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顾之徒   作者:明月南楼   引言:狼系太子X剑修帝师 “我只想要先生”   分类:纯爱,幻想,玄幻,完结   标签:强强,年下,HE,攻暗恋,伪火葬场,仙侠,穿书,黑化,强制爱,完结   文案:   ※年下,爱而不得,内含强制,伪火葬场   ※黑莲花攻 x 无情道受   沈怀霜白衣出尘,霁月风光。   身为第一剑修,飞升前他穿进一本点家小说,迫于系统要求去阻止原著男主黑化。   出于剑修本性,他陪钟煜走上了修真路,迈过无数天坑剧情。   钟煜表面修真天才、天潢贵胄,实际受尽了禁锢。   他最初并不相信这个“唯利是图”的先生。   可唯独沈怀霜一次又一次地接住了摇摇欲坠的他。   他陪他练剑。   用药擦过他背后经年不好的旧伤。   说他如烈日灼灼,来日前程不可估量。   钟煜命里多了束雪光,他拢着这束光,偏袒惜怜,珍之爱之了很多年。可多年后,他却发现了一个秘密。   ——沈怀霜欲飞升证道,早已断情绝爱。   ——他从来没想过要他,也无法回应他的爱意。   ——从前种种,竟是他钟煜一人痴念而已。   于是少年从前万般克制、小心翼翼的喜欢在万念俱灰下溘然扭曲。   渡劫时,太极殿上,沈怀霜才知道这些年自己错得离谱。   钟煜用金铃锁封住了他的修为。   他揽住他的腰,十指紧扣在一起,痴狂道:“先生,生死不离,这话是你说的。你给了我的东西,怎么能拿走。”   “今生今世,要你与我长纠缠。”   “共欢愉。”   当年白衣送酒,轻富贵笑王侯 第1章 美人   玄清门,落雪观。   白雪覆盖的峭壁旁,一个男人天青色衣袖翻飞,挥舞手中长剑,剑光迸发,长剑映出他清明的眼睛,眉峰压眼,剑眉下目光坚毅。   那人身形高挑,面如冠玉,如雪山巅常年不化的雪光。他的神情淡漠,仿若无悲无喜。   天雷乱作,渡劫霹雳声轰鸣。   沈怀霜对上一剑,荡漾开去,隐约听到重叠的声音问他:“无情道,这百年参悟了什么?”   沈怀霜答:“致虚极,守静笃,道似无情。”   臻于化神期的修为使出,满山似笼罩着一层荡开的波纹,银光裹挟着风声,汹涌地朝四周散去。   天道又问:“论说无情,你从未有过情。”   紫雷暴闪,天道无情,声音毫无情绪,一字一句地落下:“你又谈何忘情。”   沈怀霜咬牙顶住,他缓缓咔出一口血,嘴角凝着鲜红血珠:“忘情之道,见天地,见众生,并非无情。”   沈怀霜该回答,他有情。   可开口时,他却犹豫了。   纵观这一生,他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天地无所谓仁,也无所谓不仁。   要修的道,他得道了。   要悟的剑,他也会了。   百年长寂寥,修道这一件事,最初就像习惯,后来久而久之,就成了他后半生活下去的理由。   要说飞升的渡与不渡有什么不同。   太上忘情之道,他悟了。   他忘不掉的前半生,百年修道送走的同门师兄和师父,他抛不下,弃不去。   ……   “可惜了沈怀霜。”   沈怀霜再醒来时,只觉耳边嗡嗡。   他醒时头疼欲裂,下意识用真气在体内运行了一周天,哪想金丹之气澎湃,直往丹田汹涌灌入,竟如在从前鼎盛时。   “你是谁?”   朦胧中,沈怀霜看到了一个穿黄袍的人。   那人挽着高髻,摊开手上瓜子,如遇老友般一笑。   “我是系统。”系统凑过去,鼻尖对着沈怀霜,“你知道,你被天道选中了么?”   沈怀霜抬眸看去,眼中清冷一片,眉心皱成川:“什么意思?”   系统在沈怀霜身边絮絮叨叨。   事情其实是这样。   沈怀霜已经无情道大成,距离飞升就差了一点有情的经历。要知道在仙侠文里,练成无情道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天道不想告诉沈怀霜他是小说里的人物,但他可以让沈怀霜开彩蛋一样。   给他一个再度飞升的小惊喜!   恰好,管理小说修真世界的系统手里还有本亟待解决主角黑化的差评男频文。   系统:“换一个世界,想继续修无情道飞升,你只需要帮一个人解决问题。”   沈怀霜手里握着本《道宗玄帝》,立冠后的发带随风飘荡,良久没有开口。   系统见沈怀霜没什么大反应,又道:“这本书走向太奇怪了,这路上都没个人帮帮他,你看你能不能给他做个帝师?”   沈怀霜没做多纠结,只道:“你继续说。”   《道宗玄帝》这本书是一个升级流故事。   背景不过是加了点纯古代因素,没那么大修仙,小说本质还是打怪升级舔包,开幻境。   作者人物还算写得不错,但写到后期,坦坦荡荡的少年一朝种下恶种,故事的味道就全然变质。   主角钟煜独身走过,好不容易从皇城卷脱离了辣鸡帝师,结果上了仙途,一路折臂碎骨也就算了,神魂也被迫撕裂,他强撑三卷篇幅去修复,却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大反派的阴谋。   大反派想要他的道心,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被迫受尽不堪忍受的折磨后,钟煜一朝黑化,得到了强三倍的能力,一路开挂打怪,打败大反派、仙人,狂娶娇妻美妾,最终走上人生巅峰,成为一代道宗玄帝。   说完,系统不慎手滑,点开了评论区——   【傻x作者,吊文。】   【球球宁,不要在故事里发泄宁的厌世和不满:)】   【呵呵,主角黑化前后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系统尴尬收了手,道:“你若是过去,阻止他黑化,练就根骨,天道就能让你在他那个世界里渡劫。”   沈怀霜微垂着头。   青丝发带擦着下巴,眼睫落着细碎的光尘。   他眉间的落雪早已化开,额上细碎的水光干涸,如同抹去了他在另一个世界存在的痕迹。   沈怀霜:“如果我不走会有什么代价么?”   系统:“回到你原来的世界,但飞升与否我不能保证。”   沈怀霜比系统想象中早松口:“走吧,那就去见见他。”   长廊水榭,飞檐反宇。   廊桥曲折蜿蜒,液池上波光粼粼。   大赵皇宫内有太液池,池上建了一处别致的水榭。   湖心处,水榭四周挂起薄纱,香炉焚烧。   沈怀霜应下系统,转眼就到大赵皇城。   水榭前,穿亮蓝领的太监抱着拂尘,边走边回头,身后还跟着个小太监,脸上笑得一团和气:“皇后娘娘说过,宫里规矩虽多,可仙师乃世外人,还请仙师随意。”   水榭上,帘后隐约可见有身影微动。   沈怀霜行了一礼,天青色衣袍下,白衣翻飞:“见过娘娘。”   这礼仪态周全。他面容浅淡,脊梁挺直,如不倒的雪松。   宫人不由看愣了一刻,呼吸放缓。   水榭中央,周皇后听到人声,徐徐回首。日光照在那道身影的高髻上,金光微泛。   她模样约四十上下,一双眸子眼尾扬起,全不见老态:“仙师初来大赵,可还觉得习惯?”   沈怀霜揣着任务来找地方住下,出于礼节,他点头应道:“一切如常,谢娘娘体恤。”   两人等了一刻钟的时间。   香炉焚香袅袅,薄纱拂过左侧落空的座位,飘散而去。   说着是见钟煜,两人等了一刻钟之后,都没等来人。   传令太监在皇后耳畔悄声说了句话。   皇后脸色一沉,瞬息复原。   沈怀霜往座上望一眼:“是殿下的事么?”   “今日煜儿临时被陛下派去出宫视察。”周皇后迟疑后正色道,“本宫去请他回来。”   帘纱轻拂过圆凳,荡回地面。   沈怀霜面色不变:“无妨。”   看来这事和系统说的没差——气运之子遇瓶颈,世外高人假相助。   沈怀霜这个世外高人的身份说起来就有些复杂。   在这故事里,他就是那个全书的炮灰“帝师”。   这人身份虽与玄清门掌门差不多,原身却是个道貌岸然的人。   他身居崐仑派高位,不满自己仅仅在江湖上占得一席,不远万里下了崐仑派,给钟煜做师父。辅佐钟煜上位后,他一心想夺舍,自己做皇帝。   不过在故事除了这人自己,倒没旁人知道他心思。   所以,系统让沈怀霜先将就着用,并赠言:你做了这些年掌门,演技应该还可以。   沈怀霜思及明日就要授课一事,挑了要紧的问。   左右也是些寻常的信息,例如钟煜习剑云云。   具体如何,明日见了人再说。   此时夕阳西斜,禁城的金色砖瓦上落满日光。   群鸟返巢,一派祥和。   五十步开外,宫墙之上,有一双金丝缠黑纹的靴子踏上了红色的房檐,踢动了琉璃瓦。   墙上的人手中握着一把长弓,黑衣飞着金色的暗纹,马尾高束,长袍及踝,衣领左右半开,穿的正是射箭用的武装。   钟煜迎着风,站在屋檐上,一只手跨在腿上,衣衫额发飘动,目光追随着那穿天青衣衫的背影,眼下缀着一颗小痣,映得双目灼灼,英气逼人。   他这是才结束了一天繁冗的课业,浑身上下冒着热意,不过心头那点火更盛。   周围有十数个宫人,昂首看着,他们扭扭捏捏,上前也不是,劝也不是。   “你们方才瞧见的,正是那人?”钟煜沉声问着低下围成一圈的太监。   “是。”方才给沈怀霜带路的一位太监低头答。   钟煜:“瞧见了如何?”   蓝领小太监被钟煜点到,怯怯道:“……见着是穿天青色衣衫的,腰侧佩着一把缠枝银剑。面容清俊得很,风姿非凡,有如神仙,一双眼睛顾盼……”   钟煜盯着那远去的背影,本在思虑,听到小太监如此说,被气道:“我没问这个。”   小太监见钟煜不快,面带谄媚,又道:“殿下,先师仪态端庄,可见确实是位高人,必能让殿下学有所成。皇后娘娘一番苦心……”   苦心二字如静室落珠。   钟煜忽然回首,问道:“何谓高人?”   他倒不是恼怒。   只是威严在前,那一排的太监已不敢言。底下富海资历最高,此时不敢开口支招。   硬塞来的仙师真假不知。   沉默之际,钟煜低眉,望向宫宇之外。   他今日出宫视察,得了空,不如趁早去东街胭脂铺,觅那本心法。   他又不是没本事自己学。   日薄西山,钟煜紧锁眉头,又望了眼那道天青色背影,从屋檐上翻下。   “备车。” 第2章 化虚境   夕阳西斜,禁城的金色砖瓦上落满日光。   群鸟返巢,一派祥和。   沈怀霜别过皇后,在归去路上,默背九州大陆初阶心法《临川九式》。   正背着,他又听到系统亲切的声音:“沈怀霜,你想要默了这心法,明日教你学生怕是不行。”   沈怀霜静默片刻:“以口相授,可以么?”   系统一笑:“九州大陆灵气充足,寻常一本基础心法,确实够此世的人受用终生。所谓此地灵气微弱,这本心法默下便会自动糊成一团墨迹。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东巷胭脂铺,藏着一个传送阵,可以送你去化虚境。你在那里可以买到心法,先帮你过渡一阵子。”   沈怀霜没急着答应下:“你在帮我。”   系统“呃”了一下,随后笑道:“职责所在。”   天近黄昏,市集将散。   市口人潮涌动,行人挑着空担,吹着小哨。   大赵民风开放,午市完了,还有夜市。   市集地上倒也干净,走过几乎只带起一阵薄尘。   街上走过一位素衣剑客,仪态从容,如峰顶雪光。看客连连回头,驻足顾盼。   跟着系统的指引,沈怀霜站定在铺子前。   系统说的心法不是什么真的好物,但对于常人来说已经完全够用了。   眼前,“半遮面”的金边木牌高高挂起,脂粉香扑鼻,门口,小伙穿着黄麻,抱着臂膀靠门,吹着口哨。   沈怀霜跨过门槛,对上暗语:“千秋终作古,万象改文章。”   小伙旋即恭敬地引他入内,拉开左厢房的帘子:“道友,请。”   胭脂铺左厢房,地上挖了处通道。   楼梯空间逼仄,沈怀霜步入符文复杂密集的圈上,传送的灵火亮起的刹那,蓝色的传送瞬息间将他吞没。   一出隧道,他头顶上“嗙”地一声。   火树银花炸开无数,染了墨空。琼楼玉宇,酒肆商铺,一道长河蜿蜒地行过石桥,走过两三个带刀的修行之人。   化虚境内,很少有人以真面目示人。   模样或捏造,或美化。   老年修士可以变成孩童模样,丑人也可以变成样貌出众的美人。   沈怀霜一身天青色衣衫,背负着素色长剑,气质出尘。然而在真真假假的面目中,他就像混入了洪流。一时难以分辨清他修为几何,年岁几许。   他刚进王记兵铺的时候,里面的伙计正在擦枪。   伙计抬头一见来人,抛下手里的布,迎上前:“小店兵器俱全,敢问客官想要个什么?”   沈怀霜:“店主可在?我想要本心法。”   伙计瞥见沈怀霜腰间的无量剑,又见剑主风度,自然话不多说,直接将人引上了二楼。   伙计:“客官,楼上请,咱老板正在上头。”   这二楼梯处,设置了张谈生意的桌子。   沈怀霜走到楼梯的一半,抬头能看见楼上的摆设。   听到交谈声,沈怀霜目光偏转。   红灯笼下,腰间戴着翡翠腰带的老板笑嘻嘻点着头,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对桌的少年。   对面那少年倒并不急着喝,只伸出手指,划了划杯壁。   这郎君生得英俊,模样约十七,鼻梁高挺,眉宇深邃,眼角处落了一颗小痣,穿着一件墨金色武服,束金色发冠,正是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英气和硬朗。   与老板的同桌少年寻声朝沈怀霜望去,眼睛瞥去,却是漫不经心。他单手支着下颌,朝沈怀霜望了眼,转回眸子,并不停顿。   “王老板,言归正传。”他看向王老板,敲了敲桌子,“聊聊刚才的心法。”   话遥遥传到了沈怀霜耳朵里,他当然是怕生意聊晚了,便道:“店家,可否让老板也在我这里谈谈?”   既然都是生意,伙计忙道:“好说,好说!就两边生意都谈着。”   王老板也应了声,地上的影子忽然交叉,再起身时,座位旁又站起一个一模一样的人。   分身术。   修真界的高阶者,可以让分身与自己样貌别无二致,甚至可以细化到每一处纹理。   复原度越高,修为越高。   这招寻常修真者并不常用,因它需要一心二用。   沈怀霜观察着老板的面目,依照对面人身形的复原度,猜测出,这是个筑基期的修仙人。   王老板见沈怀霜如见惯了一般,不敢怠慢,手掌一抹桌面,幻化出一排陈列极好的书架,恭敬一拱手:“本店不玩虚的,珍藏的普通的,全在这里头了。”   修仙界,以身至幻境选书,最为常见。   沈怀霜当下不多言,谢过老板,一伸手,入了这幻境,站定后,他身侧便立了一位少年。   这少年年纪虽轻,身量已却同他差不多高,黑金色长衣,长靴,立得很是挺拔。   察觉到来人,少年回头望了一眼,眼中含了几分漠然,可抬眼时,偏偏会带动眼角的小痣,眼尾微微上挑,无意间,又添几分惑人。   望了那么一眼,两人就算打过照面,各自分散。   书匣落在木架中,竖得七零八落。   隔着书架,沈怀霜手上搜寻诀起了效,正见《调息经》在右手边。   他抬手去取,谁想一只绑着腕带的手伸了过来。   那手指节修长,捏住书页的另一侧,气力极大,攥着书本,与他拉了一回。   沈怀霜偏头看去,正好撞上了一双同样望来的黑瞳。   那双眼漆黑如镜,其中心思一目了然。眼神像极了哪家矜贵的公子。   那书被两只手捏着,左右拉锯,可怜巴巴,变形,起了褶皱。   少年眼瞳一跳,压下眉头,手却不松,沉声问道:“你要这本?”   沈怀霜回视着少年。   他这张脸瞧着也确实不过二十几的模样。   他没纠正少年的误会,只点了点头道:“不错,还请小友松手。”   长剑越过书架而来。   少年握剑动作戒备,腰背紧绷,蓄势待发。   剑光映过少年的眸子,如映过清潭底的两块青石。   少年沉声道:“阁下你我同时出手,可不算得你先一步。你要别的可以,这书我却让不得。”   沈怀霜修为已是化神,此地又环绕灵气,要真打架,弹指便能赢。   他的目光在刀柄上兜转,不过抬指一点,捏住了少年的剑。指尖如四两拨千斤,指尖一推,咔地一声,长剑入鞘。   沈怀霜道:“这一架。我不与你打。”   修仙界为争一法器,杀人夺宝都是常事。   最常见的解决方法便是就地打一架。他不打是风度,落到旁人眼里却像是在逃避。   少年眸色一沉,旋即沉沉反问:“阁下既与我同求此物,又何必故弄玄虚?”   少年话语里透着刺,撞入沈怀霜的耳中。   沈怀霜望了过去,面容从容平静,并无一丝被挑衅的戾气:“要东西也讲究先来后到,价高者得。我不认为自己故弄玄虚。”   他的眼睛清明,眼中不悲不喜,黑白分明地看了过去。   两人视角碰撞,在烛火之下,各自熠熠。   “哎呦呦二位和气生财。”王老板唯恐两人真打起来,他飞速请了两人出来,在桌上摆着调息经,左右搓了搓手,把桌上算盘收起。   王老板:“不如各自开价,咱聊聊吧。”   伙计在旁陪着笑,拿着帕子,擦了擦桌子。   钟煜眼中锋芒毕露,话对着老板说,却是朝沈怀霜看去:“五十枚玄铁,这东西我换了。”   他一看事情走向重心偏了,掏出手边的布包。   玄铁重重落在桌上,震得茶水一抖。   王老板眼睛瞬间一亮。   玄铁极不易得,用它锻造匕首、长剑,削铁如泥,无坚不摧。寻常十枚玄铁就够造一柄上佳的匕首!!   何况又是整整五十枚!   “那这位客官呢?”王老板咽下嘴中口水。   沈怀霜目光落在那袋玄铁上,道:“我有本心诀,价高于此书,想借老板笔墨书写,以此作为交换。”   王老板瞟了眼那《调息经》。   修真界多数是以物易物,要么以法器交换锻造武器的玄铁,要么就是用疗伤的灵草。   以高阶心法换低阶的……   王老板面带尴尬之色:“我这地方,虽不是什么聚宝阁,您能给出比玄铁还好的心诀,这,这……”   沈怀霜:“自然物有所值,就看老板信不信了。”   王老板盯了沈怀霜一会儿,挑了挑眉,一眯眼,道:“老二,你去上笔墨!”   伙计“诶”了一声,进了东厢房,叮叮咚咚一阵,从东厢房带出了几张白纸,几张空白符箓,还有一本空白的书。   沈怀霜拣了张白纸,翻出手腕,凝神写下“临川六式”。   化虚境灵气充裕,能够让他写下九州大陆的东西。   纸上字状行云流水,透着纸背,整整有十页。   王老板接过那心法,吹了吹半干的墨迹,鼻尖对了上去。   他皱着眉看半天,绕是自觉自己识货,当下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伙计探头,眯起眼,道:“看看、看不太懂。”   忽然老板猛地一拍桌子,差点从原地蹦起,他朝沈怀霜扑去:“唔!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   “我通了,我通了!哈哈哈哈!”   老板唾沫都要飞起,当下,桌上那堆财宝也不要了,直接推了回去,整个人还沉浸在狂喜之中。   沈怀霜被老板弄得一惊一乍,偏老板把心法塞到了沈怀霜的手里,拍了拍他的手,言辞恳切:“这心法我送你了。你不要的符箓、法咒、剑谱都可以给我。”   沈怀霜抽出被老板握着的手,退拒道:“不用。”   老板激动不已,挥舞爪子:“丹芝、灵草也行,我可以拿这这间铺子里最好的东西来换!我们交个朋友,如何?”   这厢,老板纠缠着沈怀霜,回头看了看钟煜,茫然见那座位已然空了。   他方才如梦初醒,撒开爪子,提着自己的腰带,急匆匆从二楼的位置往下看去,猛一拍脑袋:“我这糊涂毛病又犯了!快快,老二,你下去送客。”   沈怀霜借机离开,也离了兵铺。   出门后,他望着那道巷口,青石板路上,空巷寂寂。   橘猫系统站在沈怀霜肩上,低下头问:“沈怀霜,看这么久,你不会抢人家东西过意不去了吧?”   沈怀霜揣着《调息经》,夜色渐浓,一人一猫行在漫天烟火之下,跨上石桥,如镜般的长河。   他摇头,淡笑道:“那抢就抢吧。”   话落,他的耳边第一次响起了机械的提示音。   沈怀霜嘴角笑容还没淡去,面色就凝固住了。   【总任务:阻止主角黑化值。推进度:百分之一。】 第3章 月下道人   “提示的系统坏了?你不是和我说过,有进度推进它才会响。”沈怀霜顿了顿,“它怎么会响?”   系统站在沈怀霜肩头,朝他笑眯眯望着:“大概是它结算晚了,很明显是因为你给主角买了书。”   沈怀霜颦了颦眉。   系统又道:“来化虚境不急着走,我带你去望月楼撮一顿吧。”   望月楼。   此地最为宏伟浩大的建筑。   楼阁近在眼前,建得竟似高塔,飞檐斗拱,高耸入云,楼的四角悬挂着铜铃,夜风吹过,铃声清脆。   系统嫌自己做猫胃口小了,怕是要一头扎进饭里,摇身一变,化成了一位黄衣修士,挽着高髻,抹了把短须,和沈怀霜一起走了进去。   伙计带着两人去了楼上最敞亮的去处。   此处临着江,夜风吹来,怡人得很。   “玫瑰豉油鸡,竹荪煨鱼片,火炙羊肉各来一份。樱桃奶酪,要两份。”系统向伙计报完菜,将手中的竹片菜单递给沈怀霜,“你看看,偏好什么,或者我帮你点个什么淡菜?”   沈怀霜指了指菜单上的“川椒豚肉”。   一桌菜齐,清汤漂绿葱,奶白的汤里盛着鲜鱼片,火炙羊肉撒孜然,滋滋冒着油花。   系统叼着沾着甜酱汁的鸡腿,两腮鼓鼓。   川椒黑豚肉上来,他猛夹一筷子,嚼了两口,面色突然涨得通红如虾子。   “娘的,这什么东西!”系统灌了口水,却是越漱越辣,恨不得要把舌头从嘴里拉出来捋一捋。   沈怀霜忽然笑了声,他像是怕系统辣到了,推了自己那盏樱桃奶酪过去,道:“我出身蜀地,吃惯了这味道。你缓一缓。”   系统肿着嘴唇,呆呆看着沈怀霜持着筷子夹了一筷子辣椒。   沈怀霜的师门玄清门在高山上,书里可从来没交代过,他沈怀霜这高岭之花那么能吃辣。高山之上,青衣白履的修士,手里捏过几串红红的辣椒,爆辣炝炒。   敲,这事大离谱。   -   还要觉得离谱的还有钟煜本人。   “一碗竹荪煨鱼片换你命格,算么,算么?”   “死算命的,滚——”   街边,伙计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前赶人,老人手背被揪开,龟背铜板掉了一地。   钟煜一言不发地从“王记兵铺”中出来,披着月色,走在街市上。   人流嘈杂,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逆行,目不视物。   他等这一本书已经很久了,原本出发时志在必行,只觉得这袋子玄铁越沉越好。当下,空空而归,他又觉得这一袋东西累赘。   钟煜想着和之前在化虚境老道的约定,三步并两步,速速往望月楼走去。   一入望月楼,满楼推杯换盏声吵得他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   钟煜大着嗓门,和伙计说要外带一碗竹荪煨鱼片,说罢,就丢了一锭银子过去:“账算清,换大额碎银,零碎归你。我只需你手脚快些。”   伙计当真极快地端出一碗打包得严严实实的鱼汤。   钟煜拎了就走,他再拎着一碗新做的鱼片过去。   墙角下,竹叶纷飞,这墙角起了一层青苔,老道却抱着竹竿,靠得自在。   听到声音,他睁开眼,朝钟煜看去。   凡天赋上佳的习武者,必然对气场变化极为敏感。   空气忽如凝滞,钟煜反问:“前辈怎么这样望着我。”   老头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钟煜:“你有闲心记得我爱喝的汤,也不和我说修道的事。璇玑阁的人都要派信来了,黄山、崐仑两地要收徒,你当真不打算从皇城离开,入黄山门下?”   崐仑飘逸洒脱,黄山刚毅有劲,乃当今道门两大派系。   璇玑阁,位于蓬莱仙岛,仙人灵童无数,晓天下事,于各地都有据点。   钟煜默不作答,过半晌,他颦眉道:“去哪里我自有主张。”   老头接过手,烫得直摸耳垂,一边吹一边口中“刺拉拉”:“你爱去不爱去,我都认识你一年多了,你不要走,我也拦不住。”   钟煜坐在地上,从地上捡起一片竹叶,抬头望着月,指尖拈着那竹叶。脑中所想,却是在兵铺书架前的一指诀窍。   仔细回想,那一招应该不是避战。   身手大巧若拙,隐见兼收并蓄之风,实则稳健。他当时竟没瞧出来?   见钟煜不语,老头笑问:“你今天遇到了什么事?”   钟煜被戳中了心事,拧眉,碾碎了手里的叶片,他双手置于膝上,低声道:“没什么事。”   “别口是心非。”老道一笑,“往后你见我机会也不多了。开设这化虚境这么久,我也要走了。最后送你样东西。”   钟煜反应快极,顺势一抄,书本刚落半尺便接过,放眼前展开,白纸上小人舞剑,飞身跃动,林林总总招式功法竟如皮影戏,眼花缭乱。   老头放下碗筷,并指,指了指,解释道:“此书在不同期间,内容千变万化,老道年轻时,曾见此书千日千面。可我到老了,却最终没能参破尽其中奥义。”   老头叹了声:“天命所归,寿数有限。我一直在等一个人……我望气望了这许多年,你和那个人,是唯二让老道看到身上有金光的人。”   钟煜目光从无字书上挪开:“什么金光?”   “六爻不卜,你只需听着。”老头如神算子,盯着钟煜,说起他的命数,“你集气运于一身,十赌九赢,天生道种,饶是在灵气低微之地,尚能育出你金丹的雏形。”   钟煜神色猛地一暗,沉声道:“别说了。”   老头睁眼看着钟煜,不由他拒绝:“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少年郎,将来你的名字会成为天下人的忌讳,但有个道理,你却始终不懂。”   话落,老道笑而隐去。   在这化虚境一年,钟煜认识过形形色色的人。   哪怕他拒绝做他徒弟那么多回,老道仍然乐此不疲。这老头总会送他一些奇奇怪怪的符箓,或者是符咒。   那些东西就是介于仙道和魔道之间。   钟煜不会去多碰邪门歪道的东西,但这东西和修道有关,他瞧着有意思,摆弄摆弄,竟也能让符文生光。   可这化虚境不多时就要散了。到时候,他又该何去何从?   钟煜怀揣着无字书,一手提着玄铁,放眼望去,目光苍白无光。   没走几步,他在门前被人撞了一下,怀中东西却陡然一空。   刹那,他心中一凛,什么悲戚的想法也烟消云散。   他怀中无字书招摇,可能有人一早就盯上他了!   青石板路上,一位紫衣客疾行而去,脚下似抹了油,移步幻影,一步有数十步长。   系统与沈怀霜坐的位置本就在室外,一听街上声音,热闹非凡,系统放下筷子,探头看去。   那吵嚷的方向正对着系统和沈怀霜的位置,一排人御剑的御剑,用法器的用法器,竟都追着一个紫衣客。   沈怀霜刚抬头,见那紫衣客探手往衣襟掏去。怀里有铜器露出一角。   ——正是铁火炮!   修真之人在未到金丹前,并不拥有铜墙铁壁般的身躯。   许多人尚无辟谷的能力,即使到了结丹,也抗不过铁火炮一炸。   铮。为首的少年挥剑,朝那引线砍去。   铮铮,两声剑鸣,他又与紫衣客对上两招。   那剑法虽然没有灵力注入,却是凡人中一等一的好手,紫衣客连连倒退,见形势不妙,又抬起拇指。急切凄厉的哨声破空响起。   魔音慑心,这声极是刺耳,像是丝丝绕绕的藤蔓,呼啸涌入众人耳中。   众人抬臂捂耳。   月下,沈怀霜隔楼与紫衣客相望,目如寒潭,不避不退。   他敛起眉心,反手握住剑柄,手指与剑柄相触,剑刃拔出的刹那,似白虹弥天,璀璨如星光。   沈怀霜抛剑,左手握剑,执剑舞出一个上弦月般的光弧,右手捏诀,注了内力,“铮”的一声,屈指在剑身上弹了一下。   月光勾勒过眉眼,划过下巴、衣襟,一如淌过璞玉。   清脆的剑音响起,静谧如古刹钟声,又似藏着汹涌波涛。   余音不绝。   楼铃仿佛没了声音。   所有人都朝墙下看去,剑音贯耳,紫衣客重重咔出一口血,如遭反噬般,被那道白刃劈至墙上。   穿黑金色武服的少年隔着人群,伸手拨动着一层层的人,跃动时,马尾晃动,抬眸,眼尾痣惹眼。   众人大呼一声,如潮水般朝过道涌去。   “那什么剑法!”   “灵力充沛如此,修为必然在元婴以上!”   人头攒动中,少年收了手里的剑。离他五十步之远,道人一身青衣翩翩,剑影流动,衣色似乎都染成了雪色。   钟煜的脚步像在地上扎了根,黏着他,直到他如梦初醒,拨开层层人流,跑了过去。   沈怀霜望了底下一眼,他不想生事端,出了剑,隐入人群,转身下了楼。   他走上了一处暗巷,谁想没走几步,身后有人唤住了他:“道友,请止步。”   夜色里,少年低头行了一礼。   抬头时,夜色下,那颗小痣灼人,乌沉得像要滴出墨。   少年像是夜色里延伸出来的影子,整个人都是黑沉沉的,唯独那双眸子明亮。   是他之前在兵器铺见过的那位少年。   沈怀霜像是平静陈述了一件事实,他不避讳,自白道:“萍水相逢一场,不必言谢。”   他欠了欠身,辞别之后,回首,发带划出弧线,绕身一圈。   青石板路上,他朝前走去,背上银剑剑柄浮雕着缠枝,光辉似星芒,随着身形渐行渐小,隐在小巷的尽头。   钟煜于宫门落钥前回宫。   他坐于书桌前,三更夜深,他又想到了化虚境内的那位道人。   此人飘飘然,如雾霭,脑海中隐见此人样貌,如简笔勾勒,却并不模糊。   他看不透那个人,但他有一种近乎诡异的直觉——他昨天遇到的人,必然是昨日化虚境内修为最高的人。   钟煜忽然困惑起来。   那人既能现身化虚境,他又会出身何处?   晨起,他不过睡了个把时辰,以清水泼了面,拿起手中胭脂盒,便与张德林起身,去了皇后所在的清宁殿。   钟煜一路行至周皇后的清宁殿前,掐断所有思绪,朝周皇后一拜,道:“儿臣参见母后。”   隔着一道屏风,周皇后坐在镜前,她对着镜子戴上一只镂金耳环,眄着镜子后拍了拍衣袖跪下的钟煜。   张德林从小陪钟煜到大,文质彬彬的一个小太监,捧着一盒雕刻着牡丹的胭脂盒,恭敬道:“殿下有心,特为娘娘置办。这‘大红春’色正且漂亮,是个有市无价的东西。可见殿下用心。”   白瓷牡丹盒中,胭脂色如血红。   周皇后低头瞥了眼,顺手拿起一支步摇,平举在高髻侧:“怎想到给本宫带这东西?”   “牡丹国色,方配母后。”   听到身后人声音,周皇后抬眸盯着镜子里的钟煜,不置可否一笑:“本宫听宫人说,你昨日出宫视察一趟,流连夜市,回来得很晚。”   “儿臣路上返程耽搁了些时间,课业未有疏漏。”   话被钟煜截去,周皇后取玉环的手一顿,抬头看着镜中的少年:“你也不必拿着幌子来骗我。”   “这种东西奇货可居也就罢了。宫内东西向来最上乘,宫外人胆子大到敢出产比宫内更好的东西,你竟也敢眼巴巴地凑个热闹。”   她冷哼一声,道:“你父皇虽不管他儿子怎么做事。可倘若你想太太平平地坐上这太子之位,如何能像你这样。”   华袍在身,镶金的镜面中,满桌珠翠前,少年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朝她看来,不偏不倚。   周皇后气堵,握住了指节:“本宫问你,上巳祭祖,那篇祭文你背得很好。你父皇虽属意你二皇兄,但尚有机会,届时本宫也会想办法替你争取。”   钟煜平心定气道:“父皇不属意儿臣,也非儿臣一人争取能解。”   话落,宫内沉寂一片,周围侍从眼观鼻鼻观心。   周皇后倏地从妆台前立起,接过张德林手中的东西,脸色由白转青:“你当真是长进了。”   “当啷”一声。   刻着大红牡丹的胭脂盒落地,瓷面碎得四分五裂。宫人捧着梳洗宝瓶、玫瑰水,直直跪了下去。   有一块碎瓷远远滚了出去,落在钟煜脚边。   钟煜垂眸看着,拍了拍双臂,躬身道:“母后息怒。”   “你若不想再关进暗室,不如多长点心眼,把你的心思用在该用的地方上!”第4章 真·初相逢   第二天早起,沈怀霜按在玄青门的习惯醒来,草虫鸣唱,在沾着露水的草间跃动。   伴随着鲜花和掌声的背景乐,系统又亮起。   【检测到阻止主角黑化值推进百分有五,原因:慕强。】   【恭喜宿主,可喜可贺!!! 】   沈怀霜捏了捏自己眉心,问系统:“这东西能修么?”   系统:“啊?”   沈怀霜:“它数值有些异常,我去了趟化虚境,数据有变。”   系统道:“检测过,它没问题。”   沈怀霜:“我觉得好像和我昨天在化虚境的经历有关?”   系统心底卧槽一声,他假正经咳嗽两声:“那也不是。你习惯它就好。”   沈怀霜眉心皱了下:“行吧。”   他从床上起来,推门至庭院。   青色石板淌着日光,庭院中槐树落花,一时如雪纷纷。   沈怀霜按照从前的习惯,在庭院,挥剑练了两个时辰,收了剑,他才揣着给钟煜的心法。在天将明时,乘马车去了皇城。   早朝时间未到,沈怀霜先在御书房门口拜见了钟煜的父亲。   高座上,敬帝气度威仪,丰神俊朗。他待沈怀霜倒是平常,说起钟煜,也不过只言片语。   两人所言,无非是“大赵修习之风愈盛,吾儿尚需历练,还请仙师教诲”等。   这话落在沈怀霜耳中,未免显得敷衍。   沈怀霜一一应下。   他与敬帝拜别,又随太监去了钟煜读书的文华殿。   至文华殿,楼廊里,太监成排地低头捧书,或奉茶倒水,很是热闹。   周皇后似乎对钟煜一事颇为关心,甚至特意命人给沈怀霜开辟了一个单间,请他休息备课。   钟煜未到,沈怀霜向笔墨太监要了钟煜的札记,正好手边第一本是武学心法,便抬手翻了起来。他本打算随意查看一番,哪想其中笔记详实,字迹飘逸清晰,每一本皆是如此。   可翻到后面几本,尤其是他所授的这一课,前期书写认真,但不知为何,从中间一页开始,见解急转直下,越到后面,字迹也越见潦草。   沈怀霜找随侍钟煜读书的太监松龄问了,松龄只道殿下不解其意,娘娘才换了先生,请仙师给殿下授课。   说话的小太监名叫松龄,新近才入文华殿,伺候笔墨,一对眼生得水灵,眼神中有少见的干净。   沈怀霜心底狐疑,翻了翻书,又作罢。   他和松龄才说几句,传令的富海从文华殿门口跑来,朝沈怀霜行了一礼:“仙师,殿下来了。”   富海见他神情谦和,忍不住提醒道:“今日殿下从清宁殿出来,和娘娘起了口角,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仙师海涵。”   沈怀霜微感意外,随后谢了声。   好像就注定他今日就必须去碰一个硬钉子。   门口,一只黑靴踏了进来,暗纹挑金丝的衣摆擦过门槛,跨入了另一只脚。   沈怀霜手中书页翻动,擦过他的指尖。   他向来是沉稳人,但看到来人面容的刹那,还是吃了一惊。   钟煜手托着袖口,踏过门槛,低眉,理着袖口,眉心一道痕迹始终未消,似是极不快,眼尾痣落在眼角,愈显眼神锋利。   片刻的工夫,他抬头往屋内一看,整个人也静止了刹那。钟煜目光顿了好一刻,随后面色凝重了下来,如同一池水忽然静了下来。   殿内,两排近乎触及屋顶的书架下,层叠影子中,两人隔了十步的距离站着。   堂内越显安静。   极其安静。   机缘巧合,恰好相逢。   按道理来说,两人该高兴。   钟煜面沉似水地站在那里,掩过眼底一瞬的意外与欣喜,流露出浓烈的失望。   松龄听到头顶上沉沉叹息声,顶着满堂越来越见古怪安静的气氛,脖子越来越僵。   半晌,钟煜才先开了口:“先退下。我与先生说几句话。”   松龄如蒙大赦,呼出一口气,同殿内人一齐听话地躬身,如潮水般退去。他站在离门前稍近些的位置,只等人传他伺候笔墨。   钟煜望着沈怀霜,目光注视着。   沈怀霜见对方不答,跨出一步,走了起来。脚踩在石砖,给书房里带来一丝生气。   沈怀霜踩在石砖上,堂内像破开一道口,空气流动:“殿下要说什么?”   钟煜顿了顿:“我昨日得以与先生一见,不想先生惊才风逸,竟会受我母后千金之礼来大赵。”   言下之意,沈怀霜怎会不明。   沈怀霜看了过去:“沈某游历在外,听闻殿下事迹,想来便来了。”   在诸皇子中,属钟煜继承大统的可能最大,若是将来登临大宝,从前的先生即使不奉为帝师,自也是重臣。   在对方眼里,他到大赵的意图昭然若揭。   图功名利禄,图前程将来,个中缘由,由着钟煜自己去想。   钟煜闻言颦眉,如同噎住了一般:“我的事迹又有什么好听,无非恶名在外,劳动先生大驾。”   少年根骨奇佳,一点即透,自然也有脾性急躁,屡教难改的说法。   钟煜摁了摁眉心,语气如陈述一件重复了许多遍的琐事,带着冷:“先生既超脱世外,又何必受限于旁人,听从大赵皇后的安排,将自己囿于大赵,甘居人下。此事,实不必要。”   他眼眸转了过去,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如忍到极致,长吐一口气道:“我念在先生昨日相助,不欲为难。先生高才,还请明鉴。”   沈怀霜不急不躁,如昨日化虚境所见:“沈某与殿下说一句话。若是殿下听不进,我便走。”   钟煜握紧指节,摁了一下:“先生请讲。”   “殿下就不想知道自己瓶颈在什么地方么?”   ……   指节咯的一声响过。   钟煜抱着臂膀。   他低着头,垂着眸子思量了会儿。   钟煜抬眸朝沈怀霜看了过去,日光照入他的眸中。   周琅华能请来什么样的人,能听得了周琅华话的人,又是什么样的人?他对这心知肚明,可昨日化虚境所见,又的的确确骗不了他。   “还请先生指教。”   文华殿殿中铺满青石,庭院中,以石雕围栏高高供起一棵槐树。   钟煜身上穿了件雪白滚边的直裰,腰间系着玉扣带,身形欣长,隐见体魄。   他解开腰上佩剑,脱下那件乌金袍,抛在石桌上。   钟煜抱拳回了一礼,身形忽闪。衣衫翻飞间,沈怀霜立在晚春槐花堆中,指节叩击,如闲敲棋子,对下那近乎目眩的一招。   光靠对上最初这一掌,他已觉得钟煜资质很好。   这数十招沈怀霜一一拆解,不疾不徐,又有意给对方喂招。   十招过后,掌法的勾、挑、击,沈怀霜一一试过。钟煜拳法没什么问题,沈怀霜又转了手掌,一把推开钟煜。   钟煜鼻梁落了尘灰,却不擦去,眼神漆黑深邃,收敛着锋芒。   “殿下,拿上你的剑。”沈怀霜抛去钟煜的剑,“这回你可以出鞘。”   剑鞘与剑身相撞,咔嚓声干脆。   佩剑出锋的刹那,无量剑闪着银光,对了上去。   两剑交锋,剑风呼啸,一声吼过身体,带动地上落叶无数。   这一剑剑尖下压,剑光如深潭寒光。   铮。   剑鸣嗡嗡,余音长响。   沈怀霜对上的刹那,察觉钟煜最好的天赋并不在剑上。   与他练了多年的拳脚相比,这一剑,虽然不差,但力道分明应该更强。   他让开那一剑,挥剑至身后,作了个守势。   那剑气逼近他眉眼。   钟煜却被这剑气激出一身冷汗。   一个人要练剑多少年才能击出这举重若轻的一招?   若不是对面试他,这一剑往他心口刺来,他根本避无可避。   钟煜往后退开半步,举剑又上。   这一回,钟煜执剑,单手挽出一个剑花,目光下移,举剑一刺,劈出剑风,却在未近身时,被一道凌厉的剑气挥开。   沈怀霜举着无量剑,转腕“嗒嗒嗒”挑去钟煜的剑,改了他三处姿势,毫不吝惜地点拨道:“你急着求胜,做不到心无旁骛,就会露破绽。”   钟煜避开沈怀霜一招,又上前迎战。   沈怀霜虚刺过他手腕。   钟煜从他身上翻过,这翻越的姿态如鱼跃出水,衣衫划过一个弧度。   咯地一声。   无量剑合入剑鞘,撞在钟煜背上。   开脊声清脆,松龄捂着自己嘴巴,几欲大喊,口中那句“殿下”刚到嘴边,却见钟煜落地,抬起那对漆黑的眼凝望着沈怀霜。   钟煜只觉耳畔生风,头脑嗡嗡,微微发热。   身体里的血流淌过筋脉,暖得近乎发烫。   沈怀霜答得耐心:“聚气聚时易,疏通难。你方才动作的偏差不小,挥剑梗阻就能看出。”   钟煜一句话卡在喉头。   他练剑多年,也算是佼佼者。   莱阳山庄剑法讲究一个“准”字诀,沈怀霜怎么会在分毫之间,看出他问题。   门口进来一个老太监,低下眉,行了一礼。   他手里提着沈怀霜来时带的木匣。   木匣长有八寸,书页卷边泛黄,书与纸全被装入了一个四周见方的匣子里。   沈怀霜拉了箱子的带子,背在身侧,压了几分出尘气,内敛从容的模样,一身青衣,还真如授课的先生。   “殿下,时辰到了。”   “落堂之后,你把调息经首章看完,只看这一页。我明日过来讲解。”   沈怀霜跨出殿门,在转角处,回头看了眼钟煜,少年迟缓地拿起了剑。身后窗户分割成细密的长条,栅栏似的,日光落在木头上,又如同漆上了金黄色的漆水,如同一尊金色的樊笼。   他看了好一会儿,又听身边老太监叹了声气。   两人离钟煜远些了,那太监道:“请仙师莫要怪罪殿下。文华殿规矩森严,咱们殿下卯入申出,正襟危坐,过午不歇息便要接着上策论、大学,骑射武功样样不落。”   “殿下对初来的先生挑剔,对自己更是。”   “还望先生赎罪。”   沈怀霜只问道:“殿下日日如此?”   纵使钟煜脾性急躁,那太监说起钟煜,忍不住叹道:“殿下上书房早,自四岁便开始如此了。可这忙归忙,殿下却是样样都做得好,是诸皇子中最拔尖的。”   “可惜……”   老太监摇摇头,白须晃动,垂眸,微凹的眼眶里露出委婉的神色。   那半句话被他吞了下去。   沈怀霜留神记着,回了自己府邸的书房。   他想到今日所试的剑招,找了许多宣纸,铺展在桌面上,纸上压着镇纸。   牙尺上镂雕刻着鱼兽,通身乌黑,镂空缀金。   沈怀霜拿牙尺度量了三尺的距离,挥毫画下一段圆弧似的线。纸张上落笔有笔直,也有曲折。   剑桩的雏形渐渐现于纸上。   几乎有一个高,圆柱似的一个头,八个臂膀,又分四个关节。   期间,他听闻皇后派人送了东西,又回书房。   傍晚时,他向打理府邸上下事的陈叔要了做木工的角尺,锯,凿子等物什。   忙完这些,府内已是寂静一片,笼罩了浓浓的暮色。   夜里,沈怀霜躺在床上,手背放在床沿上,凉意沁上来,微冷,像渗到骨头里。   他刚合上眼睛。   系统开口道:“周皇后高兴坏了,天大的心愿当日了结。她送了你那么多东西,你都不要。”   沈怀霜不置可否:“论基础,他原本就不差。何况日后瓶颈还有许多,不过第一道坎。”   系统:“可之前没人有本事让小气运突破啊。”   沈怀霜对这个说法并不意外,他听屋外草虫叫了几回,不再解释,只问:“钟煜早前为何会对武学一直佯装抵触?”   系统讶然:“你不讨厌他么?”   沈怀霜:“就事论事。他好武,好学,有天赋又肯琢磨,我自觉定然是有什么原因,叫他颓然给旁人看,否则他又如何出现在化虚境内?”   系统夸了夸,不往正面回答:“猜对大半。他嘛,身份特殊,既是大赵第一剑庄的血脉,又是大赵的皇族。他父亲为了权势找了江湖第一剑庄的人做老婆,没想过将来有天会甩不开。周琅华给小气运约束很多……做过很多件额,不太好的事。”   沈怀霜微微颦眉:“可钟煜为何能现身化虚境?那地方是有灵根的人才能去的。”   “机密。”系统神秘一笑,“那与你后面的任务相关,总不见得我都把事情讲透了吧。”   沈怀霜点了点头。   他面容生得清俊,褪却少年时的青涩,堂堂玄清门掌门,却甚少有人见过他睡时的模样。一身寝衣贴在袖口上,手腕露出被外,犹如羊脂玉,姿态安静,一动也不动。   当夜,他做了一场梦。   这梦境和这个世界有关。   黑水刺骨,铁锁阴冷。   他的双眼被黑布遮蔽蒙住,手腕上锁着沉重的铁链,微微一动,长久禁锢的腕骨刺痛,像放在火上灼烧。   他手无寸铁,无从挣脱。   呼吸时,沈怀霜能感觉到,他的肩上还有处旧伤,即使他看不见,他知道那旧伤是个血肉窟窿,空气都在骨缝里流过,他的痛感早就已经麻痹,一室寂静。   寂静和绝望就像无边无际的黑暗。常人被关在水牢,不出三日就会发疯。   沈怀霜变成了这个人,他心中并不慌张,像是旁观者,冷静地观察着一切。   忽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一步、一步,沉稳的脚步声在朝水牢深处欺近。   走路的人漫步在这地方,撩动长铁链,像置身闲庭。   沈怀霜被岸上的人细细打量着。那人的目光一寸寸挪动着,像是一匹恶狼在凝望。   “沈怀霜。”来人轻声喊了他的名字。   铁链骤然被拉紧。   沈怀霜呼吸一滞,下巴忽然被死死掐住。   草虫叫到天明,梦境分崩离析。   晨光熹微的时候,沈怀霜醒了过来。   按时照着以往的作息,他该晨起练剑,但今日他躺在床上,哪怕心境不易起伏,此时背后也难免起了层薄薄的冷汗。   刚才梦里的人,是钟煜。 第5章 关怀   系统空间内,书架成排堆积。   沈怀霜低头凝神,读完属于自己戏份的最后一页,指尖捏在纸上。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段。   《道宗玄帝》第750章 ,夺舍。   「黑水刺骨,铁锁阴冷。   仙师双眼被黑布遮蔽蒙住,他手无寸铁,被岸上的人细细打量着。   刀入肩上,一刀一刀地割着……」   很明显。   这章的结局不怎么样。   小说中的反派仙师,从崐仑门派下山,骗取了尚是少年时男主的信任。   他试图夺取男主修为,夺舍失败之后,睚眦男主把道貌岸然的仙师钉死在水牢柱子上,抽离出他的神魂,发了狠一样地把它锁在魂灯内日夜折磨。   事情就变得有点危险。   在X家升级流小说里,师父要么是最慈悲、人称金手指外挂的存在,要么是暗藏祸心、抱着别有目的接近主角,最后又成为了给主角送升级大礼包的险恶工具人。   系统:“总的来说,你最好防止男主黑化,以免剧情线真的祸害到你头上。”   沈怀霜合上了书。   在灵气全无的中原大陆,钟煜能把修罗道修到巅峰的,不像他修剑道,受灵气限制那么严重。   如果到了反目的时候,他不一定能和钟煜打个平手。   渡劫的难题就摆在眼前。   唯一的办法……大概只有他正儿八经地做人先生,这事才有转圜的余地。   沈怀霜:“你说过在这个世界里如果改变剧情,我就可以继续用这个身份走下去。”   系统把原著魔改玩得明明白白:“可以。”   沈怀霜垂下眼眸,骨节分明的手摁在佩剑上,眼底清明一片,又抬起:“走吧。”   这事对常人来说多少有些着急。   但沈怀霜没多想,他拿了无量剑,又雷打不动地在庭院里挥了两个时辰。   沈怀霜没急着去皇城,乘着马车,往集市驶去。   此时日过中天,集市上正是热闹的时候。   沈怀霜该坐在马车内,此时偏偏坐在车外,望着西市的热闹模样。   路边的烤饼摊、豆腐摊一闪而过,酒家幡旗迎风招展,描着黑边,转动时呼呼作响。   马车路过一处买驴肉火烧和肉包的点心铺,令人垂涎的肉味围绕而来,浓郁喷香,极有烟火人间的气息。   沈怀霜一路走过这些集市,最终落脚在一家木器店。   门口堆满刨花,小工三三两两。   看店的木工听到沈怀霜要的不是一段木头,而是一整块杉木,他取下头顶上除汗的巾帕,擦了擦额,眼瞪得老大:“郎君,您要这造船的木头做什么。”   沈怀霜道:“船木防潮,我想做一个剑桩。”   木工本只犹豫,见沈怀霜话说得陈恳,当下即刻算清了价钱,招呼了其他几个工人,帮他把木材搬到了马车上。   然后一走到马车前,他人便傻眼了。   木工皱眉盯着马车内的陈设,指着那个约一人半高的木段,难忍好奇:“这是……”   沈怀霜看那个挤地方的木段一眼,道:“我想给弟子造一样东西,以便时时习武用。”   木工的眼睛却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他想起自己家的一屋子的学徒,屁颠颠地抬了一桶漆到马车上:“郎君!漆水要么?此漆送你了!”   沈怀霜一入府独独留下几个话少稳重的人。   他载着一车子木头和漆水,不快不慢地回了宅邸。   春日午后,太阳晒着正舒服。   沈怀霜撩起袖子,露出衣摆下一双胳膊,坐在台阶门口,举刀细细磨起了木条。他手上动作轻巧,气力却大,费神又细心的工夫,在手下,很快成型。   太阳底下,练剑桩已有了雏形。日光淌过,落满八个木段上。   凭着在玄清门时的记忆,他造出一个与人对打的剑桩。   这剑桩原理简单,不过是一个木桩上装着八个可以活动的木段,中间用齿轮扣出一个可以扭动的身躯。   它看着普通,好像也不会动,实际却是沈怀霜的师父元白道人抱着算术,在房内闷算了整整仨月,才做出来的东西。   机关在中间可以旋转的木身,与它对打时,若稍有不慎,便会被下一个木桩旋转击中,一动皆动,除非碰到东西,否则不会停。   闷头一棍自然疼。但要是会防御,被击中的可能就会越少,学了新招,或者拿剑近身来砍,完全可以拿它去过招。   玄清门的校场上,放了一排这样的东西。   沈怀霜给同门的师弟做过,给许多他记不得名字的弟子做过,如今做给钟煜,自然不会生疏。   沈怀霜凝眉,注意力集中在他手头做的事情上。   回想梦境里的事。   说他不怕,是假的。   但那到底是原著中发生的事,也许和他的走向会有所不同。   剑桩陆陆续续在做。   给钟煜上课的进度,比沈怀霜意想中要快许多。   这半月来,他与钟煜交谈颇为顺畅。   少年一点即透,几乎没有不懂的,甚至还会举一反三。   差不过讲了半个月,他手里那本《调息经》已差不多抄到了终章。   所幸大赵灵气涨了。   过几天,师门办收徒大会,他回师门后,直接从师门带本心法出来就是。   这日,天气渐渐燥热,晨起的时间更适合练武,沈怀霜授课的时间便排在了午后。   午时进宫,他向皇后告了后几日的假。   这近半月的教授,钟煜进益颇大,周皇后甚是高兴,告假答应得痛快,甚至客客气气派了人送他。   去文华殿路上,沈怀霜同富海行走在高墙上的走廊上,低头朝下看去,正见一片空旷的武场。   大片土地映着太阳,兵器林立。   场上,一个少年轻衣挽袖,剑刃劈出,腕间舞起,剑尖光华骤然四起,如金光大阵。   富海在前头抱着拂尘走,一步三回头:“仙师前头有条小径,走这条路去文华殿方便些。”   沈怀霜却道:“公公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颔首别过富海,登上了武场的高台,站在上面看了一会儿。   风过时,衣袖中入风。   沈怀霜看完钟煜打完一套动作,收回了目光。   钟煜动作干脆是干脆,可是兵法心法相辅相成,他若要上更高层,却差些东西。   系统现身:“那这么说来,这气运之子也是个小蠢蛋?!”   沈怀霜不疾不徐答:“天赋非凡,却也需要趁手的兵器,配个相得益彰。你可还记得,我最早问过周皇后,钟煜用什么。”   系统:“他不随他外公家用剑?”   沈怀霜推析道:“周皇后或许不了解,剑为百兵之首,同剑之人需沉得住长气,心思要颇为耐心。钟煜机敏,耐心却不长久,瞬发时气力极大,便如用弓之人适时而动,必要时沉稳,一箭至要害。只是……”   沈怀霜拧了拧眉。   只是,莱阳山庄用剑,怎可能会让钟煜用弓。   沈怀霜一路去了文华殿,在偏殿等时辰到才进正殿。   他心中盘算着今日所见,本想预备和少年再叮嘱些出剑的技法,不进门,却见钟煜趴在桌上。   这几日已有了夏日的躁,不日将搬出冬天窖藏的冰。   钟煜换下了练剑的一身武服,埋首在臂间,金色间白的长袍在身,后背随呼吸上下起伏,额上凝着薄薄的微汗。   沈怀霜疑道:“殿下怎在此休息?”   松龄悄声上前道:“殿下从来不肯除了衣服去内堂休息。时辰到了,就让奴才喊醒。这几日,太傅课业繁重,娘娘催得紧,殿下又替陛下祭祖,快通宵两天了,所以奴才不敢叫……这会儿可要奴才喊醒殿下?”   钟煜眉头紧锁,大概刚才太累,睡梦中也并不踏实。   沈怀霜微一思索道:“再让殿下歇会儿吧。”   松龄竟喘出半口气。奉茶太监上来,他忙取过,亲自给沈怀霜奉上,低眉等着,见沈怀霜接过也不起身,像是下定决心道:“仙师,奴才斗胆一问。不知仙师可懂岐黄之术?”   沈怀霜:“宫内太医是大赵拔尖的医者,怎么?殿下不愿传太医?”   松龄声音越来越轻:“殿下午后练剑中了些暑气,却说不要因小事惊动娘娘。”   沈怀霜有几分意外。   “我识得一些。”   沈怀霜口中的略识毫不夸张,确实只是基本的医理常识。   松龄面上感激之意顿现,他搬来凳子,让沈怀霜坐在钟煜对面。   沈怀霜凝神探了半盏茶之久。   素衣下,指节上下摁了摁,点过那只金衣臂膀的手腕,如拨弦。   他道:“殿下寻常中暑,一碗清水搁点盐,饮下就见好了。”   松龄大喜:“多谢仙师!”   松龄匆匆出门后,沈怀霜望向钟煜臂膀,眉心却细细皱起。   系统:“你探出了喜脉呢?怎么手不收回去。”   沈怀霜凝神思索:“我探出来一些东西,但很不合寻常修道者的脉息。”   就在刚才,他竟探出了一丝金丹的灵气,这气息汹涌,如狂澜暗藏,像是正在冬眠的猛兽。   可按理来说,钟煜还没开始炼气,这事根本不可能。   思及此,沈怀霜的指尖亮起一缕白光。   这缕灵气莹莹,发着白光,如一尾小鱼,晃着尾没入钟煜腕下。   系统看了看那缕灵气,挑了挑眉。   钟煜这破小伙说话不好听,也难为他上心。   这点灵气一旦入了体内,需存留些时日才会离开,带着用灵者的修为,必要时可以庇体。   沈怀霜这用法实在太豪横了。   化神期修为多金贵。   修真界,一般人不会随意去探旁人灵脉。   灵气消散后,沈怀霜确认了钟煜能进化虚境的理由。   在灵气如此低微的大赵,钟煜体内竟育出了金丹的雏形。   只是它像被下了禁制。   那颗金丹如被丝线缠绕,只等禁制破除的那一天,破除牢笼,蛰伏而醒。   沈怀霜思索着未收手,忽然听人喊了一声:“先生。”   这一声带着初醒时的沙哑。   钟煜埋首在臂弯,午后没有风,他的额上出了些汗,一双眸子望着,目光冷静,仿佛已看了一会儿:“你刚才是在做什么?”   沈怀霜避重就轻:“殿下过午中暑,我是在为殿下探脉。”   钟煜不接话,对上沈怀霜的眼睛:“我睡时尚有知觉,先生,你为何……”   门口传来脚步声,松龄不知两人说了什么,趋步上前,打开食盖,速速布置了一番,对钟煜道:“这碗东西是早前仙师所言,还请殿下快些用下。”   钟煜垂眸盯着那盏白水看了会儿,水在碗里化圈晃着,化出水光。   他眼底一瞬收起锋芒,手摸索着碗盏,一时没话。   沈怀霜解释道:“殿下午后中暑。盐水消暑,虽是民用的方子,见效却快。从前,我随师父修习,午后中暑,师父便以此物给师门众人灌下,再严重些的,以井水擦背,贴凉席躺片刻,便好了。”   沈怀霜将闲话收了尾:“今日讲完最后一页心法,我还有一物要给你。”   钟煜饮下那一碗水,唇上如润了水光。   他低头看着最后一页心法。   这东西,他自然提前预览过。   沈怀霜指着桌上那页东西,讲得专注。   一堂课,言简意赅,凡是遇到理论的部分,几乎都被沈怀霜用实例跳过,他不反复去阐释字面上的东西,单刀直入,说得痛快利落。每讲完一行都会停顿一番,等钟煜有反应了,才继续往下讲。   松龄原本在低头磨墨,有时听沈怀霜讲到关键处,不由分了些神,屏息听着。他是一个从来不曾接触过心法武学的人,当下听着,却不觉得生涩难懂,甚至品出了几分趣味。   沈怀霜那身青衣浆洗得干净,衣襟间满是清淡的味道。   他见钟煜记录有时跟不上写,便有意放慢了语速,有时干脆停一会儿。   如是几回,松龄都不由顿了一下。他陪钟煜读书多年,遇见过许多博古通今的先生,却没有遇到过如此耐心对待他的人。   钟煜的太傅像所有先生一样,教习皇子,手持戒尺,大都脾气急躁,若是第二遍问了还是不懂,就是一顿板子。   向来钟煜常被太傅赞扬。   只是殿下再认真,也比不得那读不出书的四皇子。   四皇子被打,他哭着撩起袖子,苏贵妃就会蹲下,缓缓拍着四弟的背,目光温和,耐心地哄着。   殿下再认真,也只有被娘娘鸡蛋里挑骨头的份。   那日,殿下手臂被打生了淤青,被太医报了,隔着帘子,皇后娘娘,却是一道冷哼。   松林觑了眼钟煜神情,见他垂眸,笔握在手里,却是顿了顿。   夕阳斜照,群鸟归巢。   快近落堂,钟煜这段时辰稍稍空了些许。   课毕,钟煜拿起纸张,扫着那心法上最末章的字。   他缓缓抬起了眼,灯光下,眼尾痣如墨笔丹青在纸上的一勾:“先生刚才说,要送东西给我。先生给的,可是新的心法?”   沈怀霜整着书卷,起身答:“殿下随我出来就知道了。”   钟煜推门出去。   武场上,多出了几个梅花桩,高高耸立,最中心的那处梅花桩上,放着一个练剑桩,木段朝天舒展,迎接暮色,落了一身余晖。   钟煜久久望着,眉心那点皱痕如湖面平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个“谢”字,卡在喉头,不上不卡。   沈怀霜:“上去试试。”   钟煜目光停顿良久,偏头看了过去。   他持剑踏了梅花桩,依次蹬阶。   剑在他手,剑桩沉重地转动起来,齿轮咔咔,挥臂如风过,兔起鹘落,少年姿态如金乌,飘逸有力。   如是五十回,不见差错。   剑桩声音渐渐小了,见钟煜下来,沈怀霜在走之前,开口对他道:“这几日,还请殿下别去化虚境。”   钟煜利落收剑入鞘,眼中流过疑光,落在沈怀霜面前,不解道:“先生何出此言。”   沈怀霜:“这几日仙门招揽徒弟,化虚境内鱼龙混杂之地,还是少去。”   张德林遥遥看着两人,虽不知沈怀霜说了什么,见钟煜状态不对,他心中一惊,忙打腹稿,却又见钟煜目光流转许久,眉宇松开,看了沈怀霜半晌,竟诡异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诚不诚心不知道。   张德林心中吃了一惊,提着灯笼过去,面色又恢复如常:“沈仙师,时辰到了,奴才来送送仙师。”   天边暮色渐浓,宫墙内一片寂静,地上一圈灯火微弱地亮起。   两人走了百步的距离。   沈怀霜见张德林半晌不开口,问道:“公公单独请沈某出来,可是有什么事?”   张德林回首,低眉一笑:“奴才今日确实是来带娘娘的几句话。方才所见,仙师倒让奴才折服。”   沈怀霜不过想着钟煜别给他添意外,不动声色道:“张公公说笑了。”   张德林旋即正色道:“奴才来带娘娘几句话。”   “娘娘担忧殿下有了仙师,初窥仙门诸事,更生非分之想。所以请仙师回来后,平日里多劝劝殿下,让殿下将心思用在正途。” 第6章 拜师会   何谓正途?如何用在正途?   崐仑派,拜师大会。   沈怀霜与崐仑派掌门并立,两人同时向下俯瞰一众新入门的子弟。弟子乌泱泱聚集了一片,正在操练。   沈怀霜想仍是昨日张德林对他说的一番话。   皇后之意,无非是为了拉拢。但他一不会听命于皇后,二不会给旁人指一条所谓的“正途”。   毕竟入仙门也并不如世人所想那般轻松,这一道如登天大道,道道都是坎坷,世人只知它登顶巅峰风光,不知它背后艰涩。   仙门每年都有前赴后继的少年涌来,又有成批成批的人下山,失败者不计其数。   谁都可以有一腔热血,却不代表一辈子都能饮冰难凉。   沈怀霜也想过如果钟煜合适入仙门,他就让他入,不然他就在皇城内教他。   琢玉成器,天性使然,何必拘束。   “师弟你瞧今日之况如何?”宋掌门收了新的门徒,喜上眉梢,摸着自己灰白的胡子。   听到掌门发言,沈怀霜收回思绪,不再思考皇城里琐碎世故,认真看了会儿,应道:“师兄门派多是青年才俊,崐仑必定人才辈出。”   宋掌门摸着胡子,唔唔两声:“能得师弟赞誉,甚幸。”   说到这崐仑的盛况,它自然远超沈怀霜从前在玄清门。   崐仑门派有六杰。   沈怀霜原身年龄最小,行六,修仙建树上却是最强。   宋掌门行二,与另外三位一同挑起了崐仑的担子。还有一位老大,一直与他的道侣在外云游,今日未现身。   玄清门早年生活热闹,时日渐长,与沈怀霜同辈的人,下山的下山,破不了瓶颈的到了境界极限,离去的离去。   玄清门派后,有一处青山,上面立冢十数个。   土坡堆得高了又高,都是沈怀霜亲手填的,坡上草木青青,望之碧绿。   独身这件事于沈怀霜而言,已成了习惯。   他身处此地也不算糟糕,因为这地方有烟火气。   高台上忽然上来三大支派长老。   三人在宋掌门不明所以的视线下,掐架撕了起来。   他们衣冠整整,腰间缀着各个分支的物件,佩玉互相撞击,手里争着手里的一张羊皮纸,地上灰尘扫得飞起。   “上次秘境你抢我灵草就算了,今天还敢和我抢人!”羊皮卷落在气宗长老手里,头上挂着葫芦的医宗长老满脸通红,“人是我想先看上的,东西也是我先拿的,你这与草寇何异?”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找徒弟还需先来后到。”气宗长老一笑,手中舞起一个金光色的八卦阵,转着羊皮纸,面色红润,轻飘飘道,“学医救不了天下!让那小子成天背你内破书,锈都锈了!”   医宗长老从袖中摸出三根银针,刺在气宗长老臀上:“你个王八蛋!”   气宗长老捂臀,涨脸:“老东西,你怎么也不死!”   剑宗长老站在宋掌门身侧,衣冠整齐,背着玄铁剑,轻蔑地朝旁边望了一眼,对宋掌门作了一揖,目光忽然变得温和:“掌门师兄,此子根骨奇佳,命格不凡。若是拜入我剑宗门下,日后定有一番大作为……”   宋掌门干打着哈哈,弄清了前因后果,极头疼地将气宗和医宗还在抢的羊皮纸拿了过来,放到自己眼前,看了一会儿。   宋掌门挑了挑眉:“哟,师弟你看看。还真挺有意思的。”   沈怀霜作为散游出去的人,门派事一律不需细管。   眼下这个情况,他瞬间就成了最好商量的人。   沈怀霜接过宋掌门递来的羊皮纸,原本神色轻松,可只一眼,面色却无法绷住。   熟悉的笔记落在卷轴右下角,落款正是那个让他万分不想看到的名字。   ——钟子渊。   钟煜,钟子渊。   沈怀霜眉心敛起,眉宇间藏不住变化。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气宗长老见沈怀霜蹙眉,还以为是他不喜欢,忙拔掉了臀部上的几根银针,上前解释道:“师弟先别皱眉。此人将经络和气血解答清晰明了,又有图解,当真妙思非凡。”   两人话未说完,高台下,有一穿青的女修走来:“诸位!”   素心喘着气,一口气未稳,险些在台阶上踩空,几步上前,道:“师尊,诸位师叔,徐师弟得知那名钟道友一举过了拜师大会,见钟道友不肯答师门名讳,师弟便和他起了争执。”   此事分明是小事,宋掌门却变了脸色,急切问道:“可有受伤?”   素心摇头:“所幸并无。只是徐师弟除了几位,听不见劝。因此,素心冒昧来请诸位出面。”   沈怀霜听完道:“师兄,眼下若是不方便,不如让我走这一趟。”   他转身,径直别过五位,根据素心一早指的方向,一路疾行至山门。   因揣着心事,他走得很快,移步换影,飘飘而去。   路上他仔细听取同路的弟子私语,内容大多谈及此番山门滋事一事。   山门刚入门的新弟子,挥剑、炼丹、画符箓这些修仙者必备技能还不曾娴熟,算起来,炼气也没几层,和凡人差不多一个样。   平时都是高阶的子弟在山门把关,只是今日拜师大会尤其特别。许多年纪小的还没怎么开过眼,崐仑派虽是门规纪律严明的大派,在某些小事上却额外地通情达理。可正因为如此,反而碰不得情况。   此刻,山门前,隔着一片翠竹,喧哗声越响。   翠竹后有一空地,周围围观的子弟不多,大多拿着手里的法器,无可奈何。   空地中央,一个绿衣少年撑着下颌,飞速转着手里的随手折的翠绿,翠竹的根部尖锐,似箭镞。   他坐着木轮椅,面容苍白,目光阴鸷。   徐坷坐稳轮椅,一拍扶手,攥着竹竿,喝道:“我不过问你门派名姓,你支吾不肯作答,怎么,是瞧不上我这等残废,看轻而不肯说?”   对面,黑衣少年挥去剑上的竹屑,眼尾飞着一颗小痣,一眼向后眄去。   纵然他一身麻布粗衣,气势英朗逼人。手起剑落,剑锋残影无数。   钟煜漠然道:“你三番四次纠缠,借口残疾相逼。我不欲说起师门名姓,如何成了因你有疾而看轻。”   剑身照着天光。   不待他说完,竹竿挥动,白光大现,剑身与竹竿相交,迸出强大的劲力。   这柄剑未开刃,却被使出了削金断玉的功力。   徐坷手背青筋凸起,挥退长剑:“你不说,我自然有办法把你试出来!”   下一刻,主人出手,直截了当地往人要害捅去,招招阴毒。   底下弟子窃窃私语,剑风劈来,众人自然四下散去。   竹竿招招狠厉,快如布下满天竹阵。   剑锋对着竹刃尖头,“啪”地一声。   众人只见竹竿断成了笛子般的长短,被削去的竹块落地跳起,一路滚远。   局势已定,叫好声连连。   徐坷捏碎了手中的竹竿,抬头看了钟煜一眼,眼见对面敛着神情,淡淡望着他。   “咳咳咳。”他一时气急攻心,从袖中取出帕子,佯装咳嗽。   三根银针却蓦地从帕底飞出!   这副身体向来体弱,主人久病成医,手中常备银针自然不稀奇,从前他经常自言自语拿着银针试腿,又求人给他试腿,众人不知这陡然的变化。   “叮叮叮”三声。   钟煜耳边风动,发丝顺之落下,身侧一个天青色身影,挡在他前面,伸手握着剑。   沈怀霜一手握着剑鞘,截断三根银针,另一只手掌心朝上,手势如托莲。   “师叔?!”   “住手!”   轮椅上,徐坷一抬头,对上沈怀霜的双眸。   沈怀霜目光从掌上抬起,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一旁早有弟子看不下去,早早接了话:“禀师叔,此事由徐师兄挑起。徐师兄问这位道友师门名姓未果,又不肯随人下去。”   “这位道友看徐师兄欺人太甚,出手制止,才闹得如此局面。”   沈怀霜眉心皱痕越深。   他皱眉并未是他嫌恶徐坷病体。   沈怀霜:“你既为掌门门下之人,悉听尊长教诲,何能如此。你自行下去,请掌门领罪。”   谈到掌门,徐坷胸前起伏,面色发白,颇有几分惶恐之态。   他咳得一口气喘不上来,捂嘴面色涨红,像要把肺腑都吐出来。   一旁钟煜却终于耐不住,握着剑,从后站出,用两人间才能听闻的语调,忿道:“谁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装的。”   沈怀霜转眸看去,但见少年粗衣布衫,眉宇间依旧是盖也盖不住的锋利。他乔装得细心,头上仅用一个木簪束起头发,连剑身也用麻条小心翼翼地包裹。   沈怀霜静静看了一会儿。   两人双目相接,他却当着钟煜的面,收回那一眼。   ……   钟煜就站在沈怀霜身后。   沈怀霜背对着他,白衣飘荡,道:“去回禀掌门,人我已定下。”   “医好他就带人过去。”   “凡有伤的弟子,都带回医宗,不可马虎。”   竹叶窸窣,落下几片。   他踏着一段竹片碎屑,碾进了土里。心境莫名极其烦躁,让他恨不得开口直言,可话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地卡着。   周围弟子三三两两走开。   过了许久,风刮散地上竹片,卷起满地狼藉,场上弟子全然离去,钟煜才再次迎上了那双眸子。   “还有你。”沈怀霜压着气息,眼底清明如寒潭,道,“和我去一个地方。” 第7章 争执   回客厅的路上,山门高耸,石板层层叠叠,远观巍峨。   沈怀霜跨着山阶。身后,少年一直沉默地跟着。   沉默间,两人一直没有说话。   钟煜跟得很紧,一直是三步后的距离。   沈怀霜修为极高,根基自然好,负手跨着山阶自然轻松,一步可跳过数阶。然而走得急了,却听不到身后人的声音。   至前厅还有百来步,沈怀霜没有回头,却是放慢了步伐。   他等了钟煜一会儿。   到了大厅,宋掌门坐在上首,一见来人,他带了一些精神,起身迎了过去。他拍着钟煜肩膀,好一顿安抚,好一顿夸。   钟煜应答得体,却心不在焉,谢过宋掌门,退回了后面的位置。   沈怀霜站在他身前,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神情。   “师弟。”宋掌门唤着沈怀霜的字,“那三人我好不容易定下了,唯恐几人一碰头又要一顿吵,不如等他们吵累了,到七日后再说?”   崐仑七日之期,设立初衷便是张榜公示,告知江湖。   这期间自然也是方便弟子收拾细软,与家中诀别、修书、传信。   七日后,飞舟在一个地方接应等待弟子,靠着一张拜帖认人,去留随意。   沈怀霜点头应下,禀明了刚才的情况,他并不打算急着和盘托出钟煜的情况,只和宋掌门道:“临行前,我还有一事想与师兄谈谈。”   钟煜目光一紧,与掌门同时看去。   沈怀霜从袖中取出三枚银针,银针捏在指尖,针尖发亮,针身也比寻常银针短。   它不仅被截断一半,更是小心翼翼地打磨成原来的十分之一大小,不是常年习武之人,根本不会在它飞出时发觉它的存在。   宋掌门盯着沈怀霜指尖,蹙眉看了许久:“你这从哪儿得的?”   沈怀霜:“便是从徐坷身上截取的。”   “崐仑没有这样的东西。”宋掌门大惊,“徐坷性子难定,却无恶骨,他怎会想到用它?!”   沈怀霜话不言尽,缓缓道:“此子修习一事,还请掌门多加教诲。”   宋掌门抚须沉思良久,叹气连连:“是我对他欠了管教。”   沈怀霜颔首别过:“师兄,那我先行一步。”   钟煜听到这动静,看了过去。   这一眼,沈怀霜没有避开,视线足足在钟煜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青衣擦碰鞋面,微起波澜,他转过身道:“走。”   钟煜一愣,松开了抱臂的手,沉着脸,追了上去。   下山路途遥远,还是乘车最快。   灰马打了响鼻,撒开四蹄,车内,木帘平整垂下,挡住一路上的翠林和日光,偶有风动,吹起一角帘子。   山路不平,马车颠簸。   沈怀霜模样已恢复如初,在马车上,坐得端端正正,天青色衣衫平整。墨发后的发带擦过脸庞,垂在肩侧,纤尘不染,脸的轮廓分明,却不锋利,看着不过是二十五的样貌,气势却莫名逼人。   他生气是隐着的,不会迁怒,也不会质问。   待气消了,沈怀霜看了钟煜一眼,问道:“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么?”   钟煜沉着脸答:“是我做错了事。斗殴滋事。鬼鬼祟祟,不辞而别。”   沈怀霜缓缓启口,道:“山门一事错不在你。前因后果我知晓,你并非冲动。”   那话语像一杯温水。   开口也不是指责,更像是同辈之间心平气和地说一件事。   钟煜坐着不动,背却似直了一下,他颇为意外地抱着怀中剑,指节握得发白,回首看去。   沈怀霜道:“你错,错在山门最后说的那句话。”   钟煜保持着姿势,停顿了一会儿。   车内很安静,一晃一晃,只有马蹄嘚嘚的声音。光源并不明亮,足以看得清座上人任何一个举动。   钟煜咬了牙,抬眸,终是对沈怀霜沉沉道:“你想问什么,便问。我不瞒你。”   沈怀霜意外了一下,目光逡巡钟煜面上,停留了片刻。   他不确定钟煜是怎么想通的,换了口吻,如常问道:“怎么从皇城出来的?”   钟煜:“出宫祭祖,借口抱病。”   沈怀霜:“崐仑收徒的消息从何得知?”   钟煜:“化虚境上揭的榜,'崐仑’是大派,稍有心,便可无所不知。”   沈怀霜一顿,疑道:“怎会是崐仑?”   这一问,钟煜停顿了许久,片刻后,他如同说了一件麻烦的事。叹了声道:“我不清楚。”   他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选崐仑到底只是为了一试,还是存了些什么……旁的想法。   马车颠簸了一下。   沈怀霜没有强迫钟煜继续说,思虑了一会儿,道:“若是今日你遇不到我,七日之后,可是要瞒着皇城所有人,再出来?”   “榜是我早前在化虚境揭的,我不知先生是崐仑中人。”钟煜心绪纷乱,乱麻一般,他抬手摁着眉心,末了,叹道,“我明白我走不得。”   沈怀霜:“可你为什么要去试呢?”   他等了很久,没等来钟煜的答复。   钟煜欲言又止,像是堵了句不能说的话。   可拜帖在钟煜身上,无论如何,他都要先过一遍目。若是钟煜冲动使然,入崐仑定然不是一个好打算。   沈怀霜道:“那你既明白道理,先把拜帖给我吧。”   车厢内静默。   沈怀霜伸出手,却见少年扭头。   “沈怀霜。”钟煜直呼其名,手紧紧攥着,“我敬你是修真悟道之人,不再把你当等闲人看待,也知你非降志辱身,追名逐利之流。”   “你身在道门,不问我志向如何?”   “你也要来逼我?”这声质疑发颤。   山路不太平坦,马车颠簸了一下。   沈怀霜回视。   他话没说,钟煜目光寒冽:“那你想如何?拿我的拜帖,撕了绞了?去回禀皇后,她儿子是个成天心思不在正途的废物!”   马车内空气几乎停滞,钟煜忽然暴起,抓着沈怀霜的手背。   马车颠簸再起,下一刻天旋地转。   话音落下,沈怀霜已摔在车厢地上。腕上疼得厉害,他昂起头,与钟煜对视。   两人距离极近,不过相隔五寸的距离。   呼吸近在咫尺。   钟煜全身紧绷,紧紧箍着沈怀霜伸出的左手,两人双手紧握,他自上而下,压制道:“此事你要和我争,我绝对不答应。”   发丝落在沈怀霜耳边,指尖发颤,却气力惊人。   沈怀霜眼前,那颗眼尾痣隔了又近了些,长睫翕动,颤得厉害。   “天地之大,却无我容身之处。倘若我能去多好,就当是我死了,从来就没有过我这个人。”钟煜咬着牙,恨道,“我只想问你,那日你午间探脉,可是探出了什么?”   马车摇晃,如坐着船,随着江心飘荡,不知要往何处去。   沈怀霜怕在这关头去火上浇油,没有用修为压制。任由钟煜抓着,抬头,与他对视。   “探出来了。”沈怀霜答得简略清脆。   “钟煜。”沈怀霜望了回去,平视着,同样直呼其名,“修道一事并非常事,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想得明白。”   话语中没有责备的意思,也不见无奈。   钟煜没有动,盯着那个镇定的人。   两人黑衣贴着道袍,掌心贴着手臂,窸窸窣窣,钟煜长睫扫着痣,一下一下。   沈怀霜抬眸:“你先起来。”   他抬手,又一拍。   这一拍很有清心效果。   钟煜望着沈怀霜那双不见悲喜的双眼,忽如静止,抓着手腕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可正在他犹豫间,马车又颠簸了一下。   车厢中有木块不齐,砸了下沈怀霜的后脑勺,这一下砸得他有点蒙,疼痛瞬间如进了水的墨,洇染而开。   钟煜握着拜帖,跪得不稳,右手向下撑去。这一掌若当真撑在沈怀霜身上,再轻也能留个淤伤。   马车颠起第二下,他却一掌撞向沈怀霜身侧的木板,飞速从地上起身,在下一刻颠簸来时,拉起了沈怀霜。   沈怀霜从来都是衣冠整齐。   当下却发丝纷乱,衣领袖口全是折痕。   他尚在酝酿话语,系统在耳边唤道。   【检测到主角黑化值瞬时反应至50%】   【剧情有变,故事线或可提前。新任务:去仙门之前,完成皇城线,劝阻主角达成角色责任。】   沈怀霜看着少年,心中那些弯弯绕绕的话,他再也劝不出口。   可以想见,他若二人争论不休,在争吵最激烈时,钟煜跳窗而下,而他则拿着绳索,将他捆起来,带回去,钟煜一路破口大骂。   马车里,钟煜一手撑着马车,手心半掩在袖下,人虽是起来了,却与沈怀霜隔开半丈远。   他又抬头答道,攥着擦出血痕的手:“崐仑一行我势在必行,如今不走,往后也要走。你若真想让我走,何必又问我拜帖一事。可修道一事,最佳从幼时习起,最晚不能过十六,否则日后若想进益难比登天,崐仑三年一收徒,这机会我定然不会错过。”   “我已经错过一回了。我不能……”钟煜扶了扶额角,道,“那事不提也罢,你让我下车。”   沈怀霜看了钟煜片刻,扶着车厢内,朝车门走去,干脆撩开帘子。   马蹄“嘚嘚”几声,马车渐渐停下。   帘外光华刺目,翠林葱葱,满是泥土和草木的气味。   山风吹过,沈怀霜站在马车门口,目光一半映着绿林,一半映着昏暗的车厢。   帘子撩开,车夫揣着袖子,握着旱烟袋,悠悠抽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   钟煜望着他,眼神漆黑。   沈怀霜看过去,又道:“你若愿意做莽夫,大可今日就从这地方下去,我绝不拦你。”   “但今日之后,便无往日。”   “可如果你不知道要怎么做,我可以教你。”   “你好好和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8章 耳光   开辟大赵化虚境的主人似乎颇为偏爱夜色,沈怀霜从崐仑山脚下进入,抬头又见浓郁的墨空。   望月楼前,红灯笼高挂,楼前一处江水流淌,倒影着高楼。   伙计认得沈怀霜,迎上前,脸上笑意愈浓:“客官大驾光临,快请、快请。”   沈怀霜打过照面,朝二楼包间走去。   席上,钟煜双手交叠,置在桌上,抬头看着沈怀霜。   他脱了外衣,内里穿着一件黑纹对襟长衫,身形愈发显得修长精瘦。一双黑靴踏着地,一动不动。   钟煜从来不在父母身侧亲密长大。   皇宫内的关系,下对上,尊对卑。少年秉性不坏,却像一个久病了的人,伤及根骨,痊愈不易。   钟煜许久未开口,他盯着沈怀霜,就这样看着。   伙计捧着菜单,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自觉钟煜那侧气场低压,不敢去招惹,可瞧向另一面,那青衣道人气定神闲,好相处是好相处,可他怎么看都觉得,这次该是那位年轻郎君做东买单。   钟煜开口直言:“茶。”   他真就对着伙计要了壶茶,还要了些就茶吃的果点。   飘着茶香味的茶点很快上齐。   沸水在旁滚着,浇了热石。   出乎钟煜意料,沈怀霜真就点了茶水,没怎么向他发问。   他伸手拿了块望月楼最新出的点心。   那块点心也不知道是什么馅料。   沈怀霜指尖捏着它,往嘴里送了一口,细细咀嚼。   点心上半点凹痕也无,也不落碎屑。   这人吃东西很细致,慢条斯理,一点碎屑也不落。   钟煜:“你带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喝茶?”   沈怀霜:“你不说,我也没什么好问的。”   钟煜将目光投向栏杆外,道:“求道一事,我想得明白,皇城诸多约束,登临大宝又如何?大赵灵气不足,却终有一日会充盈,江湖既无规矩,我如何肯甘于人后。我少时已经错过了一回,不想再错过三年。”   沈怀霜擦去指节上的碎屑:“你既想得明白,不如想办法,去说服皇后。”   中原这地方,天下三分。   大赵地域最为广阔,大陈,西羌各占半壁江山。   凉风习习,楼阁四角金铃作响,如清泉撞石。   两人身处阁楼之中,伴随夜风,楼铃阵阵,身后是如大赵皇城般的七十二坊,气势恢宏。   钟煜:“你怎么断定我听得进你所说的话,能说服她。”   沈怀霜:“有些事,你要自己去争。不如就去告诉皇后,如今天下局势大分,再不前去门派修习,落后旁人,届时是看西羌脚步快,还是大赵脚步快?”   风起,发带随风飞扬。   沈怀霜没有看他,看向栏杆外。   钟煜目光沉沉:“你我之间尚且不至于如此。”   沈怀霜:“我是你先生,既担得起一声先生,不应该只教你课业。”   楼铃叮叮两声。   钟煜望着楼外,静默了许久。   风声忽然大了。   热石上的滚水沸了又沸,浇在热石上,呲的一声,冒出白烟。   钟煜沉默了。   钟煜忽然问道:“我想问,先生,你既知晓这天下,我想问你如何看它?”   沈怀霜:“天下如草木,任它枯荣。你在意这天下做什么呢?不如多在意自己。”   凉风阵阵,卷起衣边,从袖底透上来,激起一阵冷意。钟煜确实看不明白沈怀霜为什么要来大赵。可沈怀霜这句话,却让他体味到什么一丝旁的联系。   中原大赵、西羌、大陈三足鼎立一说也卡在他喉头。   钟煜摸索着手里的茶盏,和沈怀霜分道扬镳,再返皇城的时候,还是下午。   天边隐见乌云,狂风骤刮,只片刻,天色已漆黑一片。   清宁殿内,烛火被吹动得灭了两根,其余的在灯罩内翕动,金碧辉煌的大厅望起来深邃至极。   钟煜朝周皇后一拜,起身又道:“儿臣有一事欲与母后商议。”   周皇后坐在上首,不知是不是钟煜看错,她低头正抚着一把剑。   那把剑已有了些年岁,却被主人保护得极好,剑鞘上浮雕不见落尘,剑穗缀着一个手打的红色丝绵盘扣结。   她没有抬头,低头也看不清眉眼:“你昭成皇姐来信,这两日也要从莱阳回来了。”   天边雷声滚动,轰然一声乍响,雨水倾盆而下,屋檐下一角地面骤然被打湿。   殿内潮了起来,空气里满是雨水的味道。   周皇后撑着凤座,抬眼望去,眼神里满是复杂情绪:“这次祭祖一事,父皇说你做得很好。可事情一结束,你便身子不适。我和你父皇都急得很,朝野上下那么多眼睛都盯着。”   “母后——”   周皇后从凤座上起身,长裙曳地,拖拽至钟煜面前。   周皇后的身量在常人中也属高挑,如今抬头看向钟煜,却需微微昂首。   她稳了稳身形,喝道:“跪下!”   周皇后一声厉下,殿内仅余呼吸声一片。   钟煜掀了袍子,柱子落地似的,落了下去,抬头目光变得漠然。身板直挺,如不倒的青松。   周皇后目光冷冷,摁过少年右肩,尖酸讽刺道:“你本事挺大,竟敢跑到宫外,接榜,画符。若不是有人拦着,你是不是就打算这么一走了之,做你的春秋大梦,羽化登仙,渺然世外?”   钟煜他本不欲与皇后唇枪舌剑。   肩上那一抓,疼痛入骨。   那一点痛感被无限放大,激起了他心底更深的一层的渴望,他觉得恨,不甘,所有的情感却又被他压了下去,化作了一层异乎寻常的冷静。   他漠然看着,压低声音道:“若是儿臣执意要走,何至于出现在此?”   周皇后冷笑一声:“枉本宫费尽心力请太傅、先生栽培你,眼下还能放你出去撒野不成?”   钟煜迎上周皇后视线,只反问:“大赵有如今,自是依傍江湖。可若有朝一日,江湖若是易主,母后你又如何能袖手去看旁人崛起。母后,你苦心经营多年,父皇却不以为意,真的以为儿臣将来定能如母后所愿,平步青云?”   周皇后掌心发红,涂着蔻丹的手指忽而握紧。   她平复了许久的情绪,退开一步,却握了拳,只余食指指着钟煜:“照你这个道理,本宫是不是也该去怪莱阳山庄为什么要我做这皇后!”   钟煜足足喘息了几个来回,抬头道:“母后当年之困,为何也要儿臣同样去面临?”   “啪”的一声。   这一掌打得钟煜耳边发嗡,声音经久不散,疼痛伴着耻感迟缓而来。可他却只觉得烫。于是耻感退却了,他的内心滚过一层层热浪,让他觉得他要说什么,要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周皇后攥紧手指:“本宫怎么就生养出了你这样的人。”   “果真多余!”   “倘若你兄长在,本宫何苦忧愁至此。”   钟煜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倘若兄长未亡,母亲想促成周家血脉登临大宝,凭一己之力,也不能成。儿臣今日来此。不是求母后放儿臣走,而是儿臣自己要走。”   音落,周皇后深吸一口气,沉默了。   呼吸间,她倏忽抽出侍从怀中的剑。   剑光忽闪,富海原地惊跳,刚展臂,剑尖已正对钟煜的眉心。   钟煜抬眼,向上看去,咬牙拧了眉头。   周皇后发丝微乱,自上而下地看着钟煜:“那好,本宫今日便来问你。你若真想走,就给本宫留下你的血肉。你自己来破莱阳山庄的禁制。”   殿门外,张德林等得心急如焚,只能在殿外默然看着,恨不得冲进去一看。   “张、德林!”这厢,张德林在殿外本就焦灼,眼前忽然一暗,陷入一片漆黑。   一股极清甜的香粉味从背后传来,张德林心中一惊,也不顾自己能不能将身后人的手拿下,袖子裹着手,松下了覆在自己眼上的手,转过身,拍了拍衣袖,跪下行礼道:“奴才给兰陵公主请安。”   宫门外,一个穿着红色襦裙的姑娘弯眼笑着,臂上戴着金钏,将原本捂住张德林眼睛的手背到身后,依旧道:“快来猜猜看,我是谁?”   她眨了眨眼,伸手要扶张德林,却落了个空,见张德林自己起来,只得一笑:“怎么就这么生分了。”   张德林苦笑。   兰陵公主渐渐隐了笑,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俯身上前,带起一阵香风,在张德林跟前说道:“皇后娘娘不痛快么?刚才我在外面听到了好大的动静,是不是我要晚些来请安啦?”   兰陵公主往后退去,双目很明亮,如雨后的天光,偏生这又是一个爱热闹的姑娘,双目弯起。   有一瞬张德林仿佛怔住了。   兰陵公主巧笑,双目盈盈望着他,似乎耐着性子等对面回复。   有女子如此,一眼便知父母极是宠爱,是为掌上明珠。   张德林脸上的笑却慢慢淡去,低头回道:“殿下,三殿下在里头。还是稍候些吧。”   兰陵公主停下动作,她止住了笑,往殿门内探去:“三哥在里头?”   大殿高深,殿门口静悄悄的,只能听到些许细微的动静。   而殿内,登时响起吸气和惊呼的声音,奔跑声,言语声,间杂在脚步声里面。   ……   清宁殿,凤座前泼了一地鲜血。   钟煜半跪在地上,攥着右手腕,直视周皇后,宫人在旁跪地,低着眉,战战兢兢给他往手上裹着纱布。   殿内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周皇后脚边,血迹如泼墨般展开,形状如枝桠,血迹顺着地势,徐徐蔓延着。   她看着脚边那摊暗红色的血,“咣当”,扬了手中的剑,从衣襟间取了帕,擦了擦溅上少许鲜血的脸。   那道血迹在她脸上抹开,周皇后眼底沉静:“你既莱阳山庄禁忌,禁制破后这几年里,你的死活,本宫不管。”   说罢,她拂袖,转身往殿内走去。   宫人低头,抬手搭着钟煜,欲扶起身。   “这事不许声张,以后谁都不许碰他,让他自己起来。”周皇后话语掷地有声,身影往屏风后而去。   “届时看他几时滚回来!”   钟瑶在门口等了许久。   殿门后,她看到一个影子渐渐朝门口移来。   这影子移动得不快,从半人高的模样越移越长。   那道斜斜的阴影隔在大殿前,一双黑靴踏了出去,光落在那人的眉眼上,侧脸如剪影,嘴唇微白,双目似被阳光刺到,睁眼时微微吃力,眼下的小痣随之一动。   钟瑶朝宫外走来的身影招了招手:“三哥!”   钟煜绕着掌心上的纱布,眉心并不舒展。   他双手都包着这白布,包扎却简陋,布上还沾了些血色,掌心尖锐地疼,先前那一刀,仿佛在手上来来回回地划,如火灼,又似针密密地刺。   听到这一唤声,他往宫门外的方向看去,   钟瑶踮起脚,朝他招了招手。   钟煜随即拢下衣袖,勉强弯了唇角,低声安慰:“三哥还有事,不能陪瑶儿说话。”   钟瑶目光停留在他的面上,面露忧色:“三哥?”   钟煜影子拖了一地,他越走越远,偌大宫宇前,仿佛大厦倾倒,压在他身上。   钟瑶后退了一步,小心喊了一声:“三哥。”   她忧愁看去,道:“三哥,你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   钟煜心中一涩。   他想抬手摸摸钟瑶的脸颊,怕手掌露出会吓到她,一扯嘴角,只道:“三哥都好。”   钟煜耳边嗡嗡,越发觉得雨后的晴天刺眼。即使方才钟瑶一事如插曲,纵使令他轻松些,可他心中依旧烦乱,如一脚踏进无处使力的深潭。   从清宁殿离开后,张德林随行在他身后,忧虑问:“殿下可是在殿内和娘娘说了些什么?怎会闹得如此地步?”   钟煜转了转自己的手腕,眉头锁起:“乱得很。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   凹凸不平的宫砖上积着雨水,水光倒影他走过的身影,形单影只,显得落寞。   他回自己宫殿收拾完细软,不过才踏出门外,屋外脚步声匆匆,隐有数十人之多。   钟煜跃上墙头,向下望去。   墙脚下,宫人连同侍卫形色匆忙,步履声齐齐如行军。   天渐渐又阴沉了下来,才过的晴天此时又被乌云覆盖。   暴雨淅淅沥沥地下,如豆一般从天际打了下来。   沈怀霜即使穿着外衣,里头依旧穿着单衣,站在府邸门前,少了灵气护体,微觉一股寒意。   他在府内等皇城的消息,隐有不妥之感。   好像就是为了回应他的感觉。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砰砰砰”三声。   寻常人叩门一般都轻且谨慎。   独独这三声叩门,干脆且重,带着迟疑,敲完之后,门外又没了声音。   沈怀霜走向门前,抽开了门闩。   几滴雨水落在了衣襟上。   沈怀霜一抬头,赫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   钟煜抬起头,额上仍滴着水珠,微喘着气。那双眼睛熬红了,眼眶湿润,泛着水光,却并非是楚楚可怜之相,含着不甘和恨意。   屋外人声嘈杂,沈怀霜望向了屋外:“你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钟煜微微一怔,下巴哆嗦着,迈开步子,如同生锈了,僵硬地跨过去。   面对沈怀霜,他不知怎么就走到他面前,可一站定,又不知怎么开口,当堂的风吹过,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他明明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可最后却凭直觉来到了这里。   数日少眠积压来的困倦、争吵,加之失血,几乎令他无法站稳。   钟煜喘了一声:“先生,我只问你,先前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话落,眼前一黑。   钟煜闭上眼,直直栽向了沈怀霜的左肩。   他整个身体冰冷,带着雨水,蹭湿了沈怀霜的大氅,半靠在沈怀霜身上,那张脸庞散去了戾气,冰冰冷冷,长睫挂着雨水。   陈叔打着伞,焦急道:“哟,郎主,这可怎么办。”   沈怀霜没有推开身上人,停顿两刻,他顺着这个动作,扶起了钟煜,脱下自己的大氅,围住了他。   少年头发擦着沈怀霜肩,茸茸一团靠过来,面色苍白,额头却凉得令人心惊。   陈叔取了金疮药和热水,随沈怀霜一起架着钟煜到了屋内。   留在沈怀霜府邸的人并不多,能留下的,无一例外——都是如出一辙的靠谱和话少。   四下无人,系统化气而出。   他的面目在空气中显得很淡。   沈怀霜握着钟煜手腕,眉头蹙起:“皇城内怎么了?”   “正想和你说呢,周琅华出尔反尔了。”系统飘到沈怀霜身后。   沈怀霜解开钟煜手腕上的绷带,不多赘述:“所以他是逃出来的?”   系统:“嗯哼。”   沈怀霜挑了挑箱子里的瓶子,又问:“那我的任务完成了么?”   系统:“算。”   “好。”   沈怀霜打开药箱,刮了一些药品。   他伸手抹在钟煜已变深褐色的伤口上,又重新取了绷带,一层一层缠了上去。   缠完伤口,他又拿了巾帕,把钟煜身上肉眼可见的水珠全擦了。   处理完伤口,沈怀霜身上起了一层薄汗,汗水混着雨水贴在身上,像陪人淋了场雨。   钟煜衣服也贴在身上,半干的部分皱了,贴着皮肤,实在下手。   沈怀霜扶着膝盖:“陈叔,劳烦你进来一趟。”   陈叔进屋后也没有多问,只道:“郎主,屋外有侍卫叩门,已经打发了。”   沈怀霜点点头:“殿下的湿衣就麻烦你换下了。”   “我要进宫见陛下一趟。” 第9章 交心   沈怀霜去金銮殿的一路上风尘仆仆,策马扬鞭。   他下马请命入了宫,因在宫里宫外都有着特殊的身份,一路去上书房畅行无阻。   到了上书房前,天色近晚,天际隐见暖黄之色,雕金的大殿前满是水汽,屋檐下积着水塘,水珠时不时往下掉。   沈怀霜镇定自若,跨入殿内,对着殿内上首,作了一揖:“见过陛下。”   上书房侧殿,敬帝俯首案上,两鬓霜白,听到人声,他抬头看了眼,眼中不复当年的威仪,又低头写了两笔,随口问道:“仙师怎在这时候来朕这地方?”   沈怀霜起身答:“沈某来是想得陛下一个恩典。”   敬帝皱了眉,丢了笔道:“仙师这话从何讲起?”   沈怀霜:“请陛下允准殿下前去崐仑一事。”   墨笔搁置在桌上。   敬帝皱紧眉,沉着脸抬头,道:“仙师是想替朕增添烦恼。”   沈怀霜不急不躁,身后金銮殿天际见白,他立于光明渐盛的高殿前,开口道:“陛下,正因殿下屡犯宫禁而不止,与其约束,不如放手一试,殿下没这本事,自撞南墙自然就会回头。”   敬帝不以为意:“修道一事,常人几乎难为,这一阵狂潮过去,便过去了。煜儿这些年越见急躁,不成事。今日一时,皇后和他都令朕恼火。”   沈怀霜:“陛下睥睨四方,殿下有心立志,天资非凡,有求道之能。陛下有一子能涉猎修习一事,自然锦上添花。”   敬帝撑着下颌,目光停留在奏折上,他没有抬头,却比沈怀霜想象中更早松口,道:“仙师就不怕朕怪罪?”   沈怀霜:“陛下何来怪罪一说。陛下之心在国祚千秋,若将来有皇子得道,必然合陛下心意。”   敬帝挑眉:“既如此,仙师想让他试试吧。”   不知是敬帝实在对钟煜的事情无所谓。   沈怀霜总觉得,敬帝就像决定了一件凶刃应摆放的位置。   这兵武重要,却也棘手、麻烦。   他更喜欢的,好像是别的孩子。   既然他沈怀霜能解决这包袱,他便立马乐意为之。   可当下,沈怀霜顾不上这许多,至于周皇后,此时他也无需在风口上见她,唯恐再生变故。   他又作一揖,拜别了敬帝。   府邸内。   陈叔端着换好的衣物,对沈怀霜道:“殿下未醒,其余一切如常。”   淋雨,受创最怕发热,否则接下来便是病势绵延的几日。   沈怀霜给钟煜用了碗姜汤,等他醒来时,便坐在台阶上入定。   夜风正好。   沈怀霜全副心思都放在入定上,仅留一份心神听着外界动静。   夜风穿堂,敲响了廊上的风铃,“叮叮”两声,脆如清泉流动。   钟煜揉着额头醒来时,正见手腕上被重新包扎好的伤口。绷带绑得整整齐齐,断口干净利落。掌心仅有微疼,伤口处好像被新上了药,滑润润的,如贴着玉。   月移影动,光辉冷冷,天青长衫铺展,落满如玉的光。   此时已近夏日,春日的夜并不冷。   钟煜看了手背一会儿,想起白日皇城一事,在信与不信的刺激下,想了几番说辞,抬眸问道:“你在这里等我?”   他没叫先生,只是用了最寻常的称呼。   沈怀霜回首,眼底泛出清明的光,他起身,不经意道:“你高热未退,需要人守着。”   “你饿么?”沈怀霜见钟煜起身,收了膝上的无量剑,问了一声,“我去拿碗粥。”   这一句话落下,钟煜像被卸了全部的力。   他迟钝地停在那里,像没听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喉头如哽着硬物,他硬着一口气到现在,却是被这一声击溃防备。   钟煜坐在庭院石桌上,吃完那一碗粥,他撑着额,抬眸朝沈怀霜看去。他把注意都放在冷风上,让那一点寒意透进来。   那一碗粥上浮着薄薄的油花,零星嫩黄的炒蛋,入口清淡温和,落下胃就升起了暖意。   白天才沈怀霜他争执过的少年,夜里一反常态的安静。   也或许正是因为这点判若两人,沈怀霜才发觉,眼前这个人心思沉重,少年老成,怎么看都不像只有十七。   在久久凝视中,那双眼睛眼角微润,透出了一丝遮掩得密不透风的脆弱。   钟煜扶着额,双眼深邃,开口声音略带沙哑:“先生,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带我去崐仑?”他收了心神,仿佛刚才只那一瞬是两人的错觉。   沈怀霜知道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没有用,只道:“你不是说过,我是修真悟道之人,你也如此。皇城既于你是禁锢,你想走,我为什么不带你去?”   庭院夜风阵阵,桌上槐花擦过少年指尖。   指尖置于桌上微颤了一下。   “先生,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是你的弟子。”钟煜脸上神色紧绷,又平淡到极致,“值得令你做到如此么?”   沈怀霜眼底清明,身上薄纱似的拢着光,开口坦然道:“没有不值得。”   钟煜的手指攥了起来,指节紧紧收入掌心。   他端起那盏残羹起身,压着心口即将喷发的情绪,背过身道:“为什么呢。”   “我云游许久,不知人间滋味。偶经大赵,认你做学生。”沈怀霜道,“认了就是认了。”   钟煜走到后厨,盯着水盆,凝视着自己的倒影,面容不悲不喜,心底却又在拼命克制住一场海啸。   潮起潮落,涌动许多回,最后通通被他收了回去。   钟煜白日歇了太久,夜间反而睡不着。   他躺回床上,盯着窗柩,翻来覆去地想崐仑的事,皇城的事,还有沈怀霜。   长夜太安静了。   他干脆起身,燃了烛火,坐在窗柩前,翻起了老道给他那本无字书。   钟煜在这书上初窥过符箓,符咒,结印的用法。   他翻了一些要领,却有些不知味,最后盯着书页,问了一句话。   问完,钟煜又“啪”地想把这书合上。   过了会儿,他盯着无字书的封皮,铁着脸,打开了书。   他恍然觉得自己之前做错了事。   他是不应该那么对沈怀霜的。   可之后呢?   他像一条丧家犬一样,跑到了院子里来,到头来,去了崐仑,他跟随的人,不就只有沈怀霜一人了。   ……   他该,怎么做他学生?   无字书展开,果真徐徐浮现了一句话:“你问我怎么做人弟子?”   无字书:“你尊师重道,待你师父优先,大事上照拂,小事上恭亲,做饭,问安,不要口是心非,要循序渐进地了解他。”   “若是要再亲近些,多替他分忧,有委屈你别自己扛。”   “必要时也可以对师长撒娇。”   钟煜想着第二条久久没回话。   这书是巅峰级灵武,不会坑骗他,可第二句实在远超他想象。   良久,他打开书,缓缓稳住呼吸,辩驳道:“你说的后半段,真的不是在给人添麻烦?”   无字书:“恰是喜闻乐见。是真理。”   无字书:“人都有软肋,你可以哭诉,可以表达你的为难和喜欢。有些事,你如果想去做……”   无字书话没说完。   钟煜脸色忽青忽白地合上了它,他握着书塞入衣领中,将目光放在窗外。   月光清冷,碎银似的洒了一地。   他什么都没有看到,思绪像庭院中晃动的槐树叶,风吹草动,纷纷扬扬地飞上天际。   次日清晨,沈怀霜府邸的陈叔从一大早起来,就开始慌张。   陈叔望着后院堆了小山似的木材,嘴角止不住地咧开,拿巾帕擦了擦满头大汗。   钟煜高挽起袖子,双手握着后院的斧头,劈开了木桩上的柴。他低眉拾了裂成四块的木头,远远朝后抛去。   当啷一声。   木头落在角落里。   钟煜劈得毫不费力,这点活他做起来很快,沈怀霜早上在他院落里练剑多久,他就劈了多久。   陈叔:“殿……殿下,这,事情都有下人来做。您不如去看看郎主他剑练好了没。”   钟煜应了一声,擦去额上的汗:“先生有练完剑用饭的习惯么?”   陈叔:“有的。”   中原灵气虽稀薄,沈怀霜本就辟过谷,他练完剑,看见钟煜这碗面端到庭院的桌上。   那一碗东西是才出锅的样子,冒着缕缕白烟,白色汤底撒了几许碧绿的葱花点缀,浮着薄油,正是才出锅的一碗面。   沈怀霜微微一怔,抬头看去,目光汇聚在少年同样望来的面庞上。   沈怀霜看了会儿,没拒绝。   他不急不缓地低下头,坐在凳子上,修长白皙的手指搅动两下。   白勺在青瓷盏里晃荡,清脆敲动碗壁。   铛铛两下,像极了悬挂在屋檐下的清水铃。   “你用过了么?”沈怀霜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   钟煜面对面坐着,蓦地抬头,刚才的气氛细水长流,实在安静,他从那种氛围中抽身出来,一时间没缓过来。   沈怀霜唤了陈叔,又要了几样小菜。   素色的长袍拖在石桌上,他递了碗盏过去,同钟煜心平气和地在庭院里用完了这一顿早点。   陈叔就这样看着两人,从最初的尴尬不适,到习惯了府邸里多了这么一个少年。   沈怀霜平时看到钟煜在府邸干活也没说什么,从后厨离去时,却是在集市上买了不少钟煜去崐仑用的东西。   他是一个万事不挂怀的人,两人从前的细小碰擦、纠葛,他不在意。   因此都在这府邸里一笔勾销。   真到了离去这一日。   府邸内众人都出来送行,钟煜接过陈叔手里两人的行囊,他负着轻装,背上背着一把崭新的剑。他背影高挑,漆黑束腰勾勒出劲腰,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即将远行的剑客。   众人和沈怀霜虽然共事了几月,感情却颇深,十分不舍。   来人送他到了门口,沈怀霜扶住马车的木舆,身下衣摆层叠,前几日才下过一场春雨,泥水薄薄地积在地上,钟煜垂眸望了一眼,给他沈怀霜了一把力。   雪白的鞋尖凌空,轻松越过脚下淤泥。   沈怀霜的手撘在少年臂膀,少年微一用力,给他托了一把。   “上来。”   底下无人能看清少年是怎么上的马车,他翻身利落,化成一道黑影。   两人一齐上了车,对众人郑重告别一声,坐在光影明暗的车厢内。   车内,沈怀霜衣衫层叠,像在地上堆起青色的浪,他向来端庄,此刻正低头,细心地整理起衣领口、袖口、膝上的青衣。   沈怀霜:“你放在府邸里的玄铁,我请人在化虚境内做了一把剑,够你用上许久了。取个名字吧。”   那把剑朝钟煜递了过去,通体玄铁打造,乌沉沉的,剑鞘上银光如雪。   橘黄暖光随着车马移动,明明灭灭,勾勒过他如墨色般的身影上,橘黄与墨黑交接,像一条明亮的飘带落在少年怀间。   钟煜看了会儿,接过后,望着沈怀霜道:“就叫平生。”   “先生,这个东西,我要给你。”   沈怀霜才抬头,手里落了块少年递来的腰牌。   这块牌饰被钟煜藏在衣襟之间,递到沈怀霜手里时,带着少年人的体温,温热的,像暖阳一样的热度。   正是天家皇子印。   沈怀霜摩挲腰牌上的纹路,疑惑道:“怎么把这个给我?”   “在崐仑,大多以丹药、灵草、兵器交换。这些东西,先生为我花的心力不少。”钟煜顿了顿,“这枚腰牌如我今日许诺,来日数倍偿还先生。”   沈怀霜目光从腰牌上落去,长睫颤动。   系统隐蔽在沈怀霜识海里,也“咦”了一声。   那他当然不能说,钟煜这本小说后期,这东西曾经被人窃取过,反派深夜杀至皇城,钟煜一剑穿透他心,此后,他身边腰牌贴身收藏,连体己人都不肯给。   沈怀霜看了片刻,拾起腰牌,揣在袖中:“那我先替你收着。”   车夫叱了一声,伴随着一路马蹄声疾,一路往崐仑约定再见的地方驶去。 第10章 少年侠气   从大赵出发,两人一路至飞舟停泊的位置。   到了午后,飞舟启航,遥遥飞向天际,云海层叠,船桨穿过浓雾似的云,红日也仿佛近在眼前。   高处的风迎面而来,仿佛吹去一身疲惫。   方舟载着上千人,今日入门第一天,弟子都已换上了鸦青色的衣袍。   少年扎着高马尾,立在方舟的舷上,周围投向他的目光频频,眼神大多倾羡、欣赏。他站在一个青衣男子身侧,两人并立,均是人间少见的绝色,气质不同,互为映衬。   沈怀霜站在方舟前,吹着迎面而来的风,握着手里传音镜。   镜子里,掌门的脸有些疲态,似乎刚应付过十分棘手的事:“你怎么能不早说呢,原来这小子,这小子。哎……你不是说你不收徒的么?”   在宋掌门镜子里,两颗脑袋挨得很近,亮着眼看他,瞧着都很无辜。   沈怀霜无奈道:“事发突然,一言难尽,我也不想最后还是得带他来。”   钟煜接过话茬,他往镜子前一挡,对着掌门郑重开了口:“掌门,此事与先生无关。”   宋掌门看着钟煜,思绪蓦地断了,仔细瞧着他一会儿,只能半玩笑地骂道:“死小子。你的课业,你师尊为你花了很多心思。”   钟煜眼皮一跳,朝沈怀霜看去。   “子渊,此事等你回崐仑再说。”沈怀霜回视,“你先回避一下。”   钟煜又看了沈怀霜一眼,眼中不解,却是闻言退下。   沈怀霜:“崐仑入门的课程极佳,让他随同好一起学,他拜入谁的门下都由着他,无需喊我这一声师尊。”   宋掌门趁氛围轻松,顺杆子往上爬:“那你什么时候开坛授课?之前你云游出去,门内吵嚷许久了,崐仑捉妖、去幻境的大事终于可以丢给你了。”   论道天下各处都有,凡是修真必然避不开这回事。   沈怀霜苦笑了下:“等我回来再说。”   崐仑门内授课,体量繁杂。   炼丹、画符、锻器、论道均有。   崐仑这四位元老,也是除亲传弟子外,亲自开坛授课。   沈怀霜和掌门家长里短地说完,手里传音镜变成了一面寻常的镜子,他正要收传音镜,镜子里,又看到钟煜站在他身后三丈开外的位置。   钟煜手里拿着一本书,朝沈怀霜递来道:“崐仑弟子会下山除妖,符箓绘制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还请先生指教。”   沈怀霜面色一松,钟煜学东西倒是自觉。   他匆匆将符箓书翻了一遍,东西倒是适宜,不至于晦涩。不过钟煜在寻常纸上画的东西……   画得是很好。   但出笔太过凌厉,符箓错杂,有几分狂乱之相。   稍有偏差,符箓驱邪的都可能变得召邪。   这画法不太行,是谁给他启过蒙?   沈怀霜带钟煜去了自己的舱内。   他展开书册,从乾坤袖中,取空白符箓,笔墨。   大赵灵气是少,崐仑灵气虽不必九州大陆,却也充盈了不少。   笔尖在一张黄色符箓上淌过,走笔流畅,朱砂的红色浓得饱满。   沈怀霜画好了一张符箓,将笔墨递与钟煜:“我教你这个口诀。写时凝神静心,心中默念。平日不可以随意绘制,还是如从前那般,不贪多,贵在精练。”   钟煜手下,符箓长有九寸,宽约三指,黄色的符箓上,朱笔一道道流畅地画下。   “画符的符纸,不同颜色有不同的画法,朱色以朱砂为佳,符纸不可乱用,务必牢记。寻常人第一道符大多求平安,你这第一道是驱邪符。”沈怀霜定睛一看,淡淡笑了笑,“倒确实是你会绘制的符箓。”   钟煜放笔的动作用力了一分,他抬起眼皮看了眼沈怀霜。   沈怀霜垂下眸子,面容清秀,开口说要领时不疾不徐,眼底分明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却又不使人觉得难以亲近。   钟煜望了会儿,又低头,写了下去。   两人不过写下三张,方舟忽然减速。   钟煜提笔停顿,抬头向屋外看去,流云静止,舒卷飘散。   今日素心也在船上,一身青衣飘拂,款步而来。   素心对两人抱了一拳:“门内师伯收到半途一位道友的讯号,央求我们捎带他们一程,他们飞舟半途遭妖物侵袭,所以才停了下来。萧师弟已接应了,还请师叔去舱内一看。”   沈怀霜点了点头,又看了钟煜一眼:“我去瞧瞧。”   崐仑飞舟的门上都印了镇妖的纹,本就是一道屏障。   一些弟子忍不住好奇,原本在房内休息,也探出头来。   钟煜等了沈怀霜许久,等待之余,船上忽然传来尖锐的惨叫声。   这声音凄惶,紧接着是男子边嚎叫边奔跑的嘶吼。   钟煜即刻起身,飞奔至甲板前。   底下,小舟甲板上一片空旷,锅炉房内叮叮当当,伴随着铁楸倒地,脚步在木板上杂乱奔跑之声,暗红色的影子猛然从锅炉房内蹿出。   弟子在船板上爬到一半,惊闻身后变化,不由嚎啕大哭。   船舱上的铁索被徐徐拉回,铁索尽头,几个少年,手背青筋凸起,奋力拉着。   无数赤鬼从船舱锅炉室内倾泻而出,睁眼时,黑白分明,密密麻麻的一片。   素心大惊:“萧师弟还在下面!”   钟煜眼瞳微收。   他身侧有少年握着长弓,紧紧攥着弓弦,发呆傻愣。   “给我。”   钟煜敛眉,推了那少年一下,握住他手里的弓箭。   他取了与沈怀霜才写的符箓,搭在箭镞之上,呼吸间,胸膛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仿佛随时都要从心口蹦出,他放完那一张符箓,手已不可遏止地颤抖着。   可这颤抖却不是紧张。   是兴奋后的悸动。   钟煜压下那一点悸动,闭起一只眼,目光凛冽地盯着船板上的赤鬼。   他右臂曾经断过,肌肉细微地震颤,身下连同这艘船一起摇摇晃晃地不稳。可当他看清那只赤鬼的刹那,天地间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那群红色的影子,异常清晰,那么平稳。   一支破云的箭穿过了云层,箭镞搭载着封魔的符箓。这支箭通身乌黑,箭头泛光,形制基础,却力道极大,如有百步穿杨之力。   符箓与魔物相触,青色烈火烧起,燎原般,从头到脚燃尽那群妖物。   铁索被彻底拉起,沉重的木板“吱呀”一声,密密麻麻的赤鬼嘶吼声中,一只赤鬼突然上船。   男弟子吓得包袱也不要了,脚蹬着地板,就要往船板尽头跑,哪想他被长袍绊了脚,一下子跌落地面。   他在地上扑腾,后腿却被赤鬼紧紧拖住。   一道剑光忽至,如同绝对让人定心的存在。   赤鬼头颅贯穿,那名弟子被死去的赤鬼半抱着,面对着那张血盆大口,手被钟煜一抓,整个人就被拎了过去。   沈怀霜如浴血而来,他身至甲板,面沉似水,浮现出从未见过的厉色。右手食指往剑刃上一割,鲜血从指尖流淌,指尖虚空而点。   他以手捏诀,口中振振,衣袍翻飞,笔画自中间始,一道纵如人长,横如人宽的巨大符箓在空中浮现。   白光在红符后亮起,咒语化形,成群赤鬼瞬间从铁索纷纷坠下。   沈怀霜翻身下了飞舟,置封妖鼎于指尖,金鼎三足而立,金光骤然乍现,当空而罩,耀眼的光束兜住了整个小舟,黄色小篆符文环绕,如宝瓶吸纳,收赤鬼入鼎。   逃过一劫的弟子在飞船上自上往下看,战战兢兢,寒毛竖起,不敢发言。   萧丹身下一地碎肢和血肉,尚见呼吸。   他身上有法器护身,带着他从尸堆里滚落。暗红混杂黄黑色的东西一片,秽物消化程度不一,情况最严重的,竟只剩下了一滩血水和一块来不及消化的髌骨。   森森白骨,见之触目。   有弟子被这场面全然恶心到了,捂着嘴,当场吐了出来。   钟煜放了手中的弓,接过沈怀霜背来的萧丹。   沈怀霜微微点头,转身离开。   船上有素心帮衬,他挥去了剑尖上的血迹,以剑尖点地,剑尖一点灵气亮起,落地便成一个黑褐色的痕迹,痕迹上下错杂,似花枝,形状曲折,弯弯绕绕中见对称美态。   极其巨大的圆阵落在飞舟上。   修道之士亲绘的护身大阵,可保众人平安。倘若再生异变,妖物在飞船上也是寸步难行。   落下这大阵,沈怀霜才往钟煜所在的房间走去。   一入门,萧丹躺在房间的床上,钟煜坐在床边的凳上,他见沈怀霜来了,起身,迎了过去。   沈怀霜一边走一边道:“你做得很好,早前多亏你应变。”   钟煜作揖的动作行了一半,看到沈怀霜衣上的血迹,怔了一下。   沈怀霜点点头,颦起眉心:“如今萧丹情况怎样了?”   片刻钟煜回神,肃道:“飞舟上并无医宗弟子,萧师兄如先生所见,人已醒来,却几乎不能言语。”   沈怀霜松下颦起的眉心,乌发后的银丝发带擦过他下巴,他垂着眸子,在萧丹床边坐下,伸手,握住萧丹的脉搏。   赤鬼不如寻常魔物,擅伪,喜食人魂魄。   萧丹命是捡回来了,可情况不见好。   沈怀霜肃道:“得快些送回门内。”   钟煜看出了沈怀霜所想,又问:“先生。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你护好自己即可,这个给你。”沈怀霜道,“从前在皇城,我总觉得护身玉用不到,飞舟上的弟子都是修仙之人,门内都有庇护。现下它可以派上用场了。”   沈怀霜从袖中取出一枚勾玉。   暖黄的玉悬在半空,形状如月牙,尾端系着棕绳,日光下,白玉泛着一圈光。   钟煜他本不是开朗的人,瞧见那勾玉,眉宇舒展,深邃眉峰下的眼睛流转,满是沉沉的黑。   他敛了神情,伸手,像在触及至贵之物,从沈怀霜手上郑重地取了下来。   钟煜道:“多谢先生。”   沈怀霜略感诧异。   其实这种玉不是什么稀奇的物什。从前玄清门弟子镇妖,每人都会佩戴一个防身。   这种防身玉的玉种和水头并没有任何讲究,真正有用的不过是玉上所刻的防身符。自然也有仙家大派为体现气派或体现对小辈的垂爱,会特意挑了种水好的玉,给嫡系佩以帝王绿翡翠,色正且浓,见身份即知宠爱。   沈怀霜对配饰的好与坏没什么感觉,可钟煜是皇子,什么样的珍奇宝物不曾看过。   玄清门的玉是沈怀霜师父,赢了玉山老头棋开开心心骗来的。玉山老头抠门,棋品又差,面上虽是答应供玉,可供的玉质都一般。   见钟煜佩戴得仔细,他只道他新鲜好奇了。   沈怀霜嘴角淡淡勾起:“不谢。” 第11章 丝缠   甲板上,风波已止,少年人虽心有余悸,一旦被新鲜感冲击,话反倒多了起来。   舱门推了开来。   “谢师叔救命之恩!”   弟子与素心同辈,见沈怀霜出来,眼露激动,目光仰慕。   沈怀霜伸手拖住张永望。   他端详片刻,认出了这是在飞舟上被赤鬼缠身的弟子。   不仅是他,周围弟子均是如此,眼中含光,敬畏又心生羡色。   众人反应热烈,见沈怀霜好亲近,如同开了话匣子。   有人看到他身后更完衣的沈怀霜,伸长脖子问:“师叔长剑甚是凌厉,这佩剑叫什么名字?”   沈怀霜听到旁人问他那把剑的名字,顿了一下,道:“这把剑的剑名叫无量。”   所谓无量,慈、悲、喜、舍──四无量定,慈悲心,救苦难,予快乐 ,见众人脱苦难而乐,是为无量。   钟煜望向沈怀霜背上的剑。   为什么沈怀霜会给剑取这个名字。   他头一回生了好奇,多望了一会儿。   目光偏转,他身边两个已入崐仑门的弟子,交流了两句,攥着腰间的镂空玉璧晃了两下。   素心转过身来,她平时都板着一张脸,容姿姣好,却总如高山雪莲,如今与众人一说笑,倒似这雪莲有了人间颜色。   钟煜站在船头,黑衣飘摇,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目光落在素心衣摆上的青玉璧上,却是一顿。   随后,他挪动视线,望向了别的崐仑弟子上。   众人腰间都挂着同样的一块青玉璧,玉璧镂空,坠着白丝,中间有五颗白玉珠。   无论是玉璧还是玉珠,玉质剔透。   和他脖子上的那枚勾玉完全不一样。   钟煜瞧得专注。   他捏起颈中那枚勾玉,低头看了一眼。   可沈怀霜给他的,不是崐仑的玉么?   怎么会不一样。   钟煜微偏过头,眉头微皱。   “先生。你送我的佩玉不是崐仑的么?”   “还是说入门以后,佩饰会不一样?”   沈怀霜本沉默听着众人闲聊,听到钟煜唤他,一张脸才转过去一半,话语入耳,他心底微麻了一下。   这玉是玄清门的东西,当时情况紧急,他怎么就给忘了。   沈怀霜那双眼睛向来古井无波,此刻却如投了块石子进去。   钟煜长睫轻颤,一时也怔住:“可是唐突先生了?”   短暂沉默后,沈怀霜摇了摇头,低吟道:“这玉是我在外游历时所得,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收下的了。”   “你就把它当做师门的第一件礼物吧。”   钟煜触着脖子上的玉佩。勾玉卡在他指节,摸得整块玉在掌心发热,却不肯放开。   他捏着那块玉,掌心朝里收拢。   这一块勾玉,却如弥补了他一个遥远的过去。   从来只有他茕茕孑立,哪有师门。   师门……   钟煜如想着什么,他一直等到天际变得橙黄,染上了橘色,交错着夕阳的血红。   沈怀霜在传音镜中又给掌门留了讯,把萧丹交给两位御剑而来的李师叔,再回自己房内时,天色近晚,晚霞赤红。   他推开木门,门后却不是一片昏暗。桌上那盏油灯点燃,豆大的灯火翕动着,铺满暖黄的烛色。   钟煜收着放在掌心的金疮药,指节把玩,抬眸望了过来。   沈怀霜诧异了片刻,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无量剑,眼底好像一潭清泉,望过去时,潭水像是微晃了一下:“在这里等我多久了?”   良久,钟煜微微启口。   他像笃定一个主意,又道:“先生,我带了金疮药,你手上的伤可否让我瞧瞧?”   沈怀霜解下背上佩剑,收了食指上的创口:“药我自己来上就行。”   钟煜收紧掌中的药罐:“我手清洗过,纱布也带上了,会比先生自己上药方便些。”   沈怀霜对着钟煜坐下。   桌上,一角天青色衣衫掀起。   修长的指节放在桌上,指尖朝上,朝钟煜递去。   红褐色的疤凝着残余的血迹,白皙指腹上,伤口深度不浅。   沈怀霜:“其实也不用上药,伤口已经结了痂,过两日便好了。”   在沈怀霜要收手时,少年伸手覆住他的指节。   巾帕拭去指尖上的血迹,伤口抹了药,化开一道温润的触感。   沈怀霜手腕微缩了一下。   钟煜当即抬头看去,问道:“先生疼么?”   沈怀霜:“你上药动作不重,怎么会疼。”   沈怀霜五感极其敏锐,如今伤口已结了痂,只觉得痒。   这点痒在指尖放大,他忍了许久,熬到药膏上了最后一层,指尖缩了一下,收回时,手腕又被少年摁住。   纱布长长拖曳,穿过两人指缝。   指尖上缠绕过纱布,穿绕在沈怀霜白皙的指节上,一层层往下,裹到食指第二个指节。   裂帛声传来。   钟煜用小刀利落割了布料,又低眉,系紧了尾结。   系统见此叹道:“原来这就是养徒弟的好处。”   沈怀霜和系统对答自若:“你是来说崐仑的剧情么?”   系统咳嗽一声:“帝师线五年,你提前走崐仑剧情了。原著有几个剧情线必须走,论道大会,永绥国,璇玑阁,还有委派弟子捉妖任务。”   系统把魔改玩得明明白白,继续人间清醒道:“谨慎原著剧情天坑虐点,尽量避免它祸害到你头上。”   系统又峰回路转:“不过好消息是小气运对你好感度从负到正了。”   沈怀霜不解:“什么意思?”   系统微妙一笑:“意思就是,他现在对你很尊师重道。”   沈怀霜无奈点了点眉心。   天际变得橙黄,染上了橘色,交错着夕阳的血红。   飞舟驶出那片极其漆黑的区域,天色渐渐明朗了起来,划过一片云雾浓密的地方,宛如划过碧波。   房间内照入一片明亮的光,斜角似的,打在沈怀霜如雪的衣摆和钟煜的足边。   碧空如洗,方舟在天色与日光之间划过。   仙雾缭绕,长瀑飞泄。   飞舟上弟子纷纷跑向船舱外,探头朝下看去。   崐仑地处中原青州边际,居于高山之巅,藤萝仙草汇聚。   丹药房位于山腰中部,房顶如炉鼎,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书阁上群鸟飞过,仙鹤长鸣,载着归去的弟子遥遥飞回崐仑。   飞舟破了禁制,驶入其中。   这是一处没有灵根的人无法触及的地方。   钟煜饶是见多识广,耳畔风声呼啸而过,景色流转,碧绿全然映入眼底。   他看了很久,抬头,对上了沈怀霜那双清明的双眸。   沈怀霜眼底眸色平静,开口问:“到崐仑了。”   钟煜收回目光。   他知道,沈怀霜并不是圆滑世故之人。   人有所图,往往都需要代价,人越不需要对方做什么,这东西的代价往往越大。   皇城中他看透了人情世故,见惯了扮笑脸、假面孔。   那地方就像一处染缸,在里面泡久了,人心也渐渐染上了黑色。   可沈怀霜好像没要什么,带他从大赵离开,达成了他的所求。   钟煜垂下眸,放开了自己紧握的手:“先生,我想出去看看。”   沈怀霜收回了落在钟煜手上的视线。   他久居高山,掌管崐仑门派许久,在掌门岁月里,不曾缺过什么东西。   想要的东西,他会得到。   给旁人东西,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   剑身流光,室内寒光乍现,比日光更盛。   无量剑随沈怀霜召唤而出,化作两人能行的大小,停留在半空。   沈怀霜朝钟煜伸手,道:“走,我带你四下转转。”   崐仑是个大门派。   别有洞天,青瓦白墙。清流环绕群山,山腰有学堂、武场,白鸟飞越山巅,又往高处。   沈怀霜在半空御剑朝下看去时,能明显感觉到这一整座山头的宽阔。   从前他在的玄清门隐于高山。   门内也不过那么几个地方。   柴房、医馆、丹房,元白道人嫌会客麻烦,干脆连门厅都不设置。   他平时和弟子读经书的地方见老友,蒲团摆在地上,弄张木桌、泡两杯茶就能见人。   “药房离武场很近,都在山腰。”   “入门后,弟子都能去幻境,幻境丹草、矿石不少。”   “崐仑地界附近有妖兽、邪祟作祟,弟子也需下山。不过这些都是筑基以后的事。”   沈怀霜一一解释毕,又听钟煜问:“筑基前,门内弟子能做什么?”   “修炼,直到能突破筑基为止。”沈怀霜道。   飞剑载着两人划了大圈,极速俯冲,比飞鸟还快,如同化身一道白光。   钟煜不想沈怀霜为人稳重,御剑的速度却比任何一个修士迅捷。   灵气充沛,剑身载着两人,来势汹涌地带着两人,又在颠簸后飞上更高处。   脚下是凌空万丈,低头看上一眼,大有摇摇欲坠感。   沈怀霜的面色如常,迎风猎猎,乌黑的青丝与他发后飘带飘荡而去,衣袖翻飞,察觉到一道视线聚焦在自己面上,他回头看去,对上钟煜的目光。   少年马尾飘荡,随风而去,抱着臂膀。面上不露惧色,手搭在黑衣上。   钟煜本想着筑基一事,眼前陡然落了道视线,眉心一动。黑衣上的手攥了攥褶皱。   钟煜目光逡巡,长睫如鸦羽眨动,撩过小痣。   他指尖动了动,只道:“先生,筑基要多久?”   “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修道一事,哪怕真的有灵根,天赋不足,筑基就是一道天堑。”   两人在半空荡漾一下。   钟煜气息不稳,却是下意识伸手,拉了沈怀霜一下。   他的手分明隔着衣物,钟煜觉得自己手中像触及了块温玉,握久了,仍有凉感。   “先生怎么能笃定如此。”钟煜很快撇下那不经意的动作,面色不改,眸色如点墨般沉沉道,“我如今已年过十七,寻常修道筑基者都是从幼年开始,十五炼气学筑基,快则十六有成,慢则便如先生所说。我就真的来得及么。”   沈怀霜弄明白钟煜这毛病了,道:“一切就从今日开始。”   钟煜耳畔风声猎猎,如他十五那年站在仙门山脚下,见自己头顶上有人御剑飞过。   他如当年那样,平静地抬头看着。   “何况筑基只是第一道门槛,再后面还有金丹,元婴,不急这一时。”   “那么先生呢?”钟煜目光缓缓落在沈怀霜面上,心底如日光照进深井,“你修为在多少。”   沈怀霜笑了下:“秘密。”   钟煜一顿,像是没反应过来:“秘密?” 第12章 空山新雨   秘密?   为什么是秘密?   钟煜对上了沈怀霜眼睛,他微微一怔,头脑空白了一瞬。   沈怀霜嘴角的那一抹笑很淡,长身玉立,衣袖飘荡,眉眼间的淡漠化去,像融在春光里,面容愈发显得清润舒朗。   沈怀霜带钟煜下了飞剑,负手朝前走去,又回首望了眼:“等你什么时候能看破旁人修为了,我就告知一二。”   少年黑衣飘荡,劲瘦腰身上的佩带乘风荡漾,遥遥地拍打着,发出猎猎声响。   钟煜又望了一会儿,道:“好。”   崐仑山崖下,弟子三两成群汇聚,谈及今日可以回崐仑晚些,又免了一日课业。   草丛窸窣,一只肥硕的橘猫踮着脚尖,蹿了出来。   “背靠师叔好乘凉。”系统笑眯眯地走在沈怀霜腿边,抬起前爪,舔了舔,旁人听不见它传音,回首又乐呵呵道,“你高兴见到我么?”   沈怀霜:“还可以。”   橘猫系统抬头。   他缓缓滑了下去,下巴蹭在了鞋面上:“和你商量个事呗。到了崐仑,名义上我是你灵宠,但你住的听山居太冷了。你能清修,我却不能,就别带我去了。”   听山居位于崐仑山之巅,白云环绕,山崖峭壁,四周唯有薄雾萦绕,青柏相依。   沈怀霜点头:“行。”   橘猫系统一笑:“那小气运呢?”   沈怀霜:“我没打算带他。”   系统懵逼,挠了挠头,试图弄清醒自己:“我真奇了怪了,这可和寻常师徒相处不一样啊,你住听山居,有两间屋子,不应该带他在身边么?”   沈怀霜:“他入崐仑前心意已定,他又非诚心拜我为师,我如果拘着他和我的师徒身份,那崐仑和大赵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系统耳朵朝后撇,还在回味那番话。   不过也是,要不要学生是人家的事,反正最后沈怀霜是为了自己修道飞升,碍着他什么。   三人对话之余,钟煜在不远处一直望着沈怀霜的方向,目光盯着二人一猫,像是犹豫着要过去说些什么,他看到那只橘猫,下意识皱了下眉。   沈怀霜说时从容自若,聊完那番话,他背过身,往山阶而去,青衣在一片苍翠的绿林中渐行渐远,变成了长如一尺长的身影。   钟煜一愣,提步要往前走去。   有人遥遥从前厅下来,这位也算仙风道骨的少年,玉冠束发,飘飘而来,周围均是慕光。   少年道:“掌门请钟师弟去前厅一趟。”   钟煜只道:“掌门只单要见我一人?”   他把目光重新投向沈怀霜,又道:“我先生呢?”   那少年眉头一动,缓缓摇了摇头:“掌门没说这个。”   话落,存在钟煜心口的一个猜测变得愈发明显。越是回想,钟煜越是觉得自己头脑发热。   他面上面色虽是不改,依旧沉稳、不动如山,可这年纪的少年哪里藏得住心事,一慌张,动作显露无疑。   钟煜环顾四周一圈,目光微微茫然。   系统觑着钟煜,荡了荡猫尾,伸了个懒腰,慢悠悠过去道:“你先生他上山去了,飞舟上魔物突然入侵,他至少得忙一阵子。”   钟煜低头,迎上系统的目光。   系统又晃了晃尾巴,昂起橘黄色的猫脸,笑眯眯道:“他为了照顾你在崐仑的日子,都没要你跟着他学。所以飞舟上他说的,你明白了吗?”   “他要你,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不用跟着他。”   钟煜听完,后退两步。他利落地转过身,心中却如一锤砸落,别过身边人,从人群相反的方向离开。   马尾上的发带拍打过他的背后,一下一下跃起。   长靴迈步穿梭在山阶上,踩过台阶,发力往上跑。   钟煜背后起了薄汗,却不带喘一口气,到去前厅的岔路口,又直行而去。   越往高处登,越见僻静。   绿林幽深,薄雾氤氲,凉意飘散在脚边,耳边已能闻冷泉叮咚,孤鹤长鸣之音。   他不曾想过会有与沈怀霜同住的机会,若是能让他离了皇城,换他睡崐仑的柴房也是肯的。   只是他没想到沈怀霜居然由着他留在山下。   心头像压了一块石头,脖颈上玉佩随着动作起伏,那点沉沉像被在火里灼烧过,浸得钟煜生出一股子难以言说的焦灼。   山门路上,石阶爬满青苔。   又是同一段路,沈怀霜负手,台阶踏得毫不费劲,周遭景致很好,一路登高远去,身后喧闹声渐止,耳畔仅余呼啸山风,鼻息间尽是草木香。   “先生!”   沈怀霜听到后面脚步声,回头看了过去。   山阶上,离他十步远,少年面带焦急,目光灼灼,一对眼如澄黄的烛火,在他脸上要烫出个所以然。   山风吹过,裹挟着绿叶,卷起一角沾血的衣摆。   褐色血迹卷过沈怀霜的指尖。   沈怀霜低头看向钟煜,一时间甚感意外,甚至只想到问:“你没去找掌门,怎么想到来寻我了。”   钟煜心上如重重锤了一下,没有往正面答,只抬头看向他:“先生不介意我入谁门么?”   沈怀霜平心静气道:“我带你来崐仑,是为历练,到底入谁的门派,不必顾虑你我的关系,决断在你。”   钟煜昂首,迎风不动,马尾微晃:“可先生……”   丛林间,枝桠晃动,荡开一片绿波。   钟煜神色颓然,气压沉沉,踏着山阶上,不再往前。   峰林中,那一身鸦青,与沈怀霜那一点白相对。   衣摆随风而动,又飘到沈怀霜手上,指腹擦过,触之粗糙。他伸手捻了捻青衣,在风过时松开,看着钟煜沉默,眼中一瞬暗下了火。   拜入崐仑前,他就已经想好了。   拜入沈怀霜门下,就跟着他学。   可沈怀霜的意思却像是堵了条路在他前面,叫他开不了这个口。就好像,他摒除了原来的那层身份,并不会被沈怀霜所选择。   薄雾缭绕,如雪一般,覆盖了山头,冷意爬上了钟煜的脊背,颓然悄悄爬上心头,可就在感到颓唐时,他把这股冷劲直接掐灭。   钟煜压下心中灼意:“我还能来见先生么。”   “不是丢下不管你了。”沈怀霜眉头一动,解释道,“你想学,得了空我会去山下找你。”   钟煜微吸两口气,薄唇开合两下,不再说话了。   只余心脏在心口跳动。   沈怀霜背对着钟煜,颔首别过。   他负手,一路上了更高的山阶。   临山头近了,石砖上青苔越发幽深。   石阶光滑平整,此地罕为人至,犹如身处云顶之上。   竹屋近在眼前,门前院子里放着石桌,桌边倚着古柏,冷泉如寒潭,入目皆是山石峭壁,而往山崖下望去,有一处冷泉。长瀑如缎,倾泻而下,水珠飞溅。   到了听山居,沈怀霜先找到了闭关的洞府。   入了那洞府石室内,仅余漆黑一片,什么声音都变得异常明晰,他盘坐石块上,万物陈设消散,只剩下了苍茫天地,仿佛天地只剩下了他一人。   在灵气环绕之下,金丹焕发生机。   沈怀霜心无旁骛地入定,一敛息凝神就是已整改白日,转瞬已是夜深。   他修道逾百年,其中七十多年都在苦修闭关。凡修炼的法子,入定,闭关,挥砍,雷打不动,日日践行。   从前师兄弟在山上寂寞,元白道人下山捉妖,一去去了半日,几人无聊总会想法子偷溜下山玩乐,然而次次都喊沈怀霜,却又次次被婉拒。   束发的沈怀霜还未到十五,面容清秀俊朗,摇头婉拒。师兄弟也不觉得他古板,反在回来时,偷偷带兔子灯笼、糖葫芦串给他。   许多次他们都被回来的师父逮个正着。   元白道人却只会顺走他们带来的油鸡或是酱鸭腿。他从来没有罚过他们。   元白道人含笑走时,卧着床铺,就床头的沈怀霜说,大道所成,机遇难遇,天赋难得,数十年如一日更不可求。   “怀霜,此道唯你能成。”   苍老沉稳声渐渐远了。   沈怀霜推了洞府的门出去,盯着凝上露气的松柏,看了很久,广袖翻飞,恍如天人。   眼前云海茫茫,萤火虫飞舞,师父的话犹在耳畔。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看着薄雾飘散了,又聚拢,想着已故的人,心口微微一堵,却又没那么难过。   修无情道有一好处,断情绝爱让人活得无滋无味,却恰恰能隔绝伤心,沈怀霜送走了玄清门很多很多的人,心境无甚起伏,也不能说他只是死生看淡。   树梢上薄雾缭绕,一滴露水不堪其负,压弯了枝条。   沈怀霜又盯着树梢看了一会儿,才觉袖子里的传音镜微烫,他伸出手,拿来一看,镜子里,宋掌门给他留了三句话。   他一条条看着,看到最后一行,又感诧异。   第一二句是:你什么时候开坛授业?找班学生给你带带?   最后一句:你学生哄住了那三人,说三个月后同寻常弟子一样,拜师入门,这下彻底坏了,那三人更喜欢他了,怎么办?   沈怀霜没想到钟煜竟会是这样。   他回了消息过去。   师兄宽心。   不着急份外事,三月后见分晓。   钟煜回绝了那三名长老的消息在寻常学生间炸开。   大通铺内,几个弟子在饭桌边围成一团,面面相觑,小声探讨。   张永望拿着打水的竹瓶,坐在通铺内,一点也不为外物所扰,一股脑倒水进了泡脚盆。   他满脑子都是这两天破到一半的八卦谜题,苦思冥想之际,刚好又在传讯镜上得知了沈怀霜开坛授课的消息,心底被这件事一搅合,又是激动又是苦恼,分神的功夫,他刚伸脚进了盆里,被水烫得面红耳赤,“啊”地大叫一声。   “嗒!”一点水花飞溅,差点落在一双黑靴前,所幸穿这鞋的人反应很快,停了一步。   张永望抬头看去,正见钟煜面色凝重地回来,脱了自己外衣,坐在椅上,像是凝神想着什么事。   夜色都像覆盖在他身上,沉沉的。   同住的人正八卦着钟煜的事,撞见当事人回来,缄口出去。   张永望隐约知道了些钟煜的身份,却没往心里去。   张永望挨烫泡脚,边擦剑,边嘱咐道:“明日择课。早到早得,听我几句。”   钟煜望了过来,那双眼一亮一暗,眼下那颗痣被这目光映亮了一瞬,像是颗黑曜石。   娘的。张永望望了眼想,这小子模样生得真好。哎,崐仑的师姐师妹都要被他抢走了。   他正经地咳嗽一声,继续道:“师弟,听师兄一句劝,别一时脑热,选医宗的课。”   张永望两手张开,比划了一下三尺的距离:“书厚,结课时运气不好遇到长老,连考察的范畴也无。”   “那选谁的课最好?”这时候像个石人的钟煜开口说了话,声音沙哑。   张永望探身过去:“嗯?难道你不想选小师叔?”   这句话就像一块石子落了井,钟煜心头被激起了一层水花,打碎了他僵硬的沉顿。 第13章 子渊做得到么   早前弟子窃窃私语的也正是此事。   他们已初步得出结论,医宗的课最不可选,除非是门内弟子,否则无异于给自己添堵。   好课要抢。速抢。吃奶一样地抢。   否则堵上加堵,小堵会变成窜了把火的大堵,能恼得人捂胸口,气得人下不了床。   沈怀霜的课倒是让他们吃不准,是学还是不学。   唯恐尊上为人宽厚,课业却冷不防给人一个不过。   张永望:“除了掌门师尊不开课,其余在崐仑的几位前辈都会开坛授课,小师叔游历归来,除了与李师叔镇压大妖,却也会亲自下场教习捉妖。只不过,这考核尤其难过。”   钟煜听得仔细,偏过头去望张永望。这目光望得张永望心里毛毛的,说不清那目光里头的晦明与锋芒。   张永望放宽心,又叮嘱了一会儿:“明日我们早些去榜上登名,不多时,璇玑阁的谈玄论道会就开了,小师叔这段时日会亲自授课,我们先去瞧瞧。”   钟煜垂下眼:“明日晨起我叫你。”   张永望回了钟煜一个痛快的裹被声:“一言为定。”   夜色从木门前汇聚,像潮水,流淌着铺满了一地。   钟煜盯着足尖前的那点月光,那点令他觉得不安稳又漂浮的感觉,因为那几句嘱托,回归了平衡。   事情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好,但听旁人提起沈怀霜三字,遥远而朴拙的感觉,一瞬间把他拉了回来。   他还有三个月时间。   钟煜拿着木盆,去了澡堂,他不喜欢人流拥挤的地方,也不希望身上留着脏污。   澡堂里水汽氤氲,脚下到处都是横流的水,钟煜避开打闹的那群人,寻了处无人的角落,淋上了热水。   他长年习武,皮肤虽白却不是过分白净,身上练得刚好,介于精瘦和匀称之间。   腹部和小臂肌理流畅,藏着生机,右臂肩头却赫然横着一条狰狞的疤,正是剑刃状的旧伤。   钟煜擦拭完,裹了衣服穿上。   他边绑头发,边回了通铺,来时没注意其中陈设,仔细看,才看到八张一模一样的床并放,床上铺着寻常棉被,靠着一个凳子,两张饭桌居然和床放在一起。   屋子里有混合被褥、油花、木头的味道。   张永望已经睡下了,呼吸声阵阵。   钟煜看了会儿,眉头竟也没皱,坐在床头,拿起收在掌心的那枚勾玉,就这月光,看了一会儿。   昏暗夜色里,勾玉的边缘渡着一层薄光,躺在掌心,久触生温。   他又收起挂好在脖子上,盖着棉被躺下了。   就这样过了崐仑的第一夜。   次日清晨,沈怀霜推门从屋子里出来,身上还是那一身干干净净的道袍,发冠一丝不苟地梳理起来。   晨时露水未散,凝在绿草上,映着远去的青衣人。   早上,沈怀霜已被传音镜里的宋掌门催促了几遍,得知璇玑阁有谈玄论道的邀请。   他一路下山,握着传音镜站在宋掌门身侧,干净齐整地一立,场景好几道目光被他吸引了过去。   钟煜立在台下,很早就在告板上写了他和张永望的名字,偶然抬头朝席上看去。   白日晃晃,沈怀霜笑时风轻云淡,如叶下滑落的朝露。   钟煜原本手里拿着笔,此时整个人没动静了。他看了足足有好几刻,收神时,留意到周围有相同的目光,心中有些不知味。   张永望被淹没在人群之后,举起手臂,被人越挤越远:“子渊!我抢到了!我抢到了!”   钟煜听到声音回头,跨过人群去找他,很快带他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站稳,张永望从没得过这种待遇,捂着胸口不断喘,呛了一口:“你跑得可真快,一眨眼居然把名字都写好了。”   钟煜只问:“课业什么时候开讲。”   张永望展开手里破破烂烂的时辰表,对着已抢到的课业比较一番:“今天小师叔的谈玄心得就在一个时辰后。”   平地一声惊雷,炸得不止钟煜起了一层疙瘩反应,周围人都像嗅到味的狼,齐刷刷朝张永望看来。   “什么讲学论道。”   “谈玄论道是璇玑阁大事,你想今年唇枪舌战吃亏输掉?”   “不上课,一睹师叔风范也不亏啊。”   这课安排在午时开饭前一个时辰。这时辰弟子一般都在书阁温习,以待开饭。   台下张永望和钟煜并坐,万分没想到人数竟会越来越多。   讲坛高居于千人座前。   最上首放置着张木靠椅,木几下塞着金丝错银软垫,铜香炉静置,正待人打开。   底下弟子乌泱泱,倾慕的,凑热闹的。   咣,咣。   授课的银钟重重地撞响,众人才停住声音。   目光汇聚之下,台侧徐徐走出一个立冠的道人,风度斐然,他手上拿着一个焚香的银香勺,手指白净,银勺泛光,比银勺更惹眼的却是那半张面容,眼如明镜,从容不迫。   沈怀霜落了座,平心静气往台下望了眼,扣了扣香勺,燃起清心的香。   香勺“叮”的一声,如古刹敲响了清水铃,周围竟是声音也无。   沈怀霜徐徐开口道:“我这课上也不论师生,谈玄论道的目的不在于说服谁,今日第一课,至多是分享,诸位不如都说说如何看这'清谈'。”   底下响起了交接声。   有人忍不住,真就站了起来:“求师叔解惑,这清谈课是闲聊么?”   沈怀霜面带微笑:“口若悬河可以,言语争锋可以,但是清谈不是散聊,有诸位关心的道,也有生死,动静,圣人有情或无情。有辩驳,有你来我往,才有意趣。”   人又问:“师叔,若我将这清谈和辩驳,有何区别?”   “清谈交流为重,求同存异才是真。”一问一答间。沈怀霜言语中气势如洪涛,全似不如他面上那般风轻云淡,“诸位可有听闻白马非马之辩?辩驳,要讲人话。通俗易懂。二要辩得有所方向,如拆解之姿,直击漏洞。”   “清谈有辩驳,却非力压,必须争个输赢。意在辨伪存真。”   沈怀霜一一说着,面上看似随心所欲,内容却不松散,时不时抛一两个问题回去,台下那群学生就像被激起了千层浪,勾得兴致盎然,神色向往。   这第一堂课,无非是让人大体领略“清谈”。   自然,分享清谈不仅是为了那场论道会,修真虽要练道,人活世上却要靠一张嘴。   怎么说、会不会说,很重要。   沈怀霜这么说着,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有幸领略过某人说话的本事,这人会讲话,但一般耐不住太久,就会言语藏锋。   沈怀霜望向台下巡了一圈,离台八丈左右的位置,正瞧见了张极熟悉的面孔。那人的一双眼睛漆黑,近乎不可逼视。   钟煜手上勤快,已书写满了整整五页,此刻停了笔,抬头看去,眼神中像藏着将说未说的话。   沈怀霜微微一笑,挪开那道视线。   他在这里看到钟煜,好像有些出乎意料。   “我们继续。”   “师叔,可否为我等解惑飞舟遇赤鬼一事?”   沈怀霜收敛笑意:“飞舟一事,有魔修盯上崐仑弟子的可能。”   众人呼吸一停。   世人都说修真界蛮荒,杀人夺宝,穷凶极恶大有强抢之徒。   魔修更是修真界最底层的存在。   它这一道是反寻常修真的路数,和鬼道、修罗道截然不同。   后者只是修真路数凶险的正道。   前者多半是杀人夺舍,抢人修为的邪门外道,放着好好的修真路数不走。   夺舍阵法。   阎罗狱。   ……   这些都是魔修想出来的招数。   按理来说,他们不成事。   中原灵气复苏不久,少有元婴修士,更不论化神。   修道的人自己都还没弄清楚,这路数怎么走,遑论这魔修。   “魔修一事尚未盖棺定论,此事再议。”沈怀霜担忧弟子忧心太多,调转话头。   “诸位不妨就魔修一事辩驳。”   这堂课一个时辰,这点时间就算掰碎了,再细细地咂,对崐仑学子都不够用。落了堂,众人依旧意犹未尽,难得没急着离开,还在台下交头接耳。   沈怀霜握着传讯镜,出了正门,外头日光正好,白晃晃的,一出门竟需眯一眯眼,原本想着传讯镜里捉妖一事。   沈怀霜尚在适应日光,阳光刺目,眼前所见忽然黑了一下。   “师叔。”   听到钟煜喊他,沈怀霜抬起眼梢,回过头,反问:“你不喊我先生了?”   这一双眼朝钟煜看去,眼底清明消散了些许,晃了一圈水光。   钟煜莫名滞了一瞬,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原来的话乘风而去,待神魂归位了,才改口道:“先生。你在崐仑住得可好?”   “你呢?在崐仑过得好不好?”沈怀霜适应了日头,徐徐抬头,笑了下,转过身,示意钟煜随行与他走一段,“我听闻你弃了入门择师的机会。”   如此距离闲谈,两人像是一对旧友。   但若较真算一算,他二人即使是朋友,也是忘年交。   钟煜放缓脚步,手摁在佩剑上。   天边白鹤长鸣,载着同与沈怀霜捉妖的李氏兄弟,飞过崐仑群山头。   话就在嘴边,讲说不说。   沈怀霜:“除去三大宗,崐仑还有很多旁系,炼器,铸灵,既然来这一趟,不如多出去走走瞧瞧,不拘泥所学是什么。你可有中意的门派?”   钟煜才走了两步,停下步伐。   沈怀霜看过去。   他与钟煜他停在台阶上,鸦青色黑衣与天青色淡袍相对。   “我想随先生同行。”   他抬头看向又长高了些的少年,恍然发现,哪怕仅过了这些日子,钟煜好像也比之前要高上一些。   沈怀霜不是没想过钟煜会说这话的可能,只是事先并不对此抱有预期,亲耳听到时未免诧异。   不知是具体哪件事触动了钟煜,让他笃定了如今的想法。他这开班授课的消息传递下去,教授的却是捉妖的诀窍。   刀光剑影下走过,流血,断骨也是常见事。   考核尤其难,起码都要在筑基以上。新弟子完全靠之前打的底,能在崐仑努力的时间最长不过三个月。   钟煜要入下门下,并不容易。   云鹤成排飞过,长长孤鸣,朝崐仑山头俯冲,如天边白云落地。   沈怀霜看着钟煜,应道:“这一道多歧途。拿出你当时入崐仑的劲头,可以一试。”   “还有一个问题,我要问你。”沈怀霜又道。   “三个月筑基。”   “子渊做得到么?” 第14章 书阁夜会   三个月筑基,做得到么?   这句话回旋在钟煜脑海里。   落了堂之后,他在演武场上停留很久,汗水顺着鼻尖往下落。   拉弓、射箭,挥剑、聚气。   这过程枯燥,周而复始。   那些贴着符箓的靶子都变得模糊,移动时如层叠的影子,只有靶心上的红色夺目,像要时刻流淌在地上的红。   钟煜墨黑色的武服被汗水浸湿, 剩下的学生零零散散,天边淡云聚散,快近夜时,灰蒙蒙的一片。   他站在洗脸的清泉旁。   水珠从竹管里面流淌,条条缕缕地落在手背上。   钟煜往自己脸上泼了一掬水,不知道是清水,还是汗水都混在他面上,齐刷刷地往下巴上滴落。   大片水渍停留在喉结,他抬起臂膀,擦去之后,又对着清泉里的倒影紧了紧自己的头发。   少年旋身,收起了弓箭,又往书阁而去。   崐仑美名在外,一天课业也在仙门之中最为繁重。   偌大一个演武台齐齐站满弟子,马步一扎就是半个时辰,扎得稳就要挑着水继续扎。白日课业,符箓,经文,篆书,轮着上。   不过一月,弟子坐在成排的木凳上,乌泱泱近千人,横纵如长条步兵。   晌午,饭钟一响,新弟子跑得比兔崽子都快,一开始呸地丢掉的蓝底碗,如今抱在怀里“叭叭叭”地扒拉不断。八仙桌上,有弟子抽了筷子,刮了刮筷子上的灰,对同僚狐疑道:“咱这新入门的,真的都是从炼气开始的么?”   “那什么,我才炼气二层,钟煜他都九层了!”他吃了两口饭,吃得嘴上都是米粒,啃了口肉,“怎么人比人差得比狗还多呢。”   有人冷哼一声,望着前方,眼底如冷光,又朝说话的弟子看去:“你问他什么,他一天天板着张脸,跟谁欠他似的。”   扒饭少年挠头:“长相那是生得俊俏,课业,我也问过他,我听不懂。”   许遥气堵:“你!”   许遥又要骂,忽然被身边人撞了一胳膊,他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   钟煜坐在一张桌子上。   这饭食对他来说,也估计难以下咽,咀嚼两口,眉头都要皱两下,但他还是一口一口吃着,手中拿着一本经文,持箸吃两口,背过一页,又翻下去。吃饭的间隙,他已读过一半篇幅。   察觉到凝视过来的目光,钟煜眼刀从书页前越过,与那名方才骂过他的许遥对视一眼,一眼犀利,不含恶意,却硬生生逼得对方挪开目光。   他又垂下眼,看了两眼经书。   筷子刮走了最后一粒米粒,钟煜拾了盘子起身。周围人目光看去,眼有慕光。   同龄人中,总有一批人会最早崭露头角。   若说同行之间半斤八两,难免会有比较、眼红之嫌。但如果有人一骑绝尘而去,哪怕没有刻意展露锋芒,在那光芒之下,同行之间的不服也会变成折服,会羡慕、也会仰望。   许遥拂了面子,压抑怒气,只喃喃道:“装什么,修真这行不就天资论,我有他这根骨,修为早比他高了。”   钟煜又望了眼,一眼瞥去。   许遥不敢对视。   钟煜没再理他了,揣了经书,下了百层的台阶,一心奔着往书阁去。   身后,素心赶忙叫住了他:“师弟,今日夜里,留值的师伯教我与你说,今日看书不能通宵。他怕提早锁门,你就无法回去了。”   钟煜:“有劳师姐。”   他即刻回了自己居处,草草收拾了两块炊饼,满满一水囊的水,炼气通了天地灵气,收入乾坤袖中,急急奔向崐仑的藏书阁。   崐仑书阁一共五层,遥遥望去,宝塔伫立,黑瓦层叠,挂有塔铃。   最上三层的书全是孤本和珍品,夜间不能进入。   最底下两层,一层以文部为主,二层才是武学。   而最底下一层,开辟了一间间小石室的静室。   钟煜入了静室,直接取了毛笔,一本《赤阳法》的炼气功,摊开早前老道在化虚境时给他的书册,一字一行地默背领会。口中喃喃,落笔比划。   他专注得很,一眼便入了其中。   周围弟子鲜少如此,其余大多在石室预备许久,铺展墨宝到恰当的位置,焚香点茶,以备入了这学习的定。   钟煜随拿随看,背不进新东西,就反复去读那些想得明白的东西。   他照着书册,运转脉息,大周天行至小周天,分明是练到第九层的功力,却迟迟卡在运功下去的一个穴位,仅差分毫就可进益。   如是几回,他心中焦急,一焦急,气息就乱了。   钟煜指尖搓动,握住领口那枚勾玉,反反复复琢磨着无字书上的功法。   书上小人左右推展,手势比划流畅。   他却难领会其中要义。   钟煜看得走了神,忽然想到书阁二楼的石磬。   这石磬他寻常想不到去碰,磬身宽广,从书阁门口长到尽头,上下十层,可以聆听从前修道者对道法的见解。   石磬内容大多生涩,修道者口音不一,却都是出自崐仑的名人。   钟煜思来想去,那一句“自在自由,自行常在”始终不明白,他揣着不如试试的想法,收了石室内的东西,上了二楼的书阁。   二楼窗门半开,漏着一点星光。   钟煜站定在与他同高的石磬前,探掌,往石磬上摸索去,指尖刚触及的刹那,却如见大道三千,周围书阁涤荡而去,霎时只余下他一人站在缥缈天地间,俯瞰苍茫云海。   天地宽广中,有青年道人大笑而来。   来人面容沉稳,眉头一挑,目光含笑,白衣微微飘拂,身材高挑秀雅,眉骨上有一颗痣,瞧着和沈怀霜年龄差异不大,却是个爱调笑的模样。   钟煜下意识想到沈怀霜,出神一瞬,却见那道人洒脱一笑,道:“自在自由,自行常在,那不就是不约束自己么……这道理你想不明白?”   钟煜反问:“若是生来无约束,边界又在何处?”   青年道人又笑:“可你若约束自己,你又该往何处?”   夜间,草虫鸣唱。   沈怀霜从山间回来,已是夜深,他收了背上的无量剑,没急着回住处,反而走向崐仑的藏书阁。   崐仑的书阁夜间也有人值守,若是夜里睡不着,不拘是谁都可以进,只是没什么人还会在夜半还跑来这地方。沈怀霜与门口值守的人打过照面,取了一只蜡烛,烛台握在手里,上了二层的楼阁。   几盏明灯坐落在书阁的角落,淌开一圈暖黄色的光,老榆木书架一座隔着一座。   沈怀霜挑着弓箭类相关的书目,忽然瞧见了一个极熟悉的身影。在层层叠叠的书目间,他偶然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烛火微弱,那一双眼眼底如泛着光。   那双眼的主人没有现身,目光交接,目光倒是有些奇怪,像是没瞧见他。   钟煜目光透过他,像是和什么人在对话,他的手摁在石磬上,久久不动。   崐仑书阁这石磬不会致使人走火入魔。   若是触他的人着魔不肯走,耗尽心力,那钟磬便会自己发声响起,用乐声催人醒来。   沈怀霜从来不会打断任何一人悟道。   他走了过去,要往旁边避开。   忽然听到轻柔缥缈的钟磬声,缓缓击打。   钟煜眨眼醒来,隐有停滞之态。弹指间,又把手摁了上去。   这一回,他听时眉心微凛,呼吸越见激烈。后颈青筋凸起,那一道脉络的走向,似逆行,又似前进。   钟磬声又响。   钟煜干脆放了两只手上去,指尖触及,他如碰到了一件极疼痛的东西,但他不肯放,眼神如求问,执拗地要过了这一关。   在他第四次触及又碰上前,一双指节修长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之下,那只手白皙,与石磬的黑,分明相对。   覆盖上去的刹那,钟煜忽然从云端跌落,坠入雪原似的,掌心下的触感温良,触及不到任何粗糙的纹路,握时让他安心。   他伸手细细触过那四段指节,恰此时,浮云境界散开,烛光落了满眼,他才慢慢看清了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沈怀霜看着他,手覆盖在他的手下,并不动,如同静等许久。   钟煜吸了一口气,仓促收回手,唤道:“先生?”   如梦初醒后,他握了握指节,又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给你找书,正好遇上你了。”沈怀霜思及钟煜的反应,又道,“功法卡在一处,正是给你时间让你回味体察的地方,有时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   钟煜眼睫垂下,敛起神情,口吻认真又懊恼:“可先生,我分明已懂了,为什么还不进益。”   沈怀霜:“你想求问么?”   钟煜点了点头。   “你和我去一个地方。”   两人到了书阁的一间乐室。   乐室,顾名思义,听取天音的地方。天音之中,藏着修真的“境界”。   这地方弟子甚少驻足,这是个储存了“境界”的房子,一格格木架上存放着金铃,一入内,只见抬头不见顶端的书架齐齐铺展了众多金光。   沈怀霜拿起一个金铃放置耳畔。   他听时面容安静,听了一回,便搁置下一物,又取了另一个金铃,道:“悟道不拘什么方法,习剑时悟道,观沧海武道,等你听到什么可以解答‘自在自由,自行常在’。”   说完,他把手里的金铃凑到了钟煜的耳边。   沈怀霜:“古有颜真卿见山水悟道,崐仑也有前辈游走桃花林而想明剑诀。什么时候你明白了,就是突破的时候。”   自在之音,天地常见,无非是找到醒悟的突破点。   钟煜一手拿着另一只金铃,还未放手接过,那只金铃靠近耳畔,“叮当”一声,耳边落了空。   呼吸间,金铃勾过发丝,震颤时让人觉得微痒。   他听到一阵沙石穿过土壤的声音,宛如身置其中,忽而闻鸟鸣,咕咕两声,短促且清脆,又听落叶声,霎时归于落寞。   钟煜听了一会儿,对着满目琳琅的铃铛,又耐心听了一遍。   沈怀霜点头:“找到了可以告诉我。”   他耐心立在高耸的木架下,天青色衣袍垂地,足底微染干涸的血土,他才猎了只妖回来。   他也没有等很久。   钟煜很快找到了一段声音,朝沈怀霜耳边递去。   沈怀霜随手拿着金铃,还没放下,耳边,一双手覆了上来,金铃震颤,乐声轻飘飘入了耳。指尖恰好拂过衣领,带着后颈一圈微痒。痒意才泛起,耳边却响了前一段大浪淘沙的声音。   浪花拂过黄沙,留下痕迹,天地无声,却是任由它来去自如,浪花如雪。   沈怀霜听得入了神,想到了当年立崖参破。   他在玄清门山上悟道,看风不是风,云雾聚散。   玄清门剑法从不刻板,只分出剑,挑剑,收剑,一套剑法没什么太大讲究,一口气使完也不过一刻钟,可如果没有参破剑道,也不过是比较随性洒脱的剑招。   旁人知道,沈怀霜下剑果敢,出剑干脆。剑尖所指,厉光所至,所到之处无往不利。一共五招的玄清门剑法,能被他舞出剑花,见招拆招,一击必胜。有剑尊美名。   可他想求问,太上忘情,到底是至情,还是无情。   烛火聚拢,一室生光。   他听着少年放置在耳边的风浪声,良久没有收神。   钟煜不催不问,手伸出时,他抬得低了些,大臂酸涩,却不动。   他低头只见素白暗纹叠着青衣,垂落着肩上的发带,几缕青丝。   露出的脖颈一片白皙,线条清晰又流畅。   沈怀霜垂着眸子,长睫轻颤两下,光芒跳动。他像是闯入了无人进入的地方,静静地立在原地。   钟煜指尖拂过之处,落下的青丝,触手软柔,光滑。对比之下,指腹那层布料的触感过于平整粗糙,越发放大了软柔。   好像只有落雨后的青石板上才有这样的触感。   钟煜敛眉,心中重重一沉,凝向沈怀霜的面容,对面好像没发现那意外的一触,耐心听取那金铃声中的声音。   沈怀霜听了好一会儿。   钟煜问道:“是这个么。”   沈怀霜抬眸,眼底的光一转,一亮。金铃被他眼底的光映得黯然失色。   钟煜微垂了乌黑的眼,徐徐转动两下。   沈怀霜:“我听到了。”   沈怀霜的话,钟煜听见了,可话却像在耳边遥遥地传来。   寂静时,他只望见了沈怀霜那双抬起来的眼睛。第15章 叫你师尊好么   钟煜手里抓着那个金铃,用力握了握,回了神,才觉得臂膀上的酸痛一路攀上全身。   “它是。”沈怀霜点点头,“天地皆可悟道,道有千万种,其实最后大多殊途同归。”   “这书是我选了给你的,不急着看,等你到了筑基时,也按照从前那样,不贪多,一次读一章。”   沈怀霜递出手里的弓箭书。   这本书被他揣在怀里,都捂热了,递过时,还带了些许余温。   钟煜伸手接过,不敢置信:“先生,你说筑基。”   沈怀霜点了点头:“筑基。”   那话语里含了信任和十足的把握。   像是自然期盼着一个终将到来的事,如同冬季过后久驻在春风口,只消得等来春天的第一朵桃瓣。   钟煜活了十七年,头一回尝到了被期许的滋味。   那种滋味难以言表,就像骤然开了花,伴随着绽放的声音,刚才那些他听过的,看到过的一切浮现,海浪追逐风沙,浮光掠影,声色俱全。   可看到最后,他竟只看到眼前这个望着他的人。   那一双眼睛笼着烛光,乍见不含悲喜,再见却见平和温柔。   “先生。”钟煜道,“你等我消息。”   崐仑书阁,钟煜拉长了夜读的时间。   有时他近乎坐到天亮,干脆就熄了那盏烛火,趴在石桌上小憩,听到晨起的钟声一响,用清水泼了面,就重新起来。   他熬久了病过,身形消瘦,被医宗长老又爱又恨地骂过。   可当医宗长老一把脉,那爱又恨的神情转变成了意难平的一声叹息。   不多时,崐仑传来了第一个学生筑基的消息。   筑基短则百日,长则数年。   崐仑有学生突破得很快,仅仅用了五十三日。   那五十三日,钟煜几乎日夜不休,又在筑基后,着了魔一样地练弓。   太阳东升而起,日薄西山。   钟煜仍在演武场上对着靶子拉弓,弓弦拉得如满月,少年眼神有如百步穿杨的凛冽,映着一颗眼尾的痣。   他的双目因为筑基后更见清明,箭镞注入了一道灵气,倏地松手放箭,箭身如黑影流窜,破风声嗖嗖,靶心上正中一箭。   天气越见热了,崐仑迎来了它的夏天。   沈怀霜与众人并立,站在山门前,望着校场上的弟子。   这帮青年人在崐仑闷头学了基础符箓,武学,文课三个月,终于找到这透风的机会。   除了几个初入门的弟子双腿打颤,其余人步伐轻盈,若不是忌惮着尊长在身后,真是恨不得在那崐仑的武场上上蹿下跳。   场上正火热,金光与银光迸发,弟子以手捏诀,立于场上,催使掌中的符箓。校场上半空悬浮着数十把样式统一的剑。   这些剑柄上都用小篆刻着名字,剑身上贴了一张白底墨纹的驱使符箓。   剑身化圈,两剑交接,托托声不断。时而一剑力压另一剑,时而下风的剑又转了攻势。   有人驾驭不住,剑从半空坠落,啪嗒落了地,他颓然地去排名处登记了自己的名姓。   剑鸣声入耳。   沈怀霜坐在长席,静静望着,台下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场上又去了一半。他与诸长老并列,青衣端正地铺在膝上,皮肤有光影流动,面容清俊得出挑,极是出尘。   宋掌门看得满心欢喜,摸着花白胡子,忍不住点头:“怀霜,还是你想得周到。”   这法子让弟子比试剑招切磋也就罢了,偏偏他想得到用符箓贴剑,考量御驶、剑法、气力的本领。   何人有天赋专长,何人能挑起全部,何人花的力气多,立马见高下。   宋掌门看得直乐呵,沈怀霜笑了:“小小技巧, 要筹备出来,还得依托师兄周到。”   传林弟子拖着一个写满木牌的木盘上来。木盘上整整排列了十五个名字:“掌门,这是今年要随师叔同行捉妖的名单。”   沈怀霜一一在这木牌上浏览过,目光停留在一个两字的名姓上,顿了许久。   早前沈怀霜的意思是,收四个学生留在身边带着教,其中是有三个要从之前已入门的学生里挑。   其实他想过,既然钟煜表过态,又是他从大赵带出来的学生,就算这考核没过,多关照提点课业。   但他没想到,钟煜竟然能斩了这一层人来。   沈怀霜收回目光,在掌门充满揶揄的目光下,道:“带人上来吧。”   他端坐在右边第三的位置,微靠着乌木的几案。   那一帮弟子上来,他抬眸自白了第二回挑学生的要求。   “这一轮共设了三道考题,第一题若答出来了,便不用再考。若是无人答得出第一题,按照流程,择取最优者。”   说完,他的目光停留在钟煜面上,钟煜没有抬头,同其他弟子一般耐心听着。   钟煜一身入门的鸦青色长袍,发带换了墨色绑缚,个子又长高了些,体魄如成年男子,瞧着却见清瘦了许多。   他听说了钟煜在筑基的事。   只是他整整一个月在外猎妖,几乎不合眼,追着一条恶蛟整日整夜地沿江河而下。   知道钟煜筑基那天,他一剑捅在恶蛟首级,溅了一身黑血,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又见恶蛟妖丹逆转而逃。   于是他没了给钟煜寄书信的机会,也就在昨日才赶回崐仑。   十五人并成一排,气势浩荡,与长席上的五人,隔着一片三丈长的空地,地上纤尘不染,那传令的弟子却捏着几张纸片,铺展在地上登时白茫茫一片,他又给那十五人每人发了一块自己的木牌和笔墨。   一时墨香四溢。   木牌子上,什么也无,名字微凹,头削得尖尖,倒像是令箭。   沈怀霜握笔道:“诸位,我展示的符咒只画一遍。”   驱动属高阶的符咒画法。   画下符咒,不拘在哪个位置,把它往死物上一拍,笤帚也好,银剑也罢,都随画符者先前设定的动法而动。   沈怀霜简明扼要地说了方法:“这第一题便是催得这木牌,让它跳到白纸上,再带着白纸,一起动。”   说完,他从容将那木牌一掷,指尖刚离木牌。   木牌清脆地叩击地面,落地,如黏住了纸片,白纸凭空而起,贴着木牌,竟是绕场整整一圈,才静静躺下。   “不如试试?”   音落,十五人一起扑在地上,提笔思索,许遥皱眉回忆着方才的画法。   他偷偷觑了周围人一眼,但见只有两人笔头攒动,其余人都苦思冥想、咬着唇思索。   场上,最快的人也只试了一回,木牌却都不动。   当时在飞舟上射杀妖物、如今筑基的钟煜也不过在低头书写。   若是能得以亲自拜入崐仑长老辈的门下,将来他的名字说出去……   许遥激动不已,强自镇定,颤着手画中间一笔符,一时间,满脑子都全是未来的无限风光。   然而视线之内,他忽然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落地面。   “啪嗒”一声音落。   许遥的笔猛然顿了,睁着眼,朝场上看去。   钟煜的木牌驱使着白纸,风带动纸张,疾风过草一般,白纸哗哗,皱了半面,像是一个不断跑动的小人,双腿交替,拔足狂奔。   场上三位长老的眼睛亮了。   剑宗长老面带红光,中气十足地喊了声:“好!少年郎果然聪颖!”   这声一听便知是老当益壮,收了这一场的尾。   许遥急忙低声问身边人:“你什么时候看见他动的笔!”   身边人小声道:“许兄,在你方才画第二笔的时候,子渊兄就收笔了。”   沈怀霜望着钟煜。   他微垂着头,青丝发带擦着下巴,眼睫落着细碎的光尘,对着他点了点头。那双眼底分明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却又让人觉得亲近,此刻微弯,莞尔一笑。   钟煜看得目光一沉,像要把那笑容尽收入眼中。   两人拜师礼也未正式行过。此刻忽然就要求他拜师,他盯着眼前,才想起来,如此才算他正儿八经第一次拜师。   沈怀霜模样自若,端端正正。这一袭天青在厅堂里显得极为亮眼,如天人,姿态出尘。   拜师礼这第一礼,他却不爱以戒尺约束。一指厚的尺,拎起时要垂腕的木身。   沈怀霜也不要钟煜多礼,思虑了一回儿,说句了劝词:“为师但愿你,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 ”   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   茶水奉了上来。   瓷盖与瓷身相擦。   这点动静不大,小得只有钟煜知道,自己手指尖沾上了茶水。   劝词如此,却如道破他一生。   修仙门派最为辛苦的,莫过于降妖一类。   世人对修仙神往,无非青睐于修仙者在捉妖时的风姿。可对修仙者来说,修仙途上,捉妖不过是诸事之中最麻烦也最益处最少的一类,它既危险,也不如习武涨修为,几天一出去,连修习都影响,真不如外出挖灵草,捉神兽,打坐练气。   鲜有人会从一而终。   沈怀霜沉默半晌,再启口时,又道:“捉妖一事,可见你心胸,让我欣慰。只是子渊。”   这一声清朗,语调一如往常缓缓,内容却直接:“此事并非你所想那般简单,你今日才入门崐仑,不曾有遇险的时候。”   钟煜肯定答:“弟子从一而终,不怨不悔。”   大堂里,剑宗长老嘴角一勾,眼中多有调侃之色。他朝后一转,那两位长老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师弟,你这徒儿有意思,真铁了心要入仙门来,瞒着掖着,最后还是兜兜转转到了你门下。”   剑宗长老一捋头发,面上正气凛然,嘴上油腔滑调:“少年郎,该叫师尊了。以后遇事喊师尊,嘴巴放甜些,要会讨他喜欢,届时犯了错,你师尊也舍不得打你。”   掌门本就和三位长老师承一派,从前就是不分彼此的师兄弟关系,没什么架子。三人从前肆意张狂的事情没少干,现在乱七八糟一笑。   钟煜顿在原地,低头听了一会儿,昂首,沉沉开口道:“师尊。”   这一声却是听得沈怀霜心中一悸,如同乍然风起。   大堂上一时安静,风过声都那么清晰。   手中的茶盏泼出水,滑入了他的掌心。   沈怀霜长睫一颤,心绪却是久久不平。他如同想到了久远的事,半晌没有回应。 第16章 四目相对   师尊二字,分量何其重。   沈怀霜说不分明是他来灵气低微的大赵,让无情道没那么限制他,还是是因为此情此景的联想。   这一声一样又不一样的称呼砸在他心底,像落了块石头进去,激出阵阵涟漪。   掌心的水徐徐从指缝滴落,洇湿在衣袍里。沈怀霜动了动指节,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个时候,他还不叫沈怀霜。   他被元白道人背回玄清门前,正躺在破碎的阵法里,身上血迹干涸,满身尽是碎骨。   夺舍阵法。   被夺舍者必死无疑,可他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沈怀霜生长在蜀山门内,心思恪纯。未被夺舍之前,他本属蜀山大派,与其弟同胞,同为双生子。   自从十岁那年,走失的沈怀霜被门下人找回后,期间修道五年,沈怀霜不曾饮食过人间物,从来只吃养元丹,也只修炼一本心法。   可这本炼器法区别普通炼器法地的地方在于,它不是要修士去炼别的东西为器,而是要提炼干净每一处血脉,每一处根骨。   ——把自己炼成世间最天然最干净的器皿。   门内数年,他和同胎兄弟于同年修习心法。   胞弟脖颈上佩戴着门内最显赫华贵的护身玉,哪怕他自己的和弟弟的一样,沈怀霜总是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同。   弟弟可以练剑喊苦,丢了剑不去练。   他练剑就会被关在暗室。   两人同在席上,落在弟弟身上的目光是艳羡的,落在他身上的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避讳。   有人会害怕他、疏远他,目光幽微,如鬼火重重。   沈怀霜没有把原因归结在从前门内人把他送出,留给乡下的那一对农夫。   门内人对他不亲,那不是亲疏有别。   可是直到夺舍阵法逆转,他才明白,当年席上的眼神不是全无道理。   他也不过是被当做一个有血肉、有想法的器皿。   天际满是阴霾,层云灰黑一片,又落小雨。   沈怀霜望着天空,眼瞳里倒映着阴云密布的天,如同什么也不想,就那么望了会儿。   想不明白的事情,他就不想再去想了。   他头脑里满是一个想法。   ——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沈怀霜一动不动地躺在碎石上,身体起伏,呼吸微薄。   山崖下,兀鹫长啸一身,虎视眈眈地附身冲下那些死去的修士,阴恻地看着。   夺舍大阵尽散,沈怀霜指节动了动,想用身边的断剑把自己支撑起来。长剑入了手,却再没有力气把剑柄握住。   又半晌,他闭上眼,握住了手里的断剑,踉踉跄跄地把自己支撑起来。   立起的刹那,他感觉自己全身肺腑都像错了位,任何微弱的动静都能把他尽碎的骨节打得更散。   人在苦痛时,时间总会过得很慢。   就在视线昏暗之际,一件灰白的道袍忽然盖在了身上。   沈怀霜本能地要去握身边的那把断剑,手指颤了一下,却被一双苍老的手扶住。   “怎么骨头都碎成这样?”   老人的手粗糙,布满沟壑。   可入手的刹那,沈怀霜却觉得自己靠向了一根不倒的长柱。   老人放下了背上的药篓,改背负为拿取。背篓里满是崖底的草药,凝血的,熟络筋脉的。   他娴熟地取了两样,掰扯开来,喂了沈怀霜,又把他背在身上。   天际飘摇起起细细密密的大雨,砸落时洇湿了灰白道袍。   在第二滴雨落在两人身上时,一道如虹光似的白光从道人身上亮起,鸦羽成堆从半空落下,遇光化为齑粉。兀鹫惊恐至极,展翅挥翅,奋力往山崖高处飞去。   元白道人背着沈怀霜,一颠,一颠,粗履踏过绘制狰狞的反噬阵法,踩碎了残破的白骨。   “为什么要救我。”   沈怀霜眼前迷糊了。   他一落泪,好像浑身的骨头都在疼。那种战栗疼在骨缝里,牵扯半分,胃里和心口都搅在一起。   老人给他盖上了一顶草帽,声音苍老,却清朗笑了:“哪那么多为什么。”   山长路远,他和沈怀霜化成两道断崖天堑间的小点,稳稳地从山谷里走了出去。   伤好以后,沈怀霜便拜入玄清门内。   改名更姓,一切从头开始。   他先是冠以小十一之名,拜入玄清门内,根基从炼气重塑,一柄木剑一挥就是一白昼。   玄清门那修习的心法是无情道。   这无情道不是无情,不为情所牵,豁达而洒然。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   沈怀霜不是天生凉薄之人,这无情道法修习久了,却让他尝出了别样的滋味。   他开始发现自己放下很多事,不在意很多事。   甚至回想蜀山的夺舍一事,有时候他心绪没有波澜到自己都意外。   他会明白自己那个时候喜欢用剑。   修习勤勉后,修为比被夺舍者高,所以夺舍大阵开启那日,阵法逆转,夺舍方死,被夺舍方生。   想明白了因果。   往事,他便不再挂怀。   玄清门山门避世,居于高山之巅,修有台阶三千重。   沈怀霜随师兄弟下山捉拿妖物,每每上山,却还是要踏上青石阶回来。   山路弯弯绕绕,极不好走。   可他从来都不会觉得累,他回山门第一件事,便是给元白道人报平安。   那一声“师尊”,他从玄清门入门多少年,就喊了多少年。直至元白道人在化神巅峰突破失败,亲手把无量剑递给他,沈怀霜最后喊出的“师尊”,终是化为了老人嘴角含笑的一丝暖意。   与尘烟消散,化为一抔黄土。   那么钟煜呢?   钟煜在他面前,他到底算什么身份?   沈怀霜微垂的眼缓缓抬起,闪过光碎,藏起眼中思绪万千,朝钟煜看了过去。   四下,周围人如散去,窗柩飘来如红雾的烟紫色山花,花瓣拂了一地,又被风吹过,落起花雨,大肆铺展在地上。   午后,暖阳照过,沈怀霜眼底如琉璃,低眉,青丝落满天青色衣袍,渡着暖黄的光,喊了声:“子渊。”   室内仅余两人,在那一声之后,钟煜屈了指节,细微触感蔓延到手腕上的绷带。掌心上结了痂的疤粗粝,又被他紧握。   沈怀霜:“还没有机会恭喜你筑基成功。”   钟煜平静答:“是师尊提点在先。”   窗外哗哗林动,又吹动一地落红。   沈怀霜淡淡笑了下:“你不必妄自菲薄,你的天赋很高,比我见过的所有弟子都好,肯吃苦,过筑基是迟早的事。”   一瓣红花飘落到两人身前,回落,又翩跹而去。   沈怀霜道:“师尊这称呼我听不习惯,还是按照从前那样叫吧。我有话想和你说。”   钟煜看出了沈怀霜面上一些犹豫,道:“先生说。”   “筑基之后,你可以换一把趁手的武器。”   沈怀霜解释道:“你的手指劲力很足,后背有力,遇事不慌张,情急时也能专注。从前,你心法遇瓶颈,除却功法没有得到突破的因素,其实也和兵刃有关。”   “我倒是想问你。”   “你可有想过,改习弓箭?”   “弟子愿选弓。”   钟煜回答得很快,像是没有思虑过,只是义无反顾地答应了他。   沈怀霜目光一顿:“你不必因为我向你提了便答应得这般快。”   钟煜:“弟子心意已决,从前便如先生所想,如今筑基突破,想请先生看看御剑术。”   沈怀霜无奈道:“那我看看。”   崐仑的演武场极为宽阔,不多日,黄山就要在此和崐仑比试。   武场十里处正是一处栽满绿林的高山,风过时,松涛如波浪,哗哗林音不断。   沈怀霜站定在一丈高的石砌跳台下,附近已有不少弟子在练习御剑,浮空在两丈高,坠落时,底下一处淡蓝色的阵法弹出气浪,牢牢裹住人和剑。   高台上,举目望去,四下皆是一望无垠的武场,满目茫茫的白,天际云卷云舒,又飞过初御剑的弟子。   身边有弟子抖抖索索,钟煜踏在高台的边沿,抬手反抓在剑上,抽出了鞘。   利剑如天光忽闪,长剑听他驱使,飞速舞动又静止落空在高台外一丈。   少年原地起身,登上了长剑,身形一动,稳而快地驱使了出去。   剑风卷过武场上飘来的落叶,在风落时,他又从武场兜转了回来。   周围弟子驻足,纷纷抬头去看,举手扶额。   高台前,有弟子分了神,踏着剑,只顾着抬头,惊艳地喊了一声:“钟师弟!”   然后他一脚踩空,像是落了水的鸡仔,大叫道:“哈啊啊!”   沈怀霜恰好站在他的下方,要躲避也是瞬息间的事。   看到那一幕,钟煜头脑里像有根弦被波动,刹那紧绷,只想到自己要扶住沈怀霜,化成一道黑光,拦腰抱住了他。   可飞剑俯冲的速度太快,远超钟煜想象。   钟煜揽过沈怀霜的腰身,连人带他,一起齐齐往身后倒去。   天旋地转间,他想起了十数载皇城岁月,竟如旧梦,这个梦是冰冷的,像死水中的铁链,淋漓过臂膀,勒到骨缝里。可沈怀霜亲手拆解下枷锁,给了他自由。   那袭天青色衣衫入手丝滑,掌下是他先生的后背,薄而有力。   鼻息间全是那股清淡的味道,浓郁笼罩而来。   偏偏是这味道,钟煜产生了更加疯狂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把沈怀霜抱得更紧,贴上肩膀、胸膛,听到了对面的心跳。   咚。咚。咚。   天蓝色护阵亮起,一道碧波环绕,在他们身下起起伏伏。   沈怀霜栽倒在阵上,腰上的手环他很紧,攀过后背,牢牢地把他往怀里摁。   沈怀霜手一时不知往哪里放,后知后觉地收起指节,那双眼睛里像含着清澈的秋水,起了微微的涟漪。他垂下眼,前倾身,道:“我没事。”   他半支起身来,身上的少年眉目深邃,掀起眸子,一眼扫来。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如同泼洒开的墨迹。   一时,四目相对。   两人平静地望了会儿。   沈怀霜抬眸看过去时,目光很专注,眼底凝望着对方,不偏也不移。   只那么一眼,钟煜觉得手上像被蛰了一样,他耳根发烫,面色虽然冷静,臂膀却如同铁锈的齿轮。   钟煜吸了口气,踉踉跄跄地起来,拉起了沈怀霜:“先生见笑。”   可话才落,钟煜动作一停。他停在原地,缓了许久,浅喘了口气,才重新动了起来。   额上沁出了薄汗,珠子似的凝着。他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样,随着灵气的复苏肆意蔓延,流过四肢百骸。   沈怀霜回头看去,眉心颦起:“你怎么了?”   片刻后,钟煜拂去额上冷汗,道:“身上摔打的旧伤而已。”   沈怀霜目光移转,看了会儿,拉过钟煜的手,指节摁在钟煜腕上。   他的眸子黑白分明地望去,哪怕居于下位,那张俊朗的面庞抬头看来,眼底藏起了温厚,只有如霜雪般的冷。双目中,他倒映出钟煜的目光。   沈怀霜道:“你身上的灵流很乱,这疼痛不正常。”   “到底怎么了?” 第17章 沐浴膏泽   钟煜没有回答他破除禁制后的事。   他也没告诉沈怀霜,破除莱阳山庄禁制后会遇到的麻烦。   两人面对面,沈怀霜目光冷不丁落在他手腕上,又问:“子渊,你筑基后多久学会的御剑?”   钟煜收回了自己的手,那一声“多久学会”,整个人像是要冒烟。可他就是不那么想回答。   弟子初御剑飞行学时并不轻松。   从平底踩剑御使,再到飞行到两人高,乃至三人的位置,中途遇到阻碍,半途坠落是常事。寻常人学御剑,短则十日,长则一月。   崐仑御剑的武场绘有阵法,可学御剑的武场,夜间不能进来。   钟煜要加快进展,他夜夜在自己居处屋顶上往下跳,一旦能驾驭更高的位置,就把屋檐换成了庭中古柏。起飞下落间,他摔落过多回,说来也是能耐,倒是回回避开要害,在土地上打个滚就起来。他疼了也不吭声,学的时候就安静地学,没有半分吵到同寝的弟子。   在外人眼中,他是孤高聪颖的奇才。   无人知道所谓奇才,也照旧要花上一日当十日用的力气。   闻言,钟煜身影顿了一下,收起手中出鞘的剑,把它插入剑鞘,道:“三日。”   沈怀霜眉以桥正里头一颦。   怎么那么快?   何况御剑哪有不受伤,钟煜身上摔打过的伤口,有认真料理过么?   沈怀霜:“手怎么了?”   钟煜没回答他,回应他的,只有少年抓紧自己臂膀的沉默。   “没事。”   钟煜偏过头,仍抬着眸子,只是目光里满是戒备和抵触,就像被兽夹夹住的野兽。   在府邸同住的那段日子,沈怀霜就发现钟煜有把毛病藏起来的习惯。   钟煜藏病也就算了,他藏病偏偏不喜欢好好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划两道口子就当不存在,旧伤就敷衍上两下药,不开裂他就不会管它,只等它自愈。   沈怀霜想了想,话锋一转,道:“崐仑的药池自修建后,我不曾去过。我想你带我去看看。”   钟煜脚步顿在地上,黑靴点在地上,他挪了两步。   话都像吞在了嘴里。   沈怀霜感觉到身边少年一时梗阻。   他闭口不言,由着钟煜在前面走。余光所见,钟煜铁着脸,皱眉看着弯绕的山路,他步伐镇定地往一处远道走去。   武场返回的方向上走,只见山道苍翠。   沈怀霜袖中露出的里衣雪白,如同丝缎般柔软,飘荡过两人的间隙,一道岔路口在两人面前,山路没写去向。   这段弯路被钟煜走得悄无声息,如同狐狸藏匿行踪,显然是没用过的。   药泉属医宗的领域,一靠近,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细闻有当归、艾叶等药材。   混着伴随着泉水潺潺声,弟子脚步声纷至沓来。众人结伴而来,见沈怀霜都是一拱手:“小师叔也来?”   沈怀霜颔首应了声。   他低头时,天青色衣衫后,脖颈白皙而修长。素色的发带绕了一圈,又随着动作,荡漾在沈怀霜身后。   弟子嘻嘻哈哈,有胆子大的,回头频频看了两眼,边跑边笑……   钟煜又将视线落在那群嘻嘻哈哈走的弟子身上。   他看了会儿,皱眉,收了神。   钟煜与沈怀霜心照不宣,送他到了这地方,立在原地上,心思百转千回,他似乎是想抽身,却忽然问道:“先生猎妖归来,身上可还好?”   “别打岔。”   沈怀霜和钟煜一前一后,脚下符咒纹路泛了暗红,光芒一盛后,又收回。   沈怀霜避重就轻,一指那石块,只道:“钟煜。你知道符文暗红色是什么意思么?”   这一回,他没喊子渊,连名带姓地喊他钟煜。   医宗老头多少聪明,药浴虽然对崐仑所有人开放,他却不想留装病的人。   没病,这石头就会大放蓝光,如果强行往前,就会被石块弹走,有病便是红色,铺了路让人往前。   钟煜猜也猜出来了。   他低眉,眉心一蹙,道:“上回先生给我用的药膏还没用完,我身上不过跌打小伤,回去擦擦药就行。”   沈怀霜长睫微垂,沉吟道:“你就是这么料理的。”   钟煜抬头望了过去,话没说完,山门间蹦出一个白发苍苍的红脸老者,一声痛骂打断了两人,紧接着又是一声爆吼:“你们两个也还有脑子记得崐仑有这地方。”   宋仁心火气十足地骂了一声,大概也是很久没有见过不要命地拆自己筋骨的人。   他看到钟煜,恨不跳过去揪住耳朵:“你也敢来!不是你师尊喊你过来,你是不是要继续装聋作哑?”   “还有你。”宋仁心红脸看向沈怀霜,“别拿你那不咸不淡的眼神看我!!你也不是个省心的!”   宋仁心跑到他面前,和他大眼瞪小眼,他面色涨红,还没消下去,好像懒得和沈怀霜理论,只瞥了他一眼。   药池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钟煜脚步往后退了两步,正在他回身时,一道结界落下。佩剑晃动两下,停在少年修长的腿边。   黑色衣摆晃动,擦到一寸近的木门上。   水汽蒸腾,白茫茫一片。   那扇门后药泉汩汩,紫苏碎屑洒落在水面上,又顺着水流更迭而去。整片地域空旷,颇有露天席地享受温泉的意味。   屋内锁着两人,宋仁心的声音在屋外闷闷地传来:“不泡够一个时辰,不放。”   沈怀霜回首看去,门上竟还锁了个结界,荧光流转,汇聚符文中央。   这药池在眼前,深陷在地上,能容纳十人之多,就是不能分浴。   “本来我想看看你的伤处,按照你之前的折腾法,再给你多个身体也不够用。”沈怀霜朝钟煜看过去,“这下是没办法了。”   钟煜望了会儿,或许是沈怀霜的那份坦荡感染到了他,他皱着眉应了声。   沈怀霜背过身去,触向自己衣领,一扯衣带,露出穿在里侧的白袍,像是一尊站在清浪上的白玉像。   道人肩背宽窄匀称,线条流畅,脖颈修长,低头时,露出大片的白皙。他分明没有脱光,眼神清淡。   长袍落地的刹那,钟煜突然有点后悔他答应得那么快。他额头冒了薄汗,屏息,调整呼吸。他很想喝两口水,润润嗓子,越看,他越觉得这地方闷得厉害。   钟煜背了过去,黑衣勾勒身形,背影修长,他半偏着头,微微低下,面色白里透着绯色,像极了被这水汽熏的。   沈怀霜拿起了池子边上的药盒,他低着头,只当钟煜避嫌。   入池之后,水流涌上来,苏苏麻麻的渗透感从皮肤里透过来。他揭开雕刻云纹的木盖,药香味扑面而来,膏体莹润。   宋仁心知道崐仑弟子不一定肯老老实实用有增益效果的药,于是干脆在药浴下了猛剂量。   药池泡起来疼,缓和疼痛,就只能抹这个缓和伤痛的药膏。这样泡上几刻钟,跌打损伤都会好上不少。   沈怀霜朝他递去手:“下来吧。”   钟煜额头冒着薄汗,入池后,抬头看向沈怀霜,眉心皱得像疙瘩。   他倒不是起了什么旁的心思,深深吸了口气,看了沈怀霜一眼,道:“先生等下看到什么可以不声张么?”   沈怀霜闻言一顿。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乾坤袖中取出一段白绫,蒙住了自己的眼睛。薄纱下,三指宽的白绫蒙住了双目,穿过乌黑的青丝,白领下鼻梁高挺,只露出微抿的薄唇。   “这样可以了?”   沈怀霜昂首看来,钟煜有种在被沈怀霜注视的错觉。   钟煜心在此刻猛烈地跳了起来。   他背过身,沉默地解开衣领。黑衣入了水,墨色越发深重。   脱去上衣后,少年背后大大小小,或青或紫,纵横交错的伤口布满了皮肤。   有些疤不是习武所伤,有些疤有了很多年。   还有新摔出来的伤口,背上几乎没有一块肉是好的。   沈怀听到宽衣的动静小了,伸出了手。   手掌触及钟煜皮肤的刹那,掌心下的人颤了下。   他以为是自己太用力,收了收指尖,避开那处,触向了别处。可指尖所到之处,或凸起,或粗糙,伤口蜿蜒,怎么触都像触不到尽头。   越触过去,沈怀霜心头越沉。   最狰狞的一道剑伤在右肩,陈年旧伤,伤他的人定是恨极了,以至于用足了十成十的力道,几乎一剑贯穿。   面对这样近乎致命的招数,钟煜不是不能躲,该是没想到去躲。   怎么会有那么多伤?   沈怀霜知道一些皇城的旧事,能造成这样凌厉干脆的剑伤,钟煜身边,只有周琅华能做到。   沉默间,他专注地停留在伤口上,像在擦拭他的剑,轻轻抹了两下。   掌下的人微动了下,脊背下,肩胛骨有力地凸起,积蓄着紧绷的力量。   哗啦,水池晃动。   沈怀霜的腕骨被紧紧握住,握着他的人像是忍了很久,一瞬间握上来的力道很大,抓得他有点疼,像是高山上的鹰隼紧攀着他。   身前人转了过来,那力道不再施压,像只是阻止了他的动作。   沈怀霜眼前朦胧,只有手腕上肌肤相贴,热意直从少年指尖往外冒,那热度比池水烫多了,像贴上了处火炉。   沈怀霜额上起了一层薄汗,他眼上白绫未除,又听钟煜压着自己的声音,问道:“先生你不问我这疤哪儿来的么?”   声音轻颤,话如不可置信的诘问。   沈怀霜背靠着池壁,停顿了会儿道:“你不想说,我不会去强迫你说。” 第18章 先生,我要你问我   世上没有人会愿意直接袒露自己的伤口。   钟煜半垂下眸子,长睫扫过眼睑。   半晌,他对着蒙眼的人,道:“可我要你问我呢?先生。”   池水涌起,没过沈怀霜心口。   沈怀霜耐心问道:“那周琅华那一剑,为什么你不避开?”   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他感觉到少年的气息拂在额上,微凉。   钟煜又偏过头:“她是我家人,我没想过她会那么对我。”   沈怀霜心底像落了枚石子,石子撞击着心壁,又空落落地一路下坠。   沈怀霜:“什么原因?”   钟煜:“那是我十五岁那年,跑去仙门被宫人带回后,周琅华刺的。”   “那其他伤呢?”沈怀霜一顿,又道。   在他以为钟煜不想回答时,钟煜道:“她最多用的是茶盏。最疼的一回,是周琅华用插墨梅的白瓷方尊打在我脊背上,花瓶碎开,碎瓷险些溅在我眼里,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臂膀上已经都是血了。”   沈怀霜薄唇抿成一条线:“这些事没有人知道?”   钟煜带着轻嗤的意味,仿佛提及一件不足为道的事:“皇后清宁殿都是一条舌头,我不去说,谁会知道?”   沈怀霜面上覆盖着白绫,面色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的眉心从听到钟煜说话时就没松开。五官紧绷着,一刻也未放松。   钟煜静静凝视,半晌,道:“所以先生明白为何我在马车上那么说了。”   周琅华在未嫁入大赵皇城前,也曾是莱阳山庄最有名的后辈。   从前所有人都以为,莱阳山庄将来会有位女剑主,谁想老剑主竟把自己女儿送入大赵,做了皇后。   也许同样的困境,她和钟煜都经历过,世上该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迫不得已、有心无力这八个字意味着什么。   可她入了皇城。   那些世事无奈的道理钟煜都明白,可那些不公久而久之地倾压在他身上,日渐激出了他的叛骨。   他知道周琅华这样对他,并不是这女人对他真的有多恨,他做得有多不好。   她只想泄愤而已。   恨他作为次子,生在早夭的兄长之后。   恨他不如意,不为帝王所关注,早早立为太子。   恨自己不是帝王所钟爱的皇后,貌合神离多年,弃了剑道,偏要为他养育子嗣。   可他也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也会哭会笑。也会怕疼,想被人爱护,被那么对待久了,是笼中鸟都要出逃,怎么受得了?   伤口被人看到没有好处,旁人问起,只会添他麻烦。   久而久之,钟煜就习惯不去说伤病,瞒起来。   沈怀霜指尖一点,神识化形,落在勾玉,成了一颗琉璃似的珠子,剔透莹润,光华流彩:“往后你要修金丹、参演论道会,去幻境那么多地方,你不能带着沉疴旧疾去。”   “以后有什么事你和我说。”   他的掌心多了一道柔和的光。   这光像夜间萤火,不至于过于耀眼,靠近时都似乎也有暖意。   拥有神识的人在灵气充足的地方,互相可以同信,双方如有危险,也会在第一时间知道。   钟煜垂下眼,又抬眸,捧着那颗珠子,开了口:“我收了先生的神识,无论何时何地,是不是都能知道先生有安危。”   沈怀霜一顿。   听着少年这话,哪怕他看不见仍望了钟煜一眼。   白绫浸湿了沾染上了水汽,白绫覆盖下,他抿了抿薄唇,极淡地笑了下。   “可以。”   但他有危险,又哪用得到钟煜出面。   清明的水光在沈怀霜发丝上成串底下。   沈怀霜额上已起了豆大的汗,一半是累出来的,一半是被池水的疼折腾出来的。他不想再留在这池子里泡了,撑着池壁要往上,臂膀用力两下,却是有些脱力。   还没站稳上去,小臂上却贴了双手。   这双手沾着水池里的热气,热意触及在皮肤上,一点点攀延满了整个臂膀,沈怀霜僵了一下,那双手又托着他,把他往后带。   沈怀霜身上白衣沾水,重新落回了池中,池水在他心口起起伏伏,热池重新蔓延满了满身。   他听到了钟煜在自己背后缓缓启口,试探道:“先生,你肩上也有伤,我替你上药?”   沈怀霜顿在原地,忍下心绪起伏,抬手正要除下自己外衣。   他其实也不一定会答应,但他迟疑了一会儿,和自己师尊将心比心了一回。   沈怀霜才点头,眼上纱布未除,肩头骤然一凉,那件里衣一点一点在他背上褪下。   这药池里没有空气流通,沈怀霜却觉得有些冷,吸了口气,劲瘦的腰背肌理隐显,大片光滑如玉的肌肤暴露在空气里。   水花被两人激出了一层。   指尖在药膏上辗转一圈,钟煜抬眸着,手上抹药的动作不变,目光却是久久地停留在沈怀霜的背上。   他细致地在擦去了指缝间残余的药,将新药留在指尖上,撩拨过沈怀霜沾湿的头发。   少年的指尖与黑发互相穿插,又最终停留在沈怀霜背上的淤青。   电光火石般的触及。   白绫下,沈怀霜薄唇一抿。   他叹口气般启唇,感觉到背上指腹触过他腰中的一道伤。   沈怀霜又吸一口气,攥住了攀在池壁上的手,背上肌理绷紧。   钟煜的手顺着他脊背,一节一节地往上攀去。   隐隐触摸过他腰侧,药用上去,钟煜手上重了一些,像贴在上面,手下薄背在细微颤抖。这后背很匀称,结实,不像他穿薄衫时那样清瘦,触上去,滑而不腻,冷玉一样。   沈怀霜又出一道汗。   钟煜掌心再顺着脊背往上:“别的伤还有么。”   沈怀霜脖颈泛上微红,那点红像春日芙蕖上的尖端,又有蔓延到沈怀霜耳畔上的趋势。   钟煜向来做事坦荡,即使入神庙,看观音像,目光都是不避不退。他隐约觉得自己哪里很不对劲,似乎就是他不该多看。   那截脊梁挺直得像是摧不垮的青竹,他一寸寸丈量了上去,触碰了个够。   沈怀霜微低着头,白绫覆住了眼睛,启唇低道:“可以了。”   一声“可以了”模模糊糊,远远飘来。   钟煜反应过来,如从云端拽回地面。   他的指节停留在沈怀霜腰侧,虚虚抱着怀里的人,如同一个极亲昵的拥抱。   沈怀霜手攀着池壁,不可遏制地抖了下,几乎要站不稳。   钟煜鬼使神差地将沈怀霜拉进了些许,一瞬像被什蛰了一下。   水池晃动,他松开了沈怀霜的手,推着他在池子边上。   沈怀霜险些摔倒,攀住了池壁,稳住了身形。   满身热意像是除不去,钟煜背对着沈怀霜,心却渐渐冷了下来。   随后,他恨不拿那池子里的水泼自己。   他刚才在做什么。   他有病么?   雾气飘荡,随风而散。   门口结界破除,隐约能听到门外人说笑声不断地走过。   钟煜一言不发地整起了衣衫,沉着脸,扯衣,系上腰封。   “先生,夜里课业的时辰到了。”他竟像是在逃,“我先走了。”   沈怀霜一把扯下脸上白绫,额角下成串留下水珠,不知汗水还是池水。   【彩蛋结算成功,破解:钟煜成长经历。即将下发:天命镜使用奖励】   【劝阻黑化推进值更新至五分之,已更新至百分之十五。】   他面色渐渐恢复如常,往地朝门口看去,视线才清明写,耳畔又传来了系统的“叮叮”声。   沈怀霜眉心颦起,偏过头,拂去额角水珠,想了会儿。   这进度怎么还会倒退的?   系统道:“嚯哟,本来进度都大坎了。”   沈怀霜困惑:“为什么。”   系统啧了声,以免显得这个电子系统很不靠谱,解释道:“世上不是人人都喜欢和人亲近的,有些人和旁人靠得太近了,回一下子想到逃。所以他就走咯。这和你收养流浪小动物一个道理。”   这和钟煜又有什么关系?   沈怀霜低头,握着那一截蒙眼的白布,指尖翻动,折叠过一层后,他缓缓点头,没应声。   事后,钟煜在书阁找了处地方把自己关了起来。崐仑黄山两派演武会在即,他早前紧密筹备过,真倒了这一日,他是不紧张了,但他紧张的,却变成了别的东西。   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去靠近那个人,但同时又忍不住地去多疑、顾虑。在想与惶恐之间,他总会想,他真的能毫无保留地信任沈怀霜么?   要命的是,浴池中所见,在他的梦境中也会遇到。   梦境里,池水越发水汽氤氲。   他拨开雾气,沈怀霜背对着他,全身浸润在池水里,那双清明的眸子偏过头望过来,眼角下却润着水汽。   他的背上覆盖着湿发,水珠成串地从他光滑的皮肤上往下落。   骤然梦醒的时候,钟煜总是会觉得很渴。有时醒来喝很多水都压不下那种悸动。   他唯一让自己不胡思乱想的方法就是去书阁看书,看到脑子发胀,囫囵吞枣到什么都记不下,困得一阖眼睡过去,才会换来昏黑一梦。   钟煜大致有一月的时间把自己关在崐仑的书阁。   月余,崐仑宴席。   清酒徐徐斟入青瓷杯中,宴酣之余,剑宗长老宋剑鸣给沈怀霜斟了一壶酒,满席都是长老带入门的弟子,剑桩一样。   宋剑鸣:“怎么没看你带你小弟子来?”   沈怀霜握着酒盏,指尖刮了刮杯壁。   他陆陆续续找过钟煜很多回,可每次都见不到人。   沈怀霜沉思片刻,朝宋剑鸣看去,握起几案上青瓷瓶,给宋剑鸣斟了一杯:道:“师兄,亲传弟子怎么带?我近日和我学生有些龃龉,但我找不出原因。你的关系是怎么融洽?”   “我今生也是第一次带徒弟,许多事不太明白。”   橘猫系统也在宴席上,晃了晃尾巴,在心底给宋剑心翻译了一下。   这是要解决代沟问题了。   宋剑鸣嚯地一声展颜笑了,席上觥筹交错,宋剑鸣大方答道:“年纪小的嘛,气盛,多的是口是心非,不是真的闹龃龉,辗转踌躇,等他自己想明白了,就会回头找你了。”   沈怀霜放下青瓷杯,看过去,神色费解:“他口是心非?”   橘猫系统“嗯哼”地附和了声,点了点头。   宋剑鸣顿了顿:“做徒弟的都是想靠近的,距离感别太重,有时候他想给你示好,撒娇、烹煮、赠礼,都是常见的,为你做了什么是小事,但心意你必须把它接纳下。”   宋剑鸣:“弟子年纪小,离家千里,身边无牵无挂,能陪他看书、习剑、夜话,除了你就没有别人了。”   沈怀霜面容微变,白玉似的面孔上满是不解,他微偏过脸,凝眉想了会儿,想是要把它彻底想通。   宋剑鸣:“你陪他做过亲近的事么?”   沈怀霜如实答:“还不曾。”   宋剑鸣豁了声,了然道:“所以难怪了,多亲近亲近。少年人都脸皮薄,很多事心里想,不敢去做。”   “这样吧,我给你支个招。”   “要旁敲侧击,让他急着来见你。” 第19章 醋意(上)   论道大会前,沈怀霜外出猎了回妖。   山洞被无量剑破开一道口子,新鲜空气涌入,吹去了山洞内浓厚的血腥气。   李师叔对着山洞内的母狼尸体,问道:“师弟,这只怎么办?”   沈怀霜朝那只尸体看去。   巨狼腹部白色的软毛下,有东西小山似地蠕动着。   狼崽顶着棕黑色的鼻子,小心从毛下探出,晃着尾巴,朝沈怀霜“嗷”了一声。   沈怀霜抚了抚幼狼的头,抱它在怀中,道:“母狼妖化,幼子却没有受到侵染,带给门内弟子吧。”   小狼舔了舔沈怀霜的手,安然钻进他的衣领中。   两人从山洞离开,一路御剑飞行至崐仑。   从高处向下望去,弟子列阵,整齐出拳,沈怀霜看着底下的列阵,调转方向。   他飞下去的时候,宋仁心正抱着臂膀,气愤地对着眼前的弟子。弟子端着一碗药,对着萧丹,左喂也不是,右递也不是。   萧丹坐在凳上,头蹿左蹿右地看着武场上,眼神如同稚童。他扣了手里的糖果,一边吃一边一本正经:“哈哈,我吃糖粒,我聪明!”又做猴子探月状。   宋仁心苦着一张脸,一筹莫展之余,抬头见沈怀霜怀里抱着小狼过来,当下大喜,扑了过去。   “师弟!!你来得正是时候!”宋仁心接势哄道,手指狼崽和沈怀霜,“看看,这是什么呀?   萧丹拍掌大喜:“狗!”   “对!狗!这只狗是你师叔送你的。”宋仁心无视小狼呲牙的表情,拿过药碗,对着碗吹了吹,耐着性子道,“你乖乖听话,把这碗药喝了。后面我就让你变成真正的大聪明,好不好?”   萧丹扭头摆手,打翻了那一碗药:“不好不好。”   黒褐色的汤药洒开一半,泼到地上,像开了墨梅。   宋仁心脸一黑,把碗往弟子手里一塞:“我鲨魔修!我哄不好了!”   沈怀霜许久未见萧丹,乍然再见,他收了无量剑,想了想,对宋仁心身边弟子说了句话。   片刻后,素心、张永望很快就赶了过来,连带着钟煜。   钟煜来时看到沈怀霜微一僵,三人衣服皆是演武所用的鸦青长袍,立在一起,长身玉立,如同玉人。小狼在地上围着三人撒欢跑跳,越叫越欢。   萧丹看到了这三人一来,立马拍了手:“妙!妙!”   三人中素心最为稳重,她对着萧丹蹲了下来,接过药盏,吹了一口气,递了过去。   萧丹被三下两下哄吃了药。   宋仁心和弟子一起围着沈怀霜,目露粉色光。   等萧丹吃药的间隙,张永望问沈怀霜:“先生,这狼可是从妖洞里猎来的?”   沈怀霜朝狼崽看去,点头道:“只是寻常幼狼。”   素心凝神听着,看到狼崽,没多往妖兽那事想,只问:“先生,若幼狼狼是妖兽,又如何?”   沈怀霜不带感情道:“斩草除根。”   “师叔?”素心手一滞,生硬抬头,神情中透露着陌生。小狼分明还在眼前,沈怀霜给她的印象也从来温和。他怎么会那么说?   素心讷讷应了声。   张永望叹道:“师姐,即使你再喜欢灵兽,也不能软这心肠,一时不忍心便放虎归山。过两日,黄山就要来比试,你的雪绒应该能带出来了吧?”   宋仁心在旁听着,放下萧丹掀开的眼皮,翘起一只腿,对三人一笑:“今年演武会,黄山可备了一份大礼,可这大礼备得不客气。换碧洗珠,萧丹变不变大聪明就指望你们几个了。”   大概为了让自己的话多一些可信度,宋仁心又朝沈怀霜一指:“这点你们师叔也可以给我作证。”   宋仁心拍了翘起的腿,眼睛盯着钟煜,啧啧摇头:“崐仑其他几个老头器重你,你也忍得住闷头关了自己一个月,不见你师尊?”   钟煜顿了顿,开口梗阻:“我……”   他没有答话,抱着臂膀,偏过头,耳畔擦着马尾,日光照落在少年身上。   宋仁心又道:“仗着他宽容你,你也敢晾着他。”   钟煜耳畔越红,面色却是泛了白,忍住颤音道:“我……不是。”   沈怀霜倒似不在意钟煜,道:“距离比试不过两日,赛前可以勤练,但不要过分练习。正好今日弟子都在,等下落了空,我陪你们过过招。”   张永望嘴巴张大:“师师叔……你,你陪我们过招!”   他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天啊!!!”   钟煜恍然像从怔愣中缓过来,耳畔就充斥着聒噪的声响。脑中像有千百个崐仑学钟在敲响,嗡嗡嗡,头疼得他快炸了。   张永望加把劲摇了摇,甚至因为钟煜的无动于衷,他差点把他从原地掀起来,低声道:“今儿说好了,你能让我先么?”   钟煜不知为什么,心中有几分烦躁,强压下去,道:“你喜欢,你去。”   “那说清楚了,谁先反悔谁是王八!”   张永望也不含糊,扯一嗓子在演武场上吼道:“小师叔人到演武场了!来迟了就没法和小师叔过招了!他亲自下场点拨!”   “崐仑山下有那么凶的妖物要他猎杀,他怎么有功夫来这里?”   “小师叔来了?”   “你哪那么多问题!”旋即有人跑了过去。   钟煜远远站在看台下,他平时和沈怀霜过招不少,不用看都知道沈怀霜会怎么和这对学生过招。   他倒不是不愿意过去,而是他一望过去,心底那点烦躁会无端放大。   钟煜垂眸,马尾在他发上荡漾,却不是意气风发模样。   他的足尖点在地上,抬头望着演武场上的几人,放在臂膀上的手紧紧攥着臂弯处,揉皱了那件外衣。   台下,演武场已空开。   演武场四周见方,空间空地甚大,十分便于舒展。   众弟子听说有演武对戏可看,摩拳擦掌,精神气十足。   两人站在了一个位置极靠前的看台,张永望弯腰,喘了几口气。   一名年岁不过二十许的弟子也上前,他生得精瘦,身板单薄,望了崐仑众人一眼。   上了比武场,沈怀霜化出无量剑,单手舞了个剑花,一时剑光四现,开口清朗,道:“崐仑,沈怀霜。”   少年一听对面自报门户,目光正色,也正式应道:“崐仑,李丹。”   底下已哗然一片。   “天啊,怎么会是他。这名字不是李蛋改的么。”   “连灵根都没有的人,怎么配和师叔过招。”   “崐仑门内也是,那么多人都没灵根,上去瞎凑什么热闹。”   沈怀霜问:“闻道不问先后,达者为师。如今小友练功至几层?”   李丹脸色尴尬,只敢硬着头皮答:“我拜入崐仑门下天分不足,炼气不过……不过二层,且我灵根尚未孕育。”   哄笑声明显。   对面在场诸多前辈,这到底是一件令人觉得难堪的事。   沈怀霜又问:“你可知灵根的作用?”   李丹摇头,懊恼道:“我不知。”   沈怀霜点头。   他收回长剑,解释道:“灵根于修道者的意义,好似水之于鱼。小友若是不明白,我便自封金丹,教你这道理前,不妨与我过三招。我不动剑意,三招后,你若是能将我从此地推开,便算你赢。”   沈怀霜周身气场一收。无量剑应声收起,崐仑弟子抱剑,放至主座中央,银色剑鞘花纹繁复,泛着日光。   沈怀霜:“以此剑为证,在座各位皆可作证明。”   话毕,李丹抬掌,犹豫片刻,往沈怀霜胸口拍去。他出手速度快极,但这一掌还不曾碰到沈怀霜的衣带,便似凝固,停在了距离沈怀霜三寸处的位置。   李丹手掌抖动着,腕上乍起青筋,如持力许久。   他换了一掌,动作却如旧,身前如同有一道屏障。   沈怀霜伸出手,只是蜻蜓点水般一碰,李丹整个人忽然不稳,往后直直退去,离开沈怀霜将近十步的距离。   沈怀霜开口道:“灵根其一的功效,便似一颗幼苗,埋在修行者的体内,以灵滋养,灵根便越茁壮,到了高境界,便如屏障护身,这便是旁人进不了身的缘故。”   沈怀霜淡淡一笑:“再来,我们过第二招。”   “这回,小友可以用剑。”   听到“用剑”二字,李丹难以置信地抬头,凝神片刻,仍是毫不犹豫地将腰上佩剑取下,三步并两步,朝沈怀霜挥去。   利剑当面迎来,剑锋凛冽,可见用剑之人平时刻苦不少。   当面一剑,在直刺半路时,忽地转了方向,对向了沈怀霜的肩膀。   这一招聪明,还知道半路变个路数。   沈怀霜伸出手,轻轻在剑刃上点了一下,只听着薄剑“铮”地一声长鸣,长剑便直接从李丹手中脱下,仿佛忽然长了灵智,在空中划了数个圈子,悬浮在他身侧。   望着场上浮剑,李丹怔然。   “小友可看见了?”沈怀霜从旁身侧取过李丹的剑,将剑递还给了他,“小友挥剑果断,亦可见剑气汹涌。但出剑时,剑身并无灵气,我不过一点,小友的剑便脱了手。这便是灵根点化,常人用不了修仙者的剑的道理。修为休得越高,便能点化更趁手的兵器。”   他看向台上,发现台上两人,嘴角微微弯起,道:“永望,这次我把我的剑给你,你告诉我,是什么感受?”   两人注意沈怀霜看到了自己,张永望欢喜下台,一路衣袍翻飞。   他凑到沈怀霜身前,高兴地捧过无量剑。他的笑容还保持在脸上,用力抽了抽,却是抽不开。而在他卯足了劲,拼命用力,憋得满脸涨红。   沈怀霜指节翻动。   张永望拉着剑,刹那抽开。   剑光凌冽,如寒光四射。   拉开后,张永望却直直朝后退了三步。   张永望道:“师叔,这剑好轻!像羽毛一样,我还没碰过这么好的剑!”   “小友不妨也来试试?”接过张永望递还的无量剑,沈怀霜双手捧给李丹。   沈怀霜道:“修真虽有天赋一说,但闻道有先后,不争一夕长短。灵根一事无需操之过急,勤勉便可,突破不过是早晚一事。”   众人看得聚精会神,崐仑未孕灵根者不是少数,甚至有弟子翻出储物囊,沾了墨,当场书写。   沈怀霜:“我并未在剑上施展任何灵力,接过此,小友便可与我对这最后一招。”   当下,李丹已不再言语,双手合起。   “多谢前辈赐教。今日之事晚辈收益良多。”他环顾了周围子弟一圈,朝沈怀霜一拜,这一拜拜到底,“晚辈心服口服……”   崐仑弟子平日就会组建比武会。   谁想今日这台上,真的来了崐仑的尊长,这比武会是上台之人对打,胜者一直打下去。   武试才拉开头,一看沈怀霜是给人人都提点来了,张永望与钟煜下了场,两人身至兵器房,张永望脸上仍留着方才在台上的喜悦。   “你先生可真好啊。”   张永望看钟煜从下台便一言不发,开口问他:“他平时都是这样教授你的么?”   钟煜缓了会儿,点了点头。   张永望凑过去,羡慕道:“我真想看看师叔和李丹的最后一招。”   钟煜握了一把弓,透过兵器房的窗杦,看着那道徐徐上台的白色身影答,答:“最后一招我先生会让他。”   张永望一懵:“让他?”   钟煜没有解释,手边又握了一柄剑,他择了一柄剑,又望着手里的弓。   旁人眼中的沈怀霜与他眼中的沈怀霜自然不同。   这人看着无所挂怀,心底却不似磐石,有一处极其软柔的地方。   旁人都想看沈怀霜刀光剑影。   他却知道,沈怀霜会给那人成全。不会让那弟子难堪退场。   素心站在门口,腰间束着一根腰带,越发显得身量纤纤,脸上带着浅笑。浑身白色的灵犬朝二人吠了一声,通身修长,犬牙锋利,额心有一处蓝色的印记,那是灵兽开了灵智的标记:“你们还不快些么,小师叔在等你们了。”   张永望抽了一把剑要走,回首见钟煜握着弓,目光犹豫。   钟煜手握弓箭,后背微微凸起,抓紧了紧,他像咬碎了枚未熟的青梅,酸意与涩意齐下,顺着喉头,又滑落到心口,把他五脏都拧巴在一起。   钟煜道:“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场上,弟子轮番围来。   沈怀霜望了眼钟煜离去的背影,心中微微不解。   指点一视同仁,他还想给钟煜单独见面的机会?   怎么钟煜走了?   周围弟子道:“小师叔还来么?”   沈怀霜收了目光,点了点头,应道:“来。” 第20章 醋意(下)   夜深,崐仑弟子居所。   张永望盘腿坐在床上,拨弄手里的化形符咒,低头在床铺上展开,指尖点过符咒,画出了一道五芒星。   张永望没抬头:“子渊,今日崐仑开席,长老都带自己弟子去,你怎么又没和你师尊在一起?”   钟煜背对着张永望,解衣的手势一顿。   他脱下了内里明黄间白的里袍,瞥下眸子应了一声:“我去书阁了。”   张永望又画了一道五芒星:“哈!你又去书阁?旁人求不来让师叔亲传的福气,你都敢晾着他,你都不知道师叔他怎么了。”   钟煜闻声抬头,忙道:“先生他怎么了——”   张永望抬头睨了他眼,撇嘴:“现在知道着急了?可惜师叔席上一人,他还向剑宗门长老打听你的事。”   钟煜宽衣的动作不上不下,正如他的心思,卡着不上不下,像有根鱼骨落在喉头,他说不出话,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垂下眸子,换下那件衣衫,指尖在棕色的编绳上缠绕了一圈。   他是想靠近沈怀霜的,又觉得自己所思、所想哪里不对。等他想清楚了,决定再去找沈怀霜致歉的时候,他已经有一月没见过沈怀霜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压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彷徨,像站在满是行人的街上,却无处可走。   张永望:“你和师叔到底怎么了?”   钟煜实在无法弄清楚这太多杂乱的东西,只道:“龃龉。”   张永望下巴都快掉了,皱了脸道:“如果你真的和师叔闹了别扭,和师叔认个错不就好了?”   道歉二字听得钟煜眉间蹙了下,面上却有一丝困顿和无措。   他真的要去找沈怀霜么?   沈怀霜……他会和自己说什么?   张永望捏着那对符咒,几步上了他的床,发带缠绕过少年的背后,指尖滑动不断:“师弟你想不明白,不如先帮我看看这个?”   钟煜目光挪了过去。   床上展开一本崭新而厚重的符咒书,钟煜挪了些心神在那本符咒书上,指尖点动,拉回了飞到天外的神思,放低呼吸。   书上正是一个化形符咒。   这符咒不难,刻完之后,能俯身在兽类上,飞禽走兽皆可。   只是符咒的化形时间不长。   钟煜拿过了刻符箓的咒石,取下自己腰间的铜黄刀笔,对照着书上,一笔一划地刻了起来。   钟煜也是第一次尝试刻这东西。   他聚心凝神,收笔之后。   张永望眼睛瞪大了些许:“啊啊啊,师弟你太神了!我这折腾了大半个月。”   张永望听钟煜讲授了一遍,教会之后,抱着一堆石头滚回他床上欢欢喜喜研究去了。   钟煜站在居所的窗台外。   明月高挂,落了一地清冷。庭院四方,空空荡荡,崐仑其余弟子都去预备这论道大会,冷风灌入,却没什么来人。   风凉得心惊,灌过衣袖,贴上了肌肤。   风越冷却让人清醒。   掌心贴着才刻过的符咒,膈到了他的掌心,勾勒出石块边缘。   他该去看看沈怀霜么?   崐仑宴席。   长席上,明日黄山就要来崐仑论道,崐仑几位长老开了一大坛梨花酒。   清酒徐徐斟入青瓷杯中,宴酣之余,橘猫系统趁机在宴席上揩油。   橘猫系统在宴席上踩来踩去,头埋在梨花酒中,咕咕咕地大饮了一番。它砸吧砸吧嘴,尝出了清淡的味道,揉了揉肚子,心满意足地朝沈怀霜看去。   席上没什么话,沈怀霜要问的宋剑心当下有事,他饮下几盏酒,向众人告辞,独身上了高山。   目光所及之处,冷月高挂,松木苍翠。   天青色衣衫染上了墨色,广袖飘荡,他一路踏过山阶几重,影子在地上明明灭灭。   窸窣、窸窣。   草丛里,有小兽跳动声。   沈怀霜侧首看去,半人高的灌木丛里,藏了只灰色的狼崽。   它与沈怀霜带回的狼崽不同,眸子澄澈,明黄如琥珀,像火焰在眼中燃烧。狼崽踟蹰地看着他,收起尾巴,啪嗒啪嗒地在地上敲了两下。   沈怀霜与它对视了一眼,一眼看到了小狼背后的符咒。   沈怀霜收回目光,背过身,轻不可闻地笑了声。   长长影子落在山阶上,沈怀霜的背影却不像二十年前。   他站在崐仑山阶上,身侧影子旁落了一只小狼的影子。独身走在山阶上,群山松涛,天夜苍茫。   沈怀霜脚步走得不快,不疾不徐,小狼跟着他,等在他半步后的位置,一路来到了听山居的主居。   小狼目送沈怀霜去了净室,坐在草地上,耐心地听着耳边风过。   狼瞳里,倒映出屋子亮起的灯火,又看着灯火暗了下去。   一刻钟后,木质屋门打开,沈怀霜带着一身水汽从屋里出来,月下,如乘云踏月而来。   他披散了头发,乌发如绸缎光华,身上松松垮垮穿着一件素白薄衫,露出白玉似的手腕。   他看到了蹲在不远处的小狼。   小狼抬头看着他,追在他脚边,亦步亦趋。   主居内,屋里是一处极其干净的屋子。   整装的镜子立在墙角,几案上剑桩伫立,铺得整齐的床铺对着门口,除此之外,其余什么都没有。   被褥窸窣一声,沈怀霜躺回了床上,长发流水似的蜿蜒了满枕,臂膀垂在床沿下。   狼低头,匍匐在地上,鼻尖微动,想上前,又徘徊两圈。他身上还带着隐身符咒,偏偏像自欺欺人,低头,挪了上去。   就在小狼要离开时,它的脑袋上落了只手,轻轻挠了两下。   夜色里,小狼愣在原地,立着耳朵,僵化了似的立在原地。   沈怀霜指尖摸过小狼的腹部,触手软柔,就这么高举这问道:“你怎么这样来看着我”   狼崽耳朵抖动两下.   沈怀霜揉了一把小狼的头顶,高举着小狼,把他抱在腰腹上,笑了下。   狼崽耷拉下耳朵,眼底透着丧气又懊恼的神色,低下头。目光挪动之余,狼瞳里一瞬流露出警惕又脆弱的情绪。澄黄的瞳孔直直看去,眼里狼性和人性混杂。   它抬起爪子,鼻息里叹了口气,随后在沈怀霜手腕上,一笔一划,缓缓地写了几个字。   ——对不起。   爪子落在腕上,微痒,又带着暖意,肉垫收着爪子上的利爪,停留着,不动,又写。   ——先生,对不起。   沈怀霜仰躺在床上,青丝流淌在雪白床铺上,眼神微带疲色,眼眸半阖,看上去有几分慵懒,这模样自然、放松,轻而易举地瓦解了钟煜用一个月层层筑起的防线。   沈怀霜:“不用。”   狼瞳骤缩,不可思议地眨动着,正要点头,又听沈怀霜道:“为什么要道歉?”   狼崽低着头,绒毛触及在沈怀霜虎口上,爪子在沈怀霜心口处缩了一下,痒又轻柔。   沈怀霜没忍住,抬手刮了刮。   他抱着狼崽,仰卧在床上,被覆盖的位置很暖,像火石一样,沉沉地压在心口。   “世上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道理。”沈怀霜道,“再说,你硬要觉得犯了错,很多事都可以修正。”   “子渊,你平时写字偶尔写错一两笔,也很正常。”沈怀霜道,“写错了,改正再来,再写一遍就好。”   也许是夜色的气氛太好,又也许是深夜里沈怀霜低低沉沉的声音响在耳畔。钟煜觉得自己像淋了一场江南的春雨,淅淅沥沥地,酥麻到了骨子里。   他头脑里那根紧绷的弦,渐渐缓了下来。   钟煜和沈怀霜靠在一起,之前他没日没夜地学,睡觉都似乎成为了一件不必要的事,当下,困意袭来,他的眼皮子却要耷拉下来。   草虫叫了两下,钟煜放空了会儿,再睁眼,发现沈怀霜阖上眼,怀里还是抱着它。沈怀霜好像睡着了,入梦的模样安静、祥和,发丝垂在领口边上,乌发光洁,蜿蜒在了纯白的枕头边。   他不是他遇过的任何一类人。   也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一类人。   他又是那么地不设防备,也从来没有计较过谁的得失。   ……可他钟煜又为沈怀霜做过什么?   这符咒时间要到了,狼身与实体交接,钟煜发现自己像是撑在了沈怀霜身上,靠着床头,就与他面对面。   那样近的距离,呼吸就在咫尺之间。 第21章 白羽摘雕弓   崐仑居所,香炉里的线香骤然燃尽,直直坠落在香灰堆。   钟煜从符咒中抽身出来,思路陡然被打断,他抬头揉了揉皱紧的眉心,耳畔不可遏制地红了,那点红蔓延到了脖颈上。   刚才那个距离——太近了……实在太近了。   张永望盘腿坐在钟煜对面,完完全全将他整个符咒上身的效果欣赏了一遍,还没回味过来。   张永望左顾右盼道:“师弟,这符咒上身,是不是真的像书里说的一样,人和灵兽会共同进退?符咒消失前,你会有什么别的反应么?咬人?扑人?”   钟煜像溺水的人,面上涨得绯红,压下心事,道:“我只看到了狼眼里看到的东西。”   张永望探头:“那共感呢?”   钟煜顿了下:“不会有共感。”   “哈?”张永望扯嘴角,“师弟,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改不好了。”   --   武道大会当日,黄山皆乘剑而来。   天边碧波万顷,浩浩荡荡落下一片身着姜黄色长衫的人,前前后后竟有百人之多,恍如天人从天而降。   从来武道大会都是在胜者的场次举行。   沈怀霜与掌门一行人抬头作揖,行了一礼。   黄山派众人脸色大都不太好看,回礼都是淡淡,上了座都不喝茶,摸着桌子只看手上有无灰尘。   沈怀霜一眼不发地看着。   与崐仑送掌门并列的座上,黄山朱掌门的位置是空的,陈堂主代为掌门,却已有事为由。   宋仁心盯着那张空凳子,极靠前的座位则坐着一个大弟子。   宋仁心摸着胡子故意朝那名弟子问:“朱掌门前去云游,怎还不回来?”   众弟子之首,陈如阳面色铁青,重重放下茶盏道:“掌门已云游多年,前辈何必次次都问?”   “我记性不好,这不就需要你年年输了来这里提醒我。”宋仁心嘿嘿一笑,面色却正经,“有长辈在,礼数总周全些。”   陈如阳气堵,铁着脸接话:“莫非看来外界说长老的传闻不假……垂垂老矣,忘性甚大。”   剑宗长老盯着陈如阳背上那把长剑,大声失忆地“啊”了声,随后,一声斯,长吁短叹:“这位是?”   他好像才看见座位上有这么一个大活人。   陈如阳在弟子中威望甚高,面容生得俊秀,如今话被打断,又全然被蔑视。   他额角一挑,微微抽动着。   剑宗长老宋剑心说着便笑起。他精神矍铄,面泛红光,两鬓银丝黑丝分明,背上长剑被黑布包着。   “老夫当年名震江湖的时候,你爹都还在玩木头剑,如今长你都在江湖上混迹这些年了,若不能为人所称道,老夫自然记不得你是哪号人物。”   陈如阳面色更黑。   宋掌门朝下看了一圈,看几位师弟皮够了,才接过话茬,打了圆场:“只等陈堂主来了。”   话音落下,又半盏茶时间,对面代为掌事的陈堂主才姗姗来迟。   他打着一把扇子,腰间配饰左右晃动,与掌门寒暄一番,直接上了座。   台上,从看台下遥遥望去,两派弟子入场。   鸦青色与姜黄色两队颜色鲜明,偌大一个武场,从崐仑的山林一路伸展至武场,约莫有二十里的路程,背上系着红绳的黑豹抬起前脚。   红绳即如封印,解下红绳,这只黑豹会变成三人高的凶兽。   同时解下红绳和系绳的人才是榜首。   黑豹未松绳时,身形有两人之大,牙齿尖锐,双目如半个人头般大小,瞳孔竖起。低吼声如咆哮,二十里可闻。   往常夺魁的规则大地如此,只是今年格外好玩些,场内均呈现人声鼎沸的趋势。   为瞧得清楚,台上搬了一块长五丈,宽两丈的幕布。林间、武场各自站着崐仑弟子,约莫有十人之多,胸前均挂一块铜镜,他们御剑移动着,幕布上便呈现出流动的画面。   沈怀霜朝看去,钟煜负弓,抱臂远远望着终点,马尾随风而动,模样专注,不似寻常弟子发觉自己被照到了不自然地顾盼。   “师弟,借以一步说话?”开赛前,气宗长老在沈怀霜身后开口道。   沈怀霜回头看了他一眼。   气宗长老被那一眼看得大有做贼心虚的感觉,略开目光。   沈怀霜沉默了片刻:“师兄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气宗长老腆着脸一笑。   “额,长留派和苗疆那俩老头方才与我传音,愿以大批仙草灵芝……赌谁得魁首!”他打量了沈怀霜一眼,一不做二不休,“你说我最该押谁?”   沈怀霜:“师兄的意思是……”   他的目光映着幕布上的青年。   气宗长老几乎凑过去:“我就是……问问你,钟煜这小子,行不行?!”   沈怀霜:“我不替师兄做决断。”   气宗长老摸了摸胡子:“啊呀,我就问你,如择他不行,我就只能选别的人,你可有觉得合适的?”   “师兄,若无旁人。”沈怀霜顿了顿,双目沉静,正色道,“择他可以。”   气宗长老一喜,摸着袖子里的传音镜,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输赢不论……”   沈怀霜望了回去,极目眺望,少年手臂和发上的缎带清晰可见。   这点距离,他看钟煜清楚。   在九州大陆,化神期可以探查方圆百里的任一动静,崐仑此地灵气仍不算充裕,却也让沈怀霜回复至元婴状态。   但钟煜看沈怀霜,总是如一个白点。说白点也算是客气了,高台砖墙颜色为黑,但钟煜似乎注意到了沈怀霜的目光,从山顶的位置朝他看来。   刚入演武场,他抬头看了沈怀霜一眼,这一眼很快,好似是为了确认什么。   气宗长老出现在沈怀霜身侧,摸着胡子:“老夫这场灵草有戏。”   开战在即,远处,旗帜挥舞。   举红旗之人高高扬起旗帜,号角落下,挥旗声音清脆。   众人如猛虎下山,齐齐地朝山林下奔去。   三只黑豹,长尾曳动,四爪踏地,流窜在林中。   弟子拔剑,纷纷如流影下山。   素心趋动灵犬,雪绒身量化身如狼,双目变得狭长,通身雪白,一嘴犬齿十分锋利。它到底是灵兽,素心在众弟子中修为又高,追逐在最前端,浑身白毛随之而动,远观之极是漂亮。   黑豹上了演武场,瞬间化形成了小山似的大小。   暴吼声二十里可闻。   目光如矩,金黄色瞳孔如半人般大小,它朝弟子低吼,吼声如爆裂,掀起风浪,不少人鸡皮疙瘩一身,颤颤巍巍拿不动剑。   这才是本场最妙之处。   金丹前修士与高品级的灵兽周旋,后者能把前者拖都拖死。   灵犬雪绒一入武场,左扑右闪,欺近黑豹身侧,逼至角落,呲牙,与黑豹对视,身量微微发抖。   修仙界也沿袭自然界的压制,灵犬感到恐惧是意料之中的事。   灵兽之前,钟煜载着雄厚的灵气,化身一道黑影,转眼驶入场中。   气宗长老眼神变得怜爱,大有欣赏之态。   钟煜任凭那只黑豹在场上乱窜,黑豹要跃过一个五人围成的围墙,他屏息,从地上跳跃起,踩上了墙头。   半空中,少年衣带飘荡,马尾扬起,他侧身从箭囊取出一只箭,一眼眯起,目光锋利如刃。   弓箭拉满如满月。   长箭搭载,离弦时,割裂风声,一切似乎静止了。   日光照落在钟煜身上,黑衣震荡,如半身镀了层金光。   在黑豹跃至最高点的刹那,箭镞追着那段红色的绸带,带着强劲的力度,穿透红带。红丝带当场断开,远远往武场的墙上飞去。   呼啸声中,气宗长老朝沈怀霜回首,激动问:“怎么,可是你一手带出来的?”   沈怀霜脸上保持着淡淡的笑,微微一摇头:“凭他自己。”   台下,钟煜御剑逐红绸而去。   他驾驭着自己的平生剑,化成黑光,遥遥在天际驰过,解下墙上红带,忽听场上一阵惊呼。   他低头看去。   陈如阳举剑,不过站在黑豹一丈的距离,手中长剑滴血,血迹在地上蜿蜒一片。   黑豹趴在场地上,咆哮一声,声音藏着痛惜和愠怒,后腿竟是被剑尖捅穿。   陈堂主持扇敲了敲桌子,朝三位长老和掌门,展扇遮面,致歉道:“刀剑无眼,我替如阳赔罪。”   宋掌门:“刀剑无眼?”   他意指的陈如阳的刀刃。灵兽不会无命伤人,上场的兵器刀刃只为助战,不曾开锋。   宋掌门终于听不下去了,冷道:“两派年年论剑,目的无非切磋。如此胜负必争,便是违了我与黄山掌门的初衷。”   “掌门已云游多年,现在黄山上下均由我打点,若是真的让掌门知道,他定然也会感到欣慰。”陈堂主摇了摇扇子,目光望幕布上一掠,“诸位请看吧。”   场面已见混乱。   陈如阳挥剑,这一剑去向在断足黑豹的脖颈,另两只黑豹伏底身躯,呲牙爆吼。   黑豹在赛前便被下令,不可主动伤人,当下自护,也只敢压制,没有去咬陈如阳的要害。   陈如阳斥退两只豹子,飞手脱剑。   剑刃挥至半途。通身发黑的长弓阻拦其上,两兵相交,迸发出一股气流。   陈如阳抬头。   墨色的弓箭直点他肩头,力道强大,竟是几乎脱手的闷痛。   他眸色一沉,召回长剑:“剑回!”   长剑入手,在他手上轮转大圈,剑光如光轮。   他朝钟煜挥剑砍去。   两人在片刻,对下三十余招。兵刃相交,剑光四起,两人各自退开三步,竟是不分上下。   陈如阳发了狠似地对砍,手背青筋爆起。   “你找死?”   “连我的路都敢挡。”   他目光不善,这一招直取钟煜臂膀,劲力极大,几可断骨。   场上有人一呼:“师兄要用那招!”   黄山的剑法与崐仑不同,讲究一个快、狠。   陈如阳这一招来势汹汹,外人即使不曾观摩过,也知这招绝对避之不及。   陈如阳发了狠似地对砍,手背青筋爆起。   他侧身让开,举剑,挽了一个剑花。剑尖向上挑起,往钟煜腰腹刺而去。中途剑势变化,又挑向钟煜的面门。   这一招被陈如阳命名为“回心转意”。   所谓回心转意,即为回心转意也不能挡。   电光火石间,剑气裹挟着一股越见浓厚的魔气。   “嗒”。   剑刃挥至半途,薄片似的银刃削断钟煜发丝。   剑锋逼近,刺向喉头。 第22章 纸鸢与少年(上)   剑与钟煜喉头只差了一根发丝的距离。   刹那,钟煜踏上陈如阳剑身,足尖一点踩着剑,他旋身而上,如同一袭黑色的巨浪。   衣袂声猎猎,日光下,钟煜手中弓弦线盈盈发亮,只消得注入灵力,弦丝便如削金断玉。   弓弦逼近陈如阳喉头。   钟煜抬眸瞥去:“刀剑无眼?”   陈如阳喉结动了动,一眼瞥去,额头暴了几粒汗。   “请他下去!”场上有人喊起。   场上,两派直接对骂起来。   “分明都提了武器,正常切磋而已!”   “胡闹!”忽然一声爆喝从天边响起。   碧空上急急落下一个白发白须的长袍老人。   他面色红润,双目染了怒,取下背上长剑,一挥,直接在地上砸出一个人形的大坑。   在一片灰尘中,老道人的声音,响如洪钟:“这么小的场面,作风如此,黄山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他提着陈如阳的领子,张口就骂,样子粗暴,半点面子都不留。   陈如阳脸红,颈子挺得生硬,木偶似地瘫在坑里,半点不敢吭声。   “这人是谁?”场上有黄山的弟子发问。   能把黄山大弟子训成这样,这人还真是个没有眼力见的。但他大概敬仰极了陈如阳,还敢在这时候说话。   朱掌门再朝场上那名弟子看去,这一眼如同年老的雄狮发怒。   “有眼无瞳,把你身上那件衣服给我脱下来!”他粗暴地朝那人喊道。   那名弟子被吼得哆哆嗦嗦,却不敢不做,慌慌张张将衣服解下。   “黄山师风一向如此。”朱掌门提着陈如阳的衣领,模样像极了街市口带孩子回去削一顿的长辈,回首对着场上人说了一声,“诸位继续。”   两只黑豹上前,附身低头,对着钟煜作臣服状,露出脖颈。   “师弟,快些结束吧。”张永望在旁提醒道。   黑豹已走到钟煜的手掌下,模样似是感激,侧头蹭了蹭手背,低吼了两声。   钟煜握着红缎带,俯身,绕过黑豹的脖颈,干净利落打了一个平整的结。   演武场与高台隔开十丈的距离,场上刮起尘土泥沙,飘往雕刻花鸟鱼虫的石砌高台。   钟煜揣着心事,抬头。   青衣卷上石栏的边缘,他从下望上去,近在咫尺,那一瞬,他眼瞳放大,意外了一瞬。   沈怀霜缓缓松了手里的剑,紧绷的面色舒展了下来。   好像从一开始他就这样望着他,看到了最后一刻。   后几场武试,钟煜几乎都没什么印象,本能地完成,又本能地做到最好。   武试结束,门派长老会在夺魁之人的衣襟前佩上香草,台上很是热闹,几位长老又因为谁给钟煜佩饰,脚下下暗暗较劲,互踩脚趾使阴招。   沈怀霜在旁看着,手边,衣袖便被人拉了拉。   他回首看去,萧丹抱着小狼正站在他身后。   他见沈怀霜对他平静一笑,拍手大喜,带着小狼,如同稚童,围着沈怀霜转了几个圈子。小狼嘴中叼着一株李子花,撒腿奔跑得飞快,对着沈怀霜坐下,摇了摇尾巴。   萧丹痴傻,笑着说:“……把花送给师叔。”   萧丹持着李子花,昂着头,捧给了沈怀霜。   那一株李子花在风中摇曳,沈怀霜俯身,君子佩花,正是美景。   钟煜低头佩上饰品,抬眸的间隙,台下沈怀霜莞尔一笑,他养的橘猫被小狼追逐,尾巴啃了好几口,小狼扑到它身后,踩得橘猫原地起飞。   萧丹乐得拍手,给沈怀霜别了花,又说:“喜欢……”   钟煜嘴里却像咬了块青梅,酸涩,一层层化开,荡在心头。   这滋味就像他看见沈怀霜教李丹。   其实萧丹痴傻,如今也不过是孩童头脑。   沈怀霜顺着他所指方向一看,一株香草别再少年鸦青色的衣襟上,香草杆为碧色,头顶开着几株白色的花。   “先生。”钟煜握弓朝他走了过来,马尾晃动。他唤了沈怀霜一声,犹豫了一会儿,又问,“方才先生在台上……”   好像知道钟煜就会这么问,沈怀霜说着,又莞尔一笑:“正在等你来。”   钟煜拇指摩挲着长弓,长弓戳了戳地,没缓过神来:“等我?”   “掌门说,这风筝是要魁首系在山林下的。”高台上一声清朗的女声打断了两人。素心拿着一只曳着长尾的龙形风筝,从台下走来,步伐盈盈,面上带着罕有的笑。   那只风筝朝前递来,漆色夸张,浓墨重彩地用着红色与碧蓝色,龙头龙尾完整,风筝身上龙鳞都一片片绘制了出来。   钟煜眼尾那颗小痣对着沈怀霜,沉默些许,半晌没接过。   过了会儿,他道:“我不会放,左右也是走个流程,师姐你收了它吧。”   在场的所有人均是一愣。   说起玩耍,钟煜印象最深刻的只有冬日。   京城居北,冬日积雪甚多。除夕夜,敬帝留着后宫守岁,他白天和夜里都不必如往日般读书。   一年也没两三个这样的日子。   这一夜,他会和兰陵、昭成在梅园里堆雪人,拾地上残枝,用石子做眼,兰陵爱美,喜欢给雪人簪花,还会脱下金红色斗篷给雪人围上。   “阿兄,你别读书啦,快出来。”   兰陵举着纸鸢跑出来,送到了他手里。   初四之后,他就要上巡城的舆车,顶着寒风,听老先生用他苍老的语调讲为君之道。   寒风萧瑟,满地枯叶。   老先生的声音也如同寒风中吹落的枯叶。   所有人似乎都默认他就是未来储君,如同他这个人天生就是为了位置而活,在那些或期许、或炽热、或憎恶的目光下,那样一双双的眼睛,在深夜落在他身上,就像无处不在的桎梏。   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思。   没有人问过他到底想不想要。   他在街上看到了满身破洞的丐儿,寒冬天,他身上几乎不着丝缕,指节发紫臃肿,捧着破碎的旧碗,追着他的马车,赤足走了很远。   寒雪天,他也曾夙夜跪在风雪里。只是因为他收了兰陵手里的纸鸢。   锦衣在身,他和眼前人有什么不同?   “殿下,你哭一哭,娘娘心疼了,就不会让你再跪着了。”   “殿下快向娘娘认罪。”   “殿下不要再同兰陵公主在一起。”   钟煜记得,那个时候他青着脸,双腿冷得毫无知觉,低压着脸,用尽浑身力气,平生第一次骂出了“滚”字。   ……   “子渊,我教你。”   回忆突然被打断,钟煜半晌不说话,再缓过神来,抬头,朝沈怀霜望去。   沈怀霜手中握着风筝,另一只手拉着风筝线,那只龙形风筝朝钟煜递了过来。   天青色长袍下,袖口手腕里,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   这是一双常年拔剑的手,盈白的指尖交叠,动作轻柔,捏着的,却不是剑尖。   “学起来很简单。”   风筝乘风而起,徐徐曳动着尾巴,他手里的风筝轴一段段放着,转动过几圈,风筝便飞到了离地十丈的高度。   钟煜侧首看来,发带擦过沈怀霜的指尖,发带啪啪打在沈怀霜指节上,如同一段绸擦在手上。   沈怀霜的指节搭在风筝轴上,天青色薄衣挡在钟煜身前,举手投足间,满是清淡的味道。他翻过手腕,将那段风筝轴朝钟煜一递:“给你。”   钟煜伸手接过,手中感觉到了一股劲力。   风筝从天边流线似地飞起,许多人观望着,手指了指。   风筝飞了起来,龙头左右摇晃,模样看着威仪,却憨厚可爱。   枝丫绿叶将阳光割成了一道道条状光影,影子交错,落在沈怀霜脸上。   钟煜屏息踏入林间,低眉时,光正好落在他眼睛里,映出琥珀般的色。   他将风筝系在树上,绕了两圈,绕着树上身走,沈怀霜在旁,握着剑,等着他。   树林风动,少年抬头,走了一圈,目光仍停留在沈怀霜脸上。   树林影动,林叶哗哗。   时间好像就变得很慢。   “子渊,来时见你有愁绪。你想到什么了?”沈怀霜眉宇落满日光,暖色铺展在发丝,天青色衣衫上。   钟煜低头,打了一个节,再抬头,林叶风动,才要开口,其实他也想打岔,说点别的。   他开口时,口中的青梅像是咽下了。   可风筝轴落地,眼前却骤然无人。   眼前画面如静止,他像落入了结界中。   钟煜温柔面色一扫,闻声喝道:“谁在这里?”   树林莎莎,朱掌门化身现行,先展露了一摆衣袍,衣服四角才长出了手臂。   他身上仍穿着他与钟煜初见时的黄色衣衫,只是这衣衫不再破破烂烂,长袍恍如与树林融为一体。   “少年郎果然聪明。”朱掌门负手而来,白须红颜,身板挺立。   那张脸,分明是化虚境里陪着他玩了一年的老丐。   钟煜往后退了几步,光落在他的面容上,在脖子上投下一串阴影。   他不置可否,发问:“前辈见我,是要如何?”   朱掌门就地坐下,凭空化出一个棋枰:“边下边说。”   两盘棋子各自卧在棋枰上,他执白,率先握了些子,抓在手中,手朝钟煜平举,一笑。   钟煜并不动子,抬头发问:“我师尊在哪儿?”   朱掌门低着头:“他安全。”   为了多留钟煜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我化了三个身形,一个在陪你掌门,一个陪你师尊。”   “你和我早点下完,我早点放他走。”   “棋场老规矩,猜猜我手里的,是单还是双?” 第23章 纸鸢与少年(下)   下棋的规矩,长者先抓棋。   开场先猜单双,猜中了,年轻者执黑先行。   朱掌门行事绝对不安常理出牌,完全不能用正常逻辑去理解。   钟煜面对着他坐下,双目瞥去,迟疑后利索道:“单。”   朱掌门摊开手掌,低头笑道:“果然是单。”   他这一笑胡子都翘了起来,眉宇间似可见他年轻时的神态。   “你先。”他把黑子递了过去,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和钟煜下起了一局棋。   “啪嗒”黑子在棋盘上落得极重。   钟煜这棋下得并不客气,朱掌门却不觉冒犯,棋局千变万化,两人推移间,不分上下。   棋盘上推了半面棋,朱掌门落了白子,啧了一声:“输啦!”   他语气听上去很是高兴,献宝似的,从袖子里又摸出一个东西。   满袋子黑色的玄铁卧放在石桌上,各个如拳头大小,边角折射日光。   “这块玄铁可遇不可求,寻常人即使得了也只有我手中这块大小。”朱掌门神秘一笑,语气得意,“收进你的储物囊吧,再过几月,你便要去永绥这破地方,正好造一把趁手的武器。”   钟煜盯着那块玄铁,指尖捏了捏棋子:“无功不受禄。我不要。”   朱掌门收了棋局,又握了些白子,抓在手中:“那再来。赢了我,就给你。”   钟煜打量朱掌门两眼,手撑桌上,面色沉沉:“掌门专门喜欢送东西给别人,放着门内人不管,到底想要什么?”   他意指朱掌门在化虚境伪装乞丐,更指他现在胡闹。   朱掌门一笑,双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不是要体悟红尘百态。掌门做了这么多年,我都乏了。想收徒弟,你又不肯。”   朱掌门没开口问,目光瞥向自己手掌:“来来来,快猜猜。”   钟煜启口:“单。”   朱掌门像是得了什么稀奇的宝物,也不急着下棋,指尖抓了几个子,攥在手中:“你再猜猜,我手里抓了多少数?不许用灵力窥探。”   钟煜不耐烦地舒了一口气,皱眉想了一会,闭眸报数道:“八。”   朱掌门展开手掌一看,其中八个白子正正好好,目光更见惊喜。   “十赌九赢。果然同我替你算的卦象一般。”他向钟煜一瞥,看出了对面脸上那点半点都不想遮的烦躁,又讨巧道,“陈如阳我替你削了一顿。往后还是常来常往,你多让我看看你。”   钟煜一眼瞥去,眼神复杂:“黄山你是该管管了。”   他言语逾矩,姿态不似一个十八上下的少年。   朱掌门没有正面回应,探头。   他目光紧随钟煜,双目泛出精光,嘴角笑容更盛,言语咄咄:“嚯,那照这个道理,皇城你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风过树林,沙沙声作响。   发带擦过少年的脖颈。   钟煜没有在朱掌门意料中发怒。   他直视着老头,眼底藏着复杂的情感:“皇城一事尚有商量和转圜的余地,但你已是黄山的掌门,如何能袖手?”   朱掌门点了点头,一笑:“是,你出身富裕,含着金汤匙降生,多少人终其一生,温饱都难,你还有闲心求一个自由。”   钟煜眼底不见笑意,低眉时,他忽然问道:“那这日子给你,你要么?”   朱掌门接话:“我怎么会不想要,有这我还修什么道。”   钟煜忽然一笑:“那与之交换,前辈便得不到自由,万事轮不到自己做主。金枷玉锁在身,规矩人伦、君臣父子,满是勾心斗角。身边人的话十句里九句都信不得。将来,娶妻生子,无非也是因为门第。   他顿了顿,口中的自嘲呼之欲出,低头却触到了小臂被包扎好的伤口。   那白色的绷带入手,钟煜紧绷的面色渐渐松了下来,说出了那句他想说已久的话:“若是可以,我宁可不要那种锦衣玉食的日子。”   朱掌门挑了挑眉毛:“……”   是他说钟煜年少清高有骨气,还是实在不懂人间事。   钟煜瞟了眼桌上那块玄铁,推了回去。   他见朱掌门没什么反应,又伸手,探向了自己的衣襟:“你让我走吧。”   那本无字书拿了出来,又被抛在桌上。   朱掌门赶紧给他塞了回去,言语婉转:“这无字书主人早前就换成了你,这是你的机遇,收好,收好,不要胡闹。”   朱掌门的手紧紧搭在钟煜手掌,生怕钟煜再把东西丢回来,笑叹了口气:“我不过是想和你聊聊,别弄那么严肃。”   从来没有被逼成这样,朱掌门无奈摇头:“来日我们再约。”   他如刚才来时一般,化成一个球,飘飘然去了别处。   钟煜站在林中,枝头林动,化虚境退却,四下声音恢复如常,他抬头,唯独见风筝在天上飘着。   四周无人,依旧不见刚才那淡衣身影。   他站在树林中,草木摇曳,深绿色的杂草没过膝盖,钟煜找了处草坪,坐了下来。   微风拂过少年额发,长腿踏着碎石,地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沈怀霜那厢忽然被朱掌门叫走,朱掌门一时兴起,拉着他,开了棋盘就东拉西扯,嘴里全是家长里短的闲话。   沈怀霜坐在棋盘前,直接执了白子,指节捏着那枚白子。   啪嗒啪嗒。   一粒粒棋子从指尖跳跃,琼浆玉液化成了水,流淌下似的。   等朱掌门终于停下了嘴,沈怀霜抬头问:“我学生呢?”   朱掌门迟疑片刻,挑了挑眉:“他和另一个我在一起,好得很。我嘉奖嘉奖他。”   沈怀霜静默地看了一会儿,没有点穿,盘坐在棋盘前,专心对起了弈。   他玉冠束起了一半,剩下发丝就垂在身后,发带长长地曳了地,里衣白净胜雪,面容亦如冠玉。他坐于林中,棋盘前,恰如从画中出来。   下到一半,朱掌门冷不丁问了一声:“你今年几岁了?”   “啪嗒”,沈怀霜又落一子,抬头看去。   寻常修道者之间不会问这个问题,问也是问修炼到几层,或者委婉些,问一声修道几年。   从来不会有人直接去问几岁这个问题。   考虑到说了实际岁数可能会露底,沈怀霜没有正面回应:“掌门怎会问这个问题?”   朱掌门目光在他面上流连,笑道:“你很爱惜这张脸。”   沈怀霜轻笑一声:“掌门说笑。”   “莫非你在这年纪就结婴了?!”朱掌门眸色一变。   修士五层修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   门内修士,结丹之后,便可称一声金丹修士。   这一声修士也不过为过,地方上自立门户的修真小族,家主可能也不过就是金丹修为。   金丹之上,能称上一声元婴修士的并不多。   元婴之后,便可延长寿命,保持结婴时的容貌。   沈怀霜年纪轻轻,竟不是通过外力改变外在。   朱掌门八卦心大起,右手指尖搓动,凑上前去:“你年轻时应该很招人喜欢。到底招了多少桃花,有没有,呃,特别难忘的人?”   沈怀霜低头时仍带着笑,摇头道:“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呢!”朱掌门眼睛瞪如牛眼,八卦着自己的风流往事,嘴上欠欠,“白岚,阿瑾这些名字你听说过没有?当年,她们与朱掌门齐名,如今老头我选择老,那些个人还是顶着年轻时的脸,唉,不提了……哪里有卿卿仙子好呢?”   他望着沈怀霜,笑了笑,一只手缩在桌子下。指尖轮番在拇指上点着。   手上掐得正欢,忽然他在心底“咦”了一声。   朱掌门自诩自己神机妙算,想算一算沈怀霜命格,但奇疑的是,他手指掐了掐,却怎么也算不出来。   十五岁上山?不对。   师出名门,他有个练赤霞功的孪生兄弟。他不是崐仑人么?   朱掌门手指点动,又算了起来。   可他最后怎么修的是无情道?!难不成命格成谜?   朱掌门忽然发现自己指尖多了一道视线,抬头看去,沈怀霜隔着桌板,正对着他桌下的手,望了一眼。   修道者有修为压制,一方如若有意不想让对方知道,那另一方就是打死也算不准。   朱掌门咳了一声:“这江湖习气,你莫见怪。我想算算你桃花。”   沈怀霜眼睛不紧不慢眨了两下。   他低头又下棋,没有再责备,更无追问。   朱掌门心虚之意大增,揉了揉鼻子,自不多言。   棋局来回推了两把,隐约已有输的倾向。   “算啦,我不陪你玩啦。”见朱掌门推了棋盘,负手起身。   结束棋局前,他甚至还好言好语地劝了沈怀霜一顿:“你别熬成千年老铁树。也该开一回花。”   沈怀霜一笑。   朱掌门眼前骤然生光。   下一刻,沈怀霜却开口问道:“朱掌门既然留了我这般久,可否告诉我,你为何要单独去见我学生?”   朱掌门心猛地一跳,尴尬一笑:“哈哈。”   朱掌门遮遮掩掩:“我喜欢你学生,初次见面,给魁首备了些小礼。”他支支吾吾半天,下完了棋,颇贴心地把沈怀霜放回了论道会的现场。   沈怀霜才下道场,一眼就见到了身前站着的人。   钟煜回首看来,树影落在面庞上,眼底的光却映着日光,眼尾痣依旧灼人。他看了他一眼,又别开目光,可少年的姿态分明是等着他的。   黑衣领口折射了一半的日光,那片衣领尤其亮。   钟煜踏草而来,他抬起眸子,日光洒落,黑眸里光芒一亮,映出了眼底沉沉的墨色。   看到钟煜的刹那,沈怀霜那双眼睛定了定,像稳住了些许未名的神情。   沈怀霜道:“在这里等我多久了?”   钟煜起身,朝他走过去:“才不久,先生同我一起走吧。”   沈怀霜:“那你之前……”   钟煜摇了摇头,答:“没什么,先生走吧。”   话落,沈怀霜跟在钟煜身后,耳畔叮地一声。   【检测到阻止主角黑化值推进百分之三十,原因:超出计算内容。】   【恭喜宿主,请再接再厉!!! 】   那一句超出计算内容,听得沈怀霜满头雾水,脚步放慢些许。   什么叫超出计算内容?沈怀霜问了系统,系统没有给他答复就算了,还给他添堵来了句:“朋友,你礼物准备了么?”   沈怀霜疑惑:“什么礼物?”   系统像捂了捂嘴:“魁首的礼物,你可以不给,但小气运生辰快到了。”   “你这个做先生的,就没有想过要表示什么么?”   “怎么突然这么说?”沈怀霜反问。   “自打你到了这故事,你对小气运的影响好像有点大。”系统道,“朱老头,还有那几个长老临时起意,都备了东西。你这做师尊的不送,多少说不过去。”   沈怀霜没有再说话,微低头,垂着眼想了会儿:“行。” 第24章 殿下的生辰   农历九月初一,是钟煜的生辰。   重阳从九月初一至初九。仙门众人不甚注重民间这节日,钟煜也不曾说过九月初一是他的生辰,他如往常晨起洗漱,和崐仑人一同上了早课。   周围人声音窃窃,钟煜收了书,又草草翻了两页,他回首,目光却是停留在门后。   落了堂之后,门口天光正好,人群却是从门口的位置往两侧撇来,来来往往,像是刻意让出了中间的位置。   钟煜才抬头,脚步声朝他贴近,日光落入眼瞳,他看清了门后人。   门前,沈怀霜换了一身纯白色的长衫,外披着纯色薄衫,人是出尘,却也有几分人间的温情。无量剑随身收在后背上,他手里拿了一把钥匙,这钥匙花纹繁复,足足有一掌之大,长得只能收在臂弯里才能堪堪拿下。   明明只是换了一件衣服,钟煜却觉得沈怀霜那里不一样了。   白衣出尘,许多人换白衣多有淡漠的不可逼视感,沈怀霜换下那身天青色衣衫,他像从云端坠落,捧一盏晨光而来。   钟煜又抬头,望了一会儿,追上去,道:“先生找我什么事?”   沈怀霜面容清俊,目光望过来时,盈盈如清泉。他在钟煜身侧,与他一同旋身而过,足下踏着白靴,缓缓走了两步,衣香飘拂,笑了一下。   钟煜走了两步,他这些天在崐仑过得好,个头又长了些许,看沈怀霜竟需低眉看去。   少年的阴影笼罩在道人身上。   沈怀霜手里拿了钥匙,晃了晃:“你不是很喜欢看书?崐仑书阁里有层密室,书是好书,但书项奇杂,不好打理,留着没人看也没有意义,不如把它开辟了,留给你读。”   说完,他又道:“你生辰快到了,算是送给你的礼物。”   沈怀霜嗓音还是淡淡的。   钟煜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忽如陷入了迷茫,停滞在原地,他抬起眉眼,目光追踪着沈怀霜的面庞,长睫眨动两下,撩过眼尾的痣。   生辰礼物。   送给他的。   在钟煜印象里,好像没有谁将他的生辰记挂在心上。   九日重阳,他这生辰从来都在阖宫吃花糕,燃灯祝节中随意地过了。   哪怕仪式隆重,宴席上举杯皆欢,在觥筹交错时,人海茫茫,却是几乎没有真心为他庆祝的人。那一杯杯酒下肚,落在胃里,挤成一团。   钟煜像泡在了一坛梅子酒里,头脑反应慢得厉害。   黑衣下,少年劲瘦的脊背绷紧,他偏过头,发上的马尾微晃。下意识地拢住了脖子上的那枚勾玉,指尖在那段绳子上绕了两圈,紧了紧,又垂眸,绕了两圈。   他望着沈怀霜,缓缓启口,道:“谢谢先生,我……”   喜欢这个词,是那么让他难以启口。   沈怀霜似乎不那么相信他这话,收着递出的钥匙。   他轻笑一声:“真的?”   钟煜望着沈怀霜那张脸,他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暗提了口气,又对沈怀霜肯定了一遍,道:“喜欢。”   沈怀霜摇头,眉眼弯了,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他不想笑得太大声,却好像忍不住。   沈怀霜:“那好吧,我就当你是真的高兴。”   他递出了手里的钥匙,一边走一边道:“去完书阁,你午后若是得空,我带去你捉一只小妖如何?”   沈怀霜手中的钥匙一空。   指腹上停留着少年指尖触碰过的热度。   “不等了。”   “我想和先生现在就一起去。”   崐仑山下。   街上人来人往,沈怀霜换了一身白衣,日光给白衣染上了暖色。   庙会状况特殊,以佩剑示人太过招摇,大赵灵气并不充裕。   沈怀霜解下佩剑,仅仅以折扇随身。这柄折扇不过是寻常用物,竹柄上刻着梅花,扇面展开,洒了碎金。   他的身后走着一个少年,目不斜视,脚步沉稳,马尾高高地绑在身后。   钟煜偏过头,似乎若有所思地看着街市。   小孩蹲在地上捞金鱼滩的鱼,糖人摊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少年黑靴踏在地上,经停过热闹的市口,再走动时,步伐慢了几拍。   沈怀霜回头看了眼,目光停留在少年足尖上,心中笃定一个主意。他别过头,又走到一处深邃的长巷。只是当下他行走在这庙会间,不想打了岔。   巷子开口朝街,人流密集。   沈怀霜站定在一处赌坊前,道:“到了。”   钟煜闻声抬头,眯了眯眼,那赌坊上的“浑花”二字晃眼,门前挂着骰子状的黑旗,红灯笼两串各五个,红红火火,书有“百万从中发”,“四方起鸿运”。   大赵禁赌,一般赌庄只敢开在地下。“浑花”更是意为投掷骰子,六子圈红。   如此明目张胆,恨不在门口写着“快来此地寻欢作乐”。   钟煜松开抱着的臂膀,“啧”了一声。   沈怀霜闻声看去,见少年眉心蹙起,解释道:“此地处大赵与大陈交接之处,又有这许多江湖人士,必然有人相护。有魔修带了个小东西,以小妖作祟,在这地方占山为王,来人轻则倾家荡产,重则丧其骨肉。”   “我们会上他一会,瞧瞧这地方到底能有什么大能耐。”   长巷里,沈怀霜捏了一个幻形的法术,摇身一变。   折扇上笑相露着一对清明眼,端得是风流相貌,贵气盖过了仙气,大有世家公子之味。   钟煜偏头看去,微松了抱臂的腕。   他昂着下巴,抬眼浏览着,那对漆黑的眸映着庙街万景,如星河落入。   沈怀霜脸上又抬腕,指尖离钟煜衣袖差了一寸,化了一身红色的武服。   红色一身衬得少年容貌出众,束腰勒着少年挺拔的腰、双腿修长。少年拂过额上的发带,目光流连,直至发带全部扬在身后。   他抬头朝钟煜发上看去,看了片刻。   长巷里,黑靴对着白靴,影子在石板上交叠。   钟煜在崐仑又长了个子。   沈怀霜微微昂起头,目光停顿在钟煜的眉眼上,指尖穿插在发丝里,他干脆在钟煜额上系了一个红色发带。   沈怀霜对着他的面庞左右望了望,从袖中摸出一支笔,用指尖拈开了笔尖。   钟煜眼前一张脸蓦地靠近,清浅的双眼间全然不含旁的感情。   笔尖触碰的刹那,钟煜的眼皮抖了抖。   这触感太过轻柔,像一尾鱼从水里跳了出来,沾着尾上的水从一只眼,跳到了另一只眼。   痒痒的,这触感又好像不止痒在眼皮上。   全副注意不可遏制地压在对面身上。   声音在耳畔。   轻柔,像微风吹拂在脸上。   钟煜忽然想到今日乔装的沈怀霜看上去很不同。那双什么也不盛的眼睛里,像映着烟火灯笼,是秦淮的水。   钟煜飘飘然,几乎不能再忍耐下去,道:“先生,好了么?”   沈怀霜抬腕,让笔尖又离了少年眼睛些许,后退一步,端详得认真:“早前便瞧你英气太重,这么周正的人哪像要去赌坊。一进去,店家就要想着法地将赶你出来。再给你添一笔,届时旁人再怀疑,也不得不信了。”   沈怀霜提笔勾勒毕,取出一面镜子。   他笔尖在少年眼尾细细勾勒过几道弧线。   落笔之处,少年眼尾上扬,笔尖拖拽几笔,不过眼上几下修改,这模样就像染了醉色。   钟煜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瞥开眸子:“走吧。”   浑花赌坊的大门近在眼前。   沈怀霜进门的刹那,如跌入了一团红色的漩涡。   耳边都变得聒噪了起来。   摇色声,嬉笑声,穿着暴/露女人抱着男人坐在大腿上,十指纤纤,随意拨弄着台板上的筹码,一见这男人大胜,又顺势抬手,勾下了他的上襟。   不是所有的赌坊都是这样。   真有豪赌的地方,大多静寂无声。   可“浑花”这个地方,哪有什么讲究,自然怎么高兴怎么来。   钟煜强压下跳起的眉角,抬头望去,沈怀霜模样自若,并不左右相顾。   这人就好像来到了一处寻常巷陌,非这呼幺喝六之地。   沈怀霜摇了摇扇,看到一个麻子小厮嬉皮笑脸地上来,脸上笑容多了些,忽然抬起扇子,打扇遮脸,俯身上前,只道:“开大小。”   小厮会了沈怀霜的意,笑眯眯引着他二人来到一个红色的大桌前。   桌前吵吵嚷嚷,桌面有寻常六个桌子大小,才比过一场,骰子盒被推到边缘。   沈怀霜走在前端,几乎是挤进去的,到了桌前,贴着油腻腻的大桌,顺势坐下。   钟煜自从进店到落座都一言不发,倒不见平日里那点能骗人的本事。   沈怀霜回头看了钟煜一眼,却见小厮目光一直停留在钟煜面上。   沈怀霜后扬身去,拿扇子略重敲了小厮的头,轻飘飘道:“仔细眼睛别往不该瞧的地方看。我这位弟弟今日来时便挨了骂。今儿晚上,他跪在祠堂瞧够了祖宗牌位,脾气正大着呢。”   那小厮收回了目光:“是是是。”   他在赌场混迹多年,自然有知人的本事在,听沈怀霜一说,知趣走了。   沈怀霜上了赌桌不客气,比了个铜钱的姿势,目光往桌上的钱袋浏览一圈。   场上目光皆是聚焦而去,不善,鄙夷。   他的对桌是个猴一般的瘦子,嗤地笑了一声:“今日你可算来错地方,不如回你的柳巷。”   沈怀霜不恼,嗤地一声,嘲讽一笑:“哪里来的杂碎。”   人群里又传来交谈的声音。   沈怀霜一笑,抛了个碎银过去,那人接了,觍着脸,往衣袖上擦。   场上的目光齐齐聚焦于沈怀霜。   沈怀霜依旧如故,撑着下颌,只看向钟煜,脸上笑容未散。   “阿渊。今夜你我春风楼一行……”沈怀霜唤道,“可就全靠你了。”   钟煜背靠椅背,目光蓦地转了过去。   他看了会儿,抬手,松开攥住桌布的手,摁了摁眉心。   片刻,钟煜再放下手时,“嚓拉”一声,他推过眼前的骰子盒。   这木质的盖子下,压着三枚发黄的骰子。   “这是自然。”钟煜扯起嘴角,声音随性,“我请哥哥。”   大概是两人演技太好,满场忽然喧杂地吵嚷了起来。   红布桌上,挂着八盏红皮灯笼,悠悠地转,烛火忽明忽暗。   摇骰的庄家接过被推到边缘的骰子,高声喊了起来:“起!”   骰宝的玩法极其简单。   买大,买小,除了三个骰子同一数算庄家赢。   自然混花这里玩大的,三点统一,还是三点为几统一,赔率各不同。   赌绝不是能轻易碰的东西。   这玩法寻常人最好不要知道,知道了更不能沾上。   骰子叮叮哐哐砸着木盖。   众人死死盯着那个木盖,纷纷下注,赌数,赌大……钟煜镇定地盯着那个盒子,摊手,从衣领中取出几张银票,拍在“十七”的数上。   摇骰声忽然停止。   “诸位,买定离手!”庄家紧紧摁着盖子,朝四周望了一圈。   众人屏息,小心翼翼。   盖子揭了一半,沈怀霜对面瘦子“哟”了一声,又朝木盖下望了眼,眼中添了分喜色。   有超半数人面色不妙。   沈怀霜瞥了一眼,毫不意外地瞧见盖下“六,五,六”的局面。   他颇感意外,轻轻抬眉,淡淡笑了笑。   还真的如系统所说,气运之子,十赌九赢。 第25章 情愫   沈怀霜盯着骰子,笑得轻松,他怕少年一时得意,后半句话话语如旧,语气却不同:“阿渊,再来。”   他偏头看去,但见钟煜那双漆黑的眼望着他,似乎比往常停顿更久。   片刻,钟煜像缓过来了,他转过头,一把揽过柜面上的银票,金色银色的小山往前一堆,架了腿在桌面上,扬了自己的发带道:“来。”   “起!”庄家依旧笑眯眯,叮叮当当晃起了手里的骰子……   在这般嘈杂的环境中,钟煜看那个骰盒竟如透明的一般。   “四。”   “十五。”   “十、六”   木头盖子开开合合,银票丢来丢去。   “点数……九。”   钟煜点着眉心,报了个数字。   最后一句话落,开盖的刹那,众目睽睽之下,骰盒之中正是静静躺着三粒全然是为三的骰子。   那骰子的颜色发了黄,如刷了一层油,歪歪地卧在盅底。   “郎君,差不多得了吧。你今日这些,都够你`玩`春风楼的头牌几个晚上了。”嘲弄过钟煜的人缩着脖子,贪看新鲜,已跟到了他的身后。   钟煜开了口:“哥哥,走么?”   沈怀霜看着那三枚骰子看得认真,后知后觉听到钟煜叫他。   刚才那声“哥哥”声音沙哑,难得温厚。   思绪流转间,沈怀霜想到,好像钟煜还从来没有这样喊过人。   沈怀霜的目光从那三枚被盖上的骰子上挪开,百无聊赖地陷在凳子里。   他用扇背敲了敲背道:“今日你手气忒好,我想多瞧两回。”   沈怀霜也是陷得久了,腰背泛酸,这位子确实坐得不太舒服。   他换了个姿势瞧着,肩上又落扇敲着后背。他缓缓吸了口,扇子一起一落间,肩膀上忽然落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摁着他,又轻轻揉了揉。   钟煜的那双手触到了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像打燃的火花。   他无比自然地触了上去,摁在沈怀霜的骨骼上,一层层地揉,好像他们的关系理应如此。   沈怀霜手握着椅背,背后僵了下。   那只手随后一路下来,握住他的指节,连同手里的扇子也被钟煜收在手里,像触摸到一块玉石,细细揉着。   这动作藏在桌底下,又隐在暗处。   周围人盯着赌桌,目光各异,恶意揣测的,贪新鲜的,但是没有人发现他们在这样。   沈怀霜本想拒绝,门后又传来了声吱呀响,他坐直了身,肩上松泛感渐渐褪去,又把注意力聚焦在了声音后。   浑花赌坊有个赌则。   外圈赢数越大,可以和此地最资深的赌徒对赌。   门后,贴着狗屁药膏的中年男人打着哈欠现了形。他身形枯槁,破衣挂不满脊背,转动着看人时,脖颈也动,笑时,满口缺牙。   赌徒用尖锐的声音笑问:“两个人谁和我赌?赢了的人,这两堆黄金,我就都给你。”   沈怀霜瞥了眼那张木台子。这地方灵气稀薄,他望了一会儿,却是在木台子上看透了那个人。   座位上坐着浑身骨骼发黄的骷髅,身上衣饰几难遮体,松垮地挂在白骨上,他的骨指下,摁着黑色的骰盅,一旁的黄金分明是腐泥虫躯。   沈怀霜往前迈了一步,身上却有一双手拦住他,他抬起眸子朝钟煜看去。   钟煜摁住沈怀霜的手道:“先生,让我来。”   沈怀霜镇定道:“这次我帮你开。”   他像坐在清水高台上,从容地取过桌上的骰子。   桌上,修长的指节反扣住骰盅,倒扣着,晃了两下。   沈怀霜垂眸,指节贴着骰盅,轻敲击一下,骰盅带着摇晃的骰子,滑行到了赌池中央。   赌徒继续问:“和我比什么?”   钟煜道:“只比同色数。一局。”   赌徒笑容未改,抬手时,他倏地撞击了一下手中的骰子。木盒里似乎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周遭声音突然静了下来。   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空气微凉,弥漫的瘴气如同聚拢般朝两人围来,如同多了千万双眼睛,都在贪婪地盯着他们,寒意令人发毛。   赌徒摇骰,笑问:“这地方有趣,却是进来容易出来难。你们怎么会到这地方来?”   骰盅落在赌桌中央,边缘落在一道白光,静静等待开盅。   沈怀霜又望了那个盒子一眼,只笑道:“想来这里就来了。”   “起!”庄家上下不断摇晃着骰子。   钟煜松手,抛了手里的银票,手里的碎银元宝从他掌心落下,金珠银珠跳动,连同那一沓银票都被他压向台面上。   钟煜闭眼,思索了片刻,手又缓缓伸向十二,可偏偏在落手的时候,他收了回去。   “怎么了?”庄家问道。   钟煜沉默不言,过了片刻,他像看透了那盒摇盅:“你这盅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周遭大伙被这突然的话给逼急了,嚷嚷起哄。   “有诈!”   一时如身至菜场。   众人已疑有诈,扑了那台子。   那庄主朝钟煜笑了下,他瘦如枯骨,咧开嘴,牙齿残缺蜡黄,犹如乱葬岗上的空骨架。   蜡烛熄灭了两根。   说话的人嘴巴开合,堂中唯一的蜡烛照在他身上。   一室俱静,庄主的眼睛如鬼影重重,左右晃动。   可他的身后,却没有影子!   “可惜了诸位。”赌坊四周门窗皆传来上栓的声音。   “今日的人……好多啊……”他见人惊慌失措,笑容更加肆意,“都是最新鲜的肉!”   那枚落在盘中的骰子飞速转动起来,骰身上泛出头骨般的油黄色,一只手从骰子内伸了出来。   满场骨头扭动的牙酸声中,却有一声极轻的笑声。   那些逃亡的看客都朝沈怀霜的方向看去,又听沈怀霜道,“子渊看了这些时候,该好了吧。这一只骰子妖你捉了它。”   少年凌空跃起,手中持剑,当空抡了一个剑花,剑鸣如长啸。剑身化作一道长虹,力道足以贯穿任何一个动影。   骰子妖本有恃无恐,刹那见之如临大敌,大惊失色地揪住了纱帐。   钟煜双手交叠,拉出手中符箓,上下交叠,在稳稳当当几个合掌间,那柄长剑紧随骰子妖后,如有一人持剑驱使。剑尖追着那骰子妖的屁股,那妖物瞪大眼睛,捂住屁股,嗷嗷大叫。   那骰子鬼扯了帘纱帐乱跑,拿这纱帐做遮羞布。   钟煜手中结印又起,手指交叠。   少年束额的发带飘荡,镇妖咒长而复杂,他记着沈怀霜在授课时所教的话,一字不差地清晰背出。镇妖咒全盘千字长,效力视妖兽强力而变,一段效用不强,接连背了第二段。   他接连换了三个手势,旁人看得目不暇接,只见他手中翻飞,口中振振有词,目光不改地紧盯着上场逼至角落的骰子鬼。   镇妖咒响,大风忽然起了,化作一层风浪往骰子鬼席卷而去。   那鬼怪蹲在地上,厚浪覆盖,吞没了所有的声音。   沈怀霜捏着扇子,靠在红色柱子下看着,从容一笑。   青黑色的烟雾升起,他拿过钟煜递来的镇妖铃,在手里晃了晃。   脑海里,幻相开启,画中竟是这骰子妖的的面庞,他手中持骰,目露贪色地在赌坊内下注,两颊凸起,极其消瘦。   他赌了一场又一场。   赌到最后倾家荡产,又找魔修,卖了自己的魂骨,换来一袋黄金。   可他最后还是输了。   那人没了赎回自己的本金,被掀倒下了赌桌,连滚带爬,拼命避开眼前的大刀。   巨刀挥砍而下,鲜血溅起,血柱如花。这拿刀的魔修又捏住他的脊柱骨,用大刀一点一点磋磨了他的骨头,刻成了一个骰子。   幕布呈现了一片浓厚的血雾,经久不散。   那团幻象散了,沈怀霜抽回神,又听到脚步声逼近。   “哟,原是不知,这地方来了两位修士。”这声没有什么嘲讽意味,单纯如同听到了一件极其好笑的事,摒了很久,才终于有了突破的口子。   一双青黑色的靴子踏足在血地上,戴着青色面具的青年嘴角带笑。   他已在二楼恭候多时,摸着腰侧的刀,红火一片的赌坊内,忽地熄了灯,雪一般的刀光剑影闪出,赌桌上,已然站着一壮如三人的蒙面汉,和一瘦长青年。   沈怀霜缓缓起了身,敲了敲扇子,眉眼瞟去,淡然笑了笑。   狼牙胖汉猛地拎起手里的棒槌,怒吼一声。   沈怀霜抬起扇子,折手,一抡。   扇风刮起,吹动场上数百盏灯盏,嘎吱摇晃,狂风卷起,只听“叮叮叮叮”清脆无比的几声撞击。   众人再睁开眼睛,窗户门板破碎,那胖子棒槌分成两半,断落在地上,脸上面具也被掀掉,露出本来的面孔。   沈怀霜收了手里的扇子。   那青年见势不妙,咬牙抄了剑,直刺而来。   沈怀霜忽然止了手,抬头,推了身边少年的后背一把:“你来。”   两人身前,那柄青铜剑不偏不倚地刺了过来。   钟煜后退一步,抽剑而出。   “铮”地一声,两剑相交,刀光剑影间,一攻一守,各自使了全力。   青年比钟煜着急,剑光忽闪,大有克制收服之意。   钟煜偏偏就不让他如愿,今日这场远比在崐仑打得紧张,更是酣畅淋漓。他渐从守势转为攻方,“噗”地一声,割开青年袖子,追着他,凌空往二楼跑。   这二楼一跑,钟煜下剑却愈发自如。   眼见钟煜得手,沈怀霜负手,踏着木板,上了二层,施展步伐,凌空而动,轻松得像踩在水面上。他一一指点着,言语不紧不慢,在场同道中人若是耐心听取,必有一番受益。   可惜底下人怕都怕死了,早就逃得无影无踪。   戴着面具的青年咬牙,竟死活不肯走,被下属拖拖拽拽,踉跄奔逃。   前路却被一柄扇子封住。   来人手里只是一柄普通的竹扇,离咽喉只有半指,却叫人头皮发麻地不敢动,仿佛在眼前的不是竹骨,而是削铁如泥的银剑。   赌坊的事情解决了。   崐仑人涌入,拿着捆仙索把这一众人给绑了。那带着青面的青年死死盯着二楼的沈怀霜,左右挣扎着。   沈怀霜站回二楼默默瞧着,朝楼下修士回了一礼。   事情已毕,两人驻足于一池波光粼粼的湖面,沈怀霜取出了一瓶净水,倒在手上,洗去了这一身可笑的装扮。   湖水波光粼粼,倒映一池浅影。   沈怀霜正照着水里的影子,瞧见了自己身后冒出的少年。   满街花灯下,烛火泛出红光,少年的眼睛漆黑,倒映出两人面目,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   天地汇聚明黄、烛红,给那张脸庞渡了淡淡的薄黄,流水潺潺,哗哗声入耳,沈怀霜还是头一回见到钟煜这样安静的模样。   沈怀霜收回手里的瓶子,朝桥边庙会看去,莞尔道:“子渊,今天玩得开心么?”   钟煜道:“开心。”   在沈怀霜印象里,钟煜是不爱笑的,但这么一瞬间,他的的确确看到钟煜会心一笑。   少年笑时平静,那双总是压着沉色的眸子里,流淌出暖色。   烟花簇簇在头顶绽放,倒映在钟煜眸子里,明亮,像照入了光。   “那再山下留着玩一会儿吧。”沈怀霜道,“带你出来,总不见得只是带你出个力。”   “子渊,十八岁生辰,你想要什么东西?”   还想要什么东西……   钟煜指节收了收,真的等眼前人问他想要什么了,他却一时答不上来。   他分明有很多想要的东西。   在皇城的时候,他也从来不曾羡慕过兰陵。   等他真的看到兰陵的生辰宴,他还是会介怀于自己的出身。   因为在父母期许下长大的孩子,和他实在不同。   敬帝和温贵妃记得兰陵任何一个细小的习惯,哪怕只是她一年前的戏言,敬帝都会记在心底。   兰陵十三岁生辰宴,她说想要出皇城,要打扮成寻常官宦人家的模样。   敬帝答应了她,只带了兰陵和温贵妃,偷偷摸摸出城。   在多年前,敬帝还是勤于政事的君王。他几乎推了那天所有的事务,只是为了陪自己的女儿和他最钟爱的贵妃。   那天,敬帝出城,隐去身份,上了马车,转眼就不见人。   皇城内几乎乱了阵脚。   钟煜静静看着周琅华揉着跳动的额角。   查线索,找人,封消息。   周琅华将皇城打理得井井有条,哪怕面上不说,心中却焦灼。   周琅华对钟煜再狠,钟煜到底还是为人子,他给周琅华递去了一盏茶。   周琅华依靠在几案上,垂眸扫了眼,没有接过。   那一整个晚上,那盏茶从滚烫放到冰冷。   钟煜去了书房,照旧学到夜深,再从书房出来,听到了敬帝回来的消息。   他上了高楼,眺望着不远处回来的三人。   兰陵蹦蹦跳跳,手中抓满了玉雪团子。   她身上的红裙子变成了外面买来的一件绒毛斗篷,趴在敬帝背上,低头不知道说了什么,三个人笑了起来。她抱住敬帝的脖子,香了一口他的面庞。   敬帝眸子一瞬亮了,回头,笑得舒朗。   温贵妃身上穿着寻常人妇的衣衫,笑时温和,手放在敬帝掌中,被紧紧握着。   大太监带着浩浩荡荡的轿撵上前,兰陵又趁此低头抓了抓敬帝衣带。   她叫唤着出宫时才能喊的称谓——父亲。   钟煜从来都没有那样喊过敬帝,也从来没有在敬帝身上看到过那种眼神。那双眼里满是为人父、为人夫君的温厚宽容。   钟煜记得,帝王将兰陵牵回温贵妃手中,又踏入中宫皇后的宫殿。   不过须臾。宫内先有女人的吵闹声,随后又是男子的争辩声,碎盏声传来,边愈演愈烈。   钟煜居于高阁,仍然能听到遥遥在殿中争论不休的声响。   那声音极其吵闹。   哪怕只是回想的程度也如回音,在他脑海中往里面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如果从前,有人对他说,在他的将来,会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期许过他的存在。   那他可能做梦都会笑醒。   钟煜开口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许,又道:“我想要和先生……一起吃一碗面。”   “把这个算作礼物,可以么?” 第26章 月下人间   沈怀霜怔了下:“你就要这个?”   钟煜没有挪开目光,道:“就要这个。”   沈怀霜立在钟煜身边,沉思片刻,朝摊贩边走去,问道:“老人家,这地方,可有闻名的面馆?”   那卖小金饰的大妈一看眼前这么惹眼的两个人,目光长久停留在沈怀霜脸上,热情招呼道:“有啊有啊,附近有家百年面馆,那里头的浇头面最闻名。”   面馆就在那庙会的最中心处,红色的酒旗迎风招展。   黑瓦覆盖,白墙斑驳,如脱落的鱼鳞。热气不断从烟囱冒出,敞开的屋子底下游人如织,男女老少皆有。   这地方走过去,也不过一盏茶的辰光。   瞧着就是个地道的地方。   问答间,钟煜垂眸,看向摊头上的一粒金花生,模样小巧,任是他见过华贵金器无数,却是一眼被这东西吸引走。   红绳上系着小小的鎏金花生,哪怕只是绳上空荡荡的一个,却怎么看都让人很喜欢。钟煜挪近了些。问了人家问题,总是要照顾人家生意,他刚掏荷包。   沈怀霜修长的手指勾住了这摊上的小金花生。   他付了账,看向钟煜,将那粒小小的花生放在钟煜掌心。   钟煜眉心皱了皱。   他是想给沈怀霜的……   他回礼,给沈怀霜什么呢?   钟煜想到了他在崐仑挣的一袋子灵石,用光那些东西,应该可以给沈怀霜买一把趁手的武器。   可既然买不了像无量剑那样顶级的灵武,买给他,也没有意义。   他又想到下山时走过集市的交易会,琳琅的集市中,放在陈列柜里……最好的东西。   钟煜收回目光。   那就再攒攒。   买最好的东西,送给他。   钟煜看了会儿,忽然开口又问:“先生你想要什么?”   沈怀霜愣了下:“我?”   大妈看着少年很是贵气,看着那粒花生又是极其爱惜的模样,脸上连连带笑。   大妈又道:“他啊,年纪长你一些,送个化太岁,避邪的最好。”   钟煜收着手里的花生,取出自己荷包,掌心上收走了那粒貔貅,道:“就要这个。”   沈怀霜止住钟煜动作:“我用不着。”   大娘把貔貅递到了钟煜掌中,淡淡笑了:“少年人送的,心意最要紧。郎君你瞧,你花生都送了,再加粒貔貅,凑个成双成对。”   红绳上多挂了个貔貅。   绳子落在手上,怎么看都有些像孩子出生时才会送的东西。   钟煜垂眸看了会儿,让大娘换了个挂绳。   他走上前,低头,系在了沈怀霜的腰佩上。深红色的红绳,夺目地落在那件纯白的道袍上。   金色的小貔貅凌空,微微摇晃,那一串红线,像绑住了谁的前半生。   钟煜偏头看了一会儿,终于像满意了一样。   他没有当着沈怀霜的面笑出来,道:“先生,我们走吧。”   吃面时,那一碗面条热气腾腾。   钟煜着雾气看着沈怀霜,见他动了两下筷子,周围环境嘈杂,人来人往,时而还会有人撞到桌子,红汤一晃一晃,店家臂膀上架了四碗面,看到就吵嚷道:“那桌人过生辰呢!”   那顿饭,钟煜故意用得很慢。吃两口,他就看着沈怀霜。   看他慢条斯理地动筷。   看他用勺子撇去浮油。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沈怀霜抬手,修长的指尖触过脸庞。他脸上分明什么都没有,正抬头。   钟煜伸出指尖。   指尖相触,点在沈怀霜面上,如入水软柔。   钟煜忍住了想要再捏捏的想法,垂下眸子,煞有介事地对沈怀霜道:“嗯,这还有一点。”   他又低下头,攥着指尖,动了动刚才碰过沈怀霜面庞的指节,又触了一下。   饭后两人也不急着回去,漫步在江畔边。   集市夜会正热闹,打扮滑稽,涂了白脸的俳优踩着高跷,顶碗嬉闹,高跷下,又有壮汉吐了一把长龙似的火。   钟煜驻足在江边,忽然开口道:“先生我们回去吧。”   沈怀霜收回手里的瓶子,朝桥边庙会看去,道:“你不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么?”   沈怀霜想起钟煜初入门的日子,不过细算了算他在崐仑的日子,如今已到了他入门的第二年。   他本来想趁今日带钟煜下山练练手,松泛也好,游荡也罢,但想不到钟煜的心事依旧很重,仿佛有一根弦崩在那里,吊着他,松了就会出祸端。   沈怀霜:“难得下山,多待一会儿吧。”   朝钟煜递去的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烛光漏过朝上的指缝间。   钟煜垂着眼尾痣,目光忍不住一收。   他忽然想到了浑花赌坊两人的一触。那不经意的接触叫他记在心底,想一会,触感就会在手上复现。   就那么犹豫了一下。   沈怀霜收回了手。他笑得潇洒又肆意,握了那柄竹扇子,拍了拍后背:“走了。”   叮当,叮当。   立冠后的白玉珠相撞,整洁白净的修长背影朝前远去。   钟煜盯着那截握着扇子的手,漆黑如星的眼跳动了一下,追了上去。   人流攒动,挤着他的肩膀,他像成了千鲤池中的一尾鱼,挤来挤去,竟和沈怀霜隔开了一人远的距离。   “此地人多,先生,你和我一起走。”话落,钟煜脚步有意放慢了一拍。   他伸出手,两手相触的刹那,“砰”地一声,烟火在夜空如点散开。   指节相贴,如同触到了白玉,入手温良,久握生温,钟煜几乎要稳住自己的呼吸才能让表现如常。他牵着沈怀霜一步步往前,穿梭过拥挤的人流。   少年指节松了松,复又紧了紧,回过头。   烟花一簇一簇盛放,火红如烈日。   头顶烟火初绽时,沈怀霜落在少年的影子里。   他看到了万千火树银花,在那片灿烂的烟火中,他的眼中倒映着少年的倒影。少年低下头,目光汇聚在他眼前,双目微微转动,如同浩瀚银河,正极其专注又安静地瞧着。   银色烟火落尽,洒落天地,如碎了满空流光。   沈怀霜望着钟煜,一时,望得入了神。   “恭喜!劝阻黑化推进值更新至百分之四十,望宿主再有新突破,再接再厉!”   系统蓦地一声惊响,喊得沈怀霜一瞬像醒了过来。   沈怀霜都快习惯于这系统的事后结算。   反正在他印象里,这系统结算机制成谜。他倒不是为了结算才带钟煜出来,偏偏有时候这系统不响。   实在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么恍神一会儿的功夫,他手背上的手松开。   钟煜望了他一眼,又偏过头,发带在他身后摇晃,他松开手,指尖垂落在身侧,又收起。   当街而开的小铺,伙计大声吆喝起来:“投壶啦!小店童叟无欺,首奖金御坊玉簪!”   店铺内,靶子远摆,长箭系红缨。   这靶子正放在江河前,离了小铺百步之远,四周落了无数残箭。   玉簪盒子落在店铺中央,显是新置办的,玉身流光,发簪尾端雕刻流云,大气又质朴。   来人甚多,兴致盎然围绕,但大多败兴而归。   钟煜转头在瞧着那间铺子。   沈怀霜见状问道:“在瞧什么?”   钟煜收神:“先生,我那弓箭准头有缺,长箭过轻,搭弓上去飞不了那么远。”   沈怀霜:“那你能行么?”   钟煜:“这不难。”   钟煜转过身,沈怀霜已走到店铺前。   他走在店铺最前端,有小孩挤了他一下,他低头看去,目光清明。   孩子也是认人的。小孩望见沈怀霜目光,忽然抿了抿嘴,不好意思地朝旁边避开,攥着家长袖子,探出半个脑袋偷偷看。   沈怀霜淡淡一笑,从乾坤袖里取出三枚铜钱,排开在店家的红布上:“要一支箭。”   周围已有人购下十支剑。   伙计抬下巴戏谑道:“小店一支箭贩三文,两支五文,三支六文!多买多得!你这多不合算啊!”   沈怀霜:“他一支就够了。”   伙计不服,抱着臂膀,鼓脸哼了声,朝沈怀霜看去。   “你瞧什么?”蓦地一声少年郎朗声。   原本盯着沈怀霜发呆的小孩看到钟煜,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躲在家长身后。   钟煜望了伙计一眼,那眼神上下扫了两眼。   伙计察言观色久,揉了揉鼻子,转头又去收钱,吆喝两声:“咳……咳童叟无欺!小店一支箭贩三文……”   钟煜举弓,左右翻看,琢磨着上弦位置,抬指,试了试这弓的弦张。   臂膀驾在弓上,才拉开。   伙计一看这明显是个练家子,忙道:“诶诶,郎君,您别来欺负小店啊!您要是从崐仑山上来的,这钱我就不要了,可千万别坏规矩!”   钟煜抬起眼角,又瞥了伙计一眼:“我不用灵力,再让一百步,如何?”   他从怀中取了块流萤石。   这一声招来更多人围看,一时环绕成了半个小圈,左右顾盼。   两百步射箭!还是庙会这种没准头的弓箭。   周围人起了劲,都踮起脚尖来看那块一动灵气就发光的流萤石。   沈怀霜站在铺子边,目光停留在一条锦鲤上,他低眉看了会儿,听到声音,又抬头看向钟煜。   两百步之外,钟煜站定,拉弓如满月。   他紧紧盯着江畔边上的草靶。   这草靶的红心在他眼里,几乎成了芝麻大小,手上箭镞轻得不能再轻。   钟煜腰背绷劲成一线,挺直了腰杆,屏息时,倏地放出了那一箭。   长箭如破云而去,众人只觉耳畔生风。   啪!耙子连带着箭镞,一起重重栽倒在了地上。   有人围了过去,扶起草靶,大喊了声:“天嘞!这箭都把这靶射穿了!”   有小姑娘举着糖葫芦,娇喊了一声:“娘!这哥哥好厉害啊!”   原本害怕钟煜的小孩眼睛亮了亮,又从家长身后钻了出来。   钟煜撤了弓,手背仍见筋理,面色不改地朝沈怀霜看去。   他见沈怀霜望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着瓦罐里的锦鲤,指尖伸在瓦罐上。   发带垂在了他的肩上,白衣染上了温暖的烛色,模样远比原来那身还要出尘,站在人间烟火里,温柔得像落了霞光的雪。   沈怀霜发现钟煜还在看他,抬头看了钟煜一眼,眸光如水。   他笑问道:“子渊,你还想玩么?”   ……   钟煜抓着手里的弓,目光投向靶上第五环的位置,朝伙计勾了勾手。   “来。” 第27章 豆蔻   钟煜抓着手里的弓,目光投向靶上第五环的位置。   短箭抛了过去。   少年目力精准,收箭,拉弓,屏息。他侧过身,松手的刹那,箭如离弦,马尾随风扬动,又一次把靶环射穿。   底下众人连连叫好,看客热闹,竟围堵了里外三层。   两人归去时,一人捧着那盏盛着锦鲤的瓦罐,一人握着手里带着锦盒的玉簪。   两人捧着这些东西,往听山居走去,松涛不断,柏影落地。   沈怀霜负手笑问:“今日师长送你的礼,你最喜欢哪个?”   “最喜欢先生送的。”钟煜答。   沈怀霜眉头微动,嘴角的笑展开,低笑了会儿道:“不用因为我是你先生就这样回答。”   松涛声大了些,疏影摇晃,落在两人身上明明灭灭。   钟煜朝他望来,少年身形较他高几分,面庞轮廓清晰,目光黑如墨色,他似乎很不习惯直言想法,别开目光,走在山阶上,又道:“是我想要的。”   “我很喜欢。”   “我、想抱抱先生,可以么?”   这是钟煜所能表达的极致。   他在等沈怀霜回话,面上虽然平静,后背却绷紧,步伐与沈怀霜一同跨在山石上,看似稳重。   一步,两步。   每一步跨下去,他都到提一口气,压在心底,沉下去。   两人脚步落在一块能站两人的宽砖上。   沈怀霜在月下道:“行啊。”   钟煜揽住沈怀霜的后背。前襟已压上了沈怀霜的道袍,脖子上正好贴着他给的勾玉,滑入颈侧,微凉。   他叹了一声,手臂揽得更紧,长长吸了口气。   他突然觉得自己稚拙,后悔不早懂些与沈怀霜相处的方法。   靠着沈怀霜颈侧,他的目光落肩上三寸前。   怀抱间的温度在上升,心跳一下一下变得越来越快。   沈怀霜脊背微收,偏过头。   今生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亲近过,在钟煜拥抱自己以前,他甚至都以为自己是不喜欢与人过多亲近的。   实际上,这怀抱温度不算过热,距离刚好。他不反感。   脖子上落了块冰,勾玉微凉。   那一处皮肤收缩,凉意蔓延全身,像游走了一遍。   两处衣襟相贴,深如点漆的墨色和天青色衣襟混在一起,白色愈白,墨色愈深。   山风过岗,耳畔满是松涛声,衣襟飘摇,皂荚香混在一起。   山风又起,钟煜缓缓放开沈怀霜的臂膀。   锦盒放在他的掌心,盒子没雕刻什么纹路,他一遍遍摸过那个木身,看了捧着那一瓦罐鱼的沈怀霜。   黑瓦罐中,锦鲤跳动。   锦鲤仅有一指的长度,红尾摇晃,斑斓如碎了的金。   钟煜怕想法跑得太远,掐了下自己手心,接过沈怀霜手中瓦罐,道:“先生,我想把这鱼放到该到的地方去。”   江畔池水荡漾,钟煜俯下身,鼻息间满是清泉的冷味,池水清澈见底,潭石静卧。   钟煜走在石砌的台面上,指节触在水中,微微倾斜罐中的鱼。罐中,鱼唇触及罐壁,吐了三个泡泡,又往另一壁游去,找着出去的方向。   池水入了瓦罐,金红色的鱼缓缓晃动尾巴,鱼唇越过黑罐底部,游入了池水中。   树荫斑驳间,江水拍在石阶上,发出时断时续的圆润声响。   沈怀霜立在池边,流水潺潺,身影比夜色深。   钟煜隐在树林下。   他望向沈怀霜,眼中光点跳动,满目水光间,就像触及一束照入心间的光。   “先生。”钟煜唤了他一声。   “这簪子,我想送你。”   沈怀霜诧异道:“送我?”   钟煜捧着锦盒,打开了锦盒,白玉簪静卧其中,玉色光洁白润。   这簪子是金御坊产的东西,胜在做工精美、质朴美观,簪子打磨得光洁,也不输精金良玉。   它就和钟煜送他的小貔貅一样,不是什么很贵的东西。   沈怀霜在玄清门多年,居于高山之上,却也收过不少物件,多有灵武兵器、字画珍卷,独独只从钟煜这里收了金貔貅和白玉簪这两件礼物。   ——是只有这个年纪的少年才会送的东西。   沈怀霜淡淡笑了,这抹笑容浅淡,似天边月牙。   他抬臂,挽起乌发,插在了自己的发上。   再贵的,他也不想要。   再轻易的,以他和钟煜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出现那般场面。   钟煜:“先生,你喜欢么?”   白玉簪落在发间,像雪梅开在枝头,抖落碎雪,染了满枝香。   钟煜看见沈怀霜点点头,说:“喜欢。”   临别时,沈怀霜又回首。   白衣如雪浪,衣带飘荡,抬眸,清明的眼含着柔和的光,一弯,随后嘴角扬起,淡淡噙着笑。   钟煜望着他,就像他所习惯的无数次那样,看着沈怀霜转过身。   穿过山林而来的风微冷,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涌入领口,他却站在那里望着,直到沈怀霜离开了他的视线。   当夜,钟煜入梦前,靠在崐仑的床头。   他摘下脖子上的勾玉。勾玉落在他掌心,边缘露出些许玉润的光。两端麻绳落在修长的手指上,棕绳荡下,勾玉悬空,一晃,一晃。   窗口送入夜风,拂动他的额发,马尾后发带飘荡。   钟煜支着胳膊,枕着臂膀。   听山居静谧地坐落在夜色中,隐约能看到山上微弱的烛火。   他望着那处,看了不知多久,直到那处烛火熄去。   他卧在床铺上,心口像揣起了一件沉重的心事,又像放下了一件积压旧的心疾。   他时而飘忽,又时而沉下,像是徜徉在一片不知前路的瀚海里。他觉得,自己不是没有落叶归根处。   一回头,就能看到有人站在他身后。   他缓缓陷入来梦境。   梦中,他梦见了陪沈怀霜走过的竹林、江河,水流潺潺,可刹那,那梦境又在顷刻破碎。   美景分崩离析。   那个梦满是血红,如坠修罗地狱,只有有杀不尽的恶鬼骷髅,密密麻麻地涌来,他无数次想要梦醒,却醒不过来。   他苦于屠戮不尽的厉鬼,可屠戮后的力量,又令他亢奋。   在清醒与不醒之间徘徊,他就像是长梦不醒,深陷其中。   “师弟……师弟……”   “师弟!师弟!”   钟煜从一场惊悸的梦中醒来,额头满是汗水,睁眼,耳畔就充斥着聒噪的声响。脑中像有千百个崐仑学钟在敲响,嗡嗡嗡,头疼得他快炸了。   张永望加把劲摇了摇,甚至因为钟煜的无动于衷,差点把他从床上掀起来:“师弟,你没事吧。”   钟煜撑在镜子前,才发觉自己眼底暗红,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他在喘气,身体里灵力乱窜,灵气积攒,远比他按照通用心法修习快上数倍。   钟煜低头拿水洗了把脸,抹了把脸上的水。   他还记得昨天晚上做的梦。   张永望急道:“你要不能别去璇玑阁了。”   钟煜摇头:“没事,我不过是魇住了。”   自他筑基以后,他有这情况许多回了。   入梦杀伐,和莱阳山庄禁制有关么?   崐仑今日,全门派的人都前去璇玑阁。   璇玑阁书阁是个极妙的去处,藏书无数,弟子入内,便有幻形的书童相随。   钟煜本想独身前往,哪想身后已经跟着不少人,他沉默地随着那书童的幻影,一步步往前看着璇玑阁机巧物件。   书阁内陈设竹鸟,银铁打造的长伞,钟煜不过望了一眼,张永望却低头看了半天,他看得眼睛都看直了,肩上踩着才来的系统橘猫,鼻尖凑到那铁伞刀刃前,带着猫一起俯身。   钟煜见那肥硕的身躯,收回目光。   这书童来时就跟着钟煜,虽是幻影,却有玲珑心。   钟煜问:“楼上书阁能去么?”   书童:“小友想知道道法修习,请随我来。”   书童低眉,引钟煜往前。   书卷画册琳琅,铺展了满满的一室。   钟煜站定在门口,心口重重地跳了一下,像涌进了一片书海,宗门长者绘像高高悬在白壁上,逍遥道,天道,人道,儒道,鬼道……   他望见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脑海如一瞬点醒,教他目光不能移,仿佛面前站着银甲铠铠的千军万马。   他的头皮麻了,硬挺着脊背,不由放缓呼吸,极其缓慢地在那些名字上一一浏览而去。   书童见此,稀罕一笑:“小友天生道种,我很少见到有人会这样瞧这些名字。”   钟煜回视一眼:“阁下说笑。”   修士自筑基以后,都需在这阶段找寻最适合自己的那一条“道”,天道,人道,各不相同,修习法千千万,这一条道选择偏差分毫,谬以千里。   钟煜驻足在修罗道这一卷宗前,手覆盖在卷宗上,本想储备在识海中,手刚覆上去,卷宗啪嗒一声,竹卷下画轴滚落地上,画卷裱框甚好,徐徐展开。   上面的画象只残留下半页,露出半个烧焦的修士脸庞。   璇玑阁书阁也是幻境的设置,不会对实物产生影响。   等钟煜收起那画卷,书童仍然神色紧张,瞧着很为难。   钟煜不避反问:“可否与我详谈一二?”   书童见钟煜眼底神色认真,询问意味甚浓,他为难了一会儿,道:“修罗一道,进益甚广。修时急需机遇才能得以入门。这一道,它没有宗门,每个修士修习此道差异万千,但修习者无一不是执着之念极强,心如磐石。”   钟煜看着寥寥几分卷宗,又问:“那为何修罗道记载如此少?”   书童答:“它修成的人极少。所有人都贪图它进益广,修为提升得快,却不知它修习艰苦。外人以为它主杀伐,是恶道,其实修罗道也如人道、天道一样,不分善恶。“   钟煜:“这修习如何苦?”   书童:“以一年当五年用,小友知道是怎样的苦法么?倘若修士半途舍弃,此生就再也无法入旁的道了。“   “一般修真道到筑基后,便会入梦杀伐,直至宿主有能力驾驭梦境。”   “此道又极易心魔缠身,走火入魔。”   钟煜握着卷轴的手不动。他垂眸在这一道前,心思沉重地停留了许久,仍想着书童方才说的话。   莱阳山庄剑法闻名天下,但他给外祖父硬生生落了禁制,不预备让莱阳山庄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原因无他。   只要修罗道修炼上去,禁制破除,后果只有两个。   要么是修为修炼不上去,活生生在金丹前疼死。   要么是修为修炼到高处,破除那层禁制,但在极致力量面前,人又容易步入歧途。   修罗道和魔修不同,甚至排除在寻常修真者之外。   它本就主屠戮杀伐,是极凶之道,因此修罗道很少能修成正道,多数半途堕魔。   莱阳山庄庄主宁可封道,在朝中占有一席之位,也不要后人修习,走这杀伐路。   沈怀霜等下也要来璇玑阁了。   钟煜想了会儿,眸子沉下,旋即笃定一个想法。   修罗道这事,他不能让沈怀霜知道。 第28章 璇玑阁   沈怀霜昨夜情况也不见好。   在他的梦境里,有人喊了他一声。   沈怀霜身至一片漆黑之地,握剑,刹那回首。   利剑出了鞘,剑音破开近乎死寂之地。   黑暗中,利剑与铁钩对撞。强大的剑意裹挟真气,不遗余力地催往钩主。   叮叮当当。   铁钩的一段还系着链条,那个狂笑声冷哼一声。   幽风飘荡,梦境随之崩塌。   沈怀霜起身,来到居所的镜台前。   他看到自己额角起了一层薄汗,脸色苍白如纸,喘气时,隐有灵力阻塞之感。   崐仑长者灵力充沛,不急着前去璇玑阁。   这些不急着去璇玑阁的长老里里外外,围在沈怀霜的听山居门前。   “师弟,这是怎么了?”医宗长老宋仁心一见沈怀霜出来,忙起身赶了过去,伸手摁在他脉搏上,断了片刻,他道,“要死了,你这灵力怎么有逆行趋势?你是最近碰到过什么脏东西么!”   沈怀霜在心头背了一遍玄清门的心法。梦境中的那一剑他出手很快,要说魔音摄心根本不可能。   宋仁心见他眼底清明了些许,又把了把沈怀霜的脉,探出他确实没什么问题,才收了手。   宋仁心:“你留在崐仑,别走了。”   沈怀霜:“不妨事。”   两人来来回回说了几句,宋仁心被沈怀霜那句,“修为尚在,况且他又不是灵力有损”堵住了话。   宋仁心憋红了脸,他师弟在这把年纪早比他修为高,这屁话说了等于不说,背过手:“你等下别用你无量剑走,坐我葫芦一起去。”   今日,璇玑阁特邀崐仑弟子去阁主新得的后山猎妖。   璇玑阁阁主一出手就是一百万灵石的手笔,又亲自奉上“玄命水镜”宝物。   玄命水镜正是天命镜的大名。   天命镜镜身用天地灵石打造,问它可以知晓未来祸患所在。当然这面镜子也不是照了都有回应。   性命攸关的突破节点,它会吐真话。   邈远道人没什么性命攸关的点要突破,受师父教诲,他不信命,更把他师父做的天命镜当成了梳妆镜,天天揽镜自照。   旧阁主是个女师尊,知道邈远这样用这块镜子后,阁主用明杏色的云袖捂嘴笑了,一扫端庄温柔面色,倒是颇为认同。   自从她与崐仑前掌门结识,前者倾慕后者剑法,后者倾慕前者才智,两人结为道侣后,便成天在中原云游。   崐仑来璇玑阁时排场极大,浩浩荡荡,墨黑门派长袍随风飘荡,远远观之,犹如云端开辟一处天光,仙人汇聚。   “哟,这是都来了。”   众人攀谈间,浑身红衣的邈远道人飘荡而来,摇着手中扇子,朗朗笑道:“刀剑无眼,妖兽无心,宋掌门怕不怕这群小弟子被我这后山的妖兽拆吃入腹?”   邈远道人合上了手中的竹扇,敲了敲自己肩膀。一双眸子顾盼,眼波流转,笑时洒脱,两缕乌发垂在肩上,松散地落在臂弯,不羁也不羁。   宋掌门抚须一笑:“你当我崐仑护身玉和我师弟是摆设么?”   邈远道人看去,挑眉一笑:“你的哪个宝贝师弟?”   山后徐徐出现一个修长的天青色道人。   来人跨上山头,衣着整洁,背负银剑,走动时,步伐稳健,剑光微闪,一闪一灭,剑主双目极其清明,抬眸时,眉宇间威仪。   邈远道人恍然道:“沈道友云游回来了?”   他颦起眉,摸了摸下巴,“嘶”了一声,眼珠转来转去,满是惊叹之色:“许久未见,沈道友……”   邈远道人承旧阁主衣钵,心如琉璃般剔透。   他几乎一眼就能认出中原谁人修为提升快,谁人本事退化。   可这一眼,他没看穿沈怀霜修为。   邈远道人叹了一声:“沈道友修为非凡。倒让我期待你今年在青云榜上能打到多少。”   沈怀霜望了过去,回了一礼:“阁主缪赞。”   青云榜五年一轮,也是崐仑的盛会。   白日,修真界大能打完青云榜的架,晚上,各门派小辈唇枪舌战地谈玄吵架,十分热闹。   邈远道人笑吟吟地琢磨毕。   他赶紧掏了自己袖子,摸出一块传音镜,对着镜子留了一句话:“今年青云榜你必须来,棋逢对手难得一见,否则——你闭关十年都闭给鬼看。小心我乱写你排行。”   邈远道人又对着镜子戳了好几回。   在众目睽睽之下,邈远道人对着镜子连发了一千条消息过去。   他似乎还不满意,又补了一千条过去。   也不知道对面是哪个倒霉蛋。   邈远道人身边道童拿袖子擦了擦汗。   邈远道人:“诸位既然到了。不妨直接上山。”   沈怀霜握剑,朝众人行礼告别。   宋仁心铁着一张脸,见沈怀霜要走,忙扯住了他:“师弟!你身子才好,怎么能带人?”   沈怀霜:“师兄医术精湛,我已然好全了。”   宋仁心瞬间面红耳赤,争执道:“你好全个屁!你觉得魔音入侵是小事吗!”   钟煜隐约听到了“灵脉梗阻”,“魔音摄心”等词,眉心皱紧。   他朝张永望看去,问:“师兄,你晨起可有听闻我先生听山居那处有什么事?”   “长老说中原灵气复苏,魔界蠢蠢欲动,似乎有脏东西沾过师叔。”张永望也认真听了会儿,道,“今早晨起,崐仑也重新加固了护山阵法。”   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不和自己说?   话落,钟煜已沉着脸,朝沈怀霜走去。   沈怀霜正愁怎么说过宋仁心,眼见钟煜来了。   他回了一礼:“失陪,师兄,我徒弟来了。”   钟煜才走过来,沈怀霜朝他伸出手。   他轻轻松松捏过钟煜的腕骨,不过刹那,轻轻一拉就提着他上无量剑。   “我先行一步。”   其余人见状自然爽快跟上,“掌门再会,长老再会”话语一声声落下,无量剑载着两人,飘飘荡荡,直往山顶而去。   “沈怀霜!你给我下来!”宋仁心在底下暴躁大喊。   沈怀霜跃在无量剑上,脚下轻盈,灵力充沛,使出好远,竟笑了一下。   这笑大有得逞的意味,轻笑声回荡在风中。   流云舒展,银剑须臾行十里。   钟煜甚少见沈怀霜这模样。   沈怀霜真心实意笑的时候不多,要么实在高兴时笑,要么被趣事逗笑。   这笑颇有少年气,几分得逞,几分肆意,还有那么些使坏的意味在。   沈怀霜缓缓送开了握住钟煜的手,负手到身后。   钟煜面带肃色,反握住了沈怀霜的手腕。   沈怀霜贴得离钟煜近了些,腕手热意透着薄衫传来,箍得略紧,钟煜拉过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先生,晨起时,你身体有损,为什么不和我说?”   怎么才送走了一尊大神,又请了位送不走的阎王上来。   沈怀霜别过脸,心底琢磨了会儿,道:“我师兄他那是胡说,没有的事。”   “先生!”钟煜喊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飘荡。   天地间,留下清淡如霜,浓郁如墨的两道颜色。   双目交接时,钟煜忽然软了语气,道:“我晨起听闻魔音摄心一事,你不和我说,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   “我从别人嘴里知道就不担心么?”   这句话里夹杂了气音,叹息似的,示弱、关怀藏也藏不住地倾泻出。   沈怀霜不习惯被人这样关照,尤其是在他学生面前,可那句话卡在他心底,想随意糊弄过去也不能。   沈怀霜目光转了转,望向钟煜。   他望过来,眼中敛起了这锋芒,只留下一道难以言尽的情绪。   沈怀霜挪开目光道:“调整些许便会好的事,不打紧。再说今日崐仑结界加固了,不会有事。”   “山头到了。子渊,你专心。”   沈怀霜凭空而起,脚踩树梢,跃过几个高处,无量剑一挥,剑光大盛。   他步伐轻盈地在山间飘荡,催使长剑,妖兽轰动,瞬息间,天地轰动。   大地为之震颤,剑气所到之处,妖兽随剑而灭。   风声猎猎,钟煜跳动在树梢上,提了一道驱逐符,发带随剑而去,他身后拖着手里的剑,跃到更高处,环绕在弟子身边。   崐仑的弟子全来山头猎捕。   整座山头亮光频频,金光与银光暴发,如群星坠落。   璇玑阁高阁,众人见山头剑意和长弓。   对崐仑这对师徒又眼红了一分,筑基期的弟子出手没什么好看,天才出手却不一样。   钟煜手上的弓拉如满月。沈怀霜跑到哪里,他就猎到何处。   大臂紧绷,下颌收紧,眼尾小痣正对着弓箭,放箭的刹那,长箭破风而去。   哒哒哒。   利落三声,长弓连发。   两支箭上刻了猎妖的追踪符,箭入妖心,妖气泯灭,荡然在天地间。   目光所及之处。   全凭两人之力,这山头扫起来也不过是大半天的事。   邈远道人玩了玩手里的灵石,对着那对师徒的姿态,慵懒地摊在遮阳伞下。   崐仑人陆陆续续都散了,长者去用席,年纪小的都跑去书阁。   他觉得这一百万灵石花得有点值。   他喝了手边的水,手边传音镜一亮,点开看:“璇玑阁地界有妖物。”   这妖物盘踞在破旧山寺内,修为不低,还是只梦魅。   邈远道人换了个稍端正些的姿态躺躺,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第29章 视线   崐仑众人在山寺外悬挂了镇魂铃。   庙宇高檐,四角上都挂了铃铛。   这铃铛风过时不响,只有察觉到妖气流动才会响起。   寺内,泥塑神像半褪,眉眼模糊,已看不清人相,帷帐耷垂,满地都是破败干草,香案瘸腿,歪歪斜斜,倒也勉强还能立在地上。   弟子三两成群汇聚,谈及今日可以回崐仑晚些,又免了一日课业。   言谈间,不免眉飞色舞,颇为畅快。   “魅虽是为人所化,却要反过来要袭人。”   “死者生前死状凄厉,怨气越深,伤人越厉害。”   “梦魅织梦杀人,便是常在人意志薄弱时,取梦境而杀之。”   “梦魅多为女子所化,容貌清丽、妩媚各有。梦寐不入梦,你拿张符箓拍了,它们都能灰飞烟灭。可入了梦,它便无所不能。”   “这座寺庙里原有两名女子,风雨夜入寺避雨,却遭歹人所害,后化为梦魅,盘踞山头。它取了的梦境,多为光怪陆离之梦,有些造梦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梦见过这样的东西。”   “那活下的人都是怎么从梦境中出来的?”   “自然是造梦者意志较梦魅强大,反其道而行之。但这里也有个问题,造梦者破除了梦魅的控制,还是要在自己的梦境里找寻破裂点。否则会迷失在梦中。”   “你想想,要是你梦见了一片密林、大雾,你深入其中,孤身一人,渐渐发现自己没有回头路,连来路也分不清……”   “哈!你别吓我了!”   半空,只听得叮铃一声。   红影翩然而下,来人乌发披展了整个脊背,抬眸时,眼波流转,如有艳色,却是美而不媚。   “这还是在讲故事呢?”邈远道人驱使手中捉妖绫,缠绕指尖一圈,绫缎如出水红莲般,捉妖绫尾端系了两颗铃铛。   崐仑弟子:“阁主!”   邈远道人低眉,笑道:“你们想和我一起出去玩么?”   他大方落座在沈怀霜身侧,眼睛朝下扫荡了一圈,又道:“捉这两只梦魅,别看他们在平日不堪一击,这妖怪都精明得很,轻易不让你碰到。你们不如封了修为,假做凡人,做点游戏,输了的讲鬼故事,顺带吸引魅出来。”   “师叔早让我们闭上灵流灵息了!”众弟子也不嫌这地方脏破,欢喜滚在一堆干草上。   沈怀霜闻言看了过去,那群弟子平日在崐仑学业勤勉,落在破庙里,倒像脱了约束的小动物。   “不错,不错。”邈远道人欢喜拍手,“亏得你们师叔不像那几个老头师兄,那些人古板死了,带都带不动!”   邈远道人从乾坤袖里掏出一对暗金色的环饰,指尖一点,那对环饰在地上跳动起来。   他又道:“这游戏就这么玩吧,听说那只小的耐不住好奇,总想看凡间事。”   “这环饰的声音什么时候停下,就由谁来讲一个故事。”   众人困意一消,又亮着眼睛问:“那在此之前呢?”   篝火前,邈远道人低眉,抬眸隔着火焰看向众人,低笑了一下:“抽这里的东西。你抽出来了,按照指示去做,不去做的话呢……那就下一轮抽两根,再罚一百灵石。”   通身刷了薄漆的小筒矗立在地上。   里头签子扎堆,七七八八,写了红字,不知道都有哪些稀奇古怪的说法。   邈远道人示意张永望去抽一根。   张永望随意抽了一支签,定睛一看,“啪”,他又把迅猛地那根签子塞了回去。面色瞬间阴晴不定起来。   太太太奇怪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惩罚!!   邈远道人取折扇点在自己下巴上,嘴角勾起,微妙地笑了下:“上面写了什么啊?”   那木签上明明白白在写着“邀身侧人相拥”!   张永望又看了钟煜一眼,收了自己放在地上的一袋子符箓,蹦到了沈怀霜身边:“你们自己看吧,反正我换个位置。”   钟煜瞥了张永望一眼,那眸子含着冷意,又收回,那么一眼,就差对应一句“你躲什么”。   邈远道人肆意又快活,大笑一声:“走!”   地上金环左右撞击,影子在地上忽大忽小。   篝火边,金环突然转了一个圈,明晃晃地滚落在地上。   “君子游戏,愿赌服输。”   游戏输了,赌注也不过是讲个故事,算不得是什么惩罚。   不过邈远道人性子实在跳脱,在他那个稀奇古怪的竹签筒里,写满了不可思议的惩戒。   ——好像他就是抱着坑人的目的来的。   竹签上,要么写着是:打开传音镜,对着镜子里的第三个人写一份告白信。等对面回信后,再把那封信大声朗读出来。   或者是:回答如果要从这里所有人中挑选一个道侣,你想选谁?又有什么理由。   总之,没有一个条件是在谱上的。   但游戏不过在捉妖之余的调剂,在场许多人又都是少年,便也按照循序,依次从竹签里抽出竹签。   惩罚稀奇古怪,张永望好巧不巧,又抽到了自己那支——邀身侧人相拥。   他左右张望了下,望了望沈怀霜,视线又对上钟煜,莫名背后觉得毛毛的。他素来和钟煜关系很好,但这一眼,钟煜眼神说不上和平时有什么区别。   他感觉自己要是抱了沈怀霜,他和钟煜常青的友谊可能要黄一段时间了。   那可不行。   张永望勉勉强强地和身边师兄抱了下,再回头,钟煜眉心像松下。张永望也如同释然般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你和你张师兄看这么久,是不想错过刚才的机会么?”邈远道人嬉皮笑脸了会儿,调侃完钟煜,又从竹签筒里抽了张签出来。他笑着低头,定睛看了,嘴角的笑渐渐消失。   “阁主,这里头写了什么?”   崐仑弟子纷纷望去。   众目睽睽之下,邈远眼角抽了抽,老实从怀里掏出传音镜,手指划拉两下。   他手里夹着的竹签,正是对传音镜中第三人表白那条。   传音镜的白光照在邈远道人脸上。   他凝神看了两眼,指尖又划了一下,笑容彻彻底底地凝固住了。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是谁赶着给他发了两千条消息,把陆不器的信息压在第三条了?   邈远眉头挑了挑,左手慢慢摸向挂在腰侧的钱袋子,那荷包款式漂亮,苏绣工艺和他一身红衣融成一体,里头也鼓鼓囊囊。   一百个灵石对寻常崐仑弟子来说,够上三天的花销。   对他这个阁主来说,那实在是屁都不是。   要不要为了不坑陆不器,不花这一百个灵石?   邈远道人嘴角又勾起。   但好像……陆不器不值得他花这个钱……   “表白,在写了。”邈远道人轻笑了声,乌黑发丝垂落在他肩上,他用指节卷了两下,另一只手飞快地写了起来。   “陆不器,初见你,在那黑水门下的一剑,便教我倾心。”   “喜欢你已久,只是苦于笨嘴拙舌。”   “倾慕者,邈远书。”   “好了!”邈远道人还是要点面子,没破底线把这肉麻的表白给念出来,他目光朝沈怀霜投去,道,“陆不器在闭关,我早前又发了两千条消息过去,还叫信鸽去发了实体信,眼下,他那儿八成要处理会儿。”   “你们先。”   话落,传音镜亮了,恰到好处地打了谁的脸。   陆不器回他了!   那发来的消息还是句话。   张永望探头过去,誓要贯彻把别人坑他的坑回去,道:“还请阁主点开,让我等一闻。”   邈远道人望了他一眼,迟疑片刻,点开了那条语录:“你听。”   黑水门门主沉郁的嗓音在破庙中回旋,像有一阵狂风陡然刮入,蒙上了一层寒意。   “发疯什么?”   “你不开口没人当你是哑巴。”   话语短促,回声却在破庙内久久回荡,如霜雪陡降。   这声音像是忍耐已久的人,陡然开了一道宣泄的闸口,淤堵的脾气倾泄,肆意地奔涌。   黑水门门主黑水剑法无人出其右,利口无人敢辩驳。   那出了名的掌门做派和脾气,小辈听了都怕。   邈远道人面上却是眉心敛起,对着镜子看了许久,哼了声,道:“今日就先给他两分薄面。”   他又喃喃两声:“他爱看不看。”   邈远道人瞥开眸子,指节翻转两下,利落收了传音镜,目光又朝四下望去:“下一位吧。”   话落,破庙内又是安静了一瞬。   崐仑弟子的目光汇聚在沈怀霜面上。崐仑的小师叔,哪怕别人平日里觉得他亲和,但修为、年岁差距摆在那儿,还是会感觉到距离感,也捎些许强烈的不真实感。   他也和他们坐在一起玩这种绝对不靠谱的游戏。   沈怀霜会抽到什么呢?   众目睽睽之下,沈怀霜从容收起自己的广袖,指尖触及那一个竹筒,从里头抽了一支木签。   指尖撩动竹筒里的木签,化圈搅动了一回。   他抽出一根木签,定睛一看,清明的目光流转,眉头微微一动。   这竹签是从前都没有抽重过的。   那竹签上写着——从第一人起,不得以手触碰,以唇齿相接,交换竹签。竹签落地者,罚抽两根。   沈怀霜垂下眸子眨了眨,翻转手腕,将那根签子送到了第一人手里。   崐仑弟子眼睛都瞪大了些。   这忒刺激了!   最开始抽到签文还算好,不用去咬沾染旁人嘴里的那部分签子。面贴面,都算是其次了。   崐仑弟子开始艰难传递那根签子,各自约定好,小口咬,避开别人咬过的位置,互相不要碰到彼此。   两侧身边都是男子的弟子,推搡起来,眼见那竹签要跑自己这儿,隔着两个人指挥起来:“别咬那么上面!剩下的位置不够了!你咬的位置脏不拉几的!”   “你这个人是不是故意的!咬那么慢,是不是要和师妹多贴一会儿!”   “你咬就算了,私底下手动什么!”   吵嚷声四起,弟子只不过静默了会儿,又喧闹起来。原本几人愁容满面,这游戏玩着玩着,起劲的人来了,还有人在别人身后推一把。   竹签落在邈远道人身前,他眸子转向右侧,余光所见,正好可以看见沈怀霜身后的钟煜。   望了那么一眼,邈远道人忽然嘴角勾起,像要看一出什么好戏。他支起了放在地上的黑靴,指节绕着红衣上的发丝两圈。手中折扇被他凌空抛起,下落,又抛起。   崐仑少年将那根竹签递来,折扇凌空展开,唰一声,接过嘴中的竹签。   竹签半空悬浮,朝沈怀霜飞去。   沈怀霜垂眸扫了眼,竹签被邈远用抛起的扇子打了过来,正好咬住了竹签一段。   “阁主!太不讲道理了!”   邈远道人耸耸肩,露出了极其无辜的神情:“没说不可以用外力。”   钟煜恍然如没听到那些喧闹的声音,他坐在沈怀霜身侧,朝地上那枚金环看去。   那枚金环说是停下讲故事的灵器,实际是探测妖物靠近的灵环。妖物靠近,这灵环运转会越来越慢,妖物贴近一丈之内,这灵环便会停下,令妖物显形。   灵环运转慢了……   是有什么东西已经进来了。   庙门砰地打开,幽风阵阵,寺庙内篝火跳动。   门口像是有什么在欺近,姑娘的娇笑声时而传来。声如豆蔻年华娘子,时而低低地笑,时而欢声肆意。   众人只觉得背后仿佛多了双眼睛,那双眼睛流窜过自己身上,又飞快地瞥走。   钟煜伸手,刹那间,他感觉到了一阵微风经过,肩上有序地被一只手拍了两下。   嗒。   嗒。   掌心拍着他的前肩,阴冷、僵硬,一点都没有活人的生气和柔软。   灵环跳动越见越慢……它原地动了两下,旋转速度堪如静止。   沈怀霜垂眸扫了眼,淡青色竹签衡在齿间,面上不见旁的神情,倒是像他咬着这东西都专注。   少年人年轻时插科打诨,总不避讳拿东西往嘴巴里咬。   或是一枝带着露水的玫瑰,或是半根稻草。   沈怀霜咬着着东西,让人有一种强烈的错乱感。他咬得太专注,低头时,昏暗的光落在他眼里,眼瞳里有流云般的倒影,天青色衣衫上的脖颈白皙,浑身上下充斥的禁欲感像再也兜不住,转而成了一种像让人遐想的妄念。   旁人眼中的沈怀霜如此,不过那点妄想,他们不敢落在眼里。   可钟煜却不那么觉得。   他就坐在沈怀霜身侧的位置,偏过眸子朝他看来,目光中倒映着篝火,如火点跳动。   火浪灼灼,面容被这火浪灼得热了,心口起伏两下,呼吸都变得长。   他对上了沈怀霜的目光,何曾与旁人有过这样默契的时候。   只是通过一个眼神,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第30章 长梦不醒   那颗小痣正对着沈怀霜眼前,在火光前亮了,勾人般灼灼。   竹签递来,他抬手揽过沈怀霜的腰身,倾下身子,身上黑袍覆盖在白衣广袖上,层叠着。   钟煜压在他身上,位置不太对,竟扑向了草垛,肩膀上重量一倾倒。   这一刹那,天旋地转。   疯魔得不像话。   他的腿贴到了沈怀霜的腰,沈怀霜朝他挪了过去,两肩几乎要靠在一起。   竹签相交,四目相对。   呼吸近在咫尺间,微热的鼻息喷洒在面颊、脖颈上,洒落之处不免微痒。   沈怀霜手背摁在无量剑上,目光交接间,他却如同看到了万蝶从眼前飞越,目眩,却也有些移不开眼。他像落入了一场风暴中,可这阵风暴席卷着他,把他裹向了风暴最平静的中央。   叮——   灵环落地,梦魅化形。   女子瞳孔漆黑一片,乍见如黑石,流转时,却不似别的姑娘灵动,薄薄萦绕着一层怨气和鬼气。她偏过头,朝两人又近了些。   刹那,沈怀霜抽出腰间无量剑,钟煜却先他抽开。他错开沈怀霜的指尖,摁住剑柄,剑尖方向无二,直刺化形的女子肩侧。   在梦魅近乎刺耳的尖叫声中,室内流风倒灌,崐仑弟子前后涌上来,取绳索的取绳索,扑妖封印的扑锁。   室内安静氛围荡然一扫,满是弟子喧嚣声。   钟煜低下头,呼吸沉了几分,背后薄汗四起,他另一只揽住沈怀霜的胳膊酸了,可那只臂膀却不想放下。   少年发上素色的发带垂了下来,悬在半空。   他后知后觉想到自己刚才和沈怀霜做了什么,微启唇,喘了两口。   钟煜拉起了沈怀霜,在四下交接声中,他垂下眼,收了手里的无量剑,咔地一声,合入了沈怀霜的剑鞘中。   “先生,起来吧。”   刚才两人那一抱,众人事后也不调侃。   倒是邈远道人扇了扇手里的折扇,眼角一抬,瞥向了沈怀霜,戏谑道:“沈道友君子游戏。”   视线投来,沈怀霜起身后,理了理凌乱的衣衫,回以一笑。   那一只梦魅被捉妖绫封锁在庙宇中央,悬空着,下了禁令,召引最大的那只来。   众人兴奋过后,又守了一个时辰。   时间流逝,崐仑人竟都在这破庙里守到了后半夜。   崐仑弟子强忍住困意,眼皮撑不住打架,却等不得梦魅来。   有人说话糊涂,语无伦次。   许多弟子是第一次守夜镇妖,沈怀霜只怕他们撑不住,出现闪失。弟子跨入门内修真后,不如寻常凡人,随睡随起,休息片刻,很快能恢复不少精力。   邈远道人拿了捉妖绫,飞上寺庙顶端,他身侧也带了一支崐仑的小队,如之前那般隐匿气息。   今日分明劳累了一天,钟煜坐在草垛上,篝火冲天,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   沈怀霜朝钟煜看了过去:“怎么不躺会儿?”   钟煜低头,攥着手里捏着的符箓:“先生,我想替你守一会儿。”   沈怀霜依言笑了一下:“用不着。”   钟煜视线落在沈怀霜眉心,鼻梁挪动,转动一下:“你身子是铁打的也遭不住,都守两个时辰了。”   沈怀霜眉眼间,已见倦色。   和沈怀霜相处这些时日,他知道这人能扛则扛。   骨子里有块硬东西,怎么劝都是不肯听的。   钟煜指尖转了转手里的符箓,他朝前,离开草垛,道:“你也会累。”   他微微偏过头,眸光流转,目光一眨不眨地朝沈怀霜看去。   沈怀霜他不知多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他习惯了站在所有人前面,习惯了去守护。   独身在玄清门的一百年,也没有人问过他累不累,要不要休息。好像只要太阳东升西落,他就像日晷一样,永远不会停下。   所有人都默认觉得,有沈怀霜在,一切都没有了问题,却没有人想过,他也会累,他也会在危机时感到紧张。   这个人站在了所有人面前,好像理应他就能无所不能。   钟煜从怀里取出一个安睡的香囊,香囊织着墨绿金丝,摆放在两人中间:“我们轮着休息。”   清淡的药香弥散在两人中间,呼吸间,满是沁人心脾的安神香。   “轮着休息做什么?”沈怀霜道,“门外有阁主。”   话听着像是坑邈远道人,他却是故意那么说的,两人要轮着休息,怕是钟煜还没休息,那只梦魅就来了。   钟煜声音压得很轻:“你昨夜本就睡得不好,又一路来了崐仑,马不停蹄。你不歇会儿,我也不放心。”   沈怀霜没忍住,笑了声。   他其实还想和钟煜说一会儿,可不过片刻,疲惫感席卷而来。那香囊味道实在太清淡不过,沈怀霜闭眼后,眼皮竟难再抬起来。   沈怀霜:“那你也躺下来,我已经在休息了。”   身边草垛一响,钟煜朝他靠了过来,他支起胳膊,翻了一个身,隔了半人的距离看着沈怀霜。   他低下头,目光流连。长睫缓缓掀动,扫过眼下的痣。那双眼睛黑沉,如同无边的墨空。咫尺间,他觉得沈怀霜周身上像萦绕着挥不散的薄雾,交缠着,流沙似的,引人陷进去。   水光一撞,撞向钟煜心口。   一下很用力。   钟煜望着沈怀霜,匆匆收了神,翻过身。   他强撑着并不打算睡,转过身后,他收着腰侧的平生剑,抱在怀中,可听着身边和缓的呼吸,安定感裹挟而来。   这层热意薄薄地留在两人中间,薄衫贴着薄衫,热意互相传来。他依言躺在沈怀霜身侧,啪地,靠上了沈怀霜的背。   钟煜睁着眼,目光落在破庙间的房梁上,一顿,一时竟什么也没想。   等他放空久了,也不知道是沈怀霜让他觉得实在太安定,还是那香囊安神效果太好。   钟煜眼皮一沉,竟也想歇下。   他坠入了一场极悠长的梦境,梦境片段破碎,近乎光怪陆离。   那场梦境叫他觉得惊悸,无数次他逼近梦醒时分,想要强撑着叫自己醒来,但在那梦境中,厉鬼罗刹拖拽着他,教他不自觉抽剑。   可动了梦里的剑,再醒过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不过片刻,钟煜忽然变动了呼吸,身躯定在原地,颤抖不已。   沈怀霜侧身看了过去。   钟煜浑身发颤,紧攥着自己的领口,汗水从他额头流下,牙齿紧咬,如被梦魇住了。   “子渊。”   “子渊?”沈怀霜拍了拍钟煜的肩膀。   他眉头一皱,伸手又拍了拍。   屋外呼啸一声,暴雨如注,惊雷平地乍开,轰然巨响,整个屋顶都掀翻。   雨水细细密密打了下来,好多弟子转醒,起身,望着屋外,一见镇魂铃没动静。   沈怀霜再难躺下。   他伸出手,推了推依旧在梦中的钟煜:“子渊,你醒一醒。”   “子渊。”   咣一声,又一道惊雷。   白光闪过,小屋内亮如白昼。弟子再一次惊醒,白光照在钟煜禁闭的眼睛上,他呼吸紊乱,胸前起伏不断。   钟煜陡然转醒,他猛然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不定,等视线清明一些了,他看见了神色焦虑的沈怀霜。   破庙外风雨摇曳,钟煜从大梦中醒了过来,背后却是被汗水打湿。   风吹过来,面对近在咫尺的人,他浑身一激灵,眼底血色微褪,只以为自己看到了假象。   他定定望着沈怀霜,清了清神,道:“你等了我多久。”   沈怀霜:“喊了你半盏茶辰光,你没醒来。”   沈怀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开口前,钟煜清了清嗓子:“我……”话落的刹那,叮铃一声,镇妖铃响了起来。   静室内幽幽的铃声分明清脆,陡然一声声响起,却在静谧中令人不安。钟煜下意识地推开沈怀霜,拦着他,立在他身前。   话语戛然而止。   庙宇内不漏雨,一对崐仑弟子赶来,身上均是沾满雨水,打湿了整件衣衫。   门口有男有女,为首的崐仑女弟子下巴上挂了雨水,眼睛红了一片,一入内急道:“师叔!”她喊完那一声,陡然扑向门前弟子。   “退下!”   无量剑长剑挡下那红光似的一击。剑锋划过女鬼指尖,噗地削去一指。   暗红色血迹滴答落在地上。   沈怀霜从侧方起身,衣袂飘摇,收银剑入手,拦在了那名弟子。   站在这女弟子身侧的弟子恍然醒悟,“啊”地一声,跌坐在地上。   梦魅厉哮,断了一指后,她面容扭曲,忽然催动断指上的血迹。   残血如蛇化形,朝沈怀霜面门袭击而去。   三支满是金光的剑倏地投去。   两箭斩断血迹,一箭射穿梦魅心口。   梦魅捂住了自己心口,她冷笑两声,握住肩上的箭,咯地一声,长箭折断,鲜血从她心口汩汩地涌出,在地上蜿蜒成了诡异的暗红。乌黑的头发迅速铺散满她的身躯,褪去崐仑那身黑衣。而取而代之的,是她身上夺目的血红。   “逼得我不得进来,如无必要,我也不想伤你们那么多人!”   “可今日既已如此。”她朝钟煜冷笑了一下,道,“小郎君,这回你可就别怨我了。”   梦魅眼中满含讥讽,扯着嘴角,脸上明艳又鬼气森然,满室尽是血红。   指尖第二滴水珠落地时,四周环境大变,众人置身于沙尘中。她足踝轻点,含着鬼气的眼睛溜溜地转动,在阴森中竟有惊心动魄的美感。   房上的黑鸦惊飞一片,邈远道人飞落屋檐,也扑了进来。   入了幻境的刹那,天际上,血光漫天,冥河流淌。   天上是男女老少放肆大笑,哭天喊地的悲戚面容,如同身至修罗地狱,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一紧。   邈远道人手中折扇开了利刃,望着天际,竟迟迟未出手。   这鬼地方阴云密布,一会儿是妖云,一会儿是不知道什么东西藏在身后。   钟煜他刚才做的这个鬼梦到底是什么。   梦魅肆意大笑,笑容嘲讽:“逞英雄,你连自救都不能,还救别人!”   钟煜忽嘴角一扯,黑沉的眸中露着厉光,额上青筋泛起,冷汗涔涔:“你笑什么?”   狂风席卷,梦境迁移,天际流云变换,天上黑云欺压,那朵朝众人扑去的妖云浮空,万鬼齐鸣,朝下荡去,覆盖向了别处。   百鬼齐哭,似是悲鸣,又似是狂笑。   这嚎哭般的笑声一声声回荡,像盘旋在天际。梦魅忽然她瞪大了眼睛,那抹笑还在她嘴角上。   钟煜喘了两口气,忍住催使的不适,道:“撕碎她。” 第31章 先生,我接住你了   黑云覆盖,那只梦魅被顷刻撕成了齑粉,其中厉鬼像遇到什么珍馐,如大鱼吞食饲料,争先恐后地抢夺起那些碎成粉末的魅身。   齑粉随风飘扬,黑云中,万鬼争先,竟也互相吞吃,以夺取更多的资源。   众人背后冷汗沉沉冒出。崐仑弟子人都看傻了,嘴巴开合,喃喃道:“这什么鬼东西!”   钟煜额头渐浮现汗珠。   咚。咚。咚。   大体突然震颤起来,像是没有什么庞然大物陡然欺近,那落地的声音如同巨物的脚步声,碎石晃动,崐仑弟子左右顾盼,心底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感。   钟煜:“不要停在这里!”   周遭昏暗,阴云翻涌之余,那团妖云忽然停下了吞食,所有妖首齐齐回首,在看清那团庞大黑影里的蓝色臂膀后,它们各自神情惊悚,竟齐齐达成了一致,争先恐后地朝前奔去。   那团黑雾后,到底是什么?   有崐仑弟子架不住好奇,与同伴奔窜在前,又凝神望了望,呼吸如停滞,心口猛地一跳,停顿一瞬,又快如兔子地跳了起来。   眼前所见,几乎令他们头皮发麻。   黑云后探出了蓝面修罗的全身,这修罗长着八臂三颅,臂膀上绘着金色莲花纹,身形巨硕。   探出的三颗头颅,凝神皱眉,杂糅愤怒与悲悯。最中间的痴容,眼眸眯起,狰狞含悲,催使佩着金饰的臂膀,一爪捅向了梦魅的腹部,另一张脸带着怒意,递出手里的刀。   修罗最后一张面孔带着慈悲的笑,眼瞳一转,视线落在崐仑众人身上,嘴角勾起,笑音回荡,不男不女般狂笑。   巨大的脚步踩在地上,朝众人挪去。   活了这么些年,邈远道人也没见过这阵仗,心中大骂见鬼。   真去他娘的什么一起出去玩玩,早知如此,他不如骗崐仑那几个老头一起来。   地上隐见崩塌趋势,邈远道人催使红绫起来:“走!”   红绫瞬间化成巨龙般的大小。   邈远道人拉着崐仑弟子的臂膀,可恨时间不够,急急催促:“快快快!!”   梦境变得遥遥欲坠,修罗一步当崐仑人百步,踩踏过的地面龟裂。   大地震颤,尘土卷起。修罗另一只手持降魔杵凌空砍下。   万分焦急时,他只听得铮地一声剑鸣。   沈怀霜挡在众人身前,斩上修罗一臂,眉头紧拧:“你先带人走!”   这一声威压,带着喝令。   两重剑光又起,无量剑剑刃已砍向修罗的眼瞳。   修罗身形巨大,悲面的双瞳汇聚,聚焦在他鼻梁的剑上。   无量剑仅有修罗鼻梁长,砍上如遇石板。   怒面瞪大眼,瞪向沈怀霜,臂膀已拿长刀,朝他头颅砍去。   砍刀与无量剑较劲,竟不能下刀。   沈怀霜衣衫飘荡,目光凛冽,青衣飘荡在天际,又一剑递出,修罗臂上砍刀对上。   邈远道人急急驱使着身下捉妖绫,举起手中扇刃,目光浏览,找到幻境最脆弱的地方,一刀捅去。   天光落入,他推这崐仑人往上,越推手上越急,频频回首,只怕这一对人都来不及走。   焦灼时,身前却多了个少年,帮他托了一把。   “钟小友!这一道口子撑不住太久!”邈远道人反手拽住钟煜,“我拉住你了!快去喊你先生过来。”   那道缝隙堪堪合上,钟煜却猛然推了他一把。   手上力道骤然一空,邈远道人身下红绫带着崐仑人朝缝隙外飘飘荡荡而去,他低下头,眼眶微睁。   “钟小友!!”   “阁主,出去之后,还想办法请人来破这梦境!”   缝隙合上,他望见钟煜的最后一眼是他飞驰而去的身影。   钟煜额上满是豆大汗珠,催使身下长剑。   乱套了……真的乱套了……   修罗抬起四只臂膀,朝沈怀霜抓去,拇指还未碰到沈怀霜衣带,沈怀霜被一道强劲的力量扑走。   腰上紧紧揽了双手,带着他腾空。   坠落——   失重——   两人朝悬崖下的一处长河坠去。   在那长久的坠落中,沈怀霜拉过钟煜的手,却被对面反拉住。   两人以紧紧相拥的姿态靠在一起。   沈怀霜急促地呼吸了一口,触发了某段封存已久的记忆。   他推开钟煜一把,剑光破开暗空,强忍住记忆上涌的不适:“你为什么要下来!”   钟煜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紧紧反抱住他。   他的声音几近咬牙切齿,恨声之中,几乎颤抖:“我不能留你一人在下面!”   落地前,钟煜踩过几处碎石,攥住沈怀霜的手,抓住崖上一处藤蔓,单手拉着枝条。   他手背上青筋爆起,带着沈怀霜荡入了山洞。   沈怀霜脚底腾空,手揽过钟煜的背,听到头顶上人喊了声:“抱住我!”   身下悬空,风驰电掣间,他抬臂,依言揽过钟煜脖颈。   钟煜如再不能支撑,怀中抱着沈怀霜,落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背上闷痛至极,几乎是摔进了山洞。   他的意识也已接近涣散的边缘,落地后,强撑意识,在怀里护了护沈怀霜。   沈怀霜半点没有伤到,整个人被钟煜压在山洞角落,身下土石硬冷,头顶上呼吸灼热,他被抱在钟煜怀里,正是一个他压在少年身上的姿势。   大臂贴着大臂,白衣压着黑色长衫,交叠在一起。   他跪坐在钟煜腹部,才觉有些尴尬,背后发了层冷汗,低头。   沈怀霜支起身,捧起钟煜的脸。掌下,少年意识朦胧。   山洞外,山石震荡,脚步声正朝这处山洞传来。   黑暗中,沈怀霜借助微光,看清了钟煜的面容。   这应该就是钟煜下午瞒他的事。   修罗梦境。   从前,他修道只听说过修罗一道,却不曾真正遇过修罗道修士。   钟煜仍在强撑,醒来后,眼底红得可怕,像是刚才驱使修罗梦境的后遗症袭来。   他是要被梦境反噬么?   “钟煜。”沈怀霜唤了一声。   “你看着我。”沈怀霜又低头道,“你还记得那日在药泉我对你说过什么么?”   钟煜喉头一滚,抬眸对上了沈怀霜不避不退的目光。   他心口起伏,在那些海啸般的声音在脑海中涌现时,忍下了想要吐血的冲动:“我记得。”   钟煜深深吸了一口气,避开沈怀霜的目光,他起身捂住额头,反反复复喘了很久。   这话分明说的是师徒间的情谊,他头却很烫,就像有一口气吊在那里不上不下,一瞬分神,连他入梦走火入魔都被压了下去。   又一道汹涌的灵力爆蹿而来,在钟煜几乎不能反应过来时,沈怀霜又念起了一段清心咒。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声音如清水铃音,荡去他颅内的尖叫声。   脑中最汹涌的声音被压了下去,就在他双目即将变得清明时,钟煜伸出手,忽然十指反扣住了沈怀霜,手劲之大,扣得沈怀霜指尖发痛。   沈怀霜又道:“如你想破除这个梦境,还有个法子。如果你能再驾驭一次梦境,找到你平日梦醒破口处,我们就还能出去,我要你实话告诉我,你有这情况多久了?”   钟煜答:“我从来不曾梦见过如此梦境。筑基后,梦境不可控,醒不过来就只能等到早上。此道若是在元婴后,修罗梦境入梦和出梦都能控制。”   良久,他反问道:“先生,我不想你出面。”   沈怀霜:“我信你。”   坚定如此,只有三个字。   钟煜眼底漆黑一片,又倒映着红光,额头落汗如豆。   沈怀霜能清晰地看得出,少年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挣扎,脖颈青筋隐现,越见清晰。   他由钟煜扣着,道:“你以修罗入道,想过用什么引导么?”   钟煜欺他到了山洞的角落,整个人半个身子压在沈怀霜身上,沉沉吐出一口气,道:“先生,我清醒的时间不多了,如果现在不出去,等会儿就更不能。”   “击杀妖物会使我增长修为,你让我出去,能不能一起走,你能不能给我留足一炷香的时间。”   沈怀霜背后靠着石壁,身子并不好受,肩上分明很疼,他肯定道:“可以。”   砰地一声。   黑云中裹挟了巨大蓝手,朝洞穴口拍来,搅动了半个山洞。   钟煜重重推开了沈怀霜。   他抽出了背后白羽弓,山洞环绕妖鬼之际,结界如此,无非就是想要他们同归于尽。   钟煜抽弓时,风声猎猎,仿佛天地间的风沙聚拢于此,他回首,对沈怀霜说了一句话:“先生给我一炷香时间,我若是没有给你回音,我死之前,定会给你留下缺口,你就用无量剑破结界走。”   狭小的山洞前,风声呼啸入耳,钟煜那一眼决绝,眸子含着冷意,他转过头,道:“它们要看我疯魔,把我拆吃入骨。我就偏不让它们如愿!” 第32章 他是关不住的自由   山洞外,风沙流动,漫天呼啸声,如同百妖齐鸣的嘶吼。   妖魔在半空中嘶叫着,四肢、人头,纷纷扬扬落地。   天际如同下了一场猩红的雨,沈怀霜盯着脚边的血泊,无量剑在他手里,他手掌紧了紧,又松开。   漫天沙尘,少年被金雾环绕,那团雾气朦胧。   梦魅编制的梦境有个无法破除的陷阱,当事人如果无法从梦中醒来,就算所有人都可以逃走,他也会深陷其中,魂、灵与梦境外的肉体阻隔,无异于消亡在另一个世界。   一炷香的时间快到了,钟煜还没有回来。   沈怀霜生平第一回体味到了什么叫心急如焚,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他手边的无量剑出鞘又入鞘,剑身震颤,又一次次被沈怀霜摁了回去。   无量剑自玄清门而来,认了沈怀霜为主人,已有了剑灵,危机时,它无法置沈怀霜于险境,只恨不能开口。   一炷香时间到。   剑身颤动,又一次出剑。   “先生,走!”   少年从天际落地,如同一团金光,裹挟着风声,朝沈怀霜而来,他攥过沈怀霜的手,带着他,无畏地朝前奔去。   两手相触,少年反握着他的力道很大。   他几乎是被钟煜捞走,少年抓住了他的手腕,掌心的热度滚烫,将那双冰冷的手包裹住。   天地间两个黑白的身影,跑得越来越快。   钟煜脸上落了一道血痕,阴风扑面而来,他心头却如滚过岩浆,从下往上像给他蹿起了一把不灭的火。   在奔窜的路上,他们仿佛走过一片一望无垠的草地。   脚下踏过的不是隆隆荒土,贫瘠开裂的土壤上仿佛生了花,浓厚的怨气扑面而来,却又被他们拂在脑后。   暗河水茫茫一片,灰色水流涌上脚边,艳红的曼陀罗盛开在彼岸,摇曳舒展。   无数次,在梦境里,他杀不动了,就会渡过暗河的水在小洲。   小洲不能御剑过去,只能涉水而行。   沈怀霜瞥了眼河水中的怨气,瞧见一片残叶从眼前飘过,道:“我带你走。”   钟煜却懒得和沈怀霜议论。   他直接揽过沈怀霜,手勾过沈怀霜的腰,俯身一背,带着他稳稳落在背上,踏入满是怨灵的暗河水中。   “钟煜,你放我下来,池水怨灵那么重,你不能——”沈怀霜手放在钟煜肩上,攥了攥那件鸦青的衣角。   “正因为这池水满池怨灵,就更没有留着你同我一起涉水的道理。”   钟煜黑沉的眼晃过水光,过河之余,怨气缠绕,激得钟煜浑身起了一层薄汗。   如同在无数次的梦境里一样,他习惯性忽略了脚下钻心的不适,像是顶起了他的整片天地。   “抱稳我。”   少年步伐稳健,点过波上残肢,涉水而去。   暗河的水飞溅在他裤腿上,顺着裤腿的边缘,一点点往上蔓延。可他浑然不觉足下的疼痛。   额头滚下的汗水,滚落入了暗河。   池水倒映下,他像一缕徜徉在天地间的风,不由分说地裹挟而过,是那样汹涌,又充沛着关不住的自由。   沈怀霜重心不稳,攀住钟煜肩膀,暗风撩动了他的长睫。   耳畔风过,呼啸飘去。   脑海中就像有一根弦在播弹,撩动了他长久沉寂的情绪,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尘封已久的角落上。   钟煜踩过三块浮石,马尾摇晃,腰身一直,踏上了小洲的岸。   结界就在两人眼前,钟煜缓缓松开环住沈怀霜的手,他单手抽出无量剑,剑光如雪光,直劈向裂隙。   剑尖点向缝隙,挑动剑尖,轻巧如鱼潜水。   大地震颤,地上开裂长龙般的缝隙,光华大盛。   两人眼前出现一个容一人走的通道,边缘泛着莹莹光晕。   钟煜跨了过去,拉过沈怀霜的手,一俯身,从洞口中走了出去。   崐仑弟子环绕了一圈,以崐仑掌门为首围上前。   见两人一同现身,宋掌门吓得要死,见沈怀霜和钟煜全须全尾回来了,长长叹了声,腿脚一软,急急地跑了过去。   “师弟。”宋掌门伸手扶住了两人,揉了两下眼睛,“回来了……都回来了。”   宋掌门回望了钟煜一眼,眼神中百感交集:“你徒弟也算是……也算是时刻念着你的,你若一人孤身在下,我更不放心。”   “都是狗屁!”一声冷哼打断了宋掌门的话,“现在知道师徒情深了,之前干嘛去了?”   宋仁心打断上前。   明知宋仁心是关心,沈怀霜想到白天那句话,还是知道让人牵肠挂肚一整日的滋味不好受。   他低声应答了声,顺了顺宋仁心的气:“师兄,别生气了。”   旁人总是第一眼被沈怀霜的气质所吸引,看他出尘,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其实他长得清秀,放下师长架子,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宋仁心满面通红,深吸了口气:“哼。”   他手里捏着一瓶净水,要洒不洒。   “我来。”钟煜在沈怀霜伸手时,反握过他手,扶他站起来。   他抬手接过宋仁心那瓶水,拉住沈怀霜的一角衣摆,一点点从身下抽出来,淋了水。伸手,展平了那件挑着暗纹的衣摆,指尖触摸过纹理,整齐地给他理好。   “长老,这事不怨我先生。”钟煜截走了话头,归还了那净瓶,“还请长老不要记挂心上。”   “哼,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我管不着了。”宋仁心嘴巴撇了撇,别过头,转身走后,扬了扬自己的手,“回去之前,我不许他再催动灵气。”   汗水浸透了钟煜的额角,他送走了宋仁心。   回首,额头上擦过一角天青色的衣衫,广袖拂动间,味道清淡,触之软柔。   旁边崐仑弟子想到钟煜奋不顾身的一跃,道:“钟小友,师徒间同你和你师尊感情这般好的,不多。”   钟煜闻言,像是肯定过一遍,目光落在沈怀霜离去的身上,应了一声。   邈远道人昂首,对沈怀霜回了一礼:“宴席早已备下,请。”   亏得邈远道人一出手就百万灵石,整场宴席他选在璇玑阁湖心亭旁,又大开后厨宰杀灵鱼。   一来算酬谢崐仑众人,二来也算给众人事后压压惊。   天际微微下了些小雨,细细密密地从天际落下,散落在沈怀霜如缎的发丝上,他的眼睫上也沾满了雨水。   湖心亭离后山也尚有些距离。   钟煜抬手,接过后,又把衣服展开。   展衣声清脆,黑袍在夜色中展开,暗纹流动,飘拂着衣香和沉水香,落在沈怀霜身上,微微带着凉意。   沈怀霜眨了下眼睛,抖落些许雨水。   钟煜抬手,又替沈怀霜拢了拢领口,从肩上一路整理到腰带,他靠近时,像浑身冒着热气的暖炉,又俯身,蹲在沈怀霜腰侧衣摆。   沈怀霜抓起了钟煜:“灵气蔽体,我又不冷,衣服你拿去。”   钟煜没动,整理过了衣摆,才直起身,道:“所以说我灵气充沛不怕。”   他抽出腰间的平生剑,想了想这正是雨夜,许多崐仑弟子冒雨走了,干脆从乾坤袖里取出一艘小小的船。   “冒雨回去,先生又要催动灵气。”钟煜道,“早前弟子从气宗长老那里学了神行术,今日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   神行术机巧复杂,咒语曲曲绕绕,那是极其长而绕口的一段话,钟煜诵得流畅,指尖相对,又做结印,金光在指尖迸发,“如令召来”四字落下,小船在两人面前无限放大。   一臂长的小舟变成了一座渔舟大小,乌篷船摇摇晃晃,漂浮在空中,船尾也有船舷,如在水中沉浮。虽不至于如崐仑飞舟巨硕,却也足以容纳十人之多。   钟煜踏上小舟,轻巧踏了上去,黑靴踩在船艄上,朝沈怀霜伸出手。他回首,马尾扬动,眼眸抬起,那双手掌心朝上,虎口处有些薄薄的弓茧,静静等着。   时间好像回到了沈怀霜当年带钟煜去皇城时,他上了马车。   相同的情境在此刻重合,就像木块榫卯钉在一起。   沈怀霜拢过钟煜披在他身上的衣服,递出手,竟恍如隔世,他没再召出自己的无量剑,步伐轻快,白靴踏上了木舟,低头钻进了乌篷船中。   乌篷船在两人入内后少许摇晃了下,又归于平稳。   宋掌门还是用他那一座山头带着弟子,冒雨赶回,他负手立在剑上,两鬓微白,却见当年潇洒。   弟子们都缩在“青山”灵武躲雨的地方,看到半空中飘来的乌篷船,他们纷纷探头看去。   “是钟师弟和小师叔!”   “我也好想上去!”   乌篷船注入了一道强劲的灵力,并驾齐驱地与“青山”灵武同行。   沈怀霜坐在船中,从木窗口低头往下看,底下流影不断变化,细雨也如银针飘过,这船行驶得那么快,木窗上很快堆积了成片的雨水,他抬手抹了抹。   乌篷船口,少年留给他挺立的背影,在光影交接处,如同剪影。   耳畔风声过,钟煜忽然回首,看向了他。   钟煜低头,俯身走了进来。乌黑的马尾被薄雨沾湿,走过来时,带动一阵清冷的水汽。   沈怀霜弯起嘴角,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他的面庞如玉,神情淡泊,此时却绘上了人间颜色。黑衣覆盖白衫,白袖翻涌,无量剑隐在黑袍下,似画中人入了人间。   油灯落在钟煜掌中,火石碰擦,点上了烛芯。   小小的油灯承起了满室的亮光,乌篷下亮了起来,昏黄的烛火映在两个人的下巴上,照亮了面庞。   哪怕船内不至于漆黑,烛火给这一室增添别样的暖意。   沈怀霜低头,用掌心将烛火收了起来,目光长久地注视在烛火上,再抬头,看向钟煜时,眼前少许黑了片刻,只有眼前人是亮的。   他有一个极其细微的习惯,百年来,他喜欢在漆黑的屋子里点亮一盏灯。   这习惯太过于细小。   哪怕从前他在玄清门和一众门徒生活了多年,没有任何人发现他有这样的习惯。   钟煜忽而抬眸,问道:“先生怎么这么看我?”   沈怀霜没急着作答。   从前那个把他扑在马车上,恨声问他,我若求道的莽撞少年,不经意间竟长成了今日洒脱的模样。   肆意、孤高,远超他想象,就像从樊笼中放出了久困的鹰隼。   他头脑中如跑马灯走过,回想起之前的一幕幕,那些流动的记忆与现今重合,拼出了眼前人的影像。   沈怀霜缓缓抬头,道:“我看看怎么了?” 第33章 天命如是   璇玑阁宴席,莹莹灵火在四处高挂。   高朋满座,四周均是座位,桌上成排放了时下鲜蔬、炙烤羊肉、纯白色鱼丸汤……   沈怀霜与钟煜一前一后到了。两人本是惹人瞩目的标致,前者内敛清雅、风度斐然,后者少年意气、风华正茂,像是阴阳玉璧双生。   “见过阁主。”两人一同行了礼,黑袍白衣飘荡,举起的臂膀,抱拳的姿势竟都是一样。   邈远道人一早就在山上关注到了沈怀霜这对师徒,低头朝身边道童一笑,他嘴角微微弯起,迎了过去:“两位还请上座,我一早就见你们师徒感情好,临时换了张大桌,可还坐得惯?”   沈怀颔首,客气道:“阁主有心。”   邈远道人又笑,在掌心上敲了敲白玉扇,眉宇间尽显少年意气:“分内事。”   周围弟子都是单人单座,沈怀霜和钟煜面前长桌宽敞,桌上也放了两人用的餐食,倒和那些结了道侣的人规格无二。   篝火冲天,满场萦绕飘香的油火味。   众人面前各自架起一个烤炉,腌制好的野猪肉,青鱼,装在琉璃盘内呈上,一时道童层出不穷。   座上,长老讲话者甚多。   讲话时,弟子都不敢动筷,只得闻着饭香,默默听着。   今日桌上有片生鱼做的薄片。   鱼块片得雪白,薄如蝉翼,夹起时得看夹菜功夫。   沈怀霜尝得出那鱼片是用海水养的灵鱼,一口一口细细咀嚼,分明觉得味道不错,又夹了一块。   吃生鱼的喜好在中原不多见。   旁人桌上也都没人动几筷子,沈怀霜坐的位置不显眼,辈分又高,撩筷子时不动声色,手里的筷子撩走了盘中最后一片薄鱼片,沾了沾酱汁。   长老还在说“请神送神,送神请神”的话,弟子昏昏沉沉,点头如小鸡啄米。   沈怀霜吃完这最后一口,唇齿间,满是鱼肉细腻的口感和独到的鲜甜味。   他才想放下筷子,干净的餐盘上多了一盘满满的鱼片。   “你喜欢就多用些。”钟煜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沈怀霜嘴里还含着那鱼片,坐直了些许,他望着自己桌上那盆生鱼,抬袖,吞下了那一口鱼片。   沈怀霜低头,指节放在筷子上,动了动。他还来不及拿锦帕擦嘴,咳嗽了声道:“你不喜欢用么?”   钟煜见沈怀霜眼底微见茫然,忍住笑,推了那盘鱼片过去:“你用就好。”   他嘴角弯起,像再忍不住,噙着那道再也藏不住的弧度。   崐仑山下的许多白猫。沈怀霜的那只橘猫经常混进去,和几只漂亮白猫示好。   那些白猫喜欢在崐仑的灵池中抓取灵鱼吃,灵鱼不能被随意盗窃。有只好脾气的猫儿在偷吃灵鱼时被抓住了,被人提着后颈肉,舔舔嘴巴,低头露出羞赧的神情。   其实他觉得沈怀霜好像……和崐仑的那只猫儿有点像。   长老结束了一段长而难听的寄语,弟子纷纷大喜动筷,埋头大吃。   钟煜桌上菜色几乎是雨露均沾,唯独那盆葡萄多动了些。   “葡萄给你。”沈怀霜拿走自己桌上的葡萄,取过白瓷果盘,递了过去。   等待时,葡萄上水珠落下,透明的水珠凝结在沈怀霜指尖,缓慢地落过腕骨,落入臂膀。   水珠又要往下滴落,钟煜从怀中取出锦帕,贴在沈怀霜手腕上。那块锦帕柔滑,顺着手掌内侧,替他擦了过去。   钟煜无比自然地抬头,往席上望去,恰好撞见了上首璇玑阁的一对道侣。   这女子是邈远道人的师妹,脖子上有一块青云纹,小而精美。   她手放在席上,由着她道侣替她擦手,那郎君边擦边摇头,无奈道:“你别再动了,再动要弄衣袖上了。”   钟煜觉得掌中的手变得烫了起来,像握着块火炭。   心头像是有什么细微的东西被拨动,仿佛……他和沈怀霜的关系也该亲密若此。   “钟师弟!你看那对道侣太入神了……”张永望压低声音笑话道,“在崐仑这么些日子,我听闻喜欢你的仙子不少,可你也不能每个都拒绝吧。”   钟煜旋即答:“没兴趣。”   他以忙于修道为由,拒绝所有仙子的示好。   可身为钟煜的师兄,张永望却被各色仙子问得透透。   比如,钟煜去哪里看书,到哪里练武。张永望不慎被丢进仙子堆后,竟也和许多仙子结交成了朋友。   钟煜没回答他,张永望朝沈怀霜看去,又道:“道侣,这事师叔怎么想?师叔修道也有数十年之久了,在其间,竟丝毫无此想法。”   沈怀霜目光投去,思虑了会儿,摇了摇头:“不曾想过。”   钟煜望了过去,眼角微微跳动,眼神如凝结了起来。   他隐约觉得自己头脑中像绷了根红线,只要他触上去,或是牵动丝毫,脑中就会隐隐作痛。   那如果沈怀霜结道侣,他会去结识什么样的人?   毋庸置疑,能和沈怀霜结道侣的必然能跻身宗师行列,为人所景仰的存在。   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内秀的?   聪敏的?   交谈间,天际渐白,邈远道人从席上走下,他见钟煜一脸正经,目光落在他抓着沈怀霜的手上。   邈远道人又想到沈怀霜垫后时的钟煜那一跃,脑中一转,忽然有意私下传音,正色道:“钟小友,你尊师重道是好,但是你待你师尊这样子,倒让我想到道侣间的事迹了。你有喜欢的人么。”   邈远道人本意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钟煜脸色变了几变,骤然松开握住沈怀霜的手。   他抬眸望了过去,目光空了一瞬。   其实寻常玩笑,他也不至于如此,可因为那一句“道侣”,心底像搅动的一池水,纷纷乱乱。   在崐仑时,少年风华正茂,身边人环绕,总有几个人给钟煜私底下递过信笺,胆子再大些的,便会直接笑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人。   崐仑的女孩子性格不一,有活泼的,也有文静的。她们正当年华,巧笑倩兮,模样都像从水里洗出来的明珠,都是出挑的。   他是那样一个清楚自己“要什么”的人。   可他若问自己,要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心底却全无概念。   钟煜甚至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这个问题。   他偏过头,目光下意识朝沈怀霜瞥去,在目光挪动的刹那,他偏回眸子,道:“阁主说笑。”   邈远道人收扇笑了一下,锤了锤肩膀,朝两人一拱手:“哟,玩笑别往心里去。”   沈怀霜起身前,看向钟煜,传音道:“阁主同你说了什么?”   钟煜落了座,指尖点在冷气频出的杯盏上,神思不属道:“阁主插科打诨,没什么。”   邈远道人又道:“多谢沈道友倾力为璇玑阁解决一桩大事,早前听闻沈道友因魔音摄心一事体质有损,若不介意,不如拿阁内天命镜一用?”   沈怀霜微敛起脸上的神色,夜风飘拂,广袖垂在他身侧。   沈怀霜从席间而下,和邈远道人走了一段,正色道:“那再好不过。”   两人一路上了璇玑阁内门。   沈怀霜:“阁主,天命镜可否替他人而问?”   邈远道人回头应道:“可以,只是那镜子脾气古怪得很,出于关切,应该是能。”   薄如蝉翼的帘纱挂在楼阁,从高楼处向下俯瞰而去,天边隐见天光,朝阳从地平线上徐徐升起,青山绿水环绕,一切都收在了天命镜内。   邈远道人道:“沈道友,你若问好了,下楼找我便是。”   帘纱飘动,沈怀霜对着镜子里的面庞。   脸还是那张脸,面容依旧如常,没什么大起大落的神情,但他又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同。   他开口要问就问了,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他自奉自己不信天命。   可真的到了这一环,开口前,他隐隐觉得不安。   镜中,背后璇玑阁主几案上铺满了他书写的门派心法,凌乱地铺陈了一桌,墨迹四溢,一滴墨水溅在天命镜上,落在沈怀霜脸颊上。   这一颗痣落在镜子上,让他想了另一人。   他在镜子上写了字,指尖滑过,镜面流动起来,如同静水起了涟漪,破开一道口子。   看到镜子里的话,沈怀霜目光停了一息。   晨风不算冷,凉意灌入袖中,贴着手腕,丝丝缕缕地钻了上来。   他站在风口,看了很久。   眼前所见,刀山火海,如岩浆般的火舌卷起三重天。   镜中说,两年内,钟煜有一个心魔坎。 第34章 钟大小姐   水镜中,姚府徐徐浮现在众人眼前。   一声女子的哭叫划破了姚富商的宅邸,如青天白日撞鬼。   紧闭门户的深院中,香火缭绕,纱帐后人影忽闪。   床上,白衣女子呕吐了声,捂额下床,满头青丝凌乱,眼下乌黑一片,摁住额头的手极其清癯,绑着红绳,腕骨凸出,皮覆着白骨。   府中,陈后娘手中的药盏被她打碎,婢女正在地上擦着,碗中符水灰黑一片地流淌,溢出满室香灰味。   姚冉发丝凌乱,蹙眉抓住自己的脑袋,愤愤发泄似的大喊:“都一年了,喝这个东西又有什么用!还有高僧的这串劳什子红绳!”   “滚——都给我滚出去!”   ……   “符水?什么民间方士东西,这玩意儿还能喝?”   竹苑流水潺潺,四个学生围坐在水榭上,素心仍捧着一盏才倒的热茶,身侧坐在张永望,两人看着邹然抛着一块色泽发亮的墨玉。   墨玉落入青年指尖,又往上抛去。   邹然相貌生得极好,鼻梁高挺,皮肤白皙,脚放在桌上,腰下坠着一截衣,边抛墨玉边笑:“假道士民间常见,不过真妖僧不多见,你们说,那妖僧给那些小娘子红绳时,都在想些什么?是图人家貌美肤白,一截红绳挂手上,勾得他凡心大起,让他入红尘么?”   素心不满望去:“师弟,慎言。都说是以红绳的一年之期夺命,介满一年,以恶灵缠身。”   邹然收了手里的墨玉:“我的意思是,我们和沈师叔就去捉这玩意儿?”   钟煜沉沉开了口:“你待如何?”   他抱臂倚靠水榭,沉沉地看了邹然一眼,目光投去,眼中果决干脆,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起,发带垂在肩侧,鞶带不松不垮地束在腰上,分明少年气十足,却又有几分不似少年人的沉郁。   邹然本是大陈皇子,当年有修士入大陈,有幸看了他一眼,直言是个有仙缘的,机遇巧合,他入了崐仑学道,如今修习三年,已是筑基三层,他自诩天资聪颖,哪想今年大赵的钟煜抢了他当年百日筑基的风头。   崐仑众人总喜欢拿他和钟煜比较。   他看钟煜不顺眼得很。   邹然:“师弟,我只是感慨这好端端的修仙日子,老和尘世挂钩多无趣。我估计那富商家的姑娘留着驱驱邪就行了,下山虽快乐,可我不想去崐仑管的地盘,去都去腻了。”   钟煜反问:“妖僧专挑病弱女子下手,如今查了几处,方才得知如姚娘子一事已不止一回。那妖僧行迹飘忽,我看师兄真是好大一颗心。”   “说着玩玩而已,你又何必当真。”邹然啧了一声,又反问,“你说那妖僧行迹不定,你打算怎么去抓?”   素心:“师叔既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我们,那妖僧以一年之期为限,重回故地,那么我们不妨在姚府里守着,届时将它一网打尽。”   邹然背靠竹椅,仰躺下去:“师姐,你这话就不对了。说起来可除了崐仑,也有别的派系去抓它,却是屡屡不得手。你觉得它会不察觉出各大门派都在盯着它?”   张永望开了口:“我有个法子。”   众人朝他看去,他道:“那姚娘子发疯一事,广为人知,妖僧约定一年之期,可倘若在那妖僧上门前,我们主动去寻他,告诉他,娘子的病忽然在那红绳断后好全了,那妖僧自然会追问。”   张永望:“师尊既然让我们几个自己想法子,不妨我们就挑一个人,去扮作姚娘子,其余人在娘子房内布点埋伏,待妖僧入房,一举将他一网打尽!”   钟煜朝素心看去了一眼:“师姐,你看行么?”   素心敲了敲手里的杯子,道:“可以。”   邹然已等不及下山,开了传音镜,一股脑讲捉妖僧的计划和沈怀霜说了一通:“正巧今日师叔在山下捉妖,事不宜迟,快去瞧瞧。”   几人心中揣着事,一路下山无暇顾它,使了长剑驱使,一路往崐仑山下的汉凌州而去。   素心带头,站定在那姚府门前。此地离衙门较近,衙门前的石狮子踩着宝球,通身灰色,眼如点睛,有不怒之威之态。   姚府为一方富商,做客栈生意,府门装潢得甚是气派。   墙上斜出一枝苍翠的树杈,匾额雕刻古朴,墙壁均涂以白粉,小青瓦覆盖墙头,瞧之碧油油,宛如身至江南。   她敲了敲门,朝姚富商亮了眼手中的腰牌。   姚富商即刻请了他们进去,府邸栽满了花圃,地上铺了白色鹅卵石,绕成一条小径,直通往宅邸的一处凉亭。   中午日光正好,姚娘子正坐在凉亭里由着陈芸给她顺气,澄黄日光照在她身上,难得见几分安详。   这娘子在闺中养得没有拘束,肤色健康如麦,又见体魄,只是被鬼魅缠身,耗尽了精力气血,整个人如皮包骨地坐在庭院中。   听到来人声,她眯起眼,朝崐仑那几人望了一圈。   负剑的少年步伐一顿,都站在那凉亭的十步前。   怨气缠身,死息极重。   见到姚娘子的刹那,钟煜脑中只冒出了这个想法。   姚富商回首,战战兢兢:“几位仙师莫要怪罪!家中小女身子不济,只能如此。”   素心专注捉妖一事,摆了摆手。   她的目光在姚娘子身上逡巡一圈,对其余人道:“换我扮作姚娘子一事,不成。”   素心本属高挑的女子,可姚娘子仍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她教姚娘子更为白皙,那妖僧一年前是见过姚娘子的,虽然当时姚冉带着幕篱,可那妖僧见了她,却是叹了句,小娘子养得不似寻常姑娘,实在养得好。   众人陷入沉默,邹然却拨了拨姚府内的富贵竹,朝钟煜看去。   他眼神上下挑动,又撩了几下眼皮,忽然道:“我看师弟挺适合。”   素心一眼望去,诧道:“师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邹然声音调笑,认真中带着揶揄:“这里就他脾气如大小姐。”   钟煜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师兄说笑了,论脾气你我不分伯仲。”   “可我比你白啊。”   邹然忽然伸了胳膊过去,撩起鸦青色衣袍下的臂膀,兀自喃喃。   “既然有现成了,何必再涂一层颜色作伪。姚富商家里头不缺丫鬟,这打扮起来的功夫也不过一个时辰,再者,男女有别,给你披一件大氅,届时见那妖僧,你只管戴好你的斗笠,别让他瞧见了就是。”   张永望指了指邹然,嘶了一声:“不太好吧?”   姚富商见几个青年又要吵作一团,其实心里也没底,虽说他请来的是仙门中人,但这群青年人到底年纪轻,这本事到底够不够还成问题。   就此时,门口忽然传来三声清脆的叩门声。   笃笃笃。干练干脆。   姚富商抬脚过去一眼,推开门,正见门缝门后站着一个道人。   这道人立在门前,站得挺拔如松,素雪内衬搭着天青色外衫,乌发束在立冠后,半扎了段被水汽濡湿的发带,他背后剑光如雪,一眼望来,整个人见之冷冽,可他开口却说得谦和。   沈怀霜:“我乃崐仑中人,崐仑的弟子可在此处?”   姚富商:“在在!仙师快往里边请!”   这一声“仙师”带了十足十的诚意。   沈怀霜入了姚府,目光朝姚府小姐投去,只看了眼,面色敛起。他悄无声息地挪开目光。   怨气缠身,几乎已有一年之久。   沈怀霜递给姚富商一个清心的香囊:“此物挂在娘子身上,可以除晦辟邪,夜里放置枕边,也能做个好梦。”   姚富商感激涕零:“鄙人在此做了一些小小生意,在客栈内为几位仙师留了几间上房,干净也舒服,还请不要嫌弃。”   沈怀霜望了他一眼,点头,竟应下了:“有心了。”   他又叫了些崐仑人到了姚府,才抽身离去。   那客栈在当地规格确实算高,寻常客栈入内烛火不明,黑黢黢的,木桌油腻腌臜,常年洗不干净。   姚记客栈,入内便觉辉煌,烛火通明,底楼大厅宽阔,又在楼中设了戏台子,雅间缀了浅紫薄纱,搬来山石,挖清水渠做装饰,有几分清风徐来,流水潺潺之意。   沈怀霜早前在前头与姚富商搭话,隐约听到钟煜和邹然的争吵,朝他们看了一眼,谢过姚富商,就近找了张桌子坐下。   好酒好菜满满上了一桌,烧鸡油亮,浓香飘逸,西湖莼菜汤,碧油油,与白豆腐相配,见之清爽,不说酱鸭酱味浓厚,瑶柱蛋羹……   众人看得往肚里咽口水,沈怀霜却迟迟未动筷。   张永望瞪大眼,顿时敏锐察觉,事情恐有变。   沈怀霜捧着碗筷,四下看了眼,岿然不动道:“刚才看出什么问题了么。”   张永望恍然回神,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其余人朝张永望看去,他登时憋红了耳朵,懊恼自己没憋住,竟给抖出来了。他看着那一台子菜,双手放在桌上,大拇指上下交替:“你们不觉得姚府很奇怪么。”   邹然吸了口气,素心钟煜均是没敢动。   沈怀霜点了点头:“还有么?”   饭桌上众人一时神色各异。   钟煜:“姚富商,他有可疑之处。”   沈怀霜点点头。   邹然后知后觉:“你们在对什么秘语?那姚富商怎么就有问题了?”   钟煜看了张永望一眼:“陈芸是姚富商后娶的娘子,在姚家入门三载,膝下一直未有儿女,富商外出做生意,她就替姚富商照顾着这位女儿,一直听说他素来疼爱这个女儿。可姚娘子既然身体不适,做后娘的倒是能比生父还照拂那娘子。那娘子既已危在旦夕,姚富商还有闲心把我们送走,包括那娘子的病,直至今日才爆发出来。你说是为什么呢?”   张永望微微瞪眼:“这道理我也想明白了,可消息分明是我们一同打探的,师弟,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   素心扣了扣桌面:“师弟下山多回,都不是白去的。”   自沈怀霜接了这个任务,他就像全权把这件事的把控权交给了他们。   从线索、查妖僧踪迹、姚府上下,沈怀霜除了在崐仑书阁给他们开了搜寻的水镜,又允许他们下山,前往各地搜查线索。   钟煜为这件事很上心,他没有课业的时候,就前前后后为这件事下山,跑了好几回。   好几次,他从天亮出去,回来时身上沾着夜露。   最远的一次,他居然就直接御剑去了邻近的州。   钟煜所做的这些,沈怀霜也都做过。   沈怀霜留着这些线索,静静看着这对弟子怎么做,散养是散养,但猎杀完妖物,他又马不停蹄地来了姚府。   “子渊。”临走前,沈怀霜站在台阶上,朝钟煜看了一眼,隔着雕花栏杆道,“今日之事结束后,夜里得空来寻我,我有话要与你说。” 第35章 傀儡咒   半个时辰后,崐仑人各自行动。   素心回到姚府。   姚娘子卧在房内床铺上,抱着膝头,头捂住脑袋,朝五人看去。   小屋内,还分了内屋外屋,陈芸忧心忡忡地望着几人,喃喃道:“诸位摘下小女腕上红绳,这样真的行么?”   “还请放心。”素心道几人扶起姚娘子,带回客栈之后,对着她手上红绳一用力。   “咔”地一下,红绳从她腕上脱落。   钟煜二话不说,直接将那段红绳绑在了自己手腕上。   钟煜绑起了自己的头发,嘴上叼着一段发带,又束了几束。   钟煜身上粗浅换了姚娘子的衣衫,只是为了让身上沾上些许姚娘子的气味。   周围人憋笑着要给他穿红衣,换头面,都被钟煜黑着脸拂开:“傀儡咒上身,它又不认人。何必如此?”   邹然憋笑:“那当然是看你扮作女郎的样子了。你这张脸皮细看居然也很不错,不再化个妆容真是可惜了。啧啧啧。”   “滚!”   众人大喇喇走后,屋顶上传来风声,其余几人各自蹲守在别处。   这一等,就从午后等到了夜时。   姚娘子身上的怨气并不难根除,后娘陈芸不多时从府邸里出来,她手里带了一盒小娘子爱吃的果点,又给崐仑几人布置。   沈怀霜接过了陈芸做的核桃酥,捏在手里,道:“敢问夫人入姚府多久了”   陈芸给姚娘子剥了个橘子,她面容已不复年轻,额上布了些许细纹,可她那双眼睛似明杏,隐约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娇俏容貌。   如今,陈芸梳着妇人发髻,鬓边不饰华贵朱钗,也见几缕银丝。   她朝沈怀霜淡淡一笑,道:“算上今年,妾身入姚府也不过五载。妾身遇见我家郎君的时候,早已三十有二。”   橘子皮落下,又擦过她手上的薄茧。   陈芸将那片橘子递给姚娘子,指节摸索,擦过薄茧。   沈怀霜扫了眼,陈芸察言观色久,也不避讳,开口直言道:“妾身出身金陵,在琴馆做琵琶女。我家郎君那会儿想到来金陵做酒馆生意,他爱听曲,在酒馆用酒的时候,总会点妾的曲子。”   “妾在盛年时,自然算唱得好的娘子,可到了这年纪,嗓子不行了,容貌也不比年轻女子。”   “可我家郎他不点年轻小娘子的曲。妾在那个时候,生意几近入不敷出。”   “他是唯一照顾妾生意的人。”   沈怀霜应道:“夫人便是那年入的陈府?”   陈芸点了点头:“郎君对妾很好。他知道妾是金陵人,姚府上下建造成了江南才有的样子。郎君这些年外出少了,也多在姚府陪我和大娘子。”   沈怀霜听罢,又问:“夫人可是想同我们说些什么?”   陈芸叹了口气,缓缓放下了手里的橘子,她低着头,叹道:“这一年,我觉得大郎变得厉害,他不似从前关怀大娘子,每天对着废纸符箓神神叨叨。娘子这事情,也是我实在忍不住了,差遣人偷偷往崐仑报的。”   废纸符箓?   崐仑人眉心一皱,面色紧张,素心又反问:“敢问夫人,那废纸符箓是什么样的?”   沈怀霜从袖中取出白纸墨笔。   “夫人还记得绘法么。”   陈芸摇了摇头:“妾没有看过,只略扫了几眼,大郎也从来没给我细细瞧过这个。”   “我见过。”陈芸摇头之余,房内响起了气若游丝的声音。   姚娘子靠着靠垫,她本闭着眼睛在养神,听到这里,她睁开泛红的双目,声音低微,手悬在半空。   那双手瘦得如一段枯枝,衣袖空荡荡的,手腕上好像再覆盖不住皮肉。   “他不让府邸内人看,我在他的书房见过。”   她接过了张永望递来的笔墨,凝神,在纸上费劲地一笔笔画了起来。   符箓本身并不好画,走纹复杂,符箓上又要写上不同字样。   姚娘子费劲地想着,却也将那符箓画了个七七八八。   最初落笔,崐仑人只是凝神看着,待笔法越见张狂,众人呼吸声低压,神色越来越沉。   张狂放肆的笔法绘制在白纸上,却是一道召邪的恶符。   陈芸看得头皮发麻了一刻,旋即反问:“娘子是在什么时候看到的?”   姚娘子呛了两声,弃了手里的笔:“我早前就觉得父亲不大对劲,在白纸上抄了,本想找个道观,问个道长。”   “我有他书房的钥匙,偷跑进去看的。那东西瞧着很不对劲,他那么个人,连菩萨都不拜,怎么会相信这种东西。”   “当时我在他书房抄了,谁想我父亲就从书房推门进来。”   “我当时被吓了一跳,他面色阴沉得吓人,又告诉我不要把手上的红绳拿下。后来,第二天我就病倒了。”   “这一病,就病到了现在。他不请郎中,不让人去崐仑,压着消息这么久,最多也有只有方士偷偷摸摸来府里看过。”   “这符箓是有什么问题么?”   沈怀霜收了那一张符纸:“娘子除头疼之外,还见过别的什么东西么?”   姚娘子如实答:“除了头疼,你们未来之前,我见过房内有面色发黑的小孩,他没有眼珠子,我耳边经常有他的笑声,那笑声一吵吵我一晚上,睁开眼,又看到那小孩正对着我在笑。”   果然如此!   张永望望了望沈怀霜,收紧了放在桌上的手。   “姚府、客栈内外,再多设二十人镇守。客栈其余人守镇,见崐仑的讯号出。”沈怀霜缓缓从桌上起身,收无量剑在腰侧。   张永望:“那师叔你呢?”   沈怀霜:“我去趟姚府。这事子渊一个人对付,恐怕吃力。”   深夜。   姚府上下寂静一片,荷叶池里,有蟋蟀从池塘边跳过,几粒石子从岸边滚落了下去,成了这府邸里唯一的声响。   钟煜身上粗浅换着姚娘子的衣衫。   那件衣衫宽厚,堪堪包裹得下他的身躯,那也不过是件外衫,随时都可以脱下。   屋外传来几声犬吠。   汪汪汪,狂声大作,钟煜悄无声息地抽动了平生剑。长剑出了两寸,剑光隐在夜色里。寂静之中,门口有个人影缓缓移动而来,移动时,好像没有任何声音,如同一个傀儡。   钟煜朝门口的方向望去。   门口,它突兀地站在那里,只见一个黝黑的轮廓。   钟煜屏息等了会儿,窗帘外,他看到了那个黑影朝他步步逼近,呼吸低压。   床帘上,指节粗厚的手撩开了一角,动作僵硬,皮肉覆盖在手背上。头顶僵硬地挪动着,挑开了床帘一角。   还真是傀儡咒。钟煜望着来人的手。   傀儡咒的魔修炼制的恶咒。   用它钉死在常人身上,可锁住宿主的魂灵,操控言行举止。   帘子撩开后,钟煜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朝他面上望去,却只见一团黑雾。   那团雾气聚散,缓缓挪动,它分明没有眼睛,却叫他瞧出了某种莫名的慈爱感。   那是个没有人脸的黑雾拎起了钟煜的一角衣袍。   手起,动作却近乎于诡异的温情,竟是轻柔触了触,僵硬地捏起衣角,像替极亲昵的人掸去薄尘。   来回两次,那傀儡指节触碰到了钟煜衣衫。   那指节抖了抖,如同骤然醒过来,扭转方向,朝钟煜喉头袭去。   铮地一声。   钟煜本默不作声地瞧着,见那只手又如同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平生剑刹那抽开。剑尖刺入臂膀,钟煜想再用力,到底忍住了。   傀儡抱着自己的臂膀原地大动,如遭遇了极痛楚的事情。它回头,含着不明的意义,看了一眼,黑影凌空,离去却极为迅速。   那一团黑烟,像是诱导,故意引着钟煜往前。   钟煜脱下了姚娘子的衣摆,又扯了段布匹卷在手上,又合了平生剑,朝门口追去,跑向了门外。   府里兵荒马乱,篝火点起,府邸上上下下人流攒动,疯狂在柴房、后厨、池塘中探去。   众人忽然听到一声尖叫:“郎主不见了!”   “郎主刚才不是一直在书房么?!”   “花园、正卧都找不见他!怎么会不见的?”   钟煜面色一沉,见那团黑影引他往书房。   书房门前的石柱上,墙壁上空留下一道深褐色的符箓,刻画繁复,稀奇夸张。在石柱与石柱的空隙间,阴光流转。   这是修士入道后修魔才会制作的符箓,一眼便知其不祥。   走廊之间,正是一道传送的大门。   薄薄的结界晃动,却是无从窥探那结界之后是什么。   钟煜看到符箓的刹那,旋即在传音镜中留言。   “姚府有变,速往书房。”   额上汗水成串凝结,在他万分焦灼之际,一道定心的声音从耳畔响起。   “子渊,不急着去闯,想好法子再进,不要平白无故送了自己。”一道天青色影子凌空落下。来人举止轻巧,足尖微点,不过四两拨千斤,抬眸时,眉宇带霜。   钟煜旋即抬头,平生剑在他腰边发出剑鞘撞动的声响。   他朝沈怀霜挪了过去:“先生!”   沈怀霜抬头望了他一眼,衣袂翻飞,落地后,与他并行,道:“走,我和你一起进去。” 第36章 先生,你都交给我   无量剑应声而出,白光乍然,凌空开道。   沈怀霜从神识中抽了一缕神思,莹白色的神思缠绕在两人臂膀上。两人垂着手,彼此间,也不过三尺的距离,要是离对方远些了,便会强制把对方拉回身边。   那缕神识如莹白丝线,悬空,又拖曳在两人腕上。   沈怀霜走动时,那缕神识紧攀着他,走两步,腕上神识收得更紧,那不是他攥着钟煜。   属于钟煜的灵气流转在神识之间,汹涌地绕了上来,顺着他的手腕,像藤蔓缠绕,紧了紧。   他们没有再回望彼此,犹如默契。   走进暗门的刹那,金光符箓在阵法中央大作。   两人几乎被一层层魔沼所笼盖。滴水声、踏足声不断在耳畔边回荡,鼻息间满是铁锈味和死水浑浊在一起的浑浊味。   引火符在沈怀霜指尖点燃,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一丈远的地面。   噗。   只是一瞬,符火又熄灭了。   “连我的地盘都敢闯,胆子是真不小。”黑暗中,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既是你请进来的,看看又何妨?”沈怀霜用灵气又聚了一处灵火。   冷白色的焰火落在他指尖,映亮他和钟煜的面庞。白光约有三尺宽,笼罩住两人所处的狭窄空间。   两人足尖下,正踩着铜铁铸造的巨型阵法。   那阵法铸造诡异,魔修都是从修士而来,这幻境的作用类似于修士常用的化虚境。化虚境以自己道心修为铸造,修士有多少灵力,便能容纳多少天地,供应自己去用,或是旁人进入。   男子冷笑了声,道:“怕是你到时候自身难保。”   “你不过元婴修为,收了那么多人的魂灯也不过是给尸身续命。如此口气无从说,你又何来底气。”沈怀霜朝四周望了眼,蓦地开口。   哪怕他不曾见过这阵法,也十有八九猜得出,这阵法要么是夺舍取人修为用的,要么是献祭,供应自己修为的。   这一声落后,那僧人忽然止住了笑:“这两年耳闻崐仑仙长有济世之心,修为难测,却爱管人间事。你揣着这么一颗仁心,不如想想,我是怎么引你们到的这地方。”   钟煜蓦地出声,语气极不耐烦,如再不堪忍受那人开口:“读这么多年法华经都被你读狗肚子里去了。”   “猜什么?”   “你给人下傀儡咒,又在这暗室内操纵,有多难看出来。”   地上光芒忽明忽暗,钟煜腕上红绳骤然收紧。他发觉自己眼前多了出亮光,阵法旁边,排列了数个陈列架。   “少年耳目聪颖,仙长一手调教得好。”僧人又道,“也难怪,有胆子进到我这地方。”   “你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么?”僧人声音神神叨叨,回音在暗室内回荡,又是一声轻笑,愈发幽幽诡诡。   陈列架上,居左侧的一个魂灯发出忽明忽暗的光。白光回应了两人心中的不安感,魂灵在魂灯内撞击,像是追向了钟煜那根红绳。   魂灯中的光如微芒,照亮了临近的魂灯,粗看,魂灯近有二十盏之多。   求救声、呼救声全都压在了那盏魂灯里。   在魂灯中央,有一个早已圆寂的老者。   他身上穿着褪了色的白色袈裟,佛珠缀在前襟,身体发黑、发青,垂着脑袋,眉眼花白,想来是到了寿数的极限,他的背影如同入了定,双手包合。这是一具已经故去很久的躯体,只靠魂灯养息,才得有保留原貌而不全然腐败。   “他听说他女儿病了,二话不说就跑来我这里,宁可花上千金,也要换我这根续命的红绳。可他就没想过,他女儿的病,那根红绳还有傀儡咒都来自我。”   “都说凡人不通透,一叶障目,确实如此。”   那妖僧负手起立,动作却极不自然,他每走一步,一盏魂灯中的光发出极其盛大的光,后又如被扑灭了一般,光芒微弱,忽明忽暗,好像在代替谁燃烧魂命。   “可惜傀儡咒也这点就不好,生者意志太过强大,总是不能像傀儡一样摆布、乖乖听话。”   那僧人打碎了一盏魂灯,魂魄的光华入了他体内,他浑身就像血液重新流淌过,干瘪的皮肤焕发出常人才有的生机。   他偏过头,动了动自己的脖子,取下了自己脖子上的一串佛珠。   “我引你们来这地方,打不打得过另说,可我夺了你们修为,便是一劳永逸。”   六颗佛珠从他周身环绕,好像时刻都能侵袭向魂灯。另有八颗佛珠朝两人袭击来,灵珠流转,又爆出多面钢钉。   钟煜隐隐召出白羽弓,一手落向乾坤袖,触及了袖中魂灯。   无量剑出鞘,剑气涤荡,那极其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山海欲来。   袭向魂灯的珠子触及剑光,无一不碎裂成了齑粉。   剑气抵挡,又将对方节节逼退。   僧人被剑气逼退到了角落,近乎退无可退,他抬头,隔着剑阵与沈怀霜对望。   沈怀霜剑尖下压,默不作声地吸了口气,目光又落向那些魂灯。   僧人扯开嘴,嗤笑一声,他伸手,朝姚富商的魂灯袭去。   灯罩刹那破碎,钟煜从乾坤袖中取出魂灯,朝那缕魂魄投去。   魂灯接住了那缕魂魄。   无量剑的剑光犹如默契,银光忽闪,转而刺向僧人腹部。   血水滴落在地上,如污泥般黝黑。   那僧人死死捂住腹部,额头青筋狂跳。   他身躯犹如不生不死者,抬眸,目光中凶光顿现,花白的眉毛胡子连在一起,扯动面皮。   钟煜手上魂灯震颤不已,像是极为恼火,脾性压抑到了极致。   在这幻境之内,他瞧得出有意压制正门修为,无量剑使出的功力也不过只有从前的四分之一。   魂灯碎了,那些人便彻彻底底死在这里。   可沈怀霜又怎可能弃了那些人于不顾。   “老僧今生最恨霁月风光之人,可你们这等人却比凡人还要愚钝!天真烂漫,自以为有济世之心。”老僧抬手,笑着催使佛珠,竟都像魂灯袭去。   “可你还不是要有厚此薄彼之分!”   “来啊,都救得下!”   在那声几近歇斯底里的爆吼声中,沈怀霜听到少年缓缓开口,话语笃定、沉稳,“先生,接下来,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手。”   须臾间的反应,他的手背上覆盖着少年摁着他的手。   “你都交给我!”   所有魂灯爆发前的刹那,一道符箓凌空落下,钟煜自右而左,书写狂放不羁,落笔笔笔见放诞走势。血红色的符箓渐渐成型,诡异又令人无从琢磨透之中,又透露着些许白光,那光芒微弱,却是正道的写法。   狂风带动少年发带,发带拍打。   少年墨色的衣袍掀起,露出纯白的底色,衣袖灌入狂风,响起一阵振袖之声。   沈怀霜肩上摁着一双手,把他往身后人的胸膛处带,狭小的暗室内,气息如倒灌,风云席卷,像再不能承载满这处地方,却还是不断地注入狂风。   他心口骤然狂跳起来。   化煞咒。   还不是最纯真的化煞咒,那符咒里面落了控制亡者的亡灵符咒。也不知道钟煜从哪里学来东西。   “钟煜!”沈怀霜眼眶微睁,接着目光一紧,他死死扣住钟煜的手腕,压下去,“你停下!这东西你不能用!”   化煞咒亮了又灭,暗红色的光在暗室内阴诡如血迹泼落一地。   僧人倒地,目光复又明亮起来,佛珠钢钉又出。   钟煜望了沈怀霜一眼,摁住他放在自己手腕上的手,他反手扣住了沈怀霜的手,忍住了咔上喉头的血腥味,近乎咬牙道:“别添乱。”   他怕这一声语气太凶,又缠紧了沈怀霜腕上的神识。   僧人目光一顿,所有佛珠都止在半空,侵袭向魂灯仅有半寸之隔。   钢钉收内,珠子齐齐落地,远远地超前滚去。   钟煜抽出平生剑,又在手腕上割了一刀。   他话语一字一顿,低沉有力:“阴灵召煞,生魂速来,死魂速往。”   那一刀如同献祭,血迹大肆泼洒,那道化煞咒暗色愈深。   满室风云倒灌而入,两人衣衫翻飞,在狂风大作时,佛祖齐齐震碎,怨灵爆发后的声音几乎令人耳鸣。   满室像充斥着令人耳鸣的尖叫声。   嗡嗡……什么都听不见了。   沈怀霜强忍耳鸣刺痛,眉心狂跳,他睁开眼。   在狂风席卷中,僧人目光睁大,倒地跪下,犹如臣服。他头垂在地面上,姿势僵硬,像再也承载不住全身的重量。   暗室摇晃起来,碎屑落地。   他的手被人牵起,臂膀几乎全然被人扶住,头顶上人沉沉说了句:“和我走。”   魂灯被少年全权收在乾坤袖中,钟煜拆了手腕上的红绳,嫌沈怀霜离自己太远,他干脆捞着沈怀霜靠近自己。   在神识交缠间,两个坚硬的胸膛贴在一起。   沈怀霜耳鸣汹涌,可揽在他腰侧的手没有松开,灵气一道道涌入,如阻隔他耳畔噪音,他是被抱得那么紧,像时刻怕自己离了对方。   出了幻境,沈怀霜收了腕上的神识,喘了两口气,近乎忍无可忍道:“松开!”   无量剑出鞘,直指向了钟煜心口。   剑眉下的目光满是冷厉之色。   流风包围住了沈怀霜的影子,长剑破除雾气而出,境界崩塌,轰然一声巨响。   剑光森寒,直指向钟煜心口,犹如一盆凉水兜头而下,一时间,两人之间只闻风声。   沈怀霜抬起眸子,眼中不含任何情绪,冷然道:“刚才那道化煞咒,你是从什么时候学来?”   钟喉头仍是腥甜的,没咽下的那口血像堵在心口。那口血被推得涌了出去。   他想吐,可他眉心颦了颦,忍住了想吐的冲动。   姚府内见两人凌空回来,齐齐呼喊,人来人往,脚步匆匆,竟都成了朦胧又遥远的声音。   钟煜低头,喘了两口气,手还伸在前面,指节动了两下。他收了手,又望了眼沈怀霜,那眼底黑沉,像深不可见的黑潭。   钟煜抬头望着沈怀霜,道:“先生,我们先把这里的事情了结了,回崐仑路上,我再和你说好么?”   钟煜说话收放,早不似从前沈怀霜与他才相处的性子。   最后那一声“好么”,说在要处,总能听得沈怀霜有哑火要发,又像被泼了瓢冷水,顷刻灭了下去。   沈怀霜很少用师长架子威压,眼下却是截断了钟煜的话。   他无近乎以逼问的方式命令道:“回答我的话!” 第37章 那你能别生气了么   沈怀霜眉心聚着寒气,又道:“是谁这样教过你?”   他眉头跳动着,剑眉微颤,整张面庞就像揉皱了的宣纸,沉沉吐了口气,又道:“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这些。”   钟煜眉头动了动,紧紧颦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先生,我不曾接触过魔修,那一道符咒是我在崐仑书阁的密室里翻到的。魔修虽非正道,用的东西却是修真法术。他们既都是从正门出去的人,那为什么不能让魔修的东西为正道所用。”   河倾月落,天际将明,天青色衣摆猎猎作响,沈怀霜好似陡然变了一个人,有关钟煜心魔的想法在他心中翻滚,所有想法都纠缠在一起。   沈怀霜道:“你有这样驱使过死尸么?”   “没有。”钟煜答得干脆。   无量剑剑尖下压,剑光忽闪。   沈怀霜眉心一动,凝起些许:“哪怕是化形符箓,你不曾试过几次,又怎么知道,它有没有用?如果你没有把握,又怎会在那间暗室内用上这道化煞咒?”   钟煜朝沈怀霜剑尖走去。   黑衣触及削铁如泥的利刃,剑尖所指,正是心口。   他从怀中取出了无字书,仿若不介意方才沈怀霜那一剑,朝沈怀霜递去:“我在遇见先生之前,曾与黄山的掌门有一段缘,他曾把此物留给弟子。这无字书认了我为主,有些东西,我不明白的,先生不在时,它便替我解答。”   书页在风中作响。   沈怀霜眉头仍颦着:“是他给你开的蒙?”   钟煜手中捧着开页自如的无字书。   他任由沈怀霜拿无量剑剑尖抵着自己心口,好像心口上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利刃。   “无字书可以验证。”   “那化煞咒也是弟子在无字书上试过多回,才肯定它是能用的。”   剑光照了进来,森森剑光落在钟煜的眼睛上,那双眼锋利,俊秀的面庞落在月色下,相貌分明颇有攻击性,望之凛凛生寒,可当下却是像利刃收锋入了鞘。   “走火入魔,无非是心智不坚定者贪图捷径。先生,当时情急,无量剑诚然可以破除那妖僧,可那道化煞咒是最好用的法子。”   钟煜说着,捕捉到沈怀霜面上一瞬的变化,又道:“先生,我不是急功近利之辈。”   他这一生都没有这样好言好语地哄过任何一个人。唯恐沈怀霜还在因为用化煞咒一事生气。他又唤了沈怀霜一声,拉过沈怀霜袖子,俯低下身。   “给先生请罪。”   少年的姿态甚是谦卑,白墙上,落了少年侧头垂眸的影子。   他离眼前的道人只有半人的距离,另一只手落在道人肩上。   沈怀霜别过头,他手落在无量剑上,目光里仍含决绝之色。   他想到了钟煜心魔缠身之事,本被他放下的事,像藤蔓缠上心头,又被他褪了下去:“自作主张不是好事。不然你以为那么多修为堪比化神的魔修从何而来?”   无量剑应声收入腰侧。   沈怀霜眉心动了动,眼中水光流动,又问:“钟煜,你用那献祭术,要付出什么代价?”   钟煜:“一年之期,会让体质变得容易招揽脏东西,可我人在崐仑能有什么事。”   沈怀霜心头像骤然泼了盆冷水。   不入魔者,那一道根本就是想都不会想到。   钟煜胆子会大到愿意去请了不该请的怨灵,又浑然不觉地这有什么不好。   他还能说什么?   都迟了……   沈怀霜看向钟煜的手,袖子抓在少年手上,分明只是一段袖子,眉心皱了皱,松了钟煜抓在手里的长袖,拂袖道:“我随便你怎么样。”   “先生……”   “先生!”   钟煜在沈怀霜身后追着,走两步他伸出手,堪堪够到沈怀霜的袖子,可他伸出手,指尖攥了攥,一鼓作气地抓在手里,拉回了沈怀霜。   “先生……”   沈怀霜再遭不住钟煜那么去叫他,拂去腕上的手:“你自己那么有主意,就别这么叫我。”   那声音一声声朝他涌来,叫他听着心里发闷,不想钟煜再那么叫他,偏又有肝火积压着。他很少去发脾气,在他印象里,哪怕钟煜之前和他讲话那般不客气,他都不曾动过半分肝火。   话落,沈怀霜旋即转身,天青色衣袍流转,擦过鞋面。   他缓缓转过眸子,朝钟煜望去。   钟煜在他一声斥令后,锋利的眼眸中一瞬露出了些许怔愣,黑瞳在眼眶中停顿了片刻,收起了所有强烈压下的情绪。   他一扯嘴角,又望了望沈怀霜,颓然道:“我不那么叫你,那我叫你什么?”   两人的影子斜斜地打在白墙上,少年立在道人身前,树影摇动。   耳畔间只有沙沙声。   沈怀霜停了下来,一瞬间,动火之余,又想,他有必要那么和钟煜说么?   就算他生气,是非、黑白泾渭分明,在意钟煜在幻境做的,但他是钟煜师长,他的职责,本就是去引导他。   他该和他好好说的。   沈怀霜眉间耸起,频频动着,他提了口气,道:“你不要以为什么事在崐仑就会万无一失。”   钟煜保持原来的姿势,黑眸中月光照入,眼皮上压下的褶皱在眼尾垂着,又撩起。那颗眼尾痣凝在黑睫处,像凝着无数说不清的情绪。   少年马尾在风中摆动,发丝擦过眼下痣,目光不偏不转。   钟煜迎风又道:“那如果有朝一日,弟子堕了魔,先生会清理门户么?”   沈怀霜没有看向钟煜,无量剑握在他手里,拇指滑动:“如果真有这一天,我会拿无量剑,亲自清理门户。”   话语说得冷淡,他抽身时保持着一贯的冷静镇定,如同根本没有把多年师徒情谊放在心上。   可放完了这一声冷言,他却没有再看向钟煜,指尖摸索在剑上。一时间,整颗心像倒悬着,空空落落。   钟煜面色沉静依旧,眸中的光一瞬如化不开的墨,叹了声:“弟子明白。”   他垂下眸子,从袖中取出魂灯,在指尖上打开了那盏属于姚富商的魂灯。   魂魄如流萤,绕了两圈,缓缓寻起原身。   那处光芒微弱,沈怀霜跟随姚富商那盏魂灯到了书房门前,他走向光影所在之处,心头积郁的思绪也压了下去。   魂魄落入其中,床底下的姚富商悠悠转醒,天旋地转间,他看到了倒转过来的沈怀霜。   姚富商目光聚焦,眼睛一瞪,不可思议地起身,道:“我回来了!”   张永望素心等人一前一后带着姚娘子和陈芸过来。   姚家三人聚在一起,他年岁已过不惑,正是要到知天命的年纪,姚富商急急朝两人奔了过去,老泪纵横。   哭诉声不绝于耳。   哪怕他已经是不惑之年,哭起来也照旧面红耳赤,也可以想见,他对妻女疼爱。   沈怀霜由着几人哭诉了会儿,在旁静静听着,时而听到动情处,崐仑弟子面色也有不忍,要真算起来,有些人也是离家许久。   他不由得朝钟煜望了眼。   哪怕之前他还在意钟煜在幻境中的所为。   目光追寻,重重人影中,钟煜的视线对上了他。两人对望了眼。   看起来……他倒还好。   沈怀霜又缓缓挪开目光,没发觉钟煜追着他,望了一会儿。   姚富商哭了好一会儿,拿锦帕擦了擦自己的面,待他好些了,又对沈怀霜道:“仙长,若想要知道姚府此事经过,姚某知无不言。”   傀儡咒是落在姚富商的右肩上。   那是下咒者不经意一拍,于是咒文随着符纸入体,此后便如傀儡,听话做事。   傀儡咒在沈怀霜指尖下,随风流逝,化作一缕尘烟。   “那个僧人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沈怀霜请人在书房坐下。他低下头,缓缓理了理衣摆,仿若不为刚才情绪所困。   这一问,似是问话的这个人铁石心肠。   中原灵气又上涨了些,他彷如回到了修习无情道时,初来大赵的鲜活感能落在他身上,像是隔着一层纱布,朦朦胧胧起来。   姚富商思虑了会儿,道:“我家小女不是病了么,途径那地界,我听闻有个老僧治病有奇效,我便去了那佛寺一趟。”   “本来,我也是不信这些的。但当夜,他给了我一包药,要我给女儿煎下,说是服用下,便能初见成效。所以,我后来才又去求了他。”   沈怀霜:“那之后还有用别的药方么?”   姚富商:“自然是有的。”   沈怀霜递出了手里残余一半的红绳:“这截红绳,娘子是什么时候带上的?”   姚富商见红绳如见鬼怪,连连摆手,只叹了声:“仙长,你也别再拿它吓唬我了。求药的前脚后跟,就是那个时候,那僧人给我家小女的……我本以为,这也不过是个讨喜的绳子,谁想那害人的妖僧在白日靠的是取用活人精髓行动,夜间就改回用魂灯续命。我这一念之差,哎哟喂。”   沈怀霜收了那段红绳入袖,又道:“往后若再见事端,直接报上崐仑。”   “一定……一定!”   姚富商连连喏喏,这回自己开道在前,回首频频,请了崐仑一行人到自己的客栈暂居休息:“这后半夜,天色也忒晚了,诸位仙长辛苦一日,还请不要嫌弃小店破败。”   邹然调侃:“谦虚也不兴您这样的。”   他抱着臂膀,又跨过门槛,仰头对着头顶上那繁杂的木头结构啧啧两声:“富商,你这地方要是能说破败,那其余客栈得叫桥洞。”   邹然收了手里的长剑,目光落在了客栈内就坐在木桌前的张永望身上。   张永望坐在桌子前,长袍拖地,盯着手里的传音镜,他看着掌门发来的讯息,眼睛亮了一瞬:“有新线索了!”   话落,他盯着镜子望了会儿。   素心问:“掌门说什么?”   张永望眉心屡屡颦起:“说是好像和黄山老掌门那里有点关系!”   宋掌门说了那僧人一事,听张永望体貌特征一描述,谁想竟是一个大熟人。   静元大师,修为逼近化神,却是在元婴时陨落。   听闻,他从前为人甚是豁达,后来不知怎么的,竟从法华寺一去之后,竟是杳无音信。   他走的时间,正和黄山掌门相约了对战的日子是对得上。   “师叔,面色这么不好?”张永望又朝沈怀霜望过去。   “中原灵气复苏,牵扯众多门派,邪魔外道者蠢蠢欲动,之后怕是崐仑和璇玑阁要再碰头。”   邹然啧了声:“之前这些人不过就是过街老鼠。”   “中原灵气复苏,修为暴涨者居多,魔修体量巨增,也不为奇。”素心答,“若无约束,长此以往,恐对中原、修真两地都不利。师叔日后怕是要忙上一阵了。”   “先生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钟煜许久不开口,却是斟酌后开口,他的目光追在沈怀霜身上,长久聚焦着,像是一盏烛火打在他身上。   周围弟子得趣。   这师徒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大对。   沈怀霜寻声望去,发冠后的玉穗晃动,珠玉声细碎相撞。他对上了钟煜迎面而来的目光。   “璇玑阁早对此事已有商讨,各地各门派必将聚首,以平祸患。”沈怀霜抬头道,“这事你们不必过多挂怀,今日诸位都不易,早些歇息。”   昏黄的灯光打在他面上,面庞如覆盖了一层朦胧的暖光,他收敛了神情,垂下眸子,理了理衣衫,从凳子上起来。   那件天青色的道袍被沈怀霜理得一丝不苟,外衣仍如新换时一般。   其实这衣衫也没什么好理的。   但他不那么想去看钟煜的神情。   客栈内,灌满了清水的竹筒,咚地一声砸落下去。   沈怀霜从钟煜身侧擦身而过,就真的没在看他了。   他想,他或许真的该晚点再去见他。 第38章 月下看美人   清泉淙淙,从庭院石上淌过,月色如银,在天边挂起一轮圆。   木桌上燃起一段蜡烛。   沈怀霜头发没有束,拆了玉冠,乌发全然垂在自己身后,一缕发丝落在桌上,微带了湿润。他的双眼明朗,扫着手里的书页,衣领口没有全部遮起,露出一段白皙的肌肤,锁骨轮廓鲜明。   笃、笃、笃。   听到屋外有人来,沈怀霜收了手里的书,又把那枚镇妖杵隐在袖子里,朝门口看去。   “……先生……”   门口,钟煜背对着门后,像是踌躇已久,听到屋内的声音,他回首望了一眼,那颗眼尾痣正对着廊下的光。少年换下了白日那件黑衫,身上换着一件苍黄色的长衫,手腕上缚带重新换过,头发也束得一丝不苟。   钟煜咳嗽了一声,朝沈怀霜欠了欠身,道:“晨时不是先生叫我来这里一趟?先生许是不想见我,可夜里有话留着不说,藏着便是龃龉。想与先生说个明白。”   沈怀霜收了手里的书,清出了一个人坐的位置,低头之余,书页声沙沙,他却没听到门口有人走进来的声音。   他望着钟煜,眼皮上下撩了两下,偏过头。等了半晌,又却不见钟煜进来。   门口又不是被他落了什么结界。   钟煜在门口踌躇半晌,望了又望,扶着栏杆,足尖朝着他,却是进退两难。   沈怀霜迟疑道:“你……不进来么?”   钟煜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那一声落下,那双黑沉的眼底像落入了星辰。他竟像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跨过门内。   木门关上之后,他发现沈怀霜还望着他,眸子里已不见了刚才的疏离之色。   他坐在窗口下,影子对着天上那弯明月,清风拂来,响起一片林音,夜风吹来,送来夏时凉爽。   他先生还是宽容他的。   钟煜立在了沈怀霜身前,满窗夜色落了满怀。   那种感觉,就像意外坠入了一片温柔的海,他的心上浸润了清冷的月色,酥、痒,化去了焦躁。   窗下,沈怀霜披着头发,乌发如黑绸似的,仍见水汽,发丝散在背后,展开一片,有水洇在衣上。低头时,白皙的脖颈露出大半,剩下的一半,半遮半掩地落在天青色衣袍下。   钟煜一直没开口,目光落在那脖颈后,看了会儿,才看向几案上的发带,道:“先生预备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沈怀霜注意到那点失仪,拾了那发带。淡青色发带从他发上穿过,翻落在黑发下,松松捆了起来。   他收了手,朝身前的少年望去。   沈怀霜:“白日的事,我不置气了。”   “可今日之后我才发觉,你胆子太大了。”   “化煞咒那件事,我知晓你错不二犯。我从前也不觉得你莽撞冲动,但有些东西它不是你所想的融合取巧,便与你心中所想的别无二致。你也以为,在崐仑就能你万无一失么。”   沈怀霜又道:“你知不知道走火入魔很危险?”   钟煜依靠着几案,斜倾过身,半抱着臂膀,这姿势能将沈怀霜看得很清楚。他能看清沈怀霜眼底,眼瞳里细细的光流过,清明神色不复,又藏着些许与平日不同的肃然和怅色。眉心时不时敛着的。   钟煜看着沈怀霜,细致地察觉到了些什么,道:“先生所言极是,可为何字字句句都提及弟子安危?”   钟煜:“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话落,沈怀霜停顿了会儿,目光一闪,道:“没有。”   欲盖弥彰。钟煜抬眸望去,眼眸一转不转,道:“那日在璇玑阁回来后,你就缄口不言,问你什么,你都答得很勉强,过了好几日才缓过来些。”   “在璇玑阁,阁主是给你看了什么么?”   沈怀霜犹豫了会儿,眉心动了两下。他不假思索,道:“和璇玑阁没有关系。”   钟煜道:“你不说,我就直接问你了。”   夜风送来凉意,撩动沈怀霜两边鬓发。   少年马尾晃动,两鬓发丝擦过面庞,肩上垂着错金发带,凑上前来,开口字字直言,如落珠玑:“先生曾同我说,叫我对先生坦言,可反过来,到先生这里,怎么能只许你欺瞒?”   “……”   沈怀霜提了口气,话语入心,终是道:“璇玑阁那日,我在天命镜中窥见了你两年之后的事。”   “两年后,你会有一道心魔坎,我不知它从何时而来,更不能坐视不理。而如果你真的有顾虑,我就不把话往下说。”   “到时候,我……”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听到了少年的轻叹声。   “原来你是在为我忧心。”   少年心思细密,不笑时老成,他笑时,嘴角似带着天边弯月,眼眸一弯,那弧度不深,浅浅地像是听见了一件平静的乐事。   “可我不要你为我忧心。”   “天命如是,那镜子说什么,我余生就会如那镜子所说的一样?”   “那是心魔坎,又不是我真的会走火入魔。”   烛光下,少年朝他靠来,苍黄色衣袍焕出了一道亮色,灯下,他缓缓抬起眼皮,眼眶上如同镀了薄薄的金,眸中仿佛流着水光。   他黑沉的眼底是亮的,小痣勾人,也像凝着少年意气。   钟煜不疾不徐,一字一句道:“我钟子渊与先生一样,不信天命。”   “诚如在大赵时先生教授我的一样,先生传授我道理,而我尤其喜欢先生的一点,先生知道么?”   沈怀霜后知后觉听到了钟煜说了什么,钟煜反应本就超他所料,那一声喜欢,更另他头脑里罕有地空白了一瞬。长睫随风撩动,他问道:“喜欢、什么?”   “你从不过多干涉,教授向来点到为止,自由发展。本身修真悟道这一路上,就是不能被搀扶太多,多了,便不会自己走路了。”   沈怀霜偏过眸子,冷风吹过,倒似降下了那缕热意。   他不是第一次被这么说,但话从钟煜口中说出来,他听着却又那么些不同。   但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沈怀霜缓缓抬起眸子,望了过去,道:“此事也是我不察,不曾过问过你。”   钟煜又道:“我那一道,没早和先生说。”   “回崐仑之后,所有涉事的东西,我都要查一遍。”   “那你还有别的事情还瞒着我么?”沈怀霜又道,“任何事。我们干脆,把话说清楚。”   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沈怀霜么?   话落,钟煜对上了沈怀霜的眸子,那双眸子望进去,像能看清一切,那一瞬他却有些心虚。   话在嘴边,钟煜理应脱口而出,可有什么像堵住了他的话头,喉头像翻涌过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那是什么?   他是真的再无欺瞒了么?   也许不是。   钟煜抬着眸子,却答:“再无别的了。” 第39章 先生很少在热闹时笑   沈怀霜唤了钟煜一声:“子渊,这枚东西,你会用么?”   钟煜缓缓收神,沈怀霜袖底风起,桌上已然落了一件通体金色的物什。   金光映在几案上,镇妖杵在灯下生辉,通体鎏金打造,柄上貔貅怒目而视,杵身呈三棱且尖锐。   沈怀霜递到了他手里,握拳的指节与钟煜掌心干脆一扣,抬头看去,道:“这支镇妖杵下得即使,再厉害的妖物,也无法伤及你半分,必要时你留着自保。”   “哪怕我时刻留在你身侧,也不能确保你完全无恙。”   “此物用时只需找准机会,一击即中,用则不难,难在下手的一刻。”   钟煜垂首看向落在掌心的那支镇妖杵。   金杵压在两人才触碰过的地方,沉又微热。尖锥握在他手中,左右交替。   “我想,这东西是留给你的。”   他朝前靠去,沈怀霜的声音就落在耳畔,清朗如山风拂栏杆。   钟煜握紧了那截金杵,留神记得要诀。   他倒是希望沈怀霜能多和他说一会儿,但鼻尖满是沈怀霜沐浴后的清淡味道,拂之不去。   白日里,他记得,沈怀霜登门姚府时,发丝是濡湿的。   可沈怀霜喜洁,也不会这么一天沐浴两回。   钟煜耐心等沈怀霜讲完了,道:“先生还生我的气么?”   沈怀霜道:“不生气了。”   钟煜:“那先生能回答我,今日来时为何特地沐浴一番?”   沈怀霜微诧:“怎么今日突然问起了这个。”   见钟煜不答,他淡淡道:“今日在崐仑山下捉了一只大妖,身上沾了些血。来时不能狼狈,便沐浴了两回。”   钟煜目光流连,心中荡然一沉。   那是一只什么妖?   能让他折腾成这样?   沈怀霜下剑时从来干脆,虽是穿着淡色道袍,宽衣大袖,却不被衣衫所扰,也不会沾染鲜血。   恐怕压根就不是他说的,沾染些血那么简单。   钟煜看了沈怀霜很久,却没在那张干净的脸上看出什么疲态。   沈怀霜面色舒展,道:“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懂的?”   夜虫鸣唱,萤火虫趴在窗柩,尾巴忽明忽暗。   钟煜收着手里的物件,走上前:“先生,今日便这样吧。”   沈怀霜还坐在榻边,烛火在眼前晃动,少年指尖忽而穿过如瀑的乌发。他回首,发丝上指尖触及到了脖颈,不经意又极快的一下,微痒。沈怀霜的脊背微微颤动了下,发丝后的发带陡然拆落。   青丝铺了满背,披散在背上,飘飘荡荡。   钟煜低下头,半垂下眸子,替他挽起鬓边发丝。发丝上的水珠像再也承受不住重量,滴落了下去、   发丝上的这滴水珠在少年指尖碾开,像涂开画卷上随性的一笔。   沈怀霜忽然觉得,那一丝水像是活的,耳畔上水流滑落,凉意从耳垂渗透进来,又落了双手替他擦过。   钟煜取下那根发带,折叠好,放在了几案上:“还请先生,好好休息。”   他不作久留,往门口走去,消失前,悄然关上了房门。   亮光在关门后暗下,沈怀霜坐在凳上,额前长发晃动,他的眸子却是落在桌上。   他垂眸,拾了几案上叠好的发带,在指节上缠绕一圈,原地想了会儿,才抽开刚才擦了一半的无量剑,取了巾帕,捏在手里,坐在案前悉心擦拭着。   眼前,模糊的视线又变得涣散起来。   视线聚焦又模糊。   沈怀霜凝神,抽剑,擦了起来。   他的思绪随着巾帕一起走,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在崐仑时,他和李师叔都是互相搀扶着回来,那血腥气冲天,几乎可以说是浴血而归。   一路上就再没有别人发现他沐浴干净而来。   唯独钟煜那份微小的关心落在心底,像是黑夜中的焰火,将那封存许久的心底照亮了一瞬。   沈怀霜收了长剑,凝神,看着指节上的发带,望了一会儿。   夜风从窗口刮了进来,他下低头,吹灭了放在几案上的蜡烛。   窗户外,夜色静谧。   钟煜走过客栈廊桥,背过身,朝后看去,刚才那个如剪影般的身影坐在窗前,挑灯举剑。   过了许久,他看到俯身吹灭了几案上的烛火,才移开目光。   “师弟!”张永望刚刚洗好澡,他卷起了裤腿,裤管下,露着两条笔直白皙的长腿,风过长裤,他踮起脚尖,朝钟煜招了招手,“你和小师叔不吵架啦!”   钟煜收回目光,又朝那灯灭的方向望了两眼。   他回首,朝张永望一笑,话糙却是关照居多:“仔细着凉,你站在风口,不冷得慌。”   “我发现你这人不和你呛两句,你好像就不会好好说话。”   “前脚才哄完师叔,你不长教训。”   张永望朝他吐了吐舌头:“明日我们去集市上多逛一会,理由我都找好了,明日就和师叔说,要再登门姚府,顺道在山下玩一会儿。”   钟煜皱眉望去,笑了声:“用不着那么复杂,你直接和我先生说就行了。”   “师弟,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求着师叔去集市么?”   “为什么?”钟煜一顿。   “你有没有发现,师叔一个人走在集市里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笑。”   -   沈怀霜在人流多的地方走动,他是不会笑的么?   夏风微热,拂动少年的发丝。   钟煜的目光聚集在栏杆下的影子上,额发撩动,眼瞳流转。   那颗小痣垂在眼下,忽然沉下来,像凝着夜色。   他回想数前种种,在崐仑、在山下、在人群中,他好像真的只有在生辰那一日,看到沈怀霜在山下时是高兴的。   其余时候,沈怀霜居于高山之上,偶然下山,也大多为捉妖除祟。   沈怀霜他,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走动?   “钟子渊!”   “钟师弟!”   张永望又喊了两声,插腰,撇了撇嘴,见钟煜收神了,摇头无奈道:“怎么说起小师叔你总是这一副入定的样子?”   “认真劲你不该用在这点心思上吧。”   钟煜揉了揉被吵到的耳朵,反问:“我什么心思?”   张永望思虑会儿道:“和我一样的心思。”   钟煜心口紧绷了一下:“什么?”   “你、想、讨、你先生欢心呗。”   ……   “还以为你会说什么。”钟煜轻嗤了声,嘴角留着那抹笑,“胡说什么。”   他就像揣起了一个无人所知的秘密,时刻怀揣着起起落落的悲喜,心底偶然感到庆幸之余,却隐隐有些失落。   这就注定了他的心事,谁也看不出来。   钟煜启口,又问道:“你想好,明日怎么去讨先生欢心了么?” 第40章 糖山楂   拓、拓、拓。   次日,沈怀霜是被窗外弟子的挥剑声喊醒的。   窗外声音断断续续,充斥着少年意气的欢笑声。   刀剑挥舞声像在耳畔刮着,沈怀霜从梦境中醒来,隐约想起那消散的梦境,头疼得厉害。   他早就放下了昨日的不快。   可梦境里是他在玄清门的往事。   夏日天燥,冰块化在室内,他们师兄弟坐了一排,笔头攒动,日光落入窗口,地上拉满了长长的影子。青衣白发的师父站在他身后,那个时候,他还不会画符箓,就描着师父的符箓,一笔一划地写着。   “一笔天地动,二笔鬼神惊,三笔平天下,四笔度苍生。”   他念着口诀,转头就听到师门的人,喊他小十一。   师尊、师姐妹、师兄弟,他们的声音重叠,沈怀霜骤然睁开了眼睛,梦境退散,那些久久不能忘怀的人,成了青山后的立碑。   可再睁眼,入目的是头顶上的帐缦。   沈怀霜从床榻上起身,乌发垂落了满身,两鬓黑发遮住面颊,他埋首揉了揉两侧的额头。   在玄清门也好,送走师门的所有人也好,那种空缺感他早就已经习惯,习惯到他觉得自己已经淡忘,如今它失而复返,像潮水一样地涌进来。   大赵灵气复苏,灵气聚散越盛。   修为解封之余,沈怀霜能感觉到无情道对情感的阻隔。   从前无甚所谓,见世间不悲不喜的情绪翻涌,按理说该盖过他昨日的愤恼、今日的愁绪。   可是很奇怪,他还是能感觉到那些鲜活的情绪在他心口跳动,哪怕他现在看东西,开始如从前那般无二。   窗口树影摇动,嬉笑声依旧。   暖阳落了一地,树影晃着、晃着,也晃进了二楼的门户内。   弟子笑声渐响亮。   “钟子渊,你上去做什么呢!”   “我怎么不知道你以前还会爬树!”   沈怀霜从床上起身,才挪向窗口,窗口大片的阳光被影子挡住,他抬起头。   树叶沙沙,窗台上,静静放了一枝玉簪花。   白如雪的花瓣静卧在窗台上,淡黄细蕊在微风中颤动,送来阵阵淡香。   沈怀霜望了一会儿,提起袖子,拈起了这支玉簪花。指尖上,触之软柔。心头就像被这玉簪花拂上。   他朝窗户下望去。   庭院里,崐仑弟子回首朝他一笑,四张不同的面目,却都带着少年气十足的笑意。钟煜居于左边,目光停留。   他看到沈怀霜展颜了,慢慢笑了起来。   那笑真心实意,许久不在他那张早早学着收敛、老成的面上见过。   沈怀霜看着,忽然一莞尔,如玉树琼花。   “小师叔,早起我们做课业、练剑吵着您了。”   “那玉簪花,是我们晨起时在庭院里摘的,那时候天没亮,闻着可香。”   “今日怎么不见师叔起来?”   沈怀霜顾左右而言他:“昨日疲累,就多休息了会儿。”   他在乾坤袖中收了这支玉簪花,又道:“昨日就听你们说想下山走走,我本来也没打算带你们回去,都出去吧。”   回去路上,五人穿梭在市集中。   青州地界对修真者见怪不怪,地界也偶有灵气,路人对穿着深黑色衣衫的四个青年看了眼,却是热情招呼他们过来买平时山上置办不了的物件。   沈怀霜架不住弟子好奇,由着他们在集市上逛。   他走在最前端,青衣飘荡,发带绕过如玉的面庞,偶尔偏头,驻足回望往来游客几眼,眼神不似往日淡然。   崐仑人只道是他还在沉浸在昨夜与钟煜的龃龉。   实则,他放下念头很快。   昨夜那场梦,把过往都像给翻了出来。   偶尔记忆涌上来,零零散散。   他不会很难过,但是他想起那些记忆,就像手碰到了木头上的倒刺,总是不大舒服。   有些是他小时候被家仆抱着,放在集市口,他要他坐在桥边等他。   他等上了一天一夜,没等到来人,于是只能顺着原路,在集市中穿梭。从东市口走到了西市,把鞋磨破了,他迟钝地心慌起来,眼前所见,穿金戴银的富人、头戴布毡的商户,馄饨摊上的热气涌上来,铺天盖地的声音都是陌生的。   有些是他回蜀山后的事。   在修罗梦境中,钟煜从梦境缺口落下,义无反顾地接住了他。那个时候太过于情急,他压根想不到那桩旧事。   他也曾为了自己的门人跳下山崖。   可山崖下等他的,却是夺舍大阵。跳下去很痛,如粉身碎骨。所幸最后,他还是活了下来。   时过境迁,心境迁移,他能放下,能淡忘,可记忆就像刀剑落在木头上的刻痕。   他发现,自己好像怎么样都不太能适应山下的热闹。   沈怀霜独身立在人群里。   天地间,好像只有他不属于任何地方。人流涌动时,他静静立在那里,纵然气质出挑,却好像和周围人群格格不入。   钟煜回首,抬头就看到了这一幕,面色却是凝在脸上,他对摊子前的张永望道:“张师兄,我去请邹师兄来找你。”   张永望回首看去:“啊?”   他手里那块梅干菜馅饼忘记付了钱,抱着那机关小人离开摊头,急得老板在身后高喊。   “你去做什么?”张永望道。   “我去陪我先生。”   钟煜穿梭过人群,娴熟地拨开身前人,立在站在集市口的沈怀霜身侧。   “刚才先生在集市口看什么?”   沈怀霜听到身后人唤了他一声,哑然一笑:“我?”   回头时,他后知后觉撞上了少年的臂膀。坚实的胸膛贴上了他的后背。沈怀霜顿了一下,又道:“我也不记得在瞧什么了。这地方热闹又不聒噪,好久没在这样的地方停留过。”   “可我怎么记得,先生像是在看货架上的东西。”   钟煜说着,朝左侧望去,看向了货架上的布艺老虎。   沈怀霜见少年回首,神色认真,真的从领口里摸出钱袋,朝货架走去。   “用不着。”沈怀霜旋即阻止道,“买了也是我放听山居,再说,这东西……”   钟煜反拉住他的手:“你留着给那只狼也行,它平时牙齿利得很,总爱咬东西,这东西留着给它正好。”   他臂膀微微用力,拉了沈怀霜过去。   “……”   那杂货郎看到两人,满脸喜色,痛痛快快把架子上的布艺老虎塞到沈怀霜手里。   沈怀霜修长的指节攀住小老虎五彩斑斓的身躯,他颦眉望了会儿,神色无奈。   那身天青色衣袍怎么看怎么和这只老虎不搭。   他捧着那只老虎走了会儿,最后还是把它收在了自己的乾坤袖中,想着,这老虎要留着给小狼。   沈怀霜走两步,本来以为这事就这样算了,哪想每走一段路,钟煜就买一些东西塞在他怀里,那些东西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是什么。   有些东西,他也就不过多看了两眼,钟煜总能精准地捕捉到。   于是回去路上,沈怀霜乾坤袖都快放不下了。   原本那袖子里放的几乎全是灵器法宝,如今陡然被这花灯、布老虎、小陶人占了地方,他不得不在乾坤袖里重新开了个芥子空间,专门用来塞这些东西。   “够了,不用再买了。”   沈怀霜话才说完,钟煜又朝他递去一包冰糖山楂。东西新鲜出炉,落在手上,温度正好,道:“甜的东西,要快点吃,天热把糖衣化了,就没那么好吃了。”   钟煜知道沈怀霜饮食偏清淡。   他平时很少吃东西。   修为到了一定境界,自然能辟谷。   可偶尔出现些新鲜有趣的东西,他却是能尝鲜的。   “尝尝?”钟煜往嘴里塞了枚山楂,嚼了嚼。很快他被那山楂的酸味酸皱了眉,“别吃”二字还未从嘴里脱口。   沈怀霜指尖捏过一枚。   咔地一声,深红山楂在齿间裂开,舌尖满是糖壳的甜,接着,他却是被浓郁的酸味刺激到。   沈怀霜颦紧了眉头,忍了会儿。   裹住的糖壳甜意入心,山楂的味道就更加酸。   而这糖山楂的酸甜味,和山楂糕的截然不同。   这酸是酸,甜是甜。   其实不是很好吃。   但这一口,虽然味道不大好,却是极新鲜的口味,像唤醒了沉睡许久的味蕾。沈怀霜指节上仍留了些许糖衣,琥珀的碎糖落在眼前,他望了会儿,不经意又含住了指节。   换做从前,沈怀霜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   他从前不曾吃过糖山楂,等年长了,就根找不到理由去试。   大概是和钟煜呆在一起久了。他想再试试,那是什么味道。   沈怀霜低下头,像吃过别的什么东西。   修长的指节入口,甜意化去了那股子酸味。   他松开颦紧的眉头问:“糖山楂都是那么酸的吗?”   钟煜头脑放空了一瞬。当然不是。   哪怕他隐约知道自己对沈怀霜有旁的心思在,头一回面对涌起的念头,他茫然无措起来。   分明只是吃东西而已。   少年人情窦初开,本以为情愫只是如同生长在石头缝里的草,他悉心照料,呵护好这个随时可能夭折的植被,谁想,这花只要浇灌了些水,它竟能破开石层,生长成一棵参天的树。   钟煜拼命把脑海里的一幕赶出,他拉过沈怀霜的手,执拗用锦帕在他指节上擦拭,擦一遍不够,又擦起了第二回:“不喜欢这个味道,我再去给你买一袋。”   一包糖炒栗子又递到了沈怀霜手里。   “……” 第41章 他咬过的半枚栗子   沈怀霜无奈看了眼怀里的栗子。他怕一路剥这东西留下一地碎壳,取了那袋子,边走边剥,结果才剥第一下,又手里的袋子又被钟煜拿走。   少年三下两下把栗子剥好,送在沈怀霜手里。   “化去点酸味。”   “你尝尝。”   沈怀霜凝神望着手里的栗子,伸手取过,放入嘴边触碰的刹那,甜意在唇间迸发开,一口根本吃不完,他咀嚼了会儿,尝出那烤得浓香的炭火味,捏着栗子道:“好甜。”   沈怀霜想着礼尚往来,不能仗着钟煜年纪小,就由着他做事。   沈怀霜自然而然从钟煜手里取了枚栗子,可手才碰到袋子,肩膀上忽然拦上了少年的胸膛,他被带着朝钟煜靠去,近乎撞在少年怀里。   手里还捏着咬过的半枚栗子,耳边是少年的呼吸声,下一刻,他对上了钟煜的眸子,那双眼睛黑沉,眼型锋利,垂眸时,那眸子却如有了平和的质感。   少年一口咬了过去。   沈怀霜回想刚才那一幕,竟忘了咀嚼,肩上又被那只臂膀揽了揽。过了片刻,沈怀霜才反应过来,他被钟煜揽着往前,他们一起走在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时,沈怀霜头脑内空了一瞬。   钟煜咬走了他吃过一半的栗子……   嘴里甜味涌了上来。   但他只是觉得吃剩下的给人不好,而不是觉得钟煜冒犯。   钟煜嚼了几下,又顺走沈怀霜手里的栗子,道:“嗯,是好甜。”   他指节交替,早在沈怀霜收手之余,指节用力,咔的一声,又剥出了枚栗子。   掰栗子的声音太过清脆。   沈怀霜偏头望去,收了思绪,问道:“……栗子是这么剥的?”   “不然,先生想怎么剥?”   沈怀霜递出手,又从里面取出了一枚,对着板栗的下角,用力摁了下,破开七零八嘴的一角,再从那狭小的破洞中往前掰。   少年轻笑一声。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摁在栗子上,顺走了它,捏着中缝,又利落剥出。   沈怀霜目光落在钟煜手上,想起来,这应该算是他第一次这样吃东西。   栗子这个东西,在玄清门时,他偶尔尝过,却没和别人在街市口走过,一边走一边说。   在他印象里,他不觉得自己喜欢山下人间烟火,也不喜欢旁人对他太过关心。   关系可以亲近、不差,但很难做到毫无保留地依托、信赖。   钟煜耐心摊开手,又把那枚栗子递来:“先生,给你。”   无量剑别在他腰侧,银光在天青色衣袍内闪动,少年走在他身侧,黄衣翻飞,却是与他同一个步调。   他好像早默认了钟煜和自己的关系,甚至于可以和钟煜一起无所事事地在山下走,看他为自己剥一枚栗子。   哪怕是师徒,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和徒弟亲近到这种地步。   沈怀霜后知后觉想到,钟煜这个徒弟,对他来说,应该是不一样的。   -   回去路上,张永望在路上买了包烧鹅,一只小油鸡,怀里揣着蜜饯铺子里买来的冰糖山楂,他回崐仑山道上边吃边走,满手油腻。   鸡骨头歪歪斜斜落在地上,他偏又缺德地召唤出了新做的木头小人。   小人背后落了符咒,跟在他屁股后面,摇头晃脑,起身,低头,捡着地上的骨架。   张永望懒得用灵力,只想在路上吃吃走走。   素心回首:“怎么你今日走得这么慢?”   张永望吐掉小油鸡的骨头:“今日有医宗长老的课,不想费力去听,不如有事翘掉。”   “不对!”他面色转而一变,“这事千万别和小师叔说!”   “小师叔说他听到了。”邹然回头望了眼。   张永望回首,对上沈怀霜的视线,猛然回首,咗了口鸡骨头。   沈怀霜面色肃然,忽然轻笑了声。   张永望憋红了脸道:“小师叔!你……我!”   沈怀霜拨开山道上的一片草地。   绿草后,清澈的清水在溪石上潺潺流淌,泉水飞溅,在日光下泛出白光,清澈的叮咚声不断撞入四人的耳膜。   “如果换做我从前,想的应该也和你是一样的。都累这几天,不差今日。洗洗吧。”   张永望丢了手里的鸡骨头,飞奔到池水边,他望着水里的倒映,捧起一掬水,洗了洗手,又洗了洗脸。   他大喜地飞扑了过去,鞋袜飞天。   池中,张永望卷着裤腿,给邹然衣袍溅上了水花。   邹然自然受不得张永望总是泼他,驱使一记驱水符箓,暴激一灌灵力,当头朝张永望浇了一缕水。   张永望面庞上浸润了水,抽出佩剑,剑穗和剑鞘相撞,他引导水流,又灌入一记灵气。   水流激猛,竟有气吞山河之势。   哗地灌湿在了岸上人。   邹然脸色沉了下去,水流滴滴答答从他发丝上淌下去,四人衣服都湿透,本来在旁看戏的钟煜和素心脸色也沉了下来。   不管心智成熟还是幼稚,取符箓的取符箓,抽剑的抽剑,互相拼灵力浇了起来。   最初一开始,他们都在吵闹,不要把脚伸到池水里,谁占下游谁吃亏用洗脚水,到后来,这越打闹,场面越大。大片清水当头浇了下来,如平地起了旋风。   张永望做的木头小人终于在捡完鸡骨头后休息片刻,他也学着沈怀霜坐在地上,拍了拍手,左右转转脑袋。   打得再凶点!左边!浇他!   有笑声很轻,远远地从岸上传来。   钟煜清洗之余,目光一直不时朝沈怀霜望去。   草地上,张永望的工具人好像怕沈怀霜一个人在岸上孤单,转动背上齿轮,挪动步子,朝他走去。   沈怀霜低头,伸出手,朝小人递去。   小人欢欣鼓舞地跳了两下,蹦到沈怀霜掌心上,亲昵地蹭了两下。   沈怀霜平日里不算是个爱笑的人,但钟煜每每望去,他都会产生这个人其实也很爱笑的错觉。   轻笑的。   忍俊不禁的。   草坪上画面一派祥和。   可钟煜怎么看,都有些不知味。不知道为什么,他本来脸上是带笑的,看到沈怀霜一个人,水贴着衣裳,心口发闷,浸润出了几许莫名的涩意。   他真的很少看到沈怀霜和人群待在一起的样子。   他的先生永远都是一个人,居于高山之上,好像不需要身边有任何同行人。   钟煜随便在池子里弄了弄,转身就要上岸,没走两步,烘干的法术还没施加,发带被人扯住。   钟煜回头,看到张永望低头,轻声道:“我故意留小师叔一人在岸上的,后天是小师叔的生辰。”   后日是先生的生辰。   钟煜是记得的。   听张永望的意思,他自然不是提上一嘴就结束。   钟煜正色道:“聊聊?”   四人坐在河边,浣洗过双脚,又落下衣摆。   张永望在河边翻开自己的乾坤袋,掏了本两指厚的书册出来,低头翻了良久,指着一行字。   邹然伸手接过张永望写的记录,翻过“小师叔喜青色,多辟谷不食,言语喜用问句”,又见“小师叔或许穿白更为出尘,六月十八日,多食用璇玑阁生鱼两碟,可见喜欢。”   邹然最后还是没忍住,撇着嘴,丢回去:“说吧,送什么?”   张永望翻找了书上的信息,郑重其辞道:“小师叔爱剑如痴,给他送剑相关的东西,他肯定会喜欢。”   “剑穗不能。”邹然和钟煜异口同声道。   剑穗历来是修士标识身份的配饰,轻易不会换。   剑穗要么是自己选的,要么是师长赠送以明志,要么是道侣所赠,总之能让修士佩上许久。   钟煜和邹然的分歧在礼轻礼重上。   可钟煜很快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他想到的是,只有沈怀霜的道侣才能送他剑穗。   钟煜收了收神,又听到周围三人争论道:“那还能送什么?剑谱他也不需要,买了放着不用的东西放角落里落灰更不行。”   “来时师弟便是如此神情,你又与沈师叔最亲近。”素心朝钟煜看去,“可是想到了什么?”   三人目光都聚焦在钟煜面上。   钟煜盯着清澈湖水下的玉块,停顿片刻:“送礼,这礼自然要他所想要的。”   “先生他不喜欢太聒噪的地方,不喜欢不熟悉的人靠近他,给他过的人,哪怕人少,却不能草率,就给他办一办。”   邹然道:“可师叔年岁如此,不比凡人,生辰真的会当回事吗?”   钟煜:“所以,我们给他过,这生辰才显得不一样。” 第42章 白绫掩目   七月初十,这天正好是立秋。   天气说是立秋,气候仍见热着,蝉鸣声不断。夏蝉躲在苍翠的柏树里,到了夜间都不肯鸣金收兵。   最近,沈怀霜觉得崐仑人变得很奇怪。   好几次,他想上琼玉峰峰顶,山门口,弟子镇守在道口,总说是山上再翻修道场,不让他进入。   那琼玉峰去不成,他下山也总该能见到崐仑的弟子。结果,他下了山,学堂里空无一人。   今日下午分明有课,学钟也快敲了。怎么都出去玩了?   沈怀霜抬头望了会儿。   今日他换了一件淡金边的白袍,暖阳落在身上,如同沐光而来。他站在钟煜座旁,低下头。   暖阳洒落书桌,桌案上笔记摊开。   宣纸上,墨笔成行成列,记录下的内容罗列成行,其中每一句话凝练,一目了然。   沈怀霜定睛看了看,又望了望身边其他弟子的书目。   钟煜看得很快,他做的笔记都已经不是崐仑学堂上讲的了。   学得是很好,就怕重蹈覆辙。   他不喜欢窥屏旁人隐私,更不爱查人写过什么,可事关天命镜,他不得已把钟煜做过的所有札记、翻过的书目,都查一遍。   咣咣。   崐仑学钟敲响。   门口弟子姗姗来迟,这些学生跨过门槛,抬头只看了一眼,咳嗽两声又低头回避。   他们本来就习惯在学堂看到沈怀霜。   但当下,空气里仿佛充斥着极别扭的缄默,又有几分好笑。   这宁静也不是因为学堂内有师长让人觉得放不开手脚,更像是所有人在守着一个不可说的秘密。   毕竟,自从下山那天后,沈怀霜便开始格外留意钟煜的平日课业。   下山经常能看见他。而他这一查,就发现崐仑书阁里被夹杂了几本不该出现的书。   也不知道是谁偷偷放在里面的。   崐仑书阁暂时查封,翻阅其中有误的书籍还需要花上好一些时候。   说起这件事,崐仑人就觉得十分离谱。   查书这天,钟煜把关在书阁里看过的书全都记了下来。那些书从书阁翻找出来,白纸、厚黄的旧纸叠在一起高如小山。   令崐仑人觉得更离谱的是,沈怀霜也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事后,他把书都看过了,又挑了四本书出来,当众焚毁。   自此崐仑人只生出了一个想法。   记诵、涉览,这师徒俩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太像,太要命了。   要是一起同岁修道读书,会怎么样?   门口出现了一道墨黑色身影。   钟煜同张永望说着话,眼神严肃,连眼尾痣都是垂在眼下。乌沉的眸子因为室内光线错落,又深如寒潭。   少年低声说着,虽是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可大抵瞧得出,他话说的有条不紊,张永望侧首听着,时而动动眉头,做回应。   “都筹备好了就照这么去做。”   钟煜跨入门后,头仍朝着张永望,他先是和张永望说了会儿,后才缓缓转过头,对着另一个弟子说一会儿话。那把平生剑别在他腰上,哪怕他平日用惯了自己造的那把白羽弓,这剑像成了他本命剑,剑鞘被他擦得亮如崭新,又时不时被他拿去锻造保养。   钟煜才想到去看自己座位。   这一偏头不要紧,他一偏头就撞上了沈怀霜这么一个大活人。   钟煜手臂垂在身侧,收紧了指节。   他走了过去,低头时,发上银冠折射日光,这个人哪里上下都是乌沉沉的,只剑鞘和发顶上的冠亮光如雪。   沈怀霜仰头看去,他在成年男子中也算是修长高挑的,坐在弟子座位前,竟比周围人都高出半截,白衣曳地,他耐心查阅时,却又让人觉得不奇怪。   那模样很像学生。   沈怀霜以前读书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钟煜偏转眸子,落了座,却一笔带过道:“先生今日来还要查什么东西?上次说的最后一些书,都在这里。”   钟煜推了书桌右侧的书过去,厚厚一沓的书本晃动,突然看到琼玉峰布置的那张纸。那纸张上写了布置、场面,连餐食都画了图。   张永望什么时候不着调地塞进去的?   钟煜暗自扯了扯嘴角,行若无事,信手抽走:“哟,塞了张废纸。”   沈怀霜眉头动了动,又道:“它看着不像是废纸,上面是写了什么?”   钟煜镇定道:“此事事关张师兄。少年心事,不大方便。”   凭什么他的心事就是废纸!   那声少年心事,听得不远处喝水的张永望差点把水都喷了出来。   在激烈的咳嗽声中,沈怀霜抬头看去,眉头无奈动了动。   他总觉得崐仑人好像都知道一件事,却又都在瞒着他,只有他一个人满头雾水地被闷在鼓里。   沈怀霜又低头翻了两页。   有一个亮金色的东西从书页上滚了下来,沈怀霜低头,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又见钟煜低头把它拾了起来。他拾取的动作太快,拾起后又把它紧攥在掌心。   “书签而已。”钟煜道,“先生继续看。”   “……”沈怀霜哑然,扫了眼。   他低头看了下去,笔记一张张翻,余光偶尔扫到钟煜身上,那个碎金的小东西被他收在手里之后,就再没见钟煜松开过。   钟煜在他身边落座,执起了毛笔架上的狼毫,手仍是收着的。   隐约看得出那是个书签。   但尾端系着绳索像那天,他和钟煜下山时买的那粒金花生。   是那个东西么?   那小花生,钟煜居然一直留在身边么?   沈怀霜继续翻着,没再想了。   钟煜偏过眸子,却是暗抽一口气。   自从那天他和沈怀霜从山下回来之后,他就一直留着那枚花生。不想把它放在乾坤袖,他就剪了那绳索,做了个书签放在书桌上。   他从来没有过分地表现过自己的想法,但这东西就像赤裸裸地把他所想从里到外地剖了个干净。   张永望那张乱塞的纸张不足以让他慌张。   但这个金花生坠地的刹那,他觉得自己的心绪随着那“叮铃”一声也坠了地。   于是他不像让这东西被任何人看到。   沈怀霜翻下最后一页,没再在意刚才那件小事:“都查过了,再没问题了。”   他从座上起身,白袍像雪浪,自上而下,自卷曲到笔直,唰地一声,变得挺立。   他很贴心地替钟煜合上了那些书,又按照原来的书序给他放了回去。   钟煜低头行了一礼,难得没送他:“别过先生。”   沈怀霜:“……”   ……   沈怀霜回去路上,又听到崐仑养育灵宠的弟子在山道上蹦蹦跳跳,说着“叉鱼”,“要最新鲜的,最好今日就拿冰镇着,冰也可以用来料理。”   生辰当日,他全然不记得自己生辰这件事。   早上,钟煜很早就敲开了他的门。   沈怀霜晨起练剑完了,才更衣,袖子松松散散地垂在镜子前。乌发披散在臂弯上,沈怀霜拿着梳子,发带还攥在手里。   钟煜已从门口走了进来。   钟煜:“早上先生能给出半个时辰么?”   沈怀霜望回去,道:“有什么事?”   话落,眼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绫。   他像陷入了一片茫茫的冰原,入目所见,都是白色的。   沈怀霜伸手,捂住了眼睛,右手恰好覆盖在钟煜指节上。他低低笑了笑,伸手去拉,谁想竟是拉不动。   钟煜抬手,蒙住了沈怀霜的眼睛。   沈怀霜底下头,白绫覆盖住双眼,露出微抿的薄唇,脖颈处尤其光滑。   白绫下,薄唇勾起。   沈怀霜笑了笑:“你们这几日秘而不宣的到底是什么事?”   钟煜在他耳边低声说着,声音似乎也笑:“不能说。”   发带从他手里抽走。   钟煜拿了他手里的梳子,那几下梳得很轻,指尖抚过发丝,又穿过了那根发带。   钟煜靠在他身边,利落挽起发髻,绑上了发髻,他低下头来,像是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替先生梳好头了。”   钟煜的手落在他肩上,肩膀处轻微覆压着力道。   只是他眼上蒙着白绫,对着镜子,却看不到这是怎样的光景。   沈怀霜嘴角留着那抹笑:“那有劳你了。”   沈怀霜闻声站起,脊背站得挺直,却只能凭足音辨认。他手落在了钟煜手背上,十指交叠,起身时,臂膀上揽了双手,从身后揽在他身前,免得他撞在石凳上。   沈怀霜侧首,朝钟煜看去:“你要带我去哪里?”   钟煜:“先生跟我就好,到了自然知道。”   沈怀霜由着钟煜牵着他走了。   他知道前路有东西,就走得慢了点,足尖碰到山石,就把它踢到离钟煜远的位置,结果,那石头他只踢到过一回,就再没有碰到过第二颗。   他用修为走这段盲路也不会什么问题。   但此刻,他宁愿只做一个普通人。   钟煜半个身躯都快陷在草丛里。   他什么都没说,一路清着沈怀霜前路的障碍,静静带着沈怀霜往前。   山路上,有一段凸起的树根。   钟煜放慢步伐,拉着沈怀霜靠着自己,徐徐走过,他低声在沈怀霜身边轻轻提醒:“先生脚步放小些。” 第43章 我愿意为先生做任何事   沈怀霜靠在钟煜肩上,白衣领下贴着白皙光滑的脖颈,由着钟煜牵他往前。   乌黑的青丝披散下,整张面庞光洁如玉,瘦削挺立,独独眼睛被遮住。   走得慢了,急了,步子迈得大了,小了。   他都会跌在钟煜怀里,时不时和他撞一下。   咔哒。脚下踩过半截树根。   山路不好走,钟煜小心翼翼地带着沈怀霜,可那种拥着沈怀霜的感觉,一时叫他头脑发昏。哪怕两人走过了那截树根,他仍把沈怀霜揽在怀里,未尽的言语都淹没在这没有距离的拥抱里。   日光洒落少年面上,他低下头,眼眸处的小痣凝着墨色,眼瞳却是映着日光。   钟煜揽住了沈怀霜的腰,臂弯紧了又紧,徐徐拉进自己身边道:“前面路不平,先生可以再靠过来些。”   白绫覆盖在沈怀霜眼上,他抬头,听林音辨了会儿。   沈怀霜:“崐仑有这样的路么?”   他全然看不见在另一头。钟煜嘴角保持着淡淡的弧度,偏过头,眼眸里像染了化不开的墨色,道:“下次叫掌门修整吧,先生要踩到东西了。”   沈怀霜闷闷笑了下。   那笑也轻快。   钟煜心底也跟着高兴起来。   他像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狂徒。   哪怕这一刻的相拥只是他编制的一场短梦,他突然想就这样和沈怀霜一起走下去。   沈怀霜问:“这路这么长,走得也太慢了。山上是还有别人等着我们?”   钟煜问:“先生,你相信我么?”   沈怀霜敛了笑意,白绫下的薄唇抿了抿,答:“我信。”   钟煜俯下身,靠了过去道:“那你抓住我。”   沈怀霜松开握紧钟煜的臂膀的手。   他像主动给出一个环抱,寻着眼前朦胧的影子,抱住了钟煜的脖颈。   修长的指节伸出,钟煜就低下头,顺势揽了过来,他的腰间攀上了少年的手。少年动作小心,怕触到了他什么。   “先生,我要带你走了。”耳畔响起少年低沉的声音。   沈怀霜被白绫蒙着眼睛,心底有种未知的茫然,可他并不害怕。汹涌的风铺面而来时。他双脚离了地。   云海像在足下飘荡。   他被抱在钟煜怀里,离地越来越远,手里没有持剑,也没有用任何灵器,听到耳边风声里夹杂着钟煜的呼吸声,他那颗高悬的心缓缓落了下来。   沈怀霜偏头:“非要在高处不可?”   钟煜:“等下,先生就知道了。”   从山下到琼玉峰,沈怀霜随钟煜上山,也不过半盏茶之久。   钟煜等沈怀霜踩稳地面,又松开勾住他脖颈手了,他才稍微松开揽住沈怀霜的臂膀,虚拖在他背后。   他跑得浑身都是热意,却不敢动一动抱住沈怀霜的手。   “你睁开眼,看一看。”   话落,沈怀霜白绫被少年扯下,天际山风飘荡,白绫随着少年松手,飘向了天际。   红带在青树间飘荡,枝繁叶茂的树枝间,挂满了崐仑弟子送给他的东西。   红云树下,叶片粉紫,红粉色的花瓣在枝蔓舒展。迎风时,软柔的散瓣与花蕊一同摇曳,如同藏着万千言语。   “给小师叔亲手煮了碗面,请小师叔品尝。”   沈怀霜抬头,对上了好几位熟悉的面孔。   掌门与三长老站在身后,身前是邹然、张永望、素心。他们望着沈怀霜,对他洒然一笑。   琼玉峰上,红云树开遍。   在长树下,红穗各自飘荡,那是崐仑人亲手挂上了一串祈愿字符。红云树前,石桌上却是生鱼薄片居中,周围多是暖锅撑起,小火慢炖,热气腾腾地冒着白烟。   崐仑人又绕在宴席旁,提起袖子,围上来,献宝似的轮流介绍。   “生鱼是差人从璇玑阁御剑带回来的。昨儿冰镇了一晚上,早上才片起,有厚有薄,只看师叔喜欢哪种口感。”   “这锅呢,在山下叫暖炉,民间冬天吃得多,师叔有尝过么?片了牛羊肉,酱汁也有很多。”   “今天是小师叔的生辰,大家伙都说你难得回崐仑,想在崐仑替你过。”   沈怀霜哑然,一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回应。   他心尖上像流淌过冰川融化的水,本来那颗心是硬冷的,如今积雪消融,流过化成水的潺潺融雪,那一句句话又似微茫,把他的心给捂热了。   “怀霜,师弟。”   “你都看看,你学生都给你写了些什么。”   “来来来,往前走一走嘛。”   树下,有块稍大的木牌,上面清晰地写着,要他往前再走一百步。这条路两段故意放了照明的萤石,萤石的光冒着柔和的白色,像怕他不知道怎么走。   山风飘荡,沈怀霜不免想起了山顶从来都是江湖论生死高下的地方。   他不爱往山顶走,山顶云海雾气太浓,有时一个人走的感觉太过寂寥,无论如何都无法排解。   今日这山顶却被布置得非比寻常。   到了如今这个年岁,许多事都如过眼烟云,哪怕十年,也如一个轮回,但在这崐仑的几年,却比从前几十年都令他有感触得多。   可这是头一回,他除了玄清门,对其他地方产生了不舍的感觉。如同倦鸟还巢,他在玄清门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崐仑却像他的第二个,家……   想到这个字眼,沈怀霜心口被极快地戳了下。   家。   他曾经想要有,却求而不得的地方。   ……   玉琼峰山头,沈怀霜穿梭过莹石,素衣飘荡,衣带声猎猎。   云海茫茫,哪怕他是一人走着的,他知道自己身后有人注视着。他指尖穿梭过红云树下成片的红带,像拂过春日的麦尖,如有光芒与希望在手上跃动。   红带上都有落款,沈怀霜把每一条都拾起,一一浏览过,又把每一个人的名字都默默刻在了心底。   在他仔细辨别时,红带猎猎,有一条红带尾部跳动金光,它在指尖上卷起,像一根红线缠绕过。   名字落款是钟煜。   钟煜送的带子,落款特殊,看着什么礼品也没系,尾端上却是画了……请愿咒。   沈怀霜微一用力,把那根红带拉近了些许。   刻画了请愿咒的东西,与因果轮回有关。   只要得到请愿咒的修士有所求,那么落这个咒的人,在现有能力范围内,必然要为对方达成。   “很早之前就想送东西给先生。”他正在凝神看着,少年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如清风过山头。   “先生从来不缺什么,崐仑山下的东西又入不了眼,弟子就想,送什么不如就送一个绝对能达成的许诺。”   “我想以后,无论你有什么要求,只要先生想,我就为先生做到。” 第44章 不是风动是心动   钟煜从红云树下走了出来,树林中光暗交界,半片日头打在他肩上。那双望过来的眸子定定,如磐石不偏不倚。   那一声太过震撼,沈怀霜忽然觉得手里这个东西烫手,他强撑住面色,吸了两口气,道:“把这给我做什么。”   那一段红绸落在两人指尖,覆盖在少年指尖上,又被少年拾起,缠回了沈怀霜指尖上。   钟煜面色敛起,低下头,鼻梁处阴影交叠,越见高挺。他带着淡笑,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请愿咒能请的不是生死大事。”   “我想给你,你尤其想要的东西。”   红云树下,数不清的飘带左右晃动,落在少年身后,起起伏伏地旋舞着。枝头在风中忽高忽低,哗哗林声一片。   沈怀霜的心绪同这林音起伏了会儿,沙沙沙,如同小舟在水中上上下下。他低头,目光落在手指上的红带上,唇角抿成一条线,又勾起。   沈怀霜:“那我,收着。”   最初,沈怀霜是不想笑的。   他才笑了这浅浅的一道弯,可对上钟煜声含着笑意的“做到”,他感觉自己好像被那种真切的喜悦感染,心底也生出了平淡的喜悦。   嘴角上被少年勾住,落在面上的手是暖的,就像冬天里的暖炉。   “想笑就开心一点。”   “先生,再笑一笑。”   钟煜又捏了捏沈怀霜的嘴角,像小心地打开了久藏的珍品。   沈怀霜面色停顿了下,眼眸处像镀了一层金光,他嘴角的笑很淡,相比钟煜这笑也不像笑。可心境变了之后,脸上的笑不再只是一个表情。   他又勾起嘴角,扩大了那点弧度。   突然,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钟煜生辰回来那天要向他索求拥抱。   “来了,来了。快拿流影石记下来。”   “三、二、一,录了啊!”   流影石举起,崐仑人纷纷提衣摆速度上前。   所有人都跑了过去,张永望做的木头人变大了一个版本,它站起有一人高,手里拿着留影石,朝崐仑人左右晃了晃脑袋。   沈怀霜手腕还抓在钟煜手掌里,他回过头,还没来得及抽手,眼前白光一亮,他嘴角还留着那抹笑,就这么录了下来。   手腕上,少年掌心温度很高,烫又有力,像他这个人一样,血液里都像流着滚烫的火。   沈怀霜嘴角笑容还没淡下去,崐仑人又说。   “诶?!小师叔笑了诶。”   “怎么钟子渊个子蹿那么快,都高小师叔半个头了!”   “我脸怎么被红穗挡住了!!”   这流影会照成什么样子?   “先生看。”钟煜好像知道他的心声,递来自己的传音镜。他低头时,发带垂落,勾过脖颈,飘飘然打在嘴边肩膀上。   他离沈怀霜很近,发带顺势又垂在沈怀霜发丝上,与那条素色发带交叠在一起。风动时,发丝与发带一齐飘远。   在那块镜子里,沈怀霜看到了崐仑人实打实的笑靥,还有自己久违的笑容。那笑容好像转瞬即逝,可那笑是真心的。   镜面中,钟煜握着他手,也顺势瞧了过来,身形半隐在红云树下,他年近弱冠,面容更见成熟,五官锋利硬朗,似乎也不再该以少年的称谓来称呼他。   “这张图你若喜欢,我去找卷轴裱起来,过不了三五日,就能在听山居见着它了。”   “你想要么,先生?”   沈怀霜挪开眸子,抬头,微朝上看去,光影明灭间,他对上了钟煜不偏不倚的眸子。   镜中所言和眼前拼合成了同一个人。入目时,耳畔好像传来了春花绽放声。   沈怀霜淡淡笑了下,低下头去,道:“好啊。”   ……   沈怀霜在山顶上用过那顿饭,一直在山顶上陪人闹到天黑。   他难得又去了开辟的那处芥子空间。   芥子空间堪比仓库,其实不用额外费心这空间长什么。钟煜送的那些东西,他用一个木箱子装再塞进乾坤袖也够了。   可他特地开辟了这处空间,又把它打造成了书房的模样。   大到花灯,小到一串金貔貅。所有的东西都被他收在了博古架上。而按理说,博古架上理应拜访字画、珍玩、玉石、宝瓶。   沈怀霜在博古架前穿梭过,就像把他和钟煜在崐仑的这些年岁走过。   沈怀霜低下头,翻转过手腕。   在空架子前,他把自己手上的那截红带,一圈圈拆了下来,又落了上去。   请愿咒被他梳理在架子的最中央,他走远两步看了看,才要出去,耳畔叮地一声,响起系统的声音。   “我先恭喜你,任务推进到百分之五十了。”   “不过两三年,你这任务就过半了。”   沈怀霜脚步顿了顿。   系统化形,负手站在他身后,上下看了看博古架,嘿哟了声:“你们师徒这感情是真不错。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兄友弟恭哦不……”   听到任务过半,沈怀霜第一反应竟不是高兴。   他遮过眼底细微的失落,立在门口处,回头看去。   系统:“诶,沈怀霜,你真的是修无情道的人么?”   沈怀霜扶着门框,敛眉看去,剑眉下,眸子藏着凉色:“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系统努了努嘴,道:“我这不看你最近嬉笑怒骂挺多的,你都没发现这几天,你都爱笑了么?我看你这无情道好像对你没什么影响。”   没有影响么?   沈怀霜眸色不变,眉头细微地动了下。   无情道不可能对他没有影响。   道心铸起,喜怒哀乐都会少些。但这影响还是在元婴时候最大。这至于影响到底有少,也与人的性情有关。   沈怀霜答:“自然有。”   系统望天:“哎呀,毕竟我所知道的无情道修成的人,实在太少了。扎根红尘中,还是潇洒抽身而去,都难。”   沈怀霜转过身,门槛上,天青色衣衫如他来时飘荡,如同散开的青莲。   “梦里不知身是客,庄周梦蝶也会困顿。”他辩白着,眉心凝着,说着心底却沉了下去,骤然觉得很空,“该抽身时,我不会犹豫。”   ——   崐仑山门前,山林风动,山阶上,遥遥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像是在剖析讲解难疑,又耐心温和如劝诫。   “永绥这地方危险不多,可一路上所见都不要去轻易触碰。”   “毒虫、妖兽,还有当地守护神的残影。”   “尤其是后者,残影余力不大,破除迷障即可。”   “经过庙宇不要进去窥探。否则容易招惹更大的麻烦上身。”   沈怀霜:“子渊,你——”   钟煜:“先生你都说多少回了?”   张永望咦了一声:“师叔你们这是,斗嘴了?”   山门口。   两人同时看去,钟煜看了眼张永望,率先看向沈怀霜,笑了一下。   钟煜眉宇化开是英气,这两年,他越见开朗,已是青年模样。   自从上回沈怀霜用天命镜照过之后,那面镜子只告诉他,钟煜走火入魔的趋势虽然被压了下去,但他那道大坎仍然没迈过去。   之前钟煜易让脏东西染身的一年,大大小小妖物猎杀过,沈怀霜也没少用神识追随。   他素来事不挂心,但平生第一次有了些许被牵挂的感觉。今日众人要出发去永绥,他心中惴惴,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钟煜:“修道一事不论因果,你放心,我自己能走。”   沈怀霜背着剑,银色剑光映着白衣,剑身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永绥这地方也不过是个试炼之地,按照钟煜的修为,即使孤身前往,也能全身而退。   其实犯不着那么担心。   沈怀霜:“我再送送你吧。”   他眉眼如常,可话犹如沉思过才提起。   钟煜上前,道:“先生不用担心那镜子。”   沈怀霜缓缓回过头,半张面目流淌过日光。   钟煜收敛了几分:“先生也要出去。我钟子渊向来不信命,此番也定然平安归来。”   袖中传音镜一亮。   沈怀霜拿了出来,对着镜子,看到了邈远道人那张脸。   邈远道人微微一笑,眼眸极亮:“沈道友好哇,你什么时候来璇玑阁商量督查。我已备下生鱼茶点,就等你来。”   沈怀霜道:“我再同我弟子叮嘱几句。”   邈远道人哈哈笑了声:“你真担心他命格,不如日日留在身边,有你这修为,他横着走都行。怎么,你要陪他去永绥么?”   钟煜道:“还请阁主招待好先生,等先生议事毕,还请阁主早些让先生回来。”   邈远道人啧啧道:“哎呀呀沈道友,都听到了吧。”   沈怀霜不语。   他同钟煜道别后,目送弟子御剑离去,一路御剑去璇玑阁。天地浩渺,落入他眼中,有了见山不是山的意味。   两年前,他用过璇玑阁的镜子。   哪怕他已身处化神巅峰,他也在意钟煜的修罗道该如何走。   刀山火海,如岩浆般的火舌卷起三重天。   余生如烬,钟煜会怎么走?   沈怀霜飞身下了长剑,走在璇玑阁的长廊上,忽然听到耳边钟煜唤了一声:“先生。”   那声先生才入耳,沈怀霜缓缓收了剑,耐心等着后文。   耳边又响起了橘猫系统娇娆的声音:“沈怀霜,沈怀霜啊……有人想你了耶。”   钟煜朝橘猫骂道:“传音镜还我!”   一人一猫似乎打了起来,扑腾声不止。传音镜声音也断断续续,时而传来系统的气急败坏声。   邈远道人原本在山门处等着,一见沈怀霜下剑时笑了一下。他嘴角勾起,似乎是听到了极其好笑的事,轻笑了声。   邈远道人追了上去,口中啧啧:“稀奇,沈道友,怎么笑成这样。”   沈怀霜那头的声音,对邈远道:“我听到高兴的事。” 第45章 先生,你还有我   沈怀霜在璇玑阁逗留了几日。   期间谈玄会不断,无非围绕要除魔修,各地谁来管辖?若是牵扯朝廷,修仙又不得干政,否则用阵法摆兵布阵,凡人一批灭一批,那还有什么兵法可言。   众人在会上唇枪舌战许久。   每夜,沈怀霜都带着困意在璇玑阁客殿入眠,他再困,睡前总能听到钟煜喊他一声:“先生。”   沈怀霜耳边一麻,于是他就听到少年同他说的一日见闻。   钟煜说的其实都是很寻常的事,沈怀霜却听得认真,好几次他都听困了,可不知他错觉,他困意朦胧上来,总会适时地听到钟煜会同他道别。   睡着之前,他会听到少年要他入睡。   要他好梦。   璇玑阁聊到最后,话题指向劝动中原君主,魔修精怪乱世由仙门来收拾,最好督办一个能议事的地方。但各种牵扯实在太多,会上只暂定了督阁的雏形。   沈怀霜回去时,冬去春来,正是初春时刻,天气乍暖还寒。   几处新绽的桃花飘落,犹有三分落雪之态。   这桃花落鬓的模样,钟煜见过。   两人站在春树下,沈怀霜陪他练招,风一吹拂,桃花便如雪纷纷,落得满头。   今日,沈怀霜与众人并立,站在山门前,等弟子从永绥回来。   日头渐移,已到了飞舟约定回来的时间,崐仑山头却迟迟不见那鲲鹏似的阴影。   掌门袖中传音镜白光一作,他打开传音镜,护送的李师叔面色略略焦急,道:“掌门,有支小队逾时没有回来!”   “子渊在么?”沈怀霜旋即接话。他步伐向来不急不慢,当下衣袖飘荡,李师叔面有难色。   李师叔:“不在归队人数中。”   话落,崐仑人只见白光一闪,一道灌入了淳厚灵力的剑意逼面而来,风声强烈,灵力强如爆灵,他御剑的速度太过于快,修为低些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天地间只剩下了天青色的背影。   沈怀霜发带与风向同行,上下震荡,好像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快地驭过剑。   “师弟,你别急,我们也来了。”宋掌门和李师叔也追了上去,御剑同行,很快赶至永绥。   永绥风沙厚得惊人,狂风裹挟黄沙,卷到漫无边际的天边。   沈怀霜望了眼地下的景致,道:“两位师兄,我先往南边搜寻。”   三人手中都握着永绥的地图。   按照飞行的痕迹各自分开,沈怀霜顺着方向找去,一路倒着找去,却不见人影。   头顶不见天光,漆黑的天空带着强烈的倾压感。   底下到处都是断垣残壁,半搭起的黑篷布在风沙中招展,白骨残骸零落一地。   沈怀霜悬浮在永绥上空,忽然,一道金光乍然亮起。   崐仑的照明弹在沙丘前亮起,炸开尘土千层。   少年持弓凌空跃起,弓上搭着数支箭镞,长箭金光闪闪,一齐射出,弓箭力道足而狠。对面烟雾似的影子被剑射中,瞬间破碎而去,扬起一片更大的尘土。   他周围陆陆续续出现藏在墙壁后的弟子,他们零零落落,抱着脑袋,趴在墙头。   沈怀霜御剑而下,飞落钟煜身前。   钟煜鼻梁上抹开尘土,双目微红,红晕染在眼角痣上,明明与沈怀霜对视,他却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灰,从背后抽了一支箭,挽弓搭上。   箭镞亮光闪动,正对上沈怀霜眉心,那一支箭像是即将要穿透沈怀霜的心口,   尘土聚散,钟煜动作一滞。   他双目一收,如同遮目的叶片忽然被拿下,目光聚焦,从幻象中骤然惊醒。   “先生?钟煜昂首,恍然反应过来,瞬间放下手中的弓,后退几步,道,“你为什么要上来!”   “你刚才看不见我?”沈怀霜如常挥动无量剑,白光乍现,拨开一层厚厚的风沙。   钟煜收了手里的弓:“刚才太危险了,我只知道风沙外有妖物,看到你影子才从幻境中脱身出来。可如果我没有——”   “你不会伤我。”沈怀霜抬眸望着他,眸色定定,笃定答了话。   钟煜握弓的手顿了下。   张永望跨过几个断桩,跑到沈怀霜面前,脚下踉跄几步,其余弟子也都朝沈怀霜围去,如同劫后余生,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师叔,我们遇到鬼打墙了。”   “我们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完成了任务,本来毒虫、怨灵该猎杀的也猎杀过了,可后来,有师弟说累,我们在永绥的寺庙内歇过脚,再随地图出去时,怎么都是在原地兜转。”   钟煜掌心正握着崐仑的指引玉扣,细绳垂在半空荡漾,早没了指引的光芒。   钟煜:“传音镜中也没了消息,寺庙那段路我们走了有十回,次次都是兜转到这里。”   “师叔,我们还能活着出去么?”   许遥声音抖抖索索,他与钟煜不对付,当下却躲在钟煜身后,怯怯道,“都怪那师弟非要休息!”   “听说,在永绥这地方招惹了那堙灭的地方神,就只有被对面追杀的份了。”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张永望斥道。   “你明知道这地方招惹地方神太容易有去无回,还埋怨旁人做什么!”   他记得弟子中有这一号嘴碎的人,总爱拿人来议论。   钟煜入门比他晚,已到了金丹期。   这人早在钟煜炼气时,尤其喜欢在弟子中流传沈怀霜偏心,私下对这弟子授予颇多。可他修为自从筑基修为遇到瓶颈,就再也没有进益过了,也就自作罢休。   有时候人与人比较就是如此,差距太近,容易遭人妒恨。   差距若如天堑鸿沟,这妒恨也就烂在肚子里。   与这种人也是多说无益。   沈怀霜既然来了,众人心头一定,又问起鬼打墙的事。   “师叔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沈怀霜指引无量剑开道,与钟煜走在最前,低头思量了会儿。   刚才他听众人描述,心中有了结论——他们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而不是鬼打墙。   他能进来,也无非是因为那东西笃定他进来之后,也不能轻易出去。   沈怀霜只道:“迷惑人的手段很多种,并未只有鬼魂会用。我来时看见了崐仑的照明光,所以才能找到你们。”   能将这么多人同时困在这里蛊惑多回,又靠风沙蒙蔽人视点——那东西绝对不是刚才那个小打小闹的沙怪。   可弟子应变尚有不足,真话说出来,只会徒增恐慌。   说完,弟子们松了口气,加快步伐追在沈怀霜身后,像一群幼兽,叽叽喳喳道:“那便与师叔同行。有师叔在,都不怕。”   “师叔师叔,我们还有多久出去。”   许遥也没那么紧张了,道:“是!那一定是有什么东西阴魂不散,用沙尘蛊惑人!”   话音刚落,沙风飘过,如手一般,抚在许遥脸上。   许遥被摸得汗毛竖起,那沙尘忽然“啪”地一下,狠狠甩在他脸上。他跌坐在地面,愣怔住了,狼狈爬起,叫道:“它来了!它来了!”   张永望捂耳:“你别叫了。”   沙尘弥漫,跟着罗盘与图纸的方向走,正是通过了一处神庙前。   惨败的木架前,巨大的神像雕刻在半塌的木头旁,面容姣好,头上梳着环髻,臂上缭绕飞天之态的绸缎。那神像依旧是神像,神殿之内,神仙庄严肃穆,附近器件多用银铃、银瓶装饰。   供奉的银器半掩在沙土下,只隐约可见当年残光。   沈怀霜盯着看了一会儿。   钟煜面色肃然,眼尾痣垂于眼角,沉沉道:“这就是刚才我们绕不出去的地方。”   众人当下不作声朝两人看去。   风沙集聚在神女像的面上,成团的黄沙扑簌簌往下落去,犹如泪滴滑落。   “之前听师姐说起过永绥的事。永绥从前信奉这女神,也曾兴建了许多供奉她的庙宇。”钟煜解释道。   “只是后来,永绥遭了殃灾。”   “至于这秧灾,有说是沙妖肆虐,与守护神拼杀吞食,致使一地毁灭。也有说是这守护神堕了神格,一朝覆灭永绥。”   许遥驳斥道:“这话你可轻易不能在这里说。”   “她是旧神,我又不信教,我言语又无不敬之意,为何不能在这里说?”钟煜回首,眸光冷冷,“倘若她真是神明,遇迷途之人,即使不指路,又何必无故侵害。”   众人听罢沉默,绕过神殿,又进入集市之中。   这一条长街规模极大,支撑屋子的木杆断裂,帆布沉地,蒙上又厚又灰的沙泥。无边无际的黑夜衬得此地愈发了无生气,看遗骸的模样,大有酒肆、旅店、驿站。   日光如月光,淡淡照下,笼罩了一片寂寥。   王朝兴衰如被撕裂,淋漓尽致地呈现在眼前。   沈怀霜走在这条长街之中,入目一片颓败之色,心中隐感不安。永绥这地方毒虫怨灵不足为患,可当地守护神的残魂盯上他们,却不一定都能全身而退。   钟煜马尾扬动,偏头扫了眼,一双眼对着一颗痣撞入了沈怀霜的眼。   这双眸漆黑,宛如一块墨玉,又如星辰璀璨。   他步伐沉稳,从背后箭囊里取了箭,青年臂膀展开,紧紧拉起弓弦。   “先生,此地还有我,你不必担心。”这一声口吻严肃,如同回应了某个想法。   沈怀霜与钟煜并肩,余光内尽是钟煜手里这张弓,灵光在长弓内迸发之余,他难得发现自己竟也有人关照。   他护惯了别人。   可这一回,却是有人在他身前护着他。   沈怀霜收神,问道:“这地方,你有没有发现不对的地方。”   钟煜目光流转一圈,沉思后答:“没有半点遗骸,没有难民奔逃的迹象,这处地方像是被瞬间倾覆。”   话落,沈怀霜又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钟煜问:“先生,如果是神力,可否让整座城池覆灭。” 第46章 永绥故国   沈怀霜答:“既是神力,自然可以。”   钟煜望过去:“先生既进来了,今日,到底有几成把握?”   “几成不论。”沈怀霜答。   “要出去,必须是十成。”   其实论说要出去,他最大的把握也不过是六七成。那么多人出了任何差错纰漏,都不一定能全须全尾回来。   沈怀霜攥紧了无量剑剑柄。剑眉下,眸中凝着水色,又含着愁。那神情出现了一瞬,他闭上眼,遮盖了过去。   “今日之事,我愿做先生剩下的底气。”钟煜的声音在那一声十成后落下,掷地有声,耳畔长久有回响。   “先生心底有几成,我便是余下的几成。不必你一个人来扛。”   情态紧张,耳畔风声又起。   无量剑剑柄的凉意却被他捂热了,沈怀霜心口像慢了一拍。风沙在眼前聚散,紧张之情却骤然消弭。   人群在身后如长龙,弟子在身后急唤了一声,“师叔。”   沈怀霜回首,弟子闭了眼,直直往地上扎了下去,头磕在地上,声音极响。他走过去,单膝跪在地上,抬起那名弟子的头,探了探鼻息。   幻境久留,易伤及元神。   沈怀霜见人一时半会醒不来,在人混乱前,打断他们,对身边人道:“搭把力。”   沈怀霜半伏身子,有一双手最早朝沈怀霜伸来。   他将那名弟子移到自己身上,自然地握过钟煜的手,小臂一使劲,站了起来:“久入幻境而不醒,元神护体所以如此。子渊,你带头,留神能躲避风沙的地方。如果路上风沙更大,找到能暂避的地方就进去。”   钟煜看了他一眼,却是接过他背上的人,伏在自己身上。   那一幕令沈怀霜觉得似曾相识,背上力道一空,想再去叫钟煜,他已然把人背远。   悬在众人头上的剑暂时落下,他们舒了口气,也朝前走去。   钟煜身上背着一个人。   风沙更见肆虐,发了狂地朝脸上扑来。   弟子捂住脸,风沙进眼,膈得几人双目红肿,泪水四淌。   每隔一段时间,沈怀霜就会拍碎一张清心符,确保众人不会被幻象牵引。   永绥幻象更迭,众人出了集市,一路往城外走,钟煜指着一处沙丘连绵地带,道:“这里也有个出口,虽不是与崐仑对接之地,却是最近的路。”   沈怀霜望去,在尘土漫天中,确实有一个洞口。   走这条路前路难测,可不走,再往前的前路也是迷途。   沈怀霜握着无量剑,俯身进了那黑黢黢的山洞。他手中燃了一朵灵火,又分成四朵,落在洞窟的四个角落。   枯枝哔剥,火光明亮。   洞外沙尘漫天之中,钟煜一言不发地走着,火光镀了一层金光在他面上,映得他瞳孔发亮,双目微红,他扬了扬衣上的沙尘,扑簌簌落了一地。   火光将沈怀霜外衣染成了米黄色。   在暖光下,钟煜偏过头,眼角的余光亮了下,扫了眼沈怀霜。   注意到钟煜那道目光,沈怀霜侧首看了过去,道:“怎么了?”   钟煜眸子漆黑,身前,隐约传来了泉水流动的声音。他没有说话,凝神听了一回儿,开口道:“先生,前面有水声。”   话毕,几道视线落在沈怀霜身上,弟子目光含着期许:“有水源就证明这地方是有活泉口的!我们就能出去!”   他们虽然捏了清洗的符稍微擦了擦脸,却也早已口渴,恨不插翅逃离。   沈怀霜凝神听着,道:“顺着水源的方向走,前路未知,不可操之过急。”   无量剑应声而出,雪光迸发。   弟子霎时起身,握了佩剑,和钟煜并行成了一个三人小队。   山洞里那处,出现了崐仑人的身影。   火光在山洞里摇曳,影子爬上墙头,晃动起来。   看到水流上近乎有十人高的神像,山洞内其他人目光一变,倒吸一口冷气。   长明灯晃动,光亮大涨,如同千万双眼睛盯着他们。   神殿中央,神女像身上爬满青苔,闭目时见悲悯,石痕爬上了神女像的眼角,蜿蜒至面庞,如同长泪滴落。   剩下的人看得背后一凉,原本烤着火的手颤抖起来。   怪不得他们能如此顺利地进入这洞穴。   他们竟是跑入了永绥最大的一处神庙。   神殿四周清水潺潺,水珠飞溅至石壁。   叮——叮——   神女脖子、足踝都挂着银色的铃铛,风动时,发出清脆声响,却如催命的招魂铃音。   许遥脚步突然不稳,推三阻四,踉跄一步,撑住神殿的墙壁才堪堪站稳。   张永望搭了一把手:“进去啊。”   许遥:“我我我不进去……”他跌出神殿口,连连后退,只说不肯入内。   张永望隐约觉着不对劲,又上前拉了许遥一把,这一把拽得太过用力,竟把一样雪白的东西从许遥怀中打落。   银色的铃铛叮然一声坠地。   花纹清晰,银质在天光之下显得尤其雪亮。   张永望瞪大眼睛,怒:“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的!”   “我也只不过是经过了那处神庙。”许遥立在神殿前,退后几步,胸前起伏,抖抖索索道,“祭台上这东西荧光雪亮,灵气充沛!谁知道它竟然是那破劳什子神的东西!”   “你疯了你去拿这东西!它是不能碰的!”张永望额上连连起汗,豆大汗水不断冒出,他又咬牙道,“在崐仑,师尊、掌门说过多少次了,永绥祭神的法器不能取!”   “竟是因为你——”   张永望话音未落,墓室摇晃,两人争执声在神殿内回荡,顶上不断落下碎石屑。   天际传来了轻微的弦乐声。   弦乐声愈响,琵琶声单奏,羯鼓咚咚响起,胡箜篌声音泠泠,悠扬的筚篥响起,苍凉悠长,与风沙随风而去。   随着铃铛落地,神殿四周空空,霎时被幻像填满。   市集如同如被巧手的画师勾勒,绚烂的色彩大面积铺展。   明朗的日光下,神寺顶金光闪闪,长长的骆驼商队穿梭他们身侧,昂首便见姜黄,墨绿色的长绸在木屋上飘扬。   街市上的人脸上挂着欢愉的笑,拍打手鼓,女子珠玉满身,赤足踏地,反抱琵琶,旋转作舞。   “仙子!仙子在前面!”众人被一声少年的呼唤声打断,“快,快去啊!”   赤足的少年拔足狂奔,穿过他们身旁,追着往前去,身后扬起一片尘土。   长道上,身着红绿色薄纱的女子现了身。   她仿佛是从壁画上出来的天女,腰腹露出,脖子手臂缀着长串的珠饰。头上环髻的朱钗在日光下盈盈发光。   女子面上虽蒙着面纱,站在金衣男子身侧,目光中见着神性,不悲不喜,只是当下那双眼睛里却温柔得像一池暖水。   微风吹过,刮起那薄纱。   看到薄纱下的那半张面容,分明与那沙丘边上神像别无二致。   老者盘腿坐在路边,手中晃动铃铛,面容含笑。   刚才那几个少年围着他,身子前倾,正问道:“仙子是怎么和国君遇上的?”   老者慈祥答道:“在山林间,国君看到了赤足唱歌的仙子,两人初见,却是互相隐瞒身份,仙子喜欢乐曲,国君便取了琵琶,日日为她奏曲,不多久,两人便在山林中许诺终身。”   “两人身份揭开,倒成一件哭笑不得的事。仙子本就守护永绥,后来,她自然就和国君一起回了永绥。”   少年又问:“可这神明怎么能与凡人缔结呢?”   老人答:“永绥的神和中原参拜的神明不同,她虽非真神,却受人供奉,庇护一地,时日长了,便也有了神格。”   神女移动双目,置身幻境,她转了转双瞳,却盯着沈怀霜的面目。   沈怀霜回视,剑光在他手中迸发,雪光闪过,幻境刹那破碎,弟子如从梦境中醒来。   “一丘之貉。”   天边,一声声清脆的铃响响起。   低吟浅唱,华音阵阵。   玉足凭空落下,脚踝上系着银铃,红色长绸绕身,缀以绿色披帛,来人眸子缓缓睁开,眼底明亮,如含着光华。   神女身形如常人大小,周身萦绕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姿态优雅,极具美态。她见众人却是一扫眼中神性,五指握起,垂眸间,许遥被一道无形的巨力拉了回去。   神女薄唇抿成一线,当头一拍,黄沙散去,登时化为一堆齑粉。众人头皮发麻之余,她扬了手里的沙,如同弃去了什么恶心的脏物。   她望向崐仑众人,淡道:“偷了东西,就都别想走。” 第47章 他第一次咬他   话落之余,众人喉头像有千万个石头堵住。   齑粉散落,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在面前拍碎。   可令他们更惶恐的,是他们不能动了!   禁制落下,他们无法开口,身体也如石像固定。   旁人心惊胆战,神女飘飘荡荡,却在众人身前信步走了几回。   她低头握着那枚铃铛。那双眸子里凝着悲色,摁在心口,抱着那枚银铃走会儿。   叮铃叮铃。   碧色飘带在她臂弯上随风拂动。   神女握着那枚铃铛,用披帛细致地擦了两回,走在自己的石像前,双手捧起,递向了神像脚边。   神女回首,平静地往后望了眼,朝沈怀霜看去,青衣入眼,目光颇为意外。她在他身上流连了许久,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忽然飞身过去。   “奇怪,你像是这里的人,又不像是。”   “修的道特殊,倒是这里最有资格和我讲话的人。”   “只可惜,眼下我只想拿你当着他们的面开刀,割肉离骨,千刀万剐。”神女偏过头道,“你不来找他们,何必有今日这一出。”   在众人注视之下,她化成站在沈怀霜面前,昂起涂着牡丹般的红唇,明亮的眸子朝他望来,眼中并不含露骨之意。   沈怀霜对视回去,眸色浅淡,不退不改,像是凛然到把这身血肉剔了也无妨。   他的笃定倒是让神女产生几分疑惑。   她想把他的一身骨头都剔了,当着众人的面把他们吓唬个够,最好再骗他们把骨肉吃下去才能求生。   如此惩戒,才算痛快。   可这个人居然不害怕。   神女看向沈怀霜,眼神却困顿了。   他也视她如无物。   空荡荡的石室内,一记斥声沉沉地响起。   “你别碰他。”   神女与沈怀霜皆是一顿,寻声望去,但见人群后的钟煜毫不胆怯地直视,他强行破除禁制开了口,呛了两声,嘴角沾着血,眼神锋利不改。   女神静静端详着,忽然朝钟煜道:“他是你什么人?让你这么着急。”   她又盯着钟煜看了一会儿,推开沈怀霜,手朝钟煜一指,指尖一勾,就像移一枚棋子,勾到手里,自言自语:“破除禁制对心脉修为有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抬起钟煜的下巴,手指在他脸颊上刮了刮,目光流连至那颗眼角的小痣上,眼中多里几分好奇。她不由得在眼角痣上摁了摁,指尖轻滑过眼尾,多了分亵玩的味道。   钟煜双目晦暗,额上青筋跳动:“他是我什么人和你有什么干系!”   空室寂静,久久回荡。那一声动了十足十的真火,短促、有力。   神女面上不见恼怒,分神之余,抬头望了沈怀霜一眼,再低头,目光流转,如陷入了沉思,随后,她好像发现了一件极其稀奇的事情。   这笑初见如神明慈悲,停留时间长了,却如嘲弄。   她自顾自陷入了沉思,盯着墙上壁画,眼也不眨,像回忆起了往事,再收神时,脸上笑消了。   她把沈怀霜轻飘飘地推入了一处芥子空间。   “不拿他开刀,就拿你开刀吧。”神女突然道,“不急着弄死你,给你两个问题玩玩如何。”   掌下,少年身躯微震,忽然不动了,又片刻,他沉稳开了口:“你想说什么?”   芥子空间那地方能看到眼前的一切,却不能出手。   神女摁着钟煜肩膀,轻巧地把他掰了过来,盯着少年的双目,一句一句,却如无常的索命铃:“我问的两个问题,你必须如实答来,答得满意,我就让你们都活。你若违心作答,这些人就统统当场爆体而亡。”   说完,她面色如常,却是忍住了笑。   她好想看这个人伤心欲绝,让他看着芥子空间里的人撕心裂肺却无处可逃。   她要看人苦痛,看人在她面前哭嚎、被折磨。   因为凡人有了痛苦,她才会产生强烈的悸动,再度高兴起来。   钟煜牙齿发出摩擦声,一条血迹从他嘴角徐徐流下,滑过喉头。他既不讨饶,也无半分退缩之态。   神明窥视,识海中有旁的神识侵入而来,像有一双手搅乱了池水。   他强忍着昂首,漠然看去道:“你问。”   众人咋舌,心口乱跳。   神女压低声音,问道:“这世上你有一个爱侣,你可愿为了一个人倾尽所有。这你爱侣见到了你最恶劣不堪的一面,他日若想离你,你是否会怨他?”   钟煜拧眉,一瞬提了口气,在半晌的沉默中,他闭眼,声如气音。   “我不怨。”   这声掷地有音,一如既往地带着少年一贯的风格。又似情窦初开时最诚挚的剖白,带着一腔热血和数不尽的心动。   钟煜在话落的刹那吐字,神女偏过脑袋,那不悲不喜的目光里流淌过怀疑、困惑,眸中的光一亮,又一暗,像是难以置信。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却见神女猛然一抬手。   他们同一时间皱紧脸,死死地闭眼。   但是等了一会儿,却没等来痛感。   金黄色缀饰震颤,神女掐住了钟煜的下巴,双目流转,将他看穿。   她挪开目光,竟没再看钟煜了,像陷入了长久的迷茫。   确信了钟煜没有骗她。   神女双目不断转动,似悲又怒:“你可会在日后,疑你爱侣有二心?”   滑过的血迹又热又黏,干了的那部分爬在皮肤上,痒得难受。下巴上掐着的手激起他反骨。   钟煜闭眼忍下那股恨意,牙齿打颤,浑身上下都像爬满了虫蚁。   再睁眼时,他轻轻吐了四字:“为何要疑。”   音落,神女定格住了。   风流动在这狭小的石室之内,吹来草木气息。   她不可思议地望了钟煜一眼,再拎起他的领口,抓得紧了,狠了,攥得手出了红痕:“你是多疑之人!”   钟煜松了一口气,气笑了一声:“是,我是多疑之人。”   血色染上了他的唇瓣,泛出一圈水光,这张脸有了几分诡异的美感。   “可我不会对那个人生疑。”   钟煜咽下了喉头猩甜的血,任由嘴角那行血往衣襟里淌去。   他保持抬头难受,却仍然抬起,和神女面对面。少年眼角带了血色,其中却一丝欺瞒和退缩也无:“这两个问题好玩么?”   神女揪着衣领,拎着钟煜。   气浪骤然如浪拍巨石,当头暴冲,钟煜后背着地,滑落地上。   可此时,钟煜仍是支起前半身,手摁在腰侧,抬头眄去。   他昂首望着神女,抬起手腕,啐出一口血沫,缓缓擦了擦下巴。他开口时声音嘶哑,像生了锈,却声道:“原来永绥的神竟因情爱一事颇为困顿。”   神女身体不断颤抖着,身上银铃一齐发声,过了许久,才略平复了情绪。   她走过,蹲在钟煜身前:“浮生百态,不该有你这样的人!”   指尖上风沙聚散,成了一朵沙漠里的小花,又随风飘荡。   从来神女视众生如蝼蚁,她胸前又起伏数下,抬手,催动指尖风沙,眼眸中空空荡荡,不着一物。   “既如此,我给你个痛快。”   钟煜扑起,如同林间矫健的黑豹:“做梦!”   他抽开腰上的镇妖钉,精准无误地钉在神女心口,牙关紧咬,拼劲全力地摁下。   黑雾四溢,一股股如割断咽喉的血柱涌出,那一截镇妖钉硌得钟煜手疼不已,却不敢减力分毫。   叫声如灌脑而入,尖锐到头皮发麻,像指尖刮钝板一般,愈来愈响,长久不散,几乎令人耳鸣发空。   钟煜闭目忍住那声尖叫,又往这只大妖的心口摁下一寸。   镇妖钉在所有镇妖器具中效力最强。   神女腿部化作风沙,却是扑在了他身上。   天旋地转,钟煜下方压了妖物,几不能动。神女面容枯槁,半面骷髅,半面红妆,披帛绕腕,金碧纹饰如故。   她一双手死死抵住他的肩膀,脸庞却已面目全非,风沙扑簌簌地掉,那张脸像骷髅再不能承受皮囊,混着血肉,一一从她身上剥离。   那沙石块往钟煜脸上落。   钟煜看到一排牙齿一开一合,骤然间,耳朵里却如传开了琵琶乱序声,勾得人心烦意乱,焦躁暴动。   声音在他耳边炸开:“可这事可就不能这么算了。”   “你所杀的不过是我的其中一缕残魂。”   “你就这样放任一颗真心捧出,就不怕被人一脚踩了践踏?”   “你可曾遇到过以此待你的人?赤忱可换不来同样的东西。”   “今生你所爱之人,绝对不会爱你,我咒你长生不死,所有想求的都求不得。”   “能攀登巅峰又如何?”   “你一事无成!作茧自缚!一朝云端跌落,滚入泥底,再无翻身可能。”   沙地蠕动,沙虫纷纷从地底上爬行,   神女消失前,终是得逞道:“你不配。从前不会有,以后,更不会有。”   最后一句恶咒如一个心魔,彻底从钟煜耳边落入,栽种进了他的心底。   那根种生根,发芽,滋长。   背上伤口撕裂了,擦着衣。血迹蜿蜒后背,隐隐从衣袍里透出来,湿而厚重的一片。   他隐约感觉自己的肋下好像断了,迟钝的痛感瞬间蔓延全身,沙石膈着后背,火热的擦伤几乎无从感觉,只变成了烫。   他好像终于知道疼了,肋骨处抵着胸膛,如断裂了一般,尖锐的痛。   很疼……   疼得呼吸都觉得根骨尽碎。   钟煜倒抽一口凉气,闭上眼睛。   无数痛苦的片段如同走马灯一般,流影似的划过。   八岁那年,朱笔落地,墨汁飞瓷甩了他一脸,偏头也避不开。   他被摁在寒露的殿外,霜雪结了眉头,颤抖着,久跪了一整个晚上。   “若是他皇兄还在,怎么还犯得着生他啊。也可惜前脚皇后生的是女儿。”   “若不是他出身莱阳,陛下怎会想正眼瞧他。”   “哎哟晦气,可别说了,活人怎么能跟死人比呢?”   十三岁那年,那柄带着红穗的剑刺穿肩膀,又绞了两下,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经脉断掉的声音。   “不识好歹,不中用的东西。”   “枉费本宫生养你多年,养只野狗还会摇尾巴。”   “养你竟不如养条狗。”   他还看到了很多不属于他记忆中的碎片。   沈怀霜用那把剑穿透了自己的心口。他望着他的目光也是陌生的。   那不是他的先生,却像清理门户一样,把他钉在祭坛上。   他卷土重来之后,又在阴暗的水牢内锁起了沈怀霜的神魂,日夜把人提出来折磨。   登顶巅峰之后,他黑袍在身,坐在高座上,手指扣着龙椅,看底下仙门众人朝他跪拜,他分明最厌恶这个。指节叩击声在众人退散后,大殿空空作响,他就这样望着,见殿外天黑,风起云涌。   他看起来什么都得到了。   可真正想要的,却一件都得不到。   ……   钟煜眼眶发红,汗水涔涔从额头滴落,眼前一片漆黑,像坠落了一个久不见底的深渊。   钟煜死死抓紧了手里的剑,力道之大,几乎要掰断自己的手指。   他却被一只手捏住,一根一根地掰开指节。这手触之即暖,一股气流裹挟着冷意而来。   一声剑鸣,如仙鹤长鸣,清音缭绕,退却诅咒之音。   “子渊,心魔乱耳,别再想。”   沈怀霜呼喝持剑,衣襟前落了一片黑红的印记,像开了朵摇曳妖冶的黑牡丹,一道血痕淌过嘴角,喘了几口气,忍住了再咯一口血的冲动。   最初被下禁制,他就开始冲破禁制。   禁制需循序渐进地冲,他却怕来不及,自损修为,加速了这冲破的时间。身处芥子空间,他还要破第二回,镜况急迫,干脆以暴灵灌入闯出。   沈怀横剑屈指,剑光寒冽,照得面如霜雪。抬指,铮地弹了一下,一层气浪激出,涤荡室内。   禁制纷纷解下,他却弃了剑,守在钟煜身边。   “钟煜。”   “子渊!”   这一声搅碎了钟煜原本纷乱的思绪,他脑内的那些念头未清,停顿后,身体本能地抗拒。   钟煜抬起头,带着咬穿的力道,偏头,猛然咬住了那只手的虎口,   这力道穿透手掌,沈怀霜眉心一皱,闷哼一声。刺痛从臂上传来,腕上温热一片。   殷红血迹从他手腕上流下,像是彼岸花的丝瓣,凝聚在一起,又浸湿了天青色衣袍。   他任由钟煜咬着,掰开他的嘴,塞入了三颗丸药,血迹淌开,顺着手腕流下,热意几乎麻痹了痛感。   钟煜似乎什么也看不清,水透般的红蔓延在下睑,汗水涔涔淌下,滑过脖颈。   又一道清心符拍了下去。   沈怀霜盯着身下的人,喊了一声:“钟煜。”   话音落下的刹那,钟煜眼下红得染开一片。眼眸中晃着如鸽血石般的水光,神情茫然又收紧,徘徊在醒与不醒的边缘。   沈怀霜低头看去,发丝乱了少许,眼底难得染了分焦灼。他姿态如旧,衣冠乱了,束冠后的垂坠晃动。   他没抽开手,忍着疼,又唤了一声:“阿渊。” 第48章 他是无尽夜色中的雪光   “阿渊。”   这一声之后,又无回应。   身下的少年忽然睁开眼睛。   那双眸子里像染了化不开的墨。   沈怀霜曾见过无数凶刀,其中有一把浑身同黑,仿佛无穷无尽的黑夜。那把刀的名字加“不嗔”却是犯尽了嗔怨,屠戮满城,那种凶光,只一眼,就无法让人忘记。   与钟煜对视不过刹那,那目光太凶、太过锋利,正像那把染了血的凶刀。   钟煜陡然欺身上前像跃起的黑豹,像随时要把谁的血管咬穿。他扑过去时,把沈怀霜攫取在自己怀里。   沈怀霜朝后倒去,失重的感觉是令人恐慌的。   他由钟煜抓着自己,坠了下去。可坠落之前,他反拉住了钟煜。   噗通——   岸上,弟子的惊叫声被头顶上的水流覆盖,水流汩汩从头上涌来,四面八方,满是压迫感。   耳道里。   眼皮上。   清透的水流沉沉覆压,冰冷地蹿在四肢百骸。   水压大到耳膜都是抽丝般的痛。   他们抓着彼此,无尽地跌落时,拼死地依靠在一起。   天青色衣衫与黑衣飘荡,他们拖拽着像是两只撕咬的动物,指节纠缠在一起。   手腕上殷红的血迹像是一条深长的红线,血迹随水流淡去,水流起伏,他们也在水中沉沉浮浮,飘向长窄的水道。   呼吸濒临极点时,沈怀霜从水域处探头,忍住想要再咔一口血的冲动。   流水把他们卷向岸边。   落地时沈怀霜砸在地上,闷哼一声,痛感实实在在,整个背都是麻的。   少年整个人的身躯都压在他身上,他太沉,身形硬朗、处处结实,加上身上都沾满了水。   这姿势贴得他太近,腿贴着腿,小腹贴着小腹,所触之地冰凉一片。   钟煜覆压着他,那双黑沉的眸子对着他,漠然地不含任何感情。   他抽了自己的剑。   可在剑尖对准沈怀霜心口的刹那,他如同回忆起了什么,眸光一闪,清明了片刻,他眉头紧皱着,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咔哒”一声剑响。   钟煜把平生剑弃了出去。   弃剑之后,他偏又伸出手,掐住了沈怀霜喉头。   “……”   喉头的五指收紧。   沈怀霜抬眸,平静看着,反握住钟煜的手。   这一幕多杀有些似曾相识,他忍住灵核即将破碎的痛,喘了两口气。   他不害怕钟煜会对他怎么样。   走火入魔,一念之差,天壤之别。   如果钟煜入魔了会怎么样?   他入魔了,他真的会清理门户么?   沈怀霜的衣服被钟煜扯了下来,皮肤暴露在空气里。乌发披散在地上,他恍然觉得自己不像是倒在岸边。   钟煜扯了一下,还嫌不够。   裂帛声响起,大片白皙的肌肤暴露。   天青色衣带捏在钟煜手里,他觉得自己头很烫,混混沌沌,完全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钟煜觉得自己大概不能那么做,可动作比他反应还快。   衣服撕拉一声扯开了。   身下人的锁骨上凝着颗小痣,成了极明显的一点。   钟煜的目光聚焦在那处痣上,心口狂乱地跳动着,眉心频频地凝起。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焦黑的,他像置身在荒土上,四面八方像有万千鬼魅涌来。   脏。   真是脏得要死。   他头痛得近乎抓狂,疯了一样的感觉从心底涌出来。   到处都是黑的。   唯独眼前的人像是雪光般的存在。   太干净了。   干净得让他想毁掉,把他彻底弄脏。   不如就让他和自己一起堕落。   钟煜盯着那颗痣,他明明伸手掐着沈怀霜的脖子,低下头,水流成串地从发丝上滴落。水珠贴着面颊滑落,流淌过下颌线,淌在了胸口上。   他转动着眸子,手上没用力,又空出一只手触了上去。   他像触及了冬日的融雪,指腹下像有生机,血流涌过,那颗痣下像有什么东西在被他唤醒,让他心头都痒了起来。   入手,如他想象中那般柔软。   怎么会是这样的?   只那么一瞬间,他手上力道松了。   思绪被打断,眼前却是雪光一闪,冷意袭来。   长剑抵在他喉头,剑光凝聚,像时刻要把他喉头割断。   “钟子渊。”沈怀霜仰倒在地上,眼里满是清明之色,额上、眼皮上沾满了水色。   他大概是累极了,说这一声名字都喘了两口气。   可那一声有力如从前。   沈怀霜又提了口气,逼视着钟煜的眼睛,道:“你知道清理门户是什么样的么?”   “你忘了我先前同你说的话。”   “若是有你走火入魔的一天,众人之前,我会把你悬在高坛之上,以灭魂钉打碎你的每一根根骨。”   说着这话,沈怀霜心口抽动,疼得他一口气提不上来,喉头满是血腥,久违的空虚与惶恐翻涌而来。   那一句,我会以一剑而杀之,竟怎么样也开不了口。   沈怀霜忍住颤抖,眼底复现清明,又道:“我还会谨告门人,不要再重蹈你的覆辙。”   “你的名字,会成为污点一般的存在。”   “与你修习的初衷背道而驰。”   他咽下了要咔出嘴角的血,道:“我身为你的师尊,得你喊先生多年。修习这一条路,歧路慢慢,道阻且长,你都熬到今日了,还差这一回么?”   “钟子渊!”   太吵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   脑海中,魑魅魍魉的笑声盖过所有的声音,宛如滔天巨浪袭来,可在那巨浪之后,他又听到了极清明的声音。   那一声声唤着他,像在无尽黑夜中,亮起了一盏小明灯。   明灯之后,道人抱剑踏月而来,斩尽魍魉。   他朝他走来,光亮凝聚在眉眼上,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温悠长遥远,像是来找寻无处可归的迷途人。   是谁?   沈怀霜。他先生……来找他了。   在反反复复的吸气声中,钟煜松开了掐住沈怀霜的脖子,那双眼睛红极了,睁开后,眼底满是朱红,像清水池里化开的丹青。   “先生……”   钟煜反扣住沈怀霜的手,穿过指节,紧紧扣在一起:“我听见你了。”   眼前昏黑之际,他捧住了沈怀霜的手,又以沙哑的声音说完那一声,他强撑着最后的意识,像是找到了容他栖息的地方,慢慢伏在了沈怀霜的身上。黑衣叠在天青色衣袍上,盖住了他弄出来的所有不堪。   “没入魔,我醒了。”   钟煜阖上眼,在沈怀霜身边放缓了呼吸,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他犹如经历了一场大火,浑身上下湿透,灰扑扑的,身上到处都是血迹。   “可对不起……”   “对不起。”   咚。咚。咚。   他听到了钟煜胸膛的心跳。   那句对不起落下,沈怀霜觉得心口骤然一沉,头一回心酸得厉害。   鼻头闷闷的,像饮下一口烈酒,呛得他眼泪也想出来。   心口冷热交替时,他突然想到,刚才自己是那么希望,原来那个会抢他栗子、对他说喜欢、告诉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的人能够回来。   钟煜对不起谁?那不是钟煜的错。   想到这里,破碎的灵核像被弄得更碎了。   疼得很。   沈怀霜抱着身上人,失了力气般仰躺在地上。   衣服被他扯下来了,风过时很冷,湿衣还贴在身上,何况身上还压了这么沉的一个人。   覆压之处,体温传来,沈怀霜转了转眸子,听到了水底有声音传来。   水岸上,崐仑弟子像鲛人上岸,万分焦灼地扑了过来。   “师叔!师弟!”   “你和师弟还好么?”   群星璀璨,闪烁着点染墨空。   沈怀霜整了整衣带,从地上起身。   他扶着钟煜,把他放在了旁边,慢条斯理地把衣衫整好,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这个乱七八糟的模样。   沈怀霜喘了两口气,像用一个烘干的咒语,指尖勾了勾,灵力却如梗塞住了。   真的用不了了?   张永望看完一切,眼底也红了,嘴巴抖抖索索,不知说什么出来。   如果说登顶巅峰之后风光无限,可是,能人是否注定站在所有人身前。所有人都默认他一定会站在最前面。   可他也是人,在危险面前也会害怕,也会身陨。   又有谁来护住他呢?   张永望看见沈怀霜背起了钟煜,踏上岸上的一处小道。   他跑上去,道:“师叔,你怎么样?”   窄道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约有两人宽,前方微微漏着光。   沈怀霜:“虚虚实实的阵破了,我不知前路通往何处,但它却可以放心一走。”   他开口时,有一种人令人绝对信服的笃定。   众人长舒一口气,甚至不需要原因,跟在沈怀霜身后,窄道狭长却并让他们不觉得恐慌,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泪,脚步跑得飞快。   那一条路不短,约莫走了半炷香茶的功夫,沈怀霜踏上了一片大道。   入目,天将明未明。遥遥听见犬吠声,他看到了五百步外,有一处小小的庙宇。   少年脸上留着泪痕,一点晨光落到他们眼中,纵然他们形容狼狈,却忍不住擦去泪痕。   崐仑弟子衣服都脏了,混泥带土,像刚从土里刨出来。   这时,这群少年才想起来,他们已近两日没有进食过了。   沈怀霜指着庙宇的方向,道:“先去寺内避风尘。”   他踏着硬土而去,稳稳背着背上的钟煜。   张永望走在沈怀霜身侧,频频看向他背在身上的钟煜,道:“师叔,我来替你背。”   沈怀霜手上的伤口还未包扎,露着那块深得没发结疤的肉。   他却摇头道:“走火入魔不是小事,还是我来。” 第49章 你能别再强撑了么   月明星稀,旷野中,一点豆大般的微光在地上隐隐约约,沈怀霜带着一队人站定在小庙前,叩响了木门。   叩叩。   余音悠长。   沈怀霜:“我乃崐仑人,途经永绥,不知可否在此落脚片刻?”   门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木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小沙弥推开门,合手,对着沈怀霜作了一揖,清朗道:“快请进来,我师父正请你们进去。”   崐仑人前前后后挤入了半大点的小庙。   青石板路上,人群如长龙,一入殿,众人把小庙挤得满满当当,围着肃穆的佛像站了一圈,在神像的凝视下,几乎无处落脚。   佛像低眉,黑铜塑身,眼见慈悲,身上不见一丝尘埃。   小庙失修,瓦片漏雨,成一串串长线地落下。   滴答,张永望额头上落了一滴水。他扯袖子擦了擦额头,凝神之余,才看到了跪在佛像前的老住持。   沈怀霜颔首开口:“叨扰师父,我辈乃崐仑人,途径此地,多有麻烦。”   老住持闭眸敲着木鱼,他眉宇花白,额上皱纹遍布,如道道沟壑。   听到身后人的声音,他收起了手上的木鱼棒槌,回首望去,面容宽厚。   他这是才念完了一段经,回头先是望见了沈怀霜胸前黒褐色的血迹,又瞟到背上的钟煜。   老住持:“你们这是从永绥出来?”   沈怀霜:“我这弟子才脱险,身上有几处骨碎,我想给他接骨。”   老住持叹了口气,握着棒槌,道:“你们随我过来。”   沈怀霜背着钟煜去了庭院,眼下没有躺椅,他在一块搓衣的石板上,放下了钟煜。   小沙弥慧心提着热水过来,利落地帮沈怀霜除了钟煜外衣。   沈怀霜扯开钟煜腰带,用温水化开钟煜身前粘着血迹的创口,小心拨了里衣下来,问道:“有纱布么,干净些的布料都行。”   “有。”慧心细细展开布料,偏头正好看到钟煜的臂膀。他本娴熟地帮衬着沈怀霜,看清伤势的刹那,纱布停滞在半空。   那副躯体练得极好,肌理清晰流畅,劲瘦勃发,只是他身上,血迹混着黑土,一臂长的新伤赫然爬在狰狞的旧疤上,伤口结了痂,红黑混杂。   背部成片的擦伤,已是最轻微的伤,肋下青紫一片,看上去触目惊心。   慧心吓了一跳。   沈怀霜皱紧了眉,凝神看了会儿。   清水里,浸了片祛垢的符箓,他又拿木瓢往钟煜身上浇去。   早前探灵脉时所用的一缕灵气,一缕青烟似的飘远了,消逝于天地。   所幸灵脉护体,挡了一灾。   也所幸,钟煜肋骨没断。   沈怀霜低眉,撕了钟煜的旧衣,在清水里涤荡了下,沉着做着清着伤。   他形容狼狈,不比躺在石桌上的人好多少,揉皱的衣带在泥水里滚过,底部沾染了泥水斑点。   庭院寂静,可他整个人就像雪光,冷而无声,照亮了一片黑。   只是这个人并不如表面上那么笃定。   沈怀霜眼底有几分阻塞,如强弩之末。垂在一侧的手,隐在袖下,正微微发抖。   这抖动的频率不似人惶恐时的战栗,正是整个人精神和体力绷紧至极点时的疲态。   慧心好心道:“施主,我来吧。”   沈怀霜谢过他:“小施主,你若方便,可否帮我寻两块木板?”   固定钟煜伤处的间隙,弟子都从大殿跑到了庭院里,狗崽垂尾一样,哀求道:“小师父,我们才从灰里出来,可否给我们处空地,让我们洗洗。”   沈怀霜修为受损,不便再用,他看了少年一会儿,从乾坤袖中一个驱水的符箓,交给了张永望:“永望,请你驱使了。”   在场的几个都是少年,一看到驱水符箓眼睛都直了,登时掀了衣服,毫不避讳地脱光,像一只只打了赤膊的小鸡。   清凉的水柱当头浇下,龙形一般,呲得他们偏头避开。   少年不过适应片刻,就搓起了脸庞和背。幕天席地,水花渐到了他们的面庞上,终于洗去了一身沉闷。   沈怀霜抬头望着。   他感觉到腿也疼了,酸乏,几乎快站不住。   大赵虽有灵力压制,有灵力作为屏障护体,却不易使人感到疲惫。   这状态是灵力阻塞的征兆。   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沈怀霜挣着庭院里的石板,缓缓屈膝。   衣带触及时,疲态像附着在石板上,粘着他,那一瞬间,他竟无法挪动身体。   沈怀霜启口,又吸一口气,偏过头。   小沙弥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套干净衣裳,搜罗了整个寺庙只找出这一套多余的。   他见沈怀霜面色如常,他不说话时,眸色沉静,才让人瞧上去有几分距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慧心:“施主,这是换洗衣服,你也换下吧。”   沈怀霜望过去,又取木板再固定了钟煜的臂膀,取过衣衫,谢过:“有劳。”   原来那身旧衣已经脏得不能再穿了。   衣襟前都是黑红的血渍,泥渍、水渍,红黄黑三色混在青衣上,遥遥望过去,堪比融在一起的颜料。   沈怀霜推门,走入偏厅。   入门的刹那,日光、木板,像浮在水上的舟,一切都摇晃起来。   他稳住脚步,反撑住门板,又从灵脉中汲取了些灵力。   待那阵目眩感稳定些了,他重新整素仪容,再从庭院出来,住持已在正殿支起一口锅。   锅内滚滚煮着米粥,姜末,葱末撒在粥上,一时米香肆意。   老住持分了粥,和众人一同抱着滚烫的粥碗坐下,他舀了一勺,却并不吃,看向沈怀霜,问道:“你们中,是谁偷了什么东西,害他成这样。”   众人捧着碗,却是噎了一下。   沈怀霜答:“住持可是永绥的知情人?”   老住持叹了口气。   他望着庭院内的菩提树,眼神流转,说道:“你们出来的那座神庙是我建的。”   “永绥神庙内,法器华美,即使蒙尘多年,光彩却如当年。难保有人好奇心动。”   “偷法器的,极易易遭本尊现形追杀。”   张永望:“老师父,神殿里的‘守护神’神不像神,妖不像妖,到底究竟算什么东西。”   老住持不急着答话,抿了下唇:“永绥的神,原是一名女子。”   “据说,这女子在西域受酷刑后活埋而死。一个过路人见她曝尸荒野,实在不忍,便用自己的外衣罩住了她。”   “后来,那埋骨之处生出了绿洲,女子借白骨上的红花而转生,记得当年过路人的恩情,便找到了永绥,守护那过路人一地。”   “她是受人间香火供奉出的神明。”   “神女守护永绥多年,因此尊称一声守护神。她常年隐于沙漠中的绿洲,模样如寻常女子。一日,她在山泉边,遇到了青年的国王,两人以曲通心。”   “再后来,国王娶了永绥的神明回宫,受神明恩泽而长生。”   “只是没几年,中原灵气渐渐复数,灵气爆发那几年,风沙肆虐,妖物频频作祟。神女耗尽气力,始终难以应付。于是,永绥的民众开始怨责。”   张永望愣住了:“什么?”   老住持垂眼:“妖物修行,修为也并非取之不竭。信仰崩塌,神格不够,她平日还要护着一国之人,自然心力交瘁。”   “你说,那国主是她夫君,从头到尾,哪见他开口?”   “事情出事在神女力竭。”   “风沙占了永绥的地,永绥这地方再不是当年的永绥,于是永绥人只想再立新神。”   “神女堪堪气竭,永绥人求国王把神女的灵封在项链中,又大肆扩建庙宇。”   “当时,神殿倾塌,灵器毁坏,所有铸造成的银铃由多少马车拉来,便由多少马车拉回去。”   “熔融银器,神像被千万人拖拽,只等立新神。”   “请神当日,举国同庆,兴建新庙,塑新神像,国君面上带喜,只求再得长生。神女于当夜大崩,折神性而堕魔。以一人之力灭城。”   老住持说到这里,面上平静,语调平和:“妖物修习着一行,自然是杀戮道进益最大。神女百年所修却是正道。神女倾覆永绥一国,行杀戮道,修为暴涨,却遭到天谴。”   老住持长叹一声:“我本是永绥人……永绥与小庙仅一线之隔,我在永绥给她修了陵寝,当地要兴新教,便逃了出来。旧神覆灭后,我陆续知道了你们的事。等我再想踏足永绥的时候,那地界已下了禁令。”   话音落,小小佛寺内,仅余众人呼吸声。   天光照入殿内,佛像慈悲,面容温和,低眉看着众人。   老主持怅然一笑道:“此后,这旧神再无一人信仰。”   “说起这件往事,说她咎由自取也好,说她因果业报也好。”   “可善恶是非,哪里能是只言片语,能说得清、道得明的。”   张永望听得如吞下了苍蝇,面色变化,道:“可我不管那么多。”   他开了口,语气不避不退:“我只知道她的的确确祸害到了师弟、师叔、那么多崐仑人身上。”   邹然听毕,竟走神了会儿,望着仰躺在草垛上的钟煜,皱了下单边眼,道:“……还挺像的。”   张永望不解:“谁挺像什么?”   邹然道:“我说钟子渊,他和我一样出身皇族。他生父母竟和永绥那事如出一辙。”   这回,连同沈怀霜在内的崐仑人都望了过去。   邹然扯了根草垛,在地上摆了两个圈,又道:“我在大陈也有所耳闻,莱阳山庄处大赵北境,镇守一方,多出人才将领,在江湖上名望极高。”   “若说那位陛下能有今日,至少有一半要仰仗他的皇后。”   “可惜,这位陛下在钟子渊出生前偏宠温贵妃,早年帝后感情甚笃,先嫡子薨逝后,后来这事就演变成了皇后拼命要再生一个嫡子,帝后离心,相看两相厌。”   “你不觉得,这两个故事有个五分相像么?”   沈怀霜听罢,眉头皱得更紧。   草垛上,少年折臂放在腹上,倚靠在一侧,入睡时,难得眉头没有皱紧,他睡得沉了,缠着几圈白色缚带的臂膀一动不动。   宫闱秘辛,他难得听入了神。   空气里沉默了会儿,沈怀霜低头寻向传音镜,镜中白光一现,悬空的心骤然坠下。他强撑到最后一刻,终于等来了放松。   张永望前脚后跟地喊了出来,喜而擦泪:“掌门来寻我们了!走走走,去大道上汇合!”   老主持看了沈怀霜一眼:“你都走不动路了,我让慧心驾牛车送你们。”   东曦既驾,日光大盛。   慧心赶着牛车,得亏那些弟子身上带了大把的驱使符箓。他们往牛车上一贴,老牛不消费力,驾着木车飞快跑了起来。   大地上,扬起一片土石。   钟煜脸上血色褪去,只留下满面的苍白。   牛车颠簸,他也不便躺着,弟子挤在车上,背对背坐着。钟煜被推坐起,头靠在沈怀霜肩上,发带垂在沈怀霜墨发后。   颠簸中,沈怀霜那一口气放了下去,像突然脱了力气,依在钟煜身上,放缓杂乱的呼吸,阖上眼。   他觉得胸口残血消融下去,灵核也没那么难受了。   牛车又颠簸了下,钟煜呛了口。   他费力睁了睁眼。   再醒来,身上疼痛已不似火灼,尖锐的痛感化成了钝痛,闷在骨头里,也难受,不过这比刺痛要好忍许多。   钟煜压着呼吸,缓了好久,感觉到有一个人靠着他。   这人身上气息幽微,清冽中带着温和,一截青衣覆盖着他身上新换的僧袍,手指蜷起,如脱力。   以往沈怀霜的气息一直很稳,听到有动静,他总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钟煜却听到了并不平稳的呼吸声,轻微,压着凌乱的呼吸,时轻时慢,低微地不像样。   钟煜侧首看去,靠着他的沈怀霜却朝他歪了过来。   肩膀轻轻与他相撞,头枕在鬓角上,冰冷的额头贴着他的额角。这凉意之下,有着不寻常的高温,哪怕只是触及一下,他都能感觉到这个人体内灵流乱透了,暴灵乱窜。   如同整块灵核都碎了。   沈怀霜合眼睡下了。   钟煜却因这一撞,彻底清醒了。 第50章 天阶千重   钟煜那一刻是慌乱的。   路上风大,也够凉,发带扑扑拍打着他的手臂,他调整了一会儿呼吸,抬臂,绕着发带,在指节上缠了一圈。   那种清晰的勒痛感,让他坠回了现实。   沈怀霜呢?   他还好么。   钟煜余光瞟到沈怀霜的手,恍然那么一瞥。   虎口赫然横着两道牙痕,四周伤口结了痂,泛了白边,两个血洞却深深地戳在那里。   钟煜垂眸看了会儿,目光却是半晌挪不开,他触到头顶的发带上。   发带抽离,他的马尾垂了下来,墨发松散。   钟煜贴近沈怀霜的胳膊,低下头,凝视着这道伤口,用着一只手,在虎口上缠了一圈发带。不过缠绕几下,涩意从心口蔓延,攀岩到了全身。   他耐着性子,在那只手上覆上一层又一层,周密又细致地包裹了全部的伤口,才松了手。   放开沈怀霜的手,钟煜又探手,在沈怀霜额上贴了下。   沈怀霜的体温很凉,皮肤下又像血液沸腾了,热得惊人。   钟煜低头,指尖悬在那里。   从小到大,无论周琅华对他多狠,宫中风声再多,他都没有想要落泪的时候。   跪在刺骨风雪里,被责打也好、被厌弃也好,他的心底始终有块极坚硬的地方。   就像他咽下残血一样,他把脆弱吞进了腹中,再用刀枪不入的心把它裹了起来。   可在他遇见沈怀霜以后,那一块地方就像能被他轻易打破。   又一刻,少年头脑里的悔恨成了滔天的洪流,角角落落,理智百无一存。   他头一回是那么恨自己。   修罗梦境中,那只化成齑粉的梦魅说过他什么?   逞英雄,连自保都做不到。   他恨自己做不到游刃有余,做不到给他周全。   这没由来的想法让他几乎自厌到了极点。   风依旧在耳边刮,耳廓冰冷,风声过,一声声却如蛊惑,笑声如尖浪,尖锐到了某个极点,耳畔一空,四周没了声响——   钟煜看到了一道朦胧的影子落在他心间,影影绰绰,却是如他的模样。那双眼睛时而如燎原般灼热,时而如凶兽迸光,有时又是清醒的。   钟煜不可遏制地颤抖着,额角扭成一团。   他用理智压下涌动的恨意,还未消停时,指尖边的那只手攀了上来。   这只手的温度,如他想象中那般冰冷。   沈怀霜仍在休憩,但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那只手贴在钟煜手背上,像是用尽所有力气,握了一下。   那一下不轻不重。   冷白的指尖握住后,内里拉扯,两股力气交替,细微的凉意让他瞬间清醒。   他很少有脆弱的时候,可他遇上沈怀霜偏偏会变得脆弱。   他患得患失,担忧惶恐。   只要一想到在永绥的事,剧烈的心疼像一口淤堵的闷伤,把他心揉在一起。   他觉得自己快要抓不住沈怀霜的手。   沈怀霜额上的温度太烫了,竟没有别人再发现了。   这么硬挺着根本不是办法。   钟煜捧着沈怀霜的手,再抬头的刹那。   面上落下两道泪,这泪流动很快,低头时,泪水滴落在两人衣袍间,那双眼睛红得不行,像是水里划开的朱砂。   他凝神提了口气,眼中盛满水光,可再剩下的就又被他收进眼眶。   钟煜没思考多久,又拿出了身边一块清心丸。   清心丸常年不化,多有凝神固灵,摒除疼痛的功效。   钟煜吃了它,又从乾坤袖里拿出一颗。   汹涌灌入的凉意和灵气流窜,他的指尖触摸在沈怀霜的唇畔上,刚塞进去,那副身体本能抗拒别人给他吃陌生的东西。   沈怀霜不肯吃,含着他手指。   他咬了他一口。   钟煜小心地拖着他下巴,把他嘴角打开,掰开时,指尖沾了水光,手指上凹下了一块,微微疼痛。   他耐着性子,像哄人一样,一点一点喂进去。   喂下药后,钟煜利索收手,见沈怀霜眉心松开些许,略微松了口气。所幸其余弟子未醒,否则在这时候掺杂了旁的,恐怕只会再添上一分麻烦。   钟煜让沈怀霜靠着自己肩膀,伸手揽过他的腿弯,他垂眸,用空余的那只手翻开了袖中的传音镜。   等不及崐仑人回门派,钟煜与众人分道扬镳,背着背上的沈怀霜,折了一段青竹,踏上了一道山路。   山路崎岖泥泞。   那峰顶如遥不可望,高耸入云,烟岚云岫,给青衣染上湿气。   钟煜背着背上的沈怀霜,跨过爬满青苔的山阶,走得稳稳当当。沈怀霜在昏黑之中,无数次攥着他领口的衣襟,似乎想要他停下来。   钟煜留意到身后的变化,手稳稳托了一下,一口气也不喘,带着他往山阶上走。   他咬牙一口气挺在哪里,身如火灼,疼得像泡在熔浆里,火舌蹿起,要把他卷了、化了,燃成灰烬,却是不喊一声疼。   那石砌的台阶如登天,一路遥遥望去,却只如荒芜山道。   修真界多的是脾气古怪的医者,这璇玑阁旧阁主显然也不是故意要为难人。   她是邈远的师父,在高山上与崐仑的原掌门隐居。   上山找她求医问诊,不必花上任何一分灵石。   她的医术在修真界远近闻名,却想要求医者的诚心,这山道多是迷雾障碍,她要那个人徒步上来,不用一分灵力把它走完。   宋掌门一路御剑上去,在钟煜上山时找他师兄去了。   山下两个都病号,谁都不比谁好。   规矩是死的,可规矩也是人定的。   宋掌门衣衫飘荡,一把年纪,两鬓已然花白,所幸精神甚好,双目矍铄有神。   “师兄!师兄!”   他破开山上结界,闯了下去,双目左右顾盼,眼底染满焦灼之色。   山上碧水环绕,如同世外桃源。   白云环绕,迷雾之后,有个青衣道人在水边乘舟吹箫,雅乐悠长,别有一番情志。   他面上带笑,眉骨上有一颗痣。   瞧着和沈怀霜年龄差异不大,却是个爱调笑的模样。   他望见了山间御剑而下的宋掌门,抬眸静静望着,转着手里的淡淡一笑,转动手里竹箫,负手道:“哟,这是那阵风把你吹来了,我这地方平日里不见人,稀客稀客。”   “师兄救人你急不急!”宋掌门下来时,剑风刮过两人之间。   宋子章听罢面色不改,负手,仍有面上大风刮过,又问:“你要救谁?崐仑不说有宋仁心,他在崐仑医术尚可,怎么就不行了。”   宋仁心医术在璇玑阁名家榜数一数二。   今日听到了这句“尚可”,怕不是要气吐三桶血。   宋掌门:“他赶过来还不如上你这里!我师弟还有他学生在永绥出了事,眼下,他们还在爬你那破台阶,我想你让他们直接上来!”   宋子章面色一动,眉间痣压了下去,收了箫,答道:“那台阶我们下了灵障,走上来的人不会损伤灵力修为,难受是难受了些,但他想上来,必须走这么一遭。”   “哪怕我想答应你,我夫人也不一定能。”   “那灵障梳理病情,比病怏怏地挨上我夫人一针身体要康健得快,也熬得过猛药。”   “诚心是假,救人是真。”   “你说的,恐怕我没法答应你。” 第51章 我想守着你   山下,山风料峭,长道上徐徐出现了少年的身影,他在山林间行走着,青叶摇晃,洒过他的面前。   钟煜打横抱着沈怀霜。   他握着手里的青竹,可走了两步,他觉得这东西拿在手里碍手,抱人进退两难。   于是,他干脆弃了那截竹子。   青竹当啷一声落地,跳动着,滚下山阶。   山阶上,少年黑靴踏过,踩在一块石阶上。每走一步,他总要停顿一会儿,才能继续上去。   走走又停停。   停停又走走。   沈怀霜被人背着,摇摇晃晃上了山。   他恍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久之前。他靠在一个人的怀里,却是一点也不颠。   他五感很敏锐,分毫的触觉都会被放大,痛感也好、触动也好,痛对他来说极其难忍,只不过他能吞下,一声不吭而已。   但浑身上下的疼被封住了。   他现在并不疼。   沈怀霜吃力地睁开眼,他眯开眼时,适应了会儿光线。   山路不见尽头,林海茫茫,满是白雾。   他发现到自己靠在一个人怀里,身下雾起飘荡,抱住他的那双手有力,像是积蓄着永不尽的力气。   沈怀霜提了口气,抬起头。   听到声音,钟煜第一时间低下头,对上了他的眸子。他额上全是汗,不知是疼还是累,黑沉的眸子里泛过水光,对视而来时专注,像不想错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山林间满是凉意,云雾环绕。   沈怀霜发上的青带垂在半空,就那样一荡、一荡,越过一个个山阶。他伸出手,蓦地抓住了钟煜的衣襟。   破碎的灵核骤然疼了起来,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生根发芽,越想就会越痛。   沈怀霜暗抽了两口气,故意用如常的神色掩盖了过去。他掩盖得很好,任是谁也发现不了。   山顶明亮的光照向两人,雾气驱散,正是一处碧水环绕的桃源。   钟煜低头看了他一眼,又把他抱得更紧些。   沈怀霜想到钟煜才伤过,发昏的头脑烫了起来,吞着音,开了口:“我能走。”   他才说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在吞着刀子,消散的痛觉又泛了上来,他到了最难捱的时候,却不知从哪里挤出了力气,又道:“你让我下来。”   钟煜没有放手:“路上再歇会儿。等我到了山顶。我去请璇玑阁旧阁主出来,左不过就差最后三百步了。”   沈怀霜修为再高也是人,如此起起伏伏,他怕钟煜有伤牵连,五指捏紧,抵在少年肩上,道:“你别这样。”   钟煜吸了口气,没缄口:“再歇会儿。”   话落之后,沈怀霜陷入了昏黑之中。   他身体还没反抗,钟煜对他用了药粉,于是他的眼皮合上了。   沈怀霜的呼吸拂在钟煜脖颈边,带着一股冷冽味,像冬雪天的松针,额头那处轻微的碰撞,泛上温意。   怀里的人像入梦时那样,难得卸下了防备,倚靠在他身边。   钟煜松了半口气,加快步伐,朝前走去。   山道上来不知天阶多少重,他爬到了最末端处,再往前,足下碧波环绕。   他站在码头上,一眼望去,湖泊万顷,流水人家。   水声源源不断地从耳畔涌来。   码头前,挽着垂髻的道人划舟而来。小舟容五人乘坐,宽而扁,四周有半人高,中间可容人躺下。   旧阁主玉阙道人手里撑着竹蒿,衣衫华贵,明杏色长缎束腰,眼波流动时,垂下的耳坠落在发髻间,与眸光相辉映,面上却是敛着说不出的凝重。   她望了眼钟煜,对他道:“你带他上来吧。”   流水拍案,河道与小舟有一步宽的距离。   钟煜搂着沈怀霜,越过河道,上了舟。   他在舟上找了处落脚的地方,先是躬身小心地把沈怀霜放了下去,再起身,眼前已有昏黑之感,可他忍了下去,随便找了处地方,落在沈怀霜身边。   那扁舟没有篷盖,钟煜快忍到极限,身体支撑不足,便靠着小舟,借了一把力。   眼皮越见酸乏,他提了好几口气,又起身,守在沈怀霜身边。   上了小舟,玉阙道人左右撑蒿,那一叶扁舟载着他们,留下一道长长的水波。   江雾蔼蔼,笼罩着碧江。   玉阙道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回头,过了会儿,道:“到了我这地界,你且安心下来,我不会让你师尊带着伤出去。”   钟煜心口淤堵之气时现时涌,他低下头,千言万语只汇合成了一句:“多谢阁主。”   “不劳烦什么。”   玉阙道人衣袖盈风,转动竹蒿。   他们像乘风而去,悄然到了一处神仙境界,不过片刻就上了岸。   岸上,宋掌门神色焦灼地望着两人,还不等人来,他越上飞剑,朝小舟飞去。他立在船舷,撑得小舟摇摇晃晃,朝沈怀霜走去,还没伸手。   钟煜已经重新把沈怀霜揽在怀里。   他抱起了他,架在自己臂弯里,望了掌门一眼,点头致谢,道:“劳动掌门尊驾。”   宋掌门老脸皱了起来,连连擦汗:“你就别折腾了,快,听话啊,把你师尊放下来。”   小舟一沉一浮,钟煜明明也熬到了极点,却留给了旁人身后一个挺立的背影。黑衣冷峻,勾勒身形,少年像是摧不垮的墨竹,回过头,道:“先生有我照看着。”   宋掌门在船上说得气堵:“你胡闹!”   宋子章已在边上等玉阙道人,接过她手,稳稳扶着她上岸。   玉阙道人放下竹蒿,越过宋子章淡淡一笑,又对钟煜道:“到了这里,既是着急他,你不如多想想自己。你死了,伤了,折了自己,你先生醒过来,为你殚精竭虑,岂不雪上加霜。”   她模样温柔,说话也是不忧不急。   那清清淡淡的话语落下,分量很重,钟煜大概是气急攻心,一根筋吊在那里,忍道:“我送他进了药馆再走。”   他一路抱着沈怀霜,穿过碎石铺就的小径。   药馆前,书房、兵器铺、药房周围,红云树环绕,山上更有翠绿青松,山泉飞溅,落入碧潭,却是有如二人避世的世外桃源。   宋掌门跟在钟煜身侧,负手叹了两声,站在前面,推开了药馆的门。   吱呀一声。   室内,药香萦绕,钟煜跨入门内,低下头,把沈怀霜放落在床上,再动起胳膊,竟是全身酸麻得不像话。   他像是松了一口屏了许久的长气,放下了沈怀霜。   那一口气吐了出来,大量空气涌入,竟叫他无所适从。他又给沈怀霜盖上了被子,伸手抵在他额上。   再起身,钟煜竟是眼前昏黑,攀住了床前的围栏。   他栽在了沈怀霜的身边,像是在病榻侧久伴,实在累及了,于是徐徐倒了下去,陷入昏黑的睡梦中。   他倒下的时候,手贴在了沈怀霜的臂膀边,像是那样靠着才能得到微薄的安全感,叫他定心。   “钟子渊!你真是的!”   宋掌门甩了甩袖子,摇头叹了声,一个箭步飞身上去,把钟煜摆摆正,又从床上搬了下来。   “一病病两个,谁也不比谁好。” 第52章 一人与苍生有什么分别?   玉阙道人施针都用了好几日,拔除心魔,要走全身筋脉。就算钟煜执意不要她用摈弃痛觉的药,她还是给他下足了两大碗乌药散。   银针走了两轮,她还是不放心,卷起钟煜的臂膀。   他手臂上是没有留下被下过诅咒的恶咒。   可心魔入耳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拔除干净。   玉阙道人翻看了会儿,道:“心魔这东西应对只有两个办法,要么一直压着,让它永远不发作出来。”   她说话时还是留了几分余地。   少年拜入崐仑门下,不过几年就有金丹修为,诚然修真界从来都是大境界难以突破,小境界突破快,但几年就能金丹的,未来几乎都是元婴至化神以上的尊者。钟煜这些年的天赋、努力都不可忽视,修真路上陡然遇到那么一道坎,这年纪心性的人,听到难免伤心。   玉阙道人又道:“不过破而后立,等你到了更高的境界,它的影响就会自然而然消失。”   “多谢阁主。”   钟煜听罢,徐徐朝玉阙道人颔首。   他见臂膀上的针都收了,收起了自己的衣袖,低头时,下巴削瘦,轮廓英朗,眉宇凝着少年气。   钟煜见阁主望着他,倒是有几分忧心忡忡的模样,道:“修道一事本就如逆水行舟,阁主不必费心。”   玉阙道人诧异:“期年不见,小友心境不同。”   钟煜颔首应了声,又问,“阁主还有什么要同我嘱咐的。”   “你倒是让我想起之前你在崐仑的一幢旧事了。”玉阙道人面色恬淡,像陷入了回忆中,“你记得你刚入崐仑的时候,在书阁,你用那里的钟磬和我夫君对答过。本来那对答也不需他本人出面,在崐仑求问的人都不像你一个个问题都刨根问底,你问了一回,又进来一回,如是四回,才惊动了他神识飘回崐仑,和你辩驳了许久。”   钟煜答:“前辈珠玉在前,晚辈不敢。”   他停顿了一会儿,却又问:“敢问阁主,我先生他如何了?”   玉阙道人敛了眉眼,给了钟煜一段清心咒,才道:“他去看你先生,先别急——这会儿子,他灵核才被塑了回来,要在洞府留上许久,你急也进不去。”   “道心重塑最是凶险,要么境界大有跌落,要么就是有宵小之辈意图趁虚而入。重塑期,正是夺舍最好的时候,回去之前,告诉你师尊,重铸根基这段时间,非必要不要离开崐仑。”   “你先生境界远在化神之上,修他灵核的时候我已穷尽毕生所能,再其他的,那就只能交给你先生自己了。”   化神之上……   听到这四个字,钟煜停顿了一下,没收起手里的那段心诀,只是望着玉阙道人。   他隐约猜到沈怀霜修为高,不意外玉阙道人说的结果,可更多的是,是他难过那么多年的修为一朝倾颓。   情绪像巨浪席卷,那颗心反复在火上烤过,惴惴难安。   钟煜来来回回念了几遍清心咒,终于在那咒语加持下,停了下来,又问道:“那他会怎么样?”   “沈师弟。”   “你醒了。”   沈怀霜被一道模糊的声音唤醒,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是重新拼接过一番。睁开眼,入目是一张清俊的面容,几分潇洒,几分肆意,那人眉骨上落了一颗痣。   周围入目,正是一处闭关用的洞府,石壁上凿开口子,淡绿的藤蔓伸了进来,漏下天光。   沈怀霜望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师兄?”   宋子章道:“一别数年,谁想这次你还带了个小的回来。他是你什么人?半道上,这清心丸就没用了,他竟是带着你一路上来,不送你回来,竟不肯放手。”   沈怀霜头脑里模糊一片,那么长的一段话,听得他头疼。   他挑拣了最想问的那句,道:“我学生现在怎么样了?”   宋子章淡淡道:“你师徒俩倒是一个德行。他醒来问的也是你。只是他险些走火入魔,心魔拔除若是不爽利,风险甚大,这才又下了第二回针。”   寒石上的凉意从身上沁了进来。   沈怀霜起身时,倒吸一口气:“我去看看他。”   宋子章把沈怀霜摁了回去:“救你的时候,你知不知道自己灵核都碎得不像样子,勉勉强强才把你灵核拼了回来。你从前不是最关心修为,怎么眼下倒像是被夺舍了一样。”   沈怀霜望了回去。   他偶尔因为人情世故迟钝,却是很想明白别的事情。   心境二字入耳,偏偏他像没听懂,过了一会儿,他迟钝地问道:“师兄所言,是什么意思?”   灵力一点一点在体内流逝,像破了底的水桶。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问了什么,才发觉自己的灵力倒退了。五感依旧敏锐,可他看东西,就像隔了一道屏障。   如同倒退回了元婴时。   洞府内,他所关注的不再是洞壁口探进来的绿枝,滴答声水落,心底只剩一片平静。   宋子章察觉到沈怀霜面色的变化,答:“灵核破碎,你修为倒退到元婴不说,还要你重塑道心。”   “你原来修什么道,巩固道心为上,至于旁的,那就只能之后再说了。”   “这些年的修为都费在永绥那一件事上了,值得么?”宋子章又问。   洞府内,藤蔓上的水珠落了地。   水声落地,像是化开了大道三千的境界。   沈怀霜凝神望着宋子章,转了转眸子,眼眸流动,却是迎上前,道:“没有什么值不值得。闭关之前,师兄你可否让我出去一回。”   宋子章偏过头,他知道沈怀霜修为暂时不能用,闭关又要好几月,只道:“你实在要见他,每月十五出关,泡冷泉的时候再说吧。”   宋子章把一截发带递到了沈怀霜手里。   沈怀霜低头,指尖捻过,那段发带清洗过,团绕齐整,焕然一新,正是钟煜之前绑在他虎口上的那段。   其实在永绥的时候,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如此严重的情况。   躯体像一块久久结不了痂的皮,破碎了,驱使任何一种结印,就像在用最粗糙的沙砾往这皮上撞,颓唐又疼痛。   沈怀霜收着不说,缠绕好,放在袖中:“那劳烦师兄给我带话。”   听山居的洞府内有一处寒石,寒石下绕着一弯清水,以供打坐养息。   沈怀霜辟过谷,从前突破境界,闭关几载都是常事。   玄清门遥居山巅,云海苍茫,远离人间烟火。闭关岁月占据了他大半的岁月,但如今这情况,他自己都难说,到底要用上多久。   石室门闭上,满室寂静。   沈怀霜盘坐在寒石上,入定冥想,却不觉得心慌,潺潺流水,积水滴落,草木生长,处处是生机。   入定时,他见大道三千,跃身于虚清,睥睨天下而见道。   静谧之中,他窥见了天光,那天光之后,他却是头一回对自己从前体察到的东西重新审视了一回。   道义中说的“道似无情”,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知道无情道并非断情绝爱。   可当一个人有所思、有所牵挂、有所偏袒,还是大道见苍生,一人与苍生再无分别? 第53章 松夜月凉   不过月余,沈怀霜躯体开始变得火热,血液如岩浆涌过经脉,剥落了一层旧的淤堵,他如同脱胎换骨过,重塑了根骨。   许久,他睁开眼,遥望洞府天光。   头上顶着一轮十五的满月,距离上一回他出去,已经过了两月,空气间笼罩着入秋时的潮气。   四下寂寂,草虫叫了几回。   沈怀霜低头,望着在他足边跳过的蟋蟀,那只蟋蟀身上染了黄色,快到了寿数尽时,它跳得很吃力,攀上灰石,又从石上滚落。来时还是夏日,可如今转眼就到了秋日。   他推开石门,低下头,伸出手,接了那只蟋蟀上来,将它带到了水草丰富些的地上。   洞府还没出,沈怀霜蹲下去,微抬起头,却见门后,堆积了一叠厚厚的书信。他一愣,又起身走过去。   天青色衣衫晃动,徐徐清风起,又随着主人落下。   沈怀霜弯腰拾起几页,缓缓起身,垂眸望着,那双清明的眼中像不含任何情绪,他凝神望了会儿,发觉那是钟煜留给他的书信。   书信一封封叠得整齐,像是少年保留了要同他晨昏定省的习惯。   正是钟煜写了每日的见闻。   天启二十年,八月十五日   今日读书受益良多,课业未曾懈怠,又与前掌门拆解招数,倒是有几分食髓知味。问先生安。   天启二十年,八月十六日   崐仑来书信,学生替先生回过,盼先生安。今日与玉阙阁主修整书架,往后十五日便要与她一同打扫,今日前掌门开了先生玩笑,说想把先生教的学生带走,不知先生听闻笑否。问先生安。   天启二十年,八月十七日   今日无事,一切如昨日,问先生安。   ……   少年落笔刚劲,收笔如出锋。   他说,他晨起习剑,午时练弓,平日课业不敢怠惰。   他还说,在旧阁主的画境中读了很多书,心法进益到何处,要他不要担心。事无巨细,一一告之。   书信右下方,还绘制了防雨水的咒。   自从沈怀霜的无情道重铸以来,眼前所见,他如同初来大赵,隔了一层雾。   字体入眼的刹那,他忽然觉得自己隐约感觉自己好像少了某种情绪,却讲不出来,那是什么。头上月辉如云雾似的笼罩,罩得他心口时而闷闷的痛。   沈怀霜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揉皱一角,俯身,在地上一一拾起了这些纸张。指尖拾取过一张,他整齐地叠在一起,低头拾了一张,展开,又低头,展开了第二张。   他像是要去感知到什么。   如此这样,捡了很久。   闭关的几个月,他无心想旁的,一旦思及其他,他之前重塑的根基功亏一篑,根基也有可能要跌破元婴。   等他真的看到钟煜写的书信了,沈怀霜觉得他好像真的失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但他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   起身时,沈怀霜低头,正对上了草地上的水塘。   画境这地方下过了雨,草间积累了雨水,水塘映着漆黑如幕的天色,水面如镜子,正对着沈怀霜。   他站在镜子面前,抬头,望向了自己的眼睛。   水塘里眉眼如旧,那双眼睛他对望着,像望见了从前的自己。   如今的他问心无愧,只是倒影中的自己嘴角收起,却是不爱笑的。   在玄清门修道那几年,沈怀霜会用镜子正衣冠、整仪容。可他照镜子,却从来不爱注视镜子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时而会让他觉得陌生,看久了,他会陷入短暂的困顿。   明明是自己,眉眼却陌生。   自他在玄清门送走所有人以后,他便不爱看镜中人的模样了。   镜子的光晃到了沈怀霜的眼睛。   他蓦地抬起头,望了一会儿,别开了目光。   沈怀霜收下了那些纸,踏着满院子的月光,踩上青灰色的草地。   夜深露重,他经过点着明灯的偏室,遥遥看到钟煜低头在纸上书写。   笔落声沙沙,远远地从门内传来。   少年神情投入,笔尖在烛火下晃动,留下一个长而深的影子。   院落门前,还立着几个同他对打的木桩,不过月余,木桩上落了好几道深而长的印子。   沈怀霜看了一会儿,没想吵他,无声地走了。   他来到冷泉边,宽去了天青色的外衣,又脱下里衣,半挽起头发,踩着一池冷冽刺骨的水,走向了泉边的最深处。   灵脉尚在修复,他的躯体时而烫得惊人,时而冰冷得不似常人。   此刻身体烫到了极点,几乎让沈怀霜到了难忍的地步。   沈怀霜在岸上宽了衣,合衣入池。   他靠上一块凸石,环手抱着石壁,乌发全然披散在身后,飘飘荡荡。石壁上沁出冷气,低头靠上去时,温度极低,正好可以用来缓解发热的不适。   钟煜从书房里出来,直接到了冷泉边。   他才脱了一件外衣,恍然看见地草地落了件天青色衣衫,他本沉浸在那段心诀中,心绪也磨得没有半点起伏,如天霁时的颜色入了眼,他忽然抬头。   圆月当空高挂,今日正是十五。   冷泉处,沈怀霜睁开眼睛,双目缓缓眨动,开合扇子似的,带着初醒的朦胧,底映着清寒的池。那袭白衣飘荡在水中,他一抬头,下巴上挂了水珠,成珠似地滴落水中,竟如同一尾鲛人上了岸。   双目相对,草虫寂寂。   明月倾斜下来,两人之间,只闻虫鸣。   钟煜踩在地上没有挪动。   他长久地看了会儿,周围声音像陡然放大,那秋日的草虫明明都叫不动了,此时在他耳边拼命喊着。   寒池边,少年蹲了下来,他伸出手,朝沈怀霜递去。白衣在身,他穿着干练齐整,腰上要挂了一道细长的黑腰封,别着的却还是沈怀霜当时送他的那把旧剑。脖颈上,落着勾玉的微芒。   钟煜道:“你身子好些了么。”   沈怀霜瞧上去不大舒服,面色苍白,水珠汇聚在他下巴,滑落过修长的脖颈,流淌过锁骨,汇入池中。   他眼神如常,模样清心寡欲,动了,问了,像一朵开在寒池边的菡萏。挽起的头发半散了,水草似的,在水里沉沉浮浮。   钟煜莫名忽然觉得那滴水像是落在心上,催生了什么东西,让它出土,发芽。   哗啦一池水声。   沈怀霜朝他游了过去,浮在水面上,乌发起起伏伏,贴着消瘦的面庞,他从水底起身,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不退不避地望了过来。   他合衣站在水底,薄衫贴着身躯,身形单薄,发丝披散了一半,眉眼有倦容,开口如往常,道:“手。”   那只落着旧伤的手朝他递来。   钟煜目光汇聚在那手上,闻声抬手,递了过去。一段修长指节覆在钟煜腕上,悬空着,替他把了会儿脉。   沈怀霜沉吟片刻:“嗯,你情况好些了。”   钟煜注意力全在他虎口处的疤痕上,垂眸,伸手,一池涟漪激荡。   手背上覆上了一双手,像盖着块玉石。   沈怀霜微微颤了一下,手背上,少年的那双手乍触发凉,久而生温,他注视着钟煜的眼睛,冷泉边寒汽泛了上来,看久了,他只感觉后背紧贴的水汽在蒸发,凉意褪下,他又烫了起来。   沈怀霜才回答道:“我也好些了。” 第54章 喜欢他的一切,他的所有   钟煜垂眸,寒池涟漪晃动,倒映着摇碎的月光。   哗啦池响,水中月光摇得更碎,像落了细碎的鱼鳞。   少年合衣入池,朝沈怀霜走了过去。   那只手触碰在后背上,明明隔着衣服,暖意贴着皮肤,像拈开一朵含苞的春花。   沈怀霜微微颤了一下,指尖相触的余温在背上流连。   钟煜注视着那双眼睛,冷泉边寒汽泛了上来。他看久了,垂下眸子,长睫眨动,目光落在剩下的一缕紧贴着后背的青丝。   他伸手,捉了一下,没捉起来,目光流连在白皙的后颈,手指慢慢下挪。   水流顺着动作,流珠似地往下落。   钟煜拇指摩挲了会儿,收回手,将那一段发绕在了沈怀霜木簪上。   夜风吹拂,那双手的热度攀了上来,碰擦之处,像燃烧起火种,又隐没在皮肤下。   少年无比自然替他挽发,指节停留眼前,莹莹水光落满沈怀霜长睫。好像他们关系就是这样自然,好到可以随意挽发的地步。   冷池的水擦过沈怀霜的鬓发。   额角生着凉意,他抬头望着钟煜,半分没想过躲开。   钟煜心头焦灼压下去许多,手仍浸在水中,待灵台清明些许,又道:“先生闭关这几日,可好?”   好么?   沈怀霜望回去。   他不习惯对旁人去说自己的事。何况他的情况算不得好,道体复原了,也只是如常。如果不复原,那就远比之前还不如。   “我没什么问题。”考虑到钟煜在担忧,沈怀霜摇头回答了。   明月高悬,月辉清冷,月影勾勒,少年的模样勾勒得清晰,钟煜半张脸上落了薄而清冷的光,眉眼硬朗,一半的脸照着冷光,鼻梁越发高挺。   “真的么?”   钟煜就这样一直望着他。   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沈怀霜想着自己大概要做点什么,才能把这点说辞坐实。   可他忘了自己以前的泰然自若。   沈怀霜努力想扯一下嘴角。   可他想笑的时候笑不出来,等他能笑了,迟来的假笑还不如不笑。他板着一张脸,看起来严肃,但又不是,最后还是嘴角勾起,噙着淡淡的弧度,努力地笑了一下。   “我没事。”   “真有事,我也不能出来和你交涉了。”   白衣沾染水汽,浸润沈怀霜满身,水流没过胸膛的时候,冷意泛了上来。在这件事上,他不想和钟煜交涉太多。   哗啦一声,他干脆上了岸。   沈怀霜弯腰披了衣,青衣盖过脊背。   青衣以下,两条腿裸`露在外,足踝处不堪一握,趿了鞋,正踩在草从间,湿衣垂在腿上,滴滴答答,落着一条线似的水。   他朝前走了两步,烘衣法术用起,水汽刹那蒸发。   钟煜眸子晃动着,长睫垂下,扫过眼尾痣。   他低头,望着水下的手,目光流转过,心头涌过万般自责的滋味,   哗啦水声,涟漪又起,一道水波长长地滑向岸边。   池上白光曲折,沈怀霜在臂上挂了里衣。衣襟被他理得整整齐齐,每一处衣角如熨过齐整。   整衣之间,身后水声响起。   钟煜捧了一掬清水,泼到自己的脸上,手上的水珠成珠飞溅,起身迎了上去,道:“我替先生备了一些伤药,眼下放在我的房内,先生用了在走吧。”   风过刮起草木,树影在两人脚下移动。   沈怀霜低头看了眼虎口。   钟煜:“有疤。”   居室大同小异,钟煜的房间却收拾得格外整齐。   入内,满屋子墨香扑鼻而来。   书架上,书册、札记、笔墨,有条不紊地收着。兵器架落了对砍的刀枪剑戟,全都一点灰都不落。   室内无光,沈怀霜坐定在座位上,在两人之间,旋即亮起一盏小小的油灯。   钟煜点了油灯,放下燧石,就这那盏油灯,握起沈怀霜的手。他找来了药,取药膏均匀地延展在虎口处,一张脸在温柔烛火下,垂眸时目光尤其认真。   那药膏抹上去之后微微发热。   沈怀霜整个身子在泡完冷泉之后,压下了那股热气。   闭关那些时日几乎可以说是不眠不休。   沈怀霜支手靠在书案上,闭着眼,指节抵着眉骨,揉了揉。   身体一冷一热,困意竟汹涌地袭来,他从来没有体会过那么强烈的困意,犯困到几乎没有办法抬起眼皮。   “先生。”   “困了么。”   钟煜的手绕在沈怀霜发簪后,手上力道一松。   月光近在眼前,他解开那根木簪。   沈怀霜的乌发像化成了一池月光,长长地漏在了手背上。   钟煜轻轻唤了一声,又道:“西阁一直给先生备着,今日却未洒扫过,你若不嫌弃,不如和我凑合一晚?”   其实留给沈怀霜的屋子钟煜日日洒扫。   那处屋子被他收拾地干干净净,只等沈怀霜那天出去,他备下给沈怀霜用。   三个月内,钟煜像成了这画境的半个主人,随同玉阙道人与旧阁主起居,那对道侣喜欢他的机敏和识体,常常带着他一起用剑、习武。钟煜就像初入崐仑一样,帮衬着他们收拾门内的每处角落。   沈怀霜听到声音,打起些精神,没想到那么多,轻轻答了声:“好。”   话落,他强撑着睁开眼睛,灯光下,眼皮缓缓抬起,像落入梧桐夜的潋滟秋水。   世人都说清明的眼失神时尤有美感。   沈怀霜的那双眼睛犯迷糊时,目光会有些涣散,像覆盖着水光,朦胧、离散。他拖着下巴,偏过头望着钟煜,偶然也会给钟煜沈怀霜也想依赖自己的片刻错觉。   那盏烛火捧在钟煜手里,一旁的影子在壁上拉得很长。   钟煜坐在床头,少年眸中盛着光,目光柔和,迎上前,好像天地间的光都汇聚在这一双眼中。   沈怀霜望了过去,他的一双眼自下而上抬起,逆着两人身后跳动的烛火,带着倦色,在昏黄的光线之下,却见温柔。   烛火在灯盏中跳了跳。   沈怀霜脑子突然迟钝地厉害,但他好像实在困得厉害,等反应过来了,记忆就像骤然断了片。   他躺在床上,咫尺呼吸间,钟煜附身下来问:“明日我比先生起得再早点。明日你走之前,给我留本书。”   沈怀霜:“嗯。”   烛火灭下,钟煜指尖与身下人的肩膀轻碰,那副身躯却比他预想的要冷一些。   沈怀霜已沉沉睡去,许是修复灵脉太耗费精力,他裹了纱布的手还搭在枕畔,未曾放下。   钟煜不是头一回看到沈怀霜睡时的模样。如今,他的心头像被一个什么柔软的东西填满。   钟煜低眉看着榻上熟睡的人,放低呼吸,上前,握住那只手。   这些时日,他随玉阙道人学了些药理,别的不学,专把一门给学精了。钟煜神识与沈怀霜的神识交融,确认过他确实再无问题,他才松了口气。   这只手的温度又开始变得冰冷,触及时又升了温。他掖好了沈怀霜的被角,正要把那双手收进被子,那股清冷味就在他鼻息下,指尖缠绕如水冰凉。   钟煜举起那双手,低下头。   唇畔与指尖相触的一瞬,不及一弹指顷。   夜色如墨,他带着十足十的虔诚和满足,就这样吻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像是怕碰碎了。   吻了那一下,他似乎就得到了全然的满足。   少年的面色从莹白泛上了薄淡的绯色,唇色也变得潋滟起来。   那双黑沉的眼睛焕出淡淡的光。   钟煜面上的光仿佛转瞬即逝,可那微光真切地落在他眼中,如同初尝了甜味的稚子。   他躺了下来,捧着沈怀霜的手,交错在自己指尖,收在了自己颊边。   那一个晚上,钟煜不敢睡太深。   在他的梦境里,自从修为到了金丹以后,修罗梦境很少出现失控的局面,他常常可以醒来,可等他不再沉溺旧梦的时候,梦境就会变成另一方旖旎的模样。   那梦境说是旖旎,其实说它绮糜也不为过。   有时候,他知道梦里是假的,却喜欢长久地沉溺在里面。   在那个梦境里,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抱住沈怀霜,大多数时候,他梦见的是在崐仑,他从沈怀霜身后抱着他,和他一起靠在书阁向下看去,沈怀霜身上的味道是清淡的,两人贴近时的热度温热,像春天来时的温度。   有时候,他梦见的是一片竹屋。   沈怀霜会坐在里面等他,他会展开棋盘,抓了一把黑子,问他,猜猜数字有多少。沈怀霜会对他笑,低头凝神下棋时,每动一下,那片袖子就会被他提起来。沈怀霜下棋看似温和,实则处处留锋,他会和他周旋很久,一盘棋常常从白天下到黄昏。   很少时候,他会梦见自己压着他。   竹屋还是那片竹屋,屋子里,落了一地的衣服。   天青的道袍。   白色的里衣。   玄黑色的外袍。   衣服一边走一边丢,像是走两步就脱下一件,最后两件衣服都压在一起。   日薄西山,光影交叠,在竹屋的书桌上,两人亲吻时会发出轻微的喘息声,他把沈怀霜抱在书桌上,一点一点教他,怎么触碰在一起,怎么纠缠在一起。   他会沈怀霜亲吻很久,从简单的触碰,到呼吸变得错乱。书桌上墨宝被他们都推在了地上,宣纸毛笔都落了一地。   沈怀霜被他压在了书桌上,肩膀暴露在空气里,他倒在书桌上,双目会微微失神,会透露些许茫然。但他不会抗拒,偶尔闭上眼,沉下一口气,然后,忍下所有。再然后,他就像江上的帆船,跟随水浪的节奏,沉浮、起落。   黄梨木的桌子会沉沉地晃动,攀着桌角的手会指节发白,又会被带上去,触及到少年的背。   书桌上,披散的乌发像流水蜿蜒,很好看。   睁开眼、清明地看着他的人会失神,脖颈用力到每一根筋骨都收紧,偏过头,咬着他的肩膀,很好看。   他会看到他颤抖、低吟。   那是他难得会感到失控的时候。   这个时候,就会让钟煜感到好喜欢、好喜欢。   喜欢他这个样子。   喜欢他慌乱的神情。   喜欢他的一切,他的所有。 第55章 很多人都知道的秘密   次日,钟煜醒来,他睁开眼,窗边的日光洒落入目。他手边还握着沈怀霜的手,薄纱似的衣摆压在他身下。那双手落在他手里,体温回到了正常的状态,像是一块被他捂暖的玉。   钟煜转过头,望过去,一时竟不想起身。   沈怀霜呼吸很平稳,一晚上都没有动过。   那一个晚上,他就这样睡在自己身边。   黑夜褪去,白日才露出大地,钟煜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魔怔了。   他做过那样一个梦,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陪伴多年的师长,他以为自己会感到狼狈、会谴责自己背德。   可是好奇怪,他竟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他想,大概因为他喜欢的人是沈怀霜,哪怕到了现在这个阶段,他能够坦然面对这样一份欲望,就像越过了鸿沟,他不会自惭形秽,也不会觉得他的爱低到尘埃。   之前,喜欢他就像一个秘密,他害怕别人知道,更害怕沈怀霜发现,所以他拼命地想把一切都藏起来。   现在,喜欢沈怀霜、就是喜欢而已,那是一件独属于他又省事的事情。   至于沈怀霜给不给他回应,那并不重要。   被褥窸窣,钟煜握着沈怀霜的手,放回被褥里。他披衣从床上起身,半点没惊动到身边人。   这天早上,沈怀霜醒来,天光大盛,照了满屋子都是刺目的暖阳。他微微侧过身,朝着窗口的方向,窸窣一声,他撩开被褥,下床,踩在地上。   白衣顺着他的臂膀拉上,衣摆如白昙绽放。   沈怀霜拉过衣领,发现原来那件衣服被人给换过了。   这衣服应该在昨夜就放在这里了,衣衫是道袍的样式,却很精美。   他不喜欢用禁步这样的东西约束自己,也从来不爱在衣衫上加任何配饰。   那件衣服上便也没有挂扣,只留了佩剑的口。   衣衫全身都是白的,质地轻而薄,衣领上、衣袖上还绣着竹叶暗纹,纹路不过分明显,淡淡地隐在其中,点缀之用,不至于过分单调。   沈怀霜低头想了一会儿。   除了钟煜,他想不到再有谁给他去换旧衣。   新衣服也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留意备下的。他不需要弟子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可那一件衣服钟煜留给了他。   走之前,沈怀霜又抬头,望了眼镜子。   从前,他不觉得衣衫美观与否重要。   他知美丑,但这世上好像就没有什么尤为重要的事,衣服只需要蔽体遮寒,有场合穿得得体、舒适,一年四季不加更改也无妨。   镜面反光,他望着镜子的自己,目光落在那件衣衫上。   不过,现在看来偶尔换一下衣衫似乎也很好。   沈怀霜努力提起唇角。他轻轻勾起唇角,笑容转瞬即逝,很难看出那是表情还是他实际所想。   沈怀霜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意外地发现他竟真的笑了出来。   从屋舍出去之后,他的身体逐渐泛暖,疲累几乎一扫而尽。哪怕没恢复到鼎盛时,体内灵脉阻塞之意消退不少。   他走时,经过钟煜的书桌,从乾坤袖中取出了一本书,压在了他看过的那堆东西上。   那本书他估摸着钟煜还要看上月余。   就看他和那本书要较劲多久。   画境中一年四季如春,也有春雷冬雪。   沈怀霜在那间洞府里待了很久,有时候,他隔一个月以后出去,有时候,他在春时出去,再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夏天。   道心修复那日,画境湖泊上栽种了芦苇、莲花,到夏天的时候,夜风吹来,满池荷香,池水如落了墨的洗砚池,天上的群星好像都落在了水里。   湖水荡漾,沈怀霜本想在这里等着天明,远处,湖泊上来一个划桨的人。   来人一袭红衣,如天地间夺目的艳色,乌发如墨,他抬眸时,桃眼里总带着肆意又不羁的笑意。   邈远道人从不爱束发,乌发披散,上岸时,他发尾金玉扣晃动,不过轻点湖上荷叶,落在了沈怀霜身前。   他合上扇子,对沈怀霜欠了欠身:“沈道友,许久未见,我来代你掌门师兄过问。”   “崐仑掌门那里封着你消息,倒是看了本人才知道虚实。璇玑阁快到了剑阁会试的时候,到时候少不得要请你来,倒是想问问你,你出得来么。”   沈怀霜欠了欠身,回礼:“能出来。”   邈远道人笑了:“你可别答应得那么痛快,万一你诓了我,到时候我师父可要扒了我的皮。”   沈怀霜回首望着他,身后朝阳徐徐升起,大片澄澈的日光倾洒,眼瞳里泛出极浅淡的颜色。在邈远道人来时,他就站在这里,并不像单纯在等日出。   天地朝阳升起,沈怀霜目光转移,望见了邈远道人身后的人。   钟煜朝他走来,身上衣衫全然换过了,来时风声猎猎,如同带动了一缕堂前风。沈怀霜像是算准了钟煜会在这里出现的时辰,好不意外地等来了他。   经过邈远道人时,钟煜转过眸子,对视时颔首望了一眼,答:“许久不见,阁主如故。家师这几月闭关,与玉阙道人相见也不过几回。不过,在画境这些时日,承蒙玉阙道人照拂。”   邈远道人:“我师父肯放你们走了?!”   钟煜:“上月先生出关前,玉阙道人已为先生探过脉,已说无妨。这再闭关,便是稳上加稳。”   邈远道人:“不错不错,我去给我师父、师公请个安。走之前,你们可得尝尝这里的荷叶鸡,湖上泛舟,小酌一杯。画境这地方不能总是留病人清汤寡水不是?”   画境有一处画舫,画舫在江上摇曳,承载着舟上的五人。   桌上,摆布了莲蓬豆腐、荷塘小炒、炸藕盒、莲花银鱼羹、莲子炒虾仁,一桌子菜色相俱全,扑面而来的清淡味混着人间烟火味,邈远道人许久未吃师父做的菜,早就食指大动,下了一筷子,直接接走了碟子上光滑如绸的虾仁。   玉筷在碟子上戳着,画舫平平稳稳在江上行驶,划开水波。   桌上菜品冒着热烟,宋子章拿勺子给玉阙道人盛了碗银鱼羹,目光朝沈怀霜投去,又把那叠莲蓬豆腐朝沈怀霜推了推:“早前你徒弟十指不沾阳春水,他在这画境八月有余,从我夫人那里偷师不少,还从我这里学了点厨艺。这菜你尝尝,正是他做的。”   沈怀霜目光诧然,盯着那盘形似莲蓬的豆腐,应了声。他提起袖子,从那碟子中夹了一块,玉筷分开,他发现那豆腐里还混了写白肉。白玉似的豆腐外包了一圈金边,像往油里滚过,又放入汤中烹煮。   他低头尝了一口,青豆入口,口感清爽,最后炸过的金边在舌尖绽开,酥脆得很。   汤底是用鸡汤烹煮的,豆腐里混的也是剁碎的肉。   这道菜的味道很合沈怀霜的胃口,清淡又不至于过分淡,他低头尝了很久,那一块豆腐的味道像被他要琢磨透了,连味道也要分出七七八八的层次来。   沈怀霜吃了多久,钟煜就在他身边,夹了多久的菜。   玉筷入了荷塘小炒,钟煜故作轻松地给沈怀霜夹了块山药,筷子才落在碟子上,耳边就听到沈怀霜说:“你做得很好。”   钟煜抬眸,就撞上了沈怀霜的视线。   沈怀霜望了他一眼,又低头,夹了一筷子豆腐,尝了许久。   “很好吃。”   沈怀霜很少说单调的话,但那句好吃他说得很郑重。   再耳背的人都不可能听错。   钟煜落下筷子上的山药,偏过头,像是迟迟地等来了期盼久的消息,他收了筷,嘴角勾起又收敛,道:“那我以后常常做给你吃。”   邈远道人忽然被虾仁噎了一下。   玉阙道人笑了,满上一壶酒,饮了两口,不疾不徐道:“小钟学东西快,但这道菜也下了好多功夫,火候、刀工、取材都有讲究。你不在呢,他夜里常常跑到厨房里来,香味馋得我们养的那只黑猫夜夜偷跑出来。苦功夫都是看不到的。”   “照这么说,你可还要再多吃些。”宋子章见缝插针地推了推碟子,挑眉道,“心意一片,一口是不够的。”   “……”沈怀霜望着那盘豆腐,目光放空了会儿。到了这种时候,他就像慢了半拍的样子,迟顿顿的,目光聚焦后,又显得认真。   他取了桌上筷子,提了提袖子,又夹了一块,望向钟煜,道,“特地做的,你怎么不说呢。”   这莫名有些在乎的嗔怪,却让邈远道人感觉到了什么微妙的关系。   那盘子里的半数虾仁都快到他碟子里,邈远道人却差点没被嘴里那口虾仁噎死。   受不了了。   怎么今天就他一个人来了这里!   杀了他算了。   邈远道人吞下那口虾仁,嘴角含着新入口的菜,心里头莫名烦着,想着陆不器应该还没吃饭,干脆对着几道尤其可口的菜品留了影,发了过去。   “有人在辟谷。”   “可惜用不了菜。”   “今日我师父宴请招待,菜品不错。”   邈远道人约摸着对面会给他发个黑脸。   话语留完,谁想传音镜一亮,对面旋即给他回了简短的五个字。   “那你好好用”。   这一句话像是提及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邈远道人忽然觉得流年不利,今天和虾仁也犯冲,他又被噎到了。   这回噎得他忒难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卡着,不上不下。   真的假的,要他好好用!   陆不器又想到了整他的新法子?!?   “咳……”   “邈远,你慢点……”   宴酣之余,沈怀霜和宋子章立在船舷,临送他出去,他竟没和沈怀霜说别的,只笑了笑,道:“出去之后呢,你多照拂照拂自己,崐仑那地界又不是只有你。真的要去璇玑阁,灵力不要动太多。”   沈怀霜回望过去,朝宋子章欠了欠身:“多谢师兄。”   他笑意还留在唇边,宋子章又道:“别谢太早,我这不过是看着别人的面子上,毕竟就算你不顾着自己,往后,我也不需要担心了。”   沈怀霜目光停顿,又问道:“师兄,你是说?”   宋子章低头,转了转自己手里的长箫,偏头望过去,眉上痣凝着风流意气。   江上清风过,他边转玉箫边潇洒答:“你就自己想吧。” 第56章 先生,我很想你   师兄到底要他明白什么?   从画境离开后,沈怀霜对层叠云海,情随风动,他觉得自己的思绪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先生。”身后有人唤了他一声。   日落西山时,天地落满霞光,钟煜朝他走来,身上如落淡金的光芒,徐徐抬眸时,眼瞳里光芒细碎,世间万物在他眼前,他却只独独望见了眼前人。   回神的刹那,沈怀霜无比自然地别过头,望着云海中的云卷云舒,白云环绕,白鹭穿云而过,越江涉水。   钟煜站在他身侧,陪着他看了一会儿。   沈怀霜缓缓摩挲着身上的外衣,又抬头,霞光落入眼中,大地被金色的光芒笼罩,血红夕阳缓缓落山,吞入地平线。   他发现自己莫名流连于人间四季,从前不怎么在意的日光变化、天气冷暖、人间四时都渐渐开始有了感觉。   他明明重塑了他的无情道,可偏偏比以前更爱人间。   两人从画境回崐仑,一路此去千里入夜的时候,他身上还披着钟煜给他的单衣。夏夜不冷,身体才痊愈,在风口站久了,黑衣朝一侧方向刮去,凉意就从衣衫底部涌上来。   大风起时,沈怀霜回头,发丝荡漾,道:“你下山还要些许时辰,要不要再我这里留一晚上。”   钟煜笑了一下,望过去,对他说:“好。”   听山居屋子宽敞,主室收拾地干净齐整,室内除了剑架、坐台,就只有一方床榻,入目都是白色的。   笃笃笃三声敲门声响起,影子在木壁上摇晃,钟煜拿着书,推门走了进来。   沈怀霜抬头朝门口望去,他身上还盖着薄被,支起前半身,墙上的影子修长,长发披散,看着剪影便知道,那床榻上正落着一个美人。   沈怀霜:“你夜里不休息么?”   床铺微微下凹,钟煜径直坐在沈怀霜面前,道:“我课余有习得符咒的绘制法,却是半窥门径,不得要领,可否得先生提点一二。”   钟煜坐在他身前,目光略过沈怀霜的眉角:“夜里睡不着,所以来找先生。”他的气息轻柔如清水划过,冷暗的夜色里,钟煜又偏过头,拿起了燧石。   咔嚓。燧石碰擦,火光四射,照亮了少点半低着的头。钟煜半张侧脸落在光里,眉眼深邃,鼻梁高挺。   灯火一暗、一亮。   影子一暗、一亮。   少年发觉到了身边人正在看他,偏过头,锋利的下颌线擦着夜色。那双眼睛不偏不移,眼神专注、认真。   沈怀霜顿了顿,望向别的方向。   片刻后,他接过钟煜手里的书,随手拿了书上纸张,食指指尖落在纸张上,定了定神,有条不紊地画了起来。   符咒绘制初期常见用刀笔刻制,也可以用墨笔绘制。   能力强了到后期,用灵力绘制,效用也是一样。缠绕的符咒画完,纸上白光一现,烙印似的暗红色便落在白纸上。   沈怀霜还画着符咒,蓦地听钟煜说道:“先生夜里起来,不会觉得冷么。”   落到腿上的被子被少年的手拢了起来。   沈怀霜闻声抬头,翻过一页书,指节扣了扣床榻,往旁边让了让:“你要上来么。”   钟煜:“你这就让我上来了?”   沈怀霜之前就和钟煜同榻而卧过,还没觉得这件事会如何。   钟煜先是顿了下,随后一兜头,钻了进来。   区别于钟煜来时的小心翼翼,他上床时动作很快,拉过床单,像把两人罩住一般。   白色床单笼罩,如同一个小鼓包,盖上来满是皂荚香。   臂膀贴着臂膀,沈怀霜感觉到背后被人环住,一只手覆了上来,握住了他的手背,肌肤相贴,凉玉似的。   “这样我们就都不会冷了。”   “先生这样教我吧。”   沈怀霜本想把笔递还给钟煜,身后的手直接握了上来,身后像靠在火炉上,那个胸膛很结实,靠起来却不觉得硌硬。   沈怀霜微微偏过头,削瘦的脸庞对着钟煜,将错就错道:“我动笔了。”   钟煜垂着眼,目光流连在他的面上:“嗯。”   手指交叠,一共五道的符咒,两人运腕刻落,笔走如游龙。   沈怀霜微垂首,脖颈后大片白皙肌肤露出,手腕一动,一笔一划落在纸张上。   钟煜这一趟画下来,不需要沈怀霜教他第二遍。   背后的人贴着他,像拥着一块暖玉,只是还隔着一些距离。   沈怀霜问:“看清楚了么?”   钟煜压抑着心跳,故意向下抖了一下。一笔落下,符咒绿光堙灭,化成一张寻常的残破纸张。   钟煜垂眸看着,收起了这枚纸张,道:“最后一笔没看清,先生可以再讲一遍么?”   沈怀霜翻了两下书,耐心道:“那我再讲第二遍。”   那个姿势他举着书,手臂抬久了有些发酸,他手腕才松一下,身后人换了伸手,接过书,递在了他的眼前。   钟煜偏头望过去。   沈怀霜枕着床头,丝毫不觉自己已经枕在了他臂膀上。他说得认真,注意力全在那本书上,耐心十足、又不厌其烦地从头讲了一遍,唇畔开合时,声音温和、哑哑的。   “先画敕令。有敕、有令符咒才得以称为符咒。”   “你再往下画,由点连面。”   钟煜什么都没有听到了,他屏息,沉默看着,呼吸就在沈怀霜耳畔,他专注瞧着,思绪纷纷扬扬。   然后,故技重施。   符咒又在最后一笔上出了差错。   钟煜:“先生,再讲讲?”   沈怀霜微微颦眉。   平时他给钟煜讲东西,也从来不需要讲第二遍。这符咒也不是很难,钟煜自己学看都能么明白。   怎么今天教起来这么费劲?   他还是清了清嗓子,道:“行,再来。”   ……   “……你听明白了么?”沈怀霜又讲了一遍,他转过身,微动一下,后背就贴上钟煜前襟。   那个胸膛热度很高,像是个炽热的火炉。   沈怀霜耳畔后有呼吸拂过,他理应当一阵风吹过,莫名地他朝旁边躲了躲,稍微避开了些。   耳畔微痒,他觉得有些热。   沈怀霜又回头,才开口问了句,身后人居然望着他的眼睛,嘴角忽而弯了一下。   那个笑多少有些得逞,黑沉的眸子里沉色渐渐消散,犹如江上飘荡的涟漪,荡漾开去,连眼底都是笑意。   沈怀霜身上像滚过热浪,热意又刹那退散了下去:“你是故意问我的?”   少年笑容顿了一下。   沈怀霜起身,被褥窸窸窣窣,他卷走了钟煜身上的被子,半低头时,黑发擦过下巴,清明的眼里晃过水光。   他推了钟煜一下,清了清嗓子,冷道:“下去。”   “先生,先生。”少年的话语急促,“我、我听明白了。”   谁教他这样的?   “下去!”   沈怀霜又推了钟煜一下。   “先生,先生。”钟煜抬起臂膀,挡了两下。他躺在原地,又结结实实挨了沈怀霜两下打。对面没到他,他就越发忍不住,越躲越想笑。   “你别推我,我要掉下去了。”   沈怀霜不让,钟煜又从前面反抓住他的手,小心地避开了沈怀霜虎口处,被褥窸窸窣窣,钟煜干脆把沈怀霜扑到,连着被子,他和沈怀霜像扭打在一起的兽,扭打过了,又互相扑在一起。   他们压在被褥上,滚了两圈,身上覆盖着白色的薄被,像落入一个极其隐秘的幻境中。   “先生,我抓到你了。”   钟煜和沈怀霜平躺在一起,他只是松松地抓着沈怀霜的两只手,可他却觉得自己像抓住了所有,缓缓把那双手扣了下来,那双黑沉的眸子一暗一亮。   他躲在被子里,像暴雨时找到了避雨处的动物,抬眸时,像落了极安定的光。   沈怀霜在他身侧看他,目光嗔怪,却没松手:“你夜里找我,到底做什么事?”   “就是想找你。”钟煜松了松手上的力道。   “没有别的理由。就是想留在你身边,看看你。”   “在画境的那几个月。”   “我很想你。”   钟煜缓缓说了出来,那些独自在画境渡过的日日夜夜,在那几场深如深渊,几乎让他爬不出来的修罗梦境里。   想这样就和沈怀霜躺在一起。   在夜里同寝也好,他特别珍惜他每个月出来的那一天,想为他着很多事。   “先生,你知道吗,我想你。”   沈怀霜有一瞬的停滞,少年又抬头,触及到了他的头发,像拨开重叠的云雾。他好像看到了苍茫星海中一颗极明亮的星星,落空而来。   被褥蒙住了他们两个人,空气在抽走,刚才泛起的情绪压了下去,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慌乱起来。   那,他有想过钟煜么?   沈怀霜忽而反问自己。   钟煜收了手:“先生,你给我讲点别的东西吧,我想听。”   沈怀霜转过身来,手肘撑着床头,压了压心绪。   他静静等着钟煜开口,随时从乾坤袖中取出书目,道:“为什么要我讲?”   钟煜和他并肩靠在一起,撑在枕头上看他:“因为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给我讲过东西。”   “最寻常的书。诗经、论语,都可以。”   “先生讲什么,我就听什么。”   沈怀霜从乾坤袖中抽出诗经,在床头展平,又问:“可是那些,你不是都明白的么?”   钟煜:“你讲就不一样。”   沈怀霜无奈一笑:“哪里就不一样了。”   书页翻动时,钟煜发上的马尾松了下来,发带垂在肩侧,偏头望过来:“我常常想,如果我再早一点遇到你会怎么样。”   “你是不是会早一点教我读书,教我道理,看我成人。”   “或许,我就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沈怀霜淡淡笑了下,笑却不如眼底:“你不遇见我,也会遇见别人。道理是你自己明白的,要说这些年,我真的做了什么,好像也没有。”   “那是不一样的,沈怀霜。”钟煜一字一顿答,“不一样。” 第57章 君子如玉   话落,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很早之前,钟煜破口喊过沈怀霜的名讳,那个时候,他并不在意这个师长。名字只是名字而已,他恨不过沈怀霜在马车上阻拦他,想怎么叫便怎么叫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   钟煜这一声说的太直接了。   沈怀霜这个名字,哪怕是同辈之间,也应该喊字号,或者别称,断断是不会用姓名直接称呼。   刚才那声亲近得像是沈怀霜的身边人。   说话的人只是极其自然地唤了他的名字,而沈怀霜也自然地接纳了下来。   深夜寂寂,床头烛火闪动,他们支撑着臂膀,互相望着彼此。   竹屋下,如墨的夜色从烛火的光芒延伸出去,等他们回过神来,一时间竟忘了他们之间年纪差了很多,身份差了很多。   沈怀霜转过头,错开钟煜的视线。   沉默间,其实他想问钟煜,那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但短暂停顿之后,他岔开话题道:“你不是要我给你讲课么,从前你的夫子都是怎么教你的。”   书本在手上跳动,篇章页页翻过。   夜色茫茫,钟煜从旁边看着沈怀霜,发丝松了下来,垂在颊边。   他望着泛黄的书本,在哗哗书声中,所有声音都沉静了下来。   钟煜干脆随口提到了从前的事情:“从前,我的夫子大多耐心都很差,若是答不上来,就会用戒尺敲上来,几乎不太有悉心教授的人。”   他怕沈怀霜担心,略过道:“所以我曾经一直想,如果有先生能耐心给我授课解惑,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哗啦书声停下。   就在钟煜以为沈怀霜要给他讲授道义时,修长指节点在书页上:“你想听哪一个篇目。”   沈怀霜翻开诗经,自嘲般笑了笑:“不过诗经我也只是略知一二,再深点我没法给你解答,只能念给你听。”   “我做你正经的先生,能耐还不够。”   钟煜拖着腮,发带垂在他背上,偏头望过去。   低沉的声音消散在夜色里,又像是融了进去,如夜风徐徐而过。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说完这一段,钟煜那双眼望着沈怀霜,又道:“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短暂停顿后,他没有说话,直到重新听见了屋外的夜风,他又缓缓道:“先生,这是哪一篇?”   沈怀霜低头翻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宣纸上,答道:“很早之前,我开蒙的时候夫子也给我讲过淇奥。”   沈怀霜淡淡望向书本,嘴角带着淡淡的笑,一字一句地诠释了起来。   “有匪君子,匪,同斐,意思就是富有文采。”   “有匪君子,连在一起就是有文采样貌的君子。”   “终不可谖兮,终,永远,谖的意思是忘记。整句话的意思是,如此这般君子,让人永远也忘不了。”   夜色里,钟煜那双眼像淌进了月光。   在山下时,他曾听师兄弟提起过山下的许多话本。   有些话本是写给女孩子看的,但偏偏崐仑的少年闲来无事也会读,指着书本上,追着师兄弟絮絮叨叨。   ——让人永远也忘不了的人。   哪怕师兄弟再嘲笑那些话本中人。   钟煜却觉得,不管往后余生还多少年,不管他再遇见多少人,他已经遇到了惊艳他一生的人。   从初见时那极其精湛的一剑也好,时至今日长久又纵容的陪伴也好,没有人能比沈怀霜更让他在乎,也没有人能够再代替沈怀霜成为他最重要的那个人。   那个晚上,钟煜听沈怀霜从诗经念到史记,从大学衍义谈到天南海北,好像他没从沈怀霜嘴里听到过那么多话。   他觉得很新奇,好像很多平静的体验都是沈怀霜给他的。   于是他投桃报李地想给沈怀霜更多的东西。   他希望和沈怀霜能有很多个将来。   他希望沈怀霜能陪他更久一点。   他还要登顶更高的巅峰,足够强大到能站在他身侧。   再将来,等他足够有资本去陈述心意的时候,说喜欢他的时候,他能不能也等来沈怀霜的一句——我也如此。   室内,灯油即将燃尽,烛光明明灭灭。   诗经合了起来,在最后那一下烛火扑闪后,钟煜的身影如墨色剪影,他起身坐了起来。夜色如浓得化不开的墨,他眼里落了月光,眼前所见都是朦胧的。   沈怀霜润了两下嗓子:“灯都灭了,你不休息么?”   “先生。”   “以后多让我来陪陪你,好么?”   沈怀霜没有与人同居的习惯。   听山居除了沈怀霜以外,留客都很少。   钟煜话落时,沈怀霜好像听到了从前都没有听到过的声音,那句话融在了浓郁夜色里,又随风化在他的呼吸间。   刹那,如坚冰融化,流水潺潺。   忽然,他好像开始明白玄清门无情道最后一层境界。   从前,他问过元白道人,问他,当他把他那套剑法用至巅峰以后,还有境界么。   元白道人笑答:情有独钟。   情有独钟——那是无情道之后的境界。   在玄清门时,沈怀霜并不明白,天地不言仁、不争仁,世间万物在大道眼里并无区别,又从何而来的情有独钟。   他问元白道人,请他解惑,可这问题他的师父从来不会回答他,要他自己悟。   可自从那颗道心重塑以后,沈怀霜却察觉到了从前不曾有过的东西,哪怕道心坚固如从前,对心绪、情感有种种约束,可他仍然能感觉到压抑、约束之下的情愫。   那是新的境界。   区别于道义不悟,道心会随之扭曲、破碎。   只可惜那东西捉摸不透。   沈怀霜才抓住一点它就转瞬即逝,一缕风似的溜走。   月上柳梢,笼罩开一地清冷色。   光影照在室内,跳跃着,落在无量剑上。颤枝银柄的剑身焕出白光,亮了又亮。   沈怀霜回答道:“听山居你想来就来,在这里你做什么都行。”   被褥翻了过来,盖在两个人身上,像海浪上涌起了巨浪。   隔着半人的位置,钟煜把臂膀落在沈怀霜脖颈下。白被铺展,他们枕在了一起,沈怀霜只沾了一下,旋即起身,又给钟煜推了回去。   “不用这样。”沈怀霜一本正经说着。   “上来。”钟煜压着按捺不住的冲动,道,“你靠着就好。”   “我今天就赖着你,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次日晨起。   钟煜从沈怀霜床榻上醒来,却发现身侧的位置空了。   他臂膀上无人,看到空白床铺的瞬间,心底竟空落落的,那一个瞬间,他发现自己强烈地不习惯起来。   钟煜起身很快。   床头落了他之前看过的书,他拿着它坐了起来。   书内用朱笔写满了沈怀霜给他的批注。他才看第一行,屋外,嗡嗡剑鸣,破风声干脆,果决。   钟煜慢慢地把这本书合上,起床下榻,走到庭院,日光从屋檐下落入他眼前,洒了他一身。   庭院中,天青色身影握剑纵劈,手腕收动,利落收了剑,他眼上蒙了一层三指宽的白绫,盖住了眉眼,白绫下,鼻梁高挺,薄唇微启,乌发披展,方才那凌厉的一剑如同寒霜。   钟煜看到沈怀霜面上的白绫,微微一愣。   沈怀霜微微侧首,闻声望来,眼上白绫未卸下:“醒了?”   此时天光熹微,钟煜以为沈怀霜会停剑。   沈怀霜恍如眼前无人,照旧起了势,修长的手握着剑,流动地使出玄清门剑法第一式“水起风生。”   庭院空气似乎被他劈开,长剑化开光弧,一地落叶扫动。   哗哗叶落,钟煜目光下移,他才发觉沈怀霜足下画了一个容四人站的小阵。   剑气如催动江流波涛,奔腾汹涌而去,剑尖所向,江流所指。沈怀霜握剑,旋身划开一道光弧,剑尖分毫不差地刺向圆阵的壁上。   壁上一亮,给他一点颤动反馈。   沈怀霜紧抿的薄唇才松了一些。   钟煜看到这行云流水的一势,呼吸微一停,血液流动。   他自小被他外祖家高手带在身侧,他用剑十年,一套莱阳剑法,已使得出神入化,远超旁人二十年功力。   可一个人是如何能练就如此深厚功力的?   这剑比他莱阳用剑五十年的宗师用得还要出挑。   钟煜干脆不走了,伫立在屋檐下。   剑主出招前便算定了一个方向。   在他使出时,屡屡都是分毫不差地朝原阵刺去。出剑腕间丝毫不见颤抖,如此整整半个时辰,不见他休息,也不见他犹豫片刻。   望着沈怀霜的一招一式,钟煜恍然发觉,这一套千变万化的剑招却一共只有五招。   这五招看似变化不大,随剑主应变,如万花镜中所见,只要些许应变,剑意便截然不同。   玄清门剑法确实只有五招。   风生水起、天地归心、木强则折、万物齐一、意无所执。   这些无一不是玄清门先掌门,元白道人所创。   元白道人作为开山祖宗,沈怀霜却将这一套剑法用至巅峰。   钟煜从方才的惊艳中抽身出来,上前道:“先生以白绫蒙眼,是为了贯通灵气?”   沈怀霜答:“感知剑意。剑意由心生,不见物却可以破万物。”   沈怀霜解下了眼上白绫,朝钟煜看去,好像一早就知道他没走,应道:“子渊,璇玑阁论剑,你想去看看么?”   璇玑阁虽然在中原各地都有据点,主殿却居于不问世事的蓬莱洲,除了御剑,只能走水路。   璇玑阁排布青云榜,年年更新修真高人。   沈怀霜本以为自己不用去,哪想刚回崐仑,飞鸽报信,他才知自己原身居然在青云榜上居于第六。   钟煜闻言,眼底如泛着光,日光照在他面上,镀过他的鼻梁、薄唇,应道:“愿与先生同去。” 第58章 十年磨一剑   蓬莱洲路途中,灵鸽往来不断,振翅划过,缩成天地间小小的白点。   天际一座大山悬空,山上草木环绕,犹见碧波。   宋掌门带着身后数百个御剑而行的同行,御剑同行,百来浩浩荡荡,撑足了崐仑排场。   张永望盘坐在木船上,抓了只没什么用处的灵鸽,眼对眼,专心致志地念叨替身符箓。   咒语落,一阵烟雾过,灵鸽对面呆呆楞楞的“张永望”。   那张鸽子脸上一瞬流露出惊喜神情。   又一瞬,白烟冒气,张永望回归原身,他手上鸽子呆滞地望着他。   咕咕咕。   张永望大失所望,抬头往天际一望,替身符箓却从他手上滑落。   天际,一身鸦青少年伴在穿着天青色衣衫的沈师叔身侧,两人御剑同行,在低声说着话,少年开口时,聆听认真,低眉眼中见锋芒,抬头却敛了那些芒刺。   张永望也已到金丹修为,目力能瞧清许多,看清了那人是钟煜,他又吃一惊。   两人御剑速度极快,沈师叔明显没放水,凌空御剑,恍然如天人,谁像钟煜竟然跟得上这速度,且丝毫不显吃力。   两人并排,肩并肩在说话。   沈怀霜这几月虽不爱笑了。   可如今低眉附和,似乎是笑了,笑时虽浅,却有几分真自在。   张永望几时看到钟煜愿意和人同行,好像他走,也是只愿意和沈怀霜一起走。   那架势,俨然像他在路上一路护着对面。   同行的宋掌门开口说了话:“师弟,阁主事多,龟毛得很,估计长留的陆不器要来。你多快能过去?”   沈怀霜闻言应下,他问钟煜:“跟得上么?”   白云在他身后舒卷飘散,天际浩渺无垠。   钟煜:“自然不成问题。”   两人一前一后,飘飘荡荡,自在天地间,好不痛快。   璇玑阁山门临山而建,铺着白砖,遥遥望去,如玉阶,在这山门之前,又有两条细长的山路,左右分开,一直通往两处水汽氤氲的湖心。   两人一下飞剑,踏足在璇玑阁山门,却见眼前烟雾缭绕。   璇玑阁分主战席和看台,钟煜抬头看了沈怀霜一眼,嘴角一抿,低头在原地抱拳:“送先生到这里。”   沈怀霜朝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对钟煜:“不用目送了。”   他一边走,一边徐徐和钟煜道别,走在曲折的长廊前,他才收了目光。   天青色衣袍消失在廊桥口,钟煜才去了璇玑阁的高处,他寻了处巨树的长枝,支起一条腿,跨坐着,目光寻着那个天青色身形。   璇玑阁主殿位于蓬莱山中,长廊水榭,飞檐反宇,长瀑从石缝间缓缓流出,汇聚到群心湖上,波平如镜。   沈怀霜一路上便听天下修士道:“中原灵气愈盛,今年阁主不多日便要建一个联盟,众仙门间互相督查,以免出现魔门中人夺舍、宗门撺掇军政之事。”   “早前我也听说了……今年黄山似乎很不乐意这联盟,派了榜上第二来。苏道长来势汹汹,要单挑所有人。”   “哟,那这青云榜不翻天了?”   “有黑水剑剑主在,这还怎么翻天。”   “陆不器他不闭关十年,阁主那么大面子,请得到他。”   说话的人渐行渐远了,沈怀霜本以为随他们同去,便能到璇玑阁比武的观台,哪想走到岔路口。   在未到岔路前的档口,沈怀霜听到身后有个人懒洋洋开了口,带着几分戏谑的鼻音:“沈道友,你再往左边走,今年青云榜可就打不了了,那便是观战的长席,青云榜前十是去不了的。   沈怀霜存了不主动约战的想法,客气一笑。   到了在席上,他处高位而寡言,定定地看着台下。   剑、枪、戟。   棍、笔、琴。   约战四起,刀剑声混合琴音,灵气震荡,近乎波及席间,一圈圈地荡漾开。   乐声激越,越是动听婉转,越是催人神思震荡。   座上人几乎人人屏住神识,免于被波及。   沈怀霜对剑术造诣至巅峰,对兵刃痴性甚高。   玉笛与剑相对,火花四溅中,他望着剑光,近乎屏息看着,一招拆出十招,解出了剩下的招式,又比对起台上人的剑招。   席上,高台宽阔,碧蓝如湖泊,底部刻有莲花纹。   看台上,罡风四起。   一剑,一剑。   灵气波及看台,越是到璇玑阁排行高位,对打时间越长,剑光迸发越激烈。   黄山派第二的苏道长,约战榜上第四。   苏道长出剑刚正有力,剑影余留,白光萦绕周身,幻出百余道长剑,铮的一声,挑走对方长剑,周围看客一时惊呼,只觉铺面如海啸而来,连同沈怀霜在席上也看得仔细。   这一剑,以功力而论,绝对是宗师水准。   沈怀霜自觉如此剑术在九州大陆也难见,此地受修为压制,他与此人同近化神,实力已不相上下。   苏道长约战榜上,这一战几乎从天明打到了黄昏,他一路青云直上,“铮”的一声,又是同一招,挑下长剑。但见青云榜墨迹化开,直接将他送到了榜上第二。   苏道长背负了剑,一抹胡须,藏着满眼锐气,对邈远道人道:“还请阁主请来黑水剑主一战。”   邈远道人在纸上绘制两笔,毫不顾忌道:“倘若我真的把陆掌门叫来了,苏道长也没有再战的必要。”   苏道长登时一怒:“阁主这话说得,未免为时尚早。”   邈远道人偏了偏头:“实话实说罢了,道长若想知晓实力差别,只管请他赴宴一战。只是这一战,道长输了,心里过不过的去就另论了。”   “纵观台上这么多人,容貌保持青年时的人却并不多。你多年苦练,证明道长天赋非凡、努力有成。”   “可有些东西是天堑。”   “否则朱掌门也不会在上次十年一战之后,自请榜上除名,江湖不见。”   苏道长冷哼:“老夫不信你的邪。这一战不打,岂不自欺欺人,何况阁主又何必提及当年掌门一事。莫非阁主今年依旧请不动人。”   邈远道人脸上波澜不起道:“知道是一回事,直面是另一回事。本来青云榜就是约战便打,也有排名居于道长之下,实力却比道长强许多的人。你只看这五年一变的排名,实属过分执着功名利禄。”   “还是说道长的功名利禄心还在执意去帮扶西羌。”   席上众人面色各异。   邈远道人说的正是黄山脱离仙门一事。   苏道长一声冷哼,面沉似铁。   他又道:“有请长留,黑水剑剑主陆不器,一战。”   话落席间,狂风骤起,连带黑云压城的气势。那声音几乎冷厉,琉璃台前,罡风倒灌。   “是你要与我一战?”   看台下,脚步声沉稳地临近。   来人踏着暗纹黑靴而来,黑衣道袍在身,外袍黑色如浓墨,内领白色如玉,玉面薄唇,立冠后的乌发束得光洁,双目狭长,身处万众瞩目之地,却不拿正眼瞧场上任何一人。   陆不器背上负了一把连同剑鞘都是黑色的长剑,长剑应声而出,如同潜渊的巨龙蛰伏而醒,气浪袭来,看台上透明的鲛纱齐齐鼓动,猛然朝旁刮去。   苏道长惊骇:“陆不器,你?”   剑声响起刹那,白光一现,几乎没有人能够看得清那快得不能看清的剑。   苏道长举剑挥退,剑光相触,却是连人带剑,在一招之间,远远飞出看台。   剑音缭绕之际,台上只剩惊愕声。   陆不器乜斜了场下的苏道长,如摁死一只蚂蚁。   他颦了颦眉,负手收了剑:“凭你也配忝居高位。”   陆不器闭关十年,功力更盛从前。   十年时间,旁人追赶他之前,与他差了十万八千里修为,十年后却依旧不如他十年前。   陆不器姗姗来迟,口吻十分狂妄。   众人在这种绝对压倒性的气势前,渐渐压低了呼吸。   邈远道人终于粲然一笑,他拖着两腮,鼻尖下架了支墨笔,墨笔晃了晃,像是在风中飘摇。   他笑道:“不器,你来啦?”   众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陆不器脸色一沉,眉心如同聚着煞气,却道:“别这么恶心地叫我。”   邈远道人眨了眨眼,撩起肩上一缕头发。他弯了眸子一笑,红衣胜火,笑容灼人。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道:“那我叫你什么,陆师兄?前辈?道友?还是不器哥哥。”   陆不器打断道:“你巴望着发两千封信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邈远道人:“可是我听说,真的有人把我送的两千封信拆开看了。”   陆不器冷嗤一声:“你也以为,我会想看你别的留言?”   台上原本火药味过浓,如今火花味更浓。   台上两人均是高手,竟在打情骂俏。   苏道长丢了脸,攥着手里的长剑,将目光往席上投去。   他方才就留意到沈怀霜。   席上沈怀霜坐得端正,他神色不变,仪态端方,看上去高不可攀,又如此置身事外。   自老掌门云游离去后,崐仑与黄山两派对立。   他又早已听闻沈怀霜受损闭关。   如今,既然阁主不便开罪,他丢人,自然也要拉个人一起没面子。   苏道长道:“阁主方才说,榜上有人虽不约战,却实力雄厚,莫非,就是席上的沈道友?”   众人目光刹那都朝沈怀霜投去,像汇聚千万道不同的光线。   沈怀霜应声抬眸,缓缓望去。   苏道长:“从前听闻沈道友闭关不出,也确实有一年多不曾见过你。今日你不赴战,沈道友功力的虚虚实实,不能凭五年前的榜作数。”   众人目光又朝沈怀霜略去,交流声四起,唯沈怀霜不动。   看台下,崐仑弟子早已坐不住,张永望最先起来,在看台下破口维护,台上隐约只能听到一点。   钟煜坐在树梢上,风过时,垂下的衣摆撩动。   他垂眸扫了底下一眼,望向台上的沈怀霜。   苏道长:“沈道友闭关之后,修为可有虚实?”   沈怀霜望去:“不曾。”   璇玑阁青云榜,会上有战必赴,没有逃掉的道理,也没有偏袒谁就放过谁。   哗地一声展扇,打断了所有的声音。   邈远道人展扇,看向陆不器,问道:“你闭关十年,和他比起来如何?”   陆不器望席间望去,只一眼,他目光一顿:“你什么意思?”   邈远道人:“要人情,要实情,自己选一个。”   陆不器:“我从来不会看错人。”   “他不要人情,要实情。”   “我亦如此。” 第59章 剑胆琴心   陆不器稳稳上前,收神,朗朗道:“沈道友,长留,黑水剑请战崐仑沈怀霜。”   江湖规矩,棋逢对手,有战必应。   众人心口狂跳不已。   早闻沈怀霜剑意较当年更盛,黑水剑出剑一回已是精彩至极,遑论看到第二回对打!   沈怀霜看向看台莲纹中央,抬眸时,与陆不器对视。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握住无量剑。   众人呼吸一凛,眼前如见白昼雪光,弹指间,来人是华光四溢,凌空而落,天青衣衫似雪,凭空落下,如同画中仙人出了画,风乎舞雩,咏而归。   沈怀霜身形一飘,手上剑光大现,应道:“崐仑沈怀霜,应战黑水剑陆不器。”   铮地一声长鸣。   剑光四溢,陆不器在不给人思考的瞬间,对了沈怀霜一剑。   两剑交锋,陆不器的眼神变了。   他眯眼时目光更见冷冽,身在场上,他从来都没拿正眼瞧过任何一个人,兵刃相交,却是睁了眼。   沈怀霜对上那一剑,雪色衣衫微动,下压剑尖,眼底也是透露着敬畏。   灵浪激起,两人衣袖飘荡,兵刃焕出刀刃的雪光。   不论修为,陆不器已有宗师功力,在中原,仅凭如此灵气,就能修习到化神水准。   陆不器那一剑,起码有五十年的功力,恍如回到了灵气未有时。   陆不器正色道:“沈道友,不吝赐教。”   沈怀霜:“彼此。”   铮。   话落,黑水剑直刺而来,剑尖直指沈怀霜心口,一剑起快,剑风凌厉,与无量剑相交时,银花迸发。剑光相交,场上众人完全无法看清这一剑是谁出,只觉得眼花缭乱,只有抵挡的气浪和挥舞肆意的剑光。   以桥正里   衣衫交替,兵刃相撞。   气浪之中,两人已对过了二十招,几乎全凭数十年苦练,使出十成劲力对战。   陆不器虎口震得极麻,反手握紧了长剑,刹那调息,他收回那一剑,却又如长蛇出洞,举重若轻,挥出了一道浓厚的剑意。   沈怀霜手腕挥动,剑随意动,挑出一剑,使出“风生水起”。   这一招玄清门剑招第一式,从容漂移,剑意似蛟龙从水中跃起,直直接了下去。   气浪从两人之间涤荡开,爆发出强大的风力,裹挟凉意,铺至众人面前。罡风四起,场上鲛纱帐被狂风吹得乱舞,剑光跃动,纷纷乱乱,如同天边呼啸而至的雷电。   在场观者都有金光罩护身,只觉得那一剑几乎逼得他们无法睁眼,长睫翕动,再睁眼,所有鲛纱帐割裂,倏地一声裂帛响,齐齐落地。   场上,连同璇玑阁阁主看得一眨不眨,底下有记剑法的,背到五百招,已头疼脑热。   观台上莲纹隐约有开裂之势。   陆不器催动灵气,持剑逼退沈怀霜至角落。群心湖更漏徐徐流过,敲下过半刻钟的声音。   沈怀霜一剑挥开,又逐上前去。   陆不器足尖微点,化作黑影,骤然飘至璇玑阁的群心湖上,没有人能够看清他是如何在水上跃起。   水花四溅,那一袭黑袍却全然不沾任何湿意,天地孤鸿一般,踩过水花千重。   沈怀霜足尖轻点过湖上落叶,踏着梧桐至湖心,以一臂挡之,一手捏剑诀,剑舞一圈,出八卦阵法,阴阳鱼左右相融,收敛数千把长剑的残影。   出剑的刹那,众人如定格,看了许久,焕然才发觉自己呼吸压得如此之低。   陆不器见此却笑了一声。他素来极少展颜,笑时脸色凝重,如冷笑,可这一笑却显出剑主十足十的快意:“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招,我敬沈道友。”   底下有人大喊了一声:“是陆道长的''大器晚成''!”   狂风习习,黑色道袍下涌出剑气,汇聚群心湖水气,凝气如霜寒,化作千道万道冰柱,寒光刺目。   大器晚成,顾名思义,这一剑招果然剑如其名,凝聚着化神修士倾注一剑的全部修为,剑锋势如破竹,直逼而去。   场上人已十年没有见过这一剑。   它看似一剑,实则凝聚全部剑招,以一挡百。   沈怀霜玄清门本门的剑意——归一。   至繁至简,万物归一。   湖心被破开一道剑气,水浪直往沈怀霜催去。   水花溅足,沈怀霜呼出一口气,直面那股不可逼视的一剑。   水花洇然刹那,滴答,他看到了水落,时间如同停滞,沈怀霜扭转剑心,连贯运过无量剑。   水起风生、天地归心、木强则折、万物齐一、意无所执……一时心无旁骛。   “师尊,玄清门剑法不是一共五招,为什么你还要教我后面一招?”   “怀霜,剑招是剑招,你没有看破那招数只是一个架子……玄清门剑法五招面对劲敌,当你面对旗鼓相当的对手,用这五招就对了。而这'情有独钟'可能你这辈子都遇不到对手用出。”   “师尊,这是为什么?”   “情有独钟这一招,它所指的却不是剑道。怀霜,照你这修习的痴劲啊,将来有一天,你得遇到得当的人才能悟出来。”   “无情道一道,自情有独钟之后,破而后立。”   “又非机遇,旗鼓相当之人,不能开悟。”   ……   沈怀霜这一套剑用了数十载,早已用得如呼吸自然。他挥出那一剑,铺天盖地的寒意消散,天地飘落霜花,潺潺流动的更漏,一滴滴汇入,水珠跳动,却凝结不动。   破而后立。   水流静止了刹那,群心湖骤然涤荡起来,涌动起骇浪,又重重坠落。   陆不器收回了那黑水剑,手捏剑诀,长久站立在波光粼粼的群心湖上,天际隐现天光,黄昏落日浮现水上,倒映沈怀霜的倒影。   陆不器睁开那双常年眯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静立的天青色身影,喘了一会儿。   沈怀霜:“承让。”   沈怀霜手中无量剑隐起光芒,他站在梧桐叶上,随波浪起伏了几下,也长吐出一口气,抬头看去:“十年后,待你我修为同到化神巅峰,长留山再战。”   陆不器咧开嘴,笑了一声:“同到化神巅峰,等沈兄一战!”   黑水剑向上抛去,回了黑色剑鞘,陆不器背了长剑,背对沈怀霜,又望了崐仑的邈远道人一眼。   邈远道人回以一笑。   陆不器脸色一黑:“你再乱笑,我碎了这台子。”   邈远道人习惯了对面的黑脸似的,漫不经心道:“你威胁我的本事还是那么差,谁知道十年内是不是有人可以撼动你的位置?反正青云榜魁首十年内是无人能打得过了。”   众人哗然一片之际。   陆不器望过去,眸色更冷。   邈远道人假作认同陆不器:“行了行了,我这鲛纱可贵了,拆了这台子,我得买一年情报才能回本。”   陆不器瞥了瞥嘴角,眉心皱死。   邈远道人自然也瞧见对家被怼,他心甚快慰,展开手里的白玉扇子,从容地扇了两下风,挥毫,大大方方地在第一的位置写下陆不器三字,并附:十年内,不赴战。   “那……沈道友呢?”底下人又问。   “所以我说陆不器不算赢。”邈远道人展开青云榜上排名。   第一之位,虽是并列,却是沈怀霜写在前,陆不器写在后。   众人纷纷咋舌,眼瞳瞪大,随后窃窃私语声爆起,喧哗一片。   “师弟!!”   “小师叔!!”   看台下,崐仑人的叫声再也盖不住地飘过来,底下人在吱哇乱叫,弟子跳起来,齐齐抱在一起。   笔落,信鸽接了信,向五湖四海的璇玑阁布点飞去,像天际洒满纸片。   在吵闹声、道贺声中,黄山苏道长拂袖,持剑离场。   陆不器回首,背了剑,跃上飘落的梧桐叶,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邈远道人挥了挥笔,对着那背影传音道:“把你写后面你就这样,总摆这副铁片脸。不如这样吧,我把沈道友写进美人榜,你就住他对家,有歪嘴冷哼的顽疾。”   陆不器抬手捂了下耳朵。   沈怀霜见这两人,看得再也忍不住,很久没有弯起的嘴角,又轻轻地勾了下。   树梢上,钟煜背靠树梢,抬头凝望着飞过的群鸽。满月高挂,他的衣摆自由垂在树下,一荡一荡,卷起黑衣下滚雪边的衣角。   他看见了沈怀霜那一场几乎可以成为极致的对战,从黄昏看到天暗,听着林音风过,心如乱叶飞舞。   心绪飘摇,如卷上九重天。   如果一年当五年用,他是不是在十年后,能有资格与这些宗师齐肩?   即使入梦见恶鬼罗刹千万,尸山血海,杀得昏天黑地,手上抽弓的动作麻木,指尖痛意迟钝、浸透鲜血。   有朝一日他要能与沈怀霜并立。   若能得道……   若他能得道……   想到这里,钟煜心底涌上一层更激烈的渴望。   是亢奋。   是情愿。   无数次,在他的梦境里,他厮杀得神思几近入魔,濒临崩溃前。   只要他念起他名字,混沌变得清醒,如同看到那个天青色的身影,衣袍翻飞,持剑若明月皎洁。   直至梦境分崩离析,白日的光照入了他眼。 第60章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   璇玑阁一战毕,众人陆陆续续朝沈怀霜道贺。   道贺说几句话倒还好。   这一战闻名,来人偏偏像说不尽似的,沈怀霜一一应下,未免有些力不从心。   刚才那场对战,他几乎耗尽灵力地打过,他与陆不器都看不出力竭,实际内里消耗,全凭定力稳住心神。   沈怀霜走路勉强还算可以,却受不住来来回回地和人寒暄,沈怀霜刚要摆手,手已被人稳稳扶住,身侧站出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   钟煜正色道:“家师尚需休息,诸位不妨晚点交谈。”   人群中几位还是仙长,闻言大叹一声:“这位是——”   沈怀霜近乎力竭,仍答:“小徒姓钟,单名一个煜字,有劳诸位关照。”   “青年才气,后起之秀。”旋即有长老接话。   “若有机会,还请沈道友与小徒来门内一叙。”   “何必说我?”背后胸膛震动,“你犯不着事事为我想。”   众人往两道散了,让出走廊中间的位置。   沈怀霜由钟煜扶着,走了两步,他刚想松手,却被钟煜反握住。他又想起看台离这里并不能直接过来,只道:“总是要为你打算的,你怎么过来了?”   “我从开战便开始看了。你下场脱力,你就不为自己考虑考虑。”   “我撑不住时自然会说,正好你就来了。”沈怀霜松了口气,“没那么夸张,我自己能走。”   “不松。”抓着他的手握得更紧了。这话语气虽重,钟煜走在他半步后的位置,步伐特地放缓,每一步都沉稳地青砖上,跟着沈怀霜的节奏一路往前走。   崇山峻岭,清风拂面。   沈怀霜面色平和,嘴角的笑容未散,后半个身躯靠着那个坚实的胸膛,答:“我不想在长者席上寒暄。”   钟煜走在他半步后的位置,过了会儿,他道:“那你想去哪里?”   沈怀霜:“不做什么,我想去你们弟子夜里聚集的后山看看。”   钟煜像是估摸准了沈怀霜体力,又往璇玑阁后山处走。   两人入场很是瞩目,沈怀霜浅淡的素色和一身黑色的少年,对比尤其明显,衣衫如此,遑论是人。   他们刚出现在谷前,张永望带着一小队人上前,热切地唤了一声:“师叔!师弟!”   新入门的弟子很多,上前把沈怀霜团团围住,就像当年飞舟上的弟子,他们嚷嚷很久。   钟煜退到了一旁,守着沈怀霜。   众人身至璇玑阁的后山处,幕天席地,围着沈怀霜新鲜很久,直到邈远道人传音:“诸位。”   邈远道人咳嗽了两声,又道:“今日身至璇玑阁谷中,此地灵气环绕,灵兽无数,今日为让诸位尽兴,山谷此刻已打开,还请诸位自行猎捕。”   “只不过有一个规矩,踏足进去,规矩还得听璇玑阁的。”   璇玑阁后山自从被崐仑清理一通,已经改成了一处豢养灵兽的地方。   底下小辈一听这话眼睛亮了。   此地汇聚无数游鱼、野鹿、山猪,这些兽类受天地灵气养育长大的灵兽,有补充灵气之效能。   众人搓着手踏进去,才发觉门口木牌把规则写得明明白白。   灵鱼需猎杀一只低阶妖兽。   野鹿、山猪则至少需要中阶或高阶以上妖兽。   各门弟子大叹一声:“哈!邈远阁主真鸡贼,这算盘打得可灵得很。”   所幸众人想到灵鱼口味,食指大动之余,也就罢休。   沈怀霜在地上耐心摆了几个常用的陷阱法子。有些弟子才入门,他深入浅出,又教了几个阵法。   众人点头如小鸡啄米,也有听懂的人,早早围在钟煜身边。   有人凑过去问:“钟师兄,之前看你在树上看沈师叔。怎么所有人都着急苏道长对师叔不利时,你却那么镇定呢?”   人群中,传来轻轻交谈声。   沈怀霜夸奖弟子时,那名弟子怯怯地笑了。   他看到那名弟子笑了,嘴角也噙着淡淡的弧度,也笑了一下。   钟煜望着沈怀霜。   他就一直静静望着他,又片刻,他道:“因为我笃信我先生,我知道他一定不慌。”   他也没意识到他这行径落在旁人眼里会如何,又道:“所以,我也无需着急。”   过了会儿,那些师弟又道:“钟师兄,你和你师尊关系真好。”   这句话,钟煜听很多人都说过很多遍了。   钟煜:“是我先生很好。”说完,他淡笑了下,如同提起一件得意的事。   山谷门大开,尾端发光的萤火虫,从漆黑的门后飞出。   在忽闪忽闪的荧光中,沈怀霜又从乾坤袖中取出一枚古铜色的铃铛:“这一枚铃铛名叫镇魂铃,风过时不动,有妖物在,这铃音便会作响。设置陷阱、守株待兔用它最好。入了山谷后,你们就随着舆图走,以篝火为标志,必要时自己安危为上。”   “好!!”   “师叔我们溜了啊!”   “快走啦!”   话落,众人已迫不及待御剑飞出。   明月当空,在一片漆黑之中,大半弟子飞上天际,回首朝沈怀霜招了招手:“小师叔,我们回去之后,还能继续听你授课么?”   沈怀霜在下面抬头望着,他又淡淡笑了下,笑意像天边弯月,弧度噙在唇角,却不轻易散去。   他说:“好。”   天光照落弟子身上,泛出一圈薄薄的光晕。   他们年华正好,笑时风华正茂。   有姑娘从长剑下看去,耳畔发丝荡漾,长身玉立,水灵得像从碧波里洗出来,笑道:“这里这么多毒虫妖兽,怎么会有灵兽共存的?”   “难不成死气沉沉是好事?”   “灵兽若无威胁,也不会有今日的矫健。”其余几个姑娘忍不住逗弄,大地忽而大幅摇晃,山头金光大盛。   两道箭光,如射、日般破开夜幕,载着丰沛的灵气,朝山头而去。箭镞落地后,触发了地动山摇般的声响。   众人不免回头望去,只见群山下跑出数头灵鹿,仓皇下山。   群山尽头,在瘴气与夜色之间,钟煜凌驾空中,背后角弓疾劲,驱使自己的佩剑,坠落在树梢上。他不断从一颗树梢跳落在另一棵树,脚步不过如蜻蜓点水般停留一瞬。   自上回沈怀霜同钟煜说过习弓之后,他彻底改练了弓道,十数载武学基础在,连同几名长留的弟子也停下猎杀,远远地眺望。   长箭所到之处,都为钟煜所猎杀。   众人不免看得愣了一愣。   姑娘们随后讶异道:“那是钟师兄!”   “我们也快去吧!!”   “可是听说钟师兄从来不接受旁人的情意,还去么?”   “看看就看看呀,他才不会掉块肉呢。”   “你看,这就是男频文的美人,是不是和你们玄清门的姑娘有些不一样?”   系统的声音忽然在沈怀霜耳边冒出。   沈怀霜站在高处看得正好,方才钟煜那几箭他同样瞧得目不转睛。   他看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反问系统:“有什么不同?”   系统:“那可就是大有不同了!”   《道宗玄帝》是本扑街文,到了这情节,可算是原著作者终于开了一段窍,洋洋洒洒写了三章的福利情节,美人如云,甚至出场了苗疆单传巫蛊术的小妖女,阿娜。此女远观娇艳可爱,脖戴亮如白雪的银饰,遥隔百步,就能听到她银饰晃动的脆响,她喜欢小蛇,也爱吹芦笙。笑时忘忧,曲声也忘忧。   系统看书无数,却是最为青睐阿娜。   原著璇玑阁要打上一天一夜。   他系统也就能看上一天一夜的美女!!   “算了,各种细节你自己品吧!”讲了估计沈怀霜也听不懂。   系统才感叹一声,谁想一道漆黑的长影落在了沈怀霜的身前。   修为在金丹以上近元婴的修士,衣衫不再是寻常弟子装束。   少年身上穿着劲瘦的武装,浑身通黑,却绣了暗金的错纹,衣角处打理得一丝不苟,修长的腿边,两条灵鱼摆尾晃动。   钟煜猎杀灵兽上百,分明像是返还人间的修罗,他刚才猎杀过一场,遇剑沈怀霜,他一抬眸,浑身隐现的杀气却隐了起来,眼中凶意与平和交织在一起,拎着两尾甩动的鱼,递了出去。   那是璇玑阁最珍藏的灵鱼。   通身雪白,鳞片剔透流转光芒,鱼身修长,嘴巴翕动,鱼须纤长摇晃,色如鳞片华美。   系统一愣:等等,他大饱眼福的时间不会没了吧!掌门孙女,崐仑师姐妹,还有苗疆那个神出鬼没的小阿娜呢?   “先生,你累么?”钟煜问道。   “我?”沈怀霜本想说自己不算累,听他这么一说,手捂在嘴上,说着,居然打了一个哈欠,他眼角都泛出了水色,说完,眼角更是红得像润在水里的血石。   沈怀霜只得勉强道:“有一点吧。”   灵鱼在钟煜手里紧紧捏着,可怜巴巴地扑腾了两下。   钟煜面色板了起来:“你还不和我走。”   谷底夜间,湖水深如黑潭,泛起涟漪。   钟煜脱下外衣,盖在地上,沈怀霜便坐在那件衣服上,支着腿,目光倒映着苍穹,偏过头,望着像镜子一样的湖面,又将目光挪往身后。   身侧,匕首穿过鱼身,剖开了雪白的鱼肉,鱼鳞在地上铺展,像拖曳了一地星光。   钟煜找了根树枝,叉起鱼肉。   白袍穿在他身上,如天色熹微时,手上凌厉又决绝,分明是像出剑,结果偏偏是在剔鱼,他眉心不动,虽不颦着,专注的神情衬得他多了几分俊秀和英朗,眸色有几分明朗,又见黑深。   沈怀霜的目光在钟煜身上多停留了会儿,却说不上来,为什么他最近总是不自觉去看他。   好像看着钟煜,他也会没由来地高兴,也会想他就要那么望着他。 第61章 他看见了金色的麦浪   霹啪啪。   鱼肉叉起,往烛火上烤了,香味撩人地勾了出来,白烟一缕缕地朝外冒去。   沈怀霜接过烤好的鱼,细细把木条上的鱼肉剔除了鱼刺。   道人一袭素衣如雪色,低头时,目光专注,鱼刺一根根在他手里拆下,从鱼脊到鱼腹,他像是在拆解什么精细的物什,眸子很亮,像融化了雪水,身处篝火前,身躯一半被照得很亮,一半落在漆黑的夜色中。   像是被染上了一半的人间颜色,   “你别光顾着忙,这事没有让你着手的道理,尝尝。”   钟煜唤了他一声。   沈怀霜闻言抬头,第一条烤好的鱼放在钟煜手中,又中途转回来,落在他的手里。   沈怀霜微微扬了眉,看着换回来的鱼。   他又看着钟煜,捏着鱼头,盯着钟煜,低头咬了一口,好像自他吃下去了,钟煜面色才又松泛起来。   鱼肉烤得外焦里嫩,丰富又细腻的油脂味涌了上来。   鱼皮上撒了细碎的盐花,混着鱼肉天然的肉质入口,几乎还原了整条鱼的味道。   其实很好吃。   而且几乎完美地照顾到了他的口味。   “什么时候学的?”沈怀霜看了一会儿,话随着鱼肉,一起咀嚼了起来,他长睫轻眨了下,咽了下去。   钟煜做的这东西实在到位。   可是钟煜在画境那段时间,真的有时间去学着连他的口味也能照顾到么?   沈怀霜:“你怎么知道的?”他的口味。   钟煜薄唇抿成一条线,开口淡笑了下,笑容淡去后,他有些迟疑道:“这事不难知道。”   鱼落在沈怀霜嘴边。   沈怀霜吃鱼时很小心,鱼身有一掌长,嘴角却没有沾到油花,他却没有下口咬了。   这一走神,鱼头轻轻碰到了沈怀霜的唇边,唇边微咸,他轻轻舔了一下。   如果是任何一件旁的事,他可以轻松脱口,说他很喜欢钟煜为他做的。   但事情的指向朝向自己,喜欢二字反而没那么容易脱口。   弟子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他心里那层为人师的想法占了下风。   好像话怎么说都很变扭。   少年面容开阔,已是介于青年时俊俏、锋利的模样,白袍勾勒出了劲瘦的躯体,腰身窄长,浑身上下就像从风雨里走来,锤炼过的刚硬模样。   沈怀霜开口道:“那我也想知道你的。”   话落,少年笑了,笑是那种平静的笑,极其轻松,像躺在风吹麦浪的土地上。   几分潇洒,几分释然。   沈怀霜看了一会儿。   他身上还披着钟煜那件黑色外衣,在清水里涤荡过手,谁想递出去那件衣服前,耳边突然响起一声。   “恭喜!阻止主角黑化值推进百分之六十。”   沈怀霜又被这个奇奇怪怪的东西打断思路。   在他发呆的间隙,黑衣骤然落地,他被少年扑在大地上,倒下去的刹那,就像他所想的那样,他像和他一起躺在风吹麦浪的土地上。   后背沾在土地上,也不算沉。   土壤的气息淳厚,又些许泥味,混合草木响,大地压在背上,沈怀霜觉得自己像绵延铺展开广阔的疆土,哪怕身处在银月悬挂的璇玑阁后山,他仿佛看到了金色的麦浪,他和钟煜一起倒在上面。   山川日月,麦穗压着他的面颊,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眼前所见,是明亮的。   眼前的少年,是明亮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光明的。   沈怀霜的面颊落在钟煜手里,支起一只胳膊,昂起头看着。面颊所及,修长的指节略有薄茧,三分凉,又见几许暖意。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少年身上,又听到了钟煜清朗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钟煜垂下眼眸,马尾后发带落在沈怀霜身前,令人目不暇接时,他淡淡别开目光:“若是果腹之用,吃什么都是无所谓的。这舌头又是从锦绣堆里滚过一圈,好像就尝到人间味道,才算觉得好吃。”   “可偏偏,越是平常的东西,我越觉得好吃。”钟煜说着,又淡淡笑了下,调侃似的,道,“如果我从小养在你身边,不挑食,理应听话。”   “也算,好养活。”   怎么皇城里会养出这样的人?   沈怀霜笑时很淡,又是那种不自觉的笑,这一身上下,尽是反骨。   他觉得钟煜胡说,又觉得他好像没说错。   他想提到自己在玄清门时,师父曾经带他一起做面条,他记得和面的步骤,也记得山上雨后的竹笋味道最好,冬笋的味道要比春笋鲜嫩,雪菜要提前腌制,那个滋味,会让人很多年都忘不了。   他还会煮粥。   夜里喝粥,要比白日喝粥更有味道。白米粒要在锅炉内滚上一圈,用滚烫的铁锅把香味激出来,再加作料,喝上三碗都是不够的。   “我会的东西不多,刚巧都是寻常饭食。”   沈怀霜答着,发后长长的发带拖曳在地上,天青色衣袍如雪浪,他身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月色。   “以后有机会。”说完,他翻过身去,“我养活你。”   “你刚刚说什么?”少年后知后觉,“先生,你再说一遍。”   沈怀霜不答了。   天地倒转,他居然就这样靠在钟煜的身边,仰头看见了满目的星空。   银河璀璨,明月皎洁。   沈怀霜久久凝望着满是群星的天空,眼底流露出几分年少时的模样。树杈的阴影覆盖在两人面上,枝条长长地向群心湖而去,在它的尽头,正悬挂着一个古铜色的铃铛。   铃铛随风而过。   其实他也只不过是灵气消耗,钟煜也用不着那么大费周章地用镇魂铃守着他。   沈怀霜护惯了别人,看到镇魂铃的刹那,心底如同根弦被轻轻拨弹,发出轻缓的唱响。   铃音叮叮。   一声。   一声。   他习惯了的平寂心境又把这声响压了过去。   心境回归寂静后,草虫振翅,在他耳边唱了好几声。   钟煜靠在了他的身后,气息像是薄薄的雾,笼罩了下来。   沈怀霜怕自己压到他,往旁边挪开一点位置,长睫翕动,困意席卷上来。   草风席卷过两人之间,夜深露重。   迷迷糊糊间,沈怀霜半睁眼,看到了铺展在地上的那件衣袍,才启唇,他却靠着一个暖和的胸膛。   沈怀霜清秀的面庞对着薄衫,枕着手背,才要回应一声。   钟煜又道:“夜深露重,靠过来些。”   声音低沉,和缓,像泠泠的七弦弹奏过。   在那样的氛围之下,沈怀霜安静地伏在黑衣上,乌黑的发丝铺展在腰侧,卸下了所有的防备、戒心。   沈怀霜睡着了。   不再是剑道宗师,不再是谁的师尊。   只是一个叫沈怀霜的人。   钟煜仰躺在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侧头看去。   望过去的刹那,心就像一颗春天的种子,触及了春雨,砰地一声破土,在他心口有力地跳动,还微微有些快,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要脸红。   夜风吹过,一缕发丝覆在了沈怀霜的脸颊上。   在伸手触及前,钟煜平躺了回去,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天边的明月,放缓了自己的心跳。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拨开了沈怀霜的头发。   一下不够。   于是,又拨了一下。 第62章 他独一无二的神明   草叶翻动,钟煜好几次睁眼就看到沈怀霜在他身侧不远的地方,呼吸平稳,那张面庞上卸下了所有的负担,只是单纯地入了梦。   钟煜的梦境睡睡醒醒。   现实与梦境重合,他竟很大胆地梦见了自己把沈怀霜抱在了怀里,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抬手,用指节细细拂过沈怀霜的面颊。   沈怀霜眼底倒映着他的模样,薄唇微抿,淡淡笑了。   钟煜胆子也大了起来,不想醒了,应道:“沈怀霜。”   沈怀霜神情有些怔愣,但只是短暂的怔愣,他被弄得有些无奈,竟失语般笑了笑:“你好好说话。”   钟煜抱着沈怀霜,翻转在草地上,搂着怀里的人。   沈怀霜被他护在怀里,那张清俊的面庞上沾了草木,却有些纵容意味在,笑时琅琅,如玉树琼花开遍。   钟煜欺身上前,触过沈怀霜的面庞,指节落在他唇角上。那一下抹过去,触感如他所想。   软柔,如春日枝头的玉兰。   他压抑着积蓄在心中的心事,低声问道:“我吻你,好么?”   钟煜觉得自己像喝了坛烈酒,头脑几乎无法思考。   唇畔相触的时候,一瞬间如同不能呼吸,强烈的冲击感涌上来,他心中软地一塌糊涂,本来充斥着侵略感、强占性的吻,渐渐变得缓慢、温柔。   可片刻之后,那种强烈的后劲涌了上来,让他忍不住、也受不了,像上瘾了一样地吻了下去。   这一回,他就没再忍了。   侵占、攻城略地,哪怕对方被他吻得闷哼,偏过头,那件天青色衣衫在他掌下都揉皱了,他托起身下人的腰,像撷取下灌木丛上的浆果,咬破了他的唇。   直到这个吻变得咸涩而带着浓厚的甜。   明明他喜欢沈怀霜这事不会被沈怀霜知道,也得不到沈怀霜一丝一毫地回应。   可偏偏他却像一只风筝,哪怕飘得再远,狂风让他忽上忽下,找到了系住他的地方。   他开始想要贪求更多,得到更多。   要在他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要他属于他。   永远只属于他。   钟煜骤然醒后,耳畔满是热气,喘息了好几声,抬头望着树梢上的镇魂铃,头脑里有几分怅然若失的意味。   他大概是真的疯了。   他偏过头,望着在他身边沉沉睡去的沈怀霜。   晚风让热气消退,空气大量地涌入肺腔,可心口却像是浸润上了酸涩。   夜色里,钟煜喘息乱得一塌糊涂。   他垂着眸子,撑在沈怀霜的身侧,把所有的声音压在喉头。   梦境不像现实。梦境可以荒唐,想法可以肆无忌惮。   现实里,少年低头时,无比虔诚,又极近克制,如同信徒亲吻了他的神明。   他独一无二的神明。   树梢上,镇魂铃晃动,发出叮叮声响,萤火虫从草木上展翅,带着绿色的荧光,飞过二人所在是树下,偶尔三三两两聚集,上下起舞,如同亮起点点灯火。   “师弟?!”身后骤然有声音响起。   钟煜低头望着,目光逐渐聚拢,又一会儿,沈怀霜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眉心轻皱了下,又很快展平。   林中,霜月高挂,漆黑一片。   素心从树后走过,从她那个位置看去,差不多能看个七七八八,她受掌门之命而来。宋掌门在乎沈怀霜伤势,一天问候个百八十回。   少年抬头时,眼眸黑深,如不见底的寒潭,唇畔微启,润着红色,绽开了一抹浓厚的艳色,那双眸子刹那间,近乎不可直视,如孤狼,下一刻,就要扑上来,驱逐而杀之。   素心陡然觉得,她误闯了他的领地。   撞破那个秘密,就像意外地打破了一个长久封存的酒坛,封存多年的秘辛挡也挡不住地涌了出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关系逾越到了这一步。   撞见钟煜那一幕,素心停下脚步,浑身上下像是被冷水泼过。   她沉沉提了口气,抱着臂膀,朝钟煜望去,眉眼头一回那么肃然。   少年马尾后的发带,随风飘去。   他面色沉了下来,抹去唇畔上的热度,清醒了几分,走在十步开外的树梢下,道:“师姐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素心从乾坤袖中取出信笺,递过去时,眉心抽了抽。她提了两口气,偏过头道:“信是从大赵送过来的。”   信笺上是金黄的蜡笺纸。   这封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用金银粉制成,信笺上绘着龙纹,发信的地方是皇城,非皇室不得用。   在崐仑多年,钟煜从来没有收过大赵的蜡笺纸。   这些年,唯一给他送过信的只有兰陵和昭成。   那抹黄色入目的刹那,如同涌上了彻骨的寒。   钟煜利落拆开了信笺,撕碎的信封纷纷扬扬。   他拆得很快,读得也很快,目光落至最后一行,他面上的血色褪去,只剩下了沉郁之色。   信中所言,字字句句,没有一句是好的。   敬帝咳疾复发,于豫州暴雨决堤当日,修养温泉行宫。他曾经最器重的儿子,因朝中贪渎一事压入宗人府内。   豫州暴雨,洪涝严重。   皇子互相推诿,竟无人坐镇。   钟煜问:“来信的使者和师姐还什么旁的交涉?”   素心:“大赵黄河决堤,豫州水患频繁,朝中诸皇子有年幼者,有昏懦者,有地方上不作为者,唯一能去徐州的就只有你。”   “来使乘舟这里来,约莫半日能到。”   “若是你不想去……”   “那就让我去。”五字落下,如同一锤定音。   素心只以为自己还没听清。   话落之后,她再望着眼前人,忽然感觉,这个和她生活了五年的人,她好像第一次才认识到了他。   她原本以为,这个几乎抛下一切的少年,从此不管不顾。   若是钟煜不想去,船只会改道下行,直往豫州。   “我即日就走。”钟煜答,“暴雨之后,常见瘟疫,瘟疫处置不得到,便有民乱。这事拖不得。”   素心眸色一晃:“那你?”   钟煜:“无论如何,大赵旧事未定,海清河晏,便有我钟子渊的去处,家国有难,我生是大赵的人,便有回去的一日。”   月上中天,崐仑后山弟子满载而归,山谷自喧嚣变得沉寂。   钟煜那双眼睛里含着很多她从来没看过的情绪,像是把前尘往事都背负在身上。   钟煜:“今日师姐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请师姐不要同任何人讲起。”   素心:“在门内,我是你大师姐,同门多年,我不会乱讲。”   地上铺了一地的细碎月光,树下风过,却无铃音。   素心开口时似是酝酿许久,终是斟酌道:“师弟,我并非有意窥探,早前我看到你和师叔在一起。我不管你对师叔做了什么。”   “我知道,师叔事事当先,霁月光风、心怀所有,是个温柔人。”   “崐仑喜欢他的人有很多,有些是同门情,有些是敬重。永望师弟他也很喜欢师叔,可他的喜欢,也仅仅止步在师长之间。”   “刚才青云榜一战,一剑霜寒,在场无人能免神往。”   “如此种种,都不是寻常人之间的爱意。”   “师弟,你该是弄错了某种感觉。”   钟煜收敛起了柔情,目光冷硬如初,长睫扫过眼尾痣:“师姐,此事我自有分寸。”   素心顿了顿,望向十步外的沈怀霜,执拗劝道:“师叔,他也并不如你所想。”   “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师叔这么多年都是孤身一人。”   “至柔之人,往往可能是至无情之人。”   “师叔他……”   钟煜抱拳,朝素心行了一礼,这礼行得周周正正。   他又欠了欠身,起身答道:“这一点,子渊明白。”   “多谢师姐提点。此事不必再提。” 第63章 长日将夜   钟煜在素心注视下,旋身离开。   他踏着绿草,影子长长地拖曳,立在地上。剪影抱着臂膀,只有朝南方飘荡而去的马尾在流动。   长夜漫漫,月明星稀,钟煜立在篝火边,停顿了下,又在篝火前伸手,引燃了那封信笺。   火舌舔过那封信,吞下了那一角金色的火光。   焰火映在少年眼底,摇晃着。那颗眼尾痣如同灼烧一样,余烬从他指尖掠过,风过后,拖出长长的烟灰,地上只剩层叠灰烬。   钟煜独自站在篝火旁,坐了很久。   他听着后山中弟子嬉笑结伴离去,听山河寂寂,一切回归到了没有人来时的静默。   篝火的暖意驱散浑身上下的寒气,可怎么驱散,身上都还是冷的。   谷底河流寂寂,银鱼跃出水面,在半空划开一条透明的光。   忽然肩头一暖,一双手带着暖意,给他盖了件外衣。那双手指节修长,是修士的手,蜻蜓点水般在肩上停留了一下。   夜风里,沈怀霜披散着头发,眸色带着初醒的倦色,他半垂着头,发丝随风荡漾,也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衣,沉沉开了口:“你坐在这里,等了多久。”   那一刻,钟煜长久紧绷的情绪像突然找到了松弛的突破口。他的眸子顿了顿,可他吞下了所有要开口的话,从地上揪了根稗子草,坐了下来。   钟煜启口道:“先生,你陪我坐会儿吧。”   银鱼坠入水中的时候,沈怀霜披着天青色的外衣,坐下来时,长而白的发带正好落在脖颈处。   他没有去望钟煜,也从地上取了根稗子草。   他没舍得折断,只拢着它在手心。   那团绿茸茸的小草落在指尖,草芒扫过去,像把所有迟钝的神经都扫鲜活了。   刚才那一觉,让他觉得安定。   他已经很久没有那样休息过了。   他想起崐仑弟子说,这在民间,也叫狗尾草。   物如其名,难怪让人喜爱。   沈怀霜问钟煜:“你还好么?”   钟煜答:“刚才想到先生下场时的模样。”   沈怀霜拢着那根草,指尖像是忽然被一团绒挠了下,掌心一收一动:“想这个做什么。”   钟煜:“我想知道,按照先生的道体,在灵气稀薄的地方修复起来,可是比崐仑差许多?”   沈怀霜压根没想到钟煜会这么说。   道体有损,系统自动判定计划失败。   这身体修复到什么程度,他自己都没有底。   沈怀霜故作轻松道:“道体修复还需灵气聚集的地方,不过旧阁主玉阙道人医术了得,所以没有问题。”   “你实话告诉我,你道体修复需要多久?”话落,少年的目光投了过来,带着极清晰的洞察力。在那样的目光下,很难让人去说谎。   沈怀霜只得如实答:“两年。”   两人坐在树林下,绿荫盖住了身形,从后面望过去,正把什么都遮住了。   耳畔余音仍在,钟煜心跳有些快。   他稳了稳心神,黑夜里,萤火虫骤然发出强烈的光芒,展翅声焦躁地响起——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把话说得太明显,可他却忍不住地叮嘱起来,好像要从崐仑远程离去的是沈怀霜。   用两年修复都算快了。   哪怕他再舍不得,也不能让沈怀霜回去。   萤火虫从两人面前飞过。   沈怀霜望着钟煜流转的眼睛,凝了凝神,在情绪强烈覆盖时,他冷静道:“老规矩。不能说的,不要总是堵在心口。你可以告诉我。”   “是大赵有什么事么?”   还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钟煜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沈怀霜太会做人,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卸下他心头的负担,还是因为只是因为说话的人是沈怀霜,所以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觉得这个人回应了自己。   两年的时间,如果他在大赵顺利,或许能很快回崐仑。   可如果不顺利,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归期。   钟煜沉沉吸了两口气:“如果我问先生,无论我去哪里,你都会和我走么?”   他身形见高,这两年尤其高挑,黑衣勾勒着他劲瘦的窄腰,俯身时,阴影投落在沈怀霜面上。   沈怀霜缓缓望过去,定定答:“我会去。”这一声和缓,却是答得毫不犹疑。   钟煜喉结滚了滚,避重就轻:“大赵黄河水患,治水患也如仙门中术业有专攻。涝区又多灾,朝中的事,我不想带你去。”   沈怀霜眉心一顿,困顿后,他全然没意识到语速有些快,道:“为什么。”   无论如何,他不想永远只能停在他先生宽阔的羽翼下。   他总要独当一面。   钟煜轻描淡写道:“你道体没修复。我不想你以身犯险,说到这个。”   钟煜低头,拆碎了那根狗尾草。   草屑从他手中零零碎碎地落下,不知像谁的心事。   “你之前总还说我。”钟煜又道。   “之前在崐仑药池的时候,你总让我别枉顾身边事。可我发现,你也是如此。”   夜风里,发丝擦过钟煜的鬓发,短暂的沉默之后,少年的嗓音沉沉地响起,掷地有声,像为下一场长久的离别而叮嘱。   “先生,再过几月,泽兑秘境要开了,那里灵草很多,你带弟子去的时候,记得给自己留些东西。”   “夜里看东西费神,光亮一盏灯不够。修为再高也别折腾。”   “还有夜里有时候你睡着的习惯不好,总是压着臂膀。”   “得闲了,你不要总是自己一个人呆着。再过一些时日,你带回来的那只狼也要开智了,应该会像张师弟一样粘着你。”   “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让它替我多陪陪你。”   在崐仑的这五年,于钟煜而言,忽然就好像一场梦。   梦境的开端是沈怀霜从皇城里把他带了出来,从入门开始,他如愿地做了自己所有想做的事情,遇见了很多不同的人。   梦境的总结是大赵的一纸信笺,那封信把他召了回去,   钟煜忽然觉得,自己从前在皇城时欠下的所有事,在崐仑的这些岁月都找到一个突破口。   他前半生经历过的那些事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好像再不快、再痛苦的经历,都是为了在日后遇见一个人。   他积攒下了自己所有的运气,遇见了一个人,变成了他当年放在崐仑的那一尾鲤,从窠臼里跳了出来,回到了它该去的山川河流。   那是他年少时真正该经历的事情,该拥有的岁月,该活过的样子。   当年从大赵出来,钟煜如今的五官已是成年男子模样,鼻梁高挺,眉目英朗,再过一些时日,他便再也不能用少年来形容。   弱冠以后,便是成人。   男子二十而弱冠,以示成年,但体格还未强健,尚离开年少,故称“弱”。   从此以后,便是彻底告别了年少。   彻底成人。   沈怀霜没应答,他听着那些话,眸光一瞬间流动,瞳孔微微放大。   他沉默了很久,没有应答钟煜的话,只问:“你要走多久?”   钟煜打了个腹稿,想着法地去编了个像模像样的理由:“你别担心我。哪怕真的有事,我也不是五年前的子渊了。会没本事解决么?”   “最快,也不过几个月,我也就回来了。” 第64章 魔种   从璇玑阁回来时,崐仑归来弟子甚多。   崐仑另一端,弟子居所,地上符文斑驳,血迹泼洒一地。   轮椅少年从夺舍大阵上起来,影子落在墙上却如另一个人,他的眸子亮如澄澈的明黄,像是攀在竹上的竹叶青蛇,那是一双竖瞳。   竖瞳、蛇相,是降灾之貌。   传闻天生魔种由混沌与恶念而生,形态万千,夺人身躯如换容器。唯一能辨别的便是那双眼睛。   少年浑身穿着青色的衣服,从传音镜中望了自己一眼,那双眼睛便恢复如常人。   镜中传来焦躁的老道声:“徒弟!你醒来没有!地上的阵法不能被崐仑人发现!”   少年阴测测笑了下,对着镜子:“谁是你徒弟。”   老道面色变了三变:“你什么意思?”   少年置若罔闻,他从腰侧取了柄匕首,在指尖转了两下,寻常刀光在他手里却一下一下焕出夺目的雪光。刀背影子在墙上忽大忽小,满室白纸片颤动,如民间哭丧的灵堂。   “老头,为什么你又这么急地去收徒弟,又急地要去找沈怀霜。”少年忽而问道,“不就是个道体,他身边徒弟不也很好?”   朱掌门不答。   少年目光一顿,他像是透过了那面镜子,黑森的魔气和障气穿了过去,掐住了老道的喉头。   双手微微用力,老道满面通红,掐住他的手近乎泛白,少年见他痛苦,笑了两声,收了那缕瘴气道:“我耐心有限,回答我的话。”   那一声实在诡异之际。   朱掌门一口差点呕出来,呛答:“后来的,哪有现成的好!那小子我是等不及了,我没想到还有比他资质更好的人。按照我们的约定,你找到了合适的身体,就要帮我把沈怀霜找回来。”   少年言语讥诮,眉心颦起:“劝你不要有这样的心思!你大费周章地夺了他的舍,他身边人迟早会发现这件事。正道的人差,修魔的更不成气候。”   “你和这些人在这里生活那么多年,都没有看出来,沈怀霜不是这里的人。”   朱掌门面色通红,瞪大双目,惊骇道:“什么九州大陆!”   “今日倒是要谢谢你指一条路。”少年道,“一开始我也觉得这事不可能,后来有天,我忽然发现,九州大陆有一处通道。”   “道体之躯,化神修为。”少年冷笑,“凭你也配。”   朱掌门:“我修道、修魔、修体,为了修为我什么事情都做了,凭什么修真一道只有天赋而论,只不过是因为我晚入了这道,若是在你们这年纪修道,这仙道上哪还有你们置喙的地方!”   少年指尖用力,咔哒两声,老道面色通红,他静默又细致地看着对面每一根青筋爆起。在掐断对面脖子,他道:“就是因为你快死了,急在今天青云榜结果一出来就下手。”   “可之前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你也只会隔靴搔痒。”   “他们下山去姚府时,诱应他们去那个老和尚的地盘也好。”   “你在崐仑偷偷塞那些书也罢。”   “你一会儿想熬到那个学生到元婴入魔夺舍,一会儿想直接抢了沈怀霜的道体。”   “你杀了多少年的老友,把他变成不人不鬼的样子,又想抢人道体夺舍,却没本事比人家修为更高,更不愿意抢一副好的身体从头开始。”   “说到底,还是你本事太差。”   老道:“你……”   少年松手,目光没有来地痴狂般发光:“这世间本就以强者论,九州大陆正道闻名,玄清门,沈怀霜。天下第一无双。”   他飘飘然收了手里的瘴气,像摁死了一只蚂蚁。   “可我偏觉得自己要比他好上数倍,若是是能杀了他,剖了他的灵核,再让他乖乖听话,和我待在魔门、为我所用。这事是不是更有趣?”   丹青子对着镜子里脖颈扭曲的人看了很久,欣赏完那副模样,他收了怀里那面镜子。   丹青子夺舍之后,走两步,腰上腰牌动了两下,低头时,正好撞上了木牌上的名字。   徐坷。   这什么破名字。   他嫌恶地看了看。   自他夺舍之后,偶尔有些记忆零零散散地涌上来。   偶尔有些记忆是原主和这个门派掌门的对话,丹青子只觉得恶心。   画面慈爱,他不懂。   他用瘴气抹去了那些记忆,只留下了属于沈怀霜的一部分。   他曾在沈怀霜梦境里,用一把铁钩和他对打过,他用苍老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看沈怀霜专注地用那把银剑和自己对打。   原来真的会有人这么认真。   认真到让他想发笑。想把他彻底踏在淤泥里,染上和他一样的浊色。   只是可惜他现在找不到他。   沈怀霜的听山居地形十分好认,穿过清潭,绕过巍峨耸立的深山石,听到溪流的声音,便到了。   丹青子假坐轮椅,一路往沈怀霜居所而去。   他滑向了沈怀霜所在的屋子,从善如流地闯了进去。   思索间,他蓦地对上了屋内人的眼睛,那人手里抱着被褥床单,清一色都是新洗的,干干净净。   张永望看见屋里有个大活人,紧了紧给沈怀霜的包裹,疑惑道:“咦?这是师叔的住所,你怎么在这里?”   丹青子回神,问:“你怎么在这里?”   张永望踏进屋子,把被褥放在木床上,捏了个清洁符,化出一道清流似的灵气。   灵气流了一圈,扫得一室干干净净。   张永望满意拍了拍手,将床单在木床上铺开:“师叔要从崐仑下山了,他去了书阁,掌门要我替师叔布置。”   丹青子盯着他手里的被褥,滑着轮椅往前:“东西给我,我也是来替师叔布置的。”   张永望听说了一些关于徐坷的事迹。   他是崐仑少见讨厌沈怀霜的人。   这少年记仇地很,最早他在山门被沈怀霜斥责过,一连五年都不见他。   张永望听出那人语气里的不耐烦,却还是好心地把手里的东西分了一半,递过去。   他仍把丹青子当寻常弟子相待,还寻了些话头,问:“这些年,你改观了,也对沈师叔很神往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丹青子抓着枕套,反问:“什么叫也很神往?”   “师叔鼎鼎大名,风采卓绝。”张永望夸赞,他铺开床单,一路铺展到床头,又弹了弹床头,看了丹青子一眼,“能在崐仑天天见到这样一号人物,是人都会很喜欢吧。”   “我入崐仑才一年,正巧就遇上师叔回山,他还在飞舟上救了我一命,你说我这运气这么就这么好?”   “撕拉”一声,床单被丹青子硬生生撕开,那双眸子随之紧紧盯来。   “你喜欢师叔?”   对面那道视线如蛇缠上了猎物。   周围空气仿佛凝滞,这一眼看得张永望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心底有说不清的怪异。   他本能觉得,如果他下一刻展露出半分恐慌和惊悸,就会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张永望顺走丹青子手里接过被撕坏的床单,埋怨道:“人人对师叔崇敬,这种喜欢不就是对大人物的神往么?你说的这都什么。”   他回首对着那张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那张脸,在喘息的间隙,微微提了口气。   “你怎么就不会把话说清楚!”张永望回怼,抱着床单,从房内离开,“我去给师叔换一套床单。”   受着门后那道视线,张永望硬着头皮离了门。   饶是他没心没肺,也不能忘掉刚才在那间屋子里暴涨的杀意。这种感觉就像一把刀悬在了自己头上,却在即将戳碎他头骨的时候,停住了。   忙至深夜,天边月攀上枝头,洒了满地的银光,在烛火之下,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在丹青子掌心振翅。   这只萤火虫通身用金属打造,工艺精美,双翅栩栩如生,不凑近跟前,难以发现它与寻常的萤火虫有何差别。   丹青子一放手,萤火虫振翅,在半空中画圈起飞。他抬头看着,任由萤火虫展翅飞舞。   “跟着他,去找沈怀霜。”   ·   “哟,我说钟大小姐。”   “怎么来时看你痛痛快快的,怎么走的时候,你就一直沉着脸呢?”   钟煜回崐仑后,还没走两步,邹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邹然凑了过去,道:“大赵给你发了封信,你就愁容满面这个样子。既是出来了,那这朝中的事情,就和你没半点瓜葛。”   “再说了,你母亲是那位周皇后,你的太子之位唾手可得。”   “我母亲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嫔,居九嫔之末,平时寡言少语,也就我出息了之后,她才扬眉吐气了一番。你从大赵出来,好好的皇子不做,我难免也想知道,再之后,你会想登临大宝么?”   钟煜瞥了眼对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不登。”   邹然认不依不饶地追了上去:“不错,难得此事你我达成一致。做皇帝有什么好,早朝晏罢,夜以继日,听说大赵你父皇身子不大好,水患在即,你皇兄治理有误,朝中无人,你是不是明天就要走了。”   话落,周围空气如凝滞,邹然常爱和钟煜拌嘴,口舌之争,却从来没在钟煜如此紧绷。   钟煜目光不变,道:“你想问什么。”   “宫闱无密事,大赵皇宫能有什么新鲜的。”邹然尴尬一笑,“那天在崐仑山下,我瞧见你妹妹了,我这绕半天弯子,想问你,你小妹在宫里快活么。”   钟煜心头凝着霜,听邹然谈及钟瑶,思绪都像浆糊在了一起。   约莫一年,出发去永绥前,钟煜正在给崐仑加固山门的石阶,谁想钟瑶求了她父皇,随着京城的运河一路南下,一路不远万里到了崐仑山脚下。   钟瑶来时骑了一匹枣红小马,围着京城时下最兴的红纱,颠得满头珠翠叮当,到了山脚,一眼就看到了乌泱泱人群中的钟煜。   钟煜手上仍落着泥灰,就看到一团红色的云雾遥遥朝他飞奔来。   金步摇甩在地上,珠翠碎了满地,钟瑶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却是在他怀里哭了。   那双手紧紧攀住他肩膀,踮着脚,半点也不肯撒手。   钟煜当时就怔愣在了原地,怕弄脏钟瑶锦衣,不敢反抱回,良久,才入梦初醒似的,召了一个清洁的符咒。   周围人均是眼露羡色,有倾慕钟瑶华贵貌美的,也有羡慕钟煜有人牵挂。   宫闱哪能和寻常人家相比较。   哪能称呼起一声家里。   钟瑶在宫内过得快活么?   从前或许是。   但自温贵妃逝世后,朝中乱成这样,敬帝病重,她夹在皇后和敬帝之间,她哪能真快活。   “你提兰陵做什么?”钟煜骤然收神,低声斥责道,“收了你那点心思,觊觎也不能。”   邹然停下了步伐,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块:“那次兰陵小殿下一路回去,又是谁给她送的。护送是你不假,一路上的追踪的是我,否则你在崐仑能睡得着?”   钟煜长久地没有回话。   邹然碰了一鼻子灰,倒也不甚在意:“你这是笃定要走了?那你先生呢,他和你一起回去么?”   钟煜:“不走。”   邹然诧然,“啊”了一声:“可我看到他在听山居收拾东西了,方才我还在书阁看到他,他从书阁里拿了很多东西,像是要把那些书都带走。钟子渊,你——”   钟煜止住了回门的步伐,他旋身而去,那速度实在太快,邹然伸手,发带却从他指缝遛过。   邹然一把抓了个空,在后面吼道:“你元婴修为突破在即,都说金丹结丹如小登天,可结婴便真的是鱼跃龙门,这么大的事情,你万一是在灵气低微的地方,要结了怎么办。”   邹然紧赶慢赶:“你自己是无所谓!你想过如果你结丹失败,你先生会怎么想?”   “你回去还有立冠的仪式,你难道不会希望你先生看到么?”   “哪怕你在大赵不常驻,开府邸当日,门内那么多人,你只想自己一个人应对么?”   三个问题,字字句句,如刀剑入心。   他哪里想过那么多。   私心一旦占了上风,他先生就要跟着他一起在泥水里滚过,在权贵之间虚与委蛇地交涉。   大赵朝廷污浊如此。他为什么带沈怀霜回去。   钟煜目光扫了两下,道:“我不想他看到这些。”   两人停顿之际,张永望一路急急地跑了回来,呼叫声高声传来:“钟师弟!师叔他在书阁里面出事了!!!”   “你们快去!!!” 第65章 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那一刹那,钟煜竟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恐慌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他忽然收了目光,化作一道黑光。   没有修士能用那么快的速度御剑,像是要把自己的灵核都燃烧殆尽。   窗外,极其明亮的烟花炸开。   顶上,弟子御剑飞过,说话声音急切。   “快,东南边!”   “书阁,书阁。”   “书阁还有结界,不知何时混入魔门中人!”   夜间,草虫鸣唱。   沈怀霜从山间回来,已是夜深,他收了无量剑,没急着回住处,反而走向崐仑的藏书阁。   崐仑的书阁夜间也有人值守,若是夜里睡不着,不拘是谁都可以进。沈怀霜与门口值守的人打过照面,燃了一只蜡烛,烛台握在手里,上了二层的楼阁。   崐仑书阁一共五层,最上三层夜间不能进入,书本也全是孤本和珍品。   最底下两层,一层以文部为主,二层才是武学。   老榆木书架一座隔着一座,几盏明灯坐落在书阁的角落,烛火淌开一圈暖黄色的光。   沈怀霜挑着心法相关的书目,忽然听闻“啪嗒”一声。他回头,盯着木架间的漏洞。   层层叠叠的书目间,烛火微弱。   那双眼的主人没有现身,目光交接,目光倒是有些奇怪,他与他相望,长久不避。   沈怀霜看了一眼,往前走了几步,后面的声音没随着他跟来。   哗啦啦翻书声不断。   他翻书的那只手袖口微微卷起,露着一截手腕,肌肤白皙。   那个人一时没开口说话,就这样站在书架后看着。烛火翕动,在一呼一吸间,那双眼睛看得一眨不眨。   沈怀霜举烛,下巴微昂,留了两本书,收在怀里。收书的刹那,他从书阁上翻越而下,持剑时,目如雪光。   沈怀霜一扫面上温情之色,剑气挥荡。   雪光与灵气交接,那双眼朝他直直刺来,瞳孔一眨不眨,就如志怪话本里那画皮成了形,一时凶光毕现。   沈怀霜:“你跟踪我。”   铁钩袭来,两刃相交。   铁钩缠住了无量剑,硬生生吃下了那破云般的一剑,两股力量交持,又催逼灵力灌入其中。   丹青子嘴角留着笑容。   在那股破空如黑雾的灵气间,哪怕灵力压制,那股可怖的灵气流转,如同一条巨蟒张口要把沈怀霜彻底吞吃。   那一瞬间,他无从得知自己是否能与这样的力量抗衡。   那抹恐惧的味道落在他心间,像滋养了丹青子,察觉到了第一修士的恐惧,比任何一种澧泉都要让他觉得清甜。   丹青子道:“我就是为你而来。你害怕了?”   浓厚黑色瘴气从书阁破空而出的刹那,一道灵光随之爆发了出来。   书阁摇晃,两人从书阁内破窗而出。   满山似笼罩着一层荡开的波纹,银光裹挟着风声,汹涌地朝四周散去。   沈怀霜举剑时,那把剑反映着他的眼睛,眸光如剑光,冷而如凝雪。他缓缓吐字,像是师长在对最顽劣的学生:“见猛兽恐慌,见未知恐慌,再正常不过。”   沈怀霜:“你是什么人。”   丹青子有余力收了那把铁钩,徐徐鼓掌着,动作不忧不急,面上也是风度翩翩。   他微侧过头,缓缓一笑,像是在论道会上钦佩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修士风度如此。饱尝恐惧之后,我又尝到你平静的味道,实在妙得很。”   “我可以陪你玩一会儿。”   “你不妨猜猜看。”   高空中,两人底下是穹苍碧落。   风声猎猎,青年额发飘荡,缓缓对沈怀霜露出笑,那笑容敬佩、讥诮。   气浪迸发,青衣与白衣隔着十丈距离相撞,长剑与铁钩相撞,臻于巅峰的灵气爆开,地动山摇,却无人能逼近,如同一圈海啸翻滚。   沈怀霜持剑,白衣振袖,手中银剑如生千万。   白光大盛,对面看着他,负手悬空,手中瘴气挥动,学着沈怀霜一模一样的姿势,复刻出了千万把剑。   两股气浪交接剑光与灵气相交,已不知过了数百招,剑与铁钩每击打一下,丹青子便会伸手压无量剑一下,剑身反光,他含笑看着剑上的眉眼,那把剑上,竖瞳一瞬显露。   他像是嬉笑着陪沈怀霜玩,又亦步亦趋地跟着。   沈怀霜蹙眉,抬眸:“魔种。”   丹青子缓缓低头,笑道:“不算太笨。”   过了近千招,丹青子轻而易举的复刻出那招木强则折,他抛拽铁钩,勾沈怀霜入怀,又在搭肩的刹那,被对方剑气震开。   “你那谆谆教导说得我真心动。”丹青子退出三丈远,拍了拍身上的灰。   “可惜脾性太烈。让我更想知道这番教导之下——脱光了衣服又会是怎么样的光景。”   嗤。剑光落下,丹青子面上温热一片,他顶着面上长长的划痕,再抬手,指尖沾满鲜红的血迹,满是血腥味。   他偏过头,看了会儿,眸色更见痴狂,指尖缭绕一缕魔气,又化出一把剑。   “无量剑招,我学了一半。现在我没时间陪你玩了。”   那把剑浑身缭绕浓厚的魔气,没有形态,剑身泛着幽暗的绿光,好像由世间怨气而生。   “我不喜欢脾气太硬的人。”   “和我回魔门之后,你最好乖乖听话。”   “剩下的剑招,我可以陪你慢慢过。”   黑剑朝无量剑压了下去。   气浪中,瘴气顺着无量剑缠绕上去,紧紧缠上,如蟒蛇绞杀,像要把那把剑的剑光都吞吃入腹。   衣带翻飞,压在下方的沈怀霜忽而收剑。   “刀剑相向,哪有收手的道理。杀招是最简单的招数。”   木剑指着山崖的尽头,老人用木剑带着少年的手,举高他的臂膀,忽而衣袖带力,势如破竹。   沈怀霜在玄清门学的第一招杀招,元白道人带着他的手,亲手教授。   “生性仁厚,不是世人常笑话的烂俗好人。仁是为人之本,与人为善,说明怀霜是一个好孩子。”   “可仁厚之下,也有兵戎相见的底气。”   “正如菩萨低眉慈悲,金刚怒目雷霆!”   那一剑砍刺了下去,果决至极、毫不犹豫。   丹青子目光定格,眼神瞬息涣散,他肉身脱离,却化作瘴气。   那一剑如穿过一团黑雾。   落至半空,它对着地面打了个响指,随手拉了个弟子,瘴气缠绕在他颅内,命令道:“擦了它!”   地上红色阵法伴随响指而落,红光时隐时现,丹青子攥着沈怀霜的衣领,倏地落下阵法,如落入一片沼泽。   ——   所有已筑基的弟子赶到时,素心、掌门与众多师叔围成了一个多人的大阵。   中心守着那名名为萧丹的弟子,他双目时而清醒,时而晦暗,如一只傀儡被提线,动作极其不自然地挥舞着。   素心摇起清音铃,一声声铃音似清波,荡漾在这医馆的半山腰。她口中振振有词,一言一语,声音清朗,念的都是清心咒。 她再朝前走,斥道:“师弟,你把阵法让开!”   萧丹道:“别过来!”   这一声是清醒的。可下一刻,他又忽然大叫,像是被谁控制。   众人持法器斥退,萧丹昂首,红了眼,目眦欲裂,不顾那法器,仍与那股力量僵持着。   萧丹跪在法阵的中央,极力嘶吼,他拼了命地想护住身下的穿梭阵,指尖反握在刀柄上,鲜血顺着刀背往下落。   看到了手上的那抹艳红,少年面上泛出诡异的喜色,他伸出手,又与那些力量僵持,往地上的夺舍阵摁去。   气宗长老急道:“摁住他臂膀,别让他毁阵。”   崐仑弟子上前,萧丹在阵法中央,一遇到人抱腰抓他的四肢,他就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萧丹目眦欲裂,一张口,猛然往少年脖子咬去,啃下一大口血。   少年捂脖惨叫,张永望也摇动手里的铃铛,一阵清脆摇铃声响起,拧着眉道:“那下面是师叔,他救过你性命,你伤他不得!”   这声呕吐声像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   萧丹忽然转了过来,动作夸张,已不是人该有的速度。他沾染了少年的血迹,抬手,往地上擦去。   钟煜从林子里现身,面色极其阴沉,在那双手堪堪拉到地面的时候。玄赤色的傀儡符扭转翻滚,像是万千血色的蝴蝶,翩跹翻越。   气氛骤然变得阴沉,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   “停下!”   萧丹身上暴涨的魔气落了回去,如同一种臣服的本能。他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方式,折叠在地上,一手放在腹上,一手垂着。   他跪在阵法中央,仅仅一瞬,指尖血迹垂落。   滴答。   血迹融入了大阵中,阵法光芒忽明忽暗,灭了所有的光。   手里的那张傀儡符火光落在草从间,拍打两下。   周围停顿了会儿,乍然乱作一团,哭叫声冲天响。   “师叔!师叔!”   “师弟!!”   有人抱着被夺舍的徐坷哀嚎,有人抬着萧丹,还有不知是谁扑了上来,前赴后继,跪在即将堙灭的阵法前。   钟煜就这样站在所有人身后,好像永远是这样。   只能站在人群里朝前看着,天地宽阔,他飘然却如一粒尘埃,不足为道又脆弱。   橘猫系统跳下了楼,伸出爪子。   他看着这场闹剧,瞧得目不转睛、津津乐道,眼前,青年死死收着指尖,手背微凸,风吹得马尾晃动。   橘猫系统搭住钟煜肩头:“你快些长大,长成了你……”   那双手却挥开了他的猫爪,动作之快,如有嫌恶,极干脆地拍开了他。   快些长大,去他的快些长大。   好吵。   所有的声音都吵得他头疼。   钟煜抽开了那把平生剑,指尖割破之后,血迹流淌,口中喃喃,以命脉之血做引,却是所有崐仑人都没有听过的咒词。   命脉之血,抽出的血丝与寻常血迹不同,每抽一分,青年唇色便苍白一分。   在他摇摇欲坠之际,他低头,划过了那道阵法,将自己的血与地上的血相融。   两道血迹交融,接口焕发出黯淡的明光,那道破了的阵法,在钟煜指下,从头续了起来,他每划一道,底下人头皮便发麻一瞬。   那场面太震撼,从来都是看到魔门中人取人性命,却从来没见过拿自己性命去救别人的。   天赋如此,聪慧如此。   怕不是魔门要再出一个翻天覆地的人物。   复杂的花纹续接了起来,在地上划来光弧,一圈圈绕上,微弱的光芒在地上复现,像延续起了某段生命。   钟煜来时的那一眼,记住了阵法的绘制。   沈怀霜管教他,无非是因为他不想钟煜在崐仑书阁学到魔门的这些东西。   他要钟煜所学所思,不能全凭书上所见。   他要钟煜一生正直,不要贪图捷径、误入歧途。   可惜,他总是违背他所想。   他一定会怨怪他。   钟煜还瞒了沈怀霜一件事。   他大逆不道,这多年间,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他都从那本无字书上学了过来。   他甚至还爱慕他,背德又理直气壮。   可无论如何,无论沈怀霜去到哪里,他都会把他找回来。   落手修复完阵法的最后一笔,两道笔记融在一起,“咔”地一声,阵法光芒大作。   四周见方的场地上出现了一个峭壁,从这峭壁上望下去,瘴气缭绕,深不见底,像是巨蟒的口。   “弟子不肖,当年承诺魔门之术,今生永不再碰。可惜,今日要破戒。”   钟煜站在茫茫天地间,四周的幻境消散又聚拢。   发带荡漾、衣声猎猎,他垂眸,扫了眼。   “日后将我逐出,师门也好,碎尽根骨也罢。”   “若是我能把先生从阵法里带出来,请替我给先生请罪。”   他不再看周围人是什么反应,抽出背上化形的白羽弓,跨出一步,无畏无惧又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 第66章 先生,我带你回去   阵法之下,雾气弥漫,像魔障一样侵袭上来。   钟煜坠入秘境,抬手在弓弦上割开,血迹抹在符箓上,拍开清醒凝神效果的咒语。他带着沈怀霜的神识,追踪神识划开的长长轨迹。黑靴踩过碎石,落在黑雾缭绕的林中,又频频踏过枝头。青年腰间银光频现,如同漆夜中的星户,发带朝他身后荡去,上下起伏时,那枚杏色的勾玉也在他脖颈上荡漾着。   他凝神追寻,频频四顾。   再起身时,身后忽然传来翅膀扇动声,密集的振翅声含着侵吞之势。   钟煜骤然回首,剑花旋转,斩尽了如浪潮般涌来的黑色飞蛾。那道黑色的巨浪像斩杀不尽,他轮转着手里的长剑,腕骨几乎脱离身躯,如此百回,才砍尽了这道浪。   地上满是飞蛾的残躯满地,密密麻麻,翅身上长着如同眼瞳般的花纹,振翅两下,又都不动了。   簌。   又一箭擦过少女耳畔,射断了她垂在喉头的一缕发丝。   钟煜回首,弓弦搭载,拉如满月,射向树端:“谁在那里!”   树梢上,少女坐在枝头,被气浪割断了那缕头发,她也不恼,竟是对钟煜咧嘴一笑:“你功力真好,这都被你发现了。”   她自上而下地看去,赤足在树上晃着,面容姣好,眼底满是少女灵动,她穿着紫色镶黑的长裙,雕刻精美的银饰在发顶、脖颈、腰侧晃动,撞击声很是清脆。   两人目光对上,少女从袖中摸出一把东西。   强劲的两道气浪随之对撞。树叶大肆落下。   钟煜再抬眸,又一箭搭载在弓上,弓首金光闪烁,树梢晃动,少女坐在树梢上,晃着腿,对钟煜笑嘻嘻地转动了手里的小蛇。   她伸手摁了摁小蛇的头顶。   暗红色的五环蛇吐了吐舌,缩回她的袖中。   阿娜凌空而落,赤足踩在地上,银铃晃动,她又随手从灌木中摘了朵靛蓝色的花,在自己头顶上簪了朵花。   “我从你在璇玑阁时就看到你啦。”   “你对得过我的招数,你果然像传闻中一样厉害。”   钟煜冷硬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阿娜吐吐舌头,毫不在意道:“……我们苗疆人遇到想做的事,就会大胆去做。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少女说得知礼守节,钟煜却不答她。   看钟煜往前走去了,阿娜照样蹦蹦跳跳跟在钟煜身后,又问道:“我用蛊虫袭击你,你也不生气么?还是——”   她话说了一半,才发现钟煜脸色沉得可怕。   阿娜口中喃喃,却是越说越没底气。   钟煜忽然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阿娜扬了扬下巴,哼了一声:“你们崐仑也是靠不住,还说是大门派了。”   “我本来也是经过,谁想你们崐仑结界破了一个大洞。”   “接着呢,我就看到一个长得很清秀的道士。”   “他和一个绿衣服青年打起来了,他们打得好凶,像不要命一样。那灵气可把我逼死了,我想躲一躲却被吸了进来。”   钟煜:“你说的那个道士,他去了哪里。”   阿娜噘嘴:“尽是你在问问题。”   钟煜:“回答我。带你出去。”   阿娜:“……”   “我不想回答你。”少女眼睛流转两圈,浑身银饰摇晃,动听如清水相撞击,“我想和你交个朋友,什么时候,你愿意了,我就和你说。”   阿娜得意又肆意,走两步,她竟从自己袖中取出了那支通红的小芦笙,徐徐吹起。   悠扬的曲子在诡异的黑雾中飘荡,曲声悠扬,会让人想到长河落日的大漠,好像她生来就不会害怕,在什么地方都能找到让她定心所在。   可那曲子钟煜听不进,目光所及,怎么看雾气都是一样,瘴气只会重叠越多,连半点变化都没有。   可过了会儿,曲声像碰到了墙壁,分明是空旷的环境,曲子越吹,却越有回音。   钟煜没有打断阿娜,任凭她在旁边吹着。   他听声判音,推算着步行的距离。   一百丈。   一百丈之后,他就能碰到这空间的壁。   钟煜吸了口气,压了压眉心,妥协道:“你告诉我那个道士哥哥,去了哪里。我就答应你。”   从小到大,钟煜好像确实没有妥协的时候。   哪怕诸多折磨在身,他从来没有学会过妥协。   阿娜眸子转了两下,连斗嘴的话都想好了,那话语绕在嘴边,又跑没了边。   她瘪了瘪嘴,像是很委屈:“哪有你这样的人,怎么提到别人你才愿意好好说话。交朋友也是为了别人才愿意找我,就像一块硬透的钢板,踢了还会疼。”   阿娜断断续续答:“他是和那个青年打着进来的。”   钟煜眉心一动:“他不是被扣进来的?”   阿娜:“那你也太小瞧那位哥哥了!”   她见钟煜不和自己拌嘴了,绕在他身边,走了两圈。她仰头看雾蒙蒙的天,收了惆怅之色,又莞尔笑了两声:“我还知道一个秘密,你一定没办法发现。”   钟煜满心都揣着怎么快点找到沈怀霜。   他才松下那口紧绷的气,又停顿了一会儿,想到这事或许会和沈怀霜有关,又问:“你说。”   阿娜眸子亮了一瞬,那双眸色是天生的灰色,望去如雾蒙蒙的天然。   她像是初来乍到人间,找到人就想新鲜地探索起这世间的一切事,迫不及待道:“我能看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有些是小狐狸的鬼魂,有些是看不清形态的东西。所以,我绝对不会看错。”   她絮絮叨叨说着,轻笑了两声:“他们两个呀,也都不是这里的人。”   ……什么叫,不是这里的人?   这话听得钟煜不舒服。   他觉得自己隐约好像听得明白,但就在思路衔接时的刹那,故意闸断了那道思绪。   不。   他听不明白。   钟煜收了紧手里神识,道:“你既然比我早到了这处,你知道那位道士哥哥在什么位置么?”   阿娜目露怒色,过了会儿,她委屈地缠起自己的发辫,嘟嘴道:“怪不得姥姥不让我到中原来,你们中原人讲话都打谜语,不会在意别人。”   她像是不想回答,又道:“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姥姥走了以后,空留我一人在苗疆,你都不好奇我的秘密……”   钟煜眉心本要皱。   他从来不会为这些情愫买账,错就是错,陌生人是非死活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又听少女话语低落,那一刻,竟像极了沈怀霜。钟煜最终还是道:“你如果不再乱用蛊虫,我可以带你出去。”   阿娜面露喜色,鼓掌两下:“真的么?”   阿娜轻笑了声:“你这个人看着脾气挺硬,但其实你也很好。”   钟煜步伐顿了顿,转过头,定定答:“我不是。”   阿娜道:“中原这地方人心叵测,难得遇到以诚待人的人,若是遇上了,那就是运气来了!如果以后我在苗疆混出头了,十年,甚至二十年后,我一定会在中原听到你的名声。”   沈怀霜和她说过一样的话。   钟煜听音辨路,头脑里却再塞不下其他。   他很快站定在一团迷雾前抬头,伸手触摸到了冷硬如墙壁般的结界。   结界上雕刻了密密麻麻的符文,那些东西很复杂,手指摸到的符文少说也有四百条。   符文中间有空缺,又像是在流动。   阿娜很爱说话,可站在钟煜旁边,她偏头过去,静静地在钟煜旁边看着他,偶尔只玩玩脖子上的银饰。   钟煜一条条背着,越往下背,他眉心皱得越紧,记诵的速度越慢。   这符文纵横有二十多条,背了新的,更要把之前的回想起来。   他不仅还要算,还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印刻在记忆中。   在吃力至极时,钟煜长长屏了口气,眉眼闭起,像揉在了一起。   他回想起在崐仑时和沈怀霜对弈的棋局。   棋盘上的纵横黑白子复杂。   棋盘纵横十九条线,共有十八格,落子总数有三百二十四格。   他下棋如博弈,进攻很猛,攻守得当,擅长在最开始把人逼到死路,堵死对面所有的活眼。   沈怀霜下棋从来不急,下棋前,他永远会从容地伸手,要对面猜黑白子,不管对面猜对猜错,他都会含笑翻开手掌,告诉他数字是什么,是单是双。他擅长后手棋,无论棋路怎么走,棋路就像活泉的眼,不论对面怎么堵,他总能找到生路。   沈怀霜告诉过他,万事不能急于求成,不能怕输。   想要赢,就要学会输。   他把棋盘上的东西从头到尾布阵,要他记住棋路,要他犯过的错尽量不二犯。   钟煜口中喃喃触摸到的符文,摁下石块。   他放慢了记诵的速度,可在放慢之后,他发现自己回想越快。   “左居南斗,右居七星……”   手指触及在墙壁上,频频摁了下去。   最后一枚石块落,大地晃动起来,结界刹那碎落,浓雾在面前迅风飘散而去,两人面前竟然劈开一条生路。   阿娜眼睛亮了起来:“好厉害!这符文那么难,我们活着出去了!”   钟煜转过头,看向草丛没过的道路。他站在灵气流通处,搜查起了沈怀霜的神识。   阿娜赤足追上钟煜脚步,正打算再说几句话。   钟煜面色焦灼,步伐匆忙地往秘境洞口走去。   有回音了!   “喂!”阿娜追了过去,她知道他着急,追在他旁边。银饰晃动,她边走边答,“谢谢你送我出去!我们苗疆人喜欢真诚的人。   阿娜袖子中的小蛇头顶着黑色的瓦罐,钻了出来。黑棕色罐子里,装着一条蛊虫,还有无数振翅而出的蛾子。   阿娜合上盖子,塞到钟煜手里:“这蛊虫不受灵气影响。你拿它控制人,做个法宝也是好的。”   “希望能多给你点底气。”   -   秘境深处。   魔气环绕,长尾拖曳在沈怀霜身侧,冒着眼珠子似的两道绿光,哈哈大笑:“你的修为,凡胎肉身,我全部都要。这样好的一张皮囊,不试试真是可惜了。”   沈怀霜侧身避让,魔障缠身,一剑快如灵光。   他与丹青子缠斗久,无数次穿透魔瘴,喘两口气道:“你逼我到秘境深处,要我修为,做你的魔尊。痴心妄想。”   魔雾幻化出手指,点了点沈怀霜衣物,扯过他腰带,流连过他衣摆:“沈怀霜,你知道为什么我厌恶你这样的人么?”   沈怀霜死死咬牙,吐出一口浊气,暗自蓄力,与黑暗中的墨瞳对视。   魔雾露出怜悯的笑:“自许霁月光风。实际天真可笑,是非黑白不分。仙门一团污水,你偏不会干涉,而有人出生魔门,你就赶尽杀绝。”   沈怀霜打断了它:“这样的话,我听过千八百回,毫无新意。”   山石崩塌,大地震颤起来。   刀光剑影破空而来,魔雾收指到半空,长剑带着数十年如一日的功力,捅穿了它的面庞。   沈怀霜口中振振有词,正是当年师门传承的驱魔咒。喉头沙哑,魔瘴令人窒息,一剑未,他又挥动剑光,回荡着剑气,劈砍下去。   那魔瘴是有不死之身,他不知道杀过那道魔瘴多少遍。   剑光穿透瘴气,在那团黑雾消失前,瘴气缭绕,幻化出一双手,触摸过沈怀霜的耳垂。   丹青子:“这位置,不留个流苏耳坠可惜了。你喜欢什么颜色的?青的,还是蓝的。”   沈怀霜偏头,乍然避过。   青子笑了两声,答:“原来第一修士也有愤恼如此的时候。好像我也不那么厌恶你了。”   魔瘴缭绕,瘴气化作剑光,剑尖白如天光,像是拉如满月、蓄势待发的长弓。   沈怀霜挪动到何处,它像长着一双幽暗的眼睛,微微晃动剑尖,盯到何处。   丹青子答,“能和我缠斗这么久,果然也就只有你了。但很遗憾,沈怀霜,棋差一招。”   “这回,是真不陪你玩了。”   沈怀霜持剑,抵死挡下那一剑。   对面的剑气实在太过于汹涌,天地灵气若有十分,它便聚焦了九分,他从来坚定握着剑的手腕在抖,五指紧收,指节用力到失去了全部的痛觉。   沈怀霜再抬头,全然不觉他已经咬破了嘴角。   痛觉退散,那一瞬间,他竟也不觉得恐慌,长风扬起天青色衣袍,衣袂翻飞,像泥牛入海,又抱着必死的决心,灌入了最后一道灵气。   剑锋再刺入灵核,即将旋动碎裂的刹那,沈怀霜凝聚着所有的灵气,只等破裂的刹那。   他输了,可他也不会让对方得逞。   化神修为碎裂,足以震裂一方天地,也足够把这结界封印起来。   那道剑光捅向了他的心口,薄刃入心的刹那,他能感觉到剑锋入心是怎样的一种尖锐。   痛觉让他觉得清醒。   在清醒之余,他发现自己除了握紧眼前的剑,还剩下了些许遗憾。   遗憾他棋差一招,没法看破对面的招数。   遗憾他有未竟之事。   那些在乎他的人,如果知道他的故去定然会难过。   可他不希望他们难过。   还有钟煜。   他会、怎么想呢。   就在灵气迸发之际,沈怀霜听到了身后的叫唤:“先生。”   那一瞬间,沈怀霜以为自己听到了幻觉,直到他被一双温热的手揽过。   剑尖从心口离开,血迹拔出,几近喷涌。   那只手丝毫不见颤抖,又封住了他心口的血。掌心入手时,温热涌了上来,痛觉依旧明显,却如同止住了一瞬。   那一刻,疼痛不在。   眼前,红艳的蝴蝶与深黑的夜蛾像缠绕在一起,朝丹青子涌去。   耳畔振蝶声呼啸,如同艳红色的巨浪,吞没了那缕黑瘴。   青年揽着他,紧紧拉开了手里的弓箭,金弓周身萦绕耀眼夺目的金光,无数金光如有轨迹,上下起伏。   弓弦声破空落在他耳畔后,每拉过一寸,就像敲打着他的神经。   神识如势不可挡的箭镞,有着日出般的光芒,长箭搭载着极淳厚的灵力,射向了那团瘴气,又在穿瘴而过后,破碎了阵法的阵心。   那是沈怀霜当初给钟煜的神识,化神巅峰的修为,足以震碎一切。   遑论区区一个阵法。   刹那,黑瘴驱散,如日出东升。 第67章 缠吻   空间在破碎,丹青子倏来忽往,黑雾盘旋而上,伸手朝两人面门侵袭。   他跃在沈怀霜面前,抬手。   在气力消耗前,沈怀霜颤手握紧了无量剑,定了定神。   世间万物,有阳面,便一定有暗面。   不死之躯不伤不亡,却不可能没有缺点。   黑雾中,浓如墨的瘴气缭绕,聚散分离。   沈怀霜盯着那团瘴气久了,举起剑,在堪堪手抖动时,凝神屏息。   无论瘴气如何变化,中间有一团雾气却始终不变。   那是弱点。   沈怀霜头脑中的想法像被撩拨过,后背忽然顶了淳厚的灵力,灵气源源不绝地灌了进来。   意识极清醒了一瞬。   无量剑在空中拖曳出剑痕,剑刃深入那一闪而抹的眼中。   剑落。   雾散。   丹青子指尖颤了颤。手停顿在沈怀霜鼻尖前,仅仅只有一寸。   他瞎了只眼,仅余另一只眼留着光芒,如蛇吐信子,等他再化出长剑,却只割断了沈怀霜的一缕发丝。   在浓厚不见底的魔瘴中,他朝下坠落着,乌发漏过指尖,又被他放在心口。   丹青子竟朝沈怀霜笑了下,道:“沈怀霜,无论你去哪里,我一定能再次找到你。”   沈怀霜吞下了最后一口气,斥道:“滚。”   疼痛迟迟地从心口涌了上来。   尖锐如针刺,有如火灼,滚烫如燃烧的融金从伤口灌了进来。   无量剑从他手中脱离,银剑光芒黯淡了下去。在它坠下前,钟煜接住了它,剑身入剑鞘,他收无量剑在腰侧,环过沈怀霜的腿,改为背负。   沈怀霜仍是眉头紧皱,趴上钟煜的背,他伸手攥住钟煜的衣服,模模糊糊地喊了声:“子渊。”   那一声,太沙哑,几乎只有气音。   钟煜动作一顿,别过头去。   沈怀霜神情痛苦,额上都是豆大的汗珠。   “先生,是我。”钟煜心口像被针尖锐地刺了一下,回应道,“我在。”   沈怀霜闻到了钟煜身上的味道,模糊间,他从喉头挤出几个音节。他半睁开迷离的眼,眼底一片模糊,满是水光。   沈怀霜靠在钟煜肩头,额头抵在他背上,忍着疼,深深吸了口气。他像一个在风雪口得以归家的人,汗水浸透衣衫,摸上去冰凉一片。   他整张脸都是苍白色的,喘一口气,整个人都要抖好几下。   钟煜看到一次心口几乎抽痛,手颤起来,不能再害怕得抖着,背后起了好几道冷汗。手反握住沈怀霜,灵气一道道输了过去。   “我带你回去,路程很快。”   “路上我背着你,你不许睡着。”   话语朦朦胧胧传来,沈怀霜意识都快模糊了。   只要眼皮合上,好像身上所有的疼痛就会消散。周围的一切都是温暖的,他落在一处安心的地方,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体会过让他全然卸下防备、全然去信赖的感觉了。   他看见自己落入了一片暖池中。   水汽弥漫,池水旁红枫落池,叶片染上了丹霞的颜色,深红与明黄错杂。   沈怀霜走上前,捞起了这片叶子,剔透的水流从枝干上淌下。他举起它,细细端详时,又在叶子后,看到了迎面朝他走来的人。   朝夕相伴已久,来人太过于熟悉。   沈怀霜轻轻笑起来时,他仍举着叶子,手腕上就触到了对面摁住他的手,掌心贴来,温度很高,像身体里滚动着永远燃不尽的烫金。   “先生,崐仑近在眼前,所有人都在等你。”   “不许睡。”   “绝对不许睡。”   “先生!”   钟煜:“我陪你说会儿话。”   沈怀霜复醒了过来,伸出手,摁在钟煜肩上,却像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沈怀霜费尽力气,敛了神情,只能说道:“你、急……傻了,哪有、病患,还有力气在路上,说话的。”   钟煜:“你还笑!”   话落,他眼角便红了,就像当初他看到沈怀霜灵核破碎那日一样,开口哽咽,恨不成声。   啪嗒。   那泪水太冷,滴落在沈怀霜手背上,又顺着他手腕流下去。   他很想抬手,看一看指尖,还想帮钟煜擦去面上的泪。   沈怀霜的那截手腕落在钟煜肩头,脱力地垂在那处,晃了两下。泪珠又滴落在地上。   回了崐仑,钟煜马不停蹄地御剑上了山头。   他背着沈怀霜,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面跳出来,全然不敢想别的。   那一次,沈怀霜把他从永绥背出来,他是不是也是这样焦灼?   不想让他永远冲在前面。   不想让他再受伤了。   如果他不回来会怎么样?   如果他有事……那一刻,钟煜孽障顿生。   他冲出阵法顶端,低头看了眼,落了道封印,封锁住那一道阵法。   光华流转的金弓背负在他身上,光芒越见纯粹,修士灵力修为越高,那样的光芒在崐仑人眼前一闪而过,他像踏在空中,背着沈怀霜,跃向了医宗的高山上。   他越过宗门口的灵石,每踏一步,足下便落一个血色的脚印。   医宗门口有宽且厚的木门,钟煜再不顾其他,撞开了那道门,木屑铺面,一地狼藉。   “砰”地一声。   宋仁心一步抢了上来。   钟煜不松手,执拗地放着沈怀霜在榻上。   弟子来来回回诊脉,他始终不离,坐在床头,足足盯了沈怀霜有半刻。   从天昏暗坐到烛光亮起,再到熄烛。   钟煜不挪开望着沈怀霜的目光,一室恢复安静后,他累得眼皮几乎都要打架,可他死命不想合上,低头反握住沈怀霜的手。   榻上,沈怀霜手腕微缩了缩,睁开双眼,醒来,他似乎仍在混沌的状态,没意识到自己在何处,他抱紧了身上的被褥,似乎很冷。   钟煜猛然起身,附身道:“先生,你冷么?”   窸窣一声,钟煜掀被上了榻。   他脱下自己外袍,贴近沈怀霜,把他整个人都抱在怀里。   钟煜里衣贴着沈怀霜,胸膛滚烫,热意源源不绝地递过去。他低眉看着沈怀霜,下巴贴着沈怀霜的额头。   沈怀霜的呼吸近在他脖颈边。   这人分明让他朝思暮想,此刻他真的搂在怀里了,只想帮他分担,想让他不那么疼。   钟煜握过他的手腕,递送着灵力,能把他所给的全给了出去。   他觉得自己怀里像揣着一抔冬雪,再这样抱下去,眼前人好像随时就要消失不见。   素心端着药盏:“师弟,师叔的药好了。”   她对上钟煜的视线,她似乎有些犹豫,垂眸递上药。   钟煜端着药盏自己端在嘴边喝了一口,入口温度正好,不算太烫,只是这药涩得他皱紧了眉头,满嘴满是令人犯昏的苦味。   沈怀霜躺在床上,喂他药要洒开,更不能挪他。   “师姐。”钟煜抬头,看了素心一眼,道,“还请你回避。”   “……”素心朝后避去,关门时,又提了口气,收了朝内看去的目光。   钟煜含药入嘴中,又低下头。   唇齿打开的瞬间,他的头脑内麻了一瞬,近乎全然空了。他定了定神,把那口药渡了下去。   所有的事情全然一气呵成。   钟煜不想做这件事太多回,那一碗药他分了五口,一次次喂下,每一次低头,他都能感觉到对面渡药的变化。   如他所想。   他吻上的唇是温冷如玉,又软柔,像是那天他给他采摘下的玉簪花。   唇与唇触碰,本该旖旎。   但做这件事太过纯粹,就好像所有设想的事情,总会往另一个轨道偏移。   明明他和他的吻,应该在交心之后,在某一个万物复苏的春日里,他们可以站在抽丝的柳树下,探索另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身躯。   第一次做这样的尝试。   第一次怀揣这样的好奇。   他们偏能打破人和人之间本该有的边界,只为对方开设如此特例。   沈怀霜一开始是抗拒的。   到最后一口,他像向在钟煜索求水源,如同上了岸渴透的鱼,他们吻过了彼此的唇畔,忘了嘴里还含着什么。   再后来,他好像渴了,开始想要喝到更多的水,每喝下一口清水,他与钟煜交接的时间越长,呼吸开始变慢,像是交换了一个满是药香味的吻。   起身时,钟煜唇上落着水光,气息也乱得一塌糊涂。他觉得头脑内像炸开了无数道烟花,身体都在发抖。   血液在倒流,哪里都烫得不行。   又是那么不合时宜。   清水饮用毕,盈盈水光落在沈怀霜唇上,沈怀霜依靠着木床睡了过去,不省人事,不知道要睡上多久。   钟煜想到之前宋仁心说的:“这一碗下去,立竿见影,让他睡过去也比胡乱折腾好。”   如果他就这样睡上个一天一夜。   那他不必和他道别,是不是也算不得不好? 第68章 王孙归不归   钟煜伸出手,替沈怀霜掖好了被角。见他睡了过去,心底莫名踏实了些。   他再推门出去的时候,素心还在门口。   屋外霜月高挂,漆黑一片。   素心抱紧了自己的臂膀,却不急着拿药盏,她朝钟煜定定望去:“师弟,我有话想同你说。”   钟煜手中碗盏一动。   叮当一声,钟煜指节发力,重新握了握。   素心道:“师弟,你既为大赵皇室之后,难保有一天要回去,你有想过你和你师叔怎么样么?”   青年马尾后的发带,随风飘去,拍向后背。   凉意透骨,钟煜清醒了几分,答:“先生是本崐仑人,来大赵寻了我,做他弟子已是我不可多求的机遇。”   “如今大赵国事如此,我回去是分内事,却不想带先生去淌这一趟浑水。让他留在崐仑,像从前那样云游四方也好,与阁主议事也好,哪里都比大赵好。”   素心:“那你想过之后么?修道一事用尽退废,两年足以变化许多。往后,大赵那处不可能再轻易放你出来。”   钟煜答:“修道一事,我固然不会退废。大赵水患堪忧,天子病重,但何时朝堂局势安稳,我便何时回来。”   素心叹了口气,低头拨了两下勺,道:“但愿你能回来吧。”   门口,独留钟煜一人。   屋檐下风过,却无铃音,地上铺了一地的细碎月光。   钟煜抬头望向崐仑山外,他坐在门前,就像五年前沈怀霜等他醒来。   明月出了薄雾,草木味铺面而来。   崐仑一夜之间被魔门侵袭,他看到了从来不露愁容的宋掌门讷讷地抱着徐坷了无生息的身躯,隐隐传来痛哭声。那张面庞几乎发红,到了他这知天命的年纪,看淡再多事,也不可能做到无心。   除了门内最早打的那一场架,钟煜对这个总是坐着轮椅,深入浅出的少年并不了解。他只隐约知道,那个故人,对掌门来说很重要。掌门收了故人之子在身侧,多年悉心管教,却最终只得了这样一个结果。   门内几乎忙成了一团,钟煜心底有个声音,在一遍遍反问,他能给沈怀霜什么?   当想法只压在心间时,他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力,未来就像在他面前开了一条宽阔的大道,这大道上迷雾重重,岔路有很多,前路有猛兽潜伏出没。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一条路走到黑。   月色渐移,暮色渐浓。   草虫叫了的时候,钟煜从自己衣襟口摸出了一块青色的玉。玉穗飘荡,玉石剔透,几乎是纯色,青得像瑶池碧水。   这些年,钟煜在崐仑做弟子、捉妖、外出去旁的门派,攒下了不少灵石。   早在两年之前,他在珍品迷阁里,看到了这块玉佩。   这玉佩大有防身之效,唤剑时便召来,虽然修士都有召剑之能,这玉佩灵气充沛浑厚,却能抵御下化神修为的一击。   钟煜偶然进入那间铺子,目光便被这块玉石所吸引。   天下珍宝他见过无数,能入他眼的不多,能入他眼又迫切想要得到的只有这一件。   青玉造价甚高,没有弟子舍得花这么多灵石会去买这样的配饰。   何况剑本身就是用来进攻的兵器,没有再给它配防身玉佩的道理。   可他买了下来。   只因为这样的东西才配得上沈怀霜。   灰色蟋蟀缓缓爬过地面,振动薄翅。   这虫子的生命从春夏开始,到秋冬寿终正寝,仅仅只有四个月的时长。这只蟋蟀好像生下得额外早,在立秋时,步履已见蹒跚。   它卖力攀爬着,振翅后,却几乎掀翻身躯。   钟煜伸出手,引它走入了茂密的林中。   春时而来,秋时而归。   蟋蟀如此,他也如此。   钟煜收了玉佩,又起身,去房里取了笔墨。   他从崐仑的药宗出去,第一件事,收拾行囊。第二件事,他对张德林传了信。信上只说,陆路若是慢,就走水路,务必用最快速直接赶到豫州。   明日天亮就启程。   写到这里,钟煜发觉自己的手腕竟在发抖,心口接着抽痛起来,紧紧扭成一团。   那一瞬的抽痛,他差点缓不过气来,半晌起身,腰背就像折断一样。   他站起来了,又折下,臂膀紧紧靠在书桌上才勉强借上几分力。   原来,原来,分离竟是如此难受。   眼中所见,都是模糊的。字迹模糊,陈设模糊。   这回,他要多久不见沈怀霜?   之前在画境时,他最盼望的是每个月月中。   有时候沈怀霜不会从洞府中出来,有时候沈怀霜会突然出现在他身边,陪他写一会儿字,对一晚上的剑招,次日清晨,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多个晚上,钟煜都快分不清楚,他见到沈怀霜是在做梦,还是他真的见到了他。   那几个月他都思之如狂。   如果真的到了分离的时候,他会怎么样。   ……   次日,清晨。   日光尚隐在林中,天色只有朦胧的亮。   众人送至山门前,乌泱泱一一行人。   张永望站在素心身边,呜地一声,哭了出来,抽抽搭搭。邹然骂了一声,又掐住张永望臂膀,死活不让他再说话了。   钟煜给所有人都留了东西。   喜欢符箓的,他送了自己做满札记的书。   喜欢民间宝物的,他从山下挑了顶好的送过去。   送别的话说了又说,钟煜一一作揖回首谢过,他背着背上的行囊,如同一个远行的剑客,来时如何,去时又如何。   一声声道别仿佛说不完。   钟煜平静地应下每一声郑重,每应一声,他喉头酸涩一分,又被他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终于有了离家般不舍的感觉。   邹然长吐一口气,昂了昂下巴,答:“回去路上记得给我们写信。早点回来,你真登基做了皇帝,我可就不认你了。”   钟煜低头,收了神情,点了点头,忍住哑音道:“早日结丹。”   张永望从开始就是哭肿了眼的,他抬袖擦了擦,只憋出一句话:“师弟,以后你走了,早上谁叫我一起晨练,谁陪我一起吃饭。”   钟煜:“我走时,给你留了两个傀儡小人,我叫它们陪你。”   “诸位,告辞。”   钟煜花尽力气踏下崐仑第一阶山阶,遥望着眼前的路程,天地浩渺,却觉得平生第一次远行,这才是离家。   举目薄云环绕,已不是来时的模样。   那么多事,到最后反复咀嚼,真就变成了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不喜欢崐仑难以下咽的饭食。   他也不喜欢崐仑弟子的卧铺里放着两张饭桌。木香和油花味混在一起,叫他闻着难受。   他也曾烦恼过身边杂音太多,可他后来发现,再听到那种声音已成为了一种奢望。   可如今,越见分离,它们越是悄无声息地告诉他,原来,他在崐仑已经过了五年了。   张永望再也忍不住,对着台阶,开口哽咽喊道:“师弟,你真的不等等师叔了么?”   钟煜步伐一顿,他喉头一滚。   山林风动,草木摇晃。   钟煜压住即将颤抖的声音,长长地吐了口气,又吸了口气,调整了自己脸上神情,忍着心跳,一扯嘴角,竟笑了一下:“我实在太不喜欢离别。我也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   “还是别让他送了。”   钟煜下山脚程很快。   大赵新修了水道,排场轰轰烈烈,远远望去,近十人跪成一片,金顶巨舟,金碧生辉,钟煜请人起来,拒绝老仆的搀扶,跳上了船艄。   山门口,崐仑人已经看不见钟煜下山的影子,人群四下分散,还没回头,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子渊呢?”   剑穗一晃,沈怀霜足尖微点,轻功飞快,掠影似的,半点生息也无地跃过千万重台阶。   宋掌门唤了一声:“师弟!”   众人眼前略过青色的影子,无量剑剑风微闪,剑柄后却是缀了块青玉。   沈怀霜醒过来,身体灵力周转困难,抬头一看,遥见钟煜已然登舟,他便再不顾灵力梗阻,移形换影,步伐极快。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着急地想要下山。   钟煜他总是这样。   他也不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那天他遮遮掩掩说了那么多话,也不告诉他,他竟急到次日便走。   码头船远,浪拍堤岸。   浪潮在沈怀霜面前卷起落下,拍打码头。信天翁踩水,点了下湖面。   他目送着钟煜远去,天地间又有白鹭掠过,看潮起,看那人没有回头。   沈怀霜喘了两口气,极目眺望的时候,日光照进了他眼里,一瞬刺眼,忍不住眨了两下眼。   他平生头一回生出了浓烈的涩意,那种涩意远比从前任何一种时刻强烈。   生涩得疼。   心口全然堵住,像一枚苦榄卡在喉头。   佩剑上的剑穗非同寻常。   沈怀霜看到它第一眼,就把它系在了自己的剑上。   他想和钟煜说他很喜欢,就像钟煜给他送每一件东西时一样。他还想和钟煜说,他不喜欢不告而别,要对方一早在分离前就告诉他。   船上,钟煜一直背对着崐仑,面色时白时青,如同在极其吃力地忍着什么。   五年没见张德林,张德林还是没什么变化,他手里拿着滚雪边的披风,才一抬手,他就发现,钟煜的身形硬朗远比少年时健硕许多。   那件披风难得还是钟煜的姐姐昭成叮嘱的,期年不见,这尺码要换大些。   可它还是小了。   张德林才披上去,又见钟煜低头,自己系了起来。青年低头时,神情专注又固执,但他系结的动作又很慢,像花尽了全身的力气,却也做不好这件事。   张德林关切道:“殿下,水路走得不舒服,奴才给您备盏茶?外头风大,您……”   他忽而抬头,对上了钟煜的一双眼,骤然一顿。   在张德林印象里,他从来没看见过钟煜落泪。   他和钟煜相处了那么多年,看过钟煜抗争,看钟煜愤恼。   他知道钟煜愤恼时会额角跳起,眼中泛红会见水光。可如今,眼前的人眼角泛红,面色沉如石,眼角泪光时隐时现,竟被他全憋了回去。   钟煜抬手,他不知花了多大力气,扭过脖子,回头看了崐仑最后一眼。   青年发带飘荡,随风而去,它盖住了码头,又略过眼前,荡向身后。   在山峡聚拢间,他一眼瞥见了那个天青色的身影。   那个身影淡而悠远,就像丹青水墨染开浅淡的一笔,就站在码头前,静静地望着他。   那一瞬,就像巨石撞进了钟煜心口。   酸涩感强烈地涌了进来,接着,风沙迷了眼,他竟什么都看不清了。   耳边只有风声。   那阵风声像把他从头到尾用水浇灌了,堵住了他所有的五感,如同被泥塑了一样,封存在坚实的身体里,只有一颗心在封存的身体里面乱撞。   巨舟呜咽一声,甲板收拢,在木头吱呀声中,巨舟顺流而下。   目送巨舟远去,沈怀霜微垂下头,目光落在脚边湖水,看了一会儿,取下背后无量剑,抱剑在怀。   水声哗哗,拍打堤岸。   系统薄雾似的现了身,在沈怀霜身边安静说了一声:“你有什么想法?”   沈怀霜坐在衣袍上,抬头,目光落在山峡间,定定答:“崐仑留段时间,魔修这笔账,我还没算完。”【第二卷 道阻且长 完】 第69章 他似水中龙   泽兑秘境百年开启一次,聚集灵气、平稳渡过劫期的无垢草就在秘境中。   泽兑秘境灵草丛生,历来为仙家争夺之地。   “崐仑又不是没人,不需要你去。”宋掌门连带坐上三长老面色沉沉,“镇压魔种那日已是破例。你再去,我就拿捆带绑住你,把你锁在药圃里,除了你徒弟谁也不让见。”   座上人未反应过来,半空落下淡青色透明大阵。   符文环绕,罩住了沈怀霜。   沈怀霜敛容,手摁在无量剑上,眉眼淡漠。   他挺直了脊梁,站在阵法中央,身形消瘦,却有着雪松般的遒劲,道:“师兄,我请辞去幻境。”   青衣垂地,沈怀霜附身跪下,直立上身,朝宋仁心,合手行了一礼。   他面容如玉,敛着寒冽,如冬日白雪初降。   所有人目光汇聚在沈怀霜面上。   沈怀霜上前,随后一撩衣袍,朝座上四人也行了一礼。他静默看着,丝毫没有多说。   “你——”宋仁心气堵。   沈怀霜面色不改,不卑不亢。   不是沈怀霜在求人。只是他在告诉别人他的决定。   沈怀霜道:“我意已决。”   话落,他朝四人行了辞礼,起身,长剑一指淡青色巨阵。阵法散去,他抬眸,刹那,眼底寒冽如消融了一瞬。   泽兑秘境不是什么轻松的去处。   崐仑能去泽兑秘境的修士,修为都涨到了元婴以上,也有近化神的,没有人会为谁出身崐仑而买账,再遇到心思狠辣些的散修,看中兵器和他乾坤袖中的东西,要杀人夺宝也不是不可能。   沈怀霜自从他从永绥出来之后,元气大伤,又与丹青子一战。当时那把剑落在他心口,再偏移分毫,这灵核要是碎了,他想再修复,便是难比登天。   幻境入口就在漠北之地,旋涡似地,源源不断吸纳往来修士。   沈怀霜立在幻境门口,背着无量剑,面色凝重。   幻境中弥漫着异常浓重的魔障,就像一层散不开的烟雾。他与崐仑修士并立,天青色衣衫翻飞,出尘淡漠。   沈怀霜在泽兑秘境中停留了七日,直到秘境闭合前,他从秘境中全身而退,握在他手中的无垢草,就像是被他捧在手中的花束。   足足有满怀的无垢草,给十个人结婴都够了。   沈怀霜在幻境前,叫来了崐仑的灵鹰,给无垢草作伪变作寻常药草,又收无垢草如鹰喙。   他摸了摸灵鹰的翅膀:“带回去给崐仑。”   灵鹰长唳一声,振翅远去,沈怀霜手里还握着剩下的无垢草,又御剑,马不停蹄地去了焦县。   豫州,焦县。   暴雨如注,大赵派兵前赴焦县。   钟煜浑身湿透,雨水打湿他的面庞,肩上沙袋泥水四流,身上旧衣本是白色,如今染作土黄,紧贴着胸膛。布料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浸透过雨水、洪水、汗水,这七日,他无暇换过。   他的臂膀隐隐作痛,僵硬得泛白,泡得近乎溃烂。头也昏昏沉沉的,好像就没有清醒过的时候。   “殿下!”身边民兵唤了一声,趔趄着。   钟煜拉过他手,扶着他起来,丢了沙袋在永安堤上,捞过身后士兵的沙袋,又替那人抛了过去。   这几日没日没夜地抢修,他们勉强堵住了永安长堤上的缺口。   焦县的永安堤位于其余六县之前。   今日暴雨,唯恐助长洪水之势手。   钟煜抬头看去,吃力眯过入了眼的雨水,道:“堤岸还有最后五丈了!”   他们搬上了最后一块沙袋,湍流将止,远处屋檐上,还有农户呼叫,头上梳着总角的稚子被洪水冲散,哭叫着朝人群伸出手。   哭喊交杂时,钟煜旋即游了过去,身上干衣又浸润在水中,那冷水落在他身上,刺得他起了好几层战栗,他强忍下了冷热交替的不适,一把抓过了小孩的臂膀。   钟煜并不喜欢听到孩子哭,但他仍皱着眉,拉小孩过来时,宽慰了好几声,拍了拍他的背,又让小孩抓着他的衣带,伏在了自己背上。   水中,青年好像化成了一条腾云驾雾的黑龙,小孩伏在他背上,目光涣散,奶胖的小手抓住了钟煜的衣带,才定了定神。   总角摇晃,他觉得自己游荡在水上,身下起起伏伏,好像坐在一条蛟龙的脊背上。   水流不再是他害怕的对象。   他被兜兜转转地带着,石岸就已经出现在眼前。   钟煜带着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孩子上了岸,那小孩上了岸还不肯撒开抱着他的手,鼻涕眼泪哭成一团。   小孩对钟煜抽抽搭搭地说:“谢、谢。”   谢谢两字入耳。   钟煜抬手,缓缓摸了摸小孩的头,好像,才隐约懂得了沈怀霜。   能够站在千万人面前,那个人的心怀一定很大,会揣着山川、日月。   还有人间。   五个时辰后,高地山民的家中。   钟煜当头取下发上的粗布,擦了擦面颊,甩去脸颊上残余水珠。   门前,粗布包着头的农妇手中捧着一篮筐油桃,油桃淋着雨水,碧绿叶片盖着粉红桃身。农妇笑得诚恳,身后还跟着几个脸颊微红的女郎。   大娘道:“殿下做了善事,老身无以为报。”   谢寰扶起了她:“多谢大娘。”   谢寰,谢小将军,是钟煜在焦县认识的新友。   这半年,他从边境、大赵两地往返来回,一来一去,和钟煜熟了,话再多说几回,竟有几分相见恨晚。   谢寰年岁偏小,面容生得俊秀,极干净的俊秀,皮肤常年晒不黑,笑时眉眼明亮,大有几分明眸善睐的意味。   他抬手拿了油桃,啃了口,嘴角挑起,笑容宽和,却是会让人看得高兴。   谢寰抛了只油桃给钟煜。   钟煜伸手接过,目光落在油桃上,对着门前人,颔首。   女郎耳畔更红,偷偷不敢看他。   谢寰又对着小娘子笑,说着:“娘子面比桃色美,笑起来更漂亮。”   室内漆黑,村民感怀,给大赵军士烧了热水。   屋里也漏水,地下泥泞,水混着石土,却比外面好太多。   谢寰擦了擦头发,排出耳里的水:“你低头看什么呢,瞧那么认真。”   钟煜坐着的矮凳很是低小,脚下一盆水,他抬头看着谢寰,开口道:“谢寰,给我块胰子。”   空中飞来一块滑不溜秋、黑炭似的胰子。   钟煜抬手精准地接过,摊开手中的勾玉,用胰子擦起了它的每一处缝隙,细微泡沫在他掌中浮现,洗去沙粒。   谢寰见钟煜不答,凑过去:“哟,还洗这宝贝疙瘩呢?到底谁送的?你相好?”   钟煜没理会这人八卦心思。   岁月不过半载,那半年他每天让自己筋疲力竭,脑海里铺天盖地的想念才会像洪水止流。   好像身边人都不能提起他。   一提到沈怀霜,他心口陡然觉得缺了一块,什么东西都往那缺口往下漏。   忙起来的时候,他无暇顾及其他。   可他歇下来,就会无端地特别想沈怀霜。   想他的道体修复了没有。   想他出关的日子。   想他在崐仑过得好不好?   钟煜洗着块勾玉,一定要把这串玉石洗出原有的成色。   要它干净如初。   要它崭新依旧。   “钟子渊!看不出你本事那么大啊。”谢寰扯了下钟煜洗好的勾玉。他低头看了看,却是一颦眉,“咦,这玉的水头也不见怎么好,你小子从那里拐来的,伸手还伸到民间。”   钟煜拿粗布抽了这人的手:“你少胡说,还给我。”   谢寰唉哟唉哟两声,假做捂头:“看来这东西还真是你相好送的了。”   少年将军,谢寰,立有威名,曾与其父在太祖皇帝手下立有军功,西羌一役,以千人小队胜西羌五千人,戍边有功,战无不胜。   少年意气,满屋子都是他捉弄人的声音。   玉佩在水盆里荡了荡,钟煜不等它干,挂回脖子上,推开门。他走之前,回头看了眼谢寰,面色镇定,却道:“真成了你说的倒也好。”   谢寰愣了下,追过去:“不是吧!钟子渊,你你你!你快和我说说,你喜欢的人长什么样啊……”   钟煜又在豫州待了六日,   六日后,他们新修堤坝挡住了洪涝,水流也有退散之势头。   十一月之后,黄河汛期过。汛期过后,灾情便能得到控制。再之后,他们回城以后,只要趁今年入冬前,防止明年冰块融化不引发新的涝灾就好。   该建堤坝的地方要建。   该用火药爆破的地方,就让它疏通水流。   钟煜从豫州出发,已是每日每夜地停留了近七日。   驾马从灾情最严重的地方经过,他坐在马上,日头交接,昏昏明明地落在他头上,像落着一团挥不开的薄雾,时间久了,他几乎要握不住缰绳。   山道盘绕,马蹄踩泥,极容易下滑。   谢寰看到钟煜那匹踏雪,好几次马匹打滑,刚要骂钟煜,他伸出手,还没来得及拉住钟煜的缰绳,就见钟煜落了下去。   “钟子渊!”   谢寰飞身下马,疾行奔去, 他眼睁睁看着钟煜落了下去,一颗心揣在心口,七上八下,像揣了满怀的兔子。   他扶着钟煜起来,再去探他的额头,那灼热的温度,烫得他快觉得自己要熟了。   坠马不是小事,谢寰慌得很,翻了翻钟煜头上、脊椎处,见对方没什么毛病,才松了口气。   行军脚步都停了下来,张德林跟随钟煜赈灾,带着军中大夫上前。   “殿下!!”张德林俯身在旁,拍了拍钟煜的肩膀。   “……”大夫探了半晌的脉搏,沉默许久,却道,“殿下脉息很乱,就像有数万道灵流窜动。灵脉一事,老夫也不懂。带殿下先去衙署,把人安定下来再说。”   豫州这地方灵气逐渐复苏,但不太会有仙人踏足,谢寰带着一队人马去了衙署,见到地方官也没什么心思去寒暄。   他对着州长行了一礼,径直带钟煜去干净的室内,却见人群中立出一道天青色的影子。   来人目光清明,极其透彻,如同寒池中的水,   他像是在这地方等了很久,无声无息,直到他望见了钟煜,目光才停顿在那里。   算起来,这是谢寰第一次在中原地界看到修真之人。   那人衣着整洁,如同一道如雪色的光。   背上背负了一把通身雪白的剑。   谢寰目光停留久,一瞬竟直觉出,缠枝剑柄上的碧色剑穗一定是钟子渊送的。原因无他,这玩意儿只有钟煜这个人会送。   他和钟煜有什么渊源?   谢寰把那把好兵器欣赏了会儿,又见张德林欠了欠身,长舒一口气,像见到了救星,道:“仙师,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张德林面容较五年前,更见成年男子的沉稳,身上文气依旧,眼神却已有了变化。   唯独沈怀霜不变,沈怀霜从五年前下崐仑来大赵时如何,如今又是如何。他颔首,答了声:“别来无恙。”   沈怀霜的目光又停留在钟煜身上,请人用担架抬着钟煜。   室内焚烧着碳火,陈设古朴,只落了道屏风、大床。   沈怀霜让钟煜盘坐起来。   他一手握着医书,回忆着玄清门内师姐教给他的医理,用银针在钟煜臂膀上扎着,偶尔目光交错落在钟煜胸膛上,他只看到了青年新添的疤。   有些伤口是枯枝刮出来的,有些快痊愈了,却都被污水浸泡了,伤口处发白,近乎溃烂。   还是老样子,他半点不顾自己。   沈怀霜又低头,握住无垢草,指尖封印走过灵脉,那东西几乎以爆灵灌入,引走那股子蓬勃的灵气,洒落天地,所到之处,盈盈生光,似乎草木都开始侵染。   钟煜修为逼近元婴,几乎在那突破的瓶颈,他在灵气最低的地方奔波,不顾之前的积累。   他反其道而行之,那灵力就像把他倒灌满了,若无正确引导,他灵力在体内就要爆开。   “……”   满是莹蓝色的灵纹,上下涌动。   结丹的地方,最应该是找一处灵气丰沛之地,身下应坐着道坛,在灵力爆发时,甚至可以去引导它出来,随性如落笔、行走游龙,再把它们全部重新灌入新结的元婴内。   可惜,在这个地方,一切都从简到不可思议。   只有一室焚香,安静到只听得清呼吸声。   沈怀霜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在很多地方看过人结婴,在玄清门的时候,他总会着急他的师兄姐是不是能平安度过,他的大师兄结婴失败三次,他总会给他们找来很多灵草,被他收集起来,留在他们身边。   可他现在在另一个全然陌生的王朝,看着他的学生,用低微的灵气引导出即将蓬勃爆发的元婴,也怀着一样的担心。   封着沈怀霜和钟煜的那间屋子,一天一夜没人出来。   谢寰不敢闯过去看看,他总是觉得钟煜的那间屋子也该爆出点惊天动地的雷声,毕竟仙人渡劫,这不得刮风下雨?   后来,他又觉得自己大概是话本小说看太多,话本上都在胡编乱造。   钟煜被那场高烧烧得混沌,朦朦胧胧,在那长久的梦境中,隐约听到了床边人的声音。   最早的时候,有人端水,前前后后地上前,张德林和大夫在对话,在这些模糊的声音中,他迫切想要找到一个人的声音。   后来,他隐约听到了沈怀霜的声音,和缓,不疾不徐地与太医对话,似乎又说了一点旁的什么。   床榻微微凹陷,来人带着凛冽的白雪味,坐在他床榻上。   是沈怀霜么?   可沈怀霜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是他的错觉。   高烧发到极点的时候,钟煜忽然感觉那副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余下了一个空壳子,他飘飘荡荡,却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一颗心在渴盼与忧心中煎熬着,钟煜觉得自己好像被撕成了两半,他突然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能坐起来,可等他想到沈怀霜时,眼前忽然多了一条悠长的青石板路,他怎么跑都到不了尽头,于是路途散去,撞入一片朦胧的混沌之中。   混沌中,他变成了一团火,烧得热,热得他几乎不可张口呼吸,心口抽疼。   那颗心跳一下,便如坠入炎池,烫得他起了一层热汗。   疼。   只有疼。   在感官被倾覆的时候,忽然他感觉到有一个冰凉的东西入了怀。   有什么东西附在他手上,如玉,像是一段修士的指节。   钟煜就像攥着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住,在长久的疼痛中,他终于能憋出一口气。   “别走。”   钟煜猛然吸了口气,手却攀着沈怀霜的胳膊,沈怀霜全幅注意力本在钟煜身上,青年陡然把他与自己拉进,沈怀霜竟跌了下去。   落在滚烫的胸膛上,沈怀霜不知道是钟煜烧出来的,还是这胸膛本来热度就这样。   那胸膛很结实,跌上去的时候,也叫人猝不及防。 第70章 坠入他的怀中   沈怀霜撑着要起来,锢着他的胳膊像是道铁箍。他头发全乱了,在榻上只能弓起脊背,保持卧在钟煜胸膛上的姿势,抬手推了推钟煜。   “子渊,你放开我。”   沈怀霜没推动身前人,衣襟口贴上了青年滚烫的额头。   脖颈落了道灼热的呼吸,一吹,一拂,像落了片羽毛,又像撒过一粒粒火种,挠得沈怀霜心猿意马。   钟煜抱得太用力了,如同把全身力气都用尽了。   沈怀霜想起钟煜之前说的那句“别走”,想到他今日也必须回去闭关。   他说不走,好像就是在骗钟煜。   沈怀霜只得低下头,用询问的口气,耐心问着,就好像这样,他就能得到对方的回答:“你要抱我到什么时候。”   他等了一会儿,低头静静看着,浏览过青年紧皱的额头、薄薄沁出的汗、还有那双紧紧反抓着他的手。   某一个瞬间,沈怀霜像在静静凝望一幅壁画,眼神专注、不错过分毫地细细看着,等他看到钟煜手指用力到发颤时,心口就会被针扎一下,落下闷闷的痛。   沈怀霜从来不觉得钟煜依赖他。   但等他真真切切被钟煜这样全然圈在怀里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之前大概是错了。   钟煜是依赖他的,而且远比自己想象中依赖。   是因为他陪在钟煜的身边太短暂了么?   沈怀霜四下撑了几下,他在榻上挺起脊背,像是落在即将靠岸的乌篷船上。   他觉得自己在水面上摇晃着,怎么站也站不稳,又被拽了下去。   沈怀霜跌落了第二回。   那双手捞着他,手掌擦过的地方如同火燎。   那只手像一块丝绢,轻柔、痒得很,轻轻擦过腰际,又故意放慢速度,让燎原般的温度攀了上来。   所有敏锐的感官都顺着腰侧在生长,被唤醒。   沈怀霜后背一僵,推开钟煜,手才顿在那里,他又被摁了过去。   “别动。”   身后青年低低应答了声,短促、低哑,如梦初醒,钟煜介于半梦半醒之间,眼皮沉沉地没睁开。   他们之间换了一个姿势,一方以绝对优势压倒另一方,侧卧在床上。   沈怀霜隐约觉得自己脖颈上擦过什么,像流淌过了一道月光,又像是一道清流似的淌过。   两个人的呼吸好像都停顿在了这一瞬间,这极其安静的一刻,他们好像都忘了自己该去呼吸的本能。   他从后朝前地被钟煜捞在怀里,后背彻底贴在刚才靠过的胸膛上。   那胸膛如他所想,很有厚度,靠上来后,他就感受到了钟煜的心跳。   咚。咚。咚。   它跳起来是那么有力。   可身后人烧得很沉。   沈怀霜就这样被抱了一会儿,头脑里像空白了。他又低下头,一根根耐心地掰开了钟煜的手指,掰完了,那些手指又攥住了他的衣角,浑然不肯让他走。   沈怀霜脖颈上又贴上了青年的鼻梁。   钟煜靠了上来,像靠着他才能喘息一样。眼皮上的温度是冷的,偶尔有凉如水的液体划过。   可他真的该走了。   沈怀霜绕回去,天青色衣衫上带着如雪水般的味道,他靠过去,伸出手:“这回是真的走了。”   他触向了钟煜的手背,就像所有师徒之间会做的那样,触摸过钟煜手上的热度,拍了拍,又缓缓拍了拍。   离别前,沈怀霜从门内跨出,他旋即关上了木门,不让门外一丝寒气漏入。   倒是他站在门外,被外面的冷风刺激地一激灵。   身上热气都被冷风吹散,冷意从四处八方无孔不入地钻来。   沈怀霜一向很顾及自己的体态,等他再推门出去,他头发后的发带歪了,连同天青色的衣摆也是皱的。   张德林望过去,愣了一下。   沈怀霜从怀中取出信笺,如常对张德林道:“这封信你留着给殿下。”   屋子里,钟煜额头烧得很烫,但是疼痛退散,心脏恢复跳动时,又有另一样生机盎然的东西随着他心口流动。   但他无暇顾及这个。   所有的感官都停留在短暂落在他额头的手上,钟煜转醒后,落了地,连外衣都没有披。宫人大惊,忙带了狐裘上前,却被钟煜侧身避开。   “先生呢?”钟煜走得跌跌撞撞,他吃力地眯开眼,急得眼里只剩下了眼前不足十丈的路,一出门,冷风刺得他清醒。   天地飘扬,下着细细密密的雨,武场上刀枪的红缎随风飘摇,他极目远眺,却怎么也看不到人烟。   细雨飘了一整日。   望出去雾蒙蒙一片,红色琉璃瓦湿透了,雨水滴滴答答落个不停。   张德林打伞而来,给钟煜披上了狐裘。   钟煜好半天才叹出一口气,白雾散去,他分明站得笔挺,却脱力似的,颦眉问道:“先生走了多久?”   张德林愣了下神,随后缓过来:“约摸两个时辰。”   他取出信件,递了过去:“不过仙师给殿下留了信,要殿下醒后看。”   信封暴露在空气里,黄皮红封口,微微沾上了雨水。   钟煜拆了封皮,低头读着。   最初他一目十行地看,看得细又快,好像要从信里看穿出什么,可读过了一半,他的速度蓦地缓了下来,目光久久逡巡。   好像再读下去就有什么东西从中间落下。   这念头冒起的一瞬,叫钟煜惶恐,如同时间缩地成尺,满城门口的风雨裹在他身上,他恍然又回到了站在璇玑台下遥望沈怀霜的时候。   这遥望是那么遥不可期,叫他惴惴不安。   这念头冒起一瞬,钟煜还是读了下去。   直到他读完最后一句话。   信上说的内容远超他想象。   沈怀霜说,他在崐仑镇压魔种,又有加固结界,把那处地方彻底封了起来。   他说,还会下崐仑去四处走走,处理仙门大小事端,和璇玑阁一起在各地设下哨岗。等他身体好些了,就去找他。每到一处地方,他也一定会给他传信。   “以书系鸽足上,依所教之处,飞往投之。”(在鸽子的腿上系上书信,让鸽子根据指引的方向,飞去投下信件。)   “相别也不过一年之期……”   读罢,如见那人的笑貌。   钟煜忽然握着信,往书房的位置走去,寻了处光线好的位置,他顾不得大病初愈,握了狼毫。   静室里,青年身上仅仅穿着一件单衣,坐在乌漆的桌前,墨汁铺展,浸满了毫笔。   书房镇纸下压着信,斟酌着字句。   那是钟煜很早之前留下的信。每落一笔都是小心,珍重写来。   这一封不够,他又写了好几封。 第71章 重逢   又一年。   “沈兄再往前就要往西羌去了。”   “西羌与大赵交恶,如今那里风沙更是大了,也不乐意见到中原人,你还是别朝前走了——”   西域集市前,沈怀霜耐心听身侧人说着。   邈远道人一身西域打扮,开口是西域口音,说的却是一口地道的中原话。   沈怀霜处理完青云台哨岗的事,本想和邈远分道扬,谁想邈远竟愿跟着他。   邈远道人肚子里墨汁不少,从天南说到海北,无所不谈。   路上多个人也无妨,何况还热闹很多。   这几日,邈远道人开始用“梅谱书生”的笔名,编撰修真故事,兜售给书商。话本《平平无奇楚大侠》在中原地区打开销路,竟也一时风靡。   两人聊着走到驿站前,邈远道人拿着灵器墨笔,跨坐在凳子上,津津有味地编着。   沈怀霜耐心坐在驿馆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上展开信纸,又提了通身斑驳的毛笔,笔落一行又一行。   在传音镜上,邈远道人写到楚大侠爱上了卿卿仙子,但卿卿仙子出身昆仑名门,底层筑基出身、且相貌平平无奇的楚大侠被人轻视,旁人给了他三日时间,要他到秘境中为卿卿仙子取得宝物——旷月镜。   但这并不是一个主角被压制的憋屈故事。   楚大侠上辈子的化神巅峰修为,这辈子他乔装打扮,不过是想体验做普通人的感觉罢了。   邈远道人以“楚大侠一刀打飞了元婴期神兽”编完了故事。   沈怀霜书信也写到了最末一行。   邈远道人擦了擦鼻子,问:“你这是给谁的信?”   沈怀霜等着墨迹晾干,折了纸,塞入一封信笺中,拿出足足一两银子,递还给驿站的老板。   沈怀霜:“一个故人。他住在京城,是要这个价。”   邈远道人口中喃喃,看着那一两银子,咽了口唾沫,愣神的间隙,恍然道:“等等,你传了这许久的信,不会是给钟煜的吧!”   沈怀霜点了点头。   邈远道人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他住京城也快有两年了,就这么传了两年的信,你和他都不会腻么?”   沈怀霜又笑,摇了摇头,望着挂满七彩旗帜的木楼,对邈远道人说:“等你有了记挂的人,也是一样的。”   邈远道人“噫”了声:“我这样传信给我师父,我师公怕是要剥了我的皮。”   “……”   “算了吧,我不如和你安安分分地再住上几日。”   驿站一般均为官家所有。   沈怀霜的信加急兜转,飞速到达京城。   张德林带着京城时下流行的幞头,徐徐现身驿馆前。   他受钟煜所托,这两年来,一直操办着二人传信一事,他细心谨慎,也不让这件事被宫里人知晓。   张德林握着塞有沈怀霜书信的木管,揣入袖中,回了宫内。   入了门内,钟煜低头坐在书案前,披着一道道折子,他耐着性子,奏折分了四沓,披一道,放一道,自敬帝卧病,他便陆陆续续把治国的担子给了钟煜。   钟煜治水有功,回京之后,又挑起监国之任。   这会儿时节近夏,敬帝去了汤泉行宫避暑疗养,又在夏末,封钟煜为太子,迁府邸,就此彻底做了甩手掌柜。   西羌趁大赵天灾蠢蠢欲动,屡犯边塞,多次占地,即将开战。   钟煜不喜欢治国,可是没有人愿意出去打仗,能打仗的昭成公主也尚在边塞,还在回城路上。   这些年,钟煜的变化张德林看在眼里。   从前觉得诸事激进的殿下,如今面上隐有几分君威。   晨起,他代敬帝早朝,原先朝内还有些许反对的声音,青年羽翼渐丰,面上又一副“你说任你说”的岿然不动模样。   他依旧对兰陵小殿下很好,对他们宫人很好。   要说唯一有哪件事不好,恐还是殿下和皇后之间。   晨昏定省,他从来都是趁皇后尚在歇息的时候,人往殿前一跪便走了。这一年雷打不动,均是如此。   钟煜尚在批折子,批完又一道请战西羌的文书,头疼的感觉越来越重。   他把那折子往奏折堆上一丢,“啪”地一声,下手极重,揉着额头,边走边寻思,听到门口张德林回来的声音,他忽然抬头看去。   钟煜步伐稳重,唯独碰上沈怀霜相关,又流露出几分当年的模样。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接过竹管,拆了壳子。   信中,沈怀霜和他描述了西域的见闻,仿佛天南海北,均在他二人面前。   钟煜浏览毕,又从头到尾读了好几遍,他忽然发觉信封里似乎还有东西,再度打开。   一枚雕刻繁复的金币,落入了他的掌心。   这枚金币的制造工艺并不是中原所有,边缘精致,显然是从外域流入,又在边塞上流通。   “殿下,奴才来传陛下的话。”   “陛下说,那运河修了多年,今年这条水路才通,定要让殿下沿途去瞧瞧。”   钟煜尚在思索,门口传令的太监又来,他目光恢复了平常,应了一声。   写完信,钟煜四处找了找,却发现手边没有信封,于是他干脆就没有回信。   江河顺流而下,巨舟一路直至西域,走水路也不过几日。   大赵北境,再过去便是西羌。   西羌屡屡犯边,这两年已成水火之势,两国开战也不过是这几月的事。   到了一处环山的地界,钟煜便觉灵气积压,他在大赵视察久,头一次久违地体会到金丹再度复苏的意味。   钟煜摸了摸袖中沈怀霜的那封信,站立在原地许久,他忽然叫了人:“张德林。”   钟煜:“给我留足两日的时间。旁人问起,你就说我下船后上了岸,到城中一带视察。”   张德林大惊:“殿下!”   钟煜:“两日之后我一定回来。”   大赵人人都知城内出现了一位元婴期的皇子,羡慕又敬畏,也担忧他做了皇帝,到底要掌权多久。   张德林已不知多少年没听到钟煜在说这样的少年话。   “殿下!”他急道,匆匆追了上去。   钟煜已抽开腰侧的剑,那把通身发亮的平生剑尘封许久,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天光。剑鸣嗡嗡,一时金光大现。   张德林愈发错乱。   他想要上前,钟煜已踏剑而去,化作一道长影,转瞬不见。   元婴之人驭剑,自然如蛟龙搅池。   他缩地成尺,日行千里,去西域一路,追着灵气蓬勃的地方,绕了好大一个圈。   钟煜心中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这些年所有埋在心底的事都有了宣泄的口子。   他其实想过很多次,趁夜深时,御剑去沈怀霜云游的地方,和他见上一面。哪怕被对方不知晓,远远见上一面也好。   可这两年,他不是白日他忙得不除衣就能在案上睡着,就是在没日没夜中,熬过一个个天黑又天明。   唯一能让他安心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总是却忍不住会想。   如果他现身沈怀霜面前,沈怀霜会是什么反应?   西域天气干燥,钟煜穿梭在集市中,一枚枚金币在古铜色的两双手间跳动,陌生的西域面庞笑得灿烂。   他远远看到了底下拉满彩旗的木屋,又生出几分近乡情更怯的不安。   钟煜驻足望了一会儿,从袖中取出传音镜,再触摸镜子光滑的边,他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西域多沙,此地有一处如镜的湖泊,黄沙覆盖下,绿草茫茫。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过传音镜了。   原因无他,大赵灵气稀薄,他寻了沈怀霜也没有什么用,沈怀霜那里只会给他一片茫茫。   真的等他搜寻起来,那颗心七上八下,好像迟钝麻木已经的心境重新复苏。   西域这处小镇位于两地边界,书生打扮的中原人,露出臂膀的西域人,都聚集在湖边,湖泊上一时亮起百盏明灯。   河岸的另一端,望到了另一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行人陆陆续续往湖中放下花灯。   那个天青色的身影从湖岸的一端,独他像是天色落入人间。   钟煜抬头望着。   随着传音镜一亮,那一幕就像陡然撞进了他的心口。   湖泊上,往来游人欢笑的声音远远传来,声音被无限放大,耳畔间满是呼吸声。 第72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眼前所见,那画面几乎是抖动的。   钟煜像是不能再支持住,偏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些长久以来的思之如狂突然在今日有了回应,他的心口像扭在了一起,猛烈地抽动起来。   “郎君,你还好么?”身后有人唤了钟煜一声。   钟煜回头看去,正见一个贩灯的摊贩。   当地民风淳朴,老人很是关切,他脸上满是皱纹,慈祥地笑了下。   钟煜缓缓收回放在墙上的手,道:“我没事,多谢老人家。”   老人闻声诶了一声,见钟煜无事,背起满背篓的花灯。   他正要走,钟煜出声喊住了他:“老人家,今日可是有什么节日。”   老人淡淡一笑:“莲花节。这是没什么来头的节日,不过是模仿了中原的七夕节。”   莲花节街市上有巡游,赏灯猜迷,放河灯的民俗,大有当地情人相会许诺的意思。   廊桥上灯笼成串,尾端系着大大小小的谜题。   明亮的灯笼下,大人抱着怀里的孩子,情人互相牵着手、在桥上亲吻。   钟煜目光掠过那个天青色身影,道:“老人家也给我一盏灯吧。”   老人笑着递灯,问:“瞧郎君这模样,可是有心上人?”   钟煜立在河岸,水里有两条鱼朝他跑来。   他垂下眸子,执笔在信笺上写下几行字,目光专注地望着灯盏中的信笺,烛火摇曳,倒映在他瞳孔中,答道:“我有。”   写完了那几行字,青年眼波流转,敛起锋芒,有清波柔情,捧着那盏灯,半跪在河岸边,徐徐放它入了水。   钟煜送走那盏花灯,驻足在河岸边,化成了千百个人中的一位。   对岸,邈远道人左右盯着那河里的灯,对旁人的事迹心痒难耐,偏头望着沈怀霜,问道:“沈兄,不如猜猜这莲灯上,重复的诗文会有几首?”   沈怀霜没表态,邈远道人手上连贯做了几个结印,一道金光兜转过莲灯,他凝神念着脑中大半花灯字词。   “阿丁阿丁,你等我……”   “人生自是有情痴……为谁风露立中宵。”   邈远道人顿了一下,啧了一声:“都是喜欢来喜欢去。没什么新鲜事。”   沈怀霜淡淡笑了笑:“看完了就早些回客栈。”   邈远道人拿扇子敲了敲自己的掌心,摇头叹了叹:“这些事腻腻歪歪,太没劲了。”   两人走出一半的距离,邈远道人抬头看着挂在头顶上的花灯,望过一盏又一盏。突然他像想到了什么,又从右侧衣襟一路摸到左侧衣襟,掏了口袋,半天没抖出一个东西。   沈怀霜驻足在桥头:“在找什么。”   邈远道人面色焦急:“方才我走得急,竟不记得我写东西的墨宝是落在驿站,还是掉在哪儿了。”   沈怀霜:“你去驿站,我回河边,分头找找。”   此地灵气稀薄,很难用高阶的搜寻咒。   那墨宝也算是个法器,这东西没什么实质性杀伤力,但它出墨流畅,书写不断,写完还能在传音镜上看到。   沈怀霜一路寻得仔细,沿着回路,走回河畔,果然看到了那支墨笔。   那支墨笔脏了,半陷落在泥土里。   沈怀霜拾起了它,往河畔里荡了荡,指节才搓掉外皮那层污泥,低头时,恍然看见一盏莲灯遥遥向他飘来。   暮色渐浓,池水倒映橙红的天色,泛起粼粼波光。千万河灯里,像是这一盏灯乘风,独独为他而来。   沈怀霜手指仍浸在水中。   他眸子里浸着如水色一般温润的光,凝神看去,在看到字迹的乍然中,整个人竟不动了。花灯上,熟悉的字迹撞入了眼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水流带着莲灯转动,信笺的背面本应空白,却也写了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钟煜的名字。   沈怀霜捧了那盏河灯入手,展开信纸,从头到尾,细细看了好几遍,又抬头看去,环顾四周,茫茫人海,无一是相识的人。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河对岸,撞见了那个墨色的身影。   河灯上火光忽然摇曳,又被那双手松开,落入水中。   沈怀霜收了手里的墨宝,足尖朝向湖泊上的拱桥。他在人群中疾行,侧身避让,发带在身后绕圈晃动起来。   无数人与他和他的剑擦身而过,也无数人回头望向他。可他步伐匆忙,也难得在人前不顾仪态。   人来人往,钟煜写完那一盏莲灯,老人笑着和钟煜搭起了话:“郎君,我看你也不过二十有四的样子可看你说起你那位心上人,我总觉得你已经倾慕多年。”   钟煜没有避讳:“七年。”   老人含笑感慨:“看来这天上人间,只此一人。他是什么样的?”   钟煜陷入回忆,一字一顿,无比认真回道:“我的贵人,他住在桃花人家的深处,含霜履雪,我总想着,自己定要配得上他,不能折没他半分。”   老头低头笑了,他听了一会儿,只摇了摇头:“世上有情难得,自古情深不寿。”   “世上独此一人。”钟煜又道,“我不寿就不寿吧。”   河上石砌的拱桥很高,宽可容纳两辆马车。   这一座桥钟煜走了很久,桥上满是行人,他看不到桥的尽头,眼前也满是人群和花灯,把他淹没在人流中。   和老人分开后,钟煜下意识往岸边看去,就在他抬头的瞬间,脚步就像黏在地上。   目光所及之处,正是一角天青色的衣衫,那双清明的眼凝望着他,带着平静的喜色。   万千人群中,道人衣袂飘荡,腰上银剑如雪,停在他的三步前,对他唤了声:“子渊?”   都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听到这个人这样叫自己。   钟煜脑中如炸了一层烟花,一路从他脊背而下,几乎麻痹了全身。   他觉得自己几乎不能正常思考,一会儿担心他刚才讲的那句话被沈怀霜听进去了多少,又不禁猜测沈怀霜是怎么发现他来到这里。   强烈的思念无比汹涌,盖过他所有的念头。   “你怎么——”沈怀霜话才说了一半,便与青年撞了个满怀。   青年身形修长,臂膀和胸膛却有力,朝他而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夜色渐浓,两人身上落了花灯的影子。   钟煜那双胳膊紧紧揽住了经年不见的人,紧攀在天青外衫上,像要把这整个人和衣服都揉进他的怀里。   “先生!”   钟煜咬着牙才能克制住自己的颤抖,眸子黑得发深,眼尾却泛了红,染上了眼尾的痣。   他靠在沈怀霜的肩上,深深地叹了一声。情况也不比分别时好,胸膛相贴,嘴唇竟也在抖。   这一叹息声并不是年少时的委屈。   人群在流动,没有人驻足去看桥上抱在一起的人。   毕竟来人被挡住了面孔。   他们就像一对寻常的情人。   天地间就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沈怀霜听着身边喧嚣人声,他竟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蜷起指节,收了收手。   钟煜忍住想吻沈怀霜额头的冲动。   他抬起手,捏住了落在沈怀霜肩上的青丝,挽了在耳后,就这样捧着脸,目光一寸寸地看过来去,从双眼看到鼻梁,再从鼻梁看到两颊。   说来也奇怪,在钟煜没见沈怀霜时,心底所有的想法就像绕在一起的千千结。   他会害怕、会担忧。   可等他真的见到了沈怀霜时,那些顾虑烟消云散,他又变得无畏,又义无反顾。   沈怀霜道:“你怎么想到来这里找我了。”   钟煜再抬头朝沈怀霜看去,喉头那点难受的哽咽被他咽下,一扯嘴角,笑叹了一声:“这些年的事无从说起。我回去慢慢和你说。”   客栈离他们刚才相拥过的桥头距离不算远,走一走也就一千步。   两人攀谈着,有时候走得近,肩膀会撞在一起,有时候分开一会儿。   钟煜落下手,指节穿在沈怀霜手背上,握得很紧,像是怕眼前人再从眼前消失了一样。   他们还没说多久话,人就已经站在客栈牌匾下了。   邈远道人正坐在客栈的一张小桌子前,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他看到门前的沈怀霜,赶忙跑过去:“沈兄,你找到那东西没有?”   沈怀霜从袖中取出那支斑驳的狼毫,递过去:“你今晚得你请我喝酒。”   “小意思!”邈远道人大喜地接过,他低头摆弄了会儿,等到兴奋劲过了,他才缓过来,“你怎么大变活人了,他是——”   站在沈怀霜身侧的青年绝对不容小觑。   这是一位羽翼渐丰的青年,他身上穿着玄黑长袍,黑色易显沉闷,可他整个人尤其精神,与沈怀霜并肩站在一起,有着不输他的气度与光华。那张面庞俊郎,越发英气逼人,闻声,他朝邈远道人望去。   沈怀霜笑答:“这位就是我在京城的那个故人。”   邈远道人嘴巴一时大张,看了看钟煜,磕巴道:“你你你你怎么过来的?”   钟煜言简意赅答:“顺路。”   顺什么路,谁家顺路在西域。   邈远道人很快从那点震惊中抽出身来,靠在客栈柜台前,玩味地笑了笑:“是挺顺的。”   客栈老板娘从算盘前抬头,倒是她笑着问了两人一个实在的问题:“郎君远道而来,想必是舟车劳顿,不如先把住宿给解决了。”   老板娘长了张颇为精明的面相,她扯开嘴角,对两人露出了一个极温婉的笑:“这两位郎君呢,已经在我这客栈里要了两间上房。”   “衣食住行,这四样都缺不得。”   “郎君你既也要来,不如再开一间?反正一晚上也不贵,总共不过就要一百文。”   沈怀霜看了钟煜一眼。   钟煜却道:“我和他住一间房就好。” 第73章 为他染上人间颜色   到了房内,两人闲谈几乎已过两个时辰。   沈怀霜一壶茶越喝越淡,再尝起来时,味道已如白水。他靠在几案上,整个人在夜色中白得发冷,与钟煜谈得嗓子发干。   这一个晚上几乎让他笑够了一年的份额。   沈怀霜在云游的那一年内,邈远道人专门数过他笑得次数,有时候他一天会笑上三回,有时候三天一回。   沈怀霜受无情道影响,心底很难有很强烈的情绪。   但他听钟煜讲一句话,看钟煜望着自己,那份平静的喜悦就像积攒在糖水杯底的蜜,初尝不甜也不浓,越尝,那些滋味都积攒在下面,越浓。   沈怀霜不意外地发现,钟煜懂得了更多的东西。   朝堂上的事,他不算明白。毕竟术业有专攻,人一生要先做好一件事,但他听钟煜说起大赵的税收、政务、外交,不同地域的忧患,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关系,仿佛在他面前拓展开了一片极广阔的天地。   那是他所熟悉的领域之外的天地。   “先生,听着会觉得无聊么?”说多了,钟煜道,“你好久不说话了。”   “听着很为你高兴。”沈怀霜摇了摇头道,“我只是……”   灯火下,沈怀霜朝钟煜靠去,他撑在几案上,像要把钟煜看清楚了,距离在拉近,两人之间隔了一尺,又变成半尺。   他望了钟煜一会儿,道:“我只是觉得,好像从前身边那个永远是少年的学生,他真的长大了。”   那几案上的灯火就晃一下,他话语里有几分感慨,凉夜如水,一轮弯月落西楼,月光照在两人身上,却不是中原的月光。   “可我总是在错过你最重要的时候。”沈怀霜又道,“我在大赵也听到你及冠,听到你开府、册封。这些事,我时常在想,你一个人是怎么做过来的?你换上太子朝服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   “先生你想看么?”钟煜对沈怀霜释然道。   沈怀霜嘴角笑容才淡下去,面上笑容又起,他点了点头,道:“我想的。”   钟煜:“有朝一日你能看到,那就都不算错过。”   两人聊着聊着,已不知不觉地到了亥时。   夜深后,客栈不再供给热水了。   “我先去楼下沐浴,好了就叫你。”沈怀霜下了榻,他解下无量剑,挂在床头,一边走,又一边脱去身上的外袍,束腰拢着劲瘦的腰身,一臂好像就可以抱过来。白衣贴着脖颈,露出一截莹白的肌肤。   沈怀霜背对着钟煜,放下叠好的外袍。   钟煜目光落在沈怀霜身上,绕过沈怀霜的脖颈、手腕。   美人在骨,不在皮。他看清了沈怀霜衣领下露出的脖颈,目光定了定,随后,他的目光追着沈怀霜,无论他走到那里,他就追到哪里。   “你怎么老是看着我?”沈怀霜回首看去,整个人沐浴在月光里,发上落着朦胧的薄雾,竟不像是人间人。   “我都已经不知道多久没看过了。”钟煜斜靠在几案上答,“怎么,还不许我瞧。”   “来时你还没看够?”沈怀霜无奈一笑,“我也和你一样,有手有脚,有什么不同?”   话是那么说,他还真就站在钟煜身前,低眉,与钟煜对视,他抬手,落在自己眉眼上,道:“这是眼睛。”   手指缓缓落下,他指着鼻梁,又说:“鼻梁。”   薄唇开合,他忽然莞尔,又道:“嘴巴。”   “还有什么是你没看过的?”   沈怀霜轻松说着,话没说完,他撑在几案上的手被钟煜反握住,拉着上前,和钟煜对视的时候,沈怀霜在那双黑深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接着,他面上落了双手,极珍重地捧住了他。   掌心的热度很高。   钟煜的眸子沉而锋利,他还是从前的打扮,黑衣、用发冠束着马尾,连发带的颜色也没换。   青年五官更见英朗,嗓音很低沉,在那样的声音里,好像随时要引人沉溺。他捧着沈怀霜面庞,缓缓地应了声:“嗯,我看到了。”   “这是你的眼睛。”   手指落在沈怀霜眉眼上,像是要细细描画过一副工笔图。   他为那双眼睛染上了人间颜色,又描绘着往下,如水一样擦过沈怀霜的鼻梁。   “这是你的鼻梁。”   指节落在沈怀霜唇畔,将落不落,仿佛那只手上点了抹胭脂,不敢也不能往他唇上抹去,可那只手挪上去,指节陷在沈坏霜的唇角,摩挲两下,陷入进去两分,触摸到了那一片软柔,又牵连出水色。   钟煜反问道:“这是你的嘴巴,对么?”   沈怀霜由着他碰,对着陡然放大五官,随后,他直起身子,淡淡笑了下:“这下你该看够了?”   他的手背被钟煜带起来,顺着钟煜的面颊往上。   指节与面庞相触,朝上,一寸寸擦过,触摸过沈怀霜看过无数遍的面庞。无数汹涌的热意在沈怀霜掌心下涌动,满是鲜活与蓬勃的生命力。   手背上覆盖着滚烫的掌心,焐热了夹在中间的、冰冷的手。   钟煜凝视着他,抬头道:“我怎么会看得够。”   “两位,今日快到亥时了,再晚些小店就不烧热水了。”   “……”   伙计催促两声,敲了敲门,他朝屋内望去,这回儿看清了两人闲谈的样子。   中原修士并不多见,他目光落在沈怀霜身上,多看了会儿,偶然间,钟煜对上伙计的目光,一掀眼皮,伙计脑中奇奇怪怪地出现了天人摸狼崽的画面,狼崽任由对面那双冷白修长的手抚过脊背,靠在天人肩上,隔空望了过来。   他就多看了这一会儿,钟煜眼刀落去,那目光太沉太狠,像是被护食的狼陡然紧紧盯着。   伙计忍不住暗骂了自己一声,怕是他看多了“梅谱书生”写的话本,竟魔怔成这样。   沈怀霜不想给人添麻烦,理了理衣摆,下了榻:“子渊,我先过去。”   钟煜叹息了声,敛着神情,他在门口注视着那个天青色身影从他视线消失,独他一人留在客房。   他喘息了两口,下了榻,细心地关上了每一扇窗户,熄了四盏烛火,等他目光放向床铺时,视线不由凝固在那床雪白的被褥上。   那被褥上,整整齐齐放了一件白衣。   这件白衣衣领平整,放在人随手可取的位置。   钟煜想到沈怀霜还在下楼沐浴,怕是不能出来。   他取了衣服,匆匆奔下楼阶。   楼梯间,步伐更替频频。   老板娘还在楼下算账,忍不住抬头看去,眼前一晃只看到一个黑影,吓了她一大跳。   钟煜问:“沐浴的地方在哪里?”   老板娘眼睛瞪大了些:“哎哟郎君,这地方沐浴已经有人了,你要做什么。”   钟煜皱了眉:“我替人送件衣服。”   老板娘又望了他一眼,看他脖子红了,低头拨了两下手里的算盘,闷声一笑:“那你去东边那间,别走错了!”   老板娘所指的方向正是一条幽静小道,远远通向一处糊满厚窗纸的屋子,偶尔能听到几声泼水的声音。   钟煜拿了衣服,顺着碎石铺成的小道越往前走去,水声越来越近,他却越觉得那水声像泼在他心头,随着他的心事一起齐刷刷地流下。   钟煜隔着那扇木门,窗上明明糊着密不透风的墙纸,可眼前如同什么也没隔。   水声细碎。   一瓢,接一瓢。   他的头脑里突然冒出了很多灼热的想法,就像海底下不断冒出的气泡成串地涌上来。   焦急的热意泼灭了,连一点青烟也不余,随之被另一种更灼热的念头取代。 第74章 枕山河而眠   钟煜皱眉,赶走了脑中的念头,抬指,清脆地扣了两下门。   “先生。”   “什么事?”   水声停了下来。   钟煜顿了顿:“你有东西忘了。”   门内安静了片刻。   “你等我一会儿。”   吱呀。   那扇木门被推了开来,水汽氤氲,争先恐后地冒出。   沈怀霜双目松泛,侧首看来,他像是怕屋外人等急了,身上才换好白色薄衫,眼睫上仍沾了水珠,站起身时,下巴挂着一串水珠,往清瘦的锁骨淌去。   他缓缓眨了下眼睛,望过去,道:“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水珠飞溅,落在钟煜手背上,如零星火种。   那热度刺烫灼伤了他的手,他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一块冬日里烤在火上的石头。   钟煜立在门口,浑身僵硬,目光在那锁骨上一顿,眸子沉了又沉,   沈怀霜钟煜臂上的寝衣,一无所知地拨开半湿的额发,抬手擦过颊上透明的水珠,哑然笑了一声:“这是给你的,既然你正好下来了,我就不用叫你了。”   手背上明明落的是水,正如眼前人还在风口下晃,白衣撩动,一无所知。   钟煜勉强维持着不算太近的距离,他像是忍无可忍,忽然脱下外衣当头兜头罩住了沈怀霜,在沈怀霜的注视下,费力地把沈怀霜头发上的水珠擦去,又擦了擦他的头发。   沈怀霜站在原地不动,由着钟煜擦了擦他鼻梁,望着他,又轻轻笑了下。那外衣又兜住了他的面庞,裹起了他,只露出下巴和嘴角。   “你怎么回事?”沈怀霜嘴角勾起。   “快上去,别冻着了。”钟煜挪开目光,撑起那件衣服,好像在风口处做了一间小小的雨棚,他罩住了沈怀霜。   念头一触及沈怀霜,就像干草堆上落了粒火种。   那一场冷水澡洗得钟煜很遭罪,唯恐火种引燃,扩大他最深处的幻想。   年轻人气盛,这么多年,钟煜却一直有一个底线。他喜欢沈怀霜,却不会把那种幻想加到现实中会做的事情上。   钟煜刚才冲了一场冷水澡,火气暂时压了下去,拖着冰冷的身子,推开了客栈的门。   门后,沈怀霜已经躺在了床上,他依靠在床头,半盖着薄被,低下头,发丝滑落清瘦的脖颈、锁骨。空荡荡的袖管下,那只修长的手翻过一页书。   翻页声很安静,夜里也很安静。   听到声音,沈怀霜缓缓抬起头,那一刻,钟煜能把岁月里最平静、最放松的想象都投射到了眼前。   沈怀霜缓缓合上书,扣了扣床头,道:“你不上来么?”   那“上来”敲得钟煜耳膜发嗡,他好像看见了一块玉雕的壁人。他想,他宁可成为海底的鲛人,要诱引眼前所见、拖拽他入水和自己一起共沉浮。   客栈的床本来就狭窄。   寂夜沉沉,整个客栈在群山下寂静地呼吸。   钟煜上去只有,如同换了一副心思,意外很沉。   两人一路上急着说这两年的见闻,他们还是如初见时,沉沉说了几句话。   沈怀霜缓缓开了口:“今日怎么想到过来了?”   钟煜却似凝住了。   他散了头发,却是越见几分英气,眉宇下,眼尾痣灼灼,在夜色里越见硬朗,他朝沈怀霜靠了过去,伸出手,勾了勾沈怀霜的发丝。   发丝缠在他的指节上,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   钟煜的指节停留在了沈怀霜颊边,他苦笑了下:“我就不能想你么?”   话语似是而非,又偏偏没打破某种边界。   帘帐漏风,拂在耳上,带动发丝,却似刚才青年落在他耳畔说话的气息。   那沉沉的声音落在沈怀霜耳畔,在听到的瞬间,沈怀霜微微失神。   钟煜在崐仑很少撒娇,也从来不会那么直接地说话。   沈怀霜微微倾身,被褥窸窣,他知道钟煜望了过来,眸子流转一圈,又落在他身上,想了会儿,再他要开口的时候,钟煜又道:“先生,那么你呢?”   钟煜:“你想我么?你会怨怪我当时不告而别么?”   沈怀霜答得毫不犹豫:“怨过。”   他看着钟煜顿了下,又云淡风轻地伸出手,和钟煜比划了一个手势。   那指节伸出,比划出小指和拇指,一看就是沈怀霜在崐仑和其他学生学的。   沈怀霜:“但我想了两年,还是打算和你一笔勾销这糊涂账。”   钟煜指尖与指尖对了上去,轻轻一碰,才释然一笑,又听沈怀霜问:“这次你在这里要留多久?”   “我……”钟煜道,“明日。我就要走了。”   “西羌可能要与大赵开战,这一战,大赵不会输,皇姐也会出征,可两地若是起战事……”钟煜嘴唇微启,吸了口气,定神道,“连同西域和中原的古道势必毁断,丝绸,经贸,商客,无一不受影响。若说覆灭,连同今日你我所在的小城都会毁于一旦,我不想看到这一天。”   “西羌请了修士,排兵布阵,用的是奇门八卦阵,我在崐仑学的也够用。可我知道,先生你也一定会去前线。”   钟煜道:“事情虽如此……可我存了私心,只想你平安地在崐仑等我。”   沈怀霜答:“可我若说愿意呢?”   钟煜一时没听清沈怀霜说了什么,空气在剥离,他后知后觉地缓过来了。   沈怀霜却下了床,他起身时,撩起了半落的衣衫,披上了外袍,点灯后,真就打开了橱柜,收拾行了他的行囊。   身后聚焦了钟煜的目光,他也终于习惯了被钟煜这样注视着。   沈怀霜问:“你什么时候走?”   钟煜坐在床上,心说不行,但他知道,他和沈怀霜是那么不同的人,但在这一点上,他们却出奇地相似。   各自有各自的主张,也各自有各自的坚持。只要决定了的事情,那无论如何,就一定会达成所想。   钟煜道,说着,他的眼尾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他都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真心实意地笑过了。   恍然,他好像又回到了在崐仑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候,那个时候虽然忙碌,他也极度劳累过,却让他度过了一段极难忘的岁月。所有的情绪在那处都是放大的,等他回忆起来,好像只剩下了快乐的那部分回忆。   明明之前,和沈怀霜靠在一起,他就胡思乱想个不停。   但等他耐心听沈怀霜说话,触及到了他,他就像被沈怀霜一起拉入了一片极纯净的水域,把他从头到尾都涤荡过了。   他所思所想都变得简单起来。   室内灯火汇聚,他的眼中所见都落在了沈怀霜身上,突然他觉得自己之前大概有些混蛋,他仗着沈怀霜不知道,就那样触碰过他,又让他触碰过自己。   可那又怎么样?   他就混蛋好了。   钟煜起身坐在沈怀霜坐过的床上,目光左右转动,又随着沈怀霜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挪来挪去:“我来帮你。”   “你帮忙大概是要给我添乱的,你知道东西都放在哪里么?”沈怀霜捡起了放在柜子里的最后一样贴身物品,“而就算那些东西都被你找到了,哪怕是你知道的,你也会问个不停……”   沈怀霜收了收包裹,把落了它在台子上。   钟煜颦了下眉,无奈笑了声:“你包裹里所有的东西总共加起来不会超过五样,除了贴身换洗的,也有多带了些药品,一个外用防跌打,一个内服防晕厥,对么?”   沈怀霜还没回头,咔哒,两个药品碰撞的声音尤其明显。   钟煜笑了起来,很有自在的得逞意味,沈怀霜低头,回到床头,坐了下去,道:“好吧,这回就当你猜对了。”   烛火熄下,被褥窸窣声传来。   “什么叫就当我猜对了。”   “明明就是我说对了。”   钟煜朝沈怀霜伸出手,拽着才坐在床头的人,怀里的人沾了夜露,微微凉,可这回再抱,所有的火气却都压了下去。   被褥间,满是皂荚的味道,很好闻,也很安心,好像和他一起躺在这里,就消除了所有的烦恼。   沈怀霜推了他一下,想拉开半尺的距离,发现推又推不动,只能认命似的靠在一起:“你真是……”   钟煜就像一只大狼,缠上了怀中人,凑在他的脖颈前,理直气壮道:“今天最早的时候不是你说的,回了大赵,我也想让你看看,这两年,我住过的地方。”   次日,邈远道人起了个大早,他伸了个懒腰,沐浴在晨光里,面上还带着初醒时的朦胧。他满脑子想着,怎么嘲讽一下钟子渊有心没胆。   什么一晚上那间屋子里怎么什么声音都没有。   什么好歹把床晃出一点声音来。   什么沈怀霜这种人连哄带骗,准能推倒。   结果,他在客栈露天的晒台等了半晌,久到他肚子饿了,敲了敲手里的扇子,下楼时,却在楼梯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黑影。   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他和陆不器也两年没见了。   那道黑影背上负着一把通体黑色的玄铁剑,身上道袍整理得一丝不苟。来人言语低沉,正问着老板娘话,话还没问几句,他听到楼上的声音,回过头,看了过去。   和陆不器的眼睛对视上。   邈远道人调侃人的心思半点也没了,他立在楼梯口,和楼梯下陆不器两两相望,笨嘴拙舌,竟不知道开口该说什么。   ……到底是谁把闭关的陆不器喊出来的!   邈远道人并不知道,沈怀霜走之前,给他留了张字条。   临时走得匆忙,改日再叙。   此番离去之后,我请陆不器来陪你。 第75章 恭迎太子少师,回城   大赵天启二十三年,太子恭迎仙师回城。   以千金之礼相聘,请太子少师归。   满城相迎,堪比上灯佳节。   城门头,兰陵公主站在城墙上,在袖子底下转动着仙门的传讯佩印,她弯了眼梢,望着钟煜和他身侧年轻武将上马的身影。   谢寰牵着马绳,在底下调侃道:“殿下声势浩大,弄那么大排场,要不是开道上没撒些红玫瑰瓣,我都以为你要十里红妆娶了谁。”   钟煜勒了绳,瞥过去,笑道:“你胡说八道。”   “你嘴角上的笑可不自觉没停下来过。”谢寰不以为意,“传闻不如一见,你这捂了两年的先生,今日终于在全城面前露个真容,这不得比殿下你下聘还热闹。”   “谢小将军。”兰陵弯眼一笑,答,“你再和哥哥说下去,让先生等久了,我哥哥可不搭理你。”   “我先生此番回来,是为大赵出征。”钟煜回首望了两人一眼,落下马鞭,“聘他回来——是我之幸。”   叱声落下,马上的人已疾驰而去。   从城门口到皇城内,官道大开,清扫得极其干净,几乎要将这石板清出雨天后才有的清晰痕迹。   前路无一来人,一眼可以望到宫墙。   钟煜从西域离开,和沈怀霜说给他两天的时间,沈怀霜本以为钟煜是要在宫内安置一番,却没想到,钟煜竟然弄了那么大排场。   官道上,马蹄声嘚嘚。   夹道相拥,官道上一人策马而来,打马声快且干脆,来人还未曾反应过来,那一骑已疾驰远去,像道黑金色的风。   踏雪马抬前足而起,行至官道口。鬃毛在日光下飞扬,嘶鸣声后,马匹上的青年持缰而下,他勒了缰绳,翻身下马,行至沈怀霜面前,掀了衣袍,单膝跪在地上。   钟煜行了一礼,长剑剑鞘与长靴相撞,青年声音朗朗,道:“恭迎先生回城。”   礼服在日光下晃目,青罗为表,蟒纹与金银纹交错,华也,贵也。   沈怀霜来不及扶起他,钟煜带着白日琅琅的魄力,对他欠了欠身,又行了一礼道:“这一礼还先生当年入城时的恩情。”   沈怀霜再伸手:“哪那么多规矩,你起来。”   “我知道先生不喜欢在禁庭中留着。”钟煜再起身时,托起了沈怀霜的臂膀,带着他,朝官道上走去,“我先带你走,再带你去城中逛逛。”   两人身量差不多,并行走了一会儿,各自有风骨,不像是太子和少师,更像是一对寻常的江湖客。   钟煜道:“先生想看我穿礼服,你看到了么?”   沈怀霜低头一笑:“看到了。”   他又抬袖,取出了一块金印,朝钟煜递了过去:“早前这东西不是你要我替你收着,如今,我把它还给你。”   这块玉留在他身边已经有了七年。七年时间,足足占据一个人命中的十分之一。   那块皇子印他几年都贴身收着,金光四溢,焕然如新。   钟煜低头望了眼,却抬手合过沈怀霜的指尖,还了回去:“我的印,你用便是。”   沈怀霜手背上和掌心的金印在升温,掌心四方棱角触到了他的手,四四方方。   他拒绝道:“招摇。”   钟煜无甚所谓,只道:“你若不想用它,就带这块。”   掌心一沉,沈怀霜低头看去,手上多了块腰牌   腰牌该是浮雕的金牌,但这块腰牌却选了翡翠,质地偏蓝,透而亮,薄光如水,日光下透着薄薄的光。   腰牌正面刻字,大赵太子少师令。   背面刻了画,却是竹柏下,立着一个读书的人。读书的人背上落了把剑,剑尾挂有剑穗,像是为书中着迷入神。   沈怀霜低头看了很久,目光落在那幅画上,长久没有挪动,他伸手摸索了下。   在那短暂的须臾中,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某处时间停留了很久,沈怀霜面上没有太大的表情起伏,却把它收了起来,又像藏起了什么。   沈怀霜:“背面的画,是你画的。”   钟煜诧然,又忍了笑:“看你瞧了这么久,还以为你瞧出了别的端倪。”   沈怀霜摇了摇头,他像想起了一件旧事,忍不住笑了下,道:“子渊,最早的时候,我给过你的那枚勾玉,也不是随便给你的。”   开口的时候,他像说出了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   明明这件事,他最不该和钟煜说。   沈怀霜沉吟片刻,答:“宗门的事,一枚勾玉涉及千丝万缕。”   “那枚玉,来自我师门。”   “那块勾玉它确实普通,可江湖上,有见财起意,为了一块玉盗抢的,树大招风,所以我师门特地选了最普通的玉种,不知师门出处却能护身。”   那枚勾玉还挂在钟煜脖子上,钟煜应了声,在指节上转了两圈,他应道:“这件事,我一直知道。”   沈怀霜取出钟煜给他的少师印:“其实,你给我的玉,也让我想起一件旧事,从前,我曾经羡慕过别人。为什么同样都是一门所出,有人万众瞩目,有人就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未入玄清门前,沈怀霜曾在意过,他的同胞脖子上挂的护身玉。   那是块色正且浓的帝王绿翡翠,一眼便知族中厚爱。   人都希望能为父母所爱,为族人所爱。   “我不会再为这件事神伤,但我只是觉得——”沈怀霜低头看了看,嘴角笑容又起,“命里缺的东西,补偿给我了。”   钟煜走在道上,他垂下袖子,不经意和沈怀霜的手背靠在一起,望过去道:“那以后,绳边磨损了,我们就去换两根一样的。再挂在一处。”   “旁人对你不好,那是他们有眼无珠。”钟煜一字一句地说着,言辞认真,像是同门在开导,“以后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说,我都给你。”   沈怀霜摇头,但他也淡淡笑了下:“孩子话。”   钟煜轻笑了声,反问道:“你觉得我会是给不起的人么?”   两人同行在道上,很快,身后车马流动。   官道两侧楼阁上的小娘子们抛下了大把的花瓣,鲜红如牡丹,淡粉如桃花,清淡如玉兰,从娘子的指尖洋洋洒洒,缤纷落下,如同泼彩墨作画。   沈怀霜头上落满了花。   青年指尖近在眼前,取了碎瓣,一瓣红莲从他指尖落下,又徐徐飘落地面。   沈怀霜:“这也是你想的?”   钟煜又拍了拍沈怀霜的肩膀,停顿两下,莞尔道:“大赵城内风气向来如此。”   周围呼声更高。   “仙师!仙师!”   “太子——殿下。”   “上来坐坐,瞧瞧我们!!”   钟煜收手:“大赵以后,世人眼中只怕只有先生。”他面上的笑容没有散去,对上了沈怀霜的眼睛,望了会儿,徐徐挪开目光。   沈怀霜再走两步,两人手背又撞在一起,他收了收自己的手掌。   他的弟子赞颂他,说的内容却事关他的样貌。   可沈怀霜不觉得冒犯,走入一会儿,钟煜带着他并肩拐入了城中的一间衣庄。   两人伫立在门口,锦绣衣庄前,老板扶了扶头上的帽子,匆忙从内堂出来:“殿下,仙师来此,小店——”   钟煜止住老板:“不必多礼,拿几套最好的成衣来。我带先生回城,只想为先生洗风尘。”   老板脸带芙蓉色,喜笑颜开地跨入门内:“快请,快请。”   老板是个极有眼力见的,他开了柜子,从锦绣盒中取出十件衣衫,从雪青到梅红,蜀绣到一字排开,琳琅落了满眼。一时间,满屋放满锦服,像春来满园花开。   沈怀霜又朝钟煜望了一眼,雕花窗柩前,青年逆光向他看来,暖黄余晖落了他满身,镀了层金色的光。   钟煜道:“当年我从先生府邸出发,先生为我置办衣衫、长剑,恩情不敢忘。还请先生答允。”   老板颇有眼力见地搭了两句话:“殿下有心,衣衫可以奉送,殿下心意却不能不成全。”   沈怀霜望了一会儿,他记得他是穿着白衣带钟煜去逛庙会,平日里,钟煜也是给他准备白衣居多。   钟煜似乎很喜欢他穿白衣服。   沈怀霜收回那一眼,手往雪白的衣衫上扣了扣道:“要这件。”   “哟哟哟,先生当真眼光极好。”老板旋即应道,“这是江南进过来的素罗,它轻便如纱,穿在身上薄如轻云,最是和先生相衬。”   白衣被周围几个买布的伙计娘子抱在怀里,他们前呼后拥,围着沈怀霜,还没开口,钟煜朝他们手心递去,他取了衣服,走在沈怀霜后面,和他一起附身进入了试衣的屋子。   试衣处隐蔽,钟煜才入狭小的室内。   沈怀霜脱下了那件外衣,低头时,纤细而长的发带擦过脖颈,室内落了一道暗光,正照在脖侧。光有一寸长,脖颈细腻,极其白皙。   镜子里的人朝背过身来,低下头,却露出了脖颈朝下三寸的一颗痣。   沈怀霜低头,一动,那颗痣又露出几分。   钟煜喉头滚了滚,偏开了目光。那一下,他觉得自己牙齿有些莫名的痒,想在那上面咬上一口,让那处落下牙印才好。   那面镜子却要命得很,光线落入,镜面晃动,一晃一晃,像不断地提醒他——快去看镜子里的人。   那颗痣缀在右侧,差不多快落到了肩膀处,正因为这位置隐蔽,只有衣服褪下时,才能看到。   沈怀霜哪里知道钟煜想了什么。   他转过半张脸,露着脖颈,摸索两下,总觉得脖颈后就像有毛糙的东西爬过。   “子渊。”沈怀霜从镜子面前抬起头,对钟煜道,“我想你帮我看看。”   “这一处,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 第76章 揽日月入怀   钟煜放缓呼吸,低头看去。   他看了半晌,没瞧出什么端倪,走上前两步,立在沈怀霜身边,从怀中取出锦帕。   挑金的米白色帕子一寸寸擦过去。   他像是在擦过他心头至贵,落手细致、轻、小心,十分怕弄碎。   指尖偶尔扫过肌肤,触手冰凉,细腻如玉石。   锦帕下的人无从察觉,浑不觉有什么不对,眼神都不曾变过,也不催促他,只耐心等着。   沈怀霜回过头,半转着面庞,那双眼睛从来平静无波,偶尔笑起来就像染了人间颜色。他望了钟煜一眼,又转过头,等着他帮自己擦干净。   钟煜有几分出神。   他竟活生生地体验了一把君主触摸冰肌玉骨时的昏聩。   如果真的要他这样昏聩下去,他是不是要把眼前这人揽在怀里,从盛夏一直揽到冬雪,盛夏时和他靠在液池旁吹凉风,一起投喂湖底锦鲤,在冬雪时和他坐在桌前,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涂满九九消寒图。   “先生试试,还有问题么?”钟煜后知后觉才收手,抬头看过去,眉心一凝,收了神。   他撤了手,手上叠着那块巾怕,神情如常。   沈怀霜抬手触了下,道:“没了。”   刚才钟煜擦得很细致,脖颈处已再无感觉。   估计是早前小娘子抛花落了些粉尘在上面,才让他觉得痒。   片刻后,帘子再掀开。   沈怀霜身上换上了雪白的衣裳,像是从风雪中归来,白如凝结在寒梅上的霜雪。   衣铺内的老板都看呆了:“这衣服也得衬人不是,没见过比仙师更适合穿白衣的了。”   钟煜:“我去置办下它。”   钟煜离身前,取了沈怀霜放在架子上的旧衣,走时将更衣间那一块布遮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隙都不留。   谁也不能看见里面。   出门之后,沈怀霜换上了那件白衣,他站在街头,顾盼了会儿,问钟煜:“过了午后,你又要带我去哪里?”   钟煜:“先生想去哪里?”   沈怀霜:“你不如带我回宫里瞧瞧。”   两人折返皇都,过了宫禁的玄武门。   宫人朝两人垂眉,躬身行礼,两道像齐齐开了道,便如木然的傀儡。   沈怀霜没有说话,抬头一眼朝前望去,金銮殿遥遥在眼前,宫道左右大开,行走的宫人捧着手里的茶水、礼品,遥遥对他们低眉。   钟煜望向沈怀霜:“先生,你不喜欢?”   沈怀霜答:“没有喜不喜欢,禁庭内便是这样,我只是不习惯。”   钟煜停下了步子:“你若不喜欢,我们就从这里出去。”   沈怀霜止住了钟煜:“走吧,之前我除了给你讲课,从来不在宫禁里细致走过,今日你既带我过来了,你也让我看看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   钟煜:“宫中来来去去也就这些地方,过了金銮殿,后头便是宫中各处嫔妃的居所,金銮殿左侧是我读书的地方,右侧除了后花园,也就太液池能看了。”   “听着怪闷的。”沈怀霜笑了下,“当初我便是在太液池见的周皇后。秋天的时候,那地方落着梧桐叶应该很好看。”   沈怀霜从茂密的灌木丛中走过,躬身走上小道,再往前,他和钟煜立在了太液池的湖畔边,他低下头,便在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湖上落着杏黄色的秋叶,叶片徐徐在水面上打着转,像一叶小舟,左右摇晃着。   沈怀霜看到了冒出在自己身边的钟煜。   钟煜伸出臂膀,揽住了他。白衣贴着明杏色的长衫,倒映在水面上。   他虚虚圈着沈怀霜,小臂紧紧用力,像把他抱太紧了,受拘束;不抱他,又觉得他好像要随时掉下去。宫人送了袋鱼食,他们就靠在栏杆边,看着地下亮金色、银白色、墨红色的锦鲤争先恐后地跃起。   宫里消遣的事不多,左不过逛逛花园、弹琴、看戏、偶尔喂喂鱼,约束太多,争斗太多。   但在短暂的一盏茶时间里,沈怀霜像品出了些趣味,大概自己身边留着钟煜,所以再枯燥的事情,也能有趣起来。   沈怀霜拍了拍揽在腰上的手,道:“松开吧,你再带我去你书房看看,那里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两人回去路上,才走过了文华殿的正门,张德林便一早在门前,揣着袖子,迎过去,低头行了一礼:“殿下,仙师。徐将军已在政事堂候着了,还请殿下移步。”   钟煜见到张德林,面色一沉:“徐将军随皇姐回城,今日是何时到的皇都?”   张德林答:“本应还有三日的脚程,公主殿下率大军先去部署,徐将军则快马加鞭地回来。”   钟煜转过头,望向沈怀霜,才对视一眼,沈怀霜便道:“前朝有事,你就先去料理。”   沈怀霜朝钟煜笑了笑。   钟煜望了会儿,道:“张德林,带先生好好逛逛。”   钟煜走后,沈怀霜又在文华殿前逗留了会儿。   他从文华殿正门而入,走入殿内,入目便是如小山似的案牍。   文书、奏折成堆落在一起,正殿前的书桌放不下,又摆了张桌子放在旁边,同样也是落了半人高的宗卷。   沈怀霜走了过去,翻了两下。   满目都是朱红的批注。   他望着,又收起来,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张公公,劳烦你带我去殿下休憩的地方瞧瞧。”   “这两年间,殿下休息的习惯改了没有。”   寝殿前,沈怀霜掀开那道帘帐,只望了一眼,他便知道那一句是他多问了。   那张床铺太干净,像是给谁匆匆躺上去,补足了休息,便下去的落脚处。殿内也压根就没有放安神的摆设,哪像是好好休息的地方。   张德林答:“殿下过午休息,还是只会卧在桌上,有时累狠了,才会在寝殿歇上半个时辰。这两年,前朝不太平。殿下防汛治水,又要修筑运河。而西羌与大赵边境不太平,殿下常常前脚刚忙完工部的事,又去政事堂见兵部的人。”   沈怀霜:“殿下夜里睡得好不好?”   张德林:“殿下夜里睡得也少,左不过歇上两三个时辰,就要上朝了。”   “殿下偶尔夜中惊悸,醒后喝一盏冷茶,压下冷汗,就算好了。”   “……”   还是老样子。   沈怀霜颦眉,又从袖中取了个香囊出来,对张德林道:“这东西放殿下床头。若是殿下问起来,就说我嘱咐他,夜里不许过子时才睡,正时让他务必老实躺回去。香囊若是效用不好,你就让他点安息香。”   草虫喓喓,沈怀霜与张德林相伴走在宫道上,宫门与政事堂同道,宫灯点起,已有微弱烛光。   身后有人唤了他一声。“沈先生,沈先生!”   沈怀霜回头看去。   钟瑶乘坐着一架金銮马车铃铃而来,枣红小马才停下,她从马车内现身,一路小跑而来,如同金红色的光。   沈怀霜对她笑了下,道:“兰陵殿下。”   钟瑶迟钝了一刻,她抬头看了一眼,又几步上前,如作决定般,开了口:“先生,愿意陪我走走么?有些事,我想让先生知道。”   沈怀霜耐心听着:“公主讲。”   身后马车铃铃,张德林一直在两人身后两步走着。   两人从宫道上走过,星楼灯火通明,如同天道落人间。这两座高楼才建十年不久,只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整个高楼如覆压眼前。   钟瑶问:“宫禁内规矩森严,先生知道为何此地深夜明灯高挂么?”   沈怀霜抬头看去。   两处高楼矗立,点亮明灯,照得地上都是影子。   他隐约猜出几分,道:“是陛下给贵妃娘娘建造的?” 第77章 无声的告白   “仙师,这两座高楼,就叫摘星楼。”张德林道,“当年陛下与娘娘相逢于窄道。娘娘提着灯笼,在窄道里迷了路,与陛下擦身走过。”   “陛下问娘娘,谁想娘娘也没认出面前人是陛下。”   “自娘娘入宫,陛下建造摘星楼,彻夜灯明,以做留念。”   “娘娘相貌如兰,性情温婉,陛下曾为娘娘兴建宫殿,开辟林园。京中曾大盛娘娘所着的藕色宫装,以斜云髻为美。”   钟瑶怀着念想,仰头看去:“先生,你不知道,我哥哥他原先有位兄长,大皇兄正是我母妃入宫那年殁的。皇后娘娘先有昭成姐姐,是再过一年才有的哥哥。”   沈怀霜知道钟煜长大不容易,却不清楚各种细节竟比他所想还要复杂得多。   他突然想到,皇后受冷落,敬帝忌惮皇后母家,在这样情况下,钟煜的日子会怎么过。   沈怀霜蓦地问道:“殿下小时候有人疼么?”   张德林应了一声,叹息道:“太后在时很疼爱殿下,亲手给殿下做了虎头帽与绣鞋。可惜太后天不假年,在殿下四岁那年便去了。”   “殿下做事向来出挑,但娘娘落手向来狠。从前殿下挨打狠了,就会拉奴才的手,一溜烟往太后宫殿里跑。”   “殿下从来谁也不想落下,和他一起躲进寿康宫,就有人护着了。”   沈怀霜走过那两座高楼,他踏足在宫道上,目光落在暗红的宫门口,心口像覆压着什么。   以前钟煜没有人疼。   所以他之前那点分内的关照都算够了么。   正寻思之余,他听钟瑶正色道:“自先生来大赵之后,我从没见过哥哥那么开心过,先生回城那天,哥哥应该在城门口等先生,可他没管礼部说辞,就驾马走了。”   “哥哥他将要出征,先生瞧着他没事,实则哥哥心事重重,不会和第二个人讲起。”   钟瑶抬头望着他,眼波流转:“兰陵说这些事,无非是兰陵以为这些事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比先生更应该知道。”   沈怀霜沉吟道:“殿下说的沈某都记下了。”   “兰陵谢过先生。”兰陵俯身朝沈怀霜行了一礼,她望着沈怀霜,缓缓道,“今后,哥哥也算有人疼了。”   沈怀霜回了一礼。他立在原地,有些默然,又咀嚼了些许怅然的意味,却都无从说起。   他送走兰陵后,朝前走了几步,又驻足在灯楼下,剑和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在地上停留了许久。   沈怀霜回首,对张德林道:“若是我今夜留宿宫中,可否要去报备。”   张德林转过灯笼,对沈怀霜躬身道:“殿下说过,一切以仙师为先。仙师想去何处,便去何处。”   沈怀霜:“劳烦你和殿下说一声,我今夜不走了。”   张德林像在意料中,他对沈怀霜谦和一笑,又躬身改道,带他朝另一条路走去:“那便请仙师往这里走。”   宫中景致大多雷同,金墙琉璃瓦,连草木栽种都朝同一个方向裁剪,灌木有半人高,竹柏隔十步栽种一棵。   树影在足底下晃动。   沈怀霜低头望了一会儿,整个晚上,他意外地很沉默,等他回到了钟煜的文华殿,他没进偏殿,还没跨进去,又立在门口,问张德林:“要温酒的泥炉,再要一壶白堕春醪酒。”   他最爱的是在玄清门山脚下的白堕春醪酒。此酒香而清甜,入口清冽,久喝易醉,酒意汹涌。   可他问了张德林,才知道大赵只有春醪,根本没有白堕春醪酒。   张德林又问:“仙师这酒名字当真好听,却从来没见过,仙师是从何处得知?”   沈怀霜只道:“偶然在崐仑时听说的。”   话落,他还有些走神。   知道没有这个酒的时候,沈怀霜觉得自己不该意外,哪怕这里和原来的九州大陆再像却到底不同。   可等原来崐仑的系统后知后觉地提起,他在这里的任务还剩下最后的四分之一。沈怀霜也会忽然觉得不习惯,就像穿上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他抬起臂膀,发觉捉襟见肘,无所适从。   泥炉在秋天的梧桐叶下煮酒,酒盏相撞,壁上起了水珠,冒着缕缕热气。   锅炉内,水泡汩汩地涌上来,不知像谁放空的心事。   等钟煜忙完了一切之后,他再忍着头疼回去,才跨入文华殿门口,就闻到了些许酒香。   香味撩人,但不知道是从何处而来。   西羌来使不日进京,昭成去了前线,不如快马加鞭回来,势必要在宴席上回上来使一面。   钟煜坐在沙盘前推演很久,他坐到身边那盏茶彻底冷了,含混地喝了下去,牙齿都在打颤,头没由来得特别痛。   除了这几日,他去见了沈怀霜。   平日没日没夜地闷在文华殿,或是往政事堂跑。   点兵册上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压在他心上的山,为人帅者,须有铁血。   他不畏惧战争,不畏惧流血,不畏惧自己冲在前线。   可他却畏惧带出去多少人,却都不能把他们带回来。很早之前,教他读书的太傅说过,殿下瞧着硬朗,却不够果断,最讳忌于一颗仁心。   钟煜揉着太阳穴,忍着疼,从门口进去时,就看到了文华殿那棵槐树下的人。   槐树秋日无花,只会落叶。   庭院中,穿白衣的人伸手,金黄的叶片在他指尖跳动,像振翅的蝶,他回首望了过来,那双眼睛如古井无波,见着他之后,却浅浅笑了。   他就像是特地在这里等他,独独为他一个人而来。   钟煜朝沈怀霜走了过去,就像暂时放下了所有的心事。   每挪一步,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以前的少年时,每天忧虑的事情只有他修为增长没有,偶尔被修罗梦境困扰,师兄弟之间有没有因为极琐碎的事情扯发带而吵架。   钟煜提起酒盏,朝沈怀霜递出手。   树影下,青年的影子长而深,笼罩在沈怀霜的座前。   “做什么?”沈怀霜放下酒盏。   “我们到屋檐上去。”钟煜低笑了下,他嘴角笑容很淡,他力气很大,怀里抱着一个人,也不显得吃力,翻上了墙头,在树上跃两下,就落在屋檐上。   秋风习习,夜风扑面。   大风从领口往衣角涌入,沈怀霜看清了宫禁内的重重灯火,迎风时,他望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灯火阑珊时的景很美。   “喝酒当然要上屋檐去喝,在底下喝没什么意思。”钟煜笑了两声,仰头灌了一下。那一口他喝了好多,饮罢,他又擦去了嘴角上的酒渍。   “你在政事堂停留很久,我想着你夜里怕是要在外面坐坐,缓过那口劲才好。”沈怀霜道,“你还是老样子,心事重,又什么都不肯说。”   “所以先生不是来了么。”钟煜接话道,“你一来,我就都好了。”   “贫嘴。”沈怀霜摇头闷笑。   钟煜又道:“结束大赵的事,我不想做这九五之尊,我想同先生归去,做个闲云野鹤也好,回崐仑也好,先生,你愿意么?”   这风好大,沈怀霜挺了挺脊梁,才能重新坐稳。   沈怀霜抬头看着钟煜,笑容淡了下去,刹那间有什么东西乱了,像碎絮一样,随风而去。   在这个故事里,钟煜最后会登基,一统仙门,受万人敬仰。自他来到之后,故事线混乱了,该遇到的人他没有遇到,该有的奇遇也变成水漂。   可他不属于这里。   完成任务之后,他还能留在这里么?   可他会忍不住在意钟煜的过去,在注视钟煜的眼睛时,他也会难过,也会想到。   自己是不是可以再对钟煜好点。   灯火璀璨,风声喧闹之际,沈怀霜耳边寂寂,如身至才落了雪的冬天,四下安静了下来,他摩挲着瓦片,道:“如果那个时候,我还留在这里,我……”   沈怀霜伸手,敲了敲足底下的瓦片,叩叩两声,像敲击在他心上,顺着那点余音,底下叶片刮起。   沈怀霜:“我就答应你说的。”   话落,耳畔满是风起声。   他听到了钟煜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但他没听清内容。   钟煜说的很郑重,声音压得不响,就像告诉了他一件重要又不重要的事。   他说,先生,我——   那句话,是我这个词开的头。   那是四个字的话。   “你刚才对我说了什么。”沈怀霜望了过去,对上钟煜的眼睛。那双眼睛像藏着万家灯火的烛光,注视着他,沉而亮,让他几乎不能移开目光。   钟煜答着,又转过头,望着万家灯火道:“已经不重要了。” 第78章 落在额上的吻   “你、到底和我说了什么?”沈怀霜前倾身子,朝钟煜看了过去。   “我想等以后,再亲口告诉你。”   青年闻声望来,朝他侧过身。   夜色里,束着马尾的墨冠在月下生光,他抬起眸子望着他,额前头发扫过两颊,朝一面飘荡而去。夜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箭袖口收拢,并不透风,只有墨色的衣摆晃动,展开猎猎声响。   钟煜好像短暂地放下了沉重的心事,收起了屋檐上的酒瓶,低头,很淡地笑了下。   屋檐上,沈怀霜产生了一种他好像还在崐仑的错觉,望着钟煜,他觉得那份升起的心事也沉了下去。   那天晚上,沈怀霜酒没有喝多,人还是清醒的。   春醪酒一口口饮下去。   他觉得自己好像就浸在了酒坛子里,清润的酒水把他骨头都泡软了,连四肢百骸也浮在空气里。   沈怀霜撑着下颌,偏头望过去。掌心上热度惊人,他定了定神,眼眸落着光,又只容纳住了身前的青年。   凉风吹散了热意。   钟煜望了过来,问他:“先生觉得闷?怎么就看着我,不说话。”   沈怀霜摇了摇头,缓缓弯起嘴角。   他知道自己并不擅长通过言语去陈情,也知道自己大部分时候闷,并不爱讲话。   很多时候,他的想法都像藏在了心里。   所以他更愿意去听,把眼前的一切都容纳在眼底,再藏起来。   他想把眼前的一切都记住,烙印一样刻在记忆里。过去,他只愿意记住在玄清门的事,可来了大赵,他却愿意去记住很多关于钟煜的事。   哪怕有朝一日,他会离开。   “我总觉得你好像变了个人。”钟煜笑了声,“在崐仑的时候,你总让我不要把话闷在心里。倒是你,你今天晚上和平时不太一样。”   “……”   好像真的被钟煜说中了。   沈怀霜咽下了口中最后一口酒,酒水把他喉头堵住,吞下了千言万语。   血液在身体里流淌,耳边一时只有他逐渐响亮的心跳声。   咚,咚,咚。   每一声都像春来时雨打芭蕉的声音,明明是秋日,可这个秋日像填补过了从前所有的秋日,甚至让他听到了春来的声音。   心头有什么东西像在破土而出,在发芽,在生长。   沈怀霜吸了口气,顿了顿,尽可能平静道:“我就想再多陪你一会儿。”   “……先生?”钟煜他似乎难以置信,愣神了片刻,转而低头呛笑了下。青年又耐着性子,试探般问道,“你醉了?”   “我从不喝醉。”沈怀霜定了定神,点到为止地放下酒壶。   “走吧。我听张德林说,你夜里总是睡不好。”沈怀霜又道,“别人的话都劝不住你。我是你的先生,如果我说,我要你按时休息,你愿不愿意听。”   “哦。”钟煜不咸不淡地笑应了声,这话听上去有着青年人的反骨,不太服气。   沈怀霜翻身落下屋檐,走了两步,他又被钟煜的双手拉住了袖子。   长袖坠在半空,影子落在照满月光的地上,两个人影又变近,一起穿过黑影重重的长廊。   白靴踏在地上,沈怀霜脚步很稳,从五步一黑影的长廊前走过,他像穿过了谁的前半生,从钟煜孤身久坐的长廊前走过。   这一处长廊,在这两年里,钟煜夜里累了,就喜欢抱酒坐在角落里。   冬日里,走廊里的风如霜刀,落在身上生疼,哪怕穿再多衣服,寒意透骨而来,等酒劲下去了,他才能感到片刻的松弛。   可沈怀霜回来了。   皇城内一景一物都不变,一切却都不同了。   钟煜穿梭在长廊中,像短暂地卸下了压在身上如山一般的包袱。   他嘴角掩起一些,淡淡笑了,贴在沈怀霜耳边,低声道:“沈怀霜。”   沈怀霜心头像窜过一阵苏麻的电流,对钟煜口中沈怀霜这三字反应僵了一下。   钟煜捧起了沈怀霜,借着半分酒劲,揽着他,抵着他的肩膀,低头道:“先生,别的弟子都会向你撒娇,我在崐仑的时候,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   等沈怀霜反应过来,他被推在长廊的尽头,后背倚靠着冰冷的墙壁,脊背颤了下的时候,额上却传来温柔的触感,极快一下,像触及飘荡的落雪。   那是落在额上的吻。   “你会责怪我对你做这样的事情么。”那双手又从他肩上挪走,拉开了半人的距离。移开之前,钟煜似乎很想触一下沈怀霜的面庞,但他只是动了动指尖,又一顿,收了回去。   合乎规矩,再不逾矩半分。   沈怀霜抬起手,缓缓触摸了下钟煜吻过的位置。   大概是刚才那壶酒把他泡懵了,额上吻过的位置一触即燃,他几乎不能思考。   耳畔像落着鼓点,一下下地撞过来。   明明是秋天,他却听到了草木生发的声音。   沈怀霜缓缓收起手,白衣交叠在他衣领前,触摸过额头的指节开始发烫,额头上也是,头脑迟钝,几乎不能思考。   额头的热意又顺着面颊往下落,面颊烫了起来,秋风怎么吹都吹不散这热度。   “不、责备。”   沈怀霜放慢了呼吸,别开目光,开口时,他声音如常,却有些颤抖和梗塞。   酒意顿时消了下去,换来几分清明。   目光所及,一切都像泡在了酒水里,瓷砖上的月光像碎了的琉璃,明晃晃的。   可他分明没醉。   沈怀霜松开手,并肩和钟煜走了一会儿,下台阶时,他脚步踏了下去,又在衣摆下稳住,他悄无声息地掩盖了那一下的忙乱。面色也是如常,瞧不出什么。   钟煜又问:“那以后我可以经常这样么。”   沈怀霜:“……”   钟煜经常这个样子,做什么事情都是反问的口吻。他硬朗果决,脾气爆起来就像淬了火一样。   可钟煜在他面前总是这样,他总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要他同意。   似乎钟煜额外喜欢他点头、说好的样子。   可他这样说好,又有什么特别的?   沈怀霜又想,这些年,钟煜没有对他表露过情感,待在一起的时间也没有超过一日。   他的确应该补偿一段时间。   沈怀霜答:“……今天晚上,只限制在今天晚上,过时不候。” 第79章 你给了我的就不能拿走   回到文华殿中,两个人分明都沐浴过了,钟煜却执意要来盆水,挤了水中的巾帕,落在沈怀霜的额头,给他擦干净面庞。   “先生,不要动,你都让我来。”   钟煜的手摁在沈怀霜的肩膀上。   湿润的毛巾擦过沈怀霜眼下,水汽像漫到了眼睛里。   水珠顺着面颊成串地往下落,沈怀霜抬起头,无数次,都想抬起手。   每次他一抬手,钟煜就反握住他,道:“别动。”   沈怀霜半眯起眼睛,飞快地眨动几下,长睫上落着细碎的水汽。   他只由着钟煜帮他换衣服,拆下头上的发带、玉冠。甚至,连无量剑也让钟煜握在手里,放在房内的剑架上。   无量剑不仅仅是玄清门师门的遗物,更是沈怀霜自护的长剑。   剑刃对敌首,剑柄除了给自己,只能给他想守护的人。   整个晚上,沈怀霜都耐心得不可思议。   钟煜忍不住起了几分捉弄的心思,在沈怀霜耐心的边缘试探,又看着他额外地纵容自己。   那种感觉就像要把他填满了,竟比烈酒更醉。   他脱离了半生的掌控感,突然在此时得到了反馈。   钟煜:“先生,我帮你脱衣服。”   “脱衣服就不用了。”沈怀霜伸出手,抵住了钟煜的手腕。他反握住锦袖下的手,微微用力,隔开半人的距离。   “可你答应我了。”钟煜低下头,怀着极致的耐心,低眉时,英朗的面容难得做出顺从模样,可他手上的动作全然算不上乖顺,甚至忤逆地反扣住沈怀霜的手腕,“你说到就要做到。”   巾帕被钟煜擦完又丢回了水里。   铜盆泛着澄黄的光,流水上下晃动,飞溅出水花。   “你交给我。”钟煜伸手,触到沈怀霜衣领的时候,呼吸又沉了一分。他也明明不会对沈怀霜要做什么,可指节忍不住颤,身体好像变得很冷。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昏了头,都快辨别不出这是真的觉得秋凉,还是他热到了极致,已经分辨不出温度。   钟煜喉头动了一下,指节微不可见地颤抖着,又攥紧了衣服,自上而下地剥离了下去。   白衣应声落地。   钟煜见到了他梦中无数次幻想的场景。   宫灯熄灭,他借着薄薄的月色,触摸到了沈怀霜的衣领,指尖上用几分力,就能触摸到衣领下的青筋,微凸,流淌着血液。   脖颈是人最脆弱的位置,稍用力些许就能造成伤害。   落在喉头的手在缓缓移动,偶尔触及沈怀霜的喉结,更像是贪恋的触摸。   夜里太安静了,一时只有安神香的燃烧声。   薄烟袅袅升起,钟煜摩挲着沈怀霜的轮廓,仿佛确认他并不是在做梦,没由来地沉沉问了声:“沈怀霜,你在么?”   沈怀霜偏过头,沉沉应了声:“我在。”   区别于那越来越盖不住的欲望,钟煜对沈怀霜的动作温柔到了极点,忍不住上前拥住了他。   两个胸膛贴在一起,抱紧的刹那,沈怀霜愣在原地,他手落在两侧,不知道该放哪里。   钟煜又问:“沈怀霜,是你么?”   他怎么就不是他了?   沈怀霜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想推开钟煜几分,看清楚钟煜,可钳制住他的力气很大,只能感受到怀里的温度在不断升温。   钟煜伸出手,握过沈怀霜的手腕,摁着那双手,像把整个胸膛都剖了出来。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那慌忙之下,藏着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与日思夜想。   沈怀霜掌心下能够感受到钟煜的那颗心在胸膛有力地跳动,稳稳地加快了速度,胸膛处升高了温度,像一把不灭的火蹿了起来,烧尽了一切。   “先生,你说,如果等大赵的事情都完成了,愿意和我一起回去。”钟煜道,“这事,你答应了我,就不能反悔。”   现实比梦境叫他更加患得患失。   “我愿意为你出生入死,愿意为你踏遍天下。”钟煜低声道,他又提了口气,一字一顿,放缓了指尖的触摸,言辞执拗而藏着痴狂,“但你给了我的东西,就不能拿走。”   “若你没想清楚,我就当你没有说过。”   “先生,你——”   “死生不离。”沈怀霜回答道,定定地望了回去,“在崐仑时,我哪一回丢下你了。”   话落,钟煜摁着沈怀霜的手腕重了几分,力道大得惊人,如同揣着飞蛾扑火的满腔热血,把全身的力气都耗在了他身上。他停滞在原地,话语太苍白,无从说起。   只有心跳在疯狂地敲击着胸膛。   青年的胸膛远比他想象中结实,轮廓鲜明。   “乱发什么誓。”沈怀霜对钟煜淡淡笑了下,又道,“我不要你出生入死,也不用你为我踏遍天下。”   “我就想,你要是能一直做你想做的就好了。”   “……”   沈怀霜伸出手,又触及了钟煜的额头,他摸索了两下,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手法有些生涩。   殿中夜色昏暗,很难看清彼此的面貌。   “那你答应我了。”钟煜忽然对他笑了下,眉眼生光,神情极其释然。他好像回到了从未经历过的少年时,那神情几乎忘忧,叫人也为之动容,也会让人心生不忍。   沈怀霜从未在他面上看到这样的神情,看着看着,他又伸手,很小心地拨了下遮住钟煜面颊的额发。   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会从大赵离开,可他愿意陪着钟煜,直到他再不能停留的那一天。   系统已经很久没有提醒过他了。   从他来大赵的第一日起,他就明白,那系统压根靠不住。   如果任务有完成的一天,也许他能为了钟煜、为了他们两人,拖上些许,直到钟煜能接受的一天。   “恭喜!!宿主推进进度已达到百分之八十!”耳边蓦的一声响,又是那么突然。   沈怀霜嘴角的笑淡了下去,面色猝不及防地凝在夜色中。   他又被钟煜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头脑里像什么声音轰然崩塌了,一瞬心惊。   只有在他最开始来到大赵时,他才会因为推进声而感到薄喜。   可如今那一声声像无常的催命铃。沈怀霜不知道自己曾经的从容和淡然去了哪里。   “你心跳也好快。”钟煜贴着沈怀霜的耳朵道。   “……热的。”沈怀霜随口胡诌道。   柔顺的乌发在钟煜指尖穿梭过。   钟煜偏头望了过来,道:“分开些会好点,我守着你,等你睡着。”   沈怀霜抬起前半身,压下了心绪:“不用。”   他半真半假地推了钟煜一下,那一下,他又推不开,全然被钟煜压在身下。   文华殿的床榻明明很大,但钟煜就把他挤在床口,两个人就压在那么小的地方,长腿也不知道往哪里放。   沈怀霜只能和钟煜交错着放开,那个姿势正是钟煜跪在他腿中,他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被压着其实很不舒服,何况钟煜已经是成年男子了。   两个人身形本就高挑,体魄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沈怀霜被压得肩麻,只得道:“你、压到我了。”   他说这话,郑重而无邪,只像是在陈述一件明了的事实。   夜色里,床笫之间,说这样的话,本是风月无边,又旖旎。   但这话说的太直白。   钟煜听得都笑了,他一笑就压着沈怀霜,连胸膛都在颤。这一笑,就全然停不下来。   “你笑什么?”沈怀霜又用同样的口吻反问。   “我不笑了。”钟煜拢着沈怀霜的鬓发,让他躺好,贴心地给他放正了姿势。他握着沈怀霜的手,好像握住了这个人,他就找到了能够喘息和休憩的居所。   从前,他总想找到一处桃源,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并无桃源,有沈怀霜的地方,便是桃源。   政事堂还有许多新来的加急文书没有批,钟煜原来想在长廊上坐一会儿,再回殿内燃灯,把那些东西都看完。   可今天晚上,仅仅只是因为沈怀霜在。   他纵容了自己去大把大把地浪费可贵的时间,哪怕他可能要忙至天明 ,甚至一个晚上不睡。   从此君王不早朝,说的就是他这样的?   钟煜想,沈怀霜又不是他宫里的人。   他也不是君王。但好像,这天底下的人犯起混来都一样。   钟煜等沈怀霜睡着了,才缓缓松开手。   他自上而下地望着沈怀霜,嘴角染了薄薄的颜色,眼角也是,像醉了一样的淡红晕在眼尾痣上。他俯身在床上,发丝纷乱,手掌也落在枕边,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   走的时候,他没有把沈怀霜吵醒半分。   早上沈怀霜醒来以后,身边已经空了。   钟煜变得越来越忙,那时候,天才蒙蒙亮。他大概猜到钟煜昨天晚上夜里依旧没有好好睡,他是等他睡着了,又下了榻。   这也太忙了。 第80章 正是孤的先生   宫宴,定于夜晚。   太子会见西羌来使。   历来两国井水不犯河水,自灵气复苏后,西羌有蠢蠢欲动之势,屡次犯边,但守边的有昭成公主,本身西羌也是小国,不成气候。   如今,两国开战在即,西羌却请仙门中人助阵。   宫宴四周挂满明亮的灯笼,丝竹声作起。沈怀霜一路过来,畅行无阻,才入场内,场上的声音忽然就轻了下去。   无数目光汇聚在他身上,他像是踏风而来,长剑负身,白衣如霜。   钟煜原在场上,和身侧将军说着话,他神色凝重,又请将军入席。折腾完了这些,他感觉到了场上多了处焦点,偏头望过去。   那身白衣在场中静立,来人就像撞了他的眼底,眉目生光,眼底又像凝结着霜雪。   钟煜迎了上去:“先生。”   沈怀霜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哪想钟煜竟都考虑到了,引着他到了座后。   屏风之后,有少师座位。   席上无法看清座后,后者恰好能将全境纳入眼中。   宫中夜宴就没什么好看的。   菜品佳肴满座,座上人各怀心思,一顿饭来来回回地吃,推杯换盏,轮转的全是暗流涌动。   哪怕钟煜已事先考虑过,偏沈怀霜自请要来。   各方官员徐徐入场。   沈怀霜落座后,看到了屏风后多出了一角明黄色的华服,他抬头看去,盛装的钟煜偏过头对他看来。   沈怀霜:“宴散之后,我在宫中等你。”   青年低眉时,眼中光华四溢,端得是天潢贵胄的贵气。   “好。”钟煜朝沈怀霜笑了一下,转过头之后,他敛了笑,望着朝臣,就像变了一个人。   百官站起,齐声呼喊朝喝:“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钟煜羽翼渐丰,眉宇带霜,沉声道:“此地非朝堂,敦睦邦交,不必拘礼。”   沈怀霜就坐在钟煜身后不过半丈的位置,耳畔嗡嗡。   “臣等谢过殿下——”百官齐喝,各自落座。   席上,西羌使者举杯。   沈怀霜看了过去。   个子高挑的使者身边带着两个留有胡子的臣子,两人估计在西羌地位不低,一人面上有刀疤,如同武将的模样,一人却戴着帽兜,在大赵的宴席上,用黑袍帽兜遮住了半张脸。   大赵灵气甚低,修真者几乎如常人,但看到那人的刹那,沈怀霜察觉出了一股修士的气息。   是魔修。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沈怀霜的目光,抬头瞥来,隔着那道屏风,似与沈怀霜相撞。沈怀霜目光不避不退,回视了回去,那人却似乎勾唇,笑了一下。   “大赵太子殿下,大赵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西羌却是处沃土丰饶,牛羊环绕之地,可汗天子威猛。”这来使口才甚好,一口中原话说得极其流利,“请殿下与某喝一杯。”   钟煜举杯,隔空相敬。   他嘴唇不沾酒盏,又放下。   西羌来使面色一红,又道:“听闻大赵公主貌美有才情,嫡公主端庄大方,二公主绝色倾国。”   席上,兰陵公主穿了一身如血梅般的红,眉心绘着时下最兴的金钿,蓦地抬起眸子。   使者又道:“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城中多的是文人墨客,可文人墨客多了,真到了派用处的时候,自然不如勇士有堪当大用之能。美人当配英雄,今日我等前来,也是为两国谋一份睦交。”   “我替西羌可汗而来,求娶大赵兰陵公主,结两国秦晋之好。”   底下朝臣哗然。   老太傅当场坐不住,起身怒道:“西羌小国,蛮夷之地,缕缕犯边,今日更是如此厚颜无耻,狂妄自负。”   使者被威慑了一番,仍道:“大赵天子居于温泉行宫,避世不见,诸位却不懂化干戈为玉帛的道理。”   老太傅白须震颤,怒目道:“巧言令色!”   钟煜慢条斯理地换了个姿势,他自上而下,静静地望着来使,不动声色,在未尽之言中,他道:“言辞交锋,不过是口舌之争。孤倒是觉得,西羌若是也有使者雄厚的实力,也不至于在我境侵犯许久,却迟迟不敢开战。”   戴着帽兜的修士勾唇笑了一下。   他开口粗糙、沙哑,却带着极强的蛊惑性:“早前听闻殿下在崐仑修有元婴。我有一物,请诸位一观。不如请同为修士的殿下看看?”   他起身时,步伐极稳,腰上似乎缀了什么东西,锁链相撞,叮叮当当。   他在空旷的场地上闪身几下,指尖落下几块碎石,食指抚过,落阵如红纹,碎石被他催动往前,石块却徘徊于阵中。   众人目光落了过去,连同才站在场上的太傅,目光也是一顿。   修士轻笑了一声:“早闻殿下早前身在崐仑,这一道奇门八卦阵,还请殿下破阵。”   场上气氛极其低压,呼吸轻微,针落可闻。   “殿下要领兵前线,难免分身乏术。何况,殿下能识破,千军万马却不一定都能。破阵时间一久,西羌大军早已压境。”修士又望向兰陵,笑了笑,“公主。”   兰陵公主攥紧了手里的红衣,心口像揣着只兔子,怦然狂跳。   修士又道:“公主说,石阵如此,若是大军压境可如何是好?”   兰陵手边的酒杯泼洒开,葡萄酒滴落在她指尖,洇染在锦绣上。   修士:“公主若去了西羌,可以免于两国纷争,免于将士伤亡。可汗也会对公主很好。西羌水土定然能将养好公主,也让公主成为草原上的明珠。”   这一道奇门八卦阵如能破解,也不至于大赵与西羌周旋已久,至使小人得志,登堂入室。   兰陵公主攥紧了手里的红衣,心口像揣着只兔子,怦然狂跳,半晌,她平复了神情,敛眉,一字一句道:“兰陵。”   “兰陵。”   “公主。”   场上蓦地一声。声音清透,温润,却有着不容人置疑的威仪。   沈怀霜与钟煜同时开了口。   钟煜不动声色:“孤以为,使者有察人之能,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事已至此,沈怀霜垂眸,徐徐从座上起身,他现身屏风后,抬眸往下望了一圈的刹那。一袭白衣如披了风雪而来,他站在众人面前,却不可逼视。   西羌来使与他对视,却猛吸一口气。   兰陵手边的酒杯泼洒开,酒红色的葡萄酒滴落在她指尖,洇染在锦绣上。   西羌来使惊疑道:“太子殿下故弄玄虚,这位又是何方人?”   钟煜静如止水:“授孤以诗书,尽心教诲,正是孤的先生。”   嗤。   剑光一闪,数十年功力,于握剑之时乍然,   众人只觉得眼前如日光骤降,电光火石间,风浪忽起。   剑风挥开修士的黑色帽兜,掀出帽兜下那张近乎苍白的面孔,他的眼下赫然落了瑰红色长疤。   风起,阵破。   风落,剑收。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沈怀霜脸上,他面色沉重,波澜不起,如同不是崐仑的仙师,而是运筹帷幄的政客。   有些人天生气度非凡,站在那里,就是人物。   沈怀霜收剑入鞘:“已为大赵破阵。”   碎石落在地上,晃了两下,恢复了死物般的沉寂。   沈怀霜如同身至台风眼中。   修士低眉笑了,脸庞隐在帽兜内,悄无声息地飘回了座上。   周围喧闹声,叹息声,喝令声,纷纷扬扬,裹挟着风声朝他席卷而来。   西羌来使顾左右言他:“大赵这地方竟是无人,女子领兵载入史册,泱泱大国,竟不觉得羞愧!”   “西羌使者有意挑拨,分离众将之心,我心甚寒,当以斩首论罪。”   使者脸红脖子粗:“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殿下举措!”   钟煜打断了他:“竖子狂妄,两国交战,便拿你的头颅做战书。”   “阿弟说的是,不愧是我大赵好男儿。”   “跳梁小丑竟敢登堂入室。大赵怕了西羌不成?”来人是个极其高挑的女子,眉目如画,飞眉入鬓,端得是与钟煜一样的好样貌,头上竖着双垂髻,金冠高佩,入场,即有极其威压的气魄。   咤声有着女子的悦耳动听,却似喝令千军。   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得呲地一声,使者脖子上赫然多了一道红痕。   西羌来使如果能在多一张脸的话,这两脸都被打得啪啪没地方再落了。   重剑砍在使者桌上,昭成面色不变,下一剑却指向了使者喉头:“我本是军中人,只谈家国,竖子狂妄,大赵容下你才叫真的羞愧!!”   西羌来使如果能在多一张脸的话,这两脸都被打得啪啪没地方再落了。   使者带着人连滚带爬,匆匆出了宴席:“望殿下交战时也有这般气魄!”   沈怀霜侧过头,朝钟煜看了过去。   眼中锋利之色退却,只留下满目的平静与温和,长久注视,不舍移目。 第81章 草木皆有情   宴席将散,钟煜之后还要与昭成商议出征一事。   宴席上,朝臣从座上起身,围拥而来。   沈怀霜悄声对钟煜道:“今日我先行一步。”   钟煜侧首朝他看来,保持着低眉的动作,应了一声:“我让张德林好好送送你。”   钟煜目光还留在沈怀霜身上。沈怀霜却从他身后绕了过去,他走在宴席的长廊上,又回首,对钟煜淡淡笑了。   钟煜望着他,更不肯回头。   酒盏还握在他手里,席上人蜂拥而至,要包裹他,想把他席卷而去。   沈怀霜伸出手,像在崐仑那些学生互相道别那样,抬起手腕,手掌左右摇晃了下。   ——回头见。   做完那个动作,沈怀霜嘴角还带着笑,可真的等他从宴席上离去了,丝竹声和喧嚣声远远被他抛在身后,他走在红瓦长廊下,四周树影重重。   树影动,明月照。   沈怀霜低头看了眼足尖前的影子,却有那么些不知味,甚至尝出了几分寂寥。   那大概是他刚在宴席上太热闹了,一时安静下来,这才还没缓过来。   沈怀霜又松了口气,身后,张德林一直低着头,竟传来了啜泣声。   张德林从来观人于微,难得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公公怎么了?”沈怀霜回首,直直撞见了张德林一副泪眼朦胧的样子。   “哟,让仙师见笑。”张德林连忙抬袖擦泪,鼻尖仍是红的,眼角缀着泪痕,他匆忙擦了两下,朝沈怀霜勉强笑道,“奴才一时情急,这会儿没收得住。”   沈怀霜递锦帕过去:“公公擦擦吧。”   张德林吸了两口泪:“奴才虽是个阉人,可打小与和太子、兰陵殿下一起长大。西羌是风沙大、更不容人住,公主从小娇养,怎么能去那处地方受苦。奴才也是惶恐方才兰陵殿下真的答允了……”   沈怀霜:“怎么会,此事于理,西羌侵扰在先,大赵国力强盛断然不会让公主答应。于情,陛下和殿下也不会让公主去。”   张德林叹了声,却道:“宫中皇后娘娘母家势力强大,也向来不喜公主。宫中,唯独兰陵公主失去依傍。若是娘娘母家在席上执意发言,送公主出去,再出突袭去打西羌,师出有名,胜算更足。奴才只庆幸殿下特意安排过参席之人,否则要送走一个公主,并不是难事。”   “……”   情况远比沈怀霜想象中要复杂。   他本来以为,两国有纷争,战争难免,却也不知道其中会牵扯这许多私情。   江湖也有人情和说不清的纠葛,可江湖上简单就简单在,它以力量而论,根本不会这么麻烦。   宫中要处理掉一个自己厌恶的人,方式有很多。   沈怀霜无法明白为什么周琅华要视昭成为眼中钉,但他转念想了想。身为一国皇后,周琅华日夜看着自己的夫君与另一个贵妃恩爱非常,耳鬓厮磨,而他对她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毫不在乎。   她的心境必然会变。   世上很多事,本就无可奈何,选择太少,错乱太多,有时候,一念之差,相去千里。   周琅华这个人,本应该身在江湖,说不定,她也能开辟修罗道的境界。   可偏偏,她入了宫。   所以,她会想要转移她对丈夫的恨意和妒意,最恶劣的方式去对待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   想要钟煜听话如初,以弥补她失去第一个孩子的痛苦与不甘。   想要钟煜为她掌控,好让自己良心能安,抵过当初入宫的理由。   沈怀霜沉默时,忽然又庆幸自己当时直接带钟煜出了宫。他走得很慢,忽然又听到了身后熟悉的声音。   “沈……沈先生。”   他回过头,兰陵走上前,已泣不成声。   “多谢先生劝阻之恩。”兰陵扑在他身前,再抬头,面上扑簌簌滚下两行泪,长喘一口气,颤声道,“若不是今日先生相助之恩,兰陵怕是留不住了。”   “公主不哭。”沈怀霜蹲下来,取锦帕,耐心抹去了兰陵脸上的泪。   “……”兰陵哽咽地点了头,却像是再也忍不住,攥紧了自己的红纱袖,嚎啕大哭起来。   宫里好像就是一处哭声很多的地方。   沈怀霜扶起兰陵,陪她坐在长廊上。   她一哭,张德林也哭,可沈怀霜到底没舍得让小姑娘哭太狠,他拍了拍兰陵的背,劝道:“殿下今日在席上有大义之举,可大赵断然不会让公主去牺牲。西羌来使言之无理,并非真正求取和亲公主。”   “爱护小殿下的人有很多。兰陵殿下从前有爱护自己的父母,有子渊,有很多陪着公主一起长大的宫人。”   “就算我不说,子渊也不会放手让你去西羌。”   兰陵抱着膝盖,缩在长廊的角落上,眼泪还挂在长睫下,用鼻音应了声:“嗯……但,父皇不在,兰、兰陵也没有母妃了,先生,你、真、真的很好。”   沈怀霜淡淡一笑:“公主也很好。”   兰陵又哭了会儿,鼻尖红红的,像只兔子,她眼角也泛上了红色,扣了扣长廊上的木板。   过了会儿,她面上是红色才褪下。   “我其实挺喜欢你们江湖上的人的。”兰陵低头,恢复了平静,“江湖上的事情简单,人也简单直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像宫里,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事情……”   兰陵枕在自己腿上,歪过来,望着沈怀霜。   少女眼角还落着一滴泪,滑下眼角,她又闷闷道:“哥哥今天估计又要忙到子夜了。先生今夜别走了吧。你们两个人做个陪,你回去也不会是一个人了。”   “我本来也打算去看看他。”沈怀霜淡淡笑了笑。   张德林:“那奴才送兰陵小殿下回去。”   沈怀霜望了兰陵一眼,兰陵对他摆了摆手,她眼睛还是红的,却勉强拉起嘴角,道:“先生,你去吧。”   她这一笑,竟让沈怀霜为那份懂事心疼。   这种过分的懂事,他却不希望在身边人身上看到。在这一点上,她和钟煜尤其的相似。   沈怀霜和兰陵交集不算太多,可接触那么两回,他确实觉得这个小姑娘,保留天真无邪难得。在宫廷里,他很难想象,这皇后与宠妃的两个孩子,居然能相安无事、不带偏见地一起平安长大。   这一路上,沈怀霜只见宫砖龟裂,草木深深。宫灯缓缓在各处宫宇亮起,又淹没在夜色里。   沈怀霜定定走着,他去找钟煜,并不是因为钟瑶说的那些话,才选了去。   他早就发现了。   少年时,钟煜很舍得为他花积攒下的灵石。   成年后,钟煜又很舍得为他花时间。   回了大赵,他和钟煜呆在一起,钟煜就会停下手里的所有事,耗费大把大把的时间。   可他不想要钟煜这样牺牲自己的付出。   庭院深深,京城居北,夜深寒露重,沈怀霜脚边沾着薄霜,站在了政事堂的走廊前。   大殿前,雕花木门敞开,暖黄光漏下。   沈怀霜居于下风口,在地上出现一个人影时,他闻到了浓郁的酒气。   那是京城最烈的酒。   阳关酒。   入喉如吞刀子般的呛辣浓郁,再疲软的胆被这酒一浇,都能硬气上三分神。   钟煜才同昭成布过沙盘,战事催急,不日便要打响。   钟煜从殿门口离开,走在长廊上,红柱层层叠叠,影子重重,勉强能看清前路。手撑在墙上,掌心下冰凉,激得他清醒了些。   模糊之中,他的视线聚焦,从模糊变得清晰。   来人如月霜,薄薄月色落了满襟,跨了石阶,出现在他面前。他回望而来,微微侧首,眼底清明如旧,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一丝柔色。   “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钟煜对上那双清浅的眼睛,长长吸了口气。他怀着交战的沉重心思,怕沈怀霜担忧,触摸向了沈怀霜的面庞。   长指抵在沈怀霜两颊,刮过他的鼻梁、脸颊,指尖点了两下,抹去了那几粒碎桂花。   沈怀霜忍不住地颤了两下长睫。   那段修长的指尖近在眼前,晃动着,指尖味道浓郁。   “子渊,你的手在抖。”沈怀霜道,“你喝了多少?”   “……”钟煜手一抖,停在了原地。   钟煜接住了沈怀霜的手,不假思索,答:“不多。”   青年掌心热度惊人,像火炉一样。   沈怀霜从未这样触碰过别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钟煜就会这样烫,好像骨子里流的都是火种。   “先生,上了战场,我与你同上前锋。”钟煜答得很快,眼底锋芒扫过,含着所向睥睨的威仪和果决,又有踏尽铁骑的漠然。   钟煜从怀中取出巾锦帕,固执地一点点擦去,从指尖擦到指与指的缝隙,每一次贴近,就像和他的手指扣在一起。   缠绕过,分离,又靠近。   冷风吹得他酒醒了几分。   钟煜的脊梁挺了起来,身上不着甲胄,却如同金甲在身,锋利、无坚不摧,所到之处铁骑隆隆。   他揽住了沈怀霜,就像无数次沈怀霜对他做过的那样,像是怀住了一个人的所有和过去。   白衣贴上了墨金锦袍,压向墙角,腰上玉佩相撞,墨玉色的牌子砸向墙壁,一晃,一晃。   “先生在场,大军必将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第82章 塞上听吹笛   西羌一城破。   夜深,大赵军营扎寨城池附近。   沈怀霜在军帐里,他坐在沙盘上首。昭成公主在侧,以手指着沙盘上的布阵。   “明日要攻主城。城中有火药,必要时按兵不动,谈判不行就上重甲车。”昭成身着深红军装,甲胄在身,腰背弯路不倒的军枪,她看了沈怀霜一眼,“若是遇到石阵,先生。”   沈怀霜起了身,指向城门口几条必经之路:“此处空旷,大军过境,容易在这三处遇八卦阵,破阵的方法我已教了殿下。主力有我在,破除阵法中间的石块,大军就可以过境。”   满屋将士看向他。   今日沈怀霜身着白衣,策马而来,驰骋如流星落地,破阵时,白光闪过,那一剑捅破阵中石块,大军已如沸腾的池水。   赵军攻破西羌边境的外城,西羌战力,不足一提。   将士起身,朝沈怀霜恭敬回了一礼:“先生操劳,还请快些回帐内歇息。”   沈怀霜不走,只问:“太子殿下回营了么?”   沈怀霜本与钟煜在同一阵营。   昭成换了两支军队破城,他为助她一臂之力,策马十里,到了昭成军营。   城破之后,钟煜领兵扫荡城内,清除埋伏。   将士见沈怀霜担忧,道:“先生放心,殿下最晚不过夜半,必然领兵回营。”   沈怀霜站在风中,看了一会儿,冷风掀起他的白衣,他没回头,只道:“好。”   军中气氛轻松,若是再破两城,赵军就可以给西羌下书。   前锋没有消息传来。   夜风微凉。   这城离他有三里远,夜色漆黑,他看不到城中有什么景象。   沈怀霜听说过,即使城破之后,大军入城也需小心。死士、炸药,埋伏也不少。   那将士又道:“塞外风沙大,先生不如在帐中稍等殿下。”   沈怀霜:“无事,我就在这里等他。”   沈怀霜在风口中站了很久。   他身上没披大氅,正看着,忽然浅淡气息拂在颈侧,轻轻柔柔压下来,微痒,也微灼。   臂膀上拢过一双手,抱得他很紧。   “你怎么在这里等我。”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沈怀霜的白衣贴上了那层阴冷甲胄,后背理应觉得冷,可青年气势很足,热意透着甲胄而来,像靠着一尊火炉。   塞外的风吹过白衣和他身后青年的红色斗篷,飘荡着,卷起来。   钟煜身上仍穿着戎装,披风沾染沙尘,扫荡完城池,马不停蹄地过来。他一路涉水而来,那匹乌云踏雪的马踩湿了马蹄,跑得气喘。   沈怀霜低头看了看钟煜手臂,看到没伤,便笑了笑:“动作这么快。”   “城中俘虏了一些来不及走的逃兵,草篓里搜到残余的火药。”钟煜道,“搜完就想早点来找先生了。”   沈怀霜脊背放松下来,他正要开口,听钟煜笑了一声。   “果然早点回来没错。”   耳畔留着青年低低的笑。   沈怀霜心口久久徘徊,竟一直是这个声音。   “我们出去瞧瞧,我好饿。”   钟煜拉着沈怀霜的臂膀,像一阵风,一起并行到了草场上,大风席卷,绿草茫茫,他们在山影、草间穿梭,绕过重重营帐与火光。   草地上,将军与士兵聚在一起,巨大枯木横放,上面又坐了七人。他们从怀中取出竹笛,吹响军歌,笛声悠扬,又在大笑声中,分下同一碗肉汤。   “殿下!仙师!烧刀子喝么!”篝火边,士兵见钟煜和沈怀霜同来,递去酒囊。   军中盛行一袋酒几个人一起喝。   这烧刀子不是什么好酒,更不可能是京中良酿的阳关酒。   酒色浑浊,酒如其名,入喉辛辣,却如塞外风沙。   钟煜痛快接过副将递来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擦去嘴角酒渍,笑道:“好酒。”   酒囊递回时,半途被一双修长的手接过。   沈怀霜贴上去,喝了一口,晶莹的酒渍从嘴角落下,又被那双修长的手抹去,也道:“好酒。”   “来来,坐坐。”士兵请两人坐在枯木上。   沈怀霜落在钟煜身侧,白衣侧倚,他身形微微仰后,指尖再靠过去点,就能碰到钟煜的手。   再为首的那个士兵低眉吹起了竹笛。   士兵倒不露怯,站了起来,围着他兄弟转圈,竟把曲调转了个弯。   竹笛正是一段湘妃竹,孔径是士兵自己挖的,声音起起落落。   沈怀霜没忍住,竟笑了下。   这个时候,他没看到,钟煜望了过来,嘴角不自觉带了笑。   另一名士兵听到声音,脸霎时爆红,打了他一把:“去你娘的,在殿下面前,你怎么还吹《大胯歌》。”   说完,笛曲干脆换成了《捏捏哥哥小蛮腰》,一曲三折弯。   身后那两个士兵还在争执,到底是让梅娘知道,还是试探着心意。   吹笛的士兵骂他:“你怂蛋,不如滚回娘胎里重造!”   “谁怂蛋!”   篝火上,架起了铁锅,里头沸煮着羊肉汤。   水花不断起来,冒出奶白色的泡。   副将吆喝了一声,大喜道:“羊肉汤好了!”   副将热气腾腾地盛了一碗,递到钟煜手里,才在他手上停留一刻,就转入了沈怀霜手中。   沈怀霜接过羊肉汤,又传了下去,分到后面,他才收了自己的那碗汤,喝了一口。   羊肉仅以杀腥的姜,佐味的盐花调味,入口满是奶香,汤汁鲜滑,羊汤奶白,极其开胃,落肚是满腹的舒服。   那士兵将笛子插回腰中,捧着汤,又道:“你不就是怕自己死了,万一梅娘也喜欢你,让她白揣着情意,干等着你,怕是比你都难受。”   副将道:“你给梅娘送封信会死么!”   被臊白的士兵答:“别了,她若对我无意,我上赶着去就怕恼到梅娘。”   “你不说梅娘怎么知道你对她有意?”   聊到这里,吹笛的士兵胡易有话接话,对沈怀霜道:“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阿达的梅娘手艺也好,她还是个厨娘!阿达最喜欢梅娘做的棒骨汤,一顿能喝上三碗。”   沈怀霜接了话,也笑:“那阿达福气很好。”   阿达端着碗,憋得满脸通红,最后手抖,把喝完的碗推到了胡易手里:“你,少说两句吧!”   他们聊着聊着,钟煜忽然沉默了下来,他的目光逡巡过了人群,数过了人数。   羊肉汤烧好了,可这里依旧只有十个人。平日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士兵没在营帐中?   “殿下是在找谁?”副将望过去。   “大斌人呢。”钟煜应了声,再不说别的。   在沉默中,副将讪讪笑了笑:“亏殿下记得,大斌平时不这么说话,好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啊,前两天攻城的时候,被流矢一箭射中。”   篝火在夜风中摇曳,发出荜拨声,跳出零星火粒。欢愉的气氛一扫而空。   副将:“好在他伤的事脖子,人去的也痛快。”   胡易晃了晃自己的竹笛,又道:“走之前,要是我能做这么一件大事,荣归故里,也是英雄。”   “新兵蛋子又在胡说八道!”阿达骂了回去。   攻城的开战也不过就在明日。   那些士兵没有说他们的顾虑,只是在草原上一遍遍地吹着笛子。夜间军中不得喧哗,他们用鼻音哼着,歌声悠扬,又带着微哑的嗓音,哼到了宵禁。   这天晚上,沈怀霜回去之后,没有在行军床上睡着。   他睡前很少有心事。   可这晚上,他在榻上翻了两回身,望着营帐外朦胧的亮光。   沈怀霜没办法忘记刚才听到的。   他盯着帘帐口定了定神,又从行军床上起了身,披了件大氅,掀开营帐的帘门,才走了两步,寒意顿生,宛如深冬。   营帐不远处,草地上站着个人。   那人影不甚清晰,身上就穿着一件单衣,腰上束了把防身的黑鞘剑。束腰以下,裤腿扎在军靴里。   沈怀霜只望了眼,走过去,道:“这么站在这里?”   钟煜徐徐回首,低眉望了眼,道:“先生也睡不着?”   “你冷么?”沈怀霜拢了拢身上衣服,抬手解开时,手背上又被钟煜止住。   “我冷风口站着,也清醒,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钟煜道,“一个时辰后,我会要带冲锋小队去西羌大营。”   钟煜好像已经习惯了给他系衣服,没低头看,盲手打着,又让沈怀霜穿上:“先生不再去睡会儿?”   沈怀霜:“不了,我和你一起回营帐。”   钟煜营帐比他想象中还要狭小些,棕黄色的舆图挂在壁上,帐内搬了张木桌,桌上还落着墨笔、翻开的书信,零零散散放着舆图。   他的目光落在了钟煜放在桌上的笔上,视线又移动,落在文书字迹上。   钟煜的字他看了那么多年。   这字笔锋利落,落笔遒劲,透着张扬,两人的字迹放在一起,收笔、起笔、连笔的习惯各不同。   沈怀霜手握着纸张,凝神看了很久。   他像读不透一本书,偏过头,又见这军营中所有人的名册,居然全都叠得整整齐齐,摞成了单独的一堆。   有一些名字被划去了,有一些名字零零散散地落在上面。   无数的名字陌生,就像不为人知的士兵,落在沈怀霜眼里,却像一座座丰碑。   “我记下了所有人的名字。”身后,钟煜的声音响起。他侧眉看过去,唤了沈怀霜一声,“先生觉得心事沉,不妨穿上我屋里的狐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临到天明前,钟煜重新戴上盔甲,   翻身上马,他腰背绷直,如同玄铁长弓,手攥缰绳,转回去,看向沈怀霜。   沈怀霜面上不说,话语沉默。   边塞,士兵,笑声。   这些东西混在在他脑子里,伴随着心思往下沉。   哪怕他面色如一池静水,过分沉静。   钟煜朝沈怀霜伸出手:“先生,上来。”   月下,钟煜朝他递手而来,指节舒展。   沈怀霜伸手握了上去,如同落叶乘风,极其轻巧地上了马。上马后,一双手箍过他的腰,揽着他,让他牢固地靠在身后怀抱中。   沈怀霜后背贴着钟煜的前襟,白衣覆盖过踏雪乌黑的毛发,听到耳畔低沉的喝声。   “驾——” 第83章 夜奔   踏雪马奔驰速度极其快,巍峨的群山,高悬的凉月,全都变成了流影似的画面。   浑身乌黑的马匹载着两人,奔往一望无垠的草原。   两人化成了天地间的小点,背却依靠着彼此。   “想走哪条道?”钟煜如同有意放纵踏雪,他朝沈怀霜递去手里的缰绳,在沈怀霜身后的地方,低眉看着他。   身下踏雪起起伏伏,沈怀霜对上了青年如墨空般漆黑的眼睛,紧抿的唇线忽然松开。耳畔风声掠过,上下颠簸之间,周围景致变得模糊。   山原间,月光冷冷倾洒,道路各自开阔。   沈怀霜镇定道:“天地之大,我随你走。”   粗糙的缰绳勒紧了沈怀霜指腹。   手背覆盖上另一人的掌心,指尖相触,在秋风凉夜中,烫得像火种。   钟煜攥了攥缰绳,打马低斥,却是任由踏雪飞奔。   踏雪一声嘶鸣,抬起前蹄。   沈怀霜腰上,环着他的小臂上力量是前所未有的紧。   “先生还想更快么?”   耳畔风声过,沈怀霜听到了高昂般的低斥声,坚定,又极果决。   钟煜落一记马鞭,踏雪骤然加快脚步,沈怀霜周围流景让沈怀霜有种他在御剑的错觉。他会骑马,却不如钟煜这般,快到近乎在失控的边缘。   沈怀霜一生坐过许多种坐骑,无量剑也好,仙门灵船也好,怎么都比踏雪快许多。   轻衫快马。   本应如此。   从前沈怀霜读快马的诗,他也不过是当一句寻常诗背下,如今等他亲身体验了,才发觉原书上说的并没骗人。   年少轻剑快马、志得意满的情绪,他竟懂得了。   钟煜见沈怀霜眉间愁容褪去,在速度攀升到极点时,反握住了沈怀霜的手。手背被风吹凉,触上的刹那,沈怀霜一颗心在巅峰时落下,又重新攀升回巅峰。   急促与安全感交叠。   钟煜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   夜奔之后,天明开战。   之前的一夜,钟煜尽可能睡着了。   明日攻城,有两天两夜不能合眼,战场上,他绝对不能疲倦,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长夜寂寂,塞外风沙吹过。   出发前,钟煜独自站在将士前,伸出手臂,低头紧了紧系在臂膀上的蓝巾,赵人以蓝巾为识,漆夜出发,突袭西羌阵地。   他将目光一一浏览过眼前将士的面庞,像要把他们都记住。   蓝巾在钟煜臂弯上又缠紧两圈。他低头,又咬着它,系紧了最后一分。嘴里的残酒消融,只给他留下了全然的清醒。   “出战!”斥令落下。千人铁骑打马而去,大道浓烟滚滚,马蹄踏尽尘埃。   这一日攻城,钟煜冲在前锋,好几次,他险些被斩落马下,可他在濒临危难时一次次把自己拽了回来。   千人铁骑能归来一半已属于万幸。   他目睹着那些人少去与倒下,待到日出时,钟煜举起长剑,斩落马上敌首,血迹飞溅,沾染了他大片的白袍,又入了眼中。 再抬头朝前望去,双目刺痛,又暗红一片。   澄黄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沙土上浸染残血与纵横的身体,铁骑隆隆声响起,正是大赵主力到来,高喊:“大赵之兵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   “胡格西!不是半个时辰内大赵人攻不进来!怎么回事!”大地就像在震颤,砂石飞扬,铁骑隆隆声压境而来。   “将军快走!”   麦达将军手握弯刀,关外风沙迷了他的眼,只觉得双目刺痛。满目黄沙,大赵黑甲如黑云倾压,来势汹汹。   “大赵少师有破阵的能力,我们新请的人靠不住,阵都破了。”   麦达提了缰绳上马,挥刀斩断系马的长盛:“你带五百人去玉城西北角,他要攻城,你就在城内堆满火药,如果内城守不住,就丢下火把,炸了这群大赵人。”   “炸死多少是多少!我一定要把少师杀了!!”   胡格西迟疑片刻:“将军!”   麦达掀开衣领,在腰背上绑满火药,带领其余将士,往内城门口一骑绝尘而去。   再到第四日天亮时,尘埃满地,硝石炸开,钟煜只听到耳边轰鸣,嗡地一声,土块砸向了他,满面尘土。   军号长鸣,大赵铁骑发动攻城,银甲如同潜水的银龙,呼啸着奔往城池口。   “玉成已破!大赵拿下一城!”吼声震天。   钟煜抹去面上灰扑扑的尘土,收剑,更替长弓。他闭上一只眼睛,嗖地一箭。   长箭射断了绑住西羌旗帜的桅杆,桅杆沉重地叫唤一声,折断在城墙上。   钟煜抬臂一声令下,又命令道:“入城!”   玉城之前铺设千万八卦阵,将士不眠不休了三日,沈怀霜也不眠不休了三日。   破除最后一个阵法,无量剑上流下了深褐色的长条血迹,沈怀霜指节一动,血珠浸染地面。   所有八卦阵全毁,他的手几乎也不能再看,人累得脱力,也脱了相。   沈怀霜用剑撑着自己的身体,在风沙中睁开了眼睛,如常地清朗道:“已为大赵众将破阵!”   等城破之时,钟煜几乎被三五人从土堆里拖拽出来,浑身沾满了尘土与血迹,如同脱了力一般。在陷入昏黑之际,他却强撑着醒来,全凭意志撑着问:“我先生呢?”   连日的不眠不休,将士回营后几乎再没力气去洗漱沐浴,一个个蓬头垢面,几乎倒在一个地方就能睡着。   沈怀霜身上满身沙尘和泥土,撑着最后一分精神,胡乱洗了一通。   倒回了床上,他合着眼睛,额角发胀,竟疼得睡不着。三日不眠不休地用脑,又极端的孤独和紧张之后,无论合眼多久,耳边好像仍残存着枪炮声,铁骑隆隆,还有满鼻腔的沙土。   耳鸣时,沈怀霜隐约察觉到了营帐帘子被掀开,   这时候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人紧张。   沈怀霜没有睁眼防备,只合着眼睛。   脚步声逼近,每一步,轻重不一。   来人踉跄着来到了他的床头,撑在床头,随后床头微微下凹,他也靠了下来。   钟煜抱住了沈怀霜的肩膀。   “你不去你营帐中休息么……”沈怀霜勉强道。   “……嘘。”指节落在沈怀霜唇畔前。   钟煜嗓子被连日的攻城弄得沙哑无比,喝多少水都没有用。   “我就来看看你。”钟煜低低道,“不看总觉得不放心。”   “你受伤了,等睡醒后,我给你上药。”   青年的臂膀揽在沈怀霜肩上,指缝里,还有残余的血迹,他身上还是血腥味,靠在沈怀霜肩膀,压得也很沉。灼`热的呼吸就喷在颈上。   沈怀霜低头,贴着钟煜温热的额头,很缓慢地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块地方:“快睡。”   额发交叠,呼吸交融。   营帐外,风沙作响,越刮越大。帐内却仿佛有另一番天地。   这一觉,钟煜睡得不好,他时而梦见铁骑隆隆,时而梦见长刀入心,心跳乱得他好几次从惊悸中惊醒,可动一下,手掌下还揽着一个人。于是,他就想找到了最安定的所在,松开了紧握的手,坠入了新的梦境。   一想到“沈怀霜”这三个字,他像整个人坠在半空。靠近这个人时,他像是拥住了一整个世界,怀着有前所未有的安定,可对两人的关系,他半点都不知该怎么办。   有时钟煜也会想,像他这样反复咀嚼心事,有时过分的靠近,对沈怀霜来说,是不是一种亵渎?   可除了沈怀霜这个人之外,他再不可能像在乎他那样,再去在乎别人。   这一回,钟煜梦见自己身上穿着崐仑的黑袍,腰间配着平生剑,推开崐仑的木门,一盏明灯亮在床头。   窗外,满院桃花落了一地碎红,   朦胧的灯光前,沈怀霜披发,低眉拨亮了灯芯。灯火一亮,乌发垂在腰侧,亮如绸缎。   听到声音,沈怀霜缓缓从窗前抬头,双目泛着慵懒的光,像是等了他很久。   钟煜站在门口,良久,他又唤道:“先生。”   沈怀霜对上钟煜视线,对他笑了:“终于回来了。”   “先生……”   钟煜缠着沈怀霜,讲了好多见闻。   他都没发现原来他自己这么能说,但无论他说什么,沈怀霜都听得很认真,好像尤其喜欢。   讲到最后,沈怀霜撑着自己的下颌,抬眸望去,问道:“子渊,差不多到后半夜了。你……不想么。”   话落的瞬间,钟煜突然就明白了,他意外地笑了笑,径直上前,抱住了沈怀霜。   “嗯,我也想了。”钟煜吻过了沈怀霜的额头。   他们倾倒在了床上,白衣铺展了满床,发丝曲折,落着清冷的月光。   沈怀霜仰到在软柔的被褥上,胳膊耷拉在面颊侧,撑着自己的面颊,缓缓和钟煜对视着,看久了,身上衣衫一件件除去,面上便泛上了薄薄的红。   脱到最后一件,沈怀霜偏过头,笑了下。   忽然钟煜变得无所顾忌起来,褪下了那件衣衫,触摸过去:“笑什么?”   沈怀霜又笑,这回,他压住了自己的声音:“别别碰这里……我痒得很。”   “是痒么?”钟煜贴面问,“先生再感受感受。”   他们像栽入了一片云端,在薄云中穿过,又越过积雨的厚云。乌云积水,落下倾盆大雨。雨水落后,薄云又穿入了新的云层。   钟煜手攀在沈怀霜的腰间,脱下最后一件衣服,顺着沈怀霜脊背往上推去。触之如玉,温度是暖的,抚上去又光滑无比。   他看到那副精瘦的身体绷紧,又因为他弯出如弓般的弧度。   到后来,只剩下了喘‘息声。   这声音和某一种节奏保持一致。   沈怀霜每喘出一口气,钟煜都觉得那声音好听极了,世上再没有一直声音更叫他沉醉,他像被激励了,面上越是温柔,身下越是发′狠,汗水在他脖颈上积攒,又淌在沈怀霜脖颈上。   “子渊……子渊……”沈怀霜抬起臂膀,像再也受不了。   “我抱你。”钟煜抬起沈怀霜的时候,他吻过沈怀霜的后背,一遍遍地吻过。   沈怀霜后背轻颤,像纵马一样颠簸,他又在起伏时,被钟煜咬住了脖颈、肩侧。   钟煜像极了要想标注自己的领地,几乎咬过了每一处地方。   那种美态,世上仅有他一个人能够看到。   独一无二,只属于他。   ……   连日的疲惫得到了最极致的发泄。   “子渊?”梦境外,钟煜忽然听到沈怀霜唤了他。   这个声音他不可能识别错,钟煜压着喘息,从梦境中醒来,红着眼睛,望了沈怀霜一眼,问:“先生,什么事?”   沈怀霜对视上去,艳红的颜色还残存在钟煜眼底,他说不出被钟煜这样盯着是种什么感觉,好像看到这样的目光,应该颤抖和害怕。   沈怀霜只是静静望着他,他还被钟煜压在身下,肩膀被压得麻了,勉勉强强抬起来,道:“刚才你呼吸很乱,脉向不稳。你是梦见了什么。”   “不大记得了。”钟煜避重就轻,只问,“营帐外有事么?”   沈怀霜道:“你睡了八个时辰,营帐外差不多陆陆续续都醒了,昭成一会儿要找你议事。”   他又朝钟煜递去一块干燥的巾帕:“身上都是汗,擦擦吧。” 第84章 屏后清影   沈怀霜:“你睡醒了么。”   他低头望着钟煜,睡醒之后,双目还带着倦意,忽莞尔,对钟煜笑了下。   “要是还觉得累,我过两炷香时间叫你?”   “不用。”钟煜接过了他的帕子,浑身上下像被水洗过,他立在床头,捞起顺手脱下的衣服,定了定神,勉强像要把自己从刚才的梦境中转移出去。   他一件件穿着自己的衣服,默不作声,如同揣着沉重的心事。   床铺微微下陷,传来被褥窸窣声。   “那我先去更衣。”沈怀霜缓缓下了榻,趿了鞋,走向更衣处。   营地内没有屏风这样的东西,连钟煜的营帐内都是草草支了几根杆子,架了块布就当更衣的地方。   这块青布也不知是哪里找的,略略有些透光。   忽然钟煜的目光就定格在墙壁的影子和那隐隐约约的青帘后,   营帐内变得极其安静。   任何一点动静都像敲在钟煜的耳膜上。   布料利落地下落声传来,绸布上落了纯白衣衫。   烛火燃到了最后一截,清冷的光照在青布后,帘子后隐约出现了窄长的身影,脖颈修长,腰背笔直。帘子后的人撩了头发,乌发披散,盖住脊背,竟如他梦中一样。   钟煜的呼吸凝在这一刻。   他忽然觉得,美人图莫过于如此。隔着朦胧的画布看,画上勾勒反而更是几笔传神。很早之前,他就发现自己对沈怀霜有欲,可这却是他头一回凝视着对方,投射出他的野望。   “子渊,你在外还好么?”   沈怀霜从帘子后走了出来,他手上放着那件脱下的天青色外衣,全然不知刚才发生的一切。   钟煜紧紧地闭上眼,叹息似的吐了口气,懊恼地低头攥了攥手里的帕子。   “好着呢。”   每次撞见沈怀霜风轻云淡的模样,他就像铁板栽进了棉堆里,于是,他又提了两口气,干脆避开了眼前所见。   过了一个时辰,沈怀霜再回到帐内,却在营帐口发现一个捧着一块棕黑色麻布的侍从。   傍晚时,侍从也都会帮将士饮马、擦拭兵器,很少有闲着站在营帐前的。   沈怀霜不由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侍卫捧着麻布,低头道:“殿下今早嘱咐的,要换了帐内的绸布。”   沈怀霜更见困顿:“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换这个?”   侍卫道:“早前不知是谁办的差事,绸布透,殿下今天一早醒来就提了。”   侍卫对沈怀霜行了一礼,又道:“另殿下嘱咐,先生,西羌玉城内有狼卫一说,狼卫是西羌死士。攻城之后,还请先生小心。”   沈怀霜点了点头,道:“也让殿下小心。”   这一日白日都是风平浪静。   沈怀霜夜时入营帐,他躺在军帐里,听到账外脚步声。   “先生,末将从太子殿下处而来。殿下已于亥时回营,请先生早些休息。”   沈怀霜沉默半晌,手摁在无量剑上,问道:“将军是殿下身边的人。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将军还回去么?”   那人答:“先生可有什么话,要末将给殿下带回?”   沈怀霜在信上写下两行字,待墨迹晾干,折了起来,道:“请你进来吧。”   帘帐掀开,来人挑开帘帐,才迈出腿,剑锋忽然架在他脖子上。   沈怀霜举剑,剑锋靠近刺客脖颈,低声喝道:“不许声张,告诉我说你同党有多少,不开口,我就杀了你!”   伤口触剑,微用力,又流下一道深红的血痕。   麦达用西羌语咒骂了沈怀霜一声,恨道:“你要杀就杀个痛快!!!”   沈怀霜掀起眼皮,瞟了眼那人的眼睛,眉间微蹙。这一眼,让他想起攻城那里,他在胡格身边看到的那双眼睛,也是这样的蓝瞳,狠戾,孤高。   手起剑落,割过脖颈。   麦达双目睁开,还来不及呼喊,暗红血迹肆意流淌。他浑身开始乱颤起来,忙乱之际,他竟拼命摸索起身上绳索,手上忽然割过两道利刃,疼得他松开了手中火药。   沈怀霜冷冷望着他,又将剑锋逼近半寸:“独狼在何处?”   麦达眼神愤恨,见沈怀霜不松,道:“……炊兵营。”   话落,沈怀霜摁着这人肩膀,提着他脑袋,抬手,重重在兵器架上敲了一下:“我要听实话!”   那一下声音巨响,兵器震响,麦达龇牙咧嘴。   磕了这一下,沈怀霜嫌不够,又连带着磕了好几下,他敲得这人满头鲜血,找来了绳索,在这人身上捆了好几圈。   ……   沈怀霜掀开帘帐,帐外,他正好看到途经的谢将军。谢寰谢将军少年意气,领兵外巡,此刻铁着面孔,有几分凝重。   “谢小将军。”   谢寰听到沈怀霜唤他,他回过头,一见沈怀霜手中拎着人,登时一惊:“先生?”   沈怀霜一五一十地将情况说了:“还请将军搜了这几处火药,多加提防,切勿声张。”   谢将军领命,转身走之前,又望了眼沈怀霜的手道:“先生,需要我现在去传医师么?”   沈怀霜摆手:“先清火药。”   他弃了麦达那把刀,背着无量剑,带着一队人前往刺客说过的地方。   众人面色凝重,行军路上,他们本就带了柴木,加上西域随处可拾干木,小队日日外出拾取,大军内不差这点东西,炊兵营要是烧起来了,火势难扑,首先遭殃的是人,其次是粮仓。   大赵军内森严,尤其是士兵居住的地方,白日夜里时时巡逻,混进来地刺客不便第一时间下手,也想得出这样的法子。   炊兵营在大军靠后的地方。   独狼可能埋伏在一处地方,也许穿着大赵士兵的衣服。   沈怀霜带人先去营帐下找火药,地方挖开,所幸还没开始埋东西。分头之余,他忽然看到身前有士兵而来,低着眉,不让他看清自己的脸。   帐外训练有素的几人,在大赵营帐外埋了火药。   训练有素,规模不小,显然有备而来。只是不知,这些人还有多少,如果这些炸药点燃,整个大营都会受牵连。   可那人偏不要命,死死抱住了他,引燃了身上的火药。   刺客爆发出复仇般的痛快笑声:“国师说的果然没错,就算是大能又如何,在中原这种地方,你们就和寻常人差不多。杀了你,西羌就不怕大赵了!”   沈怀霜面色一冷。   “砰”地一声,轰然巨响,尘烟炸飞。   “仙师!!!!” 第85章 燎原与深陷   钟煜回营帐之后,他下了踏雪马,周围将士林立,头顶红缨如枫。   将领见钟煜走过,纷纷抱拳行礼:“殿下。”   钟煜点头应过,眼前所见,人是人,篝火是篝火,竟全然不能和心境融合在一起。   他心中隐隐不安,等他清点完人数,再回过神来,指尖在掌心攥得生疼。   “殿下!营内有刺客!”骤然一声,钟煜心底不安之意顿生,那人的话语印证了他心底所想,话语道出,他浑身上下骤然一凉。   “从什么方位来的?”钟煜旋即接话。   “刺客在先生营帐处!先生抓他时,受了伤。抓了人就死了,看清了是胡格的手下。殿下!”   钟煜抢过就近的马,拉紧缰绳,扬起马鞭,骑着浑身通黑的马踏雪,调转方向,朝沈怀霜所在飞驰过去。   他走时在门口还留了两个守卫。   有守卫在,沈怀霜剑道造诣有高,对杀意敏感,怎么会受伤!   钟煜一路飞驰,下马前去营帐,险些绊了个踉跄,他勒紧了手里缰绳,问迎上来的侍卫,边走边用力撩开帘帐:“说情况。”   侍卫急促抬头,答:“那那、刺客是个死士,故意跑向军中大营!他点燃了怀中铁火炮,仙师出剑再快,在没有灵气的大陆,也与常人无异。所以,所以……”   那两声所以敲在钟煜心上,几乎嗡嗡作响。   侍卫答得磕磕绊绊,竟说不清前因后果,钟煜仅存的耐心也消耗没了:“你就在军中这样当差!”   侍卫道:“那刺客被仙师斩断臂膀,所以仙师虽然伤到了,但伤口在足上,皮外伤、擦伤居多,行动要拄拐,需静养几日。”   静养。   钟煜眉心狂跳,那瞬间怒火攻心,无数想法纷纷扬扬而来,一时竟想到了拿那刺客车裂,他也不知道原来自己深压着那么多恶劣的想法。   但他不能。   他不能那么想。   “警惕!检测到角色黑化反应全满,请宿主及时处理!”   营帐内,军医看过两轮,也换过几回药汤。   沈怀霜低头,耳畔突然响起了极刺耳的声音。   钟煜不大好?   沈怀霜抬起头,正对上了帘帐外人的视线。   钟煜站在夜色里,帐内昏黄的光拉长了他打在壁上的影子,他保持着打开帘帐的姿势,挡在风口处,就那样望着自己。那目光焦灼又坦承无比。   在这样赤诚的反应下,竟给了沈怀霜一种避无可避的愧疚感。   沈怀霜缓缓放下了白衣,忍着白衣擦过伤口的微痛,把他的双腿掩盖了过去:“我、已经没事了。”   年长钟煜那么多岁,他是钟煜的先生,本不应该让钟煜忧心,可他好像总是会给钟煜添麻烦。   “好什么。”钟煜没看他,眉心紧皱着。   沈怀霜提了两口气,勉强笑了笑:“我下来走两步给你看看。”   钟煜偏头望了过去,刚巧不巧,他刚才偏头的位置,正是军医给沈怀霜放的一副新柺。   沈怀霜抬头看去,对上了钟煜泛了红的眼睛,眼底冒着恨意,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别说这种混话哄我。”   沈怀霜岔开话题,故意道:“我出一点事,就急成这样。倒叫我半点看不到你在战场上的样子,我伤到了也不过三五日就好了。”   夜色里,钟煜的气息压得很低,就这墙壁上的那点烛火,沈怀霜近乎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青年前倾着身体,低眉,微微偏过头。   暖黄色的光在他眉头流淌过,那双眼睛在夜色里漆黑如空。   他今日身上穿的还是黑衣,头发束起,模样依稀是少年时,可他长开的眉眼,锋利的下巴,一切又都与少年时不同。   钟煜撑着行军床边的木桌,等了许久,道:“你让我看看伤口。”   沈怀霜止住他的手:“已经不妨事了。”   腿上多了只手,不由分说地紧攥着白衣,推了上去。白衣滑过脚背,白衣如丝缎擦过小腿,缓缓拉了上去,从足踝,小腿,膝盖。   膝盖处上落了殷红的伤,覆在里侧。   床榻上,白衣铺展了整个床铺,堆砌弯曲。   那一点窸窣的声音就像火药里爆开的烟火,钟煜心头一颤,呼吸就慢了下来。   沈怀霜的腿很长,白玉似的,这双腿既不纤细,也不粗犷,只是那条腿上伤痕遍布,青紫一片,也有仍在流血才处理过的深红色。   强烈的对比之下,钟煜微微后退一步,撑紧了木桌,只能说,情况远非想象中的鲜血淋漓,但这又能好到哪儿去。   钟煜偏过头,光影阴影打在鼻梁上,眉头微颦,整张侧脸锋利如刀削:“你有想过那炸药再近一寸会如何?”   沈怀霜面色冷静,答得平和:“也就是一些皮外伤,上药撑柺一两日,自己也就好了。”   钟煜开口道:“什么叫只是皮外伤。”   他与沈怀霜对视的刹那,手里那瓶药被他攥热了,捏在掌心出了些汗。   钟煜松开握紧的手,一股浓郁的药香顿时弥散在帐内,膏体莹润。   他顾虑到沈怀霜身上带了伤,不便大费周章地挪动,又往前几步,摊出手,奉上了手里那罐小小的药盒。   沈怀霜在指尖上沾了一点自己手上的膏体,揉了揉,等它化开了,抹了上去:“不用了,我刚刚上过药,用你这玉穗膏浪费。”   “我管他什么玉髓膏,金髓膏。用你身上怎么就叫浪费……你怎么不就想想自己!”钟煜这声几乎是吼出来的,“你就没想过自己炸伤会怎么样?如果那弹药离再近一寸,你手还要不要了!”   沈怀霜:“我知道了。”   可这一回,他一反往常,垂下眼,没有去看钟煜的眉眼。   钟煜吞下那口气,一低头,脖颈上的勾玉离沈怀霜更近了,衣襟都快贴到他的发丝。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腿上的红痕处,注视之余不免心疼,在遐想和关心这两条线之间,徘徊不定,心被烫了一样。   最后,那点旖旎的想法跑远了。   “我做不到的事情就不会和你许诺,可若是我立誓了,以后有我在的时候,不需要你总是冲在前面,也不要你一个人去应对。”   钟煜伸出手,轻轻抬起了沈怀霜的足踝。握着他小腿的掌心温烫,舍不得用力,轻碰在那里。另一只上手也是小心翼翼,擦过任何一个发丝大小的伤口,生怕有半分疏漏。   钟煜始终低头,半点没有去看沈怀霜的眉眼:“看你这样,我总会觉得自己极其无用,恨自己像个废物。总让你受伤,永远没本事让你安然无恙。”   沈怀霜收了收腿:“军中潜入刺客,本就防不胜防,你又何必揽在自己身上。这事本就错不在你。”   钟煜:“如今我不想也想了。”   沈怀霜:“那要是我说,不许你胡思乱想呢。”   他说话时带着气音,低声说了这几句话。话刚说完,足踝上牵扯上了伤口,疼得他不自觉地抽了口气。   钟煜面色仍是绷着的,可面色如此,他却觉得心头那条红线随着那一声越了过去。   钟煜隐在夜色中,藏起了耳畔的红。指尖将触未触时,他收回了手,倒让人瞧不出他有什么不自然。   沈怀霜腿伤了,在床上挪起来都不方便,要到临睡时,钟煜干脆帮他换了衣服。   沈怀霜:“不回答我,我还是要说。这事错不在你,你不要想那么多。”   俯身躺下去的时候,两个人挨得很近,沈怀霜顺着钟煜倒下去时,他从未发现,原来落床的感觉可以这么轻,他觉得自己像浮在了云端上,背后陷入了一片软柔。   在玄清门时,他师父就教过他,受人恩惠,要铭记于心,知恩更要言说。   沈怀霜莞尔笑了下,忽然揽着他的那双手不动了,反扣住他的腰。   “你笑什么?”钟煜望着他,低声问着,神色不大好。   “我不太习惯在别人面前袒露伤处。那种感觉对我来说很奇怪,总是让我不大愿意。”沈怀霜敛了笑,仔细答复道,“可能只有你是例外。我师父说过,知恩要言谢的,我挺想对你说声谢谢。”   “你——”钟煜眉头动了两下,旋即吐出一口气,又把那股脾气压了下去。   “还有。”沈怀霜又道,“我也今天才发现,我好像让你一着急,你就会。”哭。   沈怀霜把最后那个字咽了下去。   钟煜像是没料到他会那么说,两人贴面看来,鼻尖相对,声音融融,直击耳膜,像要在这寂夜中把他捂烫了,钟煜觉得自己浑身热了起来,沉默之际,沈怀霜又放开了收敛的笑意,像是一只得逞的狐狸,这一笑,竟望着钟煜笑了很久。   每一下笑声就像叩在他心上。   “不是我要哭。”钟煜定定答着,他提了口气,又道,“医典上有说的,在激越时,易掉泪。”   沈怀霜轻笑声又响起,又努力收了起来:“我知道了。”   钟煜放落了沈怀霜,心上人的呼吸就在耳畔:“争辩我说不过你。你先歇着,明早起来,你叫我扶你。”   钟煜走后,那股热意从耳畔蔓延到了全身,深夜的边塞很冷,可他却越走越热。清空了脑子里所想,他处理了军政,可忙完了,等他闲下来,闭上眼,入目就是那张脸。   沈怀霜长相清俊,半点和狐狸不搭边,可钟煜觉得那个时候沈怀霜就是条狐狸,他永远从容,永远游刃有余,偏偏三言两语就能把他勾到。   那种要了命的感觉,在进了浴池后到达了巅峰。   钟煜今天的感觉不好,连日没发泄,左右不得其解,那种感觉并不畅快,他甚至有几分焦躁,可越焦躁,那种绷紧在体内的不畅快积攒越多。   水花泛起,在他额头贴着浴池边缘时达到了巅峰。   背部因为持续紧绷,他已经开始不舒服,额上的汗和蒸腾的水汽混在了一起,骨缝里像是爬出了某种难忍的痒,上`瘾了一样,拉着他继续保持某种频率。   钟煜紧闭眼。   他靠得半张身子都麻了,也没能发泄出来。   西域夜深寒冷,忽然送来两缕清透的风,莫名就让他想到了沈怀霜。   钟煜一瞬就像僵在那里,燎原似的火蹿了上来,从颊边烧到耳畔,再烧到脖颈。他深深吸了两口呼吸,企图让自己冷静一些。   可是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冷静,脑海中始终时时浮现那水中濡湿的额发,还有要了命的快`感。   冷水澡在这时已经没什么用了。   钟煜几乎忍无可忍,呼吸不可遏制地重了起来。他撑墙的手蜷起来,无数次翻涌起欲`望,又被他释放了出来。   他开始想象,如果他们都在这间屋子里,那件天青色衣外袍落地,他身上是不是也会有如天色一样的光泽。那人会有宽阔的脊背,劲瘦的腰,乌发上淌下的水顺着脊背滑落,在他背上落上一只手,反扣住腰身,他就会回首,露出茫然失神的表情。   他想对他用力,抓过肩膀,用力地抵在池壁上。   他想啃他的脖颈,留下数不清的红痕的牙印。   他想让他只能咬住塞入嘴里的手指,在喉头发出含糊的呜咽声,避无可避。   寂夜里,近乎一点声音没有,只有断断续续,强压下去的呼吸。   极致。   肆意。   在日出的盛大光芒前,他先进入了漆黑的夜,夜色的浓度深到了极致,他便坠了下去,在飘荡、悬浮的坠落中,他看到了那片白色的光。   钟煜喉头动了他,睁眼那刻,他重重揉了把脸,第一时间换了寝衣。   秋夜露重,背上滑腻的汗被冷风一吹,爽利地干了。   钟煜接过木桌上的两盏冷茶,一口气给它灌了个干干净净。   凉水落了肚,又是露深的秋夜,冷得他从里到外都打起颤来,却彻底换来了清醒。   钟煜站在冷风口,他靠着栏杆,回头望着营帐内,站了很久,直到他彻底平静下来。   约摸两柱香的时间,钟煜躺回了沈怀霜身侧。头脑内一片空白,已没了力气去想别的事。   他在昏黑中入了眠。 第86章 鏖战、别离、深念   夜半,钟煜是被枪炮的轰鸣声震醒的,天地好像都在摇晃,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落在耳边,嗡——地一声,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了长久的空白。   他从床上爬起了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沈怀霜。   沈怀霜被钟煜摁在身下,抬臂,挡住了帘帐外飞溅的沙石,鼻尖满是滚滚的硝烟味,他和钟煜一同起身,几乎想也没想地撑起了行军床旁的木拐。   “你就留在这里。”钟煜摁回了他。   “殿下!”谢寰和副将从营帐中起身,飞身下马,奔至钟煜营帐,“公主带兵马牵制前线,西羌却牵出了红夷大炮!如今前线覆没,已经上了第二批了。”   “前锋小队已建好,只问殿下,如何攻城!”   “改守城为进攻!”钟煜披衣,穿甲胄上身,“红夷大炮装弹麻烦,可火药够,就不能让人留在这里等死,去把储备的火油都搬上来,烧它剩下的火石,西羌炮弹储备最多不过七门,去数落弹的数量……”   钟煜说着,又一处军营遭了轰炸,他忍住耳鸣,继续朗声道:“胡格西性子急,就算交替开炮,攻兵多了,一门炮装弹、冷却,至少要等半盏茶时间,取间歇进攻,红夷大炮长于攻城,却不适合野外,他真是急坏了,才想到搬那些东西出来!”   沙石入嘴,钟煜偏头,以手背抹去了沙土,定了定神,又对谢寰下令道:“谢寰!”   谢寰跪地:“末将在!”   “守好这里。”钟煜道。   “末将听令!”谢寰抬头,又看向了钟煜。   “我把先生也交给你了。”谢寰不知道钟煜说这话是什么神情,只是在那话语中,他听到了深深的嘱咐意味,心也随着枪炮声跳动着。   “末将领命!”   “谢将军。”沈怀霜踉跄走了两步,行动受限严重,他忍着疼,又恨他自己行动太慢,便干脆弃了拐杖,或许在第一线,他做不了很多事,但他不能就站在这里,“西羌有黄山助阵,我不能留在这里,路上设置八卦阵是最好的拖延方式,前线不能只有子渊一个人。”   沈怀霜说着话,可他无暇顾及这许多,又问:“有止疼的药么,给我。”   谢寰呆愣在原地,片刻后,他反应了过来,道:“仙师,这药我不能给你。”   “谢寰。”沈怀霜看着他,唤了声,“见腰牌如人,把药给我——”   第二波轰炸的声音响了起来,红夷大炮射程不过十里以内,大地震颤,谢寰抽了沈怀霜的木拐,意欲奔逃,沈怀霜拂去了满身泥土,又拧着眉,冷声道:“谢寰,军中纪律森然,你听不听令!”   谢寰身体颤抖了起来。   冷然一声后,沈怀霜灌下了一碗分量十足的镇痛药,那药剂量很大,足以让他忽略腿上的疼痛,重新活动起来。行走太慢,沈怀霜又上了马,斥声落下后,追着钟煜的小队,打马而去。   硝烟滚滚,白衣载马,变成了群山下的一个白点,在落日升起时,奔驰向了两千人的前锋队。   又是长达一日一夜的鏖战,八卦阵破,红夷大炮炸膛,药油燃烧,玉成这座曾经以碧玉为名的城,如今燃烧起了滔天的大火,熊熊烈焰中,他们看到了无数人在火海中跳下、燃烧、死去。   在那一刻,沈怀霜指尖上勒紧了缰绳,他满身都是尘土,哪怕枪炮声从耳边消弭了,好像回音仍在,只剩下了刺向耳膜的剧痛。   西羌人在火海中丧生,却也大喊:“西羌不败。”   战争中,每一个国家都想要得到胜利,可战争之后,却仿佛没有真正的胜利。   在那极端的紧张后,沈怀霜骤然松懈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右手不能看了,无量剑剑柄上全是血迹,连同骑马的腿也是,那种缠身的疼痛迫使他低下头去看。入目,却是沾染一身的血迹,深褐色混着新泛出的血,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   沈怀霜低着头,启口,喘了两口气,迟来的疼痛让他颦眉。   血迹从无量剑剑身滴落下去,滴答一声,溅开在一双踏来的黑靴前。   沈怀霜手边的缰绳上又多了只手,替他拉过了马匹,他回头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情况不比他好半点的钟煜。   钟煜额发、两颊都沾满了硝石,鼻梁上落了一道还来不及擦去的灰。   钟煜朝沈怀霜递出手,恍若无人地把沈怀霜揽在怀里,他带着他,穿梭过战后的军区,把他放落在了战车前。   沈怀霜要动,却又被钟煜止住。   青年偏过头,对驾车的士兵又道:“路上稳些,带先生回去后,先找军医,再传我令,罚谢寰十记军棍。”   沈怀霜坐在战车上,旋即道:“这事和谢寰没有关系。”   钟煜道:“军令如山,他受这十下,我也受十下。”   “子渊……”   “权当今日的教训。”   钟煜回首,又上了踏雪马:“回城!”   沈怀霜坐在战车上,一路平稳地回了大营,营帐内,谢寰处理得很好,人数清点一轮,连储备军都算了进去,只是钟煜下了马,谢寰脸上便露出了不大妙的神情。   砰。   一下,两下。   随后,两人真就在大庭广众下挨起了军棍。   沈怀霜听得颦眉,那几下挨得结结实实,昭成下了马,听不下去了,也奔了过去,对钟煜喝道:“这十棍非要打么!如何不能将功折过。”   “他今日可以不听我的命令,明日便可以守不住这大营!”钟煜道。   昭成落下了手里的戟。   “七、八、九……”谢寰挨完最后一下,分明疼得龇牙咧嘴,却一声不吭,“公主不必求情!打得好!”   沈怀霜由着军医搀扶了下去,那个晚上,他也一言不发,腿上多疼,面上都没什么神情,他听到钟煜掀开帘帐进来了,也仍低着头。   床头凹陷了下去,沈怀霜知道钟煜坐在了自己身边,他背对着自己,背上才抹过治疗淤青的药油,他和自己一样保持着沉默,像是块雕像。   沈怀霜吞下了叹息声,他一时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心境去看钟煜,只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那么你呢。”   “……”沈怀霜迎面对上了钟煜的目光。   交接的一瞬,钟煜又对沈怀霜道:“你有要对我说的么?”   沈怀霜的确在自责,他自责自己想要去承担的那份责任,却又因此牵连到了别人。   “军中铁律森然如此。我今日要罚谢寰,和你无关,也并不只是因为你是我先生。”钟煜道,“我知道,你不会置身事外,可先生也有没有想过,今日你若是出了意外,明日、又明日的战役会怎么样?军中少了会破阵的人,军心大乱,我也希望你能快点养好伤,再上战场。”   “有些事,你可以放手让我去做。”   沈怀霜低下头,发带贴着他的后背,随着风一摆一摆。消磨着下那点情绪,他缓缓地点了下头,叹道:“我明白。”   钟煜又道:“背上挨的那两下很实在。先生,我……”   那句话似赌气非赌气,又像来讨个安慰。   沈怀霜不领情:“那你就受着吧。”   轻笑声忽然响起。   沈怀霜偏头望去,夜风撩起他的头发,夜风迎面时,他又对上钟煜淡淡的笑,他面色都在西羌的风沙中晒黑了,不过那麦色的肤色也很健康,倒显得他更有几分干练和沉稳。   “你还真舍得。”钟煜笑着起身,他揉了两下背,说着话,他又起身。   影子在夜色里变得很长,半个剪影落在白色营帐上,伸出手,拿走了沈怀霜放在角落里的木拐。   “钟煜——”沈怀霜道。   “省得你又到处乱跑了。”钟煜收了那副拐杖,半回过身,道,“你要想下来,门口唤人就行了,最后半月,胜则回城,不胜我们便攻进主城。先把伤养好了,也可以去药院。”   “什么时候我把拐杖还给你了,什么时候我们就回去。”   其实,沈怀霜要再做一副拐杖也不是不行,但他想到钟煜刚才的那句约定。   ——他等钟煜战胜后把那副木拐还给他。   钟煜出去之后,大军的方向也改了,一半人留在这里驻守,另一半人随着他继续行军。   那半个月中,军营中意外很安静。   沈怀霜很愿意和军营里的人说话,探听前线的消息,钟煜把他的拐杖收了,他就坐在轮椅中,在各地兜转。   在等前线战胜消息的时候,沈怀霜最长时间停留的地方是放置伤患的药院。   那地方说是药院,其实那也不过是个大点的营帐。   在那里,沈怀霜陪过很多人离别。   他们在临终时总是会很茫然,身上包裹着不可能再好的炸伤,口中会时常呼唤着名字。那些名字都很陌生,却都是他们的家人、朋友或孩子。   在那漫长的等待中,沈怀霜在药院里停留了一日又一日,他坐过很多人的床头,耐心念着地方志、异闻录,看着他们安睡,陪他们上药,或者陪着那个人陷入长眠。   他也会在午后晴好的天,和很多人一起出去晒太阳。   沈怀霜眯起眼睛去看太阳的时候,恍然也会觉得,好像人间和他原来的印象并不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草木丰饶,雨水坠落边塞,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场久违的大雨。   雨水倾盆,扑面而来满是湿气,水珠连串从篷边上滴下,又渗进冒了绿草的土里。   这雨下了一整个中午才停下。   等钟煜回来前,沈怀霜也会很担心钟煜会不会负伤回来,他总是冲在最前面,所向披靡也不是这么个英勇法。还有所有和他共事过的人。   他好像总是会担心个不停。   “沈怀霜,我发现其实你很爱人间。”消失已久的系统忽然在沈怀霜耳畔落了一句话。沈怀霜定了定神,他又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系统说话了。系统最近说话时间开始变得很莫名,时间点也很奇怪。   “怎么。”沈怀霜反问。   “无情道见苍生。可大道无情,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去修无情道呢?”系统笑叹了两声。   “都是道,我修什么,最后通往同一个归处。”沈怀霜答,“就像钟煜的道,和我的道并不一样,但道之间的分别并不代表什么。”   系统笑了一声,那声区别于之前的好奇,更像是一个熟悉他已久的老友。   “你是真的很喜欢这里。”系统又叹息了一声,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沈怀霜坐在营帐中,安静地听着耳畔空白一片的声音,他望向了积攒起雨水的大地,微颦的眉头缓缓展开。   他人情世故不算通达,但他很能察觉到身边的恶意,系统最开始到他身边来,有时候做的事情很奇怪,但每次交涉的时候,系统对他总是有说不出来的好奇和关注。   所以沈怀霜从不问责于他。   如果系统一开始对他怀有恶意,告诉他,为证大道必须来这里,他也不会留下。   沈怀霜目光顿在了地平线上,绿野茫茫,满地都是才生发的草种,他背靠在轮椅上,忽然想到,如果他生活在这里,教的学生不是钟煜。他是不是也不一定会对钟煜这样,去对待那个人?   如果他对那个学生不是对钟煜这般。   这,又公平么?   想到这里,轮椅吱呀一声,轻晃了下,微风吹动白衣微荡。地平线上,沈怀霜看到了青年打马奔驰而来,他浑身淋了雨,那件白袍被雨水浸了个湿透,踏雪马飞驰而来,鬃毛晃动。   嘚嘚马蹄声中,沈怀霜眨了一下注视已久的眼睛,这才缓过神来,他推了下卡动的轮椅,朝着钟煜的方向而去。   轮椅碾过草皮,带着他徐徐往前。   一百步,五十步。   他们两人的距离在无限地拉近,就像是一个人为谁而来,又有另一个人愿为他踏出剩下的所有步数。   “先生——”   钟煜勒住了马,踏雪还在朝前奔驰,他下了马,朝沈怀霜奔跑而来,伸出手,抱紧了他。青年的笑声通过胸膛传来,他抱起了沈怀霜,一遍一遍地在原地转圈,白衣如春时初绽的玉兰,沈怀霜贴近钟煜身上甲胄,也忍不住地笑了。   那一圈圈转着,他觉得自己好像坠落在了云端。   他忘记了,他是来自玄清门的谁。   他也忘记了,他又是为何而来。   “胜了?”   “胜了。”   回答短暂,再无其他。   在那长久的停顿中,他们沐浴了一场名为喜悦的雨,任凭雨水温润地冲刷过他们。   沈怀霜望着钟煜,又笑问:“那你是怎么一个人回来的?”   “过午时忽然遇到暴雨,我让大军先行避雨,我——急着来见你。”钟煜一口气说了出来,忽然磕巴了下,又道,“所以,冒雨打马而来。”   就想着,我能不能,早点见到你。 第87章 未果的告白   次日,沈怀霜从行军床上起来。   下床时,他伸手触及了一旁的拐杖,轻得不能再轻地从床上挪起身。   那张行军床太狭窄了,无法能容纳两个成年男子去躺。他和钟煜几乎只能挨在一起,要是动两下就能把两个人都惊动。不过沈怀霜的动静很小,他拄拐从营帐里走出来,踏足在草地上,看到了边塞的日出。   边塞此地多风沙。偶尔有草木生长、绿水环绕之处。饮马的流川上,水流波光粼粼,倒映了升向天际的初日。   天气开始变得暖和起来。   攻城之后,军内肃杀之气消融,休兵时,军内又响起了清脆的竹笛声,沈怀霜顺着竹笛的声音,朝四周望了过去,又在坐过的枯木枝上找了很久。   那棵枯木上,有士兵还在吹笛子,只是曲调变了,人也不同了。   那里坐着零零散散的人,他数了数人数。   一、二。   二。   数到了仅剩的人,沈怀霜嘴角的笑淡了下去,初日还在湖面上晃动着,他忽然觉得风沙有点大,费力眨两下眼,干痛得很。   原来吹笛子的人叫胡易,性子活跃,爱唱爱跳。如今,他该是做成了他想做的英雄。   站太久了,沈怀霜腿开始抽痛起来,他低下头,鼻尖也莫名有点泛酸,腿上的肌理都紧绷着,他找了块石头坐下,贴着白衣,揉了两下,越揉就越痛。   手有时还会触到伤口,等痛意好些了,他迟缓地站了起来,迈开半步长的步子,又走了两步。   等沈怀霜挪回营中,撞见了迎面出来的钟煜,他又低下头,淡淡地盖过了刚才的情绪,对钟煜笑了下:“我都活动过一圈了,外头日头正好,动两下倒也舒坦。”   “我也出去了。”钟煜递出手中的信笺,“先生,西羌派人请降,明日班师回朝。这次出征的人我一个不差地记下了,我许诺的事情都会给他们做到。”   帘帐晃动,沈怀霜意识到了钟煜对他说的到底是什么,嘴角忽而勾了起来,他站在那里,心底泛起了久违又平和的喜悦。   “那真是太好了。”   沈怀霜平静地笑了,如同放下一件长久的心事。   这件事很难做到,但钟煜做到了。   那瞬间,他竟有些感慨,钟煜的成长与变化超过了他所有的想像,远比他所想的更要赤诚,也远比想象中更有责任,他还是那个少年,却成为了一个健全的人。   战争并不会带来丝毫的益处。   赵人痛惜大赵士兵丧生,西羌人也会痛惜自己的族人丧命,战事牵扯太多,劳民伤财,唯独莫名打响这战的人十恶不赦,不知藏身何处。   “今日休整,明日出发回京都。”钟煜对沈怀霜笑了,“今天你务必好好休息,返程也疲惫,免得让人不省心。”   “……我哪里不让你省心了。”   沈怀霜背过身去,他晒过了太阳,像变成了崐仑那只懒洋洋的猫,他其实也不算是个有猫儿性子的人,可真的泛起懒来,好像也很贪休息这件事。   沈怀霜:“这几天连日紧绷着,这会儿松懈下来了,我想再睡会儿了。”   钟煜:“那我过会儿来看你。”   西羌一战赢下,营帐正好驻扎在一处于中原交接之地。   那里的人穿着暴露,却也有讲中原话的,集市上多的是小巧的月牙玉环,红绫薄纱,银刀匕首,讨女儿欢喜的有,讨小郎君欢喜的更有。   离大军出行,还有一日。   得胜后,将士们目光远远望向那处地方,眼露期许。   钟煜看到了,唤了副将,以整队出行,让想去集市的士兵统一站排,来去清点人数。   大军听到这命令,底下人欢喜不已。   钟煜见此,嘴角难得勾了下,心中揣着的事也松了些许。他目送大军离去,等视线内的人都远去了,想再去瞧瞧沈怀霜,忽然,有人唤了他一声。   “殿下。”阿丁笑着挠了挠头,那天和钟煜喝羊肉汤,高又壮的一个人,此刻竟红了脸颊,“殿下,谢……谢你那日之后,劝我给梅娘送信,她答应我了。”   钟煜眼中映着日光,点点头,道:“好事,恭喜。集市开了,怎么你不去?”   阿丁面色为难:“我怕东西太轻贱,梅娘不喜欢。”   钟煜:“你既想到了,为什么不给梅娘带去?不送东西,梅娘就会觉得你有心意么。”   阿丁恍然,连连谢过钟煜之后,赶上了大军的步伐。   钟煜垂眸,忽然想到了很早之前,他送给沈怀霜的白玉簪。   满目水光,他听见那个人说喜欢。   这一声,这一幕,他记了好多好多年。   想到这里,钟煜眯了眯眼里的风沙,其实这里风沙不大,但他又低下头去。   那日夜里,他找来阿丁,听阿丁讲了梅娘的事。   两人的故事无非是情投意合,只是阿丁不敢说而已。   篝火堆前,阿丁的脸被火照得通红,写了给梅娘的信。结局如钟煜所料,梅娘答应了。   解决了旁人的困扰,钟煜自己的心事横在那里。   他不敢问沈怀霜,更怕问了,戳破那层窗户纸,两人连师徒都没得做。   他也曾放低姿态想过,哪怕他们两人关系只是这样,也足够了。   可人都是贪心的。   从前,他觉得只要心底喜欢这个人,便是高兴的,后来,他就像患了一场旧疾,长久的思念和妄想累在一起,硬生生逼出更多的贪念。   在连日的战事中,他出生入死,在刀锋的边缘走过,忽然想到,他这一生没和沈怀霜说过一句喜欢才是这一生最大的憾事。   钟煜做事不喜欢脱离掌控的感觉,沈怀霜对他是很好,可想到对沈怀霜表白陈情这件事,也会陷入极深的困顿与迷茫。   沈怀霜也会喜欢他么?   大军陆陆续续在收拾行囊,钟煜端了碗参茶,去了沈怀霜所在的营帐。   营帐内,沈怀霜躺在行军床上睡着了,合着眼,手里还揣着本泛了黄的书,白衣上什么都没盖。   前半月,他太累了,只身钻入浓雾重重的迷阵,后来又留在药院中,几乎没好好合过眼。   帐内,暖黄一片的日光落在他面上,照得那张脸如同玉雕。他本来就白皙,面容生得清秀,薄唇上血色稍淡,依靠在行军床上,像是卸下了坚硬的甲壳。   钟煜放轻脚步走上前,拿走沈怀霜手里的书,指尖触碰,冰凉触感如同冷泉。沈怀霜睡得太熟了,指尖微动,松开了书,乌发蜿蜒在床铺上,呼吸起伏,竟没察觉到。   钟煜垂眸,放缓呼吸,望着底下人的面容,涩意汹涌。最终没忍住,他低头在沈怀霜眉心吻了一下。   一吻落下。   钟煜又往后退了几步,坐在帐中杌子上,静静等着沈怀霜醒来。   那盏参茶捧在他手上,隔着瓷壁,从滚烫变得温烫。   沈怀霜刚睡醒,声音沙哑,眼底还没恢复清明:“嗯?子渊……”   钟煜放低呼吸,目光落在他眼角的湿意上良久,垂下眸:“先生,你醒了?”他坐在床头,见沈怀霜盖在身上的那张薄被滑落,伸手拉起,没过了沈怀霜的肩。   沈怀霜靠在松软的行军床上,乌发披散,泛着绸缎般的光泽。他抬眸,狭长清澈的眼里流过光,才睡醒,慵懒极了。   钟煜垂眸,猝不及防对上这样一双眼,他垂着眸子看回去,放缓了呼吸,长睫扫过眼尾痣,扫过好几下。   沈怀霜看了回去,目光落在钟煜脸颊上的一块地方上,他不由抬手,指尖不经意触及到钟煜眼角下。   钟煜眼皮颤了颤,想要握住沈怀霜手的强烈冲动,任由那双修长的手触摸过他的眼下。   “干净了。”沈怀霜擦去了钟煜面上的残血,目光落在钟煜面上,哑声道,“怎么看着我不说话。”   钟煜嘴角紧绷着,再朝沈怀霜看去,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近乎游离:“先生,我……”   沈怀霜眼前朦朦胧胧,意外一刻,将醒时,他有些头疼,仍轻轻笑了一下,闭眼说:“支支吾吾,你到底藏了什么事。”   营帐内,那么安静,好几回,钟煜有个冲动,干脆牵过沈怀霜的手,把它放在心口行,就问他,他对他来说,是不是最独特的那个人。   但这样捅破这层窗户纸,太粗糙,太直接。   钟煜的那颗心就起起伏伏,那些话都被他咽到肚子里,他又如同做了极大的决定,一鼓作气道:“先生。情爱一事,你……可有遇过困扰?”   话落,沈怀霜的目光定定落在钟煜面上。他望了会儿,目光停顿,像陷入了深思和迷茫中。   可就这样望着,钟煜垂下眸,不看沈怀霜的脸,低头拨弄起焚烧在香炉中的香,袅袅薄烟升起。   在漫长的等待中,沈怀霜挪动了下,撑起身,微前倾,反问:“这么问我,你是在这方面有心事?”   钟煜眨了两下眼,沉沉道:“可能我平生第一次爱慕人,不知道对方怎么想。我时而感到不安,又时而觉得他对我也是如此。也或许……他也是喜欢我的。先生,你觉得呢?他喜欢我么。”   钟煜不敢错过沈怀霜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倘若,他的先生不快,或者在意了只要有那么一瞬,他都愿意顺理成章地把话说下去。   他不希望沈怀霜感到不舒服。   所以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旁敲侧击,去小心地维系好这段关系上的体面。   “情爱一事,我不是最明白,可倘若你得到回应,理应是不怕的。”   情爱一事,沈怀霜说不清,更是一窍不通。   他今生连爱与被爱是种什么滋味都不知道,但钟煜揣着心事,他不可能置之不理。   钟煜微抬起头,忍住喉头的涩意,道:“那先生和我有过一样的困扰么?”   “不曾。”沈怀霜答。   钟煜站起身,捧着香炉,那香炉灼得他几乎要丢下。指尖忽然被香灰烫到了,他抽了口气,掩盖了指尖剧烈的颤抖。   咔哒一声,金属轻撞了下木板。   他又恍若无事,缓缓放下炉身,落在沈怀霜床头。   “先生,我解惑了。”   钟煜回过身去,夜色里,勾勒出他窄瘦的腰身,正背对着沈怀霜,看不清他的脸,半藏在阴影里,像是落荒而逃:“你再歇一会儿。”   “子渊?”   营帐一掀,一落。   亮光照入,又暗下。   沈怀霜盯着钟煜离去的方向,分明没聊什么,钟煜心事却更重。这一觉睡得他口渴至极,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头也开始发昏。   “沈怀霜。”难得一见的系统又跑了出,“最后一个任务,小气运早该在崐仑抱得美人归,他在崐仑却过得像个苦行僧,断情绝爱,像随着你修了无情道。”   系统:“这任务是,你让小气运某种情愫达到巅峰圆满,你就算了结事端,早日飞升。”   沈怀霜静默了片刻。这又算什么任务。   系统笑道:“怎么啦,说到两情相悦,你这个做师父的,不高兴了?”   沈怀霜摇头:“不是。”   其实要说了结二字,他却没有事了拂衣去的潇洒。   沈怀霜指尖拂过钟煜给他盖上的薄毯,目光落在薄毯上,他垂着眼,鼻息间全是香炉的味道。   钟煜开始藏着事情不和他说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对人动的心。还有他说的解惑,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钟煜从沈怀霜营帐内走出去,心口压迫,一瞬极其难受,像汹涌的浪潮把他席卷住。   他站在草地上,呼吸片刻,望向一望无垠的草地。   待神思清明些了,钟煜走动起来,偏生关节就像生了锈,每动一下都是那么费力。   其实他就算不侧面去问沈怀霜,答案在他心底很清楚。可直面并不美好的苦果冲击太强。   他在心底反反复复劝自己冷静下来。   两人无非就是回到和从前一样的相处模式。   这比直接硬捅那层窗户纸好了太多,不是么?   可钟煜还是会陷入极端的绝望中,举目望去,四周不见人影,那颗心沉沉地坠地,又像复苏了一样拼命地跳动。   可每一下,它都在告诉他。   他不喜欢他。   他更不会爱他。   那些渴求,全都是他钟煜一个人的痴念。 第88章 先生,你、不在乎么   这一个晚上,钟煜还是和他以前一样,突然又销声匿迹了。   沈怀霜没再找到他,后来他想,钟煜胆子很大,做事很果决,但也有感到踌躇彷徨的时候。   刚到崐仑的时候,他知道了钟煜年少的事,两人聊着好好的,钟煜也是忽然把他推开,躲了一个月。   许多微不足道的事好像总能给钟煜掀起轩然大波。   钟煜从不在其他事情上害怕,但在爱意面前,他从内心深处觉得自己不配。   他不配被任何人好好爱。   他也不配得到同样的回应。   所以,他早就习惯用厚厚的壳把自己裹起来。偶尔袒露他真实、最诚挚的忠心,可只是露了那么一瞬,他又像怕被伤害一样,躲了起来,在反反复复的拉锯中,就像在绕不出的迷雾中原兜转。   可情爱这件事又不像别的事,别的事钟煜可以花上十分的心力、无畏和认真,来给自己解惑。   在情爱面前,管谁是百年道人、天潢贵胄,人人都一样。   后来,又过了两天。   钟煜接纳下了他和沈怀霜还处于师徒之亲这件事,他如常找了沈怀霜,如常和他在晚上一起过夜,看到沈怀霜对他笑了,他也会笑得很开心,只是笑里会略微带点沈怀霜看不懂的失落。   钟煜怅然的时候,沈怀霜心口也会像被堵住一样。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是会告诉他:“不要胡思乱想。”   但他说完了这话,钟煜会陷入更大的怅然,越发强颜地回答他:“好,不乱想,我高兴一点。”   十二月初五,大赵铁骑班师回朝。   太子亲祭阵亡将士,各家遣使者,劳赐父母,岁岁勿忘。   历来哀悼死者总有落下的名册,还有未名的将士,但随钟煜出征的这一年,竟无一人落下。此事二十年来未曾有过,太子亲祭大典,跪而不起,洒酒以敬。   敬帝抱病复出,因此军善战骁勇,特赐名“虎贲”。   这一战之后,钟煜朝中呼声越高,敬帝身体每况愈下,但朝中也有声音呼吁秦王、昭成等殿下,局势一下子竟成了放满了菜的篮子,站队的站队,表忠心的表忠心,泼脏水的泼脏水。   众人抢之、夺之,在一地鸡毛中,好像只有钟煜置身事外,上朝,批折子,料理战后的事。   朝中呼声越高,出征之后,尤其高兴的人便成了周皇后。周皇后也多年不见钟煜,她不复当年盛况,鬓边也带上了几缕藏不住的银丝,责骂也比之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该对钟煜好一点。   许多次早晨拜见,她会对钟煜莞尔笑一笑,可她总是会碰上了钟煜近乎平静的目光。   在那般目光的审视下,沉默中,两人总是以钟煜的道别告终:“儿臣告退。”母子之亲,就只剩下了——礼之一字。   钟煜早就过了该正经娶妻的年纪。   周琅华想要钟煜娶妻,屡屡被钟煜硬声拒绝后,她那微微收敛的脾性又被钟煜的性子激了起来。   “这人人都要有婚配,都要娶妻生子。他真是敢反了天。”清宁殿内,周琅华又摔了手里的瓷盏。   当啷一声,碎瓷飞溅,宫人埋头捡着四分五裂的瓷盏。   宫室内,美人图一幅幅展开。那画像中的美人或温婉,或活泼,画轴落在殿中,多到不得已要放置在皇后的凤榻上。满宫室内,像开满了鲜活的春花,花色不同,各有美态。   富海擦了擦额上的汗,在旁假笑接话:“娘娘莫生气,殿下性子在外放养过,便是和京中人不同了。这一片心意,来日殿下便懂得了。”   周皇后冷哼一声,一眼瞥过去:“怎么,你是怕来日得罪了他,也替他说话。”   富海冷汗涔涔:“哎哟哟,这奴才哪儿敢啊。”   周琅华笑容讥讽,收了放在凤榻上的一幅画,道:“他都既然瞧不上,本宫不如替他做这个主。这些画,你把它们挂起来,再请殿下去看。”   出去之后,富海额头上汗水更多。   他在宫中当差也很多年了,身子骨也不如当年康健,他越跑额上汗水越多,连连气喘。这差事也太难办了!   当娘的不懂儿子怎么想,到时候怕是殿下也要恼火,   这办得好是得罪,这办不好也是得罪啊。   富海一走到文华殿宫门口。   天气转寒,秋末时,秋风萧瑟,隐有几分冬月的意思。   崐仑四季如春,难得见冬雪,论说细细算来,这是沈怀霜和钟煜第一次在大赵一同度过冬季。   出宫前,钟煜接过沈怀霜披在肩上的斗篷,替他拍了拍肩上的风尘,又捧过手炉,塞到沈怀霜手中。他也没管别的宫人看到怎么想,捧着沈怀霜的手,放在掌心搓了搓。   “你冷么?”钟煜低头呵了口气。   沈怀霜的手很冰,像被这气候冻到了,这会儿才暖起来。   大赵在北方,冬日下雪,积雪深处能有半尺厚,这快近冬日的时候,天气已然有南方的深冬透骨的寒意。   沈怀霜哑然一笑:“我又不怕冻着。”   钟煜没管他说什么:“先生,明日宴席你若不想可以不去。出征前,我说的陪先生闲云野鹤,你想好了,挑个合适的时候,我就和你回崐仑。”   沈怀霜接过手炉,笑容淡去,又笑了笑:“好。”   钟煜望着沈怀霜淡去的笑,指节摁在沈怀霜手背上,一时忘记食指指背还贴着手炉。   “嘶。”突如其来地刺痛烫到了他。   “子渊,你没事吧。”沈怀霜低头,在手掌里翻了翻钟煜的手指,见那处没什么伤,才松了口气,又抬头,“你最近怎么总是在走神。”   “大概是累到了。”钟煜偏过头,避开沈怀霜的目光,把话题截止了,道,“再晚些时候,那茶馆要关门了,下午会落雪,从茶室往外看,湖面落雪,还会结冰。你不是说,想看看这里的雪天是什么样的么,走吧。”   “诶诶诶,殿下!”   钟煜和沈怀霜没走几步,富海抱着拂尘,迎面走上来,半老的面庞上皱纹更深,他低头和气地笑了,鞠躬道:“殿下,娘娘有请,还请殿下和奴才走一趟。”   “什么事?”钟煜眉心一皱。   “哎……”富海低头道,“娘娘是有些体己话和殿下说。”   钟煜反问:“有什么是先生不能和孤一起看的?”   富海头压得更低,末了,他妥协道:“还请殿下和仙师往这里走。”   两人置身于满是画像的室中,各类官家女子美态纷呈,或温婉梳妆,或巧笑盼兮,画卷琳琅,铺展了一室,满是墨香。   沈怀霜从屋内一端望向另一头,画卷入目,他愣住了神,像是被什么忽然撞了下,可须臾之后,手又被钟煜拉过。   钟煜瞥了眼,面色铁青,拉着沈怀霜,拂袖出了屋。   “诶,殿下!殿下!”富海头顶冒大汗,抬袖擦了擦,抱着拂尘,小步过去。   “去和皇后说。”钟煜没回头,心头莫名极其烦躁,握着沈怀霜的手,回头道,“再把婚娶一事搬台面上,孤就同先生回崐仑,避世避个干干净净。”   富海擦汗连连:“殿下!殿下!”   道上无人,钟煜低过头看向沈怀霜,遮住了西斜的日头,身形挡在沈怀霜面前。   阴影覆盖,钟煜垂着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怀霜,问道:“先生觉得我刚才说的这话是气话么?”   沈怀霜看了会儿,勉强笑了笑:“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钟煜长睫颤了下,眸子低垂,像凝着清透的水色:“那你在乎刚才看到的么。”   沈怀霜心口像是突然被什么撞了下,眼底复现了刚才看到画像的迷茫,他偏过头,费劲地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不在乎。”   “是么。”钟煜握着沈怀霜的手,突然攥得很紧,他像哽住了。   沈怀霜也说不清楚那是种什么感觉,他其实是在意的,但不好像全天下的人都能明白的情爱,只有他被抛下了。   “先生……我。”钟煜顿了顿,又勉强道,“这一来一回时间也迟了,我先送你回去。”   那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了二度犒劳的宴席上。   宴席上,乐声泠泠。乐女身着红色宫装,大袖雪白,面上都戴了金色面具。琵琶声随宾客入内,从大漠曲一路弹至塞外歌,也奏霓裳羽衣曲。   宾客盈门,高朋满座。   在场有军士,也落座了不少未出阁的娘子,大赵转寒,她们身上裙裾轻盈,又披着狐裘,身后火炉燃烧,香风阵阵。   谢寰入场,瞧见乐场,哟了一声:“这是要奏兰陵王入阵曲的架势,许久不曾听过这样铿锵的乐声,美人作伴,倒是难得让人不想中途离场。”   谢寰身侧跟着钟煜,因是犒劳军功,今日宴席由秦王代为操办。   秦王是敬帝第二子,年岁比钟煜要大上半轮,他出身也高,少时被许贵妃和敬帝偏爱多了,性子十分偏激。   场上四处燃了篝火,中间铺了张错金毯,色红而夺目。   钟煜才入场,周遭小娘子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含羞带怯,脸颊飞红。   “你今日怎么不和你先生一起来?否则我们要得到这全场的目光啊。”谢寰推了推钟煜,他才发现钟煜目光一直追在那早已入席的人身上。   场上推杯换盏,宴席未热,沈怀霜已和场上众多要员寒暄过一番。   宴席既为庆功,钟煜理应同沈怀霜一起来,但今日两人像有意分开。   钟煜望了会儿,收回目光道:“先生今日有事,我没让他等我。”   “……”谢寰失语,“你们怎么了?”   “没怎么。”钟煜随口接了话。 第89章 真正意义上的咬他   秦王在场,见众人差不多都到席了,微发福的面上带着笑,祝酒致辞。   这祝酒词听不听都没什么区别。谢寰也懒得听,倒了杯酒和钟煜捧去,才撞了下,他发觉钟煜这酒喝了不少。   钟煜隔着中间十丈长的看台,场上,小娘子手边都有绸布做的花。   秦王弄出了“献花”这一出,谁要是看中了场上郎君,大可献花,郎君不收便是婉拒。   席上,有几个娘子遥遥望着沈怀霜,大着胆子提裙子过去。   娘子心口怦怦,耳畔红得一塌糊涂。   沈怀霜的面孔生得毫无瑕疵,目光如寒池秋水,衬得面容清俊,气质出尘。   眼前递来花,他摇头微笑婉拒。这笑给足了体面,哪怕被拒绝了,娘子看得心口一暖,反而展颜笑了。   她们巧笑几声,围着说了好久的话才散。   钟煜一杯杯接着喝,眉头皱如疙瘩。   周皇后坐在席上,瞥向钟煜,低头对富海说了一声。   场上琵琶声忽然变得激昂,铿锵有力,如千军万马,铁骑踏土而来。   舞池中央,云纹如同牡丹盛放,篝火燃烧,场上奔来红衣女子,身上轻衣如薄纱,金环相撞,腰肢款款,面容皎皎,她缓缓掀起眸子,眼中妩态天成,轻盈一笑,场上的目光几乎全都吸纳在她身上。   这正是戚丞相家的孙女。   戚小娘子京中闻名,才色双绝。   鼓声激昂,如落急雨。   红衣下,戚澜露出白玉似的指节,上下抬手,舒展身躯,又飞速地转起了圈,红裙如泼墨般旋开。   她脸上带着笑,一圈圈转着,朝钟煜看了许久。   场上喝好声传来。   钟煜没在她身上停留过一刻。   戚娘子稳住面上神色,扯了嘴角。   琵琶声激昂,柔肢如细柳,又一个飞旋。   水袖击打上钟煜酒桌,红纱如花拂过。   戚娘子跳得气喘吁吁,只等钟煜喝酒,可他压根没理会她。   乐声渐渐止下,琵琶箜篌乐激昂转为舒缓,琮琮乐声如轻薄的纱,悦耳、酥麻,细细拂过耳畔,骨头都要听软。   戚小娘子款款一拜,垂下眸子,在乐声中退下。   “仙师觉得如何?”皇后朝沈怀霜看了过去,挑起眼尾红花钿,目光一刻不移。   沈怀霜面容俊秀,垂眸时,姿态分明委婉,白衣出尘,语落如珠玑,嘴巴竟巧得很:“娘子容姿甚美,矫若游龙,难得一见,确实绝色。”   皇后眨了两下眼,笑了起来,客气地偏头,朝沈怀霜敬了杯。   钟煜手放在桌上,攥住酒杯,指尖温度捂得酒都热了。   沈怀霜回敬皇后,又道:“不过世间情谊讲究相知相许,殿下与娘子才初见,不急着定论。”   皇后面色一僵硬,又勉强笑了笑,放下酒杯。   昭成早忍不住哑声笑了笑,亏得是沈怀霜是世外人,不讲究这些虚礼。   钟煜举杯,朝沈怀霜遥遥敬去,却不是舒展模样。   红色宫装的宫女鱼贯而入,呈菜斟酒。   挽了高髻的宫人朝钟煜贴去,怀中抱玉瓷瓶,玉瓶碰向酒盏,沾了一下。   宫人漆黑的眼瞳眼波流传,正是刚才场上的戚小娘子。她嘴角含笑,有意朝钟煜靠近了些,胸前丰腴半露。   钟煜偏头,推开酒桌。   戚小娘子手一抖,酒洒开些许,委屈道:“殿下,是妾比不得旁人么?”   钟煜不说话了。   难得烈火脾气的殿下肯顾忌旁人几分颜面,没把话说尽。   只有座上皇后悄然不作声。   众人可瞧得真真切切,殿下和戚小姐越交谈,这脸色越是难看,前者面色黑沉下来,极其不快,后者面色泛白,眉头颦起,似有怨恨。   “戚娘子,殿下这脾气见你是姑娘,已算收了。有个道理,我想替殿下告诉你。”谢寰脾性不似沈怀霜周全,开口无所顾忌,目光朝底下戚小娘子下撇的嘴角落去,看了半晌,痛快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天寒地冻,你还是多穿些衣服吧。”   戚娘子脸色煞白。   她环顾一圈,发觉场上不仅其他女子都看着自己,连同朝臣也是。   酒壶重重放在桌上。   戚娘子一拂袖,啜泣两声,捂着眼睛,急急奔离了席。   谢寰见钟煜沉默不作答,又凑过去道:“被逼婚,你心情不好?”   钟煜只说了句话:“逼不逼婚无所谓,我在意别的。”   隔着席上那么多人,他的目光只落在沈怀霜面上,看一眼,心口淤堵一分,到后来,喉头咽下的酒泛了上来。   谁逼迫他,强迫他做什么,不过是闹剧。   他有的是理由和底气拒绝,可唯独看到沈怀霜这神情,叫他难受。   钟煜从座上站了起来,臂上挂了披风,朝谢寰颔首点头:“今日多谢你了。”   “你不等你先生一起走么?”谢寰声音从后面传来。   “不等了。”钟煜摆了摆手。   酒后三巡,席上众人攀谈起来,玩起了酒令。   宴席中场,世家子纷纷拿来投壶嬉玩。   小娘子拔了步摇簪子,借着乐声,数拍子,玩传递令。   钟煜孤身离席,披风也不曾带上,天地间寒风刮来,竟是飘了白玉似的小雪。   宫禁红墙琉璃瓦,落雪时最美。   钟煜脚步踏过卡在石缝间的污雪,身影隐在了夜色中。   宴席上,皇后见钟煜座位一空,脸色更加难看。   谢寰在座上转了转手里杯子,越回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朝沈怀霜走去,举着酒杯,还未开口,沈怀霜已问道:“殿下可有说过他什么时候回来?”   谢寰旋即指了指钟煜远去的方向:“他心情不好,还得仙师你去劝劝,刚走没多久呢。”   “多谢。”沈怀霜起身离席,撑开了手里的竹伞,“我去找他。”   那顶十二骨的油纸伞承接住了伞顶上的落雪。   窸窣,窸窣,白雪沉沉地落满整个伞面,盖住了伞上原本绘上的墨梅。   这墨梅是钟煜给沈怀霜画的。   那天钟煜呆在沈怀霜府邸,见有空的伞面,就提笔给他画了上去。伞面很好看,墨汁如泼洒,晕染了小半幅伞面,远远看上去,几可逼真。   沈怀霜发现钟煜是真的会画东西,笔触简单,落笔有灵。   他就撑着这柄伞走在风雪里,天气寒凉,冷意从四面八方浸透到骨髓里来。他一路问过宫人,终于和钟煜走过的长廊上找到了他。   沈怀霜身上穿着白衣,独行在窄长宫道,影子长长拖曳,又出现在墙头。天地间仿若落了这一道雪光。   他一眼就看到了支腿坐在长廊上,钟煜身后晃动发带,高举过手中酒壶,仰头灌了下去,喉头一动,酒渍被他尽数抹去,黑衣垂在灰瓷上。   月长影子纤长,独他一人。   这个酒味是白堕春醪。京中新兴的酒。——名字也是新起的,从前也不叫这个名字。   沈怀霜很早之前和钟煜说过他有次骑马下山,春日里偶然经过杏花酒家。   白堕春醪这酒实在闻名,他尝了一口,自此以后难忘,这酒竟成了他平生最爱的酒。   钟煜喝过很多酒,这酒,他听到就很想试一下。   沈怀霜说,白堕春醪,名字好听,酒也烈。酒色清澄,味道醇美,若是喝醉了,可就不只是宿醉一晚上。   钟煜当初听沈怀霜随口一提,这酒名他就记到现在,好几次,他下了崐仑山也去找白堕春醪,骑着马,一圈一圈地找,却没有在镇上找到任何一家杏花酒家。   当地人都笑说这酒的名字怎么这么好听。   春醪酒是洛阳一地的名酒,崐仑山下地处中原,要等来这酒,怕是要用快马来运。   沈怀霜说的不会骗他,可钟煜的的确确没有在崐仑山下找到,再后来,等他第一次打到味同此酒的佳酿时,已是六月。   店家说:“白堕春醪,这名字可以拿来用吗?郎君真真是懂行的人。”   好像之前,这世上就没有这种酒。   “子渊。”   听到身后传来人声,钟煜回头看去。   记忆里,站在长廊口的人与此刻重叠,他偏过头,收了酒囊在怀中,起身时,身形勉强能稳住,倒叫人看不出他已经在将醉未醉的边缘。   沈怀霜走过去,酒气铺面。   钟煜是真的醉得厉害了,他迎上前,握着沈怀霜的手,陡然用力。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   鼻息间全是钟煜身上的酒气,两人胸膛相贴,却比之前滚烫。   沈怀霜浑身一僵,往后避了避,他一动,臂膀上的桎梏更紧,像要把他往谁的血肉里揉,又被钟煜紧紧扣了回去。   乌木伞哗啦一声落地。   “你别动。”声音沉沉,威压似的。   耳畔传来低沉的声响,语气带着冷,摁在沈怀霜背上的手更重,半天都不让他分开。   钟煜捧起了沈怀霜的脸,低眉看去,眼神透着光,却比夜色更深沉,浓得像墨。   那双手凉得像冰,又落在他脸上。   沈怀霜整个人都起了一身战栗,却是知道,钟煜怎么能在这风口呆那么久?   钟煜眸色一沉:“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么?”   他不在意他喜欢谁。   他也不在意他是不是要娶妻。   沈怀霜却答:“要我在意什么?”   这时候,钟煜竟恨极其了沈怀霜。   他忽然惩戒似的在沈怀霜脖子上咬了一口。他磨得齿畔间全是甜腥味,这一口不松,又掀起眸子,自下而上看他。   沈怀霜倒吸一口气,推开钟煜,愠怒道:“你发什么疯!”   钟煜默默朝后退了两步,抹开了唇边的血色,嘴角血色更浓,他又低下头,咂了下味道。他没觉得自己爱慕错了人,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沈怀霜,他心口抽疼,恨不得把这个人关起来,好好问他,到底懂不懂世间情事。   身前人在僵硬,钟煜脑海又涌过一个强烈的念头,如果可以,他为什么不造一间奢靡的屋子,藏起他。   如果沈怀霜弄不明白情爱一事,那他不如亲自教他,直到他弄明白为止!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和他耗。   沈怀霜推开后又被拉回去,这回,他被钟煜圈在怀里,脖颈上落了一圈又一圈的牙印。   每一下都很疼,啃`咬的水渍声和喘`息在寂夜中显得尤为暧`昧。   “……你放开我!” 第90章 痴缠   沈怀霜抬手拍开,可才分开些,那双手又紧紧将他摁了回去。   又是一口。   沈怀霜忍着脖颈上的疼,再推开的时候,那双环住他的臂膀温度攀升,长长的喘息之后,青年落语竟如哽咽。   “旁人硬塞给我不想要的,我不会要。我唯独怕你也是这样觉得。”钟煜道,“可我看到席上你也是那么全然不在意,你就那么不在乎我?”   沈怀霜听也听不懂,只是用最寻常的语气,反问道:“你清醒点没有?”   原来克己复礼那么难受。   钟煜颦紧眉,费力地揉了下额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为了沈怀霜,他藏起獠牙,磨去棱角,隐下本性,把那唯一的软肋,露给了沈怀霜。   他想等自己羽翼丰满,用一生去报恩。   可突然有天,他察觉到眼前这个人离他好远,甚至陌生到让他觉得他似乎有天会对他不告而别,但可笑的是,他又有什么资格立场让沈怀霜觉得他钟煜为他受尽了委屈。   “这世上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属于我的。人和物都一样。”钟煜声音开始发抖,他抱着沈怀霜,哪怕胸膛的温度在不断升高,看他还是觉得好冷,“怎么我和你之间也会这样。”   沈怀霜怀霜脖子上新刻的牙印还在隐隐作痛,也不知道钟煜花了多大的劲,那一整片都如火燎。   忽然间,怀中人长吐一口气,火燎处被嘴唇轻柔地覆盖住,那落下的位置温热,两处叠加在一起,如同舔舐伤口,又在那个位置上再吮出一道新的痕迹。   沈怀霜愣了一下,喝过酒的热意刹那被激发出来,和脖颈上的新痕交替烧着他,这种感觉并不疼,伴随着轻微的水声。   秋夜萧瑟,明月高挂天际,红枫染上了浓烈的朱砂红。   红枫颤动,沈怀霜旋即想到钟煜喝醉了,什么事情都不能当真。   离宫的马车上,车辆一路颠簸。   钟煜头疼欲裂,靠着沈怀霜身边,整个人躺了下来,马车宽敞,他身躯紧挨着,偏半刻都不离开。   沈怀霜拖着钟煜起来:“你喝点醒酒汤。”   他近乎衣服贴着衣服,鼻息间混着沉水香,白色发带垂落两人空隙间,钟煜偏头不肯喝,沈怀霜就耐着性子,递过去。   茶盏晃过去,青年避开。   茶盏换方向,青年又避开。   这回沈怀霜脾气也快磨尽,他陡然贴过去,压着钟煜道:“你不喝我就洒了。”   钟煜抬眸瞥过去,深深夜色里,他就这样看来,沈怀霜被对面盯着,尤其是近的距离下,青年一眨不眨,目光灼灼而专注。   “你要带我去哪里?”钟煜道。   “送你回去。”沈怀霜顿了顿。   话音刚落,钟煜抓住他手腕,起身,带着他手一起把茶盏放下,压倒了他。   沈怀霜后背倚靠着车内乌木。   他的额头磕碰了钟煜的肩,一抬头,又是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只这一回,那眸子深不见底,带着侵略性,沈怀霜被看得出神了一刻。   钟煜全身压在沈怀霜身上,他抬手,指尖落在他的鬓发间,穿插在发间,梳过去。   沈怀霜脊背紧收,手撑着木板,抬起了半身,人还没站起来,手又被钟煜拉住。   “你不要我?”钟煜开口带着几分威压意味,身躯倾压而来,阴影覆盖住了沈怀霜。话落,他扯开头上发带。   光影交叠,一室昏暗。   钟煜攥着发带,往沈怀霜一只手上绑去,缠了一圈,紧了紧。   青年身上一半发丝由金簪固定着,一半发丝垂落,贴着脸颊,眼眸深得像曜石,沈怀霜手上松了又松,又紧又紧。   沈怀霜挣脱两下,开口道:“你——”   忽然,钟煜拍了下沈怀霜的后腰,他咬着自己的发带,把另一端系在自己手上,最后紧了紧,掀起眸子道:“带我来了就别想走了!”   大赵城内日常贩卖消息的日报,其中内容大多不可信,不过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聊起来却痛快。   钟煜这酒后模样若是被人知晓,指不定买到高价后,再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先生,到了。”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唤道。   停车时,马车颠簸了下,沈怀霜还被钟煜压在身下,那一下颠得他抽了口气,身上哪里都被压着,疼得要死,他拍开钟煜的手,万年不动的脾气也终是恼道:“你起来。”   风雪天凉,沈怀霜才下车嘱咐陈叔不要冷风口里吹着,肩上推了双手,带着他直接进入了府邸门内。   钟煜冷道:“走了。”   陈叔还在两人身后,不曾行礼,钟煜沉着脸,连拖带拽地拉沈怀霜走了进去。   两人宽袍大袖,手都隐在袖子下。   府邸是沈怀霜的府邸,钟煜轻车熟路,带着他的先生,回了沈怀霜的卧房。   面对那扇糊着白纱的桐木门,钟煜一手推开,手劲极大,撞得门板巨响,又猛然把门关上。   他背抵着门,就从沈怀霜身后,拉过他的双手,用发带缠了好几圈。   每缠一圈,心头那点烦躁就少了一些,好像把这个人绑在身边才是安全的。   那绑人的手法是沈怀霜亲手教给钟煜的。   在他手下,没有逃得过的妖,同样的手法被沈怀霜也逃不掉。   沈怀霜道:“松开!”   钟煜似乎颤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变本加厉道:“不松。”   “我抱一会儿怎么了!”钟煜绑完了,抬手勾过他,又把沈怀霜抱在怀里,深吸了一口,紧紧靠门理直气壮道,“你答应了我。从前你在崐仑,答应过别人的,你都照做了。你总是会抱别人,对别人好,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凭什么!他只能仗着年岁摆在哪里,不能对沈怀霜随心所欲。   哪怕萧丹痴傻,心智如同三岁小儿,就能扯着沈怀霜轻易得到他的喜欢。   这旧账一翻,钟煜思绪就停不下来。   他刚刚在马车上才凶过,像龇牙咧嘴的狼,又却被雨水淋湿的狗。   “有你这样做先生的么?”钟煜目光紧紧盯着,言语迟疑,“和我分开那么多年,你不会在乎我。”   沈怀霜说不出话了。   他又想了会儿,彻底放下做先生的那点架子,顿了顿,终是道:“我从来没有不在乎过你。” 第91章 世上没有真正属于他的   那句在乎落下,钟煜泼天的情绪像被压了下去。   他站在沈怀霜面前,要比他高过半个头,低头看去,漆黑的眸子里沉沉地对上了沈怀霜。   钟煜紧紧抱住了沈怀霜。   这怀抱很紧,紧得沈怀霜快没办法呼吸,他还没开口,钟煜埋在他脖颈上,吐字道:“先生。”   那声音是哽咽的,颤声的,忽然间,沈怀霜就不想推开他了。   钟煜牵住了沈怀霜绑在一起的手,如同红线穿过了两人的指尖,他低头,紧紧握住两人的指节,语气近乎强硬:“你是我的。”   沈怀霜他觉得自己真是哑巴了。   当他听到了那句“我的”,沈怀霜那双清明眼顿了又睁,费力地眨了好几下,如同不食烟火的仙人有了人间颜色。   那样子除钟煜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见过。   钟煜又在沈怀霜额头上亲了下,他绕到沈怀霜面前,踟蹰一会儿,如同不知该怎么张口说:“我到床上再抱你一会儿。”   钟煜用自己的背垫在木板上,抱过沈怀霜这个人,在头昏和清醒之间,微扯过嘴角,他埋首在沈怀霜的后背,深吸了一口,放缓了自己的心跳。   沈怀霜保持着背对着钟煜的姿势,四肢都要麻了,才想动两下,又被钟煜贴上来,变本加厉地缠住。   寒冬时,两人离得近好取暖,但钟煜靠他太近了,近得他都热了。   钟煜从沈怀霜身后唤住了他,昂起脖子,凑在了他的脖颈边,低低笑了两声:“好喜欢抱着你。我好喜欢……”   他喜欢什么?   沈怀霜长吐了口气,等钟煜抱得没那么紧了,他转过身,问钟煜:“子渊,为什么想这样抱着我?”   那白堕春酒酒意难消,说起这事钟煜如同清醒了,他笑容一扫,淡淡道:“我一直想这样抱你,从前不敢提。你也只是不知道而已。”   钟煜拉过沈怀霜的双手,摁在肩上。   盖住的位置哪怕隔着衣布,沈怀霜依旧能感觉到那些旧伤的起伏。他曾给钟煜上过药,疤痕遍布,几乎不堪入目。   今天,他也是后知后觉地发现,钟煜对他好像的确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像是骨子里缺过一样东西。于是待他长大了,便恶性地补上。   钟煜交叠了手在腹上,偏头去看沈怀霜:“以前我会苦恼剑谱用不好,读书不好,也想过这世上会没有人爱自己,身边人没一个信得过。后来我遇见你了,便什么都不怕了。”   他曾经的确怕过很多东西,原本的刀枪不入,也不过是将旧伤用薄痂掩盖起来。   可在遇见沈怀霜之后,他又觉得一切都不同了。   可是这个人会愿意陪他一辈子么?   他会离开自己么?   而且他始终没弄明白,沈怀霜这样出世的人,怎么会来的大赵?根本没有任何站得住的理由。   “告诉我,沈怀霜。”钟煜居高临下地望下去,开口时一改温和,他是肃然的、多疑揣测的样子,又像极了在拷问,再开口时,他声音放缓,又狐疑道,“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你和我非亲非故,从前我们也没有任何相遇的理由。为什么我会遇见你。”   【警告,不可说出真实原因。】系统在头脑里警报了一声。   沈怀霜眉头揪起,这声音响得他头疼。   但他觉得自己必须去解释,哪怕只能绕着弯去说。   沈怀霜望着钟煜,在对面定定的目光里想了一会儿,彼此的呼吸声在放大,清晰地撞进了他的耳膜里,正如他的心跳。   他缓缓开口,听见自己道:“因为我就是注定要找到你的。”   话落,钟煜迟滞一下。   他的目光顿在沈怀霜面上,似是不可思议,他又凑了上去,望着沈怀霜:“只为我一个?”   “只为你一个。”沈怀霜猜到钟煜又要问为什么,旋即道,“下山前,我也独身一人很久了,我不曾这般入过世,找到你之后,虽然我们也吵过、闹过,但这些感觉都是我在山上没体会过的。”   “我当年入师门是被师父捡走的。浑身经脉具碎,他背我回来,教我读书练剑。在此之前,我不曾和你说过,我是一个弃子。”   “和你待在一起,我也明白了从前不懂的事。”   钟煜靠在沈怀霜领口,迟疑道:“你怎么从来不和我说过这些。”   本来沈怀霜找钟煜谈谈,无非源于关心和疏导,哪怕当年坠崖,被元白道人捡走,再之前的事也都不值得他一谈。但钟煜怀里的温度捂热了沈怀霜。   他揽他得更紧。   这拥抱不同于他和钟煜抱过的任何一种,背被对方揽在怀中,额头紧贴着衣襟。   沈怀霜早想通了,否则都不可能那么平静地和钟煜对话。   他坦荡道:“过去事而已,我早不难受了。”   钟煜借着残余的酒劲,下巴贴在沈怀霜额头上,像是大狼在雨天揣住了温暖的巢,他竟像是在照顾沈怀霜,低道:“可是我会心疼。”   沈怀霜听到了钟煜胸膛处传来的心跳,那股热意在放大,他觉得自己快不能再躺下去,呼吸也热了起来:“分开点,别这样抱我。你也不热得慌。”   话落,他的手又被钟煜抓住,五指穿插在一起。   钟煜顺了顺沈怀霜鬓角上的头发:“今晚我抱着你睡,我陪你。”   ……   那一整个晚上,钟煜都揽着沈怀霜入梦。   次日,将醒未醒时,他看到躺在他怀里的沈怀霜,差点从床上滚下去。惊悸感像电流,裹挟了他全身。   沈怀霜的背贴着他的心口,呼吸起伏,可现实里,他是真的抱着他的先生,抱了整整一个晚上。   钟煜怕吵醒怀里的人,没再动了。残酒消退,脑海里隐约浮现宴席后的画面。   脑中记忆纷至沓来,如白纸飞天。   钟煜想起了自己一幕幕的拙劣模样。   他把他先生拉来扯去,用发带绑过他,还想什么把他关起来,让他弄明白什么事。   恨到极点,他还把他先生给……咬了。   钟煜费力地闭了闭眼,五指穿插进了他的头发,他低头时,眉心狂跳,颦得越紧,跳得越厉害,偏是这种溺了水一样的感觉叫他不能冷静。   他睁开眼,眼前人脖颈上的暗红色像是暧昧的痕迹,落了满颈,也刺了他满目。 第92章 想一直和你这样   被褥窸窣。   听到动静,沈怀霜像是转醒了,缓缓朝钟煜转过去,提了口气。   “先生,醒了?”钟煜轻轻揽过,低声问道。   沈怀霜几乎靠在钟煜怀里,他头微微低着,睡意朦胧间,他揉了揉脖颈,声音沙哑:“嗯,都和你说话了。”   他被钟煜抱着睡了一整个晚上,早晨破天荒地没醒来,这会睡意消了下去,沈怀霜抬起头。   眼眸间,他的眼底满是初醒的水光,就这样望着钟煜,目光还没聚焦。   就在那双失焦的眼前,钟煜把怀中人揽得离自己近了些,他还想靠过去,沈怀霜忽然捂住脖颈,支起身躯,从床上起来,倒抽一口气:“昨天我脖子上被什么东西咬了。”   他咬字故意落在了“东西”二字上,那口吻听上去有几分抱怨,但他看着也实在不像是埋怨的样子。   “不知道。”钟煜又从后面抱住他,埋首在他脖颈上。他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抱了一下,又嫌不够,低头吸了一口,道,“先生,上药前,你先告诉我,你昨天夜里说的,有没有没骗我?”   “什么骗不骗的。”沈怀霜被压弯了腰,他被全然圈在怀里,不能动,便回首望过去,又问,“你怎么还记得我们昨天说了什么?”   “不是每个人喝多都会断片。”钟煜又在他身上腻了一会儿,低低问,“你呢,你会忘记么?”   “我喝多了会记不得事。”沈怀霜陷入回忆中,“那是断片么?”   “是你犯糊涂了。”   折腾够了,钟煜从挂在腰上的金丝囊中取出药瓶,抹药在手上。   他这药擦得仔细,指尖落在颈上,每一寸皮肤都不放过,上药的时候,离沈怀霜难免近些。   这么要害的位置落了道呼吸。   这呼吸不像昨夜,能让钟煜在他背后喘息,安静地听着入眠。   沈怀霜觉得自己脖颈上像落了零星焰火,触碰他的手也是越碰越烫。   “行了,我自己来吧。”他想伸手接过药,手却被钟煜反握住。指尖落在他脖颈上,又画圈似地绕了两下。   钟煜依旧慢条斯理地磨着:“一样是我在用药了。”   这两下像把他神经都挑了起来,沈怀霜偏头看了眼,下了床:“真不用了。”他取了衣服下榻,半披在身上。   天色尚见明亮,小厮敲敲门,送来铜盆和茶水。   晨起时,沈怀霜习惯先梳洗,整仪容。他坐在镜前,手中长梳被人拿走,抬头看向镜子。   钟煜贴着他站着,梳子顺过他的头发,擦过头皮,沈怀霜思绪收了收。   镜子里的青年乐此不疲,在镜中还和他对视,笑了一下。   沈怀霜从镜前的漆木盒中抽出发带和玉簪,又被钟煜从背后环过。青年臂膀越过他手,先他一步去走漆盒中的玉簪。   钟煜接过沈怀霜手里的玉簪。   这玉簪用了好多年,成色深了,簪身清透,正是当年他逛庙会,送给沈怀霜的那支。   钟煜:“这东西这么多年了,先生还留着,成色都旧了,我给你换一根。”   沈怀霜托腮,轻轻笑了下:“以前送的,才有意思,你大了就不会送这样的东西了。”   发簪固定在乌发间,如乌木上绽开雪白细小的花蕊。   钟煜指节穿梭在沈怀霜发后,给他绑上了发带,食指和拇指顺过,从上往下,一直顺到腰后。他从来没有这样光明正大地摸过沈怀霜的头发。发丝冰凉,触手如丝缎,触碰起来简直乐此不疲。   钟煜借着梳头的空档,坐在沈怀霜身侧,摸了好几回,指尖触过沈怀霜发丝,拂过去,像触过极珍贵的画卷。指尖绕过沈怀霜发丝,打了一个同心扣。   沈怀霜感觉到自己头发被自己徒弟这样碰来碰去,略感无奈:“玩够了么?”   那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像把钟煜填满。   可他怕这样的举止太过,只恋恋不舍又摸了几回沈怀霜的头发。   钟煜松开了手里的头发:“后悔没在崐仑帮先生多梳几回。”   沈怀霜觉得自己头发又要乱了,道:“谁家徒弟天天代劳这种事。”   “我就可以。”钟煜分开时脸上还带着笑,“以后我天天帮先生梳头。”   沈怀霜更替衣衫的工夫,钟煜放下药盒,出了门。   门影上人影交叠移动,沈怀霜朝门口看去。他看到窗柩上日光交叠,明黄的光被钟煜挡住,窗柩后的人影移动得很快,片刻后,陈叔快步挪了回来。   白粥冒着薄薄的热气,清粥小菜,全是沈怀霜要吃的东西。   钟煜从沈怀霜府邸出去后,日头正暖。   澄明的暖阳洒在身上,他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想着在沈怀霜府邸的事,心头敞亮起来。头一次,他生出了融入世事的感觉,他看什么都是亮的,连同包子铺上的蒸笼雾气。一切都是鲜活的。   云记果子铺,人群从店铺门口一路排到了西市街坊口,日头很晒,往来人群依旧络绎不绝。   钟煜知道沈怀霜爱吃新鲜东西。   这长队一路排到了晌午。   到了钟煜,他额上汗珠浮起,滑过额角。   云记果子店主是个干练的姑娘,袖子撸到臂膀上,系着粉发带,递过纸包,看到来人,愣了一下。   她确认眼前站的人是钟煜,道:“太子殿下?”路上不少人也认出了钟煜,面容微诧,要劳动太子殿下,站了大半个时辰,就为买一小包桃花酥。也不知是为了谁?   钟煜把云记果子铺最有名的几样点心全买下了。   满载而归时,西市口出现了一个极熟悉的高挑身影。   谢寰甩着手里新买的辔头,啧啧两声,叉腰道:“钟子渊。出息了,这东西买了是要给谁啊?”   “大太阳底下说这些话也不嫌热。”钟煜朝他扬了扬下巴,目光落在那辔头上,“上来,我请客。”   两人去了一间茶楼。   这处茶楼风景好,包厢设置碧湖上,谈天起来,大有幕天席地之感。   谢寰开门见山,瞟了眼装在锦盒中的点心:“什么东西都你不如你先生的神仙醒酒汤有用。钟子渊,出息了出息了,你敢送人桃花酥了。”   谢欢倒了茶,朝钟煜看去:“给你那个藏着掖着的情人的?”   钟煜放下手里锦盒,如常道:“那个人就是我先生。”   噗——   “焯!”   谢寰被茶水呛到,他都不知道几辈子没骂过娘了,心里像奔腾过十万匹踏雪:“天煞的,你在边塞茶饭不思都是因为他!”   “我受不了你了,钟子渊。你可真他`妈是个混蛋!”   “骂够没。”钟煜抿一口茶,望过去。   “我是没想到你是真的敢对身边人下手。”谢寰吞下了之后的话,摇头连连,拿帕子擦了自己嘴,他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嫌弃地望着钟煜,道,“藏这么久,你怕我看不起你?而且如果那个人是你先生的话,你何必傻不拉几地在他面前演独角戏。”   钟煜手里的茶水泼了出来,烫到半边手,他草草擦了,只问:“谢寰,你什么意思。”   谢寰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一连串道:“谁下雪天管你挨不挨冻,撑着伞独自去找你。院子里宫人是白养的,还是你欠照顾了?”   钟煜皱眉:“那不就是因为我和他有师徒这层关系?”   谢寰沾了自己杯中的水,朝钟煜面上弹去:“钟子渊你想等你先生开悟,就清心寡欲一辈子去吧。”   钟煜嫌弃偏过头,从怀里摸出锦帕,擦去水渍。   谢寰抹了嘴角碎屑:“你自己都说你先生居于高山之上,练剑练了一辈子,情情爱爱他不懂,更没人教过他这些东西,他当然不明白了!可你不明白么?”   钟煜沉默地听着,他如想起什么,又道:“谢寰,你本事这么大,为什么不去找我皇姐?”   “别岔开话题!钟子渊,认真讲你的事。我和你又不是在唱相声。”谢寰手指点着桌子,捡了块花生入喉,出主意道,“这事你缓缓引导,就不难成。”   “不是要到冬猎了,你先生没玩过骑马射箭这些。花前月下,轻衣快马,你多去陪陪他。再让他去记住和你在一起的时日,到时候你若要陈情,他也不至于不能发现自己的想法。”   “他要是默认了,你就继续下一步。”   “别怕输啊!” 第93章 为一人坠入滚滚红尘   次日,沈怀霜接到了钟煜传来的一封信。   他本想早些时候和钟煜回崐仑,离他渡雷劫之日近了,可当他看到了钟煜那封信,沈怀霜垂眸,回了过去。   他说可以。   大赵天启二十五年,冬猎。   猎场上,射鹿开场还未曾开始。   钟煜牵出了通身雪白,鬃毛油亮的白寻。   这马是他和踏雪一起觅得,平日养在府邸,甚少给外人看到,更别说给旁人骑。   白寻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雪白油亮,毛发泛着光,马蹄肌理紧绷,藏着爆发力。它养得比踏雪还好,性子更是万物入眼不屑一顾的倨傲。   沈怀霜顺了顺马匹的鬃毛,手掌缓缓抚过,像是触摸过上好的丝绸,马儿便低下头,打个响鼻。   “开场还未开始,先生想骑着白寻走走么。”钟煜笑了笑。   “等下再和你一起走,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沈怀霜答。   大赵敬帝抱病,这秋弥办得不如往日盛大,只有皇子大臣逐野兽,更像是一场小型的聚会。   钟煜今日穿了一身明黄色骑装,领口袖口均束紧,勾勒出遒劲的腰身,头发高束佩戴着金镶玉的冠。   他的背上背了一带白羽弓,箭羽在日光下白得晃眼,双目似比日光如清澈秋水,眉宇深邃,让人不敢逼视。   “也不知道殿下这弓有怎样的准头!你看弓弦那么粗,用起来得多大力气?”贵女谈天,不时爆发出金铃般的笑声。   “殿下本来习剑,弓道也有所长。”   “诶,你看你看,那里是秦王殿下,昭成公主也在!”   “仙师仙师!”   今日仍有不少世家女子都在,自从周皇后有心给钟煜指婚,哪怕钟煜当众拒绝,女子仍是前赴后继地来。   戚娘子穿了一身红色鹤氅, 外衣上鹤羽栩栩如生,金银丝线交错。她翘首以盼,找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她走上前两步,身前又被谢寰拦住。   “娘子,没瞧着殿下正高兴呢,你上赶着去,多不值当。”   “我劝你啊,还是别白费这个心思了。”   钟煜列入皇子行列,明黄色衣袍极其显眼,天潢贵胄,英气和朝气逼人,人群中一眼就能望。   场上其他人都在瞧着钟煜。   千万人中,华袍锦服重叠的人墙,青年回首往来,他头顶上的金玉冠被日光照亮一瞬。   沈怀霜看到那抹笑,不自觉地看了会儿。   钟煜望了回来,缓缓扯开嘴角,明亮眼眸一弯,朝沈怀霜笑了下。   沈怀霜就也那么直直地望着,直到他发现自己在钟煜身上留神太久,又错开目光,将目光落在敬帝身上。   冬猎开场极为隆重。   冬猎时,君王射鹿,正有帝王逐鹿的意思。敬帝难得从汤泉行宫出来,今日一见,他面色黑沉,病气缠绕。   秋风一吹,敬帝压低声,咳嗽两声,边咳嗽面色却是白。他缓缓拿过宫人递来的弓箭,抖着手,屏息朝地摊上捆好的鹿瞄准去。   敬帝早年靠骑兵征战天下,扫荡中原,如今倒是隐见他当年矫勇的影子,他手已经在袖下抖去,面容紧绷,指尖捏着弓弦,却是在放手时一抖。   这鹿也不过放在敬帝二十步之前的位置。   哪怕敬帝真的没力气,歪歪扭扭也能过射中梅花鹿。   史官在旁记着:“大赵天启二十五年,秋弥,文臣武将齐聚,帝射鹿,众——”“众人”的人还没落下,场上惊叫了一声。   弓弦垂落在地上,梅花鹿挣脱了麻绳,太监宫人慌慌张张地拦住前路。鹿鸣叫几声,如同棕黄色的风滚,撒开四蹄,顶开人群中冲出一条道,往丛林深处跑去。   这失鹿不就是失天下。   众人心中揣测不一,各自在心底像掀起一阵惊涛骇浪。眼看闹剧越演越大,人群中响起两道异常响亮的声音。   “儿臣愿替父皇觅鹿!”   “儿臣愿替父皇觅回。”   秦王已和才成年的五皇子出列,掀了衣袍,匆匆上马。一队人前呼后拥的阵仗下,骑过落着薄尘的黄土,方向正是那匹梅花鹿的逃亡方向。   一炷香后,钟煜果然看到秦王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将鹿逐回。   至于场上又在演什么父慈子孝,忠诚良将的戏码,他没什么闲心看。   帝王射鹿的场上闹哄哄的,秦王哄了敬帝上马,搀扶着敬帝,作出恭敬英武之态。   早前他关注到那梅花鹿左耳后有处斑纹胎记,因斑纹面积宽长,棕色浓郁,如今这头鹿耳上,只有棕黄色花纹,那分明就是两头鹿。   钟煜懒得关心闹剧延伸。   他听到人群中细细碎碎的交谈声,念起沈怀霜也看了这一场匪夷所思的闹剧。   钟煜即刻翻身上马,朝谢寰看去。   “谢寰,猎物就交给你了。”钟煜转过身,道,“路上护好我皇姐,我去陪我先生。”   钟煜夹住马腹,明黄色衣袍卷起雪白底袍,手勒缰绳,低咤一声,加快马速,朝沈怀霜的方向奔去。   “秦王换了匹梅花鹿。模样造作,入不得先生眼,不如摊贩前三岁小儿戴傩面做戏。先生还是和我走吧。”   钟煜的声音传来,沈怀霜忽然轻笑了声。   他随钟煜看去,看得钟煜嘴角笑容淡去,他的笑容才淡去。   沈怀霜望着钟煜伸出的手,没接过,而是转身上了马,与他同行:“正好我也看乏了。”   前头秦王骑射,又是引得一批大臣喝好。   秦王随在敬帝身侧带领一队人马,与敬帝往深林中去。   钟煜和沈怀霜两人驾了马,从人群中离去。   山间林色苍翠,峰峦层叠。   两人骑着一黑一白两马行驶在蜿蜒山道上,沈怀霜白衣上落着薄纱般的光,衣上白如晧石。   白色发带荡在眼前,飘荡着飞往身后。   钟煜黄衫骏马,放缓马匹速度,正与他一同爬着山道。   浑身乌黑的踏雪载着钟煜缓缓行驶在苍翠的绿林和山道之间。   钟煜一身黄衫,穿梭在绿林间,明亮得如同披着晨曦而来。他注视着前方,嘴角微抿,缰绳在他手腕上绕了两圈,整条臂膀瘦长有劲。   沈怀霜目光长久地停在钟煜面上,看了会儿。   眼前绿林,见林不见林。   这回,他的脑海中出现了钟煜放慢马匹速度与他同骑的景象。   白衣骏马,黄衣青年同行,两人攀登在翠绿山林上。   沈怀霜隐约觉得今日不像秋弥围猎,像是单独他和钟煜在外野游。就好像他们不是师徒。   更像是寻常道上结实的……友人?   沈怀霜在心底否定了友人这个词。   他和钟煜不是友人又是什么?是师徒?是至交?   但他和钟煜好像也不仅仅是至交。   行走在山林间,沈怀霜突然想起来从前在玄清门的日子,山道高耸入云,他蹬阶而上,身后云海翻滚、白雾茫茫,浓得化不开,回首看去,山道青翠,路上却是无人。他就那么一步步踏着,越过无数山阶,就这样一条路走了数十年。   他记得自己当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爱笑,也不怎么笑。   这张脸庞无论悲喜,模样都一样。   可如今他有了喜怒哀乐,时而会留恋人间颜色,突然也就会笑、会生气了,也有了很让他在乎的人。   “今日偷闲,陪先生看日出。”钟煜自然而然地腾出一只手,给沈怀霜拉过缰绳,白寻很顺从地跟着钟煜掉转方向。   “先生可曾看见过太阳从山顶上升起的样子。”   沈怀霜和钟煜站在峰顶上,澄黄的朝阳徐徐上升,如同燃烧的红炭心,大地像是被这一把火燃起了,烧开四角天空,绵延在大地上。   其实这场景沈怀霜是见过的,他本来就住在高山上,日日都能看到。   他这一生也看过很多次朝阳,很多次是他站在峰顶,念着剑诀悟道,却没有这一回让他看得真切。   旭日初升,烈阳似火,如画卷铺展般,在眼前浮现。   原来这就是他和钟煜走过的人间。 第94章 “说你喜欢”   阳光倾洒时,沈怀霜抬起头,淡淡笑了下:“看过日出,但从来没在山顶上这样瞧过,之前不曾留意过,这里居然这么——壮阔。”   壮阔这个词,沈怀霜在脑海里回想了会儿,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随便找一个词去形容。他又在山顶上朝下看去,薄云好像缭绕在胸膛,山林摇晃,群鸟遥遥从山林中飞出,望着那些远去的黑影,却不觉得寂寥。   “我带你去别的地方。”   沈怀霜才回首看去,手上忽然握了只手,他们从山顶离开,又步入了丛林深处,沈怀霜跟在钟煜身后,沐浴在晨光里也缓缓跑了起来,穿梭在林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天地间的一阵风,无处不在,也无处不自由。   越过山溪时,钟煜小臂一用力,拉过沈怀霜,跳过了潭石,他怕沈怀霜不方便,把他背在了自己身上,越过了流水潺潺的溪流。   “踏青的时候,最适合春日,不过冬日来这里,好像也有春时的意味。”沈怀霜抬手,挡住了头顶的眼光,“不过,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这样,像不像在一起逃?”   “山腰处还有泉流,再往前还有个在石桌上刻了棋盘的亭子。”钟煜偏过头,凑在沈怀霜面前,轻笑了声,“我本来就是要带你来这里,冬猎逃了就逃了吧,我逃的次数还少么?”   沈怀霜仍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又起身,钟煜刚才的笑声好像还停在他耳朵里,他被钟煜背着,一路走过起起伏伏的山道。   他们在山里走了一天,正午饿的时候,就地烤鱼,堆起火炉。沈怀霜站在溪里,从水里摸鱼的时候,他面上忽然就飞溅上了钟煜泼开的水花。   沈怀霜偏头望去,一抬手,手里半尺长的鲫鱼拼命晃动尾巴。他恰好偏头避开,听到水珠时四溅声。   “先生!”钟煜的声音有些懊恼。   沈怀霜得逞地笑了,这一笑就停不下来,好像他活了那么久,也终于回到了年少时的样子。   他们在山上走了一天,到了暮色四合时,他们又回到山顶上,看天上的星宿。   到了晚上的时候,天气变得寒冷,沈怀霜身上多披了件大氅,他坐在钟煜身边,低头看他擦动碎石,生起火炉,烛火哔啵响起,他的臂膀上又靠上了钟煜的臂膀。   “先生,你识星宿么?”   墨空之中,璀璨明星密集地排布,如同坠落在长河里的银珠。   钟煜朝沈怀霜看了过去,支起胳膊,指了指天上星宿。   沈怀霜指了指,又对钟煜道:“那一处叫北斗,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钟煜听一遍,复述了出来,偏过头去,嘴角带了笑,“先生背那么利索,我以为先生要和我讲紫微斗数。”   沈怀霜别过头,闷笑:“我不会这个,北斗是从前我师父讲给我听的。”   钟煜嘴角带笑,又道:“星宿我也知道一个。”   “你看,天狼星。”   沈怀霜顺着钟煜指的方向看去,他望了会儿:“从前不曾留意过,它是在这处么?”   一双手伸过来,半遮住沈怀霜的眼睛:“那先生记住了么?”   沈怀霜抬手,白袖垂下,指尖所向,独星闪烁,他落在钟煜手背上,指尖划过去,一笔一划,只点了两下,画出天狼星和它下方的星宿。   沈怀霜薄唇启动,对钟煜道:“星宿一共一颗,但它下面还有一颗,对么?”   掌下升温,钟煜的目光落在沈怀霜露出的下半张面庞上,薄唇微抿透着玉润的浅色。   长睫扫过他掌心,微痒。   钟煜忍住想要低头的冲动,哑声道:“对了就和我再看一会儿。”   他们靠在一起,真的在山顶上看了会儿,沉默间,夜风里好像浸润了春日才有的软柔。   临到下山前,钟煜又给沈怀霜递去一个锦盒:“吃点再走吧。”   “这家桃花酥产自西市口最有名的一家点心铺,桃花瓣用蜜水酿过,再融入青城出产的小麦中,揉之以清泉,风味很好,先生尝尝。”   “它在京城很有名?”沈怀霜低头看着手里的桃花酥,目光专注,问得一本正经。   钟煜给沈怀霜描述着集市盛况,又解释道:“从百年前开始出名,它就开始要排长队了,那个时候这家店只开在城中的小巷子里,后来才搬出坊间。”   话落,沈怀霜专注听着,低头,咬了一口桃花酥,细细尝了会儿,晚风吹来,天边暮色四合,墨蓝色渐渐点染天空,又像画笔晕染,过渡过明黄。   钟煜转头望过去,唇角莞尔,目光平静:“先生你喜欢么?”   沈怀霜点了点头,他开口时,如同很随意,却是肯定道:“当然喜欢。”   钟煜嘴角的笑扬起,他低眉看着沈怀霜,抬臂揽过他,忽然扑倒了他。   一时间,天旋地转。   沈怀霜被钟煜抱着推在地上,两人交叠着,竟像两只玩耍的动物,在地上滚了一圈。   沈怀霜落在他怀里,无量剑不离身,一直背在背后,落在钟煜怀里,这剑却不硌到他,仿佛背上所有的重量都被身后的那双手带走。   钟煜覆压在沈怀霜身上,凝视着对面眼睛。他压得不算用力,但成年男子体型到底沉。   沈怀霜面色微诧:“这是做什么?”   钟煜凝视着他,没忍住,嘴角微扬,低声问:“再打个滚好么?”   沈怀霜回视过去,看了会儿,他颦眉望了会儿,眉头松了下来,无奈道:“好吧。”   钟煜抱着沈怀霜滚了三圈,取走了落在沈怀霜黑发间的绿草,眸色深深,垂下长睫,低笑道:“先生,我好高兴。”   沈怀霜被钟煜抱在身上。   有那么一刻,白衣薄衫齐刷刷往下垂,他低头对视时,仿佛坠落在银河群星中。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满目星空,光辉落遍大地。   “我想,再听你说一声喜欢。”钟煜启口,那声说的平静,“说你喜欢。”   “我?”沈怀霜凝视着,伸出手,手背上便覆着钟煜的手,他被摁着捧住了钟煜的脸。   掌心相触,皮肤下温热的触感传了过来。沈怀霜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喜欢那两个字像极其难以启口,就在开口前,他别开了目光。   “今天答应你的事情太多了,我不想说。”沈怀霜滚累了,又和钟煜靠在一起,“以后再告诉你。” 第95章 子渊的另一幅面孔   “我想听你说。”   钟煜很少有对沈怀霜说“不”的时候,他话语平静,覆着沈怀霜手背的手也松了下去,眼底却平白无故多了分执拗和痴意。   沈怀霜哑然笑了声,失语片刻:“可如果是你要我说,哪里有我说这句话的意义。既不是我情愿,也不是我有感而发。”   钟煜还是望着他,拖着他的脸:“那要说我不想听道理,只想听你说呢?”   沈怀霜拗不过他,想着这事也不算什么大事,他试探性地说道:“那我——喜欢?”   话落的刹那,山风是平静的,钟煜那双黑沉的眼睛像荡漾着软柔的江水,承载住了沈怀霜,他收敛了浑身的锋芒,忽然笑如春风拂过的江南岸。   钟煜埋首在了沈怀霜脖侧,他离沈怀霜太近,发丝擦在脖子上很痒,开口说话时,闷闷的嗓音也很痒:“我很高兴。”   沈怀霜听到钟煜在耳边唤了一声:“先生。以后,我想听你每天说,想你每天都告诉我。”   星光入目,群星在放大,沈怀霜静静抱着钟煜,他觉得钟煜大概在讲点别的什么,但他无从明白,钟煜话里意思到底是什么。天下剑道千万,但没有一种剑法比他听到的话还要让他觉得复杂。   沈怀霜哑然笑了下,反问道:“有什么好高兴的。”   钟煜抱他在怀里,笑声很清朗,透过夜雾,缓缓传到了沈怀霜的耳朵里:“你还记得那天我在屋檐上没说完的话么。”   “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对你说。我想,你先记住今天,等之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什么事情,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才能告诉我?”沈怀霜反问,“你就不能现在和我说?”   “现在不适合,之前也是,都不适合,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钟煜像做了一个莫大的决定,他一鼓作气,把怀里人揽得很紧,“你不是一直想有个家么?”   沈怀霜靠在钟煜怀里,他觉得自己该笑,听到崐仑两个字的时候,他压根笑不出来,甚至还有些未名的慌乱。   钟煜又道:“我可以做到。”   沈怀霜手落在钟煜背上,长久地停滞在怀抱里。他怔愣着,头脑中的空白没有一次比这一次更长,夜风把他的发带震得猎猎作响。酸梅似的味道陡然在口腔中爆开,他咀嚼着,开口时,竟也凝滞了。   沈怀霜只道:“我和你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暮色渐浓,两人打马而归。   白寻马踏草,钟煜放慢了行马的速度,和沈怀霜挨得极近,时而替沈怀霜拉过缰绳。   穿过一片林间,倏地一声。   沈怀霜拔剑,叮的一声,流箭折断在雪刃前,落入草丛。   钟煜拉过沈怀霜的缰绳,紧紧将沈怀霜护在怀里,抬眸:“谁?”   他额头青筋爆起,抽出背上箭镞,拉满,弓箭搭载在弓箭上,寒光迸发。   落地的人手持兵刃弓箭,黑衣蒙面,暴睁双眼,倒地无声无息。   深林中,冒出头的刺客隐入丛中,捂住背上所中的白羽箭。   沈怀霜抬手,止住钟煜发泄般瞄准后背的第二箭。   钟煜落一记马鞭,他追上来人,下马掐死那人的下巴。   刺客痛苦的呜咽声断在半路,他龇牙咧嘴,泪流长长淌过。   钟煜眸色深深,道:“开口。”   剑尖移动到刺客肩上,钟煜手背上突然覆盖了力,剑尖转动,血迹伴随筋理扯开的声音,铁锈般的腥气弥漫在林间。   刺客面色发白,发抖不止,强忍痛苦,喉头发出不明的声音:“是秦王!!秦王!”   沈怀霜偏头的间隙,钟煜力道施压,咯地一声,就像碾碎了恨极的人。他又蹲在地上,扯开刺客衣衫,垂眸找着刺客身上标记,面上看不出任何怒容,偏他越是冷静,气场越沉。   沈怀霜道:“子渊,我们先回去。”   钟煜恍如从中抽离出来,抬眸望去道:“好,我们先回去。”   他用白色巾怕擦拭过自己指尖,指节每一处都弄得干干净净,锦帕落在指节上,利落擦过,又被物主随手扬了,飘荡过山崖。   钟煜用那双干净的手重新牵回沈怀霜的手:“你和我一起走。”   两个走回去时,谢寰这队战利品小山似的,比秦王这队高出许多。   秦王早前目睹钟煜和沈怀霜上山,重新见到两人,愣了一下,他面色不改,戏谑道:“太子殿下好身手。躲闲这时日,还能猎到如此猛虎。”   钟煜目光落在那人足尖,面色不改,抬头看去,目光如带着寒意,在火光之中,如同落刀在面上,那不过只是随性的一眼。   “二哥有闲心料理谁打了猛虎,不如管管自己手底下的狗。”钟煜与他擦身而过,可深黑的眼瞳那杀意浓厚,如同野兽盯上了猎物。   秦王立在原地,面色发白,紧接着他扯了扯嘴角。   五皇子道:“这点本事也够在二哥面前摆谱,我看太子届时要吃苦头。”   秦王气极,偏偏脚上被什么绵软的东西绊住,低头看去,那猛虎身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看清楚那纹路的刹那,秦王觉得头皮都麻了一瞬,脸色惨白。鼻尖的血腥气里都掺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整个人恶心起来。   他踢到了一块沾满鲜血的布!   “殿下!殿下!”宫人纷纷上前。   秦王终于忍不住,滚回营帐里骂道:“他钟煜算个什么东西。如果不是仗着他母家的势力,这人不知道在宫廷里死了十七八回了。拿什么和我与父皇这么多年的父子情分争!”   “朝堂上的老狐狸早看他不顺眼了,他去个仙门几年真以为自己有了本事。明日就叫人给他参本!”   秦王搓了搓在盆中的手,揩在侍女递来的巾怕上,这回他都没心思看侍女,抬头望着营帐外,天色阴沉,他的脸也沉了下去。   ……都怪他钟煜去了仙门一回,这些年越见放肆,江湖上的人竟都无用!若是钟煜报复回来,他不一定全身而退。   天边隐雷大作,空气里已隐约有潮湿的味道。   秦王思忱间,额头上浮现了汗珠,他抬袖擦了擦。   ……可他们都是同为皇子,就算他真的知道了是自己下的手,也不可能大费周章地拿他算账。   ……对!他不会拿自己如何。   “砰——”   铜盆里的水流淌一地,四处蜿蜒。   秦王吓了一大跳,回头看去,侍女打翻了手里的水,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求殿下宽恕!”   “蠢东西,还不下去!”秦王拂开侍女的手,头也没回地上了座,坐在高位上,环顾空旷的四周,揉了揉额。   侍女呜咽两声,低头捡起铜盆,含泪离开,秦王给自己斟了杯酒,酒杯捏在手里。可他想到临走前钟煜的眼神,又觉得自己头上像悬了把刀。   他喝了两口,突然才发现营帐内过于安静了。   暴雨夜中,天空劈过一道暴雷,白光闪起。   门帘骤然掀开,狂风熄灭了屋内所有的蜡烛。满室漆黑,只有滴溜溜一声,有什么东西滚到了他的脚边,地上黏腻腻的。   秦王全然倒在高座上,尖叫声被掐在脖子上的手硬生生止住,他面色涨红如血,喉头只剩下微不可闻的嘶叫。   咣当。暴雷的闪光照亮了青年带血的面庞。   钟煜藏身在夜色中,身上穿着暗黑色武装,却如压着暗沉沉的暮色,血色涂抹面颊,雪白的刀锋映出锋利的眉眼。   秦王如同见了厉鬼,挣扎着从座上起身,酒水和不明的液体混在一起,嘶叫道:“太太太……子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钟煜抬眸,眼神像看着路边死去的野狗:“胆子很大。”   长刀擦过秦王的面庞,血迹顺着刀锋滴下,耳畔边低沉的声音竟比暴雷声还令他心惊。   秦王喉头被松了松,伸手紧紧捂住钟煜的手。   他举起被钳制住的手,哆嗦着求饶道:“你你你你杀了我,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秦王匍匐在地,打滚求饶道:“别杀我!我什么都没做。”   他忽然被粗暴地掰开嘴巴,喉头有活蹦乱跳的东西滚过,辛辣苦涩,咽下去后,他扣着喉头,血液里有什么东西像活了一样,在他身体中肆意乱窜。   钟煜松开握紧秦王的手:“我饶你一条贱命,是不想弄脏我先生的名声。滚远点,别脏了我的眼。”   秦王捂住喉头,满眼不可思议,正想要呼叫,腹中又传来剧烈的疼痛。   秦王连滚带爬地从影子下脱离,爬过钟煜脚边。   钟煜立在他身后,影子如同剪影,他没有回头,只道:“解药每日子时给你,你叫我不满,我便让你求死不能。”   营帐里,沈怀霜在雷声隐隐大作时醒来,身边却空了,床单微微凹陷,没有余温。   刚才那一觉他睡得有点沉。   香炉燃烧完了钟煜为他燃的最后一截香,余味飘散不去。   系统在他耳边道:“沈怀霜,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沈怀霜定了定神,颦眉问:“子渊他去哪里了?” 第96章 无法答应他的事   沈怀霜话落,帘帐被掀起,钟煜换了白色单衣,入帘帐而来,身上满是沐浴过的味道。   “你不是才沐浴过,怎么又洗了一回?”沈怀霜转过身,肩上又被钟煜摁住。   “刚才出门时有雨,弄脏了衣袍。”钟煜朝后靠去,和他隔开一人的距离,躺了下去。   “你再脏的样子我都见过。”沈怀霜道,“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   钟煜平静地重复道:“脏。”   他的声音苏苏哑哑,低沉地响在沈怀霜身后。   沈怀霜肩侧微动了动,几缕头发扫过他后背,散在枕头上。钟煜的发丝还带着沐浴过的湿润,凉得像水缎,有几缕滑落过沈怀霜的脖颈,轻扫着,微痒。   沈怀霜说不上话,仍答道:“我没那么容易出事。”   钟煜声音沉了下来:“先生,我知道你不会出事和我害怕,是两码事。”   钟煜摸索着沈怀霜的手腕,又低声道:“不会再有人去伤害你了。”   沈怀霜转了过去,鼻尖差点碰上钟煜的鼻梁,对面视线不避不退,就那样望着他,眼底闪过一圈水光,硬朗的目光在对上他视线时,一瞬软了下。   钟煜抬手,顺过沈怀霜额角的头发,明知道和沈怀霜离得太近,他完全有可能一个晚上没法睡着,但他还是抓着沈怀霜的手。   沈怀霜:“你去找了秦王。”   钟煜“嗯”了一声,握着他的腕骨,道:“我和你之前不想谈这个浪费时间。不说他了。”   夜间低声交谈时,总有一种情人夜话的呢喃,钟煜借此靠着床头,他做不到对沈怀霜轻松地笑出来,但他尽可能地平复下心境,道:“等我冬日不忙了,今年春节,你先别回崐仑了,你年年陪着他们,今年也陪陪我。”   沈怀霜刚想拒绝。但他转念想到,自己确实好像没有陪钟煜过过一个年。   他避开钟煜目光,还是点了点头,道:“好。”   钟煜微偏头,微不可闻地叹息了声,如释重负。   他伸出手,温柔到不可思议地拂过他的鬓发,揉了揉,又在指节转过发丝,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道:“先生,你早点睡吧。”   次日清晨,钟煜拢过沈怀霜一手揽不过来的青丝,他捏起木架上的梳子,先是坐在沈怀霜身后,抱了会儿,才又像从前那样,替沈怀霜梳头。   象牙梳穿过乌黑发丝,一梳梳到了发尾。   沈怀霜才坐在镜前,身后多了双手顺过他的头发,一把拆解下他绑好的玉冠、发带。   钟煜拆他发冠的动作太急切,沈怀霜整个后背贴着靠着冒着热意的人。他能感受到两件带着薄凉的衣服如何一路升温,又如何分开,身后那双手又如何揽过他的头发,替他梳洗。钟煜的鼻尖又落在他肩膀上,深吸几口。   钟煜好像发掘到了些得寸进尺的本领,愈发会在他命令说“不”和“允许”的范畴内屡屡踩准了线。   “我想再抱你一会儿。”发髻挽上了,钟煜抬手扣住了沈怀霜的腰,弯腰,对着镜中人道,“等开了春。”   “回崐仑之后,听山居我给你重新修一下。”   “院子里栽种桃花,春日就能飘下落英。”   “寒池璧上可以刻上符石阵,愈伤会更快。”   钟煜隔着半人的距离看他,眸色是沉的,眼中却像汇聚了天边所有的群星和光华。   “我们还可以一起住。”   “早起练剑的时候,我就在旁边陪你。”   沈怀霜很少口是心非,痛快就痛快,不喜欢就拒绝。可他根本没想过,从大赵离开之后,他在崐仑会怎么样。   修为在化神期后,他能陪钟煜的时间根本没钟煜所设想的那么久。   沈怀霜指尖缓缓蜷紧:“陪我?”   钟煜缓缓放开了抱住沈怀霜的手,又垂眸看去,轻笑道:“就在崐仑,不过这事你不用着急回答我。”   钟煜离开之后,沈怀霜躺在床铺上,反复想着分别前、蜻蜓点水般的相拥。   今日对话,情之所至。   他信守承诺,做到了答应钟煜的事,把从前师徒间欠下的事一一补上。   他现在和钟煜是很开心,可心底有个异常清晰的声音告诉他。——他最后还是会走的。   沈怀霜:“系统,带我去崐仑剑修师兄么。”   系统:“你可以去秘境找他。“   沈怀霜开了神识,犹如当年在九州大陆,一夕之间,他来到了秘境中。   剑修宋剑心对着一份棋谱,还在和医宗宋仁心当年留下的残谱对弈。   老头被宋仁心这棋谱彻底气到,面红耳赤,气堵地甩下手中棋谱。   “怀霜。”宋剑心见沈怀霜走来,丢了棋谱,脸上立刻带了笑,“快来,陪我下两盘再走。”   沈怀霜执了白子:“师兄,我……”   宋剑心眉头微挑,见沈怀霜垂眸,淡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来,边下边说,你要问我带徒弟哪方面的事。”   白衣拖曳在蒲团上,沈怀霜微低头,发带垂在肩侧,落完一子,抬头时,问道:“师兄,我修为即将突破极限。”   突然间,宋剑心也不恼棋谱了。   短暂的沉默中,他莞尔了下,又像陷入了怅然,道:“怀霜,大道有所成,恭喜你。”   沈怀霜摇了摇头:“可有些事我也很困惑。从前我一直觉得,突破极限,得道有所成是我毕生所求,可真的要当我走的时候,我发觉……我反而没那么想走了。”   “师兄。”沈怀霜从棋盘前抬头,凝望着宋剑心,“你说,这事我该怎么去告诉钟煜。”   这些年,沈怀霜和钟煜的关系宋剑心也看在眼里。他知道他的师弟化神修为已经逼近巅峰,但真的要到了飞升那天,别说是他,这世上真的少了这一人,谁也习惯不了。   少年有侠气,心思也很沉,真的难说他在沈怀霜突然离开后会有什么想法。   “飞升这事就和生死一样。”宋剑心又道,他抓了把棋子,又从棋盘上排布,“就怕你说得突然,徒弟他最接受不了。在此之前,你该早点和他说出口。”   沈怀霜落下一子。棋招本就下得随性,活路堵死,他低头看了两眼,这棋不用再下,他已经输了。   宋剑心瞟过去,收了悲意,笑道:“去大赵看看吧。陪陪你学生,总有益处的。”   沈怀霜抬眸,松开了收在掌心的白子。   宋剑心答:“飞升之后,你去哪里,他又该何去何从,你必须好好和他说清楚。你不说才是不对的。” 第97章 和他不会再有第二个春节   沈怀霜这一迟疑就到了过年的时候。   冬月年节将至,爆竹声响彻在府邸前。   爆竹成串地挂起,陈叔捂住耳朵,眯起眼睛,沧桑的面上布满笑纹,在硝烟中,他甩了甩竹竿头落空的爆竹。   府门大闭,石青色的砖墙上挂着乌木牌匾,整座府邸都是寂静的,空壳的红爆竹挂在门上,难得在寂寥中添了丝喜色,也难得有了一些过年的样子。   在陈叔的印象中,沈怀霜从来没有在这里过过一次年。   “陈叔,我先生在么?”   陈叔背过身,要往院落中去,忽然听身后有人问候,这嗓音熟悉,低沉又清朗,他回过头。   钟煜披着黑色大氅,手中牵着踏雪,挺立在风中,乌黑的踏雪打了个响鼻,鼻息喷出白雾,青年抬眸看来,停留在门上。   陈叔:“殿下,郎主出府去了,稍后回来。”   钟煜点点头,跨入府中:“我在这里等他来。”   沈怀霜同宋剑心谈天后,在外头买了壶酒,酒用青瓷瓶装着,只等回来温了用。   轻衣白马,他骑行在街上,一路打马归去,路上行人回头,只见飒然背影。   买酒路上,沈怀霜经过街头小巷,那些充斥着烟火气的叫卖声,鲜红的窗花、春联,像在他眼前展开一片红色的海。他沉浸在里面,看到了摊贩买的莲子糖、冰糖葫芦。杂货摊上,角落里还挂着磨喝乐与布老虎。   布虎虎须张扬,用鹅黄、深棕的丝线缝在一起,虎瞳炯炯有神,小孩求着父亲把他买下,牵着父亲的手,笑声如清铃。   沈怀霜多看了一会儿,他本准备晚上独自温一壶,结果下了白寻马,却见府邸前落了踏雪。   踏雪拴在门前,清澈的瞳孔看见了白寻,打了两个响鼻,四蹄朝后,朝白寻脑袋跟前凑去。   沈怀霜抚了抚白寻的后背,与踏雪系在一处。他提着酒壶,书房的门打开,偶尔传来沙沙磨墨声。   门口,钟煜坐在书桌前,砚台上,墨汁洇然化开,他拿狼毫笔在砚台上沾取两下,听到声音,他抬头。   沈怀霜迎上目光:“你不是年前都不得空么?夜里有宫宴,你不回去。”   钟煜没有抬头,画完那一朵九瓣梅,道:“今天就陪你。你过年,门口也不挂副春联。”   沈怀霜低头看了会儿,红梅落在几案上,枝头含着新蕊,暗红色中夹着暖黄的蕊。金剪、浆糊,竟都放在一旁。宣纸上,字体洒然飘逸,却是写满了“风卷雪花辞腊去”,“绿树红楼万户春”,语句民俗而颇有温情。   钟煜又问他:“来挑挑,想在门前挂些什么?”   春联来来回回也不过是那么写几乎写烂的内容。   在沈怀霜印象里,过节从来没有做过写春联这样的事。他曾经和师兄弟在练完剑后,趴在被褥里,透过木窗,那些隐约的光影和呼啸的冬风勾成了他对春节的全部记忆。   沈怀霜淡淡笑了笑,指过去:“就平安吧。”   钟煜展开纸,给他写下,晾在一旁。   沈怀霜托着衣袖,碰到了桌上的红梅,又道:“折了红梅又是做什么?”   钟煜并肩站在沈怀霜身侧,侧头看去:“贴在春联上,添些喜气,会比寻常人家的春联好看些。”   沈怀霜没忍住笑,嘴角弧度仍噙着。   两人合力写春联,也不过是片刻的事。   沈怀霜对写字这事没什么太鲜明的感觉,他看着放在一旁的字样,却后知后觉想到,春联这个东西,原来真的要在门口挂上一个月,甚至更久。   钟煜在宣纸上铺展开一枝素梅,枝条旁逸,斜斜地舒展出,花苞零星落在枝头,又画一朵九瓣梅,鼻尖转动,梅花又点缀了细小的蕊,这梅花图还没有上色,却已有墨梅的意味在。   画九从冬至这日开始,宣纸上画一枝梅,梅开枝头,共有九朵,一朵开有九瓣,一枝素梅共八十一瓣,从冬至这里开始拿染料涂起,涂到最后一瓣上,正是开春时。   因此,又名九九消寒图。   钟煜抬臂,落下圆润的梅瓣。他低头,将身躯压得低,细致地勾勒拿一瓣梅,落完又添了一笔,每一瓣梅,他都勾勒出不同的形态,娇俏的、稚嫩初绽的……   沈怀霜目光吸引了过去。   他在玄清门时,他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花在了剑道上,他的的确确做到在剑道上几近巅峰,但他不懂丹青,连同乐理也是略知一二。   从前他和钟煜相处许久,却没有机会见他绘画的样子。   后来他才发现钟煜是懂丹青的。   墨笔递在了他手中,沈怀霜同钟煜指节握了个满,手指几乎缠在一起。薄茧微微摩擦着,相触如捧了新温的酒。   沈怀霜手腕微微缩了下,低头看向画纸时,眉头微微蹙起,竟有几分为难。他回过头,对上钟煜的眼睛,只隔了半人的距离,后背几可触到青年的胸膛。   沈怀霜垂眸,回过头道:“我不会涂色。”   那只握惯了剑的手朝钟煜递去。   钟煜没接过去,他抬臂,两人距离缩近,手背上覆盖着对方的手。   钟煜笑了声,问:“先生竟也有不会的东西?”   沈怀霜道:“画技也是要专精的,涂色、勾勒,处处都是学问。一生只能专精一件事,我选了剑道,就没花多余的心思在旁的东西上了。”   “倒是你。”沈怀霜撑住桌子,目光停留了会儿,道,“会的好多。”   钟煜无所谓地笑了声:“那我教你。”   墨笔在纸上走过,一笔一划,勾勒浓淡深浅有度,线条均匀地铺展在纸上,笔法一顿。   钟煜低过头,微向上抬起,笑了下,这笑自得,像沐浴在光下,有少年洒然模样。他又握着沈怀霜的手,往下画去。   “落笔的道理和出剑很像,干脆利落。”   “想好了就画下来,这一笔就画好了。”   沈怀霜手中的笔已经又走过一道,也不知道是不是两人距离靠得,朝后挪动了一下,他靠上了青年结实的胸膛。   咚,咚,咚。   寂静时,心跳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沈怀霜手腕一偏,覆在手背上的手轻巧地接过他手中的墨笔,握得更紧了,又引导他,继续画下去。   青年嗓音清朗又低沉,垂眸时,全幅注意力全在手中墨笔上,目光专注而认真,瞳孔里倒映着沈怀霜的影子。   钟煜勾完一朵墨梅,问:“先生自己来试试?”   沈怀霜悬腕,试着勾了一下:“这样?”   “学得好快。”轻笑声忽然响起。   钟煜的笑声苏苏麻麻入了沈怀霜的耳,连同抱着他的胸膛都在微微震动。   听到那个笑声,沈怀霜觉得就像冰落入地上,撞击的刹那,这冰是坚硬的,它又渐渐化成了一滩水。   钟煜握着沈怀霜的手,朝右边挪去,沾满了金黄色的墨汁,翻动手腕,左右转动。   沈怀霜握着墨笔,和钟煜一起微附身。钟煜耐心极了,他握着沈怀霜的手,动手在纸上平涂过一层。金色墨汁涂过一层。   指节交叠,手腕翻动,两只手交错在一起。   钟煜反握着沈怀霜的手背,拖曳完最后一笔,他松开沈怀霜的手,任沈怀霜自己涂了一回。   钟煜又握上去,手腕触及,自然无比地握在一起:“这里,再稳一点。”   墨笔落下,两处墨迹近乎相同。   钟煜收了最后一笔:“好了。   陈叔搬来了云梯,又朝他们递去了过年用的灯笼。   灯笼以木架制作,四周用琉璃绘了鸟兽图,中间放了红蜡,在地上投出一片温黄色的光,随风流转时,流传出同珠玉般华美的颜色。   钟煜站在云梯顶端,手中拿着剪子,他侧眉,贴着手上的春联,又把红梅粘在了春联一角上,烛火照亮他的眉眼,红梅斜斜地从他手下逸出,全然不至于古板。   在他下扶梯去取中间横幅时,沈怀霜从地上取了横幅,朝钟煜递了过去。   钟煜自然而然地接了过来。   沈怀霜仰头,扶住梯子,那默契不似学生与师长之间。   钟煜下了梯子,对沈怀霜笑了下,顺手接过沈怀霜折叠后的梯子,步伐平稳地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前,他找准位置,放下木梯,内袍迎风卷动,又登上云梯,展开手中春联。   沈怀霜立在他身后不远的位置,道:“再往右边去点。”   “不用,再左边点。”   “再高点。”   “可以了。”   钟煜利索地摁了上去,又道:“门口的红梅,先生来贴?”   沈怀霜上前,又后退几步,贴完红梅,钟煜展开手中那副岁岁平安,已贴在了门楣中央。   青年朝他回首看来,天边暮色渐浓,灯笼上的暖光打在了他专注的面庞上。   挂满门楣的春联,能温一壶酒,可以留着一同守岁过夜的人。   沈怀霜立在寒风中,恍然第一次对过年有了实在的印象。他忽然想到,如果和钟煜一起放爆竹,会不会也很热闹?   寒风中,传来青年的声音:“明年过年我也陪先生。”   可笑意还没在沈怀霜唇边荡漾开,他后知后觉想到,自己已经不会再和钟煜有个第二个春节。   半晌,寒风渐大了。钟煜跳下云梯,朝他走来,立在他三步前,身上还沾满了书房里的墨香。   沈怀霜嘴里塞满了不能宣之于口的话,他瞥去指尖上的花屑,道:“子渊。你去喝酒么?”   “我有话要和你聊聊。” 第98章 那我吻你好么   大赵京都。   画舫上,巨桨拨开波光粼粼的河水,船舷上响着丝丝绵绵的洞箫声。   夜风吹来,寒意并不料峭,微凉的感觉能让人分几分神,驱散了沈怀霜心底不断涌起的纠葛。他开口问道:“子渊,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么?”   钟煜提起酒壶,斟得几乎溢出,道:“先生,我不要你送我东西。”   酒声止住,钟煜才抬头。   白衣飘荡,沈怀霜抬头朝他看来。那双清明的眼睛目光温和,却像藏着很多东西,对钟煜来说更有几分陌生。   沈怀霜低头道:“不拘送什么,你先回答我。”   酒盏轻轻落下,不可遏制地洒出些许酒液。   钟煜的面庞在风中显得沉静,发丝拂过面颊,马尾高束,黑衣如夜色,他敛去笑道:“到底什么事?”   沈怀霜心口忽然像缠上了一条藤蔓,越绕越紧。看着眼前人,只那么抬头看着,平时的伶牙俐齿都像不存在了。   钟煜又道:“你上座之后就开始这样愁容满面。是崐仑又发生了什么?”   沈怀霜朝后靠去,摇了摇头,饮下满盏,喝完一盏,他还嫌不够。这就本来就比白堕春醪更烈,沈怀霜又是抱着把自己灌醉的目的,故意放任自己去喝。   不觉间,他喝了很多,等眼前开始晃了,酒壶被青年一收,放在桌子另一角。   钟煜抱着酒壶道:“既然你不回答,到我问先生了。”   钟煜望着沈怀霜,就着壶口,一瓶饮下,道:“你有什么特别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   沈怀霜想了一会儿,他用指节沾取了残留在桌上的酒,随便写了两下,道:“我一直想有个能回去的地方。”   话落,他抬起眸子,那双清明眼晃入了钟煜的眼睛里,目光微微失神,似醉,又如清醒。   钟煜反应了一会儿,反问道:“崐仑不就是先生的家?”   “崐仑能回去,它很好,但它不是我的归处。”沈怀霜闭了闭眼,痛苦地思索了会儿,又颦起眉,道,“我找不到我的归处。找到了……可能我也回不去。”   钟煜还不明白沈怀霜说的“找到了回不去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沈怀霜将醉未醉的模样,让他的心一下变得好软好软。   沈怀霜低头,垂着眸,眨了眨眼,摇头,道:“子渊,我再问你,你有不想要失去的东西?”   钟煜:“先生不妨猜猜。”   画舫缓缓驶入了河道最热闹的地方,热气从水面上传来,蒸腾着许多白雾,岸上,人群层层叠叠,在街头如影子移动。   “和崐仑有关?”   “算是。”   “是人是物?”   “是人。”   喉头的酒徐徐泛了上来。   沈怀霜顿了顿,用仅存的理性在头脑中搜刮了一圈,隐约有了答案,他不敢开口,只能拐弯抹角道:“那如果拿你和他关系来说,有朝一日,你和他的关系会断……”   钟煜唇角弧度消散,话分明是平静如水,道:“那我可能会发疯吧。”   “检测到主角黑化值直逼:100%,瞬间反应,请宿主警惕!”   沈怀霜脑子里嗡了一下。   他快不能思考了。原来话到嘴边,他也会想逃避,会不想告诉对方。   沈怀霜伸手,提起酒壶灌自己一口,喉头辛辣入腹,喝到一半,酒瓶又被钟煜拿走。   “还是别猜了。”钟煜止住他的手,“以后不管什么事,不要拿你我之间说事好么?”   这个问题像难住了沈怀霜,他头疼得紧,想不明白——他到底要和钟煜怎么说?   他说了要带钟煜出来聊聊。   结果越说越莫名其妙,到头来,灌酒的人还是自己。   夜风吹来,沈怀霜清明些许,比起开口,想到离开,他对钟煜有些许歉疚。   飞升是他今生不可弃的念想。   如果他能抱着当初来这里只是见见钟煜的平淡想法,分离或许会比今日轻松。   如果他和钟煜没有发生过那么多事,又或许在他提出大道圆满时,两人都会释然许多。   沈怀霜指节触了触无量剑,握紧了又松开,靠在画舫扶手上,朝外眺望去。白衣翩跹,他目光涣散又聚拢,入目什么都看不见。他此生从来没有让自己醉过,酒气上头,他朝钟煜挪了一步,却是维持不住平衡。   沈怀霜像是屏住一口气,偏过头,一鼓作气道:“子渊,如果我有天要是做折损师徒关系的事呢?”   钟煜低下头,几乎不能控制住颤声问:“你想要做什么呢?”   强烈的震撼裹挟住了他,他俯身看着沈怀霜,面色沉沉,手却不可遏制在抖。   沈怀霜的头脑像一池搅浑的水,手仍然捂着头:“……我不知道怎么说。”   沈怀霜落在钟煜的阴影下,不得不抬头看去,对上钟煜的双眸,他瞳孔涣散又聚拢,心跳开始狂乱起来,像是陷入了池沼中,沉下去。无力挣扎时,有双手扶起了他,紧握着他的指节。   钟煜垂眸望着,缓慢又耐心地勾问:“你告诉我。”   握紧他指节的手挪到了他的脸庞上,气息接近。   青年立在暮色中,身上滚了金边的白袍翻涌,低下头,指尖勾滑过。   过了良久,沈怀霜摇了摇头,呼吸几下,定了定神:“不说了,我们先回去。”   他面上虽然沉静,脚步却磕磕绊绊,几乎没有办法正常走。   画舫停靠在离沈怀霜府邸近的河堤边,钟煜伸出胳膊,架住了沈怀霜,一弯腰、附身,揽起了沈怀霜。   脖颈上,沈怀霜的臂膀生疏地避开,他靠在右肩上,低低说着,声音断断续续:“你不用背我……”   钟煜颠了下他,后背挺直,一步一步朝府邸门前走去。   沈怀霜到底是成年男子,身上白衣又是绸做的,他个子很高,身量不算重,但这样一个人落在钟煜背上,不像在崐仑时,钟煜觉得自己手里像抓住一池水,水会从他掌心溜走。手掌舍不得用力,又怕沈怀霜会掉下去。   他走得歪歪斜斜,走两步,重新把沈怀霜背起来,又怕颠得沈怀霜不舒服。   这短短百来步路,竟是超乎他意料得长。   沈怀霜像屏了口气,稍起身些,贴紧了钟煜,抬臂,揽紧了他,心口贴上去时,他心跳变得好快。膝盖贴在钟煜腰侧,生疏又不习惯。   “好折腾。”钟煜忽然道。   “什么折腾?”沈怀霜又紧了紧胳膊,低头追问。   “你啊,折腾。”钟煜笑了声,“从画舫上下来,你一句话都不说。到底能有什么事,叫你这么难开口。”   沈怀霜吐字道:“你还没回答我刚才在画舫上的问题。”   府邸就在两人面前,钟煜放下了沈怀霜,一轮圆月在天际高挂,月辉清冷,洒了满地,他身后满是摇晃的树影,低下头,面上也是摇摇晃晃的树影。   他贴着墙壁问沈怀霜:“好,我告诉你。”   钟煜摸索过沈怀霜的唇畔,贴近着,乌黑的眼睫垂下,几乎抵额相看,手掌下的人后知后觉往后躲去。   “那我吻你好么?”钟煜又道。   沈怀霜的下巴上贴了双手,他再往后不能。   声音落在耳畔,绵长而温厚,温度炙热,像是让他陷了进去。   钟煜开了口,那双眸子黑沉沉的,倒映出了沈怀霜的面容。   沈怀霜自己脑子像糊在了一起,他拼命地分离那句话,可那意思他迟迟弄不明白。   两人头顶上,槐树舒展枝丫,荚果成串抖落,下雨似的,落了几粒。   沈怀霜感觉到自己头上的荚果被拿下,指节擦过发丝,那只手又贴着他的头发,一路滑到脸颊,像捧着一掬水。   青年温热的气息贴来。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第99章 我想要的一直是你   沈怀霜唇畔上贴上了一个同样柔软的唇,严丝合缝地贴上来。他常年平稳的心跳不可遏制地快了一拍,如鼓点下落,重重敲击着。然后,他看到了素白紫绛的藤萝花,瀑布似的开了满院,白日晃晃,缀了满满整个庭院竹架。   捧着他的那双手抖得好厉害,压在他面上的眼睫也颤得好快。   下唇像碰到鲤鱼尾,油光水滑地被触了一下,温润又细腻。   沈怀霜深吸了口气。   他推着身前人,手上没用力,却是在颤抖。眼角闪过清莹的泪光,淌成在眼尾。   唇上的触感交缠着、分离着。   沈怀霜不得不伸出手,勾住眼前人的脖子,又被压塌了腰,在堪堪倒下前,后腰又摸索过一双手。   醉意就在这一刻达到了极点。   烈酒上头,沈怀霜头脑胀胀地晕了,月辉落在头上,成了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薄雾,在这薄雾里,呼吸都不畅,混沌得很。   沈怀霜闭着朦胧醉眼,抵着钟煜臂膀道:“等下我要不记得,你别靠过来。”   钟煜气息也不稳,却轻笑了声,那笑声哑然、包容,还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无奈:“你真是……”   呼吸乱透,分开后,两人额头贴着额头,视线依旧不清明。   钟煜叹了几口气:“你清醒的时候,我靠也不敢靠过来,你醉了,我又怎么能乘人之危。你叫我拿你怎么办。”   沈怀霜捂住额头,虚虚和钟煜隔开一些距离,不敢把自己的心口往钟煜身上贴,他的心跳太快了,那么剧烈的跳动,让他几乎没办法思考。   沈怀霜:“……我也不知道。”   钟煜又低下头,万般克制地贴了贴沈怀霜的额头:“等你清醒了,我和你再说一次。”   沈怀霜视线并不清明,手捧在钟煜脸上,朦朦胧胧之余,感觉一双手抄过他的后背,把他抱了起来,一路穿过铺满月光的窄道。   白衣被青年褪下,抛在木架上。   浴堂里,沐浴的水一早就备下了。   钟煜摁着沈怀霜的肩膀:“先生,我帮你洗一洗。”   素色的发带落在他手里,青丝铺展。   这双手又触上沈怀霜的鬓角,停顿了一下,揉乱了头顶那堆绸缎般的乌发。   沈怀霜靠着浴池的边缘,发顶上摁了只手,眉眼是钟煜一贯熟悉的疏冷,他抬头时望着钟煜,又目光下移,凑过去,勾住了钟煜的那枚勾玉。   钟煜鼻息间全是那股清淡的味道。   气息交缠在咫尺之间,两人鼻尖相对,抬眸就能看到彼此眼底的对方。   那几壶烈酒烧掉了钟煜一半的理智,钟煜匆匆错开目光,垂下眸子,沉沉道:“你先别这样看我。”   沈怀霜抬头,敛去笑意,又迟钝问道:“怎么了。”   沈怀霜看他的模样又太专注。钟煜对他的耐力太低。那样专注的目光像火花打在了干柴上,一路劈里啪啦地在钟煜身上燃起了热血。只要那么一个对视,就能引出如海啸般的念头。   钟煜别开了目光,叹了一声:“你这样看着我,我会忍不住想亲你、抱你,甚至,想对你做些更过分的事情。”   沈怀霜低下头,垂着眸子,只能碰了碰钟煜脖子里的勾玉,他在指节上绕了两圈,低头时青丝又擦过钟煜的下巴,痒得人心猿意马。发丝蹭在钟煜下巴上,越蹭过去,钟煜眉头皱得越紧,攥紧了手里的水瓢。   “都说让你别招我。”   下一刻,水瓢坠落池中。   沈怀霜还没反应过来,他整个人都被钟煜环抱在怀里,灼热呼吸喷洒颈间,手攀在浴池边缘,又被另一只有力的手覆住。随后浑浑噩噩,什么时候钟煜入的池都不知道。   含糊厮磨间,钟煜贴在他身上,捞着他。   手上力道不重,却勾着不放开,一遍遍厮磨。厮磨过后,又是进一步的深吻。   仅存的呼吸在抽离,聚拢的意识重新在解离。   这个吻根本不像刚才那么温柔,说是撕咬也不为过,他攻城略地,要抢走沈怀霜所有的东西。   沈怀霜的手被钟煜捧起来,触到了钟煜的领口,又被另一双带着,解开了绕金丝的白衣,触到青年胸膛的刹那,他像指节绕了一团火。   脖子上又落了一个吻,顺着脖颈往下,流连着,亲在了肩上。   钟煜埋首在他脖颈间,覆上了如水一样轻柔的吻:“你明白了么。”   沈怀霜头脑空空如也,心口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忽然感觉,好像钟煜又要讲什么他听不懂的话了。   钟煜松开了握紧的手,道:“我要你都准备好了,再和我继续。”   沈怀霜他身上的白衣被青年褪下,抛在木架上。   寝衣覆盖在沈怀霜背上,墙壁上的交叠影子。   钟煜指节时而划过肌肤,轻轻滑过时,就会随着指节紧绷起来。   钟煜又要给沈怀霜更衣,指节才抬起,臂膀上,被一双手反握住。   沈怀霜朝旁边避去:“不行,脱衣服不能。”   钟煜低笑了声:“想什么呢,只是帮你换衣服。”   他剥下了沈怀霜的外衣,劲瘦的胸膛与窄腰若隐若现,钟煜偏开视线,深吸了口气,凝神,给沈怀霜换了下来。   钟煜凭着感觉,盲系着衣带。他动作加快,干脆用力地打上一个结,半晌,吐出一口气,道:“好了。”   沈怀霜整理过领口,撑着床榻,玉冠被青年取下,乌发如缎,盖住了面庞的两侧,头顶后,搂过一双手,顺了好几下。   酒气冲破临界的极点,要么是清醒,要么是在昏昏欲睡。   沈怀霜坐在床榻上,乌黑的发丝覆盖了后背,微微倾身上前:“这个时候你还要走,不和我一起睡。你就躺着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沈怀霜弯着身子,抬眸看去,那眼神明亮,他又伸手,扯住了钟煜的衣带,动作分明不刻意,却仿佛一把钩子,钟煜瞬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里崩断了。   “你居然会想到扯我衣服?”   沈怀霜没反应过来,又被钟煜重新扑倒在榻上。唇上的吻太过绵长,比起在槐树下的一吻,简直像要把他揉碎了。长吻让沈怀霜无法呼吸,耳畔边,满是青年压抑到极致的低音。   钟煜放慢动作,脊背紧绷,肌理线条随呼吸起伏,张力呼之欲出。他暗吸了口气,低头收起自己揉在一起的衣摆。   钟煜指节在沈怀霜唇上停留许久,划落下巴、喉结、锁骨。他缓缓抬起手,身影顿了下,道:“我怎么能和你相安无事地躺在一起。我会想做更多过分的事……”   “我想要的,一直是你。”   “你从来都不知道。”   ……   次日,沈怀霜从床铺上醒来,昨夜酒喝的太多,莫名有点渴。衣服穿在他身上,妥帖又干净,早就被完完整整地换了一件。他端过放在床头的凉水,才动了下,似是牵扯到脖子上的伤口,忍不住抽了口气。   他低头看向白瓷盏里的水光,盯着自己的脖颈看了很久,脖子上有很多红印,深深浅浅,淡的像很浅淡的水红,深色的浓得像朱砂。   这红痕有一处就算了,偏偏还哪里都是。   那到底是什么?   沈怀霜挪动杯盏,拉下了自己的领口,就这清水,对着杯盏看了很久。   他重新穿好外衣,拉过领口,遮住脖子上的红痕。   沈怀霜出门以后,陈叔还在门前浇花,他浇得很专注,背影如门板一样挺直。   听到屋门推开的声音,陈叔回头看了沈怀霜一眼,紧紧握着修建花草的剪刀,目光停留在沈怀霜脖上,又僵硬着回头,闷声道:“郎主,你醒了?”   沈怀霜对他淡淡一笑,又问:“陈叔,秋冬里也会有蚊虫?”   陈叔愣的时间稍长,呐呐道:“许是会有的……郎主这是被咬了?”   沈怀霜点点头:“那就劳烦陈叔去看看了。”   陈叔讷讷应下:“我我回头看看窗纸是不是漏了。”他低头泼完最后一瓢水,目光不敢在沈怀霜脸上逗留,越走越心虚。   亏得沈怀霜根本不懂他身上到底什么东西……   这哪是蚊虫咬的!   昨夜,他在屋里等沈怀霜回来,半夜出门却撞见沈怀霜和钟煜一起回来。他见钟煜把沈怀霜抱回房里,眼前所见,险些让他打翻手里的水。   一室漆黑,近乎只有月光。   钟煜把沈怀霜安置在床榻上,他低头,挡住了沈怀霜的脸,目光炽热又近乎虔诚,他牵过沈怀霜的手,吻过每一处指尖。沈怀霜被钟煜低头吻着,没有抗拒,也没推开。   两个人吻了一回,又吻了第二回。   深夜,那低压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钟煜在说:“不能再往下了,这是我要对你做的事情……我要等你清醒了再和我做。”   有那么一瞬,陈叔觉得荒唐又不可思议,心惊肉跳。   他敬重沈怀霜,哪怕太子殿下血气方刚,年少轻狂,能折腾出些异于常人的事。   可他的郎主是霁月光风的一派掌门!他守礼,他知人伦,殿下就算不懂,他也不懂么!   白日里,陈叔没等多久又目送沈怀霜出了府邸。沈怀霜背影轻快,好像要去赴期许已久的约。   府邸门口,钟煜手里牵着白寻和踏雪,低下头,对沈怀霜淡淡一笑。   两人从门前出发,骑着踏雪和白寻并行踩过碎雪,走过河堤。   白马上下颠簸间,沈怀霜脖颈上白衣擦到了咬痕,衣领边缘让他觉得微痛。他低头揉了揉脖颈,又问钟煜:“子渊,昨天我和你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话?”   钟煜只是偏头,叹息般地笑了声:“你不记得就算了。”   沈怀霜哑然,面上笑意也散去:“到底什么事?”   “反正这事说出来也没意思。”钟煜扫了眼沈怀霜脖子上的红痕,偏过头,笑了,“之前你总说我有事情总在心底憋着,好像你也一样,只有喝多了,才会通情理一点。”   “难得我也让你猜一猜。”钟煜打马走过,笑声朗朗,大道上只余踏雪奔过的长痕。   “子渊!”身后,沈怀霜在唤着他,很快,他也轻笑了一声,追了上来,“算了……说不过你。”   钟煜从来都不喜欢期许的感觉。   因为一旦有了期许,就会有渴望,而渴望达不到,便成了奢望,反反复复经历过失望、失落之后,他便再也不喜欢期许一件事,倒不如让一些事自然而然地来,他再去接纳。   可事情放在沈怀霜身上,他又愿意为了他去让步。   冬日大道开阔在眼前,好像他怎么走都是坦途。 第100章 爱憎别,无可奈何…   那天缠吻之后,钟煜想示意却是来不及。   因为大赵近日震荡般地发生了一件大事。   敬帝身子越见不好,他爱重兰陵,也知道自己油尽灯枯,便趁这几日,给兰陵颁布了一道旨意。   兰陵公主嫁驸马。   她嫁的正是大陈的一位皇子,也是钟煜旧日的同门。   两人成婚规矩复杂,必须赶在丧事之前,皇城上下紧锣密鼓,热闹得不行。   当年钟瑶为见钟煜一面,只身前往崐仑。   崐仑回大赵路途遥远,钟煜本想亲自护送,谁想邹然先行他一步,他给钟瑶留了枚传音的玉佩,他时而和钟瑶讲话,时而派人送东西哄钟瑶开心,陪过钟瑶很久。   钟煜这个做哥哥的对皇妹婚事上心,瞧不瞧得上邹然这个妹夫另说,但钟瑶喜欢他,这事就没得讲了。   邹然此人修真天赋不低,再往上,哪怕他不到化神,突破元婴也不成问题。他却为了钟瑶,直接封了灵根,做一个普通人。   大赵周皇后满心欢喜算着联姻,能给大赵博多少税收、官道的好处,谁想两人成婚后,邹然却说,宅邸他在大赵定下,他安身立命之本也想好了,就留在大赵。   敬帝听了只道:“夫婿如何不论,只要那人对兰陵一心一意。”   宫宇内,放满了大婚当日的头面、衣饰、绣鞋,礼品几乎塞了一整个宫室。   “哥哥,这个红色错了金,摸起来柔软,上面勾了花,是不是够漂亮?”兰陵从一堆布料里起身,挑了一匹布,围在自己头上,低头明朗地笑道,“你看,我穿这个,好不好看?”   钟煜从走神中缓了过来,又取过一块红纱给她比划,笑道:“你穿什么都好看。”   宫宇内,兰陵窜到钟煜身前,含着笑意:“最近不管说什么,你脸上都带着笑,好像一直很高兴,你也像我一样,有什么喜事了?”   “还有你的嘴巴。”兰陵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钟煜低头抹了下:“怎么了?”   他旋即想到那天沈怀霜没咬过他,何况过去几天了,又怎么会留痕。   兰陵笑了出来:“是它颜色润着红,倒比我抹着口脂漂亮了。”   钟煜偏过头,摇头之际,也无奈笑了声:“哪儿的话,挑你的衣服去。”   “哼!我才不要你这么说呢。”兰陵又换了一匹暗红色的布料,在落地的镜子前,围着自己的腰,比划两下,“张德林,这颜色好看么?”   张德林也在望着她,面上带着平静的笑,喜气环绕时,只有他缩在角落里,成为了影子一样的存在。   他在旁低头,斟酌片刻,沉吟道:“公主肤白,暗红色衬得公主漂亮,这颜色太沉了,公主既要出嫁,又是冬日出身,这红最好如血梅,再错上团花、勾金,金的颜色也不宜太亮,金色沉一些,配上红色,定然漂亮。”   兰陵从布料堆里翻找出了一匹血梅色的布料,展开红色的布匹,裹在身上,她笑盈盈地围着镜子转了两圈,银铃般的笑声在宫殿中响起,“哇!”   “公主容德京中一绝,自然穿什么都好看。”喜娘在旁笑道。   “那也得是张德林帮我挑的。”   兰陵在宫中跑来跑去,她臂膀上的金珠与臂钏晃动,群裾翩跹,叮铃声响中,恍然如她才及笄的少女时。   她又像一只小兔,好奇地左右顾盼,一会儿试试那个头纱,又摸摸珠宝盒里的珍珠。   张德林望着她也在笑,笑有几分不舍,他又镇定地告诉兰陵穿什么最好看,什么佩饰漂亮。   钟煜朝张德林望了过去,颦眉,一时未收神。   钟煜臂膀上多了双姑娘的手,他低下头。兰陵晃了他两下,对他笑道:“我这红色布料太多了,你也选一些吧。”   钟煜缓缓收神,思绪一下子顿住,复又打开:“你要给我做衣服?”   他哑然失语,红布塞在了他掌心,兰陵笑着跑开了。   “你总有一天也会用到的——”兰陵提起裙摆,转了两个圈,裙摆翩跹间,她回首道,“我也想看你身边有人陪你。”   “我走之后,你别总是一个人了,快点吧哥哥,求你了,快成家吧。”   兰陵和缓的声音还在宫宇中回荡。   钟煜忙完之后,踏出宫去,张德林手上抱了两匹布,他正低头凝眉走了,走了两步,对钟煜道:“殿下,这两匹布,奴才叫尚衣监的人按照殿下和仙师的身量丈量了,成衣后,再给殿下送去。”   “差事办得不错。”钟煜应了声。   张德林低头对钟煜行了一礼,复抬头。   钟煜望着张德林的眼睛,问:“可有件事,我要问你,你对……兰陵,是什么时候的事?”   蓦地一声,张德林险些抱不住怀里的布。张德林宫里生活多年,这话一听,背后冷汗直冒,他便提了口气,跪道:“殿下,奴才死罪!”   钟煜望着他,没再回答:“你在我身边多年,我本想让你去做兰陵的陪嫁宦官。”   张德林后退几步,这开口像把一件深藏的秘辛挖了出来,这一下,挖得他费劲又难受,开口时,竟像把他给掏空了:“奴才从小和公主一起长大。公主天性纯然,都怪奴才移情,从前,奴才只想把公主当贵人,公主天性纯然,不知此事。”   钟煜视线在张德林面上逡巡一圈,末了,他竟叹了一口,道:“那你可还愿意陪兰陵出嫁?”   张德林躬身,低头行了礼,抬头却敛了悲色,缓缓笑了下:“奴才谢过殿下恩典。奴才残躯,半点配不得公主。”   钟煜回望着他,心底泛起涩然,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我给你换个。先和我去太极殿。”   这几日敬帝身子每况愈下,油尽灯枯耗到最后,也不过就两个月的时间。   太极殿内,钟煜一进殿就冒了汗,焚烧的炭火过热了。帘帐才掀起来,大太监朝钟煜行了一礼,命人快合上帘帐,又悄声对钟煜说:“陛下就在里头,等着殿下来呢。”   钟煜微微一顿,讷讷应了声。他朝屏风后走去,越往内殿走,殿内药香越重,隐约还传来了几声低微的咳嗽声。   敬帝这一咳就咳了好久。   隔着重叠的纱帐,钟煜看见了躺在里面的敬帝。他从未见过他那样苍老的样子,敬帝靠在床头,只能靠垫起的软枕勉强呼吸,他两鬓斑白,面容枯槁,面庞上的沟壑也很深。   “是小煜儿么?”钟煜才行礼,还未跪下,床头便传来两声低微的叩击声。   “……别行礼了,快上来。”话落,敬帝又咳嗽了两声,这几下咳得他肺腑都像要出来。他朝钟煜勾了勾手,听钟煜说完朝中料理的事和兰陵的婚事,他喃喃开了口,那双枯老的眼中不复一丝光泽,“长大了,朕也挑不出一点错处了,也想到来看朕了。”   一时间,钟煜对敬帝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他从未在敬帝身上感受过父亲该有的温情,因为从小到大,眼前这个男人对他从来只有君臣之情。   凡名字前,带了一个“小”字,从长者嘴里喊出来,诸如,小程,小十一,喊时多带浓厚的疼爱与亲昵。   从前,他也只被喊过这名字一回。   十数年前,钟煜还是才到人腿边的高度。皇后回门那天,钟煜学完了课业,站在太液池前,发呆眺望着。   深秋,梧桐叶落了池。他看得差不多了,回头,却陡然撞见从柳树下弯腰走来的敬帝。   敬帝同钟煜说话不多,视线相交,还会不自觉别开,这天,他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唤道:“小煜儿,你刚才在瞧什么呢?”   这一声喊得钟煜几乎手足无措,他猛然抬起头,望了过去。   敬帝低头笑了笑,负手站在那里:“不说话,你就陪父皇在这站一会儿吧。”   深黄的梧桐飘了下来,浮在水面,映出一个黄色的倒影。   他们一起看着太液池,什么也没说。秋季的风刮在脸上,绷得皮发干,却是钟煜为数不多仅有余温的记忆。   记忆与现实重合,敬帝卧在病床上,望着钟煜,像看穿了他,望到了好几年前他小时候的样子。他也是累极了,靠着床头,见钟煜不说话,他恍然陷入梦境前,喃喃喊了一声:“贵妃……”   钟煜心中乍然酸涩起来,身为人父,这么多年,敬帝也没有仔细想过他和昭成,还有他的皇后。他压下颤音,吐出一口浊气道:“父皇……母后她也陪了您半生了。她从十五嫁给您,为您生育过三子,长女为你守边塞,护家国,纵然我这个儿子再不争气,家国何时要我,我就何时归来。您为什么就从来没有想过我们。”   敬帝抿了抿唇,摇头,嗫嚅着说了七个字:“哎……爱憎别,无可奈何……”   爱憎别,无可奈何。   事情落在他们身上,就又只剩下了这七个不明所以的字。钟煜只是静静望着敬帝。   敬帝身边多年的太监朝钟煜行了一礼,他头发花白,面容也见苍老,唤了钟煜一声,却同样对帝王行礼般的规模,朝他跪了下去,一拜到底,道:“殿下,陛下累了。”   钟煜坐在床头,看他的父亲缓缓合上眼睛。他垂下眸子,道:“我改日再来看看他。”   钟煜打马再出宫后,一路望着路上街景,一时眼前茫茫,有几分不知味。   王朝更迭,天子嫁女,他的身边人好像在变得越来越少。   官道开阔,钟煜驾马一路畅行无阻,他莫名地咀嚼出几分孤独。   钟煜推门入了沈怀霜的府邸,这地方说是府邸,其实更像一处闲置的院落,流水声潺潺,长廊下薄纱飘荡,他才进去,便看到沈怀霜坐在院子里下棋。   沈怀霜平日下棋一般对弈居多,可这回,棋盘上的东西竟是双陆。   他提着袖子,凝神落了两招,下棋声落,他听到了来人声,偏过头,撞到了钟煜的目光。   沈怀霜也是第一次尝试这样新鲜的东西,他缓缓对钟煜笑了下。笑容还停在他嘴角,忽然他又被钟煜从背后紧紧抱住,后背贴着钟煜,棋子丁零当啷从棋盘上落了满地。   “先生,来时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样抱你才能心安。”钟煜低头望了过来,落语声定定,沉沉地打在沈怀霜耳膜上。   “你把我棋子都弄地上了。”沈怀霜随性笑了下,桌面的凉意从手掌上传来,他保持着嘴角的笑,指着地上道,“一来我这里你就这样,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身边人越来越少了,有些不太习惯。”钟煜不依不饶,他转过了沈怀霜,道,“我最怕有天要是你不在了,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他本来也是随口问问,沈怀霜沉默的时间却有点长。   本来的玩笑就好像成了一件值得计较的事,钟煜面色沉了下去,他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他攀着沈怀霜,后知后觉有点用力。可他还是把沈怀霜掰过来,道:“你不愿意回答我?”   沈怀霜没再笑了,他撑着桌面,抬头仰望,如化作一尊雕像。   钟煜仍勉强笑着,望着沈怀霜,他轻笑了下,扶着沈怀霜在桌子上坐好,掌心摁在他肩上,又执拗地问道:“我想听你肯定的答复。”   沈怀霜嘴角的笑容淡了些许,只道:“子渊——”   就像死生不离这样的话,不能有前提。   可飞升之日在即,那些话他始终还没有交代给钟煜,他没有办法给钟煜肯定的答复,臂弯上的手还在用力。沈怀霜倒抽一口气:“我不能就这样回答你。” 第101章 灭烛解罗裳   话落,钟煜像变成了一只淋湿的大犬,发带也垂了下来,在他身后不晃也不动。他眼中流转过几乎不可思议的神情,目光微微失神,这模样像刀刻一样,烙在沈怀霜记忆里。   “为什么?”钟煜反问道。   钟煜几乎不会示弱,他若是不愿意,就算折断了他的脊梁,也不能摁着他低头。   这是沈怀霜第一次在钟煜面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忽然间,他不想让钟煜再去让步。   “我其实想说。”   沈怀霜低头,勉强地笑了下,他掩饰住自己的心虚,还是作出刚才那副轻松的模样。他很少在该说实情的时候去讲违心的话,一次又一次给钟煜编造拖延的理由,也会让他感到自责。   “我不愿意去答应会有变数的事。”沈怀霜道,“刚才的问题换个说法的话,我可以回答你。子渊,你对我而言也是一样重要的。”   钟煜低下头朝他看着,眼底晦暗之色消散,他像是才初尝甜味。   沈怀霜听到钟煜笑了一下,那笑声很轻,也终于有些释然的意味。   他的额头上又贴上了青年的额头。   “以后我们再不要那么说了。”钟煜道,“每次这样收场,都不会让人高兴。”   “好。”沈怀霜也回答了他。   石桌那里实在是太窄了,沈怀霜得靠后撑着才能承载住两人的重量,那声笑声低低哑哑地落下后,像在他身体里烧起了一把火,那团火是灼烈的,这让沈怀霜觉得很烫。他也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   钟煜再开口时,沈怀霜觉得那把火像把他从头上下都点燃了,后腰还贴着钟煜的手,越触碰越热,偏钟煜还在他耳边道:“过两日,我让尚衣监给你送件衣服来,我从来没看见过你穿红色。先生,我想看你穿。”   沈怀霜其实并不那么喜欢红色的衣服。   红色张扬、艳丽、灼热,这颜色适合别人,但绝对不适合他。可钟煜说,他想看他穿。   沈怀霜道:“你怎么又送我东西?”   钟煜低下头,又对沈怀霜笑了下,他圈着沈怀霜,把桌上那些棋子一粒粒地捡起来,又把棋子放落在沈怀霜掌心。   钟煜反握着沈怀霜的手,像是咀嚼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喜事,答:“就想看你穿。”   红衣送来的那日,沈怀霜一拿到衣服就去内堂换了。   他头上玉冠也换了玉色,暖玉在夜色的烛光下泛光,红衣曳地,融化了凝在沈怀霜面上的沉静之色。   钟煜惊讶地望着沈怀霜身上的红衣,一室俱静,只有落地满目的红沾染了他的霜雪。   庭院里,冬意浓时,红梅也正浓。   那身红衣披在沈怀霜身上,像滚滚的红尘裹挟住了他,在鸾鹤群中里,送到了他的面前。   钟煜很少有这样游离的时候,可是越想这件事,他越是长久地凝望着沈怀霜。   都说两个人相处时间长了,便很容易彼此厌倦。   可他的喜欢却日复一日地加深,渐渐地,喜欢也从某种诚挚的状态迁移成了爱。   “怎么了?”沈怀霜停下笔,望了过去。   “我看看你。”钟煜缓缓启口,窗台下,他的影子被暮光投射在地上,黄昏交接时,夜色要开始变浓,他的眼睛还是明亮的,如同浓郁漆里落了银河。那双眼睛里荡漾着他的爱人。他喜欢了很多年,放不下、舍不去的心上人。   沈怀霜低头,淡淡笑了下。   钟煜很少品尝到爱是一种什么滋味,无论是亲人之爱,或是情人之爱,那些东西好像纯粹与他绝缘,可是在沈怀霜面前,他像把世间绝妙的滋味都品尝过了。   有一瞬间,钟煜再也不想忍了,只想去告诉沈怀霜。——他很喜欢他,他也很爱他。   他爱他并不仅仅只是他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他爱的这个人坦诚、纯粹,有着世间很多美好的品质,他爱的他的完整和包容,也爱他身上的不完美。   在初次明白爱意之后,想要再忍住那种感觉并不容易,沈怀霜在他面前,他就想吻他,再用最激烈的行为去表达。   那种感觉太极致了,极致到他想占有这个人,让这个人成为自己的唯一。   “先生,今晚陪我好么。”钟煜对沈怀霜道。   沈怀霜算了算自己在大赵的日子,他是真的快离开了,他越是回应钟煜,越是一错再错地拖了下去,参与到了那个根本不可能有他的未来。   在这个晚上,沈怀霜和钟煜坐在庭院里,听钟煜说将来,他都会静静地应答他,到后来,所有的应答积压在一起,变成了一把钝刀,每落下说一句话,就像在他心口上砸了一下。一下一下,他再迟钝,也后知后觉咀嚼出了痛意。   风声间青年扬起的发带和马尾荡漾,夜风起时,钟煜倾过头,他趴在桌子上,自下而上,对上沈怀霜的目光,一整个晚上,他都陷入在这种平静又安定的状态。   这让沈怀霜更不知如何去回应。   他也突然讨厌起自己这样的清醒和冷静,不知觉间,他们又喝了好多。沈怀霜故意喝了一壶,他又把自己灌醉了,隔着酒醉的朦胧眼,他终于能坦然地望着钟煜笑了,唤了一声:“子渊。”   “先生。”钟煜伸手,他见沈怀霜缓过神来了,撑着下颌,朝他望过去,“趁人酒醉不是君子,我也不愿意在你醉的时候和你说一些清醒的话。”   沈怀霜缓了一会儿,回味清了那话语里的内容,他垂眸道:“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从来不会喝醉,也只在你面前喝醉过。”   “今天晚上,你想做什么就想做什么,我都随你。”   “……”   钟煜捧过沈怀霜脸,低头,在眼皮上轻轻地触过,触碰时,他能感觉到,沈怀霜的眼睛在轻颤,连同身体也是。   “那我要吻你了。”   他揽过沈怀霜束着红线的腰,低头,吻了上去。他们吻得小心,刚开始像是试探,嘴唇接触上,还有些磕磕绊绊。   后来,唇畔贴在了一起,他们又像两条相濡以沫的鱼,渡在了一起。   钟煜在沈怀霜鼻梁上亲了一下,他与沈怀霜额头相抵,轻笑了声:“先生。”   钟煜唤了一声,极尽克制之气下,他触摸过沈怀霜的面颊,指尖上缓而温柔,连同语气也是,低沉、缓慢,像是要把自己都捧出来。   钟煜道:“我想给你一生,你愿意要么?”   沈怀霜凝了凝神。   他觉得钟煜大概说了极其重要的话。   但他没听懂,或许他该回答他好的,可他又觉得,这话他要是草草回答,就会把对面中伤。   沈怀霜望过去,只得道:“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钟煜起身,十指缠住沈怀霜的手指,似轻笑又如轻斥般道:“我不要你这样回答我。”   这个问题,他问过沈怀霜很多回。从前他不急着要沈怀霜答复,是留着给沈怀霜缓冲的余地。   钟煜很少承诺,可他承诺的事情都会做到。   沈怀霜没说要,或是不要,他听不清楚,只遵从本能道:“那就别问了。”   他用吻封住了钟煜的话,这一吻落下之后,他被钟煜推倒在了庭院里,背后靠在石桌上,凉意冷冷地泛上来,身前却是火热的。   他被不断不断地吻着,吻过了面颊,吻过了耳垂、脖颈,又流连着往下。   那身红衣被钟煜挑开了衣襟,倏地一声,它飘飘然,坠落在了地上。   缠腰这样的事,沈怀霜后知后觉被钟煜摆抱起了,他早被带回了房间里。   沈怀霜全然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靠在书桌上,推倒了一地墨宝。身体还会不自觉地发抖,他生涩、迷茫,吻最终落在他脖子上,他觉得自己被钟煜那个吻烧着了,无数喧嚣声在他体内涌动,烫到他凑近钟煜好像才能缓解那种热意。   钟煜抱起了他,握住他的腿,分开,缠上了腰。   钟煜又朝沈怀霜靠进了些,低下头,那双眼睛映出摄人心魄的明亮。他忍不住伸手,挡了挡沈怀霜那双眼睛,手掌后,长睫擦过掌心,细微的痒,收手,那双眼睛仍然看着他。   沈怀霜开口时,声音也哑得不行,只问:“你要对我做什么?”   钟煜对着沈怀霜轻笑了声:“你是真的不知道?”   他环着沈怀霜腰的手细细摸索过,解开他的腰带。   沈怀霜肩膀颤抖着,任由钟煜靠上来,气息缠绕,他的下巴靠着锦衣,鼻息间全是沉水香。   抱在自己腰上的手在收紧。   沈怀霜抬手捧住钟煜的脸,突然他像是被什么触到了,身体忍不住蜷缩:“你别——”   钟煜贴着沈怀霜的腹部,落下了手,还在他耳边笑:“什么时候有的反应。好像,还有了一段时间了。”   他用指尖在峰`顶上划了两圈,江上的落叶被他拖曳着,落出两道水痕。   沈怀霜在钟煜怀中抖动着,低头时,他喘着气,顺着钟煜手上的动作,肩膀也发起颤。   “别紧张。”钟煜也在他耳边喘了一声,他圈住了他,耐心地哄着,“放松一点。” 第102章 帷帐里、小重光   沈怀霜像是在水上沉浮的人,起起落落,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身前的人。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感官上的触动太强烈,而比感官更强烈的是他身上的这个人。   “再放松一点。”钟煜的声音很好听,像有着千万条线,缠着他,声声入耳。   水声哗然,像山洪骤崩。   山洪爆发之后,细细密密的江流趟下来,淋得他湿透。   沈怀霜攀住身上的人,可那人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骤然摇晃了一棵积雨的树。水珠凝聚在枝头上,滴滴答答落个不停。   一切开始变得失控起来。   迷离,飘荡。   沈怀霜坠落在飘荡星河的夜池,压了一池的梦。这种下压和坠落骤然,他全然没办法抽回意识。   直到他腰上攀了只手,牢牢将他锢在怀里,意识逐渐聚拢。   “先生,你刚才的样子真的让人好喜欢。”钟煜低头吻了一下,又低声道,。   这两个声音交替喊着,让沈怀霜内心泛起一种隐秘的禁忌感,钟煜喊他一次,他身子麻了半边,本来迟钝的头脑更加迟钝,心口却跳个不停。   钟煜喊他的那个样子又不像示弱,那是一声很沉的声音,比起依赖,更像是某种情致。   极不同寻常的情致。   腰上扶了双手,手掌足够修长有力,可以拖住他。热意通过衣物薄薄地传来,沈怀霜朝后靠着,低头闷声道:“你……能不能别那么喊。”   “那要我喊你什么?”钟煜在沈怀霜耳畔轻笑了声,“沈怀霜?”   他低下头,亲了亲沈怀霜闭上的眼,又向下挪去,轻吻落了三下,钟煜又游离着,沈怀霜朝唇畔挪去。   “师尊?”   “哥哥?”   沈怀霜捂住额头,极其费力地喘了两口。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感官上的触动太强烈,而比感官更强烈的是他身上的这个人。   称谓这个词,偏偏打破了他们之间所有不可逾越的距离。   “你别乱喊了。”沈怀霜像是在水上沉浮的人,起起落落,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身前的人。   “沈怀霜,你喜欢我喊你什么,你告诉我。”钟煜握住了沈怀霜的手,对视时,他直勾勾望着沈怀霜的眼睛,望久了,却好像勾得人要沉沦。   喜欢、或是不喜欢?   好像都不是。   沈怀霜贴在钟煜肩上,脑海里还是钟煜那几声称谓,他觉得自己应该也要表示什么,但是他找不到最合适的方式。   他只能抱着他,像从前,他惯会纵着钟煜那样,回答道:“算了。你喜欢喊什么就喊吧。”   “先生,你哪里是不喜欢,说着肩膀都红了。”   在钟煜看不到的另一边,屋外的红梅绽开了,暗红色上落在雪,屋外烛光融融,照亮了整株扑簌坠雪的枝干。   屋内纱窗上,两个人交叠在一起,一如跑马灯上的剪影。沉默的时间变得很长,但沉默并不让人觉得尴尬和无聊。   钟煜抱在他身前,低下头,缠在沈怀霜脖子上。两个人交脖的时候,这让沈怀霜到了青天上的白鹭。   白鹭是忠贞之鸟。   它们栖息水泽之地,飞翔于旷野之上,交脖而歌,一生只结一对伴侣。   沈怀霜只在很久以前看到水泽地上的白鹭,再之后,他就很少看到了。   “白、鹭。”沈怀霜开口的时候,咬字很慢,他其实应该喊子渊,讲到这个词的时候,沈怀霜忽然想落泪,他从来没有归处,可此时他像找到了一个家。他的风雪夜归处。   “子渊……你像、白鹭。”   “为什么?”钟煜在他耳边诧然笑了一声,“你说别的都行,为什么要说白鹭。我像那只鸟?”   “等后面,你自己翻书的时候,记得去看看白鹭的习性和栖居之地。我曾经看到过一回,但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可你不觉得,你该用猛虎一类的词来形容我。”钟煜捧起沈怀霜的手,他又笑道,“我脾气不好,性子急起来,分明很激烈。若说白鹭鸟,它该像你,而不是我。”   沈怀霜摇了摇头,他踏足在地上,酒劲还没过,落地的时候还有些昏沉:“其实你自己不知道而已,你一直很好的。”   房内,桌上放了一壶冷水,沈怀霜倒了一杯,一口气灌下,水从青瓷壶中漏出来,才注入半杯,他蓦地被人紧紧从后面抱住。   钟煜勾着他的腰,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开口时,声音低哑,他闭上眼,低声在沈怀霜耳边唤了一声:“先生。”   沈怀霜趴在钟煜肩膀上,耳朵根霎时红了。   他的头发披散,丝缎一样铺展在背上,平生头一回,为人师的从容不在。   耳畔的声音低低哑哑,追着他,不肯说完。   “是你很好。”   “你一直很好。”   “白鹭的事不管你给不给我奖励。我先向你讨了。”   沈怀霜肩膀暴露在空气里,这让他觉得有点冷,肩膀微颤时,肩上又落下一个很有温度的吻。   他的手被钟煜牵引了过去。   紧绷的肌理隔着衣物都很有温度,沈怀霜觉得自己像是摸过将军的战衣,身上压的人好沉,像穿了一身甲胄,胸口上,腰腹上,臂膀上处处都像铠甲。   钟煜的吻像融了酒,明明也才会接吻,他吻得让人沦陷,半点没有毫无章法的生疏,亲够了,他又道:“也该到我了,不过在之前,再亲一会儿。”   沈怀霜觉得自己像来到了清溪边,他伸出手。池水清可见人,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水中有游动的红鲤,红鲤灵性,曳尾跳动,跳出水面化出银弧,又坠落水中。   沈怀霜掬着池里的水,握了一块潭石在手中,他其实也很好奇,身至清溪边,照着水里的影子,再掬着水,没有松开手。   钟煜的话都堵在了喉头,身体里像有无数只蝴蝶在振翅,只待飞出。   “先生,先生……”钟煜喃喃说着,耳鬓厮磨间,他年轻,像有着浑身用不完的精力。   “不够,这怎么能够……”   红烛昏罗帐,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进去的。   沈怀霜又觉得自己身上热了起来,这一回的热不同于任何一回,他快忍不了那种烫意,靠向钟煜好像才好受点,那烫`意才瓦解,这热又转而变成一道烈焰般的火灼,烧在了他的骨子里。   “沈怀霜。”钟煜抱住了他,贴面一声声,如数不尽地道。   “沈怀霜。我好喜欢你。”   钟煜一旦居于上风,大有侵略的意味,可偏偏他喊沈怀霜的样子很温柔,沉沉的眸色被他压了下去,他的话语很动`情,却又绝对不是随意哄骗人的话,而是爱意到了深处。   好喜欢你。   喜欢你。   沈怀霜酒醉得再模糊,却也听见了钟煜说他喜欢自己,很喜欢他。   他也想呐呐地开口作出回应。但他感觉自己好笨拙,不知道应该去说什么,只有心口在拼命地乱跳。   “我……”沈怀霜一开口,声音哑到不行,调子一转,这一喘他就停不下来,他像被浪花拍上岸的鱼,渴求水又渴求解脱,唯有鳍腮扇动。   声音不成声音,调子也不成调子。   沈怀霜视线开始失焦,他用鼻音回答了一声,微微点头时,发丝凌乱地扑在床上,脖颈上也开始冒了汗,他被钟煜摁住了手,扣紧指节。   他看到了极黑夜色里的薄雾,薄雾之后,又见朦胧的光。   在钟煜故意缓慢停下后,沈怀霜第一次主动蹭在钟煜脖颈边上,闭上眼,低声说道:“子渊,就像刚才那样。”   他生疏地举起臂膀,抱住了钟煜,这个拥抱拉进了他们的距离,好像心跳也变得一致。   沈怀霜贴紧着钟煜的后背,又道:“我还、想抱着你。” 第103章 “对不起,子渊。”   沈怀霜低声说话时,像是坚冰融成了软融的水。几缕发丝也贴在了钟煜心口,他像是才从水里,被捞了出来,眼前都是雾气迷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头脑也混沌得厉害。   就在话落的时候,朦胧的光就在这一刻如白日骤盛。   沈怀霜闭上眼,靠在钟煜肩上,像落水的人抱住了浮木。   他第一次主动地抱向钟煜,贴向他的心口。两个人交叠着,身上衣服坠落一半,又披散一半。钟煜占在上位,却也低下头,贴了贴沈怀霜的额头。在极静时,他们像打破了某种边界,一起度过了这一刻的平静。   沈怀霜抱着钟煜,缓缓收了腿。酒意渐渐消散,他开始回忆起来自己在做什么,回忆的过程并不轻松。他定了定神,先是审视了一圈自己所在的环境,又把注意力集中在身前人身上。   他们两个人个子都很高,身量也长,腿也不知道安放何处。沈怀霜仅仅只是动了一下,他的膝盖下又落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摩挲了他两下,那种安抚的意味很舒服,尤其是在放松的情况下。   沈怀霜他本来就五感极敏,那几下触摸简直要了他的命,越触摸,越像把他捧上了云端。他骤然酒醒了,猛然收起腿,腿弯却又被那只手摁着,半环住了膝盖处。   “不想往下了?”钟煜又问他。   “不是的。”沈怀霜松开了环住钟煜肩头的手,他视线没往下,身后躺的床铺早被他们两个人弄得极其凌`乱。他费力地揉了揉额头,试图把自己弄清醒一点。   “子渊,子渊。”沈怀霜开口时,还带着情`热`退散后的沙哑,钟煜还没看他,依旧抱着他,低声应了他一声,他还以为沈怀霜哪里不舒服了,松开了环住的手,顺着他的膝头往上。   钟煜道:“用不着紧张,像你刚才那样就行。”   沈怀霜忽然拉住钟煜的手,止住了他再往上,他几乎不能正常开口说话,只能尽量用平稳的语调道:“钟煜。我酒醒了。”   钟煜,连名带姓,不是子渊,也不是闲暇时随意称呼的你。   钟煜忽然抬起头,偏过去,看向沈怀霜,他身影逆着光,声音不可遏制地沉了几分:“先生?”   草虫寂寂地鸣叫。   室内焚炭,沈怀霜觉得身上冷到浑身都打着颤,快要立不住,指尖微颤,他声音低沉,掩盖过所有汹涌的情绪,尽可能平稳住情绪。   沈怀霜开口时,头都像疼炸了,他费劲开口,每动一下嘴,就像烧断了他的一根脑筋:“我刚才喝多了,你,不要当真。”   话语如同陡然一击冷拳。   钟煜几乎没有任何准备,他面颊上血色褪去,紧紧盯着沈怀霜,血液也如倒流。   沈怀霜低头之际,钟煜像是不能相信,失语般笑了下,可笑不像笑,他反问道:“沈怀霜,什么叫不要当真,你把话讲讲清楚。”   沈怀霜偏开目光,眉头没皱一下。   他肩头还落着才落的红印,暴露在钟煜的视线下,他觉得自己面前像落了千万道镜子,他不得不捞起系带又拉上了肩膀上的衣服。低头时,他感觉到钟煜的视线扫过他的肩头,指节。衣物窸窣,每一下竟如凌迟。   “我们两个这样不是也很多次了?”钟煜的声音开始变得勉强。   沈怀霜捞起换下的白衣,袖口拉过自己的手腕,手指整理到肩膀,像是要给自己一些缓冲的余地。   他一边屡一边低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沈怀霜尽可能冷静道:“子渊,师徒之间的关系亲近,我知道,你对我敬重爱护。”   “我年纪比你大,阅历比你多,我拿这些东西教你,听你叫一声先生,就不能对你越界。刚才,我不应该和你这样,我也不该当着你的面喝那么多酒,是我失态孟浪。”   沈怀霜抬起头,终于能直视钟煜后,费力地解释道:“师徒之间的情谊和世间寻常的喜欢也根本不一样。我知道你从前的事,我爱护你、照拂你,也不是为了让你产生不明白的感觉。”   钟煜视线几乎无法交接,他强忍住想要吐的冲动,抬起头,道:“什么意思沈怀霜,什么叫不明白的感觉?”   “我问你。”钟煜又掰过了沈怀霜的臂膀,迫使他看着自己,“如果是别人,你会让愿意别人这样碰你么?谁可以做到,张永望可以么?你同门可以么?我时常觉得先生对我或许是不一样的。你不喜欢我,怎么也可能愿意和我荒唐成这样。在崐仑的时候,你也为我出生入死。你也为我殚精竭虑。”   钟煜说着,眼角泛上了朱砂般的红色,颦眉到极致,他不可置信地笑了下,再抬头,眼底却晃过了细碎的光:“喝了酒又怎么了,之前你为我做这些事,难道不是和我想的一样吗?”   那水光太过刺目。沈怀霜喉头也开始难受起来,心口像压着千斤重的时候,他费力地咳嗽了几声,偏开视线前,他又对上了钟煜的视线,这一望,竟叫他不能再挪开。   “事情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怎么会不一样。”钟煜眼中水色灭去,眼色又如染上了墨色,他平静了下去,又道,“我在崐仑的时候就很喜欢你了。我爱慕了你十年。那这件事又怎么说?我和你从边塞回来以后,我就想试着告诉你,你在房顶上说过,你说那个时候你会愿意陪我。你没听到,我说的那句话是我会等你。结果,你亲也亲了、碰也碰了,却告诉我,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   再伶牙俐齿的人,到了这一番话面前,都变成了哑巴。   沈怀霜顿住了,那句话宛如洗刷过他的神经,挑动他,让他震荡无比却又无从逃离。   沈怀霜通身寒凉,如同浸泡在冰池里,他忍住发抖,忍住所有的颤音,彻底的酒醒之后,他思绪没由来地非常快,又艰涩道:“子渊。我、想,你,可能弄错了。那时候你才少年,怎么会有十年那么久。”   “不会的。”沈怀霜颦眉道,“你一定是弄错了。”   “你以为什么是弄错。”钟煜打断了他,语速陡然放慢,声音颤抖着,连同一腔热血也泡在冷夜中颤抖了起来,下一句话几乎说不出口,可他忍住了喉头的涩意,近乎冷静又克制地问了声。   “那些昏黑而漫长的漆夜,你以为我是怎么渡过的?你以为我拼了命地要炼化,倒是是为了什么。”   “我背德,我管他的人伦纲常,我喜欢你站在千千万万人前,我喜欢你所有的一切,想你想到会发疯。我就是怕有一天我这样说了之后,我们连师徒都做不成,比陌路人都不如。”   “沈怀霜,我想的人一直是你。”   “你现在知道了么!”   耳畔系统的声响轰鸣大作,吵得沈怀霜头疼无比,灵核又像被震碎了一样。   系统最早前告诉过沈怀霜。   这世界没有修无情道的人,正如原来沈怀霜的世界没有修罗道。   如果强行说出将会有惩罚,但至于这惩罚到底如何,沈怀霜无从知晓,也无暇顾及。   “子渊。”沈怀霜嘴唇张开,像费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开一合,每一下都让他觉得极难又极痛,“我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修的是无情道。世间情爱我不懂,我不可能动心,更不会动心。今生今世都不会回应任何人的情意。”   钟煜眼底的光芒彻底暗了下去。   光芒黯淡的变化极其漫长,却全然落在了沈怀霜眼底,在光芒全落时,沈怀霜喉头甜腥味好重,哪里都痛得不行。   钟煜的声音抖了起来,从来发出这样声音的人竟如自疑般,道:“可你之前为什么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呢?”   “我说的崐仑那些事呢?你没有给过我答复。”钟煜抬头,望着沈怀霜,“你一直拖着不说,是不是也不愿意。”   钟煜话落,沈怀霜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像浇过一层热油,把他浸入了彻骨的寒池。   万分压抑下,他竟什么也说不出话,在那样的目光审视下,沈怀霜背对着钟煜,穿起最后一件衣服,衣摆上余痕晃眼,皱得不像话,他迟缓地开了口,却像要咔出一口血。   “对不起,子渊。”沈怀霜才开了口,仿佛又有一种强大的阻力迫使他不能改口,再不能说下去。他提了口气,强撑着道,“我大道将成,恐怕,陪不了你了。” 第104章 “你真会骗人。”   钟煜眼眸中的光黯了下去,那激越起来的声音又被他吞了下去,他挤出了最后一份耐心,竟意外变得极其平静:“好。”   钟煜翻身下床的动作很利索,穿衣,系带,挂佩剑,剑入刀鞘,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朝沈怀霜背对了过去,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子渊。”沈怀霜下意识紧攥着衣袖,违背这个世界意志的惩戒的强大的,他吞下了呜咽声,嘴角已然淌下一行鲜血,走也走不稳,在开口时,沈怀霜又涌来了一阵极其强烈的无力感,那感觉像海啸一样随时把他吞没,叫他如深陷泥潭,痛苦不已,“对不起,好像除了这个词我不会说别的了,可、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你能不能等一等?   耳膜嗡地一声,沈怀霜已经再听不见别的声音。   脑中如轰鸣,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呼啸声,腕下的筋脉像爆裂过一层,灵力汹涌而来,肆意乱窜。   ……太疼了。   沈怀霜摇摇欲坠之际,手上却贴过一双手,抓过他的手腕。   “沈怀霜!”   喊他的声音依旧很着急。   沈怀霜却好像不能如从前那般从容,他再不能教导钟煜说,让他别着急。   沈怀霜视线模糊了起来,耳畔什么都听不清。   灵流乱攒,竟打破了大赵灵气的阻隔,他看不到钟煜来时尤其快,在灵力入体的刹那,那些碎掉的筋脉被他融了起来,破了又融。   钟煜一声声喊着他,灵力源源不绝地输去。   心底焦灼,就像突然把他整个人撕成了两块,一半疼而滚烫,一半冷而彷徨。   事情就发生在一夕之间,钟煜不明白为什么沈怀霜说这样一句话竟成了这样,在他触到那些破碎脉搏的刹那,他脑中一瞬空白。   灵流乱窜,两人之间如开了结界,焦灼之余,钟煜如同想到了什么,低眉看着沈怀霜,吸了一口气,眉心相触,如同沉入水底一般,直接闯进了沈怀霜的识海。   识海一说,自古便有。   识海防备重重。   入识海者,可以修复断脉,自然,正因为也可以随意捏碎对方的灵核、金丹。   闯入别人识海凶险万分,钟煜抱了九死一生之志,几乎没做停顿。   钟煜轻轻松松地闯了进去,没有经过那一层尸山血海,他直接入到了沈怀霜识海的深处。一入内,钟煜又几乎怔愣在了原地,在识海的长廊里,他看到了属于沈怀霜的过往。   初进入,钟煜是震撼的,他算不得能容纳许多情绪的人。   可为什么沈怀霜说不喜欢他,他又要把识海的防备给他拆下。   现实与梦境交叠,那些缠绕的,纠葛的,随着梦境沉沉浮浮。   在那片识海里,钟煜看着沈怀霜在玄清门的一眼一行,看他从门中脱身出来前赴大赵,记忆中关于沈怀霜的一切忽如蝴蝶振翅般涌了出来。   钟煜长久望着,再之后,那股震撼也化为了乌有。   他视之如信仰,救他离苦海的人,并不如他所想,他也有别的目的,而师徒也仅仅只是师徒而已。   钟煜一早就觉得沈怀霜身边那只猫很奇怪。它狡黠、好事,并不如表面看上去无所事事。   识海里,他看到了系统找上沈怀霜。   后来,他也听到了系统任务的推进。   每一声任务的推进就像刀刻一下落在钟煜身上,钟煜觉得骨子里疼了,磨到他痛了,他终于停了下去,没有再去看之后的一切。   沈怀霜他真会骗人啊……   他一直说遇到自己是机缘。   可这机缘并不是沈怀霜下山而来,只是为了他大道所成。这么多年,他从别处而来,竟骗了崐仑上下所有人。   “你为什么要来大赵找我?”   “我云游许久,不知人间滋味。偶经大赵,认你做学生。”   “先生,你修为在多少?”   “秘密。”   “店家,怎么这地没有白堕春醪酒?”   “他们两个啊,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为什么?”   “我哪里知道为什么呢,我只相信我的眼睛。”   他钟煜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可以被量化的东西。   对一个修无情道的人来说,他是不是从来就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   修复完了一切,钟煜从识海中出来,近乎决绝地从床榻上抽身离去,所有的情绪都像断层了,又硬生生被他斩断,等他跨出门后,他发现自己心口空了一片,竟什么也放不下,什么也想不起。   哪怕被沈怀霜欺骗后的震撼还余留在心底,他心底的感觉还是迷茫大于震惊。他觉得自己理应觉得震撼,甚至会有些别的反应。可他没有,除了平静,好像只剩下了全然的麻木。   随着筋脉复融、整合,沈怀霜心口汹涌的疼痛随之压抑了下去。   他心口像一泉水被石头堵住了泉眼,什么东西都发泄不出来。他还记得自己破除系统禁锢,说的那一句话。   他做过掌门那么多年,合该任何事都打理得有条不紊,哪怕他飞升前来到了这里,理应也是处理完一切,来时如何去时如何。   钟煜冲动不懂事,他能陪他一起胡闹么。   沈怀霜支起前身,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残酒未消,那种迷乱而又头痛的感觉一次次翻涌上来。   多生事端,他真是……   他真是……   他得把话和钟煜去说清楚。   沈怀霜下了地,才走到门口,遥遥听到群臣入城的马蹄声。   他这一睡就睡了三日。   街上,风雨密布,不见天光,狂风刮起废纸,卷上三重天。市口有人匆匆喊道:“陛下这是怎么了?护国寺的钟磬难道要敲够三万下。”   “你看,京城里所有的医师全都招进皇宫里了!”   行人纷纷聚集时,沈怀霜跨上了白寻马,他从没骑过那么快的马,白衣振荡,一路踏雨而去。他走过皇城门口,策马疾驰,再顾不得所有。   太极宫内,群臣入殿,乌泱泱跪成一片。   为首跪着钟煜和昭成,各自低敛着眉,看不清眉眼。大太监李诚从内殿出来,甩了拂尘,低道:“乱党秦王斩首,太子保驾有功,擒获乱党。”   “陛下有旨,宣——太子入殿。” 第105章 何必相见   钟煜和昭成同时抬头,众臣顾盼,目光齐齐聚焦在钟煜背上。   殿外血腥气极重,陡然一场瓢泼大雨,洗刷了浓黑的血迹。   殿外才是刚厮杀过一场的样子。   钟煜望了会儿,垂眸应了声。   掀帘入了殿内。他没走几步,敬帝依靠在床头,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鬓发不过沾了零星斑白,可眼下,像有什么东西把这个人抽空吸干了,只留下一副干瘪的躯壳。   宫人跪在敬帝身侧,给他一口口喂着药。看到钟煜来,敬帝来了些精神,微微起身。   钟煜走在敬帝三步前,深吸一口气,头磕在地上,冰凉一片:“儿臣见过父皇。”   敬帝低头望着跪在地上的钟煜,苍老的眼睛泛过晦暗的光,他几近油尽灯枯,却未到殡天时,沉默良久,他蓦地道:“太子,今日朕未亡,可让你觉得遗憾。”   钟煜抬眸,眼底连半点出乎意料也无。父不知子,却并非子不知父。   这么多年了,无论如何,他的父亲还是那个老样子。   敬帝又咳嗽了两声,他对刚才的发言不置可否,只道:“你自崐仑而下,修道一事颇有建树,可保你百年帝业稳固,朕已时日无多,活了这半生,朕这几个皇子中,就属你最不像朕。脾性半点不像,行事更与朕天差地别。可大赵的江山,朕能从中托付的,便只有你了。”   “朕要你从一而终,守住这大赵的江山帝业。”敬帝咳嗽不断,他挥开宫人,指着钟煜道,“太子,接旨。”   诏书悬空在大太监手里。   钟煜没低下头,他抬头望着诏书上飞腾的龙纹,反问道:“父皇就没想过,儿臣要的从来不是这个。”   敬帝不知哪里生来了力气,眼底流露疑光,掰住了钟煜的臂膀:“朕在后殿拟了圣旨,不论朕走与不走,你都是大赵下一个帝王。帝王之位,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看,何来你不要的道理。”   钟煜沉声答:“能与不能,如今也不是父皇说了算。”   敬帝惨然一笑,气音不断:“好啊……好啊,真是有魄力了……”   “这天下在我眼里就是个乱摊子,兵部有谁能用,都察院哪几只老鼠饱食终日,皇姐所知,恐怕比父皇还清楚。”钟煜道,“凭什么是儿子再怎么草包像秦王都行,生下来是女儿就不行!”   敬帝眼底余温骤然退散,忍着咳嗽,哑声忿然道:“大赵怎么能从我这里出一个女帝!”   钟煜恨声道:“她本来就配得上。领兵多年的女子怎么可能是寻常人,只是父皇的眼睛只盯在儿子身上看,从来不看她而已。”   敬帝反问:“今日,你的所言所行,史书上都会给你记下这一笔。你就不怕么!”   钟煜了然答:“那就让他记。”   “你。”敬帝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像是累极了,费力喘息两声,“……罢了,这事就这样吧。”   “兰陵……她去大陈成婚了,朕没送完她出嫁,也不知道她在那里习不习惯。那里那么冷。”松懈下之后,敬帝陷入了昏沉与迷茫,他口中喃喃几声贵妃、贵妃,也不知道是不是钟煜错觉,他在敬帝的眼底,竟看到了怀逝的泪。   “这是朕……和最钟爱的贵妃生下的孩子。朕知道你对兰陵很好,你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固执,可这件事你做得很对。宫禁里,朕护得再周全,也有她去受委屈的地方。”   “煜儿,就当朕求你的。”   “以后,朕想请你替朕照顾好她,今日的所有事不要告诉她,朕和秦王、任何一件事都不许对她细提。”   钟煜分明是平静的,可整个身体都忍不住在颤抖,鲜血在血脉内贯通流过,在他对上敬帝那双发枯的眼睛,令一股说不明的哀恸涌了上来。桩桩件件,敬帝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问过他是否情愿,帝位之上,他是否孤家寡人。   世上好多事就像这样。   永远无法公平,也永远难以得到平衡、平等的爱。   父母之爱、爱侣之爱,无论什么样的爱都是。   “儿臣遵旨。”临别前,钟煜又对他行了一礼。   这礼他行得干脆,又利落起身。他和敬帝之间,那为数不多的父子情谊又化作了君君臣臣。   他走出了珠帘之后,帘纱晃动时,他觉得自己好像走过了从前所有的岁月。   而曾经困了他很久的世情、苦恼,真的让他再不去在意了。   钟煜出门之后,他又在大殿里,听到男人低沉的反问:“小煜儿。时至今日,你恨朕么?”   钟煜在原地站了片刻,缓缓回头,长久地望了敬帝一会儿。他回头望着,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沉静地看过去,再没有别的回应。   ——   群臣都散了,昭成冻得鼻头发红,抱着件狐裘,仍立在冷风口:“三弟。”   昭成抬头,徐徐望了钟煜一眼,就像变成了一个寻常的女子。她身上那件秋香色宫装还是她两年前的那件,恍然给钟煜这一种好像那两年的时间都没有变的错觉。   “来时看你都没穿多少衣服,我穿这么厚都受不了。”昭成缓缓朝钟煜递出抱在怀里的狐裘,“快穿上吧。”   钟煜看着她,心底却像揪了起来,看了会儿,他到底看不下去,给昭成披上那件狐裘,道:“我不冷。”   昭成围着那件狐裘,哈出一口热气,给他穿回去:“衣服都给你带了,你陪我去和我一起去城墙上走走。”   城墙边上,乌云笼罩,遮住了半边天。   帝王即将殡天,满宫殿都是极度压抑的紧张,宫道上偶尔有宫人走过,城墙之下,校场空无一人,唯有系着红缨的长枪立在风口。   满城寂寂,两人站在城墙头。   沉默之际,昭成抬头,望了眼灰扑扑的天,女子细长的指尖一起,一落,敲击在粗糙的城墙头上。   当年钟煜从崐仑回来,昭成也记得天寒给钟煜带了件披风。   可到了他们这个年岁,从前两人在冬雪天堆雪人,互相砸雪的纯粹,也变成了微妙和无从谈起。好像她在这里等他、想同他讲话,就是别有用心,连那件狐裘也显得刻意起来。   昭成还是笑了一声,朗朗道:“三弟,你记不记得,小的时候,我们经常上城墙来玩。你个子长得快,比我小那么几岁,追我起来,不比和我同年的人慢。那个时候,你耍缨枪,用刀剑,处处都要和我一起练。”   钟煜望了过去,答:“后来皇姐去莱阳山庄了,寄养在外祖家中,多年来,我们难得见一回,再后来,你上这点将台,已是到了你十五及笄那年。”   昭成低头摸索着城墙头,扫去了指尖上的灰尘:“是啊,那年我站在点将台上,看到底下将士举旗呼喊,振聋发聩的声音像军鼓。一晃也快十年过去了,我在沙场为大赵征战了十年,一个女子自十五以后的十年,好像应该嫁人生子,可我在沙场、在朝堂上走过整整留了十年。我想,等你登基之后,你能让我回去,朝中无人能守边塞,我想把谢寰也带走,你若要虎符——”   钟煜道:“皇姐,我不会登基。”   话语戛然而止,昭成眉心蹙起:“你不愿意登基?”   钟煜望着城墙上的天,缓缓道:“就算六部闲言碎语再多,我打算从太子位上退下了。”   昭成立在钟煜身前,疑声道:“可崐仑这地方清苦,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要你自己争,阿弟,就算你留在皇城,何必全然弃下一切。”   “皇姐,你说过自己在点将台上的事,我也说说我的。”钟煜道,“少时,我曾被祖母牵手走上那处至高无上的宝座。她说,要让我立于万人之前,奉身万民,可我当时眼中所见,只有金銮殿的刀剑。看到那剑晃起来,我就像找到了该做的事。这世上人活着,总要找到归处。子渊心中所想,无非无愧二字。”   昭成顿了顿,话像含在她嘴里,又问钟煜:“你要从大赵离去之后,皇城里怎么办?还有你先生,你们之间……近日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钟煜拼命把情绪都压抑了起来,只当做没听到最后那句话,淡然道:“父亲这里,我再叫上些御医,遣人去温泉行宫。他不想早点走,能缓解病痛,拖上几日是几日。至于我自己的事……”   天色渐暗,城墙后满是滚滚的乌云。   钟煜自上往下瞧了一眼,目光触及底下沈怀霜的刹那,他心口就像被刺了一下,那些割舍不下的东西七零八落地乱晃。   他目光只交接了一瞬,也不管沈怀霜看没看见他,吞下那半句话,旋身走了。   离去之后,钟煜成了墙头上微小的身影,可就在挪动后,他的眼皮颤了颤,走路再不如之前沉稳。   这几日他经历了太多大起大落的情绪,所有能掩盖住的情绪又在沈怀霜面前,掀起了一阵庞然的海啸。在这海啸之后,他的心境又逐渐被淹没,不去想沈怀霜,不去见沈怀霜才能让他释然许多,他也就可以当之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沈怀霜立在台阶口,朝上看着,隐约见到了来人远去的身影,他一路跨上了台阶。这城楼他从前走过,那个时候他站在上面看钟煜用剑,还给他做了一个剑桩。   如今十年过去了,那剑桩还留在校场上,它用桐油保养,虽然刻满木剑的痕迹,却不显破落。   十年风雨,物犹如此。   “子渊。”沈怀霜追了上去,开口唤道,“你等一下我。”   他怕赶不上钟煜,提步的时候走得太急,足底一脚踩空,膝盖磕碰在台阶上,撞得他腿隐隐作痛。痛觉未散时,他又从台阶上爬起来,忍着疼,走上了台阶。   膝头流了血,血水很快洇湿了他的衣摆。   沈怀霜上了城墙,他很少有这样快步急行的时候,腿才摔伤,跑起来他都能感觉到伤口的开裂。他走得踉踉跄跄,走几步,都要扶城墙一下。   他立在另一端的楼梯口,极目望去。   天地间,风声渐响,振得他衣带猎猎,白衣飘荡,呼吸间,只有他自己的声音。   “仙师,仙师,殿下走了。”   墙下空空如也,沈怀霜站立已久的腿忽然踉跄着,再迈不下去。他伸手撑住城墙,堪堪脱力前,太监松龄搀扶住了沈怀霜的臂膀。这是钟煜书房给他伺候笔墨的人,从前他还算是个孩子,如今十年一过,他人也长开了。   “仙师,您还好么?”   沈怀霜靠着城墙,缓缓撑住墙壁,膝盖上骤然传来刺痛。   修道多年,病痛这样的事早已远离了他,这一疼就算了,偏筋理还抽搐起来,绞在一起,抽了筋。   沈怀霜弯腰下去,忍痛揉着,越揉却越疼,迟迟不见好。末了,他干脆不动了,只问:“殿下有说愿意见我么?”   松龄劝道:“殿下和仙师多年情分,总不会因一时龃龉而生疏,自然是愿意见的。”   沈怀霜呐呐地应了声,又追问松龄:“殿下去了何处?”   松龄答:“今夜殿下不会出宫,应该在文华殿休息。”   沈怀霜:“你替我通传一声,就说我在文华殿门口等他。” 第106章 要你情愿比什么都难   风过之后,夜露深重。   大赵深冬多雪,天际稀稀落落飘扬了雪花,很快,那零星雪花变得细密了起来。   沈怀霜在冷风口站了很久,他披了件外衣,盖住了膝上的血迹,腿上依旧隐隐作疼,等松龄给他通传第三遍,他才能动了动。   松龄手里带了一把绘了墨梅的伞,朝他打了过来。   伞下阴影盖住了沈怀霜,他问道:“是殿下说不见是要送我走,还是殿下什么也没说?”   松龄答:“殿下说,仙师若回答了从大赵离去的具体时日,今日便送仙师走,仙师若有别的话想和殿下说,这伞奴才便替仙师收着。”   “选第二个吧,我想进去见见他。”   其实沈怀霜两个都不想选,时至今日,也没得他去挑了。   松龄抬头,对他福了福,引着沈怀霜入了文华殿。   吱呀——   文华殿的木门在沈怀霜身前打开,又在他身后闭上。   沈怀霜踏入门口,身上的落雪融化,他才觉得身上寒气和夜露很重,燃烧的地龙把水汽都蒸腾了,   他抖了抖披风,才抬起头,就看得他心头发闷。   书架下,钟煜沉默地靠在椅背上,他姿态很疲惫,后背都贴在椅背上,眼底像是强撑了多日的模样。他发髻松散,肩头有皱痕,再华贵的衣袍都像把他衬得像个空架子。   明知道了人来了,钟煜只是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他低着头,换了个姿态,整个人落在夜色的阴影里,脖子上的那块勾玉早被他脱下。   勾玉他在指节上转着,绕了一圈,又一圈。   一圈就像他们的一年,绕满指节,正好是十年。   沈怀霜站在门口,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再走进去,无数数不清的感觉从他心头涌出,那种感觉从头到尾浇灌了他,把他封在了原地。   那块玉被钟煜戴了很久,边缘都磨出如水润过的光泽,越见光越剔透。   钟煜很少有摘下它的时候,再普通的一块玉,他都当一个爱物去珍惜,就像沈怀霜送给他的那把剑,无论沈怀霜提过多少次,钟煜都没有答应去换。   都说恋旧的人长情,钟煜就是一个恋旧的人。   可长情的人也不易放下过去。   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龃龉得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从前随便找个什么话题都能聊下去的两个人,如今再也不如过去。   沈怀霜半抬头,绕过文华殿的桌子,到底还是他先迈出的那一步。   就像十年前,他们也在这里一起读过书,虽然当时回忆并不愉快,但曾经也是他们的过去。走那几步,沈怀霜从书架、地砖上穿梭过,恍然觉得时间缩地成尺,原来十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最终他立在了钟煜的三步前。   听到沈怀霜挪动的声音,钟煜从交椅上动了动,木头发出沉重的闷响,他平静地对上了沈怀霜的目光,眼底有些许暗红。他再收手,那块玉便留在了桌子上。   “戴这么多年,我到底还是不想要了。如今,我把它还你。”钟煜又朝沈怀霜推去了那块玉。   沈怀霜后知后觉钟煜对他说什么了,他低下头,应了一声,收起了那块玉。玉仍有余温,他站在那里,像个局外人,只觉得身边水汽蒸腾,闷得他眼前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东西还你之后,师徒也就不用做了。”钟煜别开目光,低眉颦紧眉心,沉沉吸了两口气,“没别的要说的,你就走吧。”   沈怀霜手里还握着那枚勾玉,玉收了又收。他只能先把它穿在自己手腕上,朝后三步,俯身一拜:“那臣拜别殿下。”   他口中称的是臣,礼也行的是君臣之礼,膝盖触地,俯身到了一半,他身前多了个人,俯身下来,摁住了他的手腕。   沈怀霜抬起头,一眼撞进了钟煜的眼底,那双眼睛分明藏着克制,却几乎失控:“谁许你称的臣。”   那块玉被他收在掌心,膈得两个人都生疼。   沈怀霜没动,只望着钟煜,道:“你我之间,既非师徒,便只剩下了太子与少师。”   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下:“若是你登基……我也算是帝师?我怎么就不能称一声臣。”   钟煜吞下了沉沉的叹息声,咽下了满腹的愁绪:“沈怀霜,你故意的?”   “因为我不那么讲,你就不会和我好好说话。”沈怀霜敛了笑答,“你不想见我,也总是在和我置气,连找你也找不到。”   笑容敛去的过程很刺目。钟煜自上而下看着沈怀霜,明明想好了要去说什么,可真的站在沈怀霜身前了,他才发现自己并不仅仅只是想说话,眼前的这个人,他只要看着,就会舍不得。一舍不得,他就会让步,不想再让局面维系如此。   钟煜别开目光道:“行,那你说。”   沈怀霜对着钟煜勉强地笑了下,用着以前一样耐心又平静的口吻道:“我走之后,崐仑那里都给你打点好了。”   “这些话,我一定要当面和你说。”   “崐仑的人都很想你,掌门、还有长老他们都想你快点回去。”   “你在那里也不会缺教你的师父,也许过不了多久,你的师父也没什么要教你的了。”   “再到了以后,世人会敬畏你,你会突破寿数的极限、看尽王朝更迭,直至灵气不能再承载的一日。你会去武道的巅峰,甚至成为某一个派别的开山人物。”   “有了这一切之后呢?”   “沈怀霜,为什么你还是这样?”   钟煜那双漆黑的眼瞳里,像是把某种情绪压抑到了极致,又硬生生挤出了平静。他本来以为自己刀枪不入,回想前半生,那些苦痛的,教他久久不能忘怀的事,那些落在他身上的刀剑、谩骂,近乎冷情的生身父母,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因为他找到了真正重要的事情和人。   可他找到了,又如何?   Hela   钟煜缓缓启口,他没松手,又朝下靠去道:“我所想的一切,都曾与你相关,你想教崐仑的学生也好,外出也好,今后的路,我无时不刻地想陪着你一起走。”   “听山居这地方太冷,我总想着替你修一下。”   “你之前总是一个人,如今我有足够的本事了,可以替你冲在前面。”   “沈怀霜,你的一切、你的所有,我愿意拿出全部的东西,连同这颗真心都捧在了手上,来给你换。”   钟煜说到这里,沈怀霜心就像被扎了一个孔,血肉丝毫不剩地往外漏:“可是你不要,沈怀霜。”   钟煜眉心细微颤抖着,又颦眉,将眉峰压了下去。他极力忍住了颤抖,深吸了口气,又叹出:“你又能让我给你回答什么呢?连同今日你都在说这些不相干的话。”   沈怀霜嘴角撇了下去,剑眉下目光清明又坚毅,却是在眉头抽动两下后,几乎用气音回答:“子渊,有些事我迟钝,不代表我不明白……可很多事,都是无可奈何的。”   他快不能去看钟煜的眼睛,微低头,答:“谢小将军,兰陵,崐仑人,还有很多你前半生没有遇到的人,都会希望看到你有那样的一天。其实还有很多很多人都很在意你。”   “飞升不算什么大事,就像寻常离别,等你习惯我走了、再遇见足够多的人以后。”沈怀霜又低声叹了口气,“你也会觉得……我没那么重要了。我不过是你前半生遇见的一个人。”   殿里落下微不可闻的颤声。   钟煜的身形在颤抖了,他竭力忍住,又长吐了一口气,像是陷入了极沉的夜色,启口道:“沈怀霜,你当真无情。”   有滚烫的东西顺着沈怀霜的眼角滑落,一路淌下去,从温热变得冰凉。   那东西让沈怀霜觉得陌生,从前谁的离去都没有让他如此。他抬手触了触,撇下那行泪。   钟煜松开抱紧的臂膀,敛眉,再不肯看他:“毕竟要你情愿,比什么都难,哪怕事到如今你也不肯说点别的。”   沈怀霜眼角下的泪,倏地落了下来,他费力地眨了两下眼,低头看着地上洇染开的水痕。他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应道:“你知道的,我们修的道义本来就不同。”   所有的一切,也都像变成了没有剑柄的薄刃。   最开始是钟煜握着剑身,刺穿了自己的手掌,沈怀霜也接了下来,弄得满手是血,磨得两个人都很疼。   但认识钟煜的时候,沈怀霜大部分的情绪是快乐的。   少部分焦躁,偶尔烦恼过,很少悲伤。   无数数不清的东西混杂在一起,沈怀霜终于明白了,那个东西原来叫做在意。   在意一个人、同他产生强烈的羁绊,那就会彼此愉悦、彼此痛苦。   等到夜色渐浓,灯火也通明了。   沈怀霜最后问钟煜一句:“如果你没别的要和我说的,我就走了。”   他见钟煜不肯看他,便也不再勉强去笑,从殿中走出去之后,他撑开了那把墨梅伞。   夜色里,白雪纷纷,雪下得很大又很密集。   沈怀霜长叹了一口气,望着呵出的白雾,伸手接住了天际飘雪。他出身在川蜀之地,玄清门在高山之上,也从未看见过如此大的落雪。   他曾经说过,要和钟煜一起看一回雪。   如今,他在大赵见过很多次飘雪,也知道飘雪落在掌心上松软,并不让人讨厌。   他也记得,钟煜说过,大雪天在烧着地龙的屋子里吃铜炉会很暖和,一定要一起试一试。   身后一直没有声音。   长廊里,沈怀霜缓缓放下了钟煜给他画的墨梅伞,只身走入风雪中,听踏雪声簌簌。   修道百年,他的头发乌黑,从来不曾变过。   如今沾染了满头白雪。   就好像今生头一回为一人白头。 第107章 你也不要他了?   在大赵最后几日,去哪里都一样。   沈怀霜临走前收到了兰陵的一张请柬。   ——还请先生与兰陵一同前去护国寺。   这日,沈怀霜外披上钟煜冬时给他的鹤纹白氅,跨出了府邸门口。   马车帘帐后冒出了一袭红衫的女子,兰陵朝他招招手,朱钗琳琅,红唇如绛,望见来人,便笑道:“先生!!”   沈怀霜垂了眸子,他披散着头发,怀中抱着掐金丝的手炉,开口前,对她淡淡笑了下。   冬雪时,他笑容像红梅落雪,这一笑终于给了兰陵他从云端人落回人间的实感。他变得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像极了“先生”该有的模样。   兰陵又道:“兰陵早前听闻先生要从大赵回崐仑,知道先生走时不想人来践行。先生,你就当兰陵是想来见你最后一面。二来……我想送先生一些东西,你也要常来回大赵看看我们啊。”   沈怀霜沉吟片刻,只道:“好。”   他上了兰陵的马车,在马蹄声嘚嘚中,沈怀霜掀开帘子,朝窗外看去。   大赵街头还原来的模样,只不过冬时,大家都换上了过冬的袄子,卖炊饼的、卖热茶的,他还看到了从前去买剑桩的那户人家,店主人老了,眼角皱纹见深,深黑的发丝里掺杂了银丝,他做工的徒弟早就比他高出半个头,站在他身旁,绕紧了手上木椅的靠背。   沈怀霜像想到了什么,帘子被他放了下来。   他低下头,从袖子里取出了绕在他手上的勾玉。车驾带着他一起摇晃,马车外銮铃声叮叮,他靠在车帘的旁边,就像静止了一样。   勾玉在他掌心静静躺着,他发现,系着勾玉的绳子早就被换过了,新绳子和旧的区别不大,材质上却更为坚韧,再怎么弄也不会被弄断。   沈怀霜走神般地望了好久,日光从帘帐里透过来,白光让他觉得刺目。眼睛不舒服,连心口也闷了起来。   兰陵没说,他也知道,等一会儿会在护国寺看见谁。   但他想不到,等一会儿看见钟煜会怎么样。   兰陵喊了他一声:“先生……”   沈怀霜抬头看向了她,收起那块玉,笑了笑。   话到嘴边,兰陵收了话锋,指节在手里转了两圈,对他明朗一笑:”先生还没在我成婚以后,见过我的夫君吧。他这个人在大赵和在崐仑简直两个模样……到时候,你可别被他腻歪到。”   说到腻歪,沈怀霜也没忍住,他到底失声笑了,摇头笑答:“公主新喜,有情人理应如此。”   “先生看到就知道了。”兰陵也低低笑了出来,脸庞绯红,她抓住了自己红透的耳朵,眉宇里满是喜气的笑意。   马车就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车架銮铃响了两声,又归于平静。   兰陵回首,提着裙摆,推开了马车前的小门:“邹然,哥哥!”   她盈盈抬头,朝马车前的两人一望。   护国寺下,邹然与钟煜一早到了,两人底下的衣服颜色黑白对比,过去穿黑的是钟煜,今日两人颜色却换了一番,钟煜身上穿着金丝勾边的白袍。   护国寺当日,冬雪覆盖。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黑瓦屋檐上满是积雪,道上残雪消融,碾过两道长长的轮痕。   邹然朝兰陵伸出手,他落脚时在积雪上踩了会儿,待踩得稳了,又稳步往前,他走两步,回头看向兰陵:“地上积雪太多,我抱你过去。”   兰陵贴在邹然身上,低低笑了会儿:“太不好意思了。”   “我背我心爱的女子,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邹然眉眼映着女子头上琳琅珠翠,叮叮,叮叮,珠翠声如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兰陵趴在邹然背上,红了耳朵。   兰陵身上穿了件枣红色的夹袄,脖颈上围着一团雪白的兔绒,她对着天空哈了口白雾。   少女发髻高挽,坠着琳琅宝珠,走时,珠玉声清脆,满目流光。   钟煜望向沈怀霜,嘴角的笑向下撇着,怎么提也提不回原来的弧度。天地间初雪才融,气候尚冷,那冷意像是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卷着他的心事。   他也不应该怅然,今日是钟瑶回门的时候,他身为兄长,既是见证,自当应该祝福。可那点情绪像把他从风中割裂出来,一半是他站在风中逐渐僵硬的躯体,一半是他像在火海上翻滚过的心。   新婚的夫妇在门前挽手嬉笑。   “小瑶。”邹然放下钟瑶,转过身,揉了揉她的脸颊,“慢点下来!”   “别腻腻歪歪啦!”   钟煜望了眼,嘴角扯了扯。   他走过两步,身侧,白衣在风中飘荡,擦过他的指节,他低下头,朝沈怀霜递出手。锦绣入手,衣衫上暗纹错过指腹,他在手上握着这衣角,停顿了会儿,才松开去。   “有劳。”沈怀霜缓缓松开扶住钟煜的手。   钟煜收回手,拍了拍身上落雪,低头应了声。   白衣飘荡,沈怀霜望了过来:“兰陵成了婚,她从皇城中搬出去,子渊你回去以后,可想过身边找个人作陪?”   钟煜半回首:“什么意思?”   沈怀霜改口道:“你独身一人,总不比有人陪。至尊之位,坐久了就是孤家寡人,你在太子之位上也不过几年,心境不比在崐仑的时候。我会担心。”   钟煜:“一个人就一个人吧。”   沈怀霜:“……”   钟煜走在沈怀霜身前,两人隔开半人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   沉默时,好像听见风雪声都会变得鲜活,他们默契地走在兰陵的后面,看不出有太大的龃龉。   兰陵和邹然走在后面,手挽在一起,见身前人走得慢了,两人越了过去,一边走,兰陵一边把路上折来的梅花插在了邹然头上。   邹然一个男子带着梅花也不美观,他由着兰陵给他戴上,又折了一段,簪在她的鬓边:“将来养了一个小的,我还是背着你。”   兰陵又道:“可养了小的,小的怎么办呢?”   邹然笑了声:“我力气大,孩子还小,就挂我怀里,若是孩子大了,我就牵在手里,再背着你。”   他们进了佛堂,跪在蒲团上,立了誓言。   钟煜和沈怀霜立在门前等着,望了会儿,那对新人一前一后出来,却是朝两个方向,把两人领走了。   兰陵手里取了段红绸,朝沈怀霜招了招手:“先生,你陪我一起去后院吧。”   沈怀霜淡然道:“好。”   护国寺院落,栽种了一棵巨大的槐树,槐树上挂满了红绸,迎风招展,落雪时,深红与暗翠晃眼。   风声不断,林声也不断,白雪从树上落下,又如天际飘雪。   兰陵小步跑过去,垫脚系好了红绸,系好了,她望着红绸上的字眼,瞧了许久,道:“先生,兰陵稍懂些粗浅的佛理,想听兰陵说说话么?”   沈怀霜看了过去。   百年古树下,钟瑶一身红裙如牡丹,林与风动,她转过眸子,望向沈怀霜,发丝纷纷扬扬,目光赤忱。   沈怀霜莫名觉得她要说他所想很久的事,他没有拒绝。   兰陵一字一顿地细数着:“世间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兰陵少时,听母亲讲过佛经。”   “这世上没有亘古不变的东西,女子容颜会老去,高楼会坍塌,人活一世得不到的东西太多,不可说的东西也是如此。”   “先生,你是不是和哥哥两个人,闹的不开心了?你离开大赵以后,是不是,也不会再回来了?”   先生急着回答兰陵,而她说的每一声都像刻在他记忆深处。   世间事如梦幻泡影,可他来到大赵,从来不觉得大赵的一切是假的,钟煜是假的,钟瑶是假的。   片刻,沈怀霜应了声:“公主既然知道,还请公主不要告诉殿下。”   兰陵突然顿住了:“先生,真的是这样?怎么之前你从来没说过。”   古树下,正是寒凉之处,立在风口里,怅然之意骤增。   沈怀霜眉心动了动,身体也冷得不受自己控制,眸中水光涣散,一瞬茫然。他又听见了抽泣声,再低头,兰陵一哭,眼泪就掉一串,“那我也会想你的。”   沈怀霜忍住堪堪喷发的情绪,吐出一口白雾:“公主别难过。”   忽然间,兰陵哭得就停不下来,鼻尖发红,低头又抬头:“我还以为我一直能见得到你,我也还想着,你和哥哥一起回崐仑了,他就永远不会一个人了。”   “我估摸着你们最近看上去不太开心,要见个面,可能会好点。怎么会这样呢。”   沈怀霜咀嚼着心口磨得生疼的涩感,迟来的感觉叫他有些难忍,但他终是忍了下去,俯下身,对兰陵解释道:“我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的巅峰是飞升。只是到了我该走的时候而已。我离了这里,世事依旧,这么会因为少了我而如何。子渊他知道,但他不会那么想。这件事,我也一直犹豫着怎么同他说,可大赵事端未毕,我不能总拿着回崐仑的理由去搪塞他。”   沈怀霜叹了一声,复对兰陵淡淡笑了笑:“公主读过佛经,沈某给公主讲道家的书。”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世间万物就像春去冬来,四季轮转。春来能播种第一颗种子,夏天生发,秋时丰收,冬时枯萎,明年复生,既然生死都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只是离别。”   兰陵含泪答:“可是还有哥哥呢,你也不要他了么?”   沈怀霜摇了摇头,给兰陵递去了一块碧色玉佩,玉佩上有灵纹,正是可以让常人去崐仑的灵玉:“公主新喜,沈某也没什么太贵重的东西要给公主。再给公主第二个家吧。以后你想出去走走了,或者想子渊了,可以回崐仑来。也算,给公主撑腰。”   “先生……”兰陵颤着手接过沈怀霜那块玉,放在了心口,低头,又落下一行泪,“我不要这个东西。我想要你留着。”   “公主,不哭了。等会儿,好好见你的新郎。”   沈怀霜口中说的新郎正在素斋店里,挑了位置。   两人找定位置,又嫌站在里头闷,转身出了门外。风口处,钟煜抱着怀里的剑,回头望了眼邹然,忍不住道:“兰陵交给你,真是白便宜了你。”   “一心一意,一生一世,独此一人。”邹然绕着钟煜转了两圈,他修为保持在金丹不在突破,如此,后半生便和普通人一样,他浑然不在意道,“你不老说我是棵歪脖子树么,我就是喜欢小殿下,并不是因为她是公主而喜欢。凭这点,这世间没有男子比得上我。”   钟煜不作认同,话却松了口气:“你哪来立身之本,照顾好钟瑶一辈子。”   邹然:“从今往后,我就和她在大赵开酒楼、铺子、茶肆,我脑子又不笨,四体也不是不勤,这世间那么大,总有出处。”   “就是你呢?钟子渊。”邹然望了钟煜一眼。   “就老样子吧。”钟煜提了口气,不再作答。   “算了,看你今天这半天闷不出声音的样子……去找你先生求签啊。”   “去什么?”   “你这不说话,也看不出他很难过?” 第108章 他想要的永远得不到   门上牌匾,大写菩萨殿三字,沈怀霜浏览了很久,寺庙正殿后开辟了一处绿林,常青树上挂满了红色绸缎,随风飘摇,字样或新或旧,有绸缎染上了饱经风霜的暗黄色。   菩萨殿,最善求愿。   沈怀霜不懂这个,行人如织,他望了会儿,不求慰藉,哪怕真的写了,他也不信自己的愿望能成真。   寺庙中,悬铃声阵阵,梵音吟诵。   清水铃敲响第二回,钟煜道:“先生,你陪我求一根签。”   这还是钟煜主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沈怀霜听到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钟煜求他了,他先是应了一声,再上前,拿了签筒。   既然钟煜开口了,他总是要求一签再走。   沈怀霜立在寺庙中,身形高挑,面目清秀,光风霁月,干净得不像尘世中人。他与钟煜跪在蒲团前。   满室签筒摇晃,一室吵闹。   良久,沈怀霜听到了钟煜的一声叹息,钟煜悬腕的手落了下来,他握着签筒,竟是摇也不摇。   沈怀霜目光逡巡一圈,问钟煜:“怎么忽然不求了?”   钟煜沉声道:“心头不大畅快,这求不求都一样。”   他们身边还站了一对爱侣,好像因为签文的事,愁容满面,那娘子哼了声,说着,“再也不信了,二郎我们回去吧。”   沈怀霜转过头,望着自己的签筒:“前几日你还好好的,怎么又是这样了。”   “先生不也是么?”钟煜目光逡巡一圈,放签筒在地。爱意这事不像提升修为,他要沈怀霜说一声情愿,并不是他用心就能做到。   “这世事如此,真的能得偿所愿么?”   沈怀霜愣了愣。   啪嗒,一根木签掉了出来。   钟煜瞥了眼,道:“先生你不看看?”   沈怀霜眼皮上下掀动,白袖垂地,伸手取过。   归去难,断愁肠檐马韵,惊客梦晓钟寒。   签文入目,沈怀霜跪在蒲团上,低着头,看了好久好久,眼波里几乎流转过悲色。他收了那根签在木筒里,全当没发生过刚才的事,道:“走吧。”   兰陵与邹然又去进香,沈怀霜干脆就在菩萨殿外等着,立了一会儿,又心神不宁。   钟煜也从寺庙中出来,立在沈怀霜身侧,照旧静静等着他。   他们写完东西,走过了重叠的树影,各自背对着对方,在常青树下,系上了绸缎,沈怀霜偏头看了会儿,系完,回首看向钟煜。   沈怀霜垂眸望着,看了好久,他也干脆写了一行话。   两人松手之后,两个人的字放在一起,分明不同,却好像哪里一样,出锋是像的,收笔走势竟也雷同。   沈怀霜和钟煜两人分明最不信天命,却是在这日,不约而同地写了相近的东西。   ——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要对方如愿顺遂。   “先生,你记不记得最早你过生辰的时候,崐仑山顶上也是这样挂满了系着红带的树。”钟煜开了口,盯着红绸上笔迹道,“我还给了你一个可以对我许诺的愿望。”   红绸下,沈怀霜偏头,朝钟煜望去:“这些年过去了,我也想不到要向你求什么。”   钟煜颦眉,叹了一声:“不求就不求吧。”   天际下雨了,雨雪从屋檐下细细密密地滚落。   行人纷纷撑起了油纸伞,低着头,在越见大的雨水中,低头穿梭。   “哥哥,我们也好啦。我和邹然一架马车回去。”兰陵靠在邹然怀里,两人早就一起撑起了一把伞,“你好好送送你先生。”   兰陵和邹然先走,钟煜一行人的马车很快也赶到了。   张德林撑着伞,胳膊下还夹着一柄,低头,他见钟煜一直望着沈怀霜,理所应当地朝沈怀霜躬身。   “东西给我。”钟煜朝张德林伸出手,“你先回去。”   哗。   油纸伞重新撑开。   钟煜抖落伞上落雪,朝沈怀霜迈去,红梅的伞面接住了黑檐上的雨水,雨水滴滴答答,流线似地朝地上滚落。   他朝沈怀霜递出手。   两人跨入雨幕时,天际忽然下大了雨,雨水瓢泼般倾倒下来。   沈怀霜抬头看去,身上沾了水汽,却半点没有淋湿,他正要叫一声钟煜。   钟煜握着伞,将伞递在了他的手里,指节与冰冷的伞骨相触,还有指节的余温。   哪怕车马离寺门也不过十步的距离,钟煜扶着沈怀霜上了马车,他在雨中,浑身淋得湿透,雨水汇聚在下巴上,只那么一眼。   沈怀霜突然觉得,好像钟煜不会再上来了。   沈怀霜:“怎么不上来?你冷不冷。”   临近初春,这气候也不是能随便折腾的,马车内,暖炉焚烧,擦过水汽后,钟煜衣服仍贴在身上。   他上马车时要拉住钟煜,抬手时,钟煜又收手,拂去面上残余的水汽。   在天光和雪光间,地上投出大块黑暗的影子,沈怀霜和钟煜各自站在一端,远远地看着对方,身上的衣服都染上了墨色,沉默时,只有风动有声音。   “沈怀霜,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天际落雨,如柳絮般飘拂,洒在两人头上。   沈怀霜愕然抬头,对上了钟煜的视线。   钟煜的眼神不定,眼神坚毅,漆黑,在看向他时又变得湿润。   他立在五步远的地方,与沈怀霜从前所熟悉的人相去甚远,就想回到了最早认识之前。   长廊的屋檐下,雨水倾斜地落下来,沾满钟煜的鼻梁,渐渐把他整个人都打湿。   哪怕话落在沈怀霜嘴边,他竟笨拙地不知如何开口,望着站在雨里的人,他忽然希望能把手里的伞,撑起来,递给他。   钟煜后退了一步,在风口里,他牙齿发颤,咬着牙,仿佛拼劲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最平常的语调对他说道:“你飞升在即,我再最后和你说一句话。”   呼喊声淹没在了风里,钟煜每说一个字,就像钝刀剐进了心口。   “你走之后,不要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离开。”   “不要留信笺,也不要飞升之后派人告诉我。”   那些刀锋般的话,每一句就像完整无误地插在沈怀霜心口,或锐利,或迟钝的痛,也像要把他整个人割裂开。   “你就当自己在大赵从未遇见过我这个人。”   沈怀霜动时,穿着白衣的青年走了,好像随着薄雾把眼前所有的画像割裂开,钟煜早已迈出门,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沈怀霜后喊他的那声:“钟煜。”   良久的沉默时,沈怀霜立在风雨中,雨水飘在指尖,随着体温融化成了一滩,像谁从指缝间流过的长泪。   沈怀霜衣衫单薄,寒风透骨,指节麻木,他蜷缩紧了手。呼出的气如同薄雾,他看着薄雾聚散,那颗心也如薄雾,散开,聚拢。   ……不要留他一个人在这里。   沈怀霜指节冰冷,雨水满面,他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挪动,浑身上下像被冷意浇灌了个透,冻住了他。   天寒地冻,雾气凝结。   沈怀霜颤着身,抽出一口气,依靠着马车里的柱子才能勉强支撑住自己。许多话憋在心口,拼命找着宣泄的口子,却又无从流出。   他参悟无情道是见苍生、见天地,却还是不明白这件事成了对他有什么意义。   马车到了沈怀霜府邸前,沈怀霜抓紧了屋檐下的栏杆。陈叔快步从院落里跑到廊下,低头见沈怀霜混沌模样,沉沉吸了一口气,惶恐道:“郎主手怎么那么冰!”   沈怀霜搭住了陈叔的胳膊:“陈叔,我不能走了……”   陈叔低头一看,伸手扶上去,几乎用全部的臂力支撑才勉强让沈怀霜站住。   沈怀霜:“你扶我回去。”   陈叔:“郎主,殿下和您说了什么?”   沈怀霜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走两步,找路上能靠的栏杆扶住自己,只道:“留给殿下的那封信,你在我走之后,把它烧了。这事不必让殿下知道。”   沈怀霜近乎一步一扶地朝前缓慢地挪动着步子。   风雪中,背影挺立,白衣飘荡,却是个真正形单影只的人。   沈怀霜回府以后换下了钟煜给他的那件衣服。   他换得很仓促,好像很急于脱下,抬起头,最后望了眼镜子。   曾经镜子里也有人接过他手里的梳子,青年低头时,眸子是明亮的,会靠在他身后赤诚地和他说,我可以帮你代劳一辈子。偶尔青年会抬头,也望着镜子,在镜中与他相视一笑。   镜子面前没有了人。   钟煜也不会再想望着镜子,对着镜子里的人笑。   窗户外,槐树在昨夜落雪后挤压了满枝的凝雪。   他在这里好像也没有了任何逗留的意义。   来时什么东西都没带,走时更不需要带什么。   官道上人来人往,沈怀霜握住白寻的辔头,牵过去,递在陈叔手里,他身上穿着来时的青衣,立在毛发如缎的白寻身侧,整个人如浸了水的玉石一般清透,双目清明,只是隐见一丝不明的情绪。   沈怀霜低下头,牵住另一匹马的缰绳,翻身而上,留下一句:“保重。”   目光所及,红墙黑瓦,人来人往,可他仿佛看到了城墙下飞奔而来的少年,跑着跑着,竟变成了青年的模样,立在他身前。青年身材高大,长成了他需要抬头才能看清的模样。   沈怀霜揪着手里的缰绳,紧了又紧,旋身而过,白色发带绕身一圈,刮动风声凛然,耳畔一时风声猎猎。   马蹄在地上踏过,扬起一片尘土。   他不知道,昨天夜里,屋檐上,夜风吹过檐上人的衣领,墨玉冠下的马尾晃动,仍然是当年模样。   与沈怀霜道别之后,钟煜根本就没有走远,他一口气走出好几步,半点不比沈怀霜好受,等他想到回去面对沈怀霜,他已经迈出了好远的步子,望着屋檐下越来越大的雪。   钟煜眼前发白,像独身立在茫茫的雪天,仓皇四顾,不见尽头,几乎凭借本能才骑上了门口的踏雪。   秋夜寒风萧瑟,他整个人眉心紧皱,连同整颗心和胃都一起反常地蜷缩起来,额头冒出大把的汗。   一切发生在瞬息间,声音卡在喉头,恨不让他悲鸣一声。   他忍下了那些强烈而酸涩的痛感,反复将寒烈的秋风吸入呼出。   天空飘了落雪,豆大的雪珠忽然落了下来。   踏雪奔得飞快,身上还是落了湿痕,冰冷的,滚烫的,在马背上一齐滚下。钟煜在雨夜中驾马奔驰,长道落在眼前,可他却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归处。   高楼上,钟煜盯着沈怀霜的背影,往喉头灌入一口烈酒,酒气冲上头顶。   他看着沈怀霜离去,双目久久不闭,钝痛得像有沙子灌入了进去,眼眶红得如浸润了水的朱砂。   天际飘雪,落在头顶、领口,雪片贴近肌肤,顺着体温融化,滑入了脖颈里。   无可奈何时,他在房檐上,停留了整个上半夜。   天光昏暗时,酒瓶落在屋檐上,漆黑的瓶身泛着白光,酒水早已空空如也。   他这一生,好像总是在后悔很多事。   可有一件事,他突然不想再后悔了。   先生怎么了。   师尊又怎么了。   他想要的,就不能抢过来……   他想要的,就应该抢过来。 第109章 夺取   沈怀霜去青州不过十里的路程。   十里路后,他就能遇到一片灵气富饶之地,下了马,御剑去崐仑也不过半日的时辰。   到了大赵与青州地界,沈怀霜落马,将马匹送去了驿站。   他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空身一人,佩剑上除挂了一把佩剑,路上人频频回首,直到白衣人从他面前走过,又远去。   这一切都想极了沈怀霜初来大赵那日。   沈怀霜握着无量剑的剑柄,穿梭在人群中,来人频频回首,因为他的到来,他闯入了化虚境,打破了这个世界原有的秩序,拿走了本该给钟煜的东西,又恰好地还给了他。   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像画了一个圆,从无到有,又从一而终。   立在青州山下,沈怀霜迈入山中,凭借灵气指引,跨入了山洞中,山壁上有一处八卦阵,只需要手指旋动,推算坎兑离三个卦象就能离开。   他望了一会儿,触手上去,每旋动推转一下,山石震颤,卦象反转,金光流烁。   卦象推演到最后一个。   只要把乾坤位复位,他就能从山石而出,通过阵法,向往崐仑。   沈怀霜指尖停留在卦上,偏过头,垂眼,停留了三个呼吸的来回,他的指尖重新挪动。   卦象重新动了起来,石块如流星移动,飞速地合在一起,“咔”地一声细响,山门笨拙地挪动开,开门刹那,门后空气流转。   白光阻隔了沈怀霜的前路。   “我去,这什么情况!”天旋地转间,消失许久的系统吱哇大叫了起来,他开始与沈怀霜同坠,甚至他惊恐地发现,周遭灵力开始变得不足。   无量剑在沈怀霜身侧,抖动数下,剑身竟不能出剑鞘。   耳畔边,又响起了刻板的声音:“角色洗白计划判定未成功,请宿主再接再厉。白化值99.99%,黑化值100%,对抗失败,故事线已追溯,请注意,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很早之前,沈怀霜就对两个系统的并行存疑,比起会和他对话的“系统”,他始终更加相信那个近乎冷淡的声音。但为什么它说没有成功。   沈怀霜再睁开时眼时,耳边系统声轰鸣,嗡嗡嗡作响,像占据了他头脑的全部。他握着手中的剑,支撑自己起来,才起身,他没有踩在他所熟悉的山头。   挡在眼前的,不是荧光迸发的阵法。   山门后站着一个人,穿着白袍的人缓慢昂首而来,他眼尾坠着小痣,目光凛然,甚至于带着沈怀霜所陌生的决绝,他旋身而来,腰上的平生剑泛动着耀目的金光,每走一步,大片的阴影倾斜而来。   金光流烁,铃声叮当,如厉鬼催人上路。那金光不同于沈怀霜见过的任何一种阵法光芒。   金锁从肩膀绕到后背,接着扣住了沈怀霜,提起来,拉着他在半空,连同无量剑也被交叉着束缚,剑身左右晃动,竟不能出鞘。   金铃锁以神魂为代价,可以压制任何一种修为人的禁器,非器主不能解,如落枷锁在身。   它还可以捆绑任何一个人,不许他离开器主身侧,否则两人的神魂便会一同剧痛不已。   钟煜昂起头,只有掀起眼皮看沈怀霜时,眼底才流转些许除了死寂以外的情绪,他转动臂膀,收紧了臂弯上的绳索,铃声震颤,绳索紧缩。   “钟煜!”沈怀霜沉沉吸了口气。   钟煜转动手腕,松了松他肩上的金锁,金光迸发又隐灭,他又伸出手,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触摸过沈怀霜的面颊,垂眸时,眼瞳里藏着平静的苦涩,在苦涩之后,又压抑着极致的悲喜。   “我求而不得倾慕先生多年,最后到底还是改变主意了。”钟煜轻而易举地抱过沈怀霜,他扯了嘴角,轻轻笑了起来,“你一路抱着别的目的而来,那我就陪你玩到底。”   “你恨我也好,想清理门户也罢。人这一生后悔的事实在太多。不做一回逆徒,我怎么能完完全全地得到你呢。”   长夜寂寂,烛火在大殿内跳动,纱帐笼罩在乌黑的木床上。   沈怀霜皱着眉,挣了挣,他一动,手就被钟煜扣住:“你要做什么?”   钟煜眼中藏匿着心底的情绪,道:“你说呢?”   金锁长有三寸,镂着梅纹,链身细长,穿过皓白修长的手。   钟煜掰过了沈怀霜的臂膀,从后抱住,将他的手握在一起,牢牢地铐在一对金黄的镣铐上。   金器扣着手,触之极其冰冷。   钟煜仍低头扣着,叮叮当当,链条相撞,声音脆而动听。他扣紧了最后一环,确保沈怀霜既不会挣脱,也不会难受,让整个人落在他怀里。   “放开!”沈怀霜身上白衣像被剥离一样褪去,他被钟煜转过身来,眼上也覆盖了三寸宽的白绫。他跪在床上,前几日伤到的膝盖贴着木板。低头时,乌发如瀑地倾斜而下,他弓起腰,青年的手顺着他的腰侧,慢慢爬上了脊背,似月影移过树梢。触感像一层丝绸擦过来,麻了半边身子。   钟煜握着那金链下的手,与之紧紧相扣,贴着鬓发:“你这样除了我就再没有别人看到过了。”   沈怀霜再没有睁开眼睛,他牙齿颤栗,发着抖。喉结被咬住,舔过之后,落下一道水痕。   他发现自己被对方打开了,喉头上,又落了一个吻。   指尖触摸过臂膀,臂膀连带着锁骨处都像被冻到了一样,再后来他碰到了他,头脑里某根弦瞬间崩断。   “夹`紧些。”   沈怀霜一提气,喊出来都不成声:“……你滚。”   再一声之后,呼吸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声音。   “出去……”沈怀霜发现自己在拼命的失控,滑向了一处未知的深渊,坠落时,他迷茫、困顿,久违地感到了孤寂和恐慌。   昏黑之中,沈怀霜像溺水的人攥紧某根稻草,他长长喘出了一口气,指尖却触到了钟煜的手。   他被紧紧握住,后背又被抬起来,轻轻抱住。   沈怀霜几乎陷入了被破成两块的割裂中,背后的吻实在太温柔,从脊背一路吻到脖颈,可身后的人并不温情,他愈发茫然起来。   “我让你滚!”   “我不说,你自己碰碰看。这是什么?我和你又在做什么。”   钟煜紧攥着沈怀霜的手往下探去,沈怀霜指尖紧收,他想缩回去,手又被钟煜拽着往下。   他绷紧了,全然无处躲避。   七零八落之际,狂风巨浪拍过,浮木和他一起沉了下去。   沈怀霜忍住了所有的声音,像抱着一块带刺的浮木,在深不见底的海域里起起伏伏。海浪激越,他松开手,干脆任由自己落下去算了。   那双有力的手掐着他的腰,拽着他往下,像要把他钉着。   沈怀霜一口咬向了钟煜的臂膀。   他咬得很重,血味冲得要死,他牙齿发抖,想咬第二口,真的把骨血都弄出来。   钟煜低着眉看他,眉眼深邃,又像染上了最特殊的艳色,连眼尾痣都是红的。他低头喘气,偏过头,抹过臂上的伤口。   钟煜看向沈怀霜,抬手,尝过了指节上的味道,眉心平展着,像尝出了些许别的滋味,又把沈怀霜罩在自己怀里,从上往下地看他,道:“你尝出了别的味道么?要不要再咬一口。”   沈怀霜吐出一口气,硬生生掐断了剩下所有的声音:“折腾够了么?”   “只要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谁的反应都会是和我一样的。”沈怀霜吞下颤音,几乎冷静到极点答,“如果不是你——别人也一样。”   钟煜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他眼底红色沉了下去,只剩下了冷淡到极致的沉色。   钟煜低眉,冷声质问他:“沈怀霜,都到了这时候,你还在想别人?”   沈怀霜面色发白,却像听到了极荒唐的事,话里竟有几分透骨的漠然:“你和别人有什么区别?”   他头顶上落了道沉叹,沈怀霜蒙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不对,忽然,他的目光却顿在原地,拉扯住从他身上下去的青年:“你要做什么?”   沈怀霜伸出手,再触到的,只有青年的发顶,他的指节颤抖,穿插在青年发间:“你起来!”第110章 饮鸩   沈怀霜觉得自己脑海里某根弦像彻彻底底崩断了,指节穿在钟煜发中,紧紧抓住又颤抖着松开。   钟煜耐心的时候,心简直定到可怕,他丝毫都不急躁,如同守候猎物的猎人,他精心布局,只等最后落网。   猎物最终输给了猎人。   ……   白鹿落网,一头栽进了陷阱里。   沈怀霜停在那里,夹杂在海啸声中,他失了声,可是那阵海浪太厉害了,沈怀霜已忍不住声音,他偏过头,脖颈用力。须臾后,海浪却接连拍打,猛烈地撞击岸边,被浪尖被推上至高处。   濒临极点之后,他头发濡湿,紧贴着两鬓,浑身上下只有退却的浪潮。他又觉得自己像极了一条干涸的鱼,在搁浅后又沐浴一场瓢泼大雨。白绫滑落在他鼻梁上,在落下前,又被重新系紧。   “沈怀霜。”   钟煜贴着他耳边低声唤着,又一边耐心地厮磨。   沈怀霜闭上眼睛之后,他感觉到钟煜亲吻过他颤抖的喉结,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谁会为你做这样的事?”   钟煜又唤了他一声。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这样对他,也只有他会这样。   沈怀霜被分开,再一次感觉到了濡湿的春夜。   这让他觉得很紧张。   因为他看不到什么,而钟煜什么都能看到。他也全然无法掌控什么,只有钟煜在掌控全部。   沈怀霜也不愿意向他求饶,指节紧攥发抖的时候,那双温厚的手又握住了他,体温高得要把他融化。他也压根不知道自己抖得很厉害,白绫也被不自知的泪沾染。   “你别害怕。”钟煜又耐心哄他,“太紧张了,你也会不舒服。”   可怎么能不害怕。   “别紧张。”   沈怀霜扬着头,靠在重叠的白枕上,脖颈上肌理清晰,又紧绷。   青年人的体力简直好到惊人。   他原本以为钟煜折腾够这一回就够了,谁知道他压根就不会停。   他才推开钟煜,指节又被对方精准无误地抓住。   他忍着哭腔骂他、让他滚,指节缠绕在一起,扣得更紧。   钟煜撩拨过沈怀霜湿润的头发,他缓缓等那阵要了命的呼吸声过后,抱起沈怀霜,低头在他脖颈上咬出了一个牙印。   落印的时间尤其地长。   “这样你就彻彻底底是我的了。”   脖颈上新留下的印记还留着滚热的余温,薄红如落霞的云。   钟煜标记完了一处不够,又游离着咬向肩头、后颈,他握住沈怀霜的手,和他扣在一起,摁在了枕边。   海浪滔天,翻涌着吞没了他们。   ……   晨光熹微,白昼的光亮在天际,破开浓如墨一般的夜。   沈怀霜呼吸着,面对着里榻,头脑内混沌了一片,眼皮上落了一道光,惹得他困意愈浓。   他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在玄清门挑水,砍柴,挥剑,在崐仑授课,斩妖兽,无非是睡一觉就好的疲累。此时的困意黏住了他的眼皮,下一刻就要昏昏沉沉,人事不知。   他被翻来覆去折腾了一整夜。   钟煜说了什么,他一点也听不清,几乎凭本能在逃避与被迫回应着。   有只手握着被子,替他盖到了泛红的脖颈。   钟煜低头吻了他的鬓发,掀被躺下。   他低下头,额头贴着沈怀霜的后背,五指穿过他的腰,不敢惊扰对方,慢慢地拢了起来,像一只冬夜里的兽,蜷缩着,靠近了最温暖的存在。   沈怀霜被抱住的时候,缓慢睁了眼。   他眼皮酸乏,累到了极点,几乎靠挣扎才能让自己意识清醒一些,又想睡去。   他彻底没了力气,头抵在钟煜锁骨上,模模糊糊地挨着,靠得很轻、很轻。   帘帐上的垂珠轻撞,晃出蜜色的光。   哪怕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   被靠上的刹那,钟煜本来的那一点困意散了,他调整着呼吸,听着沈怀霜规律的呼吸声,胸膛那颗心一下一下跳着,像是被一双手捂暖了,满得他要溢出来。   他不敢再喊出来,怕扰了对方清眠,一动不敢动,怀抱着沈怀霜,垂眼,看着他。   天光白亮,照满了满堂,一束束细细的光柱,落了在殿门前。门外,张德林低声唱了一回:“殿下,该起了。”   他抱着拂尘,带着宫人鱼贯而入,却见钟煜站在床边。   钟煜披上黑金色的外衣,手伸在帘子上,落下了暖黄的纱帐。   他回头看向张德林,压低声音道:“小点声。”   他对着帘帐内又望了一眼,帘内人手腕伸出在枕边,睡得安好。钟煜才垂下眼,轻声去了殿外。   这日,钟煜才睡了一个时辰不到,下朝后却不觉得疲累,坐在御书房的椅上,落笔看着朝臣呈上的奏折。他竟一点也不困,甚至翻着那些东西,神思有着前所未有的清明。   王府内多个通房、侍妾,根本不是新鲜事。   塞给钟煜的,他都不要,别人要他娶的,无非是互相折磨,祸害终生。   钟煜本来以为他不需要情事。   可到头来,他所知道的,那些对他来说遥不可及的东西,都因为沈怀霜这个人的到来,开了一道泄洪的口子。   他听到那些支离破碎的声音,看到不断颤抖的脊背,就像被军号催上战场,哪怕只是回想的程度,都是让他会浑身发麻。   就像上了瘾,沈怀霜怎么样都让他很喜欢。   喜欢到想继续去解骨子里渴。   现实所经历的远比脑中所想激烈太多。   钟煜低头翻了会儿奏折,又重重合上。   他踱步到沈怀霜所在的书房外,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推开门。床上依然坐着身下如堆了雪浪的人,听到门外声音,从床上抬头看去。   沈怀霜低着头,发丝又被一丝不苟地梳理好,脖子上还留着昨夜的牙印。那处牙印很打眼,暗红色得像落梅,白衣领口再高,却怎么也遮不住。   钟煜上前几步。   怀里人挣扎了一会儿,习惯性推开他。   无论他做什么,上药也好,只是抱着他也好,靠过去,沈怀霜就会故意从反的方向和他作对。   钟煜就揣着耐心,和沈怀霜耗了一会儿。   他发觉沈怀霜力气虽然没有,骨气还是昨晚那个样子。   他咬着牙的样子也是。   犟着骨头不让他靠近也是。   钟煜干脆拆了那招数,自顾自抱起了他,他握住了沈怀霜的脚踝,捏住他的小腿,褪下的他腿上的衣袍。   膝盖暴露在外,正是前几日摔伤没料理过的那处伤口,之前沈怀霜从来没说过,昨天晚上他还是发现沈怀霜腿不大好。   今天细看更是,膝盖下折腾出了青红一片。   瞧着就挺疼。   沈怀霜锁了修为,和常人差不多,昨夜一晚上压根没睡,脑子昏昏沉沉的,再没什么力气去反抗。   他被脱下衣服,浑身上下骤然暴露在空气里,他倒吸一口气,推了推身边人。   那一脚蹬开了钟煜。   可钟煜轻轻松松地握住了他的脚踝:“给你上药,别乱动。”   “你别碰我。”沈怀霜开口时,声音依旧沙哑地厉害,面颊苍白又带着不自觉的绯红。   昨晚的记忆疯了一样地涌进来,那姿势叫沈怀霜觉得不适,他不喜欢钟煜这样对待自己,更不喜欢自己的身体会对他对待做出反应。   温凉的膏体擦了上去,沈怀霜眉心一颦,吞着声音,忍了下来。   药上完之后,他便再没什么不适感,可他们的姿势实在太暧昧了,暧昧到不发生什么好像才奇怪。   果然,药擦着擦着,又擦到了别的地方。   沈怀霜几乎全部被钟煜揽在怀里,腰也扣着,几乎就要被推在榻上。   温凉的膏体融化。   沈怀霜断断续续道:“……出去。”   这句话不说倒好,他一说,他脊背骤然紧绷又颤抖,音节几乎破碎,本来不想做什么的钟煜真就揽紧了他,在他的后脖上落了个吻。   膏体又被修长的手指搅了搅,全然不像是在上药。   沈怀霜崩得更紧了,他伸出手,精准地触到了钟煜的手背,腕上用力让他离开自己。   身后的镜子里,那具如白玉般的身体在起伏,干净得没有任何一点瑕疵。   沈怀霜不握住钟煜的手就算了,他一握住就就听到耳边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   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钟煜了,好像他就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不惹着他。   “你脖子后面有一颗痣,你知道么。”   “动情起来,特别好看。”   沈怀霜拼命摒弃自己听到了什么,在一切发生前,他又道:“放开。”   回应他的只有落衣声。   他背面对着镜子,再抬头,却在这面镜子中看到了自己。   “你自己瞧瞧。”   这面镜子隔了七步的距离与他相对而照。   镜子大而宽阔,黄梨花木的镜座,雕刻花鸟虫鱼,镜子是用了许多年的老摆件,镜中人交叠在一起,他如同失了力气,只能依靠在眼前人身上。   在镜子里,看到衣衫不整的自己让他觉得陌生。   沈怀霜下巴上落了只手,窸窸窣窣的宽衣声响起。他眸子顿了一下,骤然别开目光,接着,他被钟煜挂在他身上,悬空起来。   背上慢慢贴向了身后的那面镜子。   背后是凉的,身前是热的。   什么都被镜子照见了,又什么都落在了镜子里。 第111章 醉生梦死   后背的镜子被他贴热了,泛上潮意,像是多雨的春夜。   镜面变得模糊,水汽盖住了层叠的人影。   一切还未发生,钟煜低头,故意在沈怀霜耳边道:“你睁开眼看一看,都说你在情事上不通人情,矜持如此,却能哭成昨晚那样。说你两句,你就受不了,还说自己不喜欢。”   指尖捻过沈怀霜的两鬓,沾着汗水。   沈怀霜被转向了镜子前,他无法别开目光,只能闭上眼。额头抵在镜面上,传来凉意,可凉意没法降下额上的热意。他弓着腰,撑着镜子的两端。   他被抱着,贴上了冰冷的镜子。   身后人的胸膛是热的,身前的镜子如薄冰。   钟煜摸挲过他的唇,探进来指节。   唇畔上压着轻微的力道,指节入口,沈怀霜函着不太舒服,颦了颦眉,那双眸子含着别的情绪,有了爱恨就会生动,一生动又会让钟煜喜欢得不行。   钟煜在这件事上,有着超乎沈怀霜想象的掌控欲。   好像只把他折腾得够了,他才会有些许安全感。   镜子照出了他们的身影,还有不同神态的眼睛。   “我好喜欢你这个样子,沈怀霜。”   “你喜欢么?”   钟煜要沈怀霜抱他,沈怀霜不肯。   钟煜又想他发出些许声音,沈怀霜又咬死牙关。   沈怀霜被高高地抛在云端上,又骤然坠落下来,如此反复。   事态越发走向失控,有时候他快忍不住声音,沈怀霜也会像泄愤一样在钟煜手上咬下。血味涌上舌尖,沈怀霜前半生用剑,常常会有血迹溅上来,却没有哪一种教他尝出这样的味道。   血与洪流奔腾,爆发再止息。   “你满意了?”沈怀霜在镜子前,他自己气息也不稳,说两声,又忍住了颤抖。   钟煜用力地抽了口气,好像就是任着沈怀霜恼他。   “怎么能叫满意了呢?”   “我永远要不够。”   帘纱晃动,他们又倒向了帷帐之后。   接吻就像在撕咬,他们在咬破对方时,才偶尔换得一夕的喘息,又像要把对方弄得遍体鳞伤才肯罢休。   日夜循环,如此往复。   ……   自沈怀霜被留在文华殿以后,他每天照常醒过来。   文华殿的饮食起居都很好,可沈怀霜已经好几天没动过筷。   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在窗边枯坐一个下午,只是抬头看着庭院里那棵栽种了数十年的槐树。   有时候,他会从袖子里掏出给过钟煜的那块勾玉,好几次,都生出了想要把它敲碎的念头。   沈怀霜内心很少再产生波动的情绪。   唯独撞见了要陪他的钟煜,他心绪就像泛起浪涛的波澜,无从止息。   他发现钟煜他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很反复,钟煜在缠他的时候,他想尽一切办法都要他遂了他的意,平时两个人不做什么的时候,钟煜偏偏会想尽办法地哄他开心,就像所有的变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哪怕沈怀霜不回答他,钟煜也能一个劲地说很多话。   沈怀霜从来不觉得钟煜健谈,但在这个时候,钟煜偏偏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好像话题永远也找不完,天南海北,无所不聊。   闲暇的时候,钟煜会支起腿,凑在沈怀霜身前,不管沈怀霜对他有什么反应,他都会对他淡淡地笑一下。他也一直不舍得拿金铃锁扣着他。   这金锁锁在灵气聚集的地方最有用,只要锁过一次修为就行。   平日里,钟煜用它的时候更多读的是一种别致的意趣。而他找沈怀霜,也不只是为了某件事。   大赵冬季到了春初,雨雪下过之后,天还会飘小雪。   这天虽然不能再堆雪人了,长廊上放个铜盆,再抱个暖炉,看雪的时候喝点热茶,还是会很舒服。   长廊下,铜盆里燃烧上好的瑞炭,焚烧不起烟雾也没有味道。   钟煜会从后面抱着沈怀霜,一起在廊下赏雪。风雪过来的时候,凉风刮过脊背,他会裹紧两人身上的披风,再用下巴蹭着沈怀霜的肩膀,问道:“你冷不冷。”   沈怀霜不会回答钟煜。   钟煜也不恼他,他还是会给他递热茶,说冬日里的趣事。只是偶尔他也会在一个人的独白中陷入怅然中。   怀里人如旧,身上味道也如他记忆中清淡,可过去那个靠在石桌上和他额头相抵,轻笑着握住他的手里的人好像早已经在飞升那日远去。   在沉默间,铜盆里的炭火焚烧殆尽,如同谁的爱意,余留满盆灰烬。   沈怀霜从最初的崩溃和震荡之后,开始变得平静。   但没法在某件事上松口。   没有别人在的时候,钟煜和沈怀霜抱着抱着就会去做别的事。   于是情况周而复始,争吵、情缠,情缠、争吵。   沈怀霜全然无法想象对面怎么能在两个人都疲累时,钟煜怎么还能和他继续耗。   笼中鸟被关久了,就会依赖于人。   可沈怀霜和钟煜互相磨着,就是熬鹰。两个人互相一鞭子一颗糖地磨着,不是那只鹰被熬死,就是猎人再也耗不住地放了它。   沈怀霜也开始麻木地应对任何一种情况。   直到钟煜开始不满意他的反应。   钟煜寻来了药酒,渡了那口药酒,着嘴直接喂沈怀霜喝下。   酒一口口渡着,药味冲得要死,像把骨子里的冷都驱赶出来。沈怀霜的头昏昏沉沉的,他捧着钟煜的脸,在醉生梦死间,他也会失声笑出来。   酒是暖情的酒,可他的半边身子是凉的。   眼前所见光怪陆离,就只剩下了本能。   那个时候,沈怀霜就会想,如果他曾经也算喜欢过钟煜,那以后,他便再也不要喜欢他。   对这个人,从此以后,只有旧事,没有旧情。   沈怀霜在文华殿关了七日有余。   他自从进来以后除了每天要上几碗水,什么都不会碰。   宫人求了又求,他也置若罔闻。   “还是不肯吃?”   这天晚上,沈怀霜寻声望向门口,目光却像被青年撞了一下,钟煜扶着他起来,又看了一会儿,他怕沈怀霜不舒服,从床上抽了两个软垫,靠在沈怀霜身后。   钟煜低头,动了动手里的勺子:“没力气,你吃点东西。”   滚烫的粥在他手里上下翻滚。   沈怀霜偏着头,没有张口。   勺子落回了碗里,钟煜又搅了几回,近乎把那一碗粥搅得半凉,道:“不烫了,我就这样喂你吃。”   沈怀霜转到哪里,那个勺子就追到哪里。   他脾气再好,头皮一麻,终是忍无可忍地道:“你走开。”可一开口,肺腑接触到空气就开始拼命咳嗽,浑身像是冷到了。   钟煜支起身,撑在榻上,他放低呼吸,掰扯过沈怀霜的手腕。   沈怀霜呼吸急促,又被钟煜扯来扯去,神魂都像要被扯掉半条,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甩开了钟煜的手。   滚烫的粥水飞溅在钟煜腕上,钟煜却不生气,从怀里取出巾帕,耐着性子,擦去腕上红痕。   冷风倒灌入喉头,沈怀霜背后一僵,衣带却从钟煜指缝漏过。   他和钟煜没日没夜地关在这地方,什么地方都尝试过,什么时间都尝试过,好像除了睡眠的时候,见到对方的时候一直在醉生梦死。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敏感。   他也不喜欢自己的身体会下意识产生反应。   衣带被指节娴熟地拨开,如今钟煜只要一只手就能轻松做到解衣。他的指节触到了沈怀霜,衣带还没抽动,沈怀霜一记手刀打在钟煜身上:“滚!”   钟煜面色一沉,看了过去。   他牵过他刚才打了他的那只手,竟轻轻揉了起来,找着骨节,摸着错节的部位,手上一用力,咔地一声,给沈怀霜合了起来。   “打之前你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你疼,我也疼。”   衣带重新被系紧。   钟煜又给沈怀霜盖了件披风:“我就是怕你冷。”   沈怀霜看了过去,目光嘲讽:“那和我有什么干系。你把我留在这里,管着我,没日没夜折腾我,我是不是还要对你感恩戴德、摇尾乞怜?”   钟煜端着手里的粥。   勺子在碗盏中晃了两圈,他低头搅了两下,像是没听到他刚才那么说,勺子上的一口粥兜兜转转,最后晃得整碗粥热气都没了。   青瓷盏碰撞,叮当一声。   钟煜又要了第二碗粥。   钟煜递过勺子,指节用力到发白道:“别折腾了,快吃。”   沈怀霜忍无可忍般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钟煜:“听话。”   沈怀霜也会恨自己压根就不会骂人。   他反反复复会说的也不过就是滚、走开、出去,好像再没别的词去形容。他更懒得和钟煜讲道理、费口舌。   沈怀霜沉默了良久,忽而淡漠道:“我就不该如当初那般对你。”   瓷盏落地,空气里一瞬沉默。   那种长久的凝固感像把房里的气息都抽光了。   钟煜盯着那个勺子,他颦眉忍了一会儿,欺身上前,干脆挖开沈怀霜的嘴。他挖开的动作不太用力,手指触入不算疼,暧昧的意味大于本质,钟煜一口一口逼沈怀霜喝下去。   片刻,茶杯递了上来,都送在了唇边,沈怀霜低头看了眼,咳得面色泛了红,他却闭上眼继续道:“……我不知有今日,多年前,见你初入歧途的时候,我应该打碎你的根骨,逐你出门,永绝后患。”   当啷一声,碎瓷飞溅在床铺。   周围宫人压低呼吸,坐在榻上的青年像是耐心耗到了极点,他眉心频频跳动,上前时,裂帛声响起。   沈怀霜支起前半身,钟煜又撑着床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抱到了太师椅上,沈怀霜第一次在钟煜目光里看到了像孤狼一样的神色,真的知道了钟煜要在这里对他做点什么,他也开始紧张。   这里有这么多的人,他又要做什么?   沈怀霜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又被钟煜拦在身下。   “可你当初不是也很受用?就算我没关着你,你也缠着我、求着我要。”   钟煜狠狠推了沈怀霜一下,这一下子蛮不讲理,沈怀霜膝盖并不上,后腰靠着椅背没什么依靠,空得很。   钟煜没再管这个了,他握着沈怀霜的手,抬手时,另一只手在发带上缠了一圈,紧了一圈,马尾刹那松散,他用发带捆住了沈怀霜的手,低头时,眉宇越发冷冽锋利。   “说你喜欢我。”   钟煜又重复了一遍道:“说——” 第112章 怜我、爱我、心悦我   沈怀霜深陷在椅中,后背靠着镂空的椅背,肩胛骨像要被折断一样。   手腕上的力道大到惊人。   沈怀霜抬起头,咬着牙,他眼神从来平静无波,却从来没有逼出过如此坚决的时候。他像刀剑入手,再不恼怒,也不惧怕任何洪水猛兽,淡道:“如今的你配不上我当初那般对待。”   声如刀剑入心。   钟煜像再不能抓住沈怀霜,手上发带骤然落地。   世人恨他,妒他,欺他,他全都不在意。   哪怕他真的孤独地在世上活着,唯独眼前这个人。   只要沈怀霜在,他就觉得这世上仍有光照。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选择本能地跑向这束光,想要牢牢地把他拢在怀里,独占他。   哪怕只有镜花水月,自欺欺人一场。   “说——你喜欢。”钟煜掰着沈怀霜的肩膀,手指分明是颤抖的,忍了又忍,指节一用力,掐紧了掌下皮肤,指节下红润的血色尽数褪去。   沈怀霜抬头时,他眸子里的神情是平静的,像是低头而视的神明,他被钟煜晃了晃,眉心只动了动。他微微启口,克制住了所有的情绪,又如同解答了困惑学生已久的问题,定定道。   “我从来没喜欢过你。”   两人还是面对面的姿势,乌黑的青丝流转在十指紧扣的指节间。   宫人不知是时候退却。   两个人姿势分明亲昵,是爱侣间的动作。   可钟煜实在握得太紧了,像松开就要把眼前人放跑了,攥住一把流沙似的,越握越紧,竟只有绝望。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泪水从眼角滑落,淌在他的面庞上,眼角水光一闪,低头却是泣不成声:“为什么?”   沉默。   只有无尽的沉默。   他们贴得很近很近,发丝攥在钟煜手里,长丝穿过青年的指节,就像跨越过他们之间的十年一样,一圈一圈绕着,从少年时的万分珍重的、不敢触碰到今日纠缠不休般的拉扯。   沈怀霜的手肘撑在椅背上,他沉了下去,吃力地紧,手无处可放,只能攀着浮木,像在飘荡的湖面上。   沈怀霜没法动弹,只沉默地笑出了声,也不知道是在嘲笑他自己。   笑声落下,他肩膀上忽然落了道泪,溅上时,热度和缓缓冷下的凉意让他一哆嗦。指节又被青年握住,继而又十指相交起来,互相扣住彼此。   沈怀霜被钟煜抱在怀里,又转过来,从正面贴近了青年的胸口。   “这世上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为什么你离我更远了。”这一声已然是泣音。   沈怀霜长长地喘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像是花尽了全部的力气:“你不是得到了你所有想要的一切了。”   说完,他又学着钟煜的口吻,睁开眼,回答道:“这世上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你还有什么没得到的?”   钟煜哪怕万般求不得,也知道爱意理应是水到渠成,而不是挣扎和痛苦。   他想要的是沈怀霜情愿,不要他的麻木与顺从。   可人心都是贪婪的。   没得到的,总想要得到,得到了就又不想只要一个费劲心力的苦果。   沈怀霜曾经教过他,已经发生过的事别回头看。   如今他已经把白纸一样的人揉碎了。碎纸不同于笔误,便不能再从头开始。   碎了的东西,又如何能复原?   钟煜浑身湿透了,就像落了水的人,好像随时能挤出水来。   他低下眉,大片的头发覆盖住了硬朗的面庞,眸子是坚毅的,深邃又漆黑,汗水混着泪水划过他的额角,落在沈怀霜脖子上。   水流汇聚在一起,凝在肩颈上,滚落时灼热,停留时微凉。   钟煜贴着沈怀霜的面颊,注视着他的眸子,低声问道:“沈怀霜。沈怀霜。为什么就你不能对我有旁的念头?”   “你爱这世人,却独独不能爱我。”   他反握住沈怀霜的手。他抓着那只手放在自己面上,又在颊边停留了一会儿,就只当沈怀霜是愿意那么做的。   “我求你怜我,爱我,心悦我。”钟煜又咬牙抬起头,长睫一振,细碎的水光在睫上一闪,面上的那只手温热,划过他的眼角、鼻梁。   那一声声在沈怀霜耳边叫唤。   “世人都可以视我如草芥,可你不能。”   沈怀霜靠在椅背上,手指上沾染了青年新泣出的泪,漏过指缝,滑过整个指节。   陷入昏黑前,他隐约听到了朦胧的半句话。   “沈怀霜,你别爱这世间了。”   “只要我一个。”   ……   沈怀霜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透亮了。   他习惯性地想要侧身下床,却发现自己竟是根本无法动弹,浑身痛极,关节处尤甚。   全身的力气就像被抽空了一样,他只能望着头顶上的帐幔,如同身患沉疴。   头顶上的帐幔像坠落在面上的白雪。   沈怀霜闭上眼,提了口气,他想唤人帮他,但张了张口,却又觉得不妥,毕竟自己这样子尴尬。但他又觉得自己就这样一直不明不白地躺着,也实在不像话。   沈怀霜最后还是开了口:“来人。”   宫人鱼贯而入,一群宫人仿佛起网似地围着他.   一说话,他嗓子都是沙哑的。起身的刹那,沈怀霜的头很疼,竟比宿醉还要难受。   踏足在地上后,沈怀霜发现自己也压根没办法好好站起来,他扶着床柱,又扶着梳洗台,缓缓落座。   透过镜子,他看到了后排端着衣物的宫女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忙着手里的事,待他目光再投向镜子,他又看到了自己脖子上、锁骨上的红痕。   沈怀霜把半开的领子向里拢了拢,盖住了所有的痕迹。   在这动作之后,宫人们倒是把头低得更低了。   沈怀霜又轻笑了声,他拢着身上的衣服,想去换外衣,却是找遍整间屋子都没找到别的衣服。   屋里唯一的那件衣服挂在衣架上,左右展开,灰青色大氅上白龙舒展,目光铮铮。银丝线错着青灰的纹路,古朴又华贵。   ——那是钟煜的衣服。   沈怀霜望了眼,没有去拿。他从镜子前起身,走到了门口,每挪一步,几乎都要他抽气,他硬生生忍了下来。   张德林走了上来,低头道:“殿下想要见先生。”   沈怀霜随口应了声。   他其实没什么胃口,但去就去了,他也没什么顾忌。   沈怀霜身上还是穿着那件薄薄的单衣,腰上都没有束腰,只有两条绦带垂着,冬日的寒风透进来,冻得他脊背隐隐发颤。   赴宴的路上,沈怀霜走得很慢,好在背影挺立,是以看上去不至于失了仪态。路上宫人不多,走到小路的尽头,他就又看到钟煜了。   看到钟煜的刹那,他的脑子里还是空的。   周围也没有人,只有庭院里的槐树开得正好。钟煜只是低着头,他没有动筷,仿佛一直在等他来开席,但似乎也根本没有打算去和他说话。   沈怀霜依言坐了下去,望着钟煜取了碗筷。   整个席间就只有筷子拨动菜品和汤匙摩擦碗碟的声音。   沈怀霜记得,在很久以前,他就是在府邸,哪怕不说话,对座着和钟煜一起吃早茶。   就算今日菜品和当年如出一辙,人早不一样了。   沈怀霜望了钟煜一眼,坐了下来,他看着手里的粥,隐隐约约看到自己的倒影,抿了一口,动筷子,拨了餐盘上的莴笋。   春来莴笋最是鲜美,口味也是一绝。碧油油的,色泽殊美。   沈怀霜抬手之时,二人的筷子筷头对筷头,竟夹的是同一块。再抬头,两人目光撞在一起。   停顿之后,沈怀霜撤了手。   钟煜动作更快,连筷子都脱了手。   啪,象牙筷从桌上落下,翻跳滚动,像是粒顽皮的弹珠。   沉默之际,张德林连忙为钟煜换上新筷,又匆匆捡了地上的筷箸。   筷子再递过去,沈怀霜放下了筷子,半天才见钟煜起身,好像要去书房的模样。   过了会儿,他想钟煜应该是能听到自己说话的,但他也没指望钟煜真的答复自己,只对着那背影道:“你打算约束我到什么时候?”   青年立在宫宇前,他穿过长廊,忽然驻足,停顿道:“你想要什么,你就和我说。我把它们带过来给你。”   钟煜又从原地挪步,他低下头,留下一句话:“只要你不离开。” 第113章 求不得   文华殿门口,地上渐渐隐去钟煜的影子。   沈怀霜立在宫门口,跨出去两步,惊觉周围层层叠叠环绕了无数侍卫,才迈出一步,来人拦住了他。   “殿下嘱咐,先生不得从文华殿离开,还请先生回去。”侍卫手中刀剑相撞,铮地一声,嗡嗡声越来越响。   沈怀霜瞥了眼。   侍卫领命,见沈怀霜不动,几步上前,拦在了他的身前:“恕末将不能放行,殿下有命,还请仙师不要离开文华殿。”   沈怀霜身前像多出了一道银色的长龙,放眼望去,宫门重重,侍卫银甲如鳞甲覆盖,铺陈在眼前。他走到哪里,那对人的视线就追到哪里,更可笑的事,他不过立在最后一道宫禁前。   时至今日,他还等什么。   钟煜不想让他走,他也不想忍了。   长袖翻飞,沈怀霜指尖翻转,食指叩击在刀剑上,侍卫手中脱力,长刀落在地上。   剑光如流光四射,他夺走了侍卫手中的剑,剑柄握在他手里,像是给普通的兵刃淬了一道纯正的灵力,剑光森寒,他下压剑尖,目光向下扫去,数十年如一日的剑法浑厚依旧,一如白龙临池。   沈怀霜道:“让开。”   ……   从文华殿破禁制而出,沈怀霜抢了道上的白马,背长剑在手,他单手驾马而出,大道长去,身后风尘滚滚。他从皇城门口跑了出去,一路出了西市,过了牌坊,背后骤然传来一道剧痛。   金铃锁是禁器,它锁人修为,却是要物主和被锁的人分离后一起产生痛苦。   大赵灵气低微,却并不代表没有灵气。沈怀霜只是过了西市的距离,他便几乎难以忍受那种入骨的疼,仿佛它无孔不入,又渗透在骨髓里。   沈怀霜低叹了一声,攥紧了手里的缰绳,扬鞭策马。   疼意硬生生被他忍了下来,他额角抽动,又落了一道马鞭。   白马跨出京城都城,沈怀霜越过了头顶上的牌匾,再出门,马蹄落地,他听马蹄声嘚嘚,只想到原来挣脱竟是这样一种畅快。   从前,他带着钟煜离开了皇城,挣脱了他身上从前万般枷锁。   如今,他却拼了命地想要逃离这个人。   想到这里,沈怀霜跨入了灵气聚集之地,他勒紧缰绳,只想他眼下修为全无,入灵气之地便如自投罗网。   他调转了马匹的方向,驰入了一片青山之中。   沈怀霜从皇城离开不过策马一盏茶的时间,钟煜听到风声,折了手里的笔,一拂袖,他也不管身上单衣多薄,跨了踏雪马,一路从皇城里追了出去。   钟煜面色很沉,脑海里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想着追踪这一个目的。他浑身上下疼得厉害,再扬起马鞭,不由偏过头,抬臂咽下喉头那口血。   不行……   再快一点……   他一定要找到他。   钟煜下了踏雪马,一路沿山而上,就在八百步开外,沈怀霜耳边满是风声,他费力地喘着气,骨髓里的疼痛越发难忍。   金铃索刻下了器主的痕迹,走多远都会被抓到。   风声鹤唳,沈怀霜听到后背的声音,总是会忍不住地回头看一下,每次回头,他必须攥紧衣襟,忍着喉头即将咔出的血,直到他察觉到自己身上的疼痛越来越轻……   铃地一声,金铃锁的声音如无常催命的铃。   身后追逐而来的步伐并不在他身后,而是蹿动在树梢间。   来人跃树而来,步伐轻盈平稳,像是流蹿在林间的黑豹。他轻松跨越在树上,如御风而来,离地也不过数十步之远。   青年启口,忍着疼痛唤道:“你回来!”   沈怀霜身上力气不多,又没日没夜地关着,喉头已经泛起血腥味,再用点力,好像整个人随时都要倒下。   他握着手里的剑,长剑与飞落而下的人对上,当啷一声,剑身重重落在地上,剑身左右转动,反射着白日的光。   沈怀霜喘了口气:“滚开。”   他回避着推开了钟煜,喉头却像再忍不住,启口,咔出一道鲜血。   冷风灌入,单衣薄薄覆盖在他身上,长袖翻动间,钟煜撑住了他,又接过他的手。   凉意从沈怀霜指尖蔓延,攀爬满了脊背。   钟煜拦住他去路,焦灼浮在面上,低头道:“你还往前做什么!”   走出去了又怎么样?   他又能跑得了多远。   “我不往前,难道就该想着被你关着么!”   沈怀霜用光所有的力气,再也忍无可忍,反手抽出钟煜腰上的佩剑。   剑起手落。   地上身前多了一道血印,不知道是谁的血迹落下,在地上淌个不停。   血迹从雪白的剑身缓缓流下。   沈怀霜咬牙,紧攥着平生剑。那一剑捅在钟煜肩窝上,钟煜对上他的目光,忍疼不动。   那双眼睛太过黑沉,眸色坦荡,眼底好像因为痛意渐渐泛上了水汽。   沈怀霜几乎能感觉到剑下骨肉的分离,再下去,他却像和自己的力气僵持着,心头好像被隔了一层雾。   他松开了握剑的手,缰绳早就磨破了掌心,又被钟煜接住了手。   黏腻的血从钟煜掌中染开,在沈怀霜支持不住身体时,钟煜又紧紧抱住了他。   两个人倒在血泊之上,委地互相支撑着。   他们抱得太紧,血水又混在一起,早分不出是谁的血迹。   钟煜下巴上也流了道咔出的血,他忍着疼,肩上的血迹争先恐后地从他衣带上洇染而出,却只长吐一声,颤道:“你要恨便恨……可你身上那么疼,也想不到等一等我。”   钟煜的指节拂在沈怀霜眼下,托着他的脸颊。   沈怀霜眉心跳得厉害,他顾不得开口多疼,心口起伏,道:“我……又不是不能伤你。你管我做什么。”   钟煜一动不动,垂眸看着沈怀霜,眸子里流露着坦荡的神色:“是,凭你的剑术,怎么可能伤不了我。”   沈怀霜呛了呛,他垂下的指节动了动:“我说过他日你心术不正,我必然会打碎你的每一根根骨,再清理门户。我做事从来说到做到,绝无二意。”   沈怀霜半落在钟煜怀里,勾着指节,缓缓举起剑锋:“剑在我手里,我如今也没有留你的必要了。”   平生剑被举起,剑尖离钟煜腰腹仅有分毫的距离。   钟煜像当年沈怀霜问他修魔门之术一样,反手握在沈怀霜背上,近乎抱着赴死的决绝:“那你便来。”   剑光凌厉地闪过。   沈怀霜用力,钟煜就由着沈怀霜用力,还是那样连躲都想不到躲。   可剑尖陡然一偏,又脱力般坠在地上。   钟煜反握住沈怀霜的剑,失声道:“沈怀霜,你为什么不下手。”   沈怀霜打断了他,低头不再看他:“我只是不想弄脏这把剑。你别自作多情。”   说完,他却连自己也无法说服。   他为什么要伤钟煜又不杀他。明明杀了钟煜他就可以自由。   钟煜为什么还要握着他的手和他一起下手。   沈怀霜喉头滑动,面色苍白,喉头像梗住了一块酸梅,拼命咽下去,酸涩却从喉头一路往下,吞在他肚子里,却不能被消弭。   天际飘落小雨,很快,雨水密集而下,打湿了沈怀霜的面庞。   沈怀霜闭上了眼睛,任凭这第一场春雨洗过他浑身的血迹,他靠在钟煜怀里,垂着手,再不抱他,指节却在雨水滚落时动了动。   两个人沐浴在雨幕中,却没再推开彼此。   他这辈子没那么困惑过,突然间好想抓住什么东西,带他从泥潭挣脱。   现在他想起自己初来大赵时就觉得无力,他连自己都做不明白,还去做谁的先生。   钟煜和他交颈而抱,他握过沈怀霜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咽下了喉头血迹。那手伤得不能看了,掌心破损,血肉模糊,鲜红一片,落在眼里,好像他自己也是疼的。   “你去和我上药。”   “我不锁你了。”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你和我回去……你不要再弄伤自己了。”   沈怀霜像是费尽力气般叹了声:“随便你。”   他眼中的光像永远地熄了下去,又拖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分开了贴紧钟煜的胸膛,白衣飘飘荡荡,背影清减。   钟煜低着头,望了一会儿,又抱紧了上去。   他像是靠近了虚幻的希望,在光芒微亮时,毫不犹豫地投向了它。   雨水逐渐收敛,再无倾盆的迹象。   钟煜低下头。——就在他们都心知肚明、意识清醒的时候,他捧住了沈怀霜的脸。热气与雨水交缠,在大雨收尾时,他紧紧贴向了对方冰冷的唇。   雨幕好像被拉长,青山间一场未名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似春雨。   似从未宣之于口的情愁。 第114章 愁断肠   情愁生了丝,像把两个人千丝万缕地绑住。   一吻落下,他们好像都被日出后的天光笼罩。   雨水敲打过树梢,滚在沈怀霜的面上,细雨沾染上长睫,犹如一道泪痕,徐徐滑落了下去。   沈怀霜被钟煜吻过很多次,有一次是昏睡,有两次他带着醉意和钟煜吻在一起。   那种感觉和这些日子与钟煜接吻的感觉不一样,他会觉得热,会觉得好渴。这个吻又让沈怀霜觉得不清明,春初太冷了,他像彻底被冻到,缩在钟煜怀里。   水流滑过他们的面颊,汇聚在下巴上,又坠落地面。   “你还疼么?”钟煜一吻落下,捧着沈怀霜的脸,俯身下去,低声问道,“我们回去吧。”   “……”沈怀霜低下头,长长抽出一口气,他凝望着土地上的水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走神得太厉害了,只木然地抬起胳膊,擦了擦面上的余痕。   他们身上都有伤,浑身湿透,压根都没有办法骑马。   一上马车,沈怀霜身上湿衣被钟煜换了下来,他沉默着靠在座位上,闭眼揉着额头,地上影子晃来晃去,巾帕染了血,又七零八落地坠满角落。   钟煜自己身上还有伤,仓促拿巾帕堵住又没再管了。   沈怀霜偶尔睁眼,他只望一会儿,眸子里像泛了波澜的潭池,他浑身上下都很疼,到底还是没忍住地陷了下去,躺平在马车上,跟随着车架一晃一晃。   沈怀霜才想合眼休息会儿,两鬓上有多了双手,拿着巾帕缓慢地擦了擦他的头发,来人的动作很缓慢,从他发尾左右搓了搓,又从发顶擦下去,撩过他脖颈后的湿发,让他靠在自己腿上。   “累了你就休息会儿。”钟煜像牵扯到了伤处,开口说得很慢,也尽可能压低了气息,“到了我叫你。”   沉默间,沈怀霜又生出了一股想要埋首的冲动,他靠在钟煜腿上,转了过去。掌心的痛渐渐变成了火燎般的烫意,他像抱着一团火,陷入了滚烫的焦灼。   头脑内混混沌沌,他阖上眼,就会想到刚才的一幕幕。   他捅的那一剑,钟煜看他的眼神,就像流转的画面,反反复复在脑海里显现。   他其实很想问钟煜,他疼不疼。   他捅了他这一剑,他又是怎么想的。   想到这件事,沈怀霜心莫名抽痛了起来,无情道对他影响再大,他也忍不住去在意和难过,可他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去抵消,并谅解他们这些时日的荒唐。   他和钟煜的十年就像一场旧梦,那场梦境对他来说太过美好,所以在碎裂的那一刻,所有的过去变成了无数道碎裂的镜面。   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钟煜一起捧着那面镜子,把它彻彻底底地摔在了地上。   他有错,钟煜也有错。   错不分大小,只是越来越麻烦地勾缠在一起,像渐渐变成了一团再不能梳理的乱麻。   他还想到了钟煜很久以前告诉他的过往。   钟煜从来不会说伤口有多疼,也从来不会知道要去躲开至亲之人的一剑。   沈怀霜忽然埋首沉沉地叹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但他又想,镜子碎了,再拼贴在一起,怎么拼都是四分五裂的。   碎了,就是碎了。   在马车停下的那一刻,沈怀霜额头上多了双手,轻轻拂了拂他。   “先生。”钟煜在沈怀霜背后唤了声。   沈怀霜睁开眼,他从钟煜腿上起来,没有等钟煜,只是沉默地下了马车,像是自投罗网般地跑回了笼子,再一次进入了文华殿。   他的身影飘荡,白衣如雪,却似雪光覆盖了一层阴影,没入了宫门之后。   庭院里的风大了,像把钟煜冻住了一样,冷意从骨髓,四肢百骸里爬上来。   那个人再也不会像当年那样,只要他唤一声,就会立住脚跟,在前面回首等他。   事已至此,钟煜才真切体会到事情脱离掌控的失控感。饮鸩止渴,渴意消弭,毒性后知后觉泛了上来。   钟煜跟着沈怀霜回到了文华殿。   “这药烫不烫?”   “还有别的位置么?”   他蹲在地上,握过沈怀霜的手,在药箱里挑挑拣拣,选了半天的药,一边擦,一边问。   “先生,你好点了么?”   哪怕沈怀霜不回应他,他还是那么问着。   钟煜抬起头,望着沈怀霜的面庞,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沈怀霜别开眸子,他捂住额头,费力地摇了摇头,白衣宽松,白日吹够了冷风,嗓子难受起来。   室内焚烧着炭火,暖意涌上来,沈怀霜不管钟煜是不是要跟上来,从太师椅上起身。起身时,他难免牵连到伤处。各种位置的伤处。   沈怀霜在原地停顿了会儿。   这地方,他越走越冷。   沈怀霜拼命咳嗽起来,捂住口,咳嗽地像把浑身的寒气都逼出来,凉意藏在骨缝里,所到之处,都是无力的。   钟煜立在内殿与外殿的交接处,踌躇开口道:“我先进来了。”   沈怀霜换下那身薄衣,瞥了眼衣架上那件宽厚的大氅。   他更衣时,掌心伤口难免牵动,白衣褪下,皮肤暴露在空气里,他抖了起来。   没过多久,沈怀霜发现自己真的发病了。   他病得很重,凉意和热意交叠,口渴地极其厉害,勉强支撑身体起来。   钟煜掀帘走了进来,一见沈怀霜,又焦急地退出去。   屋外传来嘱咐声,又是叮叮当当一阵杯盏相撞声。他走了进来,手里捧了盏热茶,坐在沈怀霜床头,举着茶盏到他嘴边。   钟煜伸手,探在沈怀霜额上。   触及各自的温度,掌心冰冷,额头焦烫,沈怀霜生硬地朝后挪了一下。   钟煜缓缓放下手,劝道:“烧那么烫,我不看你喝药不放心,等你喝完药,我再走。”   他低头,又起身从药箱里拿来了换洗的伤药,轻轻放落在沈怀霜手上:“你别再生气了。”   说着说着,他心口苦涩之余,心跳陡然慢了拍。   低头时,他越看沈怀霜越觉得不够。   他被骂了也好,招沈怀霜不快了也好,只要沈怀霜不是麻木的就好。   他曾经最痛恨禁锢,好像就这么在不觉间,用同样的方式囚住了沈怀霜,他最痛恨旁人打一个巴掌,虚情假意地给他照拂。   可这些事情他同样对沈怀霜都做了一遍。   他曾以为的爱是不疑和赤诚,到今日,他却把自己最不堪、最龌龊的一面露给了沈怀霜看。   这样的自己,怎么可能被他喜欢?   张德林把药送入钟煜手中。   碗盏滚烫,钟煜麻木地捧着,勺子在药盏中转了两圈,低头尝了一口,觉得不烫了,才舀起一勺,放在沈怀霜手里。   “你这些时日是不是觉得很闷。”钟煜道。   “我找些东西布置在文华殿,你看着无聊,我拿些东西过来。你要想出去就和我说,我差遣人来陪你。”   沈怀霜勺子在碗盏中晃动两声,叮叮,撞了两下。   他捧着药盏,烫意贴着肌肤,也不知道要松开手换个位置,听得头都疼了。好半天,他的手被烫到了,也只是收了收指节,低头喝了两口药。   药盏见了底。   沈怀霜随手放下药,躺回床上,合衣而卧。他背对着钟煜,白衣如雪浪,堆积在床榻上,从后望去,身形修长消瘦,却像折了一段竹。   哪怕他们之前有过争吵,有过不快,从来沈怀霜没有这样背对过钟煜。   他们躺在一起的时候,只要钟煜从后面抱住,沈怀霜一准回头。有时候他会对着钟煜笑,有时候他会被钟煜捧住手,摁在他脸上,眼里各自有光。   被角又被钟煜重新掖了掖。“累了你就先休息,养足精神再说。”   珠帘晃动,屋里人出去了。   玉珠碰撞在一起,沈怀霜听着那个声音响起,听它晃着好久好久。他枕在自己臂膀上,回过头,从天黑望到了天将明。   次日清晨。   沈怀霜是被庭院里的动静吵醒的。送来的东西,几乎快把整个庭院都塞满。   沈怀霜坐起后,又听身后有人说道:“先生若觉得闷,奴才陪先生出去走走。”   松龄走了上来,低头对沈怀霜一拜。   当年磨墨的少年洗练出了岁月雕琢过的模样,他的双目如当年明亮,也再不如当年怯怯。   沈怀霜望了他一会儿:“是殿下叫你来的?”   松龄一低头:“殿下指派奴才来与先生作陪。先生若想在房中下棋,或是做旁的事,都是可以的。”   沈怀霜收了目光,他嘴唇动了动,在庭院里的槐树下坐了片刻,眉心一紧又松开,立起来时,整个仍都不稳,还是松龄搀扶了他一把,才叫他重新稳当。   沈怀霜动了动酸麻的胳膊:“走吧。”   松龄陪沈怀霜一路走了出去,两人迈过上书房外。   跨出石阶的刹那,沈怀霜竟生出了一股喘了口气的感觉。   他回首望去,巍峨的宫殿在他身后,随着他脚步移动,离他渐行渐远,红瓦上折射着白日的流光,他望了好久。   沈怀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好像只有做了这样一件事,才能让他有一个去处。   太液池旁,冬日寒风吹拂,四周芦苇飘荡,放眼望去,满目苍白穗黄。   沈怀霜立在池水旁,湖水的味道泛了上来,他举目望去,竟觉得这里也没什么可看的。   风口处,他立了良久。世人都说皇城是一个好去处,宫室光明,金玉满堂,可它就像销骨处,不过是座樊笼罢了。   松龄怕他冷,上前,拢一拢了他身上的大氅。   那件灰青色大氅上头绣着的是四爪的银龙,白与银线错杂,分明是钟煜的衣服。   沈怀霜迎风,下意识想脱掉,可他咳嗽了一会儿,到底觉得冷,他便改为翻了翻自己的手,低头,摸索了会儿伤处,问道:“殿下这几日除了叫你跟着我,还有说别的么?”   松龄一时不知怎么回话。   他没料到沈怀霜会这么直白,张口嗫嚅了下,道:“殿下时刻记挂着先生。”   沈怀霜叹了口气,呼出长长的白雾:“还有别的么?”   松龄道:“殿下除了与先生交谈,平日里不大说话。”   沈怀霜道:“你别和殿下说我在上书房等他。”   “奴才本不应这么做。”松龄顿了顿,福了福应道,“可殿下要奴才一切听先生的,先生说什么便是什么。” 第115章 夙期已久,独此一人   上书房内空无一人。   内殿与外殿隔着一道屏风,坐在里面,可以望尽屏风外的一切。   沈怀霜落座时,关节响了一下,浑身还是痛的,他拢着身上的衣服,静静地望着屋外。他之前关在屋子里也什么事情都不做都能熬过去,如今在凳子上枯坐,也不觉得等待时间有多长。   一炷香又一炷香的时间烧过去。   沈怀霜终于听到了上书房外的脚步声,慌乱,错杂,迈步极其迅速。他抬头,一眼撞上了伸手攥在门框上的钟煜。钟煜跑得浑身发热,身上还穿着朝服,极其澄澈的明黄一下子入了沈怀霜的眼。   钟煜刹那松了口气,惶恐又紧张的面色松懈了下来。他的喉结动了动,迈过来道:“松龄回来得迟,我在文华殿找不到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在这里?”   那眼神里的慌乱,沈怀霜看得懂。他伸出手,手腕上金铃锁锁痕若隐若现,从手腕上,绕着他全身,暴露在他所有露出的肌肤上,金色闪烁,像困住了他整个人。   沈怀霜道:“其实我到哪里都一样,你总是能找到我的。”   钟煜眉头一颦,剑眉下,眸色流露出了一丝茫然和无措:“你怎么了?”   沈怀霜身后罗列像铺陈开雀屏,又像把他困在樊笼中,身上白衣如故,但好像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关在这里。   钟煜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摸索过每一个指节,揉捏着,像是要给他纾解疼痛,企图把它弄得暖和些。   他又蹲了下来,仰起头,捧着沈怀霜的手道:“你灵气不够,我把灵气全输给你,你若觉得不舒服,我让金铃索再松松,想去哪里和我说一声,你若愿意,我陪你去。我身体也好得很快……”   “子渊。”沈怀霜手滑过钟煜的面庞,他都不知道多久没这样叫过他了,看着钟煜,又挪开目光,缓缓启口,道,“你锁着我是没用的。”   钟煜眸子一顿。他像全然没听到沈怀霜说的那句话,忽而拉扯嘴角,涩涩笑了下:“你倒是惯会糊弄人的。之前你也很喜欢骗我,总拿我不知道的东西推脱。”   沈怀霜手仍贴着钟煜的面庞,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道:“没有人告诉过你,真的到了飞升之时,哪怕我不在灵气丰饶之处,天雷还是会来。在崐仑飞升和在大赵飞升的区别,只有灵气足与不足,若我不以抵抗,结局也不过是灰飞烟灭而已。”   沈怀霜垂下眸子,长睫掀动,眨了两下,他拉住了钟煜的手,低头望了过去,用平静目光和口吻,道:“之前我没心平气和你说过,如今,我说了,你会希望我灰飞烟灭么?”   哪怕暖炉里燃烧着金丝瑞炭,暖意也似乎随之骤降,涌来层层凉意。   钟煜握着沈怀霜的手,一动不动:“什么时候的事?”   沈怀霜:“不多时,最长不过几个月。天雷会来找我,渡劫时我本该在崐仑,哪怕大赵灵力稀薄,它照来不误。”   钟煜跪得身上朝服都皱了,明光一晃,他缓缓站了起来,大腿和膝盖上,衣服满是褶皱,他低头,望着沈怀霜,看了会儿。   几个月……   几个月……怎么会那么快。   沈怀霜抽开了自己的手,道:“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不会放我走?”   话语如一记重锤,重重地砸落在青年心上。   钟煜听得脊背发凉,那些妄诞早已灰飞烟灭,他像是从万丈峭壁坠落,陡然被摔得粉身碎骨。   “……”钟煜几乎在用气音回答,开口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想再不能说什么。   “你别问我。”钟煜面庞紧绷,长吐一口气。他又握住了沈怀霜的手,抬头时眼底还有悲色,可他的眉头没再皱一下。很快,他用平静去掩饰失望,一层层盖住了它。   “毕竟几个月,也能有几个月的寒来暑往。往多了算,我们还能有两百日。”钟煜居然还能坦然地开口,像是没有听到沈怀霜说的话。他很少乐观,也从来不乐观,却执拗地和沈怀霜一条条陈述道。   “两百日也有两百日的过活,算上日夜,我们还有四百个日出和日落的半天。”   “你看,少一天就会珍惜一天,也许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都能想通了。”   “就像之前我和你说的那样,我们一起住,到哪里都可以。”   “先生,我们一起搬出去吧。”   天边一声惊雷,破开了春夜的浓雾。   春夜来临,屋外淅淅沥沥地又下起了一场雨,落雨声不断,夜风吹动廊上的宫灯,灯光一晃一晃,光芒落在沈怀霜和钟煜身上。   宫灯摇晃,沈怀霜落在摇晃的光下,如同落了满身白昼。   明暗交替时,钟煜在沈怀霜面上看到了流传的光,他望着他,对着他低笑了声:“你觉得怎么样呢?”   “对你来说,我就有那么重要么?”沈怀霜的声音好像很困惑又异常清醒,“有什么必要,要你一直这样待我。”   “你之前也不是总觉得,我们这样什么都不是么?”   钟煜说着从沈怀霜身前离开,他背过身,立在陈旧的书架前,躬身翻起一个古朴的匣子。匣子开合,他抬臂牵扯到了肩上的伤,险些把匣子都摔地上。钟煜稳住手,缓缓打开了它,“很早之前我就把这个东西留着了。”   沈怀霜靠着椅背,偏头沉默时,几乎不能再抬头看去。他抬头时,心底又像笼罩了一层厚厚的雾气。他在那团雾里看什么都不分明,可有什么东西又藏在那团雾的后面。   庚帖朝沈怀霜举了起来,钟煜躲在庚帖之后,像把自己藏住了,又像给沈怀霜变戏法一样,要逗他开心。   “沈怀霜,我对你是——”说到这里,钟煜声音哽咽了,但他又提了口气,笑了下,“是很诚心的。”   “起码在崐仑的时候,一直如此。”   “最早之前,我们是师徒。师徒之间喜不喜欢这种话不能随便说。”钟煜又绕到了桌子前,落下庚帖,他撑着桌面,低头在砚台上倒了清水,墨锭一圈圈在砚台上磨着,磨出来的墨汁却是明亮的金色。   “所以我就是一直想着——我们什么时候回崐仑了,我好好在崐仑和你说一回。”   “你不明白情意也好,推拒也好,我们总要试一试的。而且兴许……”钟煜手一抖,那块墨锭落在了砚台上。他找锦帕裹了墨锭的尾端,抖着手,仍是低头道,“兴许你想的,和我想的,也是一样的。”   墨汁很快磨了出来。   沈怀霜沉默地看着,好像那点金色晃到了他。低头时,他心口也抖得好厉害,呼出的每一口气都让他觉得好闷、好沉。   所有的话都倾压下来,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现在这事这样便这样吧。这帖子被我藏那么久,总要见人一回。”   “我想着你这事这么久,也总该要一个结果。”   钟煜又捺了几下墨笔,确保在宣纸上勾出的金色足够浓厚纯正,他又收拾了一圈桌面,除去桌上所有的杂物。他跑到了沈怀霜身前,从后面抱住了他,下巴搁在沈怀霜肩上。   “来了。”   沈怀霜不动。   钟煜也就靠在他身后耐心地等他。   沈怀霜动了动。钟煜也起身揽着他的胳膊,臂膀虚虚摁在他肩上。   沈怀霜的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上,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   他想他要是不愿意大可以从这间屋子里出去。   他不想写就不想写。   他不想见钟煜就不见。   可他被钟煜抱着,扶过了所有能支撑的东西,挪在书桌前,指尖上递来了墨笔。   他低头看向了那张墨红色的庚帖。   庚帖颜色红正,红纸扉页镂了梅花的形状,不同于任何一份庚帖,红梅落笔被人亲绘,每一笔都很工整,落笔极其珍重。大概物主做废了很多张才得了这无暇的一页纸。   ——要它世间独此一份,唯一不二。   历来男婚女嫁,以表嫁娶之意。   庚帖上要写姓名、八字,男方定亲也要送钗、钏、果,女方要用笔墨纸砚答复。求娶之前,要送大雁,还请人算八字。   沈怀霜早忘了自己八字是什么时候,钟煜从后面揽着他提笔的时候,他头脑里很空,好像连落笔也不会。   笔握在手里,他压根没动,也没用力。   身后,钟煜握着他的手,额头靠在他肩上,一字一句地写。   「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   「不学杨郎,南山种豆……」   钟煜的字写得很工整,好几次碰到伤口,他笔尖都要停一停,唯恐把字写歪。狼毫落在纸上,沈怀霜眼前字都不像字,好像所有的字都拆开了,只认识笔画。   写到最后一行,钟煜笑叹了一声:“这句话说的就是你和我认识了很久,世上再不会有你这般对我的人。而我也不会再选择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沈怀霜眼底朦胧了,眨眼间,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从来不曾这样落过泪。分明没什么情绪,心底也是冷的。   可泪水再淌,就要落在纸上。   他又不想把这份庚帖弄脏,偏过头,敛起下巴,让它淌在了脖子里。   他没把这份庚帖太当真,空口红纸而已,没有见证,没有结心,写了也不代表什么。   “庚帖最后一句话要写。”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金墨书写在纸上,沙沙作响,一笔落下。   钟煜从后面抱了他很久,久到整间屋子里只有炭火焚烧的声音,他又牵过沈怀霜的手,沾了沾金色的墨,展开了那张墨红色的庚贴。   “你看这里是你的名字,旁边就是我的。”   “时间就定在癸卯年二月初一。”   “这样我们两个人就不是没名没分。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如此,便是礼成了。”   钟煜牵起沈怀霜的指节吻了一下。   他低下头,在沈怀霜面上落了一个吻,又吻过额头,吻过眼睛,最后揽着他的腰,吻在了唇上。   钟煜贴在沈怀霜唇上笑了一下,这个吻全是泪水的咸涩味,他却像尝到了一颗糖,越尝好像越甜。他尝了一口还不够,讨糖似的,要了一颗又一颗,好像要把从前欠下的都补上。   “你想先从哪里开始走?你说,我们先去川蜀好不好?” 第116章 最后的四季   钟煜很快从皇城里搬出来了。   他在青城山找了一处屋舍,那一处屋舍真正居于高山之上,上山的时候,沈怀霜撑着竹杖,跨过爬满青苔的长阶,他腿一直迟迟未好,走两步,就要停一下。   两人搬到山里,正好是春天的时候,春来山上冒了很多绿植,绿芽脆嫩。   沈怀霜低头时,恍然也给他一种还在玄清门的错觉。   他不过低头多看了两眼,钟煜就在他屋子前就搬来了这样的灌木,屋子前还栽种了梨子、杏花,满庭留芳。   钟煜说,等过了秋天,还能摘下果实。   那处房子就成了他们落脚的地方,春来天气很好,今年大赵也不热,钟煜总是会带沈怀霜出去。   乘舟过江的时候,沈怀霜总是会看着水里的影子,他在水底看见自己离开,又启航。   沈怀霜在水底望着,望着,总会在船头看见钟煜依靠着船背,就那样望着他。   望着他的眼睛里含着笑,好像他们在这个时候才能平静地对视。   沈怀霜也不是没想过要走,他身上还落着钟煜给他下的金铃锁,只要他离钟煜远了,两个人身上都会传来刻骨的痛,谁也离不远。   有时候夜深了,沈怀霜就靠着船舷睡着,他枕在自己臂弯上,睡着以后,身上总会被钟煜盖上外衣。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会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先听到了钟煜胸膛的心跳,还有那句永远不变的问安,“先生,你醒了?”   沈怀霜从来不会回答他。   他时而想过自己太沉,压着钟煜一晚上不好,时而又觉得压不死他,压死他才好。   他们几乎把半个大赵都跑遍。   川蜀之地爱吃辣,江南的渔舟小调悠长好听。水泽之地丰饶,沈怀霜居然还在那里看到了白鹭。那只鸟在他们面前飞过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   春天的时候适合出游,天气闷热了,他们就在山上度过。   山里纳凉再凉快,盛夏的时候,房里缺了冰块,也缺了排热的风车和水流,沈怀霜会浑身热得出汗,他心再静,到底比不得在宫里。   钟煜总是抱他很紧,哪怕沈怀霜总是背对着他。   沈怀霜一动,钟煜也睡不着。   夜里闷到不行,钟煜会和他一起搬出去,幕天席地,就睡在屋子前的长廊下。长廊下还挂了风铃,风过的时候,叮叮作响。   清水般的声音像缠了谁的旧梦,也和他们最早住在一起的那一天一模一样。   钟煜总是有办法找来这些旧东西,沈怀霜不好睡,他就把他抱在怀里,用冷水擦过他的额头、臂膀,笑着和他说:“是不是你以前和我说过的旧法子。拿凉水擦了后背,再躺席上就不热了。”   “你等等我,明天屋子里就不会那么热了。”   到了第二天,钟煜从山里开凿了处地方,引泉流而下。   他还会从山下运了冰块上来,那么大一块冰,也不知道他怎么背上来的。   搭建凉棚时,他把冰放在沈怀霜屋子里,自己就在大太阳底下,劈着手里的木条。水轮如同一整座屋子般高,它做好的那天,屋子里不用冰块也就很舒服了。   泉流推动水车,水车吱呀轮转,运送水流从屋檐而下,带来满室凉意。   宫里来信了,钟煜会在凉席上从后面抱着沈怀霜,握着他的手,在矮桌上写字。   他还会把信交给沈怀霜:“先生,我想你念给我听。”   一切就像回到了崐仑那个时候。   比起从前那个时候,钟煜更会依赖和撒娇,他会把下巴靠在沈怀霜肩上,放低声音,会抱着他,缠着他,求着他。   沈怀霜接过手里的信,凝神看上一会儿,就会念给他听。念到要紧的时候,他背上的呼吸总会沉一下,接着,他臂膀上也会贴上一双手,钟煜吻上他的脸颊,再和他一起回信。   很多时候,两人写着写着,钟煜就会从把手探进沈怀霜的后腰,再把外衣从脖颈后褪下来。   沈怀霜摁着桌子,刚才那一笔被他拖得很长,墨汁沾在指节上,他身体抖起来的时候,钟煜倾压着他,自上而下地捧起他的手。   墨汁被悉数擦去,又被钟煜低头吻过每一根指节。   “这样就满肚子都是墨水了。”沈怀霜听见钟煜笑着说了,他又被钟煜牵着手,触摸到了青年的腰侧,掌下薄薄贴着熟悉的肌理和温度,再触摸过胸膛。   “算不算是被先生教得满腹经纶?”   反正这件事躲也躲不掉,沈怀霜就干脆不和钟煜反抗。   钟煜不会伤害他,他也懒得和钟煜再起争执。   钟煜也总会把他弄得很舒服,事情到不了你请我愿的地步,好歹也算感觉不赖。   沈怀霜很难形容那种刻骨的记忆,好像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要了命地把他送上云端。意乱情迷的时候,沈怀霜也费力地睁开眼睛也会想,他和钟煜这样到底算什么?   他们既不是故旧,也不是道侣,更不是师徒。   他们什么也不是,但又好像什么都是。   索取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给予总是很难。   钟煜从来不信神佛,沈怀霜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这半年总是话特别少。他会读佛经给自己开导,会把沈怀霜抱起来,交叠成玉兰的姿势,再捧着他的脸,亲吻过他熟悉的每一个部位。   “求不得……”   “沈怀霜,我求不得……你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他要他渡他出苦海,要他带自己走出八苦。   他会一遍一遍地问他,他到底该怎么做。   沈怀霜也会听不下去,那些声音听得他发闷。   他不会因为钟煜的消磨而屈从,他也有清醒的意识和断不下的过往。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磨下去,钟煜年轻,他有的是耐心、精力,还有烧不尽的喜欢,可以慢慢和沈怀霜一起耗,即使沈怀霜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寒来暑往,沈怀霜慢慢知道,这些年,钟煜是真的很喜欢他,而那种喜欢是绝对无二的偏袒和在乎,钟煜也小心翼翼藏了这个秘密很多年,唯恐他有朝一日发现后,连师徒都做不成。   钟煜从来不惶恐,却容易在爱面前惶恐。   钟煜也从来不逃避,但他也逃避过很多次。   沈怀霜曾经没明白钟煜对他的亲近和承诺,后知后觉间,他发现,他好像也很早就默认了自己和钟煜的关系。   哪怕他很早就开始偏袒一个人,早在崐仑的时候就与钟煜所想的无二,他的道心也从来没有破碎过。   只是这些事他明白的有点太晚了。   秋来下雨的时候,沈怀霜会和钟煜一起去补屋子。   那天,钟煜爬得太高,沈怀霜下面看不到他也会左右顾盼,听到滑坡声,他也会失声喊“钟煜”一声。   一声过后,沈怀霜又在屋子下面看到冒雨而出的钟煜。   钟煜扶着头上的斗笠,对着他笑,他又利索地从屋檐上下来,递去手里的两个东西:“我从屋顶上摘了两个杏子下来。”   “这天是无根之水,杏子洗过以后可以直接吃。”   “很甜的,你尝尝。”   钟煜斗笠上还沾着水,他低头先咬了一口,觉得尝出甜味了,再给沈怀霜递过去。   钟煜身形一动,斗笠边缘的水珠成串地往下落。   沈怀霜抬头望着,他总是对斗笠这个东西很有情感。   很早以前元白道人就带着斗笠抱着他,把他带回玄清门,教他用剑,给他立身之本。   老道人也总是带着斗笠天南海北地聊。   沈怀霜眼睛费力地眨了眨,头顶上便会被钟煜戴上那顶斗笠,再正了正。他身上未曾沐雨,天青色衣袍贴身,活脱脱像是从碧水里洗出来的一个玉人。   钟煜又轻声笑了笑,又帮沈怀霜擦去下巴上的雨水:“你戴斗笠也怪好看的……”   听到那句话,沈怀霜眼前刹那迷茫起来,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难过,再一眨眼,竟落下一行泪来。   钟煜面色发白,支支吾吾道:“怎么不高兴了。”   他擦去沈怀霜面上的泪,淋着滂沱大雨,只告诉沈怀霜:“我做的不好,我改。”   这种错乱的感觉一下子让沈怀霜分辨不清。   这个瞬间像极了他们在崐仑相处的模样。   钟煜还是那个追在他后面,对他笑、对他千般照拂的学生,他纯粹、赤诚,和一年前的钟煜完全不同。   沈怀霜抬头看了钟煜很久,终于说了沉默很久后的第一句话:“我们能不能不要这样了。”   “……”   雨水滂沱,钟煜站在他身前,被雨水淋湿了满身。   沈怀霜面上泛起了潮意,他眨了眨眼,拂去面上的雨水。雨水沾染衣袍时,他缓缓启口道:“我觉得,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可能对我们都好。”   枝头雨水像再也承载不住,滴答,滚落满地。   钟煜低下腰,又正了正沈怀霜的斗笠,这天雨水太大,他牵着沈怀霜的手,指节明明在颤抖。   他的背影很镇定,看到地上有积水,还是会下意识地自己踩在矮处,让沈怀霜站在高地。   “这雨太大了,我们先避避。”   “在山上住久了会有些单调,我之后带你去西北走一圈,从西北走,还能看到漠北的风光。你不是一直喜欢西域么?”   “我知道一条线路,从川蜀走,途径西北,你能看到很多牛羊……也许还能看到谢寰他们。”   “子渊。”沈怀霜一声落下。   “我在。”钟煜再忍不住颤音。   雨水就在这个时候渐渐小了,零星雨珠溅在地上,飞开水花。   屋子下,瓦片徐徐流着透明的水,沈怀霜倒吸了口气,站到了屋檐下,他抬起头,费力又耗尽耐心道:“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先生的话。我想——你可以再想一想。”   傍晚的时候,有一户人家抱了一只猫上来,但钟煜摆了摆手,却说不要了。那只猫儿玉雪可爱,鼻尖发粉,连五爪也是粉的,它听到钟煜说不要,还眯开鸳鸯眼,懒懒地望了钟煜一眼,再团成一个毛绒的白球,沉沉地睡去。   沈怀霜再上前,便听那人遗憾道:“多好的猫,都订了三个月,旁人要都要不到,真就不养了。”   沈怀霜又意外地目送猫儿被推回。   钟煜照旧付了银两,答:“不养了。给别人吧。”   “走吧,先生。”钟煜又和没事人一样牵着沈怀霜去了厨房,“我去给你做饭。”   这大半年来,一直是钟煜照顾沈怀霜的饮食起居。   灶台上,今天的竹筐里没有再添入新的菜。   钟煜从后面抱着沈怀霜,握过他的手,两个人的手抵在刀片上,一起抬臂,一上一下地切过青瓜,片成了月牙的形状。   到了秋天,青瓜爽口,凉拌着切丝很好吃。   钟煜要去做料汁,油盐酱醋的罐子很远,可他也不肯撒手,还是环着沈怀霜,贴在沈怀霜腰身两侧。他的胸膛贴着沈怀霜的后背,酱汁倒入了瓷盏中,又拌入青瓜,一切都是钟煜娴熟到能盲着眼做好。   钟煜捞过一片新拌好的瓜片,低头先尝了尝,确保好吃了,再给沈怀霜捞了一片,塞进他嘴里,一边吃,他一边问:“最近你好像喜欢吃甜口的,再加点糖?”   沈怀霜嚼了两口,其实钟煜做的料汁无可挑剔,他今天却嚼得尤其费劲,又摇了摇头。   当夜,钟煜没急着抱着沈怀霜入眠,木箱被搬来好几个,全都沉沉地落在地上。屋外水车轮转,天边隐隐传来雷声,到了后半夜,钟煜才躺在了沈怀霜的身侧,依旧抱着他,这一回,身前人没有离他那么远。   抱久了,钟煜靠在沈怀霜身后低声问他:“先生,你没睡着?”   “你呢?”身前人也问他。   被褥窸窣间,钟煜怀里动了一下,他又听见沈怀霜道:“你不是也睡不着?”   时隔良久,他惊讶地发现,沈怀霜还是和从前一样,又朝自己转了过来。他的那双清明眼是他熟悉的模样,明朗,如有波澜。   钟煜每次夜里醒过来,都能看到沈怀霜躺在他怀里,背影很好看也很安静,几乎可以投射他所有关于未来的想象。但沈怀霜一直不愿意转过来,也永远只会给他留下那个背影。   钟煜低声笑了下,揽着怀里人的感觉像把他充盈满了,他捧过沈怀霜的手,重新揽过他。   沈怀霜也叹了口气问他:“从隔壁忙到现在也不叫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明天就走。”   钟煜贴了贴沈怀霜的额头,耐心回答道:“明天太仓促了,我没法料理完这里所有的事,我想着后天就好好送送你,房子留给别人,这事也就算结束了。”   沈怀霜顿在钟煜的怀里,又问他:“怎么那么突然?”   沉默时,钟煜忍住了所有的声音,抬手揽紧了沈怀霜,就在这短暂的一刻,他又闭上眼睛叹道:“我答应你白天说的话。”   沈怀霜埋在钟煜怀里,风过时撩动白衣,只有衣摆卷动。   “这事我和你耗了一年多都耗不赢你。”钟煜又低笑了声,“谁知道你脾气那么犟呢。”   “我其实也不差最后这几个月,可我就是想着以前,我放不下、舍不得,又怕你把以前那么多事都给我耗忘了。"   叹息声落,沈怀霜闭上眼睛,他听见了衣摆和呼吸混在一起的沙沙声,心绪也在这一刻彻底拂乱了起来。他任凭心跳一起一落,让悸动归于平静。   钟煜释然般道:“要是你还能记得一些高兴的事,记起我也不至于只剩下了讨厌,大概也算不坏。”   他低下头,望着怀里的人,像笼住了水中的月,又道:“以后你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第117章 当年白衣送酒   分别的前一天,钟煜要收拾的东西有很多,他换了轻便的黑衣,满地都是木箱,他站在屋子里,撑着木匣,脊背发力,一直低着头。   沈怀霜好几次要上去帮忙,钟煜都不要他着手去弄,甚至还对他道:“今天山下有人,你去看看吧。”   金铃锁从沈怀霜身上拆下后,他离钟煜远了,也不会再感到疼痛。沈怀霜又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钟煜没有看他,也不会抬头看他,好像他成为了这屋子里早就不存在的人。   秋天到了末端,天气干燥,照旧会出很多汗,钟煜额上汗水淌了下来,滑进脖子里。匣子关上又另一个匣子叠在一起,他也不知道擦去。   沈怀霜给他递去了一块巾帕,就立在钟煜面前,帕子递过去,钟煜也不知道收一下。   “擦擦吧。”沈怀霜把帕子塞到了钟煜手里,错开他,从门口走了出去。   下山的路上,沈怀霜走得很慢,他腿上的伤一直没料理好,倒不是钟煜没照顾好他,只是他一直不愿意养好。   在某些方面他的性格也很执拗,好像一定要放下什么事,才肯把这陈伤覆盖过去。   跨下山石最后一个台阶,沈怀霜抬头,山下住户便对他笑了,他们朝沈怀霜招了招手,手上的面粉像白雪一样纷纷扬扬。   “都说山上住了对仙人,一直见不到你们下山。”   “今儿个可算见到人了。”   “神仙哥哥,要一起做桂花糕么。”孩子们都朝沈怀霜跑了过去,昂起头,晃着他的袖子。   沈怀霜对他们莞尔笑了笑,这大半年来,他难得笑了一次,还没反应过来,笑已经浮现在了脸上。   “好。”他答应了下去。   乡野民风淳朴,好像所有人只要住在一起,就是一家的,不分彼此。   小孩忙前忙后,给沈怀霜往盆里添水,和他一起搓着盆里的糯米糕。还有人贪吃偷偷搅了桂花蜜,塞到嘴里吃了好几口。   沈怀霜看到后低头,释然笑了又笑。   “哥哥你衣服好漂亮啊。”和沈怀霜一起搓糯米的小孩抬头望着他,目光明亮,“我编了花冠,可以给你戴么。”   “好啊。”沈怀霜点了点头。   桂花糕往蒸笼上蒸了,香味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贪嘴的小孩冒在蒸笼后,手指碰碰蒸笼,被烫得吱哇大哭。   妇人在身后连哄带骂地给他包扎伤口,她身后的草地上,沈怀霜被三五个小孩围在中间,他坐了下来,花冠被他们传来传去,最后落在小女孩的头上。   沈怀霜帮小女孩正了正花冠,又抱着小女孩,走在蒸好的桂花糕前。   桂花糕刚蒸出来很热,香味浓郁,色白如玉,桂花如金粉。沈怀霜净了手,掰了一块桂花糕,等它不热了,递给了小女孩。   小女孩抱着糕点吃了,又给沈怀霜递去了一包新做的桂花糕:“哥哥,忙完了,你要走么?”   沈怀霜接了过去,蹲下身,对她道:“山上还住着另一个哥哥,我要回去一趟。”   沈怀霜提着那包桂花糕,再上山,腿站了一天,本来他膝盖也不算好,上山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吃力。这一下,他就走得尤其地慢。   其实他也可以一走了之,但他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离开。   走到两个人的屋子前,沈怀霜又抬头看了一眼,这地方他住了大半年,也算得上是一个清净的地方,对他来说也不是毫无感情。   沈怀霜手里的桂花糕还是热的,他停了在钟煜的房间门口。   开口前,沈怀霜踌躇了一下,又对钟煜道:“东西是山下新做的,你要不要尝尝?”   钟煜重重放下了手里的箱子,撑着箱角,怔愣地望着沈怀霜。   他好像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沈怀霜,他也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听见沈怀霜主动开过口,这大半年来,他也想过很多办法,哄沈怀霜开心,逗他笑上一回,但沈怀霜从来都很少回应。   钟煜穿过空荡荡的屋子,走了上去,问道:“你怎么想到上来了?不在山下留着?”   沈怀霜低头拆开了包裹,附近也没地方坐了,他腿站得累,就干脆靠着三个箱子。地上斜斜打出他的影子,他坐在箱子上,又取出了一块桂花糕,道:“说好明天走的,今天下山就是下山,我忙完了没什么事,就想着——上来了。”   最后三个字,沈怀霜是磕磕巴巴说出来的。   话落,钟煜又低下头,好像要藏起落在眸子里的光。这让沈怀霜没办法再看下去,他只能把目光停留在一扫而空的屋子里,不知味地望了会儿。其实他们来时也没带多少东西,好像心知肚明这是并不是他们的家。   屋檐下的风铃还在一声声响起,清水一样的声音越撞越响。   沈怀霜没在屋子里留太久,他伸出手,朝钟煜递去桂花糕:“趁热吃吧。”他从匣子上起身,收了背上的无量剑,又走到长廊下,踩着凳子取下了那个清水铃。   清水铃被他放进了匣子里,沈怀霜也像避开钟煜一样,低着头走出了房间。他们关在两间屋子里,各自忙着手里的事情,偶尔走到长廊里,他们放下手里的箱子,抬头时,又会撞见对方的目光。   一开始对视上,沈怀霜还有些不习惯,他都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审视过钟煜了。   在那样平静的目光里,好像能让他把从前那个陌生的人覆盖,再重合,拼凑成了眼前人的模样。   他也好像又从钟煜身上找到了过去的旧影子。   从前待他千般万般好的人是他,分离前和他刀剑相向的人是他。   那个打碎牙齿往肚里咽的少年是他,在前线出生入死的青年还是他。   不管钟煜怎么样,他站在沈怀霜眼前,始终黑白分明,也始终是那个陪伴他整整十年的人。   对视上最后一回后,沈怀霜没再从屋子里出来,房间的箱子被塞满了,他就坐在偏房的窗口,抬眸看着钟煜在另一间屋子前忙活。窗户外的夕阳缓缓落山,窗格的阴影斜斜落在他脸上,又给他洒了满身的霞光。   房子外的声音很热闹,匣子重重落地,又被搬起。   沈怀霜取下背上的无量剑,指节摸索过钟煜给他的那块防身的玉佩,转了两下,他又从袖子里取出了那块勾玉,绕在自己手腕上,绕上去了,他又觉得戴着显眼,于是拆了下来,放进衣襟里。   勾玉贴着心口,很快被体温暖化。   心口贴上了一样暖意,他像是又把什么东西重新放回了该落回的地方。   沈怀霜收起勾玉,又从屋子里走到厨房。   厨房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钟煜也就留下了最后一天该吃的东西,他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在篮子中的鸡蛋和白米上。他挽起了袖子,从水井中取水。   淘米、上锅。   起锅、热油。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烟囱里冒出了炊烟,又冒出了饭香。   沈怀霜端着米粥出去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钟煜靠在树下。他大概是累极了,闭眼的期间,昂着头,后背全然贴在树上,夜风拂过黑衣,卷起衣摆,又拂过他的发冠。   他的衣着还是和当年一样,黑衣,头发总是绑得一丝不苟,马尾总是束得很高,又缠上发带。   听到声音,钟煜缓缓睁开眼,一眼撞上沈怀霜,又起身,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本来还想做点什么给你吃。”钟煜起身,走到庭院前的桌子前,“谁想到你去做饭了。”   “小粥而已,不费事。”沈怀霜坐下后,又垂下眸子。   小粥冒着热气,钟煜他吃两口,又把桂花糕的包裹推过去:“你做的桂花糕,我吃了,一口气没忍住差点全吃完。”   沈怀霜差点被自己手里的粥噎住,他费力地咽下那一口,又低头拨了两下勺子,想了想,还是呛道:“不至于。”   钟煜轻轻叹了一声:“落灰了。”   低沉的轻叹声又撞进了沈怀霜的耳朵里,接着,他的鼻梁上又落了段指节。   钟煜刮了过去,又在沈怀霜鼻梁上揉了揉,他没有揉得很暧昧,只是单纯帮他擦去:“都说让你不要帮忙,这下又和我弄得一样脏了。”   沈怀霜忽然低头,背过手,在鼻梁上抹了下:“留在这里,我总是要做点事的。”   钟煜望着他,嘴角缓缓勾起,他撑着桌子,像是释然又像是感慨般叹了一声:“很早以前,你在崐仑的时候和我说过的,你会做寻常饭食,要是有机会,你也能养活我。没想到你走之前,我还能吃上你做的饭。”   沈怀霜缓缓停下了动作。   说到这里,钟煜又笑了笑,摇头道:“算了,这事不提也罢。时至今日,我看到你高兴就好。”   分离前一天,钟煜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他白日从沈怀霜床上起来,整个人变得额外轻松,甚至会哼两声沈怀霜常常听过的曲子,在他心平气和的时候,他也会告诉沈怀霜,大赵的事很快就要收尾了。   他会顺利地回到崐仑去,昭成多年的夙愿也终将实现。   他会在寻一处秘境,把莱阳山庄迁移过去。   钟煜偶然平静的时候,沈怀霜也会沉默地听着他说。   不管沈怀霜回不回应,钟煜一直是那副放下所有的轻快模样,就好像要飞升离去的是他,而不是沈怀霜。   这种近乎异常的平静,在他出门前达到巅峰。   沈怀霜梳洗后,在门口看到了穿着少年时黑衣装束的钟煜,青年沐浴在门口的晨光下,面容俊朗,他头上马尾高束,发带也是少年时的那根素色的长带。腰上别着那把擦得极亮的平生剑。   钟煜的武器是弓,偶尔用剑。   那把平生剑算得上是一把极旧的故剑。   它是沈怀霜最早给他选的,只适合金丹前的修士用,可钟煜一直留着它,用最好的玄铁、灵气去养它,硬生生把这把剑灌到了元婴以上修士都能用的程度。   青年靠在门口,抱着臂膀,朝沈怀霜笑了一下。   澄明的晨光落在青年的笑靥上,他眼尾痣随着眼尾弯起,满目都是即将外出采风的欢愉。   “走,我带你出去看看。” 第118章 恨不知所终一笑而泯   钟煜朝沈怀霜走去,拉着他的臂膀起来,原地绕了一圈,发带荡漾,他摁着沈怀霜的肩膀,让坐在镜子前。   镜子前已经全然一空,只剩下当年钟煜留给沈怀霜的发簪和梳子。   钟煜娴熟熟地帮沈怀霜梳头,穿过发丝,挽起他的发髻、系好发带。他还帮沈怀霜挑了衣服,拉着他的手,正大光明地青山上走出去。   沈怀霜一直走在钟煜的半步后,他由着钟煜去牵他,他们穿梭在集市中,走在杨柳抽丝的河畔边。   石桥下,撑船的船夫徐徐撑起竹蒿,远远划出长条的水痕,河底满是荇草,水汽蔓延,鼻尖满是秋时丰收的味道。   沈怀霜驻足望了望,他才低头,余光瞥见桥上有个卖冰糖山楂的小贩。   钟煜买了整整一包冰糖山楂,他的手一直和沈怀霜牵着,沈怀霜感觉到手上的拉力再变小,接着,他肩膀靠上了钟煜的肩膀,手里也就落了那一枚小小的山楂。   “尝尝吧,这个不酸。”   冰糖山楂这果点红艳艳的,像是滚过了澄黄的琥珀。   沈怀霜收山楂在掌心,一路和钟煜从桥头下去。糖壳融化在他手里,是粘稠的,他再低头的时候,那枚山楂表皮的焦糖早就不见了。   钟煜在沈怀霜耳边道:“糖化了就不好吃了,你再换一个尝尝。”这话和崐仑山下时,一模一样。   钟煜又拿了枚山楂,含笑放在他面前。   沈怀霜不想接,青年把那块山楂送进了他嘴边。   钟煜像弥补过曾经少年时不敢做也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意,压着沈怀霜的后背,几步踉跄,靠在了柳树上。   桥下的位置不算太隐蔽,好在来人不多。   沈怀霜唇上接触到的东西软绵得不可思议,唇齿交融,耳畔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背后压的力道不沉,但他常年不变的心跳越发加速地跳动起来。   那个吻很悠长,风声在放大,呼吸声在放大。   糖壳和果味在齿颊间爆开,唇齿间都是甜的。   钟煜好不容易才舍得和沈怀霜分开,他牵过沈怀霜的手,徐徐走着,走两步,就回头对他笑。他又急于向所有人证明他喜欢这个眼前人一样,紧紧扣着沈怀霜的手,他时而肆无忌惮,时而小心翼翼。   下桥的时候,钟煜反扣着沈怀霜的手,他走了会儿,却没找到卖栗子的摊,像是陷入了短暂的怔愣。   沈怀霜偏头望了他一眼,叹道:“没事,吃面也是一样的。”   “好。”钟煜对上他目光,莞尔一笑。他很快找到一家好的馄饨铺子,和沈怀霜坐下,吃完了面,又和他抢起一碗馄饨。   沈怀霜一开始不给,钟煜就去抢,抢到后来沈怀霜不想吃了,钟煜又抱着碗,一口一口喂给沈怀霜吃。   钟煜看沈怀霜吃了下去,又对着沈怀霜明朗地笑。   一切就好像回复到了那场陡然的变故发生之前。   他们都没有变。   钟煜喜欢沈怀霜也不再是一个埋藏已久的秘密。   到了夜间,他又带着沈怀霜坐在楼顶,看着烟火重重,夜风吹来,满目火树银花,沈怀霜抬头,仰望着,静静地看,钟煜就坐在他旁边,陪着他,看着他静静地看,像提起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说:“沈怀霜,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沈怀霜本来没什么情绪,一天看钟煜反常地带他逛了一圈大赵,心绪早已如波平如镜的池水。他听到了那句喜欢,心口像被针刺了下,痛意不断放大。   他很少会落泪,眼前又开始模糊起来,头疼到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钟煜所有笨拙与炽烈的表达都在告诉他,他喜欢他。   可他不想要钟煜现在这样的喜欢,那样的喜欢像压在身上如千斤中的石头。可他过去也的确很沉溺在钟煜给他的温情里,不自觉地沉溺了很多很多年。   狂风又起时,烟花在沈怀霜耳边震响,身前又多了只手。钟煜指着天际,对他笑道:“你看,那是天狼星。”   ……入了夜,钟煜回到空荡荡的房间里,在床上抱着沈怀霜,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抱着他,指节缠着他的头发:“让我再抱抱你。”   沈怀霜没再动了,深叹了口气,又感觉到钟煜贴着他额头,落下一个极轻的吻。   钟煜每一次夜半醒过来,都如同受到惊吓,先看沈怀霜是不是在怀里。钟煜抱他实在太紧了,他动一下,沈怀霜也会马上醒过来。   这后半夜,两个人都没法睡。   沈怀霜很少说话,难得他也道:“既然都睡不着,不如我们都不睡了,去庭院里吧。”   满庭槐花如霜雪,风过时,吹落满庭。   夜里温酒,沈怀霜坐在铜炉前,瞧了眼那热锅,看着钟煜从袖中取出了一早备下的白堕春醪。   沈怀霜斟了整整满杯。他饮了整整一杯,用完一杯,又添了一杯。   钟煜换过一身衣衫,夜风吹来,满是沐浴后的淡香。他也从一旁取过一个酒壶。   白堕春廖,这酒水颜色浓且甚,近乎如剔透。   钟煜递了酒瓶过来,一身锦衣,模样英武,装束却如少年时,长开后,眉宇更见深邃英朗。   他眼底的光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一低头。气息擦过,那一股热流灼得沈怀霜一激灵,让他浑身发烫,比酒醉还要上头。   沈怀霜握了酒壶,一身白衣,发带飘荡,捧着酒瓶,青瓷瓶摩挲过他的口,注了清流下去。   沈怀霜撑着桌面,分明想起来,却拖着身体,几乎跌过在桌上,可倒下时,腰上揽过一双手,把他抱在怀里。   那怀抱沈怀霜根本就没想过推开。   捏着他手的肩膀也分明没有用力,可它晃了两下,却像把沈怀霜满身的酒气晃了出来。   沈怀霜反握住钟煜的手,抬头看过去,只用气音道:“子渊,别晃,我难受。”   那双手果然停了下来。   头顶上的群星闪了闪,星罗棋布,像银河。   沈怀霜望了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在脑海中也看到了银河。夜风吹起他的衣摆,还有他垂落在地上的发丝。   沈怀霜抬手捂住了额头,额下汹涌的醉意涌了上来,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低`哼了声。   钟煜觉得自己头皮都要炸了。他攥过沈怀霜的手,心口也颤抖了起来,又低头,望了沈怀霜一会儿。   唇畔开合,钟煜开口声音已经在颤抖,他的嗓子哑了,嘴角紧绷,低声唤了好几声:“沈怀霜……”   他把沈怀霜全揉进自己怀里,像做了个莫大的决定,缓缓问道:“你、在意我么?”   沈怀霜收了收指节,心口狂跳,连他自己都觉得这速度太快了,快得好像不能承载。他喉头滑动,把那点狂乱一点点压了下去。   他终于听懂了。   于是点了点头。   钟煜又问:“你喜欢我么?”   沈怀霜面上茫然,他极其吃力又缓慢地点了下头,面庞上,滴落了让他觉得滚烫的东西。   肩上落了双手,抱得他很用力。   沈怀霜躺在原地,袖口入了风,刚才擦拭过泪水的皮肤变得极其冰凉。   他抬手触了触,凝望着指尖。   泪水顺着他的指节滑落手掌,一路淌下去,臂膀上又落下了一行滚烫的泪。   钟煜反问:“什么时候的事?”从前那个骨头跌碎了,怎么样都不会流泪的人,哪怕被折辱也要硬着一口气去挣扎的人,在哽咽,声音依旧硬朗。   沈怀霜只答:“我不知道。”   钟煜望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沈怀霜头一回觉得如果他不说些什么,就像有什么东西要永永远远地破碎了一样。钟煜身上像压了千斤重的担子,就在沈怀霜回答之后,所有的碎石土崩瓦解,杂乱无序地落了一地。   钟煜嘴唇发抖,几乎快抱不住身下人,他低下头,又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轻声道:“沈怀霜。我爱、你。”   沈怀霜望着他,眼底像有水光晃过,他又听钟煜说道:“可是……我不知道该去怎么让你喜欢、让你也来爱我,好像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有时候,我觉得你离我那么近,近到好像触手就能碰到你。有时候,我又觉得你好远,猜不透你到底在想什么。”钟煜反抱住了沈怀霜,“你说过,今生若是爱慕对了人,大抵是不会慌乱的,可是我学不会,好像就是怎么学也学不会。”   “子渊……”停顿间,沈怀霜抬头望着天上的群星,只知道自己在开口回答,“学不会的东西,你就暂时放一放吧。”   “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在崐仑的时候,你学东西总是很着急。”说到这里,沈怀霜也像陷入了回忆中,他声音放缓,一如从前,“那个时候,我就劝你,要你不要着急,总有想得明白的一天的。”   “这件事也是一样的。”   “你总有一天会想得明白。”   “我说分开,其实是打算留给自己一点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想的。所以我才对你说,我想和你停一停。”   情绪汹涌又激烈,他们又稀里糊涂地抱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谁的衣带先落地,幕天席地,沈怀霜躺在石桌上,他闭上眼睛。   反正事情已经乱成一团。   他也不想去想这件事了。   庭院里紧闭着冬雪破冰,哗然而激烈的激越水流,像是藏住了一整个冬天的汛期。   最原始又纯粹的冲动撞在一起,沈怀霜偶尔也会流露出之前的模样,他随和、耐心,又很愿意去迁就对方,就好像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发生那场意外。   泪水模糊间,沈怀霜抓紧了钟煜的手腕,手背青筋凸起,他吃力地睁开眼睛,凝在眉下的汗水在晃动。   “子渊,像之前那样。”   “可以那样对我。”   钟煜就在他眼前,习惯性地伸出手,全身只有手上的动作是温柔的。他会耐心地擦去沈怀霜额上的汗,抬起沈怀霜的后背,让他不至于被桌子碰得太厉害。   可这一下托得杯水车薪。   沈怀霜睁开眼,靠上去,额头抵在了钟煜下巴上。他贴得很紧,又随着钟煜额头移动,两人的额抵靠在了一起。   幕天席地,他看到了天上的群星摇晃,纷纷扬扬地好像要坠在身上。   浪潮一阵又一阵,不会停歇,滚滚而来。   钟煜求他要多少,他便给多少。   取之不尽,源源不绝。   他惯会给钟煜留下刻骨难忘的记忆,就像他在他年少时做过的桩桩件件,仅仅用这一个晚上,就让钟煜用余生都去怀念今夜的这一场盛潮。   盛潮之后。   第二日便到了。第119章 送君从此去   到了沈怀霜离开那日,钟煜是被一阵风铃声唤醒的,他从梦中醒来的刹那,恍然觉得自己还在梦中,凝神听了一会儿,才听清那阵清透的铃声响在他的耳畔,声清而透,柔和地缠住了他。   钟煜顺着朦胧的视线望过去,缓缓睁开眼。   沈怀霜卧在床头,他分明是醒了,却也没起来。乌黑的发丝铺展在床侧,墨色淌在白衣上,他伸出手,轻轻地转着手里的铃铛,又坦荡地露着臂膀上弄出来的痕迹,好像也并不在意这样一件小事。   叮叮。   铃铛青色的流苏在沈怀霜手里前后摇晃,声音很轻,还是他昨天从箱子里找出来的。   沈怀霜晃了一会儿,察觉到钟煜在看他了,他转过头,道:“我声音弄太响了?”   沈怀霜眼神也是清明的,和钟煜对视之后,他又不自觉地收起清水铃。   “我正好也醒了。”钟煜侧卧在他身侧,他伸出手,转过沈怀霜的发丝,绕了两圈,他又把手递过去,掌心朝上,朝沈怀霜勾了勾。   他转念想到沈怀霜不会靠过来,又改勾手为揽:“让我再抱你一会儿。”   叮叮的风铃声又响起,风铃的流苏拖曳在床上。   沈怀霜靠在钟煜怀里,没有开口,他的额头靠在了钟煜下巴上,枕在了钟煜的臂弯,一时间也什么都没想。落入的怀抱很暖,靠久了又让他觉得像个暖炉,风铃明明没有了声音,可他好像又听到了一阵阵风铃声。   沉默中,时间好像变得很慢,沈怀霜听见钟煜的心跳,他从一到十细细数了好几拍。数到了一百,他靠在钟煜身上,又选择了沉默。   沈怀霜不知道数了多少下,最后他数错了拍子,抬起头,摸索过钟煜的眉眼。   指节落在钟煜额头上,漆黑的眸子就在掌下,长睫眨动时又顿了顿,让他觉得很痒。   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只剩下了他们呼吸的声音。   钟煜贴上时愣了下神,又看到沈怀霜对他道:“子渊,珍重。”   钟煜握着沈怀霜的手,低头,缓缓对沈怀霜扯出一个笑:“你也要一样。走吧,我送送你。”   从青山上下来后,钟煜陪着沈怀霜站在他身后,草场上,有很多送别的人。送别时要折柳,秋天是柳树都黄了,再不如春时碧绿。   钟煜拂过头顶上的柳条,手上抓了抓。   他已经没有再送沈怀霜柳条的意义,而他送柳的这个人也不会再回来。   可钟煜还是折了一段柳,捧在手里,踌躇着要递出去时,亮如银雪的剑碰在他手上,佩剑上青色的剑穗晃动。   秋风起,满目萧瑟。   光斑穿过柳树,碎碎落了满地,周围满是送别的人,手中拿着包裹和果点。   沈怀霜垂眸,抬手取过无量剑,抽了出来,又合上道:“这是我在师门时师父传给我的剑。如今这把剑,我也留给你。”   钟煜望着他:“这是你的剑,我用不着。”   剑握在他手里,剑穗随风荡漾,沈怀霜身上穿着钟煜给他的白衣,衣衫飘荡,翻身上马道:“你是我学生,我也就留给你了。”   钟煜颦了颦眉,从剑身上取下剑穗,牵过沈怀霜手里的缰绳,把玉放回了他的掌心:“剑穗就是给你的,你收着吧。”   那个剑穗还是钟煜当年在崐仑时用光了所有的灵石,买给沈怀霜买的。剑上的剑穗有防身的效果,足以抵挡化神以上的修为。他知道沈怀霜用剑无人出其右,可他还是会担心他会受伤,担心别人从暗处捅刀。   沈怀霜取过剑穗,手攥缰绳,挥起长鞭,颔首而去:“走了。”   白衣飘荡,他徒留给钟煜一个天地间的背影。   钟煜抱住剑立在原地,直到眼前再看不见沈怀霜的身影。   天地之大,四周寂静。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他还没有认识沈怀霜的时候。   世间独他一人。   在钟煜习惯了沈怀霜那么多年之后,他终于又变成了一个人。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站在青巷口,看着沈怀霜与他道别。   长道上,沈怀霜骑马上了灵气缭绕处,他想着要抽剑,下意识地望自己腰侧一握,又从乾坤袖里取出他年少时用的剑。   那柄剑上缠绕青丝,剑鞘瞧得出是有些年头了,白银色剑鞘如故,看得出剑主保养得到,抽剑后,剑身崭新似白雪。   那是他刚入玄清门下时元白道人给他的剑。   这把剑叫忘生,巧也巧得是,它和钟煜的平生剑名字很像,它们颜色截然不同,剑意却一样汹涌。   白光爆涨,剑尖立在沈怀霜眉心,再睁眼,长剑如注入汹涌灵力,脱手后立在沈怀霜足尖下。   忘生如日行千里的旧驹,它虽有了些年头,剑气依旧汹涌,载着沈怀霜稳稳地回了崐仑。   崐仑山上,沈怀霜低头,略过高峰处。   最是离别时,他最不喜欢道别。   因为好像不说,就如同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忘生剑带他飞过听山居的居处,山上红云树开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种下的。   沈怀霜目光略过,飞往玉琼峰顶,收了剑。他在玉琼峰独自留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闭关,他什么都没有想。   偶尔,他也会想到玄清门的旧事。   偶尔,记忆中也会添入另一个人。   想到钟煜的时候,沈怀霜也会从闭关的时候醒过来,他会去看自己的灵核和道心,而每一回视察,它们都完整如故,道心周围也薄薄晕染了一层光,那是大道所成的样子。   恍然间,他也会想起,钟煜的状况会不会比以前好一点。   那枚勾玉还贴在沈怀霜心口,好几次他闭关醒过来,最先察觉到的就是心口的那块玉,它从玄清门而来,如今,它又被他从这里带走。   可玉早已不是那块旧玉,人也早不是那个旧人。   飞升当日,沈怀霜在地界处开了个结界,每走到一处,他便加固一层结界。   渡劫飞升时,常见天雷劫。   天雷轰顶,几乎要以全身灵力与之相抗衡,他不想让那道雷影响到崐仑。   暴雷来的那一日,沈怀霜渡过了数万道雷劫,他心绪如故,好像只是迎来了一件最寻常的事。他置身于高空,浮空在世上,最后一层雷劫堪堪度过,他却恍然听到了什么东西坍塌的声音。   声音如地裂山崩,巨响无数。   崐仑的镇妖塔被一道黑雾折断,金光频发,却有无数道妖物肆意流窜而出。崐仑上空浮空数万人,却有一条如镇妖塔般高的巨蟒吞吃塔身,阻挡来人。   雷劫不过最后一道,沈怀霜却偏了剑锋,暴雷落在他身上,他却硬生生受下了浑身剧烈的疼痛,不假思索地背离而去。   剑穗替他受下了那暴雷的一击,玉身摔落地上,碎成两瓣。   沈怀霜不知道他还剩下多少灵力,他在忘生剑中灌入了所有的灵力,握着剑柄,刺在地上,灵流如结界大开,白光如山风汹涌呼啸。地上刹那如生参天大树,揽住了所有奔逃的妖物。   天地间响动剧烈,魔蛟竖瞳一凛,凶狠地盯向沈怀霜,咆哮声后,它在地上甩尾,撞开一道幻境。黑雾层层缭绕,沈怀霜还来不及回应崐仑人的声音,耳畔传来了丝丝缕缕的魔音。   “大道苍生选一个,我赌对了你会选苍生。”魔音压低了声音,轻笑声不断回荡,“和我走,我就不杀这些崐仑人。”   “这问题我也给你选,还是二选一。”   沈怀霜再忍不住喉头的翻涌,吐出一口血,他撑着剑,反手抹过手背上的血迹,取剑柄在手,竟如主动约战:“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我。回答我!”   魔雾与他缠绕而过,齐齐落了幻境中。   这幻境如灌满黑水的密林,沈怀霜曾经和丹青子在这里缠斗过一回,他杀过丹青子很多次,可丹青子是不死之躯,最后钟煜把他救出来时,他捅瞎过丹青子的一只眼。   幻境内充斥着来人回荡的声响。   两股气流交错。   灵气肆意流窜而暴涨,魔气罡风与清流交错,一段浑浊,一段清透。   幻境内的笑声阵阵,一声比一声响。   笑声肆意,直戳沈怀霜耳膜。   沈怀霜握住忘生剑,在剑尖注入暴涨的灵力,剑身因承载灵力不能而震颤不已。他最后再不能握住剑,喉头上猛然掐住了一只手,呼吸逼仄,沈怀霜反握住那只手,拧眉望着他。   魔雾带着他坠在了地上,沈怀霜身前阴影中缓缓走出来一团黑雾缭绕的身形。   那团影子没有具体的模样,它变成了那日夺舍少年的模样。丹青子蹲下身,掐着沈怀霜的脖子,抬起眸子,他的一只眼是澄黄的竖瞳,而另一只眼俨然是瞎的。   沈怀霜冷道:“魔种。”   丹青子负手,缓缓点头,点头之余,面上的笑容愈盛,他安闲自在地压低了声音,倾身道:“有你飞升的一日,就是你我重逢之时。沈怀霜,九州大陆第一剑修,你输在我手里,也不算浪得虚名。你要是听话,你就和我回九州大陆,在魔域里我说不定可以对你好点。”   沈怀霜只觉得眼前人不可理喻,从前他就不知道为何眼前人对他执念如此之重,但他们的的确确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丹青子知道他过去的玄清门,也知道他在九州大陆的剑尊之名。   可他们既不相识,也没有任何交集的可能。   沈怀霜从喉头挤出声音,反问道:“你何来怨念如此之重。”   丹青子对他笑了笑,指尖绕过他的发丝,又撇下血迹,淡淡道:“你在九州大陆不知道我而已,直到你飞升之后不明下落,我就随着你来了这鬼地方。”   “这两个世界有个通道,你可能没有发现。”说着,他凑到了沈怀霜耳畔边,那缕清淡的味道若有若无地勾过来,他又笑了笑,“我就把你从这里带回去。还有你身上什么味道?我闻着舒服,往后你也天天给我用。”   丹青子偏过头,目光长久地落在沈怀霜的面上,手又覆在沈怀霜面上,喉头忽然一动。   那双手像遮住了什么,挡住了他的心。   就像他在期许那么久的那样。   果然六界第一剑修,一剑惊鸿,人如白玉。   染脏他以后,也一定更生动。   落在沈怀霜面上的手停了,覆盖在沈怀霜手边。   沈怀霜敛息,他近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朝后靠去。   “啧。你自己也不是人事不知的人了。”丹青子牵住沈怀霜的手,指尖抚摸着腕上红痕,“想来这身躯一定和你修道一样,定有过人之处,否则怎么会让你身边一个两个徒弟都那么馋。”   指尖细腻未触摸够,手中蓦地一空。   腰间佩剑蓦地抽出,丹青子后知后觉沈怀霜差点想杀他,一时未反应过来,面上霎时阴晴不定。他挑了挑眉,打断了握剑的手,怒极反笑,几乎捏碎掌中腕骨:“恼怒什么,是谁不知廉耻地天天和弟子滚在一起,你一声声叫他叫得真是热切啊,沈仙尊,勾栏瓦舍我去过那么多地方,都没听过像你那么能叫的。”   “子渊。”丹青子学着沈怀霜的口吻道,“你就是这样叫他的?”   沈怀霜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握过丹青子的手,发了狠地撞在墙上,他抵着墙壁,撞一回不够,又抽出了丹青子的佩剑。一剑抽出,利落地抹在他脖子上。   “脾气真大。”丹青子化作一团黑雾,他阴测测地笑了两声,继而踩在沈怀霜的腿上,咯地一声,几乎把膝骨踏断。   沈怀霜腿上有旧伤,这一下痛意突然,他折倒,跪在了地上,接着,脖子上落了只手。   沈怀霜喉头被他掐紧,唇色发白,面色绷紧,不见恐慌分毫。   丹青子气愤之余,盯着沈怀霜看了半晌,竟也忘了沈怀霜这么笃定的缘由从何而来。   他五指用力之余,攀住沈怀霜的臂膀,顶着他在墙上,又掐住了沈怀霜喉头,想从这人身上找出一丝两丝恐慌的痕迹。   沈怀霜被撞在墙上,他还是那副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挂怀的模样。剑芒在侧,锋利如白霜的刀锋映出他眉眼,眉心下坠。   他手中没有剑,剑意却合在他手,剑光挥闪,如祭出数百把剑,狂风肆意涌入他的衣袍。   灵力爆裂的刹那,丹青子偏过头,不可置信一笑:“你就是爆了灵核也要和我一起死?”   “好,那我陪你一起玩。”   “你喜欢你徒弟是不是?”   “我把他叫出来,再给你玩玩。” 第120章 忘情之道不在于绝情   重峦叠嶂,风雪飘摇。   沈怀霜躺在雪地里,望着白雪茫茫的天,雪花落了满睫,剑攥在手里,不知道是天冷,还是血流得差不多了,只觉寒意刺骨,如身至冰窖。   血流得太多,视线并不清明。   沈怀霜耳边嗡嗡,只依稀能看清盘旋在天际上的秃鹫。   旧日的回忆汹涌地袭来,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那年,他倒在夺舍阵法里,空虚、无力像把他吞没,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像被打碎,又刺到了肺腑。   沈怀霜撑起手中无量剑,几乎不能站立,他浑身颤抖,如同下一刻就要摇摇欲坠。   白雪落在他睫毛上,倏地融化入眼睫,化成水痕。   他实在疼极了,喘息间,又握紧了剑,还未支撑起他,腹部又摁过一只手,替他止住血。   “先生。”入耳的声音熟悉无比,梦境也几乎让沈怀霜沉浸其中,他偏过头,对上了少年黑沉的眸子。   少年还是那个旧样子,他眉宇开阔英朗,眸子里满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色,在他望向他时,那股沉郁之色搅动了起来,眼底时时刻刻都有光。可他看到手上的血,一颦眉,也紧张起来。   “先生,我带你起来。”说着少年的嘴唇发着抖,冷着脸,执拗地把他背起来,血水也渐渐染湿了他的发带,“你忍一忍,我们很快就回崐仑。”   沈怀霜嘴角勾起,血迹徐徐流向下颌,唤了一声:“……子、渊。”   “你别乱动了。”少年抱着他在怀里,他靠在沈怀霜脖颈上,泪水浸染了长袍,凉意汇聚在沈怀霜肩上。   沈怀霜像是陷入了短暂的怔愣,随后,抬起手,反抱住了身前人,开口时分明疼得不行,他却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我、没事。”   “你还笑!我带你回崐仑,你路上不许睡!和我讲点话,说什么都可以!”少年又斥道。   沈怀霜稳稳地被他扶了起来,他落在了一个人的背上,感觉到身下人跑了起来,越跑越快。他像是躺在了四平八稳的乌篷船上,晃晃悠悠地看见了漫川江河。   沈怀霜的意识开始游离,他伏在背上,又攥着衣袖,深深提了口气,断断续续回答道:“好、累,我好、想睡一会儿。”   “不许睡!”少年斥责了一声,越跑越快。发带被他扬了起来,猎猎作响。   “……”沈怀霜又抱了抱身前人,提了口气,缓缓离开身下人的背。   剑意汹涌如海浪。   剑起,沈怀霜抽了少年腰上的平生剑,忽然利落插入他的腹中。   血水混着热气,滴滴答答,落入白雪中,血迹凝固如暗红的梅。   一滴,一滴。   满世界只留下血滴声、沉重的呼吸声。   沈怀霜喘了口气,指节摁在剑柄,耗尽毕生力气,道:“不许装成他的样子。”   身前人红透了眼眶,反手握住沈怀霜的剑,摸在剑刃上,抽了出去,他疑惑地反问道:“为什么你会发现?”   “他从来都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沈怀霜收剑,剑尖血迹滴落,握剑的手撇去血水,“你看着和他一样。皮囊下,是空的。”   少年的面孔在他面前逐渐扭曲,目光透露出极端地痴狂,他像是再不能捂住血洞,低低笑了两声,又跌跌撞撞道:“你那颗慈悲济世心肠就是这样用的?你天天和徒弟厮混,日夜雌伏在他身下,所以才会对他熟悉地很?”   丹青子狂笑之余,白条条的胸口下,青年肌肉绷紧,分明是一副练武的好架子,腹部却多了道疤。   汩汩血流之余,血洞赫然在另一旁,他恼羞成怒道:“沈怀霜这世上有你这样的人,假清高,故作姿态。什么狗屁的君子之道,哈哈哈,你徒弟都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你还巴望着凑上去,真会倒贴。”   沈怀霜抬眸,缄默着没有说话,目光肃然,眼底清明如寒池:“你心虚,所以只会争口舌之争。”   丹青子又道:“我后悔在你飞升之日没有挖去你的灵核。没有我,就没有你的今天。我挖了你的灵核,否则哪有你和他的事!既然你都被他玩过了,你这人就脏了。”   “脏的是你!”沈怀霜斥道,“你眼睛是脏的,所以看什么都脏。”   “你还不是要死在我的剑下!”丹青子又顶着钟煜那张脸道,“我要亲手用你门派的剑招,用你徒弟这张脸把你杀了。从此以后,六界上下,再无剑尊,而只有第一强者。”   “我还要把你门派都毁了,赶到魔域底层去做猪狗不如的勾当。”   “做梦!”沈怀霜抬手拂剑,剑尖灌入了汹涌的爆灵,劈向丹青子的脸,他从前剐了丹青子的一只眼,挑开他伪装的面皮,碎裂了那层虚幻的表象。   黑雾化作齑粉而出,缠绕过忘生剑,被剑意震碎后,又聚拢。   忘生剑斩妖魔,一剑荡乾坤。   丹青子塑造的幻境如大厦将倾,天地塌落沦陷。幻境中,灵力几乎承载不住,两道臻于化神期巅峰的修为爆发,大地摇晃。   丹青子手中变化出无数道剑光,风生水起、天地归心、木强则折、万物齐一、意无所执,剑式在他手中行云流水地用出,剑光碰撞,带着一股几乎不可挡的劲力,撞向沈怀霜的剑。   忘生剑像不能承载住这股蛮力,左右震颤,沈怀霜又灌入一道灵力,回击时,无数道剑光笼罩了他,迅猛地齐齐刺向他。剑阵中,他几乎无法思考,刀光剑影,每一下回击都是他的直觉。   剑光四射,沈怀霜转动手中长剑,抡出了剑阵,一团黑雾又朝他侵袭而来,铁钩黑沉,逼向心口。   呼吸间,剑光都好像变得极慢地刺向了他,每一幕都变得很慢。   沈怀霜凝神,手腕斜刺,看上去不过如白鹭点水的一招。他像是立在万川之前,看江河滚滚落下,水花飞溅,凝神间,他看见了山川日月、人间悲喜,在镇定地凝望时,他又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一人陪他站在天地万物前。回首间,他看清了那是谁。   剑尖精准地刺中了丹青子的另一只眼睛,数道剑光刹那停顿,如烟雾消散般破灭。   无量剑的剑招,最后还有两个招数,情有独钟与破而后立。   当年沈怀霜与陆不器大战,他先开悟了破而后立,这一剑,情有独钟,实至名归。   天地归于寂寥,丹青子捂住了眸子,落了满手黑血,他咔出一口血,又摁紧破开的心口,喃喃道:“你不可能杀得了我……”   沈怀霜像看秽物一样,扫了他一眼,瞥去剑上血迹,冷道:“天生魔种,浑身徒留恶骨,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心,又怎么会明白世情。”   丹青子启口,扯出一个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既然爱世,却不爱恶骨,而所谓世情,我也只不过是比你晚一步而已。”   臻于化神期的灵核破碎,天地刹那崩溃,黑风催过山头,呼啸着覆盖天地。   雪山崩塌,地上碎裂无数缝隙。丹青子趴在地上,对沈怀霜阴测测道:“如今你既灵核已碎,就算是出去又怎么样。你修为尽失和我刚才打的那一架,必然把你核心都磨碎了,当然我知道你不介意从头开始,可是沈怀霜,你的软肋太明显了。”   沈怀霜察觉到落在他面上的视线在往下移去,碎石悬在丹青子身上,丹青子伸手,不顾一切地扯开了沈怀霜的衣襟。   勾玉落入他的手中,沈怀霜顿在半空,伸手抓住,那枚玉又被丹青子抓着,狠狠抛掷而去。玉身化作一道光,被远远抛向了碎裂的幻境口。   “天下和自己,我让你选一个,我赌对了你会选天下。”碎石压断了丹青子的臂膀,丹青子唇间开合,犹如胜利者的姿态,又肆意道,“他和你之前,我赌你会选他。”   “你要是死了,就去怪——”丹青子身躯被压塌了下去,目光停顿,坠下了无边无际地黑暗。洞口仅在一步之远,沈怀霜吸了一口气,他不过停顿须臾,又背身而去。   衣袍翻飞,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脚下深渊如巨蟒的口,漆黑而不见底。   那块勾玉如黑夜中的微茫,沈怀霜加速坠了下去,耳侧呼啸风声过,失重的刹那令人心惊,他伸出手,捞住了坠下的勾玉。   幻境崩塌,便再无出去的可能。   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碎裂,沈怀霜却带着平和的目光,把那块玉抱在了心口。他收着手,发丝纷纷乱乱,衣袂翻飞,时间在此刻流逝,如金色的沙。   幻境碎裂时,沈怀霜想到了钟煜戴着这块勾玉的旧样子。   那是钟煜在崐仑时让沈怀霜最喜欢的模样。   他也说不清楚那个时候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钟煜吸引。   也许是钟煜意气风发的样子。   也许是钟煜少年侠气的满腔赤诚。   钟煜望见他时会笑,目光随着他走,会想依赖他,会想靠近他,也会想站在千千万万人前……保护他。   他会靠在床头念着嘴里的诗经,会站在他身后帮他梳头,也会愿意为他退让好几次都急红了眼睛。   周身光华更盛,明亮如白昼,又薄如纱。   沈怀霜没有感觉到丝毫疼痛,他看到了巨大的莲瓣绽放,云雾缭绕。白云在他面前汇聚出一条蜿蜒曲折的道,弯弯绕绕,如同九曲桥,通往云顶之上。   在光线尽头,沈怀霜抬起头,金光照在发间,比沐浴在晨光中还要白亮。他看到头顶三花聚集,鸾凤鸣唱,忽然想到,很久之前,天道问过他,论说无情,他从未有过情,又谈何忘情。   现在他能回答了。   ——忘情之道,不在于绝情,也不在乎断情。   ——爱一个人和爱众生也没有任何分别。   ——可以特别偏爱一个人,喜欢一个人。   ……   鸾凤萦绕在他身侧,沈怀霜听到了慈祥温厚的声音,对他道:“怀霜,恭喜,大道有所成。” 第121章 他的爱如山川日月   苍老的声音入耳,沈怀霜抬头,凝望着天际,白光在这一刻变得融融。   沈怀霜又听到系统说:“最终,故事讲到这里就差不多结束了,少年还是那个少年。心魔破除之后,他找到了他的归处,今生以后如他所想,再无不甘、再无艰涩,有的只是朋辈环绕、大道朝天。”   “他最终找到了自己的救赎。”   白光浸润在一起,沈怀霜在离去前只能捞起怀里的忘生剑,那一刻他才知道,大道有所成,确实是有所成就,可他真正在乎的早已变成了朝夕相处的人。   他不后悔飞升,可他后悔没有回答当年在皇城的钟煜。   他想说他愿意。   他也想和他有很多个将来。   钟煜知道他这样离去,是不是也会很在意难过。   幻境崩塌,爆发出日出般的强光。   钟煜留在莱阳山庄,一颗心如倒悬着。   传音镜里消息暴闪,那面镜子就在他的右手边,只要他翻转过来,就能看到镜子里的消息。他忍住喉头的颤抖,隐约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叫他难安。   传音镜蓦地颤了下,像有人扯紧嗓子急吼。   钟煜垂眸看去,抓着左手上的无量剑,指尖触及传音镜,刹那,他收在自己识海里的神识开始剧痛起来。   钟煜翻转过传音镜,镜子里,张永望面色通红,扯开嗓子喊,他说了什么,钟煜已经快不能分辨,他只看到了崐仑上有巨蛟缠绕着琼玉峰,张开巨嘴。   天际飘荡了无数白色的身影,灵力暴窜,哪怕只是隔着传音镜,他都能感受到镜子后震荡的灵气。   “师弟!!”张永望在传音镜中爆吼,“我求你回来,小师叔飞升在即,魔修想吞了整座崐仑。”   钟煜抽开了沈怀霜的无量剑,化神巅峰的神武入手,长剑如霜雪而制的冰刃,剑气森寒,灵光流转。   这把剑认主,非剑主而不可驾驭。长剑入手,灵气刹那如钟煜体内的灵流沟通。   无量剑剑意极其霸道,从来看沈怀霜用它举重若轻,可它早已把他认作了主人。   钟煜体内又爆开一股灵力,压制住了无量剑锋利的剑气,破空而去,几乎要用全身的灵气去抵挡割面而来的强风。   张永望还在崐仑的镜子里大喊,忽然面上疾驰过一段强风。   钟煜持剑浮于上空,天地摇晃,水流声异常响起。疾风掀动身上黑衣,马尾荡漾间,他垂下眸,敛起满目沉色。   钟煜站在山道上,向下俯瞰,水势盘旋,湍流浑浊的河水形成巨型旋涡,隐见水下起起伏伏。   众人只听到滔天的蛟咆。   灵流卷起十丈高的水花,水中通身乌黑的蛟龙现身,瞳孔犹如人一般巨大,竖起眸子。   钟煜化成一道墨光浮空,如同鹰隼展翅的长尾,长剑落起,狠戾地捅在魔蛟的鳞片上,划下一道狭长的血痕。   长剑划出数十丈长的破口,鳞片飞起,魔蛟摇晃嘶吼,扭曲着身体,低头张口咬去。   钟煜抵死顶住了魔蛟的腹部,抽出无量剑,一刀捅进去,乌黑鲜血淋了他满头,他紧咬着牙关,划开伤口,剑身几乎全然捅了进去,手陷在蛟肉中,全然还在向下用力。   蛟尾缠上他的腰身,紧攀过他的喉头,一瞬发力,如同依附在他骨上,撕裂每一寸。钟煜屏息,身上如落枷锁般剧痛,不肯挥剑自护,掌上爆发出最后一股劲力。   “咔”的一声,妖丹碎裂。   钟煜眼角发红,死死提剑:“告诉我,他怎么样了。”   天光有人影倾压,遥遥呼喊声传来:“钟煜!你脑子没昏,就别硬撑!”   仙门斩百妖,钟煜年少时曾见过那样的盛况。   门中人铺天盖地而下,长剑、长刀,兵器琳琅,削铁如泥。沈怀霜站在最前端,无量剑在他手,银光与灵力迸发,剑光下,那个人的眉眼像凝着霜雪,有如渡世间、气吞山河的魄力。   这一刻,钟煜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列,不过是换了一个位置,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另一片天地,如同看到了他当年第一次驾驭飞剑,别样的意气,金光璀璨。   蛟眸涣散,身形如黑色巨浪刹那分离,爆出一片黑色的气浪,又如同狂风裹挟住了钟煜。风过时,钟煜却看到了半块碎裂的玉佩。   清润的玉光消散,玉屑满地——那是他当年留给沈怀霜防身用的玉。   钟煜头脑内轰然一声,几乎无法思考,竟有了天崩地裂的实感。   不会的。   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拼命忍住汹涌的不适。   他的先生不会出事。   “钟子渊你不要活命了!”邹然朝钟煜挥去一大滩水,“这蛟血不能沾!”   钟煜喉头极其难受,后知后觉地呛了口,满嘴锈水味,他抬手避开,开口声音嘶哑:“别管我!我死不了。”   邹然活活被气到,开口想骂又不能。   这个人这破釜沉舟的打法,狂起来连自己都伤,只要能达到目的,过程如何他不讲究。   两人隔了半载再见,又如初见吵吵闹闹,难得他为这人着急,活脱脱像遇到白眼狼。   钟煜背手抹去嘴角血迹,收起无量剑,像陡然没听到邹然的那句话。   邹然反推了一把钟煜,气得身体发抖:“你要去找你先生就找啊,谁管你死活,要跳阵法你去跳。”   说完,他也气到胸口起伏不定,话落却也哽咽了:“崐仑的阵法是他开的,灵核是他碎的!他人如今不在了!”   狂风渐渐止息,吹动满地狼藉。   钟煜凝神,聚焦在那一丝飘荡的神识上,好像邹然只是平常地告诉他沈怀霜上山了:“莱阳山庄派人支援,如有需要缺人手的地方,你尽管调人来用。”   他分明快握不住剑了,手也抖得不行。   “照看好这里。”钟煜顶着一身湿衣,挥开剑上残血,他凝神追着神识。思念活脱脱剥开一个口子,不断朝外涌现交织的想法。   其实在他修复沈怀霜神识的那一次之后,他就发现自己脑海里也有了沈怀霜的神识。如今神识没了回应,他还固执地觉得沈怀霜还在幻境里。   钟煜近乎没有任何情绪地站追到了崐仑仙长聚集之地,阵法几近到了支撑的极点时,白光与灵光环绕,濒临爆破。   他没听门外掌门到底说了什么,反手持弓,无视赤烈化作黑气萦绕的长刃,破开了幻境中重重的阻隔。   千万人前,钟煜仍像当年那样,踏足,奋不顾身地落下了即将破裂的幻境。幻境开口如千百道刀刃,刺入侵入者腹部。身后满是聒噪的惊叫声和劝阻声。   钟煜顾不得腹上疼痛,刺骨的痛钻遍了他四肢百骸。   他不是沈怀霜,更不是什么圣人。   大道苍生和眼前人,要他选择,他只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沈怀霜。   滴答,滴答。   血红的水悬空,混入金光大阵中。   阵法天干地支旋转,肆意排布成未明的大阵。崐仑仙门齐聚,又催使灵力,齐力打开了那道即将合上的幻境。   碎石崩塌,地崩山摇间,钟煜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沈怀霜。   沈怀霜像折下的玉簪花,白衣委地,嘴唇发白如了无生息。天青色发带半垂在他怀里,竟如主人一样,一动不动。他面上带着平静的神情,双手捧在怀中,像是要赴一场答应已久的约。   血色刺目,钟煜心口刹那空了一拍,他抱沈怀霜入怀,挪动间,沈怀霜指节下垂,叮叮一声,勾玉滚落在了地上,浑身浸染了血色。   玉上的血汇聚在一起,形成血泊。   扭曲的水面上,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   “先生……”钟煜收着勾玉在心口,勾过沈怀霜的膝盖,揽他在怀,轻而缓慢,好像怕随时把他吵醒了,他从幻境破风而出后,又不要命地用尽自己浑身的灵力,天地间徒留他义无反顾的背影。   钟煜回到秘境,毫不拖泥带水地抱着沈怀霜入了那片寒池。他半身的衣服浸透,又割断了自己的灵脉,任由灵力不要命似的流淌进去,直到满池莹莹人。他见灵力不够,又割了一道口子。   躺在水里的人脸上溅满了水渍,水珠顺着脸颊往下落,滑过下颌,落进了池水里。   沈怀霜长睫合在眼皮上,头靠着池边,如同疲惫许久的人靠着小憩,除了没有呼吸,其余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钟煜弯腰,池水冷得刺骨,浸湿了整件玄黑色的衣衫,大半个身躯就浸泡在水里,手也颤抖到了极点,他却不觉得冷,指腹从沈怀霜眉骨移动到眼睛,又从眼睛移动到鼻梁,一遍又一遍。   他埋首在沈怀霜肩上,衣物窸窸窣窣,他想象,他感觉了那件白衣下稳定的脉搏,掌下的温度也是温热的。   沈怀霜的身形在渐渐封存,钟煜像触碰到水里的影子。   滴答,他指尖上的水落入池中,涟漪晃动,水中倒影颤抖、被揉皱,又蜷起。   钟煜又捧起沈怀霜的脸,薄唇覆上了他冰冷的额头,像落下一个临睡前的吻:“我把你带回来了。你……真是,怎么能那么不顾自己呢。”   钟煜露出淡然的笑,嘴唇却颤抖着,眼角淌下两行泪,划入嘴中。   喉头齁咸,涩意弥漫。   他仍然对着身前人在笑,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睡去。   “从前,我总觉得你身上背负的事情太多,这一回,你总算可以睡个够了。”钟煜抹去面上泪水,又强撑着笑了下道,“你看,我们也都是写了庚帖的人。我等你醒来以后再骂我,为什么又要用旁门左道的东西。”   “你不喜欢也好,生气也好。”   “毕竟我认定你就是一辈子的事。”   一辈子的事……   话落,钟煜几乎无法开口,他忍下了心口的剧痛,又缓缓提了口气。   他这一辈子也就认定了这一个人。   他又试图骗自己身前人还有呼吸心跳,可他身上所有积压久的情绪都在土崩瓦解,怀里的人余温散去,也让他越抱越冷。   在大赵过春节那日,沈怀霜曾告诉过他,如果可以,他想要有一个能永远回去的地方。哪怕这天下他走得再远,也总有能归去。   沈怀霜几乎从来都不会提起自己的诉求。   直到那天沈怀霜说完这话,钟煜才发觉,沈怀霜心底所渴望的东西和他的心怀比起来,竟是那么微不足道,如同漫天银河中一颗微茫的星尘。   钟煜记得,沈怀霜那天也说过,这个愿望他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实现。   其实他想告诉沈怀霜,他可以为他做到。   这秘境他还没来得及让沈怀霜给它取个名字。   他也还没有问沈怀霜住在这里要不要再学一样新东西。沈怀霜是那样执着于一物的人,学一样新东西,一定又能到达巅峰。   “你累了就睡一会儿吧,睡醒了,记得要回来。”钟煜低头,握着沈怀霜的手,低声说着。   “有桃花栽种的地方,就是你的居所。”   “如果你找不到,我就把这里都种满桃树,哪里桃林如雾,哪里就是你可以回去的地方。”   “你不是一直想有个家么?”   “以后你就有家了。”【第三卷 风雨明晦 完】 第122章 “我来找你了。”   凤鸾和鸣,群鸟环绕。   通身华彩的鸾鸟飞临在沈怀霜身侧,沈怀霜的脚步没有挪动,始终停在云层缭绕前。   天道含着笑意,对他道:“飞升仅有一步之遥,你快去吧。”   天际的光明明灭灭,沈怀霜足尖对着天际,鸾凤低头俯身,左右徘徊,像催促着他往前。   沈怀霜不为所动,对着天道发问道:“飞升当日,我没有选择去渡劫而是留在崐仑,我生死未卜、下落不知,只有忘生剑随我而去,可如今飞升居然近在眼前,你是在捉弄我,还是确有其事。”   天道忽然呛了一声,仙气飘飘之音荡然一失:“谁捉弄你了……”   沈怀霜:“系统,朝夕相处,想不发现很难。”他的那种笃定就像熟知了一个绝不会伤害他的老友。   天道急了:“系什么统!我是天道。系统从来只有一个!大道苍生与一人,你做出了你的选择。渡劫也不是只有天雷劫,你明白了无情道最后的道义,飞升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天道好说歹说劝了好久,劝到后来他劝不动了,长叹一声,只得作罢:“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是天道的?”   沈怀霜偏头,望了过去:“在大赵的时候,你总会出现在我身边,你的眼睛一直在我身上。”   “你不仅好奇我,也同样好奇在崐仑的一切。你是有灵的,可你又不像任何一个窥探的人,更不是一个为人所用的物件。”   “你喜欢所有人,却不偏爱所有人。”   “你不总是关注我,还在意除我以外的所有东西,知道世间万物的规律。”   “还真的是不一样。”天道叹了一声,甚是欣慰,“沈怀霜,世上形形色色书目居多,你是我第一个遇到不愿意走原著剧情的人。你想不想知道你原来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听到这里,沈怀霜再无任何心绪波澜,只道:“你说。”   “你和小气运一样都是书里的人物。”   “可你原来的故事不是什么好故事,自你飞升之后,它会写你与剖了你灵核的丹青子共赴魔域,在其中情爱纠葛。”   “可故事里,你总是不愿意。每次到剖灵核的时候,哪怕你总是会碎灵核自爆,自爆再来,将你的一生无数次走过。”   “哪怕你会经历你不愿回想的前半生,碎了灵核、重融、上玄清门、拜师,从炼气修到化神。”   “所以你的故事里,永远只有前半段。”   “你的学生,钟煜也是这样。”   “在他的故事里,他不愿意被他的另一面掌控,环拥娇妻美妾,坐拥仙魔人三界。那不是他要的东西,所以故事在他遇心魔,过渡劫大关时,他永远不肯被心魔所噬。”   “他会和心魔同归于尽。”   “于是他也从头开始,度化心魔。反反复复。”   “我最初见到你的时候,就想过把你们两个放在一起会怎么样?我本来只想琢磨到你俩的性格,只是我没想过,你们最后居然破了这个局。”   沈怀霜:“那丹青子是怎么来的?”   天道卡壳,失语般笑了声:“……我的问题,原来的世界在你离开后有个纰漏,我没有修上。谁知道他能力那么强呢,居然跑到小气运的世界里找到了你。”   沈怀霜徐徐回望,眸子如波澜不起的静水,道:“因为他,我陨落在崐仑、道体不在,所有人都以为我与世长辞,你欠我和他们一个人情。”   天道“诶”了一声,劝道:“……我的问题。这我可以答应你,当然除了回到小气运的世界以外,其他都行。”   沈怀霜凝神片刻,他又像压着平静下的千层万层浪,颦了颦眉:“我不想急着走,飞升之后,你让我决定什么时候离开。”   回到了玄清门门内,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沈怀霜所熟悉规律。   晨起习剑,擦拭师父的牌位。   早课点拨学生,午时有事就下山,下山后他会带一坛白堕春廖上来。   夜里一个人看书,有时候,沈怀霜会抬头望着窗外,看山上的四季变化。   玄清门很寂寥,不像崐仑有钟煜在的时候。   沈怀霜给门人讲课的时候,还是下意识会想到有些东西是新的,他想讲给钟煜听,停顿的时候,门人都会看向他。道坛上,沈怀霜讲课从来笃定,从来脱口成章,很少有这样怅然的时候。   崐仑书阁藏书无数,沈怀霜常常去书阁翻书,他总会想到把手里的书留给钟煜看。可走神之后,他又想起来,钟煜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如今,他在的地方是玄清门,不是崐仑,更不是有钟煜的大赵。   无量剑最后一个剑式情有独钟,从前沈怀霜不懂,如今用时如春风细雨。   每当他陷入空落落的怅然,他就会一遍遍在山上习剑。剑道不会骗人,他花下去多少力气就能收获多少结果。在他困惑时,它又会像温厚的师长对他莞尔。   他想一个人多久,就会一个人练上多久。   这一练,沈怀霜从秋初练到了来年冬日。   又一年过去,玄清门内忽然多了一个叫“忘生”的少年。   忘生年纪在十四上下,眼睛生得明澈,干净得像是潭石里流动的清泉,旁人问他,他不开口就会摆摆手,轻轻一笑,他和沈怀霜下山的时候,一见生人多了,再戏弄他,他就会躲到沈怀霜身后去。   玄清门内的人也说,忘生倒像是个修闭口禅的。   忘生不会说话的原因无他。   有器灵的剑可遇不可求,铸器灵难,养器灵更难。   器灵让剑化形而走,该干嘛还是干嘛,紧要时,它还是会化作一把利刃。   沈怀霜也从来没想过忘生剑会生出器灵。   也许是他握着忘生剑日思夜想,所以忘生剑便生了灵。   既然剑已经化了形,沈怀霜就当门内多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弟子。   何况这个弟子生来就聪慧,沈怀霜给他教东西也很方便,他教忘生握剑,带着忘生一起念道义。   夜里一起温习的时候,忘生很喜欢看沈怀霜给他讲道家的书,讲到那些道义,他会卧在床上,抱着书,低头闷闷地笑。   看到忘生笑了,沈怀霜恍然也会有一种自己还在崐仑的错觉。   沈怀霜在玄清门内平淡地渡过了三年,忘生也渐渐学会了开口,他还没被教过说话,才会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先生”这个词。   先生两字落下,忘生对沈怀霜明朗地笑了。   沈怀霜望着忘生,时隔良久听到那一声“先生”,他滞后地应了声,也笑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天道找到沈怀霜总是会问他,他到底什么时候离开。   沈怀霜只回答他:“再等等吧。”   这三年来,忘生一直在陪沈怀霜找一个可以让他们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幻境。   可无人知晓那个幻境还在不在、是否还有效用。连沈怀霜自己也觉得他像一个赌徒,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它,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断不断地“下注”,直到他找到它为止。   每次从山下归来,沈怀霜和忘生经常会买上很多东西,有冰糖山楂的时候,沈怀霜也会被忘生买一包,他在前面慢慢走,忘生在后面含着笑吃,吃完就会追到沈怀霜身前,背着手,一边吃一边看他。   这天早晨,忘生照旧起得很早,在庭院里却没有用剑的声音。   他从道场起来,一路上边走边正了正沈怀霜给他的青衣,衣衫弄齐整了,便迈步绕到了落雪观的观中。   “先生……”忘生小步上前,跨过了巨大的地坛,“先生,今日你不教我用剑吗?”   落雪观清净,观前只有黑白分明的八卦地坛,道观四周如白云,如清水洗过的灰砖上,草木常年苍翠。   忘生站在道观后院,一抬头就看到沈怀霜低头拨弄那些草木。   苍翠的碧木间,沈怀霜身上的白衣像映上了浓翠的绿,他低眉时很专注,草木上修理过的地方十分齐整,竟给了忘生一种他要离去很久的感觉。   “忘生。”沈怀霜抬头唤了声,对忘生莞尔一笑,“我今天不教你用剑了。今天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去之前,我想问你,你要和我一起走么?   忘生顺从答:“先生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沈怀霜又揉了揉忘生的头顶:“今天去的地方你可能不太熟悉。”   玄清门里所有的事情料理毕,沈怀霜又去了玄清门的后山。   后山上,满是苍翠的绿林,只有一棵树系了根红色的带子。他站在那根红带前,指尖绕过红带尾端的请愿咒。红带在风中摇晃,请愿咒金光却早已不在。   忘生问他:“先生,这是谁送给你的?”   沈怀霜拆下那段情愿咒,缠在自己指节上:“一个故人。”   忘生:“那他一定对先生来说很重要了?”   沈怀霜回首,指节上的红带荡漾着,像谁当年系在头上的发带,他听着红带猎猎,答:“他很重要。”   沈怀霜御剑到了幻境深处,走向了两处世界的边界。   天际破开一道缝隙。   初入世,他发觉自己是飘荡的,没有道体,但他又不是虚空的。   他飘荡在天际,足底下是他熟悉的崐仑。   崐仑琼玉峰上,红云树如彩霞盛开,弟子跨步上了千万道台阶,走过系满红带的古树。沈怀霜浮空在天际,看到了长道下迎面而来的两个女子。   阿娜身上还是那身苗疆的打扮,她走起路来,伴随一阵铃音,额上银饰明亮。从前在迷雾幻境中有幸认识了钟煜的阿娜,如今也在中原闻名了,她擅长练`蛊,也尤其爱往崐仑跑。   “师姐,师姐,你那么喜欢灵兽,我给你带了一只西域的小狐狸过来。”素心在前面走,阿娜在后面晃着铃铛追。   “晚上,你陪我一起去看那只小狼吧,它不是你们小师叔带回来的那只,倒是被养得很好!”   女子笑声洒落间,沈怀霜又从崐仑山头走过,绕过前厅,他看到了那几个师兄在那里喝茶。   道坛上,宋剑心和宋仁心在下棋,他们好像又因为一步之差开始争得面红耳赤,吵这一架还不算,指指点点之余,各自背上兵器又开始动了起来。   刀剑与医典相撞,金光频频爆发。   “你个老不死的东西!”   “狗娘养的!你骂谁?早该让师弟教我几招削你!”   他们打了起来,把掌门师兄的茶杯泼开。   掌门低头,懊恼捂头,失语地拂了拂落在膝上的茶叶。   沈怀霜看着笑了好一会儿,他悄然从他们身边穿过,也回大赵看了一圈,经停过时他好像有意避开一些地方,背上的忘生剑好像也陷入了缄默。   他又拍了拍身后的忘生剑,淡然答:“没事。”   沈怀霜回到了从前和钟煜住过大半年的房子,住户已然变成了一对夫妻,小孩梳着总角,吹着手里的风车,追着底下的黄狗和母鸡跑。夏天用的水车在缓缓轮转,妇人和丈夫在门槛上倚靠,撒了一把稻谷,抬头时相视一笑。   这一看就到了夜里。   沈怀霜望向天际,他找到了头顶上的北斗和天狼星,追着方向,到了莱阳的地界。   他来时很小心,穿过重重的高楼,踏足在地上,没走几步,他回首就看到钟煜坐在台阶上。   庭院前,清冷的月光洒落满地。   钟煜身侧有一个银色的香炉,香炉上没有烟,只有一只银勺落在香炉鼎上。   香炉是沈怀霜用过的香炉,焚尽的正是安息香。   钟煜转动着手里的勾玉,抬头望着庭院,那枚勾玉落在他掌中,他转了好久,不知道在看什么,沉思间,他眉宇好像总有化不去的愁绪,哪怕面容还如当年英挺硬朗,却又什么不同了。   自沈怀霜离开之后,好像所有人都在往前。   只有钟煜被留在了原地。   看到三年不见的人,沈怀霜心口像被钝器撞了一下,痛意刻在了他骨子里,又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望着钟煜,又慢慢习惯了身上的钝痛。   夜深了,钟煜收了那枚勾玉,带上香炉回到屋子里,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沈怀霜踩着他的影子,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去。   屋内陈设尤其简单。房内说得上是陈设的东西,只有挂在墙上的画像和剑座上的无量剑。   那张画像已经很多年了,画像中央是沈怀霜和钟煜握着手,头顶上满是红条,周围满是崐仑的旧识,沈怀霜对着画像在笑,钟煜抬头望着他,眼底也满是笑意。   抬头时,钟煜看得很仔细,又垂眸,落下手里的香炉。   风过画轴,画像微微卷动。   钟煜抬头望着,伸手扶了一下,将画轴扶正。   沈怀霜顿在原地,也抬起头想,这幅画真的太久了,久到他都快忘了他和钟煜还有这样一幅画。   他和钟煜曾经在这里度过了十一年,可十一年间,他们好像忘记去留下别的印记。   扶正画轴,钟煜绕到床前,拆下发带,侧卧在了床榻上。   齐整的床榻上,钟煜闭眸陷入了梦中,这一张床对他来说好像太宽了,他睡着的时候,很少正卧,好像怀里要抓住什么才能让他觉得安心,可如今他的怀里是空的。   钟煜和沈怀霜有过很多个相拥的晚上。   这夜,钟煜也睡得不好,呼吸平稳不多久,他就会骤然醒来,一醒又会把手里的玉抓得更紧,埋首在臂弯中,长长地叹一声。   那一声叹息长久地在沈怀霜耳畔回响,好像再没有了别的任何声音。   就好像,这三年钟煜从来都这样。   夜风又吹过屋檐下的清水铃。   “叮——叮——”两声清响后,沈怀霜走上前,缓缓坐在钟煜床头,他伸出手,触了触钟煜的额头,又顺着他的发丝往下顺,抚了又抚,好像要他的愁绪抹平。   窗口月影移动,光芒落在忘生剑上。   沈怀霜坐在房间里,他静静等了很久,其实他想问钟煜,这几年他过得好不好。他离开得太过仓促,也忘记去告诉钟煜,这世上无论他在不在,他都应该好好地过。   “离别时的珍重二字,你明白么。”沈怀霜望着膝头的人,垂眸间,好像晃着满目柔色,夜色落在他身上,染上了薄薄的月辉。哪怕他明知钟煜不会听见,仍垂下眸子,没松开落在钟煜发上的手。   “我会想你这三年要过得很好。”   “哪怕我不回来,也是一样的。” 第123章 只为你一人而来   “走之前我来不及好好和你说。”   “子渊,这世上有很重要的人,但你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甚至我会希望没有我,你能过得更好,这样我才不白来这里教过你一趟。”   直到钟煜呼吸平稳了,沈怀霜才悄然从床榻上离开,出了门,他又回头看了钟煜一眼,谁想这一望又撞见钟煜惊悸般一动。   沈怀霜看得心口发闷,脚步好像黏在了地上,再不能出去。他停顿了会儿,见钟煜睡好了,再从门前走了出去。   再回首,他看见满目夜色,竟觉得天地荒凉。   他想过,如果钟煜过得很好,他就回玄清门,再不去打扰钟煜。   如果钟煜过得不好,那他就……   沈怀霜没走几步,腿上又意外地撞上了突然攀紧的手。   “……”女孩的啜泣声忽然传来,抱着他的手很慌乱,更是贪恋似的越抱越紧。   按理说,沈怀霜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也不会被任何人触摸到。   这一下抱得沈怀霜如藤蔓缠起,心绪复杂了起来。他忍不住低下头,道:“你抱错人了。”   谁想那小女孩居然不叫了,她抽噎两下,眼眶里满是泪珠,闷声哭了起来。   这哭泣的声音可不小,至少能把钟煜吵醒。   沈怀霜二话不说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揽在臂弯上,悄然哄道:“乖,别哭。”   女孩眼底含着泪,靠在沈怀霜肩膀上,弄乱了她发上梳得滚圆的小啾,面庞圆润干净,眼眸竟和沈怀霜如出一辙,鼻梁细看却又如钟煜的高挺。她穿着雪红的袄子,手腕上还串了一粒金花生——这和他与钟煜第一次下山时买的那粒一模一样。   沈怀霜抱起女孩的身子,上下颠了颠,看她还在哭,一边哄一边拍她的后背。最后实在劝不动,他伸出手开玩笑似地捏了下女孩的嘴巴:“这是小鸭子。”   小女孩被捏住嘴巴后,眼睛一聚焦,再拍手,泪就缓缓收了回去。   她忽然举着手,在眼睛上埋起来,再松手,她像小老虎一样,“哇”地低声朝沈怀霜叫了。   这一声“哇”叫得沈怀霜心好软,他算不得是特别喜欢小孩子的人,可他的确很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就像他喜欢忘生一样。   他通过她,好像看到了谁。   这个女孩也被养得很好,所以她笑容尤其地甜,也尤其地会表达喜欢。   片刻之后,沈怀霜问了声:“小平生,这粒金花生是谁给你的?”   平生眸子一亮,朗朗开了口,笑着指向了房间里的钟煜,磕磕巴巴告诉他:“爹、爹。”   平生她好像很喜欢沈怀霜这样叫她,举起臂膀,拉过沈怀霜发后的发带,在指节上绕了两个圈,又打了几个结,贴在沈怀霜怀里,打了个哈欠。   平生剑和忘生剑一样,都是灵体,所以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人和物。   沈怀霜没松开手,问怀里的平生:“你房间在哪里,我带你去睡觉。”   平生指了一间小屋子,抱着沈怀霜的脖子回到了熟悉的房间里。   这间屋子比起钟煜那间,简直天壤之别,房间里贴满了大人哄她的红纸,兔子花灯、金鱼花灯挂满了房间,流转着,像是流光四溢的跑马灯。鹅黄色的床褥铺得齐整,看上去就松软舒服。   平生抱着布老虎,钻入了被子里,露出两双明亮的眼睛,又贴在沈怀霜膝盖上,她从床头摸出了两本书。   沈怀霜接过书目,在手上翻了翻,这一看他就犯了难,图册上都是画,压根就没有汉字。   他停顿了会儿,几乎使劲浑身解数,对平生讲起了故事,故事肯定不是什么生动的故事,他也不会哄孩子,但他胜在耐心,平生想听多久,他就讲了多久,讲到后来,平生眯着眼睛,抓着他的手指睡着了。   女孩平稳的呼吸声传来。   沈怀霜又收起书册,匆匆翻到最后一页,目光却停顿住了,书上不过寥寥三行,他垂着眸子,望了很久。   【爹爹说过,世上有一个带他极好的人。我没亲眼见过怀霜爹爹,但我知道他也是个很好的人。】   【爹爹很想他,所以我也很想很想他,我希望他能快点回来,要他像我爹爹一样抱我,能一直陪着我和爹爹。】   【平生要和爹爹每天开心。】   最后一笔落下,平生还画了一只小老虎依偎在大老虎身边,小老虎憨态可掬,神情放松,大老虎低头,神情眷顾,它还被平生画了一段玉冠和发带。   沈怀霜低眉时,缓了一会儿。   夜风很平静,清水铃还在平生屋檐下轻轻地撞。   沈怀霜拾起了平生床头的笔,他低头,在大老虎旁边也画了一只老虎,这只老虎落笔简单,看上去像是一只白虎,他学着平生在虎身上画了一把剑,画完,又在白虎旁边补了另一只打滚的小白虎,小虎怀里抱着的正是冰糖山楂。   绘图这技艺还是钟煜教的沈怀霜。   沈怀霜松开画册,他把布老虎放在了平生的床头,又给她盖好了被褥。   沈怀霜出门后唤来了天道。   天道应声而来,笑眯眯道:“耶?你这次想真的清楚准备走啦。”   沈怀霜答:“回来看看,毕竟三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这里怎么样了。”   天道:“倒也不错,这地方变化很大。”   沈怀霜:“对,我想回来。”   天道挑了挑眉仍嚷嚷道:“……可不,你得多谢谢这地方,飞升以后,就是神仙境界,比哪里都好。”   “等等!”天道像是终于缓了过来,急躁道,“沈怀霜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回去之后会面对什么,你回玄清门也好,飞升也好,你去神仙境界,回去之后,你知道这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你凡胎肉身陨在哪里,都不一定能活。”   “荒唐!我不能答应你。”天道驳斥道。   “我不喜欢欠了人的东西,不去偿还。”沈怀霜摇头,“他说过,要我想有个将来,我也说过死生不离,我欠他的,他欠我的,怎么算得清呢。”   “你欠我一个人情,我想你偿还我。”   “我要留在这里。”   ……   次日,钟煜醒来以后,难得发觉自己后半夜睡得还算好,枕边依稀也有他熟悉的清淡香。他望着床畔的褶皱,出了会儿神,又抚平它,才拿起剑座上的无量剑,在校场雷打不动地练了两个时辰。   太阳初升时,钟煜准备给门人授课,谁想一直照顾平生的门人走了上来,说是昨天晚上平生哭了。   “谁弄哭的?”钟煜没由来火气大了,额角跳了两下,压着脾气反问道,“昨夜为什么不叫我。”   门人答:“掌门平日都睡不好,昨儿晚上也是听到有人说听到哭声……”   钟煜没再听了:“往后务必叫我,和平生有关的所有事,待她先于我。”   校场到后院距离不算远,可这一来一回,必然耽搁时间。   钟煜从来守时,今天他却不管了。一路上,他满身都冒着火气,走到平生的屋子前,却把浑身的脾气都压了下去。   门后,平生还在书桌上玩布老虎,她咬了一口布老虎的脚,又亲了一下老虎的脸颊。小脚垫在凳子上,又弄乱满桌的棋子。她听到了门前的声音,眸子一亮,敞开臂膀,“哇”地笑着跑了出来。   “爹、爹……”平生直直地扑了过去。   “平生。”钟煜走上前对平生缓缓笑了,他揉了揉平生的发顶,仅仅用一只手就把平生抱了起来,低头收拾起她弄乱的棋子。   “以后弄乱的东西要放回去,知道了么?”钟煜耐心地劝道。   “好……”平生点点头,顺着他臂膀往下,从在床上拾起了一本画册。   “你昨天晚上怎么哭了?”钟煜指尖翻过,匆匆略过最后一页,“昨天晚上,我好像没给你讲这本。”   平生摇摇头,指尖落在最后一页,顿在那处。   钟煜凝神看了眼,目光忽然也停顿住了,接着,他尽可能克制地反问道:“平生,这是谁给你画的?”   平生从钟煜身上滑落了下来,她跳在床铺上掀起被罩,围在自己身上,被褥上下翩跹,好像掀起了卷上三重天的风浪,如同她身上穿的就是沈怀霜那件白袍。   她又下了地,拿起钟煜给她的小木剑,背在身上,对着镜子照了一会儿,平生好像还嫌不够,指节又停留在唇边,缓缓拉出一个弧度。那是她在学沈怀霜笑。   “先生……”满地狼藉,钟煜再不管房间被弄得如何凌乱,匆匆抱起地上的平生,塞到了门人手中,“照顾好平生。”   钟煜化出白羽弓,跑到了桃源那处地界。   奔赴在寒池的路上,他就好像又回到了十几载前的少年时。他跑得很快,好像化成了天地间的一道风,肆意、洒脱,门人匆匆回头看他,又只见远去的那一道黑光。   修罗道一门内,钟煜天生性格孤冷,教人算不得适宜,但他教人的时候会很耐心,也会很用人,所以门内师长各有所长,钟煜教东西点拨为主,偶尔辅以心法。   他擅长用弓道,却被重新悟出了一种剑法。   ——断愁。   断愁一剑出手利落,来人只见剑光,不见接招。   修真界切磋时,曾有人有幸目睹过,璇玑阁看台上,钟煜容貌仍如青年时那般,眉宇英挺,与来人靠近时,身上杀气顿现,好像笼罩在他阴影里,就成了被他围剿的猎物。   和钟煜打起来,就注定是不要命的打法。   缠斗、紧追,刀刀剑剑直击要害。   钟煜长于弓道,剑道也不输旁人。   璇玑阁青云榜上,他代替沈怀霜的赴约也与陆不器打过,黑水剑对上,化神期的剑客的手都要被震麻。钟煜和陆不器打了整整三天,璇玑阁灵光乍现,时而频频爆发,整座山头都在晃动。   邈远道人在璇玑阁底下望着,抱着臂膀,竟忘记了开扇,他也不在乎这两人有没有把自己的鲛纱震断。   因为修真界又一个宗师冉冉升起,而钟煜成名时也不过与陆不器当年的年岁一样。   沈怀霜走后三年,钟煜在莱阳山庄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久到他的亲人都成了半老模样,久到独独他一人保持着青年时的样貌。   从前周琅华疯了一样地想要钟煜留在大赵皇城,要昭成留在莱阳山庄,把莱阳彻底变成一个寻常江湖门派,要钟煜登基为帝,指点江山。   可如今,大赵改国号为建元,一代女帝,征战西羌,收西羌为国土。订税收、兴经商、办女学,大赵国力从未如此强盛过。   莱阳山庄名震江湖,开山劈路,钟煜成了仙门少年口中敬仰的前辈,提起他的名字,所有人都有几分憧憬,有几分忌惮,他们看到他,只敢遥遥地站在十步外低头行礼。   兰陵与邹然生活完满,膝下的子嗣都能走路了,他们却依旧像少年时一样,清明踏春,元宵看灯,春来又为彼此簪花。   这些年也就只有钟煜成为了孤家寡人。   修真界的人都说,修罗道一门的新掌门,为人孤冷却又一身都是胆,若是赤诚待他必能得到他同样的对待。   可他一直迟迟等着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醒来。   哪怕刚入门的弟子都知道,一个人神识消散、空留道体,只用灵气封存,那不管是谁用什么样的方法,都无法让这个人再醒来。   寒池水流潺潺,灵气常年充盈。   钟煜喘着气,走到了寒池边,心境如故,他想起那个人,就落回了少年时的心境。那颗心七上八下,时刻期盼着,为他欢欣鼓舞,又为他难过。   等沈怀霜的那三年,他习惯给沈怀霜问安、把寒池灌满灵气。   这件事一般都是钟煜结束晚课去做,结束之后,他又会在廊下独自坐上很久,好像怎么样都思念不尽,也断不下过去。   所以这三年他又养了平生,好像有个人陪他才能让他思之如狂的想念有个去处。   水汽萦绕,浸润了钟煜身上玄黑色的锦袍。   钟煜那双眸子转了过去,他正对着寒池,眸色映着眼尾痣却是一顿,那颗很久没有悸动过的心猛烈跳动了起来,好像春来唤醒了第一根枯枝。   ——寒池里真的没有人。 第124章 拼凑起的碎镜   神魂重塑,肉身会随意流落在天地间某个地方。   点点星光落过,沈怀霜凌驾在大赵的上空。他穿着天青色衣衫,飘飘荡荡,如同来时一般,眼中清明如隔着一层纱看向前方。   旧事如江海沉浮,细数当年往事,如同残梦。   沈怀霜记不得很多事,却隐约记得一个人的样子。   他费尽力气去想那个人的样子,反反复复在脑海中描摹,像抓住一缕残风,追着它,握在手里。神魂重入道体,他带着一股异常强烈的执念,回到了从前和钟煜住过的青山下。   山下有个小镇,名字叫小云镇。   小镇地如其名,是一个平安祥和的地方。   三年前,沈怀霜和山下的住户一起做过桂花糕,被他喂桂花糕的女孩也长大了。   女孩名叫桐儿,是小云镇药医的孙女。   这天桐儿背着药篓,才从山上跑回来,雨却小了。她没怎么淋到雨,踩着水坑走着,晃着手里的狗尾巴草,突然发现镇上突然多了一个穿青色长衫的男人。   她盯着那名男子的侧脸,看了很久。   这名男子身上的衣服湿透了,正滴滴答答滴着水。地上的水慢慢积累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他就站在小院前,像是水墨勾勒的人,仰头看着,偏过头,望了桐儿一眼。   那双眼睛像江上的烟岚,对上的刹那,他又朝她淡淡笑了下。   桐儿站在书堂前踌躇,忽然想起来,这就是三年前在山上的神仙哥哥。他怎么来这里了?   里长吆喝了一声又喊醒她:“桐儿,这就是来小云镇暂住的先生。先生身上落了病,要养上一些时日。”   桐儿回神又道:“那他要在这里待多久?”   “少则几日,多则数月。”说着,里长把手里的包裹递出去。   “先生要在这里留这么久……”桐儿抱着包裹走了进去,她稀里糊涂地想着,入了厅堂,踮起脚,在桌上放下了包袱。   里长:“以后等先生身体好些了,先生课上讲什么,就听什么。不许在先生课上胡闹,平时除了课业上的事,不要叨扰先生。”   满屋子又剩下了滴滴答答的落雨声。说话的间隙,门前只余一道青色的背影,那道影子修长,却瞧得出他微微有些跛。   桐儿扫了一圈那青衣男子脚下的水塘。   望着雨幕的男子半张面庞,如浸润了水光,泛出清润,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像是冬天里冒着热气的温泉,夏天泉涧里飞起的水珠。   沈怀霜半依靠在椅子上,青色长衫下盖住了腿,坐得很端正。他把头侧过来了一些,对桐儿极淡地笑了笑:“有劳。”   桐儿捧着包裹的身体微微僵硬,吸了口气。   她记着里长的话,低头往庭院走去:“那那那先生我明日给你送药,我先走了。”   路过庭院中那棵槐树,桐儿又回头望了一眼。   庭院里种了一棵长得歪歪扭扭的槐树,采光不好,土壤贫瘠,开出来的花都是稀稀拉拉的,到了秋天,更是叶子枯黄,树都没个树样。   沈怀霜从座上站了起来,微昂着头。   他从来的时候就开始看这棵树了。   他看这棵树的时候,神情很专注,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地方上来了人,本不是什么要紧事,但要是来了一号看上去就仙风道骨的人,这事就显得稀罕起来。   茶余饭后,众人都在私底下议论着这位先生的来头。   有说是他仙门的道长,也有说是四下游玩的散客,总之,先生是一天一个身份,没一个准头。   人们都快把先生的故事编完了,桐儿的爷爷才刚刚见上沈怀霜的第一面。   小云镇虽然是个边远的小镇,但它有着方圆百里最好的药铺。   那天正巧雨后刚放了晴,桐儿把磨药的石臼从屋里搬出来,正预备放东西磨药,却见石子路上走了过来一个人。   来人走得很慢,隐约只能看清一个青衫长影。   桐儿跳下了凳子,掀起医馆里堂一角白布,引着沈怀霜进入。   “爷爷,爷爷,沈先生来了。”桐儿又嚷嚷起来。   葛大夫年已古稀,背手钻出帘内的动作却十分灵活。反倒是沈怀霜,他看着绝对不超过三十岁的模样,倒是爷孙俩等了他好一会儿。   问诊的时候,桐儿抱着一个蜜饯罐,在旁无声地啃着。   行医望闻问切,她趁爷爷在观望沈先生面色,也把头侧了过去,却越看越走神。   老人侧头睨了桐儿一眼,喷出长串鼻息,摇了摇头。   葛大夫撩起沈怀霜衣袖。   谁想沈怀霜袖子下,两指粗的勒痕赫然印在苍白的手腕上,淤青红痕,十分醒目。——那分明是仙门对打弄出来的伤口。   沈先生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他静静凝视着葛大夫,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桐儿看着爷爷凝神探脉,眉头是越皱越紧,一旁的沈怀霜依旧神色自若,偶尔也会对上桐儿的眼睛。   “你年纪轻轻的,寒症也太重了,身上哪儿那么多毛病。”葛大夫撤手后,呵斥了一声。下完药方后,他朝沈怀霜脖子上看去,又发现脖子上的掐痕还没淡去。   “好生吃药,专心养病,你这病养上大半年也不一定会好。”葛大夫把药方塞到了桐儿手里,“桐儿抓药去,这次好好把独活和羌活分分清。”   方子抓好递上来,沈怀霜谢过桐儿,躬身对葛大夫说了几句话,转身走了。   桐儿看着沈怀霜渐渐远去的背影,颇失滋味地捧住了自己的脸:“爷爷,刚才那位先生,您瞧出些什么来了吗?”   “就寒症啊,我还能看出什么?”葛大夫淡淡答。   “我不是这个意思!爷爷,你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人啊?”桐儿摇了摇葛大夫的臂膀。   “不知道。”葛大夫捋着胡须,笑眯眯地回屋喝茶去了。   桐儿捂头,瘪了瘪嘴,继续趴回药铺的柜面上,翻起沈怀霜和他们讲过的书。这几日课上来人很多,先生上课也很好听。但她觉得先生肯定会点别的东西,或许他还知道京城中的事。   她书没翻几页,忽然又听到街上的人吆喝起来,依稀是“陛下有庆典,举国上下,人人有赏,每家一吊钱……”   本来在内堂喝茶的爷爷突然撩开帘子,从帘子后探出半个身体,瞧了一眼桐儿:“乖孙女,早些日子就听说有赏钱,没想到是真的!!趁那人还没走远,你赶紧上去问问!”   “爷爷送赏钱的人跑远了,你别急着等我回来。”桐儿从凳子上跳下,利索地追着人出去。此时已近黄昏,人群在往家中挤动,桐儿领完赏钱却调转方向,往沈怀霜的书堂去了。   “先生!”桐儿远远就喊了起来。   沈怀霜从书桌前抬头:“桐儿怎么过来了 ?”   “皇帝陛下有赏,我跑出来正好再看看你。”桐儿又道,“先生先生,我听你说话,一点也不像别的地方的口音。可是之前家住在京城?我听说,京城那里的姑娘衣裙都比花香,文人的笔下的墨都能把运河染黑,可是真的么?”   桐儿的话实在太多了,连珠炮弹似的。   沈怀霜淡淡地笑了笑:“我……呆过一段时日。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但你说京城很美是真的。尤其是过节的时候。下雪的时候,可以接到很多白雪。”   “我听人家说京城一直是一处不眠的地方。”   “他们头上的玉器可都是从’金御坊’打造的?”   沈怀霜思绪一下子就飘得很远。他触了触头上发簪,笑了笑,神情颇为苦恼:“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过你说的店好像是有的。”   “那您知道现在的陛下吗?今天听里长说,她是太子退位后上去的第一位女陛下。”   “原来的太子殿下接管莱阳山庄,却是成了这一派的新掌门。”   “先生,你说这世间事怎么那么稀奇。”   话落,沈怀霜却没有跟上,他的思绪一直没有从刚才缓回来,恍惚之中,他脑海里隐约浮现出了一个是少年模样。   后来,身旁的少年已然长成青年,个头还比他高。再后来,他会御剑、修为进展飞快,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他会对着他笑。   他会陪他走过很多路。   他说过,他愿意一直一直陪着他。   可他一想到这个人,心绪就会变得非常复杂,说不出是怀念,还是意难平。   这个人说过很多次,要带他回家。   要和他有很多个将来。   接下来,就是让沈怀霜不想再想起第二次的情景。   从前待他很好的青年将他拦在座位前,青年面色冷厉,紧紧反扣住两人的指节,又在质问之后崩溃,一边发狠,一边落泪。   “我这般求不得,你能不能给我解惑,告诉我怎么做。”   “我求你怜我,爱我,心悦我。”   “沈怀霜,你别爱这世人了。”   沈怀霜的那颗心像被彻底劈开。   他快分不清什么是爱恨,那场极致的交融又反反复复地把他抛上云端,坠入海面,又回到云端。   恍然从回忆中抽身,沈怀霜像淋了一场大雨,浑身泛冷,一抹额上,触手都是冰冷的水珠。   他望着自己的指尖,短暂的一刻竟过得那么漫长、荒芜,望不见尽头。   “先生……你怎么啦?”桐儿又问。   “没事。”沈怀霜淡淡摇头。   万家炊烟时,沈怀霜回书堂收了桌上最后一本书,桐儿还在他身后絮絮叨叨。   沈怀霜手里的书也不过是开蒙用的,教授为人的道理。他对着学生念书,正好也要养上一段时间的病。   他可以在小云镇继续留着,可他觉得自己应该去一个地方找人,但是记忆中夹杂了很多东西,他记不清,那些东西模模糊糊,像一块块碎了的镜片。   那些过往的记忆就像散落在风中,沈怀霜立在书堂里面很久,久到没有留意到小云镇门口有车马声。   小云镇药铺门口,马车上落下一道黑色的身影。   “请问沈怀霜,沈先生在这里么?”   来人面容俊朗,身着黑衣,腰上佩着一把旧剑,那剑的剑鞘旧了,外部的铁饰被他反复擦拭,如雪般银亮。   葛大夫挑眉,一扫来人,先是被他话语惊了一瞬:“你找他做什么?”   钟煜:“家师沈怀霜暂居此地。”   葛大夫摸了摸胡须。   天将降暴雨,他指了指村口的方向:“书堂。他还没回去。”   钟煜抱拳行了礼,边收手边转身离去。 第125章 不如我们从头开始   书堂前天色黑了,树影摇曳。   沈怀霜站在书堂,如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好多东西蹿了进来,他甚至听到了之前没有听到过的一些话。   他听到有人对他念,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听到有人对他急切呼喊,要他醒过来,不要睡着。   “有桃花栽种的地方,就是你的居所。”   “如果你找不到,我就把这里都种满桃树,哪里桃林如雾,哪里就是你可以回去的地方。”   ……   往事如碎片乘风裹挟而来,沈怀霜随手抓去一片,拼拼凑凑,每凑出一个图景,心底便如掀起一场海啸。   有些是沈怀霜自己说过的话,有些是他拼凑起的那个人。   那个人让他很熟悉,只要想起他,沈怀霜心底的那个影子就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就像擦拭起了一面起了雾的镜子。   沈怀霜觉得自己大概是恨过那个人的,否则他想起那个人的名字,他的心情怎么会那么复杂。   可他又发觉自己并非仅仅只是恨他,从前的很多事其实他也一早就默许对方对自己做什么,有时是习惯,有时是纵容,而有时是情愿。   ……所以,他也是喜、欢他的?   这个认知轰然冲垮了沈怀霜的头脑,这感觉陌生而滚烫。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沈怀霜皱了下眉,他抬手抹了下眼角,心底缠绕的纠葛感又攀了上来,手再一抖,竟骤然把那本书弄到了地上。他缓慢地抱起地上的书,费力地支撑在书桌边上。   他觉得自己动作都麻木了,哪怕心口慌乱得不行,可他却是十分清楚他刚才想的不是错的。   “先生,你还好么?”桐儿跑了过去,又俯身问他。   “没事……”沈怀霜又对她摇了摇头。   惊雷响起,天色翻涌着滚滚灰色,压住了霁色。   屋檐下,雨水如线似地滴落,一根根地落下。   沈怀霜抬头看看天,从屋舍里取出一把雨伞:“这天下雨了,你快回去吧。”   街头天际飘落小雨,正是清明的节气。   桐儿撑着自己的小竹伞,踩着水坑,手里还提着给爷爷的一篮草药。   竹篮晃啊晃,那柄竹伞甩开一圈雨水,雨水跳跃着,沾在了身侧青年身上。   青年垂眸下来望着她,那双眸子黑白分明,五官棱角清晰,是极其英气的长相。他身上佩剑,气质如将军肃杀,偏偏他打扮还算年轻。   桐儿打伞朝钟煜偏了过去,盖住了他头上的雨幕:“哥哥,你要去哪里?”   钟煜朝桐儿折腰,俯在她面前,接过伞,问道:“小娘子,沈先生的书堂在什么地方。”   桐儿偏头望了过去,笑了声:“你也认识沈先生啊!”   雨水渗进了钟煜衣服里,晕染开一片水渍。他抬头望着桐儿,沉默地应了声:“认识。”   桐儿又笑:“那既然认识,我带你过去吧。”   她一路又开始细数驿站的结构,从马儿讲到驿站的陈设,又从马儿槽中的干草,讲到驿站的茶水。   语无伦次,絮絮叨叨。   可她说的实在太鲜活可爱,桐儿讲了多久,钟煜在她身边沉默地走了多久。他替她撑着伞,一半的臂膀露在雨里,湿了半边。   “……还有沈先生是真的对我们很好,他上课从来不拿戒尺,逢年过节的时候,他还会和我们一起做东西,他做的面条可好吃了。”   “这发带还是他送给我的。你看,好看么?”桐儿顺手从路边取了一朵沾着水的小花,簪在青绿发带上。那条发带入目,钟煜眸色晃了下,姑娘头上还顶着两个尖尖的螺髻,青绿色的发带长长地垂在肩膀上。   “好看。”钟煜旋即应道。   桐儿抬头朝天,低吟两声,又道:“沈先生平日除了教书,很少出来。他偶尔会找我爷爷用药,他身上旧伤实在太多,怎么治都治不好。过两天,又要过清明节,先生会和我们一起做青团。对了!你为什么要来找先生呢?”   钟煜立在屋檐下,他甩了甩手里的雨水,给桐儿递回去。他立在屋檐前,却没再答话。   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沈怀霜这样的人。   可宋掌门也说过,沈怀霜很有可能不记得从前的旧事。神魂回归凡身,运气好点,他可能性情不变,运气差点,就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小娘子,你先回家。雨大就不好走了。”钟煜送走了桐儿,门前只剩他一人的时候,他抬手,叩响了书堂的门。   笃笃笃。   每一下都和十四年前完全不一样,十四年前,他也揣着这样忐忑的心情,叩开了沈怀霜的门。   当时他问沈怀霜在皇城说的一切还作不作数,沈怀霜就把他带了回去,给他上药、煮粥,带他离开大赵。   他也不知道,沈怀霜还记不记得自己。   雨水滴滴答答,从屋檐下滴落。   钟煜缓慢直起身,动作都慢了好几拍,他看着那扇逐渐被水汽弥漫的木门,恍然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天。   门后有脚步声传来,来人走得很慢,好像脚步不太方便。   沓。沓。   脚步声逼近,又是门栓打开的声音。   门后,来人慢条斯理地从门前让出,最先入目的是那双清明眼。沈怀霜手里握着一本诗经,穿着一身青衫,依旧稳步宽宽,他抬头看过去,平静地望着钟煜,先是对他笑了下。   地上,两个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钟煜对着三年不见的人,竟不知道怎么开口,他站在雨幕里,黑袍被沾湿,绣着暗纹的衣角滴落水滴。   沈怀霜从角落撑开一把雨伞,往前走了两步,他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踌躇着,沈怀霜道:“子渊,别站在雨里。你先进来避避吧。”   “……”   哗啦。   雨伞骤然撑起,飞溅一片水花。   钟煜踉跄一下,兜头抱紧沈怀霜入怀,他贴紧着坚实的胸膛,心底那种发了疯一样的感觉终于在见到沈怀霜的刹那土崩瓦解,又堆起了一个名叫思念的包袱。   那一刻,钟煜像是孤独的狼犬找到了巢穴里可以依偎的温暖处,揣着慎之又慎的小心,反抱着沈怀霜,沙哑道:“你还记得我?”   沈怀霜对他淡淡轻笑了声,在他脖颈上应道:“对啊。”   伞被打着打着,雨水点点滴滴地落在两人头上,淋湿了他们的半个身躯。   沈怀霜道:“其实我也不是记得所有的事,但我记得你,我记得崐仑,记得兰陵,记得我们在前线打过仗,还有在大雪天围炉。你以前也总是有很多话不敢说,可后来,你也都告诉我了。”   话落,沈怀霜觉得对面恨不得把他揉碎了,连骨头都磨成末。于是有东西从脊髓里渗透出来,互相蔓延着,彻底浸透,纠缠不休。他把下巴靠在青年肩上,顺势落在钟煜怀里,肩上被蹭得很暖,握着雨伞的手背又被钟煜覆盖住。   沈怀霜淡淡笑了笑,又环着钟煜的腰,说完了那句没说完的话:“……从前那么多的事,我不太舍得忘记。”   他又从袖中取出缠绕在腕上的请愿咒道:“三年前你说的话我也记得。如今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么?”   暗红色的带子上金光顿现,又缓缓朝钟煜递去。   钟煜一瞬愣住,心底像一张白纸被揉皱,突然堵住。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美好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眼底红了,又笑道:“我求之不得。”   沈怀霜对上钟煜的泪,头脑内空白了一瞬,对视间,雨水滴落了下来。   钟煜把那段请愿咒绕在指节上,又低头,吻了一下沈怀霜的面颊,道:“这个约,不能是你求我的,也不能是你请我的。虽然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可先生,我们从头开始吧。”   沈怀霜脸颊上慢慢地泛起了烫意,心跳也开始狂乱了起来。   钟煜低下头,伞不打了,他沐浴在雨中,却是对沈怀霜真心实意地笑了,那笑容很释然,好像真的回到了他的年少时:“就把今天当做是我们十四年前第一次相遇。”   “你就让我重新求你一回。”钟煜又道。   沈怀霜靠着钟煜的鬓发,紧紧贴着,闭上了眼。指节近乎颤抖,怎么克制都停不下来。他的心跳比他指节颤抖得更快的,他几乎要提一口气,才让把迟钝的头脑变得清明。   沈怀霜也并不是一个擅长表情达意的人,可他却道:“求什么,不用再求了,不要再浪费任何一刻。”   “子渊,我们就从今天开始。” 第126章 “我答应你了。”   情满则溢。   沈怀霜话落,心跳忽然快了起来。沉默间,他只听到了两人头顶上的雨幕声,雨水的声音哗哗,又不断放大,像淹没了所有的声响。   在极静时,钟煜又说:“我答应你了。”   ——他答应他了。   沈怀霜贴近的胸膛处传来蓬勃有力的心跳,他在钟煜肩上靠着,觉得自己像喝了一壶烈酒,他开始变得很热,微醺的感觉几乎让他沉醉,否则他的心怎么会跳得那么快,内里又那么滚烫。   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一种拥抱能够让他们像今天这样。   钟煜又道:“所以你的修为我会帮你把它完完全全地堆上去,这件事日后无须你担心,身上还有别的病处么?可以转移给我。”   沈怀霜竖起手指,对他摇了摇头。   钟煜唇畔上覆盖了一根指节,就像蝶翼悬在枝头上。   对视间,钟煜看到了沈怀霜凝视他的眼睛,在那段指节后,他觉得自己眼前好像有蓝翼蹁跹,春来繁枝,繁枝盛开后却是沈怀霜这个人。   “这件事不重要,我大不了从头开始。我做到了前半生的所求,可我又舍下了它,也只是因为我情愿。”沈怀霜道,“飞升那日,所有人都以为我陨落在幻境。可是飞升之后,我才发现,好像我从前所求的东西远没有比留在这里更加重要。因为……”   沈怀霜顿了顿,再要对钟煜说陈情的话,他又有点说不出口。   “有些是因为这里的人,更多是因为你。”   “我上次回去之后,也回到莱阳看过你,我发现你过得不好。”   “你怎么总是这样。”沈怀霜轻叹了声,“好像没了人管你,你就不会好好活。子渊,这世上有很重要的人,但没有谁能比你自己更重要。你知道了么?”   钟煜就像抓住了近在眼前的蝴蝶,指节上裹住了沈怀霜的指尖,又顺势往下,牵住、叩在一起。   他反扣住沈怀霜,又抱紧他。   相拥后,钟煜无法抑制住越来越快的心跳,雨幕越来越大,他甘愿落在雨里,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都是真的,沈怀霜回来了,他也听见了从前想听又听不到的话。   钟煜如同溺在了海里,可他甘愿沉沦,直至坠落。   过了会儿,他才缓缓道:“有你在就可以陪我一起做很多事。你想教我就教我,有什么我不明白的地方你就告诉我,你的修为我一定帮你想办法。”   沈怀霜失语一笑:“怎么又绕回去了。”   钟煜回他一句:“修为这件事不行。”   沈怀霜和钟煜对视之后,又无奈地笑了下,反正这事他执拗也执拗不过钟煜,随他去好了。   笑着笑着,他们的距离在慢慢缩进。   今时不同往日,沈怀霜知道,这是钟煜要吻他了。   他微微抬起头,在和钟煜贴近时,闭上了眼睛,而后,钟煜眼前的蝴蝶好像跑到了他的身上,在脑海里,他也看到了春来满园。   唇上的力道像一瓣落樱拂过,轻轻覆着,又如丝绸一般擦过。   沈怀霜的心跳没由来地变得特别快,他也有些口渴,很想去索求水源,他反抱过钟煜的脖颈,随着吻的贴近,他又被抱了起来,脚离了地面,膝盖又被钟煜的臂膀勾过。   书堂的门在他们身后悄然关上了,进屋后,沈怀霜又靠在了门框上,凉意顺着脊背,滋长一样爬满全身。他刚要开口,对面又把他的嘴堵住。   钟煜在沈怀霜的唇畔停留了许久,细密地摩挲,他在默许中试探似的,靠近着,吻上了半个唇,最终,轻得不能再轻地咬了一口。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哪怕他见过眼前这个人最拙劣、肮脏的模样,还是愿意回来。   沈怀霜眼底泛上了一圈水光,抬头,晃进了钟煜的眼底,他又凑过去,用同样的力度,同样的位置,轻轻贴了贴钟煜的唇畔,如同一只蝴蝶停留在新春的枝头。   沈怀霜分开时,脸上带上了浅浅的笑,比朦胧月色还要美上三分。他轻轻唤出了声:“子渊。”   窗户外,薄薄的暮色漏了进来,草虫鸣叫。   吻堵住了沈怀霜所有的话,他和钟煜吻着吻着,渐渐产生了一种失重的错觉,钟煜重新抱起他,扣住他的手腕,搂过他的腰,边吻边朝里走。   沈怀霜他头一回发现自己那么想要喝水,对面从背部把他锢住,就箍在他的面前,就箍在他的怀里。   虫鸣声就在这一刻唱得极响。   不知道是谁的呼吸先沉了起来。   天青色衣衫落在腰迹,贴着腰、腿,滑落在地。   地面上又落了一件黑金色的衣衫。   腰带被攥在手里,拉扯后,簌地落下。   两个人依旧在接吻,钟煜的手顺着沈怀霜的脊背,月头渐移似的,一寸寸、一缕缕地攀爬。   他的指尖下,所到之处轻轻凹陷了下去,是激荡起的一层浪潮,一圈湖光。   两人之间像抹开一层浓浓的雾,雾色之后是绯色的桃林。   “先生,到这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钟煜凝视着他,忽然停了下来,不肯错过沈怀霜面上任何一丝的神情变化,自上而下地问道,“你愿意么?”   沈怀霜颤了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点了点头:“我们到榻上去。”   墙壁上的影子交叠。   低哼的声音弯弯绕绕,钻到了钟煜的耳畔。   钟煜觉得自己好像变回了少年,他和沈怀霜乘舟在江南,船只摇摇晃晃,而发出那个动听声音的人,就在他面前,微微抬起头看他。他掌下的背像塌下去的弓弦,在夜色里,映出如月一般光泽。   窗户外,明月斜移,地上的影子斜照。   屋内的轻哼还是那么轻,却像吹走一曲笛子音,换了三重,越奏越急。   沈怀霜发现自己想喝点水,喉头发干,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如同一片羽毛,飘飘荡荡,落在天地间。   脑内一片稀里糊涂,有烟花乍开,眼前却是漆黑一片。   后来沈怀霜能看清了,却见钟煜眉眼、额角,淌满了汗,汗水从下巴处滑落,淌入脖颈。   钟煜眼底深沉,眼尾小痣染上了一抹红,耐心地问他:“怎么,哪里不舒服?”   沈怀霜摇头:“我就是有点渴。”   钟煜给他取了一盏水,端着,喂他一口口喝下,喂到最后,他含了一口,清凉的水入了口。   他又渡给了他。   沈怀霜含下了那一口,又听到衣服落地的声音。   江南河岸旁,江风并不平静,沈怀霜坐在船上,只觉得摇晃,晃得他快看不清河底的倒影。   这一路晃得太快,晃出好远。   沈怀霜吸了一口气,目光又开始失神。   钟昱的背明显僵了一下,握着舟楫,脊背拱出一条曲线,暗蓄着力,绷紧。   小舟随着江流,顺流而下,忽然淌过几个激流,打转着,终于再也停不下。   已分不清是水花还是泪花,四处飞溅。   沈怀霜视线朦朦胧胧,他觉得自己承舟而去,眼见着前方有一个不知名的壶口,心底觉得突然,却并不害怕。他伸出另一只手,勾住了钟煜的背,摸着硌手的肩骨,又抱紧了他。   小舟滑在壶口的边缘,顺着瀑布,坠了下去,这种感觉不是失重。湖水洒落在身上,湿透了他的全身,并不是刺骨的凉,反而像冬日里入了暖泉。   沈怀霜脑海里空空荡荡了许久。   恍惚间,钟煜将他拢在怀里,时间不知流淌多久。   小舟前,终于出现了一方一望无垠的天际,在水天一色中,沈怀霜任由青年牵着他的手,风过也平静。   白鹭从水上飞过,掠过映着红日的水面,黑足轻点。   沈怀霜凝望着,出了神,没听清钟煜说什么,打开点,他不明所以,看着钟煜,顺从地照做了。   钟煜明显怔了一下,随后,他的那双眼睛漆黑,压着光芒。   钟煜扣他的指节更紧了。   江河上,雷雨打碎了飘着流云的艳阳天。   忽然又下了倾盆大雨,小舟遭殃,晃得几乎要翻倒。   雨水那么密集,豆大般的雨珠打在船头。   江上,小舟摇摇晃晃,两人转进了舟舱里,船被狂风刮去,乘着激流,又一次急转直下。   ……   夜雨在晨光熹微时,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江南春季多雨,春雨连绵下着,迷雾似的打湿了庭院中的叶子。   雨水潮湿,沈怀霜贴着靠在钟煜臂弯。呼吸落在耳边,身上耳畔全是包裹而来的暖意。   两个人昨夜都不知是什么时候睡下的,沈怀霜颠三倒四,被折腾得累了,耗得没了力气,汗水贴着全身,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   对面却好像就是不知疲倦。   沈怀霜躺在满眼的雨幕前,觉得自己淅淅沥沥地化成了春雨。他靠在床头,心底生发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白衣盖住了难以明状的红痕。   他明明也和平时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先生……你醒了?”走神间,沈怀霜腰上的手蓦地收紧,颈上也贴来散不去的热度。他转过身,对上了一双将醒的眼睛。   沈怀霜没有避开钟煜的目光,靠在枕上,对钟煜淡淡笑了一下:“嗯,醒了。”   笑完,他又挪过去,朝钟煜的怀里靠去,埋在钟煜衣襟前。   刹那,钟煜眸子里的锐色散去。他凑在沈怀霜面前,落一个吻。亲完,他似乎又觉得不够,捧着沈怀霜的脸轻轻重重地吻了上去,亲着亲着,他翻过身,压倒了沈怀霜。   沈怀霜脖子上又落了一个吻。   天旋地转间,沈怀霜的头发被弄乱了,他昂着头,又推了推钟煜,低声道:“……我真的不能再来了,昨天晚上我和你说什么你都不听。”   钟煜趴在他身上,低低地笑了,越笑好像越开心,他随意地触摸过沈怀霜的头发,在指节上绕了两圈,又道:“其他的我明明都依你了。再说,这件事你就不能让让我?”   他的指节触摸过沈怀霜的后背,又顺着沈怀霜会觉得舒服的地方,轻轻重重地往下。   钟煜不意外地收获了很多惊喜,掌下是流动的溪水,他又像晃动结满果实的大树,越晃,越有入心的喜悦。   沈怀霜呼吸沉了,他脊背紧绷着,握过钟煜的手。两人掌心之下,是腰侧深深浅浅的红痕。   沈怀霜又道:“碰到没?”   钟煜嗯了一声,他倒像是个得胜者的姿态,指尖触上去,旋即应道:“都是我弄的。”   沈怀霜一鼓作气道:“这里都这样了,更不要说别处。你能明白么?”   闷笑声忽然传来,钟煜趴在他身上笑了好一会儿,笑声通过胸膛传进了沈怀霜的耳朵里,沈怀霜看不见钟煜的神情,只觉得他分明没说错话,可钟煜好像在笑他,但笑声又不像是志得意满的,好像多了几份欣喜和满足。   “好。”钟煜支起前身,被褥褪去,臂膀暴露在空气中。他答应着,又抬手,咬破了指尖,点在沈怀霜颈侧,“这事以你意愿为主,我不想这件事。”   钟煜目光专注,看到那道血丝和沈怀霜融在一起,绷紧的面色才松了一瞬。   他勾着指节,没理会伤处。   沈怀霜抬手,掌心包裹着那段指节,触时轻柔,血丝缠绕,又问:“为什么落生死阵给我。”   生死阵。   双方神识全然链接,另一方不论做什么,生死阵都以施阵方修为、灵力为代价,保护一方平安。   直至施阵者灵力耗尽。   钟煜道:“这样以后就再无万一。你在哪里,我都能护你平安周全。” 第127章 薄雾后的云   次日,小云镇的人听说了沈怀霜要离去的消息。   桐儿如闻噩耗,哭哭啼啼:“先生,谁知道你原来就是仙门的道长呢,以后没你教书,我们怎么办呢?”   沈怀霜被十来人围在中间,手上怀中落满东西,他其实也有些无奈,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钟煜一眼。   钟煜站在宽大的马车旁,眉头微锁,他却耐心等着,眼神撞间沈怀霜后,又倏忽变了。   钟煜上前,接住了沈怀霜手里的包裹。   他手未松。   底下有个小孩晃了晃沈怀霜的袖子。   “沈先生,我可以亲亲你,再让你走么?”小孩垫脚,要在沈怀霜面颊上落下无知的吻。   钟煜面色一紧,拉着沈怀霜在身侧,五指扣在沈怀霜腕上,冷道:“沈先生该走了。”   “哇——”小孩又在两人身后大哭。   钟煜没理会这小孩被他吓到会如何,他一言不发地抱着沈怀霜,上了车。   帘子放下,车内暗了些许。   “你知道的那不过是小孩子……不能当真。”沈怀霜才开口,他的脸上气息忽然贴近。他刚反应过来,肩上摁了只手,揽住他的腰,朝马车后的软塌倒去。   钟煜抬眸扫了他一眼,又低头在他面颊上亲了口:“怎么能便宜了旁人。我以前都没碰过。”   沈怀霜像倒在雪堆里,抬起头。青丝散在雪白的软塌上,早起才束起的玉冠又松散。他望着钟煜忽然笑了。脸颊上落过吻的位置有一丝丝痒意,这点痒放大了,让他忍不住地笑。   沈怀霜微微失语:“你真是……”   钟煜又自上而下地问道:“我怎么了?”   “那我给你这个。”沈怀霜主动凑上去,唇畔擦过钟煜唇角,轻落下去。触碰时,他近乎要屏息才能维持冷静,“这样就不算便宜别人了。”   吻过之后,沈怀霜后退些许,维持这面上的平静,把眼底的慌乱和心悸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他又发现,钟煜那双漆黑的眸子左右顾盼着,好像有无数光芒落在其中。   那双眸子在他眼前,沈怀霜细致望着,越望越入了神,随后,他轻轻对钟煜笑了下,指尖还没从钟煜唇上离开,他又摸索了两下。   钟煜从游离的状态抽回了神,抓着沈怀霜手腕,欺近后低声道:“沈怀霜,我不是圣人……你别在这里招我。”   沈怀霜渐渐敛去笑容,没抽回手腕,答:“这也能招?”   片刻,沈怀霜又道:“那我换个方式来帮你?”   钟煜长睫一动,掀起眼皮,静静平视着沈怀霜,沉声反问:“先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知道。”沈怀霜又捧住钟煜的脸,在青年鼻梁上落了一个吻,又一路顺着向下,他又轻声道,“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又招你了,可你想要的话,我就给你。”   钟煜的声音因为这连串的吻而变得断断续续,他偏过头,呼吸了一口气,又顺着沈怀霜的那个吻往下,吻过沈怀霜的喉结、发顶。   蒙上雾气和玉色的月亮,从云后透了出来,像剥开了白纱,半露出了原有的底色。   ……   天边雨幕如银针细细落着,雨已将停。   沈怀霜尚从喘息间缓过来,他从地上抬起头,钟煜已递了一盏茶。   “刚才都让你别那样,擦了就行,你又何必……”   “我情愿的。”沈怀霜用鼻音应了声,眼底清明才复现,又抬眸对上了钟煜注视他的眼睛,他由着钟煜摩挲着他下唇,又擦去了下巴下的水痕。   沈怀霜两条修长的腿架在钟煜膝上,膝盖着地,天青色衣衫长长拖曳在地,像青波上的雪浪。   他被钟煜抱上去时哽阻了下,脊背挺直,神色清淡,开口时支撑了下木板:“等我们回去以后,不拘是不是崐仑,去哪里都好。”   钟煜高束的马尾垂落,箍着沈怀霜的臂膀往怀中紧收,又正色道:“这事不能慢慢来。你修为不足,我想先帮你堆上去,你交给我就好。”   他和沈怀霜贴得很近,前倾身子,马车上微微颠簸,车内空气流通,薄尘在光下起伏。   沈怀霜微诧:“就算我从头开始也不打紧,何况修为积累也不是一夕之间就能促成。”   钟煜眉目轻轻舒展,应道:“接下来先生只要照我说得做就是。”   沈怀霜眼眸转动,目光流转过,他凝重地思索了会儿,脑中闪过电光火石般的一个念头。   钟煜点了点沈怀霜的眉心,又道:“只是用灵力灌入筋脉打开破损的通道而已。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怀霜面色微白,钟煜凑上前缓慢地揉开了沈怀霜眉心,他笑了下,言辞却近乎大逆不道:“先生想什么呢。”   沈怀霜一口气堵在心底,轻斥道:“我没有往别处想。”   钟煜牵住沈怀霜的手,在他指节上落下一个吻,又失语般笑道:“那好,在此期间,我们就不那么做。”   钟煜又故意挠起了沈怀霜:“就问你忍不忍得住?”   沈怀霜禁不起痒,他哑然笑着,又和钟煜滚在一起,一边躲,一边道:“我清修那么多年,还差这点时间。倒是你。”   沈怀霜和钟煜翻滚着,他趴在钟煜身上,又自上朝下问道:“你呢?难道你自己想办法么?”   钟煜失语,沈怀霜又靠在他肩上,他们像两只玩累了的兽,将脖颈贴在一起,靠在一处。   沈怀霜胸膛下的声音在震,身后的手掌也拂过他的头发。话语含着喜悦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你才舍不得。你怎么会舍得。”钟煜又偏过头望着沈怀霜,眼底好像落满了光,“我想的是,我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肆无忌惮地亲你、抱你。我可以随便怎么样你。而你也是情愿的。”   “先生,你知道我想和你有这样一天有多久了么?”   无数次梦回,钟煜最常梦到的是沈怀霜和他在空无一人的道坛上,他轻而易举地就把他先生正襟危坐、飘然端庄的姿态弄乱。   道坛外风雨飘扬,盖住了里面所有的声音。   帘纱重重叠叠,那些隐秘的、难以言说的东西,潮水般滚滚而出。   钟煜又道:“先生,我真的好高兴。你再让我靠一会儿吧。”   沈怀霜回了神,最终,他还是因那句“高兴”而松懈神情,没推开身上的钟煜。   车马在车夫的驱使下,马蹄声嘚嘚,一路前往青州边界,一过界,灵力在两人体内流窜。   哪怕沈怀霜道体有损,灵气渐渐充盈体内,恢复了凡体时从未有的丰沛。   钟煜下了马车,从乾坤袖中取出核舟。   黑袖翻动,核舟随令翻动。   小舟在两人面前放大,却是比从前更为巍峨的高度,从前能容纳两人坐的乌篷船,被青年灌满的灵力运载,悬浮于半空。   这让沈怀霜想起了从前从璇玑阁回崐仑的景象。可如今他眼前却是一座画舫。画舫上牵拉屏风,有两层之高,瓦片覆盖在画舫顶端,如同龙鳞覆盖龙身,形质古朴,又见华美。   驱使像画舫这般巨大的飞行舟,修为起码要在化神,何况钟煜还造了能容纳千人的船,如此体量,钟煜这进益实在惊人。   钟煜道:“回莱阳,还有些东西要给先生看。” 第128章 带你回家   两人上了画舫最顶端的楼阁,帘纱飘荡,画舫稳稳地载着两人,从地面上升空,又逐渐加速,异常快地朝崐仑的方向驶去。   青年的灵力就像全然充沛地用不完。   这画舫不用靠灵火燃烧,全凭灵力驱动,速度如流星划空,沈怀霜握住了身后的栏杆,朝下看去,青州缩小,连河道也变成了青丝般的窄小长度。   画舫速度近乎缩地成尺,从青州到崐仑地界,不消一刻钟便要到了。   沈怀霜知道钟煜灵力暴涨,诚然有天赋、有汗水、有机缘,这些年,到底他付出多少,却实在难以想象,从元婴突破到化神,期间失败,再突破,有千万次都有可能。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元婴突破有境界需要突破。就像企图夺他舍的黄山朱掌门,止步于化神,元婴迟迟无法突破,又碍于大限。走火入魔也是常事。   在那三千境界中,每一个人都会见到高不可攀的危崖,从谷底攀爬到崖顶,他耗尽修为,登顶的那一刻,害怕过,却在一瞬的害怕又被烈火一般的动力所取代。   沈怀霜启口道:“子渊,元婴突破化神,你用了多久次?”   两人从碰面开始,荒唐事折腾过,再把心结打开,此时真的论说起修为,话峰一变,钟煜看向沈怀霜,自然而然答:“我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只此一遍,不过便从头开始。”   沈怀霜越说心口起伏越大:“不留后路是元婴修士在大限之日,无法突破才用的破釜沉舟之招,凝聚修为也只为登顶的一刻,你要突破不了,这一生修为就废了……”   钟煜附身,伸出自己双手:“你别担心我,我现在不是完完全全地站在你面前。”   沈怀霜沉叹一声:“你何必呢?很多事没有如果,我甚至觉得,哪怕我没有陪你走过那么多事,早点察觉到你的心事,也不会到今天这一步。”   钟煜耐心看着他,拨开沈怀霜额前的头发:“你犯不着自责,也不要去想过去无法弥补的事。我也会很自责我对你做过的事。”   沈怀霜出事那天,就像一场梦魇。   他把沈怀霜封在寒池里,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疯了。钟煜也觉得自己是疯了,道体留存在这个世界,也不过是一个躯体而已。   可钟煜依旧觉得,哪怕没有灵气,他也能想尽办法,去追踪沈怀霜的神识。   哪怕他折了修为,办法让沈怀霜重生也好,扭曲时空,让他回到过去去找这个人也好,他总要找到与沈怀霜再见的办法。   沈怀霜不在的头一年,钟煜几乎没有睡着过。   他把自己关在书阁里,他醒来就是翻书,翻书累了,就靠在书架上就地睡去,好几次醒来,书压在他胸口上,手边、脑袋后,纷纷扬扬哪里都堆满了书籍。   他盯着头顶重叠的房梁。   只要他想起沈怀霜已经不在这件事,心口就像一把钝刀不断往上砸着。   钟煜本来也觉得自己习惯沉浸在这样的痛感里,可麻木至极时,他竟发现自己还能更痛。当思念如泉涌般井喷时,他总是强迫自己停下来,用酒醉来麻痹自己,醉生梦死一场也好,或者他把自己丢进书里,不眠不休。   于是思念周而复始,他思念、停止、翻书、醒来,思念……   后来,又过了一年,钟煜才习惯了沈怀霜的离去,他又让自己忙了起来。   突破元婴的境界后背就是万丈深渊,在灵力即将耗尽的刹那,钟煜攀到了顶峰的边缘,花尽了身上最后的力气,踩着悬崖边缘,拉着自己,爬了上去。   境界消失前,他仰躺在峭壁上,大口喘息着。   手边绽开了一朵透明如水的花。   钟煜用残余的力气攀折下来,放在了自己心口。——那一刻,他终于感受到了这两年以来第一次的平静。   他的心底一直有个如信仰般存在的人。   他渴望自己变得强大。   他想强大到能站在沈怀霜面前。   这些年,他磋磨过一层骨头,又蜕变过了一层,能有朝一日站在他身侧,成为了与他一样光芒万丈的存在。   第三年末,钟煜体内灵力汹涌流窜,那些灵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还是习惯把灵气满盈的寒池灌得更满。   他一直一直在想去寻找沈怀霜的办法,直到那天他发现寒池里没有人,又第一时间去找邈远道人要了那面天命镜。   这一回,他的手落在天命镜上,镜面波动,镜中不再是一片空白。   天命镜中,坐在长凳上的天青色身影偏过头,望了过来,让钟煜记忆里的人和镜中人重合。而如今这个人就在他的眼前,还没到他去找沈怀霜以前,沈怀霜就愿意为了他回来了。   想到这里,钟煜又缓缓笑了:“你不在的这些年,我把崐仑翻新过一回。你向下看看,它是不是你想要的样子。”   沈怀霜低头,眼瞳倒映着崐仑如紫瀑般群花开遍的景色。   紫云如瀑布,杏黄点缀其中。   阁楼巍峨,弟子攀爬在几可高耸入云的山阶上,还有木头鸟载着人,滑翔于天际。   崐仑的规模比起之前只有更大,桃花盛开,红云弥漫天际,桃花深处,多了处他可以长住的地方。   “崐仑是你过去的家,现在我和你还有一个新家。”钟煜一点点掰开沈怀霜紧攥的手,反握回去,扣在自己掌中,“我们回家还要一段路。”   沈怀霜心口像被那双手拧住了。   那天,他在酒醉后和钟煜说的胡话,一字不差地钟煜全部记下了。   画舫载着两人,划过云层,云层破开,张永望戴着防风镜,肩上机翼不可避免地被那阵风侵袭过,他被推远了开去,险些不能握住操控的木板。   唰——机翼被风劈开。   张永望头顶上空空如也,可他觉得头上像悬着什么东西。   张永望摆动机翼翅膀,展翅,朝上飞去:“我去,钟师弟又在弄什么?!是不是小师叔回来了!”   下了飞舟,钟煜牵过沈怀霜的手,走过幽静的竹林小道,熟门熟路地带他到了主殿。   整个秘境都被他修过了。   他知道沈怀霜喜欢明亮的地方,主殿拆了重造,四周镂空,门口挂以轻薄的鲛纱、字画,殿中,放着主座,周围摆了纯白的蒲团。   铜炉可以拿来焚香,茶具、剑架、书架,几乎一应俱全。   钟煜道:“我修过听山居、建过崐仑,也一直再想什么时候能把这间屋子留给你看,因为你才是属于这个地方的人。”   “先生,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第129章 他的神明爱他   “你费太多心力了。早些年我也不算一个合格的师长。在你最关键的时候,我总是不在,连你的心意也是,我……”   沈怀霜开口时,心跳不免变得很快,好像那么问,本身就是一件极艰涩的事。他知道钟煜不会拒绝他。   可一字一句,就像是在陈情。   他也才知道原来说喜欢和请求是那么一件不容易的事。   沈怀霜有些生涩而笨拙地靠近了钟煜,低头,在钟煜面颊上落了一个吻。   “小桃源。就叫这个名字。”沈怀霜又滑过钟煜的面颊,将唇覆在了青年的唇上,“我还想问你,你愿意和我在这里结为道侣么?”   钟煜在他耳畔边轻轻笑了,又用吻回应了他:“我等你说这句话很久了。”   他们抱在一起,又笑了起来。   沈怀霜不太会接吻。   他技巧很差,轻轻吻了两下,又觉得自己这样做好像不够,再吻上去,也不过是贴两下而已。   钟煜低头却在沈怀霜眉心落下一个吻,他又偏头,在沈怀霜脖颈侧落个吻,把他抱在怀里。   他捧起沈怀霜的手,又在他指节上落下两个吻,低头时,动作虔诚:“先生,吻是这样的。”   沈怀霜抬头凝望着,学着钟煜的样子,在他面颊上落了一个吻。   钟煜反手揽过沈怀霜,下巴靠在他肩上,低低地笑,“还有这样的。”   沈怀霜背上的手揽得他很紧,他不得不仰头看去,靠在钟煜的怀里,他抬起手,反勾住了钟煜。抱住的刹那,他觉得自己像跳上岸的一尾鱼。   “先生会了么?”   沈怀霜被吻得断断续续,他尽可能地回应着。   有太多东西了,钟煜都在从头开始把沈怀霜教起。   过一分,他流里流气,惯像是以下犯上。   少一分,他又像是个严格的师长。   哪怕他从前被沈怀霜那一句“你可以告诉我什么是爱慕”彻底刺痛到了,可现在很多事,他真的可以慢慢引导沈怀霜,教给他,告诉他。   两个人很快又变成了沈怀霜落在钟煜怀里的姿势。   他们靠在一起,在断断续续的话语和接吻中,天青色衣衫被半褪下,肩上又落了一个吻。   沈怀霜用残余的理智,哼声道:“进去。”   钟煜在沈怀霜推开自己时,恰到好处地抱起了他,又是那样腾空的抱法。   钟煜贴着沈怀霜耳畔,笑了声:“进里面去,还是哪里?”   沈怀霜伸出臂膀,抵在钟煜肩上。背抵着门框,低头与钟煜吻完。他又低头道:“都可以。”   光天化日,沈怀霜靠着门框,异常清晰地听到草虫吟唱声,衣物窸窣,他攀住钟煜肩膀,指尖用力了些。   太疯狂了……   他觉得自己又漂浮在了云端,比水上更轻盈。他飘散了,又聚拢,聚拢,又飘散。   “师兄,都说这里不可能有人来。”   “灵力压制也有可能。”   “师兄,你多虑了……”   门口好像传来脚步声。   那是张永望的声音。   沈怀霜抱着钟煜的背,异常清晰地听到屋外有另一个弟子的声音。   强烈的冲击感让他无所适从。   钟煜仍然抱着他,还在用力。   他们像爬上了最陡峭的山峰。山路崎岖,那路段并不好走,只能走走停停,拼劲最后一段力气,放在钟煜肩上的手收紧,常年握剑的手背上满是筋理。   到巅峰的时候,钟煜适时地传了道灵气出去,叮叮两声,带动屋檐下的风铃。   他引走了外面的人。   “张师兄不如叩门拜访下?”   “前面有声音,去那边看看。”   沈怀霜紧绷的肩膀陡然一松,他才松懈。   屏风后,钟煜抱着他,轻而易举地拖住了他,小臂用力,手臂上肌肉流畅,肌肉一块一块凸起,他抬着头,压根就没想结束。   沈怀霜腰腹收紧,哪怕他知道此刻他与钟煜不会被人看到,心口跳动着,说道:“你往屋里去……”   钟煜对上了他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好像落了浓郁的夜色,又荡漾着流动的星河:“那你缠上来。”   沈怀霜迟滞了片刻,缓缓收紧手,抱着钟煜,缠了上去。   钟煜带他走的那几步路就像要他的命,他把沈怀霜压在屏风上,背重新靠上屏风时,身前人浑身出了汗。   沈怀霜闭上眼,他觉得自己好像躺在荷花池的小舟上,小舟摇晃,他看到了头顶上一起一落的荷叶,还有满池的天光与菡萏。   沈怀霜抽出几分神问:“那……外面的人怎么办?”   钟煜抬手,轻叹着笑拍了下沈怀霜的腰,他没用多少力气,极快又轻的一下:“你怎么还有闲心想别人?”   那一下落在沈怀霜身上,就像让沈怀霜看到了骤然落在面上的湖水,湖水泼在脸上,有几分突然。   沈怀霜觉得钟煜可以那么做,又觉得他被这样对待有种说不出的微妙,就好像在某种边界上,他只给钟煜开了一个特例。   钟煜抱着沈怀霜,将他压实在屏风上,贴着沈怀霜的耳畔,回答道:“告诉我,先生,你为什么会去想别人。”   沈怀霜昂起了脖子,一如白鹤探脖,恍惚时,他又断断续续地问道:“我没有想……”   他听到钟煜埋在他怀里笑了声:“到底想没想?”   他又轻轻拍了沈怀霜一下。   这让沈怀霜觉得自己像咬下一口青梅,青梅发出极清脆的一声,青梅甜口的梅子浆从齿间落下又入了心,他睁开眼,面上像落了薄红的暮云,目不转睛地望着钟煜,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但他开不出口,好像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   “喜不喜欢?”钟煜又抬头,吻向了他。他们贴在屏风上,水汽浸染,把大理石的屏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像潮`湿的回南天。   “……”沈怀霜吻上了钟煜的唇畔,沉醉间,他又尝到了青梅味。等梅子味迸发到极致时,钟煜又顺着沈怀霜的肩膀往上,咬上了他的肩头。   “先生。”钟煜又道,“这里又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人之间互相看到。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你喜欢么?”   沈怀霜最终点了点头。   “那你呢?”沈怀霜用仅有的力气耐心询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钟煜又用行动回答了沈怀霜。   他们都变成了随风摇摆的荷叶,荷叶接连,左右晃动,幅度越来越大。沈怀霜又觉得荷花池里的小舟开始上下颠簸,他也随着水流起起伏伏,上下之间,小舟好像要带他前往某个壶口,再一度迎来坠落。   “子渊……”沈怀霜放低了声音,凑在钟煜耳畔轻轻道,“我不想、一、个、人,要不要一起?”   话落,钟煜收紧了怀里的人。   小舟渡过湍流,飞落如千丈白练,落水声如无数银铃。   沈怀霜听到了那些越来越清晰的铃音,眼前又是千万道银光汇聚后的人,他望着钟煜,目光渐渐走神。他也算不得是一个着于色相的人,他越看却走神,直到他再忍不住地凑上前,又闭上眼落下一个吻。   “子渊。”   “叫我。”   钟煜抱着沈怀霜加重了那个吻,落吻的刹那,他心跳加速跳动起来,又想春来唤醒了所有,他又道:“先生,叫我。”   “子渊……”那一声称谓在沈怀霜唇齿间缓缓喊出,一如神谕。   在荷花池飘来满池菡萏香时,钟煜听见了他的神明在呼喊他的声音,落在他额上的吻很轻,却如同供奉在神像面前的明灯般燃烧起来。   他是他唯一的信徒,也是他忠诚不二的信徒。   他的神明爱他,只为他而来,要与他今生纠缠,同生悲喜。   极夜在这一刻迎来了白昼,沈怀霜累到最后胳膊都抬不动,他从屏风压到几案上,在帘纱飘荡的大殿中央,又回到了清水流淌的池中。他靠着池壁,几乎没办法去思考眼前流动的景象。   钟煜贴在他眼前,低头时,眉眼间满是天地的倒映。   沈怀霜只知道钟煜在靠近,在帮他细致地弄干净每一个地方,他也觉得自己是不是被钟煜照顾太多,骨头也要犯懒。他很困,好想就这样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管不顾地睡上一场。   “你不累么?”沈怀霜靠上了钟煜的怀里,贴着他耳朵低低地问道,他是真的困了,靠着池壁好像就要滑落下去。   “我不累啊,我怎么会累。”青年的胸膛在振动,声音压压地传来,伴随着轻笑声,还有水声哗然。   “你累了,就睡一会儿。”钟煜抱紧了怀里的人,低头,在沈怀霜脖颈上轻吻了一下,“我抱着你,和你靠一会儿。”   “你不在榻上躺着?”沈怀霜费力地闭上眼,反问道,“为什么要在这里。”   “这里还有正经的事情要弄。”钟煜轻轻拍了拍沈怀霜,“我等你睡醒了再说。”   沈怀霜在坠入梦境的边缘之前,又说了最后一句意识游离的话,“如果和修为有关,你不要自己去费心。”   他实在太困了,暖池里的水又泡得他很松泛,他几乎要哼着才能说出声音。话才落,他的唇上又覆盖上了钟煜的唇。   “睡吧先生。”钟煜轻轻笑了声,“就是要等你入梦才好。” 第130章 我也会喜欢从前的你   温泉池里,沈怀霜和钟煜的额头靠在一起,水池氤氲,水流变得暖融,钟煜口中咒语喃喃,像破开了枷锁,一起坠进了沈怀霜的神府里。   灵核碎裂,最快的修复办法就是用结了生死契的两个人去互相修复。   这个办法算不得是什么正经法子,却是钟煜能想到最让他放心也让他觉得最快的路径。   钟煜对沈怀霜的神府并不陌生,但他必须得到每一个阶段的府主的认可,才能通往灵府深处。从金丹、元婴、化神,只要某个阶段的府主驳斥他,驱逐他,入侵神府的人就很有可能遭到修为反噬。   神府内部,钟煜置身在野草丛生的山间,足底下是天阶千重,低头望了一眼,便听到了身后平稳的脚步声。   回首望去,台阶上,徐徐出现了一道越来越长的影子。   白靴跨过山阶,衣衫拂动,不见薄尘。   来人面前很清俊,虽然还是十六岁的样子,身上穿着天青色的道袍,干净得像雨过后的天色,这淡蓝色像雪锻,又如湖水泛出青光。   上山路上,沈怀霜走得目不转睛,和钟煜擦身而过时,他眉宇动了一下,随后,停下了上山的脚步。他先是望了钟煜一会儿,又问道:“道友这是要去哪里?”   钟煜身量比沈怀霜高出太多,要俯身才能对上沈怀霜的视线,目光交接后,他也有些意外这个年纪的沈怀霜会是这个模样。   沈怀霜身量修长,背着忘生剑,发带衣着如从前,他的少年时已经看得出几分未来的样子,但他模样很清秀,也不比成年后疏冷,整个人如同一块水润过的玉石。   钟煜出神望了会儿,收回思绪,唤道:“小友。”   他的年龄阅历比这个时期的沈怀霜年长了太多,装一副诚恳的样子不太费心,淡淡笑了下,又道:“我迷了路,若是要上山,请问该往何处走?”   沈怀霜也没多问,微微颔首道:“道友和我一起走吧。”   话落,他擦过钟煜臂膀,又上山而去。   两个人上山路上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好像沈怀霜不开口也是出于一种别样的尊重和礼貌。   风过时,沈怀霜身上飘来那股清淡的皂荚香,恍然拉近了钟煜对他的记忆。   沈怀霜发上那段天青色的发带晃动,压根就不像钟煜上崐仑的时候常年随风猎猎,这段发带很平整,也是正礼仪用的,所以他从来不乱晃。   当年上山时,沈怀霜有时候看钟煜跟不上,就会放慢脚步,等他一会儿。   如今十六岁的沈怀霜回首,他见他没跟上,也等了钟煜一会儿。   回首时,沈怀霜对上了钟煜的目光,发带就在这时候动了起来。   沈怀霜等钟煜上来了,问道:“道友上山是要找谁?”   钟煜淡淡笑了下,追在沈怀霜身后,问他:“不知小友在观内有没有遇到过一个习剑的修士。”   钟煜低下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沉吟道:“他身量很长,衣着同你们一样,习惯用天青色的物件。这个人痴于剑道,一生只专注这件事,握剑的时候神情肃然,好像天底下没有他用剑破不了的东西。素日里他不爱笑,但他不是不能被逗笑,真的要细细追究起来,他大概也算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   钟煜目光下移,对着沈怀霜轻轻笑了声:“小友知道是谁么?”   沈怀霜避开了钟煜的目光,摇头时轻轻笑了下:“我们观内好像没有这样的人。我的师父素日里很爱调笑,师兄师姐各有所长,执于剑道,痴情于此的人物大概是道友说的前辈。”   钟煜随口应了一声:“那可能要我进观内再找找了。”   他面上没什么遗憾之色,只是偏头,望了沈怀霜一会儿,又放缓语气问,“不过小友呢?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沈怀霜听得耐心,他思虑了会儿,答:“寻常人,我和别人都一样。”   一时间,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风动的声响。   地上晃动着沈怀霜上山的影子,忽而长,忽而短。   沈怀霜背上的忘生剑被擦拭得很明亮,一如他背起无量剑,站在千万人前的样子。   钟煜沉浸在沈怀霜那一声“寻常人”中,彻底乱了思绪。   他的先生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真的是一点也不曾变过。   而沈怀霜这个人,他大概什么无论时候遇到,都会很喜欢。   山门近在眼前,钟煜站定后,低下头反问:“小友一路带我上来,就不怕我是乱你山门的恶人?”   钟煜面容保持在了二十三岁的模样,淡淡笑起来的时候,眉宇间的愁色褪却,只有明朗的英气。   沈怀霜望着他,看了一会儿,莞尔答道:“你是恶人,我就不会让你上山了。我知道你来这里没有恶意。这一点我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了。”   “小十一,今天道观里来了谁?”山门后,忽然蹿出来很多少年,他们打扮和沈怀霜很像,但性情样貌各异,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像是一群小犬从院子里扑出来,还有几个少女徐徐跟在他们后面,少女目光清澈,如同出水的菡萏。   钟煜微微诧然,又听沈怀霜道:“出了神府,就快去帮他吧。”   山门下,风过时吹动绿林无数。   钟煜置身在徐徐微风中,好像听到了清水铃晃动的声音,一声一声缠着他。   这一层境界又给他带来了极强的触动,不管是他当初进入沈怀霜的神府,还是修复沈怀霜灵核的境界,情况远比他想象得要简单很多。   钟煜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怀霜道:“你在我神府内就能感知到你,除你之外,再无别人能进来。我不过是神府的第一道关。你去了下一个地方,也可能不会那么顺利了。”   白光就在这一刻变盛,暖光与灵流相撞,力量之强像是长斧劈竹。   神府境界消散又深入,灵流强行给破碎的灵核硬生生冲出修复的口子。无数缠绕的灵力如丝线围绕起了碎裂的灵核,又在其中汇聚了金光。   温泉里,沈怀霜像陷入了震荡,他觉得不舒服,贴着钟煜的额头将醒不醒,再忍不住那般强烈的灵流冲击,薄汗从他鬓边渗出,随后背后多了双手托着他,像是安抚他的不安和震荡。   钟煜在他耳朵边低声安慰道:“先生,觉得不舒服就咬我。”   “……”沈怀霜偏头拒绝了他,可灵流还是蛮不讲理地涌了进来,他快承受不住这样突然汹涌的灵流,忍不住开口,倒吸一口气。   沈怀霜从来不会在承受这件事上提他的需求。   所幸钟煜发现得及时,他才发现沈怀霜承载不住这样的力量,焦急之后,又放缓了灵流,让它慢慢从新结的金丹中流转过,等沈怀霜慢慢能接纳了,他再慢慢让灵流冲过,汹涌的洪潮像变成了细水长流的溪水,又如小溪变成湍流。   沈怀霜身上那种难受的感觉慢慢消散了,灵流萦绕周身,他开始缓缓承载起来,熟悉于这些波动的流转。他的呼吸和灵流起伏,脊背颤抖的频率都让钟煜觉得熟悉。   钟煜托着沈怀霜的后背,自上而下地安抚着,直到他变得平静。第131章 就像你喜欢我一样   灵流融合,灵核再生。   神府的境界再深入。   落雪观内满是夜色,长夜寂寂,地坛黑白分明。   结了婴的沈怀霜是钟煜最熟悉的模样,他面上笑容比之前更为少了。   沈怀霜坐在榻前,眼底悲喜比起之前更为少了,他低头望着榻上的老者,眼底几乎流转过悲色。   老者对他莞尔一笑,只叹道:“怀霜。”   沈怀霜再也不动了,他分明低着头,却迟迟不能把头抬起,像变成了一尊泥塑的雕像。在烛火荜拨声中,沈怀霜抱着怀里的无量剑,陷入了缄默。   草虫鸣叫,树影晃动。   天地都安静了,沈怀霜坐在床头再没有动,眉宇拧紧,好像随时都要落下泪,可他所有的情绪都像被限制住了。握剑的手反扣在无量剑上,指节扣得发白,几近颤抖。   长夜寂寂中,沈怀霜如同唯一的雪光,也好像随时都要融化在这里。   沈怀霜指节扣得很用力,好像呼吸都变得很困难,叹息间。   在元婴的境界里,钟煜变成了灵体的存在。   哪怕沈怀霜无从感知,他身上的臂弯再揽紧,像要陪着他度过这最难的一刻。   钟煜从后面抱住了沈怀霜,垂下眸子,臂膀揽过他,心口贴着胸膛,靠在一起。   沈怀霜在床头坐了多久,钟煜陪了他多久,好像天地间再不剩沈怀霜孤独一人。   沈怀霜的神府也影响了钟煜的情绪。   钟煜知道自己很难受,但他所能感受到的悲伤仿佛被约束住了。他在和沈怀霜共情,也知道沈怀霜很在意这段过往。   元白道人是沈怀霜的师父,好比亲人,他对沈怀霜来说自然分量极重。   这一坐就坐到了天明。   玄清门门人还是如往日,道观内从前熟悉的面孔少了。   牌位上都是沈怀霜熟悉的名字,昨日之后,沈怀霜又落了一块刻了元白道人名字的牌位上去。   祠堂内香烛缭绕,沈怀霜立在薄烟前,点燃了三柱香,又跪在祠堂中央。   钟煜就在他身后看着,他陪沈怀霜跪了下来,偏头望过去。   他不免想到,一个人能活过身边所有人的寿数便意味着他要独自送走身边所有的人。   这件事对任何人来说都过分残忍。   他很想问沈怀霜,从前沈怀霜经历过的这些事,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能去不在意,去放下,可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这些人都送走的?   沈怀霜起身走出祠堂门前,顿住脚步,那一刻,钟煜竟觉得沈怀霜看见了他。   钟煜望了回去,又见沈怀霜对他淡然道:“死生有天命,不必过分纠结。”   钟煜又对上了沈怀霜面上淡的不能再淡的笑,沈怀霜面上悲色仍在,但他仍道:“神府之内情绪是共同的,我也能感受到你的情绪。”   “我感受到你了。”   钟煜觉得自己像是个转着梅枝的空瓶,原来瓶中毫无水流、梅枝枯萎,直到沈怀霜来了,他毫无保留地将他的水流分给他,一次又一次。   “悲绪过满,愁肠百结,不是你让我熟悉的样子。”沈怀霜又像从前给他解答一般,定定道,“毕竟你们错过太多时间了。不要再去浪费任何一刻。”   “谢谢你这次陪我。”   钟煜望着沈怀霜,没有偏转目光,他也以为自己习惯于喜欢沈怀霜的心境会随着时间流转,不再如初次发现心事般怦然,也不会像彼此告白时欣悦。   可钟煜发觉这事在沈怀霜身上就不是这样的。   他仍然在为沈怀霜怦然,一次又一次,他无数次地喜欢上了眼前人,爱慕着眼前人,一如他的少年时。   随着境界消散,元婴境界带来的灵流如洪流流窜,哪怕钟煜有意去控制,灵流也很难变成可以沈怀霜接纳的程度。   灵流蹿过四肢百骸,冲刷过破碎的灵核,迫使它重新融合、再生。   沈怀霜贴紧在钟煜身上,他也快忍受不住这样的疼痛,指节反扣在钟煜背上近乎发白。   神府之内,钟煜要把沈怀霜身上的痛感都引走。   沈怀霜自己能忍疼,却是不愿意钟煜为他这么做。他拒绝了。   钟煜贴在沈怀霜耳边哄道,他一边说一边掰开了沈怀霜紧握的指节,拍了拍他的后背:“咬吧,先生。没事的。”   沈怀霜咽下所有的声音,最后他忍不住地在钟煜脖颈上咬了一口,也没舍得用力,只浅浅地在钟煜脖子周围露了一个牙印。   红印轻轻落在钟煜脖子上,像是两道弯月。   钟煜反手摸索了一下,那道牙印也冲淡了他身上的痛感,他从水池的倒影里看到了肩上的痕迹,望了会儿好像觉得不够,竟轻笑了下。   钟煜又抱着沈怀霜轻轻拍他的背,一遍遍说:“没事了,没事了。”   灵核再生,再往下就是化神境界,灵流一路对冲了过去。   灵流强大如决堤,汹涌如波涛,萦绕而上。   沈怀霜如浮在云端,他抱着钟煜,喘息了几声,同时,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灵流在灵脉中涌动的生命力。   灵核再生,完整如故。   沈怀霜从长久的混沌的中苏醒,神府合上之后,他先是感觉到了抱着他的人,身处的温泉池很暖。   白雾缭绕,一切都开始变得清明。   沈怀霜睁开眼,入目就看到了钟煜脖子上的牙印,他顿在钟煜怀里,又感受到了浑身肆意流淌的灵力。   哗啦。   沈怀霜伸出手,推着钟煜的肩膀,将他把自己拉开一人的距离,他眉宇间满是肃色,眉心颦着,板着脸的样子没由来看上去很严厉,低道:“钟煜。”   水池中掀起一阵小小的浪花。   “你——”   沈怀霜开口时声音还是喘的,但一开口,他明显底气不足。或许在从前,他知道钟煜违背他的想法,就可以不要钟煜那么做。   但那是从前,那个时候他们还是师徒,没有如今的羁绊、纠缠。   身上这些流动的灵力也都在告诉他。——所有的事情都是钟煜为他做的。就在他沉睡时,他的灵核再生了。   钟煜无所谓地拂去了飞溅在面上的水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好像再不会害怕沈怀霜这个样子。他低头时,开口问道:“怎么了?先生。话说一半不说了?”   沈怀霜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道:“你怎么又这样?什么都不说就自己去做。”   “我怎么样?”钟煜捉住了沈怀霜的手腕,相握着,他摁在沈怀霜脉搏上,凝神听了会儿,等感觉到灵流在灵脉里汹涌流动了,又反扣着沈怀霜。   “道体灵力流转如常,一切都好。”   钟煜把沈怀霜反抱在怀里,好像总是抱不够身前人,要一直一直这样抱着,才觉得安心,又道:“这下你总算是彻头彻尾地回来了。”   “你就没想过进我神府反噬怎么办?”沈怀霜觉得自己快不能说话了,他也来不及回答钟煜的话,只道,“伤及元神你人都救不回来,我不想你总是为我犯险。”   “以前在崐仑的时候,你也这样担心我的。”钟煜轻笑两声,“我突破一次境界,好像都是你从头再来一遍,好像我的事都是你的事。你是这样对我的,我也一定要这样对你。”   沈怀霜越听越觉得这地方水汽蒸腾,把他都弄烫了。否则他为什么会心口那么慌,他完全想听钟煜的话又不敢听,连同心跳也在错乱。   “其实以前你也很在乎我。”钟煜低下头,飞速地在沈怀霜面颊上亲了一下,他其实年纪也不小了,不过样貌保持在了从前而已,他低下头追着沈怀霜,又问,“先生,我可不可以替从前的钟子渊向你讨个吻。”   沈怀霜叹了声,触及到落下的吻。   他随之闭上眼,长睫像是翩跹的蝶,他觉得心口好像也有无数的蝴蝶要振翅而出,也闭上眼睛,呼吸就在这一刻放大。   他们的模样还是从前的模样,但一切好像就回到了十年之前,把所有欠下的东西一件一件悉数偿还。   温泉池里,他们就像躲在了一处隐秘的角落,互相告白最隐秘的心事。这地方很安全,可以让他们袒露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水池荡开一圈圈涟漪,波纹越来越大,又在平息泛开另一圈波浪。   吻到最后,钟煜像再不可能克制,低头喘了一声,又在沈怀霜怀里,定定表白道:“沈怀霜,我喜欢你。”   钟煜说完,又对沈怀霜露出了青涩的笑。他面上还浸润了温泉中剔透的水珠。   水珠从鼻尖落下,滴答淌入水中。   满池缭绕的水汽间,青年的青涩的笑在水汽迷漫时完完全全地撞进了沈怀霜的眼底。   钟煜:“我终于可以这样对你说喜欢了。从前很喜欢,现在也是。先生,我一直很喜欢你。”   年少时的爱恋就在这一刻达成了最完美的告白,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钟煜期许已久的模样,不在是谁等待久的一场繁梦。   沈怀霜很少会说喜欢,他也不擅长去说喜欢。   耳边的声音像惊来了一阵春雨,他好像听见了雨打芭蕉,心口也像春笋在雨后破土而出。   他又觉得自己好像被从头到尾地被雨水淋湿。   就算沈怀霜不明白情爱一事,他也知道现在爱意到了极致的时候,就不能一人去表白。   头一回,沈怀霜笨拙得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情爱这件事和剑道不一样,剑道不难理解,他能学、能练,可以反反复复去琢磨一个剑招。   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又克制过了那点情绪,低声道:“子渊,我、也、很喜欢你。就像你喜欢我一样。”   沈怀霜又掀起眸子,朝钟煜望过去,他那双清明的眼睛里满是眼前人。   “我很谢谢你为我做的所有事。”   “我喜欢你,子渊,也不仅仅只是你为我做了这些事。”   钟煜怔怔望着沈怀霜,他像是凝住了,只有眼眸在晃动。   沈怀霜发问很诚挚:“我是不是说的不好?”   哗啦,水声又响起。   话落,身上的臂弯再收紧,紧得沈怀霜快透不过气来,像要都揉在钟煜的怀里,融进去。他的面颊上捧了一双手,拖起他,轻轻重重地碰了碰他。   “先生,再说一遍,好不好?”钟煜一吻轻轻落下,又对沈怀霜道,“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沈怀霜头发被弄乱了,乱糟糟地团在钟煜怀里,他离不开身前的怀抱。   “子渊,我喜欢你。”沈怀霜抬头说着,目光又落在钟煜眼上,不偏不倚,又道,“我喜欢你。”   喜欢他。   像他所想的一样,喜欢他。   钟煜像是一下子没听清楚沈怀霜说的那句话,随后,他才反应过来,身边水花一下子散开来,他又揽着沈怀霜在怀里,大犬似的蹭了沈怀霜好几下。   他低头吻过沈怀霜发顶,心口贴在沈怀霜胸膛上,也不管自己心跳有多错乱。   “我听到了先生。我听到了……”钟煜一遍遍说着,如同才学会说这句话。   钟煜尤其喜欢拥抱,好像患上了某种渴症,也尤其喜欢接吻。   沈怀霜环过了钟煜的脖颈,臂弯也在收紧,他又不知道自己亲了多久,这些一连串的吻都把他吻得渴了,但他吻着又忍不住去索取,靠近对方的时候,又让他觉得很新奇。   那一刻,他们都像变成了灵兽,灵兽之间互相喜欢就是通过亲吻、拥抱来产生羁绊。   “亲够了么?”沈怀霜再也忍不住笑道,“你要听一遍不够,是不是要听我说十遍,十遍不够,是不是又要听我说百遍?”   钟煜眼底像汇聚了千万道光,垂眸时,好像天地间,他只看见了他的眼前人:“可以么?”   “你怎么就听到了后半句话?”沈怀霜失语,他看到钟煜又想吻他,先亲了一下,说完,他撞见钟煜亮的不行的眸子,心口又不断跳动起来。   温泉内,沈怀霜落在了另一个人的眼底,完完整整地被对方接纳。他顿了顿,自从第一遍喜欢说出口以后,好像所有的话不再那么艰涩。   “好吧,我答应你。”沈怀霜轻轻答道,“还有一个地方,我修为恢复以后可以带你去看看,你想看看么,子渊?”   沈怀霜稍稍推了钟煜两下:“我的芥子空间放了很多东西。”   钟煜思虑了会儿,松开怀抱,又改牵住沈怀霜的手,急切地拽着他去了神府深处:“走吧。”   沈怀霜失笑:“怎么进神府和你急着回家一样。” 第132章 最是人间温柔   他们额心相触,又在白光融融之后,坠入了梦境一般的神府。   沈怀霜封闭久的芥子空间破开了限制,钟煜送他的那些东西,他完全可以拿一个木箱转起来,但他特地在芥子空间里开辟了一间书房,博古架上放满了花灯、金貔貅的物件。   钟煜进去之后,还没松开握着沈怀霜的手,他站在书房门前,脚步停顿了下,随后,他偏过目光,看向了沈怀霜:“从前我没发现,先生。我还以为你没留着这些东西。”   沈怀霜没转过头,他明知道自己在被钟煜看着,一半的脸颊竟觉得有点烫,牵着的手温度在攀升,好像快让他握不住。   “你自己随便看看吧。”沈怀霜松开了钟煜的手,面颊上也有些烫,他绕过了博古架,发带在身后晃了一圈,躲在了架子后,站在博古架后面的影子里,好像才觉得安定点。   书桌上,沈怀霜放满了笔墨,桌上堆满了过去那些年他们通信的信件。   信件泛黄,堆起如半人高。   钟煜没看够,干脆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低头翻翻信件,偶尔抬头看沈怀霜。   他望着,莫名觉得沈怀霜藏来藏去,跑出跑进的样子很像猫儿躲起来。沈怀霜不像猫,他也不太有猫的脾气,但好像拿心上人和动物作类比就会让人很高兴。   钟煜一笑,沈怀霜又停在原地,从博古架后面朝前他看。   两人对上了视线,沈怀霜低下头,翻起架子上的东西。他翻了一会儿,藏在架子后,再抬头看。   书房内忽然安静了下来,连书页翻动的声音都没有。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好像打出了一片无声的火花。   火花四溢,他们望着彼此,互相看入了神。   最后沈怀霜先低下了头,满室烛火落在他面上,收入了人间最温柔的颜色。   沈怀霜神魂回归躯体,记忆有些许损失,不过他慢慢开始能想起从前七成的事情。博古架上的那些东西找着找着,他竟也觉得有些意外。很多东西,他都以为自己快忘记了,但那些东西只要他翻出来,所有缺失的记忆挡也挡不住地涌了出来。   钟煜见沈怀霜不说话了,低头读起信件。   他放东西习惯和沈怀霜不一样。   他喜欢桌子上齐整干净,什么东西都回归到远处,信件也要同一个方向地理在一起。   沈怀霜放东西会有点随性,东西不多,但是放出来的东西讲究一个随拿随放。   桌子上,信件一封封经过钟煜的手,拆开又收起,很快在桌上堆起小山似的高度。   钟煜很少会去读自己写过的东西。过去写的那些东西表露了太多心意,过一分就会觉得明显,少一分又会觉得刻板。   可读到后面,他发现信件写了什么,有多少辞藻都是没有意义的,唯独其中情感是真的。读着读着,他觉得自己好像穿梭过了几年的时光,回到了过去。   少年时,他很喜欢沈怀霜这个人。   成年后,他依旧很喜欢沈怀霜这个人。   不管过去多少年,他在信件里面藏着多少未表露出的情意,沈怀霜也会从字里行间给他回应。那种感觉就像流离失所的人找到了一间屋子,那间屋子很暖和、照起明灯,让他觉得尤其安全。   书房内忽然又没了翻信纸的声音。   沈怀霜抬起头,看向了钟煜,又捧着手里的灯笼,走到书桌前,问道:“怎么了?”   这一声话落,钟煜指节贴着沈怀霜的手背,动了下。   墙壁上影子晃动。   青年的影子靠近了道人的身影,就在三寸之前。   “先生,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钟煜又问道。   这个问题很突然,沈怀霜一下子乱了,他面上看不出,脑海里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回答钟煜。   他也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这世上只有钟煜是不一样的。   沈怀霜回答道:“一定要说的话,那大概在崐仑的时候,或许是第二年,又或许是第三年……”   钟煜眸光不偏不移:“那么早?”   沈怀霜望着钟煜,想了想,又回答道:“虽然那个时候我也确实只把你当学生。但是我知道你是不一样的。”   钟煜抬头,从下往上,望着沈怀霜,一刻也不从沈怀霜面上挪开,他启口,温声道:“从前我说过的,你和我回崐仑以后,我们两个总要试一下的,你没发现自己的想法也好,不喜欢我也好,我总得让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沈怀霜头脑内陷入了空白,所有的声音他都无暇顾及,只听见了那一声两个人总要试一下的。   钟煜又道:“你想的和我想的,真的是一样的。”   沈怀霜原本平静下去的心又开始怦怦跳动起来。   他手里还拿着钟煜下山时给他带的灯笼,灯笼四周绘了四时的花卉,笼骨折成八根,这个灯笼他还没怎么用过,也被保存得很好,蜡烛还崭新如故。   沉默时,钟煜和沈怀霜的手交叠在一起,点燃了那盏灯。   书房四壁上映出了四时的花影,他们站在花影里,影子交叠在一起。   沈怀霜看到钟煜面上流转过暖黄的烛色,温柔的光流淌过青年的鼻梁、眼眸,眼底好像被映亮了,就像琥珀一样。   沈怀霜看了很久,都没发现钟煜牵起他的手。   钟煜握沈怀霜的手,半含半咬地吻了一下:“你开窍真晚。”   钟煜一边咬一边笑,又拍了下沈怀霜臂膀,起身站在他身边,穿过博古架,动手翻了起来:“好想拿这笔旧账和你算起来。”   沈怀霜低头走了两步,脚步也有点浮,他抬起手,看到指节上的齿印,想到钟煜又在叫自己名字,他也望过去道:“我本就算不得是有情根的人,你自己也藏着没说,我怎么发现。这笔糊涂账是算不清了。”   “不管了,反正现在你还是说喜欢我了。”钟煜的声音落在沈怀霜耳边,轻笑声又响起。   沈怀霜回忆了会儿,摸索过指节上的齿痕,忽然抬头:“那照你这么说,我记得我们有天从大赵回来,我从皇城出去之后找了你。那个时候,你好像还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把我衣服也脱了。你还把我压在床上。”   沈怀霜又道:“之前你都是故意的?就仗着我是你先生?你就那么做。”   “我不过就抱了抱你。”钟煜他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竟有几分理直气壮,“而且你也让我压了。”   “我这样也亲过你很多回。”钟煜低头在沈怀霜额头上吻了一下,“你没生气,也没推开,你要说有半点不愿意,我怎么会继续。”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钟煜是这样的人?一身浑骨……   沈怀霜被钟煜又抱在怀里,他没推开,顺手取过博古架上的一张纸。和钟煜在大赵重逢的第两年,他当时没有从西域拿走莲花灯,灯上的纸张依稀被湖水染开,有些字迹模糊了,却依旧能看清笔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沈怀霜像是要给钟煜算账似的:“看来这个也是你骗我说师徒情谊了?” 第133章 如此便是我的了   钟煜折起了那张信笺,放回博古架上。   “我没骗你。”钟煜随口应了声,像是新账旧账一起算,“说来骗人,你当时从幻境中离开又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一起等了三年,然后呢?“沈怀霜你总是这样,藏着很多事,话不肯说清楚,总是在骗我。”   沈怀霜后知后觉钟煜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危险了,他绕到博古架后,隔开两人的距离。   钟煜追了上去,又逼得沈怀霜站在角落:“我知道你当时根本没输。先生,你是不是该和我说说,那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煜敛起笑,低下头的样子很疏冷,面色也不大好看。   角落里,他的影子笼罩住了沈怀霜,墙壁上徒留青年大狼似的马尾,劲瘦的腰身,他又挡住了道人的身躯。   钟煜偏过头,垂下了眸子,他身后的发带也垂了下来,颦眉道:“我一直没问你,你是怎么回来的?这事我一直怕你不想说,所以没来得及问过你。你是故意躲了三年,还是又抱着别的目的回来?”   沈怀霜抬起头,对视回去,他伸出手,摁在钟煜眉心上,揉了两下,把钟煜眉心的褶皱揉平了。   钟煜望着揉了揉自己眉心的手,松了口气道:“这回你可以告诉我了?”   沈怀霜挪开手,对钟煜道:“之前你进过我神府,你一定在里面看到了什么。其实之前,很多话我无法破除禁制告诉你,当时我告诉你要修无情道那次,也是强行破除禁制说的。”   钟煜眉心皱了起来:“怪不得你当时破除禁制疼成那样。”   说着,沈怀霜嘴上捂了双手,压下去,越捂越紧。   钟煜又道:“那你别说了。先生。”   沈怀霜哑然失笑,伸出手,握过钟煜的手腕,开口道:“现在说已经不要紧了。我当时确实是在飞升之际见的你。眼下我可以告诉你,不管经历了什么,我还是为你留下了。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很喜欢。我自己也是一样的,有时候不是也不开窍,总要你等我开窍。”   钟煜低下头,那双眸子里沉色退却,好像潮汐之后,水底落满星光。沈怀霜侧头在钟煜面颊上吻了一下,落下吻很轻,也很珍重。   钟煜慢慢对自己道:“你是为了我留下的。”   沈怀霜道:“要说事情因果轮回,你可能还是要去找崐仑的那只橘猫。剩下的细节我没办法给你解答,我们可以找到他,让他告诉你。”   这话好像是沈怀霜特地说给钟煜听的,钟煜还在分神,好像没听清这话,他眉心皱起的时候,又被沈怀霜揉平。   沈怀霜又问:“又在想什么?”   钟煜困顿答:“我不该对你生疑,但先生你会喜欢我多久,你会一直这样对我么?我愿意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你,可将来会不会有一天,你又把我抛下?”   沈怀霜望着钟煜的眼睛,他捧住了钟煜的手,摁在自己面颊上。   钟煜望着那双清明的眼睛,觉得浑身上下的温度都被那双手点燃了,他好像不会再有别的反应。可他又像尝到糖的孩子,甜味后知后觉入了嘴中。   “子渊。”沈怀霜像给困惑已久的学生做出了解答,他说的很慢,一字一句十分清晰,书房内,四时的花灯燃烧着,烛火晃动时,像在他们身上晃过了摇曳的灯光。   “就像你喜欢我一样,我也很喜欢你。”   “我说过死生不离,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你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你值得被爱护、被喜欢,还有世上最好的东西。”   “沈怀霜,我运气怎么那么好呢?”钟煜又贴着沈怀霜的耳畔道,他的声音因为心跳而加速、颤抖,好像再不能克制,“怎么就遇到你了。”   话落,沈怀霜朝后倒退了三步,他身上又被钟煜压紧,靠着墙壁,贴在狭小的角落里。他觉得今天就顾着和钟煜学说喜欢和拥抱了,这件事他今天不知道重复了多少回,就好像他在教不会走路的孩子,一路扶着他从地上跌跌撞撞地起来,再让他继续往前走。   他们挤在狭小的角落里,胸膛互相贴着对方疯狂跳动的心。   沈怀霜明明也是修道百年的人了,钟煜少说年纪也不小了,绕回情爱这件事上,他们好像都回到了少年时。   书房内,四时的花灯摇晃烛光。   呼吸声在耳畔不断放大,沈怀霜身上压着的胸膛在拼命地跳动,好像钟煜身上总是有燃不完的烈火,足以融化世间所有的东西。   沈怀霜反抱住钟煜的背,其实钟煜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变。他很喜欢钟煜身上的少年气,还有他的肆意、执着、专一,连同他的忧虑、他的伤口都全盘接纳。   从玄清门回到这里对沈怀霜来说就像一场豪赌。他坐在赌桌上,推动了自己手里所有的筹码。他发现,在尤其想要的东西面前,哪怕在高山上那么多年,他也会生出强烈的念想。   他师父元白道人爱护他,曾给他题词。明月净松林,千峰同一色。   可元白道人在临终前也说过:“怀霜,终此一生,无情道并非断情。见天地苍生,染尘世而忘情,才是大道。你不去触碰这万千世间,得了的道不是真正的大道。”   这问题困扰了沈怀霜很久。   他飞升前总是会回顾前半生,哪怕他在师父故去后一直在尘世里走,他觉得自己心口总是封存的。   他帮人猎妖,替人解决修真瓶颈,收门徒,讲授大道,始终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直到他来到大赵,来了钟煜身边,那样东西在与钟煜触碰后,如尘烟般消散。   于是,他入了世,回到这滚滚红尘之中。   沈怀霜很清楚,哪怕飞升境界,又有什么意思。   所谓无情道,兜转百年,竟是如此,也终是如此。   怀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沈怀霜觉得抱着自己的拥抱松了又紧,他和钟煜一起低头,蓦地撞见了从钟煜怀里取出了那枚勾玉。   那枚玉润着软柔的光,绳子被钟煜重新换了一根,模样依旧如十四年前一样。   “我本来想等和你结道侣那天,让你重新挂在我身上。”钟煜微微俯身道,“我不想等了,先生现在给我戴上吧。”   勾玉还带着钟煜的体温,递到沈怀霜手里,触之升温。   沈怀霜望着那块玉,捧在手里,他举起来,很仔细地挂回了钟煜脖子上,玉身入了钟煜的脖颈上,沈怀霜没松手,指节触上去,转了两圈。   “那我们师徒还做不做?”沈怀霜问。   “做师徒。”钟煜道,“还要做道侣。”   钟煜握着沈怀霜的指节,交替握在一起:“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彼此唯一,再无旁人。”   “如此便是我的了。”   沈怀霜昂首,学着钟煜说话,他们声音重叠在一起,回荡在书房内,好像就没有散过。   沈怀霜又回答钟煜:“我们的庚帖写定在癸卯年二月初一,那宴席呢,什么时候办给别人?”   钟煜低声道:“越快越好。就在这个月,你看怎么样呢,先生?” 第134章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你会不会很累?”沈怀霜又偏过头问,“要请的人太多了。”   “这事又怎么会累。”   钟煜低头,他靠近下去,室内的温度好像又开始变得很高,他们靠近了彼此,好像都融化在了昏黄的烛火里。   就在钟煜要靠近沈怀霜时,吻就在面颊上悄然擦过,他又听到了沈怀霜别过头的一声轻笑。   沈怀霜轻轻推开他,笑意还没从脸上淡去,眼底好像很不好意思。他错开了钟煜,从书房内出去了:“做道侣还是和师徒有点不一样。你得让我缓缓。”   钟煜望着沈怀霜的背影,有点失语。反正他们两个亲也亲过了,什么事情也都做过了。不过看到沈怀霜有些薄红的耳畔,他又忍不住地笑出声,追问道:“先生,这能有什么不一样。”   修真界的人都知道沈怀霜回来的消息,只是不知道如今沈怀霜人在何处。   出了神府,钟煜先在传音镜中放了消息,镜子里忽亮忽闪,如同暴雷一样的白光。消息一下子太密集,钟煜反扣了传音镜,又偏头,看向沈怀霜。   浴池中,沈怀霜身上衣衫都湿透了,他站在了屏风后,换下湿衣,再从架子上取衣服。虽然他和钟煜都彼此坦诚过,互相也都对对方的身体熟悉无比,他还是低下头:“子渊,等我一下。”   钟煜站在屏风外应答着,真就没回头看他:“好,我等你。”   屏风后,沈怀霜又悄然抬头从屏风后望外看,看钟煜一会儿。头一回,他心底生出了一种很别样的感受,这种感觉很独特,好像也很难让他相信,眼前这个人就属于他了。   独此一人,唯一不二。   钟煜是他的了。   往后钟煜也是他的道侣。   他的。   沈怀霜走神间,又蓦地撞见了钟煜回首看来的目光。钟煜很快就换下衣服,他偏过半张脸,目光流转间,眉宇尤其英挺,地上落在青年修长的影子,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他从屏风后面出来。   “先生,现在好了么?”   沈怀霜错开目光后又听到一声轻笑声,笑声在耳畔回响很久,心跳也莫名加速,他要定了定神,才能继续做手里的事。   沈怀霜整理好衣服,从屏风后走了出去,迈出去还有几分不自然,他又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   钟煜轻轻揽起沈怀霜,牵着他的手从池壁旁走出:“走吧,我把平生带给你看看。”   钟煜腰上佩剑震动,好像小孩子再也忍不住耐心。平生剑化形,好像从长久的梦境中醒过来,她左右张望了下,看到钟煜先抱住了他的腿,满足地贴了会儿,她再抬头,又黏向了沈怀霜。   沈怀霜俯身,很轻巧地把平生抱起来,握了握她手里的金花生。多了个小孩子,倒叫他那点情绪消了下去。   沈怀霜揉了揉平生的头发,对钟煜道:“我们两个结了道侣,平生那么小,知道这些事么?”   钟煜道:“有你教,我不担心。”   平生缠过沈怀霜的发带,她用牙齿咬过时,钟煜又从她嘴巴里拿出了发带。   钟煜:“这个不能吃。”   平生干啃了啃空气。   沈怀霜对钟煜笑道:“这些年,我也有个器灵,还没来得及带他出来给你看看。他叫忘生,年纪会比平生大上很多。就是有点怕生。”   忘生剑汇聚灵气之后,从混沌的状态中脱身。   忘生先是站在沈怀霜身后,探出半个脑袋,那双清明的眼睛眨了眨,好像很不好意思,等能适应些了,他才松开扶住沈怀霜肩膀的手。   忘生刚从身后站出来,平生又从沈怀霜怀里跳下来,她抬起眼睛,眸子忽然放大了。她生得像个玉雪小团子,眼睛清明,鼻梁高挺,眉宇间看着就很聪颖,又尤其爱笑,那双眼睛和忘生的眼睛很像,一如沈怀霜眼睛。   平生看到喜欢的人就会扑过去,“哇”地一声追着忘生跑了起来,女孩朗朗地笑着,发顶上两个小啾一晃一晃,忘生有些脸红,让平生追了自己几圈,也由着小平生抓住了自己的发带。   “哥哥。”平生已然叫了出来。   扑簌一声。少年被女孩扑倒在草地上,他们滚在一起,打了个滚,头发上都沾了绿草。   “平生。”   “忘生。”   沈怀霜和钟煜不约而同地唤了一声。   平生低头咯咯咯地笑,她晃着手里的金花生,铃铃声响和忘生挂在身上的金貔貅混在一起。   “这下都齐了。”钟煜望着滚在一起的两人,贴着沈怀霜的手背,握了上去,轻声道,“家中有你,还有两个小的。”   “再养一只灵兽?”沈怀霜垂着头,顺着钟煜的意思答道,“子渊,你喜欢猫多一点,还是狗多一点。”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传音镜中的消息传了出去,小桃源附近传来御剑的声音,各色灵器碰撞,叩门一样,穿过了小桃源的结界。   “我们厚不厚道,给你俩留够了时间。早知道师弟回来,我们一口气屏到了今天。”宋掌门的声音从两人身后响起。崐仑人陆陆续续从崐仑来了,邈远道人手里还拿了两提桃花酒,他敲了敲手里的扇子,啧啧两声。   “桃花酒,我放了二十年,庆祝你回来。”邈远道人吹了下口哨,目光从沈怀霜身上从上到下地扫了两圈,“全修真界都知道了你徒弟的风光事迹。你居然还能从鬼门关出来。”   邈远道人又揶揄地扫了眼钟煜,朗朗笑道:“你的徒弟,他可是等了你可是有整整三年。这世上挑遍男儿,都找不出你徒弟这样的人了。”   钟煜瞥过去,打断了他:“阁主。”   沈怀霜憋了下笑,回呛道:“我们的事情就这样了,阁主你和陆道长的事情呢?”   邈远道人嘴角抽了抽:“他不就那样么。就问你们什么时候结道侣吧,我先随个十万灵石的份子钱。”   邈远道人又朝钟煜挑了挑下巴:“钟子渊,你喜宴哪里办?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地方,价钱好说。你十万灵石随回来就好。”   修真界结道侣和民间婚嫁不一样。   结道侣不算喜宴,在众人面前有个见证,落下契约这事也就算结了。   可是很多事对钟煜来说不一样,他尤其喜欢仪式,很多事还要得个见证,定下契约。他还有在大赵的朋友,没有灵根的人可能没办法到崐仑的地界来。   他要定礼仪,想弄两件红色的礼服,还要从崐仑出发把沈怀霜带走。   “就在莱阳办,事成之后,我带先生回小桃源。”钟煜又低下头,问沈怀霜,“就是先生,仙门外的人要请多少?”   众目睽睽之下,钟煜低头望着沈怀霜,连听沈怀霜说话的样子都好像旁若无人。   从前他收敛得厉害,仙门之内很多人都瞧不出来。钟煜这一低头,就让所有人看明白了。   沈怀霜好像看懂了钟煜所想,望着钟煜,又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莱阳不比从前,这地界灵气环绕,寻常人进不来。这事写灵契就能解决,就是人数不太好定。”   钟煜低下头,点头答道:“那我们回去一起写。我想把兰陵叫上,还有我皇姐、谢寰。以前张德林也陪我很久,我从皇城离开以后,他出宫做生意去了,如今过得很不错。”   沈怀霜想了想,也道:“兰陵一家要写三张,你皇姐那里不知道还有谁要来,反正先备着。张德林是一定要叫他的。”   宋掌门抢了话头:“主持我来,大婚要筹备的东西很多,准备多少红绸,还要不要问名,纳吉,准备大雁?”   邈远道人捶捶肩膀,挑眉答:“你崐仑陪个你师弟给钟子渊,等于把半个崐仑送给他了。你看他俩眉来眼去的,都不知道消停点。”   宋掌门道:“那是我给我师弟撑腰用的!”   沈怀霜当年养的那条狼已经很大了,它浑身通黑,眸子澄黄,一遇到崐仑人,大狼耷拉下耳朵,尾巴上下晃动,露着肚皮趴在地上,叫了一声也扑过去。它身上沾满了绿草,追着两个小的在桃源内远远地跑。   忘生、平生和大狼滚在一起了。他们不管崐仑人讲什么了,平生揪了一下大狼的耳朵,笑声朗朗地从山头传了出去。   喜事临近,钟煜筹备起来讲究一个准、快。他不过花了七天的时间就把莱阳布置起来,沈怀霜每次要帮他,钟煜一直摇头,也不要沈怀霜去莱阳的正厅。   沈怀霜每次徘徊在正厅门口,只能依稀从门缝里面看到夺目的红色。门后好像传来流水潺潺,还有锦鲤游动的声响。他望上两眼,试图从里面再看出点什么,又很快被门人笑着劝走。   沈怀霜淡淡应了一声,走过正厅前的桃花树下。   钟煜把邈远道人给他们的桃花酒埋下了,说要到了礼成那天再启坛再开。   两人白天教授门人,抽空又要弄弄流水席的菜单、桌数、布置,很多时间钟煜和沈怀霜白天都见不到对方。真的忙起来了,他们差点连礼服的裁剪都忘掉。   兰陵第一时间听到消息就把两套衣服送到了崐仑,信上还写了她的簪花小楷。   哥哥,衣服你就不用愁啦。   我让先生报了你的尺码,都是绣娘连夜赶制,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大礼那日,我来帮你装扮。   红衣送来,丝绢华贵而大气,上面特地飞了两条龙,又错了黑金的纹路,端的是公主手笔、天家气派。   昭成留言说乔装出席,她和兰陵合送了几箱子首饰,珠宝堆满了大半个房间。沈怀霜推门进去的时候,人都愣了一下,他低头翻过那些木箱子,越看越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他和钟煜本来就不太讲究佩饰,入了仙门以后,什么东西都要用灵石交换,送那么多金银珠宝对他们来说用处不大。   沈怀霜才看了会儿,身后又传来了钟煜的问候声:“先生,有什么瞧得中的?”   沈怀霜:“你皇姐送的东西太多了,后山的玄铁融了都够一整个山庄的人做兵器。”   钟煜低头翻了翻箱子:“因为这事一生就一次,所以才要不一样。”   他从皇城里出来,识货的本事和眼光都在。他挑了几件东西,又随手放了下去,直到他从里面找到了一根玉簪花的簪子,指节蹲在木箱上,放在沈怀霜发上比划两下。   钟煜从沈怀霜发上取下了那根旧簪子,给他簪了上去,“其他的,你不想要,我就让门人给它送回去。”   “你还有喜欢的么?”钟煜道。   “真的不用了。”沈怀霜旋即回答。   钟煜又从箱子里挑了枚青玉出来,他拾在掌心,把那块玉都弄温了,又选了快白玉。箱子里,玉石碰撞,声音清脆如流水:“你不挑,我就帮你挑了。”   钟煜俯身,对上了沈怀霜的视线,他先是望了望沈怀霜新簪上的发簪,随后缓缓笑了:“玉簪花,很早以前我送你的那朵也被你放在神府的博古架上。先生,我也想你帮我挑。”   沈怀霜低了头,无奈笑道:“真的要选的话,就这个。”   沈怀霜从箱子里取了根发带,他绕过钟煜发后,指节在钟煜发后穿过,娴熟地打结、绕过,长条的发带最后又从沈怀霜指节落下。暗金色的光落在他的手里,好像拉回了很多年以前。   沈怀霜抬头望着钟煜的眸子,左右看了看,感觉好像又少了点什么,又从箱子里翻出了墨色的玉冠,拆下旧的玉冠,给他换下簪子,把头发梳上去。   “好了。”弄完一切,沈怀霜捧过钟煜的脸,指节停留在他眼角上,一时间,他低头望着,如同看到了钟煜的少年时,不过长久望了会儿,他面颊又开始微微发烫。   “我看看。”钟煜牵着沈怀霜的手,没让他离开自己身侧,他低头照了下镜子,恍然笑起来时,沈怀霜转过头,也在那面镜子中望见了自己。   钟煜不自觉地先笑了起来:“我先生挑的真好。”   沈怀霜匆匆别开镜子中的目光:“我挑的不就那样。”   钟煜晃了晃沈怀霜的手,凑在他脖颈边道:“先生,夜里陪我一起剪红纸,我教你剪个囍字出来。”   那句话好像要把沈怀霜烧着了,沈怀霜说什么也不肯留在钟煜身边了,他又像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外:“子渊,我先出去忙一会儿。我……晚点我再来找你。” 第135章 跌落云端的浪潮   自从沈怀霜回来以后,莱阳的门人发现钟煜面上的笑明显多了。   从前钟煜眉宇间总是有沉色,只有带平生的时候,好像才能叫他放松些。   如今钟煜就像找回了主心骨。早起时,他喜欢让沈怀霜帮他挑衣服,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让沈怀霜帮他系上发带,整理领口。   过午,沈怀霜从崐仑回来后,也会给莱阳人带凉茶喝冰块。太阳太大了,沈怀霜给钟煜递去锦帕,钟煜总是会低下头,让他擦去自己额上的汗珠。   只是有一次,钟煜故意脱了衣服,他赤着上身,挽弓、射箭,挥剑、砍剑桩,汗水齐刷刷地流过左肩下的抓痕,后背肌理流畅,对比之下,那道三寸上抓痕就显得过分惹眼。   沈怀霜带着门人来送绿豆汤了,才抬头,就别开目光。   咚,木桶落地。   沈怀霜放下东西,越下山阶,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煜望着他的背影在后面低低地笑。   沈怀霜又躲了钟煜三个正午。   婚宴还有喜糖,喜糖这个东西,钟煜也准备下山亲自置办。   钟煜哄得沈怀霜肯见他了,两人又下山,一人身后跟着十四岁的少年,一人怀里单手抱着女孩,两人面容出众,一个人背着一张白羽弓,一个人背着一把银剑,四个人在集市间穿行,打眼到不行。   众人好奇之余,两个人好像并不在意落在身上的目光。   他们试过很多店,手里不知道拆了多少糖,舌尖吃得快被果点齁到,但他们一边吃着,一边好像不怕甜地拆下去。   “东边那家铺子好像梅子味更浓一点。”   “这个芝麻的也很不错。”   “宴席上南方北方的人各占一半,年龄跨度也大。”   “有人喜欢吃花生芝麻的,不只是喜欢纯甜的。“   沈怀霜很快给出了方案:“不如把糖果都包起来,挑上几个品种。”   钟煜旋即认同:“铺子就找我们吃的这家,店家人也诚恳。”   “嗯。”沈怀霜抬头望着钟煜,后知后觉间,钟煜望着沈怀霜笑了,又伸出手,擦掉沈怀霜嘴角的芝麻糖。   “都吃出来了。”钟煜道。   沈怀霜也抬起手背,抹过自己嘴角,缓缓别开视线,轻轻笑了。   这段时间,沈怀霜好像很容易变得怕羞,哪怕他和钟煜的相处和从前也没什么不同,但他好像还没有完全适应身份的转变。再看向身边的钟煜,他又会想到,以后就是这个人会一直陪着他了。   钟煜发现沈怀霜不说话,开口道:“你刚回来的时候,不是和我挺自在的。”   沈怀霜道:“现在也挺自在的,我只是——”他含着笑,叹了一下,又剥了一块花生糖给平生吃。沈怀霜喂的糖很合平生胃口,平生啃得两腮鼓鼓,眼睛发亮。他也没忘记忘生的口味,又剥了粒山楂糖,送到忘生手里。   “我只是觉得一切都好像不是真的。”沈怀霜道,“子渊,我很少有这样的感觉。”   喜糖铺子前,暖风送来淡淡的甜香,山下的气候正好,暖和得像要催四季花开。   选完喜糖,沈怀霜连包扎的红绳也选好了,红绳缠绕在他指尖,像月老手里的红线,绕过他的指节,又被钟煜牵在手里,纠缠在两人手上。   钟煜道:“以后你的每一天,都会像现在一样。我们和别人就是不一样的。”   沈怀霜站在琳琅的铺子前,身后是来来往往的人群,蓦地就望清了眼前人,忽然间,他心底有一块软柔的地方就像被触及到了,让他觉得高兴又有酸涩的难过。   记忆里闪过和钟煜很多的片段,想起往事时,他又把它们停下。   他相信钟煜刚才说的话,也相信他们之间不会再有重蹈覆辙和突然的变故。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原点。   从此以后,他们只有明天,还有数不尽的来日方长。   他们在一起并肩往前,还能走过山高水长。   “子渊。”沈怀霜又道,“晚上我们在这里一起逛完庙会再走吧。”   钟煜答应道:“你想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正好平生和忘生都没有看过。”   山下的庙会很热闹,山下做糖人的摊贩前,沈怀霜问小贩做了四只老虎,小贩手艺很好,很快就画出了平生那本画册上的老虎图案。   小老虎塞到平生嘴里,“咔”地一声,被女孩啃住了脑袋和耳朵。   忘生看着那只冰糖山楂的老虎,他在手里转着糖人,好久都舍不得尝一口。   另外两只老虎被沈怀霜和钟煜拿在手里。   “咔”地一声。   沈怀霜咬了一口:“这个糖是用麦芽做的,有点黏。”   钟煜也咬了一口,笑道:“都吃一天糖了,还吃呢。”   他们不约而同地牵住了另一只空余的手。   人流涌动,忘生和平生在前面走,长龙般的灯火在他们头顶上点燃,如火树银花般明亮。   沈怀霜和钟煜在后面慢慢地走,他们的手藏在袖子下,扣在一起,又反扣住了指节,这一握就握得很紧。地上烟火燃烧的时候,头顶上又砰砰炸开了一片如白昼般的绚烂。   忘生把平生抱了起来,抬手指着天际。   沈怀霜回过头,就撞进了钟煜的目光,他们互相望着彼此,在人潮涌动、烟火重重时,只要一个回首就能望见对方。   “你看那个像不像你在崐仑养的小狼?”钟煜抱住了身前的沈怀霜,他开口时,心跳很快,也不知道是被那些烟火声炸出来的,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感染,他竟也明白了白天沈怀霜说的那句一切都好像不是真的。   他们互相走向了彼此,一切都美好得不像真的。   “像老虎吧。”沈怀霜回答道,他扣了扣钟煜的手指,一直没放开两人的手,他又在短暂的间隙声中开口道,“子渊,你看明年春节,我们还是回大赵一起过,好不好?”   周围人太多了,钟煜心跳分明已经快到不行,但他还是忍住了想吻沈怀霜的冲动,贴了贴他的额头:“好啊,我本来一直在想这件事。”   沈怀霜的手都被钟煜捂热了,他没舍得松开,又道:“平生没看过雪,忘生正好想走到北方去看看。雪天我们一起在地上烧个地龙,再吃一顿铜炉。”   这天晚上,他们回去的时候,平生已经在钟煜怀里睡着了,她放缓呼吸,入了一场憨梦。忘生一直在抱着怀里的小黄鸡玩,夜深了,他好像也不知道困,又给小鸡喂了两粒米粒。   钟煜一直没舍得松开沈怀霜的手,他们上山回去的时候,肩膀都碰在一起,走路其实没那么方便,有时候步子也得迈得一样大才行。   夜里,沈怀霜要送平生和忘生回去休息,钟煜也有门派的事情要处理。钟煜又一次生出了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丢下的想法,只想先陪沈怀霜好好待在一起,等他们待够了,再去料理这些琐事。   沈怀霜抱着平生朝前走了两步,又回首对钟煜道:“忙完了,我们好早点相见。”   沈怀霜又转过头去了,在他身后,钟煜还是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直到他的眼前再看不见沈怀霜的身影。   忘生年纪大了,就寝很规律,今日难得有只小黄鸡在,他又抱着小黄鸡一起入眠。   平生早就做了好几场大梦,门人帮她洗漱之后,她却是醒了,这一醒,她就精神到不行,靠在沈怀霜膝盖上,听他讲故事,床头所有的绘本都讲完了,连同今天下山新买的绘本都被沈怀霜讲了两遍。   平生缩在被子里,眨巴眼睛,望着沈怀霜,又问他:“爹爹,能不能再给我讲两个。”   沈怀霜无奈地扶了扶额头,又绞尽脑汁地给她讲了两个,这两个讲完,他觉得自己辞藻匮乏,好像再不会说任何事,最后,实在没办法了,他忽然问平生:“平生,要不要听听我讲道家的书。”   沈怀霜无意冒犯祖师,门人能听得进那些典故,小孩子却不一定行。   他清了清嗓子,真的开始给平生念起道德经,反正平生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   半炷香后,平生攥着布老虎陷入了昏睡。   沈怀霜无声笑了笑,给平生掖好了被角,他洗漱完再从房间里出来,天边明月高挂,不觉间,时辰都过了一个时辰,他转向了钟煜的房间,还没走到门口,屋子前像流淌了一条暖色的河流。   窗户前亮起了昏黄的烛火,像是在等谁回家。   沈怀霜快步走了上去,他先是望了眼那个故意躺回床上的背影,又走到烛台前,用银勺熄灭了那盏灯。满室昏暗时,他就着月光找到了床前。   被褥窸窣两声,沈怀霜伸手,从被褥里摸索到了钟煜的腰侧,青年身上压根就没有盖上被子的温度,他身上也全然没脱下外衣。   “你多大了?还装睡。”沈怀霜才伸手,又被钟煜握着指节,翻身压到了里床。   “哄完了平生和忘生,是不是也该哄哄我?”钟煜压在沈怀霜肩上,低声道,“我等了你好久。”   沈怀霜腰上揽了双手,又缓缓收紧。   “哄完一个两个不够,还要哄你,我累不累?”说着,沈怀霜摩挲过钟煜的手,如他们所习惯的很多次那样,他又覆盖着那只手,放在了自己面庞上。   发丝勾缠过两人的指节。   沈怀霜对着钟煜轻笑了一下:“你说要怎么哄。”   被褥窸窣声中,钟煜揽着沈怀霜的后背,抬起头,闭上眼,贴了贴他的嘴唇。   这蜻蜓点水般的一下当然不够。   他挪到沈怀霜嘴角上,两人亲着亲着,衣带缠绕在了一起。   这会儿可就不是哄平生那种方法了。   钟煜压着他,手还没触及到沈怀霜的腰,他被沈怀霜摁着胸膛,压在了榻上。   夜色里,钟煜被沈怀霜倾压在身下,他像浸润在混黑的夜光里,鼻梁英挺,眉眼深邃,眸色沉了又亮。   钟煜身上压着个人,还能好整以暇地抬头望着,手扶着沈怀霜的腰,指节轻点了两下:“先生这是要做什么?”   他的手在沈怀霜后腰上摩挲着,又顺着脊背往上,那几下摸得沈怀霜很受用,他不意外地感受到了掌下的紧绷和颤栗。   沈怀霜手指交缠,挑开了自己的衣带,撑在钟煜身上道:“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在上面试试么?我这次在上面试试。”   钟煜抬手,就着夜色,触摸过去,掌下是日月山丘,还润着沐浴后的淡香和膏泽。   自下而上看沈怀霜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沈怀霜抬眸时,满头墨发披散而下,像是玉琢的人,他会专注地凝望着自己,情事不知,白纸一张。怎么样都由着他去书写。   钟煜揽着沈怀霜,又把他压在了身下,在他耳边低语:“等一会儿再让你到上面。”   沈怀霜低声笑道:“你就没想过一会儿我就不答应了?”   过一会儿,沈怀霜闷哼两声,微启口,又变成了压在喉头的沉默。   笑意变成了喟叹。   钟煜在沈怀霜耳边低声道:“你不答应我。”   “我总会一直——”   “想办法让你愿意为止。”   ……   那一次,沈怀霜深刻地体会到了从云端跌落的浪潮。   太过于汹涌,太过于疯狂。   他在浪潮中起起伏伏,从骨缝里头冒出苏痒,他又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变成了天地间的一株草,否则他怎么会那么渴求水源,生机与新意不断地从骨缝里冒出来。   沈怀霜以前都会把那些声音压下去,可时至今日,他松开紧咬的唇畔,透明的结界封住了那要了命的低`吟。   好难形容钟煜听到那声音时的感觉。   那声音独属于他,沈怀霜不自觉攀着他的背,紧抱着、依赖着,酥酥麻麻的感觉像缠绕在钟煜头脑里,聚焦成了灭顶,从头到尾彻底浇灌了他。   原来他要他情愿竟是这种感觉。   原来世间的爱意是情愿,而不是作茧自缚。   青年紧绷的背肌理流畅,肌肉收紧,又放松,起起伏伏。他吻了沈怀霜好久,期待地看着他在自己身下绽开、释放,那双清透的眸子从聚焦到失神,再到紧紧地拥住了他。   那是钟煜曾经最虚妄、最隐秘的梦境。   可到了今日,一切却都成了真。   汗水混在一起,钟煜贴着沈怀霜耳根道:“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诱哄般的语气,又是那样,沈怀霜迷迷糊糊地捧住了钟煜:“我好像……不行。”   钟煜埋头吻了上去:“你慢一点。”   沈怀霜自然而然地触上了钟煜的胸膛,在他掌下,淋漓的汗水汇聚,指尖下,纵横着青年的疤痕,像承载着他所有的过去。他看了好久,看得视线模糊,旋即又蒙上了水汽。   十指纠缠在一起,紧扣在枕边。   用力到极致的时候,声音也变得失控。   沙哑的。   失控的。   低诉的。   沈怀霜:“……这样可以了?”   钟煜:“你抱着我,还是我来。”   屋外水流潺潺,寒池边泛了天光,盖住了屋里的声响。   沈怀霜面上淋了汗,闭着眼,用力地反扣住钟煜的背。   “沈怀霜。”   爱这个字,好像无论哪个场合都不便于脱口,可沈怀霜的的确确听到了钟煜揽着他的背,低诉着,说爱他。   爱他,爱他。   沈怀霜眼角滑落过泪花,半仰着头,道:“ 我听到了。”   有一瞬,他找到了游离飘荡时的安定,就在他怀里,他眼前。 第136章 檀郎、檀郎   到了大礼当日,沈怀霜和钟煜一反平日的打扮。两人平时都是简衣银剑,今日他们身上都换着华贵的红衣,衣摆缀着鲛纱、明珠,簪着互相为对方选的玉冠,腰上带着同一块同心佩。   莱阳山庄的正门大开,两人齐齐从莱阳山庄跨出来。   正席分两侧,有百来阶的长阶,一侧是坐着钟煜的亲友,一侧坐着沈怀霜的自家人。   正座上,崐仑掌门面色含喜,几个老头难得没有吵架。   兰陵梳起了妇人发髻,面容还是如当年姣姣,依稀可见少女模样。早上,她在钟煜身边绕来绕去,当年钟煜怎么送她出的嫁,她就怎么送钟煜接的沈怀霜。   兰陵想到伤心处,她一抬头,就撞见了邹然给她擦眼泪,她怀里的小女孩亲了亲她的面颊,要她不要伤心。隔壁的昭成撑着额角,掀起眸子,乔装后的女帝还是挡不住天家气派,她望着钟煜,眼底有几分感怀,在钟煜走来的路上,她先朝钟煜敬满整整一杯酒。   席上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朝正座走来的两人,钟煜牵着沈怀霜的手,一直望着他,他一边走一边笑,好像尽可能想把这一刻走得再漫长一些。沈怀霜低头笑着,反扣着钟煜的指节,他把钟煜牵得很紧,替他们两人探着前路。   钟煜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先生,等跨上最后一段石阶,你就能看到前厅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沈怀霜在钟煜耳边低声说道:“我等了这些时日,总算是能看到了。”   山阶之上,他们互相牵着彼此的手,走上了最后一个台阶。身上红衣摇晃,拂过红鲤池畔。   山庄前厅四周挂着长条的清水铃,暗金、梅红、金黄的锦鲤争先恐后地在水池内翻滚,跃过水面,划起长长的水弧,风过时,清水铃叮叮摇晃。   前厅正中,正对着两人的正是一张宽敞的书台,台上笔墨纸砚全齐,中心正落着新剪的庚帖。   沈怀霜握着钟煜的手,忽然不动了,短暂的一刻之后,暗红长绸之上,仙童洒出无数花瓣,纷纷扬扬如春日落英。   “恭喜二位结成道侣。”稚童的声音朗朗地传来。   “爹爹,你们要长长久久。”   玉簪花混在合欢、牡丹中,又飘落在沈怀霜的发上。   沈怀霜闻着萦绕在鼻尖的香气,蓦地听到了头顶上群鸟振翅的声响。   山庄之上,所有鸾鸟振翅久久徘徊于山庄之上,周围丝竹声泠泠,奏的乐曲竟都是仙门人用的清乐,鸾鸣声与仙乐齐奏,一时恍然如飞升时。   “恭喜恭喜。”   “这么多年了,总算得偿所愿。我说你俩可要好好的,知道了不。”   “十里红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在弄婚娶大典,根本不是结哪门子的道侣呢。”   周围人都朝他们靠来,贺喜声不断,这些人也都是熟悉钟煜和沈怀霜多年的人,场面不算很大却热闹地像塞下了整个门派。   沈怀霜站在所有人身前,莫名觉得自己好像沐浴在一片名叫喜悦的日照里,他太想停留住这种感觉,一时间,好像什么反应都变得很慢。   钟煜开了坛邈远道人给的桃花酒,觥筹交错间,沈怀霜握紧了钟煜的手,一起一杯杯敬下来。   喜糖再从他们手里递出来,所有人竟都抢着在吃,他们把每一块品种的糖都吃了一口,红线落在所有人的手上,如同那对道侣绕不完的情丝。   “快来,快来!流影了!!”张永望抱着流影石站在最前端,他找了个木头傀儡人,找好了位置,急匆匆跑到了人群中。人群正中央站着沈怀霜和钟煜,他们又互相望着对方笑了。   “再来,再来,这张随意点。”   就在流影石落影的刹那,钟煜当着所有人的面,捧着沈怀霜的脸,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和钟煜吻上的刹那,沈怀霜耳畔所有的声音都变小了。   他知道所有人都在哗然,可沈怀霜忍不住也吻了回去,亲完这一下,他又在身旁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一抬头,就对上了张德林的眼睛。   “许久不见,仙师可还安好?”张德林换了长衫,他年已而立,面上儒生气很重,开口不急不徐,早不见当年宫禁内的恭敬模样。   “张郎君也是。”沈怀霜朝他微微颔首,淡淡笑了,“一别数年,见你倒是越来越好了。”   “小小笔墨,不成敬意。”张德林做了个情的动作,颔首笑道,“二位快写。”   “先生,还是写当年那句话?”钟煜的声音在沈怀霜头顶上响起,他贴着沈怀霜的后背,手腕覆盖在沈怀霜手背上,墨笔沾满墨汁,静静悬在一旁。   “好。”沈怀霜的声音很克制,他带着钟煜一起落笔,一起一落,顺着笔画写了下去。   ——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   笔走游龙,落笔龙飞凤舞。   沈怀霜一边写下去,一边回忆着说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和你相处许久,人间没有像我们这样深厚的情谊。”   钟煜在他身后回答道:“先生,教授我道理,足够让我受用终身。以后,我还想听你讲,给我讲上一辈子。”   话落,沈怀霜朝钟煜伸出手,他放下了笔墨,就像和所有崐仑学生做过的那样,他们的小指勾在了一起,拇指碰在一起。   沈怀霜朝他点了点,道:“定契了。以后就是一辈子的事。”   ……   大礼之后,平生和忘生闹得太开心了,撒完花瓣,又追着鸾凤跑,到了夜里早累得化成剑形。   办一场大典要花的精力也远比沈怀霜和钟煜想象中多的多。   小桃源内,钟煜特地把所有的帘纱都换成了红纱,屋檐上,清水铃在一声声送着清透的声响。屋子内,所有的摆件也都换了红色,双龙烛台在两人窗前燃烧,一夜至天明都不会暗下。   叮叮。   沈怀霜和钟煜靠在一起,他躺在床上,一时间竟什么也不想,他闭上眼睛,也听到了钟煜放缓的呼吸声。在这极安静的一刻,他们靠在一起,连姿态神情都是一样地平静和放松。   飘荡的帘纱拂过床榻,满室内燃烧着清淡的帐中香。   沈怀霜清了清嗓子,低哑道:“子渊。”说完这一声,他又轻轻笑了起来。   今天沈怀霜又喝了不少酒,酒意不至于醉人,却微醺地恰到好处。他就这样唤了一声,钟煜也轻轻笑了。   “笑什么呢,先生?”钟煜触摸过近在手边的青丝,他在指节上绕了两下,又翻身过去,把沈怀霜压在身下。   青年身上落了红烛的光,光源之下,眉宇英挺。他的马尾和沈怀霜的青丝缠在一起,绕在一起,好像再不能分开。   沈怀霜身上被暖暖地罩着,他换了姿势躺好,支着臂膀,靠在颊边,目光在钟煜身上落个不停。   他一直知道钟煜是好看的,只是从前他不着色相,所以从来不曾在意过。细看之下,钟煜的英朗是一种近乎锋利的英气,看久了好像烈火似的,能把人灼烧。   可眼下钟煜的眼睛被暖柔的光照亮,他的眼底像是一片温柔的海,笼罩住了所有广阔与柔情。   钟煜温声道:“先生,你叫了我,又不说话,刚才你想和我说什么?”   沈怀霜看钟煜看得入神,出声道:“我想再看你一会儿。”   钟煜轻笑:“你再这样看下去,就要办正事了,先生。”   沈怀霜收神:“这么着急。”   外面清水铃还在慢悠悠地晃着。   “交杯酒当着所有人的面喝了,这礼成了,庚帖也写了,我还有什么不能急的?”   沈怀霜把脸偏过去,薄红攀上了他的脖颈,衣服窸窣声传来,他也没叫住钟煜,只轻声道:“好像到了今天我才明白,有天晚上你为什么问我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你问我在不在,是不是我,其实人太高兴了就是这样的。”   “连我今天也是。”   “毕竟,都过去这么久了。”   “我也不敢相信,十四年了,子渊。十四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前半生。你还会……”   “我还会如当年一样。”钟煜道。   “先生。”钟煜沉着嗓音唤了一声,念完这一声,他嗓音又带着低低的笑意,“我们不会再错过了。以后,你也可以叫我檀郎了。”   檀郎,是对心爱之人或夫君的爱称。   沈怀霜脸皮薄,眼神仍是清明肃然的,却是落满情*,他埋首在枕边,听到钟煜贴在他耳边轻轻唤了一声:“檀郎。”   这一声叫得沈怀霜脊背收紧,酥酥麻麻,像是淋了一场春雨。   沈怀霜呼吸沉了一分,又听到钟煜唤道:“我想你怜我、爱我、心悦我。”   “终此一生,只要我一个,好不好?”   檀郎。檀郎。   最后,钟煜还是让沈怀霜失声地喊了出来,那声檀郎带着哭腔,交叠在闷哼声、叹息声中。   檀郎。檀郎。   沈怀霜一声声唤着,头脑内的白昼亮到极致的时候,他也会捧起钟煜的脸,学着他看自己一样,欣赏对方在浪潮巅峰的脸,这个人,眉宇是他熟悉的眉宇,他可以把他抱在怀里,拥在身前,彼此依靠。   沈怀霜吻过了钟煜的鼻尖,他也学着钟煜叫他的称谓一样,贴着钟煜的耳朵,亲昵道:“子渊、小狼……”   世如风雪三千。   他如在风雪中等来了一道渡口。   他在钟煜身上摇摇晃晃,却不似摇摇欲坠的人。   在这茫茫世间,他终于找来了一个等他归家,为他亮起灯盏的人。   风雪夜归,他的夙愿终此得以实现。   完结章 小桃源   沈怀霜回来并结道侣这件事像在修真界平地炸开惊雷,众人议论纷纷,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同门之间,关系亲近很容易移情,师兄弟、师兄妹之间最容易生情,师徒之间的事情向来也不少,但真的能大方承认了两人关系的不多。   所有人都在好奇沈怀霜是怎么回来的,也有人好奇钟煜和沈怀霜是怎么移情的。但所有的事好像成为了一个只有沈怀霜和钟煜知道的秘密,半点风声都不透露不去。   同时,他们也对两人的器灵十分好奇。   明白实情的人都知道,这两人是日思夜想,所以才让剑生灵、有了实形。   不知道实情的人看到那两把器灵,还以为他们把孩子都弄出来了,听到消息,差点把茶水从嘴里喷出来。   “这孩子都弄出来了!”   “小的那个像莱阳的掌门,大的那个像沈仙君。”   “差了多少岁啊?”   “两个小的都差了十一岁,十一岁啊!”   “放屁!都是器灵而已!”   沈怀霜在道坛上讲课,莱阳没什么事,钟煜就会在下面听,一切就和钟煜在崐仑读书时没什么区别。   修真界经常有讲玄论道,沈怀霜上台辩驳的时候,仪态很端庄,讲话不疾不徐,偏偏说出来的东西又很难让对方驳倒。每每沈怀霜出席,钟煜一定推了山门内的事,御剑到道坛下。他在下面听得很认真,模样是相当地欣赏、倾慕,不肯错过沈怀霜说的任何一句话。   钟煜出席的时候,他身边总会跟着忘生和平生。   忘生年纪大,听谈玄时总是会低头记下很多笔记,他有不明白的,还会直接问钟煜,辩驳结束后,平生也总是会第一时间从钟煜怀里跳下来。   沈怀霜每次都会伸手揽住平生,抱起她,又走向等待他的忘生和钟煜。   这一家子整整齐齐,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起回到小桃源。   日子就这样在桃源里过了下去,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   “话说,这当年,是这仙君协同其弟子,灭魔界尊首,护了一地平安。只是谁也不知当年,这仙君还有那么一段佳话奇缘。”   “什么奇缘?”底下人瓜子磕得飞起。   说书人拍案嚷嚷:“那沉鱼落雁,羞花闭月的美人得配什么!得配少年郎君,少年风华正茂,一对才是!”   茶馆人,众男子面露难色,懊恼揩鼻。   楼底下,却有不少薄衫翩翩的小娘子提着裙摆上来,拍手作欢,笑吟吟地付了茶水钱,坐在位上。   青年靠在茶楼栏杆上,黑袍曳地,他抱着臂膀,凝神朝台上看去,俊朗的面庞如当年,他身上还从前的少年气,不过眉宇间更有一种别样的从容与舒朗。   身侧,有一穿着天青色长袍的道人,道人双目清明,面容清俊,看着像是孤冷之人,他手中捧着热茶,自有一番随性之态。   钟煜听到这里,咳嗽了两声:“听够了么,先生?”   沈怀霜低头笑了笑。   他笑时,如枝头玉兰初绽,言笑晏晏,他倒混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听着自己的故事,倒像听着别人的。   自沈怀霜与陆不器在璇玑阁一战,又到约战之时。当年璇玑阁一战,十年也不过眨眼之间,钟煜和沈怀霜还如当年模样,他们时而留在崐仑,得了空的时候,又各自教授自己的道。   钟煜解了莱阳山庄的禁制,任门人来去自如,他也开始研究起了一样新东西——如何操控修罗道的心魔境,让突破修罗道的痛苦没那么严重。   “咕咕咕。”   栏杆上落了一只木头打造的木头鸟,它两双眼睛用铜钉打造,对着沈怀霜偏过头,转了两下。   沈怀霜回首,取了鸟腹中的信笺。手中,信笺包装暗红,四角烫金,封皮上小楷书写“吾弟亲启”。   “宫里来信了。”   沈怀霜拆开信笺,启唇,要开口,又看了两眼。   他的目光聚焦,看了良久,莞尔道:“最近他们都过得不错。昭成还给你带了一个消息,你想听么?”   钟煜:“是关于什么的?”   沈怀霜娓娓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和我说过,你父皇临终前说的那句话,爱憎别,无可奈何。你皇姐也是在闲话时,周皇后告诉了昭成一件事。”   钟煜:“什么事?”   沈怀霜:“周皇后当年像你一样。她莱阳剑法使得出神入化,如果她不入皇城,也会是莱阳山庄的女庄主,只是当年她不像你那么决绝地破除禁制,而是选择入了皇城,做了帝王妻。”   沈怀霜:“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父母互相嫌恶么?”   钟煜面色不改。   沈怀霜轻声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这些事告诉你,我是想让你知道,子渊,你不是不为父母所爱。我知道这事对你来说不公平。只是对你,他们可能没有办法。”   “帝后当年也曾有过三年恩爱,只是后来,因为莱阳山庄的门人干政,帝后猜忌,才生了嫌隙。”   “尤其是大皇子出生后夭折,周皇后一度以为是陛下故意所为。”   “再后来过了两年,陛下有了温贵妃。后面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敬帝早年就有立你为太子的初衷,那也并不是因为你母亲和莱阳山庄的缘故,他想立储君的手段,是放你自己一搏,要你去争自己想要的,要你被冷眼相待,要你为帝王猜忌又成一代君王。他的手段是残酷,可他爱你,爱你的方式很奇怪,连你自己都感受不到。”   “敬帝与周琅华自私,我也不是要你原谅他们,我这么说,是希望你能好受一点。因为过去只是过去,不如就把它当做一页纸翻过。”   光芒莹亮了一瞬,茶楼里凭空多了道结界。   茶楼还是茶楼,茶楼里的人却躲进了一间屋子里。   沈怀霜推了钟煜一下:“犯什么混。”   钟煜起身,鼻尖对着他鼻尖,目光落在沈怀霜的唇上,反扣住钟煜的腰,干脆在榻上倒得更彻底:“我不在乎那些事,但是你这样,让我怎么好好说话。”   沈怀霜无奈笑了下:“好什么,我不就那样。”   钟煜声音低了几分:“不行,今天不折腾也要折腾。”   沈怀霜从芥子空间出来后,他身上衣衫都是整洁的,耳畔和脖颈却是红的,走两步,他又故意强撑着不回头。   钟煜笑了起来,他站在沈怀霜身侧,陪他兜兜转转,分明是漫无目的地闲逛。   钟煜走走停停,目光时不时落在街头巷角,最后又落回沈怀霜身上,给他捏了捏腰。   走到人流密集处,沈怀霜停住脚步,钟煜就正好撞上他背后。   于是,他顺势揽住了沈怀霜的肩膀,嘴角带着笑,每走一步,他就像揽住了他的整片天地。揽住了他的所有。   张永望回头看着一黑一白的两人,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小师叔下午就要和陆不器约架了,他怎么看上去半点不急还在这里和钟师弟散心。”   邈远道人嘿嘿一笑:“这你就不懂了,沈兄心里笃定,早就对输赢有结果,无所谓就是这样了。”   “怎么说,少年郎,陪不陪我一起卖书?”邈远道人又道,“今儿收成分你三成,怎么样?”   张永望在茶楼下嚷嚷,摊开书册,由着邈远道人在街头奋笔疾书“梅谱书生”四字,连连在摊贩上装订。   “《平平无奇楚大侠》读一读啊,复刻崐仑的过往,增订番外五篇!”   “不见风月事,只见天地苍生啊!”   “梅谱书生最新力作!连载十余年!”   “传音镜上提货,百本起订,可享八成价!”   两日后,长留山。   群山上剑气回荡。   两人剑气汹涌,不时爆发出强大的气浪,百里之内,群鸟远飞。   张永望驾驶在自己搭建的木鲲鹏上,鸟翅后承载着崐仑掌门。他眯起眼,紧了紧自己眼上的防风镜,打了个转,停在山头百尺后。   风声猎猎,张永望几乎对着山头御驶飞剑的钟煜发声吼道:“钟师弟,你过去传像过来!”   邹然扯嗓子呛他:“他修为涨你那么多,不喊声祖宗?”   张永望:“一日为弟,终身为弟!”   话落,张永望忽然觉得自己头上落了道阴影,才抬头,他怀中传音镜已被拿去。   耳畔风声逼得他打了个哆嗦,再往前看。   钟煜取了传音镜,他站在平生剑上,附身留了传音镜在平生剑上,又飞身下了长剑,如在天地间飘荡,轻落在长留山青松上。   钟煜足尖轻点,像白鹤立水,望着不远处的沈怀霜。   沈怀霜喘了口气,长剑与身平齐。   这一架,他们足足打了两日,气力与灵气几可逼近极限,攻势快不能挡。   剑身脱手,勾划出光弧,又以收回。   剑与剑交锋,余音回荡。   邈远道人遥见陆不器对下那一剑,以剑支撑,他几乎不能再围观,飞身下来,托住陆不器的后背。   “陆不器!”邈远道人脱口而出,又腹诽。妈的,沈怀霜和他徒弟没羞没臊这么久,都一年没见了,他就不能手下留情点!   陆不器面沉似水,眉心皱成川纹,因为邈远靠过来,他眉头皱得更紧,竟推了邈远,铁着脸道:“松开!”   邈远道人果真松了手。   陆不器身旁失力,真顺势倒了下去。   邈远道人又伸出手,扯住了陆不器。陆不器脸色更黑,喘了口气,见两人指节扣在一起,一瞬都如僵住了,他又懊恼地挥开。   沈怀霜落场后,第一时间靠在了钟煜背上,灵力阻塞,紧皱眉心,一口气没喘出来。   钟煜问道:“先生,还撑得住么?”   沈怀霜借着钟煜的臂膀,他靠着闭上眼,半晌,缓了过来:“能。”   张永望在传音镜中看到这两对人,眉头挑了挑。到底是他小师叔这一对手扣在一起,自然无比,彷如本该如此。哈,也难怪邈远写了不风月事。他自己懂都不懂。   宋掌门眯眼笑着,摸了摸胡须,呵呵两声:“陆不器和邈远都这么些年了,偏嘴巴一个比一个硬。”   邹然笑道:“谁低头谁孙子呗!”   张永望又道:“小师叔他们要走了!”   沈怀霜和钟煜赴约而来,一战打完,身上还有事,不过匆匆和人见了一面。   沈怀霜收了无量剑,对众人致歉道:“时间不巧,改日再叙。”   钟煜:“系统老头靠不住,他就不能换个时辰。”   系统开了时空门,两人走过玄清门的山阶。玄清门山阶不像崐仑的长阶日日有人清扫。   沈怀霜素白发带飘扬,长长地垂在青年肩侧,他靠在钟煜背上。素白与墨黑相对,如同雪中开了一枝墨梅。   灵力虽然涤荡一空,他至少还有余力能走。   可钟煜背起了他,行走在山间,仿佛如履平地。   沈怀霜由着钟煜背他,身上暖意渐升,如揣着前所未有的安定。他又听到钟煜说:“我想就这样背你回去,给你师父看。”   沈怀霜:“玄清门石阶有三千层,你这样走累不累?”   钟煜回首看去:“我回去瞧我师祖,不过三千层而已。”   沈怀霜笑笑:“其实你可以喊一声师父。”   话落,他感觉到钟煜顿了下,随后,他对上了钟煜偏转过来的目光。   钟煜:“好,我随你叫。”   玄清门的三千阶台阶不似崐仑的长阶,日日有人洒扫。山阶上有青苔,附近有杂草、灌木。   钟煜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是穿梭过了一个人百年的一生。   他想细致地记住每一处景致。   沈怀霜熟门熟路,跨入了玄清门内。   两人为了不叨扰旁人,照理在身上施了隐身术。   下一任掌门是长老从门徒中选出来的,那人背对着两人,身上还穿着天青色的衣衫,头上束着乌木簪,双手合十,低着头,立在青山冢前。   钟煜看了眼,了然地勾了唇角:“先生倒是惯会骗人的。原来整个门内都是这样打扮的,你从九州大陆过来,硬说自己是崐仑人,瞒了我那么久。”   沈怀霜瞥了他一眼,无奈笑了声:“我不是被限制住,没法告诉你。再说除了你,就没什么人能看出来。”   钟煜轻笑了声。他放眼在玄清门道场上,逡巡一圈,瞧见了那熟悉的木头剑桩,内殿,道坛上首,满是穿着天青色衣衫的门徒。   说来也巧,那座上的人眉眼与沈怀霜有几分相近,面容清俊,眉眼舒朗,只是他的比沈怀霜多几分锋利,目光如矩,辩析的心法徐徐从门内传出。   钟煜看了很久:“你从前也是这样么?”   沈怀霜:“我也经常下山,白堕春醪就是我在山下尝到的酒。不过在山上,我也确实不做别的什么事。”   沈怀霜目光仍在那青山冢上逡巡一圈。   钟煜道:“去完祠堂,我陪你下山去。”   两人悄无声息,迈着步幅一致的步子,跨入门内,先入门的是天青色衣衫,后是黑袍衣摆擦过了门槛。白靴与黑靴先后跨入门内。   钟煜和沈怀霜同时抬头。   祠堂内,画像、牌位均放在上首,最中间的是沈怀霜师父,元白道人。   钟煜找了一圈。   他原本也打算拿走那块牌位,结果看了半天,他硬生生把这一祠堂的名字都记住了,却找到了沈怀霜的名字。   钟煜眉心一颦:“你又没走。”   沈怀霜望了眼钟煜,答:“门内人都知道我是飞升走的,有名字其实也不算过世。我有名字、有画像,也会挂在正殿。”   沈怀霜上前,取过三炷香,抬臂在烛火上点燃香珠。他的目光逡巡在元白道人的名字上,又左右望了望周围师兄弟、师姐妹的名字,低头,抖了抖香灰。   祠堂内很干净,沈怀霜敬完香,朝后退了退。   香案上落了薄灰,他垂眸,又抬头,平静道:“师父,玄清门内上下,还有长老和新弟子打点,我之前走时,上下都安排妥当了。”   “玄清门道法自然,讲究无为,自弟子这一脉后,开辟了门户,在江湖上有一席立足之地,能圆了师父当年的心愿。”   “之前弟子没来看您,望你老莫怪罪。”   “因为我去了一个地方,还带回来一个人。”   “师父,以后我有归处了。”   钟煜又上前,擦了擦牌位。   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壶白堕春醪,轻轻放落在几案上:“师父,我带怀霜回去了。”   钟煜没有给酒坛拆封,一整瓶放上去,正符合元白道人惯有的豪饮习性。   祠堂外,微风阵阵,枝叶相撞,声音舒朗,重重叠叠的树影投落在地上,深黄色日光与深绿色融在一起,摇摇晃晃。   沈怀霜徐徐回头,看向钟煜。   钟煜道:“先生,你要去后山看看么?”   沈怀霜摇了摇头。   下山时,沈怀霜身上天青色衣衫翩跹,擦过指节,与身后门派渐行渐远。他来时悄无声息,不想再叨扰到这里人。   这地方一草一木都是元白道人亲手打造的。   两人经过山门,钟煜抬头望了眼,他的目光扫过山阶,像要把沈怀霜这些年尽数走过的路再记住一遍。   钟煜问他:“师父生前娶妻了么?”   沈怀霜:“曾听师父谈起,师娘是个世间寻常人。师父一直伴着师娘到她白头、老去。他硬拖到了五十六,等师娘去了,才在两鬓苍白时顿悟道法,又结了丹。”   钟煜原本耐心地听到,他又回头看去:“那你呢?我不是问你结丹,是问你怎么做你师父的弟子。”   沈怀霜顿了顿:“我有个小名。叫小十一。门内人丁稀落,我刚被师父带回来时半条命都快没有,他取了民间的取名法子,十一听着门内热闹。”   钟煜又问:“你知道我也有个小名么?”   沈怀霜嗓音温和,开口润如秋雨,低沉又清晰:“煜儿,我当然知道这名字了。”   钟煜脚步沉了沉,望了过去,脸上悄然笑了笑:“你故意的。”   沈怀霜抬起眸子,轻笑道:“看来是没喊错了。”   钟煜步伐放慢:“算了,这账改日再结,沈怀霜,我想,先带你回家了。”   沈怀霜耳聪目明,刚才那句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可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了声:“你再说一遍?”   钟煜回头,整个人如暖融一片的光芒中,缓缓道:“沈怀霜,我带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