藏明   作者:叶芫   简介:   内容简介:灵鬼神魔,孰是孰非?   所以为的真相,是谁精心雕琢的谎言?   年少初遇是假,猝然重逢也是假。   纵使迷雾萦绕千年,往事仍以无法逆转的态势一一浮现。   明知天意难改,以命为注,能不能换你周全?   CP:容炀X傅宁辞都市灵异文,1V1,HE10月1号开更,除周一周五外,每晚七点半更新。 第1章   “怎么感觉今天怪冷的?”   李志伟搓着手,走进值班室。   “你说啥?”张明正吃着泡面看电视,也没回头,含着一嘴的面条,含糊不清地问。   “我说有点冷。”李志伟闻着味儿,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饿了,“哎,还有吗?”   “桌上还有一包,要吃自个儿泡去。就是没热水了,你再烧一壶。”   “那算了,麻烦。”李志伟脱了鞋盘腿坐在自己床上,“我先睡了,你隔俩小时记得再去查一次啊,别又像上次一样忘了,连累我一起被扣工资。”   “知道了。”张明很不耐烦地回答道,“我那不是睡过头了吗,还能次次忘?就为了这事儿说了快两个月了,不就是两百块钱嘛。”   “不就是两百块钱嘛,你说得挺轻巧。”李志伟说,“那你倒是给我啊。”   张明不说话了,李志伟撇了撇嘴,拍了两下枕头倒下去睡了。   张明是三个月前应聘到枫江市博物馆做保安的。博物馆每晚八点关门,全馆清场以后,每隔两个小时,就得把所有的环节再重新巡查一次,一直到第二天九点下班。他和李志伟轮流查,一晚上得跑三四趟,张明上周偷了个懒,中途少去了一次,结果被抽查监控的时候发现了,扣了五百块钱,李志也连带着被扣了两百。为了这笔钱,李志伟明里暗里拿话刺过他好几次,张明只装做听不懂。   张明隔了一会儿,听见背后响起了鼾声,才回过头,很轻蔑地啐了一口,“小家子气,算个什么东西。”   电视上的球赛结束,已经快十二点了。张明把碗里最后剩的一口冷掉的面汤喝完,一抹嘴,拿上手电筒,推开了值班室的门。   “真他娘的冷啊。”他嘀咕着,把身上掉了漆的皮夹克又紧了紧。刚在值班室里坐着还没察觉,一走出来才发现今天温度的确比往常低了不少。   张明按着流程去办公室检查了电气设备,又往楼下走去。   枫江市博物馆面积很大,除了地上一层以外,还有两层在地下,张明到了楼梯口,那种寒冷的感觉更加强烈了,明明才刚立秋,竟然让人生出一种处在寒冬腊月的感觉。   也没听说要降温啊。张明想着,心里莫名有些不安。深夜的博物馆,静的惊人,只留了几盏地灯,玻璃展柜里的青铜器泛着悠悠的光,平日里很正常的景象,此刻看着竟然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电筒,手电的光很暗,照着盘旋的楼道,一眼看不到尽头。   刚换的电池,怎么不亮?张明把手电狠狠地在掌心里捶了两下,四下看了看,觉得地灯的光似乎也比往常暗淡了不少。   怎么回事,见了鬼了。这个念头一出来,张明心中的恐惧更甚了。   “老李!李志伟!”他扯着嗓子喊了两声,没有人回答,博物馆里空荡荡地回响着的只有他自己的声音。   “这孙子,肯定在装睡。”张明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探头往下看了一眼,黑漆漆地,什么都看不见。   不查了,不查了。张明转身想往值班室走,但想到上个月被扣掉的工资,又还是停住了脚步。   要现在回去了,铁定得被笑话,有什么好怕的。他安慰着自己,不就是巡个楼嘛,这都巡了多少次了。   张明努力把心头隐隐的不安压下去,深吸一口气,顺着楼梯往下走。   “没有鬼,没有鬼,别自己吓自己了。”他一面走,一面小声念叨。   但真的,没有鬼吗?   张明想起那些神神叨叨的传言,枫江博物馆下面是块墓地,博物馆里有不少展品就是从里面挖出来的......   “干完这个月,老子就去把这破工作给辞了,钱没多少,吓都吓死了。”张明沿着楼梯快步往下走,手电不安地四下晃着,昏黄的灯光暗得惊人,似乎随时都能灭掉一样。楼梯并不长,今天却走得比往常都要久,踩到平地的那一刻,张明长长得舒了口气,但只是一瞬间,他就僵住了。   这不是负一楼,他直接跑到负二楼来了!   负一楼的地灯为什么没有亮?他为什么完全没有意识到?张明还没从这个发现中缓过神来,又看见这一层的灯也变得越来越暗,不只是地灯,还有他的手电筒的光几乎都快看不见了。   他颤抖着把手掌贴到反光罩上,有一点微弱的暖意,灯光从他的指缝间透出来,倒还是清晰的。可一旦往远处照,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张明咽了口唾沫。并不是光太暗了,他忽然明白了。是黑,周围实在太过黑暗,连光都透不过了。   张明鼓足勇气往回看一眼,来时的楼梯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像是陷进了一团黑雾里。黑雾还在不断地扩散,不只是楼梯,还有周围的展柜,很快,他连自己的身体都看不清楚了。   张明尖声呼救着往展厅里跑,中途撞摔倒了好几次,他能感觉到身体的疼痛,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他的尖叫声,不知什么时候起都消失了,都被吞没进了黑暗中。   他没命地向前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中途似乎有微弱的光亮在他的肩膀上跳跃了一下,还没等看清,又消失了。   张明撞到一个巨大的玻璃展柜才停下来,往旁边滚了一下,背贴着展柜哆哆嗦嗦地坐在了地上,“救命啊,救命......”   他一直在呼救,但是声音一点都透不出去,过了很久以后,嗓子疼得宛如吞了辣椒油,才听见一点微弱蚊蚁的呼喊声。   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用尽全身力气在吼,但能传到耳朵里的也只有这么一点,不过好歹周围不是一片死寂了。张明颤抖着撑着地想要站起来,还没站稳就看见前面展柜里的商铜樽上出现了黑色的影子。不只是这件青铜器,其它的文物上方也出现了影子,像是一张张哭泣的人脸在被不断拉扯着,然后越来越小,最后化成了一缕烟,消散在了空中。   “啊!”   张明大叫着,腿发软又坐在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能看见光了,地灯微弱的光亮,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张明已经被吓哭了,涕泗横流。但今晚其实并没有任何太特别的事发生,只是黑暗而已,仿佛有生命的黑暗。   张明胡乱地擦了下脸,一点一点地往前面挪,他实在是没有力气站起来,几乎匍匐在地上爬,向着楼梯爬过去。光越来越清晰了,黑雾在一点点地消退,但张明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并不是消退,是在移动,越过他,一直向后蔓延。   张明大脑一片混沌,只知道往前面爬,带着花纹的地砖硌得他的膝盖生疼,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玻璃碎掉的声音。   张明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声音从最深处传来,持续了很长时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砸展柜,是从里面砸的,因为他很快听见了玻璃掉在地砖上。   “展柜,玻璃展柜......”他带着哭腔,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有鬼,有鬼......”   突然,张明一个激灵,像被人掐住了喉咙,猛地噤了声,他想起来了。   尽头的展柜里面是枫江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一具尸体,一具千年古尸。   “不,不......”张明愣了一秒,然后尖叫着,不顾一切地向前爬。   周围的黑雾已经彻底消失了,博物馆又恢复到了平日夜间的模样,除了碎掉的玻璃,一个在地上爬的男人,以及隐约的脚步声。   张明也听见了,声音很轻,他起初妄图欺骗自己那只是幻觉,但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甚至能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已经到了他身后。   张明不敢停,也不敢回头,他的手臂已经在地上磨破了皮,恐惧让他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但他却闻到了一股气味,消毒水的味道,与此同时,张明的余光瞥见身侧出现了一只手,手上有些斑驳的伤痕。   他一下子瘫在了地上,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张明神经质地扭过脖子,远处的展柜,已经彻底碎掉了,里面摆放着的古尸也已经消失了,但张明知道它在哪里。   就站在他身后。   他僵硬地把目光向上挪,眼前的东西叫做古尸已经不恰当了,它的身上出现了新鲜的皮肉,其余地方笼罩着淡淡的黑雾,雾气不停地往它的体内钻,一层皮就这样长了出来。   它脸上的肉已经长好了一半,能看出来是一张男人的脸,但隐藏在黑雾下的另一半仍然是腐朽的尸体,是一层暗黄的皮,敷在森森的白骨之上。   张明大气不敢出,那具干尸越过他,继续向前走,皮肉在它身上胡乱地生长着,像无数条虫在蠕动,张明用力咬住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干尸越走越远。   嘀嗒,嘀嗒......   渐渐地,他身上出现了一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衣服,样式古怪,还有鲜红的血液不断从它逐渐长好的身体上滑落,掉在通体砖上,留下暗红的印记......   张明彻底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在意识完全消失之前,他听见了一阵凄厉的嚎哭声,好似来自遥远的天际。 第2章   狂风大作,天地间一片漆黑,云层压得极低,仿佛窒息。他对面站了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盔甲,手里拿着一杆长枪,面容清秀英俊,却眉头紧锁,眼睛如同充了血,看着他的方向一字一句道,“贪狼,事已至此,你身为星君,不可包庇天魔!”   他没有说话,自己似乎是受了伤,血沿着左臂一直流,透过伤口能看见白色的骨头,该是很痛的,但他强撑着,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因为一旁扶着他的那双手一直在微微颤抖。那是一双男人的手,手背上青筋绽出,指节都泛白了。   “我没事,不用担心。”他勉力调整出一个笑,转头去看身边的人,但风刮得太大了,卷起那个人墨色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并没有看见他的脸。只是发尾扫过他的指尖,带着些许湿润的感觉,他低头去看,才发现那居然也是血迹。   傅宁辞一下子坐起来,他醒得太突然,以至于一时半会儿竟然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了还是仍在梦中,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是什么呢?”傅宁辞按住自己的胸口,心脏跳得很厉害,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隐约觉得那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却连一点痕迹都不知道。   傅宁辞皱着眉,又躺下去,手臂往头下一枕,翘了个二郎腿,盯着头顶的石壁,足足过了一刻钟,确认自己的确毫无头绪以后,才支着身下的石头坐起来。   这是一个山洞,洞顶足有百来米高,山壁上长着一种白色的植物,如同遮了一层厚重的雪。山洞底部正中央有个水潭,里面的水并不流动,倒是泛着悠悠的光,仿佛有无数水晶散落其中。水潭里有七块巨大的石头,隐约排成了北斗星的形状。石头像墨玉的质地,但又是透明的,可以看见里面有一团很亮的光。而傅宁辞在的这一块,就正对着贪狼星的位置。   傅宁辞歪了歪脖子,活动了两下筋骨从石头上跳下来。一碰到水,鞋底立刻结了一层冰,飞速地蔓延到了整个潭面,他沿着冰面一直到了水潭边,踏上岸的那一刻,身后所有的冰又全部融化了。   傅宁辞走到山壁前,划破手指用血在石头上画了个符,山壁中出现了一条裂缝,然后两边的石头左右退开,出现了一条可容一人经过的通道。   入口的正上方悬着一颗夜明珠,傅宁辞把它取下来,权当手电用。通道很长,起先是一段斜向下的路,走了将近半个钟头,眼前出现了一段的石阶,傅宁辞沿着石阶走到尽头,是一扇石门,他把夜明珠放在门旁一块乳白色的石头上,将快要愈合的伤口挤出血,又在石门上画了个符,门开了。   傅宁辞从一座大殿后饶了出来,这是一间女蜗庙。   大概今天天气好,娲皇殿里游客很多,傅宁辞也没进去,站在殿外对着女蜗神像倾身拜了一拜,就轻车熟路地往前走。   再往前又是一间殿,匾额上写着几个字,星灵宫。   殿门旁有块半人高的石碑,写着一段传说。   相传,盘古初开天地之时,世上只有神,女娲因世界太过荒凉,便开世造物,仿造自己抟土造人,后又祷祠神,祈而为女媒,因置昏姻①,使人类可以繁衍生息。不周山崩之后,天塌地陷,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又额外炼制了七块石头化作北斗七星,夜间替人类指引方向。   女娲补天后不久便自感大限将至,但此时妖魔鬼怪也已经现世,女蜗担心自己死后人类会无所庇荫,便将自己剩下的神力附于七星之上,衍生出了灵,化作七位星君,设星灵宫,专管妖魔之事。   星灵宫的正中央供着的是贪狼星君,左右两旁,依次列着其它六位星君。   傅宁辞本来打算直接走掉,想了一想还是决定进去逛一圈。星灵宫里的游客丝毫不比娲皇殿里来得少,熙熙攘攘,还有几个小孩子在哭闹,吵得人头痛。神像前的蒲团上跪了个年轻女人,喃喃地说着什么。傅宁辞略微靠近一些才听见她说自己二十五了还从没谈过恋爱,希望保佑她早日找到真命天子。   傅宁辞眼角跳了一下,心道这哪儿帮得上忙,自己都还单着呢。他没再耽搁,趁着没人注意,在贪狼星君前的供台上拿了颗色泽鲜艳的苹果,啃着往山下走去。   山下停着几辆出租车,司机正等着招揽客人,远远看见一个男人沿着石板路走下来。   这人看着二十多岁,个子很高,长得也好,皮肤白净,眼尾细长,鼻子很挺,象牙白的衬衣外面套了件驼色的风衣,唇角弧度微微上翘有点像猫,好似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手里拿着个吃了一半的苹果,走到一辆车前,三两口把剩下的啃了,将果核往对面的垃圾桶一掷,顺利地扔了进去。   傅宁辞很愉悦地吹了个口哨,拉开车门对司机说,“去七星路。”   七星路位于枫江市的老城区,已是深秋时节,道路两旁银杏叶落了满地。傅宁辞踩着一地金黄的叶子走到一栋三层的小楼前。楼外的墙壁上有几片像画一样的东西,如果有个文字学家在这里大概能认出来,这是甲骨文,写的是民风民俗研究局南分局。   星灵宫外的传说其实并不准确。当年设立的并不叫星灵宫,而是永明宫,也并不是一个专门的宫殿,其实更类似于一个组织,几位星君分居各地,各有各的管辖范围,星君居所都叫这个名字。   永明宫设立之后,其它三族逐渐归顺,虽偶有作乱,但大都不足畏惧,只有魔,散在天地之间时没有实体,人因执念入魔之后又会很快失去神智,无法教化,始终是心腹大患。   两千多年前,因为权力争夺,神州大地烽烟四起,民不聊生,一时间人心惶惶,入魔者众多。七灵为增压这场大乱,耗尽心血,沉睡千年才再次醒来,重新成立永明宫,也就是现在民研局的前身。   傅宁辞走上二楼就听见孟轻在和谁打电话,细声细气地说,“我们在管呀,怎么能说我们不管事呢?我知道你们任务重,对方催地紧,但你也得考虑我们的情况吧……,会找,会解决,但是现在情况我们处理不了,我们派过去的同事只能做到这个样子......”   “找我们领导?领导要在就可以处理了.....”孟轻叹口气,依然是细声细气的语调,“应该今天下午可以,您再等一等,您现在催我也没有用,我就是个接电话的....,不是,哎.....”   孟若轻手一空,诧异地回过头,听筒已经到了傅宁辞手里。   “你好,民研局傅宁辞,请问有什么事?“他冲瞠目结舌的孟若轻笑了一下,靠着办公桌坐下,顺手拉开了抽屉。   电话那头的警察是新来的,上头忙慌慌地又没交待清楚,其实对这个机构并不了解,只知道今天接了个奇怪的案子,队长领着人去看了一圈,回来就让他把案子转交到这个听着像跳大神的组织来。   这案子转交了都四五个小时了,刚才博物馆的打电话过来问怎么来的人只封锁现场什么都不做。博物馆里的好几个领导很有些来头,也不知道换了部门,只能给公安局施压,公安局被催得没办法,只好又给民研局打电话。   那警察一听换了人,情绪愈发激动起来,“你们怎么办事的?效率这么低,派过来的人是来站岗的吗,啥都不干。你们这到底什么单位啊?“   “国家单位,政府部门,隶属于枫江市公安系统,枫江市,国家安全部双重领导,五险一金有编制。各种补贴应有尽有,逢年过节发米发油。单身的替你安排联谊,成家的解决住房问题。怎么样,心动吗?要不要跳槽过来?“   傅宁辞一面说一面在抽屉里翻了翻,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他把听筒移开一点儿,冲孟若轻抬抬下巴,“有吃的没?”   孟轻刚被他那番吹牛不打草稿的言论惊到了,明明上个月的奖金都还拖着,平时要报个车费什么的基本靠傅宁辞自掏腰包,现在就敢给人吹解决住房问题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傅宁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才呆呆地点了下头,跑去从隔壁办公桌上找了两包手指饼。   傅宁辞异常嫌弃地撇撇嘴,但他饿的厉害,也还是撕开吃了。电话那头的警察被他一通说得半天没反应过来,傅宁辞吃了两根,“您要是了解够了就先这样。我还得打给我们现场的同事问问情况。“   孟轻去茶水间帮傅宁辞泡了杯蜜桃乌龙,再回来傅宁辞的电话已经接近尾声,“行吧,我一会儿就过来。”   “副局,你现在去吗,你不是刚出差回来?”孟轻把茶递给他,“束溪好玩吗?”   “束溪?”   “不是吗?”孟轻有点迷茫地看着他,“局长说你去束溪了。”   这谎编得,傅宁辞心想,也不知道编个熟悉的地名,这多容易露馅。   “出差是有公事,成天就知道玩。”傅宁辞把问题含糊过去,“怪不得搞成这个样子,大点儿的案子都没法处理,只能封锁现场?”   “副局,你回来啦。”办公室门口又跑过来几个人,大概是听见他声音了都过来看。   “我回来你们这么激动干嘛?”傅宁辞随手团了个纸团扔过去,“都回去上班,再看我收费了。”   大家也不怕他,嘻嘻哈哈地又各回各的位置了。   “怎么只有你们这些虾兵蟹将?苏姚姚人呢?”傅宁辞等他们散了,喝了口茶,又问。   “局长去接新来的顾问了,可不就只剩我们了吗?“   “怪不得我刚进来听你被训得跟孙子一样,原来是欺负家里没大人。”傅宁辞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才发现距离自己突然昏迷已经两个月了。   他安抚地拍了拍孟轻的肩,“新顾问?什么背景?“   民研局和其他的机关单位不同,结构很松散,基本就苏姚姚和傅宁辞各管一部分的下属,等级分得并不严格,毕竟民研局的员工要么不是人,要么是打小就在道观,庙里修行,也不在乎这些虚名。不过碰上来自某些特殊家族的后人,一般还是会给个顾问的头衔,以表示对祖上功劳的尊重。   “不清楚,好像说是钟家的人。”孟轻想了想,“你出差第二天来报道的,我当时没见着,然后就去做上岗培训了。”   “两个月就培训完了,挺快的嘛。”傅宁辞说着站起身回自己的办公室找上次落下的车钥匙。   “就是啊,我当初培训了一年才给过。”孟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手里还端着他的茶杯。   “那说明你笨呗。”傅宁辞挑挑眉,拿过茶一饮而尽,“钟家送来的,两个月又能培训完,估计业务还行,到时候要到咱们组来,大伙工作又能轻松点。”   “哦。”孟轻刚被他说了笨,不太高兴地撇撇嘴,闷闷地应了一句。   “你也聪明,行了吧。差不多就收啊,别说你胖就喘。”傅宁辞掩嘴打了个哈欠,钥匙在手里转了转,大步向前,“我现在去博物馆,你帮我点个外卖送过去,不要加……”   “蒜薹和芹菜。”孟轻接上去。   “可算是记住了。”傅宁辞打了个响指,回过头又补充道,“对了,刚那个茶香精味太重了,我办公室柜子里还有两盒普洱,你记得换到茶水间去。"   “副局。”   到博物馆门口的时候三点一刻,门口已经竖起了临时闭馆的牌子,曾豪轩站在门口等。傅宁辞的车还没停稳,他就已经兴奋地冲了过来,“你终于来了。”   “我来解救你。”傅宁辞把车停到车库,再走回来,抬手推开博物馆的门,“你详细说一下怎么回事?什么叫干尸跑了?”   博物馆一楼的展厅里空无一人,往里走了几步,地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再往前有一条血痕,一直延伸到了楼梯口。   “今天早上八点左右,保洁来上班,发现地上有血迹,一直到负二楼,她到了负二楼以后看见博物馆的一个叫张明的保安倒在地上......”   “死了?”傅宁辞问。   “没有,昏迷了。中途醒了一次,没有受伤但是精神不太正常,反反复复就只会说干尸复活了,现在又好像又晕过去了。”   “复活?”   “嗯。”曾豪轩点点头,“博物馆负二楼有一具古尸,的确不见了,这个案子先报到市公安局,他们没办法处理,大概十点左右移到咱们这儿来的。”   “那个张明醒了,你让医院通知我。”傅宁辞说,“你们在这边还有发现什么没?"   曾豪轩从拿出一个透明的口袋,里面装了一些深黑色的粉末,“我点了张请灵符,但是我没见过这个颜色的,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也不敢胡乱处理,就只是先把负二楼封了。”   傅宁辞脸色微变,停住脚步接过来看了几秒才低声道,“是有魔。”   “魔?”曾豪轩愣住了,反应过来跑了几步追上傅宁辞,“副局,真的有魔?”   “妖你肯定知道,孟轻就是,鬼怪的案子你应该也处理过,上次云染小区跳楼那女的就是鬼上身。妖魔鬼怪,怎么,其余三种都有,魔你当它不存在?”傅宁辞把塑料袋拍回曾豪轩手里,“感觉你还挺兴奋。”   “我从来没见过。”曾豪轩说。   “你到民研局才两年,没见过很正常。"傅宁辞蹲**,用一片龟甲刮起一点儿已经干涸的血迹放在鼻尖闻了一下,“魔,有神无形,入体而活......”   “副局。”曾豪轩打断他,老老实实地说,“我听不懂。”   “听不懂?”傅宁辞一愣,转过头,“没见过难道没背过?基本知识点啊朋友,居然和我说听不懂?!”   曾豪轩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脑门儿上晃晃地写着,我的确没背过。   “你岗前培训谁带的?”傅宁辞皱起眉,“你不会连老师名字也不记得了?”   曾豪轩舔了舔嘴唇,犹犹豫豫,好半天才开口,“副局,你……你带的。”   “我什么时候…..?”傅宁辞话说一半想起自己好像的确带过一届实习生,于是及时刹住车,反手一指自己,“那你的意思是我没讲?”   “不不不。”曾豪轩慌张地挥挥手,“讲了,讲了,我没记住。”   “戏太过了。”傅宁辞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曾豪轩在他身后吐了吐舌头。   两年前曾豪轩进异闻局的时候,拐弯抹角打听了不少信息。比如现在总局的局长杜若恒,就是巨门星君,那次大战之后最早苏醒的也是她,后来文曲、廉贞、武曲、破军依次现世,只有贪狼和禄存一直没有出现。直到四年前,杜若恒在人族里发现了傅宁辞,才知道这位星君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居然投胎转世了。   “发什么愣?”傅宁辞走下楼梯,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回身招呼了一句。   曾豪轩急忙跟上去。   “不要觉得自己符用得不错,理论就不好好背,没事拿出来复习复习,免得碰见案子跟没头苍蝇一样。”傅宁辞等他跟上来,瞥他一眼,”妖,怪,都是天生的,鬼是人死后化成的,魔和其他三种不同,散在天地之间,这个时候的魔并不是完整的,只是魔气,当人执念太重,就可以感应到魔气的存在。魔气一旦入体,会逐渐占领人的神智,这个人也就变成了魔......记笔记啊,不是记不清吗?你当我给你讲故事呢。”   “哦哦哦。”曾豪轩慌慌张张地拿出手机往备忘录上打字,“副局,你说慢点......”   谈话间他们已经到了负二楼,楼梯尽头拉着黄色的警戒线,外面站着几个民研局的工作人员和一个中年男人。   “这是谁?”傅宁辞低声问。   “不知道啊。”曾豪轩一脸懵,“刚才还没看见的。”   那边一个工作人员看见他们迎上来,“副局,这是博物馆的宋馆长。”   宋之舟三天前才调到枫江市博物馆,这几天忙着和市里面各种有关部门的领导拉关系,博物馆里的大小事务还没上手,听说出了事,才匆匆忙忙赶过来,正焦急着,迎面走来一个男人。   “宋馆长是吧?您好。”傅宁辞伸出一只手。   宋之舟刚才听旁边的人说他们领导要来,愣了愣才想起和傅宁辞握手,“您是公安局的……?”   “不是公安局,下属部门。”傅宁辞含糊地应一句。   宋之舟虽然不知道这人到底来自什么部门,但听旁边的人叫他副局长,看他又这么年轻,估计恐怕是有什么背景。于是笑了笑,言语中带着点儿恰到好处的恭维,“傅局长过来查案子也辛苦了,这样,你这边先忙,晚上我在枫江酒店安排一桌……”   傅宁辞有点诧异地看他一眼,心说这人还真是个趋炎附势的好苗子,这种情况下都不忘先把关系攀了。   “局里正搞廉政建设呢,我今天要是去吃了这顿饭,下周只怕就得作检讨了。”傅宁辞笑了一下,问旁边的一个员工,“博物馆里现在除了我们还有多少人?”   “十一个,都是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闭馆通知发得太晚了,发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我把手机收了,人全部留下来了。”   傅宁辞点点头,虽然公安系统里知道民研局的不少,但对普通大众来说,这仍然是个秘密。也不知道这些来了的人听说了多少,要是出去乱说,一传十,十传百,不管是民研局,还是干尸复活,处理起来都麻烦。   “把就把人继续留着,先挨个做笔录,等我出来再说。”他把警戒线往上一拉,腰一弯钻了进去。   “你们都先别进去了。”他站起身,冲剩下的人摆摆手,“就在这儿呆着。”   “副局,你自己进去啊?带上我呗。”曾豪轩和他打着商量,“你这课还没上完呢。”   “现在下课了,你这脑子听多了也记不住。”傅宁辞随口敷衍他两句,又对刚刚工作人员道,“小徐,把宋馆长也一并带上去。”   宋之舟愣了愣,看了眼傅宁辞,倒是毫不介怀的样子,“那就听傅局长安排了。”   “例行公事而已,麻烦宋馆长配合了。”傅宁辞笑一笑,快步向里走去。   ※※※※※※※※※※※※※※※※※※※※   ①:“女娲祷祠神,祈而为女媒。因置昏姻。”摘自《风俗通》,就是这个昏,没有打错哈。其它传说部分通通是我编的。 第3章   曾豪轩今天点了请灵符,看着不对立刻就带人撤了出去,里面还保护得很完好。   傅宁辞往里走了几米,路过一个拐角时抬手关掉了灯,博物馆立刻暗了下去。   “老大,你没事吧?“曾豪轩立刻吆喝了一声。   “没事,你喊什么喊,就在那里呆着。”傅宁辞应了一句,从兜里拿出了一小根枯木条在空中飞快地画了个符,轻轻地念了句,“生。”   身侧似有风刮过,一阵清新的木香不知从何处飘来萦绕于鼻尖,枯木顷刻间长出了翠绿的枝丫,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傅宁辞四下看了看,走到最近的一个陈列柜,里面放了只元青花的玉壶春瓶。他一手拿着枝条,另一只手径直透过了玻璃柜,把瓶子拿出来看了看,锁着眉又放了回去。就这样一连检查了好几件文物,枝条上的花开了又谢,已经走过了一个短暂的轮回,傅宁辞的眉头却越皱越深。   这些器皿大都有千年的历史,或多或少见证或承载着历任收藏者的情感,至少应该初具灵识,可他一路走过来却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最开始还在想是不是自己昏迷太久,灵力受损的原因,可现在都用了回春咒依然毫无反应......那就只能是全被魔气腐蚀了。   “可惜了。”傅宁辞低低地叹了口气。   文物既然毫无反应傅宁辞也没有再耽误,用一张餐巾纸在地上沾了两下,也不知蹭了些什么灰,把纸装进透明袋,再把透明袋往兜里一塞,就快步向最里面的玻璃展柜走去。   说是玻璃展柜其实不太恰当,毕竟已经彻底四分五裂,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展台还放在那里。   傅宁辞在地上扫了一眼,往前走了两步捡起一张金属牌,上面介绍倒是写了一长串,关于古尸身份的只有一句,姚恪,字子恒,应朝时期祈国将军。剩下的全是介绍出土情况和尸体保存情况。   “怎么会入魔呢?“傅宁辞用那张金属片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手掌,绕着展台走了一圈。   民研局里关于魔的记载并不算多,有限的几条写着要执念强烈才能入魔,活人入魔会长生不老,死人入魔可死而复生,但这种死人正常来讲得在七天以内,魂魄离体以前,像这种千年古尸,按理说不知投胎多少次了,哪里还有执念?   傅宁辞绕了一圈在展台的最前方站定,拿出一只做工精致的老式煤油打火机,点燃了手里的枯木条,然后对着枝头吹了口气,火星四散,在空气中似乎碰见了什么竟然燃烧起来,红中带黑的火焰浮在空中,没有丝毫的热度,反而让人觉得冷。傅宁辞一把扯下脖子上挂着的三枚铜钱,往上一抛,铜钱在空中立起来,不停地旋转着,中间慢慢出现了一张黄纸,飘飘悠悠地落到了傅宁辞手里。   “算出什么啦?”   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在身后响起。   “你怎么也来了?”傅宁辞手一挥,铜钱飞回了他手中,他转过头,把纸递给苏姚姚,“自己看。”   “这里血腥气可真够大的。“苏姚姚说着冲银铃轻声叱了声天权,右手上戴着的那串银铃便安静下来。她伸手接过那张纸,道,“上午孟轻打电话给我说有案子,我要去见新顾问就说让先等等,结果回电话过去她说你上午出差回来把案子接了,我就直接过来了......咦,‘启’是什么意思?”   “就测出这么一个字,我哪里知道。”傅宁辞摇摇头,“周围我也检查了,暂时没什么别的线索,看来得从其他地方入手了。”   “别说了,加班吧。”苏姚姚拖长声音叹口气和他一起向外走,“你什么时候醒的?”   “上午。”傅宁辞把黄纸捏了两下,纸片就化成了一推粉末,“这不,醒了立刻就来上班了,够敬业吧?”   “你敬业?脸真够大的,我这段时间忙得脚不着地都没说什么呢。”苏姚姚嘁了一声,伸手搭上他的腕,闭着眼听右手银铃不断发出响声,“别动啊。”   傅宁辞依言站住身。过了一会儿,铃声停了,苏姚姚松开手,舒了口气,“感觉没什么问题了,不过也说不准。好端端地你怎么又晕了,这都第二次了,到底怎么回事?要不你还是先回星灵谷养着算了。“   傅宁辞一年前也忽然昏迷过一次,连灵力都消失了,送回星灵谷以后,才又慢慢恢复过来。不过,上次只昏迷了半个月,远没有这次这么久。   “查不出来问题就证明没问题,我养什么养,坐月子啊?”他伸手扯了扯苏姚姚的马尾,“你说你怎么这么装?一边说自己忙,一边虚情假意地劝我休息,我要当真撂挑子走人了,你不继续跟陀螺一样转?“   “你别扯我头发,扯秃了。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发型都给我弄乱了。”苏姚姚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把头发抓了抓,“你这一晕,快把我们吓疯了,呼吸也没有,脉搏又乱得要命,我简直以为你要死了,若恒姐还专门从总局赶过来看你,楚晴和卫顺成也过来轮流守了你一个月,上周看你好点儿了,妖族起了内讧,他们才回去调节。”   “哎哎哎,还有几个月过年了,你能盼我点儿好吗,什么叫要死了。你过来点,地上玻璃渣看不见啊?”傅宁辞把她往旁边轻轻拽了一下,又问,“卫顺成怎么也来了?他不是看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他过来守我,那他不堵得心梗发作?“   “不看僧面看佛面,若恒姐这样安排了,他能不来?”苏姚姚说,“不过他看你不顺眼也正常,自打你一回来,多少的法器,灵丹妙药全往你身上砸。不说别的,就你脖子上这三枚钱,卫顺成当初要了多久,也没拿到,他还是主攻占卜这一块儿的。结果你一回来,立马就给你了。若恒姐有多看重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看她的意思,再过几年,她大概自己挂个闲职,总局的位置都得你来接。”   “我是真不想接。”傅宁辞说。   “你说了不算。”苏姚姚模仿着杜若恒的口气道,“宁辞,你是贪狼星君,七星之首,理应.....”   “行了你。”傅宁辞揉揉眉,“我这算什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苏姚姚吐吐舌头,“大哥,你都怀壁了,还装什么无辜?不过你也别急,反正还有几年。”   傅宁辞心道这安慰真是非常到位,又问,“他们过来这边,北分局又怎么办?”   “把颜今叫过去顶了一个月呗。”   “禄存还是没找到?”   “一点下落都没有,等他俩回去,颜今应该又去继续找了。”苏姚姚绕了一圈总算又回到案子上来,顿了一下,有点不确定地问,“对了。我刚看曾豪轩烧的那张请灵符,这里跑了那具干尸是入魔了是吧?”   傅宁辞点了点头,听苏姚姚抱怨道,“多少年没见过了,怎么忽然又冒出来了?”   “就是前几年太少了,今年才要冲冲业绩,刷刷存在感嘛,不然咱们局里新来的小孩儿都不知道有魔这种东西了。”傅宁辞手里的铜钱也没急着往脖子上戴,就那样上下抛着玩。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苏姚姚撇撇嘴。   “漏就去补,你多念叨几句就不漏了?”傅宁辞往前走了两步,把刚刚关掉的灯打开,转过拐角,看见警戒线外多了个人。穿了身休闲的西装,臂弯里搭着一件风衣,背对着他们。   傅宁辞觉得那个背影莫名有点熟悉,不由地停住脚步。   “怎么?”苏姚姚偏头看他。   “那是谁?”   “新来的顾问啊,我急着过来,就把他一起带来了。”苏姚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招呼了一声,“容顾问。”   傅宁辞看着他回过身,一下子愣住了,手里的铜钱啪地掉在了地上,其中一枚滚出很远,一直到了那个人的脚边。   “喂,你怎么了?”苏姚姚扯了下傅宁辞的袖子,但傅宁辞毫无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弯腰捡起硬币一步步走过来。   在他刚刚离开的那几年里,傅宁辞几乎每天都幻想着他会某天再次出现,但后来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渐渐地,他已经很少再想起他了。偶尔午夜梦回,他都会有一瞬地恍惚,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傅宁辞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忘记他了,却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见面。   我今天应该给自己算一卦的,傅宁辞忽然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   那个男人已经走到了傅宁辞面前,把剩下的两枚铜钱也捡起来,一并轻轻放在他手里。他的指间滑过傅宁辞的手掌,很凉,像是一直滑到了他心上。   苏姚姚已经看出事情不对劲,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介绍,“那个,这是新来的容顾问。容炀,这是我们副局长。”   傅宁辞紧紧地把手握成,指甲用力地抓着手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许久才抬起头。容炀冲他微笑一下,神色温和,还是过去的样子,“你好。”   傅宁辞一愣,酝酿了许久的那句好久不见就这么咽了回去,飞快地用力咬了下唇,定定地看着容炀,也笑了,“你好。” 第4章   苏姚姚拿着餐盒走到博物馆的天台上,看见傅宁辞在栏杆边坐着,腿在空中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会和土地来个亲密接触。   “喏。”她把餐盒递过去,“你的外卖。”   傅宁辞接过来,打开盒子,沉默地大口大口往嘴里送。苏姚姚见他像饿死鬼一样,嚼也不嚼,直接就吞,忍不住撞了撞他的手臂。   “干嘛?”傅宁辞险些被哽住,拍拍胸口顺了顺气,“你要吃吗?“   “我吃什么吃?我说你要吃不下就别吃,饭和你有什么仇?”她说着,拿过傅宁辞手里的饭盒放到旁边,“说吧。”   “说什么?”   “你和新来的顾问啊。”苏姚姚拿出手机充当话筒往他面前一伸,“老实交代,你别说没事儿啊,你俩以前肯定认识,是不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们找到你以前?"   “你问这么多问题,要我回答你哪一个?”傅宁辞按按眉心,“上班时间,事情多着呢,你忙你自己的去,不是还要和公安局,交通局联系吗?一个魔在外面晃啊,朋友,你想想这个案子怎么弄行不行?”   他说着起身想走,苏姚姚一把抓住他,“我马上就回局里,这不是在等司机过来嘛。”   “有这八卦的功夫,你不如先去把驾照考了。”傅宁辞甩甩手,“你别拉拉扯扯的啊,我正经人。”   “哎呀,你烦不烦,这么小气干嘛,还正经人,你就不是人。”苏姚姚扯着他袖子简直要把外套拽下来,“再说了,我这是八卦吗?这是公事,万一你俩有什么深仇大恨,以后天天见面,你怎么给他安排工作?"   “我安排?”傅宁辞一愣,“他要进我们组?”   “你们组不是本来人手也不够吗?”苏姚姚眨巴着眼睛,“怎么,不会真有仇吧?”   “没有。”他把苏姚姚的手扒拉下去,坐下来,看着远处的高楼出神。苏姚姚靠着他坐在旁边,见他一直沉默,忍不住催他,“喂……”   “你知不知道,我有个喜欢的人。“傅宁辞忽然开了口,不鸣则已,一鸣就鸣个大的,苏姚姚被他一吓,手机都差点掉下去。   傅宁辞眼疾手快地接住,扔给她,“别碰瓷。”   “你那个求而不得的初恋?”苏姚姚顾不得理会她新买的苹果X,“你别和我说是新来的顾问啊?他不是个男的吗?”   ”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是女的?”傅宁辞用力揉了揉脸。   苏姚姚愣了两分钟,她的确一直知道傅宁辞有个喜欢的人,不止她,这个八卦,局里资历久点的,几乎都清楚。   傅宁辞刚来民研局不久,局里组织聚餐,当时他们一群还没怎么混熟,底下的对这个空降的领导莫名畏惧,傅宁辞忽然知道自己灵的身份,虽然赶鸭子上架来了局里报道,心里还处于接受状态,也不太说话,喝了两杯酒,就坐在一旁发愣。他那天戴个鸭舌帽,压得低低的,脸都挡了一半,苏姚姚半天没听到动静,以为睡着了。临着要走时一揭他的帽子,才发现两个眼睛都肿成了核桃仁。   “你没事吧?”苏姚姚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要走?”傅宁辞看了她半天忽然说。   “啊?”苏姚姚莫名奇妙地看着他,“吃完了,你不走要在这儿过夜?”   “你话都不说清楚你凭什么走?”傅宁辞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自己嘟嚷了两句,又冷笑一声道,“行,你走吧,现在我是彻底不可能来找你了。”   苏姚姚这时候才回过味来,他是认错了人,周围其它同事也一脸探究地围过来了,苏姚姚正考虑是把他打晕了弄回去,还是等他酒疯撒完了再走,自己也能随便听点热闹,毕竟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结果傅宁辞头往桌上一砸,睡过去了。   后来苏姚姚探了几次口风都没问出来所以然,一直心中暗暗遗憾,今天好不容易又逮着个机会,八卦之魂燃烧起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继续说啊。”   “没什么好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傅宁辞又催她,“行了,你快走吧。”   “都跟你说了我在等车了,别老说得我摸鱼一样。”苏姚姚又去攥他,“傅宁辞,你知不知道八卦说一半留一半最讨厌了。”   “我不知道。”傅宁辞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养成了扒人衣服的习惯,甩都甩不开,“行了,松手,司机从局里过来也就二十来分钟,讲不清,以后再说。”   “别以后。”苏姚姚抓着他不撒手,“二十分钟挺长了,《红楼梦》都能理一遍了。”   “那是你看的少年版。”   “难道你们的故事里还有成人的部分?”苏姚姚一挑眉,“不会吧。我看你们充其量也就有点女情,不可能有什么奸情。”   傅宁辞一愣才反应过来,伸手在她脑门上一戳,“少看点儿小黄书,女孩子家家的,成天想什么呢。”   “你别管我想什么,你先把事情交代清楚。”苏姚姚威胁他,“否则……”   “否则什么?”傅宁辞瞥她一眼。   “否则我直接去问容顾问。”   “我真是想抽死你。”傅宁辞觉得自己简直被讹上了,苏姚姚还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磨,大有不打破砂锅不罢休的架势,他现在只恨消除记忆这种法术不好往自己人身上用,“好了,放手,给你讲。”   傅宁辞理了理被苏姚姚抓得皱巴巴的袖子,低低地开了口,“我十八岁那年,莫名其妙地生了一场大病。当时病得很严重,去医院检查,也什么都查不出来。“   “因为你体内有灵力在,自己又不会用,经脉长期不畅......”苏姚姚补上去,说了一半又赶忙往自己嘴上一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当时家里以为我要死了,估计都在计划二胎了,结果最后我还是活下来了,只是身体一直不好,学也上不了,就在家里养着。”傅宁辞没理会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爸妈那时候还在大学教书,没有去西北那边的研究所,但是每天工作也都很忙,没太多时间照顾我。家里有保姆,一日三餐不用发愁,但就是很无聊,醒了就看书,吃饭,晚上又睡觉,每天都过得一模一样,直到后来容炀出现。”   容炀是在傅宁辞生病一个月以后出现的,他来枫大念书,母亲又刚好申请了枫江大学的访问学者,他们搬到了大学的家属区里,就在傅宁辞家对门。   傅宁辞说到这里倒是隐约记起来,容炀的妈妈好像的确是姓钟。   搬家过来的第一天晚上,钟教授带着两盒鲜花饼和儿子一起上门拜访新邻居。   傅宁辞的妈妈拉着她在客厅里说话,傅宁辞在旁边对着棋谱摆一盘残局,抬头看见容炀。   他正看着自己,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说不出是审视还是别的什么。傅宁辞也就那样鬼使神差地开了口,“你下棋吗?”   容炀没说话,走到一边去了。   傅宁辞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看,觉得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只能继续对着棋谱摆。   但没过多久,容炀又回来了,傅宁辞记得他看了自己很长时间,但那种注视却并不让他觉得不舒服,只是略微有点奇怪,傅宁辞于是也抬头看着他,两人就那样诡异地对视或者更类似于对峙。终于,容炀妥协般地叹了口气,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拈起一枚棋子,“开始吧。”   他们中途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盘接着一盘地下棋,直到容炀临走时,傅宁辞才假装不经意地客套,“哎,你没事儿就过来找我玩呗。”   容炀没答复,傅宁辞有点失望,以为他不会过来,毕竟容炀在下棋的过程中虽然一直沉默,却仍然看起来不太自在的样子。   傅宁辞觉得那是一种接近紧张甚至略微担忧的情绪。该不是我气色看起来太差吓着他了吧,傅宁辞这样想着,又觉得应该也不至于。   就这样过了快半个月,傅宁辞总是不时想起这个明明只见了一面的人,他把一切都归结为呆在家太无聊了,正盘算着要不自己主动点去对面找他,容炀却在一个傍晚敲响了他的门,“我妈没在家,我忘带钥匙了,可以在你家坐会儿吗?”   从那以后,容炀几乎每天都过来陪他,后来傅宁辞身体慢慢恢复,也正常地去学校念书,有了新朋友,但关系最好的,依然是容炀。他陪他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孤独的一段日子,其中的感情,自然和别人不同。   这种最初的友谊在两年多的陪伴中逐渐变质,当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喜欢上容炀也并没有感到太吃惊,反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当时他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中二青年,当年那一病,又把父母吓了个半死,从此千依百顺,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再加上容炀对他一贯好,免不得自恋地以为人家对他也有意思,所以喜欢就喜欢,也没有太大的精神负担,看了几篇恋爱帖,写了封情书,又翻了黄历,上面没有益表白这一说,他于是选了个益嫁娶的好日子,趁着过去玩,偷偷把情书压在了容炀的书桌下。   他从一进了家门就开始心焦,等着容炀打电话过来问他,但那个电话一直没有等到,容炀第二天也没有出现,他跑去容炀家问,钟教授说容炀父亲那边出了点事,他过去了。   再见到容炀是在一周以后,傅宁辞记得那天是清晨,他醒了看见容炀就靠在旁边的藤椅上,风尘仆仆,一脸疲惫。   “你走怎么也不说一声?”傅宁辞拥着被子坐起来,看了眼容炀的脸色,“你看见了吧?”   “嗯。”容炀点点头。   “那你怎么说?”傅宁辞微微偏过头,见容炀沉默着不说话,心跳都慢了两拍。他忍住脸上失望的神情,“算了,你别说了,你当没看…..”   他剩下的话被一个意料之外的吻吞下去了,容炀弯下腰,一只手扶着他的后颈吻住了他的唇。   傅宁辞不记得那个吻持续了多久,他只记得闭眼前看见容炀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像一只黑色的蝴蝶扇在他心上。   “所以你是答应我了是吧?”傅宁辞被吻得晕晕乎乎的,扯着容炀的袖子问。   容炀伸手摸了摸傅宁辞的头发,低声说你再睡会儿吧。   傅宁辞不知道怎么,竟然真的又睡过去了,临睡前迷迷糊糊地说,“你先别走,我有道题不会写,你一会儿给我讲。”   只是等他再醒来,容炀已经不见了。   母亲叫醒他,说钟老师的学者访问提前结束了,容炀刚才来告别,你怎么一直睡,也不去送送人家?   她一边替傅宁辞拿衣服,一边念叨着。傅宁辞呆愣着坐在床上,什么都没听进去,直到母亲回过头,尖叫了一声,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摸到了一点血迹。   再然后傅宁辞就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又病了一次,大半年才好转过来。容炀那时已经大四了,课都结束,本来也不用再去学校,后来毕业典礼他也没有来。傅宁辞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刚刚,容炀走到他面前,一脸平静地对他说,“你好。”   “他就这么跑了,为什么?”苏姚姚听八卦听得意犹未尽,只恨刚刚没有顺便带包瓜子上来嗑。   “我哪儿知道为什么?”   “你们没有留电话吗?打过去问他呀?”   “打不通。”傅宁辞说,“我给他发过邮件,但是他没有回。”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他妈妈既然是来做访问学者的,要打听到她的原单位应该也不是件难事吧?”苏姚姚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像要跳起来,“你觉得被拒绝了不好意思?”   “怎么我就被拒绝了?”傅宁辞皱起眉。   “难道不是?”苏姚姚一脸我懂,死鸭子就不要嘴硬的表情,拍拍他的肩,“没事儿啊,姐跟你说……”   傅宁辞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苏姚姚麻溜地改了口,“哥,我跟你说…..”   “你别说了。”傅宁辞不耐烦地打断她,“我当时的确想过要去找他问个清楚,后来没去,是因为……因为我还没动身,若恒姐就找到我了。”   “这两件事情有联系吗?”苏姚姚疑惑地问,“难道是若恒姐不准。”   傅宁辞颇为头疼地看她一眼,没说话。   苏姚姚却忽然领会到了他的意思,一下子噤了声,过了会儿才说,“就算当时没有找到你,日子久了你也会发现……”   “对,我也会发现自己不会老,和别人不一样。”傅宁辞苦笑了一下,“我不是在说这个。灵有永恒的寿命,但人没有。我找到他了能怎么样?我们在一起了又能怎么样?我必须面对有一天他走了,我还得长久地活下去。说实话,我当时还挺庆幸的,至少他不用知道我……”   “但他现在知道了,还是在这种情况下。”苏姚姚摊摊手,“而且吧,你俩这情况也就五十步和百步的关系。对,你是灵,但你以前也不知道他能捉鬼吧?”   傅宁辞一时语塞,再次见到容炀的冲击实在太大,再加上自己的身份又成了贪狼星君,以至于连容炀是钟家后人这种本该很震惊的事都被他在这种略显诡异的情况下异常平静地接受了。   “你验过了吗?”傅宁辞问。   “当然啦。”苏姚姚说着就从包里拿出一束卷轴,抖开足有半人高,“我给你念啊,他太爷爷……”   “不用了,不用了,你收起来。”傅宁辞满心疲惫地站起来,靠着栏杆,叹了口气,“他再特别,也是个人,我才是那个百步。”   “什么你是那个百步,你还是那个八两呢。”苏姚姚一边往回裹,一边说,“不要这么丧嘛,非说得你俩人鬼殊途一样,你好歹是个星君,干嘛拿自己和鬼比,连着我们几个一块儿骂了。他不行就换个对象呗,主要是你这个取向我也帮不上忙,要不你可以考虑考虑颜今。”   “你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傅宁辞觉得自己实在跟不上她的脑回路,脱口道,“谁说我要换,我喜欢男的,是特指他,不是泛指。”   “那你现在怎么办?你还喜欢他吗?”   傅宁辞冷冷地瞥她一眼,苏姚姚飞快地在心里翻译了一下他的目光,“哦,喜欢。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傅宁辞抿了抿唇,“我不知道。”   回到民研局之后,他没有再去找容炀,却也没有喜欢上过别人。他的爱意好像遇见容炀以后才开窍,容炀一走,所有的感情又封闭起来了。本来想着身为星君只怕要为了降妖除魔这种为人类服务的高尚事业打一辈子光棍了,可现在容炀偏偏又出现了。   傅宁辞自欺欺人了这么久的心意,又一次被剖开。那些被压抑的情愫喷涌出来,把这些年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淹了个透,容炀还是他心头的朱砂痣,这么多年也没有变成蚊子血。   “你要是真喜欢就去追呗,时间短又怎么样?有一天总比没有强。”苏姚姚提高了音量,跟个拉拉队队员一样看热闹不怕事大,“再说了,咱们凡事往好处想,反正他现在也知道你是星君了,你不如看看他的想法。没准儿人家根本就不喜欢你,当初就是个告别的意思,你这不白烦了。”   傅宁辞无语地看她一眼,“……谢谢你提醒啊。”   “不用,咱俩谁跟谁。”苏姚姚弯腰捡起地上的餐盒扔进垃圾桶,“那还要把他安排进你们组吗?你如果觉得为难的话?”   傅宁辞垂下眼,沉思了一会儿,“安排过来吧,他就算会点降妖驱鬼的本事,毕竟也是个普通人,放在我身边,我放心点。”   他想尽量显得平静,但语气里带着自己没有察觉到的温柔,苏姚姚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也叫没想好?苏姚姚搓搓自己的胳膊,想,亏自己刚刚还帮他操心,果然还是今早吃的萝卜太咸了。 第5章   “副局。”苏姚姚走了没多久,曾豪轩从门边探出头,“监控调出来了,你现在看吗?”   傅宁辞手一撑地站起来,“走吧。”   枫江市博物馆是首批国家一级博物馆,又实施免费开放,平时游客很多。现在却空落落的,只能看见民研局的工作人员急匆匆地上下走动。   “早上那个清洁工,还有另一个值夜的保安叫李志伟,他俩的笔录都在这里,你先看看。”曾豪轩边走边拿出一沓笔录纸交给他,“其他人的笔录也都做完了,我觉得没什么问题,现在就消除记忆放人回去吗?”   “人放回去吧。记忆别忙消,等案子结了再说,先每人烧张禁议符喝。”傅宁辞接过笔录来迅速地翻了一下,“李志伟的笔录是你做的吗?他精神状态看起来怎么样,有受伤吗?”   “没有。”曾豪轩抓抓脑袋,“状态好得很,一觉睡到天亮,警察去敲门才醒。副局,有什么问题吗?我去把人给你找过来?”   “不用了。”傅宁辞把笔录纸在手里上下滑着,“这个博物馆有几个门?”   “除了你刚进来那个大门,还有个后门,但是那边查过了,没有血迹之类的东西。”   傅宁辞抿着唇,点了点头。   一旦入魔,丧失神智就会更快,短则顷刻,长也不过三五分钟的时间。那具入魔的古尸,从负二楼到一楼门口的保安室,少说得十来分钟,理论上来讲应该已经失去神智了,但他出去也没有损坏大门,也没有伤人,是理智尚存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傅宁辞一面往前走一面把这几年入魔的案子飞快地在脑袋里全部过了一遍,没有见过类似的案例。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监控室的门上有块玻璃,傅宁辞正要推门,眼睛一瞥又缩回了手。   “他怎么在这儿?”   “谁?”曾豪轩探头一看,“新来的顾问吗?”   傅宁辞没说话,只是看他一眼。   “我,我也不知道啊。”曾豪轩磕磕巴巴地说,“他就没走,我也不能叫他走啊。”   傅宁辞没理他,又往里面看,他虽然让苏姚姚把容炀留在了他们组,但实则并没有做好立刻面对他的准备。他一面不能否认自己对容炀的感情,另一方面又必须面对他俩根本不是同一物种这一尴尬的事实,再加上当年容炀走得不明不白,心里多少有点气。一时间酸甜苦辣全往心上涌,五味杂陈。   曾豪轩被他古怪的脸色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心里有点委屈。容炀一个正儿八经的顾问,再是个普通人,也勉强算是个领导,难道还敢在人家上任第一天就去给个下马威?   曾豪轩就是石头脑袋此刻也能看出傅宁辞和容炀似乎有点什么问题。   你们神仙打架,我一个凡人遭哪门子的殃?他心里默默地诽谤道。   幸好傅神仙宽宏又大量,在曾豪轩即将把自己憋死的前夕终于开了尊口,“算了,你走吧。”   曾豪轩如蒙大赦,脚底抹油立刻溜出三米远。傅宁辞手一伸又把他拽回来,“跑这么快干嘛,等我把事安排了。负二楼继续封着,留两个人轮班看。剩下的人你通通带回去了,把这个姚恪查一查。”   他拿出那块介绍牌递给曾豪轩,“甭管正史野史,和他有关的所有资料都给我理一遍,哪天多吃了一碗饭都给我记下来……”   “啊?”   “别老呆头呆脑的,我打个比方。”傅宁辞语速极快地继续道,“总之明早我上班前要看见完整的档案。今晚你辛苦一下加个班,明天给你放天假回去补觉。”   他拧着眉想了下,“应该暂时没你的事了,其它事,你们苏局长会做。要有事我再通知你,晚上别关机。你记下来了吗?”   曾豪轩点头,“哦,好。”   傅宁辞掏出手机按了两下,“给你转了五百块钱,晚上给加班的同事买点夜宵,不够你先垫上,明儿我给你报。回去忙吧。”   “副局,那我真走了。”   “嗯。”傅宁辞轻轻地呼了口气,打开了监控室的门。   容炀听见响动按下了暂停键,“过来了?”   “嗯。”傅宁辞假装一派平静地走过去,拉开椅子在他旁边坐下,微微侧过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容炀脸上浮现出一个浅显的笑意,但又很快消失了,让人明显觉得那只是客套,“你直接看录像还是我们先聊聊。”   傅宁辞自己心里纠结得山路十八弯,没想到容炀不仅一派坦荡,连语气都略显生疏,不禁有点不爽,轻轻地磨了下牙,“没什么可聊的……”   “那就直接看录像。”容炀接过话茬,顺手把录像往前调,“张明是昨天晚上十一点五十三分从保安室出来的……”   傅宁辞没想到他真的开始讲工作,眼皮都抽了一下,伸手去拿鼠标。   容炀没来得及退开,两个人的手碰到,傅宁辞略一停顿,又像按着电门一样猛地又缩回来。   “怎么了,有问题?”容炀问,眼里有着恰到好处的疑惑。让傅宁辞一时都有点弄不清他是装傻还是真傻。   傅宁辞被他的态度弄得火大,尴尬又不服气地瞪回去,但容炀一脸的平静,眉宇间似乎还带着一点纵容,就像从前面对傅宁辞悔棋一样。时间的隔阂在这样的氛围中好像被抹平了,傅宁辞有点恍惚地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多岁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分开这么多年。   “算了,聊吧。”傅宁辞先败下阵来,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定了定神,“你为什么要来?”   “家里安排的。”容炀起身去旁边接了两杯热水,递给傅宁辞一杯,“我妈妈是钟家的后人。”   “我不是说这个。”傅宁辞不接杯子,“你来之前不知道我在这儿吗?”   “知道。”容炀听出他语气不善,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很平静地说,“当时事情多,走得也急,没和你好好道别,想说安顿下来以后再和你联系,结果手机在机场丢了,号码之类的都找不到了,抱歉。”   他一句话就用并不充分的理由把傅宁辞剩下的问题都堵了回去,绝口不提当年那个含义不明的吻,傅宁辞自然不会蠢到自揭伤疤,只是容炀实在是太过平静,让他莫名有点心烦,“你不用抱歉,你不欠我什么。”   场面一时冷下来,傅宁辞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问,“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你是星君这件事?”容炀说这话时平静的面具终于被撕开了一条裂缝,表情有点不太自然地说,“这是你的私事,没必要…..”   “没必要?”傅宁辞一愣,心道苏姚姚只怕还真说对了,自己在天台上白烦那么久了。他有点嘲讽地想,当初也是,没意思直说好了,我还能缠着你?亲了又跑算怎么回事,没事瞎撩什么?   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偏偏容炀还一脸淡定地坐在一旁,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杯壁,见傅宁辞久久不开口,问,“继续看监控吗?”   傅宁辞一时语塞,容炀已经从他手里轻轻抽出了鼠标,继续自己刚刚没有说完的话,“他十一点五十三分从保安室出来,但是你看,整个一楼在八点左右出现了明显的变暗,应该是魔气开始凝固的原因......“   “看看看,看你个大头鬼。”傅宁辞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拔腿就往门外走,决定立刻打个电话让苏姚姚回来把人带走。   “宁辞。”容炀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追上他,按住他的肩,“你…..”   “松开。”傅宁辞气不打一处来,手一挥,头顶的灯管砰地一声炸开,玻璃四溅,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傅宁辞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容炀已经迅速揽过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挡着他头顶,等一切安静下来,又替他抚掉了外套上的玻璃渣。   “对不起。”他在黑暗中静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知道你有灵力在身,但也小心点儿别伤着你自己。”   监控室里暗下来,只有屏幕还在泛着光。尽管傅宁辞不想承认,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他的动作安抚到了一点儿,沉默着又坐了回去。   “我只是觉得,谈这件事,你可能会…..”容炀似乎有点不知道怎么说,干脆略过了,“但如果你想说,我当然愿意听。”   “现在不想说了。”傅宁辞把杯子在手里晃来晃去,正打算抿一口,容炀皱皱眉,还是忍不住拿了过去,“你也不怕有玻璃渣在里面,我给你换一杯。”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钟家后人的?”傅宁辞把手机的电筒打开,放在桌上,看着容炀弯腰接水的背影,“总不能你妈妈姓钟,你生来就知道自己会捉鬼吧?”   “四年前。”容炀低声说,“我们当时走得那么突然,就是因为外公忽然去世,几个舅舅又都……”   大概是不好评价长辈,容炀顿了顿,“家里没人主持大局,只能叫我妈回去,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的。”   傅宁辞不知道当初还有这样一段隐情,愣了一瞬又问,“那你害怕吗?”   他不等容炀回答,自己倒先说下去了,“我很害怕,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知道自己是灵的时候,差点被吓疯。甚至还打算躲到哪个深山老林里去,票都买好了,没跑成,被人若恒姐逮住了,哦,若恒姐就是总局的局长,过段时间你就能见到了。以前吧,看漫威的时候,天天幻想自己是超级英雄。真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了,又觉得还是普通人好。”   傅宁辞一番话说完,给自己下了结论,“可见,不管什么东西,本质都是叶公好龙。”   “你不用怕。”容炀轻轻地说,声音有股奇异的镇定感,过了一会儿又问,“叔叔阿姨……”   “我没告诉他们,我自己都被吓一跳,犯不着刺激老人家了。”傅宁辞靠着椅子往后一仰,“他们没在学校,前两年调到西北那边一个物理研究院去了,一直以为我在公安局上班呢,还说我怎么找了这么个工作。熟人里面现在就你知道了,如果咱俩还算熟的话。”   容炀听他这样讲,眉头皱起一点,眼睛里带着意味不明的情绪,嘴唇微动,好像要说话,但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了,   傅宁辞借着手电的光,把他脸上来不及隐藏的情绪看在眼里,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一声,顺带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算了,以后再聊,先看监控吧。”   监控拍到的东西并不多,而且越来越暗,到了十二点左右就变成了一屏幕的雪花。   “后面的完全损坏,只有这一部分。”容炀说,“再次出现图像是今天凌晨四点五十二分左右。”   傅宁辞把录像拉到开始又加快倍数放了一遍,“就算没有损坏,估计也很难找出别的线索,只是昨天的录像充其量只有重点是干尸为什么会入魔,你怎么看……”   “体内至少还有一魂在。”容炀神情严肃起来,“入魔需要有强烈的执念,干尸入魔说明至少三魂尚存一魂,否则定然神智全失。干尸的具体资料还没有调出来,最迟明天可以发到民研局。不过我刚找这个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问了一下,这具干尸出土做了清理防腐处理全面检查过,没有含玉,但是并没有进行解剖,所以体内会不会有什么器物并不确定。“   应该不是玉,傅宁辞想。玉一般来说只能留魄,还大都残缺,古人下葬时靠口中含玉的方式来延缓尸体腐朽,其实就是靠残魄起作用,但残魄是不可能有神思的。   他这样想着,末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看了一眼容炀道,“现在的上岗培训都讲得这么详细了吗?我记得以前好像不讲魂存神清这些的。”   “钟家还有些古籍,来之前我看过。”容炀轻描淡写地说。   “古籍?那可不行啊。”傅宁辞略带点调笑意味地说,“不能藏私的,统统都得上交的。”   “那我明天给家里…..”容炀话还没说完,傅宁辞的手机响了。   “喂……“   “行,我马上来……”   傅宁辞歪着头把手机夹在肩膀上,摸了个U盘把最近一个月的录像全都拷进去。“我现在去医院,昨天那个保安醒了。你一起过去吗?”   “好。”容炀又问,“那几本古籍。”   “不用,我开玩笑的,不会举报你。”傅宁辞摆摆手,“你怎么还当真?我先去开车,门口等你。”   “嗯。”容炀点点头,等傅宁辞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脸上略带笑容的柔和的神情才快速消失,轻轻地叹了口气。   容炀到门口时,傅宁辞已经把车从车库开出来了,他按了下喇叭示意容炀上车,又递给他一瓶咖啡。   “谢谢。”容炀其实不大喝的惯这些,他比较偏好茶,但还是拧开瓶盖抿了一口。   “不用。”傅宁辞一手扶着方向盘,微微侧过头假装不经意地打量他。   容炀把瓶子在手里转了两圈,见他都没有开车的意思,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怎么了?”   “嗯,那什么…….”傅宁辞估计以为自己的偷窥非常隐秘不会被发现,猛地转过头,动作幅度一下子没控制住,显得很是可疑,“我就是想说…..”   他半天也没把后面的话说完整,末了拍了下方向盘,非常自暴自弃地说,没事。   他不说,容炀也不追问。傅宁辞把车载音响打开,挑了首舒缓的英文歌,直到路上碰见一个红灯,把车停下来,才终于又开口。   大概是心理建设得差不多了,这次傅宁辞这次没再结巴。   他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容炀从侧面看过去只能看见他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傅宁辞不自然地舔了舔嘴唇,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刻意的与其说,“民研局工作还是挺危险的,你平时…..跟我紧一点。” 第6章   枫江医院作为枫江市最大的三甲医院,不是一般的财大气粗,住院部前面的花园比旁边的人民公园都大了一半,乱七八糟地修着些喷泉凉亭,里里外外透露出一股城乡结合部暴发户的气质。   傅宁辞住院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自打被杜若恒找到以后,受点什么伤也直接回星灵谷闭关调养,没再来这边踏过半个足印,容炀更是一直在外地。此刻两人对着指示牌走了十来分钟才终于找对了路。   张明因为情况特殊,所以专门安排了一间位于顶楼的病房,把一整层都包下来了。   傅宁辞看着显示屏上不断跳跃的数字,想着要赶紧让他们和博物馆联系好,把费用说清楚。民研局那一帮家伙不管来头如何,灵力多少,都颇有世外高人的气质,平时不当家不管油盐贵,一到发奖金的时候才哀鸿遍野。他不去催一催,按照前几次的情况,很有可能这笔钱又得从民研局支,局里经费一向紧张,这样下去真是年终奖都发不出来了,好端端一个政府部门,收入还没天桥下算命的瞎子高……   他心里盘算着,结果一踏出电梯就被一声尖利的惨叫扰乱了思绪。孟轻急冲冲地往这边走,低头按着手机。傅宁辞正要叫她,就听见自己的手机响了。   “喂……”   “副局,你在哪儿?”   “在你面前十米。”   傅宁辞挂掉电话,看孟轻一脸惊喜地跑过来,摇着头叹气,“还真是只能看见一寸远啊,生怕别人不知道是耗子精。你不是在办公室坐班吗?怎么又跑这边来了?”   “是仓鼠。”孟轻声音细细地纠正他,“这边只有两个实习生,苏局长怕他们搞不定,就叫我也过来了,……这是新来的顾问吗?”她看了看跟在傅宁辞身后的容炀问。   容炀冲她点点头,“你好,我姓容。”   孟轻笑一笑,正要说话,楼道尽头又是一声惨叫传来。   “先别寒暄了。”傅宁辞抬抬下巴,“貌似你也没搞定啊,那边怎么回事,这么大的动静,怎么,我个把月不在你们改用私刑了?”   尖叫声是张明发出来的,他受得刺激太严重了,从醒了就一直在惊恐地尖叫。   实习生不用说,孟轻其实也没有多少经验,不敢随意处理。   就走廊上这几步路,傅宁辞被吵得头都大了。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推门捏了个诀,张明的喉咙发不出声音了,但还是一脸的惊恐,嘴一张一合,像在演哑剧。   “行了,别看了。”两个实习生好奇地往里探头探脑,傅宁辞对孟轻道,“你也出去,把门带上。”   傅宁辞看着好相处,其实性子有点独,办案时不喜欢有人在旁边。孟轻知道他的性格,于是点点头,“容顾问,那我们……”   “他不用。”傅宁辞说,这话实在太顺口,说完傅宁辞自己倒有点尴尬,干咳一声,“他就在这儿。”   孟轻不知道新来的顾问怎么这么快就得了傅宁辞的青眼,有点吃惊地带上门出去了。   容炀一直没说话,傅宁辞让他留他也就没走。   傅宁辞挠挠头,在病房里看了一圈,拖过一把椅子,“你坐这儿吧。”   这间病房朝向不错,正值下午,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容炀的椅子就放在窗户前,阳光映在背上还挺暖和。   傅宁辞绕着张明的病床走了两圈,张明被他封了喉咙又下了定身咒,只有眼睛跟着傅宁辞动,好像随时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咦。”傅宁辞忽然上前在张明额头上一敲,“看来这哥们儿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七魄尚在,三魂不稳,要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也不会被吓成这个样子。”容炀跟着开了口,“要招魂吗?我来吧。”   钟家以捉鬼见长,容炀会招魂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但傅宁辞总觉得心里有点怪怪的,一时没有回答,只是扭头看他。   “怎么了?”   “没什么。”傅宁辞收回目光,“只是……,哎,怎么讲……,有点奇怪,但好像也挺……算了,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知道。”容炀轻声说。   “我都说不清,你又知道了。”傅宁辞微垂着眼低声嘟嚷一句,又没忍住笑了笑,咳嗽一声换了个话题道,“你用什么法器?”   “骨笛。”容炀说,“符也画。”   这些都是钟家常用的,倒也没什么特别,不过傅宁辞还是皱了眉,侧过头看着他,“符可以画,骨笛还是少用,那玩意儿不是对神思消耗很大吗?”   “嗯。”容炀也不与他争辩,点点头说好。   傅宁辞想了想又说,“他的魂,我记得民研局库房里还有几束凝神香,明天让人拿过来找个香炉慢慢烧吧,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孟轻。”   门应声推开,孟轻探着头,“副局?”   傅宁辞摆摆手,“去找个画板,找支铅笔来。   孟轻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把东西给傅宁辞拿来了。傅宁辞把纸和笔都放在张明面前,用一个纸杯接了半杯温水,取一张符烧了,将灰烬倒进去,再把右手指尖搁在手腕的表盘上,低声唤了句天枢,原本缓慢转动的分针上却忽然有一道凌厉的剑光划出,顷刻间便有血迹从指尖渗出。   “宁辞。”容炀站起来叫他一声,迅速地走过来,“你……”   “没事儿,我就想看看他昨晚看见了些什么,你以为我要和他滴血认亲啊?”傅宁辞将一滴血滴进纸杯里,“其实不加血也行,加了效果好些,你帮我扶着点儿,我把水给他灌下去。”   容炀看他一眼,皱眉扶住张明的后背,傅宁辞曲起一条腿跪在病床上,把张明的下颌往下一掰开,进水一股脑地倒进了他嘴里,然后手飞快地往上一抬,咔哒一声,又给他把骨头正了回去。   张明好像睡意上来了,虽然仍然坐着,但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傅宁辞把空杯子掷进垃圾桶,“好了,等一会儿吧。”   容炀垂着眸,“你的手。”   刚刚剑割得深了点儿,伤口虽然已经开始明显愈合,血却还在往外流。   “我没事儿。”傅宁辞自己倒不甚在意,见容炀面色不快,心里倒是蓦然一软,抬起手半开玩笑地往他唇上一抹,容炀略显苍白的嘴唇上印出一抹有些妖冶的红色,“还是你怕他喝了我的血会出什么问题,我的血又没毒……”   话没说完,容炀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低头含住了他的手指。   温热的舌间抵着他的伤口,有点痒,像一朵柳絮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扫过。   傅宁辞一下子噤了声,僵住了不敢动,掩饰般地低下头,又忍不住抬起眼睛去看容炀。他的眼睛有点接近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鼻梁上有个不太明显的驼峰,嘴唇比常人要薄,下颌线弧度很锋利,像画出来的一样。   这到底什么情况?他疯了还是我疯了?傅宁辞想,半天以前他们才再次重逢,他弄不懂容炀的想法,甚至连自己的心都没怎么搞懂,却又陷入这种莫名暧昧的气氛中。   傅宁辞明显能感到自己的脸有点烫了。   完了,完了。他想,得快点儿打住,要是红了就丢脸丢大发了。   幸好,容炀很快就放开了他,转身出了病房,好像刚刚就真的只是为了帮他止血一样。   傅宁辞手还维持着半抬的姿势一时忘了动,容炀拿着一瓶酒精和白纱布又回来了。   “你身体状况不好,平时注意一点,轻易不要让自己受伤流血。”容炀一边用酒精给他洗伤口,一边说。   他的语气太过郑重,听起来甚至像个严厉的警告,傅宁辞不由觉得有些奇怪,“是不是苏姚姚和你说什么了?”   容炀没回答,继续给他擦着伤口,看着很不高兴的样子。   “她最近话怎么这么多,其实没什么,就是晕了两次。估计是加班太久了睡眠不足,没什么大事,我又不可能死。”傅宁辞继续说,“而且流点血也没什么嘛,你没献过血吗?促进血液再生的。况且我这个好得很快,你别包,最多半个小时就恢复了。”   他干笑两声,但容炀毫无反应,傅宁辞心想玩笑只怕是开大了,正尴尬着,旁边病床上忽然有了响动。   张明眼睛睁开了,但没有聚焦,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紧接着,他的脖子很僵硬地扭动了一下,手伸出去抓住笔,开始在纸上画图,他的动作很诡异,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住了一样,但是速度很快,半盏茶的时间就画完了四幅图。然后,张明就像被抽了魂,手一松,笔掉了下去,身体往后一倒,瘫在了病床上。   傅宁辞走过去顺手扯过被子往他身上搭了一下,将那几张画纸抽了出来。   “倒地上的是张明,他这个时候只能听见声音,所以背后是一个黑影。”傅宁辞靠着病床的栏杆,抬手又换了下一张,“他直接越过张明走了,完全没有伤他……咦。”   容炀正在整理纱布和酒精,“怎么了?”   傅宁辞说话时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摩挲着画上的图像,刚刚一点血迹从没有愈合的伤口渗透出纱布碰到了画纸上,一道极弱的光像一颗流星一闪而过。   用回溯法还原出的场景虽然只是图像,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复原实际的状态。傅宁辞一下子愣住了,他太过诧异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容炀的瞳孔倏地收缩了一下。   他试探着用血往余下的三张纸也沾了沾,全都有细小的光芒闪过。他皱起眉,把那几张纸对折一下,又用白纸做了个信封把它们装进去,拉开了病房门。   “不用你。”他冲孟轻挥挥手,把那两个正在联机打游戏的实习生揪过来,“你俩有谁会飞吗?”   “我。”其中一个举了下手,“我是鸦族的。”   “把这个带回去给局长。”他将信封递过去,“动作快一点。”   那只乌鸦精虽然上班不认真,但是基本功还是很扎实的,一只乌鸦飞出来火箭的架势,二十分钟后,傅宁辞就接到了苏姚姚的电话。   “是有灵力吗?”傅宁辞回到病房接起电话,不等苏姚姚开口就问。   “是。”   “谁的?”   “禄存星君。”苏姚姚自己似乎也不太相信这个结果,“我刚去过星灵谷了,有感应,禄存石亮了。”   “还真是。”傅宁辞揉揉太阳穴,他们彼此间的灵力相通,他刚刚就感觉到干尸的身上带着点灵力,却又不是他们这几个里面的任何一个,“那什么,我再确定一下,咱们不能随意干涉人间的事,也不能去人族做官吧?”   “是啊。”苏姚姚答完,又迟疑了一秒,“理论上来讲应该是,至于有没有过特例,我也不知道,主要是谁也不记得了。”   傅宁辞是轮回里走过一遭记不得前尘往事了,其它几位大约是因为受了重伤的缘故,再次苏醒之后对大战前的事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连杜若恒找到他们也是通过灵力的感应。   “不过他肯定不会是禄存,灵力太弱了,我估计他应该是身上有什么器件封存着禄存的灵力。”苏姚姚继续说。   “怎么越搞越麻烦了。”傅宁辞嘀咕道,“还送灵力,这总不能是他的什么旧情人吧?”   “瞎说什么呢,你当人和你一样啊。哎,对了,你和你旧情人处得怎么样?他档案已经调过来了,你明天还得去签个字,别忘了。”   “你才瞎说呢。”傅宁辞心虚地捂住听筒,看了容炀一眼。容炀背对着他站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边。   “好了,聊正事。”傅宁辞咳嗽两声,“我本来一直在想,姚恪为什么入魔以后还能维持神智清醒,现在看来应该是有灵力在身的原因……奇了怪了,灵力可以让魔保持清醒,以前也没听说过这种操作啊,这是永久的还是暂时的。”   苏姚姚声音透着点无奈,“岂止你,我也没听过,楚姐和卫顺成也问了,都不知道。只能等这段时间忙过了,去翻翻藏书阁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了。”   “嗯。”傅宁辞应了一声,“那现在咱们情况就被动了,张明这里也没什么别的线索了,公安局的排查结果怎么样?“   ”不怎么样,估计彻底入魔以后直接隐身了,你还指望一般的人民群众能发现呢?不过我已经通知公安局戒严了,有任何异常情况马上汇报过来。”苏姚姚像是在走路,电话能听见她哒哒的高跟鞋的声音。   “你现在没在办公室吗?我怎么听着你那边这么吵?”   “我去一趟档案室,查一下登记在册的阴阳眼有多少,先安排到各个主干道去,再每个巡逻点安插几个外勤,看能不能找到他。”苏姚姚过了几秒才答他,“这边我负责,你先下班了吧,不用过来局里了,现在能办的就这么多,你来盯着也没有,我守着就行,反正你假也没消,有进展了我再联系你。”   傅宁辞诧异地一挑眉,正觉得奇怪就听见了苏姚姚下一句话,“哦,对了,这马上年终了,妖族鬼族还有各家的报告也都送上来了,我实在不耐烦看,也一直压着没往总局报,上面催了好几回了,说是北分局已经交了。他俩怎么这么不是东西每次都这么积极……我已经让人整理发你邮箱了,要不今晚你审一下?还有这两个月你不在,局里的账目我也没看过,后天就得交到财政去报销了,你看……”   “这就是你说的下班?”傅宁辞笑一声,“我是说怎么大包大揽地把案子接了,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行,那案子你先负责吧,有任何进展了你就联系我。其余的我今晚回去处理。另外,我已经安排曾豪轩去查他的生平了,要是那边一直排查不出来,就看能不能查出刺激他入魔的原因,找到执念所在咱们再想办法。”   傅宁辞挂了电话,把张明这边的事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又恐吓了两个实习生不准上班玩手机,就和容炀一块儿离开了医院。   容炀像是有什么心事,略有些走神,到了停车场,傅宁辞叫了他两声才回过神。   “抱歉。”容炀笑笑,“有点累,没注意。”   “没事儿。”傅宁辞注意到他脸色的确有些苍白,“你住的地方定了吗?我送你过去。”   苏姚姚走的时候已经把容炀的行李放到了他车上,不多,只有一个旅行箱。   容炀打开手机看了看,报了个酒店的地址给他。   “你打算一直住酒店吗?”傅宁辞发动了车,开出一段路才假装不经意地问。   “上次报了道就去岗前培训了,也没来得及,我过两天再出来找房子。”   “哦。”傅宁辞点点头,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忽然说,“要不你住我家吧?”   容炀还没回答,他便又自顾自地解释,“反正我爸妈都不在,家里就我一个人住,空着也是空着。民研局那片儿又是老城,房子真不好租,你要租得太远了吧,市里这么堵,天不亮就得起……”   傅宁辞在旁边说个不停,遮遮掩掩,欲盖弥彰,他一紧张话就特别多,这么多年了,总还是这样。   他说了半天,见容炀毫无反应不由气闷,声音也低下来,“问你呢?去不去?”   容炀迟疑良久,终于还是说,“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傅宁辞闻言唇边浮起一个弧度,在前面一个路口掉了头,“那你把酒店房间退了吧。”   “好。”容炀假意按着手机,微微偏着头去看傅宁辞。   驾驶室的车窗摇下来了一半,夕阳的余晖洒进来,照着傅宁辞脸上一点细细的,透明的绒毛。前面是个学校,傅宁辞在斑马线前放慢了车速。正是放学时间,家长领着孩子人们行色匆匆地从车前走过,一个小女孩儿手里拿着气球,仰着头对母亲微笑说话,车载音响里放着一首舒缓的老歌,一切都是宁静又详和。   容炀看着傅宁辞的侧脸,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回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傅宁辞并不知道的从前。他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手指,想要碰碰傅宁辞,但最后他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把手捏成了拳,搁在身侧。   ※※※※※※※※※※※※※※※※※※※※   北斗七星:贪狼(天枢)、巨门(天璇)、禄存(天玑)、文曲(天权)、廉贞(玉衡)、武曲(开阳)、破军(摇光)   (这些名称都是自古就有,不是我的原创,但是这本文基本就只用了这些名称,其余部分是我编的)   所以傅宁辞的武器是天枢剑,平时放在他戴的表里面当分针;苏瑶瑶是文曲星君,武器是天权铃,平时戴在手腕上,前面的章节也已经提到过了;其余人出场的时候如果文里涉及到了身份和武器,我也会再在作话里提,大家也不用刻意记哈。 第7章   傅宁辞住的地方离民研局并不算太远,开车过去也就十来分钟。   前几年这里的房价还没涨起来,他爸妈手里又刚好有笔闲钱,就买了套两层楼的小洋房当投资用。后来为了方便傅宁辞上班,就直接把房子给他了。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本就不早了,再加上路上堵车,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他们在小区门口的咖啡馆随便点了两份简餐。趁着吃饭的时候,傅宁辞又打电话让物业帮他联系了钟点工先去把房子打扫了。   他两个来月没回家,窗户也没关,灰积了厚厚的一层,吃过饭回去,清洁才刚做了一半,等一切搞定,也差不多十点了。   “你休息吧,局里早上九点打卡,虽然晚点儿也没问题,但是你明天第一天正式上班,咱俩还是争取准时到吧。你调个八点的闹钟,或者到时候我叫你也行。”傅宁辞走到门边对容炀说。   “嗯,好。”容炀还在整理自己的衣物,回过头,“晚安。”   “晚安。”傅宁辞转身替他带上了卧室的门。   关门声在背后响起的那一刻,容炀就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他维持着一个半蹲的姿势,好一会儿才站起来走到阳台上。   傅宁辞给他安排的卧室在二楼,正对着自己的那一间。房间的面积挺大,估计是把卧室和书房直接打通了。   阳台外面有棵香樟树,生得枝繁叶茂。容炀抵着栏杆,探出身,把离他最近的枝条拉过来,从上面取下一片叶子,然后轻轻地吹了口气,枝条立刻疯长起来,像是植物生长记录片里的快镜头,很快,就延伸到了另一侧的阳台上。   容炀拿着那叶子走到书桌旁坐下,就这短短的几步内,树叶开始变得透明,像是墨绿色的琉璃,叶脉下流淌着悠悠的光,然后上面渐渐现出了傅宁辞的身影。   他还没有睡,换了身浅灰色的家居服,鼻梁上架着副黑色金属框的眼镜,手里抱着笔电正倚着床背在看各族的报告。   估计是有点困了,傅宁辞一边看一边打哈欠,中途还起床冲了杯咖啡喝。就这样过了两个多钟头,容炀看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才把笔记本一合,眼镜也没摘,伸了个懒腰,裹着被子往下挪了挪,探出手关了灯就睡了。   容炀看着那片叶子上的影像变成了一片漆黑,从行李箱里拿了个木盒子将它放进去,那个盒子里还装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鹅卵石,五颜六色的羽毛,甚至还有一颗小小的纽扣……容炀看着那些小玩意儿,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变得很柔和。   “先生。”   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突兀。容炀的脸色蓦地阴沉下来,他一把将盒子盖上,走到桌前用手指在水杯里沾了一滴水弹开,空气中形成了一层无形的水膜,温度都在一瞬间低了不少。   “你来这里干什么?”容炀转过头,阳台的玻璃门边靠着一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长相倒还算英俊,就是眼睛大得有些诡异,半长的头发披在肩上,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那男人站直了身体,垂着手,微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说,“我又找到了一条龙脉的下落,特意前来和您汇报。”   “舒赫。”容炀没有理会他的话,淡淡地说,“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哪里能来,哪里不能吗?”   “我查探到星君已经熟睡了,又实在事出紧急,所以才敢冒险前来。”舒赫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说着便要跪了下去,容炀手往上抬了一下,他的膝盖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了。   “行了,起来。”容炀指了下床边的椅子让他坐下,“说吧,龙脉在哪里?”   舒赫神色有些迟疑,“在您家。”   “在我……”容炀反应过来,“在钟家?”   “嗯。”舒赫点点头,“钟家的老宅下便是龙眼所在。”   “确定吗?”   “我已经潜入钟家查探过多次,想来不会有错。”   容炀薄薄的唇抿成一线,他跟的这一支是钟家的旁支,钟家的老宅是嫡系住的地方。嫡系的子孙一贯深居简出,两边并不亲厚,只是每年七月半会时送些法器过来。   “先生?”舒赫见他迟迟不说话,简直坐如针毡,试探着叫了一声。   “你去取。”容炀沉吟片刻说。   “我?”舒赫愣了片刻,取龙脉是大事,稍不注意便会地动山摇,难以收场。以往他找到了龙脉,从来都是容炀自己前去。“先生,我……”   “我现在不能离开这里,所以只能你去办。”容炀说着,不由自主地往卧室门口看了一眼,隔着两扇木门他明明什么都看不见,眉宇间却有一道忧色一闪而过。他虚抬了下手挡住舒赫没说完的话,“你先去,尽量拿到,如果……如果到时候不行,我自然会去处理。你只要记住,不要伤到龙脉就好。”   舒赫只能低低应了句是。   “对了。”容炀抬手压着眉骨,有些疲惫地问,“你们族里内讧又是怎么回事?你做了三百多年的妖王,连这些都处理不了了吗?把文曲和廉贞都引过去,真是长本事了。”   他语气淡淡地,倒听不出太多责备的意味,但舒赫却知道他只怕不高兴,“是我没有处理好,以后绝对不会……”   “没有以后。”容炀打断他,“这次内乱又是谁在暗中挑事,你清楚,我也明白,有些人早就留不得了,你要是一再手软,那就只能我替你清理门户了。”   “先生,她只是听了旁人的蛊惑,所以才会……,我已经将她关起来了。   “她一次受蛊惑还说得过去,次次都受蛊惑,也未免太蠢了些。”容炀闲闲地敲着桌子。   舒赫低着头,不再言语。   “我不逼你。”容炀缓缓地开口,“妖族怎么管是你的事,但把文曲和廉贞都引过去,就是要坏我的事了。”   “两位星君今天早些时候已经离开了,并没有察觉到……”舒赫神色有些不自然地低声说。   “那万一呢?”容炀往后靠着椅背,“你是要让我前功尽弃吗?”   舒赫默然。   良久,容炀叹了口气,“算了,你先退下吧,以后轻易不要到这里来。”   舒赫犹犹豫豫地站起身,退到阳台口却又停下唤了一声先生。   “还有事?”容炀看他。   “我……”舒赫望着容炀,喉结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他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走回容炀面前腾地跪下,膝盖在木地板上咚地一声响。   容炀这次没拦他,只是冷冷地看着。   “其实我今日擅自前来,还有一事想问先生。”舒赫手支着地,好像是希望能借此获得支撑,好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我就说,平时要见我都知道提前传音,今天却敢忽然到这里来。”容炀笑了笑,却并不见得怎么愉悦,“问我,你想问什么?”   舒赫深深吸了口气,“我想知道,先生关在我妖族祭坛下一直沉睡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你问这些做什么?”容炀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你以前可没有这么多的话。”   舒赫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咬了下唇,又说下去,“妖族这次内讧,借的是云长老归西的由头,说是因为我德不配位,我妖族的长老才会一一仙去。”   容炀握着茶杯,不带什么感情地问,“然后呢?”   “云长老是棵云杉树,树妖可以离体寄托在枝丫或者叶片上,它的本体不知长在何处,也许早已不在了也未可知,在妖族的便是这样一根云杉枝丫,所以她但不能言语,没有感觉,早已是半死的状态。三月前驾鹤之时,那根云杉枝丫顷刻之间化成木屑粉末,但中间却有一点是红的。长老的遗骸本应该全部送到祭坛,可我觉得有些反常,便将那些红色的木屑留下,装进了一个瓷瓶里。第二天那些木屑消失了,我的枕边出现了一块云杉木的木牌,上面是写着一个,……也许是一个故事。”   容炀的眼角轻轻跳了跳,依稀想起来当年的长明宫外的确长着些云杉树,傅宁辞惯爱坐在树枝上纳凉。他以为当初那场大战之后,那些树已经连着宫殿一并化成了灰烬,没想到……   舒赫继续道,“上面写着,当初灵魔大战并非现在传闻的由于战乱引起,而是因为天魔降世。还说……”舒赫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些,“还说天魔虽然魔力强大,但是刚刚降世本来不是七位星君的对手,之所以灵会战败,是因为……贪狼星君选择与其余几位星君为敌,站在了天魔那一方!”   舒赫说完这句话,想到贪狼星君就睡在对面的房间里,不由得微微抖了一下。   “还有吗?”容炀放下茶杯,像是完全不在意舒赫的失态,“继续说。”   舒赫话已至此,也没有了回头的余地,“先生八年前将那人送来祭坛的时候,他曾经短暂苏醒过一次,不知您是否还记得?”   容炀微垂着眼眸没有说话,那其实并不算是苏醒,只是因为刚刚被容炀强制封印,五感尚未完全禁闭,而妖族祭坛毕竟妖力太足,与他犯冲,免不了被惊着了,一时有些呓语。   舒赫不由放低了声音,“当时您命我关了祭坛,不许任何活物靠近,连我也不许……,但实际,我背着先生偷偷去过一次。那人听语气似乎在斥责什么,可声音太模糊,我又没敢靠近,只依稀听到了两个字。”   “你反骨生得这么早,我还是太放心你了。”容炀一把抬起他的下巴,唇边竟然还带着点笑,“你听到了什么?”   “天魔。”舒赫看着容炀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天魔。”   ※※※※※※※※※※※※※※※※※※※※   一般情况都是晚上七点半更,昨天是按错了,今天是因为晚上有事要出门,提前更了申榜,正常来说大家晚上七点半以后看就可以了。 第8章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他扑过来,舒赫一下子没跪稳,往旁边偏了一下,身后冒出来一条墨色的蛇尾。   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把尾巴收回去,复又跪在容炀面前。   容炀沉默着,连呼吸都很平缓,好像刚刚的怒火并不来自他。   舒赫跪在那里,壮着胆子抬起头,灯光从头顶照射下来,容炀的脸却隐藏在黑暗之中,他想起第一次看到容炀,好像也是这样一个角度。   那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舒赫的母亲是蛇族族长的女儿,父亲却只是个凡人。   他说好听点儿呢,是个半妖,说难听点,就是个杂种。生下来便是蛇首人身,又长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他出生以后跟着父亲呆在山下,他生得怪异,父亲带着他不敢住在村庄里,只能在远处的树林里生活。三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舒赫被人发现,打得半死扔进了荒坟堆里。   他那个蛇妖母亲还算有点良心,把他带回了妖族。但人族容不下他,妖族也不怎么容得下。他奇异的外貌让他母亲在妖族丢尽了脸面,对他动辄打骂,后来在外公的安排下,他母亲嫁给了另一只蛇妖,不就便有了弟弟,舒赫的日子便更难过了。   他是半妖,本来就比一般的妖长得慢,加上常年吃不饱,瘦瘦小小的一只,又是这样尴尬的身份,谁都可以欺负他。   遇到容炀那天也是这样,几个年龄比他还小的妖族少年拿他当靶子扔石头玩,他一路躲躲藏藏地跑,后来摔下了一个山坡。那几个少年站在坡上看了他一眼,见还没死,便嬉嬉闹闹地走了。   天已经黑了,前两天下过雨,地上还是湿的,他沾了满身的污泥,腿又摔断了,只能一点一点地往前面挪,忽然他听见前面的树林里有声音传来。   也许是什么野兽吧,舒赫听人说这片林子里有熊。   舒赫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实在跑不动,只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他害怕得人形都维持不足,身后出现了那条令他难堪的蛇尾。   也不知过了多久,声音停下来了,舒赫感觉有什么停在了他身前。   舒赫强打起精神试探着睁开眼睛,眼前停着一双白底的黑靴。他抬起头,看见了一个男人,眉眼如画,穿着白色的长衫,上面用银线细致地绣着竹子,手里提着一盏红色的灯笼。   “你是......?”舒赫挣扎着开口,可还没听到那个男人的回答,他便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舒赫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的雕花木床上,身上原本破旧的衣衫已经不见了,换成了雪白的中衣。   他昏迷前见到的那个男人握着一只白色的骨笛,坐在不远处一张黄杨木的官帽椅上,听见响动偏过头,“舒赫,你醒了。”   “你是谁?”舒赫愣愣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那男人没有答话,把骨笛收起来,端起条案上的一盏汤走到他面前,“先把参汤喝了吧。”   “接着,总不能等着我喂你?”舒赫不敢说话,那男人把汤递到他手里,“我姓容,多年前与你父亲有过一面之缘。”   “你是爹的朋友?”眼前的男人看着年岁并不大,更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舒赫不由得纳闷。   “不算。”容炀漠然摇摇头,“萍水相逢。”   舒赫低头喝了一点点汤,小声说,“我什么时候回去?”   “你想回去?回妖族吗?”容炀伸手替他压了压被角,“他们总欺负你,你为什么想回去?”   “母亲......母亲在家里。”   “母亲?她对你好吗?”   舒赫不知该怎么答话,只听容炀继续道,“你不如留下来,我可以帮你,在这儿,也没有人会为难你。想要报仇,日后修炼好了再回去。”   “我没有仇要报。”舒赫说,他想自己生得怪异,其他人也不过是调皮罢了,哪里能算是什么仇呢?“不过谢谢你愿意帮我,是因为我爹吗?”   “不是。是因为你身上有我需要的东西,我现在帮你,日后也是要你还的。”容炀看他一眼,又问了一遍,“愿意留下来吗?”   舒赫呆呆愣愣地不说话。   “好吧,我知道了。”容炀轻笑一声,垂下眼睫,从袖中拿出一颗黑色的药丸,“你不愿意就算了。这颗药你自己收好,如果受了重伤,它可以救你一命。好好休息一晚,我明日送你回去。”   他将已经空掉的汤碗接过来,又递过一方雪白的方巾给舒赫,起身离开了卧房。   夜里,舒赫却总也睡不着,他辗转反侧了半晚,又想起母亲生气时,掐着他的脖子咬牙切齿地骂,“我这一生都被你毁了,你什么时候死了我也就清净了.......“   舒赫掀开被子,走到门口,刚一推开门,便听见容炀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怎么了?”   他抬起头,看见容炀坐在一棵梨树上,“我......”   舒赫怯怯地望着他,容炀索性飞身下来,抓住他的肩,也把他提到了树上,待舒赫坐稳以后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我身上有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你要是留下来,以后自然会知道,不过你既然要走,也就没有知道的必要了。”容炀靠着树干,等舒赫又看了他一眼,才淡淡地问,“改主意了?”   他神色一派淡然,好像舒赫的留与走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舒赫默然,良久,低声说,“我怕,我,我不能......”   “这就不必你来担心了。”容炀竖起一只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我不会看错的。”   舒赫就这样留了下来,他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不见了,蛇族也没有找他。   容炀授他法力,教他如何修炼自己的内丹。但并不和他住在一起,他总是很忙,有时候一消失就是大半年。   舒赫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容炀每次走的时候都会给他留下足够的食物,宅子外画了符,旁人也进不来。舒赫每月会偷偷溜回妖族看一看他母亲,容炀知道,也不说他什么,只让他自己当心。其余时候,容炀不在,他就专心地练功。   无数个寒来暑往过去了,舒赫也渐渐长大,甚至以半妖之身炼出了完整的蛇形。   “你可以回去了。”终于有一天容炀对他说。   “回哪里?”   “蛇族。”容炀坐在桌前,手边是舒赫刚刚给他泡的茶,“你外祖死了,你那几个叔叔,表弟,为了族长的位置争得不可开交,你回去把这个位置拿下来。”   舒赫一时有些愣,他对外祖父没什么概念,他被带回去妖族之后,就是放任自流的状态。他只是不知道容炀为什么要让他去当族长,他原本以为可以一辈子留在这里的。   “你今天就回去,动作要快,我不管你是把他们杀了还是怎样,半个月的时间你必须得解决这件事。”容炀还在继续说。   “为……为什么?”舒赫终于反应过来。   “因为下个月是妖族的祭典,届时现在的妖王会暴毙而亡,新妖王势必是在诸族的族长中产生。”容炀低头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你不先当上族长,如何成妖王呢?”   “先生怎么知道妖王会死?”   容炀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因为他需要给你腾位置了。”   舒赫哆嗦了一下,小声说,“我不成的,我不想当族长,也不想当妖王,我……”   “没有什么成不成的,我会帮你的。”容炀语气平淡地说。   舒赫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   “舒赫,我并不是在和你商量。”容炀把茶盏往桌上一搁,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妖王的位置你必须拿到。”   接下来的事情简直像做了一场梦,舒赫再次回忆起来也没有任何真实感。那段日子他过得浑浑噩噩,只知道自己不停地厮杀,等最后祭坛之下乌压压一地的妖对他称臣时,他的脸上还带着斑驳的血迹。   他就那样稀里糊涂地被容炀推到了妖王的位置上,也终于知道了容炀这样做的原因。   妖族的祭坛是一处龙脉的龙眼所在,容炀要拿到龙脉需要打开祭坛,而祭坛只能由妖王拿妖王印亲自开启。   龙脉和舒赫想象的不一样,埋在地下时看见的是巨大的龙影,宛如一条真龙,靠近了还能听到令人胆颤的龙吟。可一旦取出,却不过几寸长,晶莹剔透,像是白玉的质地。   “拿着。”容炀随手将龙脉递过去,又交给舒赫一卷竹简,打开上面绘的是一幅地图,“你按着这几个方位去寻,替我找齐剩下的龙脉。”   “做什么用?”舒赫小心地把东西收好,试探着问他。   “以防万一罢了。”容炀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低声说,“我倒希望永远都用不上。”   自那以后,容炀出现得更少,有时候舒赫甚至只需要传音将龙脉的具体位置告诉他,用不了几日便会听说那里地动的消息,于是他便知道容炀去过了。   山中无岁月,世上已百年。   容炀那天出现时,舒赫正打算睡下。他一时有些迷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先生。”   容炀淡淡地应了一声,“随我来。”   那时人类的社会已经很繁华了,也有不少的小妖化了人形混进城市里生活,但只要他们不惹出乱子来,舒赫一律也不会干涉。他平日除了四处奔波替容炀寻找龙脉之外,便是呆在族中修炼,对现代的一切都很陌生,连头顶的白炽灯都让他不适应。   容炀带他去了一家医院的妇产科,拉开了一扇空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舒赫跟着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见容炀在墙壁上画了道符,那堵墙渐渐变成了透明的,显出隔壁的情形来。   隔壁是间单人病房,一个女人半躺着靠在床上。她大概是刚刚生产不久,看起来还很虚弱。旁边站着的那个男人应该是她丈夫,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熟睡的婴儿。   “先生……”舒赫不知容炀要做什么,叫了他一声。   “不要说话。”容炀竖起一根手指。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那孩子的美梦,哪怕明知道隔壁的人听不见他们对话。   容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孩子,唇边带着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笑意,连目光都是柔和的。   舒赫看得有些吃惊,从他第一次见到容炀,这么多年的时间,他从没见容炀这么愉悦的神情。哪怕容炀偶尔也会笑一笑,但那笑容是冷淡的。就连他当上了妖王,容炀也只是说了一句很好,神色淡然,似乎也并不是真的有多开心。他永远都疏离又克制,像是带着一层面具,将一切的悲喜都掩埋于下。   “孩子的名字你起好了没有啊?”躺在病床上的女人抚摸着婴儿的脸庞,忽然说。   “名字啊?”她的丈夫皱起眉。   这边容炀眼神微动,手指屈起,隔空弹了一下,那男人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轻轻甩了下头。   “不如叫宁辞吧。”他说,然后拿过纸笔,写下两个字。   “宁辞?”妻子有些好奇地问,“为什么?”   “不知怎么,想到了。”那男人自己也很疑惑的样子,想了想又重复了一遍,“就叫宁辞。”   妻子没再问,把襁褓掀开一点,去逗那个孩子,“宁辞,傅宁辞……”   婴儿醒了,咯咯地笑起来,这边容炀也笑了,伸出手在空中虚虚描绘着孩子的轮廓。   忽然,那个婴儿偏头看向墙壁,有一瞬间舒赫的心被提起,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对面看不见他们。   “宁辞。”身旁容炀隔着这堵墙与孩子对视着,极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舒赫扭头看他,容炀的眼眶竟然红了。   但那样的神情也只是一瞬,容炀很快又平复下来,深吸了口气,一言不发地推门离开。   舒赫急忙跟了上去。   他一直走到病房大楼前的花园里才停下来,外面下起了小雨,雨丝落在他衣服上,容炀也不躲,“你安排两个信得过的,帮我看着他。”   “具体要做什么?”舒赫问。   “什么都不用,远远守着他就好。”容炀轻声说,“不要让他受伤,不要让他出事,只要他平安地度过这一辈子就好了。”   容炀又离开了,舒赫安排了一只麻雀一只兔妖跟着傅宁辞,偶尔他自己也会去看一眼。   他不知道这个孩子有什么特别,长得倒是很好看,几乎可以说是漂亮,但别的和其它孩子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   每天追猫逗狗,抄作业打游戏,上课迟到就翻墙进学校,舒赫碰见过一次,简直发笑。   可每当舒赫觉得这就是个普通人的时候,又会想到那天晚上的容炀,哪怕这些年他真的一次也没有再出现在傅宁辞身边,舒赫也能够感觉到,他视他如珍宝。   傅宁辞就这样长大了十八岁,有天那只麻雀精慌慌张张地来找舒赫,说傅宁辞出事了。   他急忙赶到医院去看,却发现许久不见的容炀竟然已经到了。   他站在病房外,容炀设了结界,病房里空无一人。舒赫第一次感觉到傅宁辞的身上出现了很奇异的力量,但他一直在吐血,好像很快就要死去了,容炀费了好长时间才止住,傅宁辞身上的力量也再次被隐去了。   容炀面色苍白地去洗了身上的血迹,看到了门外的舒赫,叹了口气说,让舒赫可以把安排的都撤了。   舒赫不知道容炀用了什么办法给自己另找了个身份,光明正大地陪到了傅宁辞身边去。他也是那时才猛地意识到,哪怕三百年的时间过去了,容炀依然是初见时清俊无双的青年模样,一丝改变也无。   舒赫想傅宁辞这一病对容炀来说也许算是好事,毕竟他总算可以有个光明正大的借口跟自己妥协,哪怕舒赫并不知道他在坚持着什么。   龙脉还没有找齐,容炀既然亲自去了,舒赫也就没有再管傅宁辞的事。谁知过了几年,又出了变故,一天容炀匆匆而来,带着一个昏睡的男人,他让舒赫开了祭坛,将那人安置在祭坛之下,任何人不许靠近。   容炀似乎受了重伤,连唇上都没有一丝血色。舒赫让他留在妖族调养,容炀却让他不用管,安顿好那个人,便离开了。   舒赫实在不放心,偷偷跟了上去,容炀功力的确大损,居然没有发现他。   他化了原型躲在树上,隔得远远的,看见容炀坐在傅宁辞的床边,傅宁辞好像说了些什么,然后容炀凑过去,吻了他。   舒赫不敢再看下去了,也可能是不忍心,匆匆跑到了小区外。   容炀没过多久也出来了,神色看着无端的落寞,舒赫想了想,迎上去,容炀看见他也没太惊讶,只是淡淡问了句怎么跟来了。舒赫犹豫着问,是否需要再安排……   容炀打断他,摇摇头,说不必了,他转身消失在了街角。   舒赫在原地站了半晌,正准备离开,却看见一辆救护车驶来,担架上抬出一个人,是傅宁辞。舒赫吓了一跳,容炀早已没了踪影,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跟着去看看。   傅宁辞这次的症状和四年前很像,但又不完全相同,来势汹汹,更胜当年,也没有谁再来遮掩了。一周以后,一个女人出现在了傅宁辞的病房,舒赫认得她,巨门星君,杜若恒。   她站在病床前,舒赫听见她如释重负地叫了一声,贪狼。   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去,舒赫看着傅宁辞出院,看着他进了曾经的永明宫,现在的民研局,也偶然在他们过来办案时见过一面,恭敬地叫他一声星君,傅宁辞点点头,并不认识他。   舒赫继续找着龙脉,也试着去寻找容炀。他最后离开时状态实在太过虚弱,很难让人不担心。一年又一年,容炀始终杳无音讯,舒赫甚至一度怀疑,容炀该不会死掉了吧。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继续寻找,但始终一无所获。直到三个月前一个看似寻常的深夜,妖王宫的门突然被推开,容炀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再度出现了。 第9章   “你哪里是想问他是谁?你明明是要问我是谁。”不知过了多久,容炀忽然笑了一声,“我是谁?你心里不是有判断了吗?”   舒赫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如今猛地听到这句话,不禁心跳都停滞了一拍,见容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急忙低下头看着木地板上的纹理,“我不敢质问先生,您救我性命,扶我登上妖王之位。先生大恩我无以为报,死不足惜……”   “那你现在就可以死了。”容炀嗤笑一声,终于说,“起来吧,要我扶你吗?”   “我……”舒赫仍是跪着不动,容炀皱了眉,难得有些烦躁,“有事一次吐干净,说完了起来给我坐好,这都三百年了,怎么总还是这样?”   “我本来不敢也不该来问先生,我来是因为,因为我昨日去了祭坛,感觉最近魔气好像隐约有凝聚的趋势,我担心……”舒赫一咬牙,心里知道这件事只怕和容炀脱不了干系,“我不知道先生和星君有何前缘,也不知道您一直让我找的龙脉究竟是什么……”   “更担心自己是在助纣为虐?”容炀轻轻敲了下桌子,舒赫的手背上忽然浮现了大片藏青色的花纹,“舒赫,现在后悔只怕晚了,你立过血誓,至死不能背叛我。”   舒赫觉得周身凉气袭来,五章六腑都疼痛起来,他强忍着说,“我绝对不会背叛先生,今天只是想以妖王的身份,向先生求一个承诺,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可以死,但还请您给妖族一条活路。”   “为什么?”容炀停了手,轻声问,“你觉得他们比你自己重要?”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奇怪,像是在问舒赫,又像是在问别人。   “我是妖王。”舒赫缓了口气,“这是我的责任。”   “责任?”容炀又重复了一遍,低低地笑了一声,听着却让人难过,“他当初也这么说。”   他只说了一句就停了,没头没尾,舒赫也听不出个所以然。   容炀顿了顿,站起身顺手将舒赫也拉起来,捧着杯子抿了一口茶,“你放心吧,我没有什么大业要图,妖族也不会有事的。”   “多谢先生。”舒赫一口气还没松下去,又听容炀话锋一转,“你先去把龙脉取了。祭坛封好,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再靠近那个人,也不要再来试探我。你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是。”舒赫诺诺地应了一声,正要退出去,容炀忽然又叫住了他。   “先生,您还有吩咐?”   容炀看了他片刻,放缓了声音,“你跟着我三百年了,替我办了不少事,我也没怎么管过你。以前带你住的那个宅子,东南角往左数的第七块地砖,每个月初的正午时分敲三下会打开,下面我放了些法器和丹药,你什么时候有需要可以去拿。这些年,我虽然总对你疾言厉色,但也知道,妖族到底该怎样管,你心里是有数的。只有一件事你记住,不要太心软,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好了,别的我也没什么可嘱咐你的了,尽快动身去取龙脉吧。”   舒赫蓦地看向他,“先生,您这是……”   “我没事。”容炀神情平静一如往昔,“去吧。”   舒赫只觉得不好,容炀往日离开,无论再久,也绝不会说这样的话,他正要再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容炀眉头微皱,伸手推了舒赫一把,舒赫立时便化作拇指宽的小蛇,从阳台退了出去。   容炀伸手一挥,空气中的水膜消散,重新凝结成了一滴水,落在了桌面上,很快敲门声响起来,极轻的两下,就像敲门的人其实并不想得到回应一样。   容炀抹了下脸,走过去打开门。傅宁辞正打算离开,见他开门愣了一下,“还没睡?”   容炀刚刚一番话想起了太多不愉快的往事,现在看见傅宁辞,温和平静的表象几乎要维持不足,低头咳嗽了一下才调出一个微笑来,“还没有,怎么了?”   “我……”傅宁辞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自己大半夜地来敲门是抽了什么疯。   今天从见到容炀开始,他就一直处于一种晕乎乎的状态。表面上看起来正常的不得了,其实压根没从这么大的意外中缓过来,所有的行动基本上靠大脑的自动程序在运转。   刚刚睡得迷迷糊糊有些渴,起来喝了口水正要继续睡,忽然想起来家里多了个人,睡意登时去了大半,那晕得跟浆糊一样的脑子也终于理出了一丝清明。   太扯了吧,这一天过得。傅宁辞想,先碰见多年不见且未遂的初恋,然后发现对方是个身怀捉鬼技能的高人,不但成了同事,自己还成功把人拐回了家。   “真是太牛了,我居然把他带回来了。”傅宁辞靠着床背,“然后呢?我应该干嘛?”   可怜傅宁辞十八岁开了情窦,好不容易告了个白又没了下文,这么多年没再碰见一个动心的人。一个除了品种有点特殊其它都堪称上品的青年才俊,愣是单身到了现在。如今终于梅开二度,还是开给了同一个人。   “我好像还是喜欢他。”傅宁辞仔细想了想,把那个宛如遮羞布一样的词语删掉,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喜欢他。”   他无意识地念出了声,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心虚地往卧室门口看了一眼,欲盖弥彰地又喝了口水,在枕头下摸出手机,打开搜索页往上面输了几个字。   半小时以后傅宁辞放下手机,捏了捏鼻梁。谈恋爱真是比变脸还要丰富多彩,一百个人能整出一百零一种方法来。那么多答案每一个看起来都头头是道,他尝试着把自己和容炀的情况往里一带,顿时生动又形象地理解了纸上谈兵的深刻含义。   傅宁辞长叹口气,把手机往地毯上一扔,心里更烦了。   他裹着被子跟个蚕似地在床上滚了两圈,睡意全无,索性一口气把剩下的公文全批了,然后啪地把电脑一合,鬼使神差地跑到走廊另一边,敲响了容炀的门。   “那个……,我有点饿了,打算下楼弄个夜宵,你吃吗?”傅宁辞“我”了半天总算找出个借口来。   “哦,好。”容炀愣了下,“但我这里还有点东西要收拾……”   “那我先下去,你收拾完了再过来吧。”傅宁辞不由分说地打断他,也忘了去想就一个箱子的行李整理到现在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匆匆跑下楼。   容炀倚着栏杆,看着傅宁辞拐进了厨房,回到卧室刚关上门,却觉得心口一阵绞痛传来,他往前踉跄了几步,撑着书桌勉强站稳,桌角在掌心中硌出一道深深的印记。一道红影闪过,一只蝴蝶停在了他左手的内关穴上,好一会儿,容炀终于从疼痛中缓过来,低声道,“辛苦你了。”   “你先别和我说这些。”那只蝴蝶口吐人言道,它的声音很奇异,像个还没长成的幼童,难辨雌雄,“你刚刚对舒赫说那些做什么?你到底要干嘛?”   “以防万一而已。”容炀道,“我现在的情况指不定还能支持多久,有些事情还是早些交代了好。”   “你上次冒然行事伤了根本,本就该继续静养修炼,非不听。一回来又频繁动用法力,现在知道难以为继了……”那只蝴蝶道,容炀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说话。蝴蝶不住地埋怨着忽然想是想到了什么,声音一顿,“不对,这不对。你的修为我清楚,就算伤没养好,也顶多像刚刚一样被反噬罢了,休息一阵也能缓过来,怎么会到了‘早些交代’的地步,除非你想……”   容炀终于抬起眼眸扫了它一眼。   “你疯了!”那蝴蝶尖叫道,“你会死的!”   容炀却微笑,“再是祸害遗千年,我也活了三千多年了,还不够吗?”   “你胡说。”蝴蝶猛地飞到容炀眼前,“怎么会到这个地步?你上次明明说,一切只是权益之计,找齐龙脉就没事了。”   “龙脉能不能顺利找齐很难讲,你应该也看出来了,留给我的时间比预计中的还要少。行了,你别乱飞,晃得我眼睛疼。”容炀脸色还有些苍白,靠着床沿坐下道,“是,你说的不错,我修养一段时间还能缓过来,但宁辞呢?他连着昏迷两次,一次比一次时间长,我今天也探过了,比预想的还要糟糕。只是在星灵谷养了一阵,面上不显,所以他自己连着其余星君也都没有发现罢了,但真出了事,也就来不及了。”   容炀缓一缓又继续道,“再者,就算找齐了龙脉,是不是真的能成事,我其实也不确定。今时不同往日,很多事情都不在我的控制之中了。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还有件事,我从来也没正经提过,现在既然话到这里了,就一并说了。这么多年,我翻阅了各种古籍,也没有看见有关你这一类的记载,所以你大概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如今你依附我而活,但从来历看,你的命不止和我有关。我和宁辞,我们俩但凡有一个活着,你应该都能活下去,要是我真死了,你就去跟着宁辞。只有一样,不要告诉他过去的事情,记住了吗?”   “不会的,怎么会弄成这个地步。”蝴蝶却似乎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只有翅膀仍然不安地颤动着,喃喃道,“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其他办法……当年出言警示你的是谁?是女娲吗?要不你去找她,说不定……”   容炀打断它,语气中带着一丝怜悯,倒不是冲自己,这只红蝶跟着他三千年,总还是有些不舍,“女娲在我诞世之前就不在了,就算在,她也不可能帮我。警示我的到底是谁,我并不十分清楚。况且那声音的主人,当时也已非活物,三千年前我听到的声音,不过是尚存的一段灵识,这么久了都没再出现,只怕灵识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容炀说到这里,皱了皱眉,相同的灵力,他也曾在杜若恒的识海中查探到过,当时情况紧急,他也来不及细查,如今更是不能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低头看着投在木地板上的月光,月色如洗,像千年前一样沉静,但这些都只是表像,漆黑的天幕之后,或许还藏着更深的秘密,只是他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去查了。   容炀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说,“三千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没有旁人可依靠的。已经到这一步了,我也不再想其它了,况且这是最好的办法。”   “这根本就不是个办法。”蝴蝶扑腾着飞起来,声音因为气愤而变得愈发尖细,像一根针刺入耳膜,“你做那么多,不就是想和他长相厮守?你死了连转世投胎都不能,他去和你的尸体守吗?!”   “长相厮守?我是不再求了。”容炀念了一遍那四个字,“当年大战之时,他们桩桩件件数宁辞与我的罪过,说了那么多,只有一句是对的。我与他,生就不是同路人。只是我不信天命所以连累他。”   蝴蝶振动着双翅,在空中刮起细细的风,“你既然知道天命难违,就更不应该……”   “天命不能违,所以才用我的命去换啊。”容炀抬眼看过来,嘲讽地一笑,“两全太难,我不奢望了。但要求他平安顺遂,大约还是能争一争的。”   “什么叫争一争?”,那只蝴蝶像是被霜打了翅膀,直直地掉进容炀手心里,“扪心自问,你到底有多大把握?我只怕你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当初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你也知道,错是我犯的,可教训全都由宁辞担了。”容炀缓缓地说,“所以现在就算押上所有,我也要勉力一试。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不还给他总不心安,……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心意已决,不用再劝了。”   蝴蝶颤抖着声音,“所有,包括你曾经毁掉的一切吗,你还要再来一遍?”   容炀这次没有立即答话,沉默了很久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蝴蝶,说了句好像不相干的话,“你大概不知道,我时常梦到当年那一幕,但没有一次,我做出过相同的决定,一次都没有。如果我那时候能心狠一些,如今大概也不会这么为难了。”   他语气轻描淡写,那只蝴蝶却像是受了极大的触动,终于安静下来,“就算我不阻止你。是,我本来也管不了你。那我问你,他就在楼下,你现在要怎么面对他?你这段时间打算怎么和他相处?你到时候如果真的……,就算他不知道以前的事,但你看他今天那个样子,什么心思你看不出来?只怕你当真一去,光是这一世的记忆,也够他难受了。”   “再说吧。”容炀的唇抿成一条缝,似乎有些心烦,这样的情绪让他忽然有了温度,不再像刚刚那样如同雕刻的塑像,“我本来都不该再出现在他面前,可现在这种情况,我只能先留在这里,看舒赫龙脉找得如何,才能决定下一步。至于我们,顺其自然吧。我的时间大概真的不多了,放纵自己一次,也不算太过分?”   他轻轻笑一笑,声音中却有一丝不易觉的苦涩,“……如果实在到了那一天,我自然会让他把这些都忘掉的。就算我快要死了,也不至于连这个都办不到。”   “我知道你办得到,反正你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蝴蝶的声音很低,像是从刚刚的情绪中缓过来了,又像是哭泣的前兆,“你会后悔的。”   “只要他可以好好的,我就没什么可后悔的。我要和你说的,都交代完了。你不用太悲观,总还有三四个月,我就算死,也还得先想办法把那位的事情解决了......“   “你要怎么解决?”蝴蝶一凛。   “再拖一拖,实在不行,就只能。”容炀手掌侧着在空中划了一下,“你别怕,更大逆不道的事我也干了,不差这一件。宁辞要紧,总不能我不在了,还留一堆后患给他。”   蝴蝶绕着他飞了两圈,想是知道无用,最后什么都没再说。   容炀伸手轻轻点了下它的翅膀,“行了。照我说的去做,不要让我觉得留下你是个错误。”   那道红色的影子叹了口气,顺着他衬衣的袖口飞进去,消失不见了。 第10章   傅宁辞本来没什么感觉,说了要吃夜宵以后,还真觉得有些饿了。只是这么长时间没在家,冰箱里的东西今天打扫卫生的时候一并都扔了,储物柜里只找到一盒过期了两天的饼干。他一个单身汉,过得也不讲究,要是平时,说不定将就着吃了,但是现在容炀也在,想想还是算了。   客厅里挂着的钟已经指向了凌晨三点,老城区送外卖的店本来就不多,傅宁辞找了半天愣是没找见一家合适的。   “怎么还没下来?”他站在厨房门边,一边滑着手机,一边往楼梯上瞥。   终于,二楼传来卧室门开的声音,容炀的身影出现在了拐角处。傅宁辞立时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急急忙忙地转过头往厨房里面走,偏巧扯着了脖子上的筋,又麻又疼。   他龇了口气,一手捏着脖子,另一只手往流理台上一按,只听咔蹦一声,手机的钢化膜碎了。   “靠。”他小声骂了一句,容炀已经进了厨房,见他歪着头,“你怎么了?”   “没事儿。”傅宁辞心道自己好像自从今天见了容炀就老干些丢脸的事,表面还一派镇定地把手机递过去,“自己看,想吃什么?”   “扭着脖子了吗?”容炀没接他的手机,问了一句,没等傅宁辞回话又匆匆上了楼,再下来时手里拿着一条毛巾,“是你的?我没拿错吧。”   “没。”傅宁辞还偏着头,疼得轻声吸气。   容炀皱着眉头,拧开水把毛巾打湿,又对叠了一下按在他脖子上,隔着毛巾轻轻地揉。   掌心的温度透过毛巾贴在他的皮肤上,他余光里看见容炀的脸,灯光的照耀下,宛如一幅上好的山水画,他本来浮躁不安的一颗心,竟然慢慢地也平静下来了。   “你动动脖子,看看好点了没……宁辞?”容炀叫了好几声,傅宁辞才回过神,试探着动了动,倒的确没刚刚那么痛了。   “没事了。”他说着顺手把毛巾从容炀手里拿过来,又指了下手机,“你看看点什么?”   容炀手指在蛛网似的手机屏幕上滑了两下,最近的一家送过来也得一个多小时,他顾念着傅宁辞说饿了,抬起头问他,“家里没吃的了?”   “没了。”傅宁辞一摊手,往旁边侧开一点,让他看空荡荡的冰箱和储物柜。   “那是面粉吗?”容炀瞥见柜子角落里有个袋子,往前倾一点,手绕到傅宁辞背后把那袋面粉拿出来,这一下他们靠的极近,几乎是半个拥抱的姿势,傅宁辞甚至能闻见鼻尖淡淡的松木香。   容炀也反应过来,站直身体,咳嗽了一声,“手擀面可以吗?”   “难度太高了。”傅宁辞诚恳道,他虽然独自在外住了这么些年,厨艺也仅限于加工个半成品,不把自己饿死的状态。压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买过这玩意儿,仔细回忆了片刻才想起来应该是他妈上次过来带的。“你要是愿意吃面糊我还可以给你搅一碗出来。或者,你来?”   他记得容炀是会做饭的,当年他在家养病,容炀每日来陪他,碰上保姆哪顿饭弄得不合他心意,容炀便等保姆走了再自己下厨重新做给他。傅宁辞也曾问他什么时候学的,容炀只说以前家里有小孩子要照顾,孰能生巧。   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道要不是容炀当初对他千般好,自己只怕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对他恋恋不忘。   他脑海中千回百转,那头容炀已经把面粉打开了,“我弄,调料有吗?”   “这倒是有,我爸妈回枫江的时候偶尔过来开个火。”傅宁辞指指微波炉旁的几个瓶子。   容炀拿起来看了眼日期,又在厨房里左右看了一圈,弯腰从流理台下找出一个木盆把面粉倒进去,“那你等一会儿吧,很快就好。”   傅宁辞在厨房帮不上忙,也不管是不是有主客颠倒的嫌疑,先把毛巾拿上楼挂了,又记起家里好像还有多余的手机膜,干脆去找出来,拖了张椅子坐在流理台旁边换。   容炀没有问他为什么放着外面的桌子不用,非要来厨房里挤。傅宁辞也不解释,手上仔细地忙活着,间或抬起头装作不经意地看他一眼。   容炀站在他身边,洗了手,把袖子挽手肘处,拿了只碗慢慢加水揉面。傅宁辞换好膜一抬头,正巧看见了他左手小臂上那只红色的蝴蝶。   他记得容炀这块胎记,以前也看见过,当时还以为是纹身,毕竟这只蝴蝶看起来实在太栩栩如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再见到,觉得颜色似乎比原来深了不少,艳丽地如同刚刚研磨过的朱砂。   傅宁辞怔怔地看几秒,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不由自主地探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   容炀专心揉着面团根本没注意到他,猛地往旁边一避,傅宁辞的手指就擦着那块胎记滑了过去。他正想解释,却突然觉得眼前有白光闪过,不自觉地往旁边偏了偏,容炀一把扶住了他的肩,“没事吧?”   “没事。”傅宁辞那一阵缓过来,自己想了个理由,“可能低血糖了。”   容炀不置可否,“你去外面坐着等我吧。”   傅宁辞摇摇头,手伏在流理台上,偏头看他,“你弄你的,别管我,我就在这儿,外面冷得很。干脆一会儿再端把椅子进来,就在厨房里吃饭行不行?”   他话说成这样,容炀当然只能答应。趁着傅宁辞没注意,伸手去拿案板的时候警告般地往那块所谓的胎记处瞪了一眼,又匆匆放下了自己的衣袖。   面做好也就是半个小时的事,容炀把碗放在傅宁辞面前,又递给他一双筷子。   傅宁辞低下头挑了一夹,“闻着都香。”   “你饿了,当然吃什么都好。”容炀在他身边坐下,慢慢地挑着面吃。傅宁辞也不再说话了,埋头吃着。两个人靠得近,傅宁辞的手肘不小心碰到容炀的小臂——当然,也不一定完全是无意,自己心里不免惊了一下,留心去看容炀的反应,他却是一派自然,好像再正常不过,傅宁辞不自觉微笑了一下,心也安定下来。   旁边锅上的火开到最小,面汤冒着细泡,细密的白色雾气缓缓上升,在厨房里散成一朵小小透明的云,又是在这样安静的夜晚,让人莫名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傅宁辞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以前,他的PPT总要拖到死线前一天才交,实在赶不齐就去对面找容炀,两个人弄到半夜结束,于是一起坐下来吃夜宵……分离的时光仿佛在这触手可及的人间烟火中消散了。   傅宁辞微微扭头看了眼容炀,忽然感得了这些年来前所未有的安稳与妥帖。   自从杜若恒当年找到他,表面上虽然迅速接受了自己身份特殊这个事实,不动声色地疏远了过去的同学好友,父母那里也瞒的滴水不漏,平日里处理公事毫不含糊,其实心里一直悬吊吊,像在走钢索,看不到底,也看不到头。   在局里查案子到夜深人静,透过窗户的反光看见自己的脸,知道那是一张永远也不会苍老的脸,他的人生有开始,却不能有尽头,虽然并不害怕,也难免有一瞬失落。   苏姚姚他们和他不同,从苏醒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是灵。偏偏他投胎转世,普通人一样地过了二十年,看遍了红尘事,牵绊太多。世人求长生,他有了长生,却担心和普通的人生比起来,这条路漫漫而孤苦。   他在这样隐秘的情绪里煎熬,无人可说,也不知道怎么说。一度也安慰自己,既然注定踏上独木桥,就不必再奢望有同行者。况且他也的确没有真的想要同行的人,直到今天再次见到容炀。   他想自己真是很喜欢他。   原本以为只是年少时一眼惊鸿,因为没有如愿,才耿耿于怀。如今再相逢,才知道情丝早已结成了网,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轻而易举地把他困住了。   傅宁辞忍不住想,这样的感情其实全无道理,他们当年从初相识到容炀离开也不过三年多光景,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动的心?他能记起把情书塞进容炀书包的忐忑,却一时不太能确定最初的弦是怎么颤的。   这些事他当年没去想,后来不敢想。人心怯懦,没有蜜在眼前,断不肯忆苦,不到故人重逢谁又敢说想当年。   如今再思索,竟然真的记不起来了。是从早上推门看见的笑意,还是午夜梦回时那张明明模糊却又能清楚明白是谁的脸。抑或是在傅家老房子初相遇,他在灯下一抬眼,就把这个人放进了心里。   傅宁辞顺着记忆摸索回去,甚至可以清晰回忆起初见那天容炀的穿着和神态。他想起一见他就觉得亲近异常,莫名就想靠近他,只是当时不开窍,才会只觉得这个人面善……   傅宁辞一时想得入了迷,思绪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忽然听见极其细微的像水滴的声音,他猛地回过神,才发现竟然不自觉掉了一滴泪。   他并不觉得难受,也不知道这滴泪从何而来,匆匆抬手抹干净,却发现容炀正在看他,傅宁辞于是掩饰地笑一笑,“面辣了点儿。”   容炀嗯了一声,也没说别的,另拿了只碗站起来给他盛了碗面汤。   傅宁辞支着头看他,心想,不管到底是怎么动心的,其实一点都不重要,昨日不可留,现在才是最要紧的。   我是绝对不能再放开他了,哪怕蜉蝣一瞬也得抓着,这一世过完了,我还可以去找他下一世,总之我不负他,几百年,几千年,又有什么可怕的。容炀既然再出现了,这就是命定,是天意。   他心里拿定了主意,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伸手去接容炀手里的碗。   “小心烫。”容炀避开了他的手,把碗搁在他面前,“你又笑什么?”   “没事。”傅宁辞摇摇头,把不自觉翘起的嘴角压下去,随口说,“就是想起以前咱俩一块儿吃饭,你也老爱说慢点,小心烫。我就奇怪了,我什么时候又真的烫到过?每次你都要提。”傅宁辞一面说,一面拿勺子搅着汤,眉宇间都还是很愉快的神色。   容炀也跟着笑了声,没搭腔,自然是烫到过的,手掌心一溜的水泡,十来天才消干净,只是那就如很多往事一样,傅宁辞忘了,他也不要他记得。   等傅宁辞把汤都不知不觉喝了个精光。容炀也吃完了,见他放下碗,就起身收拾。   “我来就行。”傅宁辞说着要去拦他,刚好手机又响起来。   容炀趁着他接电话已经把碗送进了洗碗槽里,也没开水,等他挂了电话,问,“局里打来的?”   “嗯。”傅宁辞点点头,神情严肃起来,“博物馆的案子有线索了。” 第11章   老城区本来就偏僻,凌晨时分的街道上,更是人影都难见一个。   道路两旁的路灯用微弱得近乎看不到的光表达着没有及时检修的愤怒,偶尔两只不怕死的野猫轻快地从马路中跳过去,就是这寂静的夜晚唯一的响动了。   “苏姚姚上个月打了搬迁申请报告,速度快的话,估计明年能搬到新市区。”傅宁辞单手扶着方向盘,随口说。   他本来是说让容炀就在家里,自己去就行了。容炀不同意,借口自己报道第一天,大家都在加班,他不去实在不像话,傅宁辞想一想,也就同意了。   容炀原本看着窗外,听到他这句话,心里想明年这个时候可能自己都不在了。他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傅宁辞映在窗户上的影子,才回过头,只是笑一笑,“这边好像是偏了点儿。”   说话间他们已经开到了巷子口,这里太窄,车进不去,只能停在外面。   “办公楼前两年重新装修过一次,外面跟个鬼屋一样,其实里面环境还行。”傅宁辞一面走一面给容炀指,道路尽头的楼灯火通明,在周围的一片黑暗中显得格外突兀,“这个楼是两栋楼合在一起的,东楼是原来的老办公楼,现在做了档案室,左边是新修的,其实也不怎么新,反正比我岁数大,是办公区……你注意路,这里暗得很。”   傅宁辞说着把手机的电筒打开,“修的时候也不知道设计师是怎么想的,连在一起修,挑高又不弄成一样,左边是东楼的两倍,只有单数层有门连通。我刚来的时候没留意,跑过去查资料,这边的二楼进去,查完资料想出来,走到二楼发现门不见了,还以为第一天上班就遇见鬼打墙了……”   容炀听他说得有趣,也跟着笑起来,走得近了,果然能看见楼中间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左边三层灯,右边亮着六层。   “副局。”他们进了一楼大厅,正巧碰见一群人乌泱泱从二楼下来,看见傅宁辞纷纷立住了,和他打招呼。   上次容炀来报道的时候有人已经见过他了,又和容炀问好,旁边的听见了也跟着说,“容顾问好。”   “行了,行了。”傅宁辞问,“你们这干嘛呢?”   为首的一个说,“有紧急任务,苏局让立刻去景明山。”   “是博物馆那个案子?那还站在这里慢腾腾地打招呼?该忙忙去。”傅宁辞挥挥手让他们走了,又问后面跟着的几个文员,“你们又干嘛?总不能也去出外勤?”   “我们印点资料。”   “印什么资料要四个人?”傅宁辞奇道。   “也不全是。”他们互相看了眼,吞吞吐吐道,“主要苏局在上面发脾气呢,我们下来避避风头。”   “发什么脾气?”   “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也没听清。”   “真是服了你们了。”傅宁辞往上走,路过他们的时候随手点了一个,“你,该印什么印什么去,剩下的去孟豪轩那里看看资料整理完没有,没弄完帮着弄。你们几个专门上晚班的,苏姚姚骂个人你们活都不干了,非得骂到你们身上来才高兴。”   傅宁辞说完也没再看他们,朝容炀示意了一下就匆匆上了楼。   果然,还没到会议室门口就听见苏姚姚怒气腾腾的声音。   “……你爷爷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也是我亲自送出去的,现在好了,倒敢哄起祖宗来了?”   “这在搞什么?”傅宁辞快步往前,刚拉开门,一个文件夹就飞出来,他下意识地就要躲开,容炀已经伸手接住了。   会议室里只剩了苏姚姚一个人,单手叉着腰,拿着电话还在骂人。“我看在你爷娘面上给你留点体面忍着你,倒忍得你不知好歹,越发轻狂。”   傅宁辞听她说话都不文不白起来,明显是气狠了的征兆,再骂下去只怕襟裾牛马,衣冠狗彘都要出来了,轻声叫了她一句。   苏姚姚回过头,脸上的怒气还没消,“现在知道严重了?有你哭的时候。真出了事,这还是少的。我倒敢去总局领罚,只怕你头上乌纱不保,扯着整个茅山都没脸。”   她冷笑一声挂了电话,勉强平复了一下,“容顾问也来了。”   容炀正要说话,苏姚姚忽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气死我了。”   傅宁辞失笑,给明显被惊了一下的容炀拉了把椅子让他坐,“到底怎么回事?刚不是还说有线索了?”   “还不是程克那东西不是个货?!”苏姚姚怒道,“本来是有线索了,长溪街安排的那一组巡查看见他了,结果没追上,跟到景明山就跟丢了。我立刻让人去联系景明山的巡查组,那边一共三个路口,每一个我都安排了的,结果全都和我推说没看见。哼,你是没见着那扭扭捏捏的样,要是没鬼才真是见鬼了!”   “什么意思?”傅宁辞皱皱眉,“你别告诉我这三组的阴阳眼……”   苏姚姚一挥手,“全是假的,这都敢来造假,骗kpi骗到我头上来了。”   程克这个人傅宁辞有些印象,当时从茅山下来,原本是想到民研局来的。当时人事这一块是傅宁辞在管,他看这个人法术的确不怎么样,说了两句来年继续努力的客套话就麻溜地让人滚蛋了。本来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后来傅宁辞却又听说苏姚姚把程克安排进了统计局一个专门负责监察特殊人群的小组。   这种走后门的事,说到底不太光彩,苏姚姚没有主动和他提过,傅宁辞自然也不会去问,而且听说程克去了统计局后工作做得还不错,傅宁辞就彻底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只是没想到现在过了这么久了,居然在这种节骨眼上出岔子了。   容炀看他神色有异,低声道,“怎么了?"   傅宁辞冲他轻轻摇头,示意回去再说,苏姚姚却已经注意到了,“算了,你也别给我留面子了。他不好开口,容顾问我和你说吧,程克是我当时安排的一个关系户,要不是因为我放水,现在也不至于......"   “行了。”傅宁辞打断她,“刚刚骂了人,现在又自我检讨,你成天真是闲得慌,忏悔就不必了啊,你当初是不是收人家红包了,吐出来就行了,我今晚上一对账,正愁年终奖没着落呢。“   "呸。“苏姚姚啐他一口,也知道傅宁辞是在故意逗她,怕她太过自责,“我收哪门子的红包,要不是他爹妈求到我头上来了,谁管这种事?”   “他爹妈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傅宁辞把桌上的笔电拖过来,一边开机一边问到。   “大哥。”苏姚姚颇为无语地看他一眼,“他是茅山下来的呀。”   苏姚姚这样一讲,容炀心里便明白过来,只是不露声色,偏偏傅宁辞还是一脸的不解,“所以呢?”   “那一片三千年前是我的管辖范围,你不知道?”苏姚姚奇道,当年傅宁辞被找回来之后杜若恒亲自教导了一段时间,这些内容虽然不在现在民研局的岗前培训范围内,但按理说这些应该都会告诉他。   “若恒姐没和我说过。”那边容炀闻言扭头看他一眼,神色微变,傅宁辞倒是没留意,随口又道,“这么说起来你们还真有点关系啊,不过三千年前的事你不是也记不太清了嘛,这种破事你也以后别搭理了,要是不好意思拒绝,你直接让人来找我,我好意思。诶,对了,我以前管哪啊?“   “应该是现在总局那一片。”苏姚姚转身去给自己到了杯水,”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那你别扶泥了,过来扶我。”傅宁辞朝她挥挥手,“我把枫江博物馆最近一周的监控录像都拷过来了。那什么姚恪在意识尚存的情况下,已经保持干尸的形态这么多年了,如果不是因为有外在因素刺激,突然入魔想来也是不可能的。这个外因发生的时间应该也不会太久,现在既然那边一时半会儿没个下文,不如先看看监控能不能有什么发现。来,你顺着看。”   “那边还有台电脑。”他把视频拷上去又扯下U盘丢给容炀,“你......”   容炀伸手接住,点点头。   傅宁辞打了个响指,正想着下去看看档案室的进度,孟轻敲门进来,“局长,副局,容顾问,刚刚博物馆把出土时的检验报告发过来了。”   她说着把一叠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微微热度的纸交给傅宁辞,“前面是保存情况分析,死因推断在第九页。”   “你看了?怎么死的,你脸色这么古怪?“傅宁辞瞥了她一眼,没等到孟轻回答,自己先翻到了,他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定定神又仔细来回扫了几次确认真的没有看错,不由得吸了口气。   检验报告上白纸黑字写着,这位将军的尸体上有七十多道伤口,全都是在手腕,脖颈之类的致命处。   “这得是什么仇什么怨,下这么狠的手?”孟轻小声嘀咕了一句。   “倒不是下手狠不狠的问题。如果是想折磨他,不会刀刀都往致命处去,这些伤明显是想要他死。”傅宁辞迟疑了片刻道,“但只怕这个人没那么容易死......又或者,姚恪在这个时候就已经不单只是个人了?” 第12章   苏姚姚凑过来看了一眼,“你的意思是他携带着的禄存的灵力是生前就拥有了?”   “十之**。”傅宁辞挠了挠头发,“姚姚,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时候离那场大战还有四百多年?”   “嗯。”苏姚姚点点头,又道,“你刚说到辖地我倒想起来了,祈国那片以前就是禄存在管。”   傅宁辞曲起一根手指在鼻梁上敲了两下,“孟轻,你去看看他们资料查得怎么样了,整理了多少你先拿上来。”   孟轻应声去了,容炀暂时停下了监控,把报告仔细地翻了一遍,眉头微微皱起。   “容顾问,还有什么问题吗?”苏姚姚问他。除了两个月前来报道时匆匆见过一面,今天其实是她第一次正式和容炀接触,世家出来的人,资质再好,按理说本事也不会在灵之上,以往来的那些,哪怕担个顾问的头衔,主要还是听他们安排,但大抵一方面是由于容炀和傅宁辞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另一方面容炀本身看起来就莫名地可靠,苏姚姚不由地多问了一句。   “不是什么大事。”容炀放下报告,顺手把旁边的折痕抹了抹,“我只是在想这种古怪的死法,当初检验出来,就应该和局里先说一声的,提前查一查,也不至于现在出事。”   苏姚姚说,“最开始本来是有安排一个组在博物馆常年驻扎的。”   “统共就两个人,还一个组,充什么胖子?“傅宁辞坐在会议桌的另一头把已有的线索列出来,对容炀道,”后来我们人手有点用不开,那边也没出过什么大事,就撤掉了。“   “那干脆让他们也每个月交一份总结报告上来算了。”苏姚姚瞥他一眼。   “算什么算,你想得美。”傅宁辞顺手团了纸团砸过来,“哪家的报告不是我看?我倒不怕增加工作量,问题这也不是审报告就能解决的事,尸检,器检,都得安排咱们的人跟着。你给总局打个报告,让他们派人下来,最好是把博物馆以前的检验报告全筛一遍。“   傅宁辞心里算盘打得响亮,从总局派人就可以走总局的账,那边苏姚姚看着八倍速的监控毫不留情地给他泼了瓢冷水,“若恒姐最近不在,什么时候回也不知道。等上面派人下来,黄瓜菜都凉了。要再招人,也得咱们自己来。”   “是黄花菜,你这个嘴瓢得。“傅宁辞啧啧两声,“她去哪儿了?怎么中午没听你提。“   “我也是下午汇报禄存的事情时候才听说的,具体去哪儿了也没说。“杜若恒离开得很匆忙,临走时留下话说,不用特意通知其它几位星君,如果是问起,只告诉他们近期可能会有大变动,万事小心就好。“所以实在要安排人,估计得咱们自己另招。”   说话间,曾豪轩和孟轻已经拿着整理好的资料上来了,“副局,大概的生平理出来了,其余的还在整理。“   傅宁辞朝他挥挥手,“你直接念,我这边顺顺。”   曾豪轩点头,“姚恪是应朝时期祈国人,父亲姚信在祈襄王时被封为车骑将军,后来战死沙场,他母亲生他时难产而亡。据说他母亲和祈武王当时的王后是手帕交。他父母死后,他就被接进了宫中抚养,和世子,也就是后来的祈文王夏启一起长大。”   “启蒙的启?”傅宁辞问,见曾豪轩点头,与苏姚姚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在博物馆算出来的那张签上测出的字。   “你继续。”傅宁辞顿了顿才说。   “不过祈文王这个王位来得并不顺利,他母亲宋宜在他十五岁时突染急病而亡,第二年夏启世子之位被罢黜,改封亓州候。祈襄王一共有四个儿子,夏启被废以后,一直没有再立世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祈襄王二十年暴毙而亡之后,他的那几个儿子为了争夺王位暴发了长达七月的内乱,也就是郢阳之乱,最终夏启一方获胜。在夏启夺位的过程中,有两个人很关键一个是夏启的内兄聂远录,他是祈襄王时期的太尉,在夏启即位以后官拜丞相。“   “聂远录?”苏姚姚诧异地从屏幕前转过头,问,“他不是暨庄王吗?”   “对。”曾豪轩念道,“祈文王六年建卯,文惠后产子敏,立为世子,六月聂远录发动兵变,迫文王退位,扶幼主承大统,又三年,夏敏染风寒而亡,舅聂远录称王,改国号为暨,史称暨庄王。“   曾豪轩说到这里,停下来喝了口水,见傅宁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有些紧张地站起来问,“副局,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傅宁辞用笔杆敲了敲桌子,“你讲完了?姚恪呢?”   “哦哦,讲岔了。”曾豪轩急忙继续道,“姚恪就是夏启夺位时的另一个关键人物了,在郢阳之乱中,他是夏启一方的主将,后来夏启登基以后,就封他为骠骑将军,但是在祈文王三年,他却被贬为了奋威将军,镇守界南关。此后,正史的记载里面,就没有再提到姚恪,但是有野史里面提到说,在聂远录发动兵变的时候,姚恪曾试图回都救架,只是最终兵败被杀。枫江博物馆的这具古尸,大概二十年前被挖掘出来,陪葬品只有一块玉佩和一把剑,也正是通过这把剑最终确认了姚恪的身份。墓中并没有发现特殊的保存措施,但尸体的保存情况的完好程度前所未有,所以整具尸体都被送到了博物馆。“   ”三个问题。”傅宁辞说,“第一剑和玉佩现在在哪里?第二文王退位以后是被关起来了还是被杀了?还有,姚恪为什么被贬有记载吗?“   “剑在三染市,玉佩听说运输过程中被损坏,送去修复了,现在在哪里我还没查到。”   “三染?这地方听着怎么这么熟?”   曾豪轩提醒他道,“就是有一副人皮画那个博物馆,傅局你前年去过一次的。”   人皮画是一种古老的禁术,若有谁不愿投胎,可以让人把自己的皮剥下来,将骨骼,发丝,血液研成颜料作一幅画,这样就可以使三魂七魄留在画中,不再轮回转世。   但是,一来这幅画制作的过程,从断发,剥皮,剔骨,放血,这个人必须处于活着的状态非寻常人能够忍受,二来这个方法除了能把魂魄囚禁在画中也没有别的用处,所以古往今来,能找到的人皮画不超过十幅。   前年听说三染市收了一副人皮画,为了避免出纰漏,傅宁辞去看了一眼。   不过人皮画就是听着邪门看着吓人,其实要说真有什么害人的地方也实在说不上,所以后来加了两道符就没多管了。   “我想起来了。”傅宁辞道,“开车过去倒是近,两个小时,你继续吧。”   曾豪轩点点头,“为什么被贬没有记载,只写了一句,文王盛怒,随即贬恪至界南关。至于夏启,正规的记载也没有,连他的墓地现在都没有找到。不过有本《奇闻志》上倒是写了个故事,说文王被迫退位之后,曾经逃到过常右山一带,聂远录派人连夜追捕无果,却在第二日看见文王沿山路而下,日出之时人形化作粉末,烟消云散。”曾豪轩说完又补充道,“不过这个故事的可信度还有待商榷,楼下还在继续找资料看有没有佐证,这本书记载的基本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传说,前面的一篇还说应朝前期有个什么国家被灭国时,天降大雨,天地一片黑暗,电闪雷鸣,三月不停......“   曾豪轩正说得起劲,却被孟轻扯了下袖子,只见傅宁辞和苏姚姚的表情都严肃起来,连那位一直不说话的容顾问脸上的神色似乎都变得沉重一些。   “资料放这儿,你俩先下去继续理。“苏姚姚打破沉默,挥挥手,等门关上以后,看了一眼傅宁辞,“这就都对上了。”   常右山是当年禄存星君的长明宫所在,和其它星君的长明宫一样,位于几国边界的交界处的神山之上,这几国也就是所谓的辖地,所发生的的一切妖魔鬼怪作乱之事,都由这位星君处理。每当朝代更替之时,灵会现身,告知新登基的帝王求见自己的方法。但除此之外,灵不会参与人彼此的纠纷,神山更是被列为禁地,凡人不得私自上山。   不过在三千年前的那场大战中,包括常右山在内的七座神山全部被毁,不仅如此,其它原有的神地也几乎消亡殆尽,只有星灵谷因为在地下,而保存下来。   “姚恪,夏启,禄存......我估摸着禄存多半是管人间事了,这是犯禁啊。”苏姚姚瘫在办公椅上转了个圈,“不过姚恪的执念到底是什么?无故被贬,夏启被夺权,还是夏启这个人啊?”   她一面说眼睛绕着傅宁辞转了两圈,被傅宁辞瞪回去,“你看我干什么?”   苏姚姚撇了撇嘴,“我怕他和你一样的毛病啊。”   傅宁辞隔空狠狠点了她一下,正想反击回去,却被容炀打断,“你又怎么了?”   “他没事,他没事。”苏姚姚愣了两秒,噗呲一声笑出来,“他快好了。“   “姑奶奶,办案呢,严肃点。”傅宁辞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随手抓了个纸团砸过去,又冲容炀笑了笑,“我没事,她抽风了,你别理她。”   容炀垂下眼睫,像是为了掩饰尴尬,继续去看监控,傅宁辞咳嗽一下,“夏启肯定和这件事有关系,但现在资料的确也太少,你别搁着瞎蒙了。这样,我去一趟三染市,试试看能不能请器灵......”   “等等。”容炀专注地看着屏幕,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让人有一种要伸手替他抚平的冲动,他挪动了一下鼠标,把某一个持续十来秒地录像片段又反复地看了一遍,直起身道,“执念是什么我不确定,但刺激他入魔的直接原因应该是这个。”   屏幕上的一处被放大,定格在干尸的左手处,原本死物一样的左手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极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那仅仅是短暂地一瞬间,要不是容炀放大了,傅宁辞觉得自己只看一遍说不定也略过去了。“这是什么时候?”   “三天前。”容炀把屏幕缩回正常的尺寸,将鼠标指在旁边一个傅宁辞下午见过的人脸上,“宋之舟上任巡馆的时候。” 第13章   “我感觉不太妙。”苏姚姚盯着宋之舟的脸看了一秒,伸手勾过旁边堆得很高的一沓文件,那是今天送来的博物馆工作人员的信息登记表。她翻出宋之舟的那一份,粗粗一看,将其中一页拍到桌上,只见家庭住址那一栏赫然写着景明山。   “那边有房子?”苏姚姚这一勾,带得旁边的文件掉在了地上,傅宁辞一边收拾,一边问道。   “山南面有个高档别墅区,去年开的盘。”她应了一句又赶紧给已经过去的外勤打电话,“你们别乱搜了,马上去景明山的别墅区,宋之舟住在E6,你们把人给我带回......算了,你们先把人看好,我过来带。”   “我过去了。”苏姚姚挂了电话,就急冲冲往门外走。   “那你自己小心。"傅宁辞拿过椅背上的外套丢给她,“我和容炀还是先跑一趟三染博物馆。"   “行了。”傅宁辞将一根状若枯草的东西用灵力点燃,待烟气全部飘进了保安室,又伸手打了个响指,博物馆里的应急灯也全部暗了下去,“两个小时以内他们绝对醒不了,咱们动作快点。容炀,你看到在哪里没有?”   “就在这一层,东区。”容炀从展馆示意图前回过头,默默地用手电替傅宁辞把面前的路照亮,领着他走出一段终于忍不住问道,“就这样吗?”   “哪样?”   容炀皱了皱眉,傅宁辞一路车开得飞快,也没见他中途联系过谁,本来以为是由民研局出面联系,谁知道了博物馆门口一停车,傅宁辞直接找了根不知哪里来的铁丝把门撬开了。   “我们就这么进来?”   傅宁辞一脸坦荡,“放心,门我没弄坏,出去的时候咱们带上就行,动作快就不会被发现。”   一看就是没少干这种事,容炀无奈地摇摇头,又想起从前他那些半夜翻墙的事迹,觉得也不是不可理解。   “不是我不按正规程序走,主要是时间紧嘛,就算后面补手续也烦死人了。我们又不好直接出面,得先通知公安局,公安局再和三染市的公安局联系,完了由他们出面找博物馆的负责人,这么折腾一圈少说得两三天......“   他一面走一面和容炀解释,谈话间东区已经到了。   容炀将手电左右晃了一圈,“那边。”   姚恪的剑放在左边的一个展柜里,手电照过去,青铜器好像有暗影划过,像流淌的千年的时光。   傅宁辞伸手穿过玻璃正要取剑,才刚碰到,一阵风忽然从他背上吹过。   容炀也察觉到了,转过身去,正对着他的展柜是一个巨大的青铜樽,再往后,斜着的方向上挂着一幅画,一名女子侧身坐在一株梅树下,一顶白色的斗篷挡住了她的脸,原本静止的画面上一朵红梅正悠悠地落下。   “是那幅人皮画吗?”容炀说,倒不是疑问的语气。   傅宁辞也回头看了一眼,“我上次来的时候,有试着召魂,不过它并似乎不太愿意,我想问题也不大,就没强求。没想到现在自己倒显了。“   “只怕是故人。”   “你说和他?”傅宁辞一笑,将剑取出向上一送,悬在了空中,“也许吧,先不管了。”   他顾忌着时间紧张,想着干脆用血阵请器灵,正打算召天枢出来,又记起下午发生的事,下意识地往容炀那边看了一眼,却见容炀已经拿出了骨笛。   “这不是鹰骨吧?”傅宁辞下午听他说用骨笛的时候,以为是当惹一类,现在一看却觉得不太对。   “人骨。”容炀顿了顿说。但容炀手里人骨笛又和常见的腿骨制成的不同,应该是将前臂尺骨打磨成了笛子的形状。   “谁的骨头?”傅宁辞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容炀握笛的手紧了紧,语气还是轻描淡写地,”家里的老物件了,我也不知道。“   周遭一片黑暗,不远处有个半人半鬼的东西,身边原本很是熟悉的人却一脸淡然地拿一只人骨做的笛子,傅宁辞自从进入民研局,大风大浪都见过了,此刻的场景与他而言算不上可怖,却在风吹过时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冷吗?”容炀走到一边关上了窗户,傅宁辞看着他的背影,自重逢以来第一次觉得他和四年前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我都不知道钟家也能请器灵。”等容炀拿着笛子又走过来,傅宁辞摸摸鼻子半开玩笑道,“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你想学,我都可以教你。”容炀假装没听出他试探的意味,蹲**,在剑正下方的地上画了个符,暗红色的光芒从地板上透出来。他起身退后一步,将骨笛放在唇边吹出了第一个音。   容炀吹的这首曲子,傅宁辞确定自己从未听过,弗一奏响,却觉得异常熟悉,并不是音调,而是声音。骨笛的声音本该是低沉而尖锐,但容炀这只骨笛吹出来却格外清脆,像是少年在说话,还带着笑意。   傅宁辞猛地将头转向容炀,正欲开口,眼前的景象却已经开始变化,一团像人脸一样的白雾从剑上浮现出来,再慢慢向四周蔓延开,将他俩都包围在里面,很快,周围的环境完全不同了,容炀的笛声也急促起来。   器灵并非活物,而是历代器物持有者所珍视的情感和难以忘记的回忆。傅宁辞不知道姚恪是这把剑的第几任主人,又或者他在拿着这把剑的时候并没有留下任何难以弥灭的记忆,那他们这一趟就完全白来了,正想着,笛音消失了。   “是这里?“   容炀微微颔首。   笼罩在身侧的白雾上现出了一间卧房的模样,透过旁边薄一些的雾气,还能隐约看见博物馆的展柜,他们脚下的方寸之地,也仍是博物馆的地砖。   这间卧房并不算大,九尺见方,装潢很是简单,临窗处摆了张红木的桌子上面放着个修长的锦盒,正对着他们的是一张雕花的木床。   请器灵就是这点不好,一旦锁定了某段记忆,就只能等着它结束,想要再往其中的某个节点跳是不可能的。虽然记忆中的时间流逝会比实际上快了百倍不止,但身处器灵之中,所知所感却不会有什么变化。   傅宁辞等的百无聊赖,把帘帐上有多少根流苏都数了两遍以后,门终于被轻轻推开了。   两个侍女扶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十来岁的少年。   那老妇人坐定以后,两位侍女就退下来,只留那个少年站在她面前。   “这是姚恪小时候?”傅宁辞问。   容炀轻轻点了点头,“嗯。”   傅宁辞还要再说话,那位老妇人已经开了口,只得先停了。   “恪儿,你明日便要进宫了。”   姚恪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那妇人指了指桌案上的锦盒,示意姚恪拿过来。   她接过锦盒放在身侧,又道,“进宫也好,你这几个叔伯都不是好相与的,你如今年幼,无力自保。祖母年纪大了,眼睛也浑了,难免有疏漏。你要是留在这里,只怕暗箭难防,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百年之后,就无颜去见你爷爷了。”   “王后出嫁前,与你母亲亲如姐妹,想来会对你好。但孩子,你要知道,情谊是暂时的,只有你有本事,有用处,才能长久地有立身之所,安身之道。进宫之后,你要勤练武艺,一日不可荒废,记住了吗?”那妇人毕竟年纪大了,说了会儿话,气息倒有些不匀。   姚恪上前一步,倒了杯茶给她,老妇人抿了抿才又道,“本来不该这么早就压了宝,但如今这般的境况,也再没有更好的抉择。再者王后颇得君心,世子聪慧仁爱,将来承继大统也是应当。”   她说着把锦盒打开,里面放着的正是这把青铜剑,“这把剑原是你太爷爷的,后来传给了你爷爷,又给了你父亲,现在是是你的了。剑在,我姚家将魂便在,你拿好。“   姚恪伸手地将剑接过来,他年幼,尚且孱弱,那把剑按照博物馆的记载足有七斤重,姚恪手臂往下沉了沉,才总算拿稳。   “好孩子,你一惯知事,进宫以后谨言慎行不要失了分寸便好。其余的,万事有祖母在,该你的,祖母都会替你好好守着的。”老妇人挥挥手,“祖母累了,要休息了。你明日走,不必来见我了。”   “祖母。”一直没开口的姚恪终于说话了,努力睁大眼睛,将夺眶的泪水又逼回去。   那老妇人看他一眼,似有不忍,半晌只抬手摸摸姚恪的脸。   “孙儿去了,还请祖母万事珍重。”姚恪深吸一口气,两手端着那柄剑,跪下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那老妇人点头,眼角似有水光滑过,“好孩子,安心去吧。” 第14章   第二日姚恪便进了宫,王后宋宜是个性情柔顺的美人,如他祖母所说,对姚恪很好。握着他的手细细问了半日,一道用了晚膳又亲自送他去了偏殿,其恳切程度无数次让傅宁辞想到林黛玉进贾府。   “好孩子,你今天也累了,关粹殿还在修缮,你先住这里,过了年关再搬过去。”宋宜扶着侍女的手起身道,“王上去常右山祭祀了,原本今日就该回来的,想是前几日下了雨,泥泞难行,所以耽误了。最迟明日,应该也就到了,到时候启儿也回来了,你们脾性相投,彼此也有个伴。”   这时,整个襄王宫中,除宋宜外,就只有两位夫人,虽然这两位夫人膝下还各有一子一女,但夏启已经正式授了世子之位,此次祭祖也只带了他一个人,足见母子二人都圣眷正浓。再一对比后来宋宜病死,夏启被废,实在是君心难测。   宋宜离开以后,侍女服侍姚恪睡下,也一一熄灯退出去了,殿内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进的隐约月色。   傅宁辞见画面已然寂静,估计这段记忆只怕很快便会结束,进入下一段。便拿出手机打算给苏姚姚发个信息,虽然她灵力不低又一贯能打,但有时行事又的确冲动,傅宁辞总不免有些担心。   正想着,容炀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你看。”   傅宁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重重帘帐背后,能看见被褥微微地颤动,傅宁辞第一眼以为是这孩子认床睡不着,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他是在哭。   “真可怜。”傅宁辞偏头对容炀低声说,“一出生就没了娘,爹又战死,叔伯觊觎家财,只要一个祖母,无人撑腰,现在又被一个人扔到宫里来.......还能忍到现在才哭......”   他们正说着,帘帐从中间分开了,姚恪小心翼翼地从床上下来,在殿中摩挲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在案上找到了一只火折子。   他一步一步地挪到床边,打算把灯点燃,忽然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姚恪本就害怕,手一抖,火折子就掉在了地上。   窗外的脚步声顿了一顿,紧接着又响起来,像是往门边去了。   姚恪一惊,猛地蹿回床边,抓过那把剑,他方才一直将剑放在身侧,剑还未被拔出,殿门被推开了。   “谁?!”   一只灯笼探了进来,紧接着走进一个穿着淡蓝色衣袍的少年。   姚恪将剑抱在胸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踩着了床幔,跌坐在了地上,床幔也吱地一声被带了下来,刚好碰到了方才掉在地上的火折子,不知怎么竟然燃了起来。   一连串变故弄得姚恪傻了眼,那少年急匆匆地走过来,将案上的残茶一泼,又用脚踩灭了地上未尽的火星。   “你是姚将军的孩子?我听母后说过。"少年走到姚恪旁边,将灯笼搁在地上,蹲**与他相对,光照着姚恪有些苍白的脸,还能看见上面隐约的泪痕,“被吓到了吗?你怎么哭了。”   姚恪这时才总算弄明白了少年的身份,试探着叫了一声,“殿下?”   “哎。”傅宁辞问容炀道,“你觉得像吗?”   “应该不是。”容炀自然明白他说的是谁,看了夏启片刻说,“那位宋馆长我今天只匆匆见了一面,夏启现在也还小。但是这眉眼,看起来倒相去甚远。”   傅宁辞摸摸下巴,“我看着也不像。按理讲,如果是转世的话,容貌上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容炀想到曾豪轩说的那段传说,对于夏启,心里倒有个隐约的猜测。只是仅仅以钟家后人的身份,不应该知道这么多。他不想让傅宁辞再起疑,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夏启冲姚恪安抚地笑一笑,“是我。“   “娘娘说,你明日才回来。”   “半个时辰以前到的宫门。“夏启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他,”打算过去看看母后,宫人说已经睡下了,我本想回寝殿,没成想吓到你了。你方才是要点灯吗?你怕黑?怎么不让宫人留一盏?“   他说了这样一长串,姚恪迟疑片刻,却只点了点头。   傅宁辞心道宋宜说他俩脾性相投这话真是扯淡,两人虽然年龄相差不过两岁,但姚恪明显是个闷葫芦,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话,夏启性格随他母亲,温柔和煦,他俩要真能合得来,纯粹靠夏启话多救场。   夏启站起身,提着灯笼左右看了看,才发现刚刚的火不仅烧到了床幔,连锦被垂在地上的一个角都烧破了。   “弄成这个样子,你要怎么睡?“夏启语气温和,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将一只手伸到仍坐在地上的姚恪面前,”你先起来吧,地上冷。这么晚了,我看你门外那两个值夜的侍女都在打盹了。来,我们动作轻一点,我先带你去我寝殿睡,明日再让她们收拾。“   姚恪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事实上,从夏启出现,他一共也就说了两句话。   “你不要害怕,明日就说是我弄的,不会有人怪你的。”夏启脸上仍然带着浅淡的笑意,沉稳地不像个十来岁的少年,他将手又往姚恪面前送了一送,“来,我牵你。”   姚恪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终于将手慢慢地搭上了夏启的掌心。   姚恪那天晚上宿在夏启的寝殿,两个少年同榻而眠,一夜安稳。   第二天醒来时,姚恪已经从前一天晚上的惊惧中缓过来了,先是为昨夜的失态向夏启致歉,早膳未用,又去了宋宜处将发生的事情一一阐明,半分也没有推到夏启身上。   宋宜自然不会责备他,夏启听说了,也没说别的,只是吩咐宫人夜间替他留一盏灯,再多留个侍女在门外值夜。   后来的日子里,虽然寝殿相距不远,两人的接触其实算不上太多。毕竟姚恪除了怕黑以外,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没有太多需要人留心照顾的地方。夏启身为世子,读书习字,再听一堆老夫子讲天下大势,每日用过早膳开始便不得清闲。两人的交集不外在殿外遇见了,姚恪见了礼,唤一声殿下,夏启含笑问一句今日可好......那晚的一切就像一阵风,慢慢消散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傅宁辞看着都觉得无聊,留给姚恪的印象大概也不深。从器灵中窥见的也不过短短一瞬,夏启每日念书,姚恪每日习武。   姚恪身为将门之后,习武三岁便开始,从扎马步练起,一板一眼毫不含糊。等进了宫,宋宜又另请了武将教导,年纪渐长,将门后人的风范逐渐展示出来。授他武艺的老师,几乎都赞叹过此子是奇才,假以时日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然而刀剑无眼,就算是奇才,受些伤只怕也再所难免。严重些的,当场便叫了太医,不必多提,而那些小的伤口,碰撞,姚恪这种不爱给人添麻烦的性格自然也不会声张,自己回了寝殿上些膏药,便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那日原本也是这样,唯一不同的是夏启恰巧新得了本兵书。   姚恪进宫前,宋宜便嘱咐过他,与姚恪好好相处。宋宜膝下本来也只他一个孩子,深宫之中处处都是权力纷争,其他异母的兄弟难免存在隔阂。加上姚恪父母都去得早,又比他小两岁,夏启心中对他也多有怜悯。纵然姚恪性格沉闷,与他并不太亲近,夏启得了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却也总会差人送去给他。   只是那天恰好得了空,原本书都交给内侍了,想了想又叫回去,道,“我自己去吧。”   夏启到时,见几个宫人立在殿门外,问起姚恪,说正用晚膳,不喜人打扰,他们便退出来了。   夏启不以为意,也没让随从跟着,自己进了殿中,却没见着人,晚膳也尚未动过。他犹豫了片刻,移步进了内殿。   姚恪正在上药,听到脚步声仓促地回头,夏启已经到了门口。   他一愣,起身便要行礼,原本便松散披着的中衣滑了下来,露出少年略显清瘦的肩肘,一直到背上都是一大片的淤青。   “你受伤了?”夏启一怔。   姚恪将中衣穿好,略有些紧张道,“并不碍事。”   “怎么会不碍事?”夏启皱眉看他的伤处,“练武时伤到的?怎么也不说一声?我让人给你宣太医。”   他说着转身便要出去叫人,姚恪慌忙拉住他的衣袖,“的确只是小伤,这里有药,殿下不必传太医来了。“   夏启顾忌着他的伤处,也不敢太挣脱,见他一脸坚持的神色,想了想道,“果真不用?“   姚恪点头,夏启迟疑了片刻道,“那你先松开我。”   姚恪这才意识到自己慌忙之间干了什么,匆匆放开他,退后一步又要行礼,夏启一把托住他的手,叹口气道,“你总这么拘谨干什么?”   姚恪听他这样讲,抬头看他一眼,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就这样不上不下地站着,夏启似乎很无奈地轻笑一声道,“先坐下吧,把药上了。“   姚恪抿着唇,退回到床榻边坐下,却又没急着上药,微微偏过头又去瞥夏启。   夏启正左右看书要放在哪里,对上姚恪的目光,挑眉道,“怎么了?”   姚恪原本大概是想等夏启出去,可夏启似乎没反应过来,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反倒不好开口了,轻轻摇了摇头,褪下中衣继续抹药。   夏启将书搁在架子上,觉得殿内灯火似乎暗了些,又拿起剪刀将蜡芯剪去一点,一回头,姚恪正拿了面铜镜反手往背中央抹药,他自己对着铜镜瞧不真切,下手没了轻重,戳着了伤处,眉头微微皱起。   夏启看他忍痛忍得辛苦,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药瓶,“我来。”   “殿下。”姚恪一惊,夏启已按住他的后颈不让他回头,“好了,你不要动。”   姚恪背僵了一瞬,终于又放松下来,“多谢殿下。”   夏启没有说话,小心翼翼地替他将伤处抹好才道,“你不愿传太医,也该叫个内侍替你上药,伤处全在背上,自己怎么涂?”   姚恪低头系着中衣的带子,帘帐的阴影半挡在他脸上看不清神情,半晌他才低声道,“若是让内侍来上药,只怕娘娘会知道。“   “你怕我母后知道?”夏启问。   “宫中诸事繁多,娘娘已经太操劳,不应再为我费心。”他似想起了什么,又对夏启道,“今日之事,也请殿下不要让娘娘知晓。”   “你真是。”夏启叹了口气,从侧面可以看姚恪微颤的睫毛,透露出些许的紧张,终于点头道,“我答应你。”   姚恪微微松了口气,夏启支着头想了片刻道,“那以后我来给你上药。”   姚恪诧异地回过头,正欲再开口,却听夏启道,“放心,有我呢,定不会让母后知知晓,也不会叫你为难。”   他笑意温和,语气却是不容姚恪再推拒的。姚恪一时有些发怔,到底什么都没说。   夏启却也并不等他回答,只是起身将外袍递给他,温声道,“你先去用晚膳,我也回去了,等会儿让人给你送盅赤枣乌鸡汤来。” 第15章   当天回去,夏启便去禀了宋宜,说日后与姚恪一处用晚膳。   宋宜原本就希望他们能亲近些,便也没多问,欣然允了。   夏启自那以后便日日过来,替他上了药,一并用过膳再离开,待姚恪伤好,仍是如此。有时两人一起下局棋,或者姚恪练剑,夏启便执了一卷书,坐在廊下看。   日复一日,姚恪虽然仍是沉默少言,整个人却不再像初入宫时那样拘谨又戒备,宋宜见他时也欣慰道,如今这样便好,总算有个少年人的模样。   “这都快养成习惯了。”说着话时,傅宁辞因为站得脚麻,已经在地板上坐下,“这要是哪天不来,小孩子还吃不吃饭了?”   容炀笑了笑,也跟着坐在他身侧。   “你笑什么?”傅宁辞看他一眼。   容炀朝前方抬了抬下巴,“笑你未卜先知。”   这时白雾上的画面已经到了半年之后,姚恪这日练武回来,拿着剑还没踏进宫门,便唤了一声殿下。   “公子,殿下方才派人穿过话了,今日不来了。”几个侍女走出来,盈盈一拜,“现在传膳吗?”   “不来了?”姚恪脱口道,“为什么?”   侍女摇摇头,“来人没说。”   他顿了顿,“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我不饿,先不急着传膳了。”   侍女依次退出去了,姚恪一时间似乎有些呆愣,不知该干什么,在门边立了片刻,才拿着剑进了内殿找了张书帖出来练字。   一直到了月上中天,写过的宣纸堆了薄薄的一叠,一个侍女走到他身侧将灯芯挑到一边,向油灯里添了些油,“公子,已经辰正了,您写了快一个时辰了,仔细眼睛疼。”   “辰正了?”姚恪看了眼窗外的月亮,月光透过雕花的木窗在桌案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殿下宫中......”   他话说一半停了,抿了抿唇,“没事了,你下去吧。”   那名侍女道了句是,转身退出去,还未到门口,又被姚恪叫住了。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侍女停住脚步。   “去取盏灯笼来。”姚恪迟疑片刻,将手中的狼毫放下,“我想出去走走。”   “这个时辰......”侍女低声说了一句,姚恪已经跨过她身侧的门栏走了出去,侍女匆匆跟上道,“公子,您这是去哪里?奴才派人......“   夜间风刮得有些大,姚恪腰间的佩饰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回身接过侍女手中的灯笼,“不用跟着了,我一会儿便回来。”   他顺着回廊走了一盏茶的时间,转过一个拐角,便是夏启居住的毓善殿。   值夜的宫人远远看见有人朝这边来便探头来看,眼尖的认出了是姚恪,匆匆迎上来道,“公子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说着又朝他身后打量,“怎么也没个人跟着?”   “我闲着没事,随意出来走走。“因为不常说谎的缘故,姚恪的面色微微发红,只是灯光昏暗也看不太出。   “那奴才差人送公子回去?更深露重的,您小心着了凉。“   “这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傅奕直摇头说,“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别扭。”   “他进宫以来就谨小慎微,循规蹈矩,不常提要求时间久了就不会了。如果能一直这样倒好,不会提要求的人,才最知道怎么克制自己的欲望。”容炀淡淡地说,“无欲无求就不会出错了。”   “人非草木,生来就有七情六欲。无欲无求?我不信。”傅宁辞扭头看他一眼,见容炀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也不知怎么了,就有些生气,“那你是无欲无求吗?”   容炀沉默着没有说话,傅宁辞讨了个没趣,耸耸肩伸了个懒腰。容炀却忽然开了口,“我希望我是,因为我知道有人因为所求太多,犯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   “你说谁?”傅宁辞诧异地转过头。   容炀却已经恢复成一派泰然的模样,继续看着眼前白雾上不断变换的景象,轻声道,“你不认识他。”   姚恪听宫人说要送他回去,一张脸愁得眉头都皱在了一起,好半天都不说话。   宫人疑惑地看他一眼,忍不住试探着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倒也没什么。”姚恪不太自然地把灯笼换了个手问,“殿下在吗?今日未曾见过……还是已经睡下了?"   “殿下还没歇息,只是……”   “只是怎么?”姚恪忙追问道,“殿下出什么事了吗?”   “那倒不是。“宫人恭敬答道,”只是昨夜受凉,染了风寒不便见客。不过公子既然来了,不妨等一等,容奴才进去通传一声。“   “有劳了。”   “您这是哪儿的话。”宫人回身去了,不一会儿就出来了,道,“公子请随我来吧。”   毓善殿虽然是历代世子居所,正殿却不及关粹殿的大,内里装潢也并不奢华,只有些古朴雅致的意味在。   姚恪跟着宫人进了内殿,宫人到了门口,便退下了。   姚恪走进去,见夏启正拿了本书倚在床头看,他在病中,头发披散下来,落在肩头,映着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倒还不错。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冲姚恪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指了指窗户下的罗汉榻,“坐吧。”   姚恪听话地坐下,夏启问,“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你不常来,宫人来通传,我还吃惊呢。”   姚恪手指绕着软垫上的流苏,夏启等了等没听见他说话,又问,“是不是今日练武受伤了?还是有谁欺负你,给你委屈受了?”   “都没有。”姚恪轻轻摇摇头,答非所问道,“我不知道殿下病了。”   夏启一怔,片刻笑出声来,带着胸腔气动又咳嗽起来。姚恪连忙倒了半杯茶端过去,又伸手拍了拍夏启的背,慢吞吞地说,“还有十来日就立秋了,时节更替,昼暖夜寒,殿下要注意些。”   这是原本侍女天天嘱咐他的话,后面还有一长串,姚恪一时倒只想得起这些。   夏启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缓过劲来,看他一面严肃的模样,笑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昨日贪凉用了些拓浆,结果就病了。也不严重,喝了两副药已经快好了。母后那里我都没让人说,你倒找过来了……好了,坐回去吧,靠这么近,仔细我把病气过给你。“   姚恪捏着茶杯,没有动。   “嗯?”夏启拍拍他的手臂。   “我想和殿下说说话。“姚恪轻声说。   “坐那儿也能说呀。”夏启这样说着,无奈地摇摇头,还是往里挪了挪让姚恪可以靠着床沿坐下。“说吧,想说什么?”   姚恪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你专程过来给我解闷呢?”夏启笑道,“不知道说什么……那我来问你好了。前些日子给你的帖子摹得如何了……”   他们就这样说着闲话,间或有风吹过一旁的烛火,灯影映在帘帐上摇摇晃晃。夏启又问他今日几时起的,昨夜下了小雨关粹殿的桂花掉了没云云……都是些素日里琐碎的小事,倒也不觉得无聊。   等说到晚膳都用了些什么,姚恪一下倒愣了,“……宫人说传膳的时候我不饿,后来又问了两次,一直没什么胃口就……“   “没胃口多少也该用些。”夏启看他一眼,眉宇间满是不赞许的神色,传了人进来道,“让小厨房做碗粥,再配些清淡的小菜。”   过来一炷香的时间,侍女便送了一碗粥,并两碟莼菜和酸笋。   夏启已命人在床边布了张小方几方便姚恪用膳,自己仍然把刚刚放在一旁的书拿起来看。那是本史书,原已看得差不多,又翻了两页,很快便结束了。   “去把架子上的《宗政传》拿来。”夏启将手上的书递给侍女,见姚恪盛了一勺粥在看,便道,“绿色的是荷鼻。”   “嗯?”姚恪抬头看他,夏启又道,“前些日子毓善殿新换了庖长,以前倒是不常用这味食材。怎么样,还吃得惯吗?“   “很清甜。“姚恪说着便顺手盛了一勺粥侧身送到夏启面前,“殿下要不要试试。”   他这动作做得顺手,许是夜间疲乏,回过神来才发现万分不妥。布菜的侍女愣在一旁,姚恪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收场,正要往回缩,夏启已经从短暂的诧异中缓过来,伸手稳稳地托住姚恪的手腕,低头将拿勺粥吞了下去。   “的确清甜。”夏启把木勺从姚恪手中拿过来,警示般地看了侍女一眼吩咐她去另取一把勺子来,又对姚恪笑道,“我风寒未愈,可不能把你给惹上了。”   姚恪看他一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难得你喜欢吃,但也别用太多,免得夜间积食,明日我再让人给你送些荷鼻过去。”夏启拿过新取来的木勺给他,又伸手揉了揉姚恪的脑袋,“发什么愣?好啦,快吃吧,吃完再让人给你熬碗黄芪水喝。“   那夜他们说说笑笑,就这样一直到了亥时。   夏启因为白天睡过,夜间反倒不觉困。倒是姚恪,说着说着没了声音,转头一看已经靠着枕头睡着了。   夏启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从床尾下来,叫来殿外值夜的侍女,“派个内侍去关粹殿通传一声,就说公子今夜歇在我这里了,明日的早膳也不用备了,再让人去把偏殿收拾一下。“   那侍女方要出去,又听夏启改口道,“算了,偏殿不用收拾了。取床锦被来,搁罗汉塌上就行。”   侍女应声去了,很快便又带了两人进来,将罗汉塌整理出来。   “殿下,备好了。”领头的侍女走到夏启跟前低声道,“奴才唤公子起来吗?”   “不用了。”夏启道,“你们退下吧,我唤他便好。”   侍女依次退了出去,夏启略略挽了挽袖子,将床周的帘帐放下。   大概是光暗下去的缘故,姚恪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殿下?”   “睡吧。”夏启弯腰替他将被角碾一碾,“明日我要去宣文殿温书,正巧可以陪你去武场。”   姚恪嗯了一声,偏头又睡着了。   “真是小孩子。”夏启笑着摇摇头,将烛火吹灭,自己去罗汉塌上卧了,渐渐地也睡去了。 第16章   第二日夏启陪着姚恪去了武场,下了学又同他一道回关粹殿用了晚膳。   这时姚恪刚刚十二,夏启十四岁的生辰也才刚过两个月,一切看起来都尚好,但这也仅仅只是看起来而已。毕竟史书里早已写下了注定的结局,离宋宜病死,夏启被废还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   那是祈襄王十五年,那年刚刚开春不久,宫中的一位姓柳的夫人就病死了。   她从前一年的冬天身子就一直不好,起先只是一直咳嗽,渐渐地竟然连床也下不得了。太医一副一副药开下去,却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半分起色。姚恪也撞见过侍女饶舌,说听说柳夫人面色瞧着已经半泛死人白了,只怕是不中用了。   这个小插曲如同一阵风从姚恪耳侧吹过,直到柳夫人死去的消息传来,他才又想起。   那个女人熬过了最寒冷的季节,却死在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只留下一双儿女在灵前哀哀地哭。   祈襄王的后宫原本就不充盈,如今又去了一位,便只剩下了两个。于是在柳夫人驾鹤三个月之后,便有新人入宫了,正是她最小的妹妹。   她早年定过亲,还没嫁过去,丈夫却死了。有些人家忌讳,不肯再结亲,柳家官位虽不算太高,若要让嫡女给人家作小却也不乐意。一来二去,这位柳小姐的婚事便拖了下来。   只是她如今虽然并非二八少女,但的确朱唇皓齿,明艳动人。入宫时封了美人,圣宠日盛,姐姐留下的儿女也放在她膝下抚养。   姚恪有次去问宋宜的安,碰上另一位夫人和宋宜说话,话里话外提到新美人,都带着些酸意。   “我倒是无碍,只是娘娘......”   宋宜笑容得体打断她,说妹妹刚进宫,王上多看顾些也是应当的。   她说完便看见了侍女领了姚恪进来,让人送了夫人下去,又叫姚恪到跟前拿了新做的茯苓夹饼给他吃。姚恪安静地吃着点心,听宋宜问他近日的课业,语气和平时无异,神情中却似乎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苦涩。   庭前的三角梅开了又谢,很快便到了七月。人们常说多事之秋,可真正的转折点,却似乎从那年夏天就开始了。   先是祈国南边忽然发了大水,派了宋宜的弟弟宋然做钦差前去赈灾,谁知大雨却持续不停,洪涝日益严重,流民甚至一路逃到了京都外,一直到了立秋,灾情才总算渐渐有了好转。   这是天灾,本来怪不得人,结果就在灾情平息的当下,却有官员上奏说有人借灾敛财,朝廷救济灾民的银子进了私人的府邸,矛头直指宋然。   襄王盛怒,下令彻查,这一查竟然真的在宋府的地窖中发现了万两印着官印的纹银。尽管宋然一再喊冤,但铁证如山,宋然连同自己官拜丞相的父亲一道革职,流放边疆。   宋家出事以后,宋宜在宫中的日子也逐渐变得艰难起来。她虽然仍是王后,襄王也言明宋家之事与她无关,但来宋宜宫中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但若连伴君的机会都没有了,只怕便是已入虎口,只待下咽了。   宋宜自己也知道时运艰难,督促夏启的功课也变得严厉起来。姚恪有次等夏启一道用晚膳,迟迟等不到,去了毓善殿一看,发现宫人都被屏退在殿外。   他心下一转,拦住了要去通传的宫人,说回去了,也不必告诉殿下自己来过。然后悄悄地从殿后的一堵矮墙翻进去,溜到窗沿下正听见宋宜在说话,语调低沉,像是压抑着极深的情绪,“启儿,子凭母贵的日子结束了,母后和宋家的将来都系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争气。”   夏启跪在宋宜面前,伸手去抚母亲不知何时斑白的鬓角,说母后放心,儿臣定不会让母后失望。   姚恪怔了半晌,又沿着来路回去了。   如果只是这样,日子倒也还挨得。但命运之事,似乎始终如此,你若春风得意,它便要你锦上添花,你若失魂落魄,它却更要落井下石叫你万劫不复。   九月初九重阳节,南方水患后的第一个佳节,为了驱一驱这多月以来的压抑氛围,重阳宴办得热闹非凡。   秋菊装点着廊下和厅堂,侍女们端着**酒和各色的菜肴穿梭于桌案间。   宋宜坐在襄王的左边,右侧矮一点的桌案旁坐的是柳美人。姚恪的位置在夏启下侧,他歪着一点头去看这位此刻在襄王宫中最得宠的姬妾,却觉得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在看什么?”夏启低声问他,又将自己方才拆好的蟹沾了姜汁和醋递到姚恪面前。   姚恪摇摇头,正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却听高台上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便有内侍尖利的声音响起,“快传太医,柳美人晕倒了。“   好端端的一场重阳宴就这样匆匆散了,回宫的路上有新消息传来,却是好事,柳美人有喜,已经三月了。   距离上一位公主出生,已有五年了。久不闻新生儿啼哭的襄王宫中,即将到来的生命显得分外金贵。   襄王大喜,当日便晋了柳美人的位分为夫人,又给这个尚未出生不知性别的孩子赐了名,瑞。   夏瑞怀上的第五个月,又是一年的冬天。去岁此时,前一位柳夫人病了,如今她西去快一载,宫中早已物是人非,风头正盛的小柳夫人,竟然也病了。   “说是病症和前一位夫人一模一样呢,太医去看了,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呢。”   去年饶舌的侍女年岁到了已经放出宫去,如今换了一批,饶舌的毛病一如既往。一个侍女压低了声音说,“我有个一同入宫的小姐妹在沁华殿做事,我听她说,柳夫人是中邪了。”   “怎么可能?哪有这样的事?“围在一旁的侍女诧异道,“若是真有邪祟,王上定然会请星君处理呀?”   “星君要管妖魔鬼怪,又不止咱们一国,还能事事都请?”那侍女又道,“前天夜里王上不是夜半去了沁华殿吗?说是柳夫人一直喊痛,还说梦见有小鬼拿针扎她肚子呢。这不是撞了邪是什么?”   “这还了得?”先前的侍女说,“那若是这样,前一位夫人岂不是......”   “这我就不知道了。”像是掌握了旁人没有的机密,说话的侍女面上很是显出一股得色来,一抬头,却看见姚恪抱着剑冷脸站在几步外的廊下。   “公子......”   侍女瞬间吓得面色苍白,匆匆跪下。   “自己去领罚。”姚恪淡淡扫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柳夫人是否真地做过这个梦,倒是未知。不过中邪巫蛊一说的确在襄王宫中渐渐流传开来,起先只是宫人们私下议论,后来愈演愈烈。腊月十七襄王开始让人着手查巫蛊之事,中邪一说彻底摆到了台面上来。   “怎么了?”容炀听见傅宁辞叹了口气,偏过头去看他。   傅宁辞并没有在看眼前的白雾,而是低着头对着手机屏幕发愣,听见容炀的声音才抬起头,也不答话。   容炀以为他还是因为刚才的谈话不快,正想着该说点什么,傅宁辞开口道,“我刚让曾豪轩把资料发过来了,你知道宋宜还有多久死吗?”   “多久?”容炀心中隐约猜出了什么。   面前的雾气上,一列宫人正在各处殿中搜检,傅宁辞把手机递给容炀,打开的文档上高亮的一行写着,孝文皇后宋宜,暴毙于祈襄王十六年,腊月二十六。   “你看宋宜。“傅宁辞伸手指了一指,”气色是不太好,但也的确不像有什么重病的样子。十天之内就病死了,你信吗?”   容炀没有开口,傅宁辞手指不自觉地在地上画着圈,博物馆的地砖不算光滑,磨得他的指腹有一丝疼,“这么快能要人命的不会是病,只能是人。”   像是为了配合傅宁辞的话,那列宫人已经到了宋宜殿外,姚恪正巧也在,只见领头的对宋宜道,“奴才们也是听王上吩咐,还请娘娘勿要见怪。”   “自然不会。”宋宜面色还是温和的,“李姑姑,你带他们进去吧。"   一位中年妇人恭敬地应了一声,领着人进了殿中,过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却又脸色煞白地奔了出来,“娘娘。”   宋宜站在廊下心不在焉地喂鱼,一惊,手里的鱼食全部掉了下去,红鱼竞相争食,往日看着再吉祥不过的事物,此刻却像满池沸腾的鲜血。   宋宜仓皇地回过头,长长的耳饰划她的侧脸留下一道红痕,领头的内侍跟在那妇人身后也从殿中出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原先没有的木盒子,盒子被打开了,里面放着两个宫装的小人,身上都扎着银针。   宋宜死了,死在那年腊月二十六的清晨。   第一个发现她的人是姚恪。   巫蛊一事之后,宋宜被免了位份,收了凤印,禁足于宫中。宫人全都被撤走了,只留一个小门,每日有人给她送些吃食。   这件事要说是宋宜干的,除了在她宫中搜出的那两个小人,也没有别的证据。但宫中之事,很多并不要证据,是非对错,不过君王一念之间。   襄王迟迟没有对宋宜下最后的定夺,只是关着她。夏启每日跪在襄王殿外,为母亲求情,从日出到月落又到日出。他中途晕了一次,被送回毓善殿,硬灌了姜汤醒了,转眼又强撑着去殿外跪着,可襄王总是不见他。   宫人们劝了好些时日,总没有作用。后来姚恪来了,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跪在夏启身边。   “子恒,你回去吧。”夏启说。   姚恪的字是宋宜起的,言谈笑语应犹在耳,一切却已不复当日。   姚恪摇摇头,伸手握一握夏启的手,“我陪着殿下。”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却是坚定的。夏启反手握住姚恪的手,不再言语了。   两个少年就这样一同跪在冰冷的砖石上,寒风从身侧穿过,不知名的鸟儿在树梢鸣啼不止。东边的红日慢慢升起,第一缕光辉透过殿上的琉璃瓦照着殿前,晃得夏启眼睛发疼。   他低声对姚恪道,“子恒,你去替我看看母后好不好?我心里不知怎么,慌得厉害。“   姚恪犹豫着,似乎很不放心,夏启苦笑一声,“你去吧,这宫中除了你我再无人可信了。   ”   “那殿下等我。“姚恪迟疑片刻,终于站起身,匆匆离去。   姚恪一路上不敢停,跑到了宋宜殿外。   几个侍卫站在门边,路过的宫人都隔得远远地,好像靠近了都会沾惹上晦气。   见姚恪过来,认识的侍卫拦过来,语气并不客气,道,“公子来这里做什么?”   姚恪从荷包里拿出一块银子偷偷塞到内侍手中,低声问,“娘娘可还好?”   那侍卫收了银子,面色柔和了不少,“这个嘛,奴才也不知道。没听见什么大的响动,想来没有大碍。公子也不要太担心了,没准儿再过几日王上便放娘娘出来了。”   这话说了跟没说似的,姚恪心下了然,又拿银子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进去......   ”   “那可不行。”那侍卫原本都要伸手来接了,一听这话,好像银两烫手一般,急忙又扔回给姚恪,“公子还是请回去吧,这掉脑袋的事情奴才可没这么大的胆子。”   姚恪心里暗叹一口气,想着只能等晚些时候,从后殿翻进去看一看,道,“你收着吧,我不为难你,若是娘娘有什么事,你及时和我说一声也就是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那侍卫忙不迭地收了,“有事奴才一定告诉您,公子慢些走。”   姚恪拿着剑,转身正要往外走,迎面两个提着食盒的侍女走过来。他心念一动,停住了脚步。   那两个侍女在殿外停了下来,紧接着一个侍卫拿出钥匙将那扇小门开了一个缝隙,侍女将手里的食盒放进去,又从里面取了个食盒出来,打开看了一眼嘀咕道,“怎么又没吃.....”   “什么叫又?”姚恪两步迈到那侍女面前。   那侍女原本没留心到一旁还有人,食盒险些拿不稳,哆嗦了一下,“四五顿了吧,送进去的饭菜一直没动过。“   姚恪听她这样讲只道是不好,也顾不得许多便要进殿去看。   侍卫急忙又上来拦他,姚恪将剑横在身前冷声道,“这是有几个胆子敢来拦我?你们当里面关的是谁?娘娘不是王后了,也总还是世子的母亲。王上让你们守着,不是要她的命,这么多顿没用过膳了,真有什么闪失,你们加起来命都不够赔。给你几分脸就敢蹬鼻子上眼了,都给我让开。”   他从未这样疾言厉色,侍卫一时都被唬住了,竟不敢再上前。姚恪提步便要进去,总算又有两个机灵的反应过来,想要抓住他的手臂,“公子总得容奴才先去通报一声。“   姚恪虽然才十多岁,却是襄国的名将亲授亲传,普通的侍卫哪里是他的对手。   姚恪手腕一绕便挣脱了两个侍卫,一把拔出剑来将门破开,跑了进去。   后面的侍卫一面上来追他,一面又让人赶紧去通报。   姚恪从未觉得从大门到正殿的路有这么漫长,等终于看见朱红的殿门心中一口气才算松下来,他推开殿门叫了声娘娘,却无人应答。   当然不会有人应答,殿门推开时带起的风吹过正殿,带着正殿上方什么在晃。   姚恪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他猛地跪了下去,却迟迟不敢抬头。   后面追他的侍卫也赶到了,他听见后面有人说出大事了,快去通知王上......   周围的一切吵吵嚷嚷,却像和他隔开了,总也听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抓住了姚恪的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姚恪抬起头,看到了夏启的脸,他没有哭,脸色竟然诡异地平和,宛如一潭死水。   夏启握着姚恪的手,看着前面梁上挂着的尸首,那是他的母后。   宋宜妆容妍丽,如生前一般,头上的金步摇随风轻轻颤动,她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层层叠叠,花纹繁复,金线在衣摆上绣着细细的凤。那是她的嫁衣,她穿着这身衣服,拜别父母嫁到襄王宫中,又穿着这身衣服,用一根白绫送自己上路。   “子恒。”夏启轻声说,“你知道吗?我刚来的路上,下雪了。年幼的时候,母后常带我去红梅园赏雪,以后大概都不行了。“   他说着松开手,转身向殿外走去。   “殿下。”姚恪追上他,“你去哪儿?”   “让我自己走一走吧。”夏启伸手拂去姚恪肩上的雪花,“我想去摘枝红梅给她。”   姚恪立在殿前的台阶上,不断有宫人赶来,夏启逆着他们而去,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又被随后落下的雪覆盖,很快远处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黑影。   祈襄王十六年,腊月二十七,王后宋宜殁在了那年的第一场雪里。 第17章   宋宜死后留下了两封信,一封给襄王,一封给夏启。   巫蛊一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宋宜仍然以王后之礼下葬,通传到各处也都不提自缢一事,就连史书上也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写着,王后是突染急病而亡。   王后的棺椁停在奉安殿中,夏启便守在灵前抄写佛经,又将抄好的经文送进火盆中烧掉,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件事,不眠不休。   棺椁下葬,丧事彻底了结已是半月之后,挨着便是新年了。到底王后新丧,这年宫中的庆贺减了大半。可若细细留意宫中喜庆的氛围总还是有的。   夏启从宣文殿往回走,路上见几个小侍女说着这月新发的例银比上月多了一钱,满脸都是挡不住的笑意。见到夏启,急忙又闭嘴了,跪在路边,做出一副肃穆的样子来。   夏启认出她们是沁华殿的人,不置一词默默地离开了。   回了殿才发现姚恪不在,自从宋宜去世,姚恪便搬来了毓善殿陪他,终日形影不离。按理说这个时辰他练武也该回来了,却不见人影。   “公子呢?”夏启在殿里左右看了看,只看到姚恪的剑搁在案几上。   “姚老夫人进宫来了,公子见她去了。”   “去了多久了?”   “约莫半个时辰了。”   夏启闻言愣了片刻,正欲再说什么。门口却忽然传来了人声,朝门口看去,只见几个人拿着一卷竹简而来。   为首的中长侍,曾在宋宜身边伺候过,想是已经知道了命书的内容,看着夏启,面色倒是有些不忍,“殿下,王上的命书到了。”   夏启坐在案边,拿了张鹿皮慢条斯理地擦着姚恪的剑,语气平和,“宣吧。”   他如此淡然,中常侍倒是怔了一怔,打开竹简,又迟疑了片刻,才终于朗声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他是早就猜到了吧?”傅宁辞忍不住对容炀说。整个过程中,夏启头也不抬,面色波澜不惊,好像在听与自己无关的事。   “知不知道也没多大关系,这么多事情都经历了,也不差这一件了。”容炀扭头看一眼傅宁辞,见他面色低沉,“很难受吗?”   “以前请器灵,更惨的也见过。只是这种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塌的戏码,实在很难让人心情愉悦。”傅宁辞耸耸肩,“下次这种活还是让苏姚姚来算了,我还不如去......”   他话说道一半,猛地记起那具入魔的干尸就是姚恪,抿住嘴又不说话了。   命书已宣读完,大殿中的一片寂静,宫人伫立各处,大气都不敢出。   夏启将手中的剑放下,走过去将竹简接过,“知道了。劳烦大人来这一趟。”   中长侍行了礼,躬身退了出去。   夏启将竹简随手递给一个侍女,“找个地方收起来吧。”   那侍女伸手来接,整个人都在抖,像是支撑不住,突然便跪了下去,凄然道,”殿下,这可怎么办?”   周遭的宫人也都一起跪了下去。   “你们这是做什么?”夏启四下扫过一圈,沉声道,“只是废了我的世子之位,又不是要杀了我,好歹还留了个爵位不是?”   他这样讲,宫人们却愈发悲戚,其中几个已经忍不住拿衣袖拭起泪来。   夏启手撑着额角,“好了,你们也不要哭了。愿意与我一道去亓州便一起去,要留下来的,若想去谁殿中,与李姑姑说一声,我自然派人去替你们打点,也好不叫谁受了委屈。“   “我与殿下同去。”先前拿竹简的侍女率哽咽着答道,其余人也纷纷应和。   “这些年你们服侍我尽心竭力,我都看在眼里。不必此刻靠这个来表忠心。亓州偏远,此去还能不能再回来也难说,自己要想好。“夏启叹了口气,想了想又道,”下月便要启程,时间也不多了。各处的行李也该着手收拾了,免得临走又匆忙。再派个人去通传关粹殿,让他们将公子的物件都整理出来,留在咱们殿中的也一并理了,装点好了送回姚府去。“   “公子他不去亓州吗?“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去做什么?姚老妇人不是已经来了吗?”夏启坐下来自斟了一杯茶,抿了一口道,“我累了,想歇一会儿,你们都退下吧。"   夏启说要歇一会儿,姚恪回来却并没有在内殿见到人,四下寻了一圈,才看见夏启站在殿后的凉亭边。   “殿下要赶我走?”   夏启听见声音回过头,面上还是一贯的温和,姚恪两步已经到了跟前,他伸手擦一擦姚恪额上的汗,“这么急做什么?这样冷的天气,汗都出来了。一冷一热的,只怕又要着凉。“   姚恪不理会,只焦急地握住他的手腕,又重复了一遍,“殿下要赶我走?”   这亭子原本是修来夏季乘凉,旁边还有个放了一架木水车的池塘。如今天寒,塘里的水都结冰了,这里又是风口。夏启怕他受冻,牵着他要往里走,姚恪却一动也不动。   “我冷,先进去吧。”夏启无奈道,姚恪这才不情不愿地与他一道往里走。   夏启一路扯着他到了檐下才又开口,“行李,我已经吩咐宫人去收拾了......”   "殿下!“姚恪皱眉打断他,“我......”   “我没有要赶你走。”夏启叹了口气,“只是姚老夫人已经进宫来接你了不是?你该同她一道回姚府的。”   “我不会回去。”姚恪看着他道,“我自是与殿下一道去亓州。”   “你知道了?”夏启说罢,又笑了笑,“也是,只怕宫中已无人不知了。”   他抿一抿唇对姚恪说,“既是如此,你也应该知道,亓州挨着漠北,实在是苦寒之地。传闻那里百姓常年饥荒,又不时有蛮夷作乱。不是什么好去处,你何必去那里受苦?”   “殿下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姚恪固执道,“我不怕苦,殿下去得,我自然也是要去的。”   夏启皱起眉,“我是不得不去,命书已下,我必然要去,但你不是。你不要急,听我说完。”   姚恪又要分辨,夏启竖起一只手虚挡住他的唇,沉吟片刻道,“事已至此,我便与你掰开了说。当初母后接你入宫,不单是怜你孤苦,同样也是为了我将来能有个助力。姚老夫人愿意将你送来,一面是为了保你,一面也是因为当日我与母后鲜花着锦,看着前路坦荡,可这个宝押错了.......你如今年纪也大了,在宫中这么多年,很多事也见过了,不再是小孩子无力自保。回了姚府之后自己万事小心,想来轻易也难有人伤你。我如今被废,世子之位空悬,我那几个兄弟为了各自的前程,定会暗中拉拢大臣。令尊去了以后,姚家的兵权渐渐被削了不少,你虽在宫中,想来也是知道的。但舟破亦有三千钉,任谁百丈竿头,若想更进一步,一时半会儿,只怕都不可少了姚家的支持。”   夏启说着蹲**,随手捡了根树枝在檐前的地上勾画,“现在你二叔和三叔都领着车骑将军的职,但我听闻他们二人实在不是可用之才,也并不得军心。况且你父亲余威尚在,姚老夫人也一向属意于你,姚家军将来到底在谁手中,各方都一直在衡量。你此番回去,势必会有人前来试探,装傻就好,不要轻易站队,更不要参与你叔伯的斗争。多去京都外的军营历练,让将士们信你服你才是正事。做山观虎斗,只要得了军心,不管谁最后谁坐上那个位置,你都不愁将来没有渔翁利收。你若志不在此,那便什么都不理,做个富贵闲人,也可安稳度日......世间万事万物,说到底不过利益二字,子恒,我不瞒你,此去亓州,事情却也并未就此了结,不过刚刚开场,只怕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我没得选,可你眼前还是康庄大道,现在若是跟着我走,才真是下下策。”   姚广闻言只是问,“殿下说完了吗?殿下口口声声都是利益,那殿下这些年待我好,也全是因为我身上有利可图吗?”   夏启注视他良久,低声道,“若我说是呢?”   “若是这般,殿下现在身边无人可用,更应该让我跟着一道走才是。”姚恪神色平静,像是早料到夏启会那样回答,“祖母的确是想来接我走的,殿下这番话,我刚刚也已经听她讲过类似的了。只是殿下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已请祖母将我剔除族谱,不再是姚家人了。“   夏启皱眉看向他,“子恒,你.......”   “殿下,我一介平民,自然要去哪里都可以。“他迎着夏启诧异的目光,言谈间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器灵却穿过姚恪的回忆,让傅宁辞可以看到更多。 第18章   少年站在偌大的内室中,眼前是他将近半年未见的祖母,上次相见还是中秋宫宴,短短数月间,姚老夫人却似乎又苍老了些。他们方才已经争过一番,老夫人脸上还带着点怒意,”你当真不与我回去?“   “孙儿不能走。”姚恪定定地迎向她的目光,“我知道祖母是为我好,桩桩件件都是为我打算,替我安排好前路,可我却并非棋子只按祖母的心意去活。当年祖母送我入宫时,我尚且年幼,浑浑噩噩,如今孙儿再非稚子,也粗明事理。殿下如今处境艰难,正是用人之际,我虽不才,也愿留在殿**边略尽绵力,才能不辜负殿下和娘娘这些年的照拂之恩。“   “不是祖母不近人情,要落尽下石。”老夫人拍了拍木桌,踱到一旁将门窗又检看了一遍,才道,“你可知道宋家为何接连出事?贪污,巫蛊,哪一件不是疑点重重,王上真的看不出?那柳夫人就算国色之姿,难道仅凭她,王上就疏远了王后,非要置她于死地?孩子,这不是要对付王后,这是要对付宋家。宋家这么多年经营下来,早就树大招风,去岁宋然新娶的夫人,母家又管着官盐,这样一来,眼看整个祈国的命脉半数就要掐在了宋家人的手里,王上如何容得下?这些我一个妇人都能看明白,宋丞相会想不到?不过是以为王上念旧情,心存侥幸罢了。“   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抿了半口茶,润一润嗓子才继续道,“你以为如今娘娘一死,宋家的祸就到头了吗?做帝王的人,历来多疑,宋家面上看着落魄了,焉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怕哪天稍有风吹草动牵扯到宋家,王上怪罪下来,首当其冲就是殿下,你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不管发生什么,子恒都愿意承担。“姚恪道,“只是,祖母说得不错,将来殿下若再有闪失,子恒自己倒是无碍,若是因此拖累了姚家,才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因此,还请祖母禀了族中长辈,将我剔除族谱。从此去我一切行事,都和姚家再无干系。”   姚老夫人手边的茶盏啪的一声倒下来,在桌上滚了一圈,掉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姚恪往前挪了一步,用一张方巾擦净祖母手上的茶水,顿了顿道,“祖母如果觉得这还不够,那子恒便唯有一死方能两全了。”   姚老夫人猛地挥开他的手,重重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半晌说不出话来。   姚恪定定看向她,咬牙道,“还请祖母斟酌。”   ”你都要离了姚家了还叫我什么祖母?“姚老夫人深深地吸了口气,抓着桌角的手仍在不住地颤抖,“你走,既是如此,那你便走罢!总是我错了,当初不该送你进宫,你今日不和我回去,以后就都不要再回去了。”   姚恪咬住唇,“我不能再尽孝身侧了,姚夫人您多保重。”   他重重地磕了个头,转身向门外走去。   “姚恪!”姚老夫人在身后叫了他一声,姚恪身形颤了一颤,但最终也没有回头,只是抬手飞快地拭了下眼角,掩上门离开了。   “你魔怔了。”夏启急忙召了人去问姚老夫人现在何处,姚恪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并不言语。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那宫人过来回话,说姚老夫人已经离宫了。   “殿下。”姚恪这才开口,“你没有退路,如今我也没有了。”   “谁准你这样胡来?”夏启看了他一眼,“我即刻派人送你回去,你去给祖母认个错......,子恒,你,......”   姚恪不待他话毕,退后一步,在雪中跪下道,“殿下勿要再劝,我决意与殿下同赴亓州,还望殿下成全。”   夏启皱眉伸手去拉他,姚恪往旁边微微侧开,夏启气急,“成全你什么?我前途未卜,拉着你去遭罪吗?“   ”那也是我甘愿。“姚恪固执道,“还请殿下成全。”   殿内的侍女和内侍听见响动,都寻了过来,见眼前的景象也都不知所措地跟着跪下去。   “这是干什么。”夏启厉声冲姚恪道,“你给我起来。”   姚恪梗着脖子看他,夏启指着周围的宫人道,“你跪,他们就都陪你跪着,这么冷的天,腿都不要了?!”   姚恪神色微微松动了一下,夏广顺势弯下腰,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才把他勉强拖起来,皱眉道,“你爱在这里站就站,呆够了就给我回姚府去,谁惯得你这样任性!”   “我不走。”姚恪扯着他的袖子,“殿下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夏启胸口起伏两下,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进了内殿。   周围的宫人看夏启走了,也都起来,又去请姚恪进去,姚恪摇头轻声道,“殿下什么时候许我跟着了,我自然会进去。”。   夏启吩咐了不用晚膳,宫人们也不敢打扰,一直立在殿外,等侍女进去添安神香的时候,才发现夏启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奴才给您把灯点上。”侍女用火折子点燃了四角的灯,夏启在黑暗里坐得久了,一时有些不适应,过了会儿才问,“什么时辰了?”   “戊时了。”   “起来了吗?”   侍女摇摇头,”您让人拿过去的披风,公子也没接,本想添个火盆子在一旁,可又下雪了。“   ”下雪了?“夏启推开窗户,果然有细碎的雪花飞进来。   ”殿下。“那侍女低声道,”刚刚关粹殿的人来说,公子的东西已经理好了,问要怎么处置......”   夏启没说话,那侍女壮着胆子又道,”天寒地冻,再站下去要出事的。“   “怎么这样倔。”夏启揉着眉骨,”我怕他这一时受冻,更怕他跟着我去了亓州,这一世就毁了。“   “奴才再去劝劝公子?”侍女揣测着说。   “劝得住吗?”夏启低声说,不像是再问她,倒更像是在问自己。   侍女拿不准他的意思,再不敢胡乱开口。夏启转头看着窗外,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有眉头一直皱着。侍女等了片刻,躬身正欲退出去,夏启叫住了她,”吩咐人烧两桶热水,再煮一壶姜汤。“   侍女停住脚步,夏启看了眼暗沉的天色,叹了口气,”罢了,雪太大了,也是命。”   姚恪在寒风中站了近一个时辰,各种感官都快被冻得麻木了。然而门打开的那一瞬,哪怕声音极其微小,他还是立刻抬起了头,看着夏启一步步走过来,一开口才发现嗓子都哑了,“殿下许我一同去了吗?”   夏启走到他面前,蓦然发现这个昔年在黑暗宫殿中哭泣的少年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他笑了笑,很无奈的样子,”你几时养成了这么倔的性子?我都怕了你了。“   姚恪眼眶一酸,虽然忍住了并没有哭出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已经派人去姚府见过老夫人了,她最疼你,怎么可能真的将你剔除族谱。”夏启伸手用大拇指擦过他并没有泪的下眼睑,那里一片冰凉,”你既然执意要与我去亓州那便一同。如今我前程未卜,也不能给你承诺什么。只有一样,我定然竭尽全力护你周全,也免得将来回想起今日后悔。“   姚恪看着他道,“我跟着殿下,绝不会后悔。”   “我知道你不会,我在说我自己。”夏启温声说,又道,“还走得动吗?进去吧,外面这样冷。”   姚恪点点头,试着向前走了一步,才发现腿已经冻僵了。   “果然还是冻着了。”夏启看他一眼,正打算召两个内侍来,想了想转过身,“来,我背你。”   “殿下,这不行。”姚恪急忙道。   ”没什么不行。母后不在了,宋家一族也都凋零,我身边能信赖依靠的人,只有你。“夏启回头看着他道,“你现在既然愿舍弃一切与我同赴亓州,自然也是将身家性命托付于我......子恒,你我自幼一起长大,从来就不止是主臣,而今更是得相互依靠扶持。前路艰险,既然决定了一道,但无论彼此遇着什么,一起承担便是了。”   姚恪怔了半晌,方才点了点头,“嗯。”   夏启笑了笑,在他身前蹲下,”来。“   过了片刻,姚恪才慢慢趴在了他背上,夏启托着他,稳稳地向前走,低声耳语道,“去亓州这件事,是母后替我求来的。”   “别乱动,小心我摔着你。”察觉到姚恪似乎有些惊讶,夏启缓了缓又道,“只有我没了太子的位置,去最偏远的封地,父王才能放心。”   姚恪接着道,“也只有到了谷底,不再被过多提防,殿下才能再有翻身之日。”   夏启轻声笑了,倒不见得多愉悦,“我生来便是世子,人人都道,我将来要坐上父王那把椅子,可我的确从未认为那是多了不得的殊荣,只是觉得那是应该去完成的事罢了。我记得幼年时去祭天,沿途经过水乡村镇,见百姓安居,就想要是没有生在帝王家,就在乡野过完一生,也很好。只是如今......“   夏启顿了一顿道,“我却不得不去争了。”   姚恪抱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听夏启继续说,”我此去亓州,偏远寒苦,但好歹性命不会有什么大碍,可外祖,舅舅如今都在边境,我如果不能争气,他们只怕终身无望了。还有母后,归根结底,也是为我而死......再加上一个你,前程命运都系在我身上了。“   夏启极轻地叹了口气,像在冬夜中迅速消散的一团雾气,他抬头看向不远处最高的那座宫殿,”我本来无意,现在却是一定要拿回来了。“   姚恪慢慢地将头贴在他后颈上,“我没有要求的,但殿下想要做什么,子恒定然竭尽全力。”   夏启微微颔首,没有再说话,背着姚恪慢慢地向前走去。   白雾上的景象开始变得暗淡,是这一小段记忆快要结束的预兆。   傅宁辞抬手揉了下脸,叹了口气,“还这么小,就得去承担这些事情。”   “至少现在是两个人待在一块儿。”容炀看着白雾上两人的身影越来越远,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神色还算平静,很久才轻声道。   他语气一如往常,傅宁辞却从中听出一闪而过的落寞,他不知怎么,莫名有些心慌,看着容炀假意玩笑道,“干嘛?回钟家这段日子有什么一个人苦熬的经历?还是小时候被孤立过留了童年伤痕?”   容炀淡淡笑一笑,没有答话,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微微侧过头,避开了傅宁辞的眼睛。 第19章   纵然先前已经听夏启一再提过亓州苦寒,但真的在雾气上看见冰雪封川,寸草不生的景象时,傅宁辞还是免不了皱起了眉。   姚恪许是因为那日在雪地中立得久了本就受了寒,到了亓州,天寒地冻,又大病了一场。   “我拖累到殿下了。”   夜间,夏启亲自端了药碗过来,姚恪有些歉疚地说。   ”你忘了那日在雪地中我与你说的话了?”夏启将枕头竖起来垫在姚恪身后,“说什么拖不拖累的话?你放着都城中的荣华富贵不去享,到这里来受苦,不也是我拖累了你吗?”   他把姚恪手中空掉的药碗接过来,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姜汁梅子,“我今日去见了亓州的太守。“   ”如何?“   “拜高踩低,小人嘴脸,不是可用之人。”夏启摇摇头,“不过这样也好,什么都往面上挂,虽不能为我所用,也很难暗中使绊,若是换了城府深的来反倒麻烦。“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枚铜符交到姚恪手中,“亓州的养着的兵马,原是太守暂管,如今也移交给咱们了,兵符你收着。“   姚恪眼睛亮了一亮,”我原以为王上不会......“   “异姓的侯爵都可在封地自行豢养兵马,我好歹是他亲生,倒不至于在这上面为难。再加上母后离世,我被废一事,朝中大臣也不是没有议论,父王自然也不想落个过分苛待的名声。”   夏启和他说着话,又觉得有些冷,将火盆移近一点,一面暖着手,一面又道,”只是这兵马,登记在册的只有堪堪三百余人,若想起事,只怕是不行的。“   “总也是开了个头。“姚恪见他冷,便往里挪了挪,空出半张榻来,又去拿搁在床尾的被褥。   “你别动,我来便好,仔细又受了寒。”夏启将被褥拿过来,脱了鞋上塌倚着他坐了。   姚恪待他坐好才道,”我这里倒也有件事要和殿下讲。亓州靠近裕西关,如今守边的李将军,是家父的旧部,家父在时,常常赞他忠厚,我幼时也曾见过几次。他知我到了亓州,今日也差人送了书信问候。我想等过些时日,便前去拜访,也可先试探一二。“   “这倒不用急。“夏启替他压了压被角,”一则,将你牵扯进来,我已然有愧,若是将来有个好歹,连累了姚家,才更是......,你先别急,听我说完。我知道你也不愿姚老夫人这般年纪再陷入是非中,不过是因为我才要去试一试。二则,自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们现在的处境实在不好,只怕他有心,也不敢冒然而动。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①。若能先种得梧桐树,哪里还愁没有凤凰来?“   “那殿下的意思?”   “先另养一批兵马再说,只这三百人是不够的。”   “可招兵买马都要银两......”姚恪见夏启的神色似乎并不为此事为难,便问,“殿下已有打算了?”   夏启靠过去一些,与他枕着一个软枕,贴着他耳边道,“出了亓州城,往南一百里有座山你可听说过?”   姚恪点点头,“说是山顶冰雪经年不融,亓州百姓视作神山,很少有人去。”   “神山都在各国交界处,星君居所,哪会在这里。”夏启微笑道,“不过那座山却又别的好处——山谷之中有一个盐湖。”   姚恪忿然变色,“殿下打算贩私盐?”   夏启点头道,”若是盐路一开,咱们也就不愁兵马的银两了。“   “贩私盐是重罪,一旦......”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夏启伸手摸一摸他的鬓发,“害怕吗?总是要让你跟着我犯险了。”   ”忧心殿下罢了。殿下既然定了主意,子恒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夏启的手饶是已经暖过还是能感受到一丝凉意,姚恪问,“只是殿下怎么知道那里有盐湖。”   “舅母家管着官盐,前年南边洪涝,盐产日减,就派了人各处去找新的盐井盐湖,便是那时候发现的,只是后来你也知道,还没上来得及上报朝廷,宋家便被查抄了。“夏启说到此处,面色低沉下来。姚恪将他的手握了一握,夏启摇摇头,“我没事,只是觉得天意弄人罢了。当初宋家出事,舅母家管着官盐,只怕也是罪状一章,谁知道如今,这却成了一线生机。“   ”会好起来的。“姚恪看着他的眼睛,”我也会陪着殿下的。“   “你自然是陪着我的。”夏启轻轻一笑,“贩盐,招兵的事也都不急,咱们先歇一歇。如今刚来一月,父王只怕还没对我完全放心,都中派来的探子也都盯着咱们。现在该见的官员也都见过了,明日起,我还是病着比较好。“   “那殿下想要病到什么时候?”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断断续续总得大半年。”夏启缓缓道,“等到腊月母后忌辰,我会上书一封,说母后魂魄夜夜入梦,身为人子夜不安枕。百姓不是说那是神山吗?到时候便提请在山中修殿供奉,也好聊寄哀思......“   “王上会同意吗?”   夏启起身将烛火吹灭,”母后之死,父王心中多少有愧,想来是可行的。若是不行,再另想办法就是了。好了,夜也深了,早些歇息吧。我是假病,你却得早些好起来才是。天寒地冻,我也懒得回房去,借子恒这里挤一晚了。”   姚恪应了一声,借着窗外的月光,伸手将夏启束发的玉簪取了——他回殿时便取了发冠,只用一只玉簪虚虚束着头发,“殿下也歇息吧。”   第二日,夏启便开始称病不出,每日躲在殿中,与姚恪看书下棋,谈古论今。亓州寒冷,他本也有些许不适,再加上刻意在饮食上做些文章,等过了三月,都中派人来查探时,人已经消瘦了不少。又提前饮了些冰水,深夜立在窗前吹了整晚的冷风,来使见他清瘦单薄,倚在床上似乎咳得坐都坐不稳,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又让随行的大夫问了诊,也的确病着。   夏启为世子时温良恭俭,素有贤名。来使也知道他此番被贬,着实无辜,又看他这般情状,心中愈发同情。回去便上报,说夏启只怕是水土不服,又忧思过重,故而久病难愈,还望王上能宽慰一二。   很快,都中便送了令书来,减了亓州上缴的税赋,又赐了不少金银药材,让他安心养病。到了腊月,夏启上书给先王后修庙一事,自然也准了。   第二年开了春,夏启便借着修庙一事,开始暗中贩盐招兵,又以姚恪行事不当为由,让他去山中主管修庙一事思过,实则暗中练兵。   如此三年过去,虽然中途也几番陷入困境,最终也总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从关外购的粮草马匹送到了,马匹已经送进了深山的草场养着,粮草也储进地宫了。另外,我曾写信与殿下说怀疑有细作在,查出来了,是新招来的疱人,我已经将他了结了,也另拟了假的消息送出去。“姚恪趁着夜色,回城中与夏启复命,又把近日各项记载交给他看。   夏启接过册子,只是放在一旁,打量他道,“上次你来,已经四十三日。”   ”是。“姚恪点头,“军中一切都还好,银钱也还宽裕,所以上月未来。我想等过些时日,再招募些士兵......”   夏启打断他,“我知道军中无事,是想问子恒好不好?”   “我也好。”姚恪犹豫一瞬道,”只是时常挂念殿下,殿下日夜思虑,处处周旋......“   “前面一句便够了。”夏启笑一笑,朝他摊开手。姚恪上前一步半蹲着握住他的手掌,夏启把他拉起来,将自己的椅子分了一半与他坐,侧向他道,“子恒,是我累你。年前姚老夫人去世,你也未能回都奔丧。“   “殿下何苦说这样的话。”姚恪道,“祖母寿终正寝,家中来信,说她老人家去得安详,殿下不也遣了人前去吊唁吗?”   “子恒。”夏启轻轻唤了他一声,”你不必如此。“   姚恪抿一抿唇,略显酸楚地一笑,”是我不孝,而非殿下之过。但追随殿下,我的确无悔。就算是再选一次,也不会有何改变,殿下不要再说对不住的话了。“   夏启微微点点头,一时都默然,半晌才听夏启又道,“各处的线报昨日送来了,我细细看过,虽不十分准确,也还是有几分可信的。如今大哥在梁城,手中兵马大概三万,三弟去岁封了卢安候,兵马两万总是有的,况且那里富饶,想要再招兵买马也容易。柳夫人的幼子虽才三岁,只怕也已经开始筹谋了,听说上个月,还以同乡为由,请了聂远录的胞妹进宫赏花。“   “太尉?”   ”此人绝不是池中之物,他母亲原是都中的一位歌姬,聂夫人去世以后,他才被接回聂府,一直也不太受重视。三年前,我们离京时,他还不过是执金吾,如今已是太尉了。“夏启说到此处,伸手倒了两杯茶,“聂远录城府颇深,柳夫人这主意只怕打差了。“   姚恪接过夏启递来的茶,思忖片刻道,“咱们手中能用的兵马四万二千有余,粮草也足够,虽然地势上离京都太远,但若真的想......,也不是没有胜算,殿下安心吧。“   “有你在,我自然安心。”夏启拍拍他的手臂,温声道,“和你说这些,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再难的日子,也挨过来了,没什么可怕的。如今,便只是静待时机了。”   姚恪也朝他笑一笑,两人都没再说什么,静静地靠着喝茶。   到街上的打更声传来,姚恪才道,“五更天了,殿下,我得走了。”   “嗯。”夏启应了一声,起身去取了自己的披风来,交给姚恪,“一路小心。”   “殿下也多保重。”   姚恪推了门出去,到了木廊尽头,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夏启仍立在门边,屋内透出的烛火将他影子拖得很长,他见姚恪回过头,便也笑了。   木廊外种着成片的玉兰,风一吹,花瓣悠悠地落下。他们这样在廊上立了片刻,夏启倒像是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姚恪面前,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弯腰给姚恪系上。   “这是母后当年的陪嫁。”他轻声道,“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时间给你,又觉得此刻便很适宜了。”   “博物馆送来的检验报告最后两页你看了吗?”傅宁辞忽然问容炀道。   容炀摇头,他只看了死因那一部分。   “最后两页是姚恪陪葬品的照片,剑你已经看见了。还有一枚玉佩.....“傅宁辞顿了顿才说,”就是这个。“   夏启已经替姚恪系好了玉佩,往后退了一步,“很好。”   姚恪并不看他的脸,只是低头看着那枚玉佩。   夏启看不清他的神色,半晌道,“不喜欢?”   “我只是在想,我这把剑,却是没有办法给殿下了。”姚恪仍然垂着头,声音也不高。   夏启失笑,正要开口,却又听姚恪道,“但我握着它,是为了殿下。”   夏启一愣,回过神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明白。“   傅宁辞看着白雾映照出的画面上仍然微笑着的两人,忽然觉得满嘴的苦涩,轻轻呼了口气说,“陪嫁变陪葬,真是讽刺。“   ※※※※※※※※※※※※※※※※※※※※   ①: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诗经》 第20章   时机比预想的来得更快,姚恪那夜离开半年之后,祈襄王忽然暴毙,说原本只是纵马时跌了一跤,太医看过,都说不碍事。谁知夜里高烧起来,没过两日竟然殡西了。   这消息实在来得突然,夏启原本因为宋宜之事,对这个父亲再无半分情谊,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一直在等待他的死讯,乍一听闻,也不免有些戚戚之感。   只是时间紧迫,倒也不允许他过多悲戚。王位空而未决,襄王头七未过,各皇子便纷纷自封地发兵,夏启一方也由姚恪领军,从亓州向阔别三年多的京都进发。   如果不是因为预先知道了结果,单从此刻看,傅宁辞并不认为夏启优势有多大。他兵马的确是最多,但亓州地势委实偏远,路又崎岖难行,一路行军,将士已有不少损伤。不过,幸好还有姚恪,他本就是将门出生,于领兵作战上颇有天分,又勤勉刻苦,熟读兵书,哪怕形式并不算有利,几番交战也都能险胜,替夏启拿下了几座城池。   三月过去,几只军队都渐渐靠近腹地一带,各自在占了些城池,也已交战多次,战势一度胶着起来。很快便到了芒种时节,原本该稻荷飘香之地,却是满目疮痍。将士难耐暑热,士气都低迷,各方也都按兵不动,一时间竟然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平和状态。   傅宁辞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而是一直留意着聂远录的动向。从夏启与姚恪的言谈中,聂远录已经控制了都城的军队,就连姚恪两个叔叔原本掌的兵,也都被接管到了他的麾下。但他既没有自立为王的意思,也并没有借着夏启幼弟的名义出兵,反倒以确保殿下平安为由,实则将柳夫人与其子等都软禁在宫中,又将手中士兵驻扎在京都二十里之外,颇有些坐山观虎斗的架势。   夏启取出信纸,将鸽子从窗户放了出去。   “如何?”   夏启摇头,“咱们的人没见,大哥和三弟的人也没见。”   姚恪将手中的羊皮地图放下,“聂大人想来不会拥兵自重。”   “他就算是想,现在也不是时候。”夏启挽着袖子,引了灯台上的火将信纸烧掉,“如今我兄弟相争,不管鹿死谁手,这天下终究还是夏家的天下。若是他扶了我幼弟上位,只怕千里河山便得换了姓了,这于我倒不是最要紧的事......“   “殿下。”姚恪叫他一声。   “又没有旁人在。”夏启安抚地冲他一笑,又道,”大哥三弟只怕是忍不了的,有道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柳夫人算盘打得不好,不知轻重,聂远录却是聪明人。“   纵然夏启轻描淡写,姚恪走到一旁仍然将窗户仔细关上,“殿下心有芥蒂,但刚刚的话要是传出去,总是不好。”   夏启原本有些好笑地看他动作,见他神色如此郑重,也知他忧心,收敛了神色温声道,“我不说便是了。”   姚恪看他一眼,又问,“那依殿下看,他如今全都闭门不见,是想做何打算。“   “左右还在权衡罢了,只怕也不会拖太久。”夏启靠着木椅,撑着头道,“要是我们三人中,有哪两方等不及先联合了,他也就无戏可唱了。“   ”殿下头疼?“姚恪见他皱着眉,站到他身后,替他按着百会穴。   “夜里没睡好,不碍事。”夏启反手握住姚恪的手,摸索着他指上的硬茧,“还有二十日就要立秋了。”   他说了这一句,没有再说旁的,半阖着眼睛,倒像是睡着了,只是仍然紧紧握着姚恪的手。   姚恪在他身边坐下,半晌也还是那一句话,“千难万险,我总是和殿下站在一起的。”   夏启轻轻应了一声,靠着他的肩,倒是真的睡着了。   又过了十来日,姚恪正在城外军营中整顿军士,忽然便有夏启的随从来,说夏启要见他,请他即刻去。   姚恪素日都是宿在军营中,隔个几日再回城中见夏启,将诸事回禀商议。如今,忽然见有人来请,不禁疑惑,问,“可是殿下出什么事了?“   “奴才也不知,将军还是先去吧。“   姚恪翻身上马,正欲走,又想起一事,“今日可有什么人去见过殿下?”   “今日似乎没有。”来人想一想道,“前几日倒是往来不断。”   “是些什么人?”姚恪见他摇头,又改口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人知道姚恪与夏启最是亲厚,丝毫也不敢得罪,一五一十道,“似乎是五日前,与殿下一直谈到子时末才离开。“   姚恪面色倒凝重下来,愣了片刻,终是一拉缰绳,朝入城的方向去了。   入城时天已擦黑,等到了夏启暂居的府邸,已经能看见天边的零稀的几颗星星。   姚恪推了门进去,廊外还有灯笼挂着,屋内却是漆黑一片,他立了片刻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见窗户边有个欣长的人影。   “殿下怎么不点灯?”   “子恒。”夏启转过身,唤了一声他的字,却又不开口了。   姚恪顿了一瞬,先在桌上寻火折子点了灯,豆黄的烛火亮起,才转过头去看夏启,夏启却也正怔怔地看着他。   “殿下,怎么了?”   夏启垂下眼帘,“你先坐。”   说着,自己也在案几边坐了,伸手先倒了杯茶。   姚恪见那茶水并无一丝热气,颜色又极深,便道,”殿下用过晚膳了没有?喝这样浓的茶,仔细伤胃。“   一面说着一面开了门唤了人,让备些吃食来。夏启只默默看他动作,并不言语,待到姚恪回桌前坐了才道,“我有事与你说。”   姚恪点头,也不催促,夏启又迟疑了片刻方才道,“聂远录前些日子派了亲信来。”   “这是好事,殿下不一直等着吗?”姚恪淡淡应一句,语气也不见得欣喜,又问,”太尉可是提了什么条件。“   夏启嘴唇微动,却并没有出声。姚恪见他踌躇至此,心中已隐隐有了些猜测,只是不肯信,非得要夏启亲口说出来才是,果然,僵持了片刻方听夏启道,“联姻。”   姚恪只觉心下一空,像是魂魄都被短暂抽离了,却也很快回过神来,面上丝毫也不显,“倒是听闻太尉有个妹妹。”   夏启并不答话,只是看着他,两人诡异地僵持片刻,姚恪又道,“殿下长我两岁,也过了十九了。若非时局动荡,早该娶妻生子。现在太尉既然有心,他若此刻出兵相助,胜算便多了几分。届时天下太平,殿下再迎了新妇过门,臣也可向殿下讨一杯喜酒喝。“   他话音未落,夏启却忽然大怒,起身将衣袖一拂,将茶盏全扫在了地上。   姚恪抬头看他一眼,喉结微微一动,又蹲下去捡地上的碎瓷,“殿下何必气恼。臣虽愚钝,太尉此番打的什么主意,却也能略猜出一二。只是他若真想借此成事,总还得再等上几年,殿下心中有数,也可步步防备着,并不会真的就为他鱼肉。不管怎么看,就此刻而言,答应联姻的确是上策。“   他声音不高,最后一句更是细听方能听清,夏启却冷笑一声道,“上策?”   姚恪不再言语,又听夏启道,“聂远录拿的什么主意,我自是清楚,难道我心烦只是为了这个吗?”   “殿下为何心烦还重要吗?!”姚恪紧紧握着手中的瓷片,低头不看他,“于聂远录而言,殿下并非他唯一的选择。于殿下而言,这是胜算最大的一条路。如今手中兵力三万有余,尚不落下风。可我虽只管军事,却也知道,亓州每年所纳税赋不多,这些年的银钱几乎都靠私下贩盐所得,纵然殿下处处周旋,如今战乱一起,盐路也断了大半。没了进账,军饷,粮草又处处都是开支,这场仗若不能尽快结束,再拖下去,变数就大了。殿下这些日子见了多少人,其它的法子只怕也想了,有得选吗?娘娘去得无辜,宋氏一族还在边疆受苦,殿下没有退路,亦不能输。“   姚恪的手被瓷片锋利的边缘割开了极深的口子,血液顺着他的指尖落在冰冷的地上。夏启让人拿了金疮药和棉布,并没有像过去一样亲手替他包扎,只是将药箱搁在了姚恪身侧。   姚恪拿了药粉往伤口上撒,像是不觉得痛,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夏启留心去看他的手,手腕处也是经年的旧伤。他低垂着头,脖颈露出来,却也有丑陋的疤痕一直绵延进藏青色的衣领。   姚恪将伤口随意地缠上,总算探头看向夏启,“太尉的人来了五日了,殿下这几日劳碌,想是其它各种法子也都想过了,便是不能如愿,也不是殿下之过了。”   夏启垂首不言,也不问他如何知晓。就算宋宜西去之时,他也未曾有过这样颓唐之态,姚恪见他眼下泛青,想来是几夜未曾安枕,忍不住心中一阵酸涩,放缓了声音道,“殿下今日叫我来,想是已经思量好了。若是没有,便由臣提前向殿下贺喜,也算是逾矩替殿下拿了主意。“   姚恪一席话说完,似也是疲乏不堪,在椅子上坐了,夏启仍是默然不语,忽听又有扣门声传来,是吃食送来了。侍女摆了碗箸,放下食盒又退了出去。姚恪揭开盖子,却见里面放着的,竟是几碟小菜,并一瓦罐的荷鼻粥。   傅宁辞便是隔了千年的光景,置身雾气之外也能感觉到气氛的凝重,简直不忍心再看下去了,把手机掏出来反复地滑。容炀侧过头去看,是曾豪轩整理的材料,大概又发了电子版的过来,屏幕的亮光照着他的侧脸,傅宁辞翻着又皱起眉,想一想还是又给苏姚姚发了条信息,让她手下有个轻重,要是情况能控制,还是把姚恪带回民研局,千万别像她从前一样,当场就杀了。   姚恪愣了片刻,还是拿了瓷勺先给夏启盛了,“殿下用膳吧。”   “你陪我用一点吧。”   姚恪依言盛了一碗,见夏启面色并无波动,只当他忘了,却听夏启慢腾腾喝了勺粥道,“你那夜不该来。”   姚恪手上的伤似乎这时方才痛了起来,一时竟连勺子都握不住了。   夏启却低笑一声,“你不该来,母后不该接了你入宫,我亦不该生在帝王家。”   他脸色发白,眼角却已然红了,只是并没有泪落下来。   “痴儿稚子才说这些话,殿下不该。”姚恪缓了片刻,伸手替他夹了一箸青笋,也知他并没有心思吃,只是放在碟中。   “终是我对你不住。”隔了半晌,夏启低声道,又道,”只是有句话你说得不错,我心下已经有了主意,如今还同你说这个,实在是我惺惺作态。“   “殿下何苦又说这些话来?”姚恪淡淡道,一只手却在暗处捏成拳,直把指甲往伤处掐去,“今日果,往日因。一步步都是我自己选的,并无人逼迫,便是到了今日,臣说一句肺腑之言,也绝无半分悔意。“   “是吗?”夏启将那片青笋夹起,又放下,良久轻声问,“你若是当真无悔,又何苦句句称臣?”   姚恪嘴唇动了动,轻轻咬了咬牙道,“臣追随殿下至亓州,为的是助殿下成事,如今眼见大业将成,何悔之有?!”   夏启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听得分明,好半天慢慢立起身子,只是看向他道,“是了,你尽了你做臣子的本分,我也尽我做主君的责任。至于旁的,原也没有什么。“   这些话本是姚恪逼出来的,现在当真听见了,也只是缄默了半晌,伸手去摘腰间挂着的那枚玉佩。夏启却忽然按住了他的手,只是自己的手却颤个不休,好半天才止住。   “留着吧,既然给了你,便是你的了。“夏启不避不躲,看着他的眼睛,终是唤了一句子恒,”我此人,此身,事事难由己,唯有这一点,是自己的心意。我知你不愿,却还是想再自私一次,央你留着它,也就当是成全我了。“   他言语中竟带了丝恳切的意味,姚恪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夏启放开手,看那枚玉佩在他腰间轻轻地摇晃着,缓缓舒了口气。待再抬起头,除开依然发红的眼角,神情已如往日,今夜的种种失态,已是冰雪消融于春风,再寻不见了。   他看着姚恪,面上终是一哂,朗声道,“孤今日传将军来,便是要告诉将军这桩喜事。如今既已知晓,军中繁忙,孤便不留你了。将军为我股肱,以后诸事还要多仰仗将军。“   姚恪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跪下叩首道,“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将军路上小心,孤便不送了。”夏启转过身,剪了手,仍然去窗户边立了。   姚恪半晌缓缓起身,神色也如平静的湖面,一丝波涛也没有。对着夏启的背影又行了个礼,默默地离开。只是跨门出去时,还是忍不住一回头,看见夏启的侧颊边有微弱的光亮闪过。   那大概是月光,那也只能是月光。透过极深的夜色,照亮了这位年少君主的面颊,因他终于要迎来光明的来日,哪怕也许并没有朝阳。   一个极寻常的夏夜,就这样过去了。 第21章   那年的立冬,是个极晴朗的日子,天澄澈得如同琉璃,叫人一眼似乎能看到天外去,可天外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就像朝堂中的臣子,也不知道年轻的帝王的心事。   夏启端坐于正殿之上,旒冠上的珠帘将他的面容挡去大半,只能看见他抿成一线的双唇,却也可以就此猜想出此刻他的脸上绝不是愉悦的神情,但这似乎并不应该。毕竟长达七月的战乱终于结束,哪怕它在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持续了更长的时间,却都如浮云远去,史书工笔会记载的,只是这最后的胜者。   若襄王时期的老臣,还记得夏启就番前的风姿,只怕也不禁要感叹亓州的风雪是何等地催磨人。他的面容倒未大改,依旧清俊无双,只是周身气度却像沾染了亓州千里冰霜,唯有在听到宋宜的封号和外祖、舅舅不日便可抵都的消息时,才有一丝消融的迹象。   同样神情凝重的还有姚恪,可见亓州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才会让昔日的少年郎都换了模样。当年他们离都是在一个春日,日头却不及此时晴朗,只是昔日少年人并肩而行,如今姚恪虽列在武将班首,却也要抬头才能看见他了。   姚恪久养在宫中,后又与夏启同去封地,除了亓州的旧部,朝中许多官员与他并不熟悉,却也知他是夏启亲信,少不得想要拉拢巴结。退了朝便纷纷上前道,“素闻将军沙场威名,今日一见竟是这般年少俊雅,只怕说是新科及第的状元郎也有人信......“   也有姚恪父亲旧识,感叹姚家后继有人,姚将军在天之灵也有慰藉了。   姚恪无甚心情听他们恭维之语,随意应酬寒暄两句便离开了。   众人见他离开也不气馁,又去围了一旁的聂远录,道,王上婚期既定,将来还要仰仗国舅多多提携。   聂远录却比姚恪态度和气许多,直道,大家同朝为官,都是王上臣子,哪有什么提携不提携的话......   雾气上先只看见聂远录的背影,后来他又被人团团围住。不过傅宁辞听他说话言辞语气,大概有了个猜测,皮笑肉不笑地对容炀道,“我好像知道他是谁了。”   容炀点了下头,没有发问,应该也猜出来了,又示意傅宁辞扭头看他们背后。有一点红色的亮光透过雾气传进来,那并不是器灵所承载记忆的一部分,而是来自于博物馆,傅宁辞想了一想,是那幅人皮画挂着的方位。   雾气上的人群在这时候也终于散开了,站在中央的聂元录,赫然就是宋之舟的模样。   夏启的大婚定在一月之后,因为是新王登基后的第一桩喜事,据说整个京都中都热闹非凡。   但那样热闹的景象,姚恪却并没有亲眼看见,他在前一天得了夏启的口谕,让他代自己前往城郊军营犒赏将士。   来传口谕的内侍,是当年夏启还是世子时就在身边伺候的老人,姚恪见他比当年在宫中时年迈了不少,便多说了几句,又亲自送了他出去。   谁知快到大门时,那内侍却再三推辞不肯让姚恪相送了。   姚恪看他一眼,心下顿时明了,让人拿了茶饼来,道,“那我便不送了,天寒路滑,公公慢些去。”   那内侍接过茶饼,再三谢了离开,走到门口等着的轿撵旁,躬身朝轿内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让轿夫抬了轿子,自己则跟在一旁随行,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姚恪一直站在院中,透过门的缝隙,看着那顶平平无奇的青色小轿。有风卷起轿帘,露出了轿中人的侧脸,那也是器灵所承载的姚恪的记忆中,所剩不多的几次清晰出现的夏启的样子。   接下来的一长串记忆都是零星而琐碎的,傅宁辞只能根据那些短暂的片段和史料的记载拼凑出大概的经过。   夏启即位以后,封了聂远录为丞相,君臣二人表面和睦,暗地里却是各自为营,步步试探。夏启有亓州的旧部,聂远录亦有自己京中多年的亲信,便是都中的禁卫也仍掌控在他的手中,夏启几次想要借故收回,却也最终没有如愿。   只是祈国战事刚平,百废待兴,哪怕任谁都能看出君臣间摩擦不断,却也还是彼此克制着,表面的平静倒也还能维持。   转眼便到了第三年上头,那年寒食节刚过,都中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姚恪二叔的长子当街策马,冲撞了一个老妇人,那妇人本来年纪就大了,竟当场一命呜呼在了马蹄下。   这件事若说与姚恪有什么干系,实则不然,若说没有关联,到底也是他堂兄。   姚家自从姚信战死以后,两个叔叔都不甚争气,虽仍有官职在身,却也渐渐不复昔年之盛。待到夏启即位,便是彻底闲赋在家。如此一来,说起姚家人,便总是免不了要扯上姚恪了。   姚恪未于此事上掺半分言语,任由他叔父来府上哭了半夜,堂兄照旧还是按律判了仗六十,流刑三千里。饶是如此,渐渐地也有些谣言起了,说姚家人敢如此放肆,不外是有姚恪这个骠骑将军在。   流言源头何处,并不清楚,信与不信,也皆在人一念之间,但传了半个多月都没有停滞的趋势,反而愈演愈烈,甚至连御史府都上了奏章,道姚恪恃功自傲,恐有不臣之心。到了这一步,却是连瞎子也能看出是有心发酵了。   待到了朝参那一日,朝上百官无不等着看是否有聂远录一派的御史当庭弹劾姚恪,却没成想夏启自己先起了头。   他将那御史府呈上的奏章让内侍念了,环视一圈道,“诸位爱卿想来都听清楚了。”   朝中诸人皆知姚恪乃他心腹,一时倒弄不明白他此举是何用意,都低头不语。   夏启微笑着低头看向聂远录道,“丞相怎么看?”   聂远录出列,道,“姚将军素来一片赤胆忠心,想来绝不会有谋逆之心,定是被人污蔑,王上切不可相信。”   聂远录刚一说完,刚才沉默不语的大臣中有两个平素与他亲近的御史跳出来道,空穴不来风,如今关于姚将军的流言不断,想来也是姚将军行事的确有不妥之处,如是种种,又道将军府上哪个仆役,丁忧未过便行嫁娶之事,也定是姚恪素日约束下人不当......   这边说得热闹,立刻又有人道,将军乃国之栋梁,一向奉公正己,束身自重,底下人的过错与他何干,谋逆之语更是无稽之谈,传这些话的人实在其心可诛.....   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争的如同乌眼鸡一般,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了才好。   夏启支着头冷眼看着,待终于安静下来,才冷笑一声道,”朝堂之上,孤竟以为身在市井之中,各位大人果然都是知书明礼之人。”   “骠骑将军。”他转头看向姚恪,吵闹得如此厉害,姚恪却一直沉默不语,仿佛置身事外,“你自己说。”   姚恪走到殿中,跪倒道,“臣行事若有不当之处,甘愿按律领罚,但臣一心为王上,绝不敢有半分谋逆之意。”   “不敢?”夏启忽然站起身,拿过奏章重重往下一掷,正砸在姚恪的背上,“便是孤冤枉了你不成?吏曹何在?”   “臣在。”一位官员躬身站出来。夏启深吸一口气道,“传孤口谕,骠骑将军姚恪,恃才傲物,伐功矜能。孤屡次宽宥,望悔之改之,然其不思己过,如此辜恩负德,实在有愧天恩。孤统御万方,唯有赏罚分审,方能固家稳国。兹革退为奋威将军,即日赴界南关,无诏不得归都。“   “王上!”一着红衣的御史急忙出列道,“眼下诸事为未明,王上如此处置,恐令百官心寒......”   “这是孤的朝堂还是尔的朝堂,是孤的天下还是尔的天下?”夏启指着他道,“若是心寒,便同去界南好了。界南广阔,莫说是你,便是朝上诸人,也都能容下!”   他说罢,重重一拂衣袖,径直离开了。   此番变故来得实在突兀,殿上众人神色各异,议论纷纷。姚恪仍然跪在殿中,只是牢牢地抓着那本奏章。有相熟的官员上前想要搀他,姚恪摇头,低声说了句无事,起身往清河殿的方向走去。   姚恪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夏启就在殿中却一直没有见他。   姚恪莫名又记起了宋宜去世的那一年,也是这样先起了流言,古人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诚然不欺。   他面上浮现出嘲讽的笑意,一旁的内侍见他嘴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又神情怪异,劝道,“将军回去吧,王上只怕是不会见您的。”   “烦公公一事。”姚恪勉力道,“替我带句话给王上,就说,‘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子恒未曾有过片刻后悔,只盼践行当日对王上之诺。王上,是不是后悔了?“   他说着又去取腰间的玉佩,只是手一直发抖,许久才取下来,“也劳公公将这个也交于王上。”   “这......”那内侍迟疑着,姚恪道,“公公放心去吧,若王上真的怪罪下来,我也一力承担。”   ”那奴才便替将军走着一趟,将军且等一等。”内侍终于应道。   姚恪看着前方紧闭的朱色的宫门,他跪得久了,觉得浑身都痛。昔年他也曾在这里跪着,好像并没有这么难受。是因为当初年少,而如今常年征战已是一身伤病,还是因为当初有人握着他的手,而现在那个人终于要彻底推开他了?   那内侍终于出来了,走到姚恪身边,面色似乎有些不忍。   “王上怎么说?”姚恪问。   “王上说,界南偏远,将军不日便要启程,还是早些回府打点行装,不要在此处耗着了。”   “玉佩呢?”   “王上收下了。”   姚恪突兀地笑了一声,说了句好,踉跄着起身。   那内侍见他走得吃力,追上去想要扶他,谁知还未碰到姚恪的手臂,他却已经重重的摔了下去。   姚恪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之中,他坐起身,打起精神撩开帘子。   一旁骑马随行的侍卫见他探出头来,急忙让队列停了,上前道,“将军,您可算醒了。”   姚恪点点头,“水。”   侍卫拿了水壶与他喝了,听姚恪问,“这是哪里?我睡了多久?"   “您昏迷这是第三天了,已经过了晔郡,再走两日,便是常右神山了,到时候咱们在山脚禄存星君庙拜了就可以继续上路了。“   那侍卫说完又道,“您当时在宫里晕过去,太医看了说是没有大碍,前日一早,您还没醒,王上便下令让咱们出城了......”   他语气中隐约有些怨怼的意思,似乎在为姚恪不平,只是不敢太显露出来。   “吩咐启程吧。”姚恪垂下眼眸低声说,“我没事了,给我换匹马来。”   “将军?“那侍卫犹豫着。   “去吧。”姚恪坚持道。   侍卫领了命匆忙去了,车马行过之处,驿道上扬起细密的尘埃。   姚恪骑在马上转过头去,周遭是青色的麦田,天边有高飞的大雁与浩渺的云霄,只是京都的楼台与宫阙已被层层的山脉的山脉阻隔,再寻不见了。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①   姚恪猛地握紧缰绳,策马向前奔去。   ※※※※※※※※※※※※※※※※※※※※   ①:土国城漕,我独南行---《诗经》 第22章   界南关是整个祈国离京都最远的地方,姚恪在那里的时间,留存在器灵中的记忆除了无穷无尽的荒漠,便只有年关时京中有使臣来,他能听到一些与夏启有关的消息。   三年弹指而过,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从祈国的王宫中传出,待到世子降生的消息传到界南关时,已是半月之后。但这个喜讯,在很快传出的另一个令祈国上下震惊的消息面前又显得不值一提,文王逊位,尚在襁褓的世子承继大统。   夏启当初说无诏不得回都,但姚恪仍在得到消息的当夜便赶往京都。   野史上说他回京救架,兵败被杀实在是冤枉他,姚恪未带一兵一卒,单枪匹马。   他知道大局已定,亦不愿连累身边将士一道做这样有去无回的事。但他自己却是一定要回去的,是想再见夏启一面亦或是其它,只怕姚恪自己也说不清。   无论如何,他总归是日夜兼程,未曾有一刻停歇,连马都跑坏了两匹,人总归靠一口气没有倒下。   二十日之后,他才总算到了京都,因为新帝登基城中处处都张灯结彩,满是喜庆的气息。只是这喜到底是新帝的喜,还是聂远录的喜,却不是百姓所能关心的了。   姚恪混进了宫内巡夜的侍卫里,一切进展得太顺利,连傅宁辞和容炀置身事外,都能看出其中肯定有问题,姚恪不会不知道。   但在辗转来道夏启禅位后的居所,远远看见里面的烛火时,他的脸上还是出现了这些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意。   这个笑意一直到推开门看见里面坐着的人的背影才消失,聂远录回过头,含笑对他道,“姚将军,许久未见,将军一切可还好?”   “王上呢?”姚恪只冷冷地看着他。   “王上自然在太后那里。”聂远录朝他走过来,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将军是在问先王?”   姚恪脸色顷刻白了,一把拔出剑来,聂远录却也并不慌张,姚恪身后已有百来侍卫围了上来。   姚恪并不理会,又问了一遍,“王上呢?”   “将军还是先担心自己比较好。”聂远录抬手往下一压,道,“至于先王嘛,等将军到了下面,自然可以见到了。”   姚恪就算有通天之能,最终也还是寡不敌众。聂远录并没有当场杀了他,定了七日后当街问斩,想来是知道他已经不足为患,要用他的血来震慑他人罢了。   姚恪被关进了天牢里,傅宁辞本以为他大概会在此时便自行了结,姚恪却一反常态的安静,甚至连狱卒送来的饭菜也都照常吃了。   “他没有夏启确定的消息,哪里会甘心,多挨一刻总是一刻。”容炀道。   “他只怕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傅宁辞联想到检验报告上姚恪古怪的死状,还有与禄存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由地打了十二分的精神仔细去看。   一直到了问斩那日,禄存并没有出现,但当囚车转过几条街之后,姚恪忽然问一旁押送的官员道,“你们是谁?这是去哪里?”   傅宁辞原本不知道正确的方向往哪边,姚恪这么一问,也察觉出了不对的地方。问斩的地方在东市,聂远录一心想拿姚恪杀鸡儆猴,自然是围观的人越多越好,但这囚车却是越行越偏僻了。   押送的人并不答话,一直进了一户隐藏在僻静巷子中的青瓦的宅院,才解了姚恪的枷锁,又退出去了。   姚恪听见宅门落锁的声音,正在此时,厅门也开了,一个身着青衫的女子走了出来,“姚将军。”   这女子此前在姚恪的记忆中从未出现,但姚恪显然是认识她的,皱眉打量道,”王后娘娘?“   “聂远录的妹妹?”傅宁辞听姚恪这样称呼,低头翻了下资料,孝惠后单名一个岚字。“你觉不觉她看起来很熟悉?”   容炀点头,“不就在你背后挂着吗。”   “是她?”傅宁辞本来一直心情有些郁结,听他这样讲还是忍不住抬手打了他一下,“你就不能换个表述。”   他说完将信将疑地转过头去看背后那幅人皮画,只是红光已经消失了,隔着雾气也看不见。   “这些日子将军受苦了。“聂岚将一个长条的包裹递给他,正是姚恪当日被拿走的佩剑,“此地不宜久留,将军且先随我来。”   姚恪拧眉打量她一眼,“娘娘要带我去哪里?我方才说错了,娘娘如今已是太后了。”   “本宫知道将军不信我,但绝没有半分要伤将军的意思。”聂岚脸色白了两分,又道,“剑如今已在将军手中,此地又唯我而二人,将军不妨先跟我走,若是有什么不妥,即刻杀了我便是。”   “娘娘到底要带微臣去哪里?”姚恪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聂岚说话时一直分心瞧着大门,面色有些焦急,一咬牙道,“本宫带将军去见王上。”   姚恪神色终于有一丝波动,“果真?”   “是。此地不能久留,将军还是快些随我离开。”说罢,转身往堂屋走,姚恪顿了片刻,也还是跟了上去。   聂岚引着他进了书房,将书架分开后面有个两丈来长的通道,穿过去是一间卧房,到了院里一看,却没走得太远,只是到了巷子的另一侧。   院后的玉兰树下有口枯井,里面挂着绳梯,聂岚提了裙摆,便要顺着绳梯下去。   姚恪略一犹豫,伸手在她面前虚虚挡了挡,叹口气,“还是我先下去接着娘娘。”   井底堆着厚厚的腐败的枯叶,将枯叶分开,露出一扇小小的铁门来。门后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聂岚引着姚恪在里面走了快一个时辰,才到了尽头,照原样开了门,又是在一户民宅里。   聂岚开了柜子,“这里有衣物,将军先换上。”   姚恪走到窗边一看,才发现竟然已经到了都城外,隔得倒是不远,还依稀能看到城门上的烽火台。   “王上呢?”姚恪并不接她递来的衣物。   “将军先换上再说。”   姚恪冷了脸,将剑往她面前一横,但并未出鞘,“王后娘娘,微臣再问一遍,王上现在何处?”   聂岚叹一口气,转身向他行了个大礼道,“事出权益,本宫骗了将军,王上他恐怕已不再人世了。”   姚恪握紧了剑柄手背上青经绽出,喉结动了动,声音颤抖道,“什么叫恐怕?”   聂岚垂下眼眸,似有些不忍,叹息道,“将军可知,退位的诏书虽的确是王上亲笔所写,玉玺也的确是王上盖上去的,但旨意却是本宫上殿宣的......,因为当时,王上已经不在宫中。”   “退位诏书下的前七日,聂远录带兵逼宫,王上当时写下诏书,却将退位时间放在了七日之后。丞相夙愿得偿,短短几日,也没有再逼迫,只是命人严加看管,并不许王上离开宫门。第二日夜里,王上派人请本宫过去,我到的时候,王上已不在寝殿中,只留了一封信,说他要去常右山,让本宫务必拖住丞相,万不可提早让新帝登基。“   ”只是本宫无能,到底没有将王上离宫的消息遮掩下去。丞相的人,也发现了王上的踪迹,一路追到常右山下,已是第七日破晓。回来复命的人说,他们不敢私自上神山,只能一面在山下守着,一面送信回来,却看见王上沿着山路而下......"   "然后呢?“   姚恪迟迟听不到她下半句,一时间脑海里冒出万千个念头,咬牙道。   ”王上还未到山下,东边便日出了,守在山下的侍卫,看见王上化作了粉末,顷刻间便消散了......“   “一派胡言!”姚恪斥道,手却不住地抖。   “本宫不知为何会这样,但确是亲耳听人回禀,并未有半句欺瞒。想来他们若是撒谎,也断不会编造出这样匪夷所思的话来。“聂岚拭了眼角的泪花,强打起精神对姚恪道,”我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将军了,把将军带到这里来,也总算不负王上所托。当日王上信中,已猜到将军必然会回京,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救出将军。快马和盘缠我替将军备下了,已有人替将军赴了刑场,将军换了衣裳,快些离开。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姚恪这个人。天地辽远,将军勿要回来了。“   姚恪握剑的手慢慢垂下,不发一言。聂岚知他心中难受,也没办法,只能再催促道,“将军。“   姚恪总算抬眸看她一眼,“我若是走了,娘娘又怎么办呢?”   “将军不用忧心本宫。”聂岚一路走过来已经疲乏,又说了这样一番话,轻轻咳了两声,方道,”诚如将军所言,我已是太后,好歹又冠了聂家的姓,丞相并不会拿我怎样的。“   她眼眸中还有未干的水光,欠了身,朝姚恪盈盈一拜,“山高路远,将军好自珍重。” 第23章   常右山脚下禄存星君殿不远处有个小小的茶摊,来往的人拜了星君,也常在这里喝口茶歇歇脚再继续赶路。   “老人家,你在这神山脚下呆了这么久,见没见过禄存星君真身啊?”一个中年人,一边喝茶一边问卖茶的老头。   “哎呦,这可不敢胡说,神灵的事,咱们凡人哪里能议论呢?”那摊主让孙子将找补的铜板递过去,笑眯眯地说。   “神灵都仁爱,怎会怪罪。再说了,又不是不敬的话,有什么不能说。”那人道。   “兄台这话说得是。”旁边一个穿蓝色袍子书生样子的人,故作神秘道,“说起这星君啊,我虽没有见过禄存,我有个同乡却是见过贪狼星君的。“   傅宁辞乍一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呛得咳嗽了一下,指着雾气上的人,不可置信道,“见过我?”   容炀皱眉拍他的背,“你急什么?”   又听那书生道,“我那同乡最爱各国四处游历,前年路过茅山一片,见山下的镇子人迹寥寥,还有不少道士在,一打听才知道茅山上镇着的几只妖怪逃窜出来了,那些小道士正寻呢。“   “要是换个其他人,听见这些事,早早便跑了。偏生他胆大,还就在镇上歇了,谁知夜里竟然真的碰上妖怪了。”他说到这里,见周围人都盯着自己,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才继续,“也不知是什么妖精,说是足有间宅子那样大,一群道士也斗不过。我那同乡躲在客栈里,以为自己只怕也要命丧此地了,结果忽然有剑光袭来,映得半边天都亮了。却是一个穿玄色衣衫的男子提剑而来,正是贪狼星君。”   “贪狼星君长什么样子?你那同乡可有看清?”   “说是容色俊美异常,只是看起来冷若冰霜,叫人不寒而栗。”   “星君嘛,自然是不好接近的。“周围人议论纷纷,忽又有人道,“你这全是胡说,有什么凭证能说那是星君?况且茅山乃是文曲星君辖地,便是真有,也该是文曲才对。你可别急着改口,大家伙都知道,文曲星君乃是女体,决计不会是穿玄衣的男子。“   旁边的人又纷纷应和。   “你且听我说完。我同乡所见的确是贪狼星君不错,他到茅山,却是为了寻人的。”那书生不慌不忙道,“星君降了那妖物,将它交给茅山的道士,便要离开,正在此时,又有个手握银铃的女子出现,唤他贪狼,又与他致谢,想来是你们说的文曲星君不错了。我那同乡听文曲问,‘可找到下落了?’,贪狼星君只是摇头,两人便又一道离开了。”   “这人兼职说书的吧?胡编乱造,苏姚姚那个性格,什么时候对我客客气气了?”傅宁辞嫌弃道,“前面一句我还勉强可以理解,冷若冰霜又是什么?一群人走一块儿发传单的都贴定追着我发,这还叫冷若冰霜了?不过他脑子转得还挺快,一拆穿马上能编出找人这种话来找补......哎,你轻点。"   他反手抓住容炀的手腕,容炀却像刚回过神,“怎么?”   “你怎么了?”傅宁辞好笑道,“我已经没咳了。还有,哥,照你这个拍法,我心脏都得被拍出来了。”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容炀垂下眼睫收回手,用另一只手捏住自己的腕转了转。傅宁辞以为他也是为了姚恪这件事心情不好,加上心中也拿定了主意,便玩笑道,“你该不会是听见我找人不高兴吧?这都几千年前的事了,再说了,没准儿我在找你前世呢?“   他本是一句打趣的话,容炀的眼睑却重重抖了一下,随即又调整过来,镇定反问道,“是吗?如果不是呢?”   傅宁辞被他反将一军,一愣才干笑道,“瞎说,都是瞎说。你说这个人真讨厌,看着还是个读书人的样子,怎么瞎传人八卦,坏我名声不是?”   容炀见这一节总算过去,低下头,暗自舒了口气。   那书生犹自说个不停,茶摊的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他身上。那摊主的孙子见风头似乎都被他抢去,有些不乐意地嘀咕道,“我们虽没见过星君,却也是见过神迹的。”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一边去。”那老头瞪他一眼。   小孩子不高兴地一撇嘴,跑出去玩了。   “哎呀老人家,你便是说给我们听听又怎样嘛?”众人正想听个热闹,纷纷埋怨道。   “大家伙不要听我那孙子瞎说,也并不是什么神迹。”那老头架不住这样的势,开口道,“这话我说了,大家伙可千万不要往外胡乱传。就是新帝登基那一日,头天晚上有一队官爷到这摊子上来,说要借我这地方一用,你说这能不答应吗?那些官爷像是在守什么人,我是一夜都没回家,一直在这里煮茶,等到快天亮的时候,隐隐约约看见山上有个人下来。大伙是知道的,神山上一贯是没有谁行走的,那些官爷拿了剑就要往山脚去,谁知那人却化成粉末了!“   一只茶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是摊角的一张桌子,一个男人坐在那里,斗笠将他的面颊遮去大半,一直也没有参与过周围人的议论。   “那人是谁?老人家没糊弄我们吧。”有人问老头道。   “这可不敢胡说。”老头去收拾摔破了的茶碗,“那么多的官老爷,若不是在这神山脚下不敢胡乱杀生,只怕小老儿今日都没命在这里了。”   “真的?不会是那一位吧。”有人低声道,往京都的方向指了指。   “那位不是还在宫里吗?”   “这也再没人见过呀,不是听说连诏书都是太后宣的吗?”   “各位还是不要再说了,喝了茶快些赶路才是......”   老头走到摊角,扫了茶碗,正要离开,却听那戴斗笠的人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人面容瘦削,看着也没什么神采,声音更是沙而哑,唯有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他。   摊主被这样的目光一刺,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自然是真的,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那人听他这话,脊背好似都在一瞬间塌了下去,半晌拿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拿起自己的剑,往常右山脚走了。   快到亥时,月亮挂在淡蓝的天幕,许是快到十五的缘故,月色明亮而皎洁,却并没有星星。   星君殿前还有几个赶夜路的人在参拜,姚恪避过他们,径自绕到殿后,那里有条上山的通道。   道路竖着木牌,用红色的朱砂写着“神山禁地”几个大字,下方盖着祈国的玉玺。   姚恪伸手在印文上摸了一摸,没有半分犹豫,提步踏上山道。   山道上常年无人走动,也没见过谁清扫,却很是干净,连落叶都难见到一片,两旁是参天的大树,树影在地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印迹。   起先的路似乎甚是平常,只是绵延的山道,看不见尽头,好似天地间便只剩下了他和无穷尽的山脉。   慢慢地原本平缓的山势似乎突然变得陡峭了起来,平地上甚至眨眼间钻出了蜿蜒的树根。姚恪只是微微一顿,左右看看,仍然拿着剑沉默地沿着山道一步步往前。一只白鹿从山林中跑了出来,衔住了他的衣摆,不停摇着脑袋,似乎在阻止他继续前行。姚恪挣脱了那只白鹿,正欲往前,山间竟在此时又起了大风,生生将他刮出几米远,两旁的树却丝毫没受影响,连叶子也未有分毫的颤动。   姚恪支着剑,咬牙站起来,擦掉唇边的血迹,艰难地支撑着自己不要后退。   倏尔间,风停了,就像从没有吹起过一样,寂静的群山中,忽然有个男子的声音响起,“神山禁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禄存星君!”姚恪眼中刹那间似有光亮滑过,朗声道,“在下祈国姚恪,无意冒犯星君,进山实是有事相求。”   “我知你是谁,也知你为何而来,先回去吧。”   “我只想知道王上的下落。”姚恪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山谷,焦急道,“他们说王上......”   他终究没有办法说出化作粉末的话来,喉结动了动,努力平复住自己的情绪道,“星君,求您告诉我,王上可还在这山中?”   那个声音过了很久才响起,带着深深的悲悯,“他并不在人世了,你见不到他的。”   姚恪还要再开口,风再次刮起,这次竟然生生将他带离了地面,等画面上的一切再次安静下来,他已又回到了山脚下,眼前还是那块“神山禁地”的木牌。   姚恪一咬牙,提步又往山上走,两旁树木的枝干诡异地延伸出来,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木墙,将他阻挡在外。姚恪稍一退开,那树木的枝丫也就散开了。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那声音再次在空旷的山谷响起,“你所求之事,明日自会有分晓。”   “星君!”山谷中再也没有回应,反倒是殿前有人听见响动跑过来,远远地打量他。姚恪立了半晌,拿着剑转身离开了。   姚恪在最近的一间客栈住下,他不知道‘明日’到底是何意,就一直抱着剑坐在窗边等待天明。   他在牢狱中虽没受什么重刑,也颇吃了些苦头,又连日奔波,天快亮的时候支撑不住,靠着窗棂睡了过去。   窗外将白的天际,好像出现了一团亮光,渐渐地越飘越越近,才发现是一枚玉佩。从窗外飞进来,姚恪还是沉沉地睡着,毫无察觉。那枚玉佩落在他的心口处,变成了两枚。其中一枚逐渐变得透明,慢慢消失不见了,而另一枚,则掉悠悠的掉在了他的手边。   姚恪那一觉睡了很久,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西沉。   他大概是做了一个梦,睁眼时,眼神都不太清明,直到手指无意识地碰到一块冰凉的物体,整个人一下子怔住了。他心里或许已明了那是什么,却一直不肯回头,保持着一个僵硬而别扭的姿势,极其缓慢地将玉佩抓进了掌心。   ※※※※※※※※※※※※※※※※※※※※   不好意思,我点的时候点错了,提前发了。这章应该是11月2号的。 第24章   当月亮又一次东边升起来的时候,姚恪离开了客栈,悄无声息,就像他来时一样。院门被轻轻推开,月光照耀下的小径上,一只白鹿站在路的尽头。   那只白鹿,似乎正是在常右山上扯住他袖子的那只,一点也不怕人,见到姚恪了,温顺地走到他面前,将衔在嘴里的东西,轻轻地放在了姚恪的手上,蹭了蹭他的掌心,跑进旁边的小路,消失在了夜色中。   那是几块碎布片,依稀能看见上面有些残破的金线,却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花纹。姚恪拿在手里看了很久,像是失去了支柱,肩膀颤抖着慢慢蹲了下去。许久,才有一滴泪滑过他的脸颊,落在身侧的尘土上,留下几乎分辨不出的印迹。   姚恪在距离常右山不远处的村庄买了间小小的宅子住下。那是个很安静的水乡,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闲适而静谧,就像夏启当年同他描述的那样。   他自称姓齐,家乡遭了水灾,家里人都不在了,不愿意在伤心处呆,四处云游了几年,决定在此定居。不知那些乡民是否相信了他的说辞,但总归,他们接纳了这个俊朗但寡言的年轻人。   姚恪在宅子旁边修了衣冠冢,里面放着的自然只有那几块碎布。他每日寅时起,趁整个村庄还未苏醒的时候,练一个时辰的剑,然后给自己准备朝食。姚恪将门出身,又在宫中养了那么多年,哪怕是征战的时候,也从未自己干过这些事情,最开始连火都起不好,一锅粥常常坏了大半。他总是准备两只木碗在桌上,将勉强能看的那一部分装满其中一只碗——哪怕它们最后只能被倒掉,然后自己再面无表情地将剩下还夹生的米粒咽下去。   白日里,他就看兵书或者练字,有时自己同自己下一盘棋。等过了正午,便坐在衣冠冢旁的青石阶上,拿一把刻刀,仔细地雕一块青石。往往一呆就是整个日仄,直到日头西沉,第一缕月光从他的面颊滑过。   他重复着这样的日子,傅宁辞旁观着一切,觉得好像自从遇见夏启,他的人生便以此为节点,走入不同的循环中。   幼年时,他呆在宫里,每日练武习字,再与夏启一道用晚膳。去了亓州,他整日在山中练兵,月末,再趁着夜色回城中见夏启一面。等到夏启登基,除了上朝或去城外军营,其余时间也都把自己锁在四四方方的将军府里。再后来,夏启一道御旨将他指去了界南,他就在无边无际的荒漠中,等待偶尔从京都来的消息。   然后他等到了夏启的死讯,然后他把自己送进了最后一个循环里。   细细地刻着那块碑,在上面刻下精巧的纹路,再用自己的血染红它们。   傅宁辞在姚恪第一次划破手指的时候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的伤口愈合得太快,那实在不应该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伤口愈合的速度。   姚恪自己应该也发现了,他愣了一瞬,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又继续刻了下去。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已经不在尘世了。   那块墓碑姚恪刻到快第三载的时候,才总算有了完工的迹象,又或者他一早就计划好了时间。   于是在某个破晓,姚恪朝界南的方向送去了一只信鸽,那是这么久以来,他与外界的第一次联系。   过了大概二十日,他起得较往日更早,熬了一盏荷鼻牛肉粥,慢慢地吃掉一半。然后他将墓碑上最后一个字刻完,将它立好,又重新挖开了衣冠冢。棺木里原先放着的那几块碎布已经快分辨不出了。姚恪回屋换了件干净的衣裳,再次走到墓边,拔出剑,压上了自己的脖颈。   姚恪手下得极重,但几滴血渗出之后,伤口开始愈合。他并没有停,抬手又狠狠地在脖子上滑了第二道,三,四……然后是手腕……   并不是不痛,哪怕他将自己的表情克制得极好,一剑一剑仿佛不是刺在自己的身上,额头渗出的汗珠却是藏不住的。   一团光影从他的心口慢慢显现出来,越来越清晰,好像要离开他的身体,到最终又沉回去。不过姚恪伤口愈合的速度终于逐渐变慢,他的嘴唇变得发白,伤口开始在皮肤上留下印迹……   姚恪终于停下了手,他踏进棺木中躺下,剑放在身侧,从怀里掏出那枚玉佩,放在自己的手心,另一只手,将头顶的棺盖拉了过来。   枝头的寒鸦被一阵疾驰的马蹄惊起,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推开这间院门。他大概是姚恪的旧部,傅宁辞似乎看见过他的样子,只是记不清他的名姓。   那个黑衣男人走到衣冠冢旁,看见了旁边斑驳的血迹,他跪下去,颤抖着手将棺盖开了极小的一条缝,又迅速地合上。姚恪安静地侧卧在棺木中,留出了一半的位置给一个早已不在的人。手里握着那枚玉佩,脸上却带着浅淡的笑意。   那男人在衣冠冢旁跪了快一炷香的时间,站起身,用黄土重新覆盖上棺木。然后将屋子里,姚恪尚未处理的东西全部拿出来烧掉,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快亮了。他拿了块细绒布,将墓碑仔细地擦拭,又扫净了墓前的尘土,重重地磕了两个头,跨马离开了。   马蹄声逐渐远去,日头透过树梢投下在墓碑上斑驳的光影,碑上没有名字与年月,只有一句古老的情话。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白雾上的影像渐渐变淡,不会再出现下一段。剑同它的主人一起长眠于地下,直到不知前尘的人,将它从棺木中取出。   “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傅宁辞怔了半晌,终于曲起食指敲敲鼻梁道,“从玉佩进到姚恪身体里的……有禄存的灵力在,我能感觉到,可是很微弱,不应该能达到他后来的状态。连容貌也没有什么变化,他年龄的确不大,可是……”   他摊了下手,“看来请了器灵也没有清晰多少。”   容炀静静看着他,并没有说话,他自己心里也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好在傅宁辞原本也不是想从容炀这里获得答案。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才再开口,声音比刚刚好似更低沉了一些,“我还一直在想,谁和他这么大的仇,七八十道口子,结果都是自己下的手。”   “先起来吧。”容炀知道他心情只怕不好,伸手拉他起来。   傅宁辞握住他的手掌心,起身的那一瞬间,借势抱住了他。   “别动,委屈一下让我占个便宜。”傅宁辞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谁让你回来了呢。”   他这样说着,也还是很快放开。容炀却在他松手的时候,单手扣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傅宁辞愣了一下,又放松下来,放任自己倚靠着他。过了会儿,容炀才轻声问,“好点儿了吗?”   “嗯。”傅宁辞站直了身体,看着他的眼睛,“我不用说谢谢吧?”   “不用。”容炀笑笑。雾气已经彻底散去,博物馆又恢复成了来时的模样,时间也不过刚刚过去两个小时。   傅宁辞走到对面,看着那张人皮画。伸手在空中虚虚画了个符,低声念着一串咒语。   符咒闪现出金色的光芒,像有一阵风吹进了画中,带动着梅树的叶子微微颤动。只是很快画面静止下来,傅宁辞又念了一遍咒,也再没有反应。   “还是不愿意出来吗?”傅宁辞头疼地按按眉心,伸手穿过玻璃把画取出来卷上,对容炀道,“走吧。”   “带走吗?”容炀问。   “我先联系一下,过两天让孟轻去补批文。”傅宁辞点点头,又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我是真烦走程序。”   他把车丢给容炀开,坐在副驾驶上给人打电话。大半夜的,都睡得正香,傅宁辞前后弄了能有一个钟头,才总算搞定。   “真是要了命了。”傅宁辞把手机往旁边一扔,探头看了一眼放在后排的人皮画,又靠回座位上。   “处理好了?”   “好了。总不能让人家明天一开门以为遭了贼。”傅宁辞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容炀把温度调高一点,“你要是累就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可能前面没睡好,怎么这么容易困……”傅宁辞嘀咕着,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那我睡一会儿,你开累了就叫我,我和你换。”   容炀点点头,等傅宁辞阖上眼才转过头去看他,眼睛里一抹忧色滑过。   傅宁辞却在这时忽然睁开眼睛,夜色太黑,他看不清容炀眼底的情绪,只知道容炀在看着他,就觉得自己的心情似乎又好了一些。   “容顾问,你干嘛要偷偷看,明目张胆地看不行吗?”容炀被他逮了个措不及防,握着方向盘也不开口。   傅宁辞轻轻笑了笑,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半晌开口,“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也许想了很久了,只是一直找不到你,没有机会说……现在好像也不是一个太好的时间……等案子结束,你会给我机会说的吧?”   容炀的手指好像收紧了一些,又听傅宁辞道,“你可别案子一结束就辞职,这才刚来,我可不会批,正差劳动力呢。”   容炀知道自己当年的不告而别,其实伤到了他,所以再次献出心脏的时候,要用玩笑粉饰,哪怕其实无济于事。但傅宁辞明明可以避免地更彻底一些,会这样也不过是为了他。   容炀忽然觉得可怜,既是自己也是傅宁辞。他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我再陪陪他,也让他再陪陪我。’可心里更清楚的是,这样的陪伴就算有,也不过几个月罢了。   他心里涌起一种深深的怨恨,已经很久不曾有过的激烈情绪。他愿意舍弃一切,去人世里做最寻常的那一个,哪怕病痛和衰老,也甘之如饴。他只想和傅宁辞走过完整的一世。如果奢侈一点,他希望他们能一起出生,走过青葱,不要错过对方每一个瞬间,然后一起老去,去数对方的白发和皱纹,再手牵手,踏进坟墓里。   可三千年了,他没有机会,从前没有,以后更不会。   他不可避免地又想到姚恪与夏启。   天有定数,爱人何辜?   傅宁辞还假装不在意地等待着他的答案,容炀有一瞬间的冲动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可最终还是没有吐出一个字。他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愈发沉静,轻声道,“你要说的时候,我会听着的。”   “那就好。”傅宁辞满意地闭上眼睛。   驶过两个路口,傅宁辞的呼吸平缓下来。容炀把车停在路边,看着傅宁辞平静的睡颜,轻轻触摸他的脸颊。他连呼吸都不敢,像在触摸一件珍贵的瓷器。   就这样吧,容炀想,剩下的时间,和他做蜉蝣一梦,然后让他忘记自己,安稳地活下去,他只要他活下去。 第25章   刚过了枫江收费站,傅宁辞就接到苏姚姚的电话,说已经把宋之舟带回了民研局。   “姚恪呢?”老城区的路开着导航也不好找,傅宁辞让容炀停下车,自己换到了驾驶室。   “没看见,我留了人继续找。”大概是忙了一夜,苏姚姚声音难得有一丝疲惫,“一路上也做了标记,如果真是冲着宋之舟,自然会跟过来的。你和容顾问往回走了没?“   傅宁辞把车拐进左边的路口,“快到了,还有十分钟。”   “你怎么在这儿呆着?”一进大厅就看见苏姚姚正坐在中央的沙发上,用吸管搅着刚刚冲好的奶茶。   “守株待兔呗。”苏姚姚见他们进来,又取了两个杯子,往里面倒奶茶粉,“其它几个可能的通道我都画上符了,他要真来,必须从这儿进。”   “一杯就够了。”傅宁辞接过来,塞到容炀手里,“脸色怎么不太好,是不是冷?一楼制冷不行,你先拿着暖暖手。”   说完,他拿过桌上的空杯子,转身往楼上去,留下苏姚姚一脸莫名其妙,“又干嘛?”   傅宁辞估计没听见,人拐上楼梯就没影子了。苏姚姚不满地撇撇嘴,一回头见容炀似乎正打量着她,顿觉有些尴尬,岔开话题道,“容顾问今天辛苦了,刚报道就得加班。”   “哪里的话。”容炀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我刚听宁辞说,宋之舟带回局里了?”   “楼上孟轻守着呢。”苏姚姚低头喝了口奶茶,水还有些烫,她小声地吸了口气,容炀立刻体贴地递过一张纸巾给她。   “谢谢。”苏姚姚心里想着容炀和傅宁辞在某些方面其实很像,放下杯子问他道,“对了,容顾问,你们请出器灵了是吧?到底看见什么了?傅宁辞给我发了好几条信息,让我要是碰见姚恪了,尽量给他留条命,哦,还有,宋之舟和他什么关系。”   “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容炀沉吟片刻,组织了下语言,“姚恪……”   傅宁辞端着杯子回来的时候,容炀正讲到姚恪从界南回京。他在容炀旁边坐下,等容炀讲完,才把自己面前的杯子和容炀的换了,”泡的普洱,我记得你不喝甜的。孟轻放到最里面的柜子了,找了半天才找到。”   说着抬手又在神情微滞的苏姚姚眼前打了个响指,“听傻了?”   苏姚姚打了下他的手背,皱眉道,“所以宋之舟就是聂远录的转世?怪不得姚恪死了这么多年都能被刺激到入魔,这也太不是东西了。”   “成王败寇,倒也不至于这么说。”傅宁辞四处一看,才想起人皮画被落在车里了。   容炀起身拿过他手里的车钥匙,“我去拿。”   “你们有进展了?”等容炀的衣角从门边消失,苏姚姚道。   她四处跑了一整天,刚又听了姚恪的事,现在居然还有心情打听这些,傅宁辞摇头道,“你这情绪转换也太快了。”   “不高兴才要听八卦嘛。”苏姚姚惫怠地往沙发上一靠,“讲讲呗,让我听个乐。”   “我谈恋爱,你乐什么?”   “谈上了?”   “没有。”傅宁辞推推她的肩膀,“坐直,好歹是个姑娘,注意点形象。”   “我信你没谈上,你这么殷情。”苏姚姚勉强换了个姿势,坐得端正点,模仿着傅宁辞的语气道,“我记得你不喝甜的。”   末了还给他下句总结,“你就是明天告诉我你俩睡了我都信。”   傅宁辞警惕地看了眼门口,伸手指她,“我就算睡了也不会告诉你,女孩子家家的,成天想什么呢?他一会儿进来了不许瞎说。”   “怎么还性别歧视啊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还不许我瞎说,你以为人家看不出来……”   傅宁辞成功地被她带偏,“我放火烧你房子了?”   “烧什么?”容炀拿着画从门口走进来。   “说姚恪真是警惕,临着要死,还不忘叫人来把东西烧了。”傅宁辞镇定道,苏姚姚配合地点头,“的确警惕。”   “哦。”容炀把画递给傅宁辞,皱眉道,“她魂魄的意识好像变强了。”   “是吗?”傅宁辞接过来,画刚拉开一半,二楼正对着他们的办公室门忽然开了。宋之舟身上还披着睡袍,一看就是苏姚姚把人直接从床上拖回来了,换衣服的时间都没给。饶是这样,他还勉强算是风度翩翩,走到廊上,握着栏杆,探头道,“傅局长也来了?苏局,麻烦问一下,您把我带过来到底是干嘛?我什么时候能回……”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手上的画忽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红光,几乎握不住。傅宁辞第一个念头是魂魄想要冲破人皮画的禁锢,这当然是不可能办到的。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并非如此,魂魄是在自行粉碎。   “天枢!”剑光从表盘里应声而出,剑锋在空中划出一道悠长的光影。傅宁辞咬破自己的手指,将一滴血弹上虚空,繁杂的符印显现出来,像一张网压下来,包裹住了人皮画。苏姚姚手上的银铃飞出,绳子般把画牢牢地缠绕起来。   画还在颤个不停,容炀踩着木梯的扶手,两步翻身上了二楼,将明显已经被吓傻了的宋之舟推进身后的门里,厉声对孟轻道,“别让他出来。”   他一把将门带过来,一张符拍到门板上,然后吹响了骨笛。   笛声回荡中,人皮画终于逐渐安静下来。苏姚姚抬头看了眼容炀,他嘴唇微动,念着什么,握在手里的骨笛变小,被他收进了袖子里。   他长身玉立,楼顶悬挂着的巨**灯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苏姚姚看不清他的脸,却忽然涌起一种熟悉的感觉,像是在哪儿见过……“这容顾问本事也太大了点儿,钟家什么时候出了这种人才?”   “祖宗八代你不是都查过嘛,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的?就不能钟家祖坟选得好,出个天才?”傅宁辞正吹着指尖的伤口,让它愈合得更快一点,容炀能力实在有些过强了,他不是没有一点疑惑。不过护短一向是他的强项,苏姚姚这样一讲,免不得说上两句,容炀还能请器灵这种事情,自然也没有提。   苏姚姚白了他一眼。容炀的来历的确是她查的,验过也不像有问题的样子,能力虽然强了些,要真是天赋过人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傅宁辞大大咧咧又道,“别老盯着人家看,我知道他好看,你也不用表现得这么花痴。”   “你才痴。”他这么一打岔,苏姚姚那点微弱的疑惑倒滑过去了,指着画问,“那现在怎么办?”   “提出来问问吧,我估计这次大概能叫出来?”傅宁辞摸摸下巴,“这兄妹俩看来关系不太好啊。” 第26章   容炀从楼上走下来,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傅宁辞的手。   “什么事都没有。”傅宁辞赶紧把光洁如初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血厚着呢,掉层皮都能长出来。”苏姚姚随口道,将自己的银铃收回来,画轴慢慢拉开,画面上的梅树已经倒落,红梅满地都是,女子白色的斗篷也掉在了地上,露出一张傅宁辞不久前才见过的脸,上面有红色的痕迹,那是从眼里流出的血泪。   “这是何苦。”苏姚姚轻轻晃动着手腕,铃声阵阵,她闭上眼睛,念起咒语。   傅宁辞慢悠悠地喝着变得温热的奶茶,目光牢牢地盯着画面上的女人。终于,图像上的女人站了起来,沿着身前的小径慢慢向前走,到了尽头,画面的交界点,他猛地站起身伸手往画上一拽,退后一步半侧了身,松开手,对沙发前凭空出现的女人道,“得罪了,坐吧。”   “我不过是魂魄,坐与不坐也没有差别。”聂岚语调轻柔道,“没有想到我还会离开这幅画,多谢贪狼星君了。”   “既然知道我是谁,我就不自我介绍了,那是文曲,这是我们的顾问。”傅宁辞笑了笑,“谢只怕是假的,几次打扰你,不要怪我多事才好。”   “并非刻意无视星君召唤,只是我藏身于画中,便是不愿轮回,不想再惹尘世,得罪星君的地方,还请您多体谅。”聂岚还是在沙发上坐了,只是没有一点重量,沙发也没有往下陷分毫。   “你是自愿剥皮成画的?”容炀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的言外之意。   聂岚微微颔首,傅宁辞咋舌道,“你和姚广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狠……”   “姚将军?”聂岚疑惑道。   “是啊,你可能还不知道,他自杀成了干尸,现在又复活入魔了。”傅宁辞看她神色有所松动,“我并不想杀他,但如果要度化,总得弄清所有的前因,他的还有夏启的。大部分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剩下,特别是夏启的部分,还得麻烦你赐教。”   “星君言重了。”聂岚垂眸,迟疑片刻道,“只是王上的事……,当初王上最后去了常右山,星君与其问我,倒不如问问禄存星君。”   “禄存并不在这里,一时半会儿,我也找不到他。”傅宁辞见她虽然肯现身了,却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态度,实在觉得头疼。   他一贯不喜欢逼迫谁,正想着要怎么再劝,一旁容炀开口问道,“你刚才想要粉碎自己的魂魄,是因为看见了聂远录的原因吗?”   聂岚瞳孔微缩,转头看向他。   “承受那样大的痛苦,剥皮成画,也是因为他?”容炀假装没看见她瞬间颓败的面色,继续道,“你刚刚看见的是聂远录的转世,他现在姓宋,并不记得前尘往事,活得很好。而你,你以为把自己锁在画里,不再入尘世,就是结束吗?这么多年,你可真有一刻释怀?”   容炀语气中夹杂着悲悯,“我们想度姚广,亦想度你。所有的苦痛,都不会因为压抑而忘掉,说出来,你才可能有解脱的那一天。”   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蛊惑。   聂岚抬头看了眼二楼紧闭着的那扇门,喃喃道,“我真的可以解脱吗?”   “说出来。”容炀喉结动了动,看向她,轻声道,“你不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述说往事的机会。”   他深黑的眼眸像一个漩涡,在一瞬间涌出极其沉重又复杂的情绪,聂岚嘴唇颤抖着,眼角再次滑落出一滴血泪。   容炀握着傅宁辞给他的茶杯,像是要从汲取一丝温暖。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又恢复了平静。然后扭头看了看苏姚姚,示意她来问,起身站到了傅宁辞旁边。   苏姚姚等到聂岚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开口道,“聂姑娘。”   她觉得不管王后娘娘还是太后娘娘听起来都有些怪异之感,还是这个称呼更妥当些。   谁知聂岚却凄然一笑,“星君,你可知道,我其实并不姓聂。”   苏姚姚一愣,傅宁辞也同样面色诧异,心道这还真不知道。   聂岚抬手抚摸过自己的鬓发,半晌悠悠地开口,像吟诵一只古老的诗歌,讲述起她的一生,她问,“星君,你见过灯市吗?很美,就像置身在星河里一样……”   ※※※※※※※※※※※※※※※※※※※※   不好意思,这章有点短,最近实在是太忙了,存稿用得七七八八,我争取明天多更点。   聂岚这一部分不会太长,两章左右应该可以结束,第一卷 整体也快要收尾了,不知不觉马上都十万字了。 第27章   聂岚能想到最远的事情,便是那样一个灯市。她说自己不信聂,但到底姓什么,也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周围的人,似乎都叫她茵茵。那个好像是娘亲的女子,离开前,也是这样叫着她,“茵茵,你就在这里等,不要乱跑啊。”   那年她七岁还是六岁?或者更小一点。她害怕地想要跟上去,娘亲却倏然变了面色,厉声斥责她不许跟着。又花了两个铜板买了个糖人给她,说你就在这儿等我,很快就回来了,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是个冬天,很冷,她坐在矮矮的青石阶上,一点点地舔手里的糖人。夜渐渐深了,灯市热闹的人群也散去了,她等啊等,娘亲却始终没有回来,她小声地抽噎起来,哭得累了,靠着青石阶睡过去了。   第二天破晓的时候,她被早起小贩的叫卖声吵醒了。灯市已经结束了,昨日原本就是最后一天。支灯的竹竿横在路上,地上有残破的灯盏,棉布被踩上了沾了泥泞和足迹。原来热闹过后就是颓败,她生平第一次知道这个道理。   她的手足都被冻僵了,左右看着,娘亲仍然没有回来。身后的店铺门开了,“小丫头,不要在我门口,挡着我做生意。”   她怯生生地站起来,想要回家去。她想娘大概是把她忘了,没关系,她可以自己回去。糖人还没有吃完,她专程留着,想让娘亲也尝一尝。可是家在哪里?来时,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她不记得该怎么回去了。   她抽噎着,勉强照着记忆中的方向往回走,从日出一直走到月上柳梢,全部都是陌生的街角。   她又饿又怕,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人群围了过来,指指点点,“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她爹娘呢?”   “诶,你们看像不像后溪村东头那家的闺女,我上次去那里卖柴,好像见过她……”   “后溪村离这儿还有十几里地呢。”有人听见这话,便去寻了信客来看,“哎呀,还真是,可她家不是今天一早就搬走了嘛,收成不好,说是要去投奔什么亲戚……”   “她这是被扔了……”   “她家四个丫头呢,她娘不是又怀上了?这年月,谁家养得起这么多赔钱货……真可怜……”   他们说着同情的话,面上却都是看热闹的神情,也有丑陋的男人,觍着脸上前拉她的手臂,“你爷娘不要你了,小娘子不如与我回家去。”   周围人都大笑起来,有人说你不要逗人家小丫头了,可那分明也不是责怪的语气。   她挣扎着,手臂被扯得生疼,那男人却越发得意。   “这么大年纪了,欺负一个小姑娘,真是不害臊。”一个老妇人忽然走过来,拿拐杖打了一下那个男人,牵过她的手,“丫头,不要哭。别听他们瞎说,先去老婆子家好不?过两天你爹娘就来找你了。”   周围人似乎有些怕那个妇人,小声嘀咕着散开了,有女人好像想说什么,她丈夫说你不要多事,扯扯袖子走了。   那个老妇人的手在冬夜显得格外暖,把她牵回家,又端了一碗白粥给她。   “丫头啊,这么晚了,你先睡。”喝了粥,她渐渐困起来,眼睛都快睁不开。老妇人把她领到一张木板床前,让她脱了鞋和外裳,上去睡一觉。   那张床又软又暖,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躺在冰冷坚硬的地上,一个凶神恶煞的女人,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在她的身上,“起来干活,装什么死?”   说着,又是一盆水泼在她身上,“懒骨头,快点起来,我花二两银子买你可不是让你来享福的。”   她头还迷糊着,却也明白过来那老妇人是个拍花子的。女人力气大得很,像逮一只小鸡一样,提着她的后颈,把她甩到门外。这似乎是个歌舞坊,楼上的木栏边有醉醺醺的男人搂着衣衫单薄的女子调笑,空气中有甜腻的脂粉香气,偏生出了关她的柴房,旁边就是个臭水沟,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你先去后院把姑娘们的衣服洗了。”那女人提着她往前走,一面又大力掰过她的下巴,“生得倒是白净,等掌柜的回来了看看,指不定有你的……小蹄子!”   她趁着那女人不防,重重咬上她的手腕,死命推开她,晃晃悠悠地往前跑。   那女人叫骂着,跑上来追她。她不识得路,没头苍蝇一样惊慌失措地乱窜,推开一扇门钹生锈的木门,里面是个露天的小小的院子,一个半大的少年正在劈柴,见到她似是一惊,也听到了后面的骂声,“快点追,别让那贱人跑了。”   那老妇人头晚不知到底给她喝的什么,她头昏,手脚也发软,精疲力竭,根本跑不动了。   后面的人快要追上来了,她想自己大概是完了,那少年却忽然低声冲她道,“你过来。”   她犹自喘着气,只是看着他。那少年皱着眉,两步跑过来抱起她扔进了旁边一个很大的竹筐里,又把筐里的衣服翻上来遮住她,“你不要出声。”   她透过竹筐的缝隙,看见那少年又坐回木凳上开始劈柴,嘈乱的脚步声传来,那女人带着两个壮汉跑过门口,“小录,你看见一个小丫头没有?”   “薛姨,什么丫头?”那少年疑惑地看着她,又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刚听见有人好像往偏门那边跑了,我劈柴没注意,薛姨,要不要我帮忙?”   “死丫头片子。”女人没理会他,骂骂咧咧地往前面追过去,又骂那两个壮汉,“说过多少次了,偏门要锁上要锁上,听不懂人话是吧……”   那少年等他们跑远了,瞅着四处没人,飞快地把她从竹筐里抱出来,“跟我来。”   少年半抱半拖着她,把她从墙壁边一个半人高的破洞硬塞出去,“你跑吧,这不是好地方。”   他半蹲下,又从怀里掏了一个冷掉的馒头给她,“出了巷子一直往右跑,出了城有个净月庵,你要是没地方去,看看姑子愿不愿意收你,总比这里干净。”   她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拉着少年的袖子不放,少年皱眉拽掉她的手,“你快走吧,我会有麻烦的。”   少年的衣角从洞口边消失了,她犹豫了片刻,撑着麻木的双腿,扶着墙壁出了巷子。往右边跑了十来米,又停了下来,她不知道还会遇见些什么,不敢再走了。她在巷子口的茅草堆后面蹲下,看着巷口,眼睛都不敢眨。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饥寒交迫,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少年的身影,“哥哥。”   “你怎么还没走?”那少年道。   她不知道怎么说,怯生生地又叫了一句哥哥。   “我不会管你的。”他烦躁地挠挠头,“你自己走,别跟着我。”   少年不看她,大步飞快地往前走,她使了吃奶的力气,跌跌撞撞地跟了三条街,少年进了一户破财的宅院,看了她一眼,还是关上了门。   她在门边坐下来,蜷缩着,等到天亮。少年开了门出来,她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哥哥。”   “你赖着我做什么?”少年把她往旁边一推,“你快点走。”   她偏倒在地上,少年拐过巷口看不见了,她揉着膝盖爬起来,追过去,却见少年正站在拐角处。   他很烦躁地叹了口气,“你爹娘呢?”   她摇头。   “你家在哪里?”   还是摇头。   “说话!”   她委屈地哭起来,“我不知道,娘说让我等她,她不见了……”   少年蹲下来,拿袖子粗暴地擦掉她的眼泪,“别哭了。”   然后他拉着她,把她领回了那间宅子。里面有两间破败的青瓦房,他推开其中一间的门,里面有个女人靠在床上,咿咿呀呀地唱着不知名曲子。   “又不清醒了。”少年叹着气,把她拉到女人面前,那女人看见她,眼睛亮起来,拉她的手,她看见女人的手上有大片可怖的烫伤的痕迹,“岚岚……”   又对少年傻笑,也同样叫他,“岚岚……”   “你就在这里和她待着。”少年说,看她望着自己,便道,“我再不去要被骂了,晚上会回来的。灶上有馒头,你饿了拿着吃,也给她拿一个。会生火就热热,不会就吃凉的。”   “我会。”她急忙回答。   少年不知道听没听清,匆匆地走了。   那个女人精神时好时坏,有时清醒一点,问她是谁,大部分时候,都傻笑着哼着曲,看见她就叫岚岚。   “岚岚是谁?”   夜里少年回来了。“我妹妹。”   “那她人呢?”   “死了。”少年漠然道,打开灶上的锅盖,里面还剩了两个馒头,“你没给她吃?”   “吃了一个。”   “你自己没吃?不饿吗?”   她吞了下唾沫,“给哥哥吃。”   少年神情缓和一点,“我吃过了。”   他烧了一点水,把冰冷馒头泡在水里给她。坐在墙边铺着的茅草上,看她狼吞虎咽地吞下去,语气漠然,“我家很穷的,吃了上顿没下顿,养不起闲人。”   “我可以帮你干活的。”她以为少年又要赶她,急忙放下碗,“我吃饱了。”   少年疲惫地闭上眼睛,“真是倒霉,你怎么赖上我了呢?”   她不安地搓动着双手。   “你几岁,有六岁没有?她要是没死,也和你差不多大了。”终于,少年满脸疲惫,探过手揉了揉她的脸,“算了,留着你。从今以后,你就是岚岚了。”   ※※※※※※※※※※※※※※※※※※※※   不要觉得人设矛盾哈,毕竟杀人犯也有小学同学。 第28章   她就这样留了下来,日子久了,从邻里的风言风语中,知道了少年叫聂远录,她顶替了的这个身份自然也该姓聂,聂岚,和祈国太中大夫聂晔同样的姓氏。   床上卧着的女子是聂远录的娘亲,曾是都中的一名歌姬,唤作芸香,生得极美,嗓音更是曼妙。机缘巧合认识了聂晔,又侥幸有了身孕,那聂晔便替她赎了身,将她收作外室。   起初,日子倒还过得,聂晔置了一间宅子安置她们母子,又买了两个奴仆服侍,时常都来探望。没过几年,芸香便又生了个女儿。   但是好景不长,芸香生了孩子还在月内,聂晔的正室便找上门来,领着人大闹一场,将东西全都砸了,扬长而去。   等到夜里,聂晔才来,任芸香哭得梨花带雨,也未多加安慰,只是将她们挪到一处僻静宅子,留了些银两给她,道你且安分些吧,匆匆地又走了。   自那以后,聂晔便再也没有来过。她这时方才知道,聂晔看着风光,却是靠着泰山发迹,他岳丈尚在朝中,他还得事事依仗,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忤了他夫人的意思,如今没有赶尽杀绝,已经是聂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了。   这样的日子久了,芸香只得把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钱拿来过活。奴仆是再也雇不起了,事事都得自己动手。有一年冬天,雪下得格外早,天寒地冻,没有买碳的银两,芸香去邻里借了捆柴回来烧热水,想给孩子灌个汤婆子取暖。   她烧好了热水,去里屋取汤婆,还没找到,就听见外面孩子哇哇的哭泣声,她急忙出来一看,竟是女儿冷极了,顺着热气踩着木凳往灶上爬,掉进沸水里了。   她顾不得那么多,径直伸手进沸水里抱孩子出来,但是已经晚了,身上被烫得通红,一块完好的地方都没有,芸香的手臂上也布满了水泡。   孩子的哭声惊动了邻里乡亲,有人去叫了聂远录回来,他被芸香送到附近一个穷秀才那里念书。烫成那个样子,自然得去请大夫,可知道他们拿不出钱,没有大夫愿意问诊,聂远录四次打探,寻到聂府去,却被守门的家丁一脚踹了出来。   他记得书上看见过铜钱草可以治烫伤,便去结了冰的泥地上挖,指甲盖都翻了,捣成浆给妹妹满身敷上,也还是没有留住她。   那孩子起先一直哭,渐渐地声音低下去,像只耗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然后再也没有出声,她死在了自己三岁那年的冬夜。   芸香自那以后神智就有些不清了,不认识人,手上的烫伤又没有治好,伤处反反复复地化脓。体己钱早用得七零八落,原先她还能做些女红,这样一来,所有的担子都压到了聂远录的身上。芸香原来的小姐妹同情他们娘俩,和老鸨说了情,让聂远录去做些杂役,勉强可以糊口……   也就是在那里,聂远录捡到了她,给了她聂岚的名字。   聂岚在聂家的日子过得很平淡,聂远录每日天不亮就要出门做工,很晚才回来,又就着昏暗的烛火看书,并不太与她说话。   她每日就浣衣做饭,若是芸香发疯便去哄她,又和邻家的妇人学点针线活,收了别人的破衣裳洗洗补补。   她第一次把赚来的铜板给聂远录的时候,他愣了没接。   “是洗衣服的钱。”聂岚不好意思地解释说。   “给我做什么?”   “给哥哥用。”聂岚不安地搓着手指,她想起聂远录那几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烂得不成样子的书,“哥哥买书看。”   “我这样的人,原本是不配读书的。”聂远录嘲讽地笑了一声。   聂岚想说不是这样,她见过聂远录写在泥地上的字,虽然不认得,但比村头秀才写的还好看,但她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聂远录把铜钱又还给她一枚,“自己买糖吃吧。”   日子久了,她有时候会忘了自己是谁,好像她生下来就是聂岚,和神智不清的母亲,还有哥哥一起生活,年复一年,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直到那天,有人扣开了小院的门,说他们的好日子到了,聂大人要接他们回聂府。她以为聂远录不会愿意,可他却没有分毫犹豫,收拾了不多的行李,便上了马车。只是看着她迟疑了片刻,到最后也还是带上了她。   “你不要漏了马脚。”聂远录道。   “我们为什么要去?”聂岚问,她害怕,她宁愿过贫寒而安定的日子。   “为什么?”聂远录讽刺地一笑,伸手摸了下她衣服上的补丁,“我不想一直过这样的苦日子,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去了聂府,聂岚才知道,那位聂夫人的父亲去岁就不在了,现在她也去世了,娘家的兄弟也不好再管姐夫家的事,聂大人得意之余,总算想起自己还有两个孩子,便把他们接了回来。但这也许并不是真的有多少的情分在,对聂晔来说,这大概是一种证据,证明他扬眉吐气,不必再看人脸色行事。否则他不会完全不关心他们这些年的处境,不知道站在面前的并不是当年那个女婴,也不会在看到芸香时流露出那样厌恶的神情。   回聂府以后的日子,比原来好了不少,至少不用为了果腹发愁,只是聂岚见到聂远录的时间越来越少。聂晔的正室为他留下了两个儿子,聂远录回了聂府,其实也并不受重视,所以他就想尽办法让聂晔注意到自己,聂晔随口夸一句字不错,他便愈发在书法上尽心,偶然提的一本书,他也要找出来逐字研读,若是聂晔身体不适,他更是日夜侍疾,半分也不敢含糊。有些事情,聂岚并未亲眼所见,只是听别人提起。但她偶尔在聂府看见他,觉得他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同了。   聂远录的努力,渐渐有了成效,聂晔替他谋了个金吾卫的差事,也开始着手安排他的婚事。   媒人上门议亲的头一天,聂岚着了凉,喝了药睡得昏昏沉沉,等下午清醒些了,才知道出了事。   芸香一直住在后院,由两个侍女看着,那天兴许是侍女犯了懒,一个不留意,让她跑到了前厅去。彼时,聂远录父子连着媒人正在厅上,她忽地跑进去,扯着聂远录的衣袖闹个不停。议亲的那户人家,原本只知道聂远录并非嫡出,其余的,都被聂晔含糊了过去,如今见到这般情状,才知聂远录不仅生母尚在,且疯癫丑陋,当下便打了退堂鼓。   聂岚换了衣裳赶到时正听见聂晔责骂他,说到最后倒是叹了口气,“我倒是有心替你铺路,只是你有这么个娘……”   聂晔摇着头走出来,聂岚低声叫了声爹。等他走了,才进去看聂远录,他跪得笔直,回头看她一眼,眼神空洞。   过了几日,那家便来了人,原本也没有正式定亲,这件事就这样算了。聂远录面上看着并没有太大反应,就算偶尔听见下人的嘲笑议论,他也神情自若。   一切看起来都与往日无异,除了……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芸香被发现溺死在了后院的水池里。   聂晔草草地安葬了她,略停了一停便走了,只留了她和聂远录在墓前拜祭。   聂岚叠着元宝,看着聂远录的背影,他看似悲不自胜,扶着石碑,立都立不稳,如果聂岚没有在那天夜里,看见他捂着芸香的嘴把那个可怜女人的头摁进冰凉的池水里,她大概会更相信些。   那是聂岚第一次看见他杀人,也的确是最后一次。毕竟不管是第二年聂远录的两个哥哥先后过世,还是后来的那个孩子,纵然死得古怪,但聂远录面上总是干净的。   她想聂远录真的变了,但她其实一直都是明了的,否则,她不会夜夜偷偷守在芸香的卧房边,只是她最后也并没有改变什么。   正室的两个儿子没了之后,聂远录在聂晔心中的地位终于真正重了起来,也许不是没有怀疑,可他年纪也大了,只剩这一个种。   聂远录的官位越混越大,她有时坐在阁楼上绣花,看见聂远录与前来拜访的客人路过花园里,他脸上带着畅快的笑意,眼睛却是冷冽的,那是当初救她的少年不应该有的神情。   他还是不满意吗?为什么,又或者一旦起了欲望,就永远不会再有尽头一说。   聂远录被封为太尉的那天,在聂府宴请宾客,位高位低的都有,他位置越高,反倒愈加谨慎起来,细枝末节的地方,也不会含糊,又或者像别人背地里戳他的脊梁骨所说的,**的儿子,生来就会讨好奉承。   她推说身体不适并没有出席,夜里,聂远录却一身酒气地推开了她的卧房门。   他步履蹒跚,险些被门槛绊倒,侍女匆忙地扶他在桌边坐下,却又被他一把推开,“你为什么不去?”   他指着聂岚问,“我这么高兴的日子,你为什么不去?”   “昨天吃岔了东西,身上有些不爽利。”聂岚淡淡道,让侍女去煮碗醒酒汤。   “喝什么醒酒汤?我没醉!”他大声吵嚷起来,把侍女吓住了,毕竟他素来哪怕是对着下人也都是和气的。   “你先下去吧。”聂岚叹口气,侍女忙不迭地走了,聂远录看着她冷笑道,“你不高兴是不是,我过得好,你不高兴,你恨不得我一辈子呆在那破地方,一辈子任人欺辱。”   “哥哥喝醉了。”聂岚越过他想出去,被他用力地拽住了手腕,“你也瞧不起我,你们都瞧不起我……”   他大概是真的醉了,话说得毫无章法,“他们算些什么东西,也敢嘲讽我。一群草包,现在好了……看见我还不是一样得行礼……”   他喝醉了,力气却极大,拽得她手腕生疼,聂远录又大力捏住了她的下巴,气息喷在她脸上,“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知道是不是,你怕我,你恨我……”   “你醉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聂岚皱眉挣扎着。   “你还敢瞧不起我?”他猛地把聂岚推到床榻上,毫无章法地撕扯她的衣裳,“要不是我把你捡回去,你早就是**了!**,你们都是**……”   聂岚一僵,停止了挣扎,她想他说得对,是他捡她回去,她欠聂远录的,哪怕再不堪,从一开始,就是她自己选的……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醉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人他已经不在了。   她打起精神收拾了一下,叫了侍女给自己梳洗。   已经过了辰时,本该早早在门外等候的侍女,却迟迟没有出现。   她们或许知道了,聂岚想,但那又怎样呢?也许聂远录就是想要她和他一道沦为笑柄,他在官场上受人背后议论,她在宅院之中也不要想清闲。   那只是一个开始,自那以后,聂远录不时深夜前来,有时醉了,有时没有。他很少同她说话,只偶尔情动时,会难得温柔地看她,让聂岚有一瞬间的恍惚,他还是当初见到的人。但更多的时候,那只是一种发泄,聂远录不如意,受了委屈,通通发泄给她。   可聂岚能怨谁呢?原本她活该,是她非要和他踏上同一条船的。   ※※※※※※※※※※※※※※※※※※※※   不好意思,两章没结束,我太低估自己说废话的能力了。 第29章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www.baolaixsw.com)藏明宝来小说网 第30章   姚恪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夏启便不吃不喝在殿中站了一天一夜。   这场彼此心知肚明的对峙,以一块玉佩结束。   夏启在内侍把玉佩送来,说了姚恪那一番话后,脸色转瞬之间变得灰白颓唐。聂岚从来不知道,活人的面色会比濒死之人更难看,但这明明是夏启所求的。   聂岚简直不忍起来,对那内侍道,“你去请将军进......”   “请什么?!”夏启厉声打断她,他的声音与往日有些不同,但还是强撑着把话说完了,“玉佩孤收下了。你去告诉姚恪,界南偏远,他不日便要启程,还是早些回府打点行装,不要在此处耗着了。”   内侍退出去了,夏启背过身去,手掌按着书案的一个角,另一只手牢牢地抓着那块玉佩。聂岚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不住颤抖的背影。   她屈膝行了个礼,悄悄离开了。   日子还是一天天继续下去,姚恪离京之后,夏启面上看着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沉默了些,时常看着南边出神,或是在关粹殿一呆便是一整天。   转眼就到了第五年上头,   朝中的局势日益严峻起来,聂岚便是在后宫之中,也能听说一二。   她有时会想,夏启会不会有一瞬的后悔?若是姚恪还在,恐怕他不会局促至此。   聂岚也真的这么问了,夏启没有立刻答她,低头喝了勺粥却道,“昨日禁苑的宫人来报,说三弟的夫人生了,是个男婴,我想寻个合适的时候,把那孩子过继在我膝下,你来抚养可好?或者,”夏启低声道,“你想走吗?”   聂岚一愣。   “你若想走,孤......”   “多谢王上美意。”聂岚夹了一方笋,“臣妾不想走,在哪里不是一样呢?”   夏启没再说话,用完了早膳,临走时才道,“你问孤后不后悔,现在这样的情势,他在界南至少没有性命之忧,有什么可后悔的。”   那年的除夕夜,夏启在宫中宴请百官,让人把那个孩子也抱来了。夏启对这个也许会成为世子的婴儿并不太在意,坐在一旁,听各地的太守和边关归京的将领回禀。   夏启一直安静地听着,间或说两句辛苦的话,待到界南关来的将领回禀完才淡淡问了一句,“界南偏远寒苦,将士们可都好?”   “劳殿下挂念,戍边将士承蒙圣恩诸事皆安。”那人许是醉意上头又替姚恪不满,硬邦邦道,“只是姚将军……”   “子恒怎么?”夏启问,手里的酒盏掉了下去,残酒洒在了他的外袍上。   答话的人一惊,酒倒醒了,只是话已至此,也不得不说下去,语气倒是恭敬了,“将军经年沙场征战,一身伤病,许是天寒的缘故,前些日子旧疾复发,高烧不退……”   夏启面色难看,直到那人道,军医看过已经渐渐好转了,方才稍稍缓下来,“你们将军……”   夏启起了个头,却没把话说下去,聂岚看他嘴唇犹有些发白,握住他微颤不止的手,温声道,“王上,臣妾虽是妇人却也知道,将士们替我祈国镇守边关,委实辛苦。前些日子南边刚进贡了些珍稀药材,姚将军的脉案想来太医院也还存着,不如让太医开些调养的方子一并送去,也可彰显王上体恤臣下之意。”   她又对那界南的来使道,“将军身体若能痊愈,也要上书回禀,免得王上与本宫时时挂念。”   “王上不怪臣妾僭越吧?”她看着夏启道。   “自然不会。”夏启握一握她的手,起身道,“便按王后说的去办吧,孤先去更衣。”   聂岚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叹一口气,却听得下面有人轻笑一声,聂远录举杯笑道,“臣敬王后一杯,王上与王后伉俪情深,实在是我祈国之福。”   聂岚抿唇看向他,聂远录眼底有怨毒的光芒,就像当初让她出嫁时一样,聂岚嘲讽地一笑,终究拿起杯盏一杯饮尽,方知佳酿也会有苦涩的味道。   除夕之后,聂岚便一直等着,她了解聂远录,也早就认命了。   二月二,龙抬头,夏启前往常右山祭祀。   他离开的第二日,丞相府传来大小姐去世的消息,聂夫人留下的这个女儿,一直寡居在娘家,聂岚记得当初在聂府见到她,与她两个哥哥不同,没有丝毫跋扈之气,性情很和顺。   “她也不过花信。”聂岚听侍女来禀,许久方道。   “丞相请娘娘回去,可王上现在不在宫中,这......”侍女迟疑道。   “丞相的人可已经在宫外候着了?”聂岚低头笑了一声,“家姊去世,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应该回去。我若不回去,她不是白死了。”   侍女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疑惑地看她,聂岚却只道,“替我更衣罢,先不用让人通传王上,祭祀星君要紧,不要让王上为琐事忧心了。”   夏启还是知道了她回聂府的消息,只是等他从常右山匆匆赶回来的时候,聂岚也已经回宫了。   “王上何必呢?”夏启到时,已是深夜,烛火悠悠,仍然遮不住他一路奔波的疲乏。   夏启皱眉看她,屏退了身边宫人,上前一步,撩起她花纹繁复的衣袖。   淤青在她的腕上显得格外突兀,聂岚垂下眼,听夏启道,“你又是何苦呢?你本不必去。便是到了今日,要护一个你,孤还是......”   聂岚不说话,温顺地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用手指将膏药在淤青上涂开。   夏启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孤再问你一次,你想走吗?”   聂岚却还是当初的答案,“心死之人,哪里不是一样呢?”   那夜之后,夏启与她都没有再提起,但这件事情并没有就此过去。命理无常,三个月后,太医来请平安脉,恭贺她有孕。   她在寝殿中枯坐着,待到日头落下,去了清河殿见夏启。   夏启已然是知道了,搀她坐下,拿了一碟梅子与她吃,等她先开口。   “王上。”她道,“我想留下这个孩子。”   夏启却并不说话,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的爆开的声音。聂岚静静地等着,良久夏启才道,“孤从来没有问过你,你对他......”   “我不知道。”聂岚说,“我幼时遇见过一个少年,那是我差一点就没命了,王上大概没有过那样的日子。是他救了我。只是等我意识到自己爱慕他时,他也不是当初的他了。”   “王上。”她手搭上自己的小腹,半晌道,“可是这个孩子......”   “都要做娘亲的人了,怎么还哭呢?”夏启伸手擦了下她的眼角,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当年父王的两位如夫人,都生了王姬,孤一直希望母后也能给孤生个妹妹。这些年看着你,孤便想,若是真有个妹妹,大概便如你一样吧。”   他摸着聂岚的鬓发,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肩上,那里很快就被浸湿了。   “王上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才三个月,便急着起名字吗?”夏启笑她,认真想了想道,“‘其祜伊何,宜尔子孙。克明克哲,克聪克敏①。’不如便叫‘敏’吧。”   夏敏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不到一岁,便能说话,三岁时,就能背诵诗词......然而他也只活到了三岁。   聂岚将姚恪送出京都之后,弗一到宫门,便看见等在那里的聂远录。   “太后娘娘去了哪里?”聂远录示意奶妈把孩子抱过来,“王上啼哭不止,四处找您。”   聂岚把夏敏抱在怀里,碰一碰婴儿娇嫩的面颊,“我去了哪里,丞相不知道吗?”   “你以为你把他送走,我便找不到了吗?”   聂岚神色平静,“哀家知道丞相手眼通天,只是先王所托,不敢违背。若不能保他性命,哀家便只能一死以告先帝在天之灵了。”   “太后在威胁臣?”聂远录嗤笑一声。   “怎会呢?只是哀家素来对丞相坦诚,心里话罢......”她话音未落,聂远录忽然转身用力掐着了她的脖子,“你就那么爱他,连他姘头也要去救?”   “丞相大人......”周围的宫人惊呼起来,跪了一地,却没有一个敢上前。   她看着聂远录近在咫尺的脸,忽然感到没由来的恶心,“哥哥亲自替我挑的良婿,我怎敢不敬爱有加呢?”   聂远录恶狠狠地看着她,手上力气极大。怀里的孩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大哭起来,聂远录把她往后一掼,总算松开了她,“罪人姚恪,今日午时已经在东市问斩,娘娘不是要告慰先帝吗?现在可以了。”   聂岚跌坐在地上,宫人上前扶起她。   “送太后回去。”聂远录冷冷地看着她,“太后病了,无事便不用出来了。”   聂远录把她软禁起来,倒还是让人隔个几日将夏敏送去她宫中见一见。   她看着这个孩子一点点长大,会爬,会走,牙牙学语,奶声奶气地叫她母后,也会悄悄告诉她,今日的书没念好,被太傅责骂了。   那是她被幽禁三年里唯一的慰藉,然而那个孩子却死在了寒冷的冬日。   那天原本是夏敏来见她的日子,却迟迟不见他来,差了人去问,说是王上功课繁重,今日不能来了。   她等了,一天,两天,始终没有来,第二天日落的时候,宫里响起了丧钟的声音。   她执着一把剪刀,尖端刺着自己的脖颈才冲出了被禁锢三年的宫殿,她赶到夏敏的寝殿,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却没有呼吸了。   聂岚把夏敏抱在怀里,她拿来了自己给他新做的棉衣,想给他换上,可他的手臂为什么那样僵。   聂远录让追赶聂岚而来的侍卫们退下,宫人也都走了。偌大的殿中,只剩下他们。   “孩子已经死了。”聂远录看着她不住地颤抖,上前想要按一按她的肩膀。   “你杀了他!”聂岚一把推开他的手臂,指着聂远录道,“他只有三岁,你为什么容不下他?”   “他是染风寒而死,你若不信......”   “我知道是你。”聂岚咬着牙,“你杀了你娘,杀了兄弟,杀了王上,杀了我的孩子……你手上沾了多少血,为了权势你还有什么做不出......还有哥哥,也是你杀的,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聂远录上前抱住她的肩膀,“岚岚.....”   “我不是!”聂岚用力咬住他的手臂,知道血腥气在嘴里散开,这么多年,她的心里第一次涌出恨意,“我不是聂岚......”   她真的病了,像残败的花,很快地消瘦下去。聂岚想她大概要死了,她觉得这样很好,她可以解脱了,但她又开始害怕,她不知道轮回里走一遭,下辈子又会遇上什么人,会不会比这辈子更令人难受?   太医日日守在她床前,可她是心病,华佗转世也救不好,只能用参汤勉强吊着性命。太医救不好她,聂远录又另找了许多的人来看她,尼姑,道士,和尚……   她听说聂远录想请禄存星君帮忙,却未能如愿。聂岚又想起夏启,他连夜赶往常右山,又是否得偿所愿?姚恪呢?他又在哪里?   有一天她醒来,也许是下午,或者晚上,她病得太久,眼睛有些不好用了。模模糊糊中她看见外面站了个人,“是谁?”   “娘娘,是王上给您请的大夫。”   “是吗?”聂岚让侍女扶她坐起来,“请回去吧,哀家的病治不好的。”   那个人走近一些,是个男人,腿脚似有些毛病,走路不太灵便,“我并不是大夫。”   “哦?那你是什么人?”   “我家世代以捉鬼为生。”   “这倒很稀罕。”聂岚挥挥手,让侍女退下,“人死后就成了鬼吗?”   “是。”那男人说,“人死后就成了鬼。没有做过恶的人,会很快投胎转世,做恶越多,等待投胎的时间便越久,若是在这段时间再作恶,便会被我们捉了,不过若是十恶不赦之人,永远都是鬼,投胎的机会都不会有的。”   “是吗?有这样多的规矩,那依先生看,哀家死了会成为哪一种鬼呢?”   “娘娘善良仁爱,定会很快投胎的。”那人道。   “可哀家若不想投胎呢?”聂岚勉力牵动了下唇角,随口道,“你有法子吗?”   “娘娘若真想。”那男人顿了顿,“法子是有的。”   他迎上聂岚略带诧异的目光,“娘娘可听说过人皮画……?”   聂岚安静地听他说完,问,“那你可以把我制成一副画吗?”   “可以,但是会很痛,娘娘想好。”   “哀家不怕痛。”聂岚道,“只是怕为难了你。”   “娘娘若是担心庄王为难,大可不必,我自有办法脱身。”   “那便好。只是,你这样帮我,可有什么想要的,哀家若能办到,一定答允。”   “没有其它的,只是,事成之后,我要带走娘娘的心脏。”   “我的心脏?”聂岚微笑,“你若要,就拿去吧。只是哀家的心是死的,不知还用不用得。”   不知那男人用了什么法子,夜里所有的宫人都被撤去了。   更漏到了子夜时分,那男人将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割上了聂岚的头皮……   青丝落了满地,然后是血一滴一滴,真的很痛,但她早已承受过远胜千百倍的痛苦。   血液逐渐流干,她精神却还好,眼睛似乎也清明起来。   她看见男人挽起的袖子下,有层层叠叠的经年旧伤,男人的面容似乎也有些熟悉,只是不记得再哪里见过。   “哀家见过你吗?”她的声音微如蚊蚁,那男人却听见了。   “我今日是第一次见娘娘,不过与娘娘也的确有些前缘在,便是找到娘娘,也颇费了些功夫。”   “你是刻意来的?是什么样的前缘?”那男人笑笑,没有答话,聂岚便不再问,“既是如此,便再烦你一事。”   “娘娘请说。”   “我入画之后,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他温柔地抚过聂岚血肉模糊的面颊,“好。”   那男人带着人皮画从窗户离开时,聂岚在画里看见聂远录推开了寝殿的门,她从来没有看见他那样慌张的神情。   她忽然很想问问他,知不知道夏敏是他的孩子,但她无法开口了。况且这个问题也毫无意义。知道如何?她所有的力气都拿来恨他,没有办法再多一些,不知道又如何?她亦不能原谅他。   那男人将她送到了一户宅子里,宅子旁有座墓,她看见墓上刻的字,心下了然。   “一番苦寻,但愿这于娘娘而言是个好去处。”那男人临走时说。   后来那间房子年久失修,坍塌了,她便被埋入了地下。   一年又一年,几千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终于有一天她听见外面有吵闹声。   “同学们,这里就是几年应朝古尸出土的地方,我们第一次田野实习就从这里开始。你来测量,小李,你来跑杆,咱们先把面积示意图画出来,别挖到农民的地了,得赔钱的......”   “老师!”不知又过了多久,她头顶的尘土被扒开,久违的光亮照进来,她看见了一张年轻女孩子的脸,明媚而娇艳,她想自己也曾经那样年轻过,“这里有副画!”   她被送到了被称作博物馆的地方,在那里,她看见了姚恪的佩剑。   她听见博物馆的讲解员向来往的游客介绍,“这幅画也是在三染市被挖掘出来的,发现地距离应朝古尸出土点只有二十米,和对面大家所看见的剑,同属于重要的应朝时期祈国文物。应朝古尸大家应该都有听说过,形体完整程度之高,世界罕见,由于保存条件的要求,现在被安置在枫江市博物馆。因为出土点很近,所以有专家推测这也是姚恪的遗物,但目前尚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②”苏姚姚皱眉道,“真是混账!”   这次傅宁辞没有再说成王败寇的话。   聂岚语调麻木而悲凉,“这位先生说得对,我以为不再投胎,将自己留在画里就是解脱了,日子久了总会忘......,可是没有,从来都没有,夜深人静,我常常听见我的孩子在耳边哭......”   她说着两行血泪再次从眼眶里滚落,“我刚刚看见他,我......我恨不得立刻魂飞魄散也不想再见到他......”   事实上,傅宁辞想,魂飞魄散也是不能的,入了人皮画的魂,哪怕粉碎了,也仍然在画中,仍然有意识,只会更加痛苦罢了,所以人皮画才会被列为禁术,会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聂姑娘,不好意思,我一时也想不到别的称呼。”傅宁辞抱歉地冲她笑笑,“你说把你制成画的那个男人拿走了你的心脏,还说与你有些前缘。那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后来想起了吗?”   聂岚摇摇头,“我只觉得他面善。”   “那他有说他叫什么名字吗?”   “这也没有。”聂岚思索片刻又道,“仿佛是钟,我记得好像听侍女叫了他一句钟大人。”   “姓钟?”苏姚姚闻言惊呼,扭头去看容炀,“你家的人?”   ※※※※※※※※※※※※※※※※※※※※   ①:其祜伊何,宜尔子孙。克明克哲,克聪克敏——《景福殿赋》;②相鼠有皮,人而无仪——《诗经》,这里苏姚姚之所以用诗经骂人,真的不是作者为了装逼......orz,是因为前面有个设定,如果大家还记得的话,就是她一生气,说话就容易不文不白,毕竟醒过来也有快千年了,勉强也算是半个古人,PS:容炀实际并不是钟家人哈,这个前面也有写过,不记得的妹子指路第八章 。 第31章   “你别一惊一乍地,心脏病都被你吓出来了。”傅宁辞倏地皱眉,“什么就叫他家的人了?姓钟的这么多,个个都和他有关系,那我随便上街拉个姓苏的和你攀亲戚你能乐意?”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倒也明白,没有这么巧的事。以捉鬼为生的世家不少,但姓钟的,的确只有这么一户,于是缓了缓语气又道,“就算是他家的,应朝亡了几千年了,容炀才多大岁数?祖上的人用了禁术,还能扯到他头上来?二十一世纪了,早就不来连坐那一套了。”   “我又没有别的意思,就这么随口一提,容顾问要是知道什么也就顺便说了嘛。”苏姚姚撇撇嘴。   “他能知道什么?”傅宁辞手一挥,想也不想便道。   “司马昭你可闭嘴吧你!”苏姚姚伸手指他,“刚还不是你先问的人家叫什么,容顾问都没说什么,就你有嘴会叭叭,是不是啊容顾问,你没生气吧?”   “没有。”容炀摇头,轻轻捏了下傅宁辞的小臂,“但这件事情,我的确不知道。等这边的案子结束了,我可以问问家里人有没有什么线索,不过我出自旁支,这件事情可能还得嫡系那边更清楚些。”   他又温声对有些迷糊的聂岚解释道,“我母亲是钟家人。”   傅宁辞心里暗松一口气,他就担心容炀真和这些禁术有关系。但容炀说没有,他自然就信了,摊摊手对苏姚姚道,“我就说他不知道吧。”   苏姚姚就看不惯他得意的样子,开口正要怼他,傅宁辞神色一变,竖起一根手指,“嘘。”   他下巴点了点茶几上的水杯,刚刚还冒着热气,现在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灯光似乎暗下去了,空气中有黑雾开始凝固。   傅宁辞抬手烧了一张传音符,“各部门二级警备,所有人立刻回办公室,贴好御宅符,没有我的准许,谁都不能出来。曾豪轩,你去孟轻那里,你们俩把宋之舟给我看好。”   空中回荡起两声应答。   旁边苏姚姚已经把聂岚重新送入了画里,魔气太重,怕她承受不住。   傅宁辞安排好了,一回头才发现容炀不知何时已经站回了二楼关着宋之舟的办公室门口。   “你下来!”傅宁辞皱着眉,“我来守。”   容炀摇摇头,将骨笛握在手里,嘴唇动了动,“他来了。”   脚步声已经传来,深黑的人影投在门口,放大,靠近。   傅宁辞便是想和容炀换,也有些来不及了。他吸一口气,理了下自己的衣领,看着走进来的穿着应朝服饰的男人道,“姚将军,我已在此候你多时了。”   “你是谁?”姚恪的嗓音沙哑而古怪,不像傅宁辞在器灵中听见的那么清冽。他因着体内的东西,尚未完全入魔,虽然勉强算是活过来了,脖颈上的旧伤也还没能彻底愈合。   “民研局傅宁辞。”他轻描淡写道,“或许你听说过我另一个身份,贪狼星君。”   “星君?神仙真是好啊,可以活这么久。”不止是声音,他整个人都变了,抑郁又阴沉。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换了任何一个人,意识在干尸里呆了那么久,也会变的,更何况,姚恪现在还处于随时可能失去神智的状态。   “贪狼星君是吗?”姚恪想了想道,“不知是不是我记错了,似乎曾听说过关于星君的一个传闻,说你在找什么人,你找到了吗?”   苏姚姚立刻一脸探究地来看他,傅宁辞想还真是什么时候都挡不住她八卦的心,可惜要不是请了器灵出来看,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这桩事情。   “我忘记了。”傅宁辞说。   姚恪笑起来,没有长好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像破了风箱的手风琴,“忘记了?我也在找人,可我没有星君这么好的运气可以忘......我找不到他,他们说他死了,说他不在了,说他化成粉末了!也许是真的。我给他建了衣冠冢,那里很漂亮,是个水乡,他曾经和我说,想要在那样的地方做一个普通人,那三年里面每一天我都在想,他会不会没有死,会不会有一天又出现在我面前,可是没有,从来都没有!我守了三年,我认了。他既然不在了,我也不用再活着了。”   “星君,你知道吗?我好不容易才死掉,可我死了,为什么还是有意识?我就感觉自己的皮肉一点点地腐烂,虫蛇在上面爬。烂掉的皮肉也没有变成泥土,就一直挂在骨头上,魂魄一直留在身体里......后来我就想,这样也好,我记着他。如果有一天,他的转世从坟墓前经过,他碰到墓上的泥土......,我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他的掌心很暖。”   姚恪脸上一个笑意稍纵即逝,一步步地走近。“后来,我被人从土里挖出来了,才知道早就改朝换代了。我被放在展柜里面,每天那么多人从我面前经过,对我指指点点,我又想,是不是有一天他也会来?他一定认不出我了,没有关系,我看他一眼就好,一眼就好!我太久没有见过他了,当初他要我走,我不该走的......”   “可是没有他,那么多人里没有他。我等了一天又一天,没有等来爱人,结果等来了仇人。”姚恪的手指颤抖起来,“星君,你告诉我,我该不该杀了他?!”   “你们不是神仙吗?为什么又要护着恶人?”傅宁辞一时没有说话,姚恪指着二楼的那扇门,怒吼道。   傅宁辞抬头看了眼站在门口的容炀,他轻轻摇摇头,示意傅宁辞不用担心。   “我觉得应该。”他看向姚恪,旁边苏姚姚不自觉跟着点了个头,反应过来又赶紧瞪他一眼,不要乱来,傅宁辞话锋一转,“但是我不能让你杀了他。”   姚恪的手握成拳,骨头捏得咯咯作响,周围的灯光,更暗了。   “你说我是神,这错了。星君不过是灵,头顶或许有神明,再往上还有天道轮回。”这话杜若恒开例会时最爱讲,苏姚姚还以为他每次都在打瞌睡没听。二楼容炀身形一震,只是傅宁辞没有注意到,“灵的天道,女娲创立之初就定下了,就是要让世间万物各遵循其道。你若还是人,你要杀他,我不会阻止,可你已然入魔,你与他并非同道。”   傅宁辞一番话说得自己心里暗骂真是操蛋,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天有定时,地有定理。他做了恶事,轮回之中,自然会被惩处,这是人的道。而你,放下执念,不要被魔物扰了心智,才是你的正道。”   傅宁辞缓一缓神,“我愿意渡你......”   “我没错,不用谁渡我!”姚恪的眼睛霎时变得猩红,他一把将桌子掀翻,茶杯茶具竟然在空中炸开,瓷片四溅。   铃声响起,银铃盘旋缠绕成圈,把姚恪困在里面。只是苏姚姚到底也还是想要留他性命,抓住银铃一头,没有收紧。姚恪神智失了大半,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冷笑着,魔气直朝她而去。   “闪开!”天枢的剑光挡在苏姚姚面前。姚恪像是不知道痛,迎着剑光而上,身体立刻被刺穿了个窟窿。他却并不与他们缠斗,趁着这一瞬的失神,身形一矮,从银铃绕成的圈中闪了出去,直往二楼去。   他踏过之处,木质的楼梯化作齑粉,从空中纷纷落下。   苏姚姚的银铃引线变长,缠上二楼的栏杆,傅宁辞足尖轻点而上,那边姚恪已经靠近了容炀。   容炀神色还是很平静,吹着骨笛,修长的手指像纷飞的蝴蝶,衬着白色的人骨,有一种诡异的美感,在姚恪的攻击下看似左右躲闪,挪动其实也不过毫厘之间,始终没有离开守着的那扇门。   骨笛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着,姚恪的身上出现了许多细小的刀口,黑色的魔气从里面泄出,他的心口处好像有微弱的光亮起。   容炀不动声色继续吹着骨笛,姚恪忍着笛音的折磨,靠得更近,握拳袭他面门,容炀往后一仰身,单手持笛挥舞抵挡。他的手势似与常人握笛不同,食指最前,拇指微压着中指,其余两指横向而贴,手腕微微向下。   傅宁辞一时觉得有些古怪,却也不知怪在何处。不过眼见容炀占着上风,心中也暗松一口气,哪知脚刚点上二楼地板,局势却陡生变故。   傅宁辞那下瞧得分明,姚恪手无寸铁,原本拳拳往容炀身上去,容炀挡着他尚且游刃有余,谁知姚恪却忽然变了招式,伸手袭向骨笛。容炀瞳孔微缩,猛地将骨笛一收,小臂挡上去,姚恪身上已有了魔气,力气哪是常人能抵,容炀被逼得往后退了半步,傅宁辞足尖在栏杆上一点,飞身上去扶住了他的腰。   “不过是个器物,坏了就坏了,你要多少我让人给你找去!肉体凡胎的,你挡什么挡?!”傅宁辞心疼得口不择言,“我他妈好不容易才又看见你,你要就在我面前玩完儿了,还不如一早就别回来!”   他嘴上毫不留情,一面分心控制着天枢剑与姚恪缠斗,一面却又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撩容炀的衣袖,许是运气好,除了些许淤青,看起来倒没什么大碍,“不知道你逞什么能,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能给你颁个烈士还是怎样?就不该让你们凡人学这些,会点法术就就以为自己属窜天猴了!”   容炀听着也不反驳,牢牢地抓着那只骨笛,手背轻轻碰了碰傅宁辞的侧脸。   “你少来这一套!”傅宁辞把脸往旁边一偏,“咱俩什么关系都没有你瞎摸什么摸?”   他这样说着,自己的手却牢牢地扣住容炀的腰不放,生怕一个不小心,哪里又给伤着了。   这样一来,到底分了心,一个不留意,姚恪抓起走廊里的装饰灯,往木门砸去。灯在空中翻了几圈,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撞到木门的瞬间轰地一响。   傅宁辞神色微变,搂着容炀往后退开。随即而来的就是宛如烟花的炸开的声音,半层楼被映得如同白昼一样,木门的碎片飞溅四处,御宅符破了。   烟雾尚且弥漫,傅宁辞眼见姚恪衣角闪进门里,反手握了天枢剑就跟进去,饶是这样紧急,还不忘冲容炀道,“就在外面,别进来!”   宋之舟前世算是个人物,这辈子也还混得不错。但一个普通人类的生活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今夜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能把他的三观重塑八百遍,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被当场吓晕过去,只是全身僵硬地坐在沙发说不话来,已经算是胆大的表现了。   曾豪轩站在窗边勉力镇定地拿着一张驱邪的符,看起来还有几分样子,如果不是他嘴里念着照明的咒语,傅宁辞大概会考虑明年给他升个职。   姚恪先进去一步,目标明确地冲过去将宋之舟从沙发上拎起来,往旁边的墙上一扔,又伸手大力掐住了他的脖子。   “姚恪!”   宋之舟被掐得直翻白眼,喉骨眼看就要碎掉,笼罩在姚恪身边的黑雾越来越重,心口处的亮光微弱得快看不见,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神智尽失,傅宁辞万万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大呵一声,“你杀了他有什么用,你不是想见夏启吗?!”   姚恪猛地转过头来,眼睛里猩红的颜色在听到夏启名字的瞬间褪去一些,手上的力气也松了,宋之舟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可以帮你找他。”傅宁辞呼了口气,看着姚恪道,“你先放手,我以七星之首贪狼的身份向你承诺,我替你找夏启的转世。” 第32章   “你说真的?”姚恪脸上呈现出极其复杂的神情,警惕又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这让他整张脸都生动起来,好像他在这一刻才从尸体回到了有生命的状态。   “自然。”傅宁辞道,“你先放开他。”   姚恪犹豫了一瞬,还是放开了手,宋之舟的背顺着墙壁滑下去,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傅宁辞抬了抬下巴,示意曾豪轩把他扶起来,给他灌了小半杯水下去,一扭头,容炀也进来了。   “不是让你就在外面吗?”傅宁辞皱眉,把容炀扯过来就近往椅子上一按,自己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站在他前方,“就在这儿坐着。”   容炀点点头,“嗯。”   姚恪一直沉默着,或许是等了太久被磨出了耐心,又或者是傅宁辞给他的承诺太像一个不可及的梦境,他怕一说话就打破了。   傅宁辞看着周围的黑雾褪去一些,深吸一口气,右手在虚空中一晃,食指与中指间出现了一道符,与一般的符不同,符纸很薄,呈现出透明的白。   傅宁辞吹了口气,符悠悠晃晃地飘到了空中,燃烧起来,蓝绿色的火焰,夹杂着一点点红,那是鬼火的颜色。   傅宁辞的神色肃穆起来,启唇刚刚念出了第一个字,符却被一把打落在了地上。   “傅宁辞!”苏姚姚收回银铃,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仓鼠走进来。她刚从楼下赶上来,在门口捡到了被吓得变回了原形四处乱窜的孟轻,谁知一抬眼,就看见傅宁辞竟然打算请鬼仙。   鬼仙即是灵鬼,正是那个姓钟的男人对聂岚所说的,十恶不赦之人死后的魂魄。他们死后不能转世,被关在阿鼻地狱,永不超生。不仅如此,还得日日做苦工,承受煎熬折磨。罪责越重,刑罚越重,而罪责稍轻的,就是负责掌管录鬼簿,上面记载着魂魄每一次轮回的情况。   具体什么样的人才算罪大恶极,十恶不赦,傅宁辞也并不十分清楚,他觉得聂远录那样的,大概就够格了,结果他不仅转世了,胎还投得不错,可见人心之恶,实在难以估量。   “你干什么?”傅宁辞皱眉。   “你才是在干什么?”苏姚姚弯腰把孟轻放到地上,孟轻幻化成人形,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赶紧闪到了一边。   “你要找夏启的转世?”苏姚姚见他竟然直接点头承认了,简直想上手抽他,“你疯了?灵不能管人间事你忘了?”   傅宁辞道,“我没忘,可是......”   “可是你个头。你以为这就是找一个夏启?他并不是我们冥冥之中应该遇见的,你用这种方法找他,就是在扰乱人间的秩序。你找到他又怎么样,如果他现在还是个小孩,人生轨迹注定因此大变,他要是已经成家立业,你还非要告诉他几千年前这一段纠葛?”苏姚姚漂亮的杏眼瞪着他,直想把他身上也戳出个窟窿来,“世间万事万物,中间连系千丝万缕。你以为只是夏启?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在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都会因此而被影响!”   “没有这么严重。别说得好像我找个人,第三次世界大战都能爆发了一样?”傅宁辞道。   “没这么严重?我看是你不知轻重!”苏姚姚简直要被他漫不经心的语气气笑,“好,就算没那么严重,你以为有了录鬼簿就能找到人了?只有结束了的轮回,才会在录鬼簿上呈现出完整的情况,正在持续着的这一世,录鬼簿只有魂魄所投人家的姓氏和出生的时间,你不知道?每一秒钟出生的同姓的人有多少,你找?怎么找?再说了,万一夏启上辈子刚死还没来得及投胎……”   “姚姚!”傅宁辞敛了神色轻呵她一声,话却是对着姚恪去,“如果现在还是鬼没投胎,那就等。只要出生了,我既然答允,便一定会找到。”   他这才又看向苏姚姚,“我在器灵中见过夏启的模样,有了姓和生辰,一个个去筛,总能筛出来。你说的那些我不是没有想过,所以才没有直接画张像满世界去发,那样波及的范围更大。”   “你还觉得自己考虑挺周到是吧?”苏姚姚看着姚恪周身黑气再次敛去,也知道自己刚才莽撞了,不过还是坚持道,“我不同意。”   “苏局长,没有喜欢过谁吧?也没有过想一个人的感觉。”一直默不作声的容炀忽然低声开口,傅宁辞也有点诧异地回头,“有时候,就像无数条蛛网缠在心脏上,想抓又抓不着,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可是又会对自己说,再坚持一秒吧,再坚持一秒也许就见到他了。”   容炀说着话的时候神情很平静,见周围人都在看他,淡淡笑了笑,“小时候家里话本多,总是这样的故事。苏局长,宁辞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了却姚将军一个夙愿而已,你且让他试一试,也许并不会有那么大的影响。”   “就是啊,又不会干什么,只是要看他一眼,到时候消了记忆就把人放回去,你别这么紧张。”傅宁辞接着道,示意孟轻倒杯水,亲手接了端给苏姚姚,“你也不是真的没有一点感触吧?”   苏姚姚一点都不想喝水,只想把水接了泼他脸上去,心道你感触深,你多有共鸣啊。惦记旧情人四五年,一见面就能把人往家里带,刚好我看你旧情人也挺有感触,你俩不如明天领证去得了,还搁这儿装什么客气。   她没好气地把杯子拿过来,又忍不住去看了眼姚恪,他站在窗边,身上笼罩着淡淡的黑雾,眉目冰冷又透着不能忽视的落寞,似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她不是铁石心肠,否则也不会对聂远录如此不耻,只是做了千年的星君,同情归同情,该遵的轮法也没有违背过......   傅宁辞见她面色犹疑,“就算真有什么事,我一力担着就是了。”   “你烦死了!我又不是担心这个。”苏姚姚把杯子一搁,破罐子破摔地说,“算了,随便你,随便你,我不管了。倒弄得我是个恶人。你要召就召,我又不能和你干一架,那不也违规。”   “这不就结了。”傅宁辞笑了,又取出一张符,夹在手上晃了晃,“别再毁了啊,画一张符累死人了。”   鬼火再次燃起,伴随着傅宁辞比平日更低沉的声音,像要传到地下去,“䰟归于天,魄遁于地①。神像不明,难返蓬瀛。鬼关无姓,三山无名,大道不悟,终无所归。②”   温度霎时降到零下,曾豪轩和孟轻冷得打了个哆嗦,然后看着傅宁辞把办公室里的烤火炉找出来,放到容炀旁边。   “你俩别在那里抖,曾豪轩我教你的咒白学了?孟轻你不行就变个原形,一身的毛冷得着你?”傅宁辞献完殷勤,一回头见两个抖得像在被过筛,嫌弃道,成功地把处于半晕状态的宋之舟忘在了角落。   一股淡淡的腥臭气在空中弥漫开,远处好似有哀哀的哭声响起来,中间隐约夹杂着铁链撞击的声音。那撞击声越来越响,哭声倒是弱下去了,一列人影从一楼飘了上来,的确是飘的,毕竟木楼梯已经被姚恪给毁了。   那列人各个衣衫褴褛,身上戴着手镣脚铐,背佝偻着,透过破烂的衣衫能看见身上的伤口,有的还留着血,只是那血流到木地板上却没有印记。他们有的少了一只脚,有的鼻子耳朵被割掉,为首的一个稍稍体面点,只是左右面颊和额头上都有一团黑,那是刻的字,只是大概隔得太久了,墨迹渗透进肌理里,分辨不清是什么了。   这人弯着腰走到办公室门口前,却不肯在往前走了,抬了下手,后面的都停下来,恭敬地行礼,“黄泉路远,吾等来迟,还望星君恕罪。”   傅宁辞不知何时已经在办公桌后坐了,打量着他们,冷笑一声,懒洋洋道,“暂恕尔之罪。”   那人手上镣铐闻声断了,他欣喜地跪下去,“多谢星君。”   “容顾问,你知不知道这是做什么?”曾豪轩用了张暗火符,勉强暖和点了但实在太费精力,趁着傅宁辞没空理他,哆哆嗦嗦地跑到容炀旁边蹭烤火炉。他平时大都上白班,进了异闻局两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鬼仙,心想还挺客气,傅宁辞召唤了这才几分钟,怎么一个劲儿地说来迟了?   “在谈条件。”容炀把烤火炉往他身边推了推,“你烤吧,我不冷。”   曾豪轩赶紧把炉子推回来,“那怎么好意思。”看容炀这么和气又问,“谈什么条件啊?我怎么没看出来?”   “减罪的条件。”容炀看他还是有些迷茫的样子低声解释道,“你以为他们真是在为来迟请罪?钻个空子罢了。得这么一句恕罪,可以少受多少刑罚。”   曾豪轩恍然大悟,“怪不得手镣断了。哎,容顾问,那副局为什么要答应啊?”   “因为......”   “因为鬼仙只有每月十五子时才该来局里,汇报一下最近有没有恶鬼伤人之类的事。你们副局这是违规操作,递上把柄给人抓,当然得给好处了。”苏姚姚单手捧着仓鼠,不是何时没声没息地站到了他背后,恨铁不成钢地拧了把他耳朵,“你说你都上了两年班了,符吧,十次里面还是有个五次能用对,怎么理论知识这么糟糕?还好意思问人家容顾问,人昨天才报道,你早混成老油条了。”   她发出了和傅宁辞同样的感叹,“你岗前培训谁带的?怎么能让你过?你给老师塞包袱了吧?”   曾豪轩心道容炀捉鬼世家出来的,自己爹妈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起点就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他也没好意思把傅宁辞的名字供出来,支支吾吾道,“......我自学的。”   然而傅宁辞没感受到他一颗真心为领导的精神,眼风往这边一扫,“话多,安静点。”   鬼仙得了好处,在门口三跪九叩地行了大礼才进来。   虽然都被算作邪物,鬼和魔的差别大概有抢小学生钱的混混和A类红通犯那么大。哪怕是鬼仙,察觉到窗边站在的姚恪身上有些魔气,瞟了一眼也赶紧扭过头来,丑陋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只盼傅宁辞心情好点能再宽宥些罪过,“星君召小人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傅宁辞单刀直入,“录鬼簿在哪儿?”   鬼仙脸上的笑一下子凝固了,他们每月来民研局汇报情况,每个季度再交份报告。但只要不是鬼族有重大的事故发生,是不会查录鬼簿的,至少在他成了鬼仙这几百年间,录鬼簿一次都没上交过……   他额头上的冷汗都掉下来,又不敢欺瞒傅宁辞,咽了口唾沫,“录鬼簿在小人这里,只是鬼族近来还算太平,星君现在要录鬼簿是……?”   “没说你们犯了事,你紧张什么,不会真有什么瞒着的?”傅宁辞闲闲地敲着木质的扶手,“不为难你。录鬼簿拿过来,我找个人。”   鬼仙一口气还没松,听明白傅宁辞的意思,结结实实一激灵,“星君,鬼族亦有鬼律,寻人一事,于……于律不合啊!”   麻烦死了,傅宁辞想,按按眉头,“鬼律谁定?”   “阴皇女娲。”   “先圣何在?”   鬼仙拿不明白傅宁辞的意思,哆嗦着不敢答,傅宁辞等得不耐烦,一拍桌子,“何在?”   “补……补天而亡,消散大荒。”   “既是如此。”傅宁辞道,“昔年娲皇立鬼律在前,后附灵力于七星之上,言明妖魔鬼怪皆由星君管辖,这鬼律自然也不例外。如今先圣消散,千载间,斗转星移,时移事易,我觉得这鬼律应当改一改了,又有什么问题?”   鬼仙被他吓得膝盖都软了,后面的鬼也都跟着跪了下去,“星君,这实在不妥!”   “不妥?我哪里说错了?那你说出来,别搞得我欺负人一样。”   他这纯粹胡搅蛮缠,那鬼仙一时却也找不出驳他的话,支吾半晌,“小人不敢拦星君,只是星君便是要用录鬼簿找人,是不是也先和巨门星君商议了再说。”   一面说,一面又去看苏姚姚,希望这位能替自己说句话。不过苏姚姚刚刚既然说了不管,这时候自然就不会再阻止。   “你看她做什么?”傅宁辞冷笑一声,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靠,“商议?与谁商议?我乃七星之首,神庙之上独占一方,还要看谁脸色行事不成?!”   “好声好气说话听不懂,录鬼簿你也别管了。我替你换个活,回去把阿鼻往下再挖一层,挖好了便自己进去住着罢!”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星君开恩啊。”鬼仙忙不迭道,傅宁辞没心情再和他耗,“录鬼簿交出来。”   鬼仙无法,只得拿出了一个漆黑封面,黄色纸张的古线装本来,面上红色的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录鬼簿。   “鬼族的条件也太艰苦了吧。”火炉旁边温度高些,孟轻又幻了人形,小声感叹道。   录鬼簿不知用了多少年,破旧无比,旁边的棉线都脱了大半,最关键的,竟像是被撕碎了又把几部分拼凑起来的,上面还敷着些糨糊。   苏姚姚再次苏醒过来之后,也是第一次看见录鬼簿,皱眉道,“怎么回事,怎么破成这个样子。”   鬼仙急忙撇清,“这实在不关小人的事,自打这录鬼簿到小人手里,便是这样了,小人真是不知啊。”   苏姚姚摆摆手,顺口问旁边容炀道,“容顾问听说过没有?”   容炀并没有去看录鬼簿,伸手在火炉上烤着,轻描淡写道,“苏局长实在太高看我了。”   “没说是你撕的,别抖了。”傅宁辞手一摊,“拿过来。”   “星君......”鬼仙拿着录鬼簿,犹豫着没有往前。   傅宁辞眉头一皱,“又怎么了?磨蹭上瘾了是吧?动作快点儿。”   “星君息怒。”鬼仙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小人是怕这腌臜东西脏了星君的手,星君想要找什么人,告诉一声,小的替星君找出来就是了。”   傅宁辞与苏姚姚对视一眼,这要是都看不出鬼族有蹊跷在,只怕他们就真是瞎了。但傅宁辞不想再耽搁下去,也懒得现在与他计较,“那就你找吧。应朝祈国祈文王夏启,你查查他这一世是否投胎?若是投了,是什么时候?那户人家又姓什么?”   ※※※※※※※※※※※※※※※※※※※※   ①:原句是“䰟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出自《礼运》。②:原句是“鬼仙者五仙之下一也,阴中超脱,神像不明,鬼关无姓,三山无名,虽不入轮回,又难返蓬瀛,终无所归,止于投胎就舌而已。”出自《钟吕传道集》;两处都是化用。 第33章   窗边姚恪手牢牢地握成拳,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牢牢地盯鬼仙的一举一动。   那鬼仙大抵是第一次面对这种阵仗,一面翻,手徒自颤个不停,整个办公室里都回荡着细小的书页响。   “你仔细点儿翻。”傅宁辞说,“别找漏了。”   鬼仙一听他说话就紧张,如果说来时还想讨点好处,现在只想离着尊大佛越远越好,浑身一抖,录鬼簿差点掉下去。   傅宁辞无奈地叹口气,“翻吧,翻吧。”   那录鬼簿看着薄,一翻起来才发现怎么都到不了尽头。那鬼仙眼睛都要看花了才看到夏启的名字,定睛再往后一看,原本就是死人白的脸色登时又白了几分,“星君,这,这没有啊?!”   “什么没有?”傅宁辞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先看了眼姚恪,他咬着牙,太阳穴边青筋暴起。傅宁辞抬手往他的方向向下压了压,让他稍安勿躁,又问那鬼仙,“胎死腹中了?”   “胎死腹中是什么意思?”曾豪轩一听又是一个知识盲点,趁着苏姚姚已经快步去了鬼仙旁边,好奇地问容炀。   “胎死腹中就是......”容炀重复了一遍,不知为什么,脸色比那鬼仙好不了多少,深吸了口气,“正常来说,人死后,魂魄离体变成鬼,再重新投胎,但是死在母亲腹中的孩子,因为不曾睁眼见过天日,不算彻底成人,所以.....”   他顿了一顿,才把话说完,“......所以,死后魂魄没有办法离体,就会一直被困在尸体中,不能再转世,等尸体完全腐烂,就永远魂飞魄散了。”   “并非如此,若是那样也该有记载才对。”那鬼仙也不敢再藏着捏着了,把录鬼簿递给苏姚姚,“文曲星君,您来看,这的确,的确没有啊!”   曾豪轩和孟轻闻言都大吃一惊,孟轻女孩子,到底心细些,吃惊之余见容炀仍是面色苍白,不忘关切道,“容顾问,您没事吧。”   容炀轻轻摇摇头,没有说话,似乎也并不为鬼仙说的话吃惊。孟轻记得刚才鬼仙翻录鬼簿时,办公室里所有人都盯着鬼仙,只有容炀一直漫不经心的样子。她又想起容炀劝苏姚姚的那一番话,原本只注意到了前面,可他最后说,‘你且让他试一试,也许并不会有那么大的影响。’现在看来,竟好像他一早就猜到了录鬼簿上不会找到夏启一样。   “这怎么可能呢?肯定是巧合。”孟轻心里嘀咕着,“两位星君都看不出的事,容顾问要是先知道了,得是什么身份才行啊。”   苏姚姚把录鬼簿一把拿过来,这魂魄在录鬼簿上原本记载得很正常,可在作为祈文王夏启这一世结束以后却忽然再没有了记载,后面一片空白,魂魄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饶是苏姚姚身为文曲星君,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情况,她又翻了翻,确认真的没有看错,朝傅宁辞摇了摇头。   傅宁辞眉头微皱,还没来得及再说话,那边姚恪已经彻底按捺不住。原本关着的玻璃窗一下子被破开,冷风灌进来,接着是黑气,无边无际的黑气,好像整个夜都要被塞到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   姚恪等了太久,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却又转眼告诉他那只是水月镜花,就像一个诅咒,有人在他耳边说,你见不到他,你永远不能再见到夏启......   他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嚎哭声,眼睛变得血红,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了执念,神智全失,彻底成魔!   “啊啊啊!”鬼仙全都哀嚎起来,四下逃散,鬼哭声显得格外凄厉,断腿的比有腿的跑得还快,全部紧赶着往地下钻,连录鬼簿还在苏姚姚手里都顾不得了。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苏姚姚只能凭借风声,感觉姚恪正向自己袭来。文曲铃像一条鞭子,在姚恪身侧缠斗,却又被他不管不顾地冲撞开,转眼间呼吸已经近在咫尺。   “姚姚让开!”   凌厉的剑光划破了黑暗,映得窗外半边天都亮了,苏姚姚的记忆里还没有看见过天枢爆发出这么强大的威力。   傅宁辞手在办公桌上一撑,飞身过来把苏姚姚胳膊用力往旁边一拉,哪怕他心有不忍,也知道姚恪入魔是救不了了,一咬牙右手握着天枢向他心口刺去。   然而就在天枢刺破他心口肌理的一瞬间,忽然光芒从他的皮肤下绽开,一枚小小的玉佩形状的东西顺着他的伤口处落了出来。那玉佩和傅宁辞在器灵中见到时有些不同了,通体变得透明,中间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子。落在了地上,没有发出声响,只是忽然散开,光亮四散,所有人周围的景物变了,不再是那间办公室,是一处神殿一样的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原本该供神像的地方,悬着一层纱帘,后面坐着个人,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看见他隐约的动作。而在前方跪着的,正是夏启。   “后面坐着的是禄存?”苏姚姚疑惑道,她能感受到很微弱的灵力。   傅宁辞没顾得上理她,因为容炀不知怎么到了他的身边,皱眉抓住了他的手。傅宁辞感觉他的手冰凉,只有凑巧压在他脉搏上的大拇指有一点点热度,以为容炀是被吓到了,“我没事,我没事。你还好吧?”   容炀笑了一下,没有立刻答话,松开手拿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喉结动了动咽下去,又不动声色地悄悄擦掉了杯沿上的血迹,一开口声音有点哑,“还好。”   “文王请起吧。”禄存开口道,“深夜上山求见所为何事?”   夏启许是一路奔波,看上去风尘仆仆,跪着并没有起身,“本不愿打扰星君清修,只是明日天亮新帝登基,我不再是祈国的王,也就没有求见星君的资格了。”   “竟是这般?”禄存一愣,半晌道,“改朝换代乃是天命,文王若为此事而来,我并没有法子。”   “星君多虑了,我来此并不是为了这件事。我自登基,替宋氏一族翻案,也为族人留好退路,无愧于母后;勤勉政事,未有一刻懈怠,无愧于祈国百姓;明朝新帝登基,我便以死向夏家先祖谢罪,亦无愧列祖列宗。”夏启看向他,“我自认无愧天下,却只愧一人。这么多年来,始终是我辜负他。”   禄存静静地听夏启说下去,“当日我曾承诺他,定然竭尽全力护他周全。今夜我便是为这个承诺而来。用祈国文王的身份,求星君在我死后,能替我保他平安。”   “文王与我相识也有六载,算是故人。”禄存顿了顿,“古人之托,我本不该推辞,只是,灵不应插手人间事。”   “我并非有意令星君为难,可若不能兑现自己当日之诺,死亦难以心安,还求星君成全。此生无法报星君大恩,来世愿为星君鞍前马后,万死不辞。”他重重以头抢地,血迹顺着眉心留下去。   “文王何苦如此呢?”禄存见他额头磕得血肉模糊,问他道,“那是你什么人。”   夏启答得干脆,“我心爱之人。”   禄存沉默良久,“文王这般痴情者,我从前只见过一个。我虽不懂情,却见他为此日日煎熬,几百年间不能脱身,便是如今,也还困在这个字里。值得吗?”   “若是没有子恒,夏启便不知在天地间二十六载有什么意义,我这一世所有愿意记住的事,都只与他有关。”夏启抬手抹一下血迹,“我不敢妄称痴情,痴情者情意超脱生死,而我不能为他生,亦不能为他死。便只求他余生平安,我也无憾了。”   “罢了。”禄存摇头,想一想道,“我的确不该干涉人间事,只有一个折中的法子可以给你。”   夏启抬头看他,禄存犹豫了一瞬,“如今新帝尚未登基,你还是人族的君主,身上尚有龙气在,你的魂魄与寻常人是不同的。我可以将其取出,炼制成法器,再送入你想要保全的那人体内.......只是这样一来,你定然没命了,也永远不能再转世投胎,而且炼制过程会很难捱,炼成以后,你恐怕还得继续日日承受取魂之苦,你要想好。”   “如此,便可保他平安了吗?”夏启问。   “这法子虽不算禁术,也实在不是什么正道,所以据我所知,并没有人使用过。到底会有什么后果我并不太清楚,只是普通人想要伤他,肯定是不能了。”禄存怜悯道,“文王考虑清楚。”   “我本就是要死的,这便是星君成全我了。”夏启道,“只是星君方才说,炼成以后,我还会承受取魂之苦,便是意味着,我还有意识吗?”   禄存颔首。   “那就是说,我还能日日看见他,多谢星君了。”夏启笑笑,“还请星君动手吧,天快要亮了。”   禄存叹一口气,“此法还需要个媒介,文王身上可带了什么器物?”   “这个可以吗?”,夏启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   禄存看了一眼,点头,又问,“魂魄取出后半个时辰,身体就会化作粉末,需要我替你收起来吗?”   “不必了,星君将它送下山去罢。山下想来已经有丞相的人了,他们见我死了,也可回去交差,免得日日在山下,扰了星君安宁。”他又朝禄存拜了一拜,“子恒知道我来了常右山,必定也是会寻来的,到时他若有冒犯星君的地方,还求星君不要与他计较。”   这是夏启最后一句话。   取魂魄的过程,比起人皮画来,实在没有什么可怕之处。但夏启所承受的痛苦,想来并不会更少。   他额头上冷汗直流,混合着未干的血迹,死咬着牙关,一度痛得要昏迷过去......   渐渐地,呼吸变得越来越弱,手指无力地摊开了,夏启倒下去,虚空中却出现了他的人影,飘进了纱帘后,落进禄存拿着的玉佩里消失不见了。   刹那间,环境又变了,这次禄存背对着他们,面前是立着一张巨大的贴了符铜镜,而镜上正是傅宁辞当日在器灵中看见的姚恪上常右山的情景。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傅宁辞听见禄存说,“你所求之事,明日自会有分晓。”   禄存看着姚恪离开,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玉佩,他迟疑了一瞬,右手指尖点上太阳穴,身体僵直了一瞬,而后指尖带上了一点光,他把那光亮也送进了玉佩里。   玉佩晃悠悠地飘出窗外,融进了夜色当中。   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散落的光点又聚集在一起,变成一团小小的亮光,被苏姚姚接住。   傅宁辞忽然懂了,这并不是禄存真正的灵力,而是他关于此事的记忆,因着是禄存的一部分,里面夹着一点灵力罢了。禄存为什么要这样做,在他们找到他之前不会有答案,或许他只是觉得目睹一双有情人受苦,对自己来说也并不是愉快的事,还不如忘了。   他当日疑惑,为何灵力如此微弱,却可以让姚恪变成后面近乎不老不伤的状态,现在才明白过来,支撑着姚恪其实是夏启的魂魄。   苏姚姚抛出一张照明的符,结束了这种伸手难见五指的状态。   一片狼藉的办公室里,姚恪身前有个影子逐渐变得清晰,那是他们遍寻不见的夏启。   在姚恪等待他的岁月里,他一直和他呆在一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看着姚恪为自己守墓,行尸走肉地度过每一天,又看着姚恪将剑划上手腕与脖颈,一心要离开这个没有他的人世。夏启想阻止他,想告诉他,“子恒,我就在这里。”但他无能为力,他甚至连离开姚恪体内,让他可以痛快地死去都做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姚恪放干了自己的血,用那样疼痛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只是禄存大概也没想到的是,夏启魂魄制成的法器,竟然会让姚恪的魂魄都被留在了尸体里。   姚恪就那样呆在黄土下,等着夏启,等着这个十四岁时雪地中背起他的人,十七岁时赠他玉佩的人,二十岁时赶他离开的人,他的心爱之人,有一天能够经过他的墓前。   不会有那样一天。   姚恪等了夏启多久,夏启就陪了他多久,他们日日在一起,永远不相见。   直到天枢的剑光,刺破了姚恪的心口,他的魂魄终于再次出现在了姚恪面前。   隔了千年,他们终于见面,最后一面。   姚恪身上的魔气顺着天枢剑刺破的伤口慢慢散出,他的神志逐渐清明。   他看见了夏启,他的脸上浮现出虚弱的笑意,伸手想要去碰他,却发现自己抬不起手臂了,魔气消散,他的身体正在飞速地变回干尸的状态,他只来得及动一动嘴唇,“殿下......”   这是初见时,他说的第一句话。   黑暗的宫殿里,夏启提着一盏灯笼而来,温柔地问那个发抖的少年,“你怎么哭了?”   当时,他可以握着姚恪的手,告诉他,不要怕,有我在。   而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姚恪的皮肉腐败,一滴泪顺着干瘪皱褶的眼角滑落,他想替他擦掉眼泪,“子恒,你别哭......”   他的手却穿透过姚恪的身体,他只是魂魄,如何碰得到他?   千年的执念,才让干尸变成了魔,从魔回到干尸的状态却只在片刻间,甚至不够说完一句话。   夏启跪在姚恪身边,用手在虚空中一遍一遍抚摸着他生气全无的面颊。一点也不在乎面前是丑陋而衰败的尸体。   爱人怎么会腐朽呢?他们永远鲜活。   ※※※※※※※※※※※※※※※※※※※※   明天还有一章第一卷 就收尾哈,(这次是真的,因为我已经写好了) 第34章   “真是作孽。”傅宁辞叹了口气,拿出一个瓷瓶,轻声念着什么,夏启的魂魄逐渐缩小透明,虽然一直看着姚恪的方向,还是被吸进了瓷瓶中。   傅宁辞走过去,在姚恪面前蹲下,闭上眼睛,神情却异常严肃。终于,他舒了口气,伸手猛地从姚恪的眉心处穿过,再取出时,指尖虚虚合拢,似乎拿着什么,也装进了瓷瓶里。刚才颤个不停的瓷瓶终于安静了下来。   “别哭了。”他这才睁开眼,回过头对孟轻道,“洗把脸收拾一下,叫人来把办公室扫了,三染市那边还有几个手续要补,现在都快六点了,你过去也差不多赶上人家上班。”   他站起身,顺手把瓷瓶装进大衣兜里,又指了指宋之舟,“曾豪轩,你把他记忆消了送回去,再找两个匠人来修楼梯,完事儿你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苏姚姚等他俩离开,一脸警惕地问他,“你想干嘛?”   “我现在只想回去睡觉。”傅宁辞随口道。   “别给我开玩笑。”   “我真的困死了。”傅宁辞干笑一声,无奈道,“行了,你不是说你不管了吗?”   “我说的是这个嘛?”苏姚姚瞪他,到底也没再说什么,没好气地往门边走。   “你去哪儿?”   “我把禄存的记忆处理了,再去一趟枫江博物馆善后。”苏姚姚看他一眼,“怎么?副局也要给我安排工作?”   “不敢不敢,局长你请。”傅宁辞抬手往前送了送,苏姚姚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你看着办吧,要是实在不行......我这边也可以想想办法。”   “知道了。”傅宁辞看着她的衣摆消失在门边,伸了个懒腰,对容炀道,“姚姚其实最容易心软。”   容炀半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听傅宁辞这样讲,点点头,道,“聂姑娘还在楼下。”   傅宁辞一拍脑门,“我差点忘了,你在这儿等等,我去处理一下。”   “我去吧。你不是说困了吗?”   “其实也还好。”傅宁辞说着又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容炀叹一口气,“你休息一下,我知道怎么处理的。”   傅宁辞见他坚持,想到聂岚的事还和钟家有些关系,容炀去处理也好,“那辛苦你了。”   容炀再次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傅宁辞已经合衣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生得高,腿又长,蜷在沙发上看着有点委屈,睡得也不太熟。容炀脚步声放得那样轻,他还是醒了,手背搭在眼睛上,“你回来了?”   “嗯。”容炀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聂姑娘毕竟入了画,魂魄想要再投胎是不能了,我问过她以后,她说愿意忘记一切,在画中重新开始,我就成全她了。”   “这样也好。画就留在局里吧。让人看着,她要在里面有什么事情,咱们也可以随时纠正。”傅宁辞感觉容炀似乎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些,又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搭在了他身上。羊绒的质感温暖又柔软,还残留着容炀的体温,傅宁辞觉得很安心,侧了侧身,“我再睡一会儿,醒了起来给他俩想想办法。”   傅宁辞当时说的是把画借用一下,结果转眼就不还了。为了这件事,孟轻在三染枫江来回倒腾了将近一个月,才总算搞定。   也是那个月,枫江市儿童医院发生了一件怪事。两家人一起带着孩子去公园划船,划到湖心翻了船,大人救上来了,两个孩子往医院送到路上就断了气。   孩子都还不满六岁,父母哭得痛不欲生,拦着不许往殡仪馆送,非要医生再救救。可死了就是死了,哪里还能救得过来呢?偏偏两家都还算是枫江市有头有脸的人物,医院也不想得罪,事情就这么僵持下来了。   谁知就在那天夜里,两个原本已经被断定死亡的孩子,竟然又有了心跳和呼吸,只是一直闹个不停,直到看见了对方,才停止了哭泣。   没有哪个医生见过这种情况,各种检查做过一遍,一切都正常,没找出任何原因,勉强出了诊断报告,心里却也都想着,这大概是奇迹。   他们出院那天,傅宁辞去了医院。   他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一杯甜得有点腻人的榛果拿铁,随手找了份报纸,坐在住院部一楼消磨时间。   电梯门开了,两个裹得像毛线团一样的小男孩手牵着手从里面出来,跟着的是他们的父母。   “以前一见面就打架,怎么现在好得跟什么一样,分都分不开。”母亲们笑着说,又看见前面的孩子停住了脚步。   “宝贝,怎么了?”她们顺着孩子的目光看过去,那边是一个很英俊的年轻男人。   “哥哥。”其中一个孩子凑到另外一个耳边,“那个叔叔看起来好熟悉啊。”   “我也觉得,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呀?”大一些的孩子点点头。   是在哪里呢?怎么想不起来了?   那男人冲他们点头微笑了一下,又继续看报纸。这是枫江市的日报,第二版上刊登着新上任刚一个月的博物馆馆长涉及调换馆藏珍贵文物被批捕的消息。   “好了,宝贝们。走了,司机叔叔到门口啦。”母亲们轻轻推推孩子的肩膀,两家人从玻璃门出去了。   傅宁辞转头去看那两个孩子,他们的手握得那么紧,也终于可以不被分开。   也许有一天,母亲们会察觉到孩子的性格和原来有些不一样,也许她们会发现孩子的手心中出现了原来并没有的胎记,小小的,像玉佩的形状......,她们或许会怀疑什么,但那已经不是傅宁辞能考虑的事了,至少现在,每一个人都算得偿所愿。   “找我什么事?”傅宁辞刚到办公室,椅子还没坐稳,苏姚姚的内线电话就打过来了。   苏姚姚手抱在胸前往办公椅上一靠,转了半个圈,“从医院回来?”   “你不是都知道了嘛?”傅宁辞走到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喝,那杯咖啡实在太腻了。   “我是知道啊。”苏姚姚说,“鬼族接连打了三份报告上来我能不知道?他们说原来那两个死了的孩子已经成鬼了,你把夏启和姚恪的魂魄硬塞进尸体里还魂这件事,他们就当成不知道。只是,他俩这一世结束再想转世投胎,鬼族是不认的。”   傅宁辞拧着眉,诧异道,“他们现在敢直接这么说话了?”   “原话当然不是这个,要多委婉有多委婉,低声下气,生怕开罪你。不过中心思想总是没错:你做的事情,自己收尾。”苏姚姚手支着头看他,“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弄的?我以为他们的魂魄不能再......”   “运气好呗。”傅宁辞说,“夏启的魂魄虽然被炼制过,但是还是完整的,姚恪入魔时间短,魂魄也没有被腐蚀。幸好我当时那一剑被挡了一下,刺得不深,要是当时魂飞魄散了,现在又没有永明灯,那我也没办法。”   永明灯据说可以凝神聚魄修补残魂,和镇魔链,一个至阳,一个至阴,都是女娲留给七星的圣物,只是大战之后,便如那些神山一样,也都寻不到踪迹了。   “他们不认就不认吧,反正也还有好几十年,船到桥头自然直。”傅宁辞继续道,“还忘问你了,禄存那段记忆怎么处理的?”   “我放到星灵谷禄存石里去了,等若恒姐处置吧。总局的人说她还没回去的,也不知道到底去哪儿了。”苏姚姚嘀咕一句,又对傅宁辞道,“还有,这次的事,也得想想怎么和若恒姐交代......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她那么护着你。你又是七星之首,神庙之上独占一方,我们还得三个挤一排......”   傅宁辞差点被茶给呛住,自己撑场面的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真是格外令人尴尬,“够了啊你,我就那么随口一说吓吓那个鬼仙。以后修庙修成八边形算了,一人占一边还能留个门。再说了,你还是我领导,我独占一方也得听你的不是?局长你有没有别的事,没有我就回去了,年底一堆的账还没看呢。”   “你少胡扯。”苏姚姚说,“我当然有事儿了,哎,曾豪轩怎么还没上来?”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曾豪轩拿着录鬼簿走进来,“局长,副局。”   “你还没还呢?”傅宁辞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笑着问苏姚姚,“你确定鬼族打的报告全是冲着我来的,没有要你快点把录鬼簿还回去的意思?”苏姚姚翻了个白眼,继续翻着什么。曾豪轩东西送到了,本来就可以走了,却磨磨蹭蹭的,好像有话要说。   傅宁辞挑眉道,“怎么了?”   “副局,录鬼簿上不是有出生时间吗?有些时间还没到,这是怎么回事啊?”曾豪轩好奇道,跟着又补充一句,“我问过其他同事了,他们说这个岗前培训的时候没讲过。”   “好像是没讲过,这个知识点太偏了,一般用不着。”傅宁辞想了想,告诉他,“一个魂魄只要投胎,这一世就算开始了,也就被记载上录鬼簿,并不是要等到出生。只不过录鬼簿上记的时间呢,是出生的时间。不信,姚姚你给他翻翻,上面的时间绝对没有超过未来十个月的。”   曾豪轩忙道,“我信我信,谢谢副局。”   “所以啊,你家亲戚要有人生孩子,根本不用找人看时间,都是一早注定好的。”傅宁辞又道,“既然说到这了,再问你一个讲过的,魂魄投胎有什么迹象?”   “啊?”   “就是母体的第一次胎动。”苏姚姚终于翻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折了起来。看曾豪轩一脸迷茫,大发慈悲告诉他答案。   “下去吧下去吧,”傅宁辞无奈道,“下个月要是新员工岗前培训,你必须再去一次。”   “你敢相信吗?”傅宁辞摇摇头,“这小子居然说他岗前培训是我带的,我不说倒背如流,正着背总是没问题的,能带出这种情况来?”   苏姚姚沉默了一会儿,“那他还义气,上次我问他,他说是自学的......,行了,让他再训一次吧。你坐好,我有正事要说。”   “你说。”   苏姚姚不知怎么,反而犹豫起来,手指在录鬼簿破烂的封面上敲了几下,“三件事,你想先听哪一件?”   “我应该怎么选,你排序了?一二三还是甲乙丙?”傅宁辞笑起来。   “算了算了,我直说吧。”苏姚姚吸一口气,“我翻录鬼簿的时候在上面找到了你。”   傅宁辞愣了愣,“同姓同时出生的人那么多,你怎么知道哪个是我?”   “没有那么多,只有一个。在你出生的那一天,有一个时间点上只有一个人,而且那个点出生的也只能是你,如果不是,我们还真得去把他找出来。”苏姚姚手支着桌子靠过去一点,“宁辞,你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生的吗?”   傅宁辞回忆片刻,“晚上,我妈好像说是深夜。”   “午夜十二点整。”苏姚姚接上去,看向傅宁辞,“你懂了吧,‘日正不出鬼,子夜不来人’。你出生在一个原本只应该属于死人的时间点。”   傅宁辞抿着唇,听她继续道,“当年大战之后,我们陷入沉睡,醒来以后,就一直在找你和禄存,直到四年前在人族里发现了你,这个你是知道的。我们一直以为,好吧,或许若恒姐知道,反正我一直不知道......”   “别讲绕口令,你直说。”傅宁辞打断她。   苏姚姚看着他,“我以为这近千年的时间里,你一直在人界转世投胎,只是前面的轮回中,或许是大战以后重伤未愈,你的灵力没有展现......可其实不是,你在这一世之前是空白的,也就是说录鬼簿原来上压根没有这条魂,是二十六年前凭空出现的!”   “你急什么?”傅宁辞道,“灵本就不会上录鬼簿。”   苏姚姚点头,“可你是灵在人身,魂魄记载在录鬼簿也是应当。但问题是,如果这千年里,你并不是在人界你又在哪里?二十六年前为什么又会忽然投胎,还生在那样的时间点?!”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问我?”傅宁辞看她,“你们找到我了,我的灵力也恢复了,这些还重要吗?难道你想说,我生在那样的时间点意味着,我其实是个死人?”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鼻尖横了横,“有呼吸啊,你要不要试试?”   “你严肃点。”苏姚姚打一下他的手,“我也一直觉得不重要,可是你最近连着昏迷两次,还一次比一次时间长,我总担心是不是中间还有什么问题。”   “不是号过脉没事吗?”傅宁辞满不在乎,“你别自己吓自己了,我是灵,出生的时间点和常人不一样有什么关系,这算两件事?”   “一件。”苏姚姚叹口气,“但愿是我杞人忧天吧,第二件事,你应该也看见了,录鬼簿是几部分拼凑起来的,你知道是谁弄成这个样子的吗?”   “你装什么玄虚。”傅宁辞道,苏姚姚把录鬼簿推到他面前,“你自己看。”   傅宁辞录鬼簿拿起来,渐渐地,脸上无所谓的神情收起,他皱眉看向自己的手腕,表盘里天枢剑正闪着微弱的光。而录鬼簿被拼凑起来的地方,赫然也是天枢划过的痕迹。   傅宁辞诧异地看向苏姚姚,“是我?!”   “你灵力没有恢复的时候,若恒姐想了多少法子,天枢也一直隐世不现,直到你回来才把它召唤出来。”苏姚姚耸耸肩,“就像天权铃只听我的话一样,除了你,世上还有谁能用天枢剑?”   “我也查过了,鬼族现存的鬼仙都不知道录鬼簿是怎么被毁的,不过找到一张记档,这种修补以后的状态已经有将近三千年了。”苏姚姚继续道,“这也就意味着,你毁录鬼簿,是在大战以前。”   “为什么?我疯了去毁这玩意儿?”傅宁辞深呼吸一口,觉得有点烦躁。   苏姚姚没有答话,毕竟大家都不记得了。她走到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加了平时两倍的蜂蜜,又把窗帘拉开,让阳光透进来,倚在飘窗边等傅宁辞平静下来。   “算了。”她那一杯水还没喝完,傅宁辞抬手用力地揉了揉脸,破罐子破破摔道,“你一下说了吧,不是还有吗?总不能还是我的事?”   苏姚姚没有立刻说话,搞得傅宁辞心里愈发七上八下,过了片刻才听她开口,却是问,“容顾问呢?他今天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上班?”   “他说家里有点事,请了几天假回钟家去了,下周就回来。”傅宁辞有点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再缓一缓再让苏姚姚继续的,“你不要说......”   苏姚姚点点头,看他的目光都有点同情了,“最后一件事,和他有关。”   -故人归·完-   ※※※※※※※※※※※※※※※※※※※※ 第一卷 结束啦,写了十三万多字才写完是超出我自己预估的......orz,谢谢给我留言打赏的仙女们,单机写文真得很痛苦,感谢大家的陪伴。下一周开始 第二卷 ,白骨枯。 第35章   枫江地处丘陵,一立了冬,总是阴雨绵绵,这天难得天气好,女娲庙前参拜的人熙熙攘攘,比平时热闹了不少。   而自称有事要回钟家的容炀,也刚刚从一座大殿后走出来。   “拿到了吗?”一只停在枫树上的红蝶拯动着翅膀飞过来,弗一靠近,它陡然变了音调,“你在里面还干了什么?”   “拿到了。”容炀握紧了大衣兜里那一团小小的亮光。红蝶却已经不在意这件事,不依不饶地只是问,“你还干了什么,你脸色怎么白成这个样子?”   容炀没有再回答,顺着旁边的石子路往山下走,步子还算稳,但一直走得很慢。到了半山腰,像是有些支撑不住,在路边找了一处石凳坐下。   红蝶再次从他的小臂上飞出来,停在他的眼前。   “你别问了。”容炀像是被风呛着了,咳了几声,停下来才道,“我干了什么,你不是都猜出来了吗?”   “按理说,这些年,你干什么我都不该再吃惊了,为了他,你还有什么是干不出来的?但是我还是不得不问你一句,你非要这么折腾自己吗?要死,你好歹也给自己留个全尸吧。”   红蝶忽然觉得有些怨恨傅宁辞,哪怕它是因他而生。两千多年前,它初次看见容炀,恣意张扬,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各族逼到殿中,他还可以冷笑着满不在乎地问一句,“你们能拿我怎样?”他应该永远随性自如,不是像现在这样,步步筹谋,处处受限,在刺骨的寒风中面色惨白地倚着冰冷的石桌,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对不应该的人,生了妄想。   容炀笑一笑,“你不要老是咒我,还不至于这么快就死,我这条命还得留着给他。”   那只蝴蝶像是被他气极,一句话都说不出,扑腾乱飞着一阵,还是停在了他的内关穴上。   “你那点修为管好自己就行了,别在我身上浪费了。”容炀叹一口气,伸手把它托起来。他扭头从路旁的茂密的树林看出去,朦胧的雾气在山谷间弥漫,眼前没有一点现代的建筑,这样的场景时常让他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三千年前,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她可能去找堂庭山了。”容炀忽然开口道。   “她?谁?巨门星君?”红蝶差点从他手上掉下去,被容炀眼疾手快地又接住。   容炀点一点头,许是恢复过来了一些,缓缓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她已经一个多月没在总局了,我担心她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调查去了。”   “可堂庭山不是已经被你封起来了吗?他们也以为堂庭同其他神山一样被毁了......”   “别人或许以为,巨门却不一定。”容炀靠着山壁,避开迎面驶来的车,“南分局选在枫江,是因为这里有星灵谷,北分局选址又靠近妖族和几大世家,唯独总局......,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堂庭山。我是封了堂庭,可现在我修为大不如前,封印是不是出了纰漏也未可知。”   红蝶似是不解,“但她就算找到堂庭又怎么样?除了被你一把火烧掉的长明宫,其它什么都没......”   它忽然顿住了,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道,“你是说后山禁地那个声音?可你上次说已经烟消云散!”   “我的确感应不到了,那个声音这些年一次都没有出现过,你是知道的。”容炀抿一抿唇,“可这些日子我仔细思量,它或许只是不在我面前出现,巨门却不一定。毕竟她是所有星君中诞世最早的一个,也许知道得更多。当时我抹去他们的记忆,巨门星君的却始终有一段消不彻底,那里面并没有宁辞和我,而能感觉到和那段声音相同的灵力。只是当时时间紧迫,我也没有再理会,现在想来,巨门或许见过那段声音的主人,那段记忆也是关于他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山脚下,容炀抬手招了辆出租车去机场,坐在后座,继续和红蝶传音。   红蝶道,“你上次说那个人不是女娲,你现在知道他是谁了?”   “一个猜测而已。”容炀把车窗玻璃摇上去,“宁辞对姚恪说的话还记得吗?‘星君只是灵,头顶还有神明。’这句话巨门三千年前就时常说,以前我没有怀疑过,可那天宁辞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有些蹊跷,神明到底指谁?女娲?你别忘了,女娲附灵力与七星之上而封星君,这个说法,最开始也是巨门说的。星君的确不假,但真是女娲封的吗?”   那出租车司机大概闲得无聊,一直试图说话,容炀不得不闭上眼睛假寐,手轻轻按着小臂上的蝴蝶,继续传音道,“记忆可以改,而文字记载却会流传下来,就像那本《奇闻志》。巨门星君说,女娲是补天后感觉大限将至,将灵力附在七星之上,但我这些年查阅古籍,里面却有不少提及,女娲根本是以身补天。若真是这样,她哪里还有时间筹谋星君之事?从女娲到星君诞世,是不是还隔着谁?”   “这些事情我都没心思再追究。只是如果这样,我就不得不提防着。不管那人到底是谁,他虽早已烟消云散,尚存的这段灵识当年却警告过我。如今那一抹灵识如果还存在,又会不会去提醒巨门,或者,她就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才会突然消失这一个月。”   红蝶似是被惊着了,在容炀手心下扇了扇翅膀,容炀继续道,“你刚才生气,无非是察觉到我灵力又受损,我也知道莽撞了,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等巨门回来,我必须要有个合适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弄清楚她到底知道了什么,才能继续安排。”   “你觉得你能瞒过她?”   “总得试一试,有什么是不行的呢?”   “那你还让他回去吗?”红蝶疑惑道,“你专程去取这个,不是为了......”   “回去,但不是现在......”   “先生。”司机转过头,“T3到了。”   容炀掏出手机付了钱,航站楼口旅人拖着箱子行色匆匆。他过了安检,进了候机厅才继续刚刚的话,“一来,让他回去,本身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完成的事,二来,如果巨门那里真有什么变动,恐怕我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旁边饮水机有个垫着脚尖的小女孩想接水,容炀走过去接了一杯递给她。又另取了一杯,走到避人的地方,让红蝶飞出来抿了一点点。   “你把所有人都算进去了。”红蝶落在杯沿,轻声道,“你说你不后悔,那你有没有一点点愧疚?”   容炀顿了顿,伸手碰碰红蝶的翅膀,轻声道,“或许有,可我现在只能还宁辞一个人。”   红蝶不再说话,它其实一早就知道了容炀的答案。   容炀也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看看手里的登机牌,“咱们先抓紧去妖族,宁辞现在的状态我实在不敢离开太长时间,最迟下周一定得回来,只是这件事,总得我自己才能办。”   广播已经在通知登机了,容炀叹一口气,将纸杯丢进垃圾桶,“顺便我也得去见见舒赫,钟家的龙脉不能再拖了。”   “你还打算拖多久?”傅宁辞扒拉着餐盘里的西蓝花,“你直接说吧朋友,这样不上不下地难受死了,容炀到底什么事?”   苏姚姚刚说了事情和容炀有关,就碰上孟轻有几份文件急着找他签字。傅宁辞去办公室签完字回来,苏姚姚已经不见了,打电话一问,居然跑到食堂吃饭了。   “我也是为了你好,我怕你一会儿影响心情吃不下。”   傅宁辞皱起眉,“那你觉得我现在吃得下?你快点说。”   “行吧。”苏姚姚拿筷子慢慢选着牛肉丝里的芹菜,“上次来的那几个鬼仙有事瞒着,你看出来了吧?我现在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这件事,只怕和钟家也脱不了关系。”   她拿了张纸把桌上的油擦了擦,拿出一张打印好的表格,“每年鬼族交的报告里面都有一个数据是关于无故消亡,不能再投胎的魂魄,按照他们上报的,这十年加起来不到两千,在正常范围内。”   苏姚姚说着将随身带着的录鬼簿也拿出来放在桌上,“但按照录鬼簿上的记载,这个数据实际上应该是一共是一万三千七百六十二,差了六倍不止。这种无故消亡,一般都是为鬼期间做恶惊扰凡人被捉,两千来个尚且说得过去,一万多,肯定就是有猫腻在了。我还只统计了这十年,再往前翻,也还有问题。”   傅宁辞嘴唇动了动,正想要说话,苏姚姚抬手打断他,“你肯定是想问,能捉鬼的世家,不止钟家,我怎么敢笃定和他们有关对不对?但是宁辞,你知道的,现存的捉鬼世家里面,钟家的确是最强的,其余的几家加起来,只怕也赶不上他家一半。十年间,一万多的鬼魂不是小数目,如果他家不掺和其中,别家定然是做不到的。况且”苏姚姚话锋一转,“捉鬼一事,本来就算是机缘,各家交替才算正常。一般来说,一家能连续五代会捉鬼已是不易,你看现存的世家,其余的都没有超过两百年,除了钟家,代代相传已经三千多年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期间差不多有二十年的时间属于交替空白期,除了局里偶尔出面,就只有他们捉鬼。不过很不巧,那短时间的数据我也抽查了,同样有很大的出入,远超过了正常的数量。”   她一口气说完,喝了半碗汤,抬眼看看傅宁辞,示意他可以说话了。   “逻辑清晰,思维缜密,我觉得你说得对。”傅宁辞把资料翻了翻,拍拍手,“但我刚刚真的不是想问这个。”   “那你要问什么?”   傅宁辞道,“你说这件事和容炀有关,就是因为这是钟家的事,而容炀算是钟家人?”   苏姚姚点头,“不对吗?”   “你吓死我了。”傅宁辞舒了口气,起身去窗口端了碗西红柿鸡蛋面,一边往里面加油泼辣椒一边数落苏姚姚,“钟家的事就钟家的,你别老扯着他。你也说了,这不是近十年间才出的事,十年前他还没回去呢,和他有什么关系?我上次就说了,别钟家有什么事都赖着他,那你不如把我也算进去得......你扯我筷子干嘛?”   “什么叫把你也算进去?”苏姚姚眼睛瞪得两倍大,“你们到哪一步了?”   傅宁辞干净利落地又拿了双筷子,“你少借机八卦,这个月我多忙你看不见?我倒是想发展呢,有时间吗?”   苏姚姚冷哼一声,“那你说得好像......”   “别好像,反正我是认定他了。”傅宁辞尝了口面,发现辣椒加多了,只能又继续加醋,“姚恪这个事情一过,我是越来越觉得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真是太难了。”   傅宁辞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眉眼间温柔下来,“所以啊,我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容炀,隔了四年他都能再出现在我面前。我怎么可能放开他呢?”   ※※※※※※※※※※※※※※※※※※※※   大家可能现在会有点迷糊,所有的事后面都会揭秘的,现在看不懂不要急哈,可以猜一猜,也可以先不理它。咱们马上进支线剧情也就清晰了,主线上的谜团后面也都会揭秘的。 第36章   苏姚姚托着腮看他,饶有兴味地等着傅宁辞展开讲讲怎么‘不放开’。   傅宁辞却敛了神色,“钟家归北局管,你和楚晴联系过了?”   “今天上午打的电话。”苏姚姚把没听到八卦的遗憾心情收一收,“我跟你讲,麻烦死了。钟家在北局辖地,问题又是咱们这儿发现的。总局有规定,这种情况得联合处理,批文估计隔两天能发下来……怎么这么多芹菜,不选了……”   苏姚姚把筷子一扔,“你去还是我去?”   傅宁辞问,“北局谁去?”   “没定的,他俩正商量呢。一万多的鬼对不上可不是小事,少说得划成重大事故。再说钟家是在辖地内,真要局里有什么事得赶回去,一天也够了,我估计商量完了最后可能都去。”苏姚姚把餐盘递给傅宁辞一并拿到回收处,起身往楼上走。   这刚好是用餐的高峰期,一路上都是打招呼的,走到二楼两个人头都快点僵了。   “要不还是我去吧。卫顺成老看你不顺眼,别到时候案子还没查清楚,反而弄得大家都不高兴,你说他一个男的,怎么这么小气......”二楼的茶水间有个露天的小阳台,苏姚姚饭没吃好,拿牛奶冲了杯麦片晒着太阳吃,又道,“不过他吧,除了对你计较点,说话难听点,坏心倒也没有。你上次昏迷一个月,他虽然来得不情不愿,该守也没偷懒......傅宁辞,你怎么不说话?”   “好赖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傅宁辞坐在她对面想了想道,“算了,我去。他不高兴他的,我不和他计较就结了。挨着年底了,市上隔几天就是各种总结会,局长的名你挂着,有些我替了不合适。况且容炀不刚好回钟家了吗?我一会儿给他打个电话,让他下周就不用赶着回来了,我俩把案子处理完了再说,免得我再带人过去。”   苏姚姚慢条斯理地麦片吃完,洗了杯子,才道,“况且后面才是重点吧。”   “就这么说定了,我又不会耽误正事。”傅宁辞一面说一面低头摆弄着手机,苏姚姚短信提示音响起,是傅宁辞发来的一个地址,她依稀记得是枫江市最贵的西餐厅之一。“干嘛,贿赂我?”   傅宁辞低头订去北局的机票,“贿赂你个头,我订了下周四的晚餐,现在不是要出差吗?已经换过一次时间懒得再退了,你去吧,报我名字就行。”   “你结账?”苏姚兴致勃勃地问。   “废话。”傅宁辞抬头撇了她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瞬,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道,“那个......我还订了玫瑰和小提琴......你要是觉得别扭提前打个电话去退了。”   “俗气,非常俗气。”苏姚姚啧啧两声评价道,“所以你本来是订来表白的?怪不得安排在下一周。哎,哥,咱们有必要这么高调吗?万一容顾问扭头又跑了怎么办?”   “你能不能想我点儿好?”傅宁辞顺手拿桌上的纸巾扔过去,“再说了,我是表白吗?我不过是找个合适的时间地点把话说开。我俩天天一块儿,他到底有没有意思我不比你清楚啊,就差这一层窗户纸了,我当年就是说得太慢,才耽误这么些年,我要早一点说......”   “你俩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是吧?”   “滚。”傅宁辞没撑住笑了出来,“天天就胡说。你爱去去,不去算了。我回办公室把剩下的报告看了就回去收拾行李,总局的批文下来了你扫描个电子版给我。”   “当然去了,难得打次秋风,不吃白不吃......哎,宁辞,你等等。”   傅宁辞已经走出了茶水间,闻言又回过头,“又怎么了?”   “你去查也行,但有件事,你不乐意我也得说。要是容炀真有什么,你会按规矩来吧?”   傅宁辞挑挑眉,俄顷指了下她,“你奶渍没擦干净。”   “啊?”苏姚姚就着柜子的反光去看,“哪有?.....傅宁辞!”   人已经没影了,到底也没说容炀要是有问题,他会怎么办。   傅宁辞当天加班到凌晨十一点,把各族送的报告、交给总局的月度总结、以及这个月各种需要签字的财务单全部弄好,回家收拾了行李,然后一路逼着超速的危险,总算赶上了最近的航班。   容炀当时说有事要回钟家傅宁辞就不大乐意,可又没办法说不,看着容炀买了回来的票才安心一点。可连着这两天上班,也都有些心不在焉,总是不时就想打个电话问问。   这段日子就像他和苏姚姚说的那样,一直想进一步发展,偏偏为了姚恪和夏启的事,忙得没时间。每天只能俩人一块儿吃个早饭,中途逮着点空闲跑去容炀办公室晃两圈——傅宁辞把他安排在了自己隔壁,想等着晚上下班回家聊聊天,往往都是深夜了。   不过话说回来,傅宁辞也真的不知道两人还有什么进一步发展的空间。感情上吧,他从情窦初开就只喜欢过容炀一个人,现在也只有他。容炀虽然没明确表过态,傅宁辞几次试探下来,也相信他对自己绝对不是没感觉,他甚至偷偷怀疑过,容炀到民研局来就是为了和他前缘再续。生活上吧,两人已经住在同一间房,再近就只能一张床了。至于其他的,都是二十好几的人,只要彼此拿定了主意,还有谁能管的了?   傅宁辞心里算盘打得响亮,觉得两人之间就是一句话摊开的事了。不过虽然说起来有点尴尬,容炀也的确从各种方面来说都是他的初恋,傅宁辞还是想弄得正式点。等姚恪这边的事一忙完,立刻就订了餐厅,结果又碰上容炀回钟家,只能往后推。   现在好不容易赶巧多了个机会,傅宁辞是对和北局联合办案没什么兴趣,能提前见到容炀倒也觉得不亏。只是想到这件事和钟家有关系扯在,他虽然对着苏姚姚斩钉截铁地把容炀摘出去,钟家其他人会牵扯多少,心里也没底。   看情况再说吧。傅宁辞甩甩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拖着箱子往外走。   阳光透过大厅的玻璃窗照进来,在清醒的状况下从黑夜到白昼总容易有点时间混乱的错觉。傅宁辞关了飞行模式,没有容炀的消息发过来。他昨天容炀电话没接通,发信息也很久才回了一个好字,傅宁辞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到底忙什么,他这样想着,犹豫着要不要再发个信息,到达口处已经有人看见了他,“宁辞。”   傅宁辞抬起头,笑道,“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第37章   “你难得到北局来,当然要来接了。”楚晴外表看着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女生,穿一件古巴沙色的大衣,辫子侧编过来垂在肩头,尾端系了根银色的丝带,说不清是什么材质,暗影流动,仿佛月光洒在海面上。性格和苏姚姚倒是完全不同,傅宁辞一度怀疑文曲武曲弄反了,说话细声细气,等傅宁辞走进了才轻声问他,“一个多月没见了,身体好点了没?”   “这话问得,本来也没多大的事。”傅宁辞跟着楚晴到了停车场,放了行李一拉车门,才发现驾驶室里坐的竟然是卫顺成。   卫顺成一向看不惯他,傅宁辞能想到的唯一原因就是杜若恒实在偏心太过,法器,丹药从来都是以他为先。   几个星君里面,苏姚姚和楚晴都是女孩子素来也不爱争,禄存还没有归位,颜今又常年在外面奔走只怕根本注意不到这些,剩下的也就是个卫顺成了。傅宁辞虽然对他这种行为有时也觉得烦,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私下也和杜若恒提过两次,杜若恒却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她说贪狼,你本来就是不同的。   卫顺成从座位的间隙中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头发是黄得有点发白的颜色,脖子上挂着个刀形状的坠子,整体形象不像个星君,比较接近收保护费的。虽然知道他发色是天生的,傅宁辞每次看见还是忍不住想笑,不过一想到临走时苏姚姚千叮万嘱,他还是强忍着把唇边的笑意咽了下去,也不介意卫顺成的态度,主动开口道,“廉贞星君。”   “倒也不用这么客气。”卫顺成这才总算懒洋洋地开口道,“贪狼星君一来就叫封号,我还以为在提醒什么。”   傅宁辞低头迅速地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打了一整套的太极拳,让自己平心静气,“那就还是叫名字吧。”   楚晴转过头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傅宁辞摇头示意没事,换了话题道,“钟家的案子,你们这边谁过去?”   “我们都去。”楚晴在卫顺成要开口以前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以防他又说出什么不好接的话来,“我听姚姚说,还有个钟家的顾问也要去?”   “他刚好有事,前几天就回去了。”傅宁辞想到没有接通的电话,心里有点烦躁,不过还是没忘了撇清道,“容炀是没问题的,就算钟家真有什么,他肯定也不知情,你们放心。”   他言语中回护的意味太明显,楚晴一时都有些奇怪,偏偏卫顺成阴阳怪气道,“南局的人当然没问题了,都是我们有问题,否则也不会这么大的漏洞都没发现,说起来还得谢谢你们呢。”   “你昨天不是说嗓子疼吗?少说两句。”楚晴皱眉轻轻拍了下他的胳膊,“前面路口停一下,有个便利店,去帮我买个早饭,饿了。”   卫顺成没说话,过了路口倒真的往旁边一停,下车了。   “他就是这样,宁辞你别介意。”楚晴看他走远道。   “他只对我这样,要是换了姚姚来,他也不这么说话了。”傅宁辞笑,看楚晴又是一脸的歉疚,忙道,“哎,我就开个玩笑,认识多少年了,不至于。还是先说说案子吧,钟家的情况还是你了解些。”   楚晴点头,从随身带着的包里翻出打印好的一叠纸来递给傅宁辞,“基本的信息都在这里了,你先看看。钟家现在大致可以分为旁支和嫡系两派,旁支的就住在充华市,离得倒不远,开车过去也就四五个小时。旁支现在实际的当家人是钟雯,哎,对了,你刚说的顾问就是钟雯的养子吧……”   “养子?!”   “不是吗?”楚晴被他吓一跳,在平板上翻了一阵,似乎也没找到想要的,“本来有张表的,一时找不见了……我记得钟雯未婚,回头再翻翻……”   傅宁辞皱着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恰好卫顺成买了早餐回来,也带了牛奶和三明治给傅宁辞,就像苏姚姚说的,除了嘴贱一点儿,其它毛病倒也没有。   傅宁辞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卫顺成看他膝上摊开的资料,知道在谈公事,也不乱怼了,坐回驾驶室,问楚晴,“说到哪儿了?”   “旁支。”楚晴喝了口黑咖,“宁辞,我继续?”   傅宁辞半天也没想清楚到底哪里的问题,闻言点点头,“你说。”   “旁支现在主要是贩卖法器和符咒,市面上一半的驱邪符都来自他们,捉鬼倒不是他们的主业,应该是嫡系的人在做。”   “不过问题也在这里。”楚晴道,“嫡系的人住大山深处,几乎不和外界接触,有什么事情都是旁支出面,也从来没来局里报道过。我和顺成查了局里所有相关的资料,能查到参考价值也不大,只有一条,嫡系的所有人,都是天生的阴阳眼。”   卫顺成敲着方向盘补充道,“你应该也知道,阴阳眼都是机缘,和血脉无关。一般的阴阳眼要么是前世眼盲,要么是母亲在胎里撞了不干净的东西。而整个家族都是阴阳眼的,我倒也查到了一个说法。”   傅宁辞挑眉,“什么?”   卫顺成神情严肃一点,“阴阳眼,通阴阳。他们的祖先恐怕不只是人,还有鬼。” 第38章 第三十四章   弯月高悬的时候,傅宁辞一行人到达了充华市。   虽然一致认为问题是在嫡系一脉,但鉴于一贯没有什么接触,只知道是在深山里,具体哪个山头都不太清楚。回北局简单开了会之后,还是决定从旁支入手。   楚晴和卫顺成在傅宁辞来之前,已经把剩下的工作都安排好了,三个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出发了。   傅宁辞前一晚加班看文件,在飞机上四个小时也没怎么休息好,起先还和楚晴说说话,慢慢地,摇摇晃晃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天已经全黑了,傅宁辞摸过手机一看,刚过五点。   “北边黑得早,四点太阳就下山了,还有半个小时就到。”楚晴察觉到他醒了,从前排探过身,细声细气道,“宁辞,把你手给我一下。”   “啊?”   傅宁辞刚睡醒,还有点神在在的,揉着眼睛另一只手递过去,“怎么了?”   楚晴没说话,指腹搭在他的脉上,光线太暗也看不清她的神情,傅宁辞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楚晴看他一眼,有点迷惑的样子,又去看卫顺成。他在前面的红灯前停下车,也伸手来探傅宁辞的脉,傅宁辞一阵恶寒地想要缩回手,又被楚晴拽住了,好一会儿卫顺成把手收回去,看信号灯变绿,重新发动了车,对楚晴道,“没什么问题,但是......”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傅宁辞有点不耐烦地问,“你最近干什么了?”   “我干什么了?”傅宁辞醒了有点口渴,在储物格里也没看见水,笑道,“我这刚醒,你俩轮着摸我手,还问我干什么了?”   “谁要摸你的手!美得你!”卫顺成皱着眉,“狗咬吕洞宾。”   楚晴有点无奈柔声道,“你俩不要吵。”   她从前排递一瓶水给傅宁辞,“宁辞,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到底怎么了?”   “刚刚你睡着了,有一阵身上灵力很弱,我和顺成都感应不太到。”   “嗯?”傅宁辞接过水抿了抿,盖上盖子,随口念了句咒,车内忽然炸开一朵小小的白光,也印亮了楚晴脸上略显担忧的神情。   “没事啊。”傅宁辞道,“我没觉得灵力弱了。”   “现在是没事,我刚探你的脉也没问题。”   “也不是。”卫顺成忽然道,又探了下自己的手,“说不出来,总觉得哪里有点不一样,不过具体哪里……还真是……傅宁辞,你……”   傅宁辞捏着脖子偏偏头,“我真的没事,姚姚也看过,你俩别疑神疑鬼了。”   他说到这里,不知怎么想起容炀刚回来的那一天,用郑重到近乎严厉的语气对他说,“你身体状况不好,不能受伤。”   他又看了一眼手机,容炀还是没回信息。   可能没看见,反正到钟家就能见到人了。傅宁辞这样想着,压下心里那点烦躁,一抬头见楚晴还在看他,便笑,“你也不嫌扭着脖子疼,没事,放心吧。”   过了收费站,就看见了等着的钟家人。   来的是钟雯的弟弟,钟霄。他解释说钟雯不知道星君要来,去外地了,过两天才能赶回来。   “也不用特意回来。”楚晴道,他们并没有打算直接把案子放到明面上来,“就是年终了,例行公事要四处转转,今年刚好轮到钟家。已经很叨扰了,你们随意些便好。”   钟霄是个皮肤微白的中年男人,略有些胖,赔笑道,“星君能来是我们的荣幸,欢迎还来不及,怎么会是叨扰呢?”   后面跟着的人也连连点头。   傅宁辞扫了一圈,没见着人,“容炀呢?”   钟霄没见过他,一愣,听楚晴说是贪狼星君,刚好过来北局开会就一起来了,忙又同他握手,“说是今天能回来,可能晚点吧。”   “今天?”傅宁辞奇怪,“他不是前两天就回来了?”   钟霄怔了一秒,悬即笑道,“是回来了,有事又出去了。”   傅宁辞掏出手机再次拨了容炀的电话,那头一个机械的女声重复着,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去哪儿了?”傅宁辞挂了电话皱眉道。   “这我也不知道。”钟霄抹了抹额头,“都是姐姐安排的。贪狼星君,您说这真是不好意思,本来容炀都在南局上班了,只是家里有些事,人手实在调不过来,又得叫他回来,给星君添麻烦了。”   他态度圆滑,一面说一面又开了车门,“几位星君先上车,充华路修得弯弯绕绕的,您的车我另让人来开。今儿天真是冷,这里风也大,估计一会儿得下雨了,咱们先进了城再说。”   钟霄看着他们上了车,自己却又在后面的车上坐了,弄得他们再想问都没办法,开车的司机看着有些拘谨的样子,也不多话。   “你刚语气怎么那么凶?”车开出一段,楚晴压低声音问傅宁辞。   傅宁辞自己倒没注意,“很凶吗?”   “可不是。”卫顺成哼了一声,“贪狼星君威风多大,那胖子被你吓得虚汗都出来了。我们北局的顾问都得客客气气的,怎么?你们南局的顾问签的是卖身契,几天不见都得清问?你刚那语气,知道的本来就是钟家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把你什么人给藏起来了……你说这顾问也是傻,还主动往南局去,就在北局不行……”   楚晴正想开口让他少说两句,傅宁辞却忽然打断他,“他主动去的南局?”   卫顺成阴阳怪气道,“你装什么天真,钟家在我们的辖地,他家出的人肯定该直接到北局来。昨天苏姚姚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想呢,我们人手也不够,怎么钟家的顾问去了你们那儿,去问总局的人,说是主动要求的,你不知道?”   楚晴也跟着点了下头,傅宁辞心道自己还真不知道,他一直觉得容炀再出现是偶然,这样一看,却好像又有刻意的成份在……   他是为了我来的?傅宁辞这样想着,不是不疑惑,又止不住有点开心,连迟迟联系不上容炀的莫名焦灼都被缓解了。   “也没什么,就是快一天没联系上人了,有点担心而已。”他对楚晴解释道。   到钟家又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车先是进了内城,又开出外环,最后在一户院子前停下。这里已经有些偏僻了,四周也没有别的建筑。大门对进去是一栋六层高的小楼,左右还各有两栋矮一点的。   正如钟霄所估计的那样,天这时下起了小雨,路灯的光照着细细的雨丝,让冬夜显得更加地冷清。   “我家老爷子没了以后,其它几个弟兄因为家里生意的缘故都去了外省,现在只有我和姐姐住这里。”钟霄领着他们进了饭厅,又叫自己的太太和两个孩子过来。楚晴给每个孩子各送了张平安符并几颗丹药。   钟霄一面招呼他们坐,一面又让人送了饭菜来,“都是粗茶淡饭,星君多体谅。”   傅宁辞喝了口茶,听这些套话听得暗自皱眉,又问,“容炀什么时候说的他今天回来?”   “昨晚上。”钟霄见傅宁辞仍盯着他,无可奈何,只得拿出手机给傅宁辞看,“我姐打的电话,说他今天回来。”   傅宁辞接过来看了眼,电话的时间,是容炀回了那个‘好’字五分钟之后。   “有说什么时间吗?”傅宁辞把手机递回去。   “先说是上午,大概是耽误了,天冷,到处地上都结冰。”钟霄见傅宁辞总算不再追究容炀的下落,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们虽然是借着例行检查的名义来,饭局过半,也渐渐开始把话题往钟家嫡系上带。   偏偏钟霄打得一手好太极,一说到这个就开始左顾右而言它,逼到眼前了,先说嫡系隔得远也不太亲近,又道自己不了解情况,若是要问旁支,明天可以带着几位星君四下看看,今年贩卖法器符咒的账本一早也准备好了,若要问嫡系,只怕还得等姐姐回来。说到后来,竟然开始装醉——也有可能是真醉,他一上桌先借着敬酒的名义灌了自己三杯白的。   钟霄醉得话都说不清,妻儿也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他们无奈,只得说明日酒醒了再聊,吃了饭,便由钟霄太太带着上了楼。   一楼是大厅,二楼是钟霄一家在住,三楼是钟雯,再往上都是空着的。   钟霄太太出了电梯口,楚晴和她说了两句客套话便让她不用送了。   “欲盖弥彰四个字我可算知道怎么写了。”电梯门方一合上,卫顺成便冷哼一声,楚晴也忍不住皱眉。   四楼一共五个房间,他们被安排在了正中央的三间,房间也已经收拾妥当了。   “明天再说吧,实在不行就摊开了讲,也不用给谁面子。事情都出了,一万多的鬼魂对不上也不是谁能糊弄过去的。”走到门口时,傅宁辞终于还是道,他本来想着钟霄好歹和容炀是亲戚,只是对方这个态度也实在为难。   只要别扯上容炀就行,傅宁辞想着。   卫顺成和他唱反调惯了,不说话就是赞同了,楚晴倒是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赶了一天的路,三人多少都有些累,随口又说了几句,便各自回房了。 第39章   傅宁辞下午在车上睡了一觉,到了这个点也还是又有些困了。只是一直记挂着容炀联系不上——他的手机已经由不在服务区变成关机状态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安稳。   第三次听到那个刻板的女声的时候,傅宁辞忍不住叹了口气,把手机重重的甩向一边,地毯铺得很厚,掉上去只是闷闷地一声响。   这下是彻底睡不着,傅宁辞坐起来抓抓头发,掀了被子起身。外面的雨渐渐也下大了,淅淅沥沥地响个不停,弄得他心里愈发地烦。   傅宁辞拉开窗帘,一眼望出去周遭冷寂无人,再远处是成片的树林,冬天叶子掉光了,只剩孤零零的枝丫,如同鬼魅一般,雨夜朦胧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地静。他把窗户推开一个角,冷风就灌进来了。   这么冷,他想,容炀到底干嘛去了。   傅宁辞又想起钟霄说他今天会回来,不,是昨天,钟已经划过十二点了。   冷风吹得久了,傅宁辞打了个寒战,关上窗也没有再回床上,换上衣服悄悄下了楼,他记得来时看见院子里有个凉亭。   凉亭离得倒是不远,只是雨下得太大,不到二十米的路没打伞走过去衣服也湿了大半。   傅宁辞走到了才觉得自己有点傻,这里四面都透风,带着雨丝往亭子里刮,想找个干爽的地方坐下来都不行。而且最关键的是,他在这里和在房间里并没有任何差别,容炀又不知道,也不可能因此回来得早一点。   不过好在这里视线不错,对出去就是国道,容炀要是回来,他能够第一眼看到。傅宁辞这样安慰着自己,一时冲动走出来,也不想再回去了,索性就在亭子中间勉强淋不到雨的地方站着。   除了雨声,再没有一点响动,傅宁辞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他站得腿麻,又半蹲下来看远处的天幕,原本是想要去看北斗的,只是雨下得这么大,什么都看不清。   傅宁辞没留意具体是几点出来的,也不知道到底呆了多久。想着等到天亮,要是容炀还没回来,这边的案子就留给楚晴他们去查,自己肯定是要找人的。他中途看了一次表,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快点天亮还是慢一点。   雨越发大,天地间好像只余他一人,而他再等另一个人。傅宁辞恍惚间有种自己已经等了很多年的错觉,不是四年前容炀的不告而别,似乎从更早之前,自己就在等他,只有他。   不知什么时候,雨声中好像夹杂了一点别的声音,傅宁辞站起身,远处有车灯的光从雨幕中照过来。   他愣了愣,回过神从亭子里跑出去,刚把院门一开,车也正好到了门口。   容炀看见他一时也愣住了,猛地停了车下来,“这么大的雨,你出来干什么?”   傅宁辞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就看着他,容炀从最开始的惊诧中回过神来赶紧让他上副驾驶。   一直到车停进车库,两人上了三楼,都没有再说话,。大半夜地来了这么一出,其实多少都有点懵,傅宁辞等容炀把他推进卧室的浴室,让他先冲个热水澡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可以上楼去。   “你就在这儿,他们也住楼上?这么晚了,免得也吵醒了。”容炀找了新的内衣给他,又取了件浴袍,“我去隔壁洗。”   转身替他带上了门。   在外面呆着倒也不觉得,热水流过皮肤,才发现手都僵了。   傅宁辞本来可以随便用两张符就能取暖,竟然也忘了。换上衣服出来,容炀也已经回房间了,闭着眼斜靠着床头,脸色苍白,眼下是很深的青色,很疲惫的样子。   察觉到傅宁辞走进,容炀睁开眼,屋里的暖气已经开得很高,他还是伸手替傅宁辞又拢了拢衣襟,低声道,“在雨里站在干什么?这么冷的天。”   傅宁辞摇摇头,在他身边坐下,想了想说,“你手机打不通,不在服务区。”   他没有问容炀去哪儿了,觉得两个男人,又是目前暧昧的状态,追问对方去向难免矫情。况且容炀一回来,他静了心,也才意识道两人没联系上的时间其实只有一天。现在想着自己刚刚跑院子里去站着都实在是关心则乱。   “处理点事,可能太偏了,信号不好,后来就没电了。”容炀起身用刚烧好的水泡了两杯热茶,递过一杯给他,“慢点喝,烫。”   傅宁辞微微垂着头,没有接茶杯,容炀叹一口气,将杯子搁在一边,正要开口,傅宁辞忽然抱住了他,容炀僵了一下,又放松下来,傅宁辞面前没有镜子,所以也看不见容炀的手试图回抱住他,最终还是垂下,不过到底也没有推开。   “我在等你。”傅宁辞偏着头,半干的头发带着水汽毛茸茸地扎着他的脖颈,不痛,只是有一点点痒,“你刚问我在干什么,我在等你。一直联系不上你,我......,容炀,我很担心。”   容炀犹豫了一下,揉了揉他的头,也没说话。傅宁辞语气尽量轻描淡写,只是把他抱得更紧,“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本来想你要是天亮还没回来,我大概就去找你了。我知道你肯定会说,你这么大的人,能出什么事......”   “可我怕你又不见了。”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你那天和我说要走,我就开始烦,我刚刚就在你家呆着,我都怕你不回来了......就像四年前一样,你明明就住在我对面,然后就不见了。”   傅宁辞不再说话,沉默着,抱着容炀的手都在发抖,有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划过一个念头,他觉得自己想把容炀勒死在怀里,就不用担心他不见了。 第40章   这个想法让傅宁辞不得不强迫自己退后一步,放开了容炀。   他拖过一把椅子坐了,捧过那杯茶喝了一口,才觉得冷静下来一点。   容炀还是站在那里,暖黄色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看着傅宁辞,神色还算平静,但眼底好像有其它东西。   “四年前你走了,我想过找你,结果病了一场。病好了,发现自己连身份都换了。我又想,大概是命,我们不是同路,没缘分,不如算了。”傅宁辞用茶杯暖着自己的手,低声道,“这些年我一直提醒自己别去想你,有时候连自己都骗过去了,以为真的忘了,如果你没有再出现,我大概能骗自己一辈子......但是也不会再有其它人了。”   “这话听着或许可笑,未来变数那么多,但我是认真的。你不在这些年,不是没有其它人出现过,但我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他们都是多余的,只有看见你的时候,才会觉得,我其实是希望有个人陪着的。”   傅宁辞说话时一贯挺得笔直的背微微驼下去,暖气开得这样足,仔细看他的肩膀却还是有一点发抖,那就并不是因为冷了。   容炀走过来坐在他对面,拿过他手里的茶杯,按了按他的肩,也不知道是安慰还是什么。   “容炀。”傅宁辞轻声叫了一句他的名字,有时候他觉得这两个字就像一个诅咒,把自己困在里面了,“我不知道你到底哪里特别......一走四年,比我们当初认识的时间都长,可我就死认着你不放.....”   “那么我呢?”傅宁辞抬起头大概是想要笑一下,让自己接下来说出的话显得胸有成竹一点,但失败了,“我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吗?你说你到南局之前,就知道我在那里了。你是为了我来的吗?”   容炀嘴唇动了动,他没办法说不是,但也的确不完全是傅宁辞所希望的理由。   “我不想兜圈子了,一直想找个更合适的时间,可什么时候又算合适……我原本订了餐厅和花,想等你回了枫江......”傅宁辞看出他的犹豫,抿了下唇,“自从你回来,或者更早,我就一直在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告诉你。刚刚在院子里等你的时候,我都开始害怕了,要是又错过一次怎么办?”   傅宁辞尽量刻板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悔意,容炀压着牙没说话,脖子上有隐约的青筋。他想告诉傅宁辞,那并不是他的错,自己原本就得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也不能说。   傅宁辞握着容炀搭在他肩上的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按着他的指节,“我不管你当初为什么要走,也许就是我们缘分没够,你能再出现,我已经很感激了。这一个月,是我这四年来睡得最安稳的日子,因为你在。”   “我要什么,你知道得很清楚了,不准装傻。”他定定地看着容炀不闪不避,像要一直望进他的心里去,“你只需要告诉我,这一次可以不要走了吗?留下来,永远留在我身边,可以吗?”   容炀喉结动了动,他想开口说好,成全傅宁辞,也成全自己。他原本就想过许多次,剩下这段日子好好地陪着他......   可他听见傅宁辞说永远,哪有人的永远该按天来计算?   从三千年前初遇,他就一直在失去他,一次又一次,而痛苦不会被习惯,那些伤口也没有愈合过,只会被更深的伤口覆盖。   况且,这一次是不同的。   妖族祭坛下还没有苏醒的人,迟迟找不齐的龙脉,不知现在何处的杜若恒,那个神秘莫测的声音......所有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们没有以后,没有所谓的永远,有的只是永别......   容炀看着傅宁辞的脸,和三千年前一样的容颜,明明已经想好,陪他走完最后的日子,再让他忘记自己,却在要作出决定的这一刻,又开始担心。   或许因为,爱本身就是无休止的怜惜和由对方而起的忧愁。   容炀想自己好歹还有三千年的记忆,不管好坏,至少是关于傅宁辞的,已经弥足珍贵了。   而他走后,傅宁辞还能剩下什么?他那样坚决,唯他不可,到时候却会连有自己这个人都忘了,又该怎么办呢?大概还是会等,在甚至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无目的、无止境地等下去,在永恒的生命里,没有同行者,孤单一人度过没有尽头的余生。   这竟然就是自己能给他最好的结果。   哪里有比这更嘲讽的事情呢?他那么爱他,却只能替他选择刀山或是火海,一点仅有的安稳,都是偷来的。   他的爱就是错误本身,那么多年前,他们就告诫过他,只是容炀不信,现在信了,却也舍不得。   傅宁辞久久等不到他的答案,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下去,“所以是我又自作多情了一次,对吗?”   他收回手,指尖还带着一点来自容炀身体的余温,这让他忍不住捻了下手指,希望温度留得更久一点。   “打扰得太久了,你早点睡吧。”傅宁辞缓缓站起身,还强迫自己笑了笑,“我上楼了,这边的案子,和钟家既然有关系,你也还是跟完。之后,你要留在南局我可以调你去姚姚组里,你要是不愿意,想换到北局,或者总局,都行......随你吧......”   他到底没有说完,叹了口气,咬着牙道,“只是,容炀,我真的不懂,你既然没有这个意思。为什么......算了,你不用回答了,我也要脸的......”   傅宁辞没有再看他,转身往门边走,在即将要按下门把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低声道,“我这么喜欢你啊,容炀,你为什么要这么折腾我呢?”   容炀浑身一震,猛地转头看过去。   他当年也是这样,说,你明知道我这么喜欢你,别折腾我了。   只是当时傅宁辞的声音并非这样低沉到麻木的地步,那时只道是两情相悦,不知前路艰难。笃定会从他这里等到肯定的答复,所以语气几乎算得上欢愉。于是也是用这样欢愉的语气对他说,容炀,你等我回来。   然而一切就都变了。   傅宁辞的背影在这一瞬间几乎要和三千年前重叠起来,容炀一直死命绷着的弦就这样断了,他猛地站起身,两步走过去,将已经要踏出门的傅宁辞一把拽了回来。   巨大的转换,让傅宁辞还有些懵,但亲吻总是真实的。   容炀手按着他的脖颈,两个人靠得那样紧。傅宁辞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也放任自己去迎合他,唇舌相缠,呼吸相绕。   有那么一会儿,傅宁辞觉得快要喘不过气了,却也一点都不想放开。末了,还是容炀神志总算清明过来一点,结束了那个漫长的亲吻。   傅宁辞仍然抱着他,容炀的手,也终于环抱住了他的背。   傅宁辞微微垂下头,抵着他的肩膀,感觉容炀轻轻抚着他的背,又忽然想起来,自己上次亲吻也是和他,四年前,以为得偿所愿,结果亲吻结束,他却走掉了。   “不行,你不能再这样糊弄我了,必须给我一句准话。”傅宁辞又慌起来,抬起头,和他鼻尖抵着鼻尖,“这是什么意思。”   容炀看着他的眼睛,“我......”   “你爱我吗?”傅宁辞轻声道。   “嗯。”   “所以你这次不会走了,会永远留在我身边,对吗?”傅宁辞又问,催促他,“说话。”   “对。”容炀点头,郑重的语气,自己都快要相信了,可还是不敢看傅宁辞的眼睛,“我爱你,我不会离开你了。”   傅宁辞却并没有察觉到,得了他这一句承诺,已经欢喜得不知天日了。再次啄啄他的唇,贴着他笑,“怎么又想通了?刚刚吓死我了......所以你前面到底在犹豫什么,是家里人吗......你别担心,不管什么,我们一起面对,只要你在就好了......”   他说得颠三倒四,唇角带着压不住的笑,最后又只是抱住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像在自言自语,“容炀,我真的好爱你啊。”   容炀揉揉他的发,听傅宁辞小声地嘀咕,你给我下蛊了吧,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情投意合,也不敢让傅宁辞和自己心意相通。   窗户上映出他们仿佛不会分开的影子,傅宁辞抱得那么紧,以为怀里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可容炀知道,自己不过是他指间的流沙,握着握着,就该散了。   ※※※※※※※※※※※※※※※※※※※※   不好意思,更晚了。 第41章   等他们终于从连体婴一样的状态分开,一看表,才发现已经快五点了。   “我上去睡了。”傅宁辞这样说着,却又偷偷打量着他,脚下也没有半分要动的意思。   容炀心里暗自叹一口气,近乎妥协地想,已经这样了,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最后这点时间,和他好好过吧,哪怕所有的美好,都必须要忘记,至少也存在过。就是要上断头台的犯人,也是有资格吃一顿饱饭的。   他于是放任自己对傅宁辞道,“就在这儿睡吧,天都要亮了,睡一会儿又该起了。”   “这样吗?”傅宁辞假意思索,撑了不到十秒钟,就忍不住笑了,说那我就不上去了。   傅宁辞绕到床另一侧躺下,见容炀还没动,在原地站着像是在看他,又像在想什么。一时又有点疑惑,想着不会是理解错了,容炀的真实意思是让他在这儿睡,自己去隔壁?   赶紧问他道,“你不睡?”   容炀对他笑笑,“睡了。”   说着便走过来,掀开被子躺在他旁边。床被带得往下陷了一点点,很微小的幅度,其实难以察觉,却让傅宁辞的心奇异地妥帖下来。   他把手探过去,摸到了容炀的手,容炀与他十指相扣,将两人交握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你要早这么主动,咱俩哪里需要耽搁这么长时间?”傅宁辞另一只手垫着后脑勺,看头顶的天花板,“早知道在枫江博物馆,我就该说的......不对,当时在大学那边的老房子,我见你第一面该直接问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干嘛问你下不下棋,疯掉了......”   他摇着头笑,觉得总算求仁得仁,连抱怨都是甜蜜的。   容炀听得心酸,心口傅宁辞的手明明很轻,却像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在他心上,他说,“宁辞,对不起。”   对不起,我还是在骗你;对不起,我很快又会离开你......   傅宁辞不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话,还是笑着的,“瞎说什么呢,我这么喜欢你,才不舍得怪你。”   他支着身子俯过去吻了吻容炀的唇,轻轻咬了下他的唇瓣,都不舍得力气重了。又在对上容炀的目光时,飞快地重新躺了回去,好像情窦初开之时,不敢看心爱之人的眼睛。   “容炀。”半晌,傅宁辞侧过身,另一只手横过容炀的肩膀,往下挪了一点儿,头抵着他的锁骨,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容炀。”   容炀没说话,偏过头,嘴唇碰了碰他的头发。   傅宁辞无声地笑了,一整晚的大悲大喜之后,他在这个蜻蜓点水一般的触碰中,获得了渴求已久的安宁。   他记起曾经有一个晚上,那时的容炀,还是住在他对面,时常过来陪伴的邻居家的哥哥。父母在学校开会,迟迟都没有回来,他那时“病”还没大好,整个人倦倦地躺着,问容炀可不可以念书给他听。   容炀温柔的语调,似乎还在耳畔,那本书讲的是无足鸟的传说,它们终其一生都在飞行,不曾停歇。   容炀不辞而别之后,书也不知丢在了哪里,傅宁辞却还是会不时想起那个故事,甚至感觉冥冥之中,也是自己的命运。   后来有一次为了一桩案子,他去了间自然博物馆,在那里看见了无足鸟的标本,并不起眼,深褐色的小小的一只。他丢**边跟着的一群人走过去看介绍牌,弄得他们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介绍牌上写着它的学名,岩燕,它并不是没有足,只是太过纤小,藏进了羽毛里,所以看不见。傅宁辞想这就好像脆弱和孤独,只要自己主动藏起,旁人也就以为你无坚不摧了。   可那张金属牌上却还写着这种鸟其实也有栖身之处,虽然在悬崖峭壁之上,但也足够安歇了。   那么他呢?他该歇在哪里?   回去的路上,傅宁辞一直神情郁郁,苏姚姚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从何说,只能说没事。   又问他为什么没精打采,傅宁辞想想说,有点累了。   苏姚姚说累就休息啊,反正案子也差不多结了。   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听苏姚姚在旁边嘟嚷着骂他说,资产阶级,你一个人住两层楼的别墅诶......   傅宁辞将容炀抱得更紧一点,他想两层楼的别墅有什么用,永恒的生命又有什么用,这才是他的阿勒山顶①。   他像是一路奔波的旅人,多年的颠沛流离总算过去,他到达了自己的栖息之地。哪怕外面依然洪水滔天,哪怕前路仍旧满是荆棘,至少现在他可以好好地睡一觉,做个美梦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天亮的时候,傅宁辞才被说话的声音惊醒的。   他揉着眼睛,屋里的灯还没有开,只有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身边的床铺也还没彻底冷下去。容炀应该也才刚起,站在门边和钟霄说话。   门只拉开了一半,容炀站在那里又挡住了,钟霄根本看不见里面,自然不知道傅宁辞在。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傅宁辞也听不太清楚,只觉得钟霄的语气好像很恭敬的样子,比昨天面对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钟霄不是算容炀的长辈吗?傅宁辞不太清明的脑子闪过这个念头,还是他对谁说话,都是这个样子,天生的?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轻轻翻了个身,手掌在容炀睡过的地方抚过,那里还有他身上的余温。傅宁辞记得昨天抱着容炀,他身上的温度似乎要比自己低上不少。   他乱七八糟地想,大概是有点体寒,苏姚姚认识不错的中医,回枫江以后找来给他调一调,局里面应该也还有丹药,找找有没有他能用的......   傅宁辞怕自己忘了,一面想着,又摸过手机记在备忘录上,字打完,容炀也关上了门过来。   “吵醒你了?”他有点抱歉地低声道。   “没有。”傅宁辞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七点过,“本来也该起了。”   “那我开灯?”容炀说着,一只手虚虚挡着傅宁辞的眼睛,按下了床头的开关。傅宁辞伸了个懒腰,抓住他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手在掌心亲了一口,“早安啊,男朋友。”   容炀愣了一下,也笑了,“早安。”   傅宁辞懒得再上楼拿衣服了,他们本就身量相仿,容炀便直接拿了自己的给他。   傅宁辞低头扣着衬衫的扣子,问容炀道,“刚刚钟......你二叔,他找你说什么?”   “没什么,早餐准备好了。你直接说他名字就行,哪用这么别扭。”容炀理了被子,转过身,发现傅宁辞的扣子从第一颗就扣错了,偏偏他扭头说着话,自己还没有察觉。   容炀走过去替他解了重扣,傅宁辞反应过来笑道,“我还以为大清早地你要对我做什么呢。”   容炀没回他这句调笑,认真扣好纽扣,又理了理他的衣领,才问,“北局的两个星君应该也起了,你要不要上去一趟,免得一会儿知道,你昨晚没在楼上睡......”   “知道就知道呗,他们要问起来我还直接说呢,怎么,你长这么好看还怕见人啊?”傅宁辞满不在乎地往洗漱间走,“我都打算好了,明天就给我爹妈说一声。顺利的话,春节他们从西北回来,我就带你回去见他们......要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那春节我也不回去了,不过你别担心,估计没事儿,我都这么大人了,早几年一直病吧,他俩对我也没什么要求了。再说我妈特别喜欢你,当时你还住我家对门的时候,她就老夸你来着......”   傅宁辞接好刷牙的水,自己说得热闹,容炀却一直没回答。   他转过头,容炀脸上似乎有落寞的表情闪过,不过看着傅宁辞,又露出了往日一贯温和的笑意,让傅宁辞觉得刚才大概是个错觉。   “怎么又不说话了?”他问容炀,有点慌张,“好不好,答应我一句,这样我拿不准,还是......你不想.....”   “好。”容炀打断他,笑着又重复了一遍,“好。”   他想自己可能拖不到过年,不过既然骗了傅宁辞,那不如就再骗骗他,只要他开心就好了。   “这还差不多。”傅宁辞含着满嘴的泡沫,眉开眼笑,“哎,对了,你妈什么时候回来,我.....”   他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楚晴说容炀是被钟家收养的,话就这么断了半截。   容炀不知道他所想,以为傅宁辞担心钟雯会有意见,不禁想钟家人这个身份用着也麻烦。但他既然已经决定要在最后的日子里给傅宁辞一个完美的幻梦,便说,“她这段时间挺忙的,回南局之前大概是见不到的,我过两天打电话给她吧。你也别担心,她一向不怎么管我,应该也不会反对的。”   岂止是不敢管他,钟雯虽也不知道他确切的身份,却清楚是绝对惹不得的人物,怕他都来不及。   只是这话落在傅宁辞耳朵里,以为是养母多少有隔阂,想着以前邻居的时候倒还没看出来......容炀在钟家哪怕衣食无忧,也肯定受了不少苦,连钟姓都没冠一个......他一个普通人,法术能练到现在这般地步,指不定经历了怎样的折磨......   他自己脑补了一处苦情戏,透过镜子,看容炀站在自己身后,只觉得对他又爱又怜,一颗心软得不成样子。两口吐了杯里的水,将杯子往旁边一搁,转过去又抱住了他。   “怎么了?”他极其用力,容炀脚往后挪了一点才稳住,有点讶异地问。   傅宁辞摇摇头,想了想,没头没脑地说,“你喜欢小动物吗?我们可以养只猫,再养只狗——没成精的那种,这样家里就会很热闹了。我们一起照顾它们,我也会照顾你。”   容炀还是答应他,“嗯,你想养什么都可以。”   “容炀,你能回来,我很......”傅宁辞停住了,不知到底该怎么说。似乎无论什么词语都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情绪,犹豫着最后也还是没说完,只是贴着他的耳际,承诺一般,“我会好好爱你的,我会给你一个家,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   傅宁辞温热的呼吸,一直从耳廓延伸到了心里,像一根羽毛,在心上轻轻拂过,有点痒,又带着说不出的酸。   容炀深呼吸了一下,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确认自己开口不会被听出端倪之后,才偏头吻吻他的脖子,“我也爱你。”   ※※※※※※※※※※※※※※※※※※※※   ①:阿勒山顶:《圣经》记载中,大洪水之后出现的第一块陆地。 第42章   两个人收拾好了顺着楼梯下去,就听见了底下说话的声音,楚晴他们不仅起了,只怕已经在饭厅坐好了。   “怎么这么积极。”傅宁辞摇摇头,容炀却忽然拽住了他的手腕。   “嗯?”   容炀犹豫了一下道,“我们的事,你先别主动和北局的提。”   傅宁辞诧异地看他,容炀左右看了看,又解释道,“钟家的事情还没结,你贸贸然地就和我扯上关系,只怕他们心里多少会有些芥蒂,后面办案也不方便。”   前后一时都没有人经过,傅宁辞把他往梯角挤了挤。容炀的侧腰抵着栏杆,傅宁辞站在下一阶,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臂微仰着头故意问他,“扯上什么关系?”   容炀无奈地摇摇头,但眼底总是纵容的,捏捏他的后颈,“别闹了,乖。”   “知道了,我有分寸的。”傅宁辞这才笑着放开他,往旁边退开一步,敛了神色,压低声音,“不过说到这个案子,昨天你还没回来,我们倒是先和钟霄聊了聊。”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看了容炀一眼,容炀懂他的意思,道,“鬼魂数量对不上这件事,钟家不管是嫡系还是旁支,是否牵涉其中,我现在不敢肯定说什么。但按你信息里告诉的,我也觉得可能性很大。不过,宁辞,你放心,我和这件事情的确没有任何关系。”   “我信你。”傅宁辞笑了“有你这句话我也就安心了,只是......”   他们继续往楼下走去,碰上住家阿姨,点头问了声好,等那女人走远了,容炀正色道,“你不用顾忌什么,想怎么查,直接查就是了,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到了饭厅,才发现卫顺成和楚晴连着钟霄一家人都在。   见他们进来,说话的声音也停了。   “不好意思,下来晚了。你们怎么也不先吃着。”傅宁辞率先走进去,又往旁边让开一步,对楚晴和卫顺成介绍道,“这是容炀,南局的顾问,昨晚上回来的。容炀,这是北局的两个局长,楚晴和卫顺成。大家也都相互听说过来,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三人握了手,相互寒暄了几句,才又回桌上坐了,钟霄赶紧让人把早餐都端上来。   钟家饭厅是在楠木的大圆桌,楚晴坐着傅宁辞左手边,低声问他,“你一大早去哪儿了,我刚看你房间好像没人。”   “在容顾问那里谈点事。”傅宁辞拿了半颗咸鸭蛋用小勺把蛋黄取出来,又补充道,“不过这边的事,他的确是不知道。”   楚晴点点头,小口地喝着瑶柱粥,没有再问。到底不像苏姚姚爱追根究底,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耽误这么久?不过要是苏姚姚,他也不用瞒了。   卫顺成喝了半杯豆浆,率先开了口。起初问点钟家符咒丹药的事,钟霄都还答得痛快,一碰到嫡系的情况,又开始装傻打哈哈。   “几位星君。”钟霄拿过餐巾擦擦嘴,“今年的账本,用了早饭等下就送过来。公司那边我也都交代好了,一会儿让副经理过来,是我三弟的儿子,账本里若是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您只管问他。如果还想要去哪里转转,说一声就是。”   他又作出一副愧疚的表情来,“本来该我陪着的,可是真不巧,这一大早地给我打电话,说上次卖的一批符出了问题。星君想来也知道,这年头什么生意都不好做,法器符咒竞争也大,全靠口碑撑着,结果来这么一出。”   “这样啊?”傅宁辞抬眼看他,“符出了问题,可不是小事,是得注意。”   “星君说得是。”钟霄心里一喜,忙道,“所以我还是过去看看。星君慢用,我就先走了。”   他说着就站起身,刚迈出一步。傅宁辞笑了,曲起手指扣了下桌子,“钟总,这也未免太急了,我好像还没点头吧?”   钟霄无奈停住脚步,却也不肯再坐回来,勉强笑着,“星君是还有什么吩咐吗?”   傅宁辞却只慢条斯理地端着茶盏吹,并不急着理会他。   卫顺成在一旁冷笑一声对楚晴道,“上次我和你商量,说现在的条例不行,几个世家还是得每月派人到局里报道一次,咱们给开开讲座什么的,不能交个报道就完事。否则时间长了,狂得都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你还说都是知书识礼,懂规矩的,不会这样,现在这么一看,总该信了?”   傅宁辞听他指桑骂槐,这么一比,卫顺成平时怼自己倒还客气。喝了口茶,又对钟霄道,“符咒之事,哪怕是最普通的明火符,出了岔子也容易酿成大祸,你自己去处理只怕也不妥。不如这样,我们让北局派个妖族羽系的外勤来,陪着去,要真出了什么意外,好及时补救。这花不了多少时间,个把小时的事,钟总不如先坐下等一等?”   他又看向楚晴和顺成,“我这就是越权了,你们怎么说。”   卫顺成抄着手臂往后椅子上一靠,“叫个外勤倒不麻烦,就怕来了没问题,有人只怕面上难看了。”   “没问题当然好了,哪有什么难看不难看。”傅宁辞笑。   卫顺成往日和他合不来,现在倒是能一唱一和,把钟霄紧张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慌不择路之下,竟然去看一直没说话的容炀。   “二叔看我作什么?”容炀语气平静,“星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如就再坐坐。”   钟霄被他这句二叔吓得浑身一颤,钟雯千叮万嘱,容炀一定得供着,比星君还不能开罪,悻悻然地又坐回去。   “钟太太。”楚晴对已经察觉情况不对劲的钟霄太太笑笑,旁边两个孩子也有些害怕的样子,“已经快八点了,今天不是周末,孩子们要上学吧?你先送他们去吧。”   “他爸。”钟太太紧张地看着钟霄。   钟霄叹了口气,摆摆手,“你带孩子先出去吧。”   饭厅的门被关上了,钟霄独自对着面前四尊大佛。虽然只有卫顺成拿的白脸台本,却也明白都不是好惹的,一张脸苦得能滴出水来。“几位星君,实在不知留我下来是有什么事啊?”   “怎么会不知道呢?”傅宁辞一脸诚恳纳闷道,“如果昨天晚上喝多了没听清,刚刚廉贞星君又问过多次了,只是钟总句句都答偏了,但凡有个一句两句说在点子上,我们也不用再三耽搁了。”   钟霄手按着金丝楠木的把手,强做镇定道,“我绝不敢故意耽搁星君,可能是哪里理解错了,......”   “理解错了,我就再说一次。多稀罕,非有人爱喝罚酒,那我成全你。”卫顺成皮笑肉不笑道,“我们是要问你钟家嫡系的事。”   “钟家嫡系。”他掰着手指,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听清楚了?统共四个字,不能再理解错吧?知道多少说多少,就这么一个中心思想,你还能离题八万里,糊弄谁呢?”   “我知道的,都告诉星君了,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钟霄坚持着。   “你说的那些,我们来之前也都在局里的资料室找到了,如果只听这个,实在没有必要跑着一趟。”楚晴摇摇头,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轻声道,“这次来,的确也是年底例行的检查,不过钟总多少能看出来,挑在钟家是有原因的。”   她把文件转到钟霄面前,那是总局下的批文,钟霄拿起来一看,面色倏地又颓败了几分。   “我出去一下。”容炀拉开椅子,对傅宁辞耳语道。傅宁辞看他背影消失,转回头,语气遗憾地对钟霄说,“钟总要是一早老老实实地答了呢,我倒信你是真无辜,可你这一口一个不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疑心病都重。”   钟霄一目十行地扫完了,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民研局虽然也是国家机关,政府部门,但是和一般的,还是有点差别。比如从来不搞疑罪从无那一套,我们都是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傅宁辞看他一寸寸白下去的面色,仍是一派温和地笑着,“现在有没有想起点什么,一并说了还来得及。案子已经报到总局了,你要总是一问摇头三不知,我们也得交差,到时候......一万多的鬼魂对不上,总局直接定性重大,后果只怕不是你能担的。”   他话音一落,卫顺成跟着一拍桌子,旁边的碗筷都被震得跳了一跳,钟霄白胖的脸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满头的汗,呼吸都不太稳,“你家桌子楠木的吧?摸着还挺舒服。牢里桌子也是木头的,只不过上面全是倒刺,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习惯。”   他最后又补了一句,“就算你用得习惯,两个孩子可都还小呢。”   钟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只冬天落在冰水里的鹌鹑,仔细听,甚至能听到牙齿轻颤,一点风吹草动都禁不起,比如容炀推门进来的声音。   他看着容炀走过来,竟然还往后退了退,带着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刺啦一声响。   “二叔,接个电话。”容炀语气平和地把显示通话状态的手机放道他面前,钟霄颤着手拿过来放在耳边,听出了对面的声音,“姐!”   那声音不像是叫姐,倒像是见了妈。   傅宁辞等容炀坐回来,趁着他们没注意,飞快地捏了下他的手,“辛苦你了。”   “哪里的话。”容炀摇摇头。   “这不行啊姐!”钟霄一面偷觑着他们,一面压低了声音对电话那头说,“咱们本来也......是,可是.....”   “.....我不是为了钱......那就算是钱,也不单是我一个的事......”   “况且这不还得把那件事带出来......姐......以后咱们怎么.....”   ......   钟霄紧紧捏着听筒,半晌终于道,“好,好,我知道了。”   “可以说了吗?”楚晴等他放下手机,缓了半分钟,拿出了速记本。   傅宁辞扮笑面虎,卫顺成凶得像个夜叉,容炀虽然话不多,实则比那两人加起来还可怕。对比之下,楚晴简直温柔地像个真菩萨。钟霄勉强理了自己的情绪,把衣领抓了抓,好呼吸顺畅一点,“我的确知道得不多,不过既然是星君问,倒也能想起一点。只是说来话长.....”   “知道得不多,也能说来话长。”傅宁辞笑,一只手搭在容炀的椅背上,“钟总慢慢说就是,但凡别像唱戏咿咿呀呀,再长的故事,哪怕上下五千年,了不得天黑之前也是能讲完的。”   “是是。”钟霄讷讷地应着,四下看了看,又起身去把门锁牢了,“我还有个请求,今天我告诉星君的,还得求星君保密才是。”   “这个当然。”傅宁辞点头。   钟霄叹了口气,终于开口,“这事,还得从我爷爷那一辈说起。” 第43章   “我爷爷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十六岁那年嫁给了钟家的小儿子。”钟霄这个头开得有些奇怪,“少年夫妻,说是初成婚时感情也不错,但好几年,都没有孩子,后来又纳了几房妾室,夫妻俩关系也日益冷淡了。”   “那妾室有孩子吗?”卫顺成打断道,他早餐时忙着套话,没吃好,现在等找钟霄开始讲了,才拿了个牛角包撕着吃。   钟霄顿了顿道,“也没有。”   “哦。”卫顺成一副了然的表情。   钟霄硬着头皮继续道,“到了第五年上头,我曾祖母忽然被诊出有孕。想来星君也都猜到了,那孩子并不是钟家少爷的。钟家人也都知道这一点,她怀孕前有半年的时间,丈夫都在外地跑生意,听说自己多了个孩子才赶回去。只是他回去时,我曾祖母已经躲回娘家了,和她一并走的,还有钟家一个长工。”   “孩子是那长工的呗。”卫顺成说,楚晴看他一眼,轻声道,“你让他先说完。”   “我曾祖母家也是此地的望族,她又是独女,父母自然护着。再加上这么多年没怀上孩子,如今一遭有孕,也都知道是钟家少爷......”钟霄面色尴尬,“总之最后也只是把那长工交出去,打死了事。曾祖母在娘家生下了我爷爷,钟家也只得吃哑巴亏认下了他,但自然也没有回钟家住,一直养在曾祖母娘家,后来结婚生子,传到了我们这一代。”   钟霄说着,又提了一遍,“星君,这事实在是桩丑闻,传出去也不光彩,还请星君一定保密才是。”   其实丑不丑闻,倒不是重点,只是这些世家都看重出身,他们的符咒法器能比其它家的贵一半,也不过是因为顶着钟家的名头在。一旦他们其实并不算钟家人一事被外面知道了,怕是财路也要断了。   这话钟霄不好意思说出来,他们心里也都明白。看他再三嘱咐,卫顺成颇不耐烦道,“行了,刚才贪狼星君不都答应了。你是嫌他点头不够分量,还是要我们挨个立字据按红手印啊?”   “不敢不敢,星君说笑了。”钟霄忙道。   傅宁辞无奈地笑了笑,心想怪不得嫡系全部是阴阳眼,而旁支不是,原来血统是这样断开的,又问钟霄道,“既然你爷爷一直养在外祖家,钟家的人,应该也是对他眼不见为净,怎么现在,你们还是在做贩符驱邪的事?”   “这里面是有缘故的。”钟霄想了想,组织一下语言道,“他们原本的确是不管我爷爷,虽然名字上了钟家族谱,实则许多年也没有回过钟家去。只是,嫡系一脉,不知是为何,人丁一直不大兴旺。等我爷爷长到十七岁那一年,钟家上一辈已经全不在了,和我爷爷同辈的,也只有两儿一女,这便是钟氏一族唯一的血脉了。”   傅宁辞听得奇怪,“钟家好歹三千多年,按理说一代代传下来,人口少说能凑足一个市,什么叫钟氏一族唯一的血脉?”   钟霄摇头,“星君有所不知,虽也有其它姓钟的人,却和嫡系全然扯不上关系,恰好一个姓罢了。事实上我曾祖母嫁去这个抓鬼世家钟家,在我爷爷这一代之前,已经许久没有过旁支的说法,往往还没等到分家,就死得只剩独苗了。”   他们几人对视一眼,不止是鬼魂的问题,这个一脉单传的钟家嫡系本身也是疑点重重。   “当时,钟家贩符,捉鬼,买法器的生意只靠他们几个人有些周旋不过来,便找到我爷爷,希望他能帮忙接一部分。星君您知道,这实在是稳赚不赔的买卖,简直是像天上掉金子一样,我爷爷自然也应承了下来,一面替他们管着商铺,另外嫡系的人也教给他一些符咒画法。只是有些复杂法器的制作方法,嫡系并没有传授,捉鬼驱邪一事,我们拿着他们制好的法器虽也勉强能做,主要也还是他们出面,便是到了今日,也仍是这样。”钟霄一口气讲完,连着灌了两盏茶下去。   他喝完了茶,好像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楚晴停下笔,轻声问,“说完了?”   钟霄忙不迭地点头,刚想回答个是,卫顺成嗤笑一声,“钟总那正经祖父是姓徐吧,否则你怎么喜欢妆半面呢?”   钟霄听得还有点懵,卫顺成一脸的凶神恶煞,配合着那头黄毛,异常像个混混头子,“一次吐干净,还要留一半是干嘛,以为谁是独眼龙呢?”   傅宁辞听他损人一套一套的,哪怕时间不合适,也还是很想笑,只能咳嗽了两声遮掩,“钟总是不是说得太急忘了,鬼魂数量对不上一事,可还一句都没提呢。如果要说的,只有刚刚这些,钟总也不必这般推三阻四不是?”   “这......”钟霄又犹豫起来。   “二叔。”容炀淡淡叫了他一声,支着头有点恹恹的样子,“要是还想起来什么就一并说了吧,拖哪里拖得过去,这样大家都累。”   钟霄心里暗暗埋怨不知钟雯到底从哪里招惹了这么一尊佛爷回来,也无可奈何,只能先撇清,“鬼魂一事,我们旁支的确没有参与过,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真不真,我们自然会有判断。”楚晴微笑,“钟总只需要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就好了。你说得越详细,别有漏的地方,受冤枉的可能性也就越小。”   钟霄应了两声,舔舔嘴唇,“其实我也只是,只是有些猜测罢了。”   他又犹豫了一会儿,站起身道,“星君请跟我来吧。”   ※※※※※※※※※※※※※※※※※※※※   明天入V,因为会倒V,所以提醒一直在追更新的同学明天从44章开始看哈。 第44章   钟霄领着他们一路出了大门,往院子里左边那栋小楼走去。   傅宁辞听走在前面的卫顺成低声对楚晴道,“和他说话真是累。”   楚晴瞥他一眼,还是细声细气的,“我看你怼得挺开心。”   卫顺成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屋里有暖气还不觉得,进了院子才发现虽然出了太阳,温度只怕还是零下。   傅宁辞行走之间碰到容炀的手,感觉冷得像块冰,再一看他面色还是有些白,不由得皱起眉。眼看着前面三人拐过花坛,他靠容炀近一些,握着他的手,揣进自己衣兜里。   容炀轻轻挣了一下,傅宁辞压着嗓子道,“你别动,他们看不见。”   容炀另一只手把他被风吹得有点乱的额发理了理,纵容又无奈地道,“冻着你了。”   “是啊,你手怎么这么冷。”傅宁辞这么说着,把他手握的更紧,进了小楼也刻意放慢了脚步,和他们保持着点距离,“累不累?脸色也不好。昨晚开夜车回来,统共也没睡几个小时,一大早又得来理这些事......”   他语气中带着点歉意,好像都是他的责任一样。容炀摇摇头,“没事,你别瞎担心。”   这栋楼没有装电梯,他们沿着楼梯走到四楼,见楚晴和卫顺成站在左边的房间前等钟霄开门,傅宁辞才松开了容炀的手。   那扇门是指纹锁,钟霄大概是爬楼出了汗,刚开始还没验证成功,拿纸擦干了手,才总算打开。   房间并没有任何的家具,而是一层铁梯,顺着梯子上去,尽头又是一扇门。铜的,上面刻着繁杂的花纹,左右两边挂着铜葫芦,正中央还贴着张辟邪的黄符。   钟霄从外套内兜里取了三把外观乍看上去没什么差别的钥匙出来,对着光仔细分辨了一会儿,拿了一把将门打开,探身在墙壁上摸索一阵开了灯,才回头请他们进去。   这一层阁楼没有窗,也没有隔出房间。前面摆了沙发和茶几,后面是一排排的木架,大部分的架子都是空的,只有少数几个上面摆着规格一致的铁箱。   “这几年,嫡系的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几乎完全不和外界接触。符咒这一块,从画符到卖,都是我们负责。钟霄招呼他们在沙发上坐下,一面往木架走,一面道,“法器他们原来还每月定期送个三四件过来,让我们拿去卖,从前年开始也停了。现在基本都是外面有谁想要什么法器,得提前和我们联系,我们再给嫡系的人递话,由他们决定要不要接单子,这样几头耽搁下来,一笔生意要成少说得两个来月的功夫,不过就算这样,来订法器的人也还是不少。但他们也不是单单都接,十单里面能成一单,就算不错了。捉鬼就更是如此,今年从开春到现在就接了两笔吧,去处理的时候也不会通知谁,反正过个一两个月,雇主家觉得没事了就来付尾款。”   “不过到底不比咱们制符利润薄,嫡系干的都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事,单子接得少,也饿不着。”   他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艳羡,傅宁辞听得好笑,便问,“既然他们不愿意接,你们怎么不做?捉鬼的事,你不是说拿着法器也能成吗?”   “一来吧,祖宗规矩在,这就是嫡系的饭碗,我们不好抢来吃;二来到底是有风险的事,也多少是有些怕的。”钟霄从木架上提了一个箱子过来,“但不瞒星君,制法器的事,倒是有想过,只是......”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弯下腰把箱子放到茶几上。四人对看一眼,直觉是要到关键处了。   那箱子上刻着些咒文,只是六面密闭,外面看着倒像个实心的。   钟霄掏出一张符拍在上面,口中念念有词,过了会儿,伴随一阵青烟从箱子旁冒出来,只听啪地一声响,箱子从中间整齐地裂开了,露出了里面的一把铜钱剑。   “这是上月有人定制的法器,前几天才拿来这里,客人还没来得及取。”钟霄说完,退回对面的沙发上坐好,却是碰也不肯去碰那玩意儿。   卫顺成伸手将铜钱剑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又凑近一点闻了闻,剑眉皱起,又往旁边递。   傅宁辞从箱子打开,便感觉有些不对劲,现在离得近一点,便能发现是这柄铜钱剑上的蹊跷。   “星君估计一看就看出来了,这玩意儿透着一股邪气。”钟霄接着刚才的话说,“自从嫡系做的越来越少,钟家出的任意一件法器,哪怕是最普通的墨斗线,市面上少说也能卖这个数。”他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一下,偏偏听的人都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钟霄只得收起夸耀的念头继续道,“价钱的确炒得高,我们......也免不得动了点心思......,当然,星君,这也不单是钱的事。别的世家都做,钟家一直不做,久而久之,市场就没了,这也是为了长远考虑不是......”   “讲重点。”卫顺成冷漠道。   “是是。”钟霄有点尴尬,“这说到哪儿了.......哦,做法器。虽然嫡系一直捏着法器的制作方法不肯传授,但他们制的法器都得从我们手里过一遍才卖出去,我们几个弟兄便想着打个时间差,扣在手里看看。反正画符是从小练到大的,都是驱邪的东西,也算是一脉,多研究研究说不定我们也能做......”   “还挺有专研精神。”傅宁辞换了个姿势,好整以暇地看向钟霄,“结果你们扣在手里‘研究’的过程中出意外了,是不是?”   “是,贪狼星君明察。”钟霄被他盯着实在觉得压迫感太重,往旁边挪了挪,“当时,也是一把铜钱剑,我们另外也托人在别家买了几把,想比较一下有没有什么不同。”   “怎么比?”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拆了,放进炼丹炉里去熔,还准备了光谱仪,主要是想看看原材料......”   真是人才,傅宁辞在心里感叹,卫顺成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楚晴伸手拍了他一下,咳嗽一声温和道,“发生什么了?”   钟霄回想起那晚的场景,至今还是后怕不已,“其它家的铜钱剑都没问题,熔就熔了。结果嫡系的这把送进去,没一会儿,就听见了炉子里传来的很奇怪的声音......”   那个声音好像又回荡在了耳边,钟霄从没有听过那样凄厉的声音,像是千万根银针穿破耳膜,再一直扎进骨髓,整个大脑都陷入混沌之中,眼前看不清东西,只余下浮现出血色的重影   钟霄光是回想觉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手臂,偏偏傅宁辞在这时开了口,“是鬼哭声吗?”   钟霄正沉浸在回忆中,被这么一惊,短促地‘啊’了一声,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惊恐地看着傅宁辞。   “还真是。”傅宁辞看他的表情摇头叹气,把拿在手里的铜钱剑放回桌上,“怪不得这玩意儿阴气这么重,作孽啊。”   钟霄从刚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眼珠转了转,斟酌着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实在有些可怕,所以也就没有再试......”   “不知道是什么?”连楚晴都忍不住生气,“好歹也是世家出生,出了事情不知解决,反倒一味遮掩推脱。便是当时不知道,回过神来难道猜不出是鬼哭,难道猜不出是这法器加了鬼魂一并炼制的缘故?再不济,也当知会局里一声,你一句不知道就统统推脱过去了吗?!”   楚晴说得激动起来,辫上系着的发带流光溢彩,似乎要飞下来去绑了钟霄给她解气。   钟霄吓得直往后退,带得那张单人沙发都要倒下去。   “楚晴。”傅宁辞顾忌容炀的面子——哪怕容炀自己浑不在意的样子,虽然也生气,倒忍着没开口,这时才提醒楚晴一句。   楚晴一张脸气得通红,叫了声开阳,那缎带便又飞了回来,轻轻在她脖子上蹭了两下,又系回了她的辫子上。   容炀离钟霄最近,探身搭了下手,钟霄才没摔个朝天,坐稳了,忙又道,“星君息怒,星君息怒。这事都是嫡系那帮王八蛋干的,实在是与我们无关......”   “本来是无关的。可你帮着瞒了这么多年,又明知有问题的情况下,还替他们卖法器牟利,无关也变成有关了。”傅宁辞眉头微皱轻声说,又在钟霄的脸变的更白一点之前问他道,“鬼哭后来是怎么平息的?”   钟霄的汗又出来了,因为容炀看向了他。这倒不奇怪,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但钟霄知道这是一个警告。   鬼哭声仅凭他们根本无法平息,是告诉了钟雯,她又求了容炀来处理。只是容炀当时似乎自顾不暇,根本没管他们是怎么捅了这样大的篓子出来。匆匆而来,事毕就走,只怕现在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们经过这事也才真的相信,这个不知来历莫名写进族谱的年轻人,的确是有大本事。   “我家老爷子那时候还在,求了相熟的道士来超度。”钟霄觉得这个说辞似乎可行度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十多个道士,七天七夜才超度完。”   索性傅宁辞也只是随口一问,听他这么讲也就点点头,没再继续追究。   ※※※※※※※※※※※※※※※※※※※※   后面还有一章哈 第45章   从阁楼出来之前,卫顺成警告钟霄道,这些还留着的法器不能再卖了,已经卖了的也得想办法收回来。再让他准备一份买主的名单,年前得交到北局去。   钟霄一脸肉痛的表情,少赚钱简直能比剥一层皮更受罪。不过对比起来,旁边站着的几位还是更可怕一些,所以纵然千般不愿意,也只得点头,又问道,“午饭也已经准备好了,几位星君要不要......”   “我们看着这么能吃?”刚刚引得楚晴都动怒了,卫顺成更是没好气,脖子上挂着的刀形坠子似乎放大了一点,再这么发展下去有随时能被他拿下来砍人的趋势,“少弄点这些破事出来比什么都强,真当年底局里揭不开锅专程到充华来吃你这口饭?”   钟霄也不好反驳,诺诺不敢言,心里还计算着要赔给客户的违约金。   “饭就先不必吃了,这早饭过了也没多久。”傅宁辞总算在卫顺成骂人的间歇找出空来**去话,“烦你找个安静的房间,我们开个短会。”   傅宁辞递个台阶,钟霄便忙不迭地借坡下了。赶紧叫来住家阿姨把书房的暖气开了,虽然说了不用饭,也还是让厨房准备了茶点送到书房来。   “那星君慢聊,我就先出去不打扰了。”钟霄等他们坐定,想着总算能离远一点,傅宁辞又开口道,“钟总可别走远了,指不定一会儿还有事麻烦你。”   钟霄愁眉不展,嘴角能垂到地上去,“贪狼星君,我能说的真的全说了。”   傅宁辞笑笑,容炀抬眼看钟霄一眼。钟霄咽了口唾沫,暗中把嫡系的人骂了千万遍,恨不得全部拖过来剐了才好,现在也只能道,“行,我就在外头侯着,星君有事就叫我。”   “虽然是联合办案,但毕竟是在北局辖地。要怎么处理,还是你们先说。”傅宁辞待他关上门,揉揉眉心道。   “还有什么好说的。”卫顺成愤愤然道,“人证,物证俱在,我让局里派人把嫡系的人抓回去再说。他们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拿鬼魂来炼制法器,就算是下了阿鼻的鬼仙,也不至于受这种折磨......”   傅宁辞没说话,只是瞥了一眼楚晴。   楚晴从刚刚的愤怒中缓过来,喝了口茶对卫顺成道,“只怕是不妥,你仔细想一想,拿鬼魂炼制法器一事,你我都做不到,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些邪术,总得找到源头,彻底销毁了才好。贸然就抓了,如果他们抵死不说,又该怎么办。”   “邪术或许就是从鬼族来。”静静坐在一旁的容炀忽然开了口,见傅宁辞也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便轻声道,“你早上不是和我提过一句,嫡系天生阴阳眼,只怕是祖宗里有鬼的缘故吗?”   傅宁辞早上进饭厅前是和容炀简单说了下案子的情况,如今容炀这么一点,便领悟过来了,“还真是有可能。”   “那就直接叫了鬼仙来问?”   楚晴说完,自己却又先摇头,“不,这也不行。案子虽然一开始是从录鬼簿上发现的端倪,但掌管录鬼簿的鬼仙就那么几个,其余的,恐怕根本不知道大批鬼魂无故消亡一事。要是现在打草惊蛇,就怕证据还没找到,管录鬼簿的想着自己难辞其咎,索性把事情闹大,胡乱煽动,先给民研局扣一顶监管不力的帽子拖咱们下水,到时候也难处理。”   卫顺成冷静下来思索片刻,也知道刚刚直接抓人的想法冲动了,“那要不还是我们先去嫡系走一趟,事情摸摸清楚再抓人。”   “邪术一事,我等会儿给姚姚打个电话,让她先派人暗中去鬼族查。能查到当然好,查不到,我们去了嫡系再想办法。”傅宁辞想了想说,“另外,嫡系的蹊跷也不止这一件,按钟霄的说法,他们人脉实在单薄得可疑。”   “丧尽天良还想儿孙满堂?”卫顺成嗤笑一声,抓了几颗花生咯嘣嚼了。   “可这却是常态。”楚晴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作恶者荣华享尽,行善者病入膏肓。世间因果轮回哪里就真的一一对应了,就算我们身为星君,也不过勉强维持天地秩序,其余的……”   “其余的能管多少就管多少。”傅宁辞宽慰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混沌初开就定下的法则,就算女娲尚在也无从改变。否则她造人补天有大功劳,哪里又该消散大荒?我们能做的,就是行己事,听天命,不要让一切变得更糟,也就不负先圣所托了。”   正忙着给客户打电话就违约金讨教还价的钟霄又被叫了进来。   他心里正对嫡系恨得牙痒痒,也不管是不是有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嫌疑,听傅宁辞说要去一趟嫡系,便连连点头,大赞星君英明。   “你先和他们联系一下,也别说是查案子,就是个例行的检查。”   钟霄一面暗地里诽谤你们的例行检查能把命都查掉半条,一面又道,“还是星君考虑得周到,那我立刻送封信过去。”   “送信?”卫顺成问,“没电话?”   “没有。”钟霄吩咐人取一只鸽子来,“一贯都是用信联系的,不过这鸽子认路,飞得也快,一天就能飞了来回。”   卫顺成看他拿过来的鸽子,漆黑的毛,猩红的眼睛,不像鸽子,像乌鸦,“这鸽子也是嫡系给的?”   钟霄点头,他便笑了,“死人骨头养大的,当然比一般鸽子飞得快了。”   钟霄从不知道这件事,还以为是什么稀奇品种,一直当成宝贝。手一抖,鸽子差点飞出去,被容炀眼疾手快地抓着脖子又扔回了他怀里,钟霄再害怕,也只得咬牙捧着。   傅宁辞皱着眉找了张湿巾给容炀擦手,想了想道,“不如我们先去,出发了再送信去通知一声。免得现在递封信说要去检查,他们要回信说不方便,难道还慢慢商量?钟总,你应该知道去嫡系老宅的路吧?”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钟霄捧着鸽子,动都不敢动,声音僵硬地说。   “那法器平时是怎么拿到这里来的?他们送过来?总不能走顺丰吧。”卫顺成毫不客气地说。   “这倒不是。”钟霄道,“是定好了时间,我们派人去一个山脚取。那山导航上都能找到,嫡系的人也就住在那山里。不过进了山该怎么走……哦……”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匆匆出去,又拿了卷羊皮进来,“祖上倒是留了张地图,但也快百年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化。”   容炀接过来看看,还算清晰,便递给傅宁辞道,“勉强能用。”   傅宁辞点点头,和楚晴与卫顺成商量道,“那我们这就走吧,都知道是哪个山头了,又有地图,找一找,总也差不了太远。钟总,你信上也知会一声,就说我们已经出发了,他们要是方便的话,派个人到山脚接一接。”   那座山虽然也在充华市,实则比从北局到钟家的路程还要远,路况也糟糕。他们连午饭都没吃,一路上换着开,凌晨一点才到达了山脚。   山脚一个人都没有,其实不止是这里,从前面五十公里左右,路边原本稀疏的住家就彻底消失了,这段路估计都是旁支的人为了来取法器自己修的。   四面八方都寂静无声,夜晚在这里似乎要格外黑,明明没下雨,天上也连星星都看不见一颗,唯一的光源便是他们的车灯,也没见到嫡系的人。   傅宁辞和容炀下车去找上山的路,找了半天,才总算看到一条小径。   “车只怕是没法开上去。”容炀皱眉说。   傅宁辞抬手敲了敲鼻梁,苦中作乐道,“只怕两个字实在是太委婉了。”   这条路宽估计还不到一米,连石子都没有铺一点,就是条土路。两边杂草极其茂盛,长得能半人高。傅宁辞不禁怀疑这压根不是条正经修的路,是人走出来的。   无奈他和容炀又往前面绕了一段,再也没有发现比这更像路的东西,只得回去叫楚晴和卫顺成,简单收拾了些行李。四人便沿着那条窄窄的小径往上走。   山路当真走起来,才发现比想象的更加麻烦。大概是前些天下过雨的缘故,路上格外泥泞,天气冷,有些地方又结了冰,稍不注意便滑。   不过四人体力都还不错,就是楚晴看着柔弱,也是能徒手掀翻两个壮汉的。虽然路不好,一路上也没歇过,只偶尔在岔路口停下来看看地图。   傅宁辞原本担心容炀凡胎肉体不比他们有灵力傍身,再加上前一晚赶了路,一直也没好好休息,走起来会吃力。幸好容炀面色虽然一直有些白——他自己解释是风刮的,其它倒没什么,呼吸听着比自己还平稳,傅宁辞也慢慢放下心来。   就这样走了一个多钟头,容炀忽然停住了脚步。那时他刚好走在最前面,这一来,傅宁辞他们也就都停了。   “怎么了?”傅宁辞问,然而容炀还没答话,他自己也听见了。原本寂静无声的山谷里,渐渐有了声音,说不出的诡异却又仿佛在哪里听过。   “看那边。”容炀轻轻扯了下他的袖子,远处的山林中,正有依稀的星星点点的红光朝他们飘来。 第46章   “那什么玩意儿?”卫顺成说着把脖子上的刀形挂坠取下来,刀很快便放大了,刀背上甲骨的“玉衡”二字在漆黑的夜色中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芒。   傅宁辞亦将天枢握在了手里。红光看着远,不多时竟也飘过了一座山头,再过片林子,只怕就要到跟前。离得近了,那声音也清晰起来,傅宁辞总算知道这种古怪的熟悉感从何而来,这很像是哭丧的声音。   “前面是民研局的领导吗?我家主人叫我来接。”沙哑得如同锯木头一样的嗓音响起。   卫顺成把刀缩小,没有立即挂回脖子上,先收进了袖子里,看向树林里走来的老头,“你是钟家派来的?”   这人穿一身粗布竖褐,脸皱得如同旱得裂开的沙地,左眼框里空荡荡的,右边半张脸从嘴角处似乎被撕开了,口子一直到耳朵后面,又用粗麻线胡乱地缝起来,一说话,混着血水的唾沫就从缝隙处漏了出来。   他手里提着一盏没有糊纸的灯笼,竹制的灯骨架上绕一圈圈串好的红色珠子,让人很难不联想到在钟霄捧着的鸽子红色的眼睛。   “他不是鬼吧?”楚晴轻声问站在身边的容炀。这人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活气,但若说是鬼,似乎也不像。楚晴平时处理鬼族的案子不多,也主要是和鬼仙接触,乍一见还真有些分辨不出来,想着容炀出自钟家,就问了一句。   “是人。”容炀低声答她,又补充道,“不是活人。”   “信来得太迟,没来得及去山脚相迎,还望星君恕罪。”那老头用他仅剩的一只眼在他们四人身上打量一圈,对容炀道,“这位便是旁支的少爷吧。”   他大概是要笑的,但笑容在那张脸上显现出来,便是说不出的恐怖古怪。   傅宁辞不动声色地往容炀身前挡了一步,“恕罪谈不上,山路曲折,能来接已经不容易了。不知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朽刘三,是钟府的管家。”刘三弯了下腰道,“前面还有一段路,怕星君奔波劳苦,大老爷让我带了轿子来,还请星君上轿。”   他一面说,一面挪到了旁边,露出身后树林里的“轿子”,旁边暗处也能看见点点红光,想来是站在林中的轿夫。   那玩意儿说是轿子,其实不过一个长方体的木头箱子,黑漆漆的,很大,看起来能把他们都容得进去。   “不必乘轿了,你带路,我们走过去就行。”卫顺成摆摆手,皱眉道。   刘三摇头,“星君有所不知,这路弯道岔道都多,若非走熟了,稍不注意便容易丢,也耽搁时间,不如乘轿来得便宜。”   他又做了个请的姿势,便躬身立在哪里,软硬不吃的样子。楚晴对卫顺成使了个眼色,“既然这样,那就客随主便吧。”   这个所谓的轿子没有轿帘,得从顶上进。一个瘦弱的侏儒蹲在轿旁,他两条手臂都断了,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个石墩子,刘三的意思竟是让他们踩着他的背上去。   “不必了。”傅宁辞冷下脸道,让那侏儒退到旁边,抬手扣着木头边,略一撑便进去了。   待四人都进去,箱子就合上了。   里面很宽敞,左右对着两排铺了兽皮的木头板子,旁边有两扇小小的窗,糊着白纸,顶上四周缠了一圈灯笼上相同的小红珠子,闪着幽幽的光,凑近一点,还能看见依稀的血丝。   刘三苍老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星君坐稳,我们这便上路了。”   继而便是一阵晃动,能感觉到箱子离地了,那如同哭丧一样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上路听着怎么这么怪?”卫顺成一脸嫌弃地四处看了看,“这都是些什么封建欲孽,糟粕。”   傅宁辞借着那阵颠簸握住了容炀的小臂,如今坐稳了也舍不得丢开,手指便一直顺着他的小臂滑到了他的掌心,在背后偷偷握住了。   容炀原本想提醒他,可自己其实也不舍得放来,转念一想,要是真被看见也算了。就剩最后这段时日了,反正都是要抹去的,只当是在做梦,梦里总是可以放纵的,也就由着傅宁辞了。   楚晴将手机的电筒打开去看铺着的垫子,确认只是普通的兽皮之后,微微舒了口气。   “你先把手电关了。”傅宁辞提醒她道,“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我很怀疑去了以后能不能找到充电的地方。你带充电宝了吗?”   “带了一个,好像只剩一半的电了。”楚晴干脆直接关了机,又四下看了看这个箱子,“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轿子看起来也不大对的样子。”   傅宁辞听她这么一提,像是想到了什么,把糊在窗上的白纸戳开一个孔,往外看了看,转回头正要说话,却又觉得实在诡诞得好笑,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了?”容炀轻声问他,傅宁辞咳嗽一声缓了缓道,“外面是八个人在抬。”   容炀明白过来,皱起眉。   “八个人怎么了?”对面卫顺成还是一脸“你有病吧”的表情,“得十六个人来抬你才满意?”   傅宁辞这才意识到他和楚晴一直便是星君,居庙堂之上,对民间有些习俗恐怕不清楚,便解释道,“八个人抬的可不止轿子。小时候家里有个亲戚过世,在乡下办丧事。我当时小,也不知道害怕,还坐在旁边看。听见那个主持丧事的问,八大金刚来了没?还以为是在请神,结果去了八个人抬棺材。”   他说着敲了敲身侧的木料,“其实还挺够意思的,至少用的檀香木。”   卫顺成听得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也往外面看了看,前后各有两个,再加上另一边的,可不就是八个。   这些抬轿或者说是抬棺的人,虽然走得不算慢,但能看出动作很是僵硬,每人身上都带着一个灯笼,没拿在手里,竹竿直接从喉咙的位置穿过去。夜风从林间吹过,带起他们的衣角,下面没有皮肉,只有一副骨架,若细细地听,还能依稀在哭丧的声音中分辨出骨头摩擦的动静。   “故弄玄虚。”卫顺成冷哼一声,又对楚晴说,“你别看了,女孩子家家的。死人抬活人而已,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傅宁辞进民研局以来经历得多了,倒也不觉得有多可怕,卫顺成这么一描述甚至觉出一种诡异的喜感。还有心情对容炀笑道,“活人抬死人是要入土。这死人抬活人,难不成是要上天?” 第47章   山路的确曲折,就算是在棺材里,也能感觉到不停地在拐弯。   傅宁辞中途又往外看了看,有一阵已经到了悬崖峭壁,旁边连个栏杆也没有,稍稍往外一步,便是深不见底的山涧。不过山道好歹不是土路了,下面稀疏地嵌着些石板,大约是走的人少,青苔和腐烂地难以分辨的树叶密密地覆了一层。   傅宁辞记起他们刚才走的那段路上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记在,想来或许是原来也铺过石板后来又被拆掉了。   他们连着两天都在赶路,多少也有些累,把掌握的情况又大致理了一遍,便都沉默下来靠着棺壁养神。   傅宁辞一直抓着容炀的手,握得久了,掌心冒出汗来,有些黏,但一点也不觉得讨厌。   他另一只手臂垫在脑后,用一种并不算太亲密的姿势微微靠着容炀的肩,鼻尖都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像是茶香的气息。   棺材一直很颠,真要想睡得多熟也不可能。但大抵是太过疲倦,加上有容炀在身边格外心安,渐渐地意识也模糊起来。   半梦半醒间,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   等到棺木忽然被放下,傅宁辞猛地往旁边一倾,容炀及时护住了他的额头,才清醒过来。   “到了?”傅宁辞捏了捏鼻梁。一抬眼,棺盖从上方被推开了,刘三的脸一下子从棺沿探进来,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星君,请下轿吧。”   他们从棺材里出来,已经到了一处山巅,勉强还算平整。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水杉树,高耸入云,棵棵有几人环抱那样粗。树叶交错遮掩,不见天日。傅宁辞低头看了眼表,却已经快七点了。   “前面的路,乘不了轿子,得劳烦星君走一走了。倒也不远,半个时辰便能到。”刘三把他们引到崖边,将灯笼探下去一照,笔直的崖壁上竟然有一段向下的石梯,被黑色的雾气遮住了,看不见到底延伸到哪里。   刘三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傅宁辞原本走在最后,没两步,又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回头,是那个侏儒,见傅宁辞看他,慌忙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意,咧开的嘴里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   傅宁辞想起抬棺的那几个“人”并没有来,侧身让那侏儒先下去,自己又倒上去看。   刚才他们站着的平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大坑,那几具骷髅正把那具棺材推到坑里面去,然后又依次跳进了棺材里,把棺木拉过去盖上了。   傅宁辞不觉得可怖,想起刚才在里面呆了那么久,倒是有点反胃,平复一下,又才往回走。没走两步便看见了容炀,“你怎么也上来了?”   “找你。”容炀意简言赅,明显松了口气,皱眉问他,“干什么去了?”   “我看那几个抬棺的去哪儿了。”傅宁辞伸手抚抚他的眉心,觉得那场景实在恶心,也没细说,“没事了,走吧。”   容炀像是怕他还要乱跑,石梯又太窄,没办法并排走,便一直反过手牵着他。   “你这样不难受啊?”傅宁辞问。   容炀轻声道,“这里处处都是古怪,你.....”   “你害怕?”傅宁辞故意说。   容炀轻叹一口气,扭头看他,“对,我害怕,所以要牵着你,可别乱跑了。”   傅宁辞笑了,觉得一种饱满的甜蜜要一直从心里溢出来,用一种不太正经的腔调调笑道,“别怕啊,哥哥保护你。”   容炀无奈地摇摇头,也笑了,两人便一直这样前后手拖着手往下走。   走了十来分钟,才追上前面的人。大概一直在等,走得也慢,远远见他们跟上来了,才加快了脚步。   越往下走,漆黑的雾气却越重,有一段简直伸手难见五指,只能看见前面刘三手里的灯笼的隐约红光。   空气阴冷湿润,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间或还能听见不知是什么液体落在山壁上,滴答滴答......   卫顺成中途走得烦躁,问前面还有多远的路,刘三总说快了。一连问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回答,傅宁辞觉得再这样下去卫顺成只怕是要拿刀了,石梯才终于走到尽头。   雾气也散去了一些,一段平路过后,尽头出现了一座古宅。宅外挨着路边是一个很大的池塘,里面飘着层层叠叠的红色的睡莲,不知为什么再这样寒冷的时候却开得极艳,像是满塘的血。   傅宁辞往池塘边看了一眼,叶片的缝隙里,隐约能看见木头的纹理。   刘三这时悄无声息地走到他旁边,将他与池塘隔开,“星君在瞧什么?”   “睡莲娇气,你们这花开得倒好。”傅宁辞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一面往前走随口问,“用什么养的?”   刘三那一只眼珠僵硬地转了转,“也没什么特别的,泥肥而已。”   古宅的正门上挂着一个满是裂纹的牌匾,上面用朱砂写着两个字,钟府。   刘三推开门发出吱呀的一声响,院子里站着两个女人,见到他屈膝行了个礼。   “你们过来。”刘三招招手,那两个女人走近了,却不是活人,是两个做工粗糙的木偶,脑门上贴着一张黄符控制行动。   眼睛耳朵都只雕了一个,没有嘴。上身穿着还算正常的夹袄,裤子却是五六十年代时兴的背带工装裤,套在木头的腿上显得格外肥大,小半截拖在地上,脚上踩着的则是一双儿童凉鞋。   “星君。”刘三恭敬道,“床铺都已经收拾好了,让他们带星君去休息吧。”   “休息?”卫顺成早就不耐烦了,皱眉道,“叫你家主人来见过再说。”   “天亮了,主人已经睡下了。”   卫顺成脸色沉下来,瞪他道,“青天白日的睡什么觉?”   傅宁辞抬头看了一眼,倒也不算是青天白日。现在按理说是正上午,周围整个环境却是类似暴雨将至的感觉,虽不是彻底的黑,也还是昏暗的。他想祖宗里有鬼只怕是真的,否则怎么一点光也不能见呢。   刘三态度愈发恭敬,一板一眼道,“星君稍微歇息片刻,天黑主人就起来了,到时候就可以见星君了。”   卫顺成按了下额头,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倒想一刀剁了他的头,可刘三又不是活人,就算剁下来,可能他就捧着头,也还是这句话。   “天黑具体是指什么时候?”傅宁辞问,“不会要等到夜里十二点吧?”   “太阳落山就起来了。”   傅宁辞很是头疼地按按眉心,心道这也没太阳啊,想一想对楚晴说,“你们东边现在下午一般四点能黑是吧?”   楚晴点点头,无可奈何地问,“我们等到四点可以吗?”   刘三面上有些迷茫,牛头不对马嘴地又重复了一遍,“太阳落山就起来了。”   卫顺成感觉肺都能气炸一串。   “申正”,容炀及时反应过来,对刘三道,“申正能见到人吗?”   刘三这次点头了,“回少爷的话,大约是可以的。”   钟府的前院是个不太规整的五边形,左右斜前方各是一栋两层的楼,中间是一道通往后院的石门。   卫顺成和楚晴住了左边那栋,傅宁辞和容炀便由偶人领着去了右边。那偶人不能说话,问什么都是一味摇头,把他们带到房间口就退下了,傅宁辞想再打探些情况都无济于事,只得作罢。   钟府准备的房间比起一路过来看见的种种,实在显得正常了许多。二十来平的大小,里面摆着一张雕花的木床,窗户下面是一张老式的木沙发,比较奇怪的是桌子上放了个黑白电视,但这里连电都不通,那也只能是个装饰。   容炀刚把箱子放下,便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没关。”容炀回过头,“这么快就过来了?”   “是啊,说了要保护你嘛,不贴身跟着怎么保护?”傅宁辞笑道。   容炀见他手里还提着个包,随口问,“你是要过来住吗?”   傅宁辞闻言挑眉,又做作地捏了下衣领,“你怎么突然这么主动?不大好吧,我有点害怕啊。”   容炀只是看着他,也不说话,两人对视一会儿,傅宁辞倒先撑不住笑了,“好了,不开玩笑了,这时间地点都不对的......”   他说着满脸遗憾地摇摇头,从包里拿了两瓶绿茶放在桌上,“给你拿瓶水过来,这里的东西能不碰就别碰了。”   容炀点头,见傅宁辞坐下又轻轻叹了口气,“怎么了?”   “没事儿。”傅宁辞捏着脖子歪了歪头,“路上太颠了,我感觉骨头都能被抖散了。”   他自己的手法实在太粗暴,连着两下能听见骨头咔嚓的声响。   “你一会儿倒真是要把自己捏散了。”容炀走到他身后敲敲他脊柱,又伸手替他按肩。傅宁辞放心地让自己上半身放松下来,头靠着他的心口,过了一会儿却又反过去拽住了他的手,把他拉到旁边坐下。   “捏疼你了?”容炀问。   “没有。”傅宁辞摩挲着他的手指,想了想说,“就是觉得太罪恶了。”   容炀疑惑道,“什么?”   傅宁辞笑起来,“我前段时间还在想,要是你这次答应我了,我一定把你当祖宗一样供着,免得一个不留神,你又不见了。结果这才两天就让你给我捏肩了,果然还是飘得太快了。”   “净胡说。”容炀说着又要起身,傅宁辞一把握紧了手,“真不用了,你也累。”   他把容炀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又低低地叹了一句,“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啊。”   一张凳子对两个大男人来说实在有些挤了,他们靠得极近。傅宁辞低着头一寸寸地由容炀的指节摸到了手腕,贴着他的脉搏,像是能感觉到心跳。   “你知道吗?”傅宁辞忽然说,“刚刚下石梯的时候,又一段儿黑得让我觉得像要走到阴间去,但是一直拉着你我又觉得很安心。前面就算是万丈深渊都无所谓了......”   容炀手僵了一瞬,脱口打断傅宁辞,“不管什么深渊,我一个人去,你要好好的。”   傅宁辞原本只是这么一提,没成想引出这样一句话来。抬头去看容炀的神色,哪怕藏得极好,也依然让傅宁辞觉得温柔背后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仿佛真的在下一秒自己就要失去他。   “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你怎么还认真了。”傅宁辞没由来得慌起来,赶紧笑着凑上去吻吻他的唇,又抱住他。环在怀里总算能安心一些,然后他用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贴着容炀耳畔轻声道,“刚刚我瞎说的,不算数,不算数。谁都不会有事,哪有深渊,瞎说的啊......咱俩会好好在一起的,有你在我这尘世的日子才算刚开始呢。” 第48章   说了下午四点可以见到人,却一直又拖了半个小时才终于有个偶人来请。   他们在石门处和楚晴、卫顺成碰了头,一道往后院去。   后院并不算太大,但建构比前面精巧了许多,有些像传统的应朝园林。   两旁是回字形的长廊,廊顶上缠着三角梅的藤,只是大都枯败了,叶片掉落下来,呈现出一片颓靡的景象。   长廊左边是一排平房,右边是个塔楼的建筑,中间的花园里长着些歪脖子树,树中间胡乱牵着绳子,上面搭着些衣物。   偶人一直将他们带到了那排平房的最尾端,门虚掩着,能听见男人斥责打骂的声音。   卫顺成皱眉,伸手便要去推门,门却从里面被一道重力撞开了,出于惯性前后扇了两下,又虚虚地掩上了。一个人从里面滚出来,撞到前面的花坛才停下,后脑勺被花坛的尖角撞破了,凹进去一块,但并没有出血,是刘三。   傅宁辞靠得近,伸手想拉他一把,刘三避开了。自己从地上站起来,很习以为常的样子。   “你怎么了?”楚晴看他可怜皱眉道。   “听错话了。”刘三咕哝一句,再不肯说了,替他们推开了门道,“大老爷在里面等着了,星君进去吧。”   便转身吩咐了两个偶人去端茶来,就往前院去了。   门里面光线很暗,没有窗户,只要微弱的烛火。   他们走进去,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才看清圈椅上盘腿坐着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杆老式的烟枪,正吞云吐雾。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不和外界接触了。”卫顺成对他们传音道,“他和寻常的鬼仙在一起,我都分不清哪个更像鬼。”   那男人虽然坐着,也能看出来他身量还算高,只是很瘦,像根芦苇杆。一张脸极其白,宛若涂墙的浆糊,嘴唇已经不是乌青,是彻底的黑色,淡黄色的瞳孔比常人的大出一倍,正阴冷地打量着他们。   “你是钟家这一代的家主?怎么称呼?”那男人坐着也不说话,他们各自拣旁边的椅子坐了,楚晴开口问道。   那人瞥了她一眼,吐出一口烟来,把手里的烟枪在桌子上敲了两下才道,“钟斯毅。”   答完,他又不说话了,一口一口地抽着大烟。   “我们的来意,钟霄应该也都通知过你了,就是个例行的检查。”卫顺成很看不上他这副样子,不过总算见着了人,也勉强压着气没有发火。   楚晴也道,“你也不用紧张,我们就大致问问情况......”   钟斯毅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一副神游在外的样子,只是搁在桌上的那只手握得有些紧,整个人透着一丝戒备。不管楚晴问什么,都不回应。钟霄不想答还知道打打太极,他直接一派爱答不理的样子,卫顺成青着脸催的急了,才极不耐烦地说两句,也是答非所问。   傅宁辞心道这多半是问不出什么了,不过他们原本也没希望一次能让他吐干净,到了这里多半还得自己去查。只是这问话弄得跟扯皮一样,空气又不好,他头隐隐都疼起来。况且有他俩问着他一时也没什么可插话的地方。想着不如先去看看周围的情况,便借口出去透透气,转身出去了。   刚走没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扭头一看容炀也跟上来了。   傅宁辞正想笑话他是不是不放心,容炀却对他道,“你有没有觉得钟斯毅态度不对劲?”   傅宁辞刚刚也隐隐有些怪异的感觉,容炀这么一提,倒像是抓住了一个线头,挑挑眉,示意他继续讲。   “宁辞,你看。”容炀从大衣兜里拿出那张羊皮地图放在一块青石上,“这个地图毕竟时间太久,也不准确。如果按照这上面的线路,我们其实更大的可能是走到旁边的山头去,就算找到这里,说不定也是明天了。刘三一路上虽然看起来古怪,但的确是没绕路拖延时间。钟斯毅既然专程让他来接,其实是方便了我们到这里来。”   傅宁辞明白过来,抬手敲了敲鼻梁,接上去道,“可是他回答楚晴的问题太敷衍了,甚至可以说连敷衍都不屑,如果来接代表同意,现在就是完全的抗拒,两种态度是对不上的。如果说是怕得罪咱们,所以派人来,可如今的态度岂不是更得罪人?你看卫顺成分分钟要炸掉的样子。”   容炀点头,又轻声问他,“你记不记得刚才刘三说钟斯毅打他是因为他听错话了。刘三回钟府以后,钟斯毅天黑才起来,然后咱们又过来了。这么短的时间,刘三能听错什么话,犯了什么事,钟斯毅这样打他?还是他的错,就是把咱们带过来了?”   “你的意思是,这个家里其他的人冒了钟斯毅的名义叫刘三来的?”傅宁辞摸摸下巴,觉得还真是有这个可能,恰好看见前面晒在花园里的衣服,心念一动,“过去看看有些什么。”   花园里晒着的衣服和偶人身上的差不多,也是什么年代的都有,只是看起来干净整洁了不少,做工也都还算细致,应该不是给下人的。   “男人,女人,小女孩儿.....这里还有尿布。”傅宁辞从衣服的间隙穿过,“所以钟斯毅结婚了,还有两个孩子?哪个姑娘这么想不开嫁到这里来,”   他话音戛然而止,容炀奇怪地看他一眼,傅宁辞冲他使了个眼色,盯着他背后,过一会儿才道,“刚刚塔楼上有个人。”   他回忆着刚刚塔楼上的人影,那应该是个男人。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许是发现了傅宁辞在看他,身形一闪,便躲开了。   傅宁辞和容炀又在园子里看了一圈,大致记了下线路,正准备回去看看楚晴他们的情况,却见钟斯毅走了过来。他鞋也没好好穿,脚后跟踩着,走起路来吊儿郎当的,后面卫顺成怒气冲冲地要追过来,楚晴正拦着。   他们对视一眼,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钟斯毅看见他们冷哼一声,也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傅宁辞只好伸手拦他一下。   “星君,贪狼星君是吧?”钟斯毅瞥他一眼,“我和那两个星君也说了,你们问的我都不知道,你们爱怎么检查怎么检查,如果要借着检查的名义给我们平头老百姓乱扣帽子,那我也没办法不是?我身体不舒服,也就不多陪了,星君自己随意吧。要想在这儿住也行,只是我们家底薄,只怕招待不周了。”   “钟先生这话说笑了,怎么感觉我们还有借机敛财的嫌疑?民研局正规机构,自然检查完就走了。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先休息吧。”傅宁辞温和地笑道,看钟斯毅要走,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这边塔楼是干什么的?我刚好像隐约看见上面有人,也可能是看岔了,天太暗了。”   他留心观察着钟斯毅的神情,倒并没有躲闪,只是有一丝明显的厌恶,“我弟弟住在那里,他小时候掉到火堆里全身皮都烧掉了,见不得人。”   傅宁辞想到刘三称呼他大老爷,原来是有二老爷在,便恰到好处地表达了遗憾之情。   钟斯毅却在不理会他,扬长而去。   卫顺成赶了上来,气急败坏地骂了句脏话,“你怎么让他走了,我醒过来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看见敢和我这么狂的。”   “你不要急。”楚晴也是一脸无奈,“现在也没查清楚,宁辞把他扣在这里又怎么样?局里有规定,不能动手。”   “先回去吧。”卫顺成气得那一头黄毛都立起来,傅宁辞虽然也不想,但场景的确有些好笑,只能死命憋着,容炀伸手拍拍他的背,开口道,“在这里站在也不是办法,去我房间商量吧。”   回去的路上,容炀简单提了下他们的想法,傅宁辞想到大家都还饿着肚子,又去把事先准备的食物拿了过来。   “倒是有可能,他的态度的确很蹊跷,这样一说倒通些。”楚晴手支着腮道,“我刚刚也问了下他家里的情况,他嘟嘟嚷嚷的我也没怎么听清。应该是结婚了,说夫人身体不好,床上躺着的,有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傅宁辞有点疑惑,难道其它孩子是他弟弟的,要是他弟弟也结婚了,这个宅子里到底住了多少人,怎么一点动静也听不见?   他这边正想着,那头喝了半瓶水把火气冲下去一点的卫顺成又开口了,“现在还有个问题,我们来是想再找到更直接的证据,或者是他们用鬼魂炼制法器的方法。但是按钟霄的说法,现在是接一个单子炼一个,现在咱们来了,铁定是不会炼了。按今天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不定其它玩意儿都销毁了,笃定咱们啥都查不到。”   “那就更得找出是谁让刘三来接咱们的。”傅宁辞嚼了颗巧克力,想着容炀不爱吃甜的,又翻了块荞麦饼干给他,“这个人既然希望我们来,肯定是有所求,应该也能知道什么。”   楚晴想了想道,“直接去问刘三他肯定也不会说,现在钟斯毅刚刚被盘问了也还警觉着。我们再等等,晚一点儿分头去找找其它人都在哪里。”   一时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都同意了。傅宁辞吃过东西又有点困,靠着椅背打起了瞌睡,让容炀到时候叫他。   朦胧间,他似乎听见女人的哭喊,一个激灵醒过来。   “容炀!”   门开着,容炀皱眉从门外进来,“好像出事了。”   那并不是梦,楚晴和卫顺成已经冲到了楼下,傅宁辞他们也跟着赶了过去。   一路上那凄厉的女声越来越清晰,撕心裂肺,像在黑夜里爬出来的厉鬼。   他们循着声音,一直到了内院那排平房。其中一间门大开着,里面有一个女人,半跪着,披头散发,脸上还有淤青,她一直在惊恐地哭叫,看见他们了也还是没停。   敞开的门边有一只鞋,另一只还套在主人的脚上,脚后跟踩着,那是钟斯毅的脚。   钟斯毅躺在地上,眼睛大大地睁着,几个小时前还见过的人,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他的身下是一滩血,衣服上也是斑驳的血迹。   傅宁辞走在最后,还没见到具体的情况,容炀凑过去看了一眼,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他转过头对傅宁辞说了一句话。   那女人叫的声音太大了,傅宁辞没听清楚,但他看懂了容炀的嘴型。   “他的心脏被挖了。” 第49章   女人哭叫得神智不清,满脸都透露着惊恐。   听见动静的刘三也跑过来了,见到那女人叫了一声“大夫人。”紧接着,他又看见了一旁倒着的钟斯毅的尸体。他像被钉在了原地,那张死人脸上的神情在一瞬间变成了空白。嘴张得极大,缝在右脸上的粗麻线都被撑得断掉了两根,但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那是恐惧到了极点造成的。   许久,他沙哑的声音才找回来,他喃喃着,“诅咒,诅咒又来了,一个都逃不掉,都逃不掉......”   他一面说一面不住地门外退,傅宁辞皱眉想拦住他问个究竟,那原本半跪在地上的女人却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冲上来扭打刘三。   “你胡说!”她哭叫着,状若疯癫,“什么诅咒,你胡说!咒也该咒他钟家人不得好死,凭什么咒我的孩子......”   刘三也不还手,一直抱着头躲闪,嘴里还不住地呢喃着,“诅咒,是诅咒......”   “这搞什么?”傅宁辞上去把刘三拖开,楚晴也拦住了那个女人,接过容炀递来的装了清心符符灰的水,灌进了她嘴里。   那女人的眼睛逐渐聚焦,落在了楚晴脸上,许久才回过神来,颤抖着问,“你是,是.....”   她情绪处在崩溃的边缘,迟迟想不起来,又大哭起来,“我不管你是谁,你救我,救救我......”   楚晴点头,温柔道,“好好,你不要慌,发生什么了,你先告诉我。”   “帮我报警好不好,帮我报警......”那女人用力抓着她的手,指甲快要掐进楚晴的肉里。   楚晴微微吸了口气,神色不变,“到底发生什么了,你慢慢说……”   容炀站在旁边,挡着那个女人的视线,以免她再看见钟斯毅的尸身。傅宁辞和楚晴半哄半扶着,把她到了门外的回字廊边坐下。   那女人一直在哭,“求你们救救我,我不是这鬼地方的人……”   这女人自称叫林雅,是充华邻近一个市的大学生,不过那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那年五一假,她和几个登山社的同学约好出来爬山。为了省钱,也顺带追求所谓的挑战,他们没有去景区,而是决定找野山爬,最终一个家在充华的同学,提议到这座山来。   他信誓旦旦地说这里人少,风景又好。实际上自己也没有来过,哪里真的知道风景怎么样,不过是充面子。但偏偏又略去了关于这座山那些古怪的传说不提,其实仔细想想,就算真的说了,大家八成也不会信的。   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多读了两本书,觉得自己就是佼佼者了,哪里知道要敬畏和害怕呢?   但林雅显然不这么认为,她十句讲述中,伴随着八句对那个男同学的咒骂,用最恶毒的语言质问为什么不是他沦落在这鬼地方。   变故是在上山的第二天出现的,由于头天除了路陡峭难行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们决定要向腹地深入。   其实走出一段路,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已经是快要立夏的时节,山里的雾气却浓重起来,还是淡黑色。树林太密,本来光线就不明亮,这样一来,竟然暗得像是夜晚一样。   他们终于有些害怕起来,想回去,却发现来路也找不到了。于是咬着牙互相安慰,说没事,走出林子就好了。   然而那片林子迟迟找不到出路,反而越走越黑。他们一开始还手拉着手,大声说着壮胆的话。可是慢慢地,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林雅想问自己拉着的同学,一回头却发现手里牵着的哪里是什么人手,就是一段枯萎的藤条,也不知道拉了多久了,同伴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她觉得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大声地叫着他们的名字,没有任何回答。她这才意识到这片林子静得诡异,连鸟叫都听不见一声。   林雅不认识路,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路上被冒出地面的树根一次又一次地绊倒。在这样巨大的惊惧中,她不知到底跑了多久,前面突然出现了光亮。一个老头提着一盏怪异的红色的灯,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他张着豁了牙的嘴怪笑着问她,“姑娘,你迷路了吗?要不要去我家歇歇脚……”   他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伸手来抓林雅。她纵然已经被这一路上的种种吓得神志不清,也知道这个凭空出现的老头透着古怪。   林雅尖叫着往回跑,那老头仍是怪笑着,说“刘三,拦住这丫头。”   她看见前面的树林里又钻出了一个人,那张脸是生平从未见过的恐怖丑陋......   “我被蒙住了眼睛,再看到光,就到了这里。”林雅拽着楚晴的手,还是在哭,但是眼泪似乎已经快流不出来了,“我以为我是进了鬼门关......可是这里连阴间都不如......”   那老头把她带回来,逼她嫁给自己的大儿子,给钟家传宗接代。   她苦闹,寻死,都没有成功。她也尝试过逃跑,但从来也没有逃出去过,被捉回来又是新一轮的打骂,用手腕粗的铁链子锁着,把她在暗无天日的房间,一关就是好几天。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年,她生下了一个小女孩。   “我一开始恨她,就像恨她那个死人爹。她整宿整宿地哭,他们就打我,用竹竿,用藤条......我有时候抱着她,真想掐死她......但我下不去手。”林雅呜咽着,“她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还会用小手给我擦眼泪......我想就算为了她,也得熬下去......可是她为什么死了?!”   傅宁辞听着不对劲,恰在这时容炀问林雅,“你有几个孩子?”   他忽然的发问在哭诉的当头实在显得突兀,楚晴有些纳闷地看他一眼。林雅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慌慌地又往里冲,脚上的绣花鞋都跑掉了一只。   检查尸体的卫顺成看他们又进来,“怎么了?”   楚晴摆摆手,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便见容炀跟着林雅进了里间,抱出来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幼童。傅宁辞这才意识到钟斯毅对楚晴说的一个孩子,是另一个死了的意思,不过衣服都还晾在外面,想来死的时间也不长。   这幼童睡得很沉,如此大的响动也没有吵醒他。只是林雅哭得没力气,容炀又把他接了过去,姿势竟然意外的熟练。   林雅看见孩子,情绪总算缓和下来一点。抽噎着断断续续道,“我都没有看清她的尸体,就看见满床的血,一直流到门边来,我被吓晕了。钟斯毅只告诉我她死了,已经埋了,我想去把她挖出来,但是那么多的棺材.....我分不出来......”   “他有告诉你,孩子是怎么死的吗?”傅宁辞半蹲下来问她。   “他说是诅咒。”林雅两只手抱着肩,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他们坏事做尽,可我的孩子还那么小,她什么错都没有,凭什么?”   “什么诅咒?”   林雅摇头,她也不知道。   傅宁辞想起刚才刘三看见钟斯毅尸体的时候,面色大变,也提到了诅咒,那肯定不会是指单纯的死亡。   钟斯毅的尸体还躺在那里,死不瞑目,看着高高的房梁,胸腔处一个空荡荡的洞,所以诅咒的意思,是挖心而亡吗?   “挖心,心脏......”傅宁辞嘀咕着,摸摸下巴,走到容炀身边低声问他,“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容炀点一点头,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个人。   ※※※※※※※※※※※※※※※※※※※※   不好意思,更晚了。 第50章   “你觉得会是偶然吗?”傅宁辞和容炀走到门外,随手找了根树枝在地上勾画,“把聂岚制成人皮画的那个男人自称是钟家人,临走的时候,也带走了她的心脏。”   “好像逻辑错了。”傅宁辞说着又涂掉重新画,“按聂岚的原话,那个男人不是聂远录找来的,是自己主动去的,取心才是目的,制画只是为了了解聂岚的夙愿。”   他拿树枝在地上来回戳着,“钟家,心脏,.......可那个男人是挖心的......”   “如果那个男人说的是真的?会不会聂岚其实也是钟家人?”容炀想了想忽然道,傅宁辞诧异地扭过头看他,容炀问,“你记不记得聂岚说,那个人看起来很熟悉?那个人也说与她有前缘......这种前缘,会不会指的是血缘?聂岚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其实是因为他的面容和自己有相似的地方?”   傅宁辞眼皮跳了一跳,容炀的说法乍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仔细想想,却也不是不可能。   他的手在刚刚那根树枝上不知沾了些什么泥浆,容炀见他皱眉在想,便从兜里拿了张纸巾。正替他擦着,傅宁辞却忽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不对啊!”傅宁辞眉头死皱着,“聂岚要是钟家人,取她心脏的也是钟家人,那钟斯毅岂不是.....”   夜风从回廊穿过,傅宁辞站起身环顾一圈,“容炀,这里是不是少了个人?”   楚晴刚刚才在林雅的抽噎中把话问结束,林雅承认是她让刘三去接的。   钟斯毅天天不知抽的些什么东西,身体弄坏了,眼睛也不好,自小学的又是繁体字,所以旁支送来的信,都是直接交给林雅。   她也曾经壮着胆子在信中隐晦地求救,却不知为何很快就被钟斯毅知道,又是一顿毒打,打她也打孩子,半个多月,耳朵都听不清声音。   林雅于是明白,这唯一的和外界接触的机会,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条死路,并不是求生的通道。   直到昨天下午,那封看似与往日无异的信里,带来了不同的消息。   林雅并没有听说过民研局,倒是曾听钟斯毅提起过星君,却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但她想这或许是个机会。   其实如果不是一周前,女儿突然死亡,她或许是不敢的。可她看到消息的那一瞬间,忽然觉得或许冥冥之中是孩子的灵魂在保佑她,林雅想再试一次。如果被发现了,了不起是一顿打,再大不了是要她的命罢了,真的能死,也是一种解脱。   林雅告诉钟斯毅信里是问法器的事,又有几笔单子,问他们要不要接。她老实得久了,哪怕说话的时候手一直在发抖,钟斯毅倒也没有疑心她,厌烦地说了句不接,就让她滚。   林雅于是出来,等钟斯毅抽着烟迷糊了,又和刘三说钟斯毅让他去把人都领过来。   刘三一开始怀疑,但林雅破罐子破摔,说他要是不信,自己进去问钟斯毅也可以。刘三或许觉得她没有这样大的胆子,最后还是去了。   然而她的好运气到此为止,钟斯毅那阵烟瘾过了,要找刘三,她的谎言也就被戳破。   钟斯毅怒不可遏,重重地给了她两耳光,抓着她的头往墙上撞,然而刘三已经走远了,再愤怒也无济于事,拖着她的头发,把她关进了屋子里。   下午卫顺成他们盘问钟斯毅的时候,林雅就在旁边隔了两间的屋子里,只是嘴被堵上了,发不出声音来。   他们走后,钟斯毅又来警告了她一次,骂骂咧咧地又走了。等入了夜,林雅听见周围没有声音了,小心翼翼地用藏在袖子里的铁片磨断了绳子,才从屋里跑出来。   她知道来的人住在前院,便想去找,谁知从回廊跑出来却见前面钟霄平时呆的那间屋子,门大大地开着,她慌张地又想往回跑,却感觉空气中似乎有血腥气。   她想起来女儿死的那天,也是先闻到了这样令人作呕的气味。   林雅壮着胆子过去一看,血液在钟斯毅的身体下慢慢淌开......   楚晴听她讲完,耐心如她也还是觉得累,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疲倦感。林雅还不到三十岁,也曾有过明媚鲜艳的少女时光,却阴差阳错在这里被磨成了一个粗鄙的妇人。   旁边卫顺成检查完钟斯毅的尸体,拿了个牛皮本正在做记录。楚晴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抬手合上了他的眼睛。   楚晴并不同情他,甚至隐约也有罪有应得的感觉,但到底不久前还能说会动,如今却连尸身都残缺也不免唏嘘。她想如果不是自己提议先稍作休整,晚一点再分头去找,是不是他就不用死了?   “这并不是你的错。”傅宁辞和容炀从门外进来,大概是看出了她低落的情绪,傅宁辞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我没什么。”楚晴打起精神笑笑,看傅宁辞神色却很凝重的样子,“怎么了?”   傅宁辞抬抬下巴,容炀蹲在林雅身前,正问她什么。俄顷走过来,“他弟弟叫钟斯淳,小时候的确是烫伤过,一直单独住在塔楼上,每天会让人把饭菜给他送过去。”   楚晴听得一头雾水,正要问,卫顺成拿着写好的尸检报告也过来了。四人围成一个圈,卫顺成把报告摊开,“脖子上面有勒痕,先勒死以后再挖心的。.切面整齐,杀他的人力气肯定不小.....而且应该是熟手。”   他皱了皱眉,回头看看林雅,“我不认为是她可以办到的事。刚才听,你们在说他弟弟?”   “这个地方邪门的东西可能多,活人统共就这么几个,我刚刚和容炀已经去了一趟塔楼,整个钟府也找了一圈。没有看见钟斯淳。”傅宁辞垂下眼睛,觉得一团乱麻,他们本来是来查鬼魂无故消亡的事,结果人却死了一个......   “八成就是那小子了,要没事他跑什么。”卫顺成道,“就算是诅咒,也总得有人动手才行,总不能钟斯毅自己挖的心。我先去把人抓回来再说,估计也跑不远。”   “不只是这个,恐怕牵涉得更广。”傅宁辞叫住他,理了理思路道,“上个月,我们南局处理了个案子......”   ......   时间紧,傅宁辞也没细说,只把聂岚的事讲了讲,“这里没信号,我也又给姚姚送了封信,想让她再去问问聂岚,顺便也试试能不能找到她的身世。不过估计是难,邪术的事情都还没有回复的。”   “说实话,我没太听懂。”卫顺成烦躁地那本子扇了扇风,“你们是想说,钟家所谓的诅咒就是以挖心的方式自相残杀?钟斯淳是因为这个诅咒失心疯了?......是不是牵强了?那什么聂岚到底是不是钟家人都只是你们的猜测,那个男的到底是不是骗子都还两说呢。况且都是应朝时候的事了,没准就是个巧合。”   傅宁辞其实也烦,但线头再多,总得一个个理出来,这并不是可以含糊过去的问题,也不认为真的就是诅咒这么简单,“是不是巧合,也可以找办法佐证。比如,看看钟家其他人是怎么死的。”   “什么?”卫顺成还没弄懂他的意思。傅宁转头看向呆坐在地上的林雅,“林姑娘,你刚才说,棺材太多了,分不清。所以,你知道钟家的祖坟在哪儿,是吗?”   ※※※※※※※※※※※※※※※※※※※※   聂岚的事指路第30章 第51章   卫顺成去附近山里搜查钟斯淳的踪迹。从钟斯毅的尸体状态来看,死的时间并不长,人应该跑不远。但是这周围都是茂密的山林,他们对环境的熟悉程度也远比不上钟斯淳,若是他有心要躲,找起来只怕并不容易。   “你觉得真有什么诅咒吗?”   楚晴留下来陪着林雅,傅宁辞和容炀打着手电往钟家的祖坟走,林雅说,墓地就在门口的那片莲花池下。路对过去靠着山的那一侧有个可以下水的地方,她上次就是在想要在那里把女儿的尸体找出来。   “进局里这么多年,妖魔鬼怪都见过,巫术法术也有接触,这种连着好几代的所谓诅咒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这要是真的,回去还得再编一本教材,明年给他们岗前培训......”   钟府老宅的夜晚比其他地方更黑,除了他们手机上的电筒,周围也没有一点光亮。傅宁辞牢牢抓着容炀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容炀并不认为这是诅咒,大约是有其它的蹊跷在,只是他们一时还没有摸到门路。   但世上是不是有所谓诅咒?或许也是有的。   就像当年各族逼到殿中,忘了到底是哪族的长老,梗着脖子说他们本违了天道,势必会遭天谴。当时他尚且气盛,哪把这些话放在眼中,冷笑一声。抬手便把那人挥落山下。   然而那句话似乎应验了,不管他如何心血耗尽,他与傅宁辞生生世世难得善终......   “容炀?”傅宁辞叫他,“想什么呢?问你也不说话。”   容炀回过神,微微垂下头眨了两下眼睛,再抬脸神情已没有丝毫的破绽,“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傅宁辞晃晃他的手,“我说回去申请一下,明年春天那批岗前培训咱俩去带。一个多月的时间好歹能规律点,下了班咱俩还可以四处逛逛......主要我和苏姚姚全年无休,想说找个地方咱俩度假都不行。”   容炀点头说好,手指又在他的手腕上悄悄滑过。楚晴和苏姚姚都没能察觉的异常,容炀却格外清晰,脉搏的每一次跳动都在提醒他,没有时间了。   他们一路说着话,但也没有耽误,推开前院的门,便看见了那一池的莲花。   白天那血色的睡莲或许还称得上美丽,但晚上在手电惨白灯光的映照下,就只剩下诡异了。   “刘三今天说土肥的时候,我有猜是用尸体在养,不过用祖宗的尸体.......”傅宁辞大概想说恶心,摆了摆头,换了个委婉的说法,“真是惊着我了。”   他们绕了半个湖,很快看到了几步延伸到湖里的石梯。不经常用,又靠着水汽,周边都长着细密的浮萍。   “我去,你就别下水了。”容炀怕傅宁辞要下去,提前几步松开了他的手。一面快步往石梯走,一面伸手解外套的扣子。结果话音还没落,傅宁辞已经从旁边跳进去了,还有几滴水花溅在了他脸上。   他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回头还得意地挑了一下眉对容炀笑,“这下不用争了,你要非也跟着下来咱俩也不能在这儿洗鸳鸯浴。”   容炀擦了下脸上的水花,皱着眉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傅宁辞把袖子撸起来,开始拔周围的莲花,“没事儿,你等等,很快就好。我箱子里有衣服,一会儿换了就行......你这连着几天都没休息好,下个水弄感冒了才麻烦。”   他像是怕容炀还要下水,动作飞快,把拔起来的莲花往旁边一扔,又对容炀道,“快把扣子扣上,着凉了。”   容炀看着他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就算投胎转世忘掉前尘,傅宁辞却始终还是当初的那个人。哪怕明知也许并非必要,也始终在任何再微小的地方,都以容炀为先,永远对他坦露赤子之心和不会掩饰的爱意。   傅宁辞倒真没有表面上那么淡定。他小腿以下都浸在水里,这水大抵是阴气太重的缘故,虽然没有结冰,寒意却像要钻进骨头里去,倒让他更加庆幸没让容炀下来。   睡莲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棺材,包括他脚下现在踩着的,他刚才跳得太急,脚还崴了一下。傅宁辞怀疑钟家要再往下传几代,说不定湖里都装不下了。   拔出一片莲花,水下的棺材就露了出来。   傅宁辞虽然不时头一次开棺,但的确也不经常做,还是在水下。他呼了口气,见容炀皱眉看他,又扬眉道,“没事,别担心。”   说着,他右手摊开,四指微微一曲,左手表盘上白光闪过,天枢剑出现在他手中。   “委屈你了。”傅宁辞摸了摸剑身,微微凝神,抬手朝棺材劈下去。他那一下收着力气,只劈开了棺盖,又用剑光将它往旁边一扫,在水灌进去之前,眼疾手快地抓着里面尸骨的脖子将整具白骨都抓了出来。   那具白骨被傅宁辞悬空握着,连两只空荡荡的眼窝里都附着睡莲褐色的根茎,像是爬满了虫。   “怎么样?”容炀问,又打着手电的光照过去。傅宁辞抿着唇,手腕转过来,让白骨的正面对着他,容炀于是清晰地看见,那具白骨的左侧肋骨和胸骨①都是碎掉的。   傅宁辞自己也说不清这个结果到底是想看见的还是不想看见的,说了句叨扰将那尸骨放回去。又将散在一旁的棺盖拖过来想盖上,却发现棺盖的内侧似乎刻着字。   他起先以为是咒语之类的东西,让容炀把手机扔过来照亮了一看,才发现是姓名和生年卒年。大概是水下不方便立墓碑,所以只能这样代替。   傅宁辞定了定神,想着事已至此,还是再确认一遍,便一股作气又开了两个棺材,也都是一样的结果。   这些棺木在湖底静静不知沉了多少年,棺材的主人也早不能再言语,但他们残破的尸骨却在无声地告诉傅宁辞,这个家族所有的人恐怕都是被挖心而亡。   “你先上来吧。”容炀催促他,等傅宁辞走到岸边,便扯着他的手将他拽了上去,又不顾傅宁辞的反对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他身上。   “你别。”傅宁辞道,“不嫌冷啊你。”   容炀按着他的手,“我嫌你冷,穿上。”见傅宁辞还要推,板了脸,压低声音道,“只能你心疼我?我就不能心疼你?你拿我当什么人。”   “我的人啊。”傅宁辞一点没有犹豫,说完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倒是没再要把衣服还给容炀了,伸手想摸张暗火符给容炀取暖没找到,只剩一张明火符又怕把他烧着了。   容炀又不能告诉他自己体温比寻常人低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功力受损太严重的原因,正想说你别折腾了,自己身上还滴水呢,先去前院换身衣服。就听见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楚晴带着林雅过来了,手里还抱着那个孩子。   林雅一看见傅宁辞连孩子都顾不上了,幸好楚晴接着才没摔下去。她冲过来攥着傅宁辞的手腕,“是钟斯淳杀了我的女儿,不是诅咒,是他杀的?是不是?你告诉我啊,是不是?”   楚晴一脸的无奈,林雅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听了个七七八八。起先脑子发蒙没反应过来,等傅宁辞他们走了,倒是回过神来,几句话串一串,直接从钟斯淳杀了钟斯毅串到她女儿也是他所杀。   这或许是事实,楚晴心里同情林雅,也不忍心骗她。林雅一看她的神情,知道自己猜对了,记起傅宁辞来湖边了,又想求着傅宁辞把女儿找出来给她看看。抱着孩子就往外跑,楚晴怕伤着小孩子又不敢用符用咒,只能跟着一路过来了。   “你冷静一点。”傅宁辞不知她刚才哭得快晕过去,怎么现在力气又这么大,简直被晃得头晕,“我们也只是猜测......”   “我怎么这么命苦......”林雅被容炀捏着手腕从傅宁辞身上掰开,往地上一坐,又大哭起来,“她还那么小,哪里得罪他了,有什么事不能冲我来,那个瘸子凭什么杀我的孩子......”   容炀本来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闻言手一停,“瘸子?你说钟斯淳是个瘸子?”   林雅哭着没有回答他,但旁边傅宁辞脸上的惊讶大概能证明他没有听错。   “聂岚是不是也提过,当时制画的男人,腿脚有问题?”傅宁辞也看向他,喉结上下动了动,“但聂岚死了得有快三千年了啊。”   ※※※※※※※※※※※※※※※※※※※※   ①肋骨和胸骨:保护心脏的骨头 第52章   傅宁辞说完这一句就沉默了,抬手把额发胡乱抓了一把。不过他素来不把脾气往脸上挂,捏着脖子左右偏了两下,还能苦中作乐对容炀笑,“这么巧吗?要是同一个人,可就不是一本教材能解决的事了。”   容炀跟着他勉强扯了下嘴角,别说是人,就算是妖,大多也就几百年的寿数,侥幸活上千年的,就算是道行极深了。如果把杜若恒他们在大战后漫长的沉睡看做死亡的话,他所知道的唯一活了三千多年的,只有他自己。这个钟斯淳要是当年聂岚见到的,那他到底会是什么身份?可如果真是他一直活着挖心,钟家应该早就不复存在了,又怎么会苟延残喘到如今?   林雅还坐在地上放声嚎哭,引得楚晴抱在怀里的孩子也哭了起来。楚晴一面哄着孩子,又想劝住大人,偏偏两头都不行。最后大概实在看不下去了,还是捏了个诀,终于清静下来。   “我还在想你要再不动手我就动手了。”傅宁辞说。楚晴苦笑着摇摇头,抱着孩子在池边的石头上坐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林雅闹得太厉害,她没听清傅宁辞和容炀的话,不过哪怕光线昏暗,也能看出两人面色似乎更凝重些了。   “是有点小情况。”傅宁辞唔了一声,思索片刻,对容炀道,“我再下去找找。”   干净利落的把外套往容炀怀里一扔,转身又跳进了水里。   “宁辞干什么?”楚晴被吓了一跳。   “他想看看尸骨里面还有没有腿部残疾的。”容炀望着池中的傅宁辞,眉头微微皱起。   这几天为了钟家这桩事,他们几个都没休息过,日夜一同奔波,勉强也能算作是朝夕相处了。只是从来也没有这样单独呆过。楚晴听他说话,又离的近了点,不知为什么,突然升起了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容顾问以前到过北局吗?”楚晴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间,但那种熟悉感却很强烈。   “没有。”容炀说,不待楚晴再问又道,“以前也并没有见过武曲星君。”   “哦。”楚晴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有些尴尬地把落下的头发顺回耳后。   容炀目光从楚晴的侧脸上滑过,暗暗叹了口气。当初事情还没闹到不可收拾之前,楚晴也曾偷偷帮过他们,哪怕是最后,她都没有下狠手,其实更接近中立......可现在物是人非,一切都回不去了。只是容炀心里还是不自觉地软了一下,轻声对楚晴道,“孩子我来抱,你别在石头上坐,凉得很。”   说着他弯腰从楚晴怀里把孩子抱过来,楚晴抬眼睛看了看他,但容炀没有再同她说话。   傅宁辞又连着开了四口棺材以后,发现棺材的排列其实是大致以池心为圆心,由里向外摆放。时间最久的人葬在最外面,而新死的却葬在池中央,中间留了一条两人宽的间隙,大概是为了方便棺材的运送。而且与一般配偶也葬入祖坟不同,这个池子里埋的所有人,不论男女都姓钟,也无一例外,统统胸骨破碎。   傅宁辞暗自诽谤这个排列模式简直就像是知道自家的人会越来越少一样,足尖在棺盖上一点,借力踏着水站到了池中央去。   这里只有一具,比其他的要小一些,傅宁辞想这里面躺着的大概就是林雅的女儿。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打开,从外侧那一圈开启。   每开一口棺,他都得把尸骨提出来看一遍。腐化得严重些的,稍微一碰,骨头就散了。小半个池塘的莲花都被他拔光了,有些尸骨装回棺材的时候又散了,小块地在水面上浮着,天枢的剑光一道道划过,引得池面上起了波浪,那些尸骨也就跟着在水面上飘荡......   傅宁辞间或抬起头看一眼池面,想起上次去地府办公,阿鼻的血池也不过就这个情景了。他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段儿怕黑又怕鬼,现在已经是鬼怕他了,真是造化弄人。   慢慢地,似乎亮一点,虽然还是灰蒙蒙,但总算又一个夜晚过去了。傅宁辞看了眼表,天枢被他拿在手里,便没了分针,他对着时针辨认了一会儿,大概七点半。岸上容炀看着他的方向,隔得远,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但傅宁辞还是微笑了一下,虽然心里并不轻松。   “开了这么多都没有,你先上来吧。”一只草编的蜻蜓飞到他旁边,是楚晴的声音,她实在没办法隔着半个池大吼大叫,只好编了蜻蜓传音,“或许就是同一个人......”   傅宁辞继续开棺道,“是同一个人,也有说不通的地方,还不如咱们把每一种可能都搞清......咦,等等。”   楚晴手里捧着的蜻蜓忽然就断了声音,那头傅宁辞抬手又提了一具骨头出来,手法熟练得像抓一根白萝卜,而这具尸体的腓骨是断的......   卫顺成回来的时候,傅宁辞找到了第三具腓骨断掉的骷髅,都是左腿腓骨,看着并不像巧合。   “他在干嘛?”卫顺成把这周围的方圆十里追过了,愣是没找到钟斯淳半个影子,窝着一肚子的气回来,就见傅宁辞把三口棺材扔了上来。   他毕竟是人身,看似扔得平稳,走上来还是有点喘,也实在没力气再和卫顺成客套,把那棺材指了一指,“你看看。”   卫顺成已经从楚晴那里听说了前因后果,闻言便弯腰就着不算明亮的光线仔细对比。   容炀站在他旁边,傅宁辞本想往他身上靠一靠,忽然意识到自己满身的水,立刻又坐正了。可惜容炀已察觉他的意图,一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虚虚抓了下他的胳膊,又贴他近一些,低声说,“别逞能。”   这一来,容炀身上已经沾湿了。傅宁辞也实在是累,放松下来倚着他,压低了声音玩笑道,“你这时候倒不怕他们看出来了?”   正说着,卫顺成还真就抬头看了他一眼。虽然觉得傅宁辞半靠在旁边的顾问身上十二分的不顺眼,但他看傅宁辞不顺眼是一贯的,倒和他什么站姿没多大关系。   只哼了一声,继续去翻检棺中的尸骨,不过翻了一阵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瓷瓶来,头也没抬往傅宁辞身前一扔,嘴里还是嫌弃的,“给,挖个坟就要死不活的。”   瓷瓶被容炀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倒出来里面是颗通络活血的丹药,傅宁辞刚回局里的时候,杜若恒给他服过不少。   也没带水,傅宁辞嚼了两下吞了,“谢了。”   卫顺成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只可惜这种只求施恩,不求回报的雷锋精神发挥得不太稳定,没过两分钟又忍不住道,“你不能直接把棺材全破了,尸骨收上来就行了?非得下水去一个个地翻,落汤鸡一样显得你功劳高些?”   傅宁辞原本是想,不管这个家族有多少龌龊在,逝者为大,还是少惊扰一些的好,容炀大抵也是一样的想法,所以才决定要下水去。只是......傅宁辞回头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池塘......该惊的多半一个没少。   楚晴面朝池塘低低念着超度的经文,被莲花晕成红色的池面不断上下翻滚着,像一锅烧沸的血水,不久之后又归于沉寂。   卫顺成一面挖苦着傅宁辞,翻看尸骨也没闲着,原本只是想大致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异样,可慢慢地,脸色却沉下来,也顾不上奚落了。   卫顺成把三具尸骨从棺材里拖出去摆在一块儿,先像挑西瓜一样左右敲了敲“我确定这是人的骨头。”   傅宁辞心想这是一句废话吧,然后卫顺成蹲下去脸都快贴在上面细致地审视了一遭,说了一句不废的话,“这不是三个人的骨头,这是同一个人的三具骨头。” 第53章   卫顺成说话的时候语气还算平静,傅宁辞于是也很平静地想,“哦,同一个人的三具骨头......!这玩意儿能是人吗?这得是被砍了两次的蚯蚓精!”   他一下子从容炀身上弹起来,然而验骨这种事情的确也没怎么干过,末了容炀把抱着的孩子递给他,自己挽着袖子过去看。   卫顺成背手立在一旁,对于自己得出的结论倒是很自信,本着真金不怕火来炼的态度,对容炀的举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过了半晌,心里又忍不住有点打边鼓,等容炀终于颔首说的确是同一个人时,立刻鼻孔朝天出了口气。觉得刚刚的那点担忧纯粹是个杞人忧天,自己是因女娲神力和北斗而生的星君,容炀一个凡人,难道还有自己看不准的事被他看出来了?   然而容炀的话还有下半句,“是后天变成了同一个人。”   他的手隔空从白骨上轻拂过,上面立刻出现了一道道裂痕,宛如开片釉一般。   “骨头全部碎掉,又重新组合在一起。”容炀道。   傅宁辞走过来半蹲在他旁边,楚晴下在那个孩子身上的咒很弱,这时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大概是刚才哭得脱力了,现在醒了也没嚎,只是抓着傅宁辞的衣襟想往嘴里塞。傅宁辞摸了根包装浸湿的巧克力棒把自己的领子解救出来,问容炀,“所以到底是几个人?”   “一个人。”容炀按了按眉角。当初为了让傅宁辞转世投胎,他几乎算得上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人鬼妖魔,各族法术禁术全都找过一遍,但也正是因为看得太多了,又隔了这么多年,此刻对着这三具重组的尸骨,他虽然隐约能联想到点什么,但也十分勉强。忖量片刻对傅宁辞道,“你再传封信给苏姚姚,让她找一找鬼族有没有一种禁术可以让人跳出轮回投胎。”   跳出轮回,就意味着不用忘记前尘往事,只是照现在的情况看,后遗症也不少。   闻言两人俱是一惊,傅宁辞倒是一点没耽搁,从怀里拿了张纸叠了只纸鹤,用自己一滴血点了眼睛,放在唇边耳语几句,那纸鹤便振翅飞走了。   他又想了一遍这鬼地方为什么没有信号,一回头,卫顺成正上下打量着容炀,“容顾问好像知道得很多?”   傅宁辞眉头微皱,他心里虽然也有疑惑,但面对容炀,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就不愿多想,仿佛生出一点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佛性来。便要开口替容炀解释,容炀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轻描淡写地笑道,“不过一点道听途说,也能入廉贞星君的耳吗?”   卫顺成因为杜若恒一碗水总往傅宁辞身上偏的缘故,生平最恨自己有哪里显得不如人。一听容炀这话,倒是不问了,只是觉得这小子简直比傅宁辞还不是个东西。连带着傅宁辞也再度变得腌眼起来,这几天短暂建立起的革命友谊立刻碎了个分崩离析。   他想刚刚居然还拿药给他吃,我可真是个活菩萨!眼神都不想再多给一个,重重地把头扭向一边。   真菩萨念完经过来,一看气氛又不对,以为卫顺成故态重萌,也没放在心上。也围着棺木看了一圈。   “咦?”楚晴勾起手指对着棺盖算了算,“怎么都是二十三岁死的?”   “一个人。”傅宁辞略解释了一下,又看了看地上的白骨,胸口也是碎的。不知这位到底有什么怪癖,对挖心这么执着,自己都不放过。忍不住问容炀,“真的可以跳出轮回投胎?我怎么也从没听说过。”   “小时候好像听家里哪位长辈提过一句,我也记不清了。”容炀把尸体全部装回棺材里,摆得有些乱,一时也分不清,索性都是同一个人,自己估计也不计较,一个萝卜一个坑,装好就重新送入了水里。   现在好歹算是知道了钟斯淳到底是个什么稀罕怪物,虽不十分确定,多少算有个八成,这池边就没什么好呆了。傅宁辞一身都还是湿的,容炀也被他连累得半身淌水,总得回去换身衣服。林雅还在一旁瘫坐着,楚晴怕她又哭闹起来,也不敢解了咒,便在她身上贴了张傀儡符,跟着带回了前院的小楼。   路上楚晴总算看明白了卫顺成这一通阴阳怪气是冲着容炀去的。卫顺成心不坏,就是眼比针尖小,看谁不顺眼都是常事。   但楚晴因为那点微妙的熟悉,对容炀颇有一两分好感,现在钟斯淳的事情也没有解决,觉得卫顺成这种单方面的窝里斗实在是没必要,平时还活活稀泥给他台阶下,现在也没再和他说话了。只是继续和傅宁辞他们讨论案子。   卫顺成等了一路见没人主动理他,等进了屋傅宁辞和容炀去隔壁换衣服了,终于忍不住抬手敲了敲桌子。   楚晴正用明火符烧着一壶水,这才看他一眼,假装没发现他方才赌气,“怎么了?去追钟斯淳有什么发现?”   卫顺成就是没有发现才回来的。   这话幸好是楚晴来问,他喝了一口茶把那口快要憋不住的气冲下去,打死也不想露了怯,这样一激,倒还真得想起点什么,“林子里有妖气。”   那股妖气其实很强烈,一看便是属于某个大妖,显然是有意在隐藏,否则在钟府之内都应该发现,不会等卫顺成追进了山林深处才察觉。但他急着去找钟斯淳就没在意,觉得密林深处有精怪出没也属稀松平常。   如今冷静下来一想倒是很蹊跷,这地方八百里外就能看出邪门,绝非钟灵毓秀益于修炼之所,怎么会有大妖忽然跑来?而且那妖气似乎.....   卫顺成想到这里,起身从窗户跳了出去。再回来时,将两片刚摘下的竹叶放在楚晴面前,楚晴拿过来捏在手中,觉得这股妖气是见过的,微微凝神查探,“舒赫?”   “这名字好熟悉。”傅宁辞和容炀推门进来正听见楚晴的话,容炀脚下一滞,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现任妖王,你应该见过的。”楚晴道,把那壶烧开了的水提过来,冲了四袋即食麦片。   妖族归属北局境内,不归傅宁辞管,他和舒赫只有一两次接触,现在楚晴说起才又有点印象,“怎么忽然提起他了?”   楚晴把竹叶推到他面前,“顺成在林子里摘的,上面染上了舒赫的妖气。”   傅宁辞和他不熟,此刻只能察觉这隐约的妖气属于成年蛇妖,应该离开不久,或者只是换了个地方。   “舒赫一个妖王来这里做什么?”傅宁辞将那竹叶顺手叠了只小舟,“不是听说他很本分吗?”   “所以才觉得有点奇怪。”楚晴说。   舒赫的确是她所接触的历代妖王里面最本分的一个。妖族不知是不是先天灵智有点不足,虽然归顺已久,每次新妖王即位三把火,却总有一把爱往民研局头上烧。似乎要通过这种挑战权威的方式才能彰显自己在本族的优势地位,哪怕从没有一次成功过,他们仍然乐此不疲。   直到三百年前,舒赫出现。   他展现出了绝对臣服的状态,对民研局的一切工作也是完全配合。而且时常闭关修行,从不惹事生非。虽然也正是因为这样,妖族不时有反对他的声音出现,也闹出过些事端,但对民研局来说,他这个妖王的位置已经是坐得很合格了。   在池边时容炀对卫顺成的刺激比想象中更大,自打他们一进门,卫顺成立刻又端起了他那事儿多且毫无理由的骄傲,开始做一只矜贵的锯嘴葫芦。   楚晴和傅宁辞说着,他愣是一句不开口。头都扭向一边,眼风撇过站在窗边的容炀,好像看见个什么红色的东西一闪而过,他眨了下眼,又没有了。   容炀这时才转回身,撞上了卫顺成还没来得收回的目光。若是他如一贯那样和善的笑一笑,说不定卫顺成就开口问了,结果他就像是很知道怎么治卫顺成一样,又露出了一个‘难道你不知道吗?’的眼神。   卫顺成立刻做出一副‘我当然知道’的表情,轻轻哼了一声。   容炀垂下头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他想故人还是旧脾性,倒也算是件欣慰的事。   “这里地势隐秘复杂,要去找钟斯淳只怕是海底捞针,我想我们不如直接就在这里等。”楚晴还在为舒赫出现一事耿耿于怀,容炀走过去坐在傅宁辞身边,捧着傅宁辞递给他的麦片粥吃了一口,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岔开。   舒赫的出现或许是偶然,他又一向规行矩步,相比起来的确钟斯淳才是当务之急,他在钟家藏匿了这么多年,找到他,一切的龌龊或许都能得到解释。楚晴果然也就被转了注意力,“等?”   容炀指了指卧室的门,林雅和那个孩子就在里面。“他既然要挖掉所有钟家人的心脏,那至少这里还有一个。”   “如果这样,来他肯定是会来。”傅宁辞摸摸鼻梁,接上了容炀的话,“可钟斯淳要拖多久,咱们也说不清楚。不如兵分两路吧,这里留两个人,再拿两个去塔楼一趟。他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可以反复重生,现在还不知道,但是看那尸骨上的裂纹,这也绝对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事。会这么做,总得有个理由。”   容炀垂下眼睛,不单是肉体的苦痛,还有三千年的时间。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有多难熬。容炀回忆自己的三千年是如何撑过,是为了恕罪,为了恢复世间秩序,也是为了傅宁辞。   那钟斯淳呢?不管是什么理由,自己对这个素味蒙面的人总是有一点感同身受的怜悯。   容炀这样想着,收回目光,傅宁辞还在继续说,“治标治本,钟斯淳毕竟在塔楼住了那么久,或许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也好。”楚晴点点头,“那我和顺成留这里,林雅毕竟是个女人,我在方便一点。”   傅宁辞两口把剩下的麦片粥吞了,接过容炀递来的餐巾纸擦了擦嘴,对他弯了弯眼睛,“那咱们走吧。” 第54章   外面虽然还勉强亮着,一进塔楼里又是漆黑一片。   容炀划了一根火柴点亮了墙壁上悬着的烛台。   他们在这里呆了快一天的时间,所有人的手机都快没电了。来之前的确也没想到是这种状况,时间又急,也没怎么准备,朱砂符纸都没多带。这一小盒火柴还是刚刚问林雅要的。   烛光悠悠地闪烁着。这座塔楼单看外观其实与市里常见的略有相似,只是要矮上不少,只有三层。   昨天他们发现钟斯淳没有出现,到塔楼寻,来去都匆匆忙忙。现在留心细看,却发现里面另有乾坤。这塔楼越往上层走,塔楼的墙壁就越厚,若不是最顶部并非尖角而是一个圆弧,从内部看倒会更接近传统的古塔。   傅宁辞用剑斩断了一个烛台,端在手里和容炀一道往上走。   一二层楼都是中空的,从贴墙壁的位置悬空修了极窄的木楼梯却又一直延伸到了三楼中央。走进去是一个长方形的小房间,和昨天来时一样,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以及几件叠好放在床脚的衣服,再没有别的东西。房间里只有一扇窗户,打开正对着后院,傅宁辞估了下角度,钟斯淳当时应该就是站在这里被他看见了。   容炀刚刚检查完了所有的墙壁,虽然虽然修得厚,但明显都是实心的。   “怎么会这么空?他成天在里面打坐吗?”傅宁辞在这不足五平的房间转了转,对容炀道,“请器灵吧。”   容炀点点头,走到正中间床边,半蹲下去画了个符,起身吹响了骨笛。渐渐地,又雾气从墙壁上升起,傅宁辞走到梯口,下方的墙壁上也渐渐起了白雾,出现了一小堆木材和一个人影。然而还没等变得更清晰一些,雾气却又开始消去了。   傅宁辞神色一凝,容炀吹着笛子根本来不及阻拦,剑光已经从他左手表盘上刺出。傅宁辞用指尖鲜血将沿着容炀画的符重新描了一遍。一笔收尾,雾气终于又重新弥漫开来。然而这次那人影才略走几步靠近一些,连面容都还未曾看清,好不容易重新凝结的雾气却一下子散开,连半分缓冲都没有,壁上甚至凝结出了一墙的小水珠。   “不用吹了。这地方邪门得很,按理说这塔楼年头也不短了,居然连器灵都存在不了。”容炀的笛声停了,傅宁辞回想雾气上短暂的影像,“不过那人好像也是跛足,应该是钟斯淳吧?这楼是他自个儿修的?”   他说着,却并没有听见容炀的回应,有点奇怪地回头一看,容炀却正紧锁着眉头看他。   “怎么......?”傅宁辞话没说完,忽然想起自己的手,一时间简直想往背后藏,又觉得有点傻,摸索着指间的血迹,对容炀笑一笑道,“没儿事,一点都不痛。”   容炀还是没说话,眉头却皱得更紧,傅宁辞被他看得心发慌,赶紧在旁边割了块布将指间绕了绕,“割得不深,血都没流了。我又不是一般人,再隔半个小时皮都长好了。”   他走近一点,伸手想要抚平容炀眉间的皱褶,容炀却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用力一拉,傅宁辞原本就没提防,猛地一扯差点没站稳,在床沿坐下。容炀连名带姓地叫他,“傅宁辞。”   他语气严厉又疲惫,“在医院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你,不要受伤流血,不要用血画符,你压根没听是不是?”   他是说过这话,傅宁辞也记着,但也的确没往心里去。   直接画符不是不行,但血液里蕴含着灵力,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苏姚姚他们平时偶尔也会用血画符,并不是什么禁忌。他实在不知道容炀为何这样生气。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啊,到底怎么了?”傅宁辞一只手被容炀捏着,容炀又站在他身前,想站起来都没办法,只能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摸着容炀的后背。   “你不能让我省省心吗?”容炀他自然有他的理由,却不能对傅宁辞说。   傅宁辞还是有些疑惑地看他,容炀心口起伏两下,勉强道,“我心疼你行不行?既然你也说了不是大事,那你听我一次又怎么样?”   傅宁辞看他磨牙凿齿的神情,心道你这哪是心疼我,你这像要生吞了我。嘴上却一点也不敢含糊,“好好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听你的,以后不用血画符了。”   容炀神情缓和一点,傅宁辞赶紧凑上去碰碰他的面颊,“好了吧,不生气了。”   容炀倒是没避开,傅宁辞以为这一茬算过去了,却见容炀喉结动了动,松开他的手,“你发誓。”   “什么?”傅宁辞一愣,闹不明白这么点儿破事儿怎么就到了要发誓的地步。   容炀却只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你发誓。”   傅宁辞无可奈何,三指并拢,“我以贪......”   容炀打断他,“以你的名字。”   “哎。”傅宁辞叹口气,“我傅宁辞对娲皇起誓,我要是再用血画符......”   “我就不得好死,永坠阿鼻。”容炀接上去。   傅宁辞猛地放下手,“你干什么?”   “你慌什么?”容炀语气平静,嘴唇边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笑意,“你不要违背誓言就好了。还是你一开始就打算要骗我?”   “我当然没有要骗你了,这又什么好骗的。”傅宁辞发现容炀一句话又把问题绕到了自己身上来,抓了下头发。他绝非讷讷之人,在容炀面前却一点还口的余地都没有,只得嘀咕一句,“都怪我喜欢你。”   容炀笑了,半蹲在他身前,把他手上缠着的布条解开,看皮肉已经开始愈合了,将指尖放到唇边亲吻,又抬眸看他,“是啊,你喜欢我,所以听我的话好不好?”   “我喜欢你是和你谈恋爱,又不是搞传销,你是我上线,我什么都听你的。”傅宁辞笑道,但容炀只是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傅宁辞声音便小了下去,他想自己真是没救了,“知道了,不是都答应你了。”   “嗯。”容炀探身抱住他,低声道,“你听话,我不会害你的。”   傅宁辞想你当然不会害我,说这话是做什么。却也只当是情人间的呓语,偏头碰了下他的脖颈,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圆弧状的塔楼顶。   “容炀。”他眸光一滞,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推了推容炀的肩膀,又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指指头顶,“你看。”   容炀抬头望去,这张床恰在房间中央,正对着是上面的圆弧,塔楼顶便似半个椭圆柱,而房间呈长条状,合在一起,简直恰如一口......棺材!   ※※※※※※※※※※※※※※※※※※※※   不好意思,最近老是更晚,再给大家道个歉。(我明天争取准时。) 第55章   看懂了这房间的结构,傅宁辞顿觉思路清晰了不少,他在房间里绕了一圈,这鬼建筑定然是钟斯淳自己修的没跑了。   外面弄成个塔楼的式样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实际上就是要修个塔。古人修塔用途很多,镇妖祛邪,景观风水,乃至登高眺远,但却还有极重要的一点,便是祭祀供奉。而这个塔里供奉的,难道是这口棺材?   傅宁辞抿一抿嘴唇,且不说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床和桌子都只是极普通的的东西,便是用棺材供奉却也是犯了禁忌,这原是应该入土为安的。可钟斯淳为什么把房间修成个棺材状,总不能是什么爱扮尸体的怪癖......   他的目光正从房间里一寸寸的扫过,忽听容炀说,“我刚刚请器灵,请的是这个塔楼的。”   傅宁辞一愣,挑眉看他,似是明白了什么。刚才闪现的情景里面甚至没有出现一座完整的塔楼,而是木材。但若说记忆是从建楼起,甫一开始却应该显出地基才对。是那一段记忆不重要,不足以留进器灵中,还是......这块地本身就是问题所在?   傅宁辞抬手拉开门,踏着楼梯扶手,两步跃回一楼。   幽暗的烛火伴随着他带起的风声轻微晃动,映照出楼梯与墙壁上的水珠,有些水珠凝结成串,沿着墙壁滑落下来在地面上,但一楼中央却始终有一块长方形的地面,干燥如初,半分水汽都不沾。   “你退开一点。”傅宁辞对容炀道,手持天枢,重重劈下。那地上登时出现了条一寸宽窄的裂缝,随后,像是停滞了一秒,裂缝周围像如蛛网一般蔓延开去,随着一声闷响,碎石飞绽,尘土平息之后,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断面齐整的大坑。   傅宁辞正欲靠近,那坑中却有无数道白影窜出,带着阴森之气。傅宁辞足尖一点,还不忘扯着容炀往后退开一步,定神一看,那竟然是无数的鬼魂。   魂魄一旦离体成鬼,除鬼仙以外,其余魂魄便会忘却前世种种,陷于混沌状态,在鬼界四散各方,等待投胎。若是有鬼心性难平,在投胎前溜回人界作恶,必须尽快找寻宿主上身,否则根本无法长时间存留,只能魂飞魄散。   然而眼前的这些鬼,显然不是自己到人界来,而是被强行召唤,又经过炼制。面对傅宁辞虽然本性惧怕,却仍争先恐后地向他扑来。   鬼魂并不可怕,一道天枢剑光,便可轻易令其魂飞魄散。只是这鬼魂中尚能看见老弱稚子,他们虽没有神智,傅宁辞却是心中不忍,略一犹疑,剑便晚了一步。一只鬼魂眼看就要扑到他面上,却在一阵笛音之下,瞬间分崩离析。   傅宁辞被容炀笛声提醒,再不敢迟疑,向后仰身,以剑为支点,一个空翻立定,手腕翻飞间,周围鬼魂便惨叫着消散无踪。   傅宁辞呼一口气,回头见容炀也还泰然,这才探头去看那坑。   坑里隐约有淡青色的光,傅宁辞将天枢掷下,剑锋划过之处,又是几声刺耳的惨叫,淡青色的光芒消失,傅宁辞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这坑比他预计的深了一点,傅宁辞本有灵力在身,虽没受伤,仍在地上撑了一撑。正想叫容炀别下来了,容炀却已落在了他旁边,手里还拿着那盏灯,烛火都没有熄灭。   一对比起来,傅宁辞倒还显得狼狈些,“你......”   “我没事,运气还好。”容炀截断他的话,“你没事吧?”   “没有。”傅宁辞摇头,顺手将天枢拔出,接过了容炀手里的灯盏。   纵然火光微弱,周遭的情景却也隐隐戳戳地显露出来。   这是个宛如灵堂的地方,前面是一口棺材,正对着三楼那个棺材样的房间。   棺材前面摆了两排像桐油灯似的物件,刚才的青光也来源于此。但傅宁辞知道那并非桐油灯,里面装的是尸油,灯芯是用鬼魂炼制,若非刚才被天枢斩断,便会持续不断地燃烧下去。   桐油灯的中间放着一个青铜鼎,也带着隐约的鬼气,鼎中的香灰快要堆满了,里面插着几支已经熄灭的香,但若细细闻,还是能嗅到空气中的沉香气。   除开掉落的碎石,坑里还算干净整洁,想来是有其他入口可以进来,应该也是时常有人打扫。   傅宁辞凝神查探,周围还有一些用血和残魂混合做原料画的符咒,刚才那堆鬼魂便是由此而出。只是除此之外,似乎再无特别之处。容炀也已将坑底细细的搜查一圈,对他摇摇头。   “开棺吧。”傅宁辞说完自己倒忍不住苦笑了,按了按眉心,“这是第几口棺材了?我简直以为自己是个盗墓的。”   他犹自抱怨着,手上却已经天枢挥出。傅宁辞虽并未在棺材上查探到什么不妥,但心里却一直提防着,容炀的骨笛也握在手中。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竟然还真就是一口寻常的棺材。   他们对视一眼,傅宁辞提剑上前。   棺材里面没有白骨,放着几具盔甲,长矛,和打着补丁的衣裳,下面铺着一层薄薄的黄土。   容炀照着灯细看,衣裳像是应朝早期的式样,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保存,虽然破旧却仍十分完好。   盔甲和长矛看起来都曾被用过多年。长矛上刻着些符号,或许是用来区分,它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人。但这些做工都不算精致,不像是什么将军的,物主了不得是些百长、千总,更有可能只是普通无名将士。   “这只怕是个衣冠冢。”容炀道。   傅宁辞点一点头,将里面的东西翻检一阵,确认没有遗漏的地方,才与容炀一道重新将棺盖合上。   然后他想了一想,退回棺前,将蜡烛从灯盏中取出,重新点燃了香插了进去,低声说了句叨扰。   “你说钟斯淳建这个做什么?”他们从坑里出去,这座塔楼阴冷得像个鬼屋,却也只是藏了一个衣冠冢,没有更多的秘密。   容炀抬头看了一眼三楼的卧室,一上一下两口棺材。下面装的是死者的衣物,那上面睡的呢?算是个活人吗?   “或许,他也曾经是他们的一员。”容炀抬手拍拍傅宁辞肩上不知何时掉上去的尘土。   “应朝离现在三千多年了,那些人但凡不是坏事做尽,只怕早就投胎不知多少次了,只有他还留在这里杀人取心......”傅宁辞说着,脑中倒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塔楼的门却忽然被一阵大风刮开。   塔楼外,原本便暗淡的天色已然漆黑一片,狂风卷起枯叶在空中上下纷飞。叶片的间隙能看见无数的鬼魂从四面八方涌来。   整个老宅就如陷入了黑色的漩涡中,天心恰在前院的小楼! 第56章   傅宁辞与容炀离开不久,楚晴正和卫顺成说着话,楼下却忽然传来沙哑的嘶吼声。   从窗口一看,是刘三。   刘三自从见到钟斯毅尸体神色大变被傅宁辞拉开以后,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们一直也没闲下来,更顾不上他。   如今不过隔了一夜,他却好似疯了一般,在院子里没头苍蝇似地乱窜,嘴里不住地嚷着什么,细听倒像是二老爷。   二老爷?不就是钟斯淳吗?   卫顺成甫一听清,也来不及细想,便从楼上跃了下去,追着刘三去了。   楚晴叫不住他,也不敢贸然跟上。转身推门想进卧室去,里面扑地一声,林雅跌坐在门边的地上,想来刚才一直躲在门后听他们谈话。   楚晴连忙将她扶起来。林雅大概是被楚晴下了一次咒,现在有点怕她,也不拉着她的手哭了,抱着孩子瑟缩地坐在床边,倒弄得楚晴又愧疚起来。   “钟斯淳为什么要杀我的女儿?”她们彼此无言地静了半晌,林雅忽然问。   楚晴把画在窗上的咒又加深了一遍,小心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头发披散下来,丝带缠绕在手中,“其实我们现在也不知道。”   她想劝林雅节哀,却也知道这两个字也只是对说的人容易,未免勾起她更多伤心事,没有再开口。   “不知道?”林雅捂着嘴鼻尖**两下,又问,“那疯子是不是还要杀了这个孩子?”   她指着自己手里的婴孩,小孩子不知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还咯咯笑着来拉她的手指。   “不会有事的。”楚晴宽慰她道,“我们都在这里呢。”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星君是神仙吗?”林雅将泣未泣地看了她一眼,若是个美人,这神情应当是动人的,然而不管她曾经如何,钟府都已经将她蹉磨成了半个疯婆子,看上去便只有一股悲凉。   “星君并不是神仙。”楚晴其实也说不清楚。毕竟没有见过神,更遑论区别。只是杜若恒常常在说,让他们时刻敬畏,敬畏神,敬畏天道。但也只是这样,就算他们再问,杜若恒却又缄口不言了。   “不管怎样,我们肯定都会带你离开这里的。”楚晴不知道如何解释,索性换了话题,“你下山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现在这副样子,能离开这里就好了,还能有什么打算......”,林雅话说了一半,便被一阵急切的叩门声打断。   楚晴以为是卫顺成回来了,却是那两个木偶。其中一个手臂也折断了,前半截拿在自己手里。   她们又不能说话,直愣愣地就要往里冲,被楚晴拦住,又朝她不住地比划,大意是下面打起来了,卫顺成让她们上来避一避。   楚晴正要侧身让她们进去,忽然意识到不对。这偶人是靠符纸驱动,画符的钟斯毅已死,她们现在理应是两堆枯木才对,怎么会......   楚晴面色一沉,开阳绫从手心飞出,朝那木偶额头上的黄符打去。那两只木偶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上红光微闪,也并不后退,反倒向她迎来,身形灵活得不像死物。   他们身上的黄符恐怕不止一张,额上的掉落以后,行动迟缓了不少,却还是不管不顾地要往卧室里去。   里面那孩童虽不懂事,却已经被吓得哇哇大哭。楚晴只想速战速决,一手握住开阳绫朝那两只木偶狠狠抽去。   木偶登时四分五裂,从中间散开。然而满天的木屑中,却有一张符纸飘过楚晴头顶,径自往窗户上去。   楚晴回身不及,那符咒撞上她画的禁制,闪出刺目的白光,一阵巨大的气流涌出,整堵墙竟然顷刻塌陷下去,他们遍寻不见的钟斯淳就从这碎石中蹿了进来。   钟斯淳径自往床前去,他虽然腿脚不灵,速度倒不慢,转瞬间就要触到床上嚎哭的幼童。   林雅被吓得厉声尖叫。楚晴甩出开阳绫缠在钟斯淳腕上将他向后一拖,借力翻身过去将钟斯淳与孩子隔开,卫顺成也终于在这时赶了回来。   钟斯淳见到他们俩似乎也并不慌乱,反倒冷笑一声。平心而论,他五官还称得上清秀端正,面上虽也是白的,但能看出是常年不见光造成的,相比起被他杀掉的钟斯毅,他反倒更像个正常人。   他被楚晴与卫顺成两面夹击着往塌陷的墙边去,虽然表面上节节败退,神情阴狠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镇定,嘴唇微动,似在念着些什么。   眼看要被逼落,他却忽然一笑,在身前结了一个繁杂的手势,抬手间,袖子垂落下去,露出皮肤上大片烧伤的印记。   登时,天上仿佛炸开一个闷雷,有什么原本沉入泥土的东西被召唤而出。顷刻间风云巨变,这小小宅子中的一方天地都陷入黑暗之中。   傅宁辞与容炀赶到时,鬼魂已将小楼绕了个里外三层。   傅宁辞硬起心肠,悍然提剑撕开一条口子,充耳不闻鬼魂凄惨的哭声,与容炀一道冲上二楼。   钟斯淳不知召了多少鬼魂来,这鬼魂与那衣冠冢里所见还有些不同,一出现便自行裂成无数小碎片,再朝前扑来。虽不算难对付,但却好似无穷无尽十分难缠。   楚晴和卫顺成与这些鬼魂纠缠之间,还得顾忌着林雅与那个孩子,到底束手束脚,一时间竟然不能占了上风。见到天枢剑光,才算松了一口气。   鬼魂被天枢剑锋斩落一片,容炀笛声响起,再被召唤出的鬼魂似乎也渐渐变少,恰在这时空中突然有一只纸鹤飞来,口吐人言,是苏姚姚的声音,“宁辞,鬼族的确有禁术可以让人跳出轮回投胎,但这禁术也有限制,只能投胎在有亲缘关系的人身上。而且这方法十分残忍,必须......”   傅宁辞心想好死不死怎么这个时候到,伸手想要去接那纸鹤。钟斯淳却召去几只鬼魂顷刻间将纸鹤撕碎,“还劳星君费心打探,直接问我便是啊,他们做得出那些龌龊事,难道我还说不得吗?!”   他说着,却又狞笑起来,“不过我得先把这个小崽子宰了......”   钟斯淳烫伤的皮肤变得透明,现出下面一道道黑色的伤痕,如同刺青一般。他大吼一声,那已经渐渐消散的鬼魂,隐约又有重来之势。   “这他妈疯了!”护在床前的卫顺成吼道。   钟斯淳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拼掉自己的性命也要置那孩子于死地。不仅冲开了楚晴手中的绫带,竟还把楚晴逼得退后一步。   容炀始终用笛声压制着蠢蠢欲动的鬼魂。   天枢剑光骤盛,所过之处,鬼魂灰飞烟灭,如流星一般径直朝钟斯淳刺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钟斯淳却挡都不挡,眼见剑尖就要刺入他体内,他眸光却一闪,面上竟然浮现出一个欣喜的表情。   容炀眉心一跳,然而已经来不及。   原本啼哭不止的孩童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像是忽然按下了暂停键,再无声息。   血液沿着天枢剑尖落下,鬼魂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天地间的黑影终于散开。   钟斯淳捂着伤口跪倒下去,却看着后方低低地笑出了声音,他说,“星君,你想知道什么,我现在都可以告诉你了。”   傅宁辞却没有心情听他说什么,艰难地回过头去。   几个小时以前,他还抱过的孩子,像个被撕裂的破布娃娃一样躺在床上,眼睛都还睁着,流到地上的血液也还是温热。   已经从身体中被取出的心脏仍在跳动,小小的心脏被握在一只手中。   那是一只木偶的手,木偶其余部分早就四分五裂,只有这只一开始就被折断的手臂还保留着。   不知何时,没声没息地潜进来,残忍地结束了一个孩子尚未启程的人生。   ※※※※※※※※※※※※※※※※※※※※   不好意思,又晚了。这一卷应该五章之类可以结束,应该......(接下来几章不用再写打斗场面了,作者长舒一口气。) 第57章   傅宁辞觉得好像喘不过气,一时也挪不开步,只是有些发愣地站在原地。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瞬,直到容炀按住了他的肩。   “我没事。”傅宁辞道,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很难受吗?似乎也谈不上。他想起自己刚回民研局的时候,杜若恒告诉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接受死亡,因为自己是永恒的,所以要坦然接受别人的死亡。   傅宁辞看了一眼那孩子的尸体,还这么小,抬手捏了捏鼻梁,有一种苍白的无力感。   “我没事。”过了会儿,傅宁辞又重复了一遍,他觉得自己真的缓过来了,毕竟事情还没有结束。轻轻呼了口气,拍了下容炀的手,“外面应该还有残缺的鬼魂,你超度一下吧。”   傅宁辞走到床边,递给楚晴一张纸。在空中虚虚画了个符,孩子的尸体上有金色的光影闪过。人死虽不能复生,但没理由连全尸也得不到一个。   “如果我......”   “不关你的事。”傅宁辞打断楚晴的话,“这不是你的错。”   “难道是他的错吗?他不过是个孩子,连话都说不清楚。”楚晴低声道,眼睛红着,却看向钟斯淳。   天枢剑刺得极深,钟斯淳只怕命不久矣,却还是在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疯子。”卫顺成厌恶地看着他。   钟斯淳艰难地往后面挪了一步,虚弱地倚靠在墙角,抬手抹了下脸,血迹在他苍白的面颊上印开。“当然是他的错。他生在钟家,这就是原罪。”   “难道你不是钟家人吗?”傅宁辞走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被你杀掉的这些人,都是你的亲人。”   “他们不是!”钟斯淳神色激动起来,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傅宁辞抿了抿唇,“那谁是?!衣冠冢中你祭奠的人?钟家用他们的鬼魂炼了法器是不是?你为了替他们报仇,造了这三千年的杀戮?”   “你发现了啊?”钟斯淳左侧眉毛一挑,压低声音,“只是星君,你猜错了。不是法器,是丹。知道为什么钟斯毅一副死人像吗?为了维持阴阳眼他们一直在吃用鬼魂炼的丹。”   傅宁辞觉得好像明白了什么,顿了一下又问,“钟家祖上有鬼,后代阴阳眼难道不该是天生?”   “血缘传承的东西是靠运气的,有的强,有的弱,弱的怎么会甘心呢?”钟斯淳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个神秘的表情“星君,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人是怎么和鬼生下孩子的......”   楚晴听到这里,恶心得捂着嘴出去了。   “是奸尸!”钟斯淳放声大笑起来,“你看这个家族,从起始就这么肮脏......”   卫顺成忍无可忍地冲过来想要重重给了他一巴掌,傅宁辞伸手拦他一下,“你不要冲动,还是先去看看楚晴怎么样,把林雅也送到隔壁去吧。”   卫顺成阴沉着一张脸,恶狠狠地看着钟斯淳,又顺便瞪了傅宁辞一眼,将昏迷的林雅带出去了。   傅宁辞这才皱眉把倒在一旁的钟斯淳又扶正,“不用试图激怒谁,这对你也没有意义。我劝你先说正事,否则你可能撑不到说完。”   钟斯淳擦掉嘴边的血迹道,“星君是为了鬼魂炼器一事来这里的吧。这些事情,星君要是想听,我都可以告诉星君,只是想和你做个交易怎样?”   “不怎么样。”傅宁辞平静地看着他,“这些事情你不说,我就算掘地三尺,也有办法弄清楚。摆正自己位置,现在是你求我,没资格谈条件。”   钟斯淳眯起眼打量他,“那星君会答应我吗?”   “我不保证。”傅宁辞起身,“你也可以不说,带着进坟墓。我们收拾完这堆烂摊子,会做好事把你埋了。”   傅宁辞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要走,钟斯淳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摆道,“你会答应我的。”   傅宁辞没有再动,从卫顺成说鬼魂炼丹开始,他隐约意识到钟斯淳这样固执地杀人取心,或许不止是为了报仇,他的理由,恐怕就是要求的事。   傅宁辞心想自己可能真的会答应,不过面上神情还是漠然的,也没有回答他。   钟斯淳收回手,从身上摸出一本小册子,“钟家炼制鬼魂的方法都在这里了。这一本,是我这三千年来一点一点收集的,原件应该是在钟斯毅那儿,我不知道他藏在何处。不过也不重要了,钟家人都死光了。不会有人再用这些巫邪之术了。”   他缓了一口气,“这玩意儿,是从鬼族来的。那个鬼仙,不知是我的高祖母还是天祖母,哦,我是说我有记忆的第一世,星君神通广大,我数次轮回的事,你已知道了。她除了借一具尸体诞下了钟家的血脉,还留下来一本书。人可以为了折磨同类发明那样多的刑罚,鬼也不例外。但起初那本书并没有人重视过,一直就放在装杂物的屋子里垫柜子角,直到我那一代。”   傅宁辞将那册子接过去,没有立刻打开,卷成筒在手里上下敲着,听钟斯淳继续说,“因为有了鬼族的血,所以钟家人从一出生就是阴阳眼。靠水吃水,靠山吃山,钟家既然能通阴阳,干的自然就是灵媒的勾当。”   “只是灵媒?”傅宁辞听门口传来脚步声,是容炀过来了。傅宁辞扶起一把倒在地上的椅子让他坐,又问钟斯淳,“所以最早那一批钟家人是不捉鬼的?”   钟斯淳颔首,好像没什么力气了。容炀于是伸手在他身上点了两下,让血可以流得慢一点,“靠着这个,钟家一开始过得颇为富裕。但是阴阳眼的能力却在逐代的减弱,等到我出生的时候,他们虽然还偶尔能看见一些东西,但并不会比寻常人强上多少了。”   傅宁辞问,“他们的意思是,不包括你?你可以看见是吗?”   “对,我可以看见,我大概是那一代里面唯一一个可以看见鬼的人。”钟斯淳苦涩地一笑,“但钟家世代靠阴阳眼维生,没人想丢掉这个金饭碗。长辈,兄弟,也都装出能看见鬼的样子,这成了钟家一个不会说出口的默契。在我还小的时候,甚至没有发现他们是在说谎,同样,他们也没有意识到我其实是真的。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我十岁那年。” 第58章   三千年前的钟家还住在山下的村子里,钟斯淳记得那也是一个冬天。他从村头秀才办的学堂回去,天已经全黑了。   到了家门口,就听见后院里吵吵嚷嚷,奶妈迎上来,说小少爷还要等一等才能用饭,老爷他们正在后院做法事呢。   他听了,便也跑到后院去。见一大群人围着,有隐约的黑气萦绕。   他知道的确是有鬼,还已经上了人身。但他自小就能看见,也早就自己摸出规律来,鬼未上身时,倒可怕些,一旦附身,能做的坏事也并不会比一个恶人更多了。所以也并不害怕,仗着人小,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中间站着他的父亲,大哥,与村里姓李的屠夫,旁边还有个老太婆被绑着倒在地上痛哭,是那屠夫的娘。   父亲手里拿着个铃铛闭眼绕着李老太转圈,大哥则拿柳树条沾了水,不停往她身上鞭打。父亲转了两圈,忽然停下来,拿过一旁的铁盆,将一盆水猛地往她身上一泼,口中还大喝道,厉鬼还不速速现形!   周围十里八村赶来看热闹的人,都赶紧退到了旁边。他一时却呆住了,因为那老人虽然被冰水冻得浑身打颤,但其实并没有异常。他所看见的鬼气分明是从李屠夫身上冒出来的!   那是只吊死鬼,青白色的脸,舌头长长地伸着,嘴巴一张一合的时候,舌头也没有收回去。   他借着李屠夫的身体,问,“我娘没事吧......”   那老人冻得发抖,声音嘶哑地哭叫,“你要杀了我呀!你不是我儿子!你不是......”   “她从前天就开始说胡话了,人也不认识,是撞邪了吧。”那鬼装出一副担忧的样子,一面说,一面又把几块碎银子塞进父亲手里面,“钟先生,您看这还有得救吗?”   父亲把银子收进衣兜里,压下嘴角的笑意,“令堂是被恶鬼上身了,不过现下已经被控制住了。.”   他捋了捋胡子,“至于能不能救.....”   那鬼心领神会,有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钱,说的却是,“要是救不了,虽然是我娘的身体,我这做儿子的,却也不能仍由恶鬼为祸乡亲,钟先生看着处置吧。”   他假惺惺地挤出泪来,父亲愣了愣,随即眼珠一转,道,“我钟家世代通阴阳,自然也想借着这身本事造福乡里。只是这恶鬼实在难缠,现下洒了驱邪水,算暂时控制住。先送到女娲庙去,在女娲娘娘像前跪上一晚,明日天亮这邪物自然就去了。”   那是寒冬腊月的时候,村里的女娲庙许久没有修缮过,四面漏风。别说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便是青壮年在那里熬上一晚,也会没命的。   “我起初以为是父亲看走眼了。可是兄长也在,为什么他们都看不出?我冲过去想要告诉父亲那老人家没有,他身边站的这个才是真的被鬼上身了。可我只刚说了一句不是,他脸色就变了,重重地给了我一耳光,让奴仆捂着嘴,把我拖到房里去了。还和别人解释,说‘我这小儿子学艺不精,’阴阳眼哪里用学?我不过是没有无师自通地学会撒谎。”   钟斯淳垂下头盯着地面,过了一会儿才又说,“刚被关进房间里,我心想着,父兄一定是被恶鬼迷惑了,闹着喊着要出去,没有人理会。夜里大哥来送饭给我,让我别添乱,见鬼撞邪的事情不容易遇到,家里总得赚钱。李屠夫既然觉得他娘被鬼上了身又愿意给银子,我们顺着说不就行了。我那时才悟过来,哪里是不容易遇到鬼,只是鬼在眼前,他们也分不出来罢了。钟家世代的经营,早不知何时成了一个谎言。而我一直信赖的家人,是一群为了银子可以胡乱指鹿为马的刽子手。”   李老太果然没能熬过第二天,钟斯淳被从房里放出去的时候,刚好看见几个人抬着她的尸首从宅门前经过,他记得那是个很和善的老人,还给过他几颗饴糖吃。然而现在却要扔到对面山沟里去。因为爹说她‘被鬼上过身,尸首不干净。’,不能埋在墓地里。   傅宁辞忍不住道,“这套戏做得还挺全。”   “做得不全,对不起从鬼手里拿的银子。”钟斯淳嘲讽地一笑。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的确能看见?”容炀问。   “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钟斯淳答,“如果他们知道了我是真的,也就意味着告诉他们我知道,他们是假的。恰恰这世界上重要的,从来都不是真假,是要肯随波逐流。”   容炀顺着他的话问,“那你肯吗?”   钟斯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眼神微微闪烁,“我不敢说出真相,不能揭穿他们。一方面厌恶着,却也在用这些骗来的钱......真是恶心。”   他评价了自己一句,又沉默了。   傅宁辞不得不提醒他,“后来呢?”   “后来......”钟斯淳从回忆中平复过来,“后来我爹娘先后去世,大哥当家,不过也还是干着一样的勾当,并没有什么变化。就这样熬到了十五岁,有天我看见村口贴了告示,招募戍边的将士,我想这总算是个离开的机会,便应招去了。”   寒风透过破了的墙壁吹进来,钟斯淳瑟缩了一下。他想起边关的日子,也是这样的寒冷。那里常年都是冰雪皑皑,物资运送又不便。别说是他们这些地位最低的小兵,便是都头,指挥,也都难得吃饱穿暖。   纵然他不愿意承认,但在钟家的确也是吃穿不愁。心头再难捱,皮肉总没有受过苦。刚去的头一个月,手就被冻伤了,反复地裂口,一到夜里就痒得厉害,被褥都冷得像块冰,他几乎没有睡着过,翻来覆去睁着眼睛等天亮。   后来是怎么冻伤是怎么好起来的?好像是住在一个屋子里的人,给了他一小盒药膏。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毕竟一个屋里得挤许多个人,那盒药就默默地被传过来,递到了他手上。很劣质,打开就是一股难闻的气味散开,有人骂骂咧咧了两句,倒也没有什么恶意。过了会儿又听见人问他,“看你像个读书人的模样,家里日子也还过得吧,干嘛到这里来?”   他含糊着,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那人也没有追问,反倒是这句话勾起了其余人的话头,七嘴八舌,低声地讲起自己的事。   有的就是附近人,全家都被胡人杀光了,想要报仇,投了军;也有的是家乡遭了洪灾,穷得日子过不下去了,来戍边好歹还能寄点军饷回去,睡在钟斯淳对面看起来年纪比他还小的少年,说,等自己攒够了钱,就回村去,给隔壁那户的姑娘提亲。   “等你回去,人家指不定孩子都能跑了。”谁应了他一句,于是都哄笑起来。   渐渐地,军营里的生活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忍受,边境时常有摩擦,打过几次小仗,人也皮实了。遇到年节的时候,京中会有犒赏来,他们便难得杀猪宰羊,围着火堆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时间隔得太久了,三千年过去,他其实不太记得他们每一个的名字,但火光下的脸还是鲜活的。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有些士兵回乡了。但更多地,死在了战场之上。   他记得有一场仗,他们追出很远,却闯进了对方的埋伏里,许多将士都死了。回去的路上又遇到了大雪,大家走散了。   钟斯淳身边只剩下了那个说要回家娶妻的少年,他受了伤有些走不动了,钟斯淳扶着他艰难地往前挪动。在快要看见营地的时候,他却开始迷糊地嘟嚷怎么热起来了,钟斯淳一直叫他,却还是没能阻止他气息越来越微弱......他到底没能回家,没能娶到自己的姑娘。   钟斯淳看见他的魂魄从身体上浮起来,他或许知道钟斯淳能看见自己,还对他招了招手,说你要珍重,然后魂魄便往黄泉地下去了。   暮去朝来,居诸不息。   人死了,又有新的人来。   钟斯淳也从最普通的兵士升到了百长,只是有一天他忽然发现,一道入伍的人,好像只剩下自己一个了。   休息时钟斯淳会骑马去山后,那里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埋着那些能找回尸骨的将士。有时候,他还可以看见他们的鬼魂飘过。   钟斯淳想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葬身于此,那似乎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   然而命运总是不如人愿。 第59章   “我在边关的第五年,升到了千总。也是那一年,有天,我大哥忽然来了。”钟斯淳说到这里,又停住了。傅宁辞没再催他,去隔壁找在楚晴那里找了颗丹,不怎么温柔地塞进他嘴里,免得他真的还没说完就断气。   钟斯淳向后仰了仰头,顺从地把丹吞下去,倒是没有刚才发狂一定要杀人的样子,“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家里人了,乍一见到,还有些认不出。从家里到当年戍边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最快的马,日夜不歇,也得十多天,大哥到时很狼狈,问他为什么来,只说是来看我。我幼时,其实与他关系不错,爹娘死后,他也算没有亏待过我。一别又是这么多年,我有时也会想,他们也是不得已,是不是我太任性了......总之,他来了,我其实多少也是有些高兴的,也并没有想太多。”   他说到这里,露出一个苦笑,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他勉强算是个小头领,也在城门外给自己置了一间房,那段时间,边关也难得平静。兄长既然说是专程来看他,钟斯淳便也就留他多住两日。   钟斯淳准备了一桌酒菜,问起家里近来可还好。大哥答得简略,倒是一直问他在军营的事。   “我只当他是关心我,也乐得和他讲。还想他要是不急着回去,可以带他在周边转转……”,钟斯淳的肩膀颤抖起来,“席上他细细问起我那些死去的将士葬在何处,我……我也没有起疑,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了。”   在边关呆得久了,夜里也睡不太沉。钟斯淳半夜醒来,翻个身想继续睡,却发现睡在同一屋的大哥不见了,再一摸被褥,都已经凉透。   钟斯淳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慌忙套上衣服便寻出去,发现大哥的马竟然也被牵走了。万幸那时地上的积雪未融,他顺着马蹄印一路寻过去,竟然是朝着上山的方向。   钟斯淳当时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但也来不及细想,只得加紧驾马追上去。   傅宁辞大致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顺手拿出钟斯淳给他的那本册子翻。   “第17页。”钟斯淳道,又继续自己刚刚的话,“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动身的,可能我刚睡着就走了。一直到了山下,我都没能追上他。又往山里追了一段,却忽然刮了大风,紧接着,我……我就看见许多的鬼魂从地下飘出来,被那阵妖风裹挟着往山后去。马被吓坏了,不停地嘶鸣,发了疯一样往后跑,我根本控制不住,被甩了下来,只能顺着风的方向往前走。”   那阵风刮得极大,山里山外好像被隔成了两个世界。外面还是即将天亮的雪景,山中却犹如黄泉鬼域,不断有鬼魂从他身边穿过。钟斯淳连地都踩不稳,扯着树根匍匐着前进,平日里不远的路程,却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手肘和膝盖都磨破了,他才总算挪到了通往后山的峡谷口。风愈发得大起来,他实在是过不去了,只能爬到旁边略高一点的小山坡上,隐约能看见峡谷中的情景......   峡谷中被狂风卷起了砂石和树木仿佛要将一切都覆盖,黑云翻滚,天昏地暗,只有风眼处却是平静的,那里站着一个男人,钟斯淳看不清他的脸,但冥冥之中,他知道那是他的大哥。   那些鬼魂就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源源不断地往风眼处去。钟斯淳在里面看见了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有睡过一顶军帐的,也有些是在营地里有过一面之缘……但无一例外,他们的神情都是无比的痛苦。鬼魂惊恐地厉声尖叫着,竭力想往相反的方向逃窜,鬼哭声在他耳边似要炸裂一般。   钟斯淳想要阻止,但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动弹了,有那么一会儿,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肉身正在与某种来自飓风深处的力量对抗着,避免魂魄被吸走。砂砾与尘土不断地拍击着他,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伤痕,而钟斯淳只能被困在原地,看着那些熟悉的身影,带着苦楚的表情消失在了风眼中......   风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尘土已经将他半个身子都埋住了,那种压迫的窒息感令他简直要昏死过去。钟斯淳勉强打起精神,一切平静过后,风眼中出现了一道直冲云霄的黑色光芒。   他看见大哥蹲**捡起了什么,随后那道光芒消失了。   很久以后钟斯淳才知道,那道光是鬼丹炼成的迹象,而那颗由万千亡魂炼成的丹,被自己的兄长吞下去了。   “我能动弹以后,凭着记忆跑到那道光出现的地方,在地上看见了一个很奇怪的图案,就是星君你现在看见的这个。”钟斯淳指了指傅宁辞手中的册子。   这图案外面是个圆形,圆周上间隔着画着简略的人头,两只手、腿,圆心处画着人的躯干,空白的地方则被一堆稀奇古怪的符号填满。   册子上还写着类似远志、酸枣仁、柏子仁之类药材,将它们研磨成粉加上香烛灰,再用月半时的露水混合在一起,便是画图的材料。   傅宁辞翻过一页,写着一行批注:鬼丹:需在埋骨地炼制,亡魂皆可,然以杀戮深重者魂魄为佳。   “星君瞧见了吧。”钟斯淳说,“他那时第一次炼鬼丹,生怕出了差错,处处谨慎。但要去哪里找那么多杀戮深重的人呢,只能......”   钟斯淳痛苦地闭上眼睛。那些将士的确都杀过人,但战场之上,刀光剑影间,无不是为国土,为君主,为百姓而战。长枪沾过的每一滴鲜血,可以是功绩,是荣光,但怎么可以成为他们捐躯后,魂魄日夜煎熬,不得安歇的理由?   “等回去时,大哥自然是不在了。虽然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些亡魂从地下被召出,又无故消失,却是亲眼所见。那时,我还不知道,他们已经被大哥炼制成丹吞下,以为是被带走了,想着无论怎样,我得回去把他们救出来......”   “你的腿就是因为这样断的?”容炀忽然问他。   钟斯淳愣了一下,点点头,语气平静道,“按当时的军纪,没有特殊缘由,士兵是不能返乡的。而所谓缘由无外乎是身体残疾,不能再上战场。我也想过直接逃跑,但如果被发现,定然是当场处斩,那他们的亡魂怎么办呢?......所以思来想去我只能在骑射时,看准时机摔下让马从腿上踩过去......虽然断了一条腿,好歹可以顺利回去。” 第60章   因为断了一条腿,辗转回到家乡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虽然几年没有回去,风物却还没有怎么变,他按着记忆找到钟府老宅去,兄长却并不在家。   长嫂王氏半晌才认出他来,虽有些惊讶,也还是拿来饭菜安顿他坐下,说大哥去城里了,晚些就会回来。   钟斯淳一面等,一面向嫂子打听家中最近可有什么异动。他想亡魂要是被带回来了,阴气那样重,家里肯定是会有什么变化的。   王氏却会错了他的意,说,“叔叔,你莫不是听见你哥哥发达了,专程回来的吧?”   他有些诧异,再留心去看府里,果然添了许多簇新装潢,就连王氏头上也戴着金银珠翠。   钟斯淳不理会王氏言语中的讥诮之意,追问到底发生了何事。这才知道,上月太守的夫人去世了,托梦回来说自己还有夙愿未了,到了鬼界也无法忘怀,现在已经逃回人世来了......她日日都入梦,然而还没说出到底是什么夙愿,现在寄生何处时,就又醒了。太守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便张贴了告示,赏银百两,寻找能与鬼魂沟通的人.....   “那么多人去揭榜,也只有你哥哥是有真本事。前几年,他偶尔看走眼,外面还传言说你们钟家是神棍骗子,现在也都没话说了不是?”王氏面露得色,说着,却又狐疑问他,真不是听说了这件事才回来的?   钟斯淳没有回答她。他知道大哥根本就不是阴阳眼,现在要是真的能与鬼魂沟通,只怕和那些亡魂脱不了干系。但钟斯淳那时尚不知道中间具体是怎样的关联。   等到夜里大哥回来,见到他似乎被吓了一跳,随即又冷静下来,解释说上次家里有急事所以不辞而别,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钟斯淳也不揭穿他,只说是因伤返乡,旁敲侧击地问起王氏所说的事。   “我钟家世代传承,这有什么难的。”大哥只是这样回答他,又说,他要是不能再回边关了,留在家里也行。虽然落了残疾,但托人给他找份差事,总也不至于饿死。   钟斯淳不知道那些亡魂到底在哪里,也不敢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只能应承下来,留在家里偷偷寻找。   “我把钟府每一个角落都找过了,也跟踪过他,但始终一无所获。那时怎么也想不到那些魂魄是被他吞了。慢慢地,府里怪事也越来越多,忽然做起了贩卖法器,驱邪捉鬼的生意,也就是这段时间,我大哥外表开始有一些变化,性格也变得日益阴冷孤僻。我知道一定是有问题在,但他行事格外谨慎,我始终找不到任何漏洞。”   “这样一直过了两年多,河边走得久总算湿了鞋,终于有一次他炼制魂魄的时候,有一只鬼魂逃出来了,被我撞见。我就那样找到了村后山里的一个洞穴……那里有很多残缺的鬼魂,山壁上也画满了各种奇怪的符号,大哥手里拿着一本书,还在往地上画,我一直等到他离开,才进去把书拿出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杂物房里找出来的,明明那么多年都没有人注意到……但我都还没来得及细看,他却又回来了。我后来在想,他大概已经发现我了,故意离开等着我上钩……”   他大哥早已服食了不知多少鬼丹,钟斯淳又落了残疾,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便被关进了地窖里。   “他大概还念着一点手足情谊,当时没有立刻杀了我,但也没有要放我出去的意思。我已经知道所有的秘密都在那本书里,我不能一直被困在这里。不过许是老天垂怜,我运气还不错。”   钟斯淳说到这里居然还笑了一下,“当时匆忙之中,我从那本书上偷偷撕下了一页,上面记载了一种禁术,可以让我带着记忆投胎......”   傅宁辞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册子递给容炀。苏姚姚送来的纸鹤,只说这种禁术十分残忍,但傅宁辞真的看见全貌,还是觉得比预想的更令人头皮发麻。   那一长串的符咒倒是不要紧,重要的是,还有一个步骤,简单讲便是自己凌迟自己,画好符,念着咒语,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能割出多少伤口,片下多少皮肤,便可以带着记忆轮回多少次.....   然而这本身就是有违天道伦常的,所以也有诸多限制,比如只能投胎在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又比如会逐渐回到这一世的状态,残疾,伤口,甚至死亡年龄......   傅宁辞实在不知道他怎么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运气好三个字。   “我的魂魄一直飘荡了三十年,才终于又投胎进了我小侄儿媳妇的肚子里。当时钟家为了方便炼制法器,已经从山下的镇子搬到了现在的钟宅,只是我并非出自长房,所以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我才终于又接触到了那本书......知道亡魂去了哪里,也找到了救他们的方法......但是需要服食鬼丹之人吞丹后,所有血脉的心脏。”   傅宁辞探身看着他的眼睛,“你就是从那一世开始杀人的吗?”   钟斯淳点头,“只是还没杀几个,我就又死了,再投胎又是差不多十多年以后。当时钟家已经又有不少子辈,孙辈出生,还有一些女儿嫁去外地,颠簸流离,下落难寻,一开始我杀人的速度根本赶不上钟家繁衍的速度......”   “你记得聂岚吗?”见钟斯淳流露出迷惑的表情,傅宁辞问,“你有没有做过一副人皮画?”   “哦。”钟斯淳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星君怎么知道的?那个女孩儿的外婆还是我在某一世的女儿,后来我死了,她嫁去外地,我这个曾孙女不知怎么改名换姓去了宫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她儿子的心脏,也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墓里取出来的......”   傅宁辞光是听他讲,觉得肚子里五脏六腑都在翻,努力了半天才把语气平复下来,“这么多的人被取心而亡,钟家人就不会怀疑吗?”   “亏心事做了那样多,本就该遭报应,我只用散布一个诅咒的谣言,便都信了。”   傅宁辞简直哑口无言,钟斯淳还在说,“终于有一天,我发现钟家的人越来越少了,到了这一世,总算快要结束了,刚好,我的轮回,也已经用光了。结果你们偏偏又出现了......我那天在塔楼上见到你们,就知道,不能再等了,所以当天夜里就动手了......幸好赶得及,三千年了,总算结束了......”   傅宁辞眼角跳了跳,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钟斯淳提起杀人,语气轻易得像从地里拔一根萝卜,“你杀了这么多人,没有一点点的歉疚感?”   “我对谁歉疚?他们罪有应得。”   “所有人吗?”傅宁辞按了按眉心,“比如聂岚呢?她总没有炼制过魂魄......”   钟斯淳笑了,浑身都在颤,“她本来就想死的,我还帮了她。当然,她不想死,我也得杀她。星君,我选了这条路,就只能走下去。你又是在为谁指责我呢?你们要是早一些出现,在钟家动用禁术的时候,在老祖宗奸尸的时候阻止了这一切,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你们偏只当个事后诸葛,那就只能我来了,我又有什么错呢?!”   傅宁辞喉结动了动,竟然觉得要被他说服了。   “你的出发点或许只是为了报仇,我姑且不论好坏,但你在这个过程中又干了些什么?”容炀按了按傅宁辞的手背,静静抬眼看向钟斯淳,“你刚刚召来了那么多的鬼魂,他们何其无辜呢?你不耻这些禁术,这却也不是第一次用了?他们就该魂飞魄散,不得轮回吗?你比其它钟家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我当然和他们不一样!我当然......”钟斯淳脸色一阵青白,如果他错了,这三千年又是为了什么,他不能是错的!   他一时几乎算是惊慌起来,却忽得吐出一口血,那颗丹也不足以他支撑下去了。他深吸一口气,又说了一遍自己与钟家人不同,然后猛地一伸手,生生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了!   血液猛地沾在了傅宁辞脸上,钟斯淳努力靠过来,托着手,“这是.....是.....最后一颗了。”   他喘着气,又指了指傅宁辞身后木偶手中的心脏,“其余的,在塔楼下面的棺材里,我研成了粉末,像黄土一样的就是......烦星君把这两颗也一并......方法都在册子里,第一页就是......”   他说着如释重负地嘴角裂了一下,看着近在咫尺的傅宁辞的脸,又喃喃道,“真是奇怪,我......怎么才发现......星君,你的魂不像是活人......怎么还是碎的.....”   他声音很小,傅宁辞没有听见,钟斯淳已经眼看没气了。   天枢刺下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注定是没命了,死前能将藏了这么久的秘密和盘托出,大概也算幸事。   傅宁辞看着他的眼睛快要合上,忽然想起一件事,低声问,“你原来叫什么名字?”   “我......”傅宁辞已经预计自己得不到答案了,钟斯淳的嘴唇却动了动,他声音微弱蚊蚁,傅宁辞弯下腰,耳朵贴在他唇边,才勉强听见,却是答非所问。   他说,我以前戍边的地方,叫静雲关。   ※※※※※※※※※※※※※※※※※※※※   小天使们,我明天请个假哈,实在是有事,大家原谅我一下,只请明天一天。(比心心) 第61章   傅宁辞念完最后一句咒,慢慢睁开了眼睛。   除了头顶被他劈开的那个洞,四面都密闭的塔楼地下室里,似乎并不应该有风,但烛火却的确都在摇晃着。   小小的光点正从衣冠冢中缓缓上升。起先是模糊不清地,渐渐能辨认出人的形貌来。其中有些穿着应朝时兵士的盔甲,大约是钟斯淳想要救出来的同袍。不过他们应该并不记得他了。   除此以外,更多的只是普通的百姓,各个朝代都有,甚至还夹杂着一些现代人的魂魄。   傅宁辞原本以为释放魂魄,恐怕又会声势浩大,地动山摇,还做了一下准备。   可并没有,整个过程就像一出默剧。   那些魂魄脸上带着迷茫的神情,晃晃悠悠地向外飞去,没有任何一个回过头。   他们没有意识,也根本就不会知道,背后那口棺材里躺着的尸身残缺的男人,用了三千年的时间,站到了家族的对立面,乃至最后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才终于将他们救了出来。   傅宁辞看着最后一个魂魄消失在了视野中。他其实并不确定这些魂魄是否真的可以回到鬼界重新投胎,也明白他们虽然被放出来了,或许更大的可能是在阳光下魂飞魄散。可私心里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再入轮回,哪怕只有一个,至少可以让钟斯淳所做的一切看起来不是那么蠢。   他并不认为钟斯淳是对的,恶从来不是解决恶的办法,但这并不妨碍他同情他。   傅宁辞最后看了一眼棺材,抬手将棺盖合上,里面曾经放着一个人的寄托,现在他终于自己躺进去了。   “你觉得值吗?”和容炀一起从塔楼走出去,傅宁辞轻声道。   塔楼四周已经贴上了符咒封起来,钟府里三千年的恩恩怨怨,终于有了一个算不得圆满的结局。   “这世上太多的事情,不是值不值得,是必须要去做。”容炀低声道,“也不用其它谁,自己就逼着自己只往那条道上走了。”   “不撞南墙不回头吗?”傅宁辞会意,“我只是觉得很可惜。”   容炀沉默了一会儿,走进前院才说,“倒也没什么可惜,会去撞南墙的人,自己心里可能也知道走不通,很多时候也不是为了走通某一条路才去的。只是觉得其它地方也都是死胡同,倒不如就按自己选定的走。真的撞上了,更不会想着回头了,死在那里,就算是得偿所愿了。”   这不大像是容炀一贯会说的话,傅宁辞不免有些奇怪地看他,可他神色还是和平常无异的,迎着傅宁辞的目光捏了捏他的手,“他们行李应该也收拾好了,咱们抓紧走吧,时间不早了。”   因为带上了一个林雅,下山的路比预想花了更长的时间。   到山脚的时候,天已经由亮变黑又快亮了。   楚晴和林雅走在最后,傅宁辞他们一面往车边走,一面商量着林雅的去处。   “她这种情况,放哪儿我都觉得呆不长远。”卫顺成道,“最好还是先找到家人。”   “要不要急着找家人,恐怕得再问一下林雅的意思,我感觉她现在还不太愿意。”傅宁辞正说着,地面忽然摇了摇,接着便有石块从旁边的山壁上滚落下来。   “怎么回事?”傅宁辞歪了一下,容炀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小臂。   卫顺成手在旁边树上撑了撑,站稳了,楚晴也扶着林雅过来,“地震了吗?”   震动很快就过去了,但按刚才的震感来看,估计级数不会低。   “怎么会忽然地震了?”卫顺成说着,弯下腰,用刀型挂坠在地上画了一个十字。过了片刻,那十字的一头忽然开始延长,朝着他们下山的方向。   傅宁辞转头往山上看,“震源在山里?咱们这前脚刚走,也太赶巧了点.......诶,那是什么?”   “怎么了?”楚晴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什么都没有。   傅宁辞皱起眉,他刚似乎撇见那头的天际似乎有个巨大影子一闪而过。然而卫顺成和楚晴都是一脸迷茫,显然是没注意到。   他扯扯容炀的袖子,“你看见了吗?那里刚才好像有什么飞过去了。”   容炀的神色不知为什么,格外严肃的样子,却也只是摇头道,“没有,或许是云。还是先别在这里耽搁了,路上再说吧,到处都是碎石块,也不安全。”   车停得远,倒没有被碎石砸中。打开车载收音机,广播台也在紧急插播刚刚地震的消息。楚晴路上又给局里打了个电话,让来个妖族的羽系去山里飞两圈,看看情况。虽然周围都以为是荒山,不会立刻有救援队进去,但要是地震局过段时间派人进去考察,真发现什么也不好处理。   “这里不应该地震啊。”楚晴放下手机,按着眉心道,“这一片根本也不在地震带上......”   “我家乡那一片,以前倒是经常地震。”她旁边一直沉默着的林雅轻声说,声音极低,并不是要交谈,更类似于在自言自语,“外婆总说,是地下龙在翻身......”   或许是讲起了往事,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似乎又要流出来。   “你刚说什么?”旁边傅宁辞坐直了,一个激灵打断她。   “什么?”林雅眼泪都被他吓回去了,“龙.....龙翻身。”   “倒是很像......”傅宁辞嘀咕着,若有所思地靠回椅背上,他想起他刚刚看见的那个影子,就像一条巨大的龙,只是好像从中间断掉了,并没有看见龙头。   ※※※※※※※※※※※※※※※※※※※※   明天多更一点,就把白骨枯结束,我们进入下一卷。 第62章   一行人到充华市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   钟霄被住家阿姨从睡梦中叫醒,带着一身的起床气骂骂咧咧到了客厅,又在看见他们的时候赶紧挤了一个笑容出来,“星君,怎么这就回来了?”   卫顺成瞥他一眼,“这是嫌我们回来得太快,打扰到钟总休息?”   “星君这是哪里的话,你们这一走,我是茶饭不思,寝不安席,日夜担忧怎么都睡不着的。我这心哪,现在才算是放下来了。”钟霄调整出一个忧虑的表情,想问嫡系的事情怎么样了,又不敢贸然开口,只好试探道,“想来事情都解决了?星君也辛苦,我立刻让人准备饭菜……”   “饭菜就不用了,事情还多,廉贞星君和武曲星君也得尽快回北局。”傅宁辞说着,往旁边扫了一眼,钟霄反应过来,让送茶的人赶紧放下茶盏撤了。   “本来不想大清早地扰你清梦,主要是有件事需要你处理。”   钟霄刚听说他们立刻要走,还没来得及喜上眉梢,转眼又来了事情。心里不情不愿,脸上硬撑着还是笑道,“有什么事,星君只管吩咐就好。”   傅宁辞这才道,“武曲星君现在在楼上,她上次住过的房间里还有个女人,你安顿一下。”   “女人?什么女人?”钟霄上次被钟雯教训了一顿——多半是容炀的意思,让他不要和民研局的耍心眼,问什么,要什么都答应着。于是,话都没听完,便连连应好,头都点了,才想起来问。   “嫡系的大夫人。”傅宁辞捧着杯子暖手,“她现在精神状况不太稳定,把她带回北局也不好安置,要方便的话,就由你先安排人照顾。”   钟霄心想装什么大尾巴狼问我方不方便,要说不方便,难道你就把人带走了,“星君,嫡系的大夫人怎么......?”   卫顺成抬手打了个响指,“这就是问到点子上。因为嫡系没人了,钟总节哀。顺便,以后再有人要定什么法器之类的,就可以直接让他们去别家了。”   钟霄一愣,舔了舔嘴唇,“星.....星君,嫡系没人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翻译一下,就是全死了。”卫顺成冲他阴恻恻地一笑,“至于为什么没人了。这一来,我们不太方便说,二来,太血腥了,估计你也不是特别想听。不过钟总也不用太担心,规规矩矩的卖你的符,别打歪主意,这种灭门的事估计就找不上你。”   卫顺成倒没说假话,一字一句也都是事实。只是这样不清不楚,字里行间又刻意恐吓着把思路往偏了带。傅宁辞不用猜也知道,钟霄肯定以为嫡系是被他们当场宰了。   他呼了口气,按了下眉心,不知道卫顺成哪里来的恶趣味。只是钟斯淳的事情牵涉太多,也不好解释,“那个......”   钟霄被卫顺成一席话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牙齿轻轻打着颤,这一听见傅宁辞开口,忙不迭道,“星君,您说。”   “你也不用紧张。”傅宁辞道,“等她情绪稳定一些,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会想办法去找她的家人。总之先麻烦你一段时间。”   钟霄咽了口唾沫。自从上次他们走时让把已经订了的法器全部退款,就这一周的时间,符咒都比平时少卖了一成。   钟霄自己心里也知道,旁支制的符并不比别家好,卖高价不过是靠着嫡系的名声在。忽然就不做了,未来势必会有影响。本来还想着等风声过了,再另想办法,结果忽然就来了这么一出,冷汗吓出了一身,心里那点不情不愿的郁闷倒是给冲散了。摸摸自己的项上人头,觉得少赚点钱也不是多大问题,和这堆“瘟神”搞好关系才是真的。   钟霄眼珠一转,拍着胸脯保证道,“星君这话就见外了。怎么能说是麻烦呢,你安心把人留在这里,有什么事我立刻和您汇报,能为星君分忧也是钟家的荣幸。”   卫顺成咯嘣咬了口苹果,冷笑一声,没说话。傅宁辞头疼地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对钟霄笑了笑,“那就这样吧,辛苦了。”   快到年底,事情本来就多,这样一出差又是几天的时间。安顿好了林雅,大家也就没有再耽搁。楚晴本来还是有些不放心,林雅曾经在信中求救,却被钟斯毅知道的事,焉知和钟霄没有关系?但的确也找不到更好的处理办法。   最后只能给林雅留了自己的电话和两张防身的符,几人便连夜开回了北局,连着写了一下午的情况说明,又把傅宁辞和容炀送到了机场。   “你别送了,就到这吧。我们自己上去就行。”他们在停车场下了车,见楚晴也跟着下来,傅宁辞道。   “那行。”楚晴点头,“我们回局里去把钟家善后的事情处理了,还有些年终报告没看,那就下周枫江见了。”   傅宁辞正把行李往外拿,闻言奇怪道,“你们下周要来枫江?”   “你没收到通知吗?若恒姐回来了。”   容炀原本正接傅宁辞手里的包,闻言动作一滞,听楚晴继续道,“让我们下周全都到南局开会呢。”   傅宁辞听楚晴说了,才去翻手机,果然看见总局局长办公室发的信息。忙着登机也没管,落了地,出了航站楼才给苏姚姚打电话过去。   苏姚姚那头也正忙着处理案子,说是前几天又有人入魔了,不过不算严重,情况现在也基本控制下来,让他也不用过去。直接回家就行,明天再去局里。   傅宁辞于是对司机说了小区的地址,又问她,“若恒姐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今年到南局开会,不是应该在总局吗?”   “不知道啊。”苏姚姚说,“你没看出来信息是统一发的?都只收到那几个字,我阅读理解能力又不比你好。我倒是又问了总局那边,说她还没回去的,只是传了密信让通知我们开会......对了,你明天记得把报告之类的都再审一遍,要是若恒姐到了临时要抽查,出了漏子咱们多难看。”   “知道了。”傅宁辞手指在旁边容炀手背上无意识地划着,又问她,“禄存记忆的事你是不是通知总局了,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苏姚姚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道,“是说了,但应该不止这件事,否则这阵仗也太大了。不仅北局的要来,听说也让颜今回来了......啊!我知道了。”   “什么?”   “若恒姐是不是要宣布把总局局长的位置给你?”   “怎么可能?!盼我点好吧你,起码再等十年再说。”拐过一个街角已经看见了小区大门,两人下了车往家走。   傅宁辞心里倒是清楚那个位置迟早要他去接,尽管不知道理由,但杜若恒看重的确远远超过其它星君。   苏姚姚打趣他,“就是在盼你好啊,苟富贵勿相忘。”   “不忘,我要是真接了,立刻把位置传给你。”容炀开了门,傅宁辞跟着进去,往沙发上一瘫,才觉得奔波一周,总算是放松下来。   那头苏姚姚还嘟嘟嚷嚷地骂他恩将仇报。   “行了,先这样吧。我不听你瞎猜,反正下周开会就知道了。”傅宁辞眼睛瞥见二楼容炀正把行李往自己卧室拿,一个激灵,没心思再聊了,赶紧利落地挂了电话,站起身叫他,“容炀!”   “怎么了?”容炀回过头,侧身看着栏杆看他。   傅宁辞犹豫了片刻,挠挠头道:“你觉不觉得你房间太小了?”   晚餐是让门口的餐厅送的简餐过来。   傅宁辞在脱口而出以后,发现那个问题实在是蠢得惊人,趁着容炀那似乎没听清,干脆跑上去把他手里的箱子拿了,就近往地上一放,“先吃饭吧。”又拖着人下了楼。   等餐的过程,傅宁辞一直在想这话到底要怎么说,要不要说。   他整个人中间被拧成了两半,想着两人话都说开了,旁边坐的就是他男朋友,睡一个房间不是天经地义吗,容炀没反应过来,自己提一句不行?反正在钟家都睡过一张床了。心里又有个声音骂他,可安分点儿吧,四年没见,重逢一个月,确认关系才一周,来日方长,火急火燎地干什么......   他一直到饭吃完,餐桌都整理了,还没把话说出来。   倒是容炀貌似不经意地问他,南局开会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傅宁辞此刻心思根本不在上面,随口道,“就是若恒姐说要来南局开会,前段时间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估计是有事要说,阵仗还弄挺大,所有星君都得来......”   “所有吗?”   傅宁辞点点头道,“其实也就六个,禄存一直没找到。你也别有负担,都见过四个了,若恒姐也挺和气的。”   容炀皱起眉,他想自己的猜测恐怕是对的,杜若恒也许真的发现了什么。   他其实听到了傅宁辞刚刚的话,假装没听清,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一面爱着他,又每天都在提醒自己,他们中间还夹杂着太多的隐瞒,欺骗......还有越来越短的时间。   傅宁辞在纠结中快把自己拧成一根麻花了,一抬头,正对上了容炀的目光。   他能感觉到那是带着爱意的,可里面还有别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却令他几乎惶恐起来。   我好像要失去他了。   傅宁辞再次冒出这个念头,哪怕容炀在对视之后很快地垂下了眼,这样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他心里那根弦啪地断了,猛地探身抓住了容炀的手。   容炀有些诧异地看他,也许是要问怎么了?   但傅宁辞在他开口前,堵住了他的嘴。   我不能放开他,他得是我的。   傅宁辞毫无章法地吻他,将冰冷的手,从他衣服下摆探了进去。   容炀中途其实迟疑了一瞬,但在下一秒,傅宁辞贴着他的耳畔,说我爱你,我想要你......   是怎样上到二楼去的,自己也说不清,反正一刻都没有放开过对方。   衣物从沙发,楼梯,到卧室的地砖,散得到处都是,纠缠在一起,他们也一样。   最后连傅宁辞的表都被脱下来,掉在了床边。   容炀借着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月光看傅宁辞陷在柔软枕头里的脸,这是他肖想了三千年的容颜。   他的手沿着他背后的蝴蝶骨划过一直到了腰窝,又将一个吻落在了他的胸膛。   “没事。”傅宁辞专注地看着他,低声说,“反正是你,怎样都没有关系。”   然后他勉强支起来一点,再次吻住了容炀的唇......   到底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傅宁辞自己也不知道。   连日奔波所带来的劳累,在**过后终于彻底压制不住,他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痛,但心理却是欢愉的。   容炀以为他睡着了,将手指从他的脸上慢慢划过。眉骨,鼻梁,一直到嘴唇。   傅宁辞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   “你应该知道,灵的生命是很长的,可能是永恒,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会活多久。”傅宁辞顿了顿,声音极轻而坚定地说,“但是你放心,等你……等你转世了,我会去找你的。我不管你的一辈子到底有多长,但是我这一生中,绝不会负你。”   容炀没有回答,很久以后,才很轻地吻了吻他被汗水沾湿的头发,“乖,睡吧。”   傅宁辞收紧了抱着他腰的手臂,又低低地说了一句我爱你,终于心满意足地继续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见,他察觉容炀的手似乎颤抖了一瞬,但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看容炀的脸,所以自然也不会发现那是一个多么悲伤的神情。   容炀一直没有睡着,睁着眼,看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也有一句同样的话,然后,那便成了一切悲剧的开端。   —白骨枯·完—   ※※※※※※※※※※※※※※※※※※※※   好啦,又结束一卷,接下来我们进第三卷 ,幻梦碎。 第63章   夜风吹过,阳台边传来极其细微的一声响,容炀睁开了眼睛。   玻璃上,露水慢慢汇聚着,成了一条蛇的形状。   傅宁辞还熟睡着,容炀在他眉间落下一个亲吻,轻轻挪开了傅宁辞搭在他腰间的手,指间在傅宁辞的手背上画了道符。在衣柜里随便找了衣物换上,推开隔壁的门从窗户口跳了出去。   容炀落到地面,四下看了看,一条墨绿色的小蛇,无声无息地游动到他面前。   蛇首冲容炀点了点,便向前游去。   这片别墅区住户本来就不多,凌晨两点,更是空无一人。   寒风从树木间穿过,像刀锋一样,刮过容炀露在外面的皮肤,间或,远处传来一两声鸟啼。   容炀目不斜视地跟着那条蛇从水榭边绕过,池塘的对面本来有个凉亭,现在却变成了空地。但若细细留意,会发现那里的雾气似乎要比别的地方重上一些。   那条引路的小蛇,到了那儿便不见了。容炀径自从雾气中走进去,凉亭又出现在了眼前。   舒赫正在亭中等待,见到容炀,立时便跪了下去,“先生,我办事不力,求先生责罚。”   “先起来吧。”   容炀在亭边坐下,蛇族畏寒,舒赫四面都贴了符,整个凉亭里密不透风,温暖如春,还生了一堆小小的火。   舒赫仍然跪着,低头又说了一遍,“求先生责罚。”   “怎么责罚你?杀了吗?”容炀伸着手,看火光在指间跳跃,“好了,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起来吧,别让我再说第三次。”   舒赫这才站起来,容炀朝他摊开一只手,“拿来我看看。”   只见舒赫从袖中拿出一小段三寸来长,透明的东西,弯腰,双手恭敬地递到容炀手里,正是一段龙脉。   然而龙脉本该是晶莹剔透的,这段龙脉里却夹杂着淡黑色的杂质,表面还有深深浅浅的裂痕。   “上次被星君发现行踪,若非先生及时提点,只怕就要误了先生大事,实在是属下的错。”舒赫垂首道,“这段龙脉,我去时已经听不到龙吟了,取出来的龙脉,也与以前的有些不同,不知是不是属下......”   “不是你的错。”容炀语气一丝波动也无,那天下山时,天边那条残缺的龙影出现,他便明白这段龙脉出了问题,“钟宅凝聚过太多的鬼魂,阴气太重,龙脉被腐蚀了。”   “那该如何是好?”舒赫一直担心是自己不得要领,所以损毁了龙脉,如今听容炀这样说,也并没有安心一些。他虽然不知道容炀取龙脉是要做什么,但是花了这么多年,总有他的原因在。   容炀将那段龙脉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看,语气倒没什么波动,“我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影响现在还不好说。其余的呢?”   “我随身都带着。”舒赫拿出一个长方形的木匣子,里面还并排放着十多条龙脉,都是这些年四处收集的。   容炀将它们取出来,连着手里这根一起向上一抛,这些龙脉便按照某种顺序规律地悬浮在空中,成了一个透明长链的形状,只是中间还有一段空白。钟家取出的那一段,虽然也连上去了,但总能看出有些不一样。   容炀目光落在上面,半晌又沉默地收回视线。舒赫单从他的表情,也看不出问题到底有多严重。   “还差一段了。”那段圆环慢慢落在容炀手里,他垂下眼看了看缺口的大小,“不管怎样,先找齐再说。剩下这一段找得怎么样了?”   “还没有。”舒赫有些惶恐地摇了摇头,垂首又要跪下去。   这些年,他替容炀找龙脉,哪怕一开始不能确定详尽的位置,但按照容炀给的地图和龙脉互相间的感应,总还是能大致知道方位。然而钟府地下的龙脉现世之后,却再也找不到了。   容炀不耐烦地按了下眉心,“这都是些什么毛病。给我滚起来,要真这么爱跪,我替你把腿折了,也就不用再站了。”   舒赫抿唇小心翼翼道,“都是属下无能。”   “虽然管得不多,但你也勉强算是我教导出来的。”容炀扫了他一眼,不带什么感情地笑了笑,“你这一口一个无能,就是在打我脸了。”   舒赫仓皇地动了动嘴唇,容炀抬了下手,“行了,废话别再说了。宁辞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醒了,我时间也不多,不是专程来听你忏悔的。你先告诉我,还没有是什么意思?没有确定地点,还是完全没有消息?”   “属下无......毫无头绪。”舒赫将竹简递给他,“按图上看,最后这条龙脉应该是在东南方向,可我细细搜过,却......”   完全找不到,连龙气都没有分毫,舒赫简直疑心这条龙脉是否真的存在,但的确又差了一段。   “东南......”容炀抬手接过竹简,动作间,从没有拢好的衣襟露出一小片胸膛。   他生得比常人白,深深浅浅的吻痕在上面显得格外突兀。   舒赫眼风瞥见,他虽然不怎么和旁人亲近,但毕竟活了三百来岁,也不是未通人事,反应过来,赶紧低下了头。   “你确定仔细搜过,没有遗漏的地方......舒赫。”容炀面色一沉,皱起眉,“想什么?”   “没,没有。”舒赫顿了顿。   容炀往后一靠,拿着竹简闲闲地敲了两下,“我大概知道在哪里了,不过你还是重新找一遍,要是果真没有,我会处理的。”   舒赫抬眼看他,话还没出口,容炀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去不了。”容炀轻轻闭了下眼睛,神色有一瞬的脆弱。他想只怕是又要回去了。这世间所有的事,都像一个圈,从哪里开始的,也得在哪里结束。   舒赫迟疑着叫他,“先生。”   “按我说的去做就行。”容炀再睁开眼,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还有件事情,我得和你说一声。”   舒赫点头,听容炀道,“巨门星君要回来了。”   舒赫一愣,火光映照着容炀的脸,让他神色难辨。容炀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她消失了一个多月,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我了解她,也仔细思量过了,按巨门星君的性格,现在民研局的这些事都不值得她这样大费周章,她大概是又发现了什么......我原本也只是猜疑,可昨天宁辞告诉我,她要召集所有星君,现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也有个八成了。”   舒赫一席话听得云里雾里,小心翼翼,试探着问,“先生的意思是,巨门星君或许发现了您......”   “我怎么?”容炀眼皮不抬,淡然道。   舒赫不敢说出那两个字,只是担忧地看着他,“先生需要我做什么?”   “你不用太担心,我有准备。”容炀放缓了语气,“如果事情真的是预料的那样。那么过些日子,我会和民研局的人一起来一趟妖族。届时,不管我以什么身份出现,你......”   这话听着奇怪,但舒赫还是立刻道,“我从未在那以前见过先生。”   容炀赞许地看他一眼,“妖族以前还有哪些见过我?”   “不多,只有我的亲信。”   “你的亲信我一个都不信,全关起来吧。在宁辞回民研局以前,你安排守过他的人,也关起来。”   “是。”   “还有。”容炀看着前方柱子上的木头纹理出神,想了片刻说,“我要是来了,那么你在我到的第一天夜里丑时,替我打开祭坛。”   “那个人......”   容炀摇头,“不用转移,没关系。”   舒赫应下来,又轻声问他,“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容炀静默片刻,在舒赫准备告退的时候,忽然叫住了他。   “怕吗?”容炀用脚尖轻轻踢了下火堆,抬眸与他视线持平,“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得先把这把火往你身上引。”   舒赫倏地一愣,随即道,“不怕,属下愿为先生肝脑涂地。”   “动不动就要死要活地做什么,你且安心,会把你摘出来的。”容炀笑了笑,站起身走到舒赫面前。   许是被容炀身上的吻痕惊着了,他靠得近了,舒赫压根不敢看他,赶紧低下了头。   “别动。”   容炀皱眉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然后手指飞快在他眉心处点了一下,又放开了他。   手背上藏青色的花纹浮现又消失,舒赫觉得身上蓦地空了一瞬,诧异道,“先生,您这是?”   “等你把我吩咐的事办完,血誓自然就会解了。三百年了,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想当妖王就继续当,什么时候不想了,四方闲游都好,不用再受我驱使了。”   容炀将那一堆火熄灭。回过头,见舒赫脸色惨白,“先生......”   “你这是做什么?”容炀皱眉,“血誓要解了,不习惯吗?”   “就算没有血誓,我也......”舒赫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尽力稳住自己的语调,勉强平静下来,“我这些年替先生做事,并不是因为血誓在身。是因为先生有恩于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我一直拿先生当至亲看待......”   “我对你的恩情,你已经还完了。”容炀叹了口气,“况且,这边结束,我的确也没有事情要让你去办了......”   舒赫睁大了眼睛,第一次陡然打断了容炀的话,“先生,您说您有准备的。”   容炀低头很轻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再看舒赫,提步往前走去。   舒赫在身后仓皇地叫他一声,“先生!”   “其它的事情,以前就交代过了,我不再说了。这里处理了就快些回去吧,替我把剩下的事情办完,你自由了。”容炀脚步顿了一顿,最后也还是没有停下来,走出凉亭,背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呀,2019年如果有不如意的地方都已经过去啦,2020年大家一定要开心顺遂哦。 第64章   容炀在隔壁换了衣服,才又进房间。   膝盖恰好碰到床沿,自己的手背上有一道暗光闪过。容炀不动声色的地握住傅宁辞的手,将离开前画的符抹去,低声道,“你醒了?”   傅宁辞嗯了一声,侧了**,见容炀穿着睡袍,又反握住他的手,“去哪儿了?手怎么这么凉。”   “有点渴,下楼喝了杯水。”   傅宁辞眼睛还半眯着,单手搭在他脖子上,凑上去碰了碰他的嘴唇,嘟嚷着说,“我也要喝水。”   “嗯。”容炀顺手把空调温度调高一些,“我去给你拿。”   他走出卧室,关上门舒了一口气。去厨房兑了杯温水,又加了半勺桂花蜜才端着上来。   傅宁辞大概清醒过来一些,开了床边的落地灯,手掌搭在眼睛上半靠着床背。听见容炀的脚步声,转头冲他笑了一下。   容炀把杯子递给他,坐回他身边。暖黄的灯光照着傅宁辞,从裸露的肩颈,一直延伸到被子里都有印记,虽然自己身上并没有好多少,容炀还是摸了摸他肩膀上淡淡的牙印,“没事吧?”   傅宁辞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被水呛到,重重地咳嗽起来。   容炀赶紧去拍他的背,缓过那一阵,傅宁辞瞪他,“能有什么事?怀孕吗?”   “别瞎说。”容炀揉揉他的头发,“我是怕刚刚伤到你了。”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傅宁辞其实腰还有些酸,干脆又躺下去。听容炀还在问需不需要消炎药,觉得整张脸都烫起来,便随口堵他道,“怎么这么熟练啊你?”   他这本是玩笑话,容炀话音却蓦地断了,傅宁辞心里空了一瞬,抬脸去看他,“不是被我说中了吧......要真有你老实和我交代了啊,我不和你计较。”   容炀抿了抿嘴,镇定笑道,“真这么无所谓,你紧张什么?”   “我哪儿有......”   傅宁辞话没说完,容炀侧身抱住了他,“没有,你别多想,只有你,从来都只有你。”   “知道了。”,傅宁辞头闷在他怀里笑。   容炀偏头亲亲他的耳廓,的确只有他。   过去到现在,三千年的时间里,一直都只有傅宁辞。   年终本来兵荒马乱的代名词,再加上那个不知道具体缘由的会。南局上上下下,从局长到守门的大爷,加了一整周的班全都没歇过,底下埋怨不断,傅宁辞作主多发了一个月的津贴才安抚下去。   “其实我仔细想了想,咱们也不用这么急。”审完最后一份报告,苏姚姚背过手敲了敲脊柱,“北局出了钟家那么大的纰漏,咱们无论犯多大的错,都不可能比他们更严重了。”   傅宁辞把笔搁下,“急的是你,说不急的也是你。前几天我就和你说,根本不用这一周把总结写完,若恒姐这次来,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开年终会的意思。”   “那万一呢?再说迟早也要写的,长痛不如短痛。”   苏姚姚起身倒了杯水,因为要看的文件太多,时间又紧,为了方便随时商量着批复,他俩连着容炀三个人都挪到了会议室办公。这里的空调是上个月新换的,制暖功能好得呆上半小时就嘴唇起壳。   “也真是烦死了,直说是什么事不行?”   正说着,一个电话打了进来,苏姚姚比了个口型,总局的,按下了扩音键。   “喂,苏局吗?局长明天下午的飞机到枫江,颜主任上午会到,具体的时间我晚些邮件给您,您注意查收一下。”   “好,我知道了。”苏姚姚又问,“局长现在回来了吗?有说到底什么事吗?”   “回来了,半小时以前才到,现在正开会呢。”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道,“具体事宜,我也不清楚。实在抱歉。”   “行吧,辛苦了。”苏姚姚挂了电话撇撇嘴,对傅宁辞道,“那明天你亲自去接一下吧。”   “好。”傅宁辞应下来,接过容炀手里的橘子——剥得很干净,连橘络都细细地去掉,又顺手塞了一瓣到他嘴里。   “要瞎了。”苏姚姚嘀咕着,又想起什么对容炀道,“容顾问,我有份文件让孟轻拿去改了,一直没送上来,你能不能......”   “你不能自己去啊?”傅宁辞骂她。   容炀笑笑说没事,转身出了门。   “傅宁辞,你看看你那个护短的样子......别瞪我,我是有事要和你说。若恒姐来了,你准备怎么办啊?”苏姚姚拖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傅宁辞莫名其妙,“什么怎么办?非得避开他说。”   “你和容顾问啊。”苏姚姚道,“这一周忙得脚不沾地我都没来得及问你,不过不问也看得出来,你这是把人勾搭上了吧?”   “姑娘家家的,用词文明一点。”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啊?”苏姚姚压根不理会他。   傅宁辞十分无所谓地挑挑眉,“你慌什么,直说就是了,我明天不是去接她吗?车上我和她说呗。”   苏姚姚闻言迟疑了片刻,“就这样?”   “不然呢?”傅宁辞说,“你前段时间不是挺支持的吗?当时光想着看热闹,现在回过味来了?这有什么,局里又没有规定星君不能谈恋爱。”   “那是因为以前没人这么干过。”苏姚姚皱眉说,“我是怕若恒姐不同意。”   傅宁辞站起身打算去看看容炀,顺带居高临下地拍了拍苏姚姚的头,“所以我来试试水呗。放心吧,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第65章   “你觉得不是大事吗?”   傅宁辞上次见到杜若恒还是立夏的时候。在他突然昏迷的那段时间,杜若恒虽然来过,但傅宁辞自己也没有意识,现在再一见面,才猛然发现已经半年多了。   杜若恒的外表当然没有任何的变化,和傅宁辞在医院第一次见到时一样,穿素色的旗袍,冬天也只套了一件黑色的长大衣。   “我觉得不是啊。”傅宁辞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方向盘。   杜若恒撑着额角叹了口气,“行了,我知道了。”   傅宁辞虽然不认为这是多严重的问题,但杜若恒如此轻描淡写,也还是愣了一愣,“姐?”   “嗯?”   傅宁辞笑起来,“你这是接受了?姚姚昨天还担心来着......”   “我当然不接受。”杜若恒摇下车窗透了口气,“现在没心思和你计较。真要说起来,你最近干的好事也不止这一桩。私自送鬼魂进尸体还魂的事,你以为我不知情?我记得当年你刚回来,我就说过,你是星君,你的职责是维护秩序,不是同情弱者。现在再给你加一条,不该有的感情也别去碰。你以人的身份活得太久,有些事情一时割舍不下,可以理解,但不要陷进去,知道吗?”   傅宁辞在路口处停下车,转头看她一眼,认真道,“姐,我是真的喜欢他。我,我也不是和你商量,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胡闹!”杜若恒闻言怔了一瞬,在傅宁辞正要开口的时候打断了他,“绝对不可以,你不用再说了……眼下还有要事,这些都以后再说。你听话,自己懂事点儿断掉。”   她甚少这样疾言厉色,傅宁辞心道还真被苏姚姚给说中了,不过他想这到底是他和容炀两个人的事,杜若恒同意了当然好,实在不同意也没事,一时便也没再答话,红灯过后又沉默地发动了车。   杜若恒深深地看他一眼,良久叹息道,“宁辞啊……你不要觉得姐姐不近人情,只是……算了,我也不和你争这些,都以后再说。姚姚他们呢?已经到娲皇庙了吗?”   她这样讲,傅宁辞也缓了语气,跟着换了话题,“刚才打了电话,他们就出发了。距离比机场过去近些,应该要到了。对了,姐,专程过来,是为了禄存的记忆吗?”   “不止,先去星灵谷看了再说。”杜若恒摇摇头,神色有一丝凝重,往车窗外看了一眼,低声喃喃道,“这人世只怕要变天了。”   “若恒姐怎么说?”一行人在娲皇庙碰了头,便顺着密道往星灵谷走,苏姚姚落后两步,低声问傅宁辞。   “没什么。”傅宁辞摇头,“容炀呢?在局里吗?”   “应该是吧,我刚走的时候还在。”苏姚姚道,“若恒姐真没骂你?你这待遇也太好了点儿。”   傅宁辞笑笑没多解释,通道已经快走到尽头,推开山壁便进了星灵谷。   雪一般的植物依然蓬勃生长着,潭中按北斗排列的石头,静静地散着光。禄存星对应的石头,光亮要弱上不少,里面小小的一团。   “那日,我和宁辞拿到这段记忆,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就一直保存在这里。”苏姚姚解释道。踏着凝结成冰的潭水,慢慢将手穿过透明的石头,把那团光取了出来。   “是有灵力在。”杜若恒闭着眼,将手覆盖在光上,感觉一股暖流从掌心中蔓延开来,“也的确和我们都不同,应该是禄存的没错了。”   “那能通过这个找到他吗?”楚晴问。   “只怕是难。”颜今沉吟片刻说。他站在杜若恒旁边,像个高中生的模样,因为常年在外奔走,傅宁辞回来四年,见他的机会倒是寥寥无几,“这么多年,到处都找遍了,迟迟没有下落,如果”   他看了傅宁辞一眼道,“贪狼星君是投胎了,所以才能被找到。禄存要是也因为什么原因魂魄离体,又没有同样入轮回......没有实体,就算通过他自己的灵力,只怕也......”   他话说得委婉,只是言语间,意思倒是很明确,现在世上或许并没有禄存在。   的确已经太多年没有消息,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颜今说完,一时大家都静默下来。   “试试再说吧,现在这种情况,能找齐最好。”杜若恒沉声道。   “现在什么情况?”卫顺成觉得听着怪怪的。   杜若恒没有回答,垂下眼,将那团光放在了水潭的正中央,然后半蹲下去,指间绕着光周围画了一个圆圈,“先归位。”   他们在依次在潭中央的石头上坐下,右手成刃,从心脏沿着手臂,一寸寸地滑到了左手脉搏处。   颜色不一的光点从各人的手上飞出,在空中盘旋汇聚,飘在水潭之上,原本静滞的水面忽然泛起微波,仿若星河洒落期间。   慢慢地,那团小小的光开始移动,从圆心处,逐渐向某一个方向偏移。   傅宁辞眼睛一亮,杜若恒的神情脸上也闪过一丝欣喜。灵力若是有感应,便证明禄存还在,待光点平息下来,按那个方位去找,或许就能找到他了。   正在这时,事情忽然变得有些不对,只见那光点朝着他们进来的石壁方向短暂地停了一瞬,接着竟然腾空而起,直接往通道飞去。   几人俱是一惊,颜今靠得最近,立刻追了出去,他们也赶紧跟了上。   “这怎么回事?”他们跟着那个光点,然而通道太狭窄,总也差了一段距离,卫顺成道,“难道禄存就在这附近?”   匆忙间,谁都没有办法给出答复,但心里不免都因为这个猜测隐隐激动起来。   颜今追出门去,见那光点飞到了前面女娲庙中。天气太冷,庙里只有稀疏几个人,光点弗一飞进去,丝毫没有停留,直直地从一个男人背心没入,然后消失在了他体内。   “这是,禄,禄存吗?”颜今一愣。杜若恒已经快步向那男人走去,他似乎有些难受,一手按着太阳穴,撑着殿中的柱子,微微弯下腰。   其余几人却都愣在了原地。   “傅宁辞。”卫顺成最先沉不住气,扭头看他,嘴巴张得能吞下鸡蛋去,“我没看错吧,这不是你们容顾问吗?” 第66章   “你不过去看看吗?”   女娲庙中的人已经被紧急清空了,杜若恒带着容炀进了星灵谷,其余人也都跟去了。傅宁辞走到入口,不知怎么又没进去,顿了半秒,转身去了前面星灵宫中。苏姚姚没看见他人,想了想放心不下,又出来找他。   “容炀不是在局里吗?怎么会到庙里来?”傅宁辞盘膝坐在贪狼塑像前的蒲团上,眼神放空地看着前方。   “我问过孟轻了,我们出发没多久。局里就接到公安局转来的电话,有人在女娲庙附近撞见妖了,城北不是还有案子没处理完吗?外勤都过去那儿了......就只能容炀过来了。”   傅宁辞按按眉心,“妖呢?”   “兔子精,还没成年。太冷了,跑到香炉边蹭火,尾巴没藏好。已经带回局里教育去了。”   “这样吗?”傅宁辞垂下眼睛,心想这也太巧了,“容炀真的会是禄存吗?”   苏姚姚偏过头看他,傅宁辞又敲了下地砖,“问你呢?”   “哦,问我啊,还以为你在自言自语。”苏姚姚背塌下去,用手支着脸,“我也......这怎么说。”   “你觉得。”   “这不是我觉得的问题。”苏姚姚想了想道,“刚才在若恒姐带他进星灵谷,他手碰到禄存那块石头,亮了。”   “你和我碰到禄存的石头也会亮啊!”傅宁辞看着她。   “你声音这么大干嘛?”苏姚姚坐直了,偏过头,“那是因为咱们是星君,彼此之间的灵力有感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容顾问碰到为什么也会亮呢?而且,禄存记忆中带着的灵力,的确可以融进他体内......啊,完了。”苏姚姚咬了下手指,“我把自己说服了,你说居然这么长时间咱们都没发现。”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傅宁辞叹了口气,摇摇头,“上次在局里,刚刚拿到这段记忆的时候,容炀明明一点反应都没有......况且当时不是看到禄存的幻象了,像吗?”   苏姚姚看他一脸苦恼,挪到他旁边去坐下,在供台上抓了把龙眼,一边剥一边说“上次根本没有试,况且也没看到正脸,就一个背影,怎么判断像不像。”   “我烦死了,你别吃了。”傅宁辞皱眉瞪她,打了一下她的手。   “哎呀,你的确烦死了。”苏姚姚没好气地扔到他身上,去文曲塑像前拿了个橘子,“我吃我自己的行了吧?”   “不过你到底在烦什么?”那橘子酸得很,苏姚姚吃了一瓣又放回去,“他是禄存不是更好吗?你也不用担心他会老,会死,你们可以长长久久了啊。现在禄存回来,多半是要再设个分局......这样吧,我牺牲一下,到时候调我过去呗,把容顾问留在这边。你俩把办公室打通了,每天二十四小时见面都行。怎么样?够义气吧?”   “我不是说这个。”傅宁辞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感觉隐隐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但容炀要不是,现在的情况倒更说不通了。   他回想着幻境中见到的禄存,背影,声音,和夏启说过的话......   “姚姚......”傅宁辞刚觉得好像抓住了点什么,卫顺成忽然走了进来,“你们怎么在这儿?到处找。”   “怎么样?”苏姚姚赶紧问他,“是吗?”   “是。”卫顺成说着顺手把供台上剥好的橘子拿过来。   “哎,你别.....”   “文曲你最近有够抠的,去我供台上,随便拿。”苏姚姚正要阻止他,卫顺成已经掰了一半在嘴里,表现扭曲起来“靠!怎么这么酸。”   “我就是想和你说这个。”   “你们别闹了。”傅宁辞扔了一瓶水给卫顺成“真的是?”   “是啊,你别这么怀疑的看我行不行,骗你好玩啊?颜今都要乐疯了,终于不用到处跑了。”卫顺成一边喝水一边道,“若恒姐还说,容炀体内的灵力,好像被什么压住了,所以大家相处这么久才完全没有发现。记忆里带着的这些灵力入体,算是一个引子,不过要想彻底恢复,大概还得想别的办法......哎,傅宁辞,你能不能尊重人把话听完再走......”   傅宁辞坐在凝结成冰的池水上,静静地看着容炀的脸。他在禄存石上睡着,长长的睫羽伴随着呼吸轻微颤动着。   “宁辞,你在车上和我说的那个人,就是禄存吗?”其余人都离开了,杜若恒半蹲在他边,轻声道。   “我不知道他是禄存。”   “那你现在.....”   “姐。”傅宁辞终于将目光从容炀脸上移开,“无论他是谁,对我而言并没有影响。只是一时觉得有点乱。”他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现在是高兴还是怎样,总之冲击太大了,你让我安静和容炀呆会儿好吗?”   “好吧。”杜若恒迟疑了一下,还是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傅宁辞刚找回来的时候,身体虚弱得要命,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她亲手照顾。杜若恒有时觉得他像自己的孩子,总是免不了纵容他。“禄存没事,只是刚刚灵力入体,一时有些受不了,倒不像你当年那么严重。应该很快就会醒了。那我先出去了,等他醒了,大家开个会,我有事情要说。”   她站起身离开了,傅宁辞听着脚步声在密道里消失,伸手将容炀面颊上一缕飞絮摘去。冰面下池水泛着悠悠的光,一切都静下来,天地间,好像只剩他们两个人。   傅宁辞满心疲惫地趴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容炀,直到他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傅宁辞说着拍了下脑门,“我这是在问什么,怎么感觉怪怪的。”   “没有。”容炀坐起身,笑了笑,“刚才是巨门星君吧?她说我是......”   “吃惊吗?”傅宁辞打断他。   “大概和你们呆得太久了,好像也不怎么吃惊。”容炀从石头上下来,坐在他旁边,“你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我是禄存,不好吗?”   傅宁辞转过身,手趴在他膝盖上,看着容炀的眼睛,“我不知道,像姚姚说的那样我应该开心的,但是”   他垂下眼眸,脸上硬撑的笑意消去,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容炀,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最近常常觉得不安。你明明回来了,却还是有这样的感受,好像你随时要走。刚才发现你居然是禄存,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我这种感觉似乎更强烈了。”   傅宁辞说话时低着头,连头顶露出的两个发旋都和三千年前一样。老人说这样的人性格敏感又固执,或许是真的。   容炀倾身抱住他,动作间,衣袖间的红蝶露出,用傅宁辞听不见的声音与容炀传音道,“迈出这一步,你是真的只有往死路走,回不了头了。”   它的语调中连一贯的不赞成与责备都没有了,只余下深深的苍凉。   容炀没有回答,因为傅宁辞在这时贴着他的耳边道,“不过不管怎样,不管你是谁,我都爱你。”   容炀收紧手臂。不是从今天开始,不是从迈出这一步开始,而是从傅宁辞第一次说爱他,他就回不了头了。 第67章   夜晚的民研局依旧灯火通明,两队巡逻回来的树族外勤,匆匆换下衣服,一手提着一袋二氧化碳站回了门前的花坛里。   孟轻发完最后一封邮件,揉揉眼睛关了电脑,提上包准备下班。等电梯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尽头会议室的门上有一道符光闪过。还没结束吗?她掩嘴打了个哈欠,走进了电梯间。   “天魔?是什么?”卫顺成诧异地看着杜若恒,又环顾一圈,大家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点迷茫。   十秒钟前,杜若恒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天魔大概要现世了。   “啊,不,我不是问是什么,我知道这个。”卫顺成问完又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真的存在吗?天魔不就是民间传说?”   苏姚姚耸耸肩,撇嘴道,“我们不也是传说本身吗?”   “不是传说。”杜若恒深吸一口气,打断他们,“我见过。”   场面一时静默下来,苏姚姚手里的笔掉落下来,发出啪地一声响,容炀眼角微微跳了跳。不动声色地弯下腰,捡起滚落在脚边的笔推回苏姚姚面前,没有说话。   “若恒姐,你什么时候见过?”卫顺成回过神问。   “很久了,在你们诞世以前。”杜若恒示意颜今把刚刚打印好的文件分发下去,“天魔,并非因为执念入魔,从一出现,体内就有魔性在。而且和其它入魔者不同,天魔,是有自己神志,也可以控制体内的魔性,只不过,他的本性就是恶的,换句话说,天魔就是为了毁灭而生的。我让人整理了目前能查到的所有记载了天魔的古籍,找到的并不多,但是有一点很奇怪。有关天魔的记载,只在两个时间段出现,除了我知道的那一次,另外就是两千年前,灵魔大战的时候。”   “灵魔大战,我记得是因为战乱啊,人心惶惶,入魔者太多了。”苏姚姚低声问坐在旁边的楚晴,“你也记得是这个吧?”   楚晴点点头。   “问题就出在这里。”杜若恒垂眸看着桌面,顿了顿道,“我想我们的记忆大概是被改动过了。”   她语调不高,但闻言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聚集过去。   “宁辞和容炀姑且不论,投胎转世不记得了。而我们五个沉睡醒来,战前的记忆都很模糊,偏偏大战的理由又还记得,这本身也就可疑了。重建长明宫后,各种事情不断,一直也没有往这上面想过,是我的疏忽......我也查了灵魔大战时的情况,的确烽烟不断,但到那时各国纷争的状态已经持续几百年了,战乱规模也并没有突然地改变。按理说,不应该入魔的人增加到我们都没有办法控制的地步。”   “姐姐的意思是,灵魔大战不是因为战乱,是天魔?你们的记忆也是天魔改的?”傅宁辞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天魔这两个字,心里有种说不出来,很奇怪的感觉。   苏姚姚歪着头看着杜若恒,插话说,“可是,姐。记忆模糊是一回事,又不是全忘了,有些事情总还记得嘛,我们不是还记得各自的封号,管辖地之类的。所以,为什么就是天魔了?以前不是怀疑是灵力受损的缘故吗?......啊,姐,我不是质疑你,我只是......”   “没事,我知道。”杜若恒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她,“姚姚,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不清的?”   苏姚姚眼珠转了转,想一想道,“醒前的所有记忆好像都有一部分是模糊的,可是也不是全忘,有些记得,有些记不得。”   “你们呢?也一样吗?”杜若恒看向颜今与卫顺成,见他们都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开口道,“我不是。”   “啊?”   “我比你们诞世都早,我之后第一个出现的便是禄存。”杜若恒说着,不由自主地看了容炀一眼。这位新找回来的星君,却微微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杜若恒继续道,“我的记忆模糊,便是从那里开始的,前面的事情我都记得很清楚。”   “前面有什么事情?天魔?”一直默不作声的颜今忽然问。   “还有一些其它的,不重要了。”杜若恒语气轻描淡写,眼底闪过一丝怀念,又被她很快地压了下去,喝了一口水,道,“总之记忆其实模糊得蹊跷。当然,这也不是我怀疑天魔现世的理由,毕竟在我的记忆里,他已经被制服,或许早就消亡,看来我错了......我上个月一直不在局里,你们是知道的。其实最初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情......原本是想找堂庭山的。”   “堂庭山?”傅宁辞愣了一愣,“我的封地?不是说所有神山都被毁了吗?”   其余人也都看向杜若恒,卫顺成有些不高兴地撇了下嘴,又低下头去。   “按理说是这样。”杜若恒没有正面回答,“我也并没有找到。原本神山在的地方,现在只剩一片平地,只是当我到那里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个声音。一开始我听不清是什么,所以想尽各种办法,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听到那句话。”   杜若恒闭了下眼睛,轻轻吸了口气,“他说,‘天魔要现世了。’”   楚晴轻声问,“他是姐姐认识的人吗?还说什么了?”   杜若恒放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一个故人,我认得他的声音。没有别的了,他......三千多年前就不在了,我听到的,也只是尚存的一段灵识,能告诉我这一句已是不易。现在,大概这段灵识也不在了。”   “是我们诞世之前的故人?”容炀状似随意地问,“若恒姐,他是什么人?灵识能流传三千多年,那他.....”   “他是谁不重要,天魔一事,应该是真的,他不会骗我。”杜若恒显然不想多谈,容炀笑笑,没有再问下去。   “前两天我和宁辞整理上交的报告,倒也发现各地魔气好像都有凝聚的趋势,最近入魔的案子,的确也更多了。”苏姚姚转着笔道。   “北局也一样。”卫顺成接上去,“不过如果真是所谓天魔,现世又是什么意思?要出生了?”   “是一直都在,对吗?”傅宁辞忽然道,杜若恒点头,示意他继续说,傅宁辞想一想,“姐,你刚才说,你们的记忆模糊,怀疑与天魔有关,那就意味着,从来就没有真正消亡过,大战之后,你们昏睡,我和容炀投胎,而天魔也还继续活着,甚至有能力改动记忆。可要是这样,又为什么现在才......这都又快千年了。”   杜若恒靠在椅子上,眼神滑向一边,“我也不知道,我想或许和我们一样受了重伤,藏匿起来。现世的意思,也许是说,他快要恢复了。”   其它人或许还心有疑虑,但见杜若恒如此笃定,也知道她不可能在这事上掉以轻心,便都点头称是。   “大战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记不清了。但我记忆中的天魔很强大,为了制服他,有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其实最后也没有胜,两败俱伤。”杜若恒迟疑了一秒,“当年是用镇魔链把他锁住了,现在镇魔链不知所踪,时间紧迫,也无从找起。”   “那要怎么办?”容炀抬眼看向杜若恒,放在桌下的手,指甲掐进了肉里。   “在天魔彻底恢复之前,尽快找到。”杜若恒没有犹豫,语气中甚至还有一丝恨意,“这次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杀了他。”   ※※※※※※※※※※※※※※※※※※※※   ①:记忆模糊:在第六章 提过;②:杜若恒诞世最早,记忆和其它星君不同,以及神秘声音:在第九章和第三十五章提到过。③:镇魔链:在第三十四章提过。(前面其实零零碎碎伏笔埋了很多,第三卷 主要就是把一些伏笔慢慢收起来,第三卷结束,主线也会揭露出来, 第四卷 写前世,写造成一切的原因。) 第68章   傅宁辞回民研局四年,还是第一次听见杜若恒如此明显地表达出反感。他感觉心毫无缘由地往下一坠,情不自禁地开口想要说什么,然而话音还未清晰,眼前却突然一黑。脑中如潮水般涌进许多画面,鲜血,遍地的尸骸,阴不见天的云层,熊熊燃烧的火焰......却又在瞬间都归于黑暗。   “宁辞!”容炀见他神色不对,急忙起身走到他身边。   傅宁辞觉得身上似乎有种灼烧的刺痛感闪过,但也只是一瞬,他用力甩甩头,觉得缓过来不少,“我没事。”   杜若恒皱眉来摸他的脉搏,其实今天在机场刚见面的时候已经试过了,似乎有哪里不对,但细探之下,好像又只是太多疑了。   “你上次昏迷醒来,有没有哪里......”杜若恒满脸都是关切的神色。   “没有。”傅宁辞说,也不顾所有人都正看着他,握住半蹲在身前的容炀的手,冲他笑了一下,“我真的没事,你别担心。”   杜若恒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上,实在不知现在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还是两人大战以前就是有纠葛的?可她委实没有半点印象,只觉得奇怪。   但记不清的事原本也太多了,杜若恒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坐回位置上。   其它人也愣了,只有苏姚姚一脸‘我知道八卦快来问我的神情’,没等楚晴开口,已经迫不及待地凑到她耳边窃窃私语了。连天魔现世这样大的事都被短暂地放置在了一边。   “姚姚。”杜若恒无奈轻斥她一声。   “我晚些和你说。”苏姚姚压低声音对楚晴道,赶紧坐正了,摆出眼观鼻鼻观心的架势来。   傅宁辞也终于松开了容炀的手,两人面色都一派自如。杜若恒心中暗叹一口气,“宁辞,你刚刚要说什么?”   傅宁辞思索片刻,的确没什么印象,“忘了,想起了再说吧。不过姐姐,要从哪里开始找起,你已经有方向了吗?”   “我想过了。”杜若恒道,“我们的灵力与魔气是相斥的,不如直接用灵力来……”   “不行。”容炀语气坚决打断,缓了缓神色道,“若恒姐,你刚不是说,天魔并不好对付。九州大地,幅原辽阔,若是漫无目标,便靠灵力来找,就算寻到,只怕灵力也还来不及完全恢复,何谈制服天魔?”   杜若恒听他这样讲,面色犹疑了一瞬,卫顺成嘴角勾了勾,有些不屑道,“知道禄存你灵力尚未复原,又不会为难你。光知道泼冷水说不行,那你有其它办法吗?”   傅宁辞眉头微皱,容炀却轻轻对他摇了摇头,转脸看着杜若恒道,“或许有。”   他迎着杜若恒诧异的目光,思量片刻问,“魔气呈黑色,但天魔所在处,他的魔气是否呈暗红色?”   大家面面相觑,杜若恒愣了愣,抿唇看向容炀,神情有些打量,“你想起战前的事了?”   “没有。”容炀摇头,“姐姐不是让我试着召出天玑长枪吗?我虽未成功,方才却在睡梦中看见长枪在一处魔气极浓厚的地方,可那里却是暗红色。我醒来时,原本有些忘了,也没提,现在你这么一说,倒是想起来了。”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神色恳切无比。傅宁辞闻言便问杜若恒道,“姐姐,天魔的魔气是暗红色吗?”   “是。”杜若恒迟疑地点点头。   “还真是这样。”容炀松一口气,脸上又恰到好处地带上一点疑惑。“只是不知天玑长枪怎会落在天魔手里。”   “容顾问。”苏姚姚一时也没改口,追问他,“你记得那周围还有什么特征没有,是在哪里,你知道吗?”   容炀神色凝重下来,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中,“好像有树,丛林很茂密……”   “这算什么特征。”卫顺成低声嘀咕一句。   容炀似乎想得很艰难,手指不自觉地轻敲着桌子,很久以后才又道,“水流……好像有,像是两条并排的河……”   “还有吗?”杜若恒问。   容炀摇头,“我记不……对了,河旁边有石头的建筑……嗯,有很多石头的建筑在。”   他沉默了片刻,神色带着歉意,“的确是记不起来了。”   “没事,你歇一会儿。”容炀面色有些苍白,傅宁辞起身倒了杯热茶给他。杜若恒问,“有头绪吗?有没有类似的地方?”   “听描述,很像是妖族的样子。”楚晴托着腮柔声道,“看见一棵很大的凤凰树没有?差不多得二十个人才抱得住。”   容炀垂眸吹一吹茶盏上的热气,“这倒并没有看见。”   “如果是妖族,倒也有可能。”卫顺成手撑着后脑勺,跷着腿道,“姐,我和你提过吧,妖族现在的妖王舒赫,上位过程很奇怪。他是个半妖,地位其实很低,却打败了一堆的叔伯兄弟,成了蛇族族长。然后第二个月老妖王就暴毙而亡,他又一举成了新妖王。根据我们查到的消息,舒赫在当妖王以前,还在族外流落了很长时间……只不过,按局里的规矩,妖族的事情民研局一般不参与,舒赫又一直很安分守己,从不和局里唱反调,这些事情我们也就没追究过。现在想来,如果是背后有天魔相助,就说得通……靠,不会真是这孙子吧?!他都当了三百年妖王了,感情三百年前就和天魔搭上了……”   “注意言辞。”杜若恒提醒他,一直没出声的颜今忽然问容炀,“你说,你看见了天玑长枪?”   “是。”容炀看着他,背微微绷直了,“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四年前。”颜今回忆道,“四年前,就是贪狼回来前不久,我曾短暂感应到过一次灵力,是妖族的方向,但我真的找过去,又已经消失了。后来没过多久,就在枫江找到了宁辞,所以那次的灵力,不会是宁辞,应该是属于你。”   容炀不露声色松了口气,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道,“我从未去过妖族,四年前,我还在枫江念书,宁辞是知道的。”   “那或许便是天玑长枪了。”颜今说。   容炀也不答话,只轻轻点了下头。   杜若恒一时没有说话,沉吟片刻取了一只小小的香炉出来。净手燃了一支香,烟一点点地弥漫开,变幻出了山河湖海的模样,各处都有隐约黑色,那是散布在九州之上的魔气。   杜若恒看着妖族的那一块,魔气并不比其它地区更浓,她沉吟片刻,道,“禄存说的也有道理,既然这样,我们便先去妖族看看,如果没有,再用灵力来找。”   “妖族在北局,那楚晴与我一道。”杜若恒想想说,“禄存也同去,正好确定梦中所见到底是不是妖族。”   “我也要去。”傅宁辞忙道。   杜若恒温声说,“宁辞,你上次昏迷,一直也没有找出原因,还是留在枫江,也方便去星灵谷调养。”   “我真的没什么,这都醒了一个月了,也没哪里不舒服,刚才就是个意外,你别放在心上。”傅宁辞固执地摇头,顿了顿又说,“容炀才真是没有恢复,我不放心。”   他语气坦坦荡荡,杜若恒无奈只得说,“我和楚晴不是在?”   傅宁辞看看容炀,又对杜若恒道,“我也担心姐姐和武曲嘛,天魔要的确藏在妖族,多个人总要好些不是?”   “哪里学的这些油嘴滑舌的毛病。”杜若恒站起身,到底也还是同意了,“那就这样定下,姚姚和顺成各自留守局里,颜今替我回去总局。你们看着后院别起火,另外也仔细留意着各处是否还有天魔踪迹。若真在妖族倒好,只是也不能把宝压在一处。”   三人均敛了神色,齐齐应是。   “大家各自准备一下,两个小时以后,出发去妖族。”   傅宁辞和容炀从一楼出去,正巧碰上今天被抓的那只兔子精放出来。   许是关得太久,放出来太兴奋,一跳一跳地往台阶下蹦,直直地摔了一跤。   容炀快步上前,扶起她,温声道,“小心些。”   “谢谢。”那只兔子精红着脸站到一边,目送他们离开。走出民研局的大门才悄悄摊开手,掌心里一张小小的纸条,看后便消失了。   上面只有一句话:告诉舒赫,一切如预料一般,按吩咐行事。   ※※※※※※※※※※※※※※※※※※※※   虽然我觉得大家的记忆力没有这么差,但是我还是提醒一下(真的没有不信任你们的意思哈),兔子精在上一章出现过。 第69章   妖族的入口,藏在市里极繁华的商业中心。   圣诞刚过去,又快到新年,四处都是张灯结彩的喜庆氛围。商场里熙熙攘攘,当然也不都是人。前面不远处一个小男孩被两个保安从人群中迅速拖了出来,左右夹着,迅速带走了。   周围人以为是小偷,议论两句也都没在意。傅宁辞却清晰地看见那男孩脖子后露出一小撮浅黄色的毛。   “你们安排的外勤吗?”傅宁辞瞥了一眼那两个保安,其中一个是人类,另外一个应该是竹子成精。   楚晴点头:“这里离妖族近,小妖不敢跑远了,就总在这里逛。修炼不到家又容易出事,不是露耳朵,就是露尾巴。每到年底都要加平时三倍的外勤过来,还是有制止不及时,被人发现的。”   说话间,四人已经走到了商场东北角。   因为一旁挨着是商场管理处,没有商铺。逛的人自然就少,电梯也总是空着。   他们走进去,将楼层键由一按到九,轿厢以极快的速度下落。穿过地下两层停车场,还在持续下降,过了十来分钟才停下来。   电梯门缓缓打开。迈出去就是铺满落叶的石子路,路的尽头,站着不少人,因为在妖族地界上,或多或少也都还留出一点妖的特征来。为首的男人一身黑衣,身后拖着长长的一条蛇尾,正是妖王舒赫。   在路上,他们已经从北局调了舒赫的详细资料来看。大致也就是楚晴提过的那些,半妖之身,少年时离族不知所踪,又在极敏感的时间点回来,还几乎可以称得上顺利地成为了妖王。   北局的人事记录里,每个人的第一项都是安分程度评级,舒赫每年都是五星。不过妖族不服他的倒是不少,既因为他对民研局言听计从的态度——不管是不是假装,也因为他尴尬的身份。这些都算是意料之中,唯一特别的事,反他的人里最厉害的是他母亲。   “舒赫的母亲白瑶是上一任蛇族族长的女儿。她对舒赫,听说自小也没怎么管过,更谈不上什么母子情谊在。后来还又生了两个纯种的蛇妖儿子,倒是宠得如珠似宝。”在飞机上时,楚晴说,“舒赫对她其实真的不错,从没有亏待过,锦衣玉食地供着。白瑶不知怎么想的,总之一直很讨厌他,只想把这个儿子拉下马,最好能换其它儿子上去。就上个月闹得很大那一次,最初起事的不是白瑶,后来弄成那个样子,倒真是离不开她煽风点火。”   “是这么很不和?”傅宁辞和家里关系还算融洽,不由得一愣。   楚晴道:“是真的。我和顺成早些时候还在说,舒赫但凡狠得下心惩处了白瑶,妖族早就没有内讧的事了。”   “隔着一层肚皮,到底安的什么心,谁知道呢?”杜若恒放下文件,捏了捏鼻梁,“既然这样,楚晴,你到了以后,寻个由头,私下去和白瑶接触试试。”   楚晴点头应下了。   舒赫看见他们,便带着那一队人过来。   傅宁辞来妖族寥寥一两次,对所谓白瑶并没有印象,现在留意去看,也没有见到像是白瑶的人。   舒赫一一问候过,到容炀的时候停住了,似乎不知道称谓。   杜若恒道:“这是禄存星君。回局里不久,妖王想来没见过。”   “不敢当巨门星君这样称呼,实在太客气。我不过是靠民研局庇荫,承蒙星君信任勉强管辖一方,星君直接称呼名字便是了。”舒赫向容炀问了好,又对杜若恒说。   “武曲和廉贞总和我说,你这个妖王做得很好,让我一定要亲自来看看,也不知是不是在给他们自己邀功。”她笑着看一眼楚晴,这是来之前临时编的理由。也不用太可信,面子上过得去就行。反正周围人不管信不信,全都配合地笑起来。   “只是一直没有闲下来,这次终于有点时间。上次见你是在北局?也得有个二十来年了。”   “是在北局,星君好记性。”舒赫点头,向后侧一**,召来两个人,“先让他们带星君稍作休整,晚些我在妖王宫中设宴,还请星君一定赏光。”   顺着石子路一直走过去,又踏过两座桥,果然看见了容炀所说的并排的河流和许多石头的建筑。那曾是上一任妖王居所,因为旧主在祭典上无故暴毙而亡,这个地方也变得不吉利起来,便一直空置着。   经过时,傅宁辞抓了下容炀的手,容炀轻轻点头,示意和梦中所见相似。   舒赫给他们安排的居所,在更深的林子里,建在高大粗壮的树上。如果不是因为要事缠身,心里有些膈应,傅宁辞倒有种进了度假村的感觉。   设宴的地方也在这片林中,正中央那棵巨大无比的凤凰树下。树冠在冬日也开满了火红的花束,在夜色依然清晰而美丽。   因为到时已经不早,只坐了片刻,便又有人来请,说,宴席已经备好,只等星君入席了。   不知到底算不算一场鸿门宴,舒赫态度看着倒很是坦然。   旁边陪席的,目光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打量,他一直面带三分笑意,温温和和,无论问些什么,都不避讳,还答得一脸诚恳的样子。酒席过半,言语中竟然窥探不出一丝差错。   不像真没问题,更像是事先有准备的样子。傅宁辞心道,又觉得不应该,来妖族都是临时决定,他们自己都没有准备,更遑论舒赫。   “怎么没看见狐族的族长?”楚晴环视一周问。   舒赫放下酒盏:“狐族族长再过半月嫁妹,回族中去了。昨日才走,武曲星君有事找他,那我让人......”   “不用了。只是以前过来,都看他跟在你身边,今天没见到人,想起了顺口问问。”   舒赫示意旁边的小妖给楚晴添上梅子酒,又道:“狐族婚礼也很热闹,星君们若是有兴趣,可以多留一段时间,到时候一同去观礼。”   杜若恒笑道:“我也好多年没看过这些嫁娶事了,就只怕没有那么多时间。”   于是借着这个话题,旁边人也都跟着来搭话,席间呈现出一派宾主尽欢的假象。   正说着,木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年轻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舒赫站起身来,还没说话,那女人开口冷笑一声道,“我知道我和你这些兄弟都上不得台面,见不得人,什么不三不四阿猫阿狗都有位置,只有我们来不得。”   “那就是白瑶。”楚晴传音道。   舒赫看着她,语气也没什么波动:“我让人来请过了,母亲不是说身体不适吗?至于两个弟弟,当时或许不在房内,他们没寻到人,但应该也留了口信。”   白瑶柳眉倒竖:“你的意思.....”   “我没有什么意思。”舒赫平静道,“儿子还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席后再给母亲请罪。母亲来了先便坐吧,四位星君远道而来是贵客,不要显得妖族待客不周。”   白瑶进来时就看到了,但她原本只认识楚晴一个,上次妖族内讧,楚晴也算不轻不重地责备了她,便不顾这些,一心只想落舒赫的面子。   现在直接点出来了,她倒不敢不打招呼。听舒赫的意思,这几位又都是星君,便也忙不迭地问好,推自己的两个儿子上前。   她面色殷勤,喋喋不休,容炀笑了一下:“我还以为我们就是白夫人说的不三不四,阿猫阿狗。”   傅宁辞有点奇怪地看了容炀一眼,这不太合他一贯的作风。但的确是有效果的,白瑶听了这句话,面上一哂,嗫嚅着解释几句,终于安静地坐下去了。   宴席得以继续进行,哪怕各自心中自有算盘在。   妖族的菜已经很接近人类社会的口味,傅宁辞吃着还是有点不惯,随手把凉盘里的葱花一点点挑出来,又冷眼打量着舒赫。   他在白瑶进来以后,情绪还是受了影响。和杜若恒说话时还是带笑,安静下去时,眉头却又微微皱起。   傅宁辞看着他的神色,总觉得莫名有点熟悉的感觉。问楚晴,她想了想低声说:“是,我怎么觉得有点像容炀。”   “哪里像了!”傅宁辞这下又断然否认。   楚晴好脾气地温声道,“我说神色,又不是长相,有些表情看着像。”   “那也不像。”傅宁辞摇头,觉得舒赫那点熟悉感一下子消失了。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容炀,嘴角不自觉的就带上点笑意,低声嘀咕,“我家容炀好看多了。”   ※※※※※※※※※※※※※※※※※※※※   ①:舒赫和他妈关系不好:在第七章 暗示过;②:狐族族长为什么不在:指路第六十三章;③:舒赫为什么会有些表情像容炀:因为他是容炀养大的,指路第八章。 第70章   腐败又湿润的气息围绕着他,眼前是一片黑暗,他好像陷在泥土之中,又或者自己就是泥土的一部分。天地间无比地寂静,没有鸟啼,没有虫鸣,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周遭的一切都是混沌,直到轰地一声响,无边无际的黑暗就此被撕开。   天地初开,鸿蒙初始,从此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有一双温暖而柔软的手,将他从泥土中抱起,他长出了嘴,长出了鼻,长出了眼睛。他感觉一股暖流从是四肢中穿过,他睁开眼,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女人。   场景瞬间又变了,他纵马疾驰在山道之上,身前坐着一个男人,他牢牢抱住那人的腰,凄厉的风从脸上刮过。那人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捏住他的手,说,没事,没事。   可怎么会没事,火光照彻半个天空,催命符一样的马蹄声提醒着他,身后到处是追兵。他们正在逃命。   不知道跑了多久,那匹马长啸一声,倒了下去。他和那个男人被一同摔下马去,那男人仍然抓着他的手,鲜红的甚至还带着热度的血流到了他的手上。   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容炀!”   傅宁辞倏地从那个过于真实的梦境中惊醒。他像是溺水的人,刚刚从海里救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整个后背都被汗湿了。傅宁辞全然不记得梦境的内容,只知道好像叫了一声容炀的名字。   一时脑海里只有深深的惊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许久才平静下来。环视一周,终于意识到这是在妖族,在舒赫安排的房间里。   他抬腕看了眼表,夜里三点。那场宴席结束之后,他们各自回到了房里,他记得自己原本只打算略歇一歇就去周围查探,不知怎么,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傅宁辞觉得有些渴,伸手想要倒一杯茶喝。结果刚站起身,心脏却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股疼痛迅速从五脏六腑中蔓延,他说不清那种感觉,像是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出来了,又像是被从中间劈成两半。   傅宁辞撑着桌子难受地弯下腰,但幸好那只是一瞬。他躬身站了一会儿,痛感已经消失了。便又拿过茶杯,一口灌了下去。   “不会真有什么问题吧。”傅宁辞嘀咕,觉得自己好像的确有些不对劲。不会是要死了?他胡乱地想着,自己又忍不住发笑,他是星君,与日月同辉,怎么可能死呢?   大概还是灵力在人身中有些不畅,过了这一阵,去星灵谷养养就好了。傅宁辞简单粗暴给自己下了结论。现在诸事未定,也没有必要说出来让他们忧心,便又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了。   他站直了伸了个懒腰,在桌上趴得久了,脖子还有点酸,也没了睡意。便拉开门,走到阳台上,却看见杜若恒也在不远处的房间外站着。   “姐。”傅宁辞足尖在树枝上轻点几下,到了杜若恒身边。她的鬓发上还带着寒夜的露水。   “姐姐刚从外面回来?”傅宁辞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本来也打算出去看一圈的,结果居然睡着了。”   “你呀。”杜若恒伸手理理他的衣领,眉宇间也没有任何责怪的色彩。   “有什么发现吗?”   杜若恒摇头:“没有,这周围我没察觉出有什么异常,或许是藏得深。楚晴还在白瑶那里没有回来,等她回来再说吧。”   傅宁辞从阳台边看出去,楚晴那间房灯还是黑的,容炀的也是。傅宁辞记得离席时容炀说有点累,那大概是睡了。   杜若恒面露担忧,温柔道:“你也先回去睡吧。你的身体,我也一放心不下,你还是应该回星灵谷......”   “我哪有那么弱?都说了没事了。”傅宁辞赶紧摆摆手,见杜若恒在阳台上的藤椅坐下,又问她,“姐姐呢?你不进去休息吗?”   “我还不想睡。”   傅宁辞于是也把椅子拖过去坐在她旁边,“我现在也睡不着,陪你坐一会儿吧。”   杜若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微微仰着头,看着外面沉寂如水的夜空。   杜若恒容貌没有一丝改变,但看着神色总是憔悴了不少。她脸上淡淡的担忧,提醒着傅宁辞,眼前的平静已是虚幻,或许不久,便会有一场大战。   “姐。”傅宁辞想一想问她,“如果天魔真的现世,我们到底有多大把握?”   杜若恒沉默了很久,久到傅宁辞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才终于说:“我虽然一心想杀了他,但实话说,没有把握,至少现在,没有任何把握。”   傅宁辞以为至少是个七成,八成,从来没想过是零:“因为没有镇魔链吗?”   “不止。”杜若恒顿了一顿,“还因为人,当年制服他的人早已不在了,而光凭我们大概是不够和天魔较量的。三千多年前,我看见的那一次,虽然两败俱伤,至少也镇了天魔那么多年,才又出来作乱。可灵魔大战之时,我们沉睡近千年,又被天魔改动记忆,你和容炀甚至脱离灵躯。无论怎么看,其实是输了。”   “当时制服天魔的那个人,就是姐姐所说声音的主人,姐姐的故人?”杜若恒轻轻点了下头,傅宁辞问:“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是我师傅,是神。”   傅宁辞一怔,杜若恒神色绝不是作伪:“你们六个是我带大的,我却是师傅养大的。你们降世时,他因为和天魔一战,不久便消散了。我曾经答应过他,不与任何人提起他的存在,所以一直也没有说过。”   “为什么?”   杜若恒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他临去时,对我的最后一个要求。不过我想,告诉你,倒也并不算违背誓言。”   傅宁辞听得云里雾里,但杜若恒显然也不打算再解释,她敛了神色对傅宁辞道:“宁辞,话到此处,我有件事情要嘱托你。其实没有想现在就说,但仔细思量,天魔随时都可能现世,也的确不能再拖了。”   傅宁辞听他这话,亦严肃起来:“姐姐你说。”   杜若恒看着他的眼睛,郑重道:“他日与天魔一战,若是已然落了下风。那你便不要再硬拼,保全自己要紧。我也会嘱咐他们,万万护你周全。”   “若恒姐,你在说什么?!”   傅宁辞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话,腾地一下站起来,杜若拉住他的手,“你不要急,你坐下,听我说完。”   傅宁辞咬了下嘴唇,皱眉坐下,“姐......”   “贪狼星君。”杜若恒唤他封号,“我想真正能制服天魔的,大概只有神,而你,是我们中间唯一可以成为神的一个。”   傅宁辞一时目瞪口呆。   “当年找回你,我便一直在想办法助你修炼成神,丹药,符咒用了那样多,但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灵力一直没有多大提升,我想或许还是缺乏机缘。那时也没料到时间会这样紧迫,不过成神是天道,你虽有这个资质,也的确急不来。贪狼,只要你记住。来日真要有什么不测,你千万不要管我们,保住你自己。”   她温声道:“大道无形,姐姐也不知,到底如何你才会成神。但只要你好好的,就算一时输了,我们也还有翻盘的一日。”   傅宁辞已经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好像回到了四年前的枫江医院,杜若恒突然出现在他病床前,他的人生从此被改写。而现在,杜若恒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就是搞不明白。   “姐。”傅宁辞好长时间才抓回自己的声音,“我不是灵吗?我不是星君吗?”   “你是。”杜若恒答他,“但你也是不同的。”   杜若恒示意傅宁辞跟她到阳台边,指着远处的夜空。这夜月色微弱,却有漫天的星斗。杜若恒问他:“那边是什么。”   “北斗星。”   “这边呢?”杜若恒换了个方向。   “南斗。”傅宁辞回到民研局,杜若恒便教过他星象。   “世间万事万物,阴阳调和,相伴相生。北斗南斗也一样。可南斗仅六星,北斗却有七星,你知道为什么吗?”   傅宁辞看向她,他觉得自己知道杜若恒要说什么了:“因为.......我吗?”   “是。”   杜若恒看着点点星光,她记得她幼时,北斗也只有六星,那是她还是小女孩,伏在一个人的膝头,听他温柔地告诉自己,若恒,巨门星便是你的真身。她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脸,却仿佛记得他掌心的温度。杜若恒心里有些酸,拉回自己的思绪,对傅宁辞说:“贪狼,你不止是星君。顺成总觉得我偏心,但你的确是不同的。”   傅宁辞喉结动了两下,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知道,突然告诉你这些难免有些接受不了,只是实在也没有多的时间了。你不要有压力,和原来一样,顺其自然便好,姐姐没有逼你。成神,也不是能逼出来的事。”杜若恒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发,“只是在做最坏的打算,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如果我们找到天魔时,他还没有恢复,那我们或许可以顺利地杀了他,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的。”   傅宁辞忘了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好像是杜若恒说,让他先休息,楚晴回来了再商量下一步,他便走了。   回到房间的椅子上坐下,傅宁辞大脑都是空的。他呆坐了半晌,不由自主地想去找容炀。   到了房间,敲了门并没有人开。傅宁辞干脆从窗户翻进去,房间里也没有人。   “去哪儿了?”   他有些烦躁地推门出去,却正碰见容炀从树旁的木梯上来,看见他愣了一瞬,随即镇定道:“宁辞,怎么过来了?”   “我......”傅宁辞张了下嘴,话要出口,又犹豫了。冬夜的寒风吹过,他觉得似乎清醒了不少。   和容炀说这些做什么,让他烦吗?傅宁辞这样想着,便道,“没什么,有点想你,过来看看,你去哪儿了?”   “刚好也找你去了。半夜醒了就想去看看你,结果你不在,是在路上错过了吗?”容炀笑笑,走上来,牵起他的手,眉头却忽然皱起来。   “或许吧。”傅宁辞没有提去了杜若恒那里的事,和容炀一起走进房间,容炀扭头看他,“宁辞,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傅宁辞想起方才心脏的那阵疼痛,眼神闪躲了一下,“没有啊,我挺好的。”   容炀看他神情,心里明白了几分,也没有揭穿。   “你才真是脸色不好,手也这么冰。”傅宁辞掩饰地笑笑,对容炀道。这也是实话,容炀脸色的确苍白如纸。他原本就白,但这明显是失了血色,只是因为灯光暗,傅宁辞自己心里又有事,才不觉得太突兀。   容炀却只看着他,沉吟片刻道:“别过去了,就在这里睡吧。”   “这么主动啊?”傅宁辞勉强地笑笑,“若恒姐和楚晴撞见了不好吧?”   他这样说,其实也舍不得走。哪怕不想说出来,徒增容炀烦恼,但只是和他呆在一起,傅宁辞也会觉得安心很多。   “没事。”容炀握着他的手,微微低着头,良久说,“我不想你走。”   傅宁辞便笑了,说好。   他们静静相拥而眠。容炀知道傅宁辞其实过了很久才睡着,然后他慢慢睁开眼睛,将指间点在傅宁辞的眉心,看着淡淡的光没入了他的皮肤里。   容炀收回手,把他往自己怀里搂了搂。呼吸在寒冷的冬夜缠绕着,生出一点暖意来。   他们彼此深爱,又互相隐瞒着。勉力撑出虚幻的假象,来告诉对方,我没事。   这大概是宿命,容炀想,原来靠得再紧,再相爱的两个人,也依然会同床异梦。   ※※※※※※※※※※※※※※※※※※※※   ①:神在三十一章提到过。②:那个神秘声音的主人就是神,在第三十五章 借容炀的猜测已经说了。③:贪狼和其它星君不同,在第三十七章明确提过,第三章以及第六十二章暗示过(杜若恒对他很看重),③:容炀到底去哪里了:指路第六十二章。   大家要是还有哪里觉得有记不清的,评论区直接问我就可以哈。真的有很认真地在埋伏笔,大家现在觉得奇怪或者疑惑的地方,我肯定都可以圆回去的(超大声),所以大家可以投点海星嘛(忽然卑微),么么哒。 第71章   一夜无梦好眠,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窗外鸟鸣声传来,还有猛兽在林间穿行的风声,整片林子像是活了过来。被子里暖和人也犯懒,傅宁辞眼睛都不睁,只往旁边又挪了一挪,伸手想要去抱容炀。结果没有如预料般摸到一个温热的躯体,反倒自己半边身子一空,差点从床上摔下去。   “你小心点儿。”容炀原本在外间,眼风瞥见傅宁辞跟个蚕一样地往外挪便赶紧走了进来,现下刚好扶住了他,“吓着没?”   傅宁辞借着容炀的手坐起来,又搂过他的脖子吻了一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这么容易被吓到。几点,你怎么起了?”   “快八点,还睡吗?”   傅宁辞神志逐渐清晰起来,回想起昨晚杜若恒说的话,心再大也不可能睡得着了。摇摇头:“不睡了,若恒姐她们来过了吗?”   “还没有。”容炀顿了顿,把衣服递给他,“你起来把早饭吃了,咱们直接过去吧。”   早餐很简单,白粥,两碟小菜,另外煮了鸡蛋,但味道倒不像头天晚上的奇怪。   傅宁辞喝了一口粥,纵然心事沉沉也还是笑了:“容炀,这是你煮的吧?”   “刚才妖族让人送了,我看你昨天晚上没怎么动筷子,估计你吃不惯这里的口味。就让他们拿回去,另外借了下厨房。”容炀把剥好的鸡蛋搁在盘子里,推给傅宁辞。   “哪里需要这样,你也不嫌麻烦。”   容炀笑笑没有答话,他想他愿意为傅宁辞这样麻烦一辈子,只是没有时间了。   傅宁辞捏捏容炀的手,“那你到底多早就起了?休息了一晚,怎么脸色还是这么差?”   他虽然被那一堆神魔之事,搞得心绪烦躁,精神倒是比昨晚好多了,甚至可以算是四体通泰。再看容炀的面色却是更颓败了,傅宁辞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简直像是戏文里被吸干的精血的书生。   那我成什么了。傅宁辞被自己诡异的联想弄得咳嗽了一下。   “吃慢点儿。”容炀递过一张餐巾给他,又伸手拍拍他的背,“我没事。”   傅宁辞从咳嗽中缓过来,沉默了一会儿。脸上还是笑着,语气却并不轻快,“容炀,我有时候其实不太喜欢听见没事两个字,你要说有事,我就可以帮你解决了。你说没有,我还得想一想,是真没事呢,还是因为我解决不了。”   容炀手顿住了,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幸好傅宁辞紧接着问他:“是不是上次灵力入体以后,一直没有适应过来?”   容炀放心下来,干脆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都是小事,你不用在意。”   “怎么会是小事。”   “你不是也常常和我说没事吗?”容炀夹了一筷豆苗给他。   傅宁被哽了一下,立马又嘴硬道:我是真的。”   “我也是。”容炀笑一笑,“你别担心。”   “你觉得可能吗?”傅宁辞看着容炀无奈地道,“要不你先回枫江好不好?你灵力大半都没有恢复,既然已经确定了梦中所见是妖族,那就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了,不如去星灵谷养一养。”   “那像什么话,现在也不是休养的时候。”容炀避重就轻,见傅宁辞也没有要继续吃的意思便站起身道,“走吧,先去若恒姐那里。”   他们到时,杜若恒和楚晴正坐在阳台上说话。   楚晴见傅宁辞和容炀一道过来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上次在钟家旁支有天早上他俩也是一块出现,当时傅宁辞和她说是在谈事,她还纳闷有什么要一大早地谈。现在想起来恐怕是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楚晴想到这里,下意识地去看了眼杜若恒。   杜若恒皱眉看着他们两个从楼梯上来:“楚晴,当年贪狼和禄存曾经有过纠葛吗?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   “我也不记得了。”楚晴猜测着道,“宁辞不是在回局里前就认识容炀了吗?或许因为都是星君转世,从根上觉得亲近,所以就......”   她迟疑了一瞬,看着走近的两人,还是觉得般配无比,一对璧人,小声说:“真是有缘。”   “有缘吗?”杜若恒叹一口气,心想也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   傅宁辞不知道杜若恒又在担心他和容炀,见她面色凝重,只以为是天魔的事情:“不顺利吗?问出什么没有?”   他问完这句话,又觉得现在这样的情况,不管有没有消息,都不见得是好消息。   “大概有点猜测,先进去再说吧。”杜若恒看他们一眼,“别在这里站着了。”   他们在桌边围坐下来,临着要说话,杜若恒想一想又比了个禁声的手势,起身去给门窗加了一层符。   傅宁辞看妖族送来的饭菜还放在木盒子里一点也没有动,便走过去盛了一碗汤,端到杜若恒身边:“你先吃点东西吧,符我来加。”   “我不饿。”杜若恒道。   “不饿也吃一点。天魔还没找到,你先把自己熬垮了怎么行?”傅宁辞固执地伸着手,杜若恒摇摇头,无奈地接过去。   傅宁辞拿起一旁的朱砂接着杜若恒的符往下画。   “你刚回局里的时候什么都不会,一开始教你画符,你还和我说不要封建迷信。问我,民研局是不是个传销组织。”杜若恒看着他,轻声说,“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傅宁辞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在这样充满不确定的时候回忆往事,有一种很浓烈的悲凉感,好像是因为看不到未来,就只能谈论过去。   他打起精神玩笑道:“那么久的事,姐姐就不要翻我的旧账了。幸好你们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成年了,要不然现在大概就要说,‘我当年只到你肩膀高’,‘小时候你还抱过我’之类的。”   杜若恒也配合着他笑了一下,只是笑意始终不到眼底。她回头看一眼容炀和楚晴,趁着他们没注意到这边,低声对傅宁辞说:“姐姐和你说过的话,记住了?如果真的......”   “姐。”傅宁辞截断她的话,迅速画好了符,伸手按一按她的肩膀,“你别担心,我会担起自己的责任来的。”   杜若恒看看他,眼底闪过一点欣慰,“好,我相信你。” 第72章   “对于天魔,白瑶应该的确是一无所知。”楚晴揉着额角道。   白瑶见她主动拜访,倒是喜上眉梢。一心想着和民研局搭上关系,把被责骂过的那点怨气迅速地抛在了脑后。楚晴还没怎么问,她就一股脑地全往外倒。从自己是如何少不更事,被山外的红尘迷晕了眼,偷跑到村子和人类结合生了舒赫,再到舒赫的半妖身份是如何让她在蛇族丢尽了脸面。   “我爹原本最宠爱我,因为他这个半妖全毁了。”白瑶长吁短叹道,“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还把他接回妖族养,没让他被飞禽野兽叼去吃了。他倒好,我不过说他两句,就跑了。他外公一去,他又回来。为了族长的位置,把他舅舅,表兄都杀了......那可是我的亲哥哥,亲侄子,他这么没良心,怎么不把我也杀了,怎么配当妖王?况且他还是个半妖。星君,你是不知道,就算他当妖王,我......我每次看见他都觉得面上无光。”   妖族的确看重血脉,别说半妖,就算是不同妖之间的混种,也会被嘲弄。但舒赫是她亲生,白瑶嫌弃他到了这样的境地也不免令楚晴咋舌。不过这是他们私事,与天魔更是没什么联系,楚晴也就不多掺言语,只是问她:“舒赫当年离开妖族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这事他们已经暗中查过,并没有什么线索。问舒赫,他却坦坦荡荡说是四处流浪,在猛兽口下夺食,慢慢地竟也修出了一身本领来。   “我当年流落在外,风餐露宿之时,也常常觉得命运不公,却没想还有今日。逆境倒也的确是磨砺人的。”舒赫甚至这样说。   这借口一听就是在鬼扯,但因为无从查起,想要佐证他是假的也不行。只是现在她问白瑶,显然也不知情。   “我哪里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修了这一身的邪术回来。”白瑶说着还拭起泪来,“星君,你只当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苛刻,我可是一心为了妖族着想,决计不会因为他是我生的就包庇了他。三百年前,他为了坐上这个位置,杀了三天三夜,前面两条河里,流的都是血水......”   楚晴心道,成王败寇,妖族争夺王位从来都是这样。哪一任新妖王不是沾着踩着无数同类的骨头上去的,也不单舒赫。   然而她这样想着,白瑶接下来的话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便是老天爷也容不下他,否则怎么会他成了妖王当天夜里,便地动了呢?可见是上天发怒......”   “地震本来不稀罕,虽然时间特殊了点,也可以说是巧合。”楚晴看了看杜若恒,在容炀和傅宁辞到之前,她们已经谈到了这件事情。“奇怪的是,地震当晚传说有人听到了龙吟。”   “龙?”傅宁辞一愣,不由得联想到从钟家出来之后下山时那场地震,他在天边隐约看见的龙影。   “除此以外,地震的震源据说是在妖族祭坛。妖族祭坛,好歹也算是圣地,受天地精华滋养庇佑,若说单纯因为自然原因地震,按理来讲是不太可能的。还有就是,舒赫忽然把妖族祭坛封起来了。”楚晴继续解释道:“妖族祭坛本来就是常年封印,只有妖王持妖王印才能打开。以前,都会特定在年末那一日开启祭拜,不过四年前,舒赫取消了这个习俗。”   又是四年前,傅宁辞想。他在四年前回到了民研局,容炀在四年前离开,现在舒赫又在四年前封了祭坛......这一切只是且巧合吗?还是冥冥之中有什么联系在?   “当年为了找你们俩,妖族也是一寸一寸都翻了,祭坛也是查过的。但也已经有四五百年,还是老妖王在的时候。舒赫到任上之后,应该是没有再探查过?”杜若恒征询地敲了下楚晴面前的桌子,后者点了点头。   “既然是这样。”杜若恒道,“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我已经让人去通知舒赫过来了。不管有没有,祭坛底下总得看了才安心。”   三人皆颔首,静坐着,只等舒赫过来。楚晴起身烧了一壶水,给众人掺了茶,迟疑片刻又问杜若恒:“一会儿咱们便去吗?顺成,姚姚和颜今需要叫来吗?”   杜若恒垂眸想了想道:“你只给顺成传信,让他往妖族赶。至于他们两个......年关下,各交界处边境大开,邪气太重。一旦都走了,只怕其它各族也都蠢蠢欲动,先别叫来了。要是天魔真的出现,他们自然会知道赶来......不管怎样,哪怕真对上天魔,不论胜负,咱们拖上一些时间,大概还是可以的。”   她话不如单独对傅宁辞说得明白,但言语间的不乐观还是一目了然。傅宁辞正想说点什么,窗户上一道亮光闪过,舒赫到了。   几人迅速调整了神色,听门上传来一声轻扣,杜若恒微微一抬手,房门便自动开了。   “几位星君都在?”舒赫含笑走进来,客气地行了个礼,“不知巨门星君召见,所谓何事?”   杜若恒上下打量他一眼,“不是什么大事,我便直说,不与妖王浪费时间了。”   舒赫垂首道,“但凭星君吩咐。”   “把祭坛打开,我们要进去看看。”   舒赫的背好像僵了僵,但不太像吃惊的样子。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扫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傅宁辞顺着他方才的目光看过去,是容炀的方向。但容炀却是神色淡淡,一点表情都没有。   “星君要开祭坛做什么?”   “自然有我的原因在,以后要是有必要,也会让妖王知道的。”杜若恒话说的客气,却探身靠近他一点,“怎么,不方便吗?”   舒赫手捏成拳,有些艰难一字一句道:“星君要看,我打开便是了。只是......”   “只是什么?”   “我有一事隐瞒星君,还望星君恕罪。”   楚晴柔声道:“什么事,你先说来听听。不用害怕,就算真有什么,现在说出来,也算是功过相抵。”   舒赫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我封印祭坛一事,星君想来已经知晓了。那是因为,四年前,我发现祭坛下好像有异动,似乎是有魔气在溢出......”   杜若恒神色微变,听舒赫继续道:“我本该及时通知民研局,却又想着,要是能抓到些什么,也算是我功劳一桩。便自己趁夜下去探查......结果,我不知怎么,竟然昏迷在了祭坛中。再醒来时,异像都已经消失了......我心里总觉得不妥,便只得封了祭坛,再不打开。弄砸了事情,我也不敢告诉民研局,一直拖到了今日。”   他把容炀教他的话说完,心里没有半分轻松,只觉得浑身脱力一般,甚至无心去揣摩杜若恒的反应。   舒赫不知道容炀到底是要干什么,但直觉自己是帮着他,把他往死路上推。却又不能不按容炀说的去做......   “妖王印现在何处?”过了一会儿,舒赫听见杜若恒问他。   “在我身上。”舒赫道,“星君是要现在去祭坛吗?”   “走吧。”杜若恒点头,其余三人也都站起来,径自出了门。   舒赫看了眼容炀的背影,叹了口气,木然地跟了上去。   妖族祭坛离得并不远,正是那颗巨大的凤凰树之下。   舒赫拿出一早便备好的妖王印,勉力控制住自己不住颤抖的手,将它按了下去。   那一处地面上呈现出极复杂的暗纹,缓缓向两边退开,露出约莫五尺宽的地道来,不知延伸到什么地方。   几人对视一眼,杜若恒忽然道:“贪狼,你就在这里等吧,我们下去。   “不。”傅宁辞摇头,看着杜若恒的眼睛,“我答应姐姐的事就会做到,我有分寸的。”   周围人不懂他俩打什么哑谜,杜若恒与他对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头,“你小心。”   舒赫提着灯盏在前面引路,杜若恒与楚晴紧跟着他,傅宁辞与容炀走在最后。   “这是什么?”傅宁辞弯腰捡起台阶上的一片落叶,叶脉有一点点的干枯。   “怎么了?”容炀轻声说。   “不是说这里关了四年吗?怎么会有这么新鲜的落叶进来?”   “或许是前面若恒姐她们带进来的。”容炀状若随意道。他的声线有一丝紧绷,傅宁辞去握他的手,亦是冰凉。   他以为容炀害怕,登时把这片叶子抛在了脑后,商量道,“你要不上去?”   容炀摇头,两人仍然顺着前面隐约的灯盏往下走。   傅宁辞也想着,这种时候,把容炀单独留在外面,他也不放心,便又说,“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紧跟着我,我会保护你的。”   他语气淡淡的,但里面是那样深重的情意。容炀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然后叫他,“宁辞。”   “什么?”   容炀想说,我爱你,这是真的。   但最后只是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地道很快便到了尽头,是一片十米见方不规则的空地。一旁的山壁上有一个大洞,大约便是那次地动造成的。   微弱的灯光勉强照亮了周围的情景,里面有不少塑像,是历代去世的妖王。不出意外,舒赫将来也会在其中。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   “星君,是要看什么?”舒赫道。   谁都没有说话,傅宁辞细细凝神走过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蹊跷。杜若恒与楚晴也都摇了摇头。   难道只是误会巧合?傅宁辞想着,对舒赫道:“看了是我们多心......”   话音未落,却听见靠近大洞的地下,似乎传来了极其细小的声响。   那并不是错觉,杜若恒也听见了,她眸光一滞。旗袍上戴着的那枚琵琶形状的胸针,落入她手中变了大小。杜若恒手指翻飞间弹出一道光去,碎石四绽,地面顷刻裂开一个窟窿。   然而只那一下,杜若恒却又停住了,还止住了楚晴即将飞出去的绫带。   随着地面裂开,地底传来的并非魔气,而能感觉到极强的灵力!   一时间谁都忘了再动。   一只苍白的手搭上了窟窿的边缘,从里面缓缓爬出了一个面容瘦削的男人,他很虚弱,动作艰难。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柄长枪,长枪上刻着两个字,天玑。   那男人看见了杜若恒,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巨门星君……你来了。”   “你是谁?”杜若恒身形一震。   “我……我是禄存。”   楚晴瞪大眼睛,下意识去看容炀:“怎么会?那……”   “他是天魔!”   容炀自进来便一直安静站在黑暗角落,那男人这才看见他,顿时失声惊惧道:“巨门星君,他就是天魔!当年之事我都记得,他引你们来这里,是要将我们一网打尽……”   “你胡说!”傅宁辞方才惊怒之下忘了言语,如今却再不能忍。不顾那男人身上的灵力,与此间重重疑点,提剑便要向他劈。   然而傅宁辞的剑还未挥出,身后却传来一声笑。   傅宁辞心猛地下坠,便见容炀手持骨笛,足尖一点,在空中一翻,已然伸手向杜若恒袭去!   ※※※※※※※※※※※※※※※※※※※※   先讲个恐怖故事,这一章叫幻梦碎,其实还没有碎的,大家稳住。   下面是金鱼脑时间,1:祭坛下面有个人,在第七章 ,第三十五章,第六十三章提过。2:这个人才是禄存在第三十五章暗示过。3:容炀是怎么把自己搞成禄存的:杜若恒他们认为容炀是禄存是通过那团灵力(第六十五章),他们以为那个是第一个案子里得到的禄存记忆里的灵力(第三十三章),但实际上已经被容炀换过了(第三十五章)。至于为什么换过以后还能感觉出灵力,容炀体内为什么也有灵力,在后面的剧情会解释。   不知道我解释清楚了没有,大家没懂可以评论留言问哈。 第73章   若说这个身带灵力的神秘男人所言只是让人心怀疑虑,容炀此举却无疑坐实了他是天魔的说法。   自称禄存的男人似要相助却又没有力气,幸好杜若恒急忙闪躲避开,容炀手中骨笛擦着她的肩膀堪堪而过。杜若恒回身立稳,旋即琵琶声响起,不带一丝柔意,凌厉如裂帛,又在空中化出万千根带着星芒的银针,向容炀刺去。   容炀指间向山壁一弹,炸开无数细小碎石将银针悉数打下,又夹着风声卷起地上沙尘逼得杜若恒倒退半步。   开阳绫飞出,楚晴回过神来,手持绫带挥舞间,仿若星河流动,结成阵法困住容炀。容炀与她们二人缠斗,虽然不算落了下风,也只是勉强打了个平手。况且他似乎无心恋战,出手时甚至有意避开了要害,只是一心往石阶处去,好像是想要离开。   但杜若恒与楚晴打斗中无暇顾及这些古怪之处,招招往致命处去,又占着地势,容炀一时间倒也没有办法。   眼看战势胶着,舒赫忽然出手。他那下分明是想朝楚晴去,替容炀解围。容炀看出他的意图,心中暗骂一句,眉头微皱,不假思索抬手挡住,登时变了情势,让舒赫看起来是要对付他一般。   只是这下到底分了心,杜若恒逮住机会,指尖在弦上重重一扫,琵琶弦从器身上脱离,如刀刃一般向容炀脖颈割去,眼见就要碰到容炀肌肤。   舒赫只觉一颗心直往下坠,一句小心已来不及出口。正在这时,忽有剑光划过,傅宁辞手持天枢挡在了容炀身前,竟然硬生生地将琵琶弦劈断了!   傅宁辞那一下用了十成的力气,毫不留情面。又趁着杜若恒与楚晴被这变故弄得呆住片刻,挥出天枢,用剑光将楚晴的阵法破开一条缝隙来。   也不看其它人,径自抓起容炀的手:“和我走!”   他拖着容炀顺着来时的石阶往回跑。杜若恒的声音远远地追过来:“贪狼,他是天魔,你疯了!你和我说过什么?!”   傅宁辞脚步一顿,但也只是刹那,随即仍是牢牢拽着容炀的手腕,步履不停往出口处奔去。   心跳声混着脚步声,像鼓锤一般在狭窄的地道中回响。傅宁辞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能丢**边这个人。也不知到底用了多久,待他们踏出地道,身后地面又轰地一声合上。不用想也知是舒赫相助的缘故。   容炀想要挣脱傅宁辞的手,傅宁辞手上捏得更紧,丝毫不让。他已然看明白舒赫应当是容炀一方的人,但也不知能困住杜若恒多久,还是得先带容炀离开才是。   方才地下那番打斗,引得凤凰树上大片的红花簌簌而落。就在这纷纷的落花之间,一只毛色纯正的红狐从一旁草丛中跑了出来,它眉心有道亮光,那是族长的印记。   那狐狸见到傅宁辞一愣,也不知该不该上前,这与事先交代过的情况实在不同。傅宁辞看了一眼容炀,见他皱着眉,显然是不知情的。便问那狐狸道:“是舒赫让你等在这里吗?说话!”   傅宁辞剑尖指向那狐狸,红狐一抖,见傅宁辞也不像要对付容炀的样子,心下一横,便开口道:“妖王担心先生出事,预先安排小妖在此等候,先生请速速随我来吧。”   从关闭祭坛的门,到准备后路,这完全是舒赫私自安排,按容炀本意是不愿再拖他下水的。但傅宁辞跟着出来已经打乱了容炀的计划,他一时有些乱,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先任由傅宁辞拉着他随那狐狸而去。   那只红狐带着他们从一条极隐秘的小路离开:“先生,妖王说了,妖族好歹是他的地界,无论怎样,都会尽力拖住星君......”   它说着,又看了眼傅宁辞,实在不知这位星君现在算是怎么回事。   “还说什么了?”傅宁辞见它看自己问道。   “还说,就算没有血誓在身,他也永远对先生效忠。先生将来有任何吩咐,只要不威胁到妖族存亡,他都愿为先生鞍前马后,死不足惜......”   容炀皱眉打断它,“够了,带你的路。”   红狐于是不敢再说话。   小路尽头是堵极高的墙,墙边停着一辆车。   傅宁辞看出那墙只是幻象,也不多耽搁,一把从狐狸爪子里拿过钥匙:“替我谢谢你们妖王。”拉开车门把容炀推进去,自己上了驾驶室。   迎着那堵墙冲出去,竟然是在马路上。后面的司机本来昏昏欲睡,忽然见前面冒出一辆车来,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两下眼睛,车已经一溜烟没影了。   傅宁辞车开得极快,一路沉默着。   容炀四年前就伤了根本,一直没有调养好,回来这一个月又频繁动用内力。若在鼎盛时期,杜若恒与楚晴决计不会是他的对手,但今时不同往日,刚刚一战,其实有些勉强,所以才会被傅宁辞带上车。容炀靠在椅子上运气调了下息,半晌才恢复过来一点。   傅宁辞开出一段路,偏头撇了眼容炀苍白的脸色,心中又气又心疼,脑子里一团乱麻,捡了最要紧的一个问题问:“你真是天魔?”   容炀不躲不避看着他的眼睛:“是。”   傅宁辞咬了下嘴唇,总觉得哪里不通,但刚刚发生的一切又无不在告诉他,自己深爱的人,恐怕就是他们必须要杀的人。   傅宁辞收回视线,直视前方的路:“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位真正的禄存星君不是说了吗?”容炀一挑眉,“自然是杀了你们。”   “禄存是你关在祭坛的?既然要杀,你为什么把他留到现在?”傅宁辞问,“容炀,你不用故意气我,有什么苦衷,你告诉我。”   “你想多了。杀人也得挑时候,我又不是只把你们抹脖子了事,是要用你们的灵力来补我自己,天时地利,缺一不可,哪能说杀就杀?你现在既然已经知道我是谁,我也可以与你直说。我本来是打算把你们三个带到祭坛,趁你们不备,都关起来,再引其余的来......结果,运气不好,禄存居然醒了。”容炀做出一个遗憾的表情,“我又没有完全恢复,就弄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没什么要问的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傅宁辞单手拧开水瓶喝了一口。   “信不信由你。”容炀语气淡淡道,看傅宁辞居然在打导航,似乎定了目的地:“不过贪狼星君,你是在干什么,不会真要带着我这个魔头逃命吧?”   傅宁辞被他这样生疏的称呼搞得心好像被重重揪了一下,深吸口气:“对啊,你不是说你没恢复吗?自然先带你养伤了。你有要去的地方吗?没有就我定。”   “我恢复了,你们的死期可就到了。”   “我说了我不信。”傅宁辞又踩了一下油门:“如果你是真的要挑个好时候杀我.....”   傅宁辞朝他伸出一只手:“你可以现在卸了我的灵力,我不会反抗的。”   “你不动手吗?”傅宁辞等了等,收回去,“那我就当你承认自己有苦衷了。现在不想说也没事......”   “你疯了吧?”容炀嘲讽道。   “你说我疯了,刚才若恒姐也这么说。可能是吧。”傅宁辞想到杜若恒,觉得闷得很,摇下车窗,沉默一阵,“我和姐姐说,我会担起责任来,我会杀了天魔。但是天魔是你......我也和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那就只能对姐姐食言了。”   容炀支着车窗看他,“星君这么说,倒叫我不忍心了。你非要自欺欺人,觉得我现在在说谎,那也没有办法。”   “不过星君,原来才是真的在骗你。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贪狼转世,所以当年才会到枫江去,那不是巧合,一个月前,我出现在南局,也不是巧合。只是在利用你而已。”   “那你现在可以继续利用我。”傅宁辞握着方向盘无所谓道。   “我身份暴露了,你现在没有利用价值了。”容炀叹一口气,“星君要是真这么痴心,倒不如现在放我走,你跟着我,我始终不安心。万一你什么时候换主意,又决定要杀了我,我现在没有恢复,只怕不能赢你。不过他日再见,我要取你们灵力的时候,我一定会把你放在最后一个,也不枉星君给我睡了这么多次。”   “你何必故意气我呢?”前面遇上一个红灯,傅宁辞停下车:“我说了,你要是真担心,随时卸我灵力,杀我都行。我自己动手也可以,你需要吗?”   容炀笑起来:“傅宁辞,你太高看自己了。你为什么总这么天真?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吗?”   他靠近傅宁辞一点,看着他的眼睛,像曾经的无数次那样,傅宁辞甚至有一瞬间的错觉,自己下一秒会得到一个爱意绵长的吻。   但没有,容炀指间轻佻地从他下颌线上划过,好像换了一个人,眼神里都带着嘲弄。   “你知道为什么只有你投胎转世了吗?你知道三千年前你是怎么死的吗?”   “我不想知道。”傅宁辞直觉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想要转过头,却被容炀用力地半握住后颈。   “是我。”   容炀又想起了那个晚上,火光照彻半个夜空,他把剑刺进了眼前人的身体,傅宁辞的血飞溅在他脸上,跌在他怀里。容炀抱着他渐渐冷却的躯体,傅宁辞还强撑着伸手去擦他脸上的血迹和泪水,轻声说,你别哭,一点都不痛......没事的,没事的......我爱你......   那些回忆前所未有地清晰,容炀另一只手在傅宁辞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握成拳,觉得自己就快要撑不下去了。但还是伪装出笑容,一字一顿对傅宁辞道:“是我,亲手杀了你。”   ※※※※※※※※※※※※※※※※※※※※   这个文有打一个“相爱相杀”的tag,真的没有骗你们哦,是真杀。不过当然是有原因的,而且肯定是大家可以接受的原因,放心往下看啦。 第74章   容炀说这话时,眼睛变得漆黑而空洞,傅宁辞想从里面看出一点情绪,哪怕是不好的。但没有,什么都没有,静得像一潭死水。   傅宁辞想这或许是真的,他前世的确是容炀所杀。但他一点恨意都没有,只是难过,不为自己,为容炀。   他想容炀一定很难,这三千多年,他就一直背负着自己的死活着,现在还得用这样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来。   傅宁辞不忍心看下去,伸手虚虚挡了一下容炀的眼睛,轻声说:“好了,你不要再想了。如果你就是要说这个,那我知道了。没有关系的,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都过去了。”   容炀没有回答,他无比庆幸自己的眼睛被遮住了,这样他才可以流露出一点脆弱来。他透过指间的缝隙去看傅宁辞的脸,还一无所知的脸。   傅宁辞并不明白,如果他真的能活得好好的,容炀是不会再出现的。   在傅宁辞终于转世降生那天,容炀隔着墙壁看他一眼。那时候,他真的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也发下毒誓,只要傅宁辞像个普通人一样平安活过着一世,他愿舍弃一切,哪怕日日受烈焰灼烧,永坠无尽深渊。他不会再见他,只求傅宁辞爱上一个可以爱的人,结婚生子,度过平凡又普通的一生。   但没有,当年容炀为了一己私欲,搅得天地大乱。天道轮回,不会这样轻易地饶恕他。三千年前就埋下的悲剧的种子,从来没有停止生长,把对他的所有惩罚,再次应验在傅宁辞身上。   而他不能看着傅宁辞因为自己的错误,又一次被推向死亡,所以他只能从深渊中走出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只求结束这一切。   但真的可以吗?容炀想到那段残缺的龙脉,前路茫茫。   红灯早就结束,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傅宁辞重新发动了车,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你也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关于你是天魔这件事,关于三千年前,我还有很多想知道的,但一时,我也不知道怎么问起。你要是想好了,自己和我说吧。”   容炀嘴唇动了动,要开口之前,傅宁辞又道:“你知道的,不管你是钟家人,是禄存星君,还是天魔,对于我来说,并没有太大影响,我不会死心的。只是,你现在可以不说话,但不要故意气我了,我知道那些不是你真心话,听多了也还是会难受。”   容炀心里暗叹一口气,垂下眸,果然沉默了。   他们没有再说话。出了城,刚过收费站,傅宁辞就看见后视镜里映出几只纸鹤。那是杜若恒用来找他的,看来他们已经从祭坛脱身出来了。   傅宁辞这样想着,按下车窗,伸手向后一弹,纸鹤顷刻间化作无数烟尘。他下意识地想用血在车上画几道符,手指都送到唇边了,忽然又记起上次对容炀发的誓,放下手,无奈地敲了下车窗。   “真麻烦。”他暗中嘀咕一句,一面加快速度,一面在车里翻检。   幸好舒赫东西准备得很齐全,符纸,朱砂,甚至还有现钞和电话卡。傅宁辞于是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便在车上开始画隐形的符。当然不是消失不见,只是暂时切断灵力间的感应而已。   容炀偏过头,傅宁辞察觉到他的目光,语调平平,好像丝毫不为现在略显忙乱的状态焦躁。只说,你睡吧,没事的。   容炀犹豫片刻,将傅宁辞手里的朱砂拿过来。   傅宁辞有些诧异:“你......”   “你开车吧,我会。”   傅宁辞这才看他一眼,这本应是只有星君知道的符咒,可容炀竟然比他还要熟练,一笔都没有错。   有他天魔的身份在,任何奇怪的事情,似乎都显得不值一提了。难得容炀肯配合,不像刚才一股破罐子破碎的架势,傅宁辞也就不再追问。从大衣兜里把刚刚关闭的手机拿出来,换了张电话卡,想了想,拨通了一个驱邪世家族长的电话。   那头不知道在干什么,响了一会儿才接,见是个陌生号码,还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一听傅宁辞的声音,立刻又清醒了,恭敬地问星君有什么事。   傅宁辞人五人六地和他招呼了几句,确定他们没有接到任何通知以后,赶紧利落地挂了电话。   傅宁辞暂时松了一口气。和预计的差不多,在祭坛下交过手,杜若恒应该能察觉出,所谓天魔并没有完全恢复,也不像她所说的天生就要毁灭一切,中间或许有误会在。现在就算有威胁,程度也有限。再加上是自己带走了容炀,无论如何,杜若恒顾忌着他的名声,都不会立刻下通缉令。   可到底能拖到什么时候,傅宁辞心里也没数,况且这治标不治本。容炀若是天魔,这世上只怕容不下。傅宁辞不可能让任何人伤害到容炀,但要是容炀的存在,早晚会让当年的大战重演,让好不容易再度建立的秩序颠覆,他身为星君,也不能纵容......   傅宁辞从旁边超过前面两辆车,转过一个弯,眼前开阔一些,心境却愈发沉重。   容炀画完了符,便一直阖眼靠着椅背,手里还捏着装朱砂的匣子,只有睫毛仍然轻微颤动着。   傅宁辞在空中虚虚勾了一下容炀脸的轮廓,没有碰上去。他知道容炀并没有睡着,他想这样暂时安静也好,只要容炀还在身边,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   那啥,开车就专心开车,道路安全很重要,傅宁辞是不好的示范,大家不要学他。 第75章   一路上都没有休息,容炀到底不忍心,中途在加油站和傅宁辞换了位置。导航的目的地在西北的一个小城,他们在第二天晚上到达了哪里。   过了省际线,景物渐渐不同起来,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戈壁滩,连接着远处浩瀚的星空。他们从繁华的城市穿过,导航上已经显示结束了。傅宁辞把容炀从驾驶室换下来,又一直往城外开。   “到底要去哪里?”   “去能暂时把你藏起来的地方。”傅宁辞看着路灯下的路牌,他也只来过一两次,中途还拐错了一个路口,又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那是两排公寓房,不知是太晚了还是本来就没有多少住户,亮灯的房子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家。傅宁辞在其中一栋停下,刷了门禁卡,一直拽着容炀的手把他带到三楼,开门进去。   这是间装潢很简单的两居室,家具上盖着遮灰的白布,但揭开也没有多少灰尘,显然主人离开不久。   “研究院配的房子,实验基地在前面大概十公里吧,我爸妈他们每个月都会有几天在这里住。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刚才经过的市里。”傅宁辞把白布全部收起来,顺口解释道,“不过他们这段时间不会过来,前天晚上的飞机回枫江了。”   容炀语气冷漠道:“你也应该回去。”   “我当然应该回去啊。”傅宁辞说,“我上次还说春节带他们见儿媳呢,结果你给我来这么一出。”   容炀抬手压了压眉心:“傅宁辞,我们不是同路人,我一直都在......”   “你一直都在骗我。”傅宁辞很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他道,“是这一句吧?”   傅宁辞苦笑一下:“现在不也是吗?容炀,我也再说一遍,你不用故意惹我生气,我不可能这样抛下你。有什么苦衷,你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问题不行吗?就算你是天魔,我也不相信摆在我们面前的就一定是死局,总会有办法的。”   容炀不答话,两人僵持几秒,傅宁辞投降似地举了一下手:“我先弄点吃的,你再想一想,当我求你了,好吗?”   傅宁辞路过城镇时,随便在超市买了一堆速食。现下找出锅来烧了水,丢了一整袋饺子进去,等悉数浮起来,又打了两个荷包蛋。   他不敢耽误久了,一面煮,一面还盯着客厅里的容炀,前后统共只花了十多分钟。端出去,容炀还跟个雕塑一样全程坐连姿势都没有换过一个。   “过来吃饭。”傅宁辞道,见容炀没有要动的意思,放下筷子走过去,按住他的肩。容炀动了一下,傅宁辞坚持加重了力气:“是真的讨厌我吗?碰你都不行了?”   容炀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眸光。   “好了。”傅宁辞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是装的,但我是真的饿了。这种时候,就不用我陪着你一起演绝食的戏码了吧。”   他语气还是和平时无异,但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仍然彰显出他的疲惫。仅仅两天时间,傅宁辞面颊都好像凹陷下去一点。容炀抿了抿唇,还是坐到了餐桌前。   傅宁辞以前在家里少爷当惯了,衣来张口,饭来伸手,后来回了民研局从家里搬出来也基本靠外卖和半成品过活。自从容炀回来,他就更是再没进过厨房,一个多月没沾过阳春水了。   现在手忙脚乱弄出来一顿,咬了一口,基本熟了,才放下心来。傅宁辞说饿了,其实也没什么胃口,对面容炀也一直没说话,安静地一个个往下吞。   一顿饭吃完,气氛却完全没有缓和。   这都是些什么事,傅宁辞头疼地想,不过还是打起精神来,见容炀吃得差不多了,要起身,伸手拉住他的手腕:“我们聊一聊,行吗?”   容炀撇过头,傅宁辞倾身越过餐桌,另一只手捏住他下巴,把他头转过来看着自己:“容炀,你不能一直对我沉默吧?你要是没考虑好,我可以再给你时间,没有关系.....”   “你让我说什么。”容炀挣脱他的钳制,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傅宁辞看他又是一脸不配合的样子,烦躁地抓了一下额发。他一路上都在想,容炀似乎和杜若恒描述的有些不一样,中间只怕还有什么隐情在。前面这么长的时间都可以相安无事,只要容炀不再主动出手,把事情说清楚,想办法让杜若恒放他一马也不是不可能。   傅宁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理一理思路:“我们从头来讲,那个禄存星君说,他记得以前的事情,你是天魔,当年也是你……”   “是我。”容炀漠然打断他。   “你能不能等我说完?”傅宁辞被他一梗,按着眉心,“你不用一直和我强调自己是天魔,又不是什么光彩的称呼,你上赶着认什么?我还能和你争吗?”   容炀僵了僵,仍是垂下眼,沉默着。   傅宁辞重重地呼了口气,拖过一把椅子坐到容炀对面,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禄存说的是你,我知道了。其它几个星君的记忆真是你改的?禄存的为什么没改?……行吧,这个问题不重要你现在不回答也没事。我再问你,若恒姐说的那个天魔,就是在我们诞世前,她见过的那个,也是你吗?”   容炀并不理会他,傅宁辞只能耐着性子,一边看他的神色一边猜测:“不是对不对?是天魔不止一个,还是,你是他的某一种传承……”   他自己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但容炀始终一言不发,不承认也不否认。   “容炀。”傅宁辞温声和他商量,“我现在只问你这个行不行?这里也不是绝对安全,若恒姐随时都有可能找来,我总得想办法和他们谈吧?或者,你不是一直没恢复,你告诉我要怎么调养也行……”   他看着容炀苍白的脸色,还是心疼,想要摸摸他的面颊,容炀一扭头避开了。他冷漠而又坚决地抽出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傅宁辞看了他两秒,短短的几个字像是刺穿了他的伪装,脾气再也压不住了,一抬手掀了桌子:“我他妈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桌上的碗碟都被带得飞了出去,撞在墙壁上,瓷器发出清脆的响声,残片落得到处都是。   一片碎瓷贴着容炀的手背划出一道白痕,容炀似乎丝毫不为傅宁辞的怒气动容,仍是淡淡道:“你不用知道。”   “好,好,我不用知道。”傅宁辞冷笑一声,站起身,摔门进了卧室。   那扇门抖了几抖才定下来,傅宁辞坐在床沿上支着头,手上青筋暴起,半晌都没有平复下来。   要疯了。傅宁辞想,忽然察觉到门外似乎没有动静了,急忙又拉开了门。   还好,容炀还在客厅,安静地收拾着满地的狼藉,听到开门的声音动作顿了顿但没有回头。   傅宁辞靠着门框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去衣柜顶上找了被褥铺床。   铺好被子,时间已经划过了十二点。容炀把地扫了,大概是傅宁辞太用力,那张实木桌撞着地板,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   傅宁辞想着什么时候得给他爸妈发个信息,免得他们从枫江过了年回来以为遭了贼了,自己不回家的事也得找个理由解释,他们都是普通人若恒姐应该不至于去找他们……   傅宁辞眼前还有一堆的事情,却都只能暂时先抛在脑后。   他见收拾得差不多了,捏着脖子偏了偏头,走过去抓了容炀的手,把他拉进卧室,猛地往床上一推。趁着容炀那下没来得及站起身,半压着他,眼疾手快地掏了副手铐出来,将他铐在了床头的柱子上。   这玩意儿当然不会是舒赫准备的,民研局的外勤有倒是不奇怪,容炀实在没想到傅宁辞也会随身带着。   “我刻了符咒的,你别乱挣,伤着你。”傅宁辞站起身,看着容炀道,“今天就先这么睡吧,我知道不太舒服,你也让我很不舒服。你要是睡不着就好好想想,怎么和我交代……我考虑好了,现在哄也哄了,劝也劝了。时间不等人,你再这么油盐不进,我也不可能一直纵着你沉默下去,最多等到明天早上,你要是还不说话……”   傅宁辞笑了一下,但眼底没有笑意:“别说你没恢复,我乘人之危。让人开口的办法多得是,总会有一个能对天魔有效,你说对不对?”   容炀微蹙着眉头,傅宁辞俯身在他眉心亲了一下:“睡吧,有事叫我。”   傅宁辞转身回了客厅,不知道容炀什么感觉,一番话说完他自己倒是觉得浑身不舒坦。   利诱没用,也不知威逼有没有效果。的确有让人主动说话的符咒,问什么答什么。但一来,对天魔有没有作用,傅宁辞还真没底,二则,他也不舍得往容炀身上用。   傅宁辞重重揉了揉脸,疲惫地靠着沙发坐下,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卧室里的情况。容炀依着床头坐了一会儿,吊着一只手,拉过被子转身朝着墙壁睡了。   傅宁辞在客厅坐了一个多小时,看容炀一直没有动,想着他已经睡着了,才又缓缓地走回卧室。   傅宁辞屈膝撑在床上,去看容炀的手腕。红了一点,但没有破皮。他轻轻吹了一下,将手铐从柱子上解开,另一端拷在了自己手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躺下去,从背后抱住了容炀的腰。   “老这样什么都不说,我又不可能害你......”傅宁辞叹了口气,吻了下他的后颈。本来没打算睡,渐渐地,倒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   容炀睫羽轻轻动了动,听身后傅宁辞的呼吸声平稳下来,睁开了眼睛。   你当然不会害我。容炀想着,一寸寸摸着傅宁辞的指节,从来都是我害了你。   傅宁辞是被楼下车辆驶过的声音惊醒的,他看着眼前略显陌生的环境,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是在哪里。   他支着手臂坐起来,揉了下眼睛。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自己右手上还铐着手铐,另一端却是空的!   “容炀!”傅宁辞手忙脚乱间都忘了自己是把钥匙放在哪了,最后只能直接用天枢砍了。   他加在上面的符咒完全没有被损坏,傅宁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咒对容炀一点作用都没有,也顾不上思考这个问题。在屋里慌乱地找过一圈,唯一知道的是,容炀的确不见了。   “靠。”傅宁辞在客厅中央站了两秒,一拳砸在墙上,抓起茶几上的车钥匙,拉开门冲了出去。   离开的国道只有一条,附近也没有小路。傅宁辞一路速度飙到将近两百迈,导航仪一直提醒超速,又被他直接关掉。   傅宁辞感觉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从知道容炀是天魔这么久,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忍耐。但直到现在,才是真的生气了。   ※※※※※※※※※※※※※※※※※※※※   ①:傅宁辞的父母前几年调到了西北的研究院工作:第五章 提到过。(我知道你们一定忘了(善解人意.jpg)) 第76章   临近春节,火车站黑压压地堆满了人。这个市的机场还在建,容炀只能买了最近一班的高铁票。   候车大厅被行李和人流占满了。容炀在二楼的一家甜品店点了杯热可可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看玻璃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潮。   那大概都是要归家的人,哪怕行囊沉重,脸上也依然是藏不住的笑意。容炀转开眼睛,他也曾想和某人一起投身红尘之中,也一度以为真的可以得到上天垂怜开恩。但其实一切都只是短暂的幻象,走到今日,世人的喜悦,依然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服务生把他点的饮品送过来,年节时候,到处都是喜庆的氛围,杯子都贴心地换成了红色。   容炀端着杯子抿了一口,又皱眉放在桌上。   他一直不太喝得惯这些,刚才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就点了,或许是因为傅宁辞喜欢。在杜若恒来之前那一周,他们坐在会议室里批报告,傅宁辞手边就常放着热可可。有天苏姚姚不在,也忘了是在聊什么,傅宁辞忽然笑着凑过来吻他,唇边也带着一点可可香,但只有甜味,一丝都不觉得腻。   容炀拿出车票看了看,离发车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车票上的名字自然不是他的。那只红蝶从他小臂上飞出,停在手指上:“真的就这么走了?傅宁辞会发疯的。”   容炀没说话,红蝶又道:“你何必说那些话伤他,弄成这个样子,你自己又难受。”   “不然呢?”容炀撑着头按了按眉心,终于道:“宁辞现在的情况很不好,比预想的更要糟糕,总不能让他跟我走。回星灵谷呆着,仔细调养,大概还能再拖一段时间。”   “你以为你话说得难听,一走了之,觉得他会回去吗?”红蝶飞到他眼前,叹一口气,没有声音,只是掀起了一阵细细的风:“我算看出来了,你俩一个赛一个的倔......你当年和他纠缠那么久,要是早一点放手,也不至于闹到今天。你做不到的事情,也别指望傅宁辞了,他现在多半醒了,指不定怎么找你呢......”   它话没说完,被容炀抬手压了下去。不远处的桌子上,一个小女孩正好奇地看着他,又伸手去拉旁边正在接电话的年轻女人的衣摆,那年轻女人回头看了一眼,没发现什么奇怪之处。大概是着急要走,听女孩儿比划说话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拉着她离开了。   “行了,飞回来吧。这种时候,别惹麻烦。”容炀这才重新摊开手,轻轻用指尖点了点蝴蝶的翅膀,声音中带着一点难得的疲惫,“其它事情,你不要管了。等我们出发了,我会想办法通知巨门星君来接宁辞回去。”   他又坐了片刻,广播里传来开始检票的提醒。容炀走到检票口,刚要把票送进去,又停住了脚步。   “先生?”工作人员一脸奇怪地看着他,身后的队列也开始催促,“哎,怎么回事,走不走?”   他顿了两秒,皱起眉,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车站。   “怎么了?”红蝶急忙传音道。   容炀声音有些不稳:“宁辞出事了。”   傅宁辞一路把车开得飞快,他不知道容炀到底走多久了,要是已经回了城,离开的办法就更多。他有一会儿急得头脑不清楚,想直接联系公安系统去查,电话都要拨出去了,又忽然意识到这样一来,杜若恒只怕很快就能找过来,再者,容炀在这世上呆了这么多年,能用的身份难道会真的只有一个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傅宁辞烦躁地把手机扔出去,重重叹了口气。道路两旁都是绵延的戈壁,寒风卷起黄沙吹过,徒添了一抹凄凉。一层不变的景象很容易就生出一种到不了尽头的错觉。   傅宁辞怒火之下,将心脏的隐痛忽视过去,直到远远看见提示入城距离的指示牌,才惊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听使唤。他想要踩下刹车,腿却已经麻木了。前面是个转弯,眼看就要撞上去,傅宁辞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死命将方向盘往右打,冲进了路旁的沙堆里。   “怎么办,你还走吗......”   朦胧中,傅宁辞好像听见谁在说话,声音很尖,难辨雌雄。他试图睁开眼睛,但始终不能如愿。他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指间压着他的脉搏。哪怕脑海迷迷糊糊,傅宁辞却仍然清楚地感觉出那是容炀的手。   他想说你别走,又发不出声音,只能竭力去抓容炀的手腕,也怎么都抓不到。   “走不了了。”他听见容炀说。傅宁辞甚至能想象出他的神情,垂眼,很无奈的样子。“他现在的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就算回星灵谷,可能也撑不到我回去......”   “怎么会这么快?那现在你要带上他吗?”红蝶问。   容炀没有说话,他看着傅宁辞的脸,在睡梦中,依然蹙着眉。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抚平他眉间的褶皱,傅宁辞的一根手指,却在这时轻轻勾住他的衣袖。   “你别走。容炀,你不许走......”傅宁辞声音极轻,容炀只能通过他的唇形分辨他在说什么。容炀于是反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又偏过去吻他的掌心。   傅宁辞或许感觉到了,还是皱着眉小声地强调说你不许走,眉头又终于渐渐舒展开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太阳从地平线的那一侧落下去,天黑了。月色隐藏在云层之后,只有满天的繁星,静静地映照着荒凉的戈壁。   傅宁辞醒来时,已然忘记了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对话,脑海中最后的印象是自己撞进了沙堆里。周围一片漆黑,他以为是被某个好心人送到了医院,又觉得不像。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想着得快点找到容炀,跳下床,摸索到旁边的开关按下去。   屋里瞬间亮起来,傅宁辞被灯光刺激得眨了一下眼睛,又蓦地顿住了动作——容炀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   这是一间酒店的套房,容炀原本是累极了,靠着沙发休息,这下也惊醒了。   傅宁辞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心头一时五味杂陈,怒气更盛,他咬了咬后槽牙,在容炀开口之前,猛地抬起手扇过去。   容炀不闪不避,静静地看着他,那一巴掌到底没有扇到容炀脸上。傅宁辞在半空中停住了手,瞪着容炀眼圈都有点发红,抓起旁边的玻璃杯砸出去:“你不是要跑吗?躲我吗?怎么不跑了?回来干嘛?”   容炀不说话,伸手想要去摸他的眼睛,被傅宁辞一把推开,“干嘛?我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可以滚了。”   “宁辞......”   “滚!”   容炀叹了口气,拉住他的小臂:“我错了。”   傅宁辞冷笑一声,用力地甩开他:“逗猫呢你?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我凭什么......”   “我带你一起走,行吗?”容炀终于道,傅宁辞神情缓和下来一点,容炀伸手抱住他,“好了,乖,不闹了,我带你一起走。”   “到底是谁在闹?”傅宁辞一听就来气,又推他:“不是还说最后一个杀我,你怎么不直接把我活剐了?”   傅宁辞气急败坏,什么话都能说,偏偏容炀还没得分辨,只能贴上去亲了亲他的眼睛,等傅宁辞稍稍冷静下来一点才道:“对不起,我错了,你别生气。”   傅宁辞也知道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解决问题要紧。于是深深吸了口气,拍拍容炀的背:“你先放开我,不揍你。我们谈谈。”   不到一天的时间内,主动权换了位置。容炀也没有办法,在床边坐下,傅宁辞和他拉开一点距离,打量他道:“说吧,怎么改主意了?”   “因为发现你出事了......我只是不想拖累你,但如果我走了,反而”他话没有说完,又握住了傅宁辞的手:“以后开车不要这么快,我今天要是晚来一步,你......”   “我是不是得谢谢你救我啊。”傅宁辞原本就是这样猜测,容炀一说也就没有多怀疑,心道早知你吃这一套,还哄什么哄啊,费力不讨好,直接抹脖子给你看算了。   容炀见他没有再甩掉自己的手,暗暗松一口气,“你先休息一会儿,也快天亮了,到时候咱们就......”   “我同意要和你走了吗?”傅宁辞也不问容炀是要去哪儿,淡然道。他面上装得平静,心里其实也打鼓,怕玩脱了,容炀要反悔说那你就别走,咱俩一拍两散结了,自己还得想办法收场。   幸好容炀顿一顿,开了口:“你想问什么?”   “还是上次那个问题,你和若恒姐当年见到的天魔,是同一个吗?”   “我说,你就信吗?”   “不然呢?”傅宁辞无奈地笑了,“容炀,我在你面前,没有别的选择。所以你不要骗我。”   容炀喉结动了动,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想了想道,“不是同一个。”   傅宁辞还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这次容炀沉默了一会儿:“我其实,很难界定我们之间的关系,大概......他算是在我身上附身了,成为了我的一部分。巨门星君说,天魔生性就是要毁灭一切,这是真的。他正在逐渐恢复,变得越来越强,一旦我的神智,压不住他,后果不堪设想......”   “就像当年灵魔大战吗?”傅宁辞问他,见容炀点头,又问:“那你现在?”   “大部分时候可以,但是......上次在妖族的事情,就是因为我已经快控制不住了。”傅宁辞皱起眉,容炀的下一句话,又扭转了他的注意力:“不过我这么多年,一直在想办法,把他和我剥离开来......你别担心,不会伤到我自己。毕竟在他附身之前,我也活地好好的。”   傅宁辞一颗心随着他的话七上八下,“真的可以吗?”   “嗯。但还差最后一步,需要去一个地方。”容炀颔首,“宁辞,我知道你还有很多问题,我路上慢慢告诉你,好吗?”   “好。不管你有多大把握,我都陪你试,如果不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但你不可以再丢下我了,我下次真的会生气的。”傅宁辞没有再犹豫,“所以,我们到底是去哪儿?”   容炀看着他的眼睛,声线不知为什么微微有一丝颤抖:“堂庭山。”   ※※※※※※※※※※※※※※※※※※※※   ①:堂庭山:贪狼星君的封地。在第三十五章 ,第六十七章提到过。 第77章   那是森林深处,很开阔的一片平地。   这里在地理上的划分,原本属于山地地形,这样开阔的平原,实在很难见到。   “就是这儿吗?”车在不远从停下来,容炀领着傅宁辞走到了森林的边缘。   天早已亮了,只是因为林间树木高大密集,光线透不进来,漆黑一片,像是梦境。而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梦与醒的交界处。   容炀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再回来的一天。路上也不时忧心,最后一条龙脉,是否真的藏在这里——但东南方,舒赫不能探寻之处,大概也只有这座被封印的堂庭山了①。可眼下,真的到了要开山的这一刻,一切的杂念都消失了。岁月如浮云飘忽而过,那些因为太过久远而黯淡的记忆,重新变得鲜活起来。他一生最好与最糟的时光,都是在这座山上度过。   容炀半蹲下去,用手指在土地上画下一个古老而繁复的图案。他伸出一只手,一滴血从指尖掉下去,顺着图腾蔓延开来,却又在与图腾重叠的那一刹那,整个消失在地面下。   顷刻之间,流云四散,明明是白日,天边却有星斗更迭。风云变幻之间,雾气一层层地袭来。他们处在咫尺之间,傅宁辞却已经看不清容炀的身形,幸好这时,一只手握住他的腕。   “你别慌。”容炀说,“我在。”   于是傅宁辞定下心来,任凭雾气弥漫又缓缓散开。当容炀的面容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原来的平地已经消失了。不远处,被封印千载的堂庭山,重现人世。傅宁辞看着云雾环绕中的山脉,觉得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感应在血脉跳动,直到容炀用手指抚过他的眼睑,他才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已落下泪来。   “神山不是全在大战中被毁吗?为什么堂庭山还在?”他们朝堂庭走去,雾气再次飘来,将来路掩盖。   “神山,不是因为大战而毁的。”容炀迎着傅宁辞诧异的目光,想一想终是道,“是因为星君陨落。当年大战之后,他们沉睡千年......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说,已经接近死亡了。神山等不来主人,山体才会分崩离析,化作尘埃。”   “可堂庭......”   “你只是魂魄离体。不算生,也不算死,所以堂庭才能保存下来,被我封印在这里。”容炀轻描淡写打消他的顾虑。言谈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脚的贪狼星君殿。   周围似乎还能闻到隐约的香火气,整个殿中却是狼藉一片,碎瓦残片到处都是。   “里面乱得很,直接从旁边上山吧。”容炀道,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傅宁辞也没有一定要去看自己塑像的诡异爱好,反正十座庙能把他塑出十种样子,闻言便点点头。只是路过的时候,还是从破败的窗户往里瞥了一眼。黄色的帘幕大半掉落,后面是一尊持剑的星君塑像,却不知为何,只剩下半个头,倒在地上。   傅宁辞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快步跟上了容炀。   和器灵中所见的常右山一样,堂庭山的入口处,也竖着一块写有“神山禁地”的木牌,下面盖着不知哪国的玉玺。   “我好像见过这个图案。”傅宁辞忽然道,指了指那玉玺印记。   容炀愣了一瞬,温声道:“在哪里?”   “史书上?”傅宁辞想了想,没什么印象。便冲他挑眉道,“不记得了,我看过的书太多了。”   容炀无奈地摇摇头,牵着他的手,沿山道一步步向上走。   千载岁月悠悠,山外早已物是人非,这堂庭山,却还似昔年。只是山道边的树木长大了许多,树叶密密地交织着,几乎要将山道掩盖。鸟啼声不时从树梢传来,甚至有松鼠从林间跑出,容炀想,自己或许见过他们的祖先。   傅宁辞一路看着山中景物,他觉得自己似乎有印象,又什么都抓不住。索性便不再想,只轻声对容炀道:“等这件事情解决了,咱们来这里定居吧。”   容炀偏过头去,傅宁辞也含笑看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拉着他往前,边走边道:“若恒姐这下肯定对我去接她班的事情不抱希望了,说不定我回去直接把我南局副局长的位置都给撤了,我因为你丢了工作,你得负责到底吧?枫江房价那么贵,工作也不好找,咱们不如就来这儿吧,环境这么好,养养鱼,喂喂鸡什么的......”   他尽是玩笑的语调,容炀也顺着他说好。傅宁辞听他答应,又才敛了笑意郑重道:“容炀,不管上山以后能不能顺利,我相信事情最后一定会解决的。我不会放弃,你也不要,咱们未来还有好多好多日子要一起过的。”   容炀点一点头,傅宁辞这才又笑了,垂下眼,认真地与他十指相扣,并肩往山顶去。   傅宁辞知道容炀只是不想他担心才答应,自己心里也并非真的就那样笃定可以平安。他的掌心紧紧贴着容炀的掌心,想,最后要是不能如愿,也没有关系,如果必须靠容炀的死才能解决一切,那么自己就陪他,也算是长相厮守了。   ※※※※※※※※※※※※※※※※※※※※   不好意思,今天有点短,后面一段怎么写都不满意,从四点一直改到现在,还是不合我心意。就先这样,下一章一定会长一些的。再次道歉。①:最后一条龙脉在堂庭山:第六十三章 暗示过 第78章   走到半山腰时,山道便被红色的高墙拦住了。正中央是一扇朱红的大门,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上面用甲骨文写着长明宫三个大字。   傅宁辞伸手缓缓将门推开,提步欲进,容炀顿了一顿,站在门内回头看了一眼,眉宇间有怀念的神色划过。   “怎么了?”傅宁辞问他,容炀却犹豫了一瞬,最后只是摇摇头:“走吧。”   从宫门进去仍然是山道,再往里走,拐过一个弯,便影影绰绰能看见山顶零星分布的建筑,只是真的到时,又差不多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顺着汉白玉的台阶上去,眼前的景象却与傅宁辞预想中有些不同。四处都是焚烧后的迹象,亭台楼阁间种植的大片云杉几乎都被烧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池塘也已经干涸了,露出里面的鹅卵石和烧焦的鱼尸......   正前方的贪狼殿,已经被烧得辨认不出原样,连宫墙都坍塌了,只有远处几座宫殿还算勉强完好。   傅宁辞沿着石子路走进去,烧焦的泥土连青苔都长不出来,他弯腰捡起地上一片碎瓦,低声问容炀:“是那次大战造成的吗?”   “不是”容炀沉默了一会儿,漫天的火光似乎又浮现在眼前。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他伫立在塔尖上,看着长明宫变成一片火海,自己的心也像被烈火焚烧过,从此寸草不生,一片荒芜。“是大战后,我放的火。”   傅宁辞愣了一瞬,定定地看着他,想说什么,一时又找不出话来。容炀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天枢宫是应该是完好的,今天先在那里歇吧。”   他并不提所谓的最后一步要怎么完成,傅宁辞也就不追问,由容炀带着他沿着小径穿过周遭的残垣断壁。天枢宫在贪狼殿背后,因为规模略小一些,几乎被完全挡住了。离得这样近,却连一点烟尘都没有沾到,容炀甚至还给它又加了一道封印,开启的那一瞬间,静止的千年的时光又流动起来了。   宫中的一切还是容炀当年离开时的模样,桌上搁着茶盏,里面还有残茶。内殿中依稀飘荡着淡淡的沉香气,床榻上搁着锦被,塌边不知为何,竟然有一架小小的摇床,上面还悬着精致的铃铛。   两人放了行李,又用枯枝败叶在殿前的空地上生了一小堆火,容炀熟门熟路地从正殿旁的小厨房里找出一口银锅和碗箸来,架在火上开始准备晚餐。   “这都是古董吧?太奢侈了。”傅宁辞把天枢当水果刀使,开了个凤梨罐头和一袋糯米圆子倒进去煮。   容炀抿抿唇,没有接话,傅宁辞靠在他旁边坐下,捏了捏他的脸:“好了,你别不说话。我没有生气,刚刚就是有点被吓到。烧了就烧了呗,也不是什么大事。业主不追究你责任了。”   容炀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业主是说他自己,纵然时间和场景都不合时宜,也还是忍不住跟着笑了:“这么没有原则?”   “你高兴就好嘛。”傅宁辞顺口道:“我是没办法戏诸侯给你看,烧个房子还是可以的。反正都已经这样,你把自己赔给我就行了。”   天正在一点点地黑下来,火光映照在傅宁辞的脸上,半明半暗,他一双眼睛却亮如星辰。容炀忽然很想抱他,于是也就真的这么做了。傅宁辞旋即回抱住他,贴着耳畔笑道:“被感动得要以身相许了?”   “你记得刚刚看见的宫门吗?”容炀轻声问了一句好像不相干的话。   傅宁辞心道我又没有健忘症,哪能忘得这么快,正要开口,又听容炀道:“那是我三千年前,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   容炀说完这一句就沉默了,傅宁辞想要去看他的脸,却被容炀发抖的双手抱得愈发得用力,动弹不得。过了一会儿,他感觉一滴水落在了肩上。   “容炀?”傅宁辞有些慌起来,伸手慢慢抚过他的脊柱,也不说别的,只轻轻叫他的名字。   他们就这样在星光下静静拥抱着,火堆上的甜汤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很久容炀才松开他,神色已然恢复平静。如果不是肩头还带着一点湿意,傅宁辞简直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当年,我们在一起对吗,那时你还没有入魔?”傅宁辞接过容炀递给他的瓷碗,又环视一圈,“就住在这里?”   容炀良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怎么又不说话了?不是说我要问什么都可以吗?”傅宁辞这样说着,到底也不忍心逼他,语气中亦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安静地喝完一碗汤,觉得身上暖和一点,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当时在器灵里,常右山下的那个书生说,我在找人,是真的?在找你吗?”①   容炀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傅宁辞叹了口气,靠过去一点,偏头抵着容炀的肩:“其实我怀疑过。”   “什么?”   “你是禄存这件事。”   傅宁辞迎着容炀略带诧异的目光笑了笑,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容炀搭在自己的腰间的手:“当时在姚广的记忆里,禄存说他不懂情,却见一个人几百年间为情所困,不得脱身。②能活几百年的,想来就不是人了吧。不管是若恒姐还是姚姚他们,显然都不是动情者.....所以我一直在想,他说的或许是我,但如果你真是禄存,那我当年爱的就不是你了。”   傅宁辞垂着眸轻轻在容炀手心画着圈,顿了片刻又道:“我不知道我这辈子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或许是见到你的第一眼。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星君,也不知道我们有前缘,在那以前我没有爱过别人,在这之后,我也失去了爱其它人的能力......你别看我,我知道这话矫情得很,但我想和你说......我总觉得我要是前世爱过某个人,那也只会是你。”   “当然,这都只是我毫无理由的猜测。其实你更多的破绽不在这里,比如作为一个普通人,你的本事实在是太大了点......可是涉及到你,我就不愿意多想。总之既然我爱你是真的,那就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傅宁辞站起身又盛了一碗汤,然后坐回容炀身边,容炀喉结动了动:“宁辞......”   傅宁辞贴过去用一个吻将他后面的话吞了下去:“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逼你把往事都告诉我。反正那些都过去了嘛。如果回忆那些对你而言并不是一件愉悦的事,你不说也没关系。只挑重要的告诉我就可以,比如,为什么禄存说他记得全部的事情,他的记忆没有被改.....”   “因为藏在姚广体内那一段记忆碎片,禄存的记忆原本就是不完整的,我没办法再改,只能将他关起来。”   “我就是打个比方,你别这么紧张。吓着你了?”傅宁辞听他解释,愣了愣,笑了。   “没有。”容炀拍拍他的背,傅宁辞贴过去蜻蜓点水地在他眼皮上亲一下,火光在他们身后投下缠绵的影子,傅宁辞抵着容炀的鼻尖:“在知道你是天魔之后,我曾经有一点羡慕你,可以记得那么多的往事。但如果他们更多是让你痛苦的话,我情愿你什么都忘了,那样我们还可以彻底从头来过.....”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只剩下火堆里的木材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响动。偏头枕着容炀的肩,似乎睡着了。   容炀一动不动地静静坐了片刻,然后弹指熄灭了火堆,伸手绕过傅宁辞的膝盖将他抱起,走回内殿。   傅宁辞一米八的个头,好歹也是一百三的体重,但容炀抱得极稳,像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   他小心翼翼的将他放在床榻上,然后拉过旁边的锦被盖上,压了压被角,确定不会有寒风透进去。后点燃了安神的沉香,关上门转身离开了。   身后傅宁辞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紧闭的宫门。肩头的湿意犹在,好像嵌进了肌理里,永远成了他的一部分。傅宁辞心中仍由疑惑万千,也知道现在自己逼问,或许可以得到答案,却还是不忍心让容炀为难。他想这次天亮前容炀肯定会回来,那自己就等一等吧,也没有关系。   “都已经带他到这里了,为什么还要避开他?”红蝶停在一旁的枯枝上,又被冬夜的露水,沾湿了翅膀。   容炀站在贪狼殿前,拿出了龙脉,轻声道:“所有未知的事情,我都不想他参与,我只想给他一个确定的,好的结果.....宁辞会明白的。”   那些龙脉连成的残缺圆环,漂浮在半空中,像是被固定住了。正当容炀以为自己猜错了,最后一段龙脉并不在这里的时候,它忽然开始向后山的方向移动。   透明的晶莹的龙脉像流星一般划过天幕,容炀紧紧跟着它,却在看见龙脉飘过密林,径直钻进了隐藏在山壁浮雕后的洞穴时,顿住了脚步。   “怎么会在那里?”那只蝴蝶惊呼出声。   容炀只迟疑了一瞬,踏着山壁跟了上去。   掀开遮掩在浮雕上的茂密藤蔓,后面是一个巨大的洞穴,往前走了一段,里面并非漆黑一片,洞顶上空有一盏古老的油灯静静悬着,映照出洞中的景象。   容炀往周遭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抹痛苦的神情,他曾在这里度过了许多个日夜。但龙脉并没有就此停留,继续向洞穴的更深处去,那是容炀都没有踏足过的区域。   又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那段圆环毫无预兆地落在了地上,容炀弯腰将它拾起。用手抹开地面的尘土......   他看着地上的图案,忽然明白自己为何从前未在山上察觉出龙脉的存在。这最后一段龙脉,竟然是被自然形成的封印藏了起来,而那个封印,赫然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傅宁辞看着头顶成成叠叠的帘幕,金线绣着繁复的图案,在黑暗中闪着细碎的光。他仔细听着殿外的动静,夜风拂过树梢,还有微弱的虫鸣,直到他们被容炀的脚步声打破。   “回来了?”傅宁辞从被子里探出手,往里挪了一挪。   容炀低低地应了一声,躺在他身边。   傅宁辞把他冰冷的手握住,放在心口,仔细地暖着。他并没有问容炀顺不顺利,但能看出他神情中的沉重。   “睡不着吗?”过了一会儿,傅宁辞问。   “你先睡吧。”容炀道。傅宁辞就笑了,说我也睡不着。   他支起身子在容炀额间印下一个吻,灵巧的手指挑开了他的衣襟。然后亲吻落在了喉结,胸膛,沿着小腹一直往下......   就在一低头便要碰到的时候,容炀忽然用力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拉起来,接着便重重吻住了他的唇。   傅宁辞顺从地将手搭在他的脖颈,感觉容炀的手指从腰窝滑下去,像一片羽毛,带着一点点战栗和痒......   容炀的动作比平时要重一些,但傅宁辞从头到尾没有一点点抗拒,只是仰着脖子去勾容炀的舌尖,与他耳鬓厮磨......在最后,容炀要退出去的时候,傅宁辞搂住了他的腰,唇边还是含着一点点笑,轻声道:“没关系,都给我。”   他仍由容炀发泄在自己体内,手指从他光裸的背上拂过,然后偏头舔掉了容炀锁骨上的一滴汗。   “我在。”傅宁辞温声说:“我一直都会在。”   不管前路是否有终点,不管你是否愿意让我一同承担,但至少我会陪着你,哪怕置身黑暗,也想给你一点点温暖。   ※※※※※※※※※※※※※※※※※※※※   ①:详见二十三章 ②:详见第三十三章 第79章   容炀一直也没有告诉傅宁辞事情到底进展得如何了,他只是不时便会离开,再回来时,往往身心俱疲的样子。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三天。傅宁辞一直在等,等容炀主动说出来,有好几次,他觉得容炀就快要告诉他,可最后却又沉默了。他不知道容炀在顾虑什么,却能看见他越来越苍白的面颊,与眼睑下让日益浓重的青色。   “到底怎么了?”又一天夜里,当表盘的指针划过两点,容炀才带着一身的寒气回来,傅宁辞终于忍不住问他,“需要我帮忙吗?”   容炀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侧过身抱住他,傅宁辞轻轻摸着他的后颈上方短短的发茬,很久以后才听容炀道:“没事。”   傅宁辞压下心里那一点失望,轻声道:“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会轻松一些。”   容炀似乎僵了一秒:“你别担心,只是时机不到而已。”   傅宁辞凑过去蹭蹭他的面颊,抵着他的额头,挤出一个笑意,假装随意道:“好,我知道了。”   他一宿未眠,容炀亦是,天刚亮,又悄声离开了。   傅宁辞坐起来叹了一口气,不是不困,但就算闭上眼睛也完全睡不着,索性披了外套起床,沿着天枢宫外的小径散步。他知道容炀去了后山,想要跟过去看看,走到岔道口又犹豫了,慢慢地踱回来。   不知不觉间,到了只剩一片废墟的贪狼殿前,靠着冰凉的白玉石阶坐下。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消散,朦朦胧胧,远处只见绵亘不断的山脉,衰败的景象倒没那么明显了。傅宁辞回头看了一眼属于他的神殿,他曾居于殿中镇守一方,除妖驱魔,以维护天道为职,如今千载过去,时移世易,但他依然是星君,难道真的只能看着自己所爱之人苦苦支撑,没有一点办法吗?   容炀昨夜说是时机未到,如果真的只是时间,那容炀必须得撑到被天魔彻底控制以前,如果不是......那傅宁辞至少也希望,他们在人世相守的日子,能长那么一点点......   傅宁辞坐在台阶上思量半晌,不知怎的,又想起在枫江博物馆重新遇到容炀的那一天,不到两个月前的事,竟然恍若隔世......忽然,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划过一个念头......要想再拖延一段时间,或许也不是没有办法......   “若恒姐,你先吃点东西吧,这都好几天了,你这么不眠不休怎么行。”苏姚姚让食堂送了份饭菜上来,敲开了杜若恒办公室的门。   杜若恒刚刚接完一个电话,皱着眉捏了捏鼻梁。傅宁辞带着容炀离开之后,她一时也不愿将事情宣扬开来,断了傅宁辞的后路,只能私下查探。前两天刚刚从西北回来,傅宁辞应该是去过那里,现在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再这样拖下去,只能下通缉令了。”杜若恒用筷子夹起一片青菜叶子,还没有碰到唇边,又放下去,叹息道:“天魔的事情,越久,就越难收拾,现在大概还能控制,偏偏宁辞.....他怎么会这么不知轻重?!”   苏姚姚也不知该怎么答话,又听杜若恒问她,“宁辞爸妈那里打听过了吗?有消息没有?”   苏姚姚摇头:“一直派人在小区外面守着的,我前两天也去过了,的确是不知情。”   苏姚姚不仅去了,还替傅宁辞一直没有消息的事情圆谎,说他去山区出差了信号不好,又被老人家不着痕迹地抱怨,马上除夕了,怎么还得到处跑。   “明明说有喜欢的人了,过年要带回来给我们见见呢。”临着出门时,傅宁辞母亲这样说。   苏姚姚心道你要知道他喜欢的到底是谁,多半就希望他别回来了。她正这样想着,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低头一看,是一个没有见过的陌生号码。   “喂?”苏姚姚漫不经心地按下通话键,那头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姚姚,是我,你别声张。”   苏姚姚觉得后背上冷汗都下来了,咬着舌头克制住尖叫的冲动,趁着杜若恒没注意到她的失态,竭力平静地从门口退了出去。   “我发个地址给你,你尽快赶过来。不要告诉其它人,特别不能让若恒姐知道。对了,记得带点补血凝气的丹药。”傅宁辞匆匆说完这一句,就挂了电话。苏姚姚还想问他,那头却只剩下一片嘟嘟的盲音。   “怎么这么信我啊?!”苏姚姚站在茶水间,看着新收到的短信急得直骂他。她想自己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立刻去告诉杜若恒,可是......   “要死了。”   苏姚姚把手机往水槽上重重地一砸,吓得正准备接水的孟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斟酌着问她:“局长,怎么了?”   苏姚姚犹豫一会儿,捏了下太阳穴,想了想道:“南城上午报的鬼上身的案子处理得怎么样了?”   “去了两个外勤还没回来,要我现在打电话问吗?”孟轻一边冲着咖啡,一边想,那案子并不复杂,怎么也不值得苏姚姚这么烦躁。   “不用了。”苏姚姚道:“我自己过去看一眼算了,年底了,万事小心些。”   她说完便往门外走,同时状若无意地补充道:“要是若恒姐问起来,你就告诉她我去现场了。”   孟轻不明所以点点头:“知道了,局长。”   苏姚姚去南城跑了一圈,又随便找了个借口甩掉了其它人,制造出一副自己还在现场只是单独活动的假象。然后换了张身份证买了最近一班的机票,在两个小时以后,到达了总局所在市附近的机场。   傅宁辞发给她的地址就在距离最近的县城里,苏姚姚打了辆车过去,路上又收到了更详细的酒店房号,她在心里不太礼貌地问候了傅宁辞的祖宗十八代,然后又客客套套询问司机能不能再开快一点。   苏姚姚一路跟个地下党接头分子一样鬼鬼祟祟地溜到了酒店的三楼,在尽头的房间三长一短地敲了两遍。   门开了,十来天未见的傅宁辞终于出现在她眼前。   “你要死啊?!”苏姚姚一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没被其它人知道吧?”   “怎么没?”苏姚姚没好气道,“全在楼下等着抓你呢。”   “好了,姑奶奶,别闹了。我就顺口这么一问。”傅宁辞把她让进来,关上门。   “我不是你奶奶,你是我爷爷,我这不是跟孙子一样被你呼来喝去的。”苏姚姚甩开他,在房间里看了一圈,“容顾......哦,不,你们家那魔头呢?你到底叫我来干嘛?投案自首也不用让警察上门吧?”   “你别这么说。”傅宁辞知道她就只是嘴上厉害,递给她一杯茶,苏姚姚皱了皱眉还是接了。   “那你让我怎么说?”苏姚姚见傅宁辞面色也不好,到底于心不忍,放缓声调:“容炀怎么会是天魔?还要杀我们?楚晴告诉我的时候,我都快被懵了,你又联系不上......”   “倒也不完全是这样。”傅宁辞打断她,简单地说了下情况。   苏姚姚闷闷地喝了一口茶,半晌问:“容炀告诉你的?他说你就信?”   “不然呢?”傅宁辞很轻地笑了一下。   “没治了你。”苏姚姚将茶杯往桌上一搁,“那你们这几天在哪儿?一点消息没有,若恒姐都快要疯了。”   “我不想瞒你,但我现在告诉你也没用,容炀加了封印,我和他大概是可以进出,其余人一时半会儿只怕还过不去。”傅宁辞道。他今天给容炀留了纸条,说天黑前会回去,但对于自己是不是真的能顺利下山,其实都没什么底。过了山下贪狼星君殿,前路依然被雾气掩盖,只是当傅宁辞走进时,却又悄无声息地散开了。   苏姚姚无奈地看他一眼,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你找我过来,到底是做什么?就为了让我给你带点丹药来?容炀受伤了?”   “没有。”傅宁辞顿了片刻道,“我想把自己的灵力,分他一半。”   “什么?!”苏姚姚猛地站起来,衣角不巧带着茶杯滚在地上,溅起一点水渍。   “傅宁辞!”苏姚姚没心思理会这些,吼他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把你的灵力给他一半?怎么分?!”   “剖丹。”傅宁辞显然是深思熟虑过了,语气很坚定,“把我的内丹剖开,给他一半......姚姚你不要急,我仔细想过了,不管容炀到底要做什么,我得给他多争取一点时间。当时,姚恪入魔之后,靠着禄存记忆里带着的那一点灵力,都可以让神智维持那样长的时间。①如果我的灵力给一半给容炀,那他......”   “我不同意!”苏姚姚厉声打断他,“你会死的!不行,你不能这么胡来,我要告诉若恒姐......”   她慌慌张张地掏手机,被傅宁辞拦住:“不会死的,我是星君,怎么会那么容易死。顶多是功力消退,这没什么,况且只是一半的内丹而已。”   苏姚姚瞪大眼睛,看他这样平静,鼻头都酸起来。   “姚姚。”傅宁辞笑一笑,弯腰把地上的茶杯捡起,幸好地毯厚,倒没有摔坏:“你知道的,剖丹,如果硬要来,我自己也可以。我只是怕没弄好,反而坏了事,如果你不帮我,那我就只能......”   “你威胁我?”苏姚姚揉一揉眼睛,哽咽了一下好歹没哭出来,“感情你叫我带那些药来是给你自己用,你就这么喜欢他?”   傅宁辞苦笑了一下,轻声道:“对啊,我就这么喜欢他。”   “傅宁辞,没有人干过剖丹的事,你凭什么这么肯定,说不定一剖,你立刻就......”   “不会的。”傅宁辞说:“我们虽没有剖过,妖族却有先例,你是知道的。而且我还想再陪他一段日子,不会死的。”   苏姚姚把脸扭向一边,僵持着不说话。半晌,傅宁辞低声道:“姚姚,我知道这很为难你。但这是我现在能想到唯一的办法,如果你实在下不了手,那你回去吧。不要告诉若恒姐,你今天见过我就好。”   他说着在床边坐下,竟然是要直接运气,将内丹逼出来。苏姚姚知道这是在吓自己,也还是忍不住挥出银铃制止了他。   “行了!”苏姚姚咬了下后槽牙:“我真是疯了才帮你。”   遮光帘全部都拉上了,他们面对面盘膝坐在地毯上,文曲铃,在身侧绕了一个圆环。   “傅宁辞......”   “没事。”傅宁辞道,“我不怕,你也别害怕。不管怎样,姚姚,谢谢你。”   “你现在和我说谢谢干嘛?你能平安度过再说。”苏姚姚咬着嘴唇,也知道傅宁辞的样子,是没有商量余地了,“我动手了?”   傅宁辞点一点头,闭上眼睛:“嗯。”   苏姚姚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掌心推了出去。   傅宁辞觉得从来没有这样痛过,大颗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滑,他只能在脑海中不断回想容炀的模样,他的笑意,皱眉时的表情,还有面对自己时无奈又纵容的目光......   他的心口处渐渐能够看见一点点微弱地亮光,然后慢慢地,变得清晰起来......傅宁辞强忍着安慰自己想很快就会结束的,苏姚姚却忽然停住了手。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吃力地睁开眼睛,因为太疼,一时都看不清东西。   “怎......怎么了?怎么停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苏姚姚的神色,那是傅宁辞从未见过的惊慌。   “傅宁辞......”苏姚姚指着他,手一直在抖,“你......你体内就只有半颗丹啊!”   ※※※※※※※※※※※※※※※※※※※※   ①:详见第六章 第80章   傅宁辞脑袋里嗡嗡地响,半颗丹?   他整个人几乎坐不稳,手掌撑着地,勉强才没有偏倒在地上。刚要开口,又是一口血吐出来,衣服都被斑驳的血迹染成了红色。   “你先别说话,先别说话......”苏姚姚慌慌张张地把止血的丹药往他嘴里塞,又替他运气调息。傅宁辞的内丹虽然没有取出来,但刚刚已然是伤到了,许久血才将将止住。   “你真是要命啊。”苏姚姚急得快哭出来,又一个劲儿地问他好点没有。   傅宁辞摆摆手,示意苏姚姚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喝了一口茶水,将口中的血腥气压下去,脑海中一团乱麻,还是宽慰她道:“没事儿,已经好多了。”   “怎么会没事儿?!”苏姚姚抬起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下,“你还有半颗丹呢?你怎么只有半颗丹啊?怪不得身体这么差,动不动就晕的......”   她在床边来回踱步,跟个没头苍蝇一样走来走起,晃得傅宁辞简直头昏。   “你那半颗丹是不是早就给容炀了?!”苏姚姚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顿住,看着傅宁辞道:“难怪我们上次可以在他体内查探到灵力......到底是什么时候给他的?或者是他自己取的......你不应该没感觉才对啊......”   她有些神经质地顺手抓着傅宁辞的衣袖晃,傅宁辞正想说你别摇了,好人都能被你摇晕了,又听苏姚姚道:“肯定是这样的,他有了你的半颗丹,可不就有灵力?可不就能冒充星君了?怪不得那么容易就被他骗了过去......”   “你说什么?”他反手抓住了苏姚姚的手腕,轻声道,“你再说一遍?”   “我,我说什么了......”苏姚姚还没想通自己刚刚是不是哪句话犯了太岁,傅宁辞却又低头沉思不语了。她再次在心里恳切地告诫自己以后千万不要掺和这些破事,还是伸手去推他:“傅宁辞,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别吓我......”   傅宁辞摇摇头,想了想,很疲惫地问她:“你见过禄存了吗?我是说真的那个,他记得多少大战前的事?”   “见是见过。”苏姚姚不知话题怎么转到这里来了,还是老实答他:“说是大致都记得,但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容炀是天魔倒是很确定,他自己不也承认了吗?”   果然,傅宁辞想。   从体内那半颗丹开始,莫名地,他突然觉得有些被忽视的线索串了起来,一直以来的种种疑点,似乎有了另一种答案。哪怕不可思议,却可以让所有的一切显得合情合理,容炀所有的迟疑与顾虑都有了解释。   苏姚姚见他又沉默了,不怎么讲究地坐在床边的地上,偏头枕着胳膊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傅宁辞垂眸想了半晌,“当年若恒姐找到我,发现我是贪狼,就是因为察觉到了我体内的灵力是吗?”   他不太像是在问谁,更像是自说自话,苏姚姚还没来得及回答,傅宁辞又道:“如果是个普通人得了半颗丹,会因为受不住灵力,经脉断裂而亡吧。”   “容炀......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啊,他不是天魔吗?”苏姚姚结巴着说。   “我不是在说他。”傅宁辞手指抓着床沿,苍白的手背上,依稀可以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很怅然地笑了笑。“我是在说我。”   “你什么?”苏姚姚听得一头雾水。   傅宁辞低声叹一口气,伸手细细地将她脸上沾到的血迹擦去:“姚姚,我得回去确定一些事情......如果,我是说如果,再见面时,你我刀剑相向......”   “你在胡说什么啊?”苏姚姚慌张打断他道,“你是要为了他和我们所有人敌对吗?”   “好姑娘,你别哭,听话,你哭什么。”傅宁辞温柔地摸一摸她的长发:“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不要对我手下留情,只怕我那时想对你留情面,也没有办法。”   他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硬撑着起身,从窗户口跳了出去。苏姚姚甚至来不及拦住他,已不见踪迹,只有发梢还残留着一丝余温。   一路上仍然是疼,脑子却越来越清明。所有的点,渐渐连成了线,编织出一个持续千年的谎言,把所有人都困住了。   傅宁辞没有停留,径自去了后山。穿过那片茂密的树林,眼前是一大片刻着浮雕的山壁,藤蔓四处垂落着,挡住了去路。他思索片刻,摘下一片叶子,将一点灵力附在上面,让它再寻着灵力而去,便见它悠悠地飘进了一处藤蔓之后。   傅宁辞手抓着山壁攀上去,藤蔓后出现了巨大的洞穴。他顺着光亮走进去,没有听见其余的声响,容炀好像并不在这里。等走到一盏油灯下时,傅宁辞顿住了脚步,烛火映照下,周围安静地摆着十来口棺材......①   寂静的山洞里,傅宁辞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走到最近的一口棺材。棺盖并没有封上,他用力地推开,里面是一个白瓷的骨灰盒。   傅宁辞定一定神,打开了第二口。这具棺材里面是一具尸首,一个青年男人,不知在这里放了多久,依然鲜活如初。饶是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傅宁辞仍然抑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   因为这个男人,有着和他一样的脸。   他战栗着打开了剩下的所有棺材,除了一口空的。其余的,里面的人穿着应朝不同时期的服饰,静静地躺在里面,或老或少,无一例外,都和傅宁辞长着同一张脸......   傅宁辞脱力的扶着棺木,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容炀慌张的脚步声。   “宁辞.。”他看见傅宁辞身上的血污,急忙走过来:“你怎么......”   “你别过来。”傅宁辞回过头,“你就在那里,别过来。”   容炀的目光从开启的棺材上扫过,仍是焦急地看着他:“这些我以后再解释,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你先告诉我,身上的血是怎么弄的......”   “血吗?”傅宁辞轻轻地笑一笑,“我下山去找姚姚了,我想让她替我剖丹,分半颗给你......结果却发现我只有半颗丹。”   傅宁辞站不太稳,坐在空的棺材上:“你要说什么?是不是要说,我当年早已给过你半颗?......姚姚也是这么以为的,她还说,有了半颗丹,体内就会灵力,就可以冒充星君了......她提醒我了。但是,为什么一定是你冒充呢?会不会其实是我?”   “你不要胡思乱想......”容炀面色终于变了,强撑着道。   “是我胡思乱想吗?”傅宁辞笑起来,“你说天魔会变得越来越强,让人无法控制,所以你才会在妖族出手伤若恒姐,可仔细想一想,你明明那段时间,也和平时没有差别。就算你在天魔控制之下,仍然可以做出往常一样的举动,那天魔根本没有完全恢复,何不再隐藏下去,偏偏要在没有十足胜算的时候出手?”   “你还告诉我,禄存的记忆因为残缺的原因,所以没有办法改,这或许是真的。可后来碎片又找回来了,是被你换走了吧?你修复了禄存的记忆,又将它给成了另一个样子。”   傅宁辞说着又磕出一口血来,他浑不在意地擦掉,“你不同意若恒姐用灵力来找天魔,反而费劲心思引我们去妖族其实只干了一件事情——让禄存指证你是天魔。”   容炀背后的手握成拳,指甲将掌心都掐破了,傅宁辞来路上已经将前因后果理清楚,现在反而一派平静:“以为你是禄存的时候,若恒姐说,你体内的灵力被封住了,其实是你自己封的。有问题一直都是我,我回局里四年,最近开始频繁地晕倒,不就是天魔越来越强,而你的这颗丹快要压不住了,对吗?回星灵谷调养也不过增强体内灵力对抗天魔。你那天忽然又同意带上我,不是因为车祸,那根本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是因为我又晕倒了......”   他抬头静静地看着容炀,指着周围的棺材:“你也不用否认了,应朝早期,大战以前。我要真是星君,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尸体在......不过,容炀,你知道你最大的破绽在哪里吗?”   傅宁辞含笑看着他,温柔得像在说情话:“因为我知道你多爱我,如果你真是天魔,为了不拖累我,早就自行了断了......你不是天魔,我才是......这一出狸猫换太子辛苦你了,贪狼星君。”   容炀浑身震了一下,他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咬了下唇,大步流星向傅宁辞而来。   傅宁辞往后退了一步,看出他的意图,“你打算改掉我的记忆,再继续自己撑下去吗?容炀,你收手吧。”   容炀仍是一言不发,傅宁辞本就受了伤,根本避不开他,情急之下只能召出天枢,然而那剑,却落在了容炀手里——那本就是他的剑。   容炀的手眼看便要触到他的面颊,一切或许又会回到原点,他仍然可以继续给傅宁辞造一场安稳的镜花水月,独自抗下所有的未知与磨难。   傅宁辞近乎无望地闭上眼睛,他甚至后悔为什么非要找容炀对峙,何不直接在路上了结。恰在这时,容炀小臂上却有一道红影飞出,没入傅宁辞的眉心。   刹那间,眼前似有万千光影划过,前尘往事扑面而来。   ※※※※※※※※※※※※※※※※※※※※   ①:山洞里有东西:第七十八章 暗示过。   傅宁辞才是天魔,而容炀是贪狼星君,前面@love饱1121~猜出来了,表扬你。   伏笔埋了很多,宁辞这里解释了一些,还有包括容炀出现之后,天枢威力变强(33章)容炀对其它星君的熟悉(53章)容炀不许宁辞用贪狼的名义发誓(54章)等等,包括第二章 开头:宁辞做梦,有人看着他的方向说,贪狼,不可包庇天魔。但他的方向上站的是两个人,并且都没有回答。所以这句话实际是对谁说,两个人的身份各是什么,其实就是和大家玩了一个文字游戏,开始埋线了。   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自己再找一找前面的伏笔,还有一些,作话三百字写不下了。   接下来我们进第四卷 ,前世错,继续解密。 第81章   星落云散,月上中天。   寂静的夜被火光打破,风中夹杂着马蹄声和男人的叫喊:“追上!追上!别让他们跑了!将军说了,谁能活捉了那小崽子,重重有赏!”   就在那些追兵前面不远处,两匹马疾驰而过。   后面的马上是个身着侍卫官服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满脸烧得通红,像是发着热病。三日前,敌军攻入京城,他们一列人拼死护送王后与小公子出城,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个了。   “娘娘,前面是堂庭山,官道都已经被敌军占了,无路可去了!”   “那便上堂庭去。”肁国王后齐芸本是将门家的女儿出身,如今危急关头,竟然还能勉力镇定下来。   “神山禁地,凡人无故不能上山,惊扰了星君可就......”   “不上山必死无疑。”齐芸看着四面的火光,咬牙道,“上山或许还能给孩子争一条活路。”   那侍卫听她这样讲,亦不再言语。两人带着孩子穿过贪狼星君殿,径自向着山道策马狂奔而去。   追兵远远看见,一时哄闹起来:“现下怎么办,这肁国人真是胆大包天,他们怎么敢私自上堂庭山?”   “咱们也上去!”   “不行。”立刻有人道,“星君居所,不得惊动啊!”   “那你说怎么办......”众人一时七嘴八舌争论不休,说话间也已经到了山下,只是拉着缰绳踌躇不敢往前。   “都别吵了,闹哄哄地做什么?”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厉声喝止道,眼睛紧紧盯着山路上的人,像一匹饿狼盯着猎物,“追!他们先上的山,星君便是要怪罪,也不该怪到我们身上!想要升官的,都跟我追!”   他说着,率先策马追去,其余人彼此对看一眼,也都争先恐后地跟了上去。   从来寂静的堂庭山上,马蹄声像催命符一般响个不停。原本应该拦住不速之客的树精,却不知为何失灵了,任由他们惊得林间鸟雀四蹿。   “王后娘娘,他们追上来了!”那侍卫回头一看,敌军不过数里之遥。情急之下,他将孩子递给齐芸,“娘娘带着公子先走,我替娘娘断后!”   “有劳大人,大人恩情我母子二人便是他日九泉之下亦不会忘怀。”齐芸虽知此去定是死别,却也无可奈何,眼含泪光,略一颔首算是拜别,便抱着孩子御马向前。   身后传来厮杀声,齐芸甚至觉得自己能听见刀剑刺入身体穿透血肉的声音,她一路上已经见过太多的鲜血和死亡,京都之中,疮痍满目,城门之外,尸横遍野。齐芸想回头看一看那个面庞尚且青涩的侍卫,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姓,可她不能停下来。   泪水顺着她的下颌滚落,掉在孩子的脸上。那孩子高烧一天一夜,早已神志模糊,此时却伸出小手去摸她的面颊,喃喃道:“母后,母后。”   “辞儿乖,母后在呢,母后在......”她哽咽着低下头碰一碰孩子稚嫩的面颊,恰在此刻一只箭裹挟着风声直直地射入她的后心。齐芸喉间涌上一口血,又被她咬牙吞了回去,怀里的孩子仿佛有感应一般,哇地哭了出来。   齐芸弯着腰,强忍痛意,在山道上拼命疾驰向前。越过山道的弯处,长明宫朱红的大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齐芸抱着孩子跳下马去,急急地扑上前去扣门:“肁国王后齐芸求见,望星君开恩救命!贪狼星君!求星君救我孩子一命.......”   她青葱般的手指早已在连日的奔波中龟裂出血,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味重重地扣门。眼看追兵近在咫尺,紧闭的长门宫门总算推开了一条缝。   “何人敢在堂庭禁地喧哗!”   两个守门的童子提着灯笼走出来,见远远都是火把,不由道:“你们是什么人,岂敢擅闯堂庭,若是惊扰了星君,这罪过谁担得起,还不快离开!”   “妾身乃肁国王后,因王城已破,无奈携幼子上堂庭山求助。”齐芸勉力往前,背上的衣衫已被血迹染透,肩头刺在她的身体里,痛得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烦仙童通报一声,求星君救我孩子一命......”   追兵见出来了人,亦不敢再上前。隔着一里路,那领头的伫立原地喊道:“小仙童,我等绝非有意惊扰,乃是追捕逃犯至此,还望通融则个,逮了逃犯立时便下山去。”   那两童子对看一眼,堂庭山长日无人经过,守宫门本是最清闲不过的事,却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   高一点的便道:“你且先应付着,我速去叫人来。”   另一个童子点点头,见齐芸伤重,又实在哭得可怜,将门推开一点,让她将将踏入门内。   “不能再进了。”那童子看她还要往里忙阻止:“得请示过星君才行,否则我是得挨罚的。”   怀里的孩子仍然在哭,浑身发烫,齐芸含泪跪倒:“还求仙童救命......”   “这......”小童心下犹疑。   追兵唯恐他真将齐芸放了进去,心想现在还只有这小童一人,要是再来人只怕更麻烦,眼珠一转,便也跃跃欲试道:“此乃两国交战之事,实在不敢劳烦星君裁夺,我等这就将人带下山去。”   他说着便要往前,一道火球从天而落。刚刚离去的小童带着几个女子匆匆赶来。   “神山禁地,岂容你们胡来?!”为首一人柳眉倒竖。   小童忙行礼道:“白芨姐姐。”   那被唤作白芨的女子皱眉道:“你们两个怎么当差的?树精呢?都死了,怎会闹到宫门口来。”   小童也不知树精为何没有拦住这些人,垂首嗫嚅不敢言。   齐芸跪着挪了一步,抓住那女子裙摆:“姑娘,姑娘开恩。”   白芨看了齐芸一眼,却是抬手重重打了那小童的头:“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把他们放进门内来。”   她顾念着齐芸好歹是王族,虽已落魄,到底不便用符驱人。便只伸手去推齐芸道:“快些走,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追兵刚被那从天而落的火球吓破了胆,以为唾手可得的功绩就要没了,正扼腕叹息,又见白芨不像要帮齐芸的样子,不由得喜上眉梢。略往后退了几步,只等齐芸被赶出来,就可捉了她和孩子。   白芨使了个眼色,身后的侍女也都来将齐芸往门外赶。齐芸背上的伤疼得厉害,箭身撞着门,又刺进去一些,仍然蜷缩着勉力护住孩子。她出生尊贵,虽因身在将门,自小随父兄学些骑射养得不算娇惯,但也终归是锦衣玉食长大,十五岁便嫁入王宫中为后,从未受过这样的折辱,眼下却只能不住磕头哀求:“妾身自会下山,但求留下孩子......”   那些侍女或许有些不忍,但白芨品阶最高,她既然拿了主意,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倒是那童子想替齐芸求情,只是刚尚未开口,便被白芨瞪了一眼。   齐芸已经被赶到门外,只余一只手还拉着宫门。她势单力薄,眼看门就要关上,侍女身后,忽然有个清冽但还带着一丝稚气的声音响起:“做什么,这么吵闹?”   两匹白马拉着一辆马车从山顶驶来停在不远处,那马通灵,所以并不见御马的人。帘子从里面被撩起,走出一个身着玄衣的半大少年,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虽年纪尚幼,已隐隐可见风姿卓然。墨色的头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半束着。周身再无其余装饰,行走中却似乎带着星河流动的光辉。   侍女们皆是一愣,立时便停住了手,回身跪下。   白芨见那伙士兵还坐在马上,便骂道:“诸国国君见星君皆是要行跪拜之礼,尔等竟比国君还尊贵?”   士兵这才知道眼前这少年竟然就是贪狼星君,纷纷翻身下马。   “起来吧。”少年却像没看见他们一眼,淡淡只是对侍女道,他似乎没睡醒,有些懒散的样子,“发生什么了?”   白芨躬身立在他身边,耳语几句。齐芸虽也没料想贪狼星君还这样年幼,却深知这是自己的孩子唯一活命的机会。   “贪狼星君,求你救救我儿。”她匍匐着又爬进门去,不小心将孩子的后脑勺在门上撞了一下,那小孩瘪着嘴,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不快些走,惊着星君了。”白芨连忙让侍婢来拉她,却被少年抬手止住了。齐芸拼命抬起手将那孩子往贪狼面前送:“星君,求你救他,这孩子名字还是星君赐的......”   贪狼星君显然并不记得自己何时干过这样的事情,犹豫一下,却在看见那孩子的面庞时,伸手将他接了过来。或许是听说了这样一段渊源,再看他竟是有些亲切的样子,摸一摸他汗湿的额发,便道:“烧得这样厉害,先带回宫里去吧。”   齐芸伤受的太重,本就只靠一口气吊着,眼睛都近乎看不清东西了,如今得了他这样一句话,想着孩子是有救了,还没来得及道谢,便已支撑不住晕死过去。   那群追兵没成想这样这样快就变了风向,唯恐功亏一篑,见星君也小,不免存了轻视之心,壮着胆子道:“听闻星君不能插手人间事,还是将这肁国公子交给......”   他话音未落,颈后传来一阵凉意,回头一看,竟是被齐整地割掉了一缕头发。少年隐去袖中剑光,垂眸问:“是要我来赶人下山吗?”   侍女这才反应过来,两个着青衣的侍女幻出蛇形,朝宫门外去了。   一阵烟尘过后,山道上空空如也,只留了些许血迹,少年轻声道:“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他话毕便抱着那孩子往马车上去,周遭侍女一看竟真要将他带回去,以白芨为首又急忙跪下来,“星君,他们虽是王族,但终究只是凡人,这孩子万万不能留在堂庭山上。”   少年漠然不语,白芨又道:“星君专管妖魔之事,国与国之间的战乱,乃是人族自然循环。星君仁爱怜悯是好事,但今日帮他,便是乱了规矩。”   “昔日娲皇附神力于七星之上而生星君,便是为了保护人族。如今,你却是要我看着他去死吗?”少年看怀中幼童通红的脸,觉得自己抱着的似个火炉,“再这样烧下去,只怕是要烧痴傻了,你们都让开。白术我记得你是羽族的会飞,先回去请医官备着。”   那名唤白术的侍女领命飞走了,少年仍是抱着孩子往马车边走。他人本来也还小,神智自然不是凡间孩童能比,但到底身量未长足,抱着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孩子虽不算吃力,倒也有些累,只想快点找个地方放下来。偏偏白芨一味拦着,始终说不合规矩。   “规矩么。”年少的星君终于不耐烦起来,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烦躁,看她一眼,“我便是堂庭山的规矩。” 第82章   快要到贪狼殿的时候,远远地又来了一群人。   弗一见贪狼星君的马车,立时便乌压压地又跪下了:“星君深夜出殿,奴才等未及时察觉,还望星君恕罪。”   少年撩起帘子抬一抬手让他们起来,正要下马车,又听前面的人道:“夷玉山有使来访。”   接着便让开一条道来,露出后面一只重明鸟。   贪狼星君点点头,没说话,左右看了一眼,见白术已经领着医官站在斗魁殿前等待,便示意旁边的侍女先将那孩子和齐芸送过去。   斗魁殿是除贪狼殿和天枢宫外距离山道最近的一个殿,偶尔做宴客用。但因为实在没什么客来,大半时间也都是闲置的,不比前两个殿尊崇,暂时安置落魄的王族,勉强算是不合适中的合适。   他安排好了,这才下了马车,伸手召那重明鸟到跟前来。   双目的奇鸟很是温顺地蹭了蹭他的头,开口却是口吐人言,正是巨门星君的声音:“容炀,如今堂庭山下两国交战之际。一则战乱四起,民心惶惶,恐有妖邪趁机作乱,你要分外留心些,二则,两国战乱乃是人族族内之事,你身为星君切记不可插手......”   容炀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重明鸟光滑的羽毛,心想许久没听见自己的名字了。若恒姐姐和其余的星君不来,便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名讳。堂庭山的侍女,道童都只称呼他为星君,大多时候连封号都不加,好像他最重要的就只是这个身份而已。只要有了这个身份,不管是他还是旁的人,其实都没有分别。   容炀抬头看一眼远处的星空,随手掐了一下,已经是寅时过了。重明鸟从夷玉山飞过来大约两个时辰,那杜若恒最早也得是子时才吩咐的。他自然不会认为她是一觉醒了想起要嘱咐一句,八成一直忙着公务到了深夜。对比起来,自己这个星君的确做得有些不像样子。   容炀这样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杜若恒到底要说些什么,倒没怎么留意了。奖励似地让人盛了些竹实来,亲自喂重明鸟吃了,便打算跟去斗魁殿中看看。   “星君。”白芨叫他。   “又怎么了?”容炀让其余人各自散了,随口应道。   白芨看着他,还是很不赞成的样子:“巨门星君方才也说了,星君不应插手......”   “若恒姐姐说得对,但我已经插手了,自然就得管到底。”容炀一边往殿里走,一边道,“你要觉得我很坏规矩,留在堂庭委屈你,我也可以给姐姐写封信,天亮了重明鸟回夷玉山,你就跟着去罢。”   他说完,又瞥了瞥还未走远的侍女,道童们,想劝他的估计不少,不过都很有眼色地等着看白芨这个头阵打得如何。于是容炀伸手点了点道:“你们都一样,堂庭山也不缺人伺候。”   他语气淡淡,本也还是个孩童声调,丝毫不见怒火。周遭人却又匆匆跪下,白芨忙道:“星君,奴婢绝没有这个意思。”   容炀却也不再分神理会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径自进了斗魁殿。   堂庭山的医官自然不是凡间能比,只一副药煎了送下去,那孩子体温便降下去了不少。   容炀坐在床边摸摸他的脉,他虽于此道上还不怎么精通,到底也会一点,感觉的确平稳了些,从衣袖里拿出一颗大补的丹药,问那医官道:“这个他能吃吗?”   能自然是能的,但容炀手里的丹药十分珍贵,并非寻常物什,医官想说其实凡人并没有这个必要。然而他只刚说了前半句,容炀却已经掰开那孩子的下颌将丹药塞进去了。   “肁国王后怎么样了?”容炀又问。   医官斟酌着想了想:“奴才尽力而为。”   容炀点点头,挽起袖子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觉得应该也没有烧成傻子的危险了,于是放下心来,吩咐那医官需要什么药材,只管用就是了,不必着人来问。又让白术将今夜的事,前因后果都再仔细打听一番。   两人俱点头应了,容炀思索片刻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揉着眼睛回贪狼殿睡了。   他还年少,正是缺觉的时候,夜里又这么折腾了一番,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随意拢了头发,从内殿出去,白术已经候着了。   “星君,肁国王后一个时辰前去了。”   容炀正接过侍婢手中的茶盏,顿了一段,有点诧异:“去了?”   “倒不是医官不尽心,只是王后伤重,送上来时,已命数将尽。因为是在堂庭神地,才又挨了这一时半刻。”白术解释道。   “那你找个风水好的地方把她埋了吧。”容炀唔了一声,觉得有点可惜,倒也没有其它想法,指指旁边的椅子让她坐下:“事情打听得怎么样了?”   “都有结果了。”白术行了礼坐下:“肁国与彦国的仗打了一年有余,因着去年肁国干旱饥荒,渐渐就落了下风,三日前彦国军队攻进肁国王城,将肁国国君杀了,幸得一队侍卫护送了王后与小公子出城。彦国对他母子二人穷追不舍,一直追到堂庭山来,便是星君昨日所见。”   “国君都死了,那肁国就算是亡国了?”   白术摇头,“这倒还没有。肁国世子,也就是星君昨日救下的小公子一母同胞的大哥,如今还在肁国南面率兵抗战,听闻昨日又收复了一座城池。只是国君去得突然,世子尚未登基,肁国现在算是没有君主,所以他几个儿子身上都多少带上了龙气。想来也就是这样,昨日这小公子才能开了上山的道。”   “这样。”容炀支着头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对了,昨夜肁国王后说,那小孩名字是我起的,又是怎么回事,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那小公子叫宁辞,的确是星君赐的,不过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宁辞?”容炀把这两个字在舌尖过了一遍,倒又有了点印象。   五年前,他诞世不过三载。虽然生而能言,远不是凡间三岁孩童能比,但终归也还小。杜若恒一向怜他,故而堂庭山的许多事,都还是像容炀诞世前一样,由她代劳。那年岁除,山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杜若恒在堂庭山陪他,也让侍女扎了红灯笼给他玩。   他正看得新奇,忽有一只朱雀鸟从山下飞来,那是凡间帝王家与星君沟通的神鸟。说肁国王后新生了位小公子,因为肁国王宫已经许久没有添新丁,这一胎又是王后生的嫡子,所以格外看重些,便想求星君赐个名字。   杜若恒想了想,觉得年节喜庆时候,起个名字也不妨事,便对他道:“容炀,那你起一个吧。”   他彼时正急着去山巅看灯,听说肁国国姓为宁,随口便道:“既然今日生的,那就讨个辞旧迎新的意象,叫宁辞吧。”   正经说起来,那是他诞世之后,以星君身份干的第一件事。后来再有求他赐名字的,他也嫌烦,通通拒了,算来,其实也就起过这么一个名字。   “肁国国君得了星君亲辞的名字千恩万谢,也不知道星君诞世不久。小公子满月那日,又托了朱雀鸟上堂庭来,想让他认星君做义父。”容炀正回忆着,又听白术道。   容炀手里的茶盏差点没端稳。不管怎样,他按人间的方法来算,还是个八岁的孩子,有个五岁的儿子,就算是干的,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十二分的不妥当。   容炀接过侍女递的白绢擦了下嘴角:“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星君当时仿佛不在殿中,这事先呈给巨门星君那里,便被驳回去了。”   容炀缓了口气,低头也抿了点茶,左右闲着也没事,决定还是去看看那小孩,站起身道:“他烧退了没有?”   “退了。”白术亦跟着站了起来,“奴婢方来时,小公子还在睡,现下也应该醒了。”   果然是醒了,还没进到斗魁殿就听到他的哭声,很精神。可见医官医术的确不错,只一夜时间已经调养得大好了。   容炀推了殿门进去,里面立着的侍女皆矮身行礼,小孩被这阵仗弄得静了一静,但旋即又哭了起来,哀哀地只是要母后。   洗去脸上血污,他委实是个漂亮的孩子,粉雕玉琢的一张脸,如果不是两个眼哭得像核桃仁,估计还能再漂亮点。   “宁辞,是吧?”容炀在他床沿坐了,学着山下逗小孩的样子拧了一把他的脸,勉强温和道:“好些了没?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母后,我母后去哪儿了?”那下大概没掌握好力道,宁辞脸上肉眼可见地红了一块,瘪了两下嘴,哭得更厉害了。   “你母后嘛。”容炀伸手替他擦了擦眼泪,“你母后不在这里,你先好好呆着,说不定过几日她便来接你了。”   他说了,才觉得这话不太吉利。索性小孩并不管这么多,只听到不在这里,就又开始哭,容炀难得耐着性子哄了哄,也没什么效果。   容炀自己都还是个孩子,自打诞世也一直随心所欲,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从来都只有别人哄着他的。眼下屈尊降贵地哄了哄宁辞,见他不领情,也就没了耐心。让侍女好生看着他,起身推门便走了。   “星君。”身后白术急忙也跟了出来。   “你不必跟着了。”容炀回过身,因着还不够高,略踮了脚,抬手在白术额间点了一下,一道淡淡光影闪过,“我升你做斗魁殿的掌殿侍女,你就专心看顾宁辞吧。”   白术要跪下来行个大礼谢他恩典,容炀被里面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一心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去,便抬抬手算了。   白术却又问他:“星君,就让小公子住在这里吗?那他母后的事......”   容炀想了想:“先住着吧,他应该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至于他母后。你随便挑个合适的时间告诉他就行了。”   这种事情,不管什么时间,都不见得合适,白术有些迟疑:“这......”   “你不是说他都五岁了?也该晓得事了。我五岁的时候,若恒姐姐不就回去夷玉山,留我独自管着堂庭嘛。”容炀道。   白术心道你的五岁和一个凡间孩子的五岁差了不知多少,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低头应了声是。   容炀将宁辞带上山来,不过是因为一时心软,加上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缘分,不忍看他死在自己面前。如今宁辞身体没有大碍,又派了侍女照顾,想来命就是保住了。   容炀觉得自己已然仁至义尽,便想着这桩事算是了了,不过山上多养个人而已。又往斗魁殿看了一眼,皱眉道:“你想个办法让他别哭了,再这样下去嗓子只怕要废了。”   言毕,便头也不回地往藏书阁的方向去了。   ※※※※※※※※※※※※※※※※※※※※   如果大家倒回第八章 ,就会发现傅宁辞这一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起名的时候被容炀动了手脚。 第83章   那天晚上宁辞仍是哭得很厉害,而且丝毫不见颓靡之势,越哭越响。有一阵容炀在贪狼殿中都能隐约听见。   容炀那时将睡未睡,带着一点火气让人将白术召来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将他母后驾鹤的噩耗告诉他了,所以哭得格外响。   长明宫的侍从素来动作敏捷,已经将齐芸送去山下一块风水宝地葬了——凡人的尸体长久留在山上也不妥当,宁辞便是想再看最后一眼都不行。   容炀是在星灵谷中诞生的,没有母亲,只得一个杜若恒,颇有长姐如母的风范。容炀回想了一下,当时杜若恒将堂庭交给他回夷玉山去的时候,自己的确是没有哭,好像只是面色郁郁了几日。看来人族的孩子,比自己还要娇惯些。   他这样想一想,觉得宁辞也可怜,火气下去一点。只无奈对白术道:“我以为合适的时间,怎么也该是白日。”   白术下午才升了品阶,眼下又被容炀不轻不重地斥责了这么一句,脸红了一红:“是奴婢没有考虑周到。”   容炀摆摆手:“你还是过去哄吧,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他少年老成地叹口气,回内殿拿锦被捂着头将这一夜囫囵过去了。   第二日倒没怎么听见哭声了,说是头天晚上哭得太厉害,嗓子哑了。容炀心血来潮又去了趟斗魁殿,旁边立着几个侍女,宁辞坐在一把椅子上,因为太小,脚都踩不到地,苦着一张脸,呆愣地看着窗外。   容炀与他说话,他也不理,旁边侍女急忙也上去逗宁辞,没逗笑,倒是弄得又掉了两滴泪下来。容炀觉得更没意思了,嘱咐侍女说去山上逮两只兔子松鼠之类的给他玩,便再也没去过。   挨着几天也一直都安安静静的,一则宁辞不出殿走动,二则嗓子没好也闹腾不起来。容炀几乎都要忘记山上还有个小孩子了。就这样一直到了第四日午后,山下传了信来,说肁国境内某个郡似乎有人入魔了。   妖邪鬼怪之事,只要不是闹得太大,一般也不需要星君出马,长明宫中择几人去就行了。但按杜若恒一贯的叮嘱,若是涉及到入魔之事,必得星君亲自去看看。因此容炀得了消息也没有耽误,将堂庭山的事略安排了两句,便点了两个随从下山了。   因为那郡隔得稍稍远了点,容炀先安排了会飞的羽族去探查局势,自己到时却是第二日破晓之时。那入魔者发了狂,在这一天之内,伤了不少百姓,容炀那时还小,制服他也破费了一番功夫,又要着人去安顿民心,等一切结束再回到堂庭又已经是三天之后。   纵然侍从已经千般小心,容炀回长明宫的路上也还是没怎么休息好,只想快点回贪狼殿中歇一歇。结果马车刚到殿门前,白术便来了,一脸慌张道:“星君,小公子被送走了。”   “送走了?”容炀一掀帘子,诧异道,“怎么回事,送去哪儿了?”   白术虽然慌乱,话说得倒还有条理,三言两语便将事情道来。容炀这才知道,自己下山第二天,白芨便去斗魁殿中将宁辞带走了。   她是杜若恒当年在时便封的掌宫侍女,品阶远在白术之上,宁辞留在长明宫,本来也的确于规不合,白术根本拦不住她也不敢硬拦,只能让她将人带走。   “带去哪儿了?”容炀问。   白术摇头:“白芨姐姐将小公子送到山下便回来了,也不许我们去找,现下并不知道小公子在哪里。”   “那白芨现在又在哪?”   “星君回宫前半个时辰,白芨姐姐说要送新制的丹药给巨门星君,已经去夷玉山了。姐姐走后,奴婢已经让人去寻小公子了。”   “她消息倒比我灵通。”容炀抬手压一压眉心,因着人小,这动作看起来倒还有几分稚气可爱,只是侍从们却都僵直背低下了头。   幸而容炀也没说别的,下了马车往殿内走,语气如常对白术道:“那现在便赶紧多派些人去找,再去把白芨叫回来。找到人了,我自有计较,找不到人......”   他回头扫了一眼:“你们只怕都再没机会让我计较。”   长明宫中一半的人都被派了出去,容炀本是想睡一会儿,现下也没了心情,只坐在正殿喝茶等消息。   到了晚些时候,派出去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却都说没有找到。   “周围的村子都找过了,并没有人见到这样一个孩子。”侍从上前,犹豫着道:“星君,那小公子不过五岁,这已经丢了两日......再者,眼下战乱,堂庭山又是几国交界处,说不定已经......”   “说不定已经凶多吉少是不是?”容炀一张小脸上眉头蹙起,“吞吞吐吐就能掩盖无能了?我并不管这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是被野兽吞了,你们也得给我把骨头找出来。现在什么都没找见就回来,是复命还是自请离山?!”   侍从们诺诺地应了又退出了殿去寻。   容炀知道,自己诞世不过八年,宫中侍从们年岁皆在自己之上,虽因为他是星君自然且敬且畏,但到底也不相信区区少年会真的狠下脸来罚谁。毕竟这些年侍从们犯了错,最多也就是殿中思过,从没有真的赶过谁下山。况且,宁辞只是普通人,山上的侍从素来自视甚高,不将人族放在眼里。现下就算去寻他,尽心程度只怕也有限。   容炀救他,仅仅是因为垂怜。宁辞呆了这几日,容炀对他印象也就只限于这孩子生得漂亮,外加很能哭,没什么特别的。但容炀既然是决定了要救宁辞一命,如今他却可能或者已经再次陷入险境,便不免生气起来。   因此当又来人说寻不见时,容炀径自摔了茶盏道:“既然这样,那便不敢再劳你们费心,我去寻罢了。”   他说着便提了天枢下山,侍从慌慌张张地跪了一地来拦,容炀愈发生气,一道剑光划过,将他们统统逼得退开。抬手斩了马车上的挽具,夺了一匹马便往山下奔去。   容炀平日都有侍从跟着,独自下山却是第一次。   因为战乱,堂庭山下原本平静祥和的村庄已是人迹寥寥,他在村里打听一圈,没人见过宁辞。   “一个时辰前已经来人问过了。”村头一个老大爷见他一个小孩子,再看打扮只当是富家少爷,“是你家中亲眷?那也不能让你一个孩子出来找啊,现在四处兵荒马乱的。便是你要找那孩子只怕也......你还是快些归家去吧。”   容炀谢过他,又去了附近城中,守门的将士不知所踪,只有零星的商户还开着,同样也都没有宁辞的消息。   他绕了方圆几十里的地,一直到了天黑。骑着的马匹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了,容炀便只得先回了山下贪狼星君殿。   守殿的道童大约是已经歇下了,战事一起,赶路的人也少,整个贪狼星君殿中一派寂静。容炀将马匹拴在殿前的梨树上,又回忆着山上侍从是如何喂马的,找了些干草与清水搁在马前。   夜里起了风,渐渐寒冷起来。容炀安顿好了马匹,便决定去殿里略休整片刻。   殿中虽没有人,烛火仍是亮的,容炀盘膝坐在蒲团上,托着腮刚闭上眼睛,却忽然听见了极细微的声响。   容炀站起身来,那声响又消失了。他四下看了看,觉得似乎是从塑像后传来的。   诚然贪狼星君本人只是个半大少年,那塑像却实打实是个留着胡子的壮年模样,容炀实在不觉得自己长大后会是这个样子。   像塑得极高大,将后面挡得严严实实。容炀取了一盏灯,提剑绕过去,黄色的帘幕垂下,帘后似乎藏着什么,带着帘子都轻轻地抖动。   容炀伸手将帘撩开,烛光映照处,露出了一张害怕的孩童的脸。   “你怎么在这里?”那正是遍寻不见的宁辞,他似乎被吓住了,怔了片刻,方才认出容炀来。   容炀手腕一转将天枢隐在袖中,见宁辞还是坐在地上,便伸手拉他:“来,跟我出来,到处找你,你却在这儿。”   他总算找到了人,也庆幸宁辞没有真的葬身猛兽腹中,因此格外温和。宁辞也不说话,乖乖地仍由他将自己拉到蒲团上坐下。   “先在此处坐一会儿。”容炀见他身上都是灰渍,皱眉用手拍了拍。宁辞一双眼睛还怯生生地看着他,又在容炀抬头的时候,转过去看供台上的瓜果。   “要吃吗?”容炀问他。   自白芨当日将他扔下山来,宁辞已经足足两日没吃过东西,听容炀这样问,不由得咽了下口水,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母后说,供台上的不能吃。”   他提到他母后,眼角又开始红。   “无碍。”容炀伸手去替他拿了个梨,“供给我的,你可以吃。”   宁辞还是看着他,容炀鼓励似地又往他面前递了一递:“吃吧。”   他这才接过去,哪怕是饿极了,动作依然很斯文,小小地咬了一口,又看容炀。   “我不吃,你自己吃。”容炀笑笑道:“吃完了,我就带你回去。”   宁辞愣了一愣,小声道:“回哪里去?”   “长明宫。”容炀抬手指了指,透过大殿的雕花的木窗能看见背后的山,“堂庭山上。”   “可是那位姐姐......”   “她说什么不打紧。”容炀道,“我带你回去便是了。”   宁辞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又咬了一口梨:“那是你家么?”   “算是吧。”宁辞不知这两日是在哪里藏了,头发上还夹着根枯草,容炀伸手替他拿掉,“你与我回去吧,你还这样小,也没有其它地方可去。我既然救你,自然是要救到底的。”   宁辞默了半晌,没头没脑道:“我听他们叫你星君,你是神仙么?”   “星君,并不是神仙。”容炀也不知如何解释,只是杜若恒常常这样说。他想一想又用指尖在宁辞的手背上写下两个字,“容炀,我的名字。”   宁辞轻轻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又抬起眼有点迟疑地看他:“容炀......哥哥。”   宁辞眼睛生得好看,眼尾细长,眸子又黑,看他时长长的睫羽微微颤抖,容炀心里蓦地一软,点点头:“嗯。” 第84章   趁着宁辞慢慢吃那个梨,容炀叠了只纸鹤,用血点了眼睛,从窗户送出去。   他回到蒲团上坐下,见宁辞捧着个梨核看他,便问:“还吃吗?”   宁辞摇头,指着他的手,奶声奶气道:“哥哥,痛不痛?”   “不痛。”容炀从袖子里拿出一方手帕擦掉他嘴角残留的汁水,满不在乎道:“一会儿就长好了。”   宁辞不怎么明白地点点头,用小手握住他的手指,凑到唇边轻轻地吹了吹,容炀揉一揉他的脑袋,笑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就从堂庭山上匆匆下来了一列侍从。   因为动静太大,原本已经歇下的守殿的道童都被惊醒了。那些道童在山下呆了几年,从未见过贪狼星君真身,垂首立在一旁,也忍不住偷偷抬头去看。却只见一个半大少年,手里还牵着一个更小的孩子。   容炀带着宁辞走到马车边,白术亦已等着了,见了宁辞欣喜道:“星君竟真找着了,既是这样,奴婢便让其它人也回山了。”   又问宁辞:“小公子可伤着哪里?”   宁辞摇摇头,也不说话。   “应该没伤着,回去了再让医官给他瞧瞧。”容炀随手摸了摸他的脉,又对白术道:“你们这下来得倒快。”   “本也一直在找星君,看见纸鹤便过来了。”白术假装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抬抬手,示意马车可以准备启程了,又恭顺对容炀道:“白芨姐姐回来了。”   容炀见她面色有些迟疑,似还有话未说完的样子便问:“她想来不敢一个人回来,是将若恒姐姐搬来了吧?”   白术颔首,想一想还是道:“巨门星君,只怕是不会同意......”   “无妨。”容炀打断她,“我和姐姐说便是了。”   行至贪狼殿前,果然见到杜若恒的侍从。   “星君可算回来了,巨门星君正着急呢。”山茶行了礼又问:“说是星君救了个孩子?”   “是。”容炀一脸坦荡地下了马车,又将宁辞半抱半扶下来,交给白术:“先去医官那里看了,再带他洗洗换身衣裳。”   白术伸手来牵他,宁辞却有些畏惧地往容炀身后躲了躲。   “怎么了?”容炀转过身去。   宁辞扯一扯他的袖子,将他拉下来一点,贴着他的耳朵问他:“哥哥也去吗?”   “是要我陪你?”   宁辞小鸡啄米般点点头,容炀往贪狼殿里看了一眼,杜若恒还等着他:“我现下有事不能陪你去,你随白术去,等下再让她带你到贪狼殿中找我可好?”   宁辞绞着他的衣袖,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仍然望着他,半晌终于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好,脚下却仍不挪步。   容炀摸摸他的脸:“放心,不会再有人将你扔下去的。”   宁辞听了,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由着白术将他拉走了。   “这孩子倒是黏星君,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肁国国君的小儿子,王城破了以后他母后带着他逃到了堂庭山来被我救下。只是白芨,兴许不止白芨,觉得他留在山上不合规矩,故而趁我不在又将他丢下山去,方才找回来。他并不是黏我,只是被丢怕了而已。”容炀一面往贪狼殿中走瞥了一眼道:“我以为这些由来,白芨应该都告诉若恒姐姐了,你一直跟在姐姐身边,又怎会不知道呢?”   山茶一愣,笑了笑道:“星君明鉴。”   “哪儿是我明鉴。”容炀叹气摇一摇头,“不过是你们几年未见我,仍将我作小孩子糊弄罢了。”   山茶看着容炀小小的背影,心道星君你也的确还是个孩子啊。   杜若恒在殿中自然听见了门口的响动,容炀一只脚刚踏进去,她便招手笑道:“可算回来了,你这一宫的人都要急坏了,过来给姐姐看看,长高了些没有?”   “姐姐上次见我是一年前的事了,总高了四五寸的。”容炀依言走到她身边,拱手行了礼,“姐姐远道而来,还是先说正事。”   杜若恒替他理一理衣襟,反问道:“什么是正事?”   容炀一张小脸板板正正地答她:“姐姐为何事而来,那便是正事。”   “年前见你,还有几分稚气在,如今端肃起来了。”杜若恒笑一笑,又才问他道:“那肁国的小公子呢,不是说找到了吗?”   “是找到了。只是在外面呆了两日,身上沾了些灰迹,我让白术带他去梳洗了再过来见你。”容炀说完,便回到桌案另一方坐下,在杜若恒开口前道:“不过我已承诺过他,让他留在堂庭山上,姐姐若是想带走他,我是不会答应的。”   杜若恒想两个孩子,哪里有什么承诺不承诺的,面上还只是微笑着:“你要留下他总得有个理由。”   “我想留下他。”   “为什么?”   容炀轻声道:“我想。”   “容炀。”杜若恒道,“你应该知道凡人是不能留在山上的,况且,他还是王族。”   容炀坐得笔直:“凡事总有例外。”   杜若恒见他面沉如水,知他是认真了,默了片刻叫他封号:“贪狼,身为星君,不得干涉人族之事,你将肁国皇子留在长明宫,彦国国君都已让朱雀传信给我了。”   “若因为彦国不满便将他送下去,岂非说明人族可以干涉星君行事?再者,彦国是我辖地,国君有事自该上报堂庭,却通传夷玉是什么缘故,姐姐难道纵容?”   杜若恒没料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蹙眉道:“总是你不合规矩在先,还说这样一堆歪理。”   “虽有规矩,也得视情势而夺。”容炀握着茶杯看着杜若恒道:“宁辞还那样小,难道姐姐真觉得为了所谓规矩,将他扔下山去,是无可非议的吗?他这次运气好,被我找到了,若是时运不济,只怕早已葬身野兽腹中,姐姐现下也不必与我争论他的去留了。”   “白芨这事的确没办好,我方才也已责备过她了。”杜若恒瞥过身后的白芨,抿一抿唇道,“我带那孩子下山,找户好人家收留可好,又或者将他送去南面他兄长处?”   容炀固执摇头:“彦国如今还想着要捉他,姐姐将他送下山去,若是彦国人寻来,所谓‘好人家’是否真的能保全他?如今他兄长征战,只怕自顾不暇,他不过垂髫之龄,刀剑无眼,要怎么活命呢?”   杜若恒凝眸只是看着他,满脸都是不赞成的神色。容炀与她对视,两相僵持着,过了片刻容炀道:“姐姐如果不同意,那我们可以先将此事暂且放一放,说说其它。”   他说着用下巴点一点白芨道:“夷玉距离堂庭,日夜兼程也得七日之遥,想来我刚带宁辞上山,她便已私下传信给姐姐,神山往来,原应报知星君,此为其一;白芨身为掌宫侍女,星君不在时,暂管堂庭,她却假作送丹之由,私自离山,此为其二。如此欺上瞒下,姐姐便是说她一心为我,我却不敢留这样的忠仆。”   白芨一直垂首立在一旁,没料到容炀会突然发作,仓皇跪下:“星君恕罪。”   她原本是想着容炀年纪尚小,杜若恒当初封她作掌宫侍女,只怕有几分辅佐的意思在。此事,自己并没有什么错,便是有些非常之举,也是情理之中。只要将杜若恒搬来了,容炀想来不会惩处自己。经此一役,自己在山上地位只怕能更高,却万万没想到一向带着点少年气的星君会在这件事上顽固至此。   “贪狼!”杜若恒皱眉。   “姐姐既然已经将堂庭交与我,自然是相信我,如今我却连山上侍从都惩处不得?若是禄存与文曲他们,姐姐难道也要阻止吗?姐姐今日若是拦我,那便是说明,我管不得堂庭,当不得星君,可是如此?”   杜若恒一时语塞。   白芨蓦地想起,容炀诞世时是在白天,但顷刻间,却出现了漫天星斗,一时间九州大地日月同辉,冰消雪散,枯木发荣,是其余星君诞世时都不曾有过的奇景。   他身为七星之首,说自己是堂庭山的规矩丝毫不算托大,倒还有点谦虚的意思。   他一向敬杜若恒,不外因为杜若恒将他带大,但若单论地位,他并不在杜若恒之下。   容炀话已至此,显然是没有周旋的余地。他一抬手,白芨额间印记消散,再没了掌宫侍女的身份。   白芨跌坐在地上,杜若恒示意山茶将她扶起,带了出去。容炀虽然气恼,但也没想真的将白芨如何,料想自己赶了她,杜若恒不会坐视不理,现在知道杜若恒是要带她回夷玉了,也放下心来。   说到底,他人小,也是第一次和杜若恒起冲突,虽然言之凿凿,心里到底也是有些歉意,因此赶了白芨,便又不说话了,小口小口地喝茶,装出坦荡的态度来。   杜若恒知道容炀此举不外乎是为了表他要留那孩子的决心,白芨行事,也的确不妥。见容炀说完就安分了,眼睛只往自己身上瞥,简直要被气笑,倒是无奈的成分更多些。   正在这沉默的当口,白术却将宁辞送了过来。   “哥哥。”宁辞松开白术的手,跑到他身后。他不识得杜若恒,只靠着容炀,一面只是偷偷抬眼去看杜若恒,又在撞着杜若恒目光的时候抿了嘴,低下头去。   容炀想一想,倒了一杯茶,轻轻推他的背,示意他端去杜若恒跟前。   宁辞迟疑着看容炀,容炀又推推他,终于捧着茶盏慢慢地迈过去。杜若恒不接亦不言语。宁辞被看得心虚,瑟缩了一下,扭头看看容炀,见容炀没有让他回去的意思,只得又继续将茶盏往杜若恒面前送,声调稚气道:“姐姐喝。”   杜若恒只上下打量他,宁辞急得要哭出来,容炀终于道:“姐姐,你吓着他了。”   “我吓着他,还是你吓着我?”半晌,杜若恒无奈叹口气,见宁辞手都要举麻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也不忍心。终于接过了那杯茶。宁辞赶紧又跑回了容炀身后,牢牢地抓着他的衣服。   容炀摸摸他的头,又让白术将他带了下去。走到杜若恒身边:“姐姐,你放心。等战乱平息了,若是肁国胜,收复王城,我自将他送回去,若是彦国胜,彼时肁国彻底亡国,他一个孩子掀不起风浪,想来他们也会放过他。只要他没有性命之忧,我也将他下山安顿。”   杜若恒垂眸叹道:“烽烟四起,能不能活,都是天命。”   “可天命也让他遇见我了。”容炀道,“我偏要他活着。”   不过龆年的星君,一派天真的面孔上是难得的坚定,这毕竟是杜若恒一手带大的,她也狠不下心为难,又见宁辞小小一只,的确可爱可怜,末了,终是道,“那你得答应我,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战事平息以后,立刻送他走。”   容炀点点头,抿着嘴角,仍是端正地拜了一拜:“知道了,多谢姐姐。”   杜若恒来,一是为了宁辞的事,二来也的确许久未见容炀,想着还是过来看看。   前面一桩既然算是勉强达成一致,她便又让容炀坐在身边,试了试他的灵力,看他最近修炼可有进益。   如此细细问了一番,已过了子时。容炀灵力日渐充沛,杜若恒也放下心来,因着夷玉山事多,便又温声嘱托一番,连夜又往回赶了。   说着话倒还不觉得,送了杜若恒离开,再回到贪狼殿,困意又上来了。容炀打发了宫人,便回内殿睡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只是朦胧间,觉得有什么在摇他手臂。容炀睡意惺忪地掀开眼皮,便见一个小人趴在床边。   “怎么了?”容炀迷糊着问他,也不知道宁辞是怎么避开殿外守夜的侍从溜进来的。   宁辞总算弄醒了他,小小声道:“哥哥,我害怕。”   他被白芨那样一扔,心中总是不安。长明宫的侍女打扮并没有太大差异,夜半进殿中添安神香无意惊醒了他,宁辞躺在床上装睡,总担心她们也是要来赶他出去。哪怕侍女退出去后,依然辗转难眠,反倒越想越惶恐。便偷偷从殿中溜出来找容炀。   容炀被人闹醒,脾气不太好,但还是勉强温和道:“怕什么?”   宁辞也不解释,又说了一句:“害怕。”   他小小的一张脸,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委屈,容炀无奈往旁边挪一点,“上来,靠着我睡。”   他这张塌有些高,宁辞爬得艰难,容炀索性伸手把他抱上来,这才注意到他竟然鞋都没穿。   “这么冷的天,怎么赤着脚。”容炀将锦被分他一半,又起身替他压一压被角。   宁辞一直抿着嘴看他,容炀半梦半醒,脑子也不怎么清醒,直接一只手探下去握住他小小的冰凉的足替他暖着,另一只手拍着他的背。轻声哄他:“睡吧,睡吧,这下不怕了。”   宁辞觉得安心下来,往他温暖的怀里又钻了钻,鼻尖萦绕着容炀身上淡淡的沉香气,慢慢地睡了过去。 第85章   天色将明,容炀被殿外的扣门声唤醒。   他略微支起身来,身边宁辞正睡得熟,并没有被惊动,只是跟个猫一样,又往他身边凑了一凑。   隔着殿门,侍女仍在焦急唤他:“星君,星君......”   容炀只道是出了什么大事,小心翼翼将宁辞还抓着他中衣袖子的手从身上挪开,下床随手扯了件外袍披上,揉着眼睛拉开门,不怎么耐烦道:“怎么了?”   那侍女知他刚醒带着点气,却不敢不来报:“星君,白术在殿外求见,说是小公子不见了,已经吩咐人去寻了。”   “不用寻,叫他们都回来吧。”容炀往内殿看了一眼,“在我这儿歇着呢。”   那侍女一时怔住了,还没回过神来,容炀已转身往回走,只是半道上似想起了什么,折回来对尚且呆愣着的侍女道:“再替我拿床锦被来。”又孩子气地低声嘀咕一句:“睡着了就一个劲儿地抢被子,冻得慌。”   宁辞醒时,并没有见到容炀。他在床上滚了两圈,奶声奶气地叫哥哥。白术一直在殿外等着,听见响动便推门进来:“小公子醒了,可要起?”   宁辞不回答,拥着被子,眨巴着眼睛看她,只问:“哥哥呢?”   “星君在藏书阁,奴婢给您换了衣裳,再带您过去?”   宁辞听了这才点点头,慢慢往床边挪,白术忙上前将他扶下来。   “小公子怎么到星君殿里睡了,叫奴婢一番好找。”白术试过水温,给他擦了脸,又唤侍女进来给他梳头。   宁辞拽着衣角,垂下眼睛,犹豫一会儿小声问:“姐姐,我是不是犯错了?”   “那倒不曾。”容炀炀尚且不说什么,他们又哪能说他的对错,便只道:“奴婢名唤白术,小公子勿要再叫奴婢姐姐了。”   宁辞也不知明白没有,一派天真地看着她。白术笑笑,弯腰将他衣服上的褶皱理了一理:“奴婢带您去找星君罢。”   容炀起后,练了半个时辰的剑,又才到藏书阁来。眼瞅着午时将至,正想着人去看看宁辞,便见白术领着他到了门口。   宁辞一见他便跑过来,直往他身上扑,容炀没留神,扶了下桌案才坐稳。正要皱眉,宁辞却又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他,于是责备之意便消弭了。只抬手摸一摸他的后脑勺:“你小心些。”   宁辞手攀着他的膝盖,往桌案上瞅:“哥哥在看什么?”   容炀弯腰抱起他,放在自己身边坐下,拿过竹简问他:“识得字吗?”   “夫子教过的。”宁辞点点头,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划着往下念,念到中途又停下来,红着脸道,“认不全了。”   容炀便笑了,教他读了一篇,放他一旁去玩。自己拿了毛笔,批山下各世家送来的信函公文。宁辞也没走远,只又从桌案上抱了几卷竹简拿去旁边看,容炀也纵着他。   一晃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容炀放下朱笔,让侍从把信函再送下山去,抬手按一按眉心,却见宁辞走过来,拿着一卷竹简,站在桌案边仰头看着他,眼睛有些红。   “你这是怎么了?”容炀诧异问他。   宁辞将手里的拿着的竹简递到他面前,却是肁国的地图:“哥哥......我父王母后还有那些百姓......”   容炀摸一摸他的头顶。肁国彦国皆属堂庭辖地,谁胜谁负于容炀其实并没有影响。他从诞世起,没有父母亲人,也没有家国的概念,故而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宁辞,便只轻轻拍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又听宁辞抽噎着,小声问他:“哥哥,你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母后。”   容炀手顿了片刻:“真的要去吗?”   宁辞点头。   容炀摸了摸他还泛红眼角,想着他迟早也要面对的,便道:“那好吧。”   齐芸身为王后,本应该葬在肁国王陵。但由于隔得太远,王城也已经被彦国军队占领,便只得在堂庭山下择了一处风水好的地方葬了。   宁辞在泥土都还新鲜的墓前跪下,伸手摸了摸墓碑,低声叫了句母后,眼泪便落了下来。   容炀有心让他将悲痛发泄出来,也不说话,只在旁边默默站着。半晌,估摸着宁辞再哭下去,怕是有昏厥的危险了,才走过去蹲下,半搂着他,将他圈进自己怀里:“好了,别哭了,你这样难过,你母后黄泉路上,投胎转世也不能安心的。”   “真的会投胎转世吗?”宁辞问。   “自然。我是星君,难道会骗你吗?”容炀作出老成的样子来,温声道:“莫要在哭了,你母后听见了,要伤心的。”   宁辞鼻子皱了两下,轻轻点头,眨着眼睛,勉强止住泪水,好一会儿说:“我不哭了。”   他一直忍着,结果没成想,刚一开口,眼眶里包着的水却落出来了,容炀一时没找见手帕,侍从又隔得远,便拿衣袖给他擦了,宁辞埋在袖子里瓮声瓮气道:“我真的不哭了,我以后都不再哭了。”   容炀将他从怀里放出来。宁辞到墓碑前,跪下又磕了个头,然后走到容炀身边。   “回去吗?”容炀问他。   宁辞看了眼墓碑,点点头。   他的脸上还有斑驳的泪痕,容炀轻轻拉住他的手安慰道:“没事了,都会好起来。在这之前,我会保护你的。”   白芨一走,掌宫侍女的位置就空了下来,容炀便再次升了白术的品阶让她领了职,却仍旧指派她贴身照顾宁辞。他所举之意不言而喻,山上再无人敢轻慢宁辞。   又因为宁辞夜里总还是害怕,非要看着容炀才安心。容炀便让他一直在贪狼殿中与自己同住。   至此,这桩事算是暂时安稳下来,如果不是过了两天夜里,容炀被宁辞夜半唤醒,他会觉得更安稳些。   “怎么?”容炀问他。   宁辞裹着被子往他身边靠过去,脑袋枕在他的玉枕上,小声说:“哥哥,我饿了。”   “饿了?”容炀万万没料到是这件事,下床用火折子点了烛台,开了一旁梨花木的柜子,里面放着不少锦盒,他借着光辨认了,从其中一个里面拿了丹出来。复又回到床上,预备往宁辞嘴里塞:“饿了就服颗丹。”   宁辞往旁边躲了一下,容炀耐着性子道:“这里面加了枸杞子和麦冬,不苦。”   宁辞忙不迭将头挪回自己枕头上:“哥哥,医官说我不能再吃丹了。”   容炀原本不怎么清明,他这样一说,倒是又想起来了。自打宁辞上山,白术便每日拿两颗丹药喂他,昨日喂得发了鼻衄,好一番功夫才止住,医官道是补得太过了。   容炀于是想一想道:“那我让人给你拿些果子来?”   宁辞仍是摇头,日日总是吃果子,委实不想再吃了。   容炀白日练剑读书,又得看各族并世家的公文,总还是有些累。被宁辞闹醒,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难免有些不耐烦,伸手捏了他的后颈,将他锦被里提出来,靠着床坐好,打起精神问他:“那你要吃什么?”   宁辞一张雪白的脸皱成一团:“以前在王宫时,每日总是得进些热食的。”   容炀不怎么清明地唔了一声,这才想起来,他是人族,得食五谷的。   长明宫的侍从们,若是修道之人,都已经辟谷,若是妖族,自然化了原身在堂庭山上觅食。至于星君,食与不食都无甚影响,譬如,杜若恒便不食,再譬如文曲星君不仅日日三餐,还得一月不重样。容炀因着是杜若恒带大,便一直也只喝些清茶。故而都忘了宁辞是不同的。   “怎地这样麻烦。”容炀想着,又见宁辞小手揉了揉肚子,终于叹口气再次起身,给宁辞也胡乱套了外袍,将手伸给他道:“与我来。”   守夜的侍从被容炀推门的声音惊动了,又急忙去请了白术来。   “你想办法替他找些吃食。”容炀三言两语说完了,支着头靠着椅上打盹。   白术听了却也犯难道:“宫中既无食材,炊具,也没有庖厨,不若奴婢现下派人去山下找。”   容炀看一眼宁辞,他坐在旁边矮点的木椅上,也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个橘子,不情不愿地剥。   “若是直接找熟食,上山只怕又凉了。”容炀想一想道,“找个羽族去,飞快些,弄些食材炊具回来。你再另找几个人,搭个能生火的,先将就给他弄一餐出来,山上这样多的人,总有会的。”   白术应下吩咐人去办了,回来容炀又道:“明日天亮了,你选一间空殿,按着人族的东厨置办。至于庖人,也都另找......”   白术忙道:“山下的人,只怕是不行。”   “那便去浮阴山找姚姚要一个吧,她那总该是有的。”   他这样安排一番,仍是睡意未退,便问宁辞道:“你是同我回内殿,还是在这儿等着?”   宁辞饿得慌,只轻轻摇头,是要等着了。   “那你照看着他罢。”容炀对白术道,揉了揉眼睛,回内殿接着睡了。   这样折腾了个把时辰,总算弄出一碗勉强能吃的连肉粥来。白术端来给宁辞,他低头正要吃,想了一想,却又两手端着往内殿去。   “小公子,星君他......”   白术没叫住他,宁辞已到了床边,容炀本来尚未睡熟,半睁开眼睛,还没开口,宁辞已将瓷勺送到了他唇边。还记着当初母后哄他的样子,吹了吹。   容炀正想推拒,宁辞却一脸期盼地看着他:“哥哥吃。”   容炀摸摸他的头发,还是偏过头去吞了。   宁辞露出了他上山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这才坐在床边,用那瓷勺一勺一勺地舀着慢慢地吃。   这是容炀诞世以来第一口热食,他其实没太吃出味道来,但看着宁辞脸上那点笑意,他想总归不坏。   “这却像个什么体统。”杜若恒将信笺放在棋盘上,轻声道。   棋盘另一方乃是禄存星君冯泽,是个身材清瘦,面色温和的模样。他追妖途径夷玉,上山与杜若恒手谈一句。见她皱眉,便也将那信笺拿过去看,看过微笑道:“我却觉得这也不错。”   杜若恒捏着一枚黑子,越发显得指如白玉,微微叹口气。   “姐姐何必叹气呢?”冯泽宽慰她道:“贪狼灵力再足,也还是个孩子。我诞世之时,便已是现在这般,其余星君也都相仿,纵然姚姚小一些,总也当得人族幼学之龄的女子。只要容炀他,是从婴孩长起,算是我们中最接近人族的星君,有点烟火气也是好的。”   “可他还是七星之首。”杜若恒随意将棋子搁下,良久道:“贪狼他,是不同的。”   冯泽并未追问何处不同,又听杜若恒忽道:“前几日,我为着那孩子上山,给贪狼算了一卦。”   冯泽微怔了片刻:“星君的前程,是无法算的吧?”   “是。”杜若恒颔首,“我往日算你们任何一人,连着贪狼在内,都算不出来。那日只是心血来潮,竟然......不过再之后算,却又无果了。”   “那一卦算出什么了?”冯泽问。   杜若恒回忆着那日古怪的卦象,有些出神地看着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沉默片刻才道:“大凶大吉,祸福相依。” 第86章   日薄西山,燕雀归巢。   东厨备好了晚膳,送到了贪狼殿。   白术让侍女摆好了碗箸,再往内殿去,里面却空无一人。她轻车熟路地走到殿外高大的云杉树下:“小公子?”   茂密的树冠被扒开,露出一张十五六岁的清隽的少年的脸。宁辞倚坐在树枝上,手里拿一卷竹简,笑着看她:“怎么了?”   “晚膳送去殿里了,公子下来罢。”白术无奈道,“您怎么又往树上去?”   “哥哥不是还没回来吗?我想等他一块儿用膳。”   白术摇头道:“星君许是路上耽搁了,指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您先......”   “我等他,他走时,说的最多五日便会回来,这已经是第五日了。”宁辞截断她的话,笑嘻嘻道:“晚膳搁着就成,白术姐姐你自去忙,不用管我了。”   “公子勿要唤奴婢姐姐。”白术道,见宁辞已摆摆手,缩回树冠里去,终是无可奈何地走了。   日头落下,星子便挂上了天幕。   因为是冬日,入夜后,便更显凉意。又来了侍女请他,宁辞仍是不肯下去。   这是长明宫中最高的一棵树,也可以瞧得最远,要是容炀回来了,他便能一眼看见。   侍女没办法,化了原身衔了件斗篷飞上去给他,也就由着他去了。   过了亥正,容炀尚未归来。   偌大的长明宫中静极了,只有值夜的侍从偶尔走动的声音。   宁辞透过树叶的间隙,去看天边的星星,堂庭山的夜晚,无论何时,星星都是璀璨的。   宁辞想起大概**岁的时候,容炀教他辨认星象,指到贪狼星的时候,他问容炀:“他们都唤你贪狼星君,那便是你的星星吗?”   容炀颔首,他又问:“那我为什么没有一颗星星?”   那时他懵懂无知,并不明白星君究竟意味着什么,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但容炀只轻轻摸摸他的头发,想一想道:“我的星星也可以属于你。”仍指着贪狼星对他道:“宁辞,那也是你的星星。”   他回忆着往事,不由自主便又笑了,看着满天星斗自言自语道:“怎么还不回来......”   恰在这时,耳畔传来零落的马蹄声,宁辞分开树枝往远处看去,山道上依稀可见一列人朝山上来。   宁辞心中一喜,急忙从树上下去,往山道上跑,果然是容炀回来了。   “容炀!”还没到跟前,他便朗声唤道。   这是宁辞在山上的第十年。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直呼容炀名姓,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起先侍女还战战兢兢地纠正他,但容炀只是说了一句没大没小,也不见得真生气,日子久了,也就都惯了。   宁辞一母同胞的长兄,肁国的世子宁徽,在得知其父王驾崩的来月,在南面登基为王。后来,也辗转得知,自己的幼弟,被贪狼星君救下,住在堂庭山上。遣了朱雀来,道,战乱时节,为保全王族血脉,还求贪狼星君继续收留小公子,待到肁国匡复,再来接宁辞回宫。他日必在肁国广修神殿,以感念星君恩德。   只是十年过去了,肁国和彦国的仗断断续续也打了这十年。时而彦国多占了一座城,时而又被肁国收回去了。有时候停个一两年,又开始打,总没有彻底太平的时候。不过上月,肁国收复了聊城之后,就只剩下京都还落在彦国手中。   容炀身后侍从也纷纷勒了马,颔首道:“小公子。”   宁辞亦笑着点头,握住容炀伸出的手,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扯着他的外袍有点得意道:“我就知道你今日一定会回来的。”   容炀没搭理他,只夹了下马腹,很快便到了贪狼殿门口,侍从将马牵走了。   值夜的侍女迎了出来,道:“凉了的晚膳早已撤下了,现下已经吩咐人去重新准备,星君和小公子且等一等。”   容炀这才皱眉看向宁辞道:“这个时辰还没歇也就算了,怎么晚膳也没用?”   “自然是等你,你说你今日会回来的。”宁辞理所当然道,又把他往内殿推,伸手去拽他外袍。   “又闹什么?”容炀捏住他的手腕。   “看你有没有受伤,山下来报时,不是说窜逃出的鬼魂很多吗?”宁辞手腕被捏住了也不挣扎,偏过去仔细看他。   “没有。”容炀还是跟着他进了内殿,由着他打量一圈:“怎会这么容易伤到。”   宁辞撇撇嘴:“两年前不就伤过吗?白术姐姐劝你多带些侍从,你又不听......”   “你却又去爬树做什么。”容炀从他耳后取下一小片树叶,“你两年前从树上掉下来,躺了半个月才能沾地。自那之后白术不也劝过多次了?”   “你混淆视听,我那是......”宁辞话没说完又瞪他,容炀倒是又想起来他摔下树,就是因为知晓了自己受伤的事,太着急了些。   两人对视一眼,偏过头,俱又笑了。容炀伸手揉了揉他脑袋,温声道:“虽是难缠了些。这次当真没有伤到,耽误这么些时日,也不外因着还得召鬼仙上来问话,我这不是如约回来了吗?”   宁辞看着他,容炀不在时,他尚且不觉得。他弗一回来,宁辞倒觉得很安心,却也没再开口,只轻轻点了点头。   容炀第二日醒来,宁辞已经在殿前练剑了。   天还未亮,身旁锦被已经凉透。侍女听见响动,端了温水进来服侍他盥洗。   容炀看窗户里宁辞的身影,忽然问侍女道:“今日是何厉日?”   侍女想一想道:“腊月二十七了,山下的人,只怕都在预备元辰了。”   她脸上有些向往的神色,容炀若有所思点点头,依稀记得这个是侍女是青羊宫修道出身,便道:“你若想下山与亲人团聚,可去给白术告假,就说我已经准了。”   侍女摇头道:“奴婢的双亲,多年前就因为战乱不在人世了,姊妹兄弟也都走散,奴婢辗转流落去了青羊宫,后来又被白术姐姐选中,来了堂庭。”   她顺着容炀的目光,也看见了宁辞,又垂下眼道:“奴婢当年,大约与小公子上堂庭山时一般年纪,却不及他命好,可得星君收留。”   容炀听她这样讲,却觉得极不顺耳:“宁辞又哪里真算命好......是我的运气,才得他在堂庭陪伴,若没有他,这十年,我倒没有什么其他能记得的了。”   侍女不知容炀为何忽然冷了面色,顿时有些慌乱,容炀只摆摆手,道:“你退下罢。”自拿了剑,去殿前陪宁辞过了几招。   两人练了半个时辰的剑,身上都被汗湿了,沐浴过后又换了衣裳,白术也已让人备好了早膳。   容炀夹了一方青笋:“最近剑术还算有长进,可见我不在这几日,倒没有懈怠。”   “你每次这样说时,我都以为是个七老八十的夫子。”宁辞嘴里这样道,眉梢却带着点得色,“我不止练剑没有懈怠,你让看的书,也都细细读过了。”   容炀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貌似不经意道:“既是这样,最近可有什么想要的?算是奖你。”   宁辞手中木箸一顿:“真的?”   “自然。”   “想要什么都可以?”   容炀笑一笑,他想宁辞能要什么呢?便是要天枢剑,自己也可以送他。宁辞眼珠一转道:“我想下山逛逛,你陪我。”   容炀眉头微皱:“下山?”   “是啊。”宁辞点头,“我好久没有下山去过了,上次你陪我去山下,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那好像是个什么节日过后,他头一日,远远见山下万家灯火,便也想去看看。容炀被他缠得烦了,瞒了一众宫人,只留了信,偷偷带他下山去。   那是他被容炀找到,带回堂庭之后,第一次到山下。节日过后,市集已然开始萧条了,于宁辞而言,却还是热闹非凡。他们一路走走看看,买了一堆无用却有趣的小玩意儿。   后来容炀给他买了一大罐蜜饯,宁辞心满意足打算回去时,才发现马匹都弄丢了。   两人也不想再让侍从来接,便一路慢慢往回走。那时宁辞十来岁,没到宫门口已经累了。他虽硬撑着不说,容炀却看出来了,便蹲下来背他,又才继续往山上去。   夕阳将他们影子拉得极长,宁辞记得自己问他重不重,挣扎着要下去。   容炀说了许多次不重,你不要乱动就好。   他便安稳地俯在容炀背上,又笑了。一直没停过,也不知乐什么,大抵觉得一切都好得很。   容炀道,你要再笑就将你扔下去。宁辞却只拣了最大的一颗蜜饯喂到他唇边,到底也没有真的被摔下去。   容炀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喝了一勺粥,慢悠悠道:“你自己偷偷下山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就两次。”宁辞比了比手指,“到了山下还没逛半个时辰,就又回来了,还不及在山道上花的时间多。”   “倒是委屈你了。”容炀瞥他。   宁辞忙道:“你说我要什么都可以的。”   容炀淡然道:“我何时说过。”   “方才啊。”宁辞干脆起身跑到他身边去,拽他袖子,“哥哥,容炀哥哥,星君哥哥......”   “这么大的人了,你却别来这一套。”容炀将袖子抽出来,又被拽得更紧,“真想下山?”   宁辞点头:“你陪我,逛一逛就回来。”   容炀无可奈何叹口气:“你还是小时候更乖些。”   宁辞知道他这是答应了,笑起来,道:“我现在不好吗?”   “好。”容炀摇摇头,亦笑了:“你怎样都好。” 第87章   既然容炀点了头,宁辞用过早膳,便想拖他出长明宫。容炀却不慌不忙,又在藏经阁指了书给他看。就这样一直挨到了第二日,方才一人一骑往山下去。   宁辞原本想着,仍是在山下的市集逛一逛。谁知到了堂庭山下,容炀却径自带着他往官道上走。   “这是要去哪里?”宁辞好奇道。   “你不是日日盼着下山么?带你走远一点,多逛两日,省得你老是想着。”   “我却也没有成日想着。”宁辞嘀咕一句,又策马追上,一脸期待道,“真的可以多逛两日?”   容炀打量他一眼,闲闲道:“逗你的,看见前面那座亭子没?到了那儿,咱们就转弯回去。”   宁辞单手拉着缰绳,歪过去攀他的肩:“我才不信呢,你待我最好了。”   “好生骑马,仔细摔下去。”容炀挣开他的手,道,“带你下山便是待你好,可见这些年在山上是折磨你了。我倒无碍,白术成日跟着你,听见只怕是要伤心了。你若当真如此,那就一直留在山下,岂不是对你更好些?”   “留在山下也行。”宁辞满不在乎道,又笑着去看他:“你总得陪着我罢。”   容炀轻笑一声:“你主意倒打得好。”   他们说笑着向东面去,那边是滁国地界。这一日天气难得地晴朗,望过去如碧玺一般,树木虽只剩下枝干,带着一点残雪倒也别有意趣。官道两旁零星散落着些农户,性急地已经在门前贴上了桃符,无外是些‘发祥光’、‘腾瑞气’的吉祥话。   一路走走看看,也不觉得疲乏。中途在官道旁寻了个茶铺歇脚,行至申末,便到了申城城门。这是滁国最大的一座城池,因为靠着几国交界处,又临着运河,往来商户众多,故而格外显得繁华。   他们入了城,在城中最大的一间酒肆二楼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虽天已渐黑,正对出去的中心御街上摩肩接踵仍是采买年货的人,各种缕花,五色纸钱的摊子熙熙攘攘地摆着。左边的窗户望出去,能瞧见运河,河面并未结冰,上面飘着一两只画舫,隐约能闻见丝竹声。   没多时,伙计便端着木质的托盘过来。   容炀远远见上面还搁这一壶酒,道:“你何时点的?”   宁辞笑着道:“你为什么不认为是送错了?”   “那便让他撤下去。”容炀神色不变,微微抬手要招呼那伙计。   “是我点的。”宁辞慌忙拦住他的手道:“你明明知道,还作弄我,没意思,我就试一试。”   容炀闲闲地敲着桌子,缓缓道:“山上炼丹的酒少了一壶,不是你试的?”   宁辞以为这事他不知道,愣了片刻,反应过来道:“我试试有什么不同。”   容炀笑着摇摇头,也知他就喝个新鲜,并不爱多饮,便默许了。   因着隔了段距离,那伙计倒没听清他们具体说什么,只依稀听见个声。走近了,一面搁盘子一面向宁辞搭话:“听这位公子的口音,像是肁国人?”   宁辞一怔,他五岁上了堂庭山,因为在几国交界处,侍从们连带着容炀说话,似乎都自有一套体系在,和哪国都是既接近,又不完全相同。他一向觉得自己也一样,却没成想还能被听出是肁国人。   宁辞回过神点点头,那伙计面上浮现出欣喜的神色,又换了他记忆深处熟悉的乡音道:“我也是肁国人,因着战乱才来了滁国谋生。客官此来申城是定居?”   宁辞亦用了肁国官话答他,他以为自己忘了,开口才发现原来并没有:“出游而已。”   “那现下是仍居肁国?”   宁辞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容炀索性代他道:“是。”   那伙计便道:“我爹娘也都还在肁国姐姐家住着,等战乱平息了,我也回乡去,到底那才是根,在滁国呆了这些年,终究是不惯的。只盼咱们王,能够尽快赢下这场仗。”   他一脸的憧憬,宁辞肯定道:“会的,都会好起来的。”   又有客人招呼,那伙计便走了。过了会儿,却给他们送了碟小菜,却是肁国特色的粔籹。   他只道是赠的,宁辞拿赏银给他,再三推拒,总算是收了。   宁辞夹了一块儿这种蜜和米面做的环形甜饼,对容炀道:“我幼时,在王宫中,仿佛也吃过这个。”   容炀伸手握一握他搁在桌上的那只手,没有说话,宁辞却道:“你倒别乱想,我没事。百姓既然还相信宁氏王族,民心所向,兄长定是能胜的。他每每来信,都只要我勤习兵法武艺,那我便听话,安心等他凯旋的消息传来。若是来日需我上阵杀敌,却是另一番事,我自然也义不容辞。”   容炀见他脸上并无阴霾,只有少年满满的意气在,便也放心下来,点一点头。宁辞又夹一块粔籹放他碗中:“你试试。”   容炀不爱吃甜的,但也吃完了,宁辞见他咽下最后一口,又笑了。   他们慢慢喝着酒,又聊起幼年时的事,仿佛只是转眼间,天便完全黑下来了。四周的酒家客栈都挂起了红色的灯笼,宁辞看着窗外的夜景,渐渐入了迷,突然间街道上传来异样的喧哗声,却是一匹马不知怎么发了疯,四处乱窜。   宁辞还没回过神,容炀一只手撑着窗户翻身而出。宁辞反应过来,也跟了出去,见他拉过一个被吓得愣在原地的姑娘往旁边一闪,谁知那马却也猛地向他们冲过去。   宁辞眼见着似乎要撞到容炀身上,想也不想便挡上去,不过转瞬间,从马鼻中喷出的热气,隔着衣衫似乎都能感觉到,却忽听一声长啸,那匹马在不足他毫厘的地方,重重跌了下去。马的左腿上,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一张黄符刚刚燃尽。   “你却挡什么?”   周围的人群逐渐散去,被这桩突然的变故弄得静默了片刻的酒肆也重新热闹起来,还有看热闹的人夸说身手好。容炀皱着眉头,难得肃了脸骂他,“差一点就伤着了怎么办?”   “我还不是怕你伤着!”宁辞亦皱了眉头,被容炀救下那女子仍然抓着他的衣袖。宁辞只觉得极不顺眼,莫名憋着气道:“若不是你,我倒不管别人的闲事。”   说罢,重重一拂袖回了酒肆,仿佛生怕容炀不知道他生气了一般。   那女子似被他吓着了,怯生生看着容炀道:“公子......”   容炀略一颔首,离她远一点,轻轻扯出了自己的衣袖。那女子涨红了脸低下头去,再抬头,却已不见容炀踪影。   宁辞一直盯着酒肆门口,看容炀何时进来,等看见他身影了,却又只低下头去喝了一口酒。   容炀见他面色不郁,却也气他方才莽撞,因而也不说话。两人都没了胃口,只草率用了些饭食。原是说要去放河灯,也作罢了,出了酒肆便沉默着一前一后往客栈去。   宁辞原是等着容炀先开口,见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更是气恼,冷笑一声,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他原本就不认路,阴差阳错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容炀与他隔了半里左右,叫他一声,宁辞却走得更快。   容炀蹙眉,心道真是这些年惯坏了,脾气这样大,刚上堂庭山时,明明乖巧得跟什么一样。今日不过说他一句,便是语气重了些,也......   他这样想着,只能又追上去,谁知进了巷子不远,宁辞却又急急跑了出来。容炀以为出了什么事,偏头瞧他身后。宁辞却急急捂住了他的眼睛:“你别看!”   容炀尚不清楚缘由,但他听觉原本就强于常人,如今被蒙住了眼睛,便更敏锐起来,巷子里有清晰的衣料摩擦和压抑的喘息声。   他虽也没有经过人事,但到底已经十九,再结合宁辞反应,哪里还不明白。压低声音,咬牙道:“你才是不要看,小孩子乱跑做什么。”   他拉下宁辞蒙住他眼睛的手,抓着往外巷子外走。宁辞一面小声分辨:“我才不是小孩子。”,一面却又因为好奇,回头瞥了一眼。   他刚进了巷子,明白过来撞见了什么,慌慌张张便急忙又往外冲,其实并没有看真切。现下这一瞥,纵然灯光朦胧,倒依稀瞧见,那两人衣着,似乎都是男子。   宁辞一怔,以前似乎也在哪里听说过,有好南风之人,却是第一遭看见,既惊又有些说不出的畏惧,到底是怎样回到客栈的都不知道。   进了厢房,他仍有些呆愣一般坐在桌旁。容炀见他面上还带着薄红,倒一杯茶给他,道:“却也没什么,无外人伦之常罢了。”   宁辞抬头看他一眼,犹疑着问:“那你也......”   “自然没有!”容炀本也是强做镇定,听他这样问,登时否认。宁辞仍看着他,容炀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也有些尴尬,恰好传来打更的声音,便道:“亥时了,睡罢。”   这样闹了一出,先前的事,倒像揭过了。只是容炀躺在床上,又担心他明日忆起了心里不爽快,终是道:“今日责备你是我不对,只是你以后,也不要这样莽撞了……宁辞?”   宁辞仿若刚听见一样,仓促道:“知道了,原谅你这一次,往后不许骂我了。睡罢,睡罢。”   “哪里又是在骂你。”容炀无奈笑一声,正要阖眼,想了想又斟酌着道:“方才的事,你也不要想了......”   “我并没有想。”宁辞背过身去,“我睡了。”   “嗯。”容炀轻声应一句,探出手替他压压被角,闭上了眼睛。   宁辞听他呼吸渐渐平缓起来,自己却迟迟没有睡意,那仓皇的一撇,在眼前仿佛变得越来越清晰……   不能再想了。他心道。   客栈的床榻比贪狼殿窄一些,两人靠得极近,容炀的呼吸就在耳侧,身体的温度似乎要透过锦被传过来。他莫名有想起了自己方才蒙着容炀的眼睛,他的睫羽在掌心轻轻滑过,带着一点点的痒……   我这是怎么了?身侧容炀已经熟睡,宁辞觉得自己仍是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干脆默念起《清静经》来。不知背了多久的‘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总算睡了过去。 第88章   宁辞这一宿,不过将将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觉得太阳穴还隐隐地疼。   厢房内只余下他一人,宁辞起床换了衣裳,伙计送了水上来略盥洗一番,便头重脚轻地下楼去。   容炀正坐在客栈对面的早点摊子上,隔着街看见宁辞身影,抬手倒了杯茶,又叫了伙计过来,说了句什么。   “起了?”宁辞走近了,容炀将茶碗递给他,“见你睡得熟,就没叫你,原想着一会儿给你买回去。”   这摊子上的茶算不得太好,入口微微有些苦涩,宁辞按按眉心在他对面坐下来,大概是头痛的缘故,前一晚那种莫名的情绪倒被暂时忽视了。   “客官,您的豆腐脑。”先前看见那伙计,端着一个瓷碗上来。容炀接过来,推到他面前:“吃罢,给你多加了糖。”   宁辞拿瓷勺挖着吃,果然很甜。容炀见他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倦色:“昨夜没睡好么?”   “许是客栈的床**点,我睡着有些不惯。”宁辞随口道,一碗甜食下肚,精神倒是好了不少,问容炀道:“我们今日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宁辞想了片刻道:“去拜拜贪狼星君殿?”   “是么?”容炀神情不变,递给他一方手帕,“你既有这个心,便去罢。我赁了画舫游河,就不陪你了。”   “那我还是陪你。”宁辞作出义正言辞的样子道:“你独自去游,多没意思,我最讲义气了。”   因着人少,容炀租赁的画舫不太大,但装饰还算古朴典雅。   船夫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很是热情,也用不着他俩搭话,自己说得热闹,一路讲着申城的风土人情,将城内外大大小小名胜都略说了一遍,又道:“二位既来了申城,贪狼星君殿定是要去的。”   宁辞被呛得咳嗽了一声,又听那船夫道:“您可别看挨着几国各城都修了贪狼星君殿,除了堂庭山下的,就数申城的最灵。”   容炀直皱眉,想开口打断他,宁辞却饶有兴味问:“怎么个灵法?”   那船夫前面说话,他们都漫不经心的样子,如今宁辞一接话,更是来了兴致:“当真不是我玩笑,前程学问,姻缘求子,无一不灵。城东头有户人家,新妇嫁过去三年没有身孕,去贪狼星君殿拜过之后,转年就抱了个小子。说是前两年,贪狼星君还在申城显过灵,可惜老头子运气不好,没看见,我邻居那户却是见着了......”   “哦。”宁辞手托着腮,笑道:“他们可说贪狼星君长什么样子?”   那船夫一挥手,竹竿溅起一点水花:“自是和殿里的塑像一个样子!”   容炀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进了船舱内去,没一会儿,宁辞也进来了,一面忍笑,一面打量着他的面色。容炀喝着茶道:“我从前没有来过申城。”   “这个我是知道的。”宁辞捡了颗瓜子磕:“见过你这事定然是假的,虽不晓得这里的殿塑得什么样,估摸着也和堂庭山下的差不离,我改明儿给你画一幅挂着,都能像上百倍。不过......”   他话锋一转,含笑看着容炀,道:“姻缘求子这事可是真的?我原先并不知道你还管这个。”   容炀放下茶杯,淡淡看他一眼:“是真的,便是你想要,也能生。”   宁辞将瓜子仁往空中一抛接进嘴里,随口道:“生你的么?”   他本是一句戏谑的话,也没细想,脱口而出才觉得有些尴尬,容炀一愣,失笑道:“瞎说什么?”   “说说而已,你不也是瞎说。”宁辞觉得昨夜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回来了,挠挠脖子,借口太闷要透气,又出去了。   两岸行人如织,但许是冬日,河面上游河的人倒并不多。单从河道望出去,透明带一点灰的河水,映着远处的浩渺的云霞和岸边枯瘦的树干。   这该是寂静的景象,但宁辞心里却始终静不下来。于是他又默念起《清静经》来,然而这次一直念到了《心经》,还是无用,佛和道都度不了他,何人能度他?   他坐在船边,两条腿晃着,看着河水中自己的倒影。   “你在想什么?”他低声问自己,“宁辞,你在想什么?”   无解,总是无解。   宁辞捂着脸轻声叹了口气,连烦躁都是毫无缘由的。身后忽然传来容炀带笑的声音:“你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嘀咕些什么呢?”   宁辞被唬了一跳,身子往前面倾,又眼疾手快地抓着船沿坐稳,转头对容炀道:“你走路怎么没声儿?”   “吓着了?”容炀有点歉意地看他,也挨着他在旁边坐下,递给他一件斗篷:“船上风大,别冻着了。”   宁辞接过斗篷,过了片刻,又站起身道:“我进去了。”   容炀有些诧异地看他,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倒像是在躲我,还为昨天的事情生气,早晨起来不还好好的么?”   “我何曾躲你了,你做什么了我要躲你?”宁辞道,声调不由自主地高了些,又胡乱给自己披上斗篷,“早没生气了,我不过是有些冷,进去歇一歇。”   他说完,也不看容炀的反应,一掀帘子,便回了船舱。   宁辞在舱门边立了立,没听见容炀要跟进来的动静,松了口气,又有点失望。   他将刚披上的斗篷又解下,跪坐在桌案边,拿过茶杯喝了一口,忽然察觉这只杯子是容炀方才用过的。宁辞愣了一下,却又不知怎么想的,将残茶一气都喝下去。又将杯子放回原处,欲盖弥彰地重新倒了半杯茶。   他觉得自己行为奇怪得很,说不清,道不明。明明自小便耳不离腮地长大,更亲密的事情也不少,现下不过用了同一个杯子喝茶,怎么......   宁辞捏一捏鼻梁,反复对自己道:既然想不明白,便勿要再想这些事情,不过徒添烦恼,暂且歇一会儿,便什么都忘了。   他略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大概是昨夜的确没睡好,他脑海里虽一时半会儿仍是思绪浮动,渐渐地,竟然也真的睡着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窗外月亮在河上投下银色的影子。   画舫已经到了渡口,在水面上轻轻晃动,带着一点点波浪声。船夫在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浆,唱着一支古老的歌:“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   宁辞身上披着他解下的那件斗篷,容炀坐在对面,借着烛火和窗户透进来的微光,看一卷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竹简。   “醒了?”容炀抬头看他,放下竹简。   “什么时辰了?”   “过了卯正了。”   宁辞有些吃惊:“这样晚了?你却也不叫我。”   “叫你做什么,又没有什么急事要做。”容炀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可是饿了?走吧。”   申城并未设宵禁,街道上往来行人,手里提着各色的花灯。   他们仍是去了昨日那家酒肆,容炀还特意又点了一碟粔籹。用了饭,却也没急着回客栈,又去旁边茶楼听说书,竟还有不少的人。宁辞日仄睡了那样长的时间,丝毫不觉得困倦,听那说书人讲些伏羲女娲的故事,倒也颇有趣味。   只是出楼,他见容炀领的仍不是往客栈的方向,愣了愣,问他:“是不是走错了?”   容炀摇摇头不答话,宁辞也就不再问,默默跟着他。   一路慢慢走着,最后在中天楼停下,这是申城最高的一座木楼,能俯瞰整个城池。这个时辰,原应关了,他们到时,却又有人替他们开了门。   “来这里做什么?看夜景么?”容炀握着他的手腕,踏着木阶走到楼顶,宁辞倚着栏杆往下看了一眼,这个点,许多人家都睡了,城中虽还有些酒肆茶馆开着,灯光在黑夜中却也不明显了,城中还是暗。   容炀仍是微笑着,宁辞也不由得笑起来:“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他正纳闷,却见一道银光照过天际,刹那间,天星尽摇,无数星落如瀑,光影那样亮,将暗夜映得如同白昼一般。   “子正了。”容炀在他身侧道,“现下已是岁除,你也十六了。十六成丁,往后便算是大人。”   宁辞这两日心绪不宁,都忘了是自己生辰。   天边万千星子划过,容炀温声道:“我曾在山下听过一个传说,星落之时许的愿定然会实现。你十六生辰,我也不知还能给你什么,但这个,总是能办到。宁辞,今夜所有这些星星,都是给你的,我只盼这真的能让你平安顺遂,一生得偿所愿。”   容炀声音淡淡,宁辞却只觉万千情绪涌上心间。   他没有答话,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容炀,看远处星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仿佛从未这样细致地看过他,以至于这张熟悉的脸,似乎变得陌生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魂魄被抽离了出来,与那万千星子悬在一起,看着容炀,也看着注视容炀的自己。   宁辞在那瞬间明了了,他知道自己的反复无常是为了什么。   佛和道度不了他,皇天与神明度不了他,山河广漠,天地辽远,苍穹有数万星子,凡界有三千红尘,世间却唯有一个容炀能度他。 第89章   宁辞又回到了那个巷子里,他觉得自己似乎走错了,但也不担心,因为知道容炀定会在身后跟着他。   巷子窄而昏暗,只有两旁酒肆从墙头上透过来的微微烛火。宁辞似乎带着一点气恼,一路走得飞快,等察觉到那古怪的声音时,已经到了巷子深处。   那是衣料摩擦的声音,压抑的喘息声,男子低低的笑声......是笑声么?或是在哭?宁辞分辨不清。他忽然发现原本应该跟着自己的容炀不见了,宁辞有点慌起来,他想自己应该去找容炀,却又看见不远处的巷子里有两个纠缠的人影。   他们在干什么?痛苦而又欢愉。容炀呢,容炀又去了哪里?   宁辞不由自主地向那两个人影走近......其中一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步伐,抬起头来看他。宁辞被吓得退后一步,月光清晰映出他的面庞,是容炀。   他衣衫不整,露出白皙的半个胸膛,上面带着一点汗珠。他怀里半搂着一个人,一个男人。他们下半身纠缠在一起,那个男人的手臂还挂在容炀的脖子上。   你怎么在这里,宁辞诧异而又莫名愤怒地问容炀,这人是谁?   容炀笑了,道,是你啊。   那男人转过头来,宁辞看见了自己的脸。   宁辞怔住了,像被钉在了原地,那男人的目光,却只是从他身上淡淡扫过,又笑着去看容炀。   容炀一只手握着他的腰,顺着他的腰线滑过,另一只手贴着他的脸,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下颌,然后那个男人,或者说是他自己,慢慢贴过去,吻住了容炀的唇......   宁辞猛地惊醒坐了起来,这是贪狼殿的内殿,他们已经回来了。   他的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喉结上下动了动,一头的冷汗。   这样大的动静,容炀亦醒了,虽然还有些迷糊仍是温声问他:“做噩梦了?”   宁辞倒宁愿那是一个噩梦,或者那本就是一个噩梦,他以前并不知道,自己心底深处的念头,原来是恶的。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躺下去,闷闷地叫了声哥哥。   容炀探过手来,仍像幼时一样拍着他的背:“睡罢,没事,哥哥在这儿......”   宁辞没有再说话,只觉容炀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仿佛可以将自己的魂魄都灼烧起来,但他一点都舍不得挪开。宁辞微微睁开眼睛,用视线勾勒着容炀的脸,他明白了自己的心,前途却仍如此刻暗夜,混沌不见天日,无声地叹了口气,半晌无眠。   容炀踏出殿时,宁辞已在殿前练了半宿的剑,剑意凌厉,连带着云杉的树叶都落了一地。   白术带着几个侍女,送早膳过来,对容炀道:“小公子只怕是寅时未过便起了。”   “到底又长了一岁,倒是勤勉了,小时候让他练剑,还要哭闹的。”容炀唇角带一点笑意,又朗声对宁辞道:“行了,歇一歇吧,去换身衣裳,早膳都备好了。”   宁辞闻声回过头,见容炀一身玄衣,负手而立,衣袖处绣着细密的暗纹,在清晨日光的照耀下,微微带着点亮。他背后便是贪狼殿,他是整座神山的主人。   宁辞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昨夜那个旖旎的梦境。   容炀能度他,可若是容炀知道了,会度他吗?他又真的能将世人供奉于神殿上的星君,扯入红尘中么?自己的一腔情意,其实该是渺小的。   宁辞自上堂庭以来,忽然第一次这样清晰地意识到他和容炀是不同的。他能遇着他,不过是命运巧合,因缘际会,这已是他的幸,他不该再奢求更多。   “这是怎么了?”容炀见宁辞良久都没有反应,走过来,顺手擦了擦他额角的汗,“练剑练傻了?”   “没,没什么。”宁辞看着他的脸,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惶恐来,拿过他手里的雪白的手帕,“我去换衣裳。”   宁辞回到正殿时,容炀还没用膳,一直等着他。   听见他的脚步声,便放下朱雀送来的信笺,推过去半碗小米粥,道:“温度正好。”   宁辞接过来,笑了笑,尽量做出和平时无异的样子,慢吞吞地喝了半碗粥才道:“我想换个殿住。”   容炀有点诧异地看他:“换个殿住?”   “嗯。”宁辞尽量直视他的眼睛,做出坦荡的样子来:“你前日在中天楼上不是说,我十六成丁,是大人了么,老挨着你睡也不像话。”   容炀放下筷箸,打量他道:“不做噩梦了?”   “你不要总提这个。”宁辞笑一笑,又夹一片酱瓜放在容炀碟中:“我要是害怕,便又搬回来呗,难不成你到时候不许?”   他装得太像,容炀只当他一时兴起,便答应了。   “小公子要换个殿住?”用过早膳,宁辞去了藏书阁,容炀便让侍女叫了白术来。   容炀点点头,用狼毫沾了朱砂批阅晚些要送下山的文书:“少年心性,他既然想换,就依着他罢。”   “那奴婢待会儿便吩咐人将斗魁殿收拾出来。”宁辞一直随容炀住,只短暂在斗魁殿呆过几天。   “斗魁殿远了些,也不够大。”容炀顿住手,仔细想了片刻道:“天枢宫吧。”   白术愣了愣:“天枢宫?”   堂庭山上各殿各宫的位置,无一没有讲究,天枢宫地位仅次于贪狼殿。便如夷玉山的天璇宫,常右山的天玑宫......白术私心里按他们妖族的规矩思量,若是来日星君能觅佳偶,方能住进里面。只是自巨门星君起,所有星君都是孤身一人,就一直封存着。   “有什么不妥?”容炀玩笑道,“莫不是你想去住?”   “奴婢决计不敢有这个心思,只是觉得不太合规矩。”白术涨红了一张脸,急忙撇清道。   “没有便没有,你这样慌慌张张地是做什么?”容炀奇怪地瞥了她一眼,笑道:“既然是空着,便给了宁辞也无妨,哪里有那么多的规矩。”   白术心道是自己想岔了,若说规矩,自宁辞五岁到了堂庭,便没有一处是合规矩的,于是点头应道:“奴婢知道了,立刻便着人去办。”   宁辞那晚便搬到了天枢宫中,容炀甚至让人将他用惯了的桌案都一并搬了过去。他独自躺在床榻上,觉得前所未有地不习惯,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了四更天。   他一度想回贪狼殿看看容炀,又在要踏出宫门的那一刻,停住了。失魂落魄地回到床榻边坐下。昨夜的梦境一直折磨着宁辞,不敢靠着容炀睡,觉得那是在玷辱他。   夜深人静之际,意志似乎格外薄弱,他会做那样不堪的梦,也怕自己会将心底那些不堪说出来。容炀会是什么反应呢?答应他,推开他?   宁辞自认无法承受容炀的拒绝,可他也不敢要容炀的应承。   宁辞借着烛火的光去看自己的手掌,他只是世间最普通的凡人,会老,会死,而容炀是永恒的星君。自己能活过百岁,也要靠老天垂怜,但那与容炀而言,也不过蜉蝣一瞬。   宁辞想,一个老去的旧友,对容炀而言或许只是遗憾,如果换了更亲密的身份,容炀日后又该怎么面对?   他从前并不考虑这些,不过是由爱生怖。原来所谓成人,也不是因着年岁增加,若他没有堪破自己的心意,大约仍能自在如往昔,而此刻心中有了牵挂,想得更多,仿若瞬间便进入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宁辞反复在心中对自己道,现下已然是最好的局面。他忆起容炀昨夜哄他入睡,一如幼时,容炀仍拿他当小孩子,当弟弟看待。宁辞睁大眼睛看着床榻上垂下的繁复花纹,撑过去那一点酸涩之意,他想自己理应心满意足了,这是一个合适的身份,他应该继续维持下去。   窗间过马,跳丸日月。   仿佛昨日才立了春,恍惚间,又已经是夏末了。   夏夜的星星总是格外的明亮,宁辞手枕着头靠在云杉的树干上,看白术拿着山下送来的信笺匆匆走进贪狼殿中。   这半年里,除了换到天枢宫去,宁辞平日里还是装得和往常无异。   容炀仍然指点他练剑,白日里容炀批阅公文,他亦拿了书,去旁边看。有时容炀下山去了,不管多晚回来,他都坐在树梢等他。他依然同他说笑,依然撒娇弄痴,尽量不露破绽地按过去的方式和容炀相处。   时间长了,有时,宁辞觉得自己几乎都可以被骗过去了。但更多的时候,他一身冷汗从睡梦中醒来,觉得仿佛置身炽火之上,他似乎要撑不下去了,可更怕烫着容炀,只能一天天地熬着。   “小公子。”   白术的声音打断了宁辞的思绪。   “怎么了?”他手攀着树枝跳下去,笑着道,“白术姐姐怎么跑这么急,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是小公子你的喜事。”白术从贪狼殿中疾步赶来,难得没有纠正他称呼。   “我。”宁辞指一指自己,纳闷道:“我什么喜事?”   白术将手上信笺递给他,正是刚刚送进贪狼殿的那封:“肁国胜了,三个时辰前,已经收复王城了。”   ※※※※※※※※※※※※※※※※※※※※   感情纠结不会占很多篇幅,很快就会结束,大家放心,这一卷的重点不在这里。虽然这一卷要讲的内容很多,但章节数应该不会太长。这是倒数第二卷 ,事实上,整本文应该已经走了差不多四分之三了,毕竟后面主要是把前面埋的线索串起来,再需要埋线的地方不是太多。最后给大家一个小剧透,现在写的这一世,其实不是他们的第一世,他们俩是前缘还有前缘。 第90章   肁国与彦国持续了十一年的战乱,总算以肁国收复王城为标志,暂时画上了句点。   信笺传来的第二天,朱雀鸟带来了宁徽的拜帖,请求上堂庭山。   “想来是为了小公子的事。”白术感慨道:“如今肁国刚平,朝堂之中必然诸事未定,安王却还亲自来堂庭接幼弟回京,到底是兄弟情深。星君,肁安王已在山下候着了,奴婢现下宣他上山吗?”   “接宁辞回去?”容炀眉头微皱,低声道,“何必这么急。”   当年宁辞到堂庭时,他曾向杜若恒承诺过,待肁国得胜,收复王城,便会送他离开。可如今,真的到了这一日,他却......容炀叹了口气,半晌摆摆手:“宣吧。”   宁徽年纪尚不到而立,然而经年战乱,饶是帝王脸上,也不免留下了风霜。容炀垂眸打量着他,试图从宁徽脸上找出与宁辞的相似之处,但除了一双眼睛,兄弟二人其实并不太像。宁徽面容坚毅,而宁辞的相貌要柔和许多。   “安王请起吧。”容炀收回视线,淡声道:“赐座。”   “谢星君。”宁徽起身落座,心中微有些讶异。来之前,他并未想到贪狼星君竟是这样清俊的年轻男子。   容炀示意侍女送去茶盏:“不知安王今日上山,所谓何事?”   宁徽微怔片刻,他以为自己上山缘由,贪狼星君自是明了,不过既有此一问,他便也一五一十道:“不敢扰星君清修,今日上山,乃是为幼弟之事前来。当年母后与幼弟被敌国追杀至堂庭,幸得星君相救,保全我宁氏王族血脉,肁国上下皆不胜感念星君恩德。我已命人在肁国各郡县,广修贪狼星君殿。只是现下肁国战乱既已平息,也不好让幼弟再继续叨扰星君,我此来便是接幼弟回京都。”   容炀端着茶盏的手僵了一下,低头轻轻吹了吹,却也没喝,良久方道:“星君殿,就不必修了。肁国刚刚平定,百废待兴,这样劳民伤财的事情,能省则省,况且敬与不敬原是心意,并不在外物。至于接宁辞回宫一事......你们兄弟二人多年未见,他也离开京中多年,回去看看也是应当。”   他放下茶盏,在桌案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对白术道:“宁辞在藏书阁?叫他过来吧。”   侍女并没有告诉宁辞是何事,因着到了门口,他唤了一声容炀,才察觉到殿内多了一个人。   整整十一年的分离,宁辞当时年纪又小,其实已经不大记得宁徽的模样。但他还依稀认得宁徽衣服上肁国的龙纹,犹豫片刻,迟疑道:“王......兄?”   宁徽在看见他时,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闻言,喉结上下动了动,大步走过来,握住宁辞的手臂,上下打量他,半晌道:“都已经长这样高了。我当年离京之时,母后抱着你送我出城门,我只道最多一年半载便可得胜凯旋,没成想......这些年没能看着你长大,实在是王兄对不起你......”   终究血浓于水,宁辞甫一见面时,还有些陌生感,可见宁徽如此,眼尾也红了:“王兄为肁国,为百姓出生入死,哪里会是对不起我。这些年,我在堂庭山很好,是王兄受苦了。”   “你我兄弟何须这样客套。”宁徽很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车马已停在山下。其余事情,我们回去再细说。你先拜谢星君这些年对你的收留抚育之恩,再同我下山罢。”   宁辞愣了片刻,情不自禁地转头去看容炀。容炀对他微笑道:“安王既然亲自来了,我也知道你一直念着故土,便回去看看吧。过半个月,我再让人接你回来。”   “贪狼星君?”宁徽闻言诧异地看了容炀一眼,复又垂下头去。觉得事情似乎与自己来时预料的不大一样,斟酌着道:“星君愿留宁辞在身侧,是我肁国之福。只是,当年战乱,其余叔伯兄弟皆已不在人世,我又于子女缘分上单薄,虽已立后,多年来,却并未得一子半女。宁氏王族血脉,便只剩下我和宁辞。宁辞此番随我回去,自然是常留京城,亦可安定民心,这也是他身为王族应担起的责任。况且,当年宁辞留在堂庭,是星君仁爱。如今,却再没有坏了神山规矩,让星君为难的道理。”   “我并不为难,堂庭山的规矩也素来都是我说了算。”容炀面色不改,“肁国王城距堂庭,快马加鞭,不过三日之遥。肁国若需要,宁辞随时都可以再回去。至于长住何处,我想安王也可以听听宁辞自己的意思。”   白术心中只道不好,方才宣宁徽上山时,她已问过容炀,是否去请宁辞过来,容炀说再等一等。那时她便知道,容炀只怕是不愿让宁辞走。后来人来了,她以为容炀想通了,却没想来这样一出。宁辞自方才起,便一直怔怔看着容炀,她想小公子定然是愿意留在堂庭的,只是这样一来,巨门星君那里,又不知道该怎么交代了。   她正忧心忡忡地想着,宁辞却开了口,声音轻而坚定:“我本凡夫俗子,机缘巧合得星君庇荫十余年,已是大幸。回京之后,我必日日焚香祝祷,愿星君喜乐长安。”   容炀倏而变了面色,他本想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十来年的情谊在。但凡他语气有一丝犹豫,自己无论如何都可以留下他,谁知,他竟然直接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容炀搁在桌上的一只手微微捏成拳:“宁辞,你......”   宁辞避开了他的眼睛:“今日一别,再见只怕不易,还望星君珍重。”   他说着,似要跪下给容炀行礼。容炀只觉心中腾地起了一股火,他许多年没有这样生气过。上一次,仿佛还是十一年前,宁辞被白芨私自扔下山去。   容炀一下子站了起来,定定看了宁辞一眼,语气冷冷地没有温度:“既是如此,我便不留你了,早些下山罢。”说罢,拂袖而去。   场面登时静了下来,容炀一走,殿中的目光全部汇聚在宁辞身上。他置身风眼,却是最平静的一个。   “小公子......”白术迟疑着叫他一声,“可需我着人去给你收拾行李?”   “白术姐姐,这些年,劳烦你了。”宁辞勉强笑一笑道,“行李便不用收了,我这些年所有,无一不是容炀给的,没有带走的理由。只是怕日后他看着心里不爽快,姐姐烧了罢。”   旁边宁徽也一脸担忧的神色,宁辞道:“王兄在此等一等,我去道个别,便与你下山。”   宁徽好似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容炀立在窗前擦着天枢剑,听到宁辞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容炀。”容炀没有回答,宁辞又轻声叫了句:“哥哥。”   “这又不是一口一个星君了。”良久,容炀的手顿了一顿,“我又不是不许你回去,你对堂庭,就一点留念都没有吗?”   这次换宁辞沉默了,容炀轻轻笑了笑,不见得愉悦:“我原本便不是你哥哥,外面那个才是。”   宁辞垂下眼睛,他想容炀若真是他哥哥,若他还能把容炀只当哥哥看待,他却是不会走的。得知肁国收复王城那一日,他便知道大概不日就会有人来接自己回去。   宁辞一宿未眠,他想这或许是命定,当他觉得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便来了这样一个离开容炀的机会。诚如他对白术所言,他这些年所有,全是容炀所给。而他能给容炀的,大概只有这个,离他远远的,将自己的感情藏起来,至少不会害了他。   两人静默半晌,容炀道:“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改主意了么?”   “没有。”   “好。”容炀有些疲惫道:“你既然这样想走,那说了不回来,就真的不要回来了。你走吧。”   宁辞抬起头,他想再看容炀一眼,但容炀从始至终都背对着他,他在门口又立了片刻,掩上门离开了。   容炀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中途白术来了一次,告诉他宁辞已经下山了。然后又悄悄退了出去。   内殿只剩下他一个人,从来没有这样静过,又好像本该这样静。   山道下,一列车马向着肁国王城的方向驶去。   宁辞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堂庭山,他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他觉得容炀似乎也在山巅看着他,但他知道,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宁辞告诉自己,他们有很好的过去,已经够了。 第91章   宁辞回京的第二日,宁徽下旨封他为平兴候。   不过他的爵位如何其实并不重要,肁国朝堂上下都明白,若是等个几年,宁徽后宫的妃嫔们仍然没有诞下孩子,宁辞迟早会被封为太弟。如若不出意外,他便会是肁国一下任的统治者。   正因如此,宁辞在京城东面的府邸,自他住进去,便日日都是宾客如云,门亭若市。宁辞在堂庭十余年,其实并不惯人情交际。但来往访客,皆是朝中大臣,战乱中于肁国有功之人,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不仅如此,宁徽也有意让他接触朝中各种事务。既为了让他立威,也为了让他熟悉整个国家的运作,尽快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宁辞心中对此可有可无,甚至是隐隐抗拒,但他没有推脱的理由,这是他的责任,只能硬着头皮一件件地扛下来。   起初是艰难的,但借着宁徽不时的提点,总算逐渐迈上正轨。这些年在堂庭,容炀给他的教导,让他看的书,也都慢慢地派上了用场。   当他总算将千头万绪理出规律,从众多事务中抽身出来,已是三月之后了。   那时,他刚刚将一桩官员行贿的案子了解,数额倒不算太大,但是牵涉众多。移交了御史府,宁徽又下令,让他督办。前前后后,折腾了半个来月的时间。宁辞见过宁徽从宫中回去,只觉周身疲乏不堪。但念及手上一时再没有积压的事务,也勉强觉得松了口气,囫囵地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未时,听窗户外,竟是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来。   雨下得不大,宁辞没了睡意,索性披了件衣裳,绕着府邸闲逛。这处府邸曾经是他某位叔伯的,宁徽又着人加紧修缮了一番,在只有他一个主子的情况下,委实算太大了。只是宁辞在这里住了将近两个月,却也一直没有仔细赏过,如今细细看来,却又不免将它处处与堂庭相较。不过各有各的意趣在,但宁辞总觉得不如,他自己其实也明白,差的并不是外物。   从前庭的假山旁走过去,就撞上了府内的总管杨呈。他是当年伺候过宁辞母后的旧人,在战乱中留下一条命来。后来宁徽在南面登基,他便逃了过去。说是为人稳妥周到,所以宁徽又让他来了这里。   “侯爷怎么在雨里走?”他见着宁辞,忙慌慌地撑伞替他挡住雨,“丫头们定是犯懒去了,奴才下去教训。”   “我想走一走,让她们不必伺候的。阿公不用责罚。”宁辞见他替自己撑着伞,半个身子都露在雨中,念他年迈,便往廊下避雨的地方去了。   杨呈一面让人拿了手巾,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一面又道,侯爷午膳未用,定是饿了,急急地让东厨预备吃食。原本安静的侯府,顷刻间,变得热闹起来。   “我没什么胃口。”宁辞拦住他,想了想道:“阿公替我备辆马车罢。”   宁辞去了贪狼星君殿。   京都的有两座星君殿,一座是原有的,在西面的小山上,另一座新修的,离他的府邸不远,宁辞去的便是这一座。   到了那儿,雨倒是下大了,宁辞让两个侍从在附近找个茶馆等,自己撑着伞下了马车。   这座星君殿修好不足半月,隐约还能闻见漆树汁的味道。殿前的铜门紧闭着,它并不供百姓参拜,钥匙只在宁辞手里,这是他回京以后唯一主动向宁徽要的。   他开了门进去,在正殿点燃了烛台。这里没有塑像,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梨花木的桌案。宁辞从下面拖出一个木箱子,里面放着熟宣纸和笔墨。   到了暮色时分,他已在宣纸上粗粗地勾出了一个轮廓。宁辞想起自己曾对容炀说,能绘得像是百倍千倍,实在不是一句假话。只是再像也没用,容炀总不能从画上走下来。   他看着檐下的雨水,落在樟树翠绿的叶子上,觉得忙倒也有忙的好处,至少可以让他少惦念容炀一些。他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将画纸收起来,却发现宣纸一角,有一片墨色晕开。他迟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摸到了水痕。   从贪狼殿中出去,天已经彻底黑了。两个侍从一步都没有离开,一直在殿门前等着。宁辞上马车时,看见街拐角处有个人影,有些像容炀。宁辞一愣,但再看,却又不见了。宁辞心道,自己的确太想他了。   “你们替我办件事。”马车行至侯府前,宁辞对那两个侍从道。   “侯爷尽管吩咐。”   “也不是什么大事。”宁辞垂眸笑了笑,“替我留意着,若是哪个郡县出了妖邪之事,及时通传我便是了。”   侍从点头应了,有点好奇地打量他一眼。这样的目光,自他回京都以来,已经见过了很多次,有不少人都知道,他这十一年在堂庭山,是星君养大的。世人无一不对神山好奇,传说也很多,但涉及星君,谁也不敢直接问,宁辞也从来没有提过任何有关堂庭的事情。   在宁辞吩咐下去十天之后,便传来了消息,距离京城不远的一个郡,有狐妖出没。   彼时宁辞刚刚下朝,在侯府大门前听到这个消息,马都没下,一拉缰绳,便朝着那郡县的方向去了。   他一路上,又想不如还是回去,心中挣扎着,两个时辰,却也到了。进了城中,打听狐妖的事,城中百姓说,妖已经被收了,堂庭来的仙人似乎还没走的。   他顺着百姓指的路到了那处宅子附近,找了间酒肆去了二楼,往宅子里看,没有见到容炀。来的不过是堂庭山的几个侍从,这样小的妖,用不着星君下山,宁辞是关心则乱,才忘了这一点。   那几个侍从原在宅中说话,不知怎地,其中一个忽然抬起头来,正巧看见了他。宁辞眼瞅着躲不过,容炀也不在这里,便下楼去了。   “小公子怎么在这儿?”那几个侍从也来了酒楼下。   “如今却不是小公子,是平兴候了。”另一个侍从道。   众人皆笑起来,宁辞原想问他们如何知晓,最后也没有开口,只是道:“堂庭山上大家可都还好?”   “都好。”他们点头,其中一人又道:“小公子得空也回堂庭看看吧,您这一走,山上却是冷清了许多。”   他们只知道宁辞回京城,并不了解当日发生的事情,故而有此一说,宁辞也只笑笑,含糊过去。又略聊了几句,他们要回堂庭复命,便各自又散了。   那夜,宁辞做了个梦,梦见容炀,却不是在贪狼殿,是在自己住的天枢宫。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坐在内殿的桌案边,似乎呆了一整天。梦里自己就在他身侧站着,但容炀一次都没有回头。   宁辞离开堂庭以后,第一次梦见他,清晰地知道那是梦,也仍然想看得更仔细些。被侍女唤醒时,还带着点怒气。侍女吓得慌张跪下去,宁辞倦怠地摆摆手:“你出去罢。”   是他自己起了贪恋,何必和不相干的人置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京中落下第一场雪,又已经是岁尾了。   宁徽自然记得他生辰,说是收复京城后的第一桩喜事,又逢年节,自是要好好操办一番。又问他想要什么,宁辞脱口道想看星落。见宁徽诧异地看他,反应过来,笑一笑,说臣弟没什么想要的,王兄安排便好。   那时,离除夕还有三天,宁辞从宫里出来,侍从在前方替他提着灯笼。他看着漫天的星斗,决定再去一次中天楼。   因着宵禁,城门已经关了,宁辞拿令牌让守门的将士开了城门。待他回来,宁徽必然是会追究的,但他一时,也不想理会这些了。   他路上没有停过,日夜兼程,在岁除那天夜里,到了申城。   相较一年之前,申城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宁辞循着记忆,走到了中天楼。   他将马拴住旁边的柱子上,想自己要怎么上去,却看见门缝中有隐约烛光透出来,木门只是虚掩着的。   宁辞伸手推开,沿着木阶走上去,里面空无一人。他到了楼顶,倚着栏杆往外看。自然不可能看见星落。倒是远处,有几盏祈明灯在黑色的天幕中晃晃悠悠地飘。   宁辞看着那些灯盏越飘越远,最后消失不见。没有容炀,这个楼其实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他低头苦笑了一下,正在这时,身后的木阶上,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 第92章   宁辞愣了片刻,留神去听,果然是有脚步声传来。   他觉得那脚步声像极了容炀的,不紧不慢,到了二楼似乎停了停,复又响起。往楼顶上来了。宁辞的脊背在那一瞬间僵直,往四处瞧,下意识地想找个地方藏匿起来。   四周都是空荡荡的,并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若是此刻从楼梯出去,定会和来者正面相迎,莫不是只能从楼上跳出去?   宁辞识海中几个念头变幻着,却还一动不动伫立在原地。那人走到楼顶来,委实不过片刻光景,宁辞却觉过了许久一般。甚至胡乱地想到了不久前城南菜市口问斩的犯人,刀落的那一瞬,是否也和自己一样觉得漫长。   由木阶通往楼顶的门被推开了,宁辞不由自主地屏了气息,来人却并不是容炀。   宁辞觉得背上骨头仿若被抽出了一根,撑着木栏杆喘了两口气。那提灯的老伯打量他一眼,语气倒还算温和:“小郎君,中天楼夜里不许人来,你怎么上来的?快些走罢。”   宁辞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他既害怕是容炀,眼见着不是他心里却又涌上无尽的,仿佛可以将自己吞没的失落。勉力缓了缓,掏出一锭银子来:“老人家,你且容我在这儿再站一会儿,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那老伯有些犹豫,似乎还回头往木阶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收下了银子,叮嘱道:“那你可得快些。”   见宁辞点了头,他提着灯笼,便又离开了。   宁辞说是要再站一站,却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只怔怔看着漆黑的城池。半晌,又下了楼,从城门出去了。   他失魂落魄地在官道上牵着马晃晃悠悠地走了半个时辰,才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回肁国的方向。   冬日的风从他面上吹过,带着刺痛感。宁辞觉得自己应该冷静下来了,就如同他当日离开一样。但另一个念头,却无法抑制得冒了出来。   我只看他一眼便好,我只偷偷地再看他一眼。宁辞想,今日是他生辰,他此生恐怕都无法再见到去岁漫天为他而来的星子,那至少再看容炀一眼,或许也不算太出格。   宁辞心中明白这不过是虚假的宽慰,又或许他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来中天楼也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幌子。然而无论怎样,他已不由自主地翻身上马,将错就错往堂庭山的方向去了。   深冬时节,山上草木仍旧茂密。一路上山都没有遇见任何的阻碍,宫门口的道童都不知去了哪里,神山禁地依然容他随意出入。   宁辞在看见贪狼殿的飞檐时勒住了马,将它拴在附近的一棵树上,悄悄走了上去。   天色还未亮,带着一层灰雾。宁辞小心翼翼地,害怕惊动了打瞌睡的值夜侍女,从殿后绕了过去。   他一颗心几乎提在喉咙口,慢慢靠近内殿。左边靠近床榻的窗户微微留出一条缝,有隐约的沉香气透出来,那是容炀素来的习惯。殿内漆黑一片,宁辞想容炀应当是还睡着,然而走近了,他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不在山上么?宁辞将窗户推开一些,翻进去,床榻上的锦被也齐整地叠着。他一下子无措起来。不知自己是该就此打道回府,还是找个地方等。正焦灼着,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梦境,心念一动,从原路翻了出去,溜到了天枢宫。   他知道自己来对了,天枢宫里,烛火在雕花的木窗上映出一个熟悉的影子来。   宁辞像受了蛊惑一般,站在一棵云杉树后,伸手虚虚描着那个轮廓。天一点点地亮起来,他想自己该走了,但总是挪不动步。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天枢宫里传来妥协般的一声叹气,因为静,所以格外突兀。   紧接着,宫门被一小块碎玉弹开了,容炀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地响起:“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   周围没有其它人,是在说他无疑了。宁辞愣了一愣,犹豫着,还是走了进去。   天枢宫和他半年前离开时没有任何分别,连他摹到一半的帖子都还在书案上搁着。容炀仍是一身玄衣,坐在桌边,抬眸静静看着他,神情难辨喜怒。   宁辞默默在他对面坐下,近乡情怯一般,也不敢看他的脸,捧着温热的茶盏,万语千言,什么也说不出。   容炀倒是打量他半晌,用手轻轻扣了扣桌子,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怎么瘦了这样多?”   宁辞只觉心中酸胀,低头喝了口茶遮掩过去,也不回答,轻声问他:“你何时知道是我的?”   “你当堂庭山是什么地方?”这个时辰,慢慢有侍女在走动了,但并没有人往天枢宫来。容炀偏头看着窗外,道:“当日自己说不回来,怎地又反悔了?”   宁辞无言以对,他本就是为了见容炀一面来的,如今见到了,似乎也该够了。想了想,干脆起身欲走。容炀却眼疾手快地把他肩往下一压,皱眉道:“脾气愈发好了,却是一句都说不得了。”   宁辞用力咬着唇角,仍是沉默着,容炀见他这样情状,到底不忍心,缓了语气道:“这又是做什么?倒像是谁给你委屈受了......真是受了委屈?”   容炀只当他在京中过得不好,虽觉得不应该,还是伸手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宁辞的头发:“真要有什么难言之隐,只管告诉我。你自五岁起,便是我哄着长大的,我就是再气,也不可能当真不管你。”   容炀掌心的温度,像一团火种一直从心间烧过,让他无法自持。宁辞只觉脑中嗡地一声炸开,他所有的躲避,苦苦的压抑,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实在太高估自己而低估容炀了。从他决定见容炀一面开始,或者更早一些,从他离京开始,他拼命隐藏的贪恋再次一点一点积聚起来。   他早就应该知晓,他真的见到了容炀,也不会满足,想要的只会更多。分别的半年,不过让他面对容炀时,非分之想更浓。   宁辞想自己原来是自私的,他或许是不够爱容炀,否则,为着容炀好,他都应该继续将**埋于心底。而不是像此刻一般,所有的冷静,所有在告诉他不应该的理智,都如长提溃于蚁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厌恶着自己,又还是克制不住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看着容炀:“我做错什么,你都能原谅我么?我想要什么,你都给我么?”   容炀只觉他这话问得奇怪,心道非要走的是你,回来的也是你,真要有什么隐情,何不早些告诉我?却看他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虽还有气,倒是心疼更多一些。用拇指摸了摸他的眼睑,道:“是。都原谅你,都给你。你便是想要堂庭山,也......”   他话音未落,宁辞已猛地拽住了他的手。极其用力,指甲想要扣进他的肉里:“容炀。我不想要那些,我只想要你。”   他心下一横,迎着容炀微微惊讶的目光,贴上了他干燥的嘴唇:“当日,你说希望我毕生得偿所愿,我唯一的愿,就是你。”   容炀没有推开他,因着太诧异了。一向从容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有些无措甚至空白的神色。   宁辞见他神色,苦涩一笑,他想,容炀这样,大抵是不会接受他。可他又觉得这样也好,心中反而无比平静,从他生了妄念起,从未这样痛快过,仿佛就此断送一生也值得。于是只贪婪地又碰了碰容炀的唇,然后松开手,退后一步道:“星君,是我犯上了。” 第93章   容炀一时仍然没有反应,只喉结上下动了动,宁辞想,他们这么多年一起长大的情谊在,容炀纵然不能接受他,多半也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倒不如自己识趣些,走罢。   这样想着,便默然起身往门边去。到了门口,方推开殿门,又忍不住回头看容炀一眼,心想,这当真是最后一眼了。   容炀却似刚回过神来,远远一抬手,殿门又合过去了:“你又跑什么?”   宁辞站在原地,容炀的温度似乎犹在,他忍不住抿了下唇:“我......”   容炀蹙眉看他,末了招招手,无奈道:“你先过来......叫你过来,别愣着。”   宁辞于是老实回去桌边坐了,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容炀其实心下也没个主意,他从前虽也偶尔觉得宁辞行为奇怪,但并不知道他怀的是这份心思。想了想摸了下自己的嘴唇,先问他:“是我理解的那样么?”   宁辞嗯了一声,低低地叫了一句他的名字:“是。我这一生的妄念,都在你身上了。”   容炀打量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只啜了口茶,沉默了片刻道:“几时开始的?你住到天枢宫来,当日又一定要下山,便都是因为这个?”   宁辞点点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桌子,似要盯出一个洞来,又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何时开始的,总有个一两年了。”   容炀眼角跳了跳,心道一两年前宁辞才多大,自己还一直拿他作孩子看。但见他如今低眉顺眼的样子,倒是格外可怜,也不忍心再问下去了,揉揉眉心只道:“遇着事情就跑,我从前却不是这样教导你的。”   宁辞不知怎样回答,他冲动之下的一腔孤勇已经耗尽了。只仍垂着头,略显纤细的脖颈上,淡青色的血管从雪白的衣领中露出来。容炀微微叹了口气道:“日夜兼程这几天,想来也累了,自己先回内殿歇一会儿罢。”   宁辞闻言,这才抬眼看他。不明白容炀是怎样知道的,又忽然想起了中天楼上的脚步声,虽然不敢相信,还是犹豫着问他:“是你么?”   他问得不明不白,容炀却听懂了:“是我。”   宁辞甫一出京,容炀便知道了。听他的方向,估计是往申城,想一想,自己便也去了,还比他先到半日。只是他看着宁辞上了中天楼,到底还是为他执意下山的事情生气,走到二楼,最后也还是没上去见他。可又担心他真在上面站一晚上,着了凉,便让守楼的老人代替自己上去,随便找个理由,叫他下来,自己便走了。   只是他没有料到,宁辞会突然跑回堂庭来,实则,容炀也不过比他早回来一个时辰。更不知道,会引出这样一番因果。   容炀也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有宁辞方才那一番举动在前,其它的,一时倒无关紧要了。便还是道:“你先进去吧。内殿被褥也是一直都备好的。”   “那你呢?”宁辞不知容炀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和他预设的不大一样。   容炀道:“我得想想。”   “想什么?”宁辞固执地看着他。   “想你,想我,想我们。”容炀看他还是坐在那里,索性站起身,握了他的手腕,把他带到内殿:“自己歇一会儿,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用我哄着睡了......别看着了,我不走,就在正殿,你让我静一静。”   他说完,点了安神的香,带上门,出来了。   容炀回到桌边坐下,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他并不像所表现得那样镇定。他咬了下舌尖,疼痛可以让他更冷静一些。   他一手支着头,想自己为何原来不曾洞悉过宁辞的想法......   容炀忆起,自己在很小的时候,是禄存还是其它某位星君曾说过,他是所有星君里,最接近人的一个。但他毕竟不是真的人族。   他无父无母,长在神山上。杜若恒待他好,但更多是教导,侍从们对他,是且敬且畏。容炀诞世起,瞧着人世痴儿怨女,情爱纷争,可从未真的涉足其中。人族,似乎生来便无师自通地掌握种种情感,而容炀不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是一个冷眼的旁观者。   他平生第一次真正知晓至亲之情,或许是宁辞在山下神庙中,唤他那声哥哥,再往后宁辞长大,也成为他唯一的挚友,而在宁辞触碰到他的唇之前,他哪怕见过,也不曾真的明白原来还有一种情,是不同的。   现下他知晓了,容炀想,宁辞剖开了心事,那么他呢?他对宁辞又是如何的呢?   容炀回想着他们相处的点滴,他从追兵手中救下宁辞,将他带回长明宫。同食同寝,如影随形地长大,堂庭这样宽广,这样多的侍从,但其实只有他们俩,可以互相取暖。在那样漫长的岁月间,他们以对方的悲喜为悲喜......所以他才会在宁辞说要永远离开堂庭时,那样恼怒,或许是觉得背叛,更多亦是担忧。   宁辞回京之后,容炀一直安排了人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再每日用纸鹤送回堂庭来。撤了守宫门的道童,只怕宁辞哪日想回来,自己也数次下山,在宁辞不曾留意的街角,远远地看他一眼......   光透过雕花的窗户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印记,容炀用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画着圈,他问自己,如果有一个人,必须时时刻刻放在身边才安心,那到底是种什么情?   宁辞自从起了妄念,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如今说出来,一瞬痛快之后,容炀这样的反应,又让他再次忐忑起来。   但他的确太累了,内殿的沉香气,与容炀身上的很像。他坐在床榻边,斜靠着床柱,胡思乱想着,竟然真得睡了过去。   在醒来时,宁辞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锦被边都压得严严实实。容炀坐在内殿的桌案边,大概是在批公文。已是日落时分了,内殿点了灯,暖黄的烛光,似明似暗,让他有一瞬的恍惚。   “睡了这么久,可见是累了。”容炀察觉到他醒了,从桌案边绕出去,拿了外袍给他。“饿不饿?给你备了甜粥,只怕又凉了,我让人再去给你热一热。”   宁辞触及到他微凉的手,猛地想起自己睡着前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心神一晃,没接衣裳,倒是攥住了容炀的手。容炀愣了愣,脸上浮现出一个笑意,慢慢但不带迟疑地回握住他的手。   宁辞方才不过情急之下的举动,如今,容炀只轻轻一握,他觉得五脏六腑顷刻间都烧成了灰,死死看着容炀:“你......”   “我答应你了。”容炀捏捏他的手指,微笑道:“你该早些告诉我的,也用不着一个人忧心。我一早便说过,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你,包括我在内。”   容炀已然想明白,世间种种情爱,原本便是一脉相通的,而他的所有情,早已给了宁辞了。   “是我不好。”他揉一揉宁辞的发顶,温声道,“从前不知道,让你难受这么久。往后不会了。”   宁辞听他这样讲,声调温和,眼尾忍不住红了,一滴水,从左眼滚落出来。   “这又怎么?答应你了,倒哭了?”容炀一愣,伸手用掌心擦掉他的泪,有点好笑道,“多少年没见你哭过。喜极而泣也不能这样吓我。”   宁辞不说话,咬着嘴唇,囫囵地抹了下脸,低下头。   容炀觉出一点不对来,因着宁辞坐在床沿,便索性蹲下来,微微抬头,有点心疼地看他:“乖一点,不哭了,到底怎么了?”   “......是我对不住你,你不该答应我的。”宁辞沉默半晌道,他觉得自己惺惺作态,对自身的厌恶简直达到了顶点,还是强撑着一句句说下去,他甚至隐隐希望,自己说完之后,一切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容炀依然安稳做他的星君:“我会老,会死,到时候,你怎么办?”   “我道是什么,就为了这个。”容炀松一口气,“你方才却不是这样说的。如此反复,也不是我教导你的。”   “我不晓得你会答应我。”   “那你是指望我,把你赶下山去么?”容炀伸手摸摸他的脸:“我却舍不得。”   “宁辞。”容炀轻声叫他,“你不必介怀那些。我当年见你,你还是个孩子,粉雕玉琢的一张脸,那时我便知道你生得好。但皮囊,我其实素来是不在乎的。答应你,也不过是因为,你是你罢了。我本不想现在提这些,但你若因此忧心,我们也不必避讳。”   容炀托起他的下巴,直视他的眼睛:“灵的寿命是永恒的,与日月同存,星辉同在,但人有生老病死,这些我知道。可这些亦不是问题,我既然答应你了,便会一直陪着你。我会和你走完这一生,等有一天你离开了,我亲手送你进棺木,将你葬在堂庭。然后,我就等你转世,去找你。”   宁辞怔怔看着他,容炀直起身子凑过去,学着宁辞的样子,亦轻轻碰一碰他的嘴唇:“好些了么?”   宁辞倾身抱住了容炀,胡乱说着对不住他,又小声说爱他。   容炀只温柔地环住他的脊背,贴在他耳边,声音轻而坚定:“我不管你的一生有多长,但是我这一生中,绝不负你。”   ※※※※※※※※※※※※※※※※※※※※   建议配合第六十二章 倒数几段一起食用。 第94章   两厢既通了心意,前面种种胡乱情绪便都烟消云散。想起来,也不过觉得遗憾,平白辜负了大好时光。宁辞又在山上住了十来天,两人日日黏在一起,只是他们原本便亲密,倒也没叫旁人瞧出了端倪。就这样一直过了十二,宁辞却不得不下山了。   他岁除那日去了申城,在堂庭住下之后才借山上的朱雀鸟传信回了京中。宁徽从守城门的侍卫那里得知他深夜离京的消息,正四处着人寻他,收了信,倒是安心多过恼怒。况且这样先斩后奏,便是要责罚他,一时也没有办法。虽多少不快,回信也只道贪狼星君收留他那样多年,探望也是应当,只是最迟十五是定然要回京的——那是肁国王室设宴百官的日子。   宁辞知道此事自己有错,便只能应了下来。可真等到要走这一日,却又舍不得了。   “马匹都备好了,若是再不启程,却是赶不及上元宫宴了。”容炀见宁辞慢吞吞用完了午膳,仍安稳在桌边坐着,提醒他道。   “我省得。”侍女都退下了,宁辞叹一口气,凑到容炀身边轻声抱怨道,“我委实不想走。”   容炀笑一笑:“这又不想走了,当日非要下山,我只当你不想留。”   “不是说好了不提这个。”宁辞作势瞪他,却又忍不住碰碰容炀的面颊,抱着他的肩膀,“我舍不得你。”   容炀任由他抱着,听他小声嘀咕说真得走了,半晌却还是一动不动,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行了,不逗你了。走罢,我同你一道。”   “真的?”宁辞闻言松开他,惊喜又诧异的样子。   容炀站起身,向他摊开一只手,笑道:“自然是真的,只是不知道你那侯府,有没有我住的地方。”   他们赶回肁国京城时,已过了十五未时。容炀自然不可能随他进宫赴宴,宁辞便让人唤了杨呈来,只道,这是多年旧友,要在府上住段时日,不喜人打扰,让他将内院侍从都撤了,只留两个机灵在院门便好,有事自会叫他们。又叮嘱道,自己这友人此来还有要事在身,切记不可漏了风声。   杨呈虽是好奇,但自然不会多问,一一应了。如此安排妥当,宁辞才又盥洗沐浴,换了衣裳,急匆匆进了宫。   因着战乱,上元宫宴却是十余年没有举办过了,故而格外热闹。殿中处处张灯结彩,流水般的珍馐美馔,山珍海味,歌舞换了一出又一出。但宁辞心思不在这上面,只觉得穷极无聊。可他身份尊贵,多少双眼睛看着,不时又有人敬酒,便是想走也走不了。   宫宴一直到了亥时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宁辞想着容炀独自在侯府,心中总是有些着急。起身拱手道:“王兄,臣弟不胜酒力,只怕是有些醉了。未免殿前失仪,还向王兄讨个恩典,允我先告退。”   宁徽见他眸光已有些迷离,便道:“平兴候病酒,今夜就宿在宫中罢。”   “谢王兄垂爱。”宁辞笑道:“只是臣弟大了,歇在宫里,总是不妥当。再者侯府离宫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若是臣弟今夜在宫中歇了,明日京中指不定传些流言,只怕道臣弟贪杯,却是醉得走不动路了。还求王兄留我两分薄面。”   宴席之上,原是一番其乐融融的气氛,大臣听他这样讲,也都配合地笑起来。   宁徽便也笑了,摆摆手,吩咐身边侍道:“给平兴候准备马车罢。”   这样折腾一番,好容易脱身出来。宁辞进了府,屏退了迎上来的奴仆,自提着一盏灯笼,回了后院。   院门前,两个侍从见了他,正欲行礼,宁辞比了个禁声的手势,轻声问:“里面那位公子睡了么?”   高一点的侍从低声回道:“奴才等一直在门口,并不知道。”   宁辞点点头,想一想将灯笼也搁下了,这才走了进去。   院内,房里的灯还亮着。宁辞跟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靠到窗边,用手在窗子上戳了个小孔,往里面看。   容炀坐在案旁,手持着一支笔,似在画着什么。轻轻跳跃的烛火映照着他清隽的脸,宁辞不知不觉得就看痴了。直到容炀推门出来,牵了他的手,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宁辞由着他将自己带回房内,又伸手去摸他的脸,调笑道:“人家说,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意趣在,果然是这样。”   容炀把他牵到椅边坐下,看他面上带着点不正常的红,皱眉问他:“你是不是醉了,喝了多少酒?”   “没多少。”宁辞道,他酒量不算太好,敬酒的大臣又多,的确是带了三分醉意。回来这一路马车上略歇了一歇,如今倒是后劲上来了,自己仍不觉得。   “我让人给你煮醒酒汤。”   容炀说着往外走,又被宁辞拉了袖子:“我真没醉,我有点渴。”   容炀见他说话也还清晰,估摸着醉意倒不大深,于是伸手倒了杯茶给他,宁辞却只牵着他的袖子。容炀没奈何地哄他:“张嘴。”一点点地喂他喝下去。   宁辞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盏茶,,一双眼睛始终望着他,又在容炀要将茶盏拿回去的那一刹握住了他的腕,先是舔了舔他的脉搏,然后另一只手攀着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茶盏在一旁的桌上滚了一圈,碰到砚台停下来。宁辞的嘴唇带着银毫的香气,还有一点酒香......两人的舌,不知不觉间纠缠在了一起......   容炀觉得自己好像陷进去了,但还保持着最后一点理智,微微推开一点,喘息着问他:“你还清醒着么?”   “醒着的。”宁辞还是笑着,贴上来咬了咬他的耳垂,呼吸像羽毛一样扫着他的脖颈,语调倒难得带了一点羞怯:“星君哥哥,我想要你......”   他说完这句话,容炀却已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雕花的木床上,帘帐一层层地落下来。   宁辞的头碰到冰凉的瓷枕,倒是真清醒了几分,但这不过是让他更加顺畅地解开了容炀腰间的玉钩......   衣物散落在地上,烛火未熄,透过层层帘幕照进一点光来。让他们看清对方的肌肤,是否和梦中肖想的一样。两人俱未尝过情事,都失了一贯从容,只毫无章法地吻着,在身体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印记。   小腹相贴处渐渐黏起来,容炀的手凭着一点本能沿着宁辞脊柱滑着,手指慢慢地探进去。宁辞一开始只觉得胀,腰塌下去,因为是容炀,却也还能忍着。待手指撤出去,换了其它的来,却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容炀,我痛得很。”   容炀其实也难受得紧,额头上起了薄汗,宁辞还是小声道:“怎么这样痛......你是不是弄错了......书上不是这样说的......”   容炀却不知他在哪儿看了些什么书,只不忍他痛,自己虽也难受,亦慢慢抽身出来,宁辞却又牢牢抱住了他的腰背,并不许他退出去,咬牙道:“......你亲一亲我。”   容炀于是又去吻他的唇,缓缓动作着......这样也不知到底折腾了多久。宁辞觉得浑身骨头都痛起来,整个人被劈成了两半,才总算彻底容下了他......   一夜雨收云散,心里上完全接纳对方的满足感,倒是远远大于身体的欢愉。两人都累极了。宁辞伏在他怀里,容炀轻轻拍着他光裸的脊背,慢慢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经放晴。   宁辞睁开眼,见容炀着一件中衣披着外袍,在案旁,似乎在画昨夜未完的那幅画。   “画什么?”宁辞支起身道。   “还差一笔。”容炀补完了最后一笔,拿着画过来,坐在塌边。   宁辞伏在他肩头去看,才发现是自己的一张旧作,画的容炀。也不知他在哪里找出来的,却又在一旁把自己也添了上去。   他便笑了,伸手去摸画上的人,又去看身侧容炀的脸,亦带着笑意。   宁辞想真是好,这一生便是就此停在这里,也是再完满不过了。 第95章   在往后三千年的岁月里,容炀无数次地想起那几年,他漫长一生中难得的好光景。   他与宁辞虽都不是全然的自由身,皆担着重任,但凡得空,总是黏在一起。他陪着宁辞,或是宁辞陪着他,并不曾真的分离过太长时间。   他们甚至在京郊僻静处买了一处宅院,煮酒烹茶,塘边垂钓,抑或是借着月色手谈一局。就如同世间最普通的有情人,过着琐碎而平凡的日子,从日出到月落,耳鬓厮磨间,朝朝暮暮就那样过去......   那日并不是朝会的日子,他们前一天晚上闹得狠了,宁辞早晨犯懒也不想起。   容炀下了床榻端了碗甜粥与宁辞吃了,倒又被他拉回榻上。宁辞拿了卷闲书倚在他心口看,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的头发。正逢倒春寒,天气原本就比平日里凉上几分,两厢缱绻间,倒是生出一股别样的暖意来,容炀便也纵着。   原本以为一整日都可以这样过去,宁辞却忽然收到了从侯府送来的急信。   “王兄召我进宫。”宁辞抽出来看了一眼,又皱眉道,“单说要见我,却也不说是什么事,不知又是什么差事。”   容炀亦瞥了一眼,只道:“那你便去罢。”   “美人在怀,我哪里舍得走。”宁辞叹一口气,仰了脖子去吻他的唇道,“温柔乡是英雄冢,诚不欺我。”   “我以为,是我搂着你的。”容炀听他这样胡言乱语,不由得失笑拍了拍他的腰,伸手捞了衣裳给他。   宁辞虽是不情不愿,到底也没含糊,一面换衣裳道:“也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我尽早回来,若是晚了,你自己用膳不必等我。”   容炀唔了一声,顺手拿玉簪替他挽了头发,两人自然又是唇舌缠绵一番,宁辞便往宫里去了。   到得宁徽所在的清安殿外,却正有大臣在殿内。宁辞在偏殿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内侍方来请他进内殿。   “免礼。”宁徽看见他,抬一抬手,放下奏章,“坐罢。”   宁辞依言坐下:“不知王兄召臣弟来,所谓何事?”   宁徽从桌案后起身,在宁辞旁边靠着窗户的木椅上坐了,打量他一眼方道:“今日召你来,是有两桩事与你商量。”   “王兄请讲。”宁辞颔首道。   宁徽却是又沉默了片刻方道:“钰西关战事吃紧,恐怕得再从京中派将士前去了。”   钰西关便是肁国与彦国的交界处,也是肁国的军事要塞。那十余年的战乱,便是从钰西关失守开始。肁国收复王城以后,钰西关不时仍有摩擦,但那里原本便驻了重兵,偶尔战乱,倒也难分胜负,似乎不足为惧。然则,眼下说要再派兵前往,想来事态只怕严峻了。   宁辞闻言亦严肃起来,宁徽见状反倒又宽慰他道:“以防万一罢了,经年战乱,我们损失惨重,彦国亦是。他们虽屡屡挑衅,这仗是不是真能打起来,倒还两说。”   宁辞问:“要派何人出征,王兄心中可有人选了么?”   “若论武艺与遣兵布将的本事,我朝无人能出骠骑将军其右。我早些时候,已召见了孟镰前来,他愿意出征。”宁徽说着,话锋却又一转道:“这也是我今日召你来的原因之一。”   宁辞正想着,与彦国的战争中,孟镰是主将,经验老道,的确是再好不过的人选。又忽闻宁徽此言,不由诧异。   只听宁徽继续道:“孟镰膝下无子,仅有一女,单名一个清字,年方二八。这孟清年幼失母,孟镰待她如珠似宝,视作掌上明珠。甫一出征,少说半年,多则三五载,孟镰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女儿,因着想出征前,替她定一门亲事。”   宁辞听出意味来了,面上倒不显,只是道:“父母爱其子,为之计深远。孟将军所虑,倒也是人之常情。京中才俊不少,王兄可想好了么?若是要问臣弟的意思,左相家的公子便不错,我与他有些结交,文采斐然,年岁也相当。”   “你不要与孤充楞。孤此番,并非叫你荐人。”宁徽轻扣了下木桌,“去岁中秋夜宴上,那位孟小姐偶然见你一面,从此倾心。年前,还在王后那里求了一幅你的丹青走,这事,京中都有些流言在,你却全然不知么?”   “这孟小姐行事,倒是与旁的姑娘不同。”宁辞的确毫不知情,干笑一声,“臣弟的拙作不过画来给王兄王嫂赏玩,怎的还给了别人。”   “将门女儿,大胆了些,倒也无妨。”   宁辞喝一口茶:“可臣弟,却不喜欢这样大胆的姑娘。再者,王兄虽说这孟小姐对我......,臣弟对她,却是全无印象。这孟家的乘龙快婿,王兄还是指给别人做罢。”   宁徽看他一眼道:“你全无印象,自然是因为心思不在这上面,都放在京郊那处宅子里了罢?听说平兴候金屋藏娇,不知是个怎样的佳人?”   “王兄派人查我?”宁辞蹙眉道。   “孤却并没有那样闲。”宁徽神色冷下来,“我不过是偶然得知一点,并未让人多加查探。孤若真是有心为难你们,你还能安稳到如今?”   倒不是不想深究,宁徽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宁辞时常不在侯府中,所以派人探听了一番。但容炀在宅院中设了结界,从外面单能看见景物,却瞧不见人影走动。宁徽不知缘由,还只当是宁辞有心藏匿。   宁辞刚才不过骤然心乱,现下也回过神来。心想若是宁徽当真了解详细,不安稳的只怕不会是自己。虽不合时宜,一时也还觉得有些好笑,索性顺水推舟道:“倒要多谢王兄这些时日成全了。只是王兄既知臣弟已有心上人,便不该再让臣弟娶什么孟小姐。”   “你年纪轻,爱玩爱闹也是有的。”宁徽缓了面色,“只是眼看也快及冠,该收得心了。孟家三代忠良,孟清又是唯一的嫡女。这样的门第,她又属意于你,我看做你正妻倒是当得的。咱们母后,也是将门女儿出身。如此,也算有缘。至于其他的莺莺燕燕,你要是当真喜欢,先娶了孟清,再抬回来做个侍妾,也是无妨。”   宁辞眉心动了一动,放下茶盏:“并没有什么莺莺燕燕,臣弟心上只他一人。父王,母后皆已仙去。王兄既是兄长,又是君主,宁辞诸事,原应听王兄的意思。然则我与他情投意合,虽未行嫁娶之礼,却都承诺过,是此生唯一配偶,决计不会再与旁人有什么牵绊。王兄要我娶那孟小姐,恕宁辞不能从命。”   宁徽蹙眉,冷晒一声道:“孤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倒叫你这样上心。若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子,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会就此跟了你?无外一则因你少年才俊,二则,也免不了贪慕你平兴候的身份。”   宁辞心道,若是恋慕权势,那也该是自己恋慕容炀的权势。面上也不显,只说:“他生于山野,故而不在乎这些虚名,臣弟也不在乎。只要心上有彼此便够了。”   “放肆!”宁徽一拍桌子。   “王兄若要因此怪罪,宁辞甘愿领罚,但要我负他,万万不能。”   宁徽蹙眉看着他,宁辞虽微垂着头,面上却是一派坚毅神色。兄弟俩这样默然僵持半晌,毕竟是唯一的幼弟,终是宁徽先妥协:“此事容后再议,我先与你说说另一桩。”   宁辞知道这便是让步了,便也道:“谢王兄成全。”   “孤何时说要成全你了。”宁徽按一按眉心:“这第二桩,便是战事。孟镰虽说经验老道,到底也多年伤病。因着,为了稳妥,孤还想派个副将。这副将职位不必太高,身份需得贵重。领兵打仗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彰显天恩,鼓舞士气。我仔细想了想,也只有安国公的孙子和梁定候的儿子可以考虑,你觉得谁合适些?”   宁辞想了片刻道:“依臣弟看,都不合适。安国公孙子,我记得才刚满十五。至于梁定候的儿子,却未得其父半点风范。况且安国公与梁定候并非王氏血脉,是因着战功得了爵位,若是彰显天恩,此二人都非上佳人选。”   “孤何尝不知道。”宁徽右手食指在桌上扣了一扣:“这便是为难的地方。你也省得,因着战乱,我宁氏王族,却是没有多余血脉了。”   “臣弟不是在么?”宁辞看向他笑道:“王兄,不若派臣弟去罢。”   “你不行。”宁徽想也不想道:“沙场刀剑无眼,孤不能让你去犯险,还是另择他人的好。”   “哪里还有他人可以择?”肁国早已大伤元气,朝中可用之人寥寥无几,宁辞心底是明白的,便又道:“王兄也说了,我去也不过是显示王室恩泽,并非多危险的差事。况且昔年王兄为了肁国,在沙场征战十余载之时,宁辞得星君庇佑,在堂庭安稳度日。于危难之时,未对我肁国社稷尽任何绵薄之力,宁辞心中时常不安。”   他说着索性跪下道:“王兄,我自愿请缨出征。誓不让铁蹄再践踏我国土,不让百姓再受颠沛流离之苦。书中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宁辞身为王族,得百姓供奉,自当保国安民,这原是我应尽的责任,还求王兄成全。”   宁徽看着自己的弟弟,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当年他与宁辞现在相仿的年纪,也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拜别父王母后,亲赴沙场。那时宁辞还是幼童,如今,已经长成了......   “你想好了么?”宁徽沉吟半晌道。   宁辞不躲不避看着他的眼睛:“是。”   “好。”宁徽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拍一拍他的肩道:“我肁国儿郎,原应如此。只是因着私心,再叮嘱你一句,战场之上,不要逞强。我身为兄长,只要你平安归来。”   宁辞微笑颔首:“臣弟知道了。”   此事算是定下,宁辞既要一同出征,所谓婚事,自然也就搁置不提。宁徽有两日未见他,又留他用了晚膳,宁辞方才离宫。   回到京郊府邸时,天色已全黑了,远远看过去,只有宅门上的灯笼还亮着。   宁辞进了内院,容炀正坐在窗下摆一盘残局,听见他声音,回头笑了一笑。   宁辞脱了外袍,坐他对面,拖了黑子过来,两人就着棋局接着下。   “怎么不问我是什么事?”宁辞手指间夹着黑色的棋子,愈发呈得手如玉石一般。   容炀目光从他手上绕了一圈,才挪回棋盘上,配合道:“什么事?”   “王兄与我说了一门亲事。”   容炀愣了愣,看宁辞面色不似作伪,却也随即只点一点头,道:“哪家姑娘,平兴候可是要我送一份厚礼?”   宁辞不答话,容炀也只抬头看着他。半晌,两人终于撑不住都笑了。   宁辞随手搁了棋子过去环着他的肩道:“都称呼我平兴候了,给我看看,是不是醋了?”   容炀瞥他一眼,并不答话,把棋子挪过来,继续摆棋。宁辞笑道:“果然是醋了。我可是清白的,早已拒了。我这么喜欢你,你可别再折腾我了。”   “我哪里折腾你了?”容炀声音还是淡淡的,“哪家姑娘,要当真是个美人,我也不会拦着你。”   “美不美我哪里知道。眼里心里装了你,也就装不下旁人了。”宁辞说着倒又想起了宁徽今天的话,不由又笑了起来。   容炀见他笑得都坐不稳,只把人往自己膝上揽了一揽:“真是要娶妻了这样高兴?”   “那也是娶你。”宁辞拖过他的手,交握着,冰凉的棋子在手掌相贴间滑动:“王兄知道宅子的事了,还问我藏了个怎样的佳人。”   容炀面色不改:“知道便知道了,可是要我去见他?”   “那可不敢。贪狼星君这样大的威风,倒怕要把王兄吓着了。”   容炀摸着他的头发,道:“若需要我出面,你便告诉我,无妨。你今日这样推拒,他可为难你了?”   “没有。”宁辞贴着他,面上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我只说我夫人善妒,我要与旁人扯上关系,只怕不会让我近身了。是不是,夫人?”   容炀看他的样子,大抵是真没有被为难,放下心来。由着宁辞胡说,素不与他做这些口舌之争。径自拦腰将人抱了,往床榻上去了。   容炀将人搁在榻上,脱了他脚上靴袜,一手放下帘帐,另一手便轻车熟路地去解宁辞衣衫,慢条斯理道:“平兴候且安心,这身无论如何都是近得的。”   “是么?”宁辞也伸手从他中衣间探了进去,在容炀俯下来的时候,吻住了他的唇......   春宵一夜自是不提,烛火幽深处,周遭隐约萦绕着的沉香气中,夹杂着一点情事后特有的气味。   宁辞有些疲倦,小声道:“还说没醋,今日这样重。”   “可是弄疼你了?”容炀闻言伸手去揉他的腰。   他力道正好,下手不轻不重,宁辞浑身都舒服了,便道:“那倒没有,是你怎样都好。”忽有想起正事来:“对了,我三日后要随军去钰西关。”   容炀手上一顿,声音登时清明了:“战事?”   “你不必担心。这仗打不打得起还两说,再者,我是副将,并不定会上战场,或许只在军中大营坐了,无甚危险。”   容炀抿了唇,忍了忍只是道:“必须去么?”   “容炀,你知道的,这是我的责任。”   容炀便不说话了,他和宁辞一向也不在这些事上过多阻拦对方,就像他去处理各国邪祟的事情,宁辞虽担忧,也只能说一句,多加小心。   “不用担心的。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也不过一载,我便回来了。”宁辞转头吻一吻他的喉结,眼底还是带着笑意:“容炀,等我回来。”   容炀轻轻点了下头:“嗯,我等你回来。”   ※※※※※※※※※※※※※※※※※※※※   喜欢虐的朋友们,结合第四十章 一起看,不喜欢虐的,就不要往回翻了。 第96章   宁辞随军离京的第二日,容炀回了堂庭山。   他已经有足足半月没有回去过,也亏得那段时日还算太平。只是要紧的公文信笺虽不时便往府邸送,但总还积压了一些,堆满了大半个书案,等着他去处理。   容炀刚进了殿,白术便来了,将这些日子重要的事一一报给他听了,临退下时又问了一句,小公子这些日子可要上山来,也好早些让东厨将他爱吃的菜备下。   山上的侍从对宁辞不时便来堂庭住个三五日已经很习惯了,他们或许是知道了,但也没有关系。容炀素来都是那样的态度,知道便知道了,他和宁辞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因着听白术这样问,也只是摇了摇头:“宁辞有事要办,这些日子不会来。”   白术点头应了,躬身退了出去。   那积了半个书案的公文,容炀一直批到月上中天才结束。茶水用符咒一直温着,故而还带着热气,容炀饮了一口,忽然又想起宁辞说用符咒温过的茶水香气及不上沸水烹的。他平日不觉得有什么差异,今夜,却真觉得似乎有些不同了。容炀念及此,不由得唇角弯了弯,但那笑意未及眼底却也消失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中茶盏,想了一想,将天枢剑隐在袖中,从贪狼殿走了出去。   容炀去了后山。   穿过一片密林,便可以看见一处刻满了石雕的山壁。那山壁左右绵亘,仿佛没有尽头,又极高,将去路挡得严严实实,上面垂落着许多的藤蔓。   容炀伸手握住最近的一根藤蔓,借力在山壁上轻点几下,便跃到了山壁顶端。这山壁仿佛将堂庭山一分为二,右面依稀可见长明宫的烛火,左面却是漆黑一片。容炀没有迟疑,径自向暗处跳了下去。待落了地,适应了黑暗,赫然可以看见又出现了一座山。   容炀径自往山上走去,直到半山腰一处开阔的平台处停下。   这台子是用白玉铺就的,正前方悬着一块巨大的铜镜,镜面上却是一片空白,像是一团雾气浮在上面,显不出任何景物。   容炀在那铜镜前站定,用天枢划破自己的手指,缓缓将血涂上去。手指触碰到镜面的那一瞬间,他心口仿佛针刺一般开始疼痛起来,那是灵力被反噬的缘故。但容炀没有松开手,继续将血一点点地抹开,直到镜面上的雾开始凝聚,最终幻化成了几条龙的模样。   那是各国的龙气。   容炀忍这心口那阵疼痛仔细分辨,肁国的龙气依然强盛,倒是彦国开始显出颓势来。这意味着肁国不会败,那么宁辞,应当也能平安归来。   容炀勉强安心下来,提了剑,顺着原路返回。   离开那白玉台子时,容炀回头看了一眼,玉台右边已经不见山路,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悬空青石板构成的石阶。他不知那石阶通往何处,有没有尽头,他曾试图踏上去,但只是一步,便觉周身灵力消退了不少。   那时他还年少,杜若恒说,待你长大了,我自会告诉你那是什么地方。这么多年过去,杜若恒却一直没有再提过。容炀此时再看,却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好奇心,现下,他只在乎宁辞平不平安。   宁辞离京后,不时便有信函送到堂庭来,信中,极少谈战事,只说一切安好,让容炀不要担心,然而归期却是迟迟未定。   一晃三月过去了,容炀面上不显,心里总是记挂。甚至在一次除妖时,被伤了胳膊,他多少年没有犯过这样的错误。   他面色不改,下一刻,便将剑穿破了那妖的喉咙,千年的狼妖现了原形轰然倒地。侍从们一面收拾残局,一面上前来看他伤势。伤口已经在愈合了,但他们总也是担忧。容炀却只垂眸看着地上的血迹,觉得莫名不详。   那天夜里,容炀做了个梦,醒来时,满身的冷汗。他又去后山看了一次龙气,并没有什么改变。回了殿中试图卜一卦,也没有结果——或许是因为宁辞与他休戚相关,容炀始终占不出来。他勉强定了定神,招来一只重明鸟,写了宁辞的八字,送去浮阴山给苏姚姚。饶是这样,容炀依然心绪难定,终是披了斗篷,策马下山。   容炀一路不敢停,他没由来得觉得要出事。一夜间,竟然硬生生跑了平时两日的路程,然而当日头刚刚从东面升起来的时候,一只纸鹤出现在了官道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容炀,你这是要往哪里去?”那纸鹤口吐人言,是杜若恒的声音。   容炀听她口气,便明白她定然是知晓了,因着也不隐瞒,只道:“去钰西关,还请姐姐不要拦我。”   “你不能去!”杜若恒厉声道,“你是星君,你若去了战场,会扰乱两国国运。人世种种,牵一发而动全身,天道已由定数,容不得你胡来。”   “我并不做什么,我只是想去见一见宁辞。”   “不行!你让姚姚替他卜卦一事,已是不妥,我姑且不追究你......”   容炀眉头紧皱,他想苏姚姚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出卖他,唯一的可能便是重明鸟被杜若恒截了,打断她的话道:“姐姐还知道什么?宁辞是不是......”   杜若恒不答他,只借纸鹤的口道:“速速回堂庭去。”   容炀不再理会,策马继续往前奔,那纸鹤附着了杜若恒的灵力,顷刻变幻成塔楼大小拦住他。容炀不欲纠缠,一咬牙:“姐姐,得罪了。”   天枢剑光闪过,将那纸鹤劈成两半。那一剑劈出去,容炀自己亦呕出一口鲜血来,但他丝毫没有停,一夹马腹,向钰西关奔去。   到第三日时,他在路上撞见了苏姚姚的侍从。   “文曲星君送出去的重明鸟没有回来,想定是出了意外,便让奴才来寻您。”那侍从也是匆匆赶来,很狼狈的样子。   容炀总算停了一停,焦急看他:“你家星君卜出来了么?什么结果?”   那侍从从袖中掏出几枚铜钱来,却都从中间整齐破掉:“大凶,必死无疑。”   那侍从说了,又记着苏姚姚叮嘱他问一句到底是谁,正欲开口,却见贪狼星君面色顷刻煞白,转眼间,已不见踪影,只官道上还留下一骑烟尘。   容炀不知自己是怎么到钰西关的,他盯着一条道往前去,日升月落,山川河流都瞧不见了。   十日之后,容炀总算到达了距离裕西关最近的城池。城中商铺还算井然有序,那时,马早已跑坏了三四匹,容炀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他勉力拦住一个商贩:“钰西关可是起战事了?”   他话刚问完,抬眼,看见了城楼上升起的丧幡。耳边那商贩声音中却还带着喜气:“这位公子外地来的?咱们重创彦军,胜了!”   胜了。   宁辞想。至少他守住了裕西关,无愧于肁国百姓。   昨日一战,肁国大胜。孟镰率兵追敌军而去。宁辞原是在军帐之中,然而不多时,却又有探子来报,说有彦国军队朝钰西关而来。方知,刚才不过是诱敌深入之计。   裕西关城门不可破。宁辞没有迟疑,披甲上阵。   彼时,大军被孟镰带走,城中所剩兵卒已然不多,彦国军队几乎是他们三倍。仗打得极其艰难,但宁辞身后是肁国的城池,是肁国的百姓,他一步不能退。   一刻不停的厮杀,飞溅的血肉,甚至尸块。他的脸上,手上占满了血,敌军的,将士的,或是自己的.....   得撑下去,宁辞手上的剑不曾停过,耳边只余下厮杀声,得撑到大军回来。   火光冲天,杀声震地。   那场仗不知持续了多久,周遭彦国的士兵,总算快被歼灭了,远处终于见到了肁国军队的旗帜。   宁辞双眼早就猩红,他想要迎过去,然而似乎还没捏稳缰绳,已仰面从马上倒了下去。   他的身上全是伤,不止一支的箭穿破了胸膛,腹部破开了一大道伤口,隐约可见内脏。痛感,似乎这时才被察觉到,但他又听见谁在欢呼,“胜了!肁国胜了!”于是唇边又挂起了一丝笑意。   一只带着火星的箭在这时划破天际,落在了他身边,火星很快蔓延开,一直烧到他的身上。宁辞看见许多肁国将士向他跑来,但他自己,已是动弹不得。   意识渐渐模糊了,朦胧中,宁辞似乎看见了容炀向他走来。   一袭玄衣,清隽无双,还是那日送他离开时的模样。   他于是忍不住努力伸出手去,小声道:“哥哥,我身上疼得很......”   宁辞觉得容炀似乎抱起了他,身上带着熟悉的沉香气。容炀的怀里那样暖,他觉得安心极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肁安王十三年六月,平兴候宁辞,战死钰西关。   容炀提剑闯入主将军帐中时,并未见到宁辞的尸骸。负了重伤的孟镰,听闻有人闯入,匆匆赶来。   军帐里,容炀剑指着一个士兵,冷声逼问他:“宁辞呢?”   那士兵吓得瘫软在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敢问阁下是何人?”孟镰一路赶来,听士兵描述,这男子似乎不是凡人。   容炀回过头,依然只问那一句话:“宁辞呢?”   军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却是白日不知为何忽然变成了黑夜,然而一颗星星都瞧不见。   孟镰看这奇景,忽然想起平兴候曾居堂庭山的传言,领悟过来,匆匆跪下道:“未迎贪狼星君圣驾,是臣下罪过。”   容炀的剑已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冷声道:“宁辞在何处?我要见他。”   孟镰咬牙起身,将容炀带到了一处被布置成灵堂的军帐中,里面却并没有棺材,只有一个木盒子。   容炀一步步走过去,盒子里面盛着白色粉末,和一块勉强完好的前臂尺骨。   “我问你宁辞在何处?”他看向孟镰。“这是什么!”   孟镰颤声道:“侯爷他......以身殉国了,只余下骨灰,贪狼星君......”   “不可能!”他话音未落,容炀一挥手,狂风刮过,军帐登时被掀翻。孟镰也被甩出了几米远。   孟镰勉强爬起来,却见高高在上的星君脸上浮现出的,是无助的神色。   容炀看着那个盒子,他们说,这里面装的是他的宁辞。   容炀想这怎么可能呢。   他记得宁辞走的那日与他说,容炀,王嫂已经有孕五个月了,太医说,很可能是个男孩,我若真有了侄子,担子就要轻上许多了。再过个四五年,朝中局势安稳,我便向王兄请辞,那样我便可以一直在堂庭陪你了,好不好?   言犹在耳,宁辞带着笑意的面容也还在眼前,他分明说过,要与他在堂庭长相厮守,怎么可能失约呢?   容炀抱起那个盒子,跌跌撞撞往军帐外去,这是一个梦,他想,这一定又是一个梦,他要快点醒过来。   梦醒了,他的宁辞,便会从钰西关回来。 第97章   容炀带着那个木盒,回到了京郊的宅子里。   堂庭山的侍从们,放出无数的纸鹤也得不到他的回信,宁徽为了宁辞的骨灰求到了长明宫,世间因为那改天换日的奇景满是流言蜚语......   外面快翻了天地,容炀却只安静呆在宅中,看书,练字,夜里在宅门前,挂一盏引路的灯......宁辞说让他等他回来,容炀便真的好好等他。总会等到的,他想,宁辞从来没有对他失约过,这次定然也一样。   他这样一日日地挨着,从太阳升起到落下,从月亮挂上天幕再隐入云后......他没有等来宁辞,倒是杜若恒破开了结界,闯进了宅子里。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杜若恒是带着一腔怒火来的,但看见容炀面颊都深深凹陷进去,声音到底还是低下来了。   容炀抬眸看她一眼,缓缓搁了笔,将宣纸齐整地放在一旁,用镇尺压住。写过的宣纸堆了足有半尺高,细细密密地写满了,却也只有那两个字。   “姐姐怎么来了?”容炀平静道:“坐罢。”   他说着,也走到窗边坐下,将棋盘挪了,取了一只小巧的青石碾出来,细细磨了茶粉,点了茶,将茶盏递给杜若恒:“快到七月半,夷玉山想来也公务繁忙,姐姐既看过我了,喝了茶便早些回去罢。”   杜若恒接过茶盏,并没有喝:“我是来带你回堂庭的。”   “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等宁辞回来。”容炀轻声说,在杜若恒要开口前及时打断了她:“姐姐喝茶罢。宁辞素日便爱喝磨过的,说是苦涩之味会淡一些,姐姐试一试?”   杜若恒叹一口气,眼神怜悯一闪而过,还是道:“容炀,他不在了,你等不到的。”   容炀斟茶的手顿了顿,茶水都溢出来了:“会回来的,他让我等他的......”   “贪狼星君!”杜若恒换了称呼。   容炀似没听到一般,只拿了方巾擦拭这桌上的茶水,还是那句话:“会回来的。”   “会回来?”杜若恒定定地看他一眼,环视一圈,径自进了内室,取了那放在床榻边的木盒,作势要往地上摔。   容炀眉心蹙起,飞身仓皇夺过来,紧紧护在怀里,语气还算勉强平静:“姐姐今日是要来砸我府邸不成?”   “你不是说他会回来么?”杜若恒不能看他一直这样下去,逼问道,“你既然那样相信他会回来,那你告诉我,这盒子里是什么?你护着这个盒子做什么?容炀,贪狼星君!你到底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宁辞回不来,他死了。这里面就是他的骨灰,你亲手从钰西关带回来,你心里是清楚的......”   “我不知道!”容炀看着杜若恒,浑身都在抖,“我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些。你为何,为何非要来告诉我?”   杜若恒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没有答话。容炀说完那一句,浑身都失了力气,慢慢蹲下去,脸紧紧地贴着冰凉地木头盒子,很久以后才开口,声调如同一口枯死的古井:“姐姐。有一年,我和宁辞在中天楼上看星星,当时我对他说,希望他一生得偿所愿......他的一生怎么可以这样短暂呢?他才十九,宁辞不过十九......那日他还与我说,他的名是我取的,待到明年及冠,字也由我来定。我想了许久,都没想出个合适的来......所有的辞藻都配不上他,我的宁辞是世间最好的......”   晚风透过雕花的窗户吹进来,穿过他的衣衫,容炀瘦得太狠了些,空落落的。杜若恒看着他后颈突出的天柱骨道:“他是凡人,本就是要死的......肁安王为了平兴候的骨灰已经寻到了堂庭......”   “我不会给他的。”容炀道,“宁辞是我的,活着是我的,死......”这样多的时日来,他第一次承认了这件事,只觉通体发凉,强撑道:“不管他怎样,都是我的。”   杜若恒一早便知晓他们有了私情,闻言也丝毫不吃惊,只硬起心**:“他是你的,你却也不能是他的。”说着,抓了容炀的衣袖道:“跟我走。”   容炀并不动,杜若恒冷笑一声道:“你是要我绑你走么?我却的确没有信心,能胜过贪狼星君了。”   容炀听她这样言语,面色虽未变,到底手僵了一僵,终是由着杜若恒将自己拉走了。   杜若恒竟是将他带去了堂庭后山。他们到得那处白玉台子,杜若恒又径自往那右面悬空的石阶上去。   与当年一样,容炀只踏上去一步,便觉灵力消退。然则,他不是幼童了,灵力充沛亦不是昔年能比,故而勉力还能向上。只是那石阶极高,走了一个时辰,到底额头上也积了一层细密的汗,杜若恒更是吃力,容炀便又上前扶了她的手臂。   他并没有问杜若恒到底要做什么,什么于他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   就这样又过了总得两炷香的时间,那石阶才总算到了尽头。   一块悬空的黑色石头,足有四五间宅子大小,隐藏在层层云霞之中。黑石的正中央,只见一条透明的有微光的链子缠绕着一团暗红色的雾气。   杜若恒道:“此处,名叫镇魔台。这是镇魔链,其中锁着的便是天魔。”   这是容炀第一次听得天魔二字,他只淡淡扫了一眼,能感带隐约魔气,倒觉得无甚特别。   “贪狼星君。”杜若恒看着他,疲惫而又郑重:“你是星君,从诞世那一刻开始,便担了重任。让世间万物各行其道,不让妖邪霍乱人族,是你的责任。这里”她指着那团雾气道:“也是你的责任。”   容炀一言不发,杜若恒又道:“镇魔链,是否可以永远锁住天魔,谁都没有把握。他日若镇魔链断,天魔重现人间,所有天道秩序,都会被颠覆......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或许只能指望你了......你那些荒唐事,姐姐不是不晓得,不过念着你小,纵你几年罢了。如今他既不在了,这便是命定,你也该好好拿出个星君的样子来了。”   她的语气愈发严肃起来:“贪狼星君,你要明白,你是七星之首,是不同的,你是我们中唯一可能战胜天魔的一个......”   “是么?”容炀声音淡淡的,他满心疲倦,一点也不想知道天魔的前因后果,也不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本事。低垂着头,手指在木盒上轻轻滑过:“姐姐非要我来?便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你总说责任,责任,世上怎么会有这个词呢?......宁辞就是为责任而死的。我方才上山途中,见肁国的百姓,各个安居乐业,平静祥和,他们知晓平兴候战死么,他们可会有丝毫难过?人族有句诗,所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责任,除了是束缚之外什么都不是。姐姐,从来都不是我要做这个星君的,但在你,在其它人眼里,我便只该是为了星君的身份而活着。”   杜若恒没料想他会说出这样一般话来,一愣,眉头微皱正要开口,容炀却又道:“如果我不是星君,我一早便可随宁辞去了战场,也不至于今日......姐姐,我乏了,到此为止罢,我何必为了天道秩序活着,那和我到底有什么干系?我只想为宁辞活着,我只甘心被他束缚,那才是我唯一的责任。”   他说罢,再不看杜若恒,也不看所谓天魔,拂袖而去。   “贪狼!”杜若恒急道:“你要去哪里?”   容炀竟然笑了一下,只是眼底没有丝毫喜悦:“姐姐不是要我认清情势么?也无碍。我与宁辞一早便说过,他不在了,我就去找他转世。我的一生那样长,生生世世,等不到,总寻得到。因着姐姐教导我那样多年,所以你要我来,我已经来了,要说的话,我也都听了。恕容炀不悌,不能按照姐姐的意思去做。”   “巨门星君。”他顿了一顿,还是说了:“也不用再试图拦我了,有一句话你说对了。我是七星之首,只要我想,没人拦得住我。”   杜若恒面色几变,手掌捏成了拳,最终也只得看着容炀的身影消失在了镇魔台上。   容炀提着天枢剑,径自入了阴司黄泉,一众鬼仙仓皇伏在地上:“不知贪狼星君驾到,有何吩咐?”   容炀静静看着不远处的三途川。那一条河的对岸,便是鬼界,他的宁辞,如今便是鬼魂飘荡其中。但他不能过去,他若去了,里面所有的魂魄,都会受不住他的灵力,灰飞烟灭,永无投胎可能,包括宁辞。   鬼仙们浑身微微战栗着,只待他发话,良久,终于闻得容炀没有波澜的声音:“录鬼簿给我。”   “这......”略胆大些的道:“星君要录鬼簿是......”   “拿来。”容炀只摊开手,并不回答。   鬼仙们对视,彼此眼中都皆是畏惧之意,只得将录鬼簿交了出去。容炀收进袖中,道:“从今往后,录鬼簿便放在我这里了。”转身便走。   鬼仙急得在身后哭叫,连滚带爬地来拦他:“星君,星君您这是做什么?录鬼簿记载了魂魄的轮回,您若拿了,我们却......”   “那是你们的事,我并不是来同你们商量的。”地府的阴风吹过容炀的衣衫,一身玄衣的星君倒比鬼仙更像是厉鬼。“谁若是觉得日子太舒坦了,我倒可以帮帮你。”   有些鬼仙,以前见过这位星君,虽算不上和气,却也从未像今日一般周身肃杀之意。皆低头道不敢......良久再抬起头,容炀却连衣角都瞧不见了。   容炀拿着录鬼簿回去的时候,夜色极浓。今夜星月都不见踪迹,一片漆黑。杜若恒带他走时,他依然不忘先在宅前悬了引路的灯,但没有等来要等的人,只是勉强照亮他的归途。   容炀坐下来,用剩余的茶粉点了茶喝,一杯饮尽,身上寒意依然浓厚。黄泉都那样冷了,宁辞的魂魄飘在鬼界,是不是更冷?   他将一直带着的木盒重新放回床榻边,这才把录鬼簿拿了出来。一页页仔细看过去,总算找到了宁辞的名字,后面仍是空白,他还没有投胎。   容炀的指间轻轻抚摸着黄纸上那两个字,半晌,声音低低的,像是情人间的呢喃:“你失约了,我不怪你。我会来找你的,宁辞,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第98章   容炀再次将自己锁进了宅子里。然而他话虽对杜若恒说了那样的话,却也不能真的到此为止。堂庭辖地内,出了侍从们解决不了的妖邪,容炀察觉了,终究也还是会提了天枢去。星君这个身份当真像一个枷锁,不是他自己带上的,也由不得他取下来。   容炀有时候会觉得杀妖驱邪也不错,因着当他无事的时候,脑海里便只有宁辞的身影,他很想他,以至于渐渐都开始害怕想他。录鬼簿上属于宁辞的那一页,都翻薄了,宁辞却迟迟没有投胎。   那几年他常常往阴司黄泉去,隔着三途川,一望便是一整天。   有一次苏姚姚到地府办事,陪他站了一会儿,只能看见对面鬼界一片混沌,什么都瞧不真切,忍不住道,符也不用一张,你察觉不到冷么?   容炀轻轻摇了摇头,苏姚姚又看看不远处那一群瑟瑟发抖的鬼仙。容炀这一来,倒是苦了他们,成日提心吊胆的。又略陪他站了一站,便走了。   容炀只当她回浮阴去了。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苏姚姚却又来了,扔给他一件白狐裘。一面摇头叹了口气,心道自己平日跑到山下戏楼去听曲,唱词里面总说情之所至,皆是一等一的美事,怎的到了容炀这里,好端端一个星君却被弄得这样凄惨。可见情其实不是好东西,话本子里全是糊弄人的。   容炀不知她脑中思绪,只微微颔首算是谢过,也没有要披上的意思。苏姚姚又带着恻隐看他一眼,这才真回去了。   以前,容炀觉得日子过得很快,就看着眼前那个人,转瞬,便又是一年冬去春来。他在等待中才发现原来时间也可以这样磨人,无数次地醒来,却还是再同一个夜里,好像,永远,永远也等不到破晓。   那样煎熬的日日夜夜,就像是一把匕首,在他身上一刀一刀地划过。容炀觉得自己要死去了,可他还是为了一个承诺继续活着。   终于有一日,容炀已经数不清到底是多少次翻过录鬼簿,那一页上,终于出现了新的墨痕。他的宁辞,将在五个月以后,降生在一户姓沈的人家。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讯息,但他总算可以去找他。容炀提着天枢,踏上了寻他的路。   这样一找,却又是许多载。   容炀从来不晓得这个人世间这样大,明明他曾经那样轻易地就遇上了宁辞。现在他明白了,那不过是因着他们有缘,可他们的缘分,仿佛已经耗尽了......遇上宁辞,是他的命,找不见他,也是命。然而,容炀从不信命,不信天道。自他当年在长明宫门前救下宁辞,他便已经开始逆天而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听过沧渤的波涛,见过大漠的云霞,宿在乌篷船中耳畔是船夫的号角,也在不知名的村庄看炊烟飘荡过许多人家。   红尘这般鲜活,于容炀,却始终寂寥。   他只在想,他的宁辞该降生了,会走路了,是否去念学堂了,有没有好好听夫子的话......容炀时常带着一罐蜜饯,遇上应该和宁辞一般年纪的孩童,便随手分给他们。他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看孩子们拿着蜜糖嬉笑散去,便会想,他的宁辞,现在是不是也有糖吃?   哪怕这一世还没有见过,容炀也希望,宁辞在某个他还没有找到的地方,可以喜乐顺遂地活着......   又一年,容炀路过了肁国,路过了京郊的府邸。宅门前刚搬去时种下的垂丝海棠已有碗口粗细,他离开时邻家还是始龀之龄的女儿,已经嫁作人妇......容炀还在寻觅着,三千凡尘,总有一处,可以遇见他。   那是一个春日,容炀到了一处王城。街上极其热闹,酒肆里,商铺前,却都挤满了人,方知,今日金榜出云,新科进士簪花游街。   路边有人问,可知状元是谁?只听人答,是沈侍郎家的三公子。   容炀本是途经,闻得这姓氏,下意识地立身回过头去。   不远处的街角,马蹄声传来,为首的状元郎,一身红衣,面冠如玉,簪着一支芍药花。   高头大马从容炀身侧经过,那花却不知为何在此刻落了下来,掉在了容炀手中。百姓皆友善地哄笑起来。骑在马上的状元郎,便笑着扭转了马头回来取。   骊色的马停在了容炀身前,容炀抬了手将花递过去。俊朗的状元郎却忘了接,仿佛丢了魂一般,只怔怔看着他的脸,容炀亦微抬了头,望着他。   谁都没有说话,周围的百姓奇怪地小声议论起来。他们的眼里,却只能看见彼此。   半晌,状元郎的眼角不知为何,无意识地落下一滴泪来。   容炀伸手用拇指擦去他的泪,像从前一样:“你哭什么?”   “这位公子。”只有一滴泪滑过,也在那熟悉的面上留下了浅淡的泪痕,他却又笑了,看着容炀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那时,距离容炀在钰西关收回宁辞的骨灰,已经整整二十年过去。   二十年,居诸不息,白衣苍狗,容炀想起过往许多的岁月,却都只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了。   那一世的宁辞,没有留在王城。与他一同及第的进士们大都在京中为官,只有他执意求了处偏远的郡当一个小小的太守。   诸人皆叹沈侍郎家的三公子可惜了,又有好事的人,将那日游街时的见闻左右传说,胡乱生出了许多流言来。但与他们,却都是无关紧要了。   “留在京中又有什么意思,不过一味勾心斗角。”那些流言到了宁辞耳里,他便笑道:“我上头还有两位兄长,早已入朝,我若留了,沈家却也树大招风。还不若在这山野间与你做一对闲人罢了。”   彼时,他们已在郡中住下,风景极好,站在宅院之中,都能看见远处绵亘的青山。闲时,便策马同游,也不拘去哪里,纵使只在寻常巷陌尝些淡饭粗茶,因着身边人在,也再没有更好的光景。   奈何桥上走过一遭,前尘往事宁辞其实已经不记得,只是冥冥之中,他始终觉得自己在等着谁。他忘了容炀,却又在遇见的第一眼,那样清晰的明白,这个人便是那红尘中不可言说的牵绊。   宁辞偶尔会问起过去的事,容炀便拣那些好的与他说,甚至有意隐去了他前世的身份,那些原本也不重要。他一直在乎的,就是眼前这个人,无论他曾经是谁,此生是谁......今后,又会是谁。   只是渐渐地,宁辞却也能猜出一些来,有一日,忽然道:“这些年,你一定很难。”   那依稀是个夜里,烛火悠悠,宁辞的指间绕着他的头发,容炀的手揽过他光裸的脊背,很久以后道:“或许罢,却没什么要紧的。现在你在,便足以抵消所有了。”   宁辞微微仰面去看他,容炀微笑着,眸中只有他的身影。宁辞原还有许多话,最终却只握了他的手,十指紧扣,轻声道一句,多谢。 第99章   那一世,他们相守了十年。   第十年上头,郡里出了蝗灾,许多百姓忙了一年到头,几乎颗粒无收,饥民四下流窜,路上随处可见饿死的尸骨。宁辞为了这场天灾,殚精竭虑,日夜周旋,总得两三个月,灾害渐渐平息下来,他却病了。   起先只是咳嗽,咳了一个来月,咳出血来,脸色也一日不如一日。人族的大夫看不了,容炀便召了堂庭的医官来,当年一枚丹药就可以救下宁辞,如今堂庭的药石耗尽,居然治不了他。   那医官战战兢兢地对容炀道,丹药只救得了能救之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宁辞只怕命数到了。便是没有这场病,也活不了多久......   “滚!”容炀挥手将他掀了出去:“你不行便换旁的人来,你也不用回堂庭了!.....”   他赶了那医官,颓然地在椅子上坐下。一只重明鸟飞到容炀身边,嘴里叼着一封信笺。他到底还是托苏姚姚算了一卦,只是苏姚姚上次算出了那大凶的卦象之后,这次便不敢替他算了,辗转又托了楚晴。   容炀拿着那封信笺,手不自觉地颤着,半晌都没有打开,最终只是扔进火盆中烧了。   如果命要宁辞死,那他不去看命,宁辞这次是不是就可以活下来?   他手捂着脸,深深地吸了两口气,面色勉强缓和下来之后,才回了旁边的卧房里。宁辞正睡着,间或还是咳嗽,总也睡不安稳。听见他的脚步声,便睁了眼睛,将手从锦被中伸出来。   容炀走过去握住,在床榻边坐下,另一只手轻轻摸他苍白的脸。宁辞在他掌心蹭了蹭:“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没什么。”容炀打起精神笑了一下,“医官说,不是什么大毛病,再吃两贴药就好了。到时候,腊梅也该开了,咱们就可以看花了,好不好?”   宁辞轻声应他,说,好。   陆续又召了许多人来看,一贴贴药下去,却如泥牛入海,半分起色都没有。容炀一勺一勺,一颗一颗地喂,宁辞不想他难受,也都吃下去,总说好些了。   只是他身子太弱,三餐都咽不下,哪里还吞得下药。有次容炀给他取蜜饯去了,宁辞实在撑不住,胃里直冒苦水,勉强下床,扶着墙到花坛边全呕了出来,又小心拿土掩了,才一步步挪回去。   那时容炀其实就在不远处的柱子后面。看宁辞走得那样艰难,手在木头上都捏出了一个深深的印子,也不能去扶他。因着知道,宁辞这般,便是不愿他察觉担心。   只是到了夜里,再该吃药的时候,容炀道:“今日便不吃了罢,先停一停,说不定还能好得快些。”   宁辞便也轻轻点一点头。   这样又拖了半个多月,宁辞愈发不好,常常都睡着,一天难得有醒的时候。又怕冷得很,卧房里炭火烧得那样足,仍然打寒颤。容炀便时时在床上搂着他,他瘦得惊人,身上只有一层皮在,摸着全是骨头。   仿佛是冬至那一日,宁辞精神勉强好了一点,难得又是晴天。容炀把窗户开了丝缝,坐在床边,拿厚厚的被子裹了,让宁辞靠在自己怀里看院子里的景色。   “容炀。”宁辞低低叫他名字。   容炀侧头碰一碰他的脸:“我在呢。”   宁辞就虚弱地笑一下:“你在就好。”又道:“你给我讲讲咱们的事儿罢,上辈子的,这辈子的,你记得的都讲一讲,我想记得牢些。”   容炀便真的开始讲,从那晚堂庭的月亮讲起......   宁辞半眯着眼睛,间或应一句,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忽然勉力抬头点了点院里最大的那棵腊梅树,道,下面还埋着去年酿的梅花酒,你别忘了,记得挖出来喝。   容炀说,你记着不就行,过两天你身上舒坦了,酿了今年的再挖,到时候咱们一起喝。   嗯,一起。宁辞很轻地应了一声,似乎想笑一笑,但嘴角还没弯起,头已经偏进他怀里......   容炀一直搂着他,看月亮隐到山后头去,太阳又快出来了,他轻声叫他:“天亮了,你别睡了,好不好,你同我说说话......”   然而那双常常带着笑意的眼睛,再也不可能睁开。   容炀带着宁辞的尸骨回堂庭山的前一日,去腊梅树下挖出了那一小坛酒。他坐在树下,沉默着一口一口地喝掉,他很想醉一次,总不能如愿,脑海里始终清明,皆是那人往日音容笑貌。扔了酒坛一抬头,却意外看见树上腊梅开了今年的第一朵。   花开了,容炀想,花开了。   说好陪他赏花的人呢?怎么又不在了。   往后的几百年,几乎都在这样的离别与寻觅中度过。容炀踏遍这个尘世,一次又一次地找他。   有时候,他还是孩子,容炀便守着他长大,有时候,他已经年老,容炀便替他送终......他或许是朝中的重臣,或许是乡野的书生,或许是小镇的画师......但总是他的宁辞,从未爱上过别人,总在等着容炀找到他......   有一年,容炀夜里路过茅山那一片,遇上一群道士在捉妖,眼见不敌,他召出天枢,便迎了上去。只一剑解决了那妖物,又将其原身交于道士。   道士们并不识得他,因着是在浮阴辖地,便感激道:“敢问阁下是文曲星君座下哪位高人?”   容炀并未答话,转身便走,只留道士在身后面面相觑。然而还没走多远,忽闻一阵银铃声,却是苏姚姚赶来了。   “贪狼!”苏姚姚看见他,有些诧异的样子,“还真是你,我看见天枢的剑光了。”   她往后瞧了一眼:“这是已经解决了?多谢。”   “不必这般客气。”   既然妖邪已除,一道来的侍从自然会去善后。苏姚姚便也没留,跟着容炀往外走,又问:“可找到下落了?”   容炀轻轻摇一摇头,谈话间,已快到镇口。容炀的马还在哪里,那马极通灵性,没栓,却也只乖乖吃草,并没有跑。   容炀朝苏姚姚微微颔首,算是别过。正欲翻身上马,苏姚姚又叫住他,笑道:“既然在浮阴的辖地遇见了,我请你喝杯酒罢。只当叙叙旧,今日一别,不知又是何年何月才能见了。”   苏姚姚轻车熟路地带他去了一间极僻静的酒肆,四更天,虽未打烊,却也没有几个客人。苏姚姚点了一壶酒并几个小菜,便与容炀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   “这里我来过两次,他家杏花酒还不错。”苏姚姚斟了一杯给他,容炀接过来,没喝,只问她:“都还好么?”   “都还好。堂庭的事情,禄存和破军离得近些,便一并看着,你手下的人也都还算有本事,并没有出过什么大岔子。”   容炀点点头,沉默一会儿又问她:“姐姐,你这些年见过她么?”   “见过的。”苏姚姚喝一口酒道:“她是被你气得不轻。以前,总数落我最不像个星君样子,如今.....”   她话忽地顿住了,容炀接上去道:“如今有了我作对比,你却是极称职了。”   “不谈这个,不谈这个。”苏姚姚尴尬一笑,忆起上次遇着廉贞,说,容炀还做什么星君,做个昏君罢了。转了话题道:“你这一世找了得有三十年了罢?”   “二十九年五个月零七天。”容炀淡淡道,语气极其平静。   “容炀。”苏姚姚打量他一眼,犹豫半晌还是道:“真的值得么?这么多年了,你找他的时间,却是比你们能相守的时间,长多了.....”   她声音越说越小。半晌,容炀道:“值不值,是得比较的。但与我而言,世间再没有其它能与宁辞相较。”   与苏姚姚别过之后,却又是一个三十年,他才找到宁辞。   容炀抬头看了一眼景府的牌匾,伸手扣门。他想起一路寻来时,在路上打听到的见闻,说景府前个月为了给老爷冲喜,提前办了六十岁的寿宴。当时其实人已经不行了,却不知为什么,竟然一直拖着一口气没有咽下去;又说,他终身未娶,如今一去,这样大的家业,全是便宜他侄子了......   门被推开了,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看着他:“阁下是?”   “我想见一见你们老爷。”   老管家很是诧异地看他一眼,又想起老爷自从年幼时便有一个奇怪的叮嘱,说不管什么时候,若有人到府上来找他,都要带进来。几十年过去了,搬过许多宅子,那个叮嘱始终没有变。他好奇问过,可是在等谁,然而老爷脸上,却也是迷茫的神色......那个人,也迟迟没有出现。   管家犹豫片刻,还是引了容炀进去。穿过长长的回廊,推开了一间卧房的门。   “老爷,有客说要见你。”   房里烛火昏暗,药香气很浓。躺在床上的男人艰难地偏过头:“谁?”   他的鬓角已经花白了,但容炀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是他的宁辞。容炀径自走到了床榻边,握住了他的手,满是皱纹的手。   管家和屋内的婢女皆是一脸诧异,宁辞却笑了道:“你们都下去吧。”   门被关上了,宁辞轻声问他:“是你么?”   “我是谁?”容炀跪坐在床榻边,紧紧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分开他的手指,与他十指紧扣。   “我不知道你是谁。”宁辞道:“但你来了,我便知道是你了。”他的手指动了动,又道:“我眼睛不好,看大不清东西了,我想摸一摸你的脸,可以么?”   容炀坐上床榻,把他轻轻地搂到自己怀里,引着他的手在自己的眉眼上一点一点地划过,宁辞笑了:“还能见你一面......真好。”   容炀应一声,却说不出更多话来。已经有那样多次,宁辞死在他面前,他亲手送他进棺木,他以为自己该习惯了,但从来都没有。   “你不是人族罢?”宁辞说,倒不是疑问的语气,“我始终觉得,我在等一个人......我这些日子在想,如果我真的能等到,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容炀俯下脸,碰一碰他的额头,“你说,我听着的。”   宁辞却又沉默了好久才道:“以后......以后,便别来找我了。”   “为什么?”容炀问他:“我来晚了,你生我气了么?”   他亦回扣住容炀的手,只是没力气,始终抓不牢:“我想你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别再寻我。”   “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容炀道:“你说,我不负你,你不负我,咱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   宁辞说话已经很费力,缓了缓道:“那时的我,一定年纪很小罢。如今我年岁大了,却明白得多些了......我这六十年,有时候,也会觉得累,但奈何桥上走一遭,就都过了。你呢,你怎么办?......忘了我罢,你好好的,就够了,我不要你这么累的。我只有这一个要求,答应我,好么?”   容炀摸着他的指节:“忘不了的,长在心里面了,忘不了的。”   “那也别来了......我后悔了,以前和你说过什么都不算数了......你别找我了。”   “爱我也不算数了么?”容炀道。   宁辞不说话了,眼角有泪滚落下来,一直滑到了容炀的衣衫上。   “没事的。”容炀伸手摸去他的泪水,“我不累,只要还能见到你,做什么都值得的。我知道你困了,靠在我怀里睡一会儿吧,做一个好梦,梦醒了,我就又找到你了。下一次,我一定会很快找到你的......”   宁辞心口轻轻起伏着,很久以后说:“那我睡一会儿......你唱支歌哄哄我罢......”   容炀幼年没有听过童谣,他只记得一只曲子,是当年和宁辞在申城的船上,听船夫唱过的。于是他轻声哼起来: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   这一世的宁辞因为战乱,辗转过许多地方,有些地方,容炀也曾经过。兴许在某条街上,宁辞在马车中,容炀骑着马与他擦身而过,兴许在某条河上,容炀坐在船里穿过桥洞,宁辞正从桥上踏过......他们兴许只在咫尺间,偏偏差那一回眸的缘分,所以错过了......   那只曲子唱到尾声,宁辞呼吸已经听不见。他硬撑着一口气,只为见容炀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我怎么可能不去找你?”容炀伸手摸过他渐渐冷却的脸,温柔低声道:“又不是不晓得你多倔,我若不去,你却也是会等我一辈子的......哪里舍得让你等不到呢?” 第100章   一载之后,录鬼簿上再次出现新的记录。   那是个极其罕见的姓氏,只分布在息国南面一个偏远的郡里。说是个郡,实际却与一个县的大小差不了多少。一整郡的人都是同一族,古老而守旧,不与外人通婚,也不外出走动,颇有些自立为王的意思。   容炀看见录鬼簿上那行墨迹时,以为老天总算垂怜开恩,他这一世,或许能在宁辞出生前便找到他,也算兑现了上一世的承诺——宁辞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他们便又再度重逢。   容炀甚至想着,将宁辞带回堂庭之后,宁辞在的这段日子,他也愿意好好担起一个星君的责任来......他带着一腔期许上路......然而所谓天道,不过再次戏弄于他。   息国并不在堂庭辖地,当容炀日夜兼程赶到时,却发现,息国国土上已是处处烽烟遍地。   容炀竭力稳住心神,往那郡里去。官道上遍布着尸骸,越走越心惊。容炀一路上对自己道,不会的,那郡那样偏远,烽火或许都尚未蔓延到,宁辞定然是好好的,不会有事的,他在等着自己,他那样执拗,定然是在等着的......   他一路上水都未沾过一口,精疲力竭之际,终于到了,迎接他的,却是已被破开的城门。容炀只觉眼前一暗,几乎是跌下马去。又撑着剑站稳,向里走去。   城池,已经被屠杀过了。   烧毁的房屋,遍布的尸块,还没有干的鲜血流成了一条小河......空荡荡的一座城里,只有不多的士兵还在翻检有没有剩下的财物,粮食.....还有女人。   这一族,统共不过一百来人。男人,孩童都被杀了,妇人们被搙走充了军妓,也不知要在淤泥中被折磨多久。这些最下等的士兵,是轮不上的,便在城中找寻是否有逃脱遗漏的。   “那里是不是躲了个女人?”一个士兵远远看见拐角处露出一点裙裾,几人顿时争先恐后地跑过去,又不无遗憾地用脚踢了踢:“死了,还是个怀了崽的。”   躺在地上的女尸,眼睛还大睁着,只是有些浑浊了。脖子上有个一寸来长的刀口。腹部高高隆起,一只手还搭在上面,或许是想要护住那个即将临盆的孩子。   “长得倒是不错。”最早发现的那个人上下打量着那具女尸,又摸了几下,狞笑着道,“还没僵......”   周围人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来,那人伸手去扯那女尸破烂的衣衫:“不管了,老子先爽过再说,多久没碰过女人了......”   恰在这时,一道剑光划过,那人尚未回过神来,却见有什么东西滚落在了地上,是他自己的右手臂。那人克制不住地尖叫起来,想回头去看到底是谁,然而眼角的余光只瞥见玄色的衣角。   鲜血飞溅,身首异处。   这一切发生不过片刻之间,周围的人皆傻了眼,只见街那头走一个着玄衣的年轻男人提着剑慢慢走了过来。   “你......你是谁......”他们一面往后退,一面磕磕绊绊地问。容炀并不回答,只有天枢剑尖上的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那几人对视一眼,转身便没命地往后跑,没跑出几步,凭空出现了一堵火墙,挡住了去路。   他们被吓得涕泗横流,跪下来求饶,容炀眸色淡漠地扫过,不像在看人,像看着什么物什——快要死的人,原本也不是人。   或许是没有死透,火光中还有惨叫声传来。容炀充耳不闻,只是一步步走到那具女尸前面。   容炀此生都没有走过这样艰难的路,他宁愿这段路永远到不了尽头,但却不得不逼着自己走过去。   录鬼簿从容炀衣袖中掉落出来,那最后一行墨迹,已经由黑色逐渐变红,那是胎死腹中的标志。从此,魂魄无法离体,永远,也不可能再转世投胎了。①   容炀的目光看着女尸的小腹,心中已然有了预感。真是讽刺,他找了宁辞这样多世,从来感觉不到他在哪里,只能在人间一处处去寻。可如今,宁辞或许......他心中却那样清晰地明白......   良久,容炀慢慢蹲下去,伸手阖上那女尸的眼睛,轻声说了句抱歉。然后一点一点剖开了她的腹部。他麻木地动作着,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胎儿露出来的那一刹那,容炀觉得自己在一瞬间活过来,又在下一刻永远地死去。   容炀伸手把那个满是血污的孩子取出来,那甚至还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孩子,只是长成人形而已......或许再多一天,他便能出生,但再也等不来那一天了。   容炀小心翼翼地把他搂紧怀里,这是他的宁辞,不管是什么样子,他都认得出。他手指从胎儿小小的眼睛和鼻梁上滑过,刚刚离开母体,指间贴上去,还能感觉到一丝的温度。   容炀搂得极紧,妄图用自己的体温,将那温度留得更久一些,好似这样,他的宁辞就还活着,可以慢慢长大,长成牙牙学语的孩童,长成玉树临风的青年,甚至到垂垂老矣的那一天......只要他活着,不管他在一生的哪一个阶段,于容炀而言都是珍宝。   几百年间,容炀从未有一日后悔过,哪怕他需要踏遍每一寸凡尘,需要看着所爱之人无数次地在怀中死去。   容炀生是星君,被供奉在神殿之上,那样多的人走过神庙,对着贪狼星君许愿,他们求名,求利,求长生。这些容炀通通都不想要,他只想看到他的笑颜,听他唤一声自己的名字,为何,不能得到成全。   “宁辞,梦该醒了,我来接你回家了......咱们不是说好了么,不许失约的......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一眼,一眼都好......”容炀无助地坐在地上,血污沾在玄色的衣衫上,他眼神空洞,只一声一声地叫他的名字,可是再也等不来回应了。   纵然他有永恒的生命,纵然他仍然愿意继续寻觅,也不会有结果......几百年的坚持,最后落了一个这样的结局。容炀看着怀里小小的尸首,他搂得再紧,也渐渐凉了下去。容炀想,是不是自己错了,所以上苍这样惩罚他。可他究竟哪里错了,他不过爱上一个人,这难道是一种错吗?   容炀徒手在地上挖出一个坑来,将那具女尸掩埋。   碎石磨破了他的指甲,又很快长好,鲜血从手掌上落下,又迅速愈合,唯有疼痛是可以被察觉的,那在提醒容炀,他还活着。可他分明那样想死去,他分明已经死了,和宁辞一起,葬身在了这座荒城里。   不知何时落起雨来,电闪雷鸣,天地间一片黑暗。   容炀用外袍裹着宁辞的尸首向城外走去,豆大的雨点打在他脸上,和泪混合在一起,他平生第一次哭。   从钰西关拿回宁辞骨灰的时候,他没有哭过,一次又一次亲手做棺木的时候,他也没有哭。因着他知道,终有一日,万水千山走过,他们会在某一个地方相遇。可如果,没有那一日了呢?谁能告诉他该怎么办。   容炀眼前浮现出许多昔日的好光景,他在长明宫遇见他,在京郊的宅院等他回家,在街上将那支芍药递给他,听宁辞问一句,我是否见过你......   自然是见过的,还教会了容炀情是什么,却忘了告诉他怎样才可以断情,于是蜜糖都成了砒霜,被心上之人吞下。   若是当年宁辞预见这一日,或许,会希望他们一开始就不曾见过罢。   那一日,其实也是息国王城破,亡国的日子。②   有一年王城破,他遇着了他,又是一年王城破,他却永远失去了他。   ※※※※※※※※※※※※※※※※※※※※   ①:胎死腹中无法转世投胎:第三十三章 提过了。②:亡国时候天降大雨:第十二章提过。 第101章   那场雨,在息国境内下了整整三个月。   容炀用自己的血可以维持住宁辞的尸身不腐烂,但留在尸身中的魂魄,却还是一日日变得愈发微弱。他查阅了各种古籍,总算找到了办法。思量一番,却并未着急,只是呆在天枢宫中,寸步不出,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守着宁辞。   终于有一日,白术慌慌张张地敲门,在殿外道:“星君,出事了,山道上来了许多人,正往长明宫中来呢。”   容炀面上浮出一个笑,伸手将摇床中小小的锦被压了一压,温声道:“你且等一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他推了门出去,白术焦急地看他:“星君......”   “我听见了。”容炀略抬了抬手,往山道上看了一眼,果然见乌压压地一群人,只是尚且还远,倒也看不清楚,“哪些人来了?”   白术仓皇要跪,容炀伸手拦她一下,听她道,“各大世家,还有巨门,禄存并廉贞,三位星君也来了,所以奴婢等不敢拦。”   “这样?”容炀面色未改,片刻道:“既如此,你好好守着宁辞,我去贪狼殿见见他们。”   “星君......”白术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叫他一声。   “不必担心。”容炀回过头,“守着宁辞,他无事,我便无事。”   容炀端坐大殿之上,有条不紊地了点一盏茶,便听山道上传来了马蹄声。俄顷,人已到了贪狼殿前。   容炀抬起眼睑扫了一扫,妖族,鬼族,各大世家都来人了。他徐徐放下茶盏:“今日怎的了?这样热闹?”   杜若恒蹙眉看着他,尚未开口,卫顺成率先稳不住,息国是他辖地。不耐烦道:“你快些把雨停了,下了整三个月,息国都要淹成海了。”   容炀唇角微微一抿:“廉贞星君这样着急,自己停雨便是了。虽是我降的雨,我又不曾拦过你,何必到我堂庭闹事呢?若是你我易地而处,我却是不会往檀翼山去的。”   后面跟着的那群人,听容炀这般不客气,皆交头接耳地小声喧哗起来。   “你......”卫顺成一哽,伸手欲指他,被冯泽不动声色拦住:“不是说好了么?你先少说两句。”   杜若恒叹一口气:“贪狼,几百年了,闹到这一步,还没有死心么?你还要惹出多少是非才甘心。”   容炀面色冷淡,“姐姐,我只想安生守着我的人,并未要招惹是非。可今日诸位上堂庭来,却是要主动找我的不痛快了。”   “贪狼星君这却是胡说了!”藏着在后面各族的人,大概想着来了几位星君撑腰,胆子也大起来,高声叫嚷,其中一人朗声道,“贪狼星君在息国降了这一场雨,搅得息国民不聊生,淹死了无数百姓......”   容炀淡淡打断他:“我胡说,还是你胡说?息国已经亡了,原有的百姓也都屠杀殆尽,你所谓那些淹死的人,不过都是入侵的兵卒。他们伤了我的人,自然都该死。至于你......”   容炀神情淡漠,眼睛却冷得像要掉出冰渣来:“你也并非息国人罢?无非是技不如人,母国待不下去,想趁着改朝换代提前去立个门户。怎么?你自个儿往那腌臜处去惹了一身腥,蠢成这样,倒要怪到我头上来么?”   那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他既开了头,旁人也纷纷闹起来,却是堂庭辖地之人:“贪狼星君,我等一向尊你敬你。然而你身为星君,不守一方百姓,这几百年间为了个男子玩忽职守,置我等臣民于不顾!却不知那是个什么祸水,实在是伤风败俗,有违天道......”   他话音未落,容炀已飞身过去,干净利落卸了他下巴,割了他舌头扔在地上:“就凭你,也配提他?”   “贪狼!”冯泽厉喝一声。容炀却并不看他,只冷冷打量一圈,离他最近处便是几个鬼仙,方才群情激愤时,吵嚷得最厉害,现下正试图往人群中藏匿。容炀嘲讽道:“你们不辞辛苦从阴司跑来,如今又躲什么?”   “星君息怒,星君息怒。”那几个鬼仙讨好笑道:“我等,只是想着星君要寻那人既然已经......录鬼簿放在星君手中也没什么用了,不过是想拿回录鬼簿而已。”   “要拿回录鬼簿,还是想趁乱来堂庭分一杯羹?”容炀将录鬼簿劈头盖面朝那鬼仙摔过去,又在他们要碰到之时,召出天枢劈成了漫天碎片,那碎片落下竟将在场众人身上皆割出血痕来。   容炀旋身回椅上坐了,将那尚温的茶水饮了一口,睥睨道:“诸位今日闹上堂庭来,究竟是真委屈,还是另有目的,你们比我清楚。若是要数我罪过,就不必了。你们又奈何不了我,数来数去,不过给自己添堵......我有什么错呢?无非是我并不想当这个星君,却硬生生坐上了这个位置。你们觉得我这个星君当得不好,无碍。”   他的手指在天枢剑身上滑过:“谁想当,我便把堂庭给你,天枢剑但凡你拿得稳,就是你的了。”   他淡漠地扫过一圈,那些人却都畏惧地往后退了一步,容炀垂下眼睑,长长的睫羽投下一点阴影:“怎地又不说话了?我还没做什么,便偃旗息鼓,怎么对得起今日这样大的阵仗。若是没有旁的事,我也懒得在这里耗了,你们自便罢。”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卫顺成指他道:“贪狼,你不要太狂了!”   “你待怎样?”容炀冷笑道,“是你们一起上,还是再把其他星君都叫来?我悉数奉陪。”   冯泽忙上前拦住容炀:“贪狼,你且冷静些,我们今日来,并不是要为难你。”   “领着这样一批乌合之众,莫不是来与我叙旧?”   冯泽暗叹一口气,息国那场雨下得太久,卫顺成停不了雨,传了信给杜若恒,便不自量力地带着息国境内的各族各世家要上堂庭找容炀要个说法。容炀这些年胡闹,的确有让人指摘的地方,卫顺成一路上浩浩汤汤地,不知怎的地,竟然又纠结了一堆人。   他那时正在夷玉与杜若恒商讨此事,听说了,就都一并赶来。他原是不同意其余人上山的,可那些人中有几个疯了般一直吵嚷,卫顺成觉得失了面子,便坚持得很,也就都带上来了。这些人中,真有冤屈的倒是少数,不乏容炀所说,想趁乱分一杯羹之辈。只是这些人并不清楚,虽都是星君,他们与容炀的灵力,差了百十倍,实在是讨不到好处。   杜若恒叹一口气,这场闹剧该收场了:“都先离山罢,息国的雨,今日之内会停。若是还有其它的事,自送了公文去夷玉,会给你们说法。剩下的,便是我们星君之间的事,不便诸位在场了。”   她既这样说了,众人对视一眼,身上的血痕都还痛着,又见容炀面若冰霜,指不定下一瞬,天枢就横在自己脖子上了。原是为讨利来的,如今倒似要把命折了,一面在心中暗骂自己估错了情势,忙不迭地就都退了。   杜若恒抬手合上殿门,容炀的剑还握在手里:“贪狼,你先放下剑。”   容炀顿了一秒,手腕一转,将天枢收回袖中。   “姐!”卫顺成忙看她。   冯泽轻轻摇一摇头:“廉贞,你也安分些。”   杜若恒走到容炀身前:“贪狼,你先把雨停了。”   “他们罪有应得,我从未应允过要停雨,姐姐答应的,与我何干。”容炀错身就走,杜若恒拉住他的手腕:“你既然还叫我一声姐姐,便给我两分薄面。我问你,要怎样才肯停雨。”   容炀回过身道:“我要一样东西。”   “什么?”   “永明灯。”容炀笑了:“是在姐姐手里罢?”   杜若恒面色一凝,看着他的眼睛:“这场雨一直不停,你是故意的么?今日,我们都在你的算计之中么?”   容炀只笑一笑:“姐姐愿意怎样想,便是怎样。”   杜若恒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容炀,她实在想不通,当年那个孩子,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良久道:“永明灯,没有办法让他死而复生。”   “但这是唯一保住他魂魄不散的办法。”容炀心中有一丝愧疚滑过,但还是道:“只要永明灯给我,我便停雨,姐姐在那样多人面前承诺了,不会置神山威严于不顾的。”   “好。”杜若恒终于道:“我把永明灯给你,你停了雨,自封灵脉,去后山镇魔台思过罢。”   “姐姐!”冯泽恍然明白过来,一时心惊,想起那几个山下闹得最厉害的,上山后似乎就不说话了,容炀又一反常态地强硬。却又听杜若恒此言,皱眉,“纵然有错,你要贪狼封灵脉做什么,镇魔台那样的地方,封了灵脉,如何上得去?”   星君封了灵脉,虽仍是不死不老,弗一受伤,苦楚却是往日数倍。镇魔台,便是有灵力傍身,姑且困难,若是如此,纵然死不了,却只怕像硬生生磨掉半条命。   卫顺成不情不愿,也还是跟着开口道:“是啊,姐姐,雨停了,给他个教训得了。封灵脉......太严重了些罢......”   杜若恒并不理会,只看着容炀:“你封么?”   “姐姐方才说的是真的么?”   “自然。”   容炀便笑了,扔给卫顺成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符:“拿回去停雨罢。”不顾冯泽阻止,抬手便封了自己的灵脉,喉头呛上一口血来,又咬牙咽下去,只朝杜若恒摊开手。   杜若恒从袖中取出一盏看似平平无奇的油灯交给他:“即刻便去镇魔台,堂庭的事,我会着人接管。你没有我的允许,不得离开镇魔台半步。”   “多谢姐姐成全。”容炀握着那盏灯,微微颔首,转身便离开。冯泽伸手扯住容炀衣袖,对杜若恒道:“姐姐,封灵脉太过了些。”又轻声对容炀说:“给姐姐认个错。”   “你放开他。”杜若恒道:“他自己心甘情愿的事,他要为了一个凡人犯傻,一开始就拦不住,遑论此时。”   冯泽无奈,容炀又那样固执,丝毫没有要服软的意思。只得松了手,看他玄色衣角消失在殿中。   “姐姐,是.....是我理解的那样么?”卫顺成看看容炀,又看看杜若恒,想开口,嗫嚅着又不知该说什么。   “廉贞。”杜若恒抬手按一按他的肩:“你看见了。你觉得贪狼拂了你面子,来几个人一推,你便执意要带人上山,只是现下的结果,是你想要的么?”   “我只是没想到他如今这样狡诈了。”   “你想不到他,他却想得到你沉不住气......却也不止是你,今日那样多的人,恐怕也不出五个是他安排的,剩下的在上山之时,只怕都以为是来讨公道。焉知自己步步都在他的计划中呢?我不也一样么。”杜若恒轻轻笑了一下:“他若一开始便来讨,我自然不会给他,弄到这副田地,却不得不给了。”   卫顺成垂下头,杜若恒道:“好了,符他给你了。回去把雨停了罢。”   杜若恒面上的笑,撑到卫顺成离开,便消失了。她坐在贪狼殿的椅上,再次叹了口气。   “姐姐,真的要这样吗?你一向最疼贪狼,封灵脉,这......”冯泽说着,又想起刚才那不过容炀计划的一出大戏。他只设个套,所有人竟然都真的走了进去......   杜若恒声音很疲惫:“我便是太纵着他了,一开始就不应该留下那个孩子。不给他吃些苦头,他不会回头的......可如今我又怕,他吃了苦头,也不会回头。禄存,你还记得我当年算那一卦吗?”   “大凶大吉,祸福相依。”冯泽宽慰她道:“如今算是祸到头了,接下去,大概就是福了。”   “是么?”杜若恒很久以后道,“可我看今日之事......怎么觉得,祸事才刚开始呢?” 第102章   容炀上次登镇魔台,已是数百年前的事。   几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容炀忆起这其间种种,恍若大梦一场。白玉台仍如昔年一般,只是青铜镜上的龙气,已不是当初那几国了。   容炀一手抱着襁褓,看了一眼悬空的青石阶,没有迟疑踏了上去。然而他封了灵脉,周身再无半分灵力,不过刚刚踏上一步,便仿佛感觉半座小山压在了背上,膝盖一弯,险些要跪下去。   容炀咬牙站稳,又将襁褓仔细裹了一裹。抽出天枢撑着石阶,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去。   三个时辰过去,也不过走了百十步,容炀浑身都是冷汗,不断有风从四周刮来,仿佛刀刃一样,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那些伤疤缓慢地愈合着,血迹和汗珠混合着从额间滑下,一直滴到眸中,容炀视线所及都有些模糊。   但他不能退,他费尽心思,才拿到永明灯可以留住宁辞魂魄,便是要付出代价,容炀亦觉得值得。他微微低头看了眼怀中的襁褓,纵然自己已是满身血污,里面那个小小的孩子却是一点灰尘都未沾染。容炀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抬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青石阶,镇魔台远在云层之外。他喉结上下动了动,略微喘了口气,用手背擦去唇边血沫,继续向上登去。   容炀走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才看见了镇魔台那块巨大的黑石。彼时他周身被镇魔台的罡风刮得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将将踏上那黑石,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跌在地上。他用手肘撑住地面,好歹没让怀中襁褓摔出去,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站了起来。   容炀抱着宁辞的尸身往前走了几步,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上次来时,这镇魔台上几乎感觉不出太多魔气,如今,却仿佛强了不少。   他皱眉举目望去,黑石的正中央,暗红色的雾气依然被镇魔链环绕着,似乎无甚差别。容炀犹豫了一下,先在镇魔台上寻了一块平整的地方,将襁褓搁在上面。又取出永明灯,轻轻向上一抛,那灯便悬在了半空中。   静静燃烧着的烛火在宁辞面上投下一丝光亮,他原本已经微弱的魂魄,也渐渐变得可以被察觉。容炀心下松一口气,这才握了天枢剑往黑石中央走去。   愈靠近,魔气果然变得更强烈起来,原本只是一片混沌的雾气中,现下竟然隐隐可以看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来。容炀抿着唇绕那暗红色的雾看了一圈,能觉察到的魔气虽强,但与世间普通入魔者也差不了多少。所谓天魔便只是如此吗,又或者是因为有镇魔链在的缘故?   容炀不禁想起上次杜若恒说过的话,镇魔链是否能锁住天魔尚且未知,若是有一日镇魔链断,便只能依仗他了。依仗他什么呢?容炀并不知晓,他只觉得厌倦,但还是用天枢沾了自己的血在镇魔链旁刻下一道符,将魔气又压了一压。   他没有灵力傍身,那符刻得亦是劳心劳力,勉强挪回了襁褓旁,打坐运气,半晌才觉得缓过来一些。   镇魔台上,分不清白天黑夜,天空始终是介于明与暗之间,也察觉不到光阴的流逝。容炀也就这样一直守着宁辞,哪怕他其实已经死去了,但至少魂魄还在,容炀还能有些许慰藉。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月,或许是一年,某日容炀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极其古怪,字字清晰入耳,却不能分辨出这人是男是女,老幼如何,只是问他:“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容炀一怔,先一把将襁褓搂在了怀里,起身左右环顾一圈,镇魔台上空空荡荡,并无人影。   他眉头微皱,右手天枢剑光闪烁。容炀回想刚才声音,又隐约明白过来,与他说话的不过是一段灵识而已。这声音的主人,只怕已经烟消云散,然而单从这灵识看,此人若是还在,灵力想来远胜自己。   “敢问阁下是谁?”容炀心下诧异,暗中思量道:“可是娲皇?”   “岂敢冒犯母神,不过罪人罢了。”那声音不待容炀再问,却先叹一口气,又问了一遍:“不在长明宫中守着山下人族,到镇魔台来做什么?”   容炀方才不过一时慌乱,如今业已回过神来,盘膝坐下,淡然道:“我不知阁下是哪方圣人,只是,既然已经仙去多年,又何苦再为世间琐事牵挂?我怎样,原是与旁人无干的。”   空中似乎传来一声很无奈的笑,容炀也不欲再理会,只是将襁褓重新包裹好,轻柔地摸一摸宁辞的面颊,好似他只是沉睡,下一秒就会醒来。   那声音却在此时,忽然又响了起来:“那是......是他么?”   容炀眉头紧锁,那声音听起来却仿佛怅然若失一般:“果然,还是因为他。”   “阁下在说什么?你到底是谁?”虽然空无一物,也知道这不过灵识而已,容炀却觉得仿若有一双眸子在审视着他与宁辞一般,心中不由得带上了两分怒气。那段灵识却并未回答容炀问题,只道:“冤孽......这我便明白了。原也不是谁的错,当年无悔,如今亦如是罢了......只是生来要守天下之人,若是只想护一人,便是生了罪过。”   一段话说得不明不白,理不清前因后果。容炀只觉得糊涂,却还是隐约知道,若非此人在装神弄鬼,那他定然识得自己和宁辞,且关系匪浅。偏偏他全然不记得天地间有这号人物......当年,当年又是哪一年?   声音再度出现,又不知过了多久,却任凭容炀如何问,都绝口不提那日所说之事,也再不谈宁辞。反而指导起容炀如何调息运气,甚至剑术。   世间原早已无人能胜容炀,他起初觉得奇怪,但真按所说行事,哪怕灵力仍封着,也的确更加精进一层。这灵识的主人对容炀很是熟悉,连剑术上的弱点,都了若指掌。与他说话语气,甚至会让容炀有时觉得自己与他相识多年,但这分明不应该。   终于有一日,容炀再次问他:“你不肯说你自己是谁,那你可否告诉我,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与你......”那声音道,“我也不知,我们到底算什么关系。如你所说,我原本已经消散,我们也不该同时存在。前尘往事,早该结束,只是,如今种种,却皆是当年孽债罢了......”   灵识再没有开口,容炀心中虽然隐隐有些猜测,也总还是看不分明。只得抛开杂念,继续练剑。恰在此时,却又听身后有人低低叫了一声:“贪狼......”   容炀一怔,起先以为是那灵识,忽然意识到不对。   他回过头去,声音赫然是从镇魔链里那团暗红雾气中传来! 第103章   容炀愣了一瞬,随即提着剑走了过去。   暗红色雾气中央的影子比上次所见更加清晰,甚至能隐约看出是个男子,他似乎察觉到容炀走近:“真没想到咱们还有见面这一日。”   “天魔。”容炀神色冷淡,“镇魔链中锁了这么多年,还不甘心么?”   天魔就笑了:“魔吗?这原也就是个称谓,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你不知道那些纠葛,便也这样叫我,却是让人伤心了。”   容炀并不理会他,只是在想,这天魔在镇魔链中,竟然还能修出人形来,看来镇魔链断的担忧也并非空穴来风。此事,是否还得知会杜若恒一声......一面想着,便提剑欲再加上一道符,那天魔却道:“贪狼,何必心急呢?咱们可以谈一谈,我可是一点都不想被锁在这里了。”   “我与你这邪崇有什么好谈。”容炀冷笑一声,只专心刻符。忽闻天魔道:“怎么没有?你放我出去,我可以帮你救活你的心上人。”   容炀的手下意识地顿住了,天魔声音低了一些,像是在蛊惑他:“你不想他么?你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和他在一起么?我不仅能救活他,还能让他长生不死......只要你放了我,好不好?”   容炀抿了抿唇,正欲开口,那段灵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要听他的话!”   “你怎么又来了?都已经消散了,还不肯清静。”   灵识的语调中带上了一丝恼怒:“贼心不死,你还不知错吗?!”   “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天魔嘲讽道,又对容炀说:“贪狼,只要你斩断镇魔链放我出来,我可以替你救活你的心上人。”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不会骗你的。”雾气中的人影朝着容炀的方向挪动了一点:“你若不信,可以问问他,他虽让你不要听我的,却不能否认我说的是真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那段灵识无疑了。容炀不由自主地开了口:“是这样么?”   那段灵识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反驳,顿了良久道:“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若为了一己私欲放他出来,他日的后果,却是担不起的。错过一次,不能再错了。”   镇魔链传来天魔的笑声:“你何必这样冠冕堂皇,既然抛却前尘往事,何苦再把你的错加到他身上去?若是这样,你也不该再管我,毕竟,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   容炀觉得他们对话处处透着古怪,只是无心去思索。从天魔说可以让宁辞复活的那一瞬间起,他的思绪便不可抑制地往那个方向上滑,真得可以让宁辞活过来么?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么?......   许是看出他的迟疑,暗红色的雾气变幻着,最后出现一个奇异的图腾来:“并不繁琐,用你的血,在他额间描下这个图案,再用剑斩了镇魔链。你的心上人,就可以活过来了。”   容炀许久没有说话,视线定格在那个图案上,喉结动了动。雾气中的人影似乎带上了两分笑意,方要开口,却见容炀微微垂眸,再抬眼时,挣扎之色已经不见。手腕一转,提了剑,将那符咒补全。天魔闷哼一声,好不容易形成的人影再次模糊起来。   “我却与你费什么话?”容炀冷声道,便回永明灯旁盘膝坐下了。   “如此便好。”那段灵识有些欣慰道,“只是此事,你还是得告诉若恒......”   容炀淡淡打断他:“这就是我的事了。我刚听你和天魔说话口气,只怕也并不只是敌对......你若还是不肯告诉我你是谁,我也是不敢信你了。再者,你不过一段灵识,还能存在多久?不如省些力气,何时要告诉我实话了,再开口罢。”   他说完便闭上眼睛,只调息运气。空中似乎滑过一声叹息,果然再没有声音响起。   镇魔台上终于又安静下来,只有风不断地刮过,吹起容炀墨色的头发和衣衫。他缓缓睁开眼睛,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宁辞的脸,因着魂魄还在,面上还勉强有一丝温度。但他再也不能睁开眼睛,再也不会叫他的名字......   方才那番话还在容炀脑海中回荡,可以让宁辞活过来,可以让他长生不死。他知道,自己其实有些动摇了,所以根本没有追问,到底会付出什么代价......什么代价都是他想答应的,但他不能。   容炀眸色深深看向正中央的镇魔链,半晌,只是将手捏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   就这样一晃又过了一年半载,倒是再无任何声音打搅过他。直到有一日,一只纸鹤忽地飞了上来。上面附着了苏姚姚的灵力,然而镇魔台的罡风也已经将它刮得破破烂烂,原是应该带话给他,最后却只剩半张残破纸片。   容炀犹豫了片刻,苏姚姚虽然性子跳脱些,但一向也不会胡来,只怕是出了什么事。按了按眉心,终于解开自己的灵脉,提了天枢从镇魔台上下去。   后山口,白术却已牵着马在等他。   “怎么了?”容炀道。   他在镇魔台上一呆便是两年,又清瘦了不少。白术咋一见他,鼻头还有些泛酸,但也只按下情绪,焦急道:“山下不远的湖中出了恶蛟,许是挨着神山灵气,说是已隐隐有了龙的架势,文曲星君已与它缠斗一天一夜了。其余星君只怕一时半会儿还赶不过来,想来,还是您......”   容炀只觉有些蹊跷,也只能将怀中襁褓与长明灯递过去:“看好宁辞。”   “奴婢会照看好小公子的。”白术颔首,容炀已翻身上马,往山下去了。   彼时,苏姚姚正与那恶蛟斗得不可开交。那蛟修行只怕已是千年,苏姚姚一面挥出银铃往它眼珠上去,一面又得提防着它行雨危害乡里。那蛟虽已被她重创,要彻底杀了它,又总还得再花些功夫。苏姚姚却也已十分疲乏了,焦头烂额之际,终于见天枢剑光闪来,她松了一口气,就势往旁边一躲退了出去。在岸上立了一炷香的时间,湖中晕出血色,蛟龙重重跌落湖心去,溅起漫天水花。容炀便踏着水走到岸边来。   “我便不道谢了,本也是你的事。”苏姚姚笑道。   “是我该谢你。”容炀与她一道往堂庭山上去,一面伸手又往自己脉上按。   苏姚姚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   “我封了灵脉,还得回镇魔台去。”容炀道,“堂庭的事,还得再麻烦你一段时间。”   “贪狼,你疯了?”苏姚姚忍不住骂他道,“你当我真斗不过,虽不如你来得轻巧,至多一两个时辰,自然也能收了它。不过寻个由头将你从镇魔台上弄下来,你还回去?再折自己半条命么?”   容炀低垂着眼睛:“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以后,却不要再做这些事了。当日我与姐姐说过,不得她允许,不离镇魔台半步,如今,已是违约了。”   苏姚姚道:“姐姐这两年多少次都打算让你回长明宫了,只是你当日......你先低头怎么了?我传信给你的时候,提前便传给姐姐了,她想来也该到了。这事快些了了罢,你非得去那鬼地方吃苦。”   “并不算吃苦。”容炀轻声道,“在那里也好。”   “我不管这些。”苏姚姚只道,“如今我既然巴巴搭了梯子,你却快些下来罢。堂庭的事,可比浮阴繁琐多了,你几百年不理会都没出乱子,我一来却是日日没个歇。我等会儿交还给你,还是你自己管着罢。”   她一路上看着容炀,一见他要封灵脉,便去拉他衣袖。容炀又不好十分去推她,头疼之际,杜若恒却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些。   “姐姐。”那时他们正在殿中,苏姚姚一听她声音,便眉开眼笑转过头去。   容炀无奈,也只得跟着叫了声姐姐。苏姚姚又伸手背后推他,小声道:“快些,认个错。”   容炀只僵持着不动,杜若恒打量他们一眼,话却是先对苏姚姚去:“你心思若花在正地方,也不至于这样多年没什么进益。”   苏姚姚撇一撇嘴,容炀道:“是我的错,原不关文曲的事。”说着,两指便往脉搏上去,却又被杜若恒琵琶弦震开。   “你还知道自己错了。”那一下打得极痛,显然是有意教训他。杜若恒道:“罢了,文曲替你守了这两年,也辛苦。你既然下来了,便好生呆在长明宫中做你的星君罢。”   她说完,也不再看容炀,连贪狼殿门都不曾迈进,转身便走。只是忽地又想起一事,脚步一顿,问容炀道:“这两年镇魔台可有什么异动?”   容炀僵了一瞬,最后却答她:“没有,一切安好。” 第104章   所有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容炀有时坐在云杉树枝上发呆,恍惚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没有在长明宫前遇见宁辞,也未曾在尘世中经年沉浮。但万事都已留下印记,身边永明灯静静地燃着,照着他的软红十丈。   弹指,便到了岁除那一日。   镇魔台上,察觉不到光阴扭转。如今隐约见山下张灯结彩,恍然已经三年过去。若是宁辞未胎死腹中,想来,现在早已能走路,会说话了。   长明宫中的侍从们,不管当初清不清楚,如今,却只怕都了然他们之间的纠葛。也知今日特殊,愈发小心谨慎起来,半点也不敢触了他的霉头。其实,容炀若非有意为之,却也极少动怒了。宁辞一去,他的喜怒哀乐,便也都没了。不过,这样似乎也好,被供奉在神殿上的星君,原也不该有那样多的情绪。   “这些公文,等会儿便让人送下山去罢。”容炀搁下狼毫,手腕微微转动两下。   白术点头,伸手接过,又听容炀道:“施郡苏家,已经没有传人了,以防妖邪报复,你明日将这几张符送过去。”   白术一一应下,容炀瞧一眼殿外天色,竟已全黑了:“现下是什么时辰?”   “亥时过半了。”白术上前斟了一盏茶与他,道,“星君可要歇息了?奴婢着人备水。”   容炀虽有些疲乏,却并无睡意,摇一摇头:“你带着他们都先退下罢,暂且不用伺候了。”   白术行了礼,其余侍从也都依言告退。整个贪狼殿中便又只余下他一人和旁边小小的襁褓。   容炀看着窗外的残月,心中空荡荡一片,目光也未落到实处。等殿中火烛传来轻微一声响,他才起身将灯芯挑了一挑,又立了片刻,推开殿门,往山巅去了。   山巅有处亭子,可以将堂庭山下风物尽收眼底。本是为了监察妖邪动向,只是昔年宁辞在时,却不时拉了他在这里下棋,渐渐倒更像个观景的地方。容炀这些年虽未曾来过,侍从们日日都清扫着,仍是一粒灰尘都不沾。   容炀走到亭子中央,棋盘还放在石桌上,摆着棋子。容炀细细看了半晌,倒是想起来了,这是当日他与宁辞留下的一盘残局。   也是冬日,正杀到激烈处,亭外忽然落下雪来,是那年的初雪。他们于是放下手中棋子,依偎在一处看外面雪景。宁辞半靠在他怀中,又偏过头去吻他,眼角都是温柔笑意,唇边有淡淡的银毫香气。   那场雪一直下到天黑,棋局就留在了这里。原想着日后在继续,连着几日,却一直没再找到机会。没过多久,那一世宁辞也病了,挨过那个冬季,春暖花开的时候,便去了。   往事历历在目,今又物是人非。   容炀坐下来,补全那盘棋,仔细数了子,轻声道:“你输了。”   没有人回答他。   若是宁辞还在会怎么办?大抵是瞪他一眼,飞快地去收了棋子,道,这局不作数,我们再下一盘......只怕话没说完,他自己却又撑不住笑起来。   容炀单手撑着额,低垂着眸,半伏在冰凉的石桌上,自己也像一尊石雕了,周身一片寒意。直到火光在他面颊上投下阴影。   容炀偏头看去,那是天边升起的盏盏祈愿灯,映照着夜空。山下的百姓会求些什么,风调雨顺还是阖家安康?他曾求一个人平安顺遂,一生得偿所愿,为何到了今日,只落了个一塌糊涂的境地?   其实并不像,但容炀还是想起了那日。他忽然有些恼怒,他们为什么会有那样多的回忆,那样多好的,能把此刻衬托得如同炼狱般的回忆。但除了回忆他还能有什么呢?宁辞没了未来,他也没了,不是便只能守着过去,挨下去么?   祈愿灯越来越多,几乎要映亮半边天,容炀有些嘲讽地看着。心想能实现么,天道怎会遂人意呢?只是火光愈发明亮,影影绰绰间,竟然显出了远处一个模糊的轮廓。   容炀辨认了一会儿,忽地意识到那是镇魔台。   只那一瞬间,天魔的声音便又在耳边回响开了,或许从来没有忘记。   容炀不可遏制地又想起了镇魔台上发生的一切,真的可以让宁辞活过来么?此情此景之下,这句话仿若用蜜糖包裹住的鹤顶红,明知踏出这一步,或许就是万劫不复,却依然会被引诱......代价吗?还有什么代价比此刻更难忍受呢?   容炀盯着襁褓中宁辞小小的脸。他若是不试一试,宁辞的生命便只能永远停在这里了......他怔了半晌,良久,喉结上下动了动,缓缓地伸出手去。   一滴血从指尖被逼了出来,容炀沾着自己的血,手并没有颤抖。倒是永明灯的火焰,似乎摇晃了几下。但容炀未曾留意到,他只是极其缓慢而细致地在宁辞额间一点点地描下那个图案。当日明明只看了一眼,此刻回想起来,却是无比清晰......   “星君。”   图腾快要绘完,一片寂静中,忽然传来白术的声音。如惊雷咋破,容炀似是刚回过神来一般,猛地收回了手,皱眉向外看去。却是白术领着几个侍从寻来了。   “何事?”容炀起身道。   白术从身后的侍女手中拿过狐裘与他,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面色:“冬日天寒,更深露重,山巅风这样大,您还是早些回宫罢。”   容炀不动声色道;“那便回罢,只是下次,你们不用来寻我。”抬手接过狐裘,却是裹了襁褓,径自越过一众侍从离开了。   容炀一直回到天枢宫中才低头去看自己方才未曾描绘完的图腾,却见宁辞额间一片光洁,血迹不见了。   他不知这是何种缘由,却也明白自己刚才实在是鬼迷心窍了,若是白术他们未来,指不定真的会去斩了镇魔链,放出天魔......容炀轻轻呼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一些,手指在方才描图的地方滑过,心中有些担忧。   左右思索,一夜未眠,天快亮时,才囫囵一会儿,睁眼,却又是新的一年了。   岁除那晚的事,便如同一个疙瘩一样,一直鲠在容炀心中。此事无法与旁人说,他私下暗中翻阅不少古籍,也并没有查到任何记载。容炀只得想,大约是因为图腾未画全的缘故。   在这样辗转的思绪中,一晃,又是半年过去。七月半那日,阴司忽然有大批亡魂越过鬼界,出逃人世。   亡魂出逃,时有发生,本算寻常。但数量如此之多,却是记载以来第一遭。那些亡魂逃蹿的方向乃是枢余辖地,这原应是颜今的差事。但他应付这样多的亡魂,终究是有些吃力。杜若恒便修书托容炀前去,再换颜今来暂时守着堂庭山。   容炀领着一干侍从,花了整整半月有余,才完全镇压下来。将亡魂遣送阴司时,正巧碰见一干鬼仙正在修复鬼界的裂缝。容炀随意一瞥,忽然觉得不对劲。走近一看,那裂缝竟然有些许被魔气腐蚀过的痕迹。   容炀忽然涌起一个念头,当即丢下侍从,便往堂庭返回。   还未到山下,远远便可见山巅已是阴风四起,黑云密布。他暗道不好,一只纸鹤在飓风中跌跌撞撞飞到他眼前,口吐人言,是颜今的声音:“镇魔台有异,速回!”   山上侍从都已躲避在殿中,容炀径自去了后山,一路踏着青石阶飞快往镇魔台上去。   黑石中央,其余星君都已赶到,那团暗红雾气膨胀得无比大,中间人影更是清晰,身形竟然有几分熟悉。只是面上看不见五官,一时半会儿容炀也来不及分辨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贪狼!”杜若恒焦急唤他,容炀手腕一转,剑尖指向天魔,用灵力压制住天魔魔气。   天魔的声音这时又传了出来:“贪狼,你可要想好,杀了我,你的宁辞可就再也没机会回来了。”   容炀左右看去,他们脸上并无异色,显然,只有自己能听见。他咬着牙,并不说话,只是继续将灵力往剑尖注去。   那天魔还在坚持道:“何必呢?你本来就不稀得做这个星君,他们压不住我,是他们无能,并不**的事。又不用你额外干些什么,只要撤了你的灵力,安心作壁上观......你不想他么?你用永明灯困住他的魂魄,只是为了让他像个活死人一样么......”   “闭嘴!”   容炀咬牙吐出这两个字,只是心中到底动摇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一声巨响炸开,无数碎裂光影滑过,镇魔链断了!   魔气四溢,镇魔链的残片从空中飞出,容炀只勉强记下消散方位。顷刻之间,山河色变,整个堂庭陷入沉沉黑暗中,天地间只闻一阵狂妄笑声,乌云如沸水般翻腾起来,许久才又重现天日。   诸位星君皆从镇魔台中央震开,脸上全无了血色。杜若恒失了一贯从容,支起身抹去唇边血迹道:“即刻寻着魔气浓烈处去找,天魔尚还未成气候,得快些杀了他,否则这人世便要大乱了!”   众人虽都不同程度负了伤,但事出紧急,也都强撑着四方追了出去。   然而下了镇魔台,却连一丝魔气都窥探不到了。这实在反常,焦头烂额之际,容炀心念一动,趁着未曾有人留意,转身回了天枢宫中。   摇床中,宁辞仍然静静躺着。容炀舒了口气,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正待回身离开之时,却见宁辞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容炀愣住了,一时竟有些不敢动,许久,才艰难转过头去。   方才那并不是幻觉,只见宁辞的睫羽轻轻颤抖着,睁开了眼睛,黑色的眸子看着容炀,缓缓地,嘴角浮出一个笑意。 第105章   宁辞睡意朦胧地睁开眼,听窗外隐隐打更声传来。只略微动了一动,便被身侧的人搂住了。   “醒了?”容炀掌间的温度透过中衣贴在他腰腹间,在略显寒冷的早春夜里带出一丝暖意。   “嗯。”宁辞握住他的手,嘀咕了一句,“怎么才四更天,感觉倒像是睡了一天一夜似的。”   容炀轻声道:“睡迷糊了罢,可要我去倒盏茶给你?”   宁辞摇一摇头,转过身,头埋在容炀肩窝,嘟嚷道:“不渴。”   “那便接着睡一会儿罢,左右再两个时辰,天也该亮了。”容炀手轻轻抚着他的背,宁辞应了一声,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渐渐又睡了过去。   容炀却一直睁着眼,半分睡意也无。这确然是四更,但距离宁辞以为的时间,中途又过了两日。前日清晨,宁辞体内的魔气再一次发作,容炀用灵力暂时逼下去,又抹去他记忆,宁辞便陷入了昏睡中,一直到方才才醒来。   如今,距离镇魔链断,已经二十年过去。   二十年前,宁辞刚刚转醒后,容炀其实并没有在他体内探查到魔气。   只是他心里了然,表面无碍,但事情定然是有异。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隐瞒下来,连夜将宁辞送下山去找了户人家藏好,又另寻了个刚出生的死胎带回堂庭。   因着一向是容炀亲手照看,侍从们并没有发现孩子已经被换掉了。如此又过了三年,天魔一事,虽然始终让其余星君不安,但由于一直没有动静,渐渐地,戒备的确松了一些,甚至一度怀疑,是否是被镇魔台的罡风所灭了。只有容炀明白,自己一直抗拒的猜测,只怕是作实了。   但容炀依然什么都没有说,他也没有可说的。难道告诉他们天魔十有**附身在了宁辞身上,再看着他们杀了他吗?容炀自问做不到。于是他借机寻了事端,故意与杜若恒争吵。假作负气之下离了堂庭,实则带着宁辞隐姓埋名起来,再也没有回去过。   他们就这样在僻静的乡野间住下。   宁辞一点点长大,容貌性情都与当年别无二致,连对容炀的爱意都与过往的每一世一样。   所有看起来都是好的,只是静水流深处方有暗潮。容炀始终觉得有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们头顶,他也曾期望,哪一日天魔会在其他地方现世,可惜这只是个自欺欺人的幻想。以至于宁辞十七岁体内第一次出现暗红色魔气的时候,容炀甚至有种刀终于落下的痛快感。但他没得选择,只是用灵力压制下去,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宁辞对此一无所知。   容炀在宁辞今生对他坦露爱意那日,告诉了宁辞他们的前缘。只是隐瞒了他胎死腹中再到复活那一段,宁辞也一直以为自己这一世仍是凡人。甚至有一次去庙宇进香时,容炀听见他偷偷许愿,希望自己能活长一些,陪容炀久一些。   容炀当时只觉心下酸楚。这个愿望在某种意义上大概算是已经实现了,宁辞自己不曾留意过,所以尚未发觉,但容炀却知道他的外表自成人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变化,这是容炀过去几百年一直所希望的,可代价却是这样的大。   如果早知道所谓复活是这样......容炀有时也会想。可只怕早知今日,亦会有当初。命运的可怖之处从来不是它的无常,是即便知道结果,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这两年,宁辞年岁越大,体内的魔气发作得就越频繁,容炀压制得也愈发艰难。他试图找寻镇魔链的残片,指望能在不伤到宁辞的情况下,重新锁住天魔。只是心里也明白,按宁辞如今的状况,只怕根本不够时间了。   他们仿佛走在悬丝之上,底下便是无尽深渊。可容炀还能如何呢?如果不曾遇见宁辞,容炀并不知道身为星君的自己也是这样渺小,可若说是因着爱意才让他显得无能为力,他却又心甘情愿。   时至今日,容炀只能继续替宁辞粉饰出一片安然,维持着这岌岌可危的幻象,拖过一日便赚一日。他不知深渊之下是什么,但不管怎样,他都是要陪着宁辞到最后的。   毕竟前面睡了太久,待到鸡鸣,宁辞却是再也睡不着了。天边一层灰色,将明未明的,他侧在容炀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他的如墨的头发。两人又随意说些闲话,待到日头出来,便起身去了东厨。   他们隐居之处极其偏僻,离最近的村庄都还有好几里地,两人只偶尔去采买些杂物,自然也未雇仆从,凡事都是亲力亲为。   宁辞坐在矮凳上烧火,见容炀挽了衣袖伸手揉面,忽然笑起来:“你亏不亏啊?”   容炀偏过头看他:“怎么了?”   宁辞仍是望着他道:“好端端一个星君,陪我在这杳无人烟的地方,过这样洗手作羹汤的日子。”   “不好么?”。   “好。”宁辞笑盈盈答他。灶上沸腾的水,升起缈缈的雾气。宁辞满足地叹了口气又站起身贴过去吻一下容炀的脸:“一辈子这样,最好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不外乎看书写字,下棋钓鱼,再一道备了简单的膳食吃。都是些最寻常不过的琐事,但只要有彼此在身侧,便没有什么不满了。   清明前后,他们上山去采茶。并不是什么名贵茶叶,只是普通的毛尖。因着这片茶园太偏远,容炀当初只花很少的银两便从原主人手中买了过来。他们也不大管,随它胡乱长着,反正也只两个人,多少都是够的。   说是采茶,天气那样晴朗,倒更像是踏青。迎着日头出去,待到夜黑了,才踩着月色往回走。两人一手提着一篮茶叶,空出的那只手十指紧扣着,间或对视便又笑了,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一路说说笑笑回到宅子里,已是星子漫天。   “茶先放着罢,明日再炒。”容炀见宁辞发间不知何时也夹了片茶叶,伸手替他摘下。   宁辞应一声,道:“那我拿进东厨去。早晨用蜜糖浸的枇杷也该好了,我夹一个来你试试。”   “莫不是你自己想吃。”容炀道。宁辞作势瞪他,却忽听院子外传来扣门声。   “谁啊。”宁辞皱皱眉,便要去看。容炀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了?”宁辞挑眉低声问他。容炀不知怎么回答,他为了不被发现,封了自己的灵脉,所以现下也不知门外是谁。但这里这样隐蔽,有人找来,他都不得不防备着。   屋里烛火亮着,想要装出无人的样子,也是不行了。院子倒还有后门,可门外若真是......想要不知不觉带宁辞逃走只怕也不容易。   片刻之间,容炀已转过了好几个念头,扣门声还在持续响着。大有不开门便要闯进来的架势。容炀下了决断,对宁辞道:“我去开门,你先回卧房去,别点灯。”   “为什么?”   “没什么,我以后再和你解释。”容炀笑一笑,“去吧。我要是没叫你,你不要出来。”   宁辞担忧地看着他:“容炀,门外是谁?到底发生什么了。”   “是谁都不要紧。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容炀一面说着,便将他推进了卧房,伸手就要合上门。   宁辞手撑着门框,容炀还是温声哄他:“听话。”   “那你不许上锁。”宁辞坚持道。   “我不锁,但你千万别出来。”容炀摸摸他的脸,“乖,不会有事的。”   卧房的木门终于还是被关上了。   宅子前的叩门声始终没有停,容炀定定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提步走了过去。 第106章   容炀一面往门边去,一面解开了自己的灵脉。   召出天枢在手中绕了两圈,才隐回袖中,抬手拉开了宅门。   “你还真的在这里。”门外颜今看着他很无奈地笑了一下。   容炀神色淡淡,又往旁边侧开一步,“既然来了,就进来喝口茶罢。”   他自然不能让颜今踏进屋子,只是引他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自己再折回客堂中取了茶具来,斟了杯茶与他。   “这里倒还安静。”颜今环顾一圈,略有些犹豫地问他,“独居么?”   “是。”容炀面容平静,“破军星君如何寻来的?”   “许久不见,如今都这样生分了,你还真是......”颜今摇一摇头,话没有说完,喝了口茶才道:“前月捉妖时,偶然探查到了你的灵力大约在这附近,却不想你居住这样偏僻,找了这许久才找到。”   容炀垂眸看着地上的树影,他灵脉一向都是封着的,前月......想来便是宁辞体内魔气发作,解开灵脉压制之时露了踪迹......他心中不由嘲讽一笑,果真万事都是因果循环。   颜今见他沉默着又道,“贪狼。你负气离山,一走便是二十年,姐姐她......”   “颜今。”容炀打断他的话,“不要再叫我贪狼了,我走时便说过,神山诸事皆与我再无半分关系,世上只有容炀,没有贪狼星君了。今日,我还拿你作旧友,故而有此一叙,但你若一味提旧事,我只怕不好再留你了。”   颜今模样生得稚嫩,叹一口气,倒有些和外表不符合的老成:“你这到底是为何?姐姐素来疼爱你,就算当初罚你去镇魔台,不过爱之深责之切罢了。那日,不过提了一句,让你早日撤了永明灯,将那孩子安葬,也只是不愿看你消沉下去。你却发那样大的脾气,竟是连堂庭都不回了?你应当知道,为了天魔的事,大家心中尚且隐隐不安,何苦又来这样一出......往**离山,至少还能知晓你身在何处,此番一走,却是杳无音讯。每座神山,都暗中派了侍从寻你,便是此刻,只怕也都仍有在寻你的人。贪狼,你还是随我回去罢。”   夜间凉风吹过,盏中茶叶被微荡的水带得左右沉浮。容炀轻声道:“当日之事,的确不值得这样大动干戈。我之所以要走,实则也不过因为我想走罢了。我不耐烦做这个星君,也厌恶了神山的一切。难得过些清静日子,还望你不要强人所难。”   “贪狼。”颜今端肃了神色道:“不管你愿不愿意,你生来便是星君,已成定局。如今内忧外患之际,你更应当担起自己的责任来......”   “你一言一句还真是得姐姐真传。”容炀一心只想快些打发了他,再带宁辞换个地方,大概还能再安稳一段时日,便也有意不客气起来,“只是姐姐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对所谓责任极其厌恶。”   颜今不料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眉头微皱,却又听容炀道:“你我二人话不投机,是说不到一块儿去了。既然如此,你还是早些回去,今日见过我,也只作没有见过罢。”   容炀说着,已经站起身,摆出送客的架势来了。   “你是执意不肯与我走?”   容炀面上一点笑意沉下去,眼睛冰冷:“我若说是,难道你还要和我动手吗?”   颜今脸色青了一青,他自然不曾这样想过,容炀这番话,却是在威胁他了。   杜若恒一直教导他们,诸位星君乃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偏偏容炀为了个人族,置神山于不顾,他原先倒是听说得多,当面见容炀这样态度还当真是头一遭。一时气得手都有些发抖。又看了容炀一眼,见他毫无退让之意,咬牙拂袖离去。   容炀松了一口气,也幸好找来的是颜今,若是旁人却没有这样好打发。正想着,变故陡生,周遭突然涌出暗红色的魔气来。   颜今方才走到门边,正欲上马,见周遭魔气弥漫,猛地转回身。他还不明白为何会在这里碰上天魔的魔气,但也来不及细想,手一挥,摇光弓已在手中,以风化箭,往魔气中央射去。然而箭刚刚飞出天际,便被天枢截断。   颜今一愣:“贪狼,你......”   容炀也没料到宁辞会在此刻入魔,知道只怕是躲不过了。索性屏气凝神,挥剑朝颜今迎上。   “贪狼,你到底在干什么?”   颜今勉力抵挡着,尚且有些闹不清状况,直到卧房门被推开,一个本因是死人的男子浑身带着魔气从里面走了出来。   颜今其实只见过宁辞寥寥几次,但因着他和容炀的纠葛,也很难让人没有印象,一眼便认出了这张脸。   容炀见宁辞出来,心下越发焦急。以往魔气发作,宁辞却都还算能控制住自己,至少从不曾伤过容炀,现下,想来是有旁人在的缘故。不免出手更加利落,顷刻间便抵住了颜今咽喉。   天枢剑气中原本带着凌厉杀意。颜今虽与他同为星君,伤不了性命,但容炀灵力远胜他数倍,即使这些年因为宁辞多有损耗,想要重创他也不成问题。只是最后一瞬,还是撤了剑,转而将一张符拍在了颜今身上。   颜今被他定在原地,见容炀一手按住了宁辞后心窝,将自己的灵力一点一点渡进去。这过程并不好受,星君灵力损耗,痛楚便如剥皮抽筋一般。但容炀从头到尾一声未吭,只是另一只手紧紧扣住宁辞。   而分明已经入魔的宁辞,虽一直试图挣脱禁锢,出手时,却也能看出是在避免伤到容炀。两人就这样彼此克制地对峙着,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宁辞眼中猩红褪去,魔气也俱消散。往下一跌,昏睡在了容炀怀中。   容炀将他拦腰抱起,越过颜今便往院外走去。   “贪狼!他已经成了天魔,你莫不是疯了!”颜今看着他背影,前因后果顷刻间串联了起来,语调焦急,忍不住质问道,“难不成你是为了复活他,当初故意放出天魔......”   天魔之事,实属意外。但容炀也无心再分辨了,无论怎样,其实都没有差别。   他顿住脚步:“你身上的符,七日之后会自动解开。你自己便不用白费力了,免得遭了反噬。我曾和宁辞说过,会一直护着他。至于其他,天道是否倾覆,都与我无干。我只站在宁辞这一边。这世道容不得他,就不必容我。”   “破军星君。我料到会有这一日,却不想这样快。可终究也没有其它办法,只是早晚的事。所以我不改你记忆,还烦你带话给他们,来日再见,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你们也不用。”容炀最后看他一眼,额上还有方才渡灵力未消的冷汗,“我护着宁辞,你们要护着天下,就各凭本事罢。” 第107章   事态与预料中蔓延得一样快。   容炀当初离开堂庭,长明宫虽然一直着人寻他,但星君不知所踪若是被太多人知晓终究会引得辖地不安稳,所以总还是隐瞒着。一切都只在暗中进行,容炀也才能藏匿踪迹这么多年。   如今,事情败露,他和宁辞已然便是最不安稳的因素,自然就没有了遮掩的理由。再则杜若恒这几百年也的确给足了容炀台阶和脸面,他执意不肯悔改,犯下这样的大错,杜若恒自然不会也不能再保他了。不过十天,自夷玉山发出的通缉令便由长明宫传遍了各族各世家。   寻常的人族百姓自然是被隔绝在这些是非之外,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地,也有些风声传了出来。   因着那宅院已经不能再住,宁辞那日苏醒之后,容炀借口出游,实则一面避开追兵,一面寻找镇魔链的残片。他这些年花费了极大的精力在这件事上,也不过粗略探明其中几块残链可能的所在地——这是一桩一早便知道来不及,却又不得不去做的事,况且,到如今,的确没有其它事情可做了。勉强还能看见根浮木,再小,总比没有的强。   宁辞起先仍是不知原委,但他大抵预感到些什么,反而并没有问容炀。面上仍是常常笑着,容炀说是出游,他也只当这是出游。容炀其实几度想开口,正如他对颜今所说,他知晓有这一日,不过早晚罢了。他亦曾无数次地想过将真相告诉宁辞的场面,但到了最后总还是说不出来。他能面对所有人,却不知如何面对宁辞。   就这样诡异地绕开那些禁忌的话题,一直到他们途径的市井中都有了流言蜚语时,容炀却也终究无法再自欺欺人地认为,宁辞什么都不知道。这也不是修改记忆,便能继续隐瞒的事了。   开诚布公那一日,很突然也很平静。   他们一连赶了几天路之后,歇在一处僻静的客栈中。   那家老板娘酿了青梅酒,厢房中都能闻见酒香。宁辞斜靠在木窗边,看底下小小池塘中开得有些熙熙攘攘的芙蓉花,忽然转头对容炀笑道:“去买壶酒好不好?我想喝。”   容炀自然应了,买了酒上来,宁辞用两只粗劣的土碗分了,递给他一碗。自己仰头喝了一口,看着窗外道:“我也不是人族,对么?”   他的语调和方才让容炀去买酒时没有什么差别,仿佛在谈论一件极小的事。容炀沉默着,轻轻抿了一口酒,宁辞也不催他,很久才听容炀道:“我以前告诉你的那些,都是真的。”   宁辞想了想道:“所以是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才从人族变成了......天魔?”   他说天魔那两个字的时候迟疑了片刻,还是引得容炀眼角跳了一跳,并没有否认,只道:“是我害了你......”   宁辞是想知道的,但他没料到容炀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个。看着容炀顷刻间变得没有血色的脸,登时改了主意,于是打断他的话,“没事了,不必再说。”   宁辞迎着容炀有点诧异的目光,安抚地微笑道:“如果回忆那些事情让你痛苦,那么什么都不必说。”   “你听我说完。”容炀紧咬了牙关,一字一句道:“我不能让你知道了结果,却不知道缘由,因为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他深吸了口气,将那些往事一点点地讲出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总算也说完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有没有人去点灯,宁辞的神情在黑暗中看不分明。他听罢,静静喝完了那碗酒,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道:“好,我知道了。以后,咱们不提了。”   “你不恨我吗?”容炀问他。   “怎么会呢?”宁辞很轻,但没有犹豫地摇了摇头。   他这些日子猜测过,不可否认,知道真相还是有些惊讶事情背后是这样的面貌,可的确没有一丝恨。即使不记得前尘往事,但他明了容炀的情意。所以可以那样轻易地感同身受地理解他。   宁辞想容炀或许还是有所隐瞒的,比如只字未提那些年里他自己的压抑与痛苦......宁辞听得那些过往,从短暂的讶异中回过神来,便只是心疼容炀,除此外,再没有其它了。   他伸手摸摸容炀的脸:“你不用为此歉疚,易地而处,我不能比你做得更好。我这些日子一直有些猜测。今日决定问出来,也只是不想再让你独自承受这些......”   容炀听得这句话,面色一变,忽然重重握了他的手,“宁辞,你.....”   “你想到哪里去了。”宁辞面上挂起笑道:“我没有要与你问清楚,便自我了断的意思......不是要寻镇魔链么?咱们一块儿便是了。如今你不用再瞒着我,少了这些瞻前顾后,只怕还能利落些。”   宁辞说着,伸手抱住了容炀,他身体还有些僵硬,大抵触及往事,实在劳心劳力。宁辞在他耳畔低语:“不会就这样丢下你,放心好了,我会陪着你的。”   容炀终于也松一口气回抱住了他。宁辞的手轻轻抚摸着容炀背后冰凉的长发,他没有告诉容炀。他的确有过那样一瞬要自我了结的念头。但他知道容炀还需要他,希望他陪着他。   虽然入魔的是宁辞,容炀分明才是魔怔得更厉害那一个,宁辞并不惧怕死亡,只是不舍得现在便离开,担心容炀还要犯傻......他贴着容炀的脸,在心里默默补完了未出口的话。我会陪着你,直到不能陪的那一日。 第108章   他们第二日一早,便出发前往西边一百里,位于半山腰的一座小镇上。   那个原本平平无奇的小镇在二十年前莫名开始变得人杰地灵起来,一连出了好几个官拜一品的朝廷大员。这一切皆是镇魔链的残片落在此处化作龙脉更改了风水的缘故。   他们一路上已算谨慎,行至山间一片茂密丛林时,前方探路的纸鹤忽然在空中盘旋一圈。容炀眉心一动,当即下马,反手将宁辞推进旁边一处狭小山洞中。   “不要出来。”他道。天枢剑光往树林深处一划,登时鲜血涌溅,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静得诡异的树林里,跳出无数人影,手持各色兵器,刀枪剑戟一齐向容炀而来。   容炀冷笑一声,从衣袖中扔出一张符去,在空中变幻出火种,烧起那一片林子,将诸人围困在内,顷刻之间皮肉灼烧的气味与惨叫声充斥着整座山谷。不断有人从其中逃窜而出,衣衫肌肤被烧得斑驳,情状可怖。   容炀却连半个眼神都未再分过去,只听身后风声颤动,唇边浮起嘲讽的笑容,另一手已握了天枢,回身迎去,正正对上了一杆长枪。   “容炀,走到今日,犯下如此大错,你还是不肯悔改么?”长枪之上,天玑二字灼灼生辉,冯泽面露悲色,看他道。   容炀神色不改:“我便知道,即是通缉令出,他们也没这样大的胆子来袭我。不想,这里却是由你在后头背书。”   他们面上还是平静说着话,各自身上灵力却已搅动得四面一片动荡。天色不断变幻着,起先日月同辉,俄顷又翻起阵阵黑云。   目及之处,皆隐于一片黑暗之中,天地间狂风大作,冯泽唇边已经渗出一点血色来:“你非要搅得天地不安,生灵涂炭么?”   “我要说的,颜今应当都已经转告你们了。”   “那些人呢?他们何其无辜。”冯泽指向一旁熊熊燃烧的火焰。   “是你们要将这些人扯入纷争中来,他们今日既在这里埋伏我,那便是自寻死路。”容炀眼中不是没有动容,但很快又被其它情绪掩盖,“你若不忍心,我也不曾拦着你救人。”   “好。”冯泽咬牙拂袖,另一只手上用灵力结出一团深蓝色的寒冰来。他本就落了下风,如此一来,天枢剑尖便又更进一步,已要抵住他喉咙。只是那寒冰抛出,却并非熄灭火焰,竟是一转,往山洞的方向。   容炀瞳孔微缩,天枢却是略往下一移猛地刺穿冯泽肩头,足尖一点,追着那亮光而去。躲避已有些来不及,容炀一只手扣住宁辞的肩膀,将他护在怀中,尖锥状的寒冰刺进他后背,飞出的细小冰石贴着山洞壁迅速结成密布的冰晶,带着无数碎石滚滚而落。   容炀面色沉沉,在山洞崩塌前,带着宁辞从里面退了出去。   山洞外,冯泽目光从宁辞身上扫过,眉头紧锁,眼睛如同充了血,一手勉强捂着伤口,一手拿着长枪,看着容炀一字一顿道:“贪狼,事已至此,你身为星君,不可包庇天魔!”   容炀并没有说话,皱眉只看宁辞左臂上的血迹,大抵是刚刚被寒冰所伤,划得极深,透过伤处都能看见隐约白色的骨头。   “我没事,不用担心。”宁辞勉强道,风卷起容炀墨色的长发,在宁辞指间上扫过留下湿润的血迹,“你背上的......”   容炀轻轻摇了摇头,下一秒,眼风扫见冯泽又已聚起灵力,一剑掀起滔天罡风,将那尚未聚起的灵力打散。逼得冯泽倒退几步,几乎半跪在地上。   “走。”容炀拉过宁辞翻身上马,扭转马头往山下奔去。   这只是一个开始,此后连着十多日,他们一直处于被追杀的境地。宁辞无数次想,是时候结束了,他结束了,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每当他有了这个念头,容炀便仿佛能感应到一般,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悲悯,对他,也对自己。宁辞便又不忍心了。   那一日,他们到了堂庭山下。如同回到了事情的开端,一个四面都是追兵的月夜。   “上山罢。”   宁辞说,那其实是唯一一条路。但他竭力用很轻快的语气,让一切看起来似乎并不算糟糕,“我只听你讲过,却不记得堂庭山上是什么模样。既然那里有我们那样多的回忆,我想去看看。”   容炀颔首,策马跃上山道。   他们在山道上疾驰着,刺骨的寒风刮在身上,像匕首,像刀刃,可身旁又是情人的怀抱,所以唯有忍受下去。   身后是冲天的火光,白日郁郁葱葱的树木夜里却投下鬼魅般的影子,马蹄声催命符一样的响,容炀只牢牢握住他的手,说,没事。   他们拐过一个又一个山道,经过长明宫朱红的大门,直到那匹马长啸一声,倒了下去,他们一同摔下马去,又相携起身,往山顶去。   身后的追兵在某个他们没有留意的时候停下了,大概是在等谁。于是他们得以有时间在长明宫中晃荡一圈。   长明宫还是昔日的样子,只是那些侍从都不知去了何处。他们从贪狼殿走过,从天枢宫走过,看了宁辞常常攀爬的那棵云杉树,甚至在山巅的棋盘前坐下,只是刚刚放下第一颗棋子,便已经有脚步声传来。   “这局棋下不完了。”宁辞道,“也好,免得我又输给你。”   容炀配合地笑笑,转过头,看见了其余六位星君的脸。   “贪狼。”这次没有人动手,但都将法器握在了手中。可比起这一路上的打打杀杀,实在太过平静。杜若恒看着他,“你知道我们上次聚得这么齐整是什么时候么?是你诞世的时候。”   那头苏姚姚和楚晴已经红了眼眶,冯泽脸不正常地白,大概是被伤得太厉害。   “不必说这样多了。”容炀道,握了剑站起身,“动手罢。”   “贪狼!”   “容炀!”   他话一出口,苏姚姚与宁辞便同时唤道。容炀可以不理会苏姚姚,却不能不管宁辞。他回头,却发现宁辞竟然已在他们说话光景站到山巅边上。   “你要做什么?”容炀面色一变,“宁辞,你过来。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的。”   “当然了。我说过的话一直都作数。我现下......不会再投胎了,不会轮回转世,......这样我便不用去不同的地方,可以一直留在你身边,哪怕你看不见,我也是陪着你的......所以,你同他们回去罢,我也是在的。”宁辞看着容炀的脸,温声说着自欺欺人的话。   可是没有办法了,容炀身上的伤早该痊愈,却还一直流着血。纵然他是七星之首,连续这样多日的打打杀杀,以一敌百,敌千,他也是强弩之末。更遑论,为了压制宁辞体内的魔气,他早已耗费了太多灵力。   今日若战,容炀会是什么结局,宁辞不愿去想,他也不愿容炀真的落到那样的境地。他看见了其余星君,知晓他们总还是护着容炀的,宁辞想自己此刻死了,至少容炀还有回头的余地,那便安心了。   宁辞甚至没有说太多的话,最后笑了一笑。只能到这里了,他看着容炀的脸,心中默默说了句抱歉,转身,坚决地跳下了山巅。   耳畔有风声,一切若在此刻结束,往后三千年大抵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又或者终还是殊途同归,毕竟容炀那样固执。   他冲到崖边握住了宁辞的手,死命将他拉上来的那一刻,看见了宁辞变得猩红的眼......   一切都失控了,夜幕被漫天的魔气覆盖,月亮与星子都看不见了。宁辞体内的魔气,已经不在容炀可以压制的范围,电闪雷鸣,狂风暴作。   天与地似乎都没有了差别,又陷入了盘古开天之前的混沌。一刻不停的厮杀,容炀在兵戈相击间,听见杜若恒的声音,她说了许多话,容炀只听清了一句。   “你们生就不是同路人,你不信天命,所以连累他至今日。你有没有想过,他自己可愿变成这个样子?!”   后面的话,便听不分明了,容炀看着身侧宁辞,他想是我连累他么?原来是自己连累他......浑浑噩噩间,不知过去多久,巨门,禄存.....一个接着一个星君倒下。   远处似乎有轰轰声传来,星君陨落,神山崩塌。   可这终究也不算是死了,星君不会死去,容炀这样清楚这一点——当年他从钰西关回去,在京郊的宅子里,早已尝试过许多方法。   终于,只剩下他和宁辞。成了天魔的宁辞那猩红的眼不知还认不认得出他,但一直没有看他,像是刻意忽视着,就不会伤到他。当所有的阻力都消失之后,容炀看见宁辞抬起了手,山涧翻涌着无数魔气,在下一瞬便要向天幕而去......   天幕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了人界此刻的模样。河海崩腾,岩浆喷发,无数的人如同蝼蚁一样在逃窜。   哭嚎,尖叫,跌跌撞撞地逃命。尚不知事的孩子蜷缩在母亲怀中:“娘,娘.....”   孱弱的妇人无望地看着已经落到眼前的漫天火石,人族要亡了,无处可逃,唯有将孩子的脸埋进怀中,不让他看见那些惨剧......然而预料中的灾难并没有发生,她听见身旁有人发出欢呼,睁开眼睛,月亮又出来了。   他们不知灾难缘何而来,不知灾难缘何而去,但每一个人都在庆幸自己活了下来,看不见堂庭神山上有人死去。   容炀看着手里的天枢剑,千钧一发那一刻,这把为所爱之人而战的剑,也穿透了所爱这人的身体。   那句话不停质问他,他连累宁辞至今日,宁辞自己可想变成这个样子?   宁辞不想的,容炀知道。   要毁天灭地的是天魔,宁辞并不愿意,他......他似乎也不愿意。   容炀从不想做这个星君,他也干了许多当不起这个称谓的事。他那样多次妄图摆脱所谓责任,却终于在天地要倾覆之时,在自己的情爱与整个世道放在一同衡量之时,觉出了自己的渺小。   原来天道轮回真的一直都压在头顶,逼着他去做一个星君,而不是爱侣......   温热的液体从容炀面上滑过,落在宁辞淡青色的衣衫上,变成一小滴褐色的斑点。   “容炀。”宁辞眸色中的猩红渐渐褪去,他伸手去摸容炀的脸,混合着血迹与泪水的脸,安慰他:“没事的,你别哭,一点都不痛......”   容炀有许多话要说,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宁辞还是带着一点笑,哪怕明明那样痛,仍是温声对容炀道:“谢谢你这几百年来爱我......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决定......最后可以睡在你怀里,我很欢喜......我这一生中,想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最后只有一个要求,你答应我......”   容炀一直摇头,但宁辞还是勉力笑着,看着他的眼睛:“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人族需要你,我今日扰乱了人界秩序,你要重新恢复......咱们的院子不知还在不在,里面那几棵海棠树,要是被今日的风雨刮倒了,你就重新种上,好不好......”   “不好。”容炀低下头去碰他逐渐冷却的脸,“你不在,我一个人不行的,宁辞,我一个人不行的......我种好了海棠,又该去哪里找你......”   “不用找我啊。”宁辞眼睛一点点阖上了,“我不是说过了么?我会一直陪着你。就算看不见我,我也是陪着你的......”   容炀,他最后说,我爱你......   天亮了,又黑下去,远处的北斗星暗淡得像要消失一般。容炀抱着宁辞的尸身缓缓走出亭子。   一片狼藉的堂庭山上,月光照耀着仿佛没有尽头的山道。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只有容炀,还得继续走下去。   -前尘错·完-   ※※※※※※※※※※※※※※※※※※※※   前尘错结束了。接下来我们进最后一卷此生安。 第109章   堂庭山的那一战,无论算作天灾还是人祸,所造成的惨烈结局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人世千年建立的秩序几乎毁于一旦,群魔乱舞,妖邪肆虐。   其余星君都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中,容炀作为始作俑者,和唯一还有能力解决的人,必须也不得不背负起一切。这是他造的孽,应该由他来赎,更何况还有宁辞的嘱托。   容炀一把火烧了长明宫,推翻了山下的神殿,亲手用剑斩断了贪狼星君塑像的头,彻底否决自己星君的身份之后,提着剑踏入了炼狱一样的人间。   那些日子留给容炀唯一的印象是血,自己的,妖邪的,没有来得及救下的百姓的,铺天盖地的红缠绕在他身上,面上,以及一切目所能及之处,以至于多年之后都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但在那些噩梦的最后,他总也还能看到宁辞的脸,他对他微笑着,安慰他说没事的,我陪着你。于是容炀得以安稳地睁开眼,抹去额上的冷汗,继续在那暗无天日的岁月中残喘下去。   所幸最后一切也都还是过去了,尽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容炀在北斗星的指引下找到了夷玉山下的星灵谷,那里面的七块星灵石,算是星君真身的一部分。他借着星灵谷恢复了其余星君的伤势,再将他们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依次用自己的灵力唤醒他们了,并修改了他们的记忆,最后只剩下禄存,他伤得最重,恢复之后也迟迟醒不过来。   不过那时崩塌了千百年的人界秩序已经重新开始建立,一切都恢复在了可控制的范围内。容炀将禄存留在距离常右遗迹不远的一处隐秘山谷里,用灵力继续调养着,然后自己回到了早已封印的堂庭山。   堂庭山上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宁辞在无数个轮回中的尸骨。容炀把它们放在后山的山洞里,自己也呆在里面陪着,他甚至把宁辞第一世仅存的那块前臂尺骨刻成了一只笛子,吹起的时候,他好像可以听见宁辞的声音。   原本到这一步,容炀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然而他的生命那样长,哪里会有真的句点,不过是短暂的休止符。   忘了具体是哪一日,白昼或是夜晚。永明灯引到了一块魂魄碎片,容炀几乎一眼认出来,那是属于宁辞的。当日宁辞所说的一直留在他身边,毫无疑问是一句彼此安慰的谎话,他入了魔,又被天枢剑刺中,魂魄究竟还存不存在谁都不知道。   不过那一天,容炀知道了。原来还存在着,只是碎了。同时他也知道了,曾经被永明灯留过的魂魄,哪怕碎了,也依然可以被永明灯吸引到。   在结局既定的情况下,再去回忆当时是否犹豫过实在没有意义。   容炀又一次下山,踏遍山山水水去寻找宁辞的魂魄碎片,这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某几百年里,但一切又是那么不同。那时的寻找是为了相遇,而这一次,容炀只是想救回他,让宁辞安稳地度过一世,这是他欠他的,他想还给他。   为此容炀做了更多的准备,在寻找魂魄碎片的同时也开始寻找龙脉——尽管他那么希望它们用不上,希望被救回来的宁辞已经摆脱了天魔。   又是千载的光阴,最后一块碎片容炀找了许多年,直到在自己的发丝间发现了它。原来宁辞真的陪着他,只是容炀要送他离开了。   永明灯将所有的碎片重新拼凑成形,再加上容炀周身大半灵力,总算将宁辞硬塞进了轮回中。①   宁辞降生的时候,容炀隔着医院的墙壁看他,为他取下名字。当时他想,这就是他们最后一面。杜若恒说得对,是他拖累了宁辞,所以不应该继续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容炀只是托舒赫守着宁辞,不要让他受伤,不要让他出事,只要他平安地度过这一辈子就好了。   但天道总是弄人的,事与愿违才是容炀漫长一生的基调。   宁辞长到十八岁那一年,魔气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他体内。容炀在后山的洞穴中静静睁开眼,赶在杜若恒察觉之前,到了枫江。   容炀不知该怎样说自己的心情,几千年了,起起落落经历太多,已经很难再有所谓失望了。他想自己可能是有一两分窃喜的,尽管那不应该,也不光彩,不过他总算可以凭借压制魔气为理由,与自己妥协,留在宁辞身边。   容炀借了钟家的身份,成了宁辞的邻居。那日与钟雯一道去他家,宁辞在灯下抬起头,问他,“你下棋吗?”   容炀又想起了他们在堂庭山上没下完的那局棋。他最后还是坐下来,陪宁辞下了一整晚。同时也在心里对自己说,已经够了,不要再求更多,其余时候,还是离他远一些的好。   可容炀总是贪心的,压抑半个月之后,他还是敲开了宁辞家的门。自那之后,他日日都陪着宁辞,也在不知不觉中纵容朋友的关系变质,以至于终于有一天在书桌下看见了宁辞的情书。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考虑要怎么处理,另一件几乎快要被忽略的事也在同一时间追到了眼前,禄存醒了——这当然不是什么糟糕的事,麻烦在于,容炀发现自己无法更改他的记忆,尽管后来他找到了原因,不过当时,容炀只有一个选择,强制封印禄存。   彼时禄存刚醒,灵力算是充盈,而容炀送宁辞入轮回时消耗了太多灵力,这几年为了压制魔气又继续损耗着,在封印禄存之后,他也到了强弩之末。但出了这样的事,容炀也不敢再把禄存单独留在山谷,于是只略歇了一歇,便决定将他送到妖族去,由舒赫看管起来。   去妖族的路上,容炀一直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宁辞的魔气下一次发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不确定以自己现在的状态是否能够再压下去,或许去星灵谷会好些,那里可以将灵力维持地更久,但星灵谷现在已经在民研局手中,龙脉也还没有找齐......这简直像个解不开的死局,不过当他见到舒赫之后,容炀忽然想到自己曾在妖族听说过的一桩事,两百年前,有只狼妖为了救历天劫的配偶,剖了自己一半的丹......②   容炀无比冷静地分析着:宁辞体内有魔气,自己若是分半颗丹给他,他是受得住的。这半颗丹可以压制天魔的时间应当会比渡灵力更长,甚至可以让宁辞呈现出灵力来。这样他可以冒充自己的身份,去到民研局从而进入星灵谷。   容炀明白这不是万全之策,毕竟没有一个星君剖过丹,后果无人知晓,但弊端都在他身上,对宁辞来说只有利。那便可以一试。   容炀回到枫江的时候,宁辞还睡着,他坐在藤椅上看他的脸。直到宁辞睁开眼,拥着被子坐起来,瞥了他一眼道:“你看见了?”   他在说那封信,容炀知道。于是他点点头:“嗯。”   他静静看着宁辞,丹已经在体内剖开了,痛得他几乎没有办法说话,其实也不大听得清宁辞在说什么。他只是看见宁辞面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他几乎不忍起来,于是他强撑着站起来,扶住宁辞的后颈吻了他,也将自己的半颗丹,在那一吻中渡了过去。   宁辞晕晕乎乎,却又满怀欢喜地问他,说你答应我了是吧?   我答应你了,我早就答应你了。容炀在心里这样想,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神色,说你睡一会儿吧。然后偷偷捏了一个诀,哄宁辞睡了过去。   他坐在一旁,看宁辞睡梦中皱起眉头,然后逐渐有灵力呈现出来。容炀安心下来,出门告辞。   这一走,便是四年,他在重重山峦之外的堂庭,偶尔从飞回的纸鹤那里得到关于宁辞的只言片语。知晓他过得还安稳,哪怕自己一直没有从剖丹之后恢复过来,倒也觉得值得了。   直到半年前,宁辞无故昏迷的消息传来,容炀知道那半颗丹,只怕压不住了,他得回枫江去。   在钟家的周旋下,他以新来顾问的身份在机场见到了来接他的苏姚姚。故人还是昔年的样子,娇俏活波。   “博物馆那边临时有点事,我现在得过去一趟。”苏姚姚在车上打了个电话,对他说,“要不容顾问你直接和我一块儿过去吧,刚好我们副局长也在那儿,你们可以见一见。”   容炀颔首,说好。   那个博物馆还萦绕着一丝没有散尽的魔气,这段时日各地魔气都逐渐凝固,与宁辞体内快要压不住的天魔,只怕有脱不开的关系。   容炀站在警戒线外等他们出来,一面想,龙脉快要找齐了,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若是还不行,自己便把剩下的那半颗丹也给宁辞。   没了丹以后,会不会死?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从钰西关回去之后一开始也试过那么多寻死的办法,居然忘了内丹......要是当时想到了,成功了,也许就没有后面这些事......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听到苏姚姚叫他:“容顾问。”   容炀回过头去,看见了宁辞的脸,看见他手里的铜钱滚落在他脚边。容炀捡起来,走过去,将铜钱放回宁辞的手心,压下心头一切情绪,只是微笑着对他说一句:“你好。”   ※※※※※※※※※※※※※※※※※※※※   ①:宁辞魂魄是碎的:第六十章 倒数几段提过。②:妖族有剖丹的先例:在七十九章宁辞打算剖丹的时候提过。这一章大家可以对照第八章舒赫的视角,第四章宁辞的回忆,第三章最后几段他们重逢一起看。在我一开始的设定里面,《藏明》的主线是两个交叉的圆环,这是其中一个,算是完成了。还有十章左右可以画完另一个,伏笔前面也都埋好了。换句话说,还有十章左右这本文也就结束了。希望最后这段时间大家看文愉快。 第110章   傅宁辞觉得自己在做梦,或者说,他希望这只是一个梦。可他又那样清晰,所有的一切,他所见到的,都真切地发生过。   画面暗淡下去,傅宁辞仿若站在一条小径上,他眼前有一只红蝶,引着他向前走去。远处有一点亮光,傅宁辞知道,自己走出去,就该醒了。他在小径尽头停住了脚步,红蝶飞回来,诧异地看着他,声音很奇异,雌雄莫辨:“你怎么了?”   傅宁辞伸出手,让它停在自己的指间,诚恳地说了一句:“多谢。”他知道,自己醒来之后,这只红蝶应该也消散了。   “容炀一直不希望你晓得这些,不过我想告诉你......你刚刚已经看见了,但他其实比你所能想象到的还要更......”   “我知道的。”它没有说完,也许是不知道怎么表述,但傅宁辞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抚摸过红蝶的翅膀,问它:“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   “是思念。”   傅宁辞大概已经猜到了,但听见这个答案的时候,心间还是不自觉地又软了一下。红蝶重新飞起,引他走完最后这一步路:“我是因他三千年间对你的思念而生的。”   傅宁辞睁开眼睛,头顶是天枢宫熟悉的帘帐,一层层地垂下,隐约可以看见桌案上的香炉,只是并没有烟雾冒出。   他有一点恍惚,分不清这到底是哪一世,他又想哪一世都不要紧,容炀总是在的。这样想着,手动了动,瞬间又被人握住了。指间的温度那样熟悉,傅宁辞偏过头去,看见了容炀的脸:“醒了?”   “醒了。”   两人说完这句话,又沉默了。容炀松开了他的手,站到窗户边去。   傅宁辞支着身子坐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衣服已经换过,手上沾着的血迹都擦掉,痛感也不分明了,不知道是不是容炀又渡了灵力给他的缘故。   傅宁辞下了床,站到容炀身后去抱住了他的腰,头搁在他的肩上,山后头太阳正慢慢升起来,他在梦中走过几千年,其实也不过一夜而已。   “谢谢你。”傅宁辞轻声说。   “不是这样的。”容炀明白他的意思,轻而嘲讽地笑了一下,“我刚刚其实试过了,让你忘掉看见的一切,只是失败了而已。”   他顿了一顿,又说:“其实我很早之前就该明白,世上有太多事情,我都做不到。”   傅宁辞听得心里有点发酸:“没关系,我想知道的,这样正好。”   容炀没有回答,长久地静默着,傅宁辞于是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你在生气吗,生我的气?”   “没有。”容炀道,垂下眸,看他环在自己身前的手指,细长而匀称,指腹的边缘可以看到一点剑茧和自己的如出一辙。   “那就是在生你自己的气。”傅宁辞用了肯定的语气,又带着一点点笑意说,“不可以的,只有我能生你的气。”   “那你生气吗?”容炀说,“你恨我吗?”   “这句话你以前不是问过了吗?”傅宁辞偏过脸,找到他的唇送去一个吻,“我的答案也和当初一样。”   他说话的同时拽着容炀的手臂硬拉着他转过来,看着自己。然后换了不那么熟悉的称呼,神情有一点羞涩,但绝没有半分遮掩,他说:“哥哥,我爱你。从过去到现在这是我对你唯一的感情。”   傅宁辞眼底带着很深的迷恋,容炀想自己大概也一样。正是这样的爱和迷恋把他们带到了今天——这并不太好的境地中,但的确谁也不曾后悔过。   容炀这样想着,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傅宁辞却笑了,又一次抱住了容炀。片刻之后,容炀的手,也覆盖上了傅宁辞的背。   关于过去的千言万语都不必再提,只是静静地拥抱着,似乎要弥补上分别的这么多年。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也很用力,一直到太阳都有些晃眼了,他们才松开彼此。   容炀去关上了窗户,而傅宁辞翻出茶包来泡好,一人倒了一杯茶,在桌案前坐下,待容炀也坐定之后,他语气很轻松地说:“我们聊聊。”   其实只这一夜过去,傅宁辞似乎有些变了,眉宇间沉稳了不少。但容炀转念一想,他的宁辞其实一直都这样,大事面前,往往都是镇定的。再者,傅宁辞已然知道了往事,推诚相见,也是必须了,便只嗯了一声。   傅宁辞见他虽然答应了,手背却有些僵,也不多说什么,探过去握住了才道:“让他们都上山吧。”   容炀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其中隐含的意思不言而喻,这让他微微皱了眉。傅宁辞继续道:“镇魔链的最后一段,就在后山是不是?你一个人拿不到,需要他们来,对吧?”①   他句句都是问询的语气,但句句中的。   容炀抿了抿唇,傅宁辞看他神色:“既然只差这最后一段,你这半颗丹再压个十天半月总不成问题。那么我想,在镇魔链补全以前,应该也没有谁会急着立刻就要杀了我。或者你是担心,镇魔链补全了,也无法控制住天魔......还是镇魔链已经出问题了?”   他最后一句问得很轻,容炀看着茶杯里冒出的热气:“我有时候宁愿你笨一些。”   “那不大容易,毕竟我是你亲手选中的人。”傅宁辞得到了答案,捧着茶杯轻描淡写地笑,笑过了又道:“但总还是得让他们来的。如果我来通知,会复杂一些,你觉得呢?”   他这话已经没有了商量的意思。他们俩都一样,在但凡对对方有利的事上都变得极为固执。   他昏睡的时候,容炀倒也不是没有冒过这个念头,让杜若恒她们来也好,不管钟家那段被腐蚀的龙脉到底会造成什么影响,堂庭的这一段都必须得拿出来,再则杜若恒应该还知道什么,指不定会有新的转机。   他在傅宁辞的注视下,最终取出一只纸鹤,在上面慢慢地画了一道符。画好的那一瞬,便被傅宁辞轻快地夺了过去,没有半分犹豫地从窗户放了出去。   那只纸鹤会解开堂庭山的封印,也会修复那些被篡改的记忆。傅宁辞拍了拍手,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剩下的只是等待了,傅宁辞抬腕看了眼表,大概还有三四个小时,其余星君便能赶来。   “天枢宫里有棋吗?”傅宁辞想了想问,“咱们下一局吧。”   于是真的找了棋来,那一局断断续续下了很久,更多时候他们都越过棋盘看着对方。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说,傅宁辞觉得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但真的听到山道上依稀响动时,又仿佛只在一瞬间。   他们将棋子一粒粒收起来,傅宁辞忽然道:“其实,刚刚知道我才是天魔的时候,我是想直接自我了结......后来我又改主意了,你已经做了这么多,那么没理由在或许还有机会的时候就先放弃了。不过容炀”   他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希望你接受它。换个角度想,这么多世加起来,我们相守的时间已经比寻常人族长过许多......”   容炀听来只觉刺耳,没等他说完,扣着他的脖颈吻住了他的唇,傅宁辞只顿了一秒便开始回应他,他们吻得极其用力,唇舌相缠,直到彼此嘴里都有了淡淡的血腥气。   傅宁辞有些缺氧,贴着他肩窝微微喘息着,容炀的手拂过他的背,想的却是,如果真的有人要离开,那也该是自己,他会把剩下的半颗丹也给宁辞。除非自己可以死去,否则这一次,不会让宁辞离开。   他们亲密无间,又在短暂的坦诚之后,再次心思各异。   外面的声响已经越来越近,傅宁辞直起身,还要再说什么,容炀只摇一摇头,他便也不说了。   两人十指紧扣,向殿外走去。   ※※※※※※※※※※※※※※※※※※※※   ①:详见七十八章。 第111章   他们在坍塌的贪狼殿前见到了杜若恒一行人。   所有星君都来了,在见到他俩的时候,停住了脚步。两方静默地对峙着,一时谁都没有先动,神色各异,近在咫尺间,又好像隔着山海。   终于,杜若恒率先走过来,容炀几乎下意识地把傅宁辞往身后一护,但自己并没有躲开杜若恒劈头盖脸那一巴掌:“混账东西!你干的这是些什么事?!”   那一下极重,容炀几乎被打得偏过去,半边脸迅速红肿起来。傅宁辞情急之下,不由道:“姐姐!”   这一声来得突兀,说完,傅宁辞自己也觉得哪里不妥。便又只偏过去看容炀的脸,容炀轻轻摆一下手,低声道:“没事。”   杜若恒倒是愣了一愣,目光从傅宁辞身上扫过,心口起伏着,嘴唇动了几动,对容炀道:“你倒是打得好主意,偷梁换柱,哄着我帮你养孩子。”   诚然,傅宁辞被她当做贪狼星君带回民研局的时候已经不是小孩了,但杜若恒这几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归是待他不薄,事事都向着他。只是这话说着总是不好听,容炀轻轻握一下傅宁辞的手:“是我的错。不干宁辞的事,他也不知情。”   杜若恒冷笑一声,将琵琶弦抓在了手中:“自然是你的错,你就该改了再滚回去认罪,还叫我们来做什么?”   容炀手臂瞬间绷紧了,却见苏姚姚在背后使眼色,又定下心来,只叫了一声:“姐姐。”   杜若恒闭上眼,叹了口气:“还有多久?”   这话问得有些不明不白,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容炀看了看傅宁辞:“一个月。”   杜若恒剜了他一眼,伸手抓过傅宁辞的腕,试了一下他的脉,其实也还看不出太大的破绽来,只是一旦出问题,也就来不及了。   “我给你十五天。”杜若恒沉吟片刻道,“这十五天之内,我们都配合你,也尽量想办法。但是只能这么长的时间,如果不行。”她顿了一秒,还是没说出口:“你知道我的意思。”   容炀喉结动了动:“再撑一个月,不会有太大问题。”   “你在我这里没什么信用了。”杜若恒毫不留情道,“我只给你十五天。”   苏姚姚闻言也忍不住上前:“姐姐。”   “你闭嘴。你干的好事也不少,哪里又轮到你来求情了。”她甩开苏姚姚的手,只看着容炀,一定要他拿出决断来。其实如果不是容炀当初打那一手好算盘,将傅宁辞先送到民研局去这么多年,这十五天的时间,杜若恒只怕也不会给。   容炀抿着唇一直不说话,杜若恒便也僵持着。直到傅宁辞轻轻拉了他的衣袖,容炀深深看他一眼,终是点了头。又对傅宁辞道:“你先回天枢宫,我们去后山取了龙脉再说。”   傅宁辞应了声好,看着他们沿着小径往后山走去。楚晴经过他身侧时,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又被卫顺成往前轻轻推了一把。   傅宁辞见她还回头看自己,微笑着摇摇头:“没事,你们去吧。”   他们一直到太阳落下都没回来。傅宁辞自己下了一盘棋,又在天枢宫里找了书简来看,最近的也是小篆,他虽然学过,看起来也还是失了兴趣。   傅宁辞想起自己在民研局这几年的确学过不少东西,各种字体,符咒,史书,剑法,但或许是容炀那半颗丹,一切都还不算太辛苦,甚至可以说是过得很逍遥,那么容炀呢?他发现自己不太能去想这件事,心里疼得厉害,呆也呆不住了,索性出了殿门沿着小径胡乱散步,不知不觉,就到了山巅。   傅宁辞站在崖边往下看,深不见底。他上一世就从这里跳下去,前尘往事记起之后,那种失重感都还很清晰。他试着往前面又走了一步,并没有什么害怕的感觉。亲眼见证自己不止一次的死亡,对死亡就没有恐惧了。   傅宁辞想,容炀瞒了这么久,是有道理的,道理不在杜若恒身上,在他这里。因为他不怕死,所以容炀怕他。   傅宁辞看浮云悠悠从脚下飘过,他也怕容炀,怕容炀再次重复当年的梦魇,永远走不出去......   “傅宁辞!”身后苏姚姚的声音忽然传来。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笑着回过头去:“你干什么啊?吓死我了。”   苏姚姚跑过来把他拉到亭子边才道:“谁吓谁啊?你跳下去,我拉得住你啊?”   “我没有要跳,你想什么呢,我就随便走走。”   苏姚姚也不知道信不信,白了他一眼,便往回走,走了两步见傅宁辞没上来,又停下来瞪他。   傅宁辞笑一笑,到底跟上去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龙脉取出来了?好像没感觉到地震。”   “嗯。”山巅上风刮得太大,苏姚姚把大衣拢了一拢:“取出来了,他们在补镇魔链呢,暂时也不需要都守着,他不放心你,让我过来看看。”   “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你少在这里狗咬吕洞宾了。”苏姚姚推他一把,“反正我现在是应下来了,你给我老实点吧。你刚刚要真跳下去了,他能把我给杀了。”   “他不会。”   “他怎么不会,他不是已经......”苏姚姚话没说完,低下头不太自然地捋下头发,“我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傅宁辞略带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姚姚,你知道的,当年杀你们的其实不是他,是我。”   苏姚姚神色几变,含糊道:“这里冷得很,先回去吧。”   他们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走回天枢宫,天已经全黑了。   傅宁辞找了火盆和炭来,两人默默坐下,苏姚姚等身上寒意都去了,开口道:“其实说真的。知道以后,大家也只是觉得很惊讶,好吧,是非常惊讶。但要说其它的......恩恩怨怨也几千年了,跟看别人的事一样,能有多怪他,反正我是谈不上。再则不管怎样,我们都不希望你......若恒姐也一样,只是没有办法。”   “我知道的。”傅宁辞道,“你别这么说话了,都不像你。”   “什么叫都不像我啊?和你吵架你才高兴。”苏姚姚掩饰着又道,“你也真是傻,姐姐说十五天你还让容炀答应,好歹谈到二十天嘛。”   傅宁辞也不答话,找了包栗子,往火盆里丢:“烤一烤再吃吧。”   “你心怎么这么大,还有心思吃东西。”   “你才是心大,不怕我提前发作。话这么多,到底吃不吃?”   “吃。”   傅宁辞就笑了,烤熟了探身夹给她一个,才道:“姚姚,既然你来了,我和你商量件事吧。”   “别商量,你一开口准没好事。”苏姚姚这样说着,等了一时半刻真不见他说话,却又忍不住道:“说啊,你装什么哑巴。”   “你不是不让我说吗?”傅宁辞竖了下手掌,在她要发脾气前及时道:“好了,我和你说正经的。”   他肃了脸色:“天魔这件事,保险起见,镇魔链补不补都不重要。我现在死了,才是最稳妥的......你别皱眉,听我说完。我之所以没有,是为着我自己一点私心......我看着过去几千年,容炀为了我一直逆天而行,又一直输,如果我连最后一次机会都不陪他试,对他太残忍了。”   “然后呢?”苏姚姚闷声道。   “只是当年的事,不能再重演了。到底有没有办法,还有多少办法,底牌摊开的那一天,我们都能看出来。如果不行,不管容炀是拖到十五天,还是一个月,其实不会再有任何改变你知道的。拖得越长,只会夜长梦多,你们都危险,容炀也危险。”   火盆里烤熟的栗子噼里啪啦地响,溅起一点火星来,傅宁辞坐得远了点。“所以,我也只能等到那一天......如果到时候不成,那就麻烦你帮我拖住他,给我个自我了断的时间,我死以后,替我把这封信交给他。”   苏姚姚低下头去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良久道:“和我说这些,如果我刚才没过来呢?”   “那我就另找个机会和你说。”傅宁辞平静道。   苏姚姚腾地站起来,飞快地抹了下眼角:“你赖上我了是吧?凭什么啊?我看起来心最狠吗?”   傅宁辞将信递到她面前去:“姚姚,不管大家怎么想,我现在的身份,总是尴尬。和你自在一点,就只能麻烦你了。”   “我谢谢你给我准备这么好的差事。”苏姚姚盯了他半晌,最终一把将信扯了过来,吸了吸鼻子,一只手捂着脸,口不择言地骂他,“你要不要再给我安排点什么事,比如你走了之后,我再替他另找一个之类的?”   “如果可以,当然也好。”傅宁辞笑着站起身,递给她一张手帕。   苏姚姚打开他的手,眼圈红着瞪他:“那你要提什么要求吗?”   傅宁辞假装认真地想了一想:“至少得比我好看吧。”   苏姚姚别开脸去平复了情绪,只是手还有些抖:“那还挺难的......怎么什么都难。”   “是啊。”傅宁辞就笑,只是笑着笑着,又变成了一声叹息,“世事哪里有不难的,他比我难多了。只希望现在我先做了决定,他到时候就可以少难些了。” 第112章   镇魔链并没有修补好,因为钟家那段被腐蚀的龙脉,中间始终有一段连不上。   他们第二天早上才回天枢宫,傅宁辞在看到容炀的第一眼便明白了这个结果,所以他并没有多问,只是说:“姚姚煮了粥,大家都累了,先吃早饭吧。”   傅宁辞是不会做饭的,苏姚姚粥也熬得不怎么样,但谁也没说什么。   八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了,表面平静又各怀心思地随意喝着粥,末了,仍是杜若恒先开口:“镇魔链已经这样了,那十五天的时间,你想要,我也还是给你,就当道别。但是你和宁辞在这段时间不能离开堂庭,我们也都会在这里守着。”   苏姚姚飞快地瞥了瞥傅宁辞,见他眼睛轻轻阖了一下,心中蓦地一沉。对面容炀放了筷子道:“我没说结束了。”   杜若恒眉梢微挑,有些紧觉道:“你还想干什么?”   “我们的目的,只是把宁辞体内的天魔镇住。之所以现在镇魔链断,便没有办法,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天魔到底是什么。”容炀说着,手指在桌上轻点,“妖,鬼,怪的出处都有迹可查,只有魔,不明不白就出现了。如果能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来的,或许,我们就能找到其它法子。”   “你有线索吗?”问话的是冯泽,他休养了一段时间,脸色看起来,倒是比上次在妖族见到好多了。   容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对杜若恒道:“我想先听听姐姐知道多少。”   “你什么意思?”   “姐姐说的那位故人的声音,当年我在镇魔台上也听见过,他就是所谓的神,对吗?”   旁边卫顺成的勺子啪地掉下去,其余人也都有些惊讶的表情,杜若恒看了傅宁辞一眼。   “不是我告诉他的。”傅宁辞摇摇头,干脆直接问容炀:“你怎么知道的?”   容炀却也皱眉看他,又看杜若恒:“姐姐为什么要告诉宁辞?”   “没什么,谈到了就说了。”杜若恒语气平静。   傅宁辞垂下眼飞快地思索了一阵,上次杜若恒告诉他时,说他是唯一可以成为神的人,他和其它灵是不同的。但现在知道了,那也不是在说他,是说贪狼星君,实际上是容炀。不过此刻看杜若恒的意思,是不打算再提这件事了......容炀却似乎有些不信杜若恒的样子,问他:“真是这样吗?”   “是啊。”傅宁辞一时还看不清其中关窍,但他知道杜若恒总是不会害容炀,便索性顺水推舟道,“本来也说要告诉你们的,结果第二天你站出来顶了我的身份,全都乱套了,就没来得及。你还没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容炀收回目光,简短道:“推测而已,他给我的信息太多了。”   “所以,容炀,你到底要问什么呀?”楚晴听得糊里糊涂,总觉得他们三人之间气氛怪异,其余人大概也一样。   “姐姐既然见过神,也见过天魔。我想知道,我们诞世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容炀看着杜若恒的眼睛,眸色深深,“神认识天魔。”他顿了一秒:“也认识我。”   “神认识天魔有什么奇怪,天魔原本便是被神封在镇魔台的。至于你,所有星君,都是神附灵力于七星之上而生,他当然认识你了,有什么问题吗?”杜若恒声音提高一度。   “我们不是女娲封的吗?”卫顺成脱口道,触及到杜若恒的目光又补充一句,“我就问问嘛,姐。”   杜若恒没理会他,接过颜今递来的茶,吹了吹又没喝,所有人都看着她,容炀脸上倒没什么惊讶的表情。   半晌,她搁了茶盏:“我诞世的时候,娲皇娘娘已经补天而亡。维护天道,驱妖除邪的是我师傅,也就是神。那时人界极不太平,天魔是最大的威胁,师傅和他斗得很厉害。不过,我接触不多,只远远见到过几次。我诞世第五年,师傅终于将天魔困在了镇魔台上,不过他自己也因此元气大伤。将剩下的灵力附于星石之后,便消散了。”   杜若恒说到这里顿了顿,才继续道:“后来我想,师傅是早准备好了那一日,才会让我提前诞世,好把他教给我的,再教给你们。我以前没有提过他的存在,把一切都托在娲皇娘娘名下,也是因为他的嘱咐......不过,现在这些都不要紧了。”   苏姚姚好奇道:“姐姐,神长什么样子啊?”   “我没有见过,我从始至终,都看不清。”杜若恒自己也不明白,她看得见那张脸,为何始终不能再脑海中留下印象。甚至问过,但没有得到回答,也就不敢再问第二次了。她从回忆中扯回思绪,对容炀道:“至于天魔,他在我诞世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我不知道他的来历,师傅也没有提过。”   卫顺成抢白道:“既然姐姐都不知道,那就没人知道了。”   颜今皱起眉:“你语气这么得意干什么?”   “我陈述个事实,哪里得意了。”   “别吵了。”容炀扣了下桌子,颜今是不说话了,卫顺成嘟嚷两句我凭什么听你的云云,倒也安静下来了。容炀抬手按了下眉心:“姐姐真的没有其它可以告诉我的了?”   “没有。”杜若恒垂下眼睫,“贪狼星君,你是觉得我还应该知道什么吗?”   傅宁辞听她语气已经有些不快了。他不想再起了冲突,在桌下轻轻拉了下容炀的手,示意他先别说了,又被容炀反握住。   “姐姐既然觉得说完了,便说完了吧。那现在,就只剩一个办法了。”容炀面无表情,只是捏得他手有些痛,像是在做什么决定:“宁辞可以知道天魔的由来。”   ※※※※※※※※※※※※※※※※※※※※   这一章的内容和第三十五章 以及七十章是有联系的。 第113章   傅宁辞愣了一瞬,他想他为什么会知道?   他有点诧异地看着容炀,忽然又明白过来。傅宁辞觉得这事有些荒唐,但细想似乎也的确不失为一个办法。   不过不等他开口,杜若恒已经皱了眉:“容炀,你觉得可行吗?”她的语气显然不是征询的意思。   容炀道:“姐姐还是让我说完吧。我打算把宁辞体内的半颗丹引出来一些,让他暂时进入天魔的状态,你们从外界用灵力控制住......”   “你不用说了。”杜若恒打断道,语调还算平稳:“贪狼星君,你自己好生想想。宁辞上一世已经入过魔了,弗一入魔,他便会彻底失了自己的神志,就算入魔之后再清醒过来,又怎么记得住天魔的所思所想?要是能,又何必今日。”   容炀说话的时候,桌下握着傅宁辞的手并没有放开,手心已经出了汗,足以让宁辞知道,他也并不是表面上那样镇定:“并非如此。如果真的完全丢了神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被伤过?应当是还有的,不过是谁占了上风而已。如果按我刚才所说,或许宁辞在入魔之后,就算自己控制不住天魔,神志也能继续在某种程度上维持住清明的状态。”   他们这样争论着,倒引得目光聚到傅宁辞身上。   “都看着我做什么,怪尴尬的。”傅宁辞笑一下,轻轻捏了下容炀的手,示意他放松一点,“入魔以后,到底是什么状态,就算我恢复了记忆,对此也真是没有什么印象。不过如果要试,我是没什么意见的。”   “那我也没意见。”苏姚姚立刻接着道,说完又避开杜若恒的目光,假装认真地剥鸡蛋。   “哪里都有你。”杜若恒气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地斜她一眼,转头声色俱厉道:“这件事风险太大了。”   “我不会把丹彻底引出来,宁辞体内的魔性,也还没有完全恢复。既然所有星君都在,应该是能控制住的。”容炀看着杜若恒略有些凝重的面色,坚持道,“我答应了姐姐十五天,姐姐也说了,十五天之内都配合我。姐姐问我可不可行,要是这句话算数的话,我想是可行的。”   “你倒会拿我的话来堵我。”杜若恒抬手撑着额头,面色不善,垂眸看着木桌一角,半晌抬头道,“你们怎么说?文曲不必开口了。”   其余星君面面相觑,正如苏姚姚那日所说,既然肯来这里,自然是把新仇旧恨都放下了,也都希望傅宁辞能活着。容炀说的,单听着,勉强算是可行,再加上对当年之事,也有些好奇......只是,苏姚姚被罚着做了哑巴,余下的谁都不好先开口。   默了片刻,冯泽拿纸巾擦了唇角:“姐姐这么问了,几个小的也不好说话。我既然年长些,就不和他们比谁坐得稳了。”   “贪狼这些年的性子,我虽然醒了没多久,也是清楚的,和当初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既然说了,我们实在不同意,他也是要那么做的,风险只会更大。”他转头看了看容炀,话还是对杜若恒说的,“刚好,明天又是十五,魔气最弱的时候,试试,我看也无妨。不然......总也是不甘心的”   杜若恒心里暗叹一口气,她觉得不该答应,但亦有自己的私心在。当年神将天魔困在镇魔台后不久便消散,又对她留下那样的叮嘱,千年来,总是她的心结所在。她一心盼着贪狼星君成神,多少,也是希望能够借此弄清往事来龙去脉......可若是往事,那件事,天魔也知晓吗?   她念及此处,不免抬眼看了看傅宁辞。见他和容炀小臂贴得很近,又想这是多虑了。傅宁辞比起自己,只怕更不希望容炀出事,就算知道了,应当也明白分寸。   傅宁辞察觉到杜若恒的目光,那一眼,似乎藏着千言万语。然而,没待他看清。杜若恒已经站起身:“那就明日午时,贪狼殿前。容炀记得去把永明灯取来护法。我累了,先歇着了。”   她说罢,取了围巾,便从殿门出去了。不多时,大家也都纷纷散去,殿内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我去给你把粥热一热?一顿饭都在说话。”傅宁辞这才把手从容炀手心里抽出来,“攥这么用力干嘛?手都被你拉红了。”   “不用了,我本来也不饿。姚姚这粥煮得够难吃的,你再去热,我就更不敢吃了。”容炀拇指在他手背上摩挲着。   傅宁辞作势瞪他:“嫌我活干得不好,那以后家务事都是你做。”他说着,又忽地想起,他们八成没有以后,话音仓猝又止住了。   “不是一直都是我做吗?往自己脸上贴什么金。”容炀装作没听出来,只微笑着站起身,“今天太阳好,咱们走一走吧。”   “去哪里?”傅宁辞顺口问完又笑,“我好像不该问,直接说跟着你去哪里都好,你会不会感动一些?”   容炀揉一揉他的头发,便也笑了。   说是哪里都好,但按着和杜若恒的约定,也是不能离开山上的。   幸好堂庭够大,他们没有走山道,另寻了一条小径在茂密的树林中穿梭。冬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撒下来,脚下是铺得厚厚的松针,他们并没有谈刚刚的事,也不谈明天即将发生的,只是胡乱说些闲话,又在某一刻忽然又都安静下来。   那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小山头。从山巅望出去,极远的地方,好像可以看见隐约的炊烟。傅宁辞知道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堂庭山被封了近千年,山下方圆几十里,只怕都没有任何人家。   他之所以会觉得远处有炊烟,也不过是因为太想与身侧的人,过那些充满人间烟火的,琐碎平凡却又遥不可及的日子。   傅宁辞这样想着,又忍不住偏过去看容炀,容炀却也正看着他。   “在看什么?”傅宁辞笑着问他,“你男朋友帅吧?”   “嗯。”容炀把他的手揣进自己大衣的兜里。   “你也好看,你最好看了。”傅宁辞歪着头靠着他肩膀,满足地叹了口气,衣兜里的小指勾着容炀的手,“容炀,我永远都爱你。”   永远,不管将来我在哪里,你又在哪里,我始终都会爱着你,就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容炀大抵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轻轻嗯了一声,顿了很久才说,我知道的,你也要记住。   他们没有再说别的话了,万语千言,本也不必说。只静静依偎着,看晚霞映红了天空,太阳又从山那边落了下去。   “回去吧。”傅宁辞说。   容炀点点头,忽然又拉住了他的手:“我背你。”   傅宁辞一愣:“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背你。”容炀说着,已经蹲下了。   “这又是发什么神经。”傅宁辞笑着骂他,见容炀坚持,也就配合地伏在了容炀背上,嘀咕道:“我很重的。”   “不重。”容炀已经稳稳地背起了他,慢慢向长明宫走去。   傅宁辞下巴压在他肩窝上,上了山道忽然问他:“你记不记得,你以前也在这里背过我的。我还喂蜜饯给你吃呢。”①   他言语中好像在说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容炀笑他:“本来也是我买的。”   “谁买的有什么要紧,这么小气。”傅宁辞伸手将他肩膀扣得紧一些,“还想吃吗?”   “什么?”容炀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下一秒,傅宁辞便贴上了他的唇,送去了一个吻......   “甜吧?”傅宁辞的唇边带着一点水光,两人都仍偏着头,脸靠得极近,呼吸缠绕着,话语都还带着含糊的黏意。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消失,没有千疮百孔的过去,没有前程渺茫的未来,只是现在,只是月色照耀下的一双有情人。   容炀看着傅宁辞的眼睛,极亮,胜过他见过的万千星子:“嗯,很甜。”   ※※※※※※※※※※※※※※※※※※※※   ①:详见第八十六章 第114章   数千年如一日燃烧着的永明灯悬在半空中。   因为是白天,又是日头最烈的正午,那点微弱的烛火并不明显。   傅宁辞坐在灯下,容炀与他面对着,其余星君也都按北斗星的走势盘膝而坐。   “会很疼。”容炀往他嘴里喂了颗丹,轻声道,“你一会儿忍着些,我一直都在这里,不会让你出事的。”   傅宁辞把那颗丹咽下去,见容炀微蹙着眉,笑着去摸他眉心:“看过那种生产纪录片没?你这叮嘱听着怪怪的。”   容炀没说话,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好啦,想要逗你笑一笑也不能。”傅宁辞看了眼其它人,隔得不算太近,又压低声音对容炀道,“刚才那颗丹苦得很,等下这里结束了,我要吃糖的。”   那丹里面加了杜仲和甘草,苦味其实倒没那么重,容炀伸手摸摸他的唇:“嗯。”   “贪狼。”冯泽唤他一声,“午时了。”   容炀收回手对傅宁辞道:“我开始了。”   傅宁辞点头,慢慢闭上眼睛,忽然又听容炀轻声说了一句,“宁辞,谢谢。”   谢什么呢?傅宁辞想,谢谢他愿意试,还是谢谢他愿意撑下去?容炀是在谢这些吗?原来对他们而言,愿意为了彼此活着,都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情。   他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上次让苏姚姚替他剖丹,根本还没有将丹引出,便已经痛不欲生,如今只会更甚。傅宁辞竭力控制住自己的神色,不要显出痛苦的表情,免得容炀心里难受。但渐渐地,一切也不在他的控制中了。   闭眼之后,本就是漆黑一片,然而不知何时起,那黑暗愈加厚重起来。傅宁辞觉得自己的血肉开始被别的什么所占据,他似乎已经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   这并非堂庭山,而是一片没有边际的丛林中。   时间好像过了许久,久到一粒种子生根发芽,长成苍天大树,上面布满了青苔,蝉虫鸣叫着从它身侧掠过,鸟雀带起的风从树梢上飘过......是一百年,还是一千年?没有谁知道,直到树木被分开,有一个女人自丛林深处而来,一个极其美丽的,人首蛇身的女人......   暗红色的魔气萦绕在傅宁辞身侧,他低垂着头,神色煎熬,身上的衣服已经全被汗浸湿了。风刮的极大,天上黑云密布,仿佛下一秒就会有足够淹没天地的暴雨。   苏姚姚担忧地看着他,小声问前方的冯泽:“禄存星君,你看宁辞还支撑得住么?”   “凝神,别分心。”冯泽温声道,眉宇间也带着担忧。容炀那半颗丹一旦引动,他们必须耗费极大灵力才能勉强控制住。   傅宁辞唇边已经开始渗透出血迹,杜若恒看了眼容炀,后者微微点了下头,她顺势拨了琵琶弦,示意其余星君收手。容炀迅速将那半颗丹压了回去。傅宁辞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溅在容炀大衣和裸露的脖颈上,他意识还没有恢复,往前倾过去,容炀一把伸手将他搂在了怀中。   “估计还有一会儿才能醒。”容炀接过楚晴递来的水,又给傅宁辞硬塞了一颗丹进去。“我先带他回天枢宫。”   “好,我们随后就来。”其余星君也都是精疲力竭,杜若恒收了琵琶,站起身道。   傅宁辞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尚且还有些模糊,目光从幽微的烛火上滑过,最后落在了容炀脸上。   “醒了?”容炀坐在床榻边,探身去看他。其余人也都闻声围了过来。   傅宁辞却只一动不动,怔怔望着容炀,眼中似有万千情愫,深不见底。那些光怪陆离的片段在他脑海中不断回闪着,搅得他头疼,心脏也同样剧烈地疼痛着。   “这是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容炀见他眼睛已然不知不觉泛红,伸手欲要摸他的脸,被傅宁辞偏头躲开。   傅宁辞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手牢牢抓着锦被的一角,死命抑制着想要用力抱住容炀的冲动。垂下眼,喉结动了动道:“大家先出去吧,我......我知道来历了,只是脑子有些乱,让我先理一理。”   几位星君对视一眼,没想到还真成了,只是见他指节都泛白,不知到底是看见了什么,心也不自觉提了起来。但既然这么说,杜若恒也只得道:“那就先出去吧。”   “你也出去。”傅宁辞轻轻推了推容炀的手,“我一个人静会儿......一会儿就好。”   容炀深深看他一眼,傅宁辞低垂着头,也瞧不清神色,但声音疲惫得很。容炀站起身:“那好,有事就叫我。”   傅宁辞没说话,也不知到底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一直到容炀走出去关上了殿门,他这才偏过头,定定地看着容炀刚刚坐过的地方,半晌抬起一只手捂住了眼。   他们并没有等上太久,傅宁辞十分钟后便推门出来了,神色也不像刚醒时那样迷茫。   “可以了吗?”杜若恒问。   “嗯。”傅宁辞握着容炀递给他的茶盏,转着暖手,等热气消散了才终于低低开了口,却好像是一个不相干的开头:“神,神就是人,是女娲造的第一个人。”   话一旦起了头,接下来的,似乎就要容易很多了。傅宁辞喝了一口茶:“《风俗通义》①记载说,‘女娲抟黄土做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不完全是这样的。女娲亲手捏的,只有一个,她用自己的血、头发与鳞片烧成的灰烬,捏了第一个人,并将他封为神。而其余的人,都是藤蔓甩出的泥浆变成的......”   幼神一直被女娲带着身边教养,就这样过了几千年。直到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触不周山,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灵力耗尽。那时远古大圣,盘古,伏羲,皆已不在,女娲在自己即将消散大荒之前,将人族托付给了神,要他维持天道,保人族世代昌盛。   但女娲只教给他各种法术,却没来得及告诉他如何约束人族。于是神便只知竭力满足人族的要求,要什么,就给什么。   然而人是有贪欲的,总是觉得自己得的少,旁人得的多,心中诸多不满。起先是部落之间的争夺,最后,这份怨恨竟然到了神的身上。他们想,同样都是女娲所造,为什么神就可以天保九如,而自己,却必须经受生老病死呢?凭什么他高高在上的给与,而自己只能被施舍?这样的念头,就像野火一样,在人族蔓延开来......不知是谁,最先提出了那个可怕的想法,他们决定要弑神,仿佛只要神不在了,人族就可以拥有一切。   他们不仅那样想了,也真的那样做了。   那场不自量力的动乱当然很快就被镇压下来,然而神却因此震怒,生平第一次涌现出了憎恶之感。他不再对人族予取予求,也开始拒绝替人族除妖驱邪,即使这样,也无法熄灭神心中的怒火,人族想杀他,他为何不可以杀人?但对女娲的承诺始终约束着他,神就在两种情绪中煎熬,终于有一日,他醒来,却发现原本只有他的神殿中,出现了另一个人,和他有着一样的面庞......②   “这就是天魔的来历,他是神心中的恶念所化。天魔的强大程度超出神的预料,神知道镇住天魔后,自己只怕也会消散。为了让人类有所庇荫,便提前将灵力附在巨门星上,让若恒姐诞世。”傅宁辞顿了一顿道,“后来的事情,也都和若恒姐上次所说一样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忘了言语。却是卫顺成先开口:“那现在知道来历了,也还是没办法啊,神都不在了。”   “就你一人有嘴是不是?怎么这么爱泼冷水?”苏姚姚扭头骂他。   “我就说句实话怎么了?”   “吵什么?”容炀皱眉,沉默了一会儿对杜若恒道,“这么晚了,姐姐,先散了吧。”   杜若恒自刚刚起,便一直没说话,也不知是因为天魔的来历惊讶还是别的什么。听容炀这样讲,捏了捏眉心:“好,那就明天再说。”   其余星君也都心情复杂,跟着杜若恒离开了。   傅宁辞见他们消失在夜色中,低下头继续喝那杯凉掉的茶,容炀伸手给他换了杯热的,在傅宁辞来接时握住了他的手:“你还有没有什么没说?”   傅宁辞镇定自若道:“天魔的确是由神的恶念所化......”   “我相信。”容炀打断他,“我是问你,除此以外,你还看见别的什么没有?”   “没有。”傅宁辞肯定道,仿佛丝毫不觉得这句没有是给自己判了死刑。   “宁辞,你刚刚醒了整个人都不对劲,你到底看见什么了。你不要骗我。”   “我骗你什么。”傅宁辞道:“我就是有点吃惊而已,姚姚他们不也挺吃惊的吗?就你最镇定,你是不是早猜到了?”   容炀不说话,只看着他的眼睛,傅宁辞被盯得不自在,“真的没有了。”他把手抽出来,贴过去亲一下容炀的脸,又对他笑一笑:“我饿了,你去给我煮碗粥行不行。”   容炀抿了抿唇,还是起身一言不发出去了。   傅宁辞抓过茶灌了一口,心绪方定下来,门口又传来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却是杜若恒。   “我让禄存拖住他了。”杜若恒道。   傅宁辞看着她走近,他已经明白了杜若恒昨天那一眼的意思:“姐姐想问我什么?可以让我先问吗?”   杜若恒愣了愣:“你说。”   “姐姐真的没有看见过神的脸吗?”   “我的确没有看见过。”杜若恒轻轻地叹了口气,顿了片刻说,“不过我想,我应该是知道的,对吗?”   “不,没有应该,谁都不要知道的好,”傅宁辞摇摇头,“姐姐昨天的答案就很好了。”   杜若恒看着傅宁辞,这四年来,她的确是以为他是贪狼星君,才对他器重有加,但即便抛开那个身份,他依然是个讨喜的青年人:“我其实不是想问你什么。天魔的来历,我从前也想过,虽不完全一致,也接近了。只是不愿承认,觉得师傅不该和魔物扯上关系,今天,倒是确定了......我来,只是想与你说一句抱歉。”   傅宁辞就笑了:“这更没有必要。姐姐以为,我是因为容炀才成了天魔,所以我无辜?不是这样的。世间种种,因缘际会,我也是刚刚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因我而起,自然该由我而终。”   杜若恒不解地看着他:“在我诞世前,还发生过什么吗?”   “都不重要了。”傅宁辞没有回答她,神色平淡道:“也不用十五天了。只容我再看他一眼就好,等今晚容炀睡下,我便了结吧。”   “你可以再......”   “夜长梦多,姐姐怎么心软了。”傅宁辞微微挑起嘴角,“只是,天枢在容炀那里。还要借姐姐的琵琶一用,让我死得干净些。”   杜若恒微微合上眼,但她早已决定要保容炀,宁辞的死,便是注定了:“那好。丑中,我在山巅等你。”   ※※※※※※※※※※※※※※※※※※※※   ①:《风俗演义》这本书是有的,那一段和后面共工的部分是引用,其余地方我编的。②:神和天魔的关系:一百零二章和一百零三章有暗示。(和女娲的关系一百零二章也暗示了一下,但是比较模糊)至于宁辞到底隐瞒了什么,大家回头看这两章,应该也能猜出来一些,猜不出也没关系,后面会写的。 第115章   满月即望,星飞云散。   今夜山巅的风并不算太大,寒意却依旧刺骨。   杜若恒望着远处漆黑天幕,早已过了两点,仍然不见傅宁辞踪迹。她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正想着,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杜若恒转过身去,却并不是预想中的人。   “宁辞睡着了,总得两三天才能醒吧。”容炀在亭中坐下,“香炉里混着燃的那张符,我看像是姐姐的手笔。估计姐姐找宁辞还有事,他既然来不了了,我总得替他说一声。只是不知道你们约在这里,所以找了一会儿,让姐姐久等了。”   容炀话说得周全,但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眼睛深得惊人,又对杜若恒道:“天气冷,姐姐还是过来坐吧。”   杜若恒看了他一眼,将手上琵琶缩小,化作一枚胸针别回了衣服上,在容炀对面落座:“你这一套冠冕堂皇不知是和谁学的,只是既然不是我教的你,那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事到如今,宁辞是一定......一定要死的,你拦得了一次,还能拦得了第二次吗?”   “如果我非要他活着呢?”容炀面沉如水,“姐姐能替我出个主意吗?”   “我没有办法。”杜若恒冷声道。   容炀也不生气,一手把玩着那只骨笛,前言不搭后语地道:“宁辞有事瞒着我。”   “那你该去问他。”   “怎么问他?他明明答应要为了我活着,现在却又一心求死......他什么都不会说的。”那只雪白的骨笛在容炀同样没有什么血色的手指间转着,“不过,姐姐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是看见什么了,才会这样急切地要了断。”   “我不知道。”   “是吗?那我先猜一猜吧。”容炀将骨笛反手按在了桌上,“按宁辞的性格,如果他今日看见的是天魔无法控制,为了让我死心,他一醒,只怕就会痛快说出来。这样拼命遮掩,我倒觉得他是知道了办法,却不愿意说。”   杜若恒面无表情,抬手撑着桌角,容炀又问:“姐姐是什么时候把符给宁辞的?又是什么时候和他约好在这里见面?我煮碗粥的功夫,禄存星君何至于来和我说那样久的话?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什么,才又转回去见他?”   杜若恒镇定道:“他今日所说的,连廉贞都听得出来是没有办法,你闹不明白?非得宁辞把那几个字甩在你脸上才相信?我的确在你走后去见了他,不过便是去定下了断他的事,也没有指望瞒得住你。”   “这就更加说不通。你不是言而无信的人,说好了十五天,何必急在今日?你是没有指望满得住我,你想的是,待我昏睡过去,醒来便木已成舟,瞒不瞒的,有什么要紧?只是不巧得很,姐姐那张符的确画的不错,可我前有好些年灵力不济,只能在这上头下功夫,再精妙的符咒对我却没什么用。”容炀略一挑眉,在桌上扣了扣,“有办法的,对吧?办法在我身上。”   杜若恒死死地扣着自己的手,面上不显出一点纰漏来,容炀却微笑道:“也应该在我身上,毕竟我是七星之首。”   他站起身,负手立在亭边,看远处的北斗星,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刚刚说谎了,来得这样晚,不是找不到路。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想想,解法在我身上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这样一想,才发现自己遗漏掉了许多事:我明明最后诞世却占了首位、姐姐你又曾对我说过,如果天魔现世,我或许是唯一的指望①。我到底特别在哪里?”   杜若恒仍是不说话,今夜的第一步就乱了,她如今是多说多错。只听容炀道:“还有在镇魔台上那两年,天魔与那段灵识说过一些很奇怪的话。当年我因为私心统统没有告诉你,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他们在争什么。不过我想,你应该有答案......”②   容炀沉吟片刻:“我和神到底有什么关联?”   风从亭边吹过,杜若恒理了理被吹乱的鬓角,怎么都理不好,就像眼前的事一样,一团乱麻。   “你和神的联系,我前日已经说过了。你要是不信,我也没有别的办法。话都让你说完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再要怎么胡闹都随你,记着答应我的十五天就够了。”   杜若恒起身欲走,天枢却径自飞了过来,深深扎进亭边,离杜若恒堪堪一寸远。   “这是要和我动手吗?!”杜若恒一怔,退后一步道。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姐姐听我说完。”容炀上前来,拔下剑站在她身前,“哪怕你不说,十五天到,我也不会让宁辞死的。我已经想好了,真到了那样的境地,我就把剩下的半颗丹也给他,应当能将天魔再压一阵子。”   杜若恒猛地抬起眼:“你......”   “我可能会因此消散,也可能丧失所有灵力......但是天魔依然存在......你当然也可以在我死后杀了宁辞,那另当别论。不过如果还有其它办法,大不了也是我的命,至少宁辞可以活下来。运气若好,或许我仍然可以把这半颗丹留给他,哪怕不行,已有的半颗,也足够他驱妖除邪了。”容炀语气很平静,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   杜若恒气极反笑:“你在威胁我?贪狼星君,你还真是......”   “我这不单是为了宁辞,也是为了彻底解决天魔这桩事。”容炀神色不变,“杀了宁辞,天魔也不过是附着在魂魄上四散各方,上一世是我收集了魂魄,但即使没有我,可能哪一日机缘到了,也会自行凝聚。若是有其它法子,还请姐姐不要为了保全我,徒留隐患,宁辞可以代替我,这四年,他不是一直都很称职吗?姐姐既然说了我是指望,那就合该我担起责任来。”   杜若恒冷笑一声:“你几千年都不会做一个星君,如今倒想着苍生了,你当我信吗?”   “我既不会做星君,姐姐就更没有必要保我了。再则信不信不重要,孰轻孰重,姐姐心中有计较......”   容炀话没有说完,挨了重重地一巴掌。杜若恒惨白着一张脸,颓然在冰凉的石凳上坐下,指间抖得止都止不住,她知道容炀说的是认真的,除非傅宁辞能活,他才可能安生做个星君。只能活一个的情况下,她要保容炀,是保不下来了......禄存说得对,容炀这几千年,疯得越来越厉害,她三千年前就管不了,弄出那样一场祸事,现在更管不了。   容炀擦去唇边血沫,没有再催促她。杜若恒也一直不说话,等到山那边已经有朝霞了,她终于开了口,一字一顿道:“镇魔链,是神的筋脉所化,现在镇魔链断了,就得用其它地方的血肉去补。我本来想用永明灯,那是神的双目,但是补那个缺口不够......剩下的,就只有你了。”   容炀静静看着她,杜若恒叹了口气:“你问我,你和神,什么关系,我的确说不清......有件事情,我曾与宁辞提过,南斗六星,北斗却有七星。其实原本也只得六颗,后来多的便是你。③神当年抽掉筋脉,挖出眼珠,又点化北斗灵力......与我说完话之后,便再无意识,但躯壳仍在。我那时懵懂无知,依着人族的样子,做了棺木,也还是搁在镇魔台上。结果七日之后,躯壳不见了。也是那天夜里,北斗星凭空多了一颗,星灵谷中也多了一块星灵石,再后来,你便自其中诞世了......你当然是不同的,因为贪狼星本就是神的血肉所化,或者某种程度上讲,你是神的转世。”   容炀忽然想起了他曾在镇魔台上看见天魔模糊的身影,他当时觉得熟悉,现在知道了,原来那影子和自己是一样的。④   “其实已经不是神了。”容炀想了想忽然道,“天魔也是神的一部分,天魔出现的那一刻,神就已经不存在了。”   杜若恒没有说话,容炀也没说其它。   太阳快出来了,天将明未明,晨星寥寥,北斗都隐在云后,自然也看不见贪狼星。   容炀收回目光。他心道原来是这样,果然一开始就是他害了宁辞,好在现在可以把欠他的还给他......只是没有机会与他道别了。   傅宁辞又陷入了梦境中,似乎被什么压着,空气都沉甸甸地,总是醒不过来。   他想自己怎么会睡着了?得快些醒来,杜若恒还在山巅等他,只有他死了,容炀才能安宁。   他越是这样想,越是醒不了。朦胧中,傅宁辞仿佛看见容炀推开了内殿的门走进来,那他刚才去哪里了?   他看着容炀一步步走过来,左手腕上,镇魔链不偏不倚地绕了一圈。容炀半跪在床榻边,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你都离开我那么多次了,这次换我吧,你要好好的。   傅宁辞着急起来,想问他在说什么,可完全动弹不得,他连这到底是不是真的都不知道。然后他看见容炀咬破了自己的手指,血迹点上了他的眉心......   殿外好像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一刻没有停过,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便如同盘古开天之前的混沌一般。傅宁辞觉得全身骨血都开始痛,但和引丹又不同,有什么说不出的东西正在抽离,他面上全是冷汗和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容炀的......   容炀的手,终于从额上离开了,他似乎很虚弱,眼睛已经没有办法睁开,他俯下来吻了吻傅宁辞的唇,同时渡给了他什么,然后容炀贴着他的面,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只能依稀从唇形分辨,他说,我爱你......   傅宁辞真的清醒过来,是半个月之后了。   苏姚姚坐在交椅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瞌睡,见他眼睑动了,大惊小怪地扑上来:“你总算醒了!”   傅宁辞心里慌得很,抓着苏姚姚的手臂,声音也沙哑:“容炀呢,容炀呢?!”   “你累不累,你先歇会儿......”苏姚姚不敢看他的眼睛,自己的眼眶倒是红的。傅宁辞觉得气都喘不上来,内殿中所有人都在,唯独不见容炀的身影。他知道了,那不是一个梦。   “带我去见他。”傅宁辞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身上没有力气,还没站稳,又跌在了地上。   “你冷静些......”冯泽上前扶他,傅宁辞一拳砸在了地上,指间血肉模糊:“我要见他!”   他在后山存放自己尸体的洞穴里,看见了容炀。他以为那口空棺材是给自己准备的,最后却是容炀躺在里面。⑤   “我为什么没有死?”他摸着棺盖道。   苏姚姚以为他在说那颗丹,小声道:“你的魂是永明灯凝聚的,和一般凡人不一样,所以受得住。”   傅宁辞却像根本没有听见一样,还是低声重复着,我为什么没有死......他从醒来,一滴眼泪都没流,苏姚姚却已经不忍看,手掩着嘴啜泣着从洞穴里出去了。   傅宁辞跪坐在棺材旁,手抖了许久,才将棺盖推开。容炀静静躺在里面,就像睡了一样。   傅宁辞低声叫他:“容炀,哥哥......哥哥,你干嘛不理我......”   可惜容炀不能睁开眼对他温柔地笑了。傅宁辞扶着棺沿站起身,跨进去躺下,又将棺盖拉回来。里面窄得很,又黑,但没关系,他们可以贴得很近。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点了杜若恒留下来的符,原本容炀回到内殿就应该昏睡过去,却不知为何,一点征兆都没有。反而递了粥给他:“熬好了。”   傅宁辞心焦,又怕容炀看出了端倪,只能接过来慢慢吃。容炀坐在他身边,轻轻摸着他的背,闲聊一般温声道:“你慢点吃,这么大的人了,烫着自己怎么办?......你坏毛病多得很,一日三餐也不按时吃,天凉了该加衣也不记得,遇事又爱逞能......都得改,知不知道......”   傅宁辞心里有事,便没能听出容炀的意思,想着自己要离开了,还笑着握住他的手哄道:“不是有你嘛。”   他现在仍然可以握住容炀的手,只是一点温度没有,凉得像冰。   傅宁辞抱着容炀的尸身,想用自己的体温,让他重新温暖起来。他将额头抵在容炀肩窝上,就像过去一样,小声道:“你要睡就睡一会儿吧,但不要睡太久,我一个人会害怕的......哥哥,我会害怕的......”   傅宁辞一刻不停地说话,他讲他们的过去,也讲那几年分别的思念......那样多的往事,似乎也要说尽了,还是没有人回应他。   傅宁辞在黑暗中,用指尖一寸寸地描过他面上的轮廓:“我还有件事没告诉你.....我认识你好久了,比你知道的,还要久......”   ※※※※※※※※※※※※※※※※※※※※   ①:第九十七章 ,②:第一百零二章,一百零三章,③:第七十章,④:第一百零四章,⑤:第八十章 第116章   共工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①   女娲在广袤大荒中寻找五色石,又断鳌足立四极,杀黑龙济冀州②......直到神在浮丘之西找到了她。   “你不在堂庭,怎么来了这里?”女娲看着尚是少年模样的神问他。   神没有回答,把玩着地上堆积的石头:“母神为何不回去?”   “山火不熄,洪水不消,我得将天上的裂缝补好,否则人族就会陷入危难。”   “我不喜欢人族。”少年道,自海上而来的风吹动着他玄色的衣衫,“他们一点都不好,在神庙中参拜我时,总是做出恭敬的样子来,可那日,我化了凡相下山,却又听见他们说......”   “说什么?”女娲温声问。   少年低垂着头,闷声道:“总之我不喜欢他们。”   “容炀。”女娲摸一摸他的头顶,轻声唤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起这个名字吗?炀是火,是功德更是灾祸,去礼远众曰炀,好大殆政曰炀,薄情寡义曰炀③,炀是人性中不好的一面,是人族的弱点。而你身为神,要容忍,要包容,知道吗?”   容炀低着头,也不晓得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女娲便道:“既然找来了,要是不想回去,就留在这里陪我补天罢。”   白驹过隙,流光易逝,又是几百年过去,苍天的裂缝终于被补好,天边漂浮着五彩的云霞,嵌在缝隙上的六块五彩石,变作了南斗。   “为何只有南边有?”容炀望着天幕,便又依样择了六块石头,送上北边去。   “容炀。”女娲在背后唤他,容炀走到她身边,女娲指着神州大地,漫山遍野的花都开了,远处炊烟冉冉,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派繁盛景象:“以后人族就交给你了,你要维持天道,不要让他们被妖邪所害,保人族世代昌盛。”   容炀诧异地看着她:“母神呢?你要去哪里。”   “我从虚无中来,要回虚无中去了。”女娲的眉目温和又从容。   容炀面上显出一丝慌乱,他想说自己不愿独自支撑天道,也不想守着人族,他们明明嫉妒厌恶他......可他又想起女娲说的话,她要他容忍,因为他是神,于是终究只能沉默。   女娲看着他落寞又隐忍的神情,几百年间,容炀长大了一些也长高了,但面容还是青涩的。女娲心有不忍,想了想,牵起他的手道:“随我来。”   他们跨过山川与河流,经历日升与月落,最后到了一片茂密的丛林。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人族的起源。”女娲带着容炀走到丛林深处的泥地边,昔年她造人的仙绳还放在这里。她没有用,弯下腰,捧起一点泥浆,亲手捏了一个泥娃娃,落在地上,便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儿。④   那婴儿睁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女娲道:“容炀,给他起个名字。”   “这里这么安静,没有人声喧哗,那就......宁?”容炀心不在焉,说着随手在地上写下一个宁字。   女娲微笑:“以后便由他陪着你。”   “母神?”容炀诧异与那懵懂婴孩对视一秒:“他陪着我?他会一直陪着我吗?”   女娲摇摇头,拿过容炀手里的木棍,在宁后又加上一个辞字,“这个孩子,就叫宁辞罢,他是人族,会老会死,他的人生于你是蜉蝣一瞬,你们终有辞别的那一日。但他可以陪你度过这一段光阴,也可以让你了解人族,学着去爱他们。”   容炀看看那个孩子,又看看女娲,脸上还有些迷茫,但女娲却没有时间与他说更多了,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母神要走了。”   “不。”容炀慌乱地回握住她的手:“母神......”   他什么都没能握住,女娲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只余一阵风,吹过寂静的丛林,就像天地间发出的一声哀叹,最后一位远古大圣,也消散了。   容炀怔怔地看着丛林四周,母神不在了,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失神地站在原地发呆,直到那被取名为宁辞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   容炀愣了一会儿,摘了一片巨大的叶子将他包起来,抱在怀里。孩子是软的,暖的,容炀忽然觉得安心了一点,还好,他不是独自一人。   那婴儿是饿了,无师自通地咬住了他的手指便不哭了,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容炀笑,容炀神色温柔下来,他还有宁辞陪着,他们可以一道回堂庭去。   那时堂庭山上只得他们两人,但身边多了个小孩子,时间总是转眼就过。宁辞不知不觉间,就会说话了,会走路了。   容炀在神殿见各部落的首领时,他就安静坐在容炀身边绕着他的墨色长发玩,等人走了,再从帘幕里绕出去,拿贡品吃。容炀下山时,他就坐在半山腰的宫门前,容炀回来得再晚,他也等。有时候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容炀披着一身月色回来,背起他往殿中去。宁辞中途迷糊着,小手勾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叫哥哥,容炀应一声,他便安心地继续睡。   无数个琐碎的日子就这样过去,有一天,容炀四更才回堂庭,见宁辞还坐在宫门边,半蹲下去握他的手,将他往自己背上带。宁辞却忽然醒了,揉着眼睛拉着容炀的手站起来冲他笑:“哥哥,不用背,我醒了。”   容炀揉揉他的头,“醒了也没事,可以趴我背上继续睡。”   “真不用你背,我都这么大了。”宁辞站在他身前,有点得意地将手从自己头顶比到容炀眉骨上去,“我快要有你高了......”   那时候彼此靠得极近,宁辞眼睛像天幕边低垂的星子一样亮,里面全都是容炀的倒影。容炀莫名地,在那一瞬间忽然有些乱,宁辞不知怎地,话也突然停了,似乎在同时慌乱了起来。   他们怔怔地,不由自主地又对视了一会儿,终于都略带狼狈地移开了视线,容炀定了定神开口道:“可不是快有我高了,转了年都满十七了。”   宁辞支吾着嗯了一声,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一面还是牢牢拉着他的手不放:“哥哥,我们回去吧。”   他们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又忍不住偷偷去看对方,在将要被发现前,仓促移开视线。但手却是越握越紧,一直到掌心都出了汗。不觉得烦,反而有种异样的满足,好似两个人被黏在了一起。   便是从那个月夜开始,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悄悄发生了变化。只是看着彼此都觉得心中满满胀胀,不自觉地便有了笑意。   可这变化到底是什么,谁也还不能说清楚。第二月容炀下山除妖时,都仍在思量着。途中,他路过一处村庄,碰见一户人家正在娶亲。容炀在篱笆外面停下了脚步,看那对新人握着花绳两端叩过苍天厚土,一块装饰用的红绸,被风吹起来,刚好落在了容炀手上。   他看掌心中的红绸,脑海中又浮现出宁辞带着笑意的眼,他忽然明白了。   但女娲留下宁辞陪他,是希望他学着怎样爱人族,可是这世上的人形形色色,他只爱上了宁辞,这样,可以么?   那次作乱的是上古的妖物,存在的时间比容炀还要长上许多,本就极难对付,况且当容炀一剑刺入那妖物喉间时,还有人族在他背后放了冷箭,正中心脏。   那射箭者仓皇跪下说是无意,容炀心中知道他们对自己诸多不满,但记着对女娲的承诺,也不多计较。自己拔了箭掷在地上,抹掉血迹,作出无事的样子回了堂庭。可他除妖时就已经负了伤,虽然想瞒着宁辞,强撑着像寻常一样与他说笑到了神殿中,到底还是一口血呕了出来。   宁辞脸都吓白了,容炀温声道:“没事,没什么,你别怕。”   “怎么会没事!”   容炀也自知这副样子没什么说服力,轻轻拍拍他的手背:“真的没事,我去后山闭关调养几天就好了。”   宁辞闻言拦腰便要抱他,被容炀拉住了:“没那么严重,你扶我一把就行。”   宁辞拗不过,只得半搀半扶着他去了后山,一路上不说话,容炀开口他也不理。到了山洞口,扶着容炀坐下,便要出去合上洞口浮雕。   容炀见他这就走,一把拉住他的手:“别难受了,当真一句话都不和我说?”   宁辞挣了一下没挣开,便不动了,低垂着头。容炀撑着又站起来,去看他的脸:“怎么哭了,你乖一点,别哭啊......”   “我没哭。”宁辞抬手抹了下脸,声调焦急又道:“你快些坐下罢,你好生闭关调养,我就在洞口等你。”   “你别在洞口了,自己回殿里去。”容炀咳嗽了一声,放开宁辞的手,盘膝坐下。宁辞一步三回头地到了洞口,临着要出去,容炀又叫住了他。   宁辞有些不解地走回去,容炀抬手摸了摸他还有泪迹的脸:“宁辞,你等我闭关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宁辞怔了一瞬,也不追问,点点头:“嗯,我等你。”   他并没有听容炀的话回殿中去,就抱着膝盖,坐在山洞外,月落日沉都不曾离开。盯着刻着浮雕的厚重石门,一心一意等容炀出来。然而到了第三日,容炀没出来,山道上却传来了异样的动静。   宁辞放心不下,只得绕出后山去看。却见大队的人马拿着兵器向神殿而来,打着的,竟然是弑神的旗号。   宁辞心中一惊,用力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容炀身上还有伤,也不知道养到什么程度了,他不能容炀陷入险境。可那些人失心疯一般上堂庭来,找不到容炀肯定不会罢休,要怎么办呢......   再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那些人只怕就会到了神殿。情势越是紧急,宁辞反而定了下来。容炀每次下山,都化了凡身,并没有人见过容炀真容,也没人见过他,甚至根本无人知晓,神山上除了容炀还有其它人在。他们要弑神,不外乎弑神殿上坐着谁。   宁辞念及此不再犹豫,最后跑回后山抚摸过石门,幻想是抚摸过容炀的脸,然后回到神殿,换上容炀的衣裳,拿了容炀的剑,端坐在帘幕后的紫檀椅上......   宁辞的剑术是容炀亲手教的,可他到底只是个凡人。能以一敌百,却不能抵千,抵万......但那些人冲进来时,宁辞并不觉得害怕,因着至少容炀安全了。待到容炀伤好,他们也就奈何不了他了......可他又担忧起来,要是容炀下次再负重伤怎么办......自己只护得了他这一次......   宁辞身上的血越来越多,在眼前模糊的那一瞬,他想到了容炀说闭关出来之后要告诉他的话,会是什么呢?君心同吾心,宁辞觉得自己知道了,只是,没有机会听容炀亲口告诉他了。   如果有来世,宁辞想,如果有来世就好了。哪怕渡过忘川河,踏过三生石,自己也会记着他,等下辈子,他还要来堂庭见他,听他说那句来不及的话......   前尘往事说尽,棺材中,容炀尸身却始终冰冷,不能给他半分回应。   傅宁辞将他贴得更紧了些,摸着他的脸:“我替你抵了一命,你就一定要还给我吗?我们之间的债,怎么可以这样算?我一条命,能赖着你这么多年,实在很划算......只是现在你还给我了,我还能剩下什么......”   容炀的衣服,终于还是被他迟钝的泪水沾湿。傅宁辞无端想起容炀做他邻居那几年,有一阵闲得无聊,自己找了本唐诗,让容炀抄了,自己摹着练字,其中有一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他们中间隔着的岂止是山岳,所以不管多么努力,付出多少,纠缠了到如今,到底也没逃脱两茫茫的境地。⑤   ※※※※※※※※※※※※※※※※※※※※   ①:引自《史记》;②:引自《淮南子》;③:引自《谥法》;④:傅宁辞第一世也是女娲捏的在七十章暗示过。⑤:引自《赠卫八处士》 第117章   “进来。”   曾豪轩推开门:“副局,这里有份鬼族的报告得批阅,还有财务处这个月的报表,也得您审一下。”   傅宁辞从电脑前抬起眼:“放这儿吧,我等下看过签了字,你隔一个小时来拿。”   “好,我知道了。”曾豪轩点点头,把文件放在桌边,又探究地打量了傅宁辞一眼。过年前,他家里有些事就提前请了假,等春节结束再回民研局,已经是二月末了。回来之后,就一直觉得局里气氛不太对劲,他们私下议论,一致觉得问题主要在副局长身上。   原本傅宁辞性格一直都算温和,平时也和大家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偶尔他们办错了事,傅宁辞就算说两句,也不是多严厉,转头还替他们收拾残局。现在,不知道怎么的,整个人像是和外界隔着一层玻璃,表面上貌似没什么变化,实则外人都靠不近他......   “还有事吗?”傅宁辞见他还没走。曾豪轩回过神:“哦,哦,没有了。副局,我出去了。”   曾豪轩回自己工位上把安全月活动方案写了,去茶水间倒水碰上了苏姚姚。看没有其它人,还是没耐住好奇心问她:“局长,副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苏姚姚撕开一袋速溶咖啡往杯子里倒:“出什么事?”   “我就是不知道才问的。”曾豪轩殷勤地拿过她的杯子,“局长,我来冲。”   苏姚姚干脆递给他,轻轻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你们副局心情不好,你们这段时间自己做事都认真点,不要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什么都要他来善后。”   曾豪轩看苏姚姚不打算再说的样子,只好应了一声,又想起另一件事:“局长,那连着七天的暴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还没见过那么大的雨呢,范围又那么广,感觉跟世界末日一样。看着就不是正常现象,结果回来问,局里好像也没人清楚。”   苏姚姚心想要没有那场雨,才真是要末日了,能不能站在这里讲话都两说。正想着,又听曾豪轩瞎猫撞死耗子地补了一句:“对了,还有容顾问,他辞职......”   曾豪轩话没问完,就看苏姚姚对他使了个眼色,转回头,傅宁辞正抱着手臂依在门边:“聊什么呢?”   “没什么,聊工作呢,我正骂他。”苏姚姚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打着哈哈站起来。   傅宁辞满不在乎地点了下头,抛把钥匙给曾豪轩,“文件都批好了,自己去拿,顺便给我把门锁了。”   苏姚姚见他外套都穿好了:“你这是要下班了?”   “怎么,你要开会吗?”   “不开,不开,明天见。”苏姚姚摆摆手,傅宁辞转身便走了。她看了眼时间,知道他又是要去星灵谷。   容炀的尸首,就放在水潭中的贪狼石上,傅宁辞走过去躺在他旁边,轻轻攥着容炀冰凉的手和他说话,永明灯就在头顶上静静燃烧着。   “枫江一天到晚地堵,我提前半小时下班都来晚了,你不生气吧......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生气。”傅宁辞侧了**,靠得更近些,“还有啊,我换到你的办公室了,不过我还是一点都不想上班,只想呆在这里陪你。可是若恒姐说她不做亏本买卖,你的丹在我这里,我就得干活。你算盘打得多精,自己成天躺着,让我替你做苦力......”   他一寸寸捏着容炀的指节:“其实我也可以不听若恒姐的,但还有我爸妈。他们生我养我,又只有我一个,我既然没死成,总还得给他们养老送终......不过我大概也只能撑到那个时候......”   他说着说着,靠着容炀肩头,迷糊地睡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我得走了。”傅宁辞揉了下眼睛,“一早要去市政府开会,我先回家换身衣服,今晚要是不用加班,我再来看你。”   他手肘抵着石头,半支起来偏过去吻了吻容炀的唇,眼睛无意扫过他的左手腕。忽然发现上面绕着的镇魔链不见了。   他瞪大眼睛,把容炀手拉过来,的确是不见了,明明前两日还在的。那天,容炀将天魔魔气引入自己身上之后,不仅心跳、脉搏、鼻息再无,镇魔链也像是长在了他手上一样,根本不可能落下来。   傅宁辞一下子连呼吸都快忘记了,好半天才从外套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喂,姚姚,你这几天来过星灵谷吗?”   “没有啊。”苏姚姚声音一开始还带着点睡意,这下也清醒过来,“怎么了?”   傅宁辞吸了口气,看着容炀的手腕:“镇魔链不见了。”   “镇魔链不见了?!”   冯泽刚踏进总局大门,就被叫到局长办公室,从杜若恒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   “是。”杜若恒脸色有些疲惫,半小时前,她才从枫江飞回来,“我已经去看过了,除了镇魔链不见了之外,其余没有变化,你们暂时不用过去了,我只是和你说一声。”   冯泽颔首,看杜若恒若有所思的神情,问她:“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有,也没有。”杜若恒沉吟片刻道:“那天在山巅上,容炀随口说过一句话,他说,师傅其实已经不能算神了。天魔也是神的一部分,天魔出现的那一刻,神就已经不存在了。”   “我曾经一心希望容炀成神,他当年灵力也早胜我们百倍,却始终不能如愿......后来我在想,或许原本就是我想岔了,毕竟灵力是可以修炼的,内丹......若是机缘对了,恐怕也能修炼得来,他不能再成神,或许是因为一开始就缺了什么。”   冯泽有些明白杜若恒的意思了,天魔属于神的一部分,其余的,经脉成了镇魔链,双目变成永明灯,血肉化作星石让贪狼星君诞世......现在天魔魔气已经回到容炀体内,镇魔链也不会凭空消失,只怕也是......   “姐姐,那你告诉宁辞了吗?”冯泽问。   “没有。”杜若恒撑着额角,“不过是个猜想,也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不能确定的事情还是先别告诉他了。免得空欢喜一场,疯了一个又疯二个。”   冯泽听她这样说,也觉得有道理,只是想了想又说:“姐姐还记不记得你当年算的那一卦?大凶大吉,祸福相依......这凶和祸,或许真的都快到头了。”   傅宁辞并不知道总局里的这一番谈话,自己倒是又查了不少古籍,也没有找到一星半点的记载,日子就还是一样不紧不慢地挨着。   转眼又是三月了,他去公安局办事,路过枫江博物馆,已经快到闭馆的时间,空余的车位有不少,他想了想,便索性停了车进去。   原来放古尸玻璃展柜的地方,在古尸失踪之后,换成了一个巨大的青铜尊,傅宁辞走近看,竟然恰好也是祈国的。他又在里面胡乱逛了逛。走到负二楼楼梯口时,停住了脚步,五个月前,他就是在这里重遇了容炀。   傅宁辞好像又看见他朝自己一步步走来,微笑着说了一句,你好。   “我不好。”傅宁辞低声道,“你不在,我一点都不好。”   他说罢,心底又酸楚起来,叹一口气,也没有心思再看了,出了博物馆大门开车往星灵谷去。   这时已经快要天黑了,然而傅宁辞往前开了一段路,忽然闻得一声突兀的雷响,紧接着天变得越来越亮。他有些诧异地在路边停下车。抬头一望,才发现不知何时,将要落山的太阳又高高地挂上了天空,月亮也出来了,还有漫天的星子,北斗中,贪狼星尤其亮,竟然胜过了太阳与月亮的光辉。   越来越多的人被这奇景引到了街头来,不住地议论、拍照,一时间热闹极了。傅宁辞听见身后忽然有个小孩子惊呼:“花开了!”   街旁的树木竟然连枯枝都抽出了嫩芽,春花烂漫在枝头竞相盛开。   如月十二,惊蛰。   惊雷初响,万物复苏,神归大地。   街道已经被人潮挤得水泄不通,车是没法开了。傅宁辞从人群中挤出去,拼命往山上奔去。女娲庙已经关门了,这本就是民研局在管,傅宁辞手上有钥匙,这时候也等不及拿了,一剑劈了门就冲了进去。   他一口气跑进了星灵谷,贪狼石上却是空无一人,只余一盏已经熄灭了的永明灯。   “容炀!”   声音在星灵谷中回响,傅宁辞环顾四周,并没有人影,他又从密道中出去,在空荡荡的女娲庙里绕过一圈,终于在星灵宫,贪狼星君的塑像前,看到了一个负手而立的熟悉身影。   似是有所感应,那人转过身来,说不出有什么地方变了,但面上仍是熟悉的温柔笑容:“你在找什么?”   傅宁辞喉咙有些发紧的开口:“找男朋友。”   “哦?”容炀笑意更深了一点,“找到星灵宫来了?”   “是啊。”傅宁辞心定下来一些,走到贪狼星君塑像前的蒲团上坐下,“我上次就见到一个姑娘在这里求姻缘,当时我就想,不知道灵不灵,若是灵的话,我也是单身,也可以来求一求。”①   “你是单身?”容炀挑眉。   “嗯。”傅宁辞仰面看着他:“只是不知道,这姻缘,你管不管?”   容炀握住他的手:“别人的不管,你的,我还是要管的。”   傅宁辞终于在他指间重新感觉到了温度,整颗心都暖了起来:“那我的姻缘在哪里?”   “你看我怎么样?”容炀说着,手劲一带,将傅宁辞拉了起来,牢牢抱住他。   傅宁辞的手用力抱着他的腰,整个人都在不住地抖,并不像表面装得那样淡定。   “不怎么样。”傅宁辞贴在容炀耳畔,咬牙切齿地说:“一点都不听话,不知道在我粥里放了些什么符灰,难吃死了。一觉醒来,只能去棺材里找你,我要你的命来换我的吗?你都不在,留我干什么?”   “你不也一样。说了要等我。结果我闭关出来,你却......我连你的棺材都没处找......”   “你少扯开话题。”傅宁辞赶紧打断骂他。   “好好好,我的错。”容炀偏头吻一吻他的面颊,“我不是回来了吗?以后都不走了,你还要不要我?”   傅宁辞将他抱得更紧一些:“要,怎么不要。”   他们走出女娲庙时,太阳总算落下去了。不过接下来的一个月,今日的奇景大概都要在新闻上来回播报了。   夜风吹过山道旁的新叶与花蕊,带着一点草木的香气。傅宁辞道:“你旷工这么久,明天得加班了。”   “我工作不太熟悉,你陪我?”容炀笑着与他十指紧扣。   “陪。”傅宁辞闻言也笑了,“自然要陪你。”   天道要他爱众生,可他只爱一个人。如今逆天而行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天道让步的这一日。他不是因爱成神,却只有爱,才能让他不再抗拒做神。   繁星满天的夜里,月华如水。北斗明亮而又绚烂,星光穿破乌云,前方,是迟到三千年的永远。   (全文完)   ※※※※※※※※※※※※※※※※※※※※   连载了半年,《藏明》到此告一段落,谢谢大家的陪伴,明天更一个番外。   故事里的人得到圆满,希望故事外的你们也都顺遂。   《藏明》因为结构的原因,其实对我来说有一定的难度,只能尽量做到线索连接上,不要有太多bug,谢谢大家的宽容。   新文《双生》CP189005,不出意外七月开。已经放了文案,欢迎大家收藏。   写文和看文都是耗费心力的事,所以再次感谢大家(鞠躬),山长水阔,后会有期,我们《双生》见。 第118章   第二天还真被傅宁辞说中了要加班,不过不只是容炀,也不只傅宁辞留下来陪他。整个民研局都忙得脚不沾地,没一个跑掉了。   原因无他,神归大地,不仅万物复苏,一夜之间成精的成妖的都多了不少。虽然都是些小妖小怪不算什么祸害,但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个拖着尾巴、头上长着叶子都敢往大街上跑,吓坏了不少的人。   民研局上上下下忙了一个多月才压下去,把妖啊怪的都收押起来,网上的照片也删了干净。   “总算结束了。”苏姚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把自己已经有点皱的风衣理了一理。这段时间他们三个忙得连家都没时间多待,基本也就回去换身衣服又来了。   “我和容炀留下来值班,再留个文员留两个外勤,其余人都放回去歇一天,你也回吧,明天再来换我俩。”傅宁辞靠在椅子上检查要发给鬼仙的通知有没有遗漏的地方,容炀坐在旁边,一面看文件,一面单手给他捏着肩。   “要脸吗你?傅宁辞。”苏姚姚道,“你俩值班一起值,我值班就一个人?太过分了吧,我明年就走了。”   容炀回来之后,原本是说全都到总局去讨论一下接下来的人事安排,结果弄了这么一出,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最后只能抽空线上开了个视频会,初步决定再设个西局,苏姚姚和冯泽过去管。   只是现在才把选址定下来,等办公场所装修好,再聘上外勤和文员,最快也是明年的事了。   “行行行,姑奶奶。”最近虽然忙,但是容炀在,傅宁辞心情始终不错,所以格外通情达理,“那你今天值,挑一个吧,我俩谁陪你?”   “算了。你不仁我还是有义的,这个棒槌我就不当了。我先撤了,辛苦你们善后。”   苏姚姚起身拿了包,和他俩挥挥手拉开门就走了,没多远又听见她不知对谁道:“我下班了,进去找你们副局吧,他和容顾问在会议室里。”   她声音有意提高了些,大概是提醒他俩别在里面做出什么有伤风化的举动。容炀也就把手从傅宁辞肩上收回去,又被傅宁辞逮着亲了下手心。   “别闹了。”容炀笑着揉一把他头发,敲门声已经响了。   “进来。”   “副局,容顾问。”来的是孟轻,“妖王来领在押的最后一批小妖,还说想见见容顾问。”   “他现在在哪里?”容炀搁下手里的文件。   “一楼会客厅。”   “你去办领人的手续,再带他去我办公室。”孟轻接过容炀递来的批条应声出去了,容炀起身对傅宁辞道,“走吧。”   傅宁辞摇摇头,手支着脸看他:“我不去,舒赫要见你又没说要见我,你养了他那么多年又不是我养的。”   容炀一手撑着他椅背,弯下腰凑近看他:“真不去?”   傅宁辞故意板着脸:“不去。”   “好了。”容炀笑着捏捏他后颈,“你这醋得一点都不像。”   傅宁辞也憋不住笑了,起身拿了外套和容炀一道出去:“不像吗?我觉得挺像的......要不像也怪你,没给我机会练习过。”   “你再等三千年也不会有这种机会。”容炀理了下他衣领,“其实,舒赫也还真不能算是我养大的,只给了个住的地方,修炼什么的,也都是给他古籍自己看,偶尔提点两句。我只养过你,天天不是背就是抱,长大一点了,字和剑都是手把手握着教的,哦,你小时候还爱哭......”   “哎,好了,好了。”傅宁辞伸手拉他。   容炀捏着他的手,戏谑道:“副局,怕下属听见了?”   “不是。”傅宁辞一本正经地靠近他耳边,“哥哥,我怕你再说下去我会忍不住在这里亲你,你怎么这么好啊。”   他们到办公室的时候,舒赫已经等着了。一见他们进去,立刻站起来:“傅局长,先生。”   “坐。”容炀手往下压一压,“都是些小妖,怎么还要你亲自来接?”   舒赫接过傅宁辞递过去的茶,道了谢,这才对容炀道:“我过来主要是想见先生一面,我已经给总局递了辞职信,不再做妖王了,估计下个月应该就能批下来。”   妖王的位置谁来坐,一般都是妖族内部的事,民研局的任免书只是个流程。不过辞职的妖王,以前也没有过,舒赫还是第一例。   “不做妖王了?”容炀闻言微微皱了皱眉,旋即又道,“也好,总是我因为私心才把你推到那个位置上去,这些年,你也辛苦了......”   “先生。”舒赫忙道,“您千万别这么说,如果不是您,舒赫早就死了。当妖王这几百年,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是现在您既然没有再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母亲,她又......总是弄得族里不安宁,我就想,妖王我便不当了,卸了担子在尘世间四处走走看看。”   容炀道:“你自己既然有主意,我也不多说什么。要是遇见麻烦,随时联系我。”   舒赫点点头,傅宁辞站在打印机后面问他:“你不做妖王了,接替你的是谁?”   “您见过的,是狐族的族长。”舒赫道,“他人懂事,就是有时候行事迂了点,如果有什么没做好的地方,您......”   傅宁辞把刚打印出来的A4纸盖了章,拿过来给他:“那没事,只要不和局里对着来,其余都是小事,我明天给楚晴打电话说一声。这个给你,局里卡点设得多,你既然不做妖王了,有时候多少不方便,要是遇到检查的,拿出来省点麻烦。”   舒赫忙谢过他,傅宁辞笑道:“你别这么客气,我也一直想谢谢你来着,就是没找到机会......哎,你坐下你坐下,你别这么拘谨,总之有什么事就找我们。什么时候路过枫江,也记得联系。你既然下个月走,我过几天让人送批丹药和符咒到妖族去,你也一并带着。”   “不用了,谢谢傅局长。丹药和符咒上次先生临走前,给过我很多了......”他话没说完,容炀轻声咳嗽了一下。   傅宁辞眼睛在容炀身上扫了一眼,心念一动明白过来,对舒赫道:“没事,你拿着,他给他的,我给我的,不冲突。”   容炀低头喝了口茶,舒赫觉得自己大概是说错话了,但一时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恰好孟轻来了:“副局,领人的手续办完了。”   舒赫道:“先生,傅局长,那我就走了。”   “好。”容炀颔首,“自己多保重,我就不送你了。”   舒赫又恭敬地欠了欠身,这才跟着孟轻离开了。   傅宁辞等门关上,往办公桌上一坐:“临走前?交代后事的时候吧?”   “这事儿不是都过去了吗?”容炀揉了下太阳穴,站起身朝傅宁辞走过来,被他随手拿了个文件夹抵在三十厘米外。   “我说过去了吗?就是这段时间忙没来得及和你算账,都快忘了,幸好舒赫刚刚提醒我了。”傅宁辞啧啧两声,“不容易啊你,为了算计自己的命安排得这么周全,最后还真成了。”   “现在不是没事了,那天在星灵宫,你都原谅我了,怎么又翻起旧账来。”容炀把他手里的文件夹往旁边推开,伸手过去抱住他。   “我那天是情绪太激动,就被你给糊弄过去了。”傅宁辞轻巧地从桌上跳下来:“谁同意你抱了,别妄想蒙混过关了,自己好好反思错误,我出去一趟。”   他说完便往门边走,容炀拉住他的手:“你这又去哪儿?”   “摆正自己的位置啊,容顾问。在你的任命文件正式下来之前,我还是你领导,老管我去哪儿干嘛?”傅宁辞飞快地在他腮边吻了一下,然后抽出自己的手:“就在这儿反思吧,最好写个检讨给我存档。”   容炀从窗户看他出了民研局大门,过了差不多一小时才回来。附近一个老宅不巧又出了个闹鬼的事,于是一直到下午苏姚姚来换班,他俩回家的路上才又找到说话的机会。   “检讨写得怎么样了?”他们沿着巷子往外走,容炀拿出一封信:“给。”   “你还真写了?”傅宁辞有点吃惊地拿过来,打开一看,哪里是什么检讨,分明是他年少不懂事写给容炀的情书。①   他飞快地又合上,没怎么用力地给了容炀一拳,被容炀顺势抓住了手,又将信拿了回去:“你看你当年是怎么和我说的,说特别喜欢我,如果在一起了,绝对不会和我吵架,什么都顺着我......”   “打住吧你,那么多年前的了,你怎么还留着。”傅宁辞赶紧去捂他的嘴。   容炀摇头叹气:“我当然得留着,你那时候表现得多乖巧。谁知道把我骗到手了说的话就都不算了......”   “我......”傅宁辞指他,“你少在这里混淆视听啊,明明是你一直在骗我,我哪里骗你了......还骗到手了,我骗到手了吗?”   “没有吗?”容炀笑着看他。   “没有!”傅宁辞瞪他一眼,从衣兜摸出个精致的盒子来,取出戒指,一鼓作气地给容炀戴上:“这才叫骗到手了。”   容炀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愣了一愣,然后笑着垂下眼去看那枚式简单的戒指:“刚刚就是买这个去了?”   “订做的,从钟家回来就订了,一直没找到机会去取。”傅宁辞给人戴戒指时气势汹汹,现在脸倒难得有点红。   容炀从盒子里拿出另一枚戒指,轻轻捏直了他的手指,仔细给他戴上,将他的手牵到自己的唇边吻了吻:“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保证,以后都永远都不会了。”   傅宁辞凉凉地问他:“拿什么保证?”   “拿我爱你保证。”   “少说好听的。”傅宁辞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去,两枚指环紧紧地贴在一起,“下个月咱们一起去西北见你公公婆婆吧。”   “公公婆婆?”容炀怔了一下。   “怎么?”傅宁辞看他,“你有意见啊?都戴上我的戒指了。”   “没有。”容炀纵容地笑起来,将他的手揣进衣兜里,“好,咱们一起,下个月就去。”   ※※※※※※※※※※※※※※※※※※※※   ①:情书的事见第四章 。   这下真的结束啦,下篇文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