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为您整理制作 ============================ 战神,窝要给你生猴子 作者:青色兔子 文案 唔,孟七七穿越成了安阳公主,年仅三岁。 唔,历史上来讲,战神上官千杀后来弄死了安阳公主全家。 肿么破? 战神,表酱紫残暴,窝要给你生猴子!(孟七七谄媚脸) 简单来说,就是地球平行时空的少女孟七七,穿越到两千年前的南朝,给战神上官千杀生猴子的故事。 吶,你们看到了,这就是个欢脱少女穿越古代拯救全家的搞笑文。 作者君逻辑死,只有一颗少女心活得摇曳生姿! 来,跟着作者君一起喊:我们的目标是,给战神生猴子!!!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甜文 宫廷侯爵 主角:孟七七,上官千杀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娘亲放我粗去看战神 孟七七原本是生活在地球平行时空里的一位花季少女,在穿越到两千年前的南朝之前,她正在一个叫“微厚”的聊天工具上刷着最近爆火历史剧《战神》的热门话题。 “嗷嗷嗷,上官千杀好帅!平生征战一百零八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杀皇威武!” “嘤嘤嘤,战神上官千杀X军师南宫玉韬,这绝对是历史上最荡气回肠的一对基友!” “口胡!楼上不要拆我CP!明明上官千杀和臻靖帝配一脸!最后上官千杀弄死臻靖帝,你造为毛啊!得不到你,我就毁掉你啊!相爱相杀萌得我一脸血啊!残暴攻X帝王受,这才是本剧的正确打开姿势!” 孟七七一条条看着,笑得前仰后合,这些二次元的妹子们肿么可以这么萌!在一众CP党之中,跳出来一条真少女心(大雾)的话题。 “战神上官千杀,窝要给你生猴子!”发布时间不超过24小时,点赞数竟然已经过十万! 孟七七“噼里啪啦”得按着手机键,输入回复,“战神,窝也要给你生猴子!”她摸着手机屏幕安静了一小会,默默加了一句,“如果窝能活到法定结婚年龄的话。” 遗憾的是,别说法定结婚年龄,孟七七连十八岁都没撑到。在《战神》放出最后一集,也就是上官千杀归隐山林的大结局的当晚,孟七七就因为心力衰竭去世了,年仅十七岁。 孟七七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亲生父母遗弃在了医院。不过她这短暂的十七年过得也挺好的,孟七七躺在最后的手术台上时是这么想着的,虽然没有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长大,但是大兔朝的民众福利保障还是很不错的。她在福利院长大,接受免费的治疗。虽然医生最开始预估她活不过十二岁,但是,瞧瞧,她最后还多活了五年! “孟七七,你真棒!”她对自己这么说着,最后闭上眼睛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这并不是结束,而是个新的开始。 好吧,孟七七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穿!越!了! 她现在有个爹,有个娘,还有……艾玛,两个哥哥,四个姐姐!前世她孤身一人,再世竟然一下了有了这么多家人!幸福来得太突然,孟七七有点晕。 不过还有更晕的。 她爹叫什么你造吗?她爹叫孟狄获! 孟狄获你造吗?孟狄获是南朝第四位皇帝,归元帝啊! 你造吗你造吗你造吗?孟七七刚明白过这一点来的时候,小短手到处摸口袋,想掏出手机来把这掉渣天的消息发到“微厚”上震撼一众萌妹子怪阿姨! 题目她都想好了,“窝穿越到了两千年前的南朝,现在正趴在归元帝怀里发这条微厚,泥萌这些凡人有什么想问的咩!” 不过这也就只能想想,这可是两千年前,她上哪弄个手机出来啊?就算有手机,恐怕信号也不好吧……(思路好像歪到什么奇怪的地方了)。 孟狄获抱着扭来扭去的小闺女笑得一脸褶子,“劲真大,才三岁就壮得像头小牛犊一样。”就势还颠了颠她。 孟七七无语凝噎……窝可是你闺女啊,不觉得小羊羔比小牛犊贴切许多么? 她爹虽然是历史上的归元帝,但是现在她爹还是个被流放出京的闲散王爷,所以有大把的时间跟孩子们一起消磨。 为什么? 因为她爹的爹,也就是她的爷爷,还活得挺开心呢。她爷爷,也就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毓肃帝。这个“肃”字,用得特别贴切。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她爷爷明显不走寻常路。一共六个亲儿子,咔咔亲手宰了俩。吓得剩下四个冷汗直流,脚底抹油,四散出京。你们再来感受一下这个“肃”字,怕了吧? “你别闹小七了,她玩了一天也该累了。”一双轻柔的手把她从老孟怀里解救出来,说话的是她肤白貌美的娘亲李贤华。 孟七七趴在她娘亲肩头,撑开眼皮望了一望,爹娘现在好恩爱的样子。 ……娘亲,你为毛会在十几年之后一个毒饼弄死我爹啊? 是的,她爹当了皇帝没几年,就被她娘弄死了。然后战神上官千杀带着两个好基友,军师南宫玉韬和下一任皇帝臻靖帝,以及百万雄师,一路直奔京师,随后咔咔咔三下杀了她娘、她二哥还有她,打着光复正统的旗号,顺利完成权力交割。她大哥?嗯,在她爹当上皇帝之前就被她爷爷弄死了。 当然,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谁知道这是不是臻靖帝继位后胡诌的。说起来,她还得喊未来的臻靖帝一声堂哥。 前世孟七七没有健康的心脏,却靠着乐观的精神活过了医生预期的寿命;这一世上天恩赐了她健康的身体,却也给了她一团乱麻般的未来! 想想看,她现在是县主;过两年,她爹受诏入京做太子,她会成为郡主;再过几年,她爷爷挂掉,她爹登基,她就成了公主。其间折损大哥一只。 她爹当不了几年皇帝,就被她娘弄死。战神跟她堂哥再来弄死她全家。 这么个玩法,估计她这辈子还没上辈子活得久。 孟七七觉得,好!心!塞! 拿什么拯救这注定被毁灭的一家人啊? 孟七七陷入了沉思。 两天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 要拯救她们全家,她得给战神生个猴子! 不不不,别误会,孟七七这结论完全不含私心的!不信?看她纯洁的眼神! 她分析了一下情形,未来的臻靖帝是她堂哥,乱X现在是不让写的,不然估计得局子里见(大雾,堂哥早就定亲了好嘛!她爷爷亲自指婚定的京都淑媛姜氏女好嘛!老爷子晚年神经病,她拆官配要被咔擦一万遍的!);南宫玉韬是个美男子军师,当初她也是舔屏幕一族,但是史书记载了,他当初追随上官千杀就说过原因“为将军少年英气所折服”,妥妥的性别男爱好男,生不出猴子来的(大雾,南宫玉韬在征战中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影响力有,但不足以扭转历史大势)。 最后就是上官千杀了!战神啊!无婚约啊!麾下雄师百万啊!虽然是他把臻靖帝推上了皇位,过了三四年臻靖帝不爱他了(大雾),上官千杀立马带人杀回来,把臻靖帝给弄死了啊!可见他俩这同盟关系也不是多么牢不可破的啊! 为了证明这真的不是出于私心,孟七七首先去询问了她大姐孟俊娣的意思啊。 孟俊娣年方十三,战神现在十七岁。年龄配一脸好嘛!如果她大姐跟战神生了猴子,一家亲其乐融融,战神总不会还带人撸她全家吧? “大姐,我这个提议是不是很合你心意?”孟七七问的诚心诚意。 孟俊娣一脸倍受打击,难以置信的表情,瞪着站在跟前儿的小豆丁,脸都紫了,憋出来一句,“七七,我可是你亲姐姐啊!” 好吧,大姐你拒绝的可以再委婉一点。 二姐比较高冷,孟七七考虑了一下温厚派大姐的反应,没敢去打扰二姐,只好跟三姐四姐聚一块。 三姐问:“战神是什么吗?” 四姐问:“可以吃吗?” 好吧,三姐六岁,四姐五岁,在生猴子这个话题上,孟七七跟她们没有共同语言。毕竟她俩自己还是猴子呢。 所以,给上官千杀生猴子就成了孟七七的光荣使命!(泥垢!) 是年六月,上官千杀班师回朝,途径房州——也就是她爹的流放地。 孟七七黏在李贤华身上扭糖股一般腻歪着,“娘亲,世上最美丽、最仁慈、最温柔的王妃大人,求求您了。就放我去吧!我保证不乱跑!不乱动!不乱说话!跟牢我爹!” 也许是上一世欠缺了亲情,孟七七这一世对着家人,那撒娇技能简直是点满了的! 李贤华被她缠得哭笑不得,一颗慈母心早化成水了,仔细嘱咐了小女儿身边人,又再三要夫君看好孩子,这才点头放人。 孟七七她爹虽说是被“流放出京”,但到底也是皇子,是当今皇帝硕果仅存的四子之一。他头上还有个“王”字,而不是失国之君或囚犯。孟七七一家人在房州的生活,更像是别宫式的。有诗词为证,“其上也,楼观翚飞,帘牙鸟啄。其下也,芙蓉池开,琵琶亭续。其井也,黄琉八角以金镶。其城也,白石千紊而玉矗”。 只除了最开始来这里的时候,她爹个逗X,守着一堆宫里的银子,花不出去,差点挨饿受冻。虽然是真金白银,盖了宫里的戳子,市面上根本不敢收。这问题直到有人想出,可以把银锭融了剪成银角子,才算解决。孟七七听她娘讲这段故事的时候,简直要被她爹蠢萌哭了。 现在,她那蠢萌蠢萌的爹,带着她上了城墙,准备迎接少年战神上官千杀入房州了。   ☆、第2章 战神你造你有多帅嘛 六月天,孩儿脸。 孟七七跟着她爹登上城墙的时候还是万里无云,阳光普照大地;等到城门打开,仪仗队两列排开的时候,就已经是黑云压城城欲催。别宫长史取了蓑衣来,为她爹和她披上。孟七七因为喜欢在雨天出去玩,有一套特制的超小号蓑衣,还按照她的喜好裹了一层浅绿色的油布。她套上这蓑衣,从远处乍一看像个绿橘子,蓑帽就像橘子上面那两片叶子。 乌云越积越厚,终于在一道劈开长空的闪电之后,大雨伴着隆隆雷声倾盆而下。 为她爹撑伞的长史善解人意得提出建议,“王爷,雨势太急,不如先去避雨。上官小将军必能谅解的。况且雨大风急,县主年幼,只怕受惊。” 孟狄获深以为然,低头看看小女儿,准备先打道回府。 别闹了好嘛!孟七七揪住她爹裤脚。上官千杀年少傲气,他冒雨千里奔袭而来;她爹竟然为了避雨自己回了别宫——这第一印象,换成谁都绝对不可能好了。那可是未来的战神!弄没了两届朝廷,又重塑了两届朝廷的战神!别说是天上下雨,就是掉刀子也得站这儿等着啊! 孟七七坚决不肯走。她爹是个女儿奴,见她如此果断鄙视了长史的提议,“你们若是受不住,自去避雨,本王自己来撑伞就是了。”她爹这倒不是讽刺,而是说得实在话,典型的老好人。这话说得也是和颜悦色,不过他大小也是个王爷,身边伺候的哪里敢真信这话呢。长史打个哆嗦,把举着伞柄的胳膊绷直了。 午时三刻,一阵闷雷般的声响在大雨中远远传来。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渐渐给人大地都在颤动的感觉。 官道上,两列望不到尽头的骑兵疾驰而来,乌压压一片黑甲,衬得他们背上长刀越发银光耀目。他们整齐、迅捷、沉默,犹如青石板路上的两道闪电,伴着得得马蹄声,直劈过来! 闪电中心,乃是一位金甲骑士,他身后紧跟了两队银甲骑兵。 孟七七知道,这金甲骑士便是她爹今日要迎之人——上官千杀。 自从知道上官千杀西域大捷,班师回京要路过房州以来,孟七七便将他的样子在脑海中勾勒了无数遍。她想过,这位年轻的战神应该有年少成名的傲气,有世家出身的贵气,也许还有史书上记载的惊世美颜。但是,当上官千杀真的出现在她眼前,她发现她之前的想象都太幼稚,也太美好了。 上官千杀,他首先是一个杀戮者。一将功成万骨枯,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身上最鲜明的特征,是这疯狂的暴雨都无法浇灭的冲天杀气! 他和他的军队,还带着战场上的血腥气。那种无情铁血,冷酷漠然,在他们铮亮的武器上,在他们胯·下奔腾的骏马上,在他们暴雨中都不眨动的双眼里! 这是一支“行尸走肉”的军队!会杀人的行尸走肉! 李贤华先前阻止她来是对的。如果她真的是个三岁小孩子,只这样望一眼,都可能会被这气场吓得哭出来。 连她爹都被震撼得呆了片刻,叹了一句,“金甲上官,名不虚传。”上官乃是累世武将之族,征战子弟以一袭金甲闻名于世。上官千杀,年纪虽稚,不坠家声。孟狄获慨叹完了,想起女儿来,抱起她来问道:“吓着了没?” 孟七七摇摇头。她只是觉得自己那个给战神生猴子的计划……有点找死! 她爹抱着她快步下了城墙。 上官千杀这次得胜归来,乃是凯旋。她爹按照她爷爷的旨意,要在房州代父行“饮至”之礼。这叫做“享有功于祖庙,舍爵策勋”,所谓“归而饮至”。房州没有孟氏宗庙,改在她爹所居别宫的正殿举行。最后她爹又象征性得代替她爷爷赏赐了上官千杀弓矢、干戈、甲胄等。 这场合太正式庄重,孟七七年纪太小被留在殿外等候。等她爹出来,她马上溜过去抱住裤腿。她往她爹身后一看,正撞见上官千杀大步跨出殿门。他金甲未解,头盔上一簇红缨被雨打湿,变成了浓重的暗红色。 还有就是……卧槽!他好帅! 她真想揪着那些要给战神的扮演者生猴子的妹子们来看看!跟原装货比起来,那算什么算什么!!! 卧槽!上官千杀真的真的真的好帅! 脸好帅!腿好长!动作好酷炫! 剑眉,桃花眼!孟七七活了两辈子,第一次面对面见到真的桃花眼!不要再问什么样的眼睛才叫桃花眼,来看上官千杀!那溺死人的眼神!那上挑的眼角!这就是桃花眼! 腿好长!你问好长是多长?让孟七七夸张点告诉你!胸以下全是腿!(23333泥垢!) 上官千杀,他是如此之帅,让孟七七凭借花痴心暂时战胜了对他的惧怕! 热血冲头,孟七七勇敢(愚蠢)得扑了上去,揪住了上官千杀金甲之下的大腿裤脚,“战神!求签名!” 上官千杀本能地要将这突然近身之物一脚踹飞。 好在孟狄获身边的武官见势不妙,及时喊了一声,“此乃安王幼女,安阳县主。” 上官千杀缓缓低下头来,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圆球(?)正眨巴着眼睛仰望着自己,他挑了一下眉毛,不算讨厌。 卧槽!他竟然挑眉毛!犯规!孟七七血槽已空。 “何为签名?”上官千杀说起话来有种奇怪的腔调,语速很慢,隐隐透着金石之音。 不活了!连声音都这么杀! 孟七七豪迈得扒了蓑衣,双手捧着绿油油的油布高举过头顶,“战神,求给我留个名字!窝超级崇拜你的!”窝是你的脑缠粉!来自两千年后的! “哦?为何?”上官千杀面瘫脸,审视着她,声音平静,似乎不带情绪。 卧槽!战神竟然接她话了!孟七七激动地简直要热泪盈眶!为何?什么为何?哦哦,为何崇拜他?这需要理由吗?两千年后,在大兔朝,无数少女都是你的脑缠粉啊!战神,你要相信你自己啊!!! 以上是孟七七的脑内,切换到现实模式,她眨着圆眼睛,冲着上官千杀无限崇拜,“少将军率领一支万人队,孤军深入西域腹地,亲手斩杀吐蕃王,如此少年英雄,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叫我如何不崇拜!”窝是你的热血饭热血饭啊!“战神!求给写个名字!” 上官千杀嘴角好像出现了一丝极为隐秘的笑意。他接过长史奉上的狼毫,蘸饱了浓墨,在孟七七捧着的油布上,泼泼洒洒写了一个大大的“杀”字。笔力虬劲,最后一点仿佛要透过油布一般。 很多年后,孟七七回顾两人的初次相遇,是这么评价的,“你造不造你当初多么小气!求你写个名字!四个字只给写一个字!小气鬼小气鬼小气鬼!” 不过现在的孟七七简直是被惊喜冲昏了头脑,捧着被题了字的油布,奶声奶气得道谢,“战神你真是太好了!谢谢谢谢!我会永远支持你的!” 上官千杀淡淡得瞥了她一眼,略一点头,抬步走了,身后两队银甲军士紧紧跟随。 孟七七回过神来,转身一看,身后她爹以及众从人都是一副下巴掉到地上的惊愕表情。 孟狄获一直知道他这个小闺女聪明,学说话也快,做事儿也比同龄孩子伶俐,但是她今天的举动作为一个三岁小孩来说还是有点太出格了——他惊愕了一会儿,缓过神来,哦呵呵呵呵,果然是我闺女,不一般啊不一般;等下回去要跟她娘好好夸一夸,闺女这么聪明,一定是随了他啊随了他。 孟狄获身边的武官对孟七七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上官千杀十二岁就跟着叔父上了战场,那是死人堆里滚出来阎王爷啊!两年前,上官千杀才虚龄十五,就已经能下达坑杀三千战俘的命令。他那种浸满杀戮的血腥气场,一般人稍微靠近点都汗毛乍起两股战战。这小县主竟然敢冲上去抱大腿!究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龙子凤孙不同凡品呢? 王府长史则是一脸得意。嗯哼,小县主要小将军写名字,你们一个个死蠢只知道站着看!看我多机灵!笔墨纸砚马上备好!哦呵呵呵呵,我这么善解上意,体贴关怀,小县主肯定满意!小县主满意就是王爷满意!王爷满意了,就会对我青眼有加!我马上就会出任正五品,挂职肥缺实缺,迎娶大家闺秀,走上人生巅峰了! 上官千杀一路出了别宫正殿。自幼追随上官千杀的一名银甲校尉,名唤高志远的,跟在他身侧笑道:“少将军,这小县主称您为战神,真是再贴切不过。您率领我等征战四方,护我南朝,威名远播,可谓妇孺皆知了。” 上官千杀翻身上马,眸中笑意一闪即逝,他轻哼一声,慢慢道:“你这拍马屁的功夫,也是威名远播,妇孺皆知了。”他扬鞭纵马,当先往京都的方向疾驰而去,乌压压的众骑兵紧随其后。 帝王有召,纵有疾风骤雨,也当星夜驰援,不敢稍缓——家训,尚且年少的上官千杀深记心中。   ☆、第3章 亲爹你在作死你造嘛 她爹回去后,对着她娘,把她一顿猛夸。 孟七七看着她娘越来越黑的面色,缩着脖子准备溜走,结果被李贤华女士拧着耳朵提到跟前去。李姓那也是京城的大姓,累世为官做宰的人家;她外公现任着中书省的中书令之职,相当于最高行政部门的头头;她娘乃是李氏嫡系嫡女,真正的名门贵女,嫁给她爹之后也过了阵子属于正常王妃的雍容日子。自从四年前,她娘跟着她爹被流放到房州来,因为客观条件(主要是物质条件)不允许,才渐渐降低了些从前的格调。 要问李贤华女士最痛心的是什么?那必然是没能给小女儿足堪匹配身份的条件教导。大女儿还好,少说也在京都长到十岁;三个庶女,至少曾见识过京都的名门气度;两个嫡子倒罢了,男孩子吃点苦历练一番也未必是坏事情。只有这个小女儿,是在她被流放至房州的路上生下来的——就在马车上,用她爹的衣裳裹着初生的她。也因此给她取了个小名就叫裹儿,跟着哥哥姐姐排下来唤作七七。 虽然房州这三年的生活在孟七七看来,吃得饱穿得暖,爹疼娘爱哥姐宠,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但是在李贤华女士看来,她这小女儿就是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每次看到孟七七一点名门淑女的样子都没有,李贤华就觉得一阵痛心与愧疚。 这次孟七七莽莽撞撞得上前跟个陌生男子打交道,还一点礼仪风范都没有,简直是扯断了李贤华女士的最后一根忍耐神经。她决定腾出手来,亲自教导小女儿。 孟狄获也没想到原本是要夸女儿的,结果把孩子给坑了。面对孟七七欲哭无泪的小脸,孟老爹只能露出个抱歉的眼神,毕竟他也不敢招惹喷火中的王妃大人。 卧槽……老爹,我今天做的一切可都为了拯救泥萌!你竟然在我娘面前出卖我!孟七七内心咆哮着,相信我,我绝对不是出于私心才去跟战神要签名的!我这是为咱们家跟未来的战神打好关系!埋下友谊的种子!你们造吗?表酱紫对我! 她这段心声李贤华女士是绝对听不到的。王妃大人一声令下,孟七七喜获健康身体后,玩得风生水起的一众物件通通被束之高阁。别说特制的小蓑衣了,就是她爹为她亲手打造的小钓竿、小羊车都被收起来了。嘤嘤嘤,她的小羊车,两只小羊拉着的玲珑两轮车,孟七七好想哭。 钻洞爬墙更是想都不用想的了,孟七七被她娘亲押着,天天背京都世家族谱,王家跟李家是两代姻亲,李家跟赵家又是通家之好,背得一个头两个大,乍一想全京都都是一家人。只她娘亲一个就够残忍的了,还有一只她大姐。她娘亲得分心料理她二哥的时候,她大姐孟俊娣就来监管她。孟七七跟她二哥孟如琦简直是一对难兄难妹。不过她二哥现年七岁,所谓七岁的孩子,连狗都嫌弃,正是似懂事又不懂事,异常淘气的时候。被归到跟孟如琦一类的小孩行列,孟七七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耻感好高…… 就在孟七七过得水深火热的时候,京里传来消息,上官千杀上京路上,顺道把静王全家打包带上了。 静王,那是孟七七的亲三伯,孟狄获的三哥。 孟七七她爷爷把这四个儿子轰出京都的时候,就通过封号给了明示了:一个静王一个安王,再一个密王一个定王。这TM还看不明白吗?老子要你们都安分点,静悄悄的,别乱折腾! 静王不听话,到了潭州还乱动,据说跟当地府官来往密切。孟七七她爷爷一听,这熊孩子!当即给凯旋回朝的上官千杀下了一道密旨,给朕把这熊孩子弄到京都来! 于是静王就这么被弄回京都去了。一去就被亲爹高度保护(高墙圈禁)了。前头已经挂了俩哥哥了,那俩哥哥一挂就是挂一家,被连锅端,子嗣一个没留下。太惨烈。 过程是孟七七脑补的,反正消息传到房州来,她爹很是郁郁不安了几天,回头跟她娘感叹道:“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回京都了。再说如今回去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儿。也别拘着裹儿了,兴许咱们一家就一直在房州待下去了。” 也不知道是这事儿触动了李贤华女士,还是她这蠢萌爹的求情起了作用,反正从那以后,李贤华对孟七七的管束渐渐松了。要叫孟七七自己说,多半是她娘亲努力了几个月后发现她在礼仪风范这一块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就丢开手了。 不过通过静王这事儿,孟七七发现她家的消息很闭塞。几个月前的事儿,她家现在才知道。房州虽说不是什么穷乡僻壤,但也绝对算不上繁华。她爹现在又不敢跟官员往来,简直对朝廷的事儿两眼一抹黑。孟七七想了想,感觉这点在目前而言也不算坏事。毕竟她爷爷在上头盯着呢,就瞅着哪个儿子消息灵通就打哪个呢。她爹还是继续摸黑安分着吧。 比起这些来,孟七七感觉她爹需要解决的、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他那一堆姬妾啊! 刚来房州那两年,她爹可能是心情特别惶恐,生活环境相对而言也窘迫了许多,没心情饱暖思那啥。到了今年秋天,孟七七发现她爹跟某几个姬妾有了明显的来往。 重阳节这天早上,孟七七在她娘跟前,亲眼看着她爹跟她二姐的生母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她悄悄看李贤华女士的脸色,发现那张脸挂着标准的淑女笑容,雍容浅淡,特别高大上。她再看她娘的眼神,不知道是不是她心里的错觉,总觉得那里面嗖嗖得飞出来的都是冷箭。她最后瞅瞅她爹,艾玛,死蠢,她爹一脸满足的笑,充满元气得跟她娘打招呼。 亲爹啊,你在作死你造嘛!十几年后李贤华女士给你喂进去的毒,都是你如今渣下的风流,你造不造啊! 孟七七明白,在这个朝代,在他爹这个身份,有几个姬妾才是正常的事情。但是在大兔朝成长了十七年的孟七七表示,真的要接受亲爹还另有几个“温柔乡”,还真是挺挑战三观的事情。她是挺不喜欢那几个姬妾的,但其中又有她二姐、三姐、四姐的生母——这些毕竟是她同父所出的姐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孟七七决定暂且无视之,观察她娘亲的行动。 接连几天,她爹把她三个庶出姐姐的生母,以及几位不知名的姬妾都“宠爱”了一遍。孟七七每天早上坐在她娘身边,看她娘淡定得吩咐管账嬷嬷赏赐某氏东西,若是她庶出姐姐们的生母,便是一匹布料,又或是一件首饰;若是无所出的姬妾,便是几支宫花,又或者当日加几样膳食。 这赏赐,对于王府之尊而言,是寒酸了些。但是考虑到目前靠她爹一个人的俸禄,养活别宫三百人的处境来看,可以算是大方了。 孟七七默默看了几天,发现她娘的反应就是——无反应。 在她娘亲无反应的同时,她爹还在继续作大死。她爹这个蠢萌货,给某个小姬妾写了情诗,这样也就算了,妈蛋,他还拿来给她娘亲看啊!还说什么“奇文共欣赏”!要她娘欣赏他的才华啊!什么“巧梳蝉鬓,淡抹鱼腮”,什么“眉间晕柳,额上妆梅”,什么“温柔香去,脂粉气来”。卧槽,孟七七捂住眼睛,已经不忍再看了。 在她娘亲发表意见之前,孟七七抢先把她爹的手稿拽了下来,两手一错一错又一错,给它撕了个天女散花。 她把碎纸屑拢了拢,小心翼翼抬眼看了看她爹娘,发现他爹望着被毁了的诗稿,呐喊脸上透着股生无可恋的劲头;而她娘正盯着她,一脸“熊孩子,皮又痒了”的表情啊。 孟七七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亲爹,我这都是为了你啊!亲娘,你听我解释!不对,你们这反应——完全不符合我的三观啊!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第4章 娘亲求你抓对重点啊 她娘先请她爹去外书房查验俩儿子的功课,再掉过头来准备对她放大招。 她爹虽然痛心被撕掉的诗稿,但还是挺担心小女儿被体罚,叮嘱了好几遍“裹儿还小,慢慢教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老爹,你这么蠢萌,我好有负罪感的——孟七七捂脸。 李贤华女士往左首圈椅上端正一坐,命李嬷嬷取了蒲团来摆在自己眼皮底下,这才对着孟七七一抬眼,板着脸道:“跪过来。” 孟七七磨磨蹭蹭得挨过去,不甘不愿跪了,转着眼珠时刻准备着躲避她家娘亲的佛山无影手——这招拧耳朵嗷嗷疼。 好在李贤华女士并没有动手的意思,看她跪歪了,也只微微立了眉毛,淡淡道:“跪好了。” 孟七七知道她娘越是生气的时候,越是不动声色,见她娘既不打她也不骂她,反倒浑身一紧,绷直了脊背老老实实跪正了。 李贤华女士垂着眼皮看着她,“你从前淘气,我拧你一下拍你两下,那叫惩戒,不算教导。我今天教你两个道理。这第一个道理,便是‘上等人话教,下等人棍教’。意思便是上等人,只要好声好气拿话讲给她,她便懂了道理知道约束自己的言行学习美好的品德;但是有另一等人,却一定要等你拿起棍棒,挥起鞭子,才肯照着道理行事。” 孟七七突然遭受暴击,血量骤减一百万啊一百万。她娘亲这话,就跟无形的鞭子一样啪啪的抽在她脸上。她可以理解成“熊孩子,你再不听话,老娘要上棍棒了”,也可以理解成,“闺女,你不要好好的上等人不做,去做下等人”——简直是生理跟心理上的双重重击。 孟七七低着头,只听了她娘这一段句话,已经羞红了脸。 这人一脸红,就容易被原谅。 李贤华女士看到小女儿羞愧的样子,心里觉得怜惜不忍,脸上去还是波澜不惊的,继续道:“这第二个道理,便是要‘敬尊长’。不只是尊长本身,连尊长之物,也要一并充满敬意,不要去亵玩毁坏。你父王虽然素日和蔼,到底是你父亲。他的诗稿,你应该尊重。若是有外人要毁去,你该阻止守护才对。怎么可以自己就去撕毁了呢?”她心疼小女儿,见她小小一只跪在跟前,气早消了,说到最后,虽是问话,语气早柔和下来了。 ……娘亲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咦,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孟七七眨眨眼睛,艾玛,她跟她娘亲的思维完全不在一个波段上好嘛!重点不是“他爹”的诗稿,而是他爹“写给姬妾”的诗稿啊! 孟七七决定跟她娘亲强调一下重点,她还在被教育的震撼中,一开始有点小心翼翼的,问道:“那若是我不喜欢尊长的某样东西呢?” 好在她娘亲没说什么“尊长之物必须喜欢”的扯淡话,而是抬了抬眼皮,轻描淡写道:“不喜欢,不去看便是了。世间万事万物,何必定要挂心在不喜欢的一样上。” 唔,娘亲视野好广阔……“那要是尊长一定要拿我不喜欢的东西给我看呢?”孟七七打破砂锅问到底。 “睁着眼睛,未必是看;张着耳朵,也未必是听。”李贤华原本只是要教给小女儿一点基本的道理,但是她现在感觉到这小丫头又要把对话拐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是哦,她娘看着她爹写给别人的情诗,听着她爹的自卖自夸,但未必就是真的在看、在听,也许只是敷衍罢了。 孟七七仰起脸来,望着她娘,想着她娘心里肯定不好受,不由道:“娘,我爹是我的尊长,又不是你的尊长。他拿乱写的诗词来给你看,你不爱看不看就是,何必委屈自己?”看过她爹这几天各处温柔乡流连忘返的模样,孟七七短期内情感天平偏向了“隐忍大度,泪往肚里吞”的娘亲。 李贤华女士:……扶额,我这个才三岁的女儿在说什么奇怪的东西。 “更何况不都是说‘妻者,齐也’,你跟我爹是不分上下的。他要再拿奇怪的东西给你看,你也写奇怪的东西给他看!”孟七七上辈子十七年过着近似“真空”的福利院-学校-医院三点一线的生活,在南朝这三年更是被全家当小孩子宠,她本质上有非常理想主义的一面,对保护罩外面世界的想象总是太过美好。很多时候,她的思维不是曲线折线式的,而是线段式的:比如说知道后来全家会被战神弄死,她的想法就是那得跟战神搞好关系,而不是寻找联合第三方灭了战神;比如说她爹对着她娘犯蠢萌,她的想法就是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不是虚以委蛇徐徐图之。 她解决问题的手段,还处在非常孩子气的阶段:直接、简单、粗暴。 李贤华女士压根儿没想到孟七七的点在她爹写给“别的女人”的情诗上,原本只当是小丫头淘气劲又犯了,随手就把她爹的手稿给撕了。毕竟小孩子爱撕东西才是常理,谁能想到个正常三岁孩子这么早熟啊? 等到明白过这一点来之后,李贤华感到整个人都不好了。 孟七七还在继续作死,跪着往前挪了两下身子靠到她娘小腿上,下巴搁到她娘膝盖上,眼巴巴望着李贤华女士问道:“娘,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吗?”她想,她娘这么一直忍着,肯定也需要个倾诉宣泄的渠道——贴心小棉袄此时不上何时上? 谁料到她娘闻言,原本还算平静的面色登时变了,两道柳眉几乎立了起来,眉弓挑高颇有威势,“这是哪里听来的话?你又溜去城南听唱戏说书的去了?我三番五次告诫过你,那地方鱼龙混杂,不许你去——是哪个伺候的跟着你去的?” ……卧槽,娘亲大人,你的重点为毛总是这么奇怪!孟七七掩面,这是南朝之后有个大才子写的词啊,被大兔朝无数少女推崇为“最美的一句话情诗”啊!这真不是一般说书唱戏的能写出来的啊!大才子……嘤嘤嘤,窝对不起你。 李贤华女士见她不答话,心念一转,咬着牙问道:“又是你父王带你去的?” 孟七七抱头,她爹上个月的确又带着她偷偷溜去听了一回“我朝开国皇帝临沅帝,半马坡智斗吐蕃王,八擒八纵好一个英雄了得!”但是……孟七七欲哭无泪,亲娘咧,这也不是重点啊。 李贤华见她这样,便在心中定了孟狄获的罪,决定等教导完了小女儿,再跟他这当爹的“好好谈谈”。她把趴在她腿上,早没有跪着模样的孟七七拉了起来,帮她揉了揉膝盖,小女儿这随口一句乍一听不如何,细想心头竟也有百般滋味,她压下情绪,平静道:“你父王原配乃是京都赵氏女。赵氏新嫁不过三月,为你故祖母侍疾,害了风寒竟没了。便是真有‘一生一世一双人’,也该是已故赵氏。你且把这些乱糟糟的想法都收好了。” 艾玛,这一段信息量好大。她已故的祖母,乃是个传奇人物。在她爷爷的后宫,从一个小小的宝林,一步步升为才人、婕妤、昭容,乃至为妃,最后一跃而成皇后。不过在孟七七出生之前,这位传奇皇后就已经去世了,谥号御圣。这个谥号是非常了不得的。一般来说故皇后追封,都是什么贤啊德啊淑啊和啊,像“御”“圣”这种字眼多是给皇帝或者太后用的。她爷爷给她奶奶用了御圣二字,可见在她爷爷心中,这妻子乃是位足堪匹敌丈夫的人物。 她奶奶还是个很强势的女人。这点可以从孟七七大姐的名字上看出来。当初李贤华头胎生了个女儿,御圣皇后便赐名“俊娣”,隐含希望下一个孙辈会是男孩的意思。头一个孩子,李贤华和孟狄获都很疼爱,觉得这名字虽然是给大女儿的,但是又不像是为了大女儿,其实不是很赞同御圣皇后的赐名。但是孟狄获常年生活在母亲的威压之下,竟也不敢去说。也许正是因为御圣皇后的强势,孟狄获才养成了温吞老好人的性格。 这还是孟七七第一次听说父王在李贤华女士之前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也许是她后世宫斗文看多了。听她娘这么一说,孟七七总觉得那个害了风寒没了的赵氏,不怎么讨她奶奶喜欢。 李贤华说完,觉得这段话对小女儿来说有点过了,正要描补几句,别惊着孩子,却见她家闺女用小肉手拍拍她膝盖,竟然安慰她,“娘,你别担心。如今除了祖父和外祖父母,可没人能让你去侍疾。我外祖父母肯定对你好,我祖父一向不为难女子的。别担心,啊。” 艾玛,孟七七你长点心行不行?李贤华女士一点都不担心那些好嘛!她更担心你这个熊孩子啊! 李贤华深呼吸,她感到没力气跟这小奇葩继续歪缠下去了。 等到孟七七一出门,李贤华长出一口气,呆了片刻,转头问李嬷嬷,“当初她大姐三岁的时候也这样过?” 李嬷嬷是李贤华从娘家带过来的。李嬷嬷如今四十有余,看大了李贤华的姐姐,又看大了李贤华,后来又有孟七七的大姐,就她看来,这仨加一块都没孟七七一个奇葩。李嬷嬷笑道:“奴婢看着,小县主格外聪明伶俐些。” 孟七七安慰(……)了娘亲,心满意足,蹦蹦跳跳出去找她爹。 她爹正在小池子边上钓螃蟹。 据孟七七所知,那螃蟹都是长史“人工放殖”的。每到她爹想钓鱼钓虾钓螃蟹了,长史就去“人工放殖”一番。 “爹,我娘不是要你去查我大哥、二哥的功课么,你怎么在这儿玩呢?”孟七七在她爹身边蹲下来,翻着她爹跟前的小背篓,看里面几只小螃蟹。 她爹吸吸鼻子,“他俩上课呢。先生还没走。” 孟七七突然觉得,她爹最近好可怜。她爹被“流放”到房州来,不敢出去找朋友玩,怕一不小心触了她爷爷的逆鳞。原本跟她爹玩得最好的二哥今年也开始正式上课了。她最近被她娘压着学规矩,难得能溜出来陪她爹玩一会。难道是因为这个……她爹才去找姬妾们玩了?   ☆、第5章 亲爹你是不是闲得慌 孟七七陷入了沉思。诸位看官想必还记得,上一次孟七七沉思了两天,得出要给战神生猴子的结论来。这次她沉思的时间比较短,等她爹钓上第七只螃蟹来时,孟七七想出了办法。 所谓“堵不如疏”,既然她爹现在闲得慌,她就找点事儿给他做呗。 用什么转移她爹的注意力比较好呢?当然是她爹感兴趣的事情。 其实说起来,她爹没什么不健康的嗜好,他不嫖(有合法的)不赌(没合适的场所)不吸毒(……),在房州这几年也就是跟几个孩子一起消磨时光。真说起来,她爹有时候爱喝几口小酒,高兴了吟几首歪诗。 吟歪诗这一点在他给姬妾的情诗中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了,而且孟七七自我感觉文学造诣够不上她爹的水平,这一项没法一起玩了。 那就只剩下酒了。 况且,用酒来转移她爹的注意力,有一个非常有利的地方。 那就是房州的酒,即使是在两千年后的大兔朝,也是非常有名的。房州之酒,在南朝之前,就已经被称为“封疆御酒”、“帝封皇酒”。据说在南朝千年前,房州有人向当时的周宣王进贡,就带了一罈房州人自产的“白茅”献给周宣王,宝物呈上殿开罈满殿香,周宣王尝了一口,大赞其美,遂封为“封疆御酒”,并派人把房陵每年供送的“白茅”用大小不等的罈子分装,依“白茅”封疆土,奖诸侯①。 所以孟七七跟她爹提出,“听说房州酒很有名,不如咱们自己酿一罐,留着过年喝?”的时候,她爹眼睛就亮了。 孟狄获本来就爱喝点小酒,之前顾及着闺女太小,在她跟前都留意着不怎么提酒,当然也怕被李贤华女士“教导”。此刻见他闺女竟然主动提起来了,不禁腹中馋虫蠢蠢欲动,他嘿嘿笑起来,“这主意好。”当即便要长史带上别宫匠人去搜罗房州民间酿方。 斜阳欲坠,孟狄获一手拎起装了几只小螃蟹的背篓,一手把闺女夹在胳膊底下搂着,一步三颠往回走去,口中慢悠悠念着,“有饭不尽,委于空桑,郁结成味,久蓄气芳②……”边拽文边给闺女解释,“这说的就是最早的酒的由来,以前的人啊,很多粮食啊,吃不完堆着,慢慢散发出香气来了……BLABLA……知道了吧?” 孟七七:……这姿势,隔夜饭都要被晃出来了啊! 父女俩把钓上来的螃蟹一起放到盛满清水的银盆里,蹲在旁边观察了半天,孟七七突然想起来,对她爹严肃道:“爹,你上个月带我去城南听说书的事情,我娘很可能已经掌握情况了。你这两天小心,我娘随时可能找你谈话。” 孟狄获:……不是吧,闺女你个坑爹货! *** 别宫长史办事效率特别高,不出三日,不仅搜罗来了房州的民间酿方,把本地佳酿也弄来了许多品种。 孟七七这才知道房州的酒,乃是黄酒。黄酒,在两千年后,乃是世界三大酿造酒(啤酒,葡萄酒,黄酒)之一。而黄酒虽然被称为“黄酒”,但是它的颜色并不一定是黄色。就比如说长史搜罗来的这几种里面,多数色为玉白或微黄。 她爹拿筷子蘸了一点酒,跟逗小猫一样的,抿在她舌头上。 孟七七憋紧了嘴,原本以为会有辛辣的味道,只当为了陪她爹玩豁出去了,没想到这黄酒的味道竟一点也不冲,还颇有点酸甜可口。她吧嗒吧嗒嘴,仔细品了品滋味,对着她爹,有点惊讶,“味道还挺好的。” “那是。”老孟把酒盅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舒服得眼都眯成一条缝了,“酒,这可是粮食中的精实。” 然后她爹给她科普了一堆跟酒有关的知识,最后结合实际例子给她讲解。为什么房州黄酒这么有名呢?毕竟在千年前,就成为贡酒了呀。除了它复杂、独特的酿方之外,跟此地的气温、水质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黄酒度数虽然低,并不烈,孟七七被她爹一筷子又一筷子得点过来,还是喝了小半杯,觉得有点醉。不是脑袋里晕,而是手脚都暖融融的,四肢百骸无处不舒服。那种飘飘然,好似躺在云朵上的陶醉感——是有点醉人的。 到了晚上,香辣螃蟹上桌,她爹烫了黄酒,一家人在桂花树底下开饭。 她爹一直唆使她大哥跟二哥喝酒,她娘就盯着看谁敢动。 “正是该用功读书的时候,沉迷于杯中物可不成。”她娘这么说着,最后还是妥协了,同意俩儿子每人喝一杯。 孟七七趁她娘亲不注意,暗戳戳舔了一小口,被她大姐一转眼看到,一个指头戳到她额上来,笑她,“你也是只小酒鬼。” 孟七七不怕大姐,反倒小心翼翼去看她娘,见李贤华女士正似笑非笑瞧着她,忙凑上去给她娘也倒了一杯,“娘,你也尝尝呀。据说这酒活血养颜,能令人青春常驻、返老还童呢!” 她娘被她逗笑了,她二哥便亏她,“你统共知道几个四个字儿的词,这下都用上了。” 说得一桌人都笑了,一家人其乐融融。 孟七七扑到她娘怀中去,笑着笑着不知怎地有些想哭。有家人,真好啊。上一世最大的遗憾,如今老天也弥补给她了。 *** 接下来十几天,她爹是彻底沉浸到酿酒中去了。他连原材料糯米都是自己亲自去庄子上收来的。孟七七原本想跟着一起去,被她娘拦下来了。毕竟庄子已经出了城,算是郊区了。她娘对她爹单独带孩子的能力,不是很信得过,更何况孟七七还那么小。 然后她爹根据不同酿方进行了N多次尝试。 比如说有这样的:糯米,烫、蒸煮 ↓ 合酵,酒曲→糯米←酸浆 ↓ ···甜糜→投入→压榨→酒糟          ↓ 澄清 ↓ 火迫酒→成品酒 还有这样的:糯米→淋→蒸煮→摊冷→加曲拌料→下缸→加水,发酵→陈酿 孟七七感觉好像没什么区别,但是她爹有点要走火入魔的趋势。比如说用来酿酒的糯米,需要先碾一次。她爹会用不同重量的石磨来碾,分作数批来酿酒;再比如烫糯米的时候,用的热水,她爹会用不同温度的热水来烫,分作数批来酿酒。 孟七七看来,她爹在两千多年前的南朝,把酿酒实验进行得轰轰烈烈。隔十几日出来一批酒,她爹就会品尝不同条件下酿出来的酒,还跟孟七七分享,“你尝尝,这个是用沸水淋的,出来的酒是不是甜些?这个用了更重的石磨碾的糯米,你看,酒是不是浊些?” 艾玛,我好像把未来的皇帝引上了……酒学怪博士的道路。孟七七掩面,不过至少她爹现在没空跟一众姬妾玩耍了,好像也可以算是……目标达成? 但是等到后来孟七七一家靠着她爹改进了的黄酒,赢得了她爷爷的欢心,走出了小房州,走上了大舞台(……),她就无比肯定自己当初那个“爹,酿酒玩如何”的提议了。 不过现在,有另外一件事让孟七七更加关注! 那就是……南宫玉韬要来房州了!对,就是那个史书上,跟战神上官千杀配一脸的军师!(2333,你确定‘配一脸’这种话会在史书中出现吗?)   ☆、第6章 军师你跟战神配一脸 孟七七她爹已经彻底沉浸到酿酒的世界中去了。 所以南宫玉韬来到房州的那天,是孟七七的大哥孟如珏去城外接的人。论起来南宫玉韬跟李贤华女士娘家还是亲戚,这个关系简单点来说是这样的:南宫玉韬的姥姥和孟七七的姥姥是亲姐妹,同出于姜氏;所以从她娘这边算起,孟七七该喊南宫玉韬一声“表~表~表~哥”,简称表哥。 房州是个小地方,这边跟南宫家有亲的人家——也就孟七七一家算得上显赫(被流放的显赫也是显赫)。所以她大哥就按照她娘的意思,来接这位表哥了。 孟七七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她当然想要尽快见到史书上为人“优游澹泊,神交太虚,非诸人所能及”,军事上“将略堪夸,兵机莫测”,最关键的是长相“姣好若妇人”“姿貌瑰伟”“卫将军(上官千杀)尝叹: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的这位奇男子。大家都说这南宫玉韬长得跟女孩一样漂亮,连战神都夸他好看啊! 上官千杀那句感叹就是两千年后大兔朝无数战神X军师CP粉跟战神X新帝CP粉掐架时的最有力武器啊!孟七七已经被上官千杀的容貌强势震撼了一番,对被他称赞的南宫玉韬,好奇心简直是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是等孟七七真的见到了南宫玉韬,她觉得……什么“悠游澹泊”,什么“神交太虚”,什么“质朴不事雕琢”,都TM是骗人的啊骗人的! 她首先看到官道上有一驾巨大!巨大!巨大!的马车缓缓驶来。 这驾马车有多么大呢?这么说吧,宽度上来讲,通常官道上可以容两驾马车并行,但是南宫玉韬这一驾马车就已经把整条道路堵死了!按照法律来说,他这行为是不被允许的! 再来说高度,一般的马车,人进去是要低头弯腰坐着的。但是南宫玉韬这驾马车完全可以容纳一个成年男子站在里面。再加上底下车轮的高度,整辆马车看起就就像由四匹白色骏马拉着缓慢移动的小房子。 孟七七看看他的马车,再看看自己坐的马车,妈蛋,不用见到他的人,她已经感到“形秽”了啊! 待那马车渐行渐近,便听到“铿铿锵锵”的声音,如奏细乐,再看那马车,不知用何种木材制窗,只外面一层幔帐却是价逾白金的鲛绡纱。如此透薄的鲛绡纱为表,外人却望不见马车里的情形,也当真是奇怪。 且不提南宫玉韬,孟七七现在对南宫玉韬的这驾马车都要好奇死了! 马车停在了城门前。 她大哥孟如珏上去续礼,孟七七紧拽着她大哥裤脚也跟了过去。 一把缠绵的嗓音从这巨大华丽的马车里传出来,“表弟,表妹不须多礼。到别宫尚有一段路程,不如上车与我同行?” 好啊好啊!这表哥真是太善解人意了!孟七七正想一探内里呢!她从善如流得爬上了南宫玉韬的马车。 孟如珏如今十一岁,对马比对马车感兴趣,他骑着来时的马跟在马车旁。 孟七七一进马车,就惊呆了。 这马车的内部,简直是奢靡! 眼花缭乱,她竟有些不知该从何看起。 马车里面很宽阔,床帐枕衾一应皆备,四壁悬挂着的黑色“布匹”,不知是何种物事,其间辍着无数金玲玉片,随着马车的摇动,发出细碎清越的声音——这便是孟七七方才听到的如奏细乐之声了。最奇妙的是,虽然外面的人看不到马车内的情形,在马车里的人竟能看见外面情形,天上地下都看得清楚明白。那她刚刚望着马车流口水的蠢样子肯定也被南宫玉韬看到了啊!所以她表哥才会提议让她上马车同行的吗? 孟七七不由伸手去摸那奇异的“黑色布匹”,触手生凉,细密柔韧。 “此乃活人头发。”南宫玉韬歪在床上,很满意这句话给小表妹造成的惊吓,他大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孟七七忙松了手,又仔细看去,不太相信,“真的假的?”这得用多少头发啊。 “比珍珠还真。”南宫玉韬笑着,一本正经,“取妙龄少女头顶心的青丝,要黑长细软的,费上百匠人数年之功夫,才得这么一顶青丝帐。你若喜欢,我使人给你备一顶小的?” 卧槽!躺在一堆活人头发里!表哥,你变态吧! 孟七七惊得脸色一白,慌忙摆摆小短手,“不用不用,表哥你太客气了。”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脑袋前面的半长软毛。 她这拒绝本在南宫玉韬预料之中,只是她的动作太逗,惹得南宫玉韬笑到前仰后合。 反正路上也没有旁的消遣,南宫玉韬便逗着孟七七玩,“来表哥这,表哥这有美酒佳肴。” 孟七七从知道了马车幔帐里挂着的是活人头发,就一直坐在紧靠车门的角落,浑身紧绷,时刻准备着跳车逃生,就连南宫玉韬的长相都没心情去关注了。闻言她终于看了这位变态表哥一眼,眼神的含义是:你逗我呢,这马车哪来的美酒佳肴。 南宫玉韬显然是明白了孟七七的意思。他躺着的这庞大而舒适的床下有三个抽屉:一个装满了酒,一个装满了佳肴,最后一个却装满了香料。 孟七七看着他将三个抽屉一一打开,不由得眼睛越睁越大,这个表哥是变戏法的吧。她暂时忘记了对活人头发的不适应,踩着柔软舒适的虎皮毯,小步小步挪到南宫玉韬身边去。 他身上有一种似兰似麝的香气,中人欲醉。 孟七七老脸一红,低头看抽屉里的东西。 只见第一个抽屉里装着十二个纯金打造的圆瓶子,上贴红签,标着十二种酒:从女儿红、花雕、竹叶青、梨花白到西域葡萄酒都有,瓶子看着不大,握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孟七七双手抱了一瓶“梨花白”,使出吃奶劲的还险些摔在地上。南宫玉韬勾勾唇角,轻轻接过酒瓶,解救了这只蠢萌的小表妹。 第二个抽屉里却是装满了天南海北,你所能想到的极品佳肴:长白山的烤鹿肉,极北洋的熊掌,江南的蛇肉,金华的火腿……总之,孟七七能想到的好吃的菜肴,都在这里了。她感到口水快要流出来,忙悄悄吸了吸嘴巴。她感到南宫玉韬好像笑着瞥了她一眼,她没好意思看回去。 第三个抽屉,南宫玉韬打开到一半,瞅着孟七七,忽然低声道:“给你看这些还太早了些……”他笑得有点坏,慢慢把半开的第三个抽屉又合上了。 孟七七:……妈蛋,你把话说清楚啊!你这样半遮半掩,我会联想到催·情·香那种羞羞的东西上去的啊! 这个表哥哪里是史书上淡泊名利、质朴天然的军师啊!分明是个奢靡&恶趣味的公子哥儿啊!明目张胆用违反律令的马车啊!马车里还装了好多奇怪的东西啊! 不过南宫玉韬现在的确有嚣张恣意的资本。因为从孟七七她娘那边算起,他是孟七七的表哥;从孟七七她爹那边算起,他还是孟七七的表哥啊!一言以蔽之:孟七七她爷爷是皇帝,南宫玉韬他外公是皇帝啊! 而且南宫玉韬是长公主孟姣晏的独子,而长公主孟姣晏是毓肃帝在所有子女中最宠爱的一个。 如果按宠爱程度来说,孟七七她爹和她三个皇叔加一块,都拼不过一个长公主孟姣晏啊! 孟七七瞅着南宫玉韬,内心的小人咬着手绢默默流泪:算了算了,看在你这张让女人都嫉妒的妖精脸上……你去跟战神配一脸好了!   ☆、第7章 爷爷窝们一家好乖哒 南宫玉韬跟上官千杀是一起从西域回京的,结果上官千杀比他早了快四个月进京了,南宫玉韬这还在路上。2333,这么一想,孟七七顿时觉得她这位表哥碉堡了。 据她观察,南宫玉韬之所以会这么慢,是因为他看起来像是个完全的享乐主义者。 这可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啊!结果居然随行带了七百多随从,不是士兵,是随从!专门伺候他吃喝玩乐,帮他把劳累的路途变成游赏之旅的人啊。再对比孟七七她爹,全家被赶到房州来,也一共只有三百个随从。 南宫玉韬往房州一来,孟七七她爹的别宫竟然住不下他的随从,只好分到府衙去一批,又分到驿站去一批。 这么一比较,究竟哪个是皇帝亲儿子,哪个是皇帝外甥,简直不太好区分了。 南宫玉韬带来的礼物也很厉害。他送给孟七七的,乃是著名的“瑟瑟枕”,由一整块巨大的蓝宝石雕成。孟七七把瑟瑟枕抱在怀里,内心口水流了一地,这可是价值千金的东西哇,表哥竟然眼都不眨就送人了!这绝对是本朝数得上的大土豪啊!必须抱紧大腿! 最近她爹一头扎进酿酒里了,南宫玉韬竟然就送了早就备好的各种名酒,附上一路而来抄录下的民间酿方。孟七七顿时肃然起敬了。这说明南宫玉韬在月余之前就已经掌握了她家在房州的动向。果然他这七百随从也不只是用来吃喝玩乐的。孟七七原本以为她爷爷才是全天下最厉害的“特务头子”,这么看来,她这位表哥也不逞多让嘛。 说到她爷爷,她爷爷最近要过六十大寿了。 然后就是她爹很忧愁,不知道该给老爷子送什么祝寿好。 前几年,每次她爷爷要过生辰,她爹就愁得跟死了爹一样(2333……泥垢!),怕这个不够好那个不合意,惹怒她爷爷招来祸事。今年她爷爷六十,是个大生辰;所以她爹的忧愁也就特别浓。 南宫玉韬是准备了一尊玉佛,半人大小的羊脂玉,柔和细腻,通体上下没有一丝瑕疵,简直是价值连城。 再看她们一家,养着三百人吃饭,已经是要拙荆见肘了,哪里还有余力去寻摸这么贵重的礼物?她爹手里倒是也有几样拿得出手的古物,只是……都盖着宫里的戳,是当年她奶奶或者爷爷赏下来的。拿着宫里赏赐的东西献给她爷爷做寿礼,就跟朋友过生日的时候把她上次给你庆生送你的东西原样退回去一样。妈蛋,这是要绝交啊。一般朋友绝交也就算了,关键她爷爷可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物,跟他绝交,简直就是自绝于人民,不想活了啊。 晚上她家请南宫玉韬一起用膳的时候,她爹席上不由得也提到了这件烦难事儿。 孟七七相对于她家人来说,心理压力要小一点,不是那么怕她爷爷。因为她知道历史上她爷爷最后没弄死她爹,据说是她娘弄死了她爹的(……)。她听了中年老爹之烦恼,坐在小板凳上,两条腿儿一荡一荡的,随口道:“爹,你把自己酿的酒送给爷爷呗。” 孟老爹忧愁脸,不过还是挺耐心给他闺女解释,“送咱们自己酿的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当做添头送上去也就算了,当做正经生辰礼物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这倒也是,真是普通升斗小民,只把自己酿的酒当做生辰礼物送给爹,那是没什么;但是毕竟她爷爷那也是一国之君呢。 李贤华女士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孟七七荡腿玩的举动,轻声道:“我记得库房里还有几样拿得出手的古玩,待明日照着册子看看。”又笑道:“松淼(南宫玉韬的字)难得来一次,当着孩子,咱们不说这些话。好好用膳吧。” 孟老爹又叹了口气。 南宫玉韬说话了,“叔父何须如此忧愁,松淼倒是觉得方才小表妹的提议不错。” 孟老爹有点愣,“送……送酒?” “正是。”南宫玉韬微微一笑,可惜手中没执羽扇,不能让他做出半仙的样子来,“别宫一砖一瓦都是皇上赏赐于叔父的。叔父如今是什么情形,还有谁人能比皇上更清楚?送自己酿的酒,礼虽轻,情谊却重。况且皇上六十大寿,各处奇珍异宝只会流水价般送上去,一般凡品也入不了皇上之眼。” “这……”孟老爹有些犹豫,“只送酒,你外公真不会不喜?”他被放到房州已经近四年,对京中情形完全不知,与他爹也很少有机会往来。反倒是眼前这个小外甥,长随母亲居于京都,又受皇上喜爱,经常往来于宫廷。只怕对皇上如今的性子,南宫玉韬更清楚些。此刻见南宫玉韬也这么说,孟老爹便有一半信了。 南宫玉韬能以军师之名流传后世,证明他本身绝对是个计谋百出、绝顶聪明的人。他整天跟聪明人打交道,乍见了他三叔安王这一家,顿时觉得这家人蠢得好有喜感(……)。看到别人发蠢,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儿。南宫玉韬心情好了,也就发发善心,随手指点他三叔一番,免得他三叔把自己愁死。 “更何况,”南宫玉韬眼波轻转,一派风光霁月的模样,“皇上如今正是最爱安贫乐道、本分守己的臣子。叔父若是有平时写下的诗词,譬如写房州山水人物的平和之作,不妨一并进呈,好教皇上也知晓您在此地的生活。”他也知道这位三叔父好吟点歪诗。 卧槽!孟七七对她这小表哥刮目相看! 只送酒简薄,加上两篇“写房州山水人物的平和之作”,登时这礼物的境界就不一样了啊! 这礼物传达的意思就从单纯庆生,变成了:皇上啊,您让我们乖乖的。我们如今真的好乖啦!我们到这地儿来就是看看山水,观观民俗。虽然我们很穷(穷得只能送点自己酿的酒了),但是就这一点酒我们也是想着您酿的啊!我们看到的一山一水,都想跟您分享啊!所以……不要对我们有什么担心啦,去调·教另外三个儿子里的熊孩子吧! 孟七七懂了,她爹当然也懂了。 她爹只是跟南宫玉韬这种奇葩比起来蠢了些,跟一般老百姓比起来,那还是算聪明的。老孟恍然大悟,夸南宫玉韬,“果然少年了得啊!”于是饭也不吃了,直奔书房,取了这两年的窗课本子,选了三首平和冲淡的,认认真真誉写下来。 其中两首写房州人物的,一首山翁,一首渔翁。 一曰:山翁避暑在山中,竹簌松涛面面风。三乐启期何所事,朝阳睡到夕阳红。 一曰:渔翁独钓寒江雪,春雨秋风总是闲。满眼儿女长绕膝,卖鱼沽酒醉苍颜。 又选了一首心境淡泊的,索性便当无题之作写上去:善恶种瓜种豆。收来亦属空花。何如自种野人家。心田一粒无价。此粒非空非有。大千随处生芽。 根深蒂固遍天涯。道子难描难画。 写好了,孟老爹拿给南宫玉韬看,“这三首可还过得去?” 南宫玉韬扫了一眼,含笑点头,“不错。我的礼物明日使人往京中送去,若叔父已有备好的酒,不如一道送上去。”心里却想,没想到三叔父这样的老实人也有奸猾的一面。 若这心声被孟七七听到,她定然要大声反驳:口胡!这不叫奸猾!这叫厚黑!再说……还不都是表哥你教的吗?   ☆、第8章 表哥我们一起上路吧 给她爷爷祝寿的礼物送出去之后,南宫玉韬就开始了在房州游山玩水的日子。他从西域到房州这一路都是这么玩过来的。从西域到房州的直线路程上全是内陆,他不知道拐到哪里去,竟然见到了海,还捡了超级大的贝壳,有小孩脸那么大,自己在上面画了一只猫——被孟七七看上,占为己有。她跟南宫玉韬是姑表关系,算是很近的亲戚关系了。又是小孩子,南宫玉韬虽然看起来变态了些,现在也不过十四岁。所以俩人倒是很快就熟悉起来。 其实熟悉的最快的要算孟七七的二哥孟如琦,这个七岁的皮实孩子见到南宫玉韬简直是找到了组织,遇上了“孩子王”。总之,南宫玉韬在房州带着孟如琦和孟七七这一大一小,把别宫闹得鸡飞狗跳、鸡犬不宁、鸡鸣狗盗(……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说来也怪,孟七七调皮捣蛋,李贤华女士就能整治得她抱头求饶;但是她跟着南宫玉韬,同样是捣蛋,李贤华女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她。甚至她娘还鼓励她二哥跟着南宫玉韬,她娘原话是这么说的“你表哥少年了得,这才十四就能在远征西域这样的大事中崭露头角,智勇过人。趁他在这儿,你跟着多学学也是好的。” 孟七七:……娘亲,你这明显是双标!这变态表哥跟我平时折腾的事儿有什么两样吗?有吗有吗有吗? 就这么着,南宫玉韬在房州滞留了近一个月。 孟七七以为他要在这里扎根不走的时候,京都来旨意了。 孟狄获一听说京都来了旨意,登时面色发黄,赶紧就去了她娘身边,嘴唇都有点发白,“这只怕是不好了啊。当初大哥二哥,就是接了一道旨意没了的。这可怎么办?” 李贤华女士比他要镇定许多,安慰道:“且等旨意到了再说吧。如今咱们并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意思,只是越想越怕罢了。”她虽然这么劝丈夫,但是自己心里其实也不安,连着两三日孟七七去见她时,总看到她娘眉宇间颇有忧色。 孟七七很想说,不要怕,你们以后还要做皇帝皇后的啊。在那之前不会挂掉的啊! 但是这也就只能想想,她跟着南宫玉韬调酒玩的时候,看着她表哥那不知人间愁滋味的模样,不禁问道:“表哥,你说这次我们家会有事吗?” 南宫玉韬云淡风轻得撇她一眼,嗅了嗅酒香,忽然笑道:“跟你打个赌吧。我赌你很快要在一堆头发里睡一晚了。” ……这不是完全可以由她决定的事情吗?难道她会没事儿爬上他那马车就为了睡一晚?这赌,变态表哥必输无疑啊。 孟七七从鼻子里发出个气音来,表示不屑,“赌什么?” “赌什么?”南宫玉韬诡谲一笑,如果上官千杀在这里,看到这个笑容他一定知道这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不过孟七七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当南宫玉韬调侃般说出,“便赌终身如何?你若赢了,我赔你一个童养夫。我若赢了,你便答应我一桩事。”孟七七毫不迟疑得答应了。 南宫玉韬垂眸一笑,睫毛根根分明,姿容不输国色。 果然,这赌是孟七七输了。 就在两人打赌一日后,京都的使者便到了房州。原来她爷爷的旨意,是要她爹打包全家一道上京,说是房州地方太小了,让她爹上京看他表现,再决定把他们一家人放去哪里。简单点来说,就是她爷爷准备换个地方关她爹。考虑到旨意里还特意夸了她爹送自己酿的酒是“赤子之心未泯”,又夸了她爹那几首诗“果然进益”了,她爷爷应该不是要整治她爹。 最起码应该不会像静王那倒霉孩子一样,一进京就被高墙圈禁。 于是孟七七一家就跟南宫玉韬一同上路,并肩往京都而去。 而按照孟七七“有舒服不享王八蛋”的性子,果然一看路途遥远、风霜雨雪,还是觉得趴在南宫玉韬那马车上比较适合她。她年纪小,倒无所谓什么男女大防,况且南朝民风对这点也不是很在意。南朝可以算是古代男女最平等的一个时期了。所以前几天孟七七白天在南宫玉韬马车上混,众人都没什么意见,只到了晚上休息时把她带到李贤华身边去。 结果到了距离京都还有三天路程的时候,又遇上了她爷爷派来的特使,要他们“日夜兼程,好赶上新年”。好嘛,当晚众人一刻不停,孟七七呆在南宫玉韬马车上,不知不觉真就……在一堆头发中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觉醒来,孟七七就发现她输了。 不过她原本也没怎么在乎这赌约,心里只当是她表哥的玩笑话。当然关于这一点,后来残酷的现实让她看清了自己此刻的愚蠢。最后知道真相的孟七七眼泪掉下来…… 但是现在刚醒来的孟七七,即使输了,还有心情充满元气得跟她表哥打招呼。 南宫玉韬拿书挡着脸,心里要笑死:坑人什么的他真是太专业了! 到了京都,她爷爷把她爹原本的府邸又重新赏赐下来,好叫她一家有地方住。 然后她爹娘就带着她大哥去拜见她爷爷,孟七七太小,还不适合往宫里带——关键是不适合往晚年不按常理出牌的她爷爷跟前带。 不过她爷爷这次没见她爹娘等人,据说那天江州发洪水了,她爷爷心情不太好。 安顿了两日,李贤华女士带着俩儿子、俩女儿回了娘家,也就是孟七七外公家。 孟七七的外公……怎么说呢?按照孟七七听到的故事来说,是个清廉倔强的小老头。据说当初她外婆身体不太好,就有底下官员从任职的地方带了天麻来,说是土特产;她外公也就收下了,结果等人走的时候让门房上照着天麻市价结了账给那官员。再据说她外公爱喝茶,也有人孝敬他几两好茶叶……然后,对的,他又让门房给钱了。所以她外公的官声非常好,她爷爷特别赏识她外公。 当然,与此同时,她外公也是……非、常、穷。 据说当初教养李贤华女士和李贤华女士的姐姐,都是他外婆靠着嫁妆撑起来的场面。 不过从她娘口中听起来,她外公外婆的感情是非常好的。 倒没有什么“这是我的嫁妆,决不能给你们李家花一分一毫”的破事儿,也没有“少年夫妻难白头”的破事儿。她两个舅舅,一个姨妈,再加上她娘,都是她外婆所出。 这真是一对放到两千年的大兔朝,都能算得上是楷模的夫妇。   ☆、第9章 战神你要等窝长大呀! 孟七七她外婆出自姜氏,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论年纪也该小六十了,但看起来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一头乌发梳得整整齐齐。孟七七和大姐跟着李贤华女士来见外婆。她外婆见了她娘,先是红着眼眶说“瘦了”,等瞧见她大姐,就有了些笑模样,等到被裹成个圆团子的孟七七上前问好的时候,她外婆笑得眼都成了一条缝,抱起她学着她的腔调:“外婆好呀?外婆好。裹儿好呀?裹儿好。” 嘿,这外婆还是位自嗨人士。孟七七趴在她外婆怀里,跨越两千年的时光,找到了共鸣! 稍微说了一会话,便让她们小姐妹一起去玩。 孟七七的大舅一家如今在荆州,二舅一家倒是在京中。二舅家有一位表哥,两位表姐。大表姐年十五,名唤李令兰;小表姐年方九岁,名唤李令菊。两位表姐均生得好姿色。大表姐令兰已经许了人家,说得乃是国子监博士柳步辉之嫡长子。小表姐年纪尚稚,未曾许人。 孟俊娣便要带着孟七七一同出去。 孟七七往姜氏怀里一躲。开玩笑,她娘跟她外婆这架势,分明就是要说一些小孩子不能听的话。孟七七对这些可好奇了!(泥垢!) “嗳哟,嗳哟,裹儿喜欢外婆,是不是?”姜氏欢喜孙儿辈黏她,搂着孟七七,也就没撒手。 李贤华女士有心想把小女儿轰出去,又不好跟她娘解释,总不能说“这孩子有点变态,我怕她能听明白咱们的话”吧。 孟七七缩在她外婆怀里,坚决不跟她娘进行目光接触,誓要将装乖进行到底。 李贤华女士无奈,看她娘的确喜欢这小外甥女,也就随她去了。 姜氏便道:“大姐儿可相看着人家了?” 李贤华叹了口气,“我们这四年都在房州呆着。那小地方又能有什么好人家,虽然这一二年留意看着,也有一两个年轻后生还算不错,到底比不了京都里的门楣。”她看她娘神色,忙又添了一句,“我倒是不在乎门楣高低的,只是怕委屈了大姐儿。嫁女嫁高,给人做媳妇总比不了做女儿的时候,若是再嫁低了,一时半会只怕也适应不来。” 姜氏道:“你才来京里,怕还不知道。如今宫里给上官家那小将军张罗着婚事呢。不然令兰的婚事,也不能就这么快说定了。大姐儿年纪合适,出身也合适,我就是怕她被选上。” 孟七七顿时竖起耳朵来。“上官家那小将军”不会是上官千杀吧? 孟七七她娘吸了一口冷气,“这倒真不曾听说。如此,果然要给大姐儿尽早定下一门亲事来了。只是这临时抓瞎,我先前留意了几家京都子弟,这四年也都多半定了婚事。娘,你可有合心意的?” 姜氏笑道:“就知道你还要我为你操心,早都替你想着的。” 孟七七她娘也笑道:“还是娘疼我。” 孟七七听着奇怪,怎么这上官小将军要找媳妇,她娘跟她外婆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难道不是上官千杀,而是另一个名声不怎么样的人?想着便问道:“你们说的是哪个上官小将军呀?” 姜氏点点她鼻头,“还有哪个上官小将军,便是半年前才从西域回京的上官千杀啊。” 孟七七疑惑道:“大家都不想把女儿嫁给他吗?”泥萌究竟有木有见过上官千杀啊!他超级帅的啊!而且年少成名,家世不凡,这要放到大兔朝,一堆少女往上扑着喊“老公”好嘛! 姜氏跟李贤华女士对视一眼,俩人异口同声,“小孩子不懂的。” 妈蛋!泥萌啥都没说怎么就知道我不懂了啊! 孟七七想去挠墙,啊啊啊,泥萌倒是说啊!虽然我的躯体是个小孩子,但是我的灵魂很牛掰的!泥萌尽管说,我统统吼得住啊! 姜氏瞧着她抓狂的小模样,忍不住笑,口中道:“京中若是有小儿啼哭不睡,那姆妈便哄她,莫哭喽,再哭上官千杀便来喽——能止小儿夜啼,可见这人多可怕。” 孟七七:噗,小孩夜啼老不好,多半是想战神了! 不对,孟七七扎在她外婆怀里,这一定不是真正的原因!泥萌欺负小孩子啊!她瞅瞅她娘,又瞅瞅她外婆,感觉那个真正的原因一定比较羞羞,所以她俩的神色才那么奇怪! 姜氏跟李贤华女士已经跳过这一茬,专心讨论孟俊娣的婚事了。姜氏说了她留心了的几个子弟,俩人一顿热火朝天的讨论,决定接下来正月里,正好借着走亲访友,把这几个重点观察对象摸清楚。姜氏最后安慰女儿,“你也别太上火。实在不成,你爹那几个学生的孩子们,也都还不错的。况且跟你爹有师生之谊,想必也会对大姐儿好的。” 李贤华点点头,“关键还得大姐儿自己中意才行。当初我是没办法,我的女儿可不能……” 原本睡意朦胧的孟七七一听这话,登时清醒了许多。这话什么意思?她娘嫁给她爹是没办法?这么一想,十几年后她娘给她爹喂毒饼的传说,听起来竟然有几分靠谱了啊! 李贤华看到女儿抬起头来,便打住了话头,“天也晚了,裹儿兴许是困了,且让嬷嬷带她去歇着吧。我这里还有几句心底话,想跟娘说……” 她娘做了决定,孟七七再反抗就是找死了。她含泪踢踏着小短腿走了出去,身后跟着李嬷嬷。她边走边想着:哼,你跟外婆是母女,跟我也是母女呀。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哼,肯定是大人羞羞的事情! 孟七七走到院子里,凉风一吹,顿时困意全无,问准了她大姐在大表姐房里,便直奔而去。 大女孩们的话题就比较华丽了:胭脂水粉啊,新式的衣裳首饰啊,那天惊鸿一瞥的美少年啊(……又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2333)。 她外公家是比较穷,但是对孩子,尤其是女孩的教养,却是一点儿不疏忽,气度人品这是一方面,物质生活也是拿钱堆出来的——她外婆的嫁妆钱。 原谅孟七七的庸俗吧,所以当她看到李令兰房间里挂着的前朝古画之时,想的不是“嗷嗷嗷,这竟然是道子遗迹,世所难寻”,而是“哇哇哇,那个裱画的金边看起来好闪,刮下来能换不少银子吧”。是的,她就是取向这么庸俗的娃! 而跟这么庸俗的孟七七一块,李令兰和李令菊竟也丝毫没有愠色,反倒言谈有趣,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可见其风采。不过要这么说……整天跟孟七七一块,还始终好脾气的孟俊娣简直可以立地成佛了! 这么想来,孟七七有点小得意,嗯哼,肯定是因为我虽然很庸俗,但是也很可爱,所以姐姐们才会都爱我! “大姐,你猜外婆和娘说了什么?”孟七七捉弄她大姐。 孟俊娣见母亲和外婆支开她说话,也隐约想到了会是跟她有关的话题,她如今也十三岁了,大略也知道些事情。听见孟七七这么问,孟俊娣不由微红了脸,点点她额头,“你又知道什么啦,整天说些怪话。” “咦,我还没说,你怎么就知道是怪话啦?”孟七七冲着她大姐吐吐舌头,哈,中圈套了吧! 孟俊娣又气又笑,用力点了一下她额头。 孟七七原本坐在软榻边上,穿得又厚,行动起来就有些笨,被她大姐这一指头给戳倒在榻上,像个不倒翁一样慢慢歪了下去,又自己慢慢爬了起来。 她这一番动作,看得三个姐姐都笑出声来。 李令兰笑着对孟俊娣道:“看来你这个小妹妹也是个促狭的。” “姐姐说小表妹促狭便罢了,可莫要捎带上我。”李令菊听出她姐姐这个“也”字的意思来,笑嘻嘻道:“我可没提柳家那位哥哥。” 李令兰便要捂李令菊的嘴,口中羞恼道:“你胡说什么。” 李令菊笑着逃开,“正是我说错了。不该喊哥哥了,该改口叫姐夫了!” 姐妹俩一个追一个躲,绕着屋子闹得好不欢畅。 待闹停了,孟七七便问道:“我听外婆说,上官千杀要说亲呢,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呢?” 孟俊娣轻声道:“你又什么话都敢说。回家定要告诉娘不可。” 李令兰笑道:“裹儿还小嘛,童言无忌。” 傻七七,大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上官千杀,但是没人会真的在嘴上讲出来啊!尤其是京都这地儿,话出口前都要在心里过三遍,润色再润色,哪有就这么直统统说出来的? 李令菊活泼些,转转眼珠,凑到孟七七耳边,神神秘秘道:“我悄悄告诉你,大家都说上官千杀不喜欢女的。他跟你姑姑家的表哥,南宫玉韬才是一对呢。”她撇撇嘴,“其实也不是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有些人家就愿意呢。只是愿意的人家,宫里又看不上罢了。” 她虽然是“悄悄”说的,但是屋里几个人都听得清。 李令兰便作势要捏她腮,“真是胡说,裹儿才多大,你便什么都敢跟他说了。” 孟俊娣则按着孟七七,要她老老实实坐在榻上,不许她再乱说话。 孟七七:……原来两千年前大家就在YY上官千杀X南宫玉韬这对CP了!她托腮想了一会儿,嗯,这样也不错!战神,你先跟表哥一块玩着吧!但是记得要守身如玉哟!不要被变态表哥占了便宜哟!等窝长大了再来给你生猴子! 没想到很快,孟七七就再次见到了上官千杀,在宫里的新年晚宴上。   ☆、第10章 战神你吐起来都好帅 原本这晚宴,孟七七跟他爹是分开坐的,她应该跟着她娘和她大姐一起去女子那边才对。 结果在禁宫门口,听到一阵很带感的马蹄声,孟七七顶着她娘利箭一样的目光,掀开车帘抬头一望,就看到了似曾相识的银甲骑士队啊! 当先那个金甲的肯定就是上官千杀啊! 孟七七跟上官千杀两队人,几乎同时到达禁宫门前。 因为孟七七她娘的马车上挂着王府的招牌,又明显是妇人乘坐的,上官千杀便勒马在侧,让孟七七她们先行入宫。 艾玛,战神竟然这么有风度!孟七七已经醉了醉了。 她就跟她娘恳求啊,“娘啊,我想我爹了啊!让我去我爹那吧!我真的好想我爹啊,一刻不见都如隔三秋了啊!嘤嘤嘤,您就放我去找我爹吧。”她爹肯定是跟上官千杀坐一处的啊。 李贤华女士心里挺不是滋味,都说孩子小的时候黏娘,她家这小闺女怎么整天找爹呢?难道是她平时管教太严格了,裹儿才跟她爹更亲了?毕竟她爹整天只知道带着她玩玩玩的,从不说她,更不可能打骂她了。 孟七七缠得紧,李贤华女士醋起来,指派了李嬷嬷,“去去去。让她去找她爹去!” 孟七七小心思得逞,搂着她娘在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哎呀,我的好娘亲,我最爱你啦!” 李贤华女士嫌弃得推着她,脸上已经笑了,嘴里还念叨着,“不是要去找你爹吗?别来腻歪我!抹我这一脸口水,成什么样子!” 孟七七就坡下驴(……),跟着李嬷嬷在司南厅找上了她爹。 宴席还没开始,孟狄获见小女儿跟自己分开这么一小会儿都想得找过来,不禁大为感动,眼睛都有点湿了。他抱着孟七七,跟之前被圈禁了、新年才得以出来放放风的静王炫耀,“还是养闺女好啊!会疼人,会疼人啊。” 孟七七打眼一看,静王身边还跟着个半大小子,看模样是她某个堂哥。 “这是你四堂哥,孟如珍。”静王是个白面胖子,面相很和气。 艾玛!孟如珍!这不就是后来跟着上官千杀弄死了她们一家的臻靖帝嘛! 她那蠢萌爹还在一口一个“还是养女儿好。” 噗,爹,别拉仇恨了啊。静王旁边站着个儿子呢。关键他还是个以后那个杀伤力很强大的儿子啊。 “堂妹好。”孟如珍正好在变声期,声音有点……不容易被听到。 孟七七甜甜一笑,露出八颗小米牙,“堂哥好。”她估计孟如珍现在十三四岁的样子。他长相算得上俊美,只是一双浓眉太低,几乎是压着眼睛长得,登时就显得整个人不怎么大气了。 不过也是,孟七七心胸是很开阔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长成战神那模样的。(2333,泥垢!) 开席之后,孟七七就发现,理想跟现实之间总是很遥远。 你要问有多遥远?嗯,差不多就跟她现在和战神的距离一样远。 司南厅左右分开,她爹坐在左首第一排第二列,也就是静王下首;而战神坐在右边,虽然也是第一排,却是在最末位。哎,竟然隔了一条对角线的距离,累觉不爱。司南厅这么大,中间还有歌舞,只能看到战神的金甲,看不清他那张帅脸了啊! 这就跟演唱会买了张三层最外围的票一样,坑爹的是南朝还没有放大屏幕! 孟七七百无聊赖,左看右看,突然发现她们这一排最末位——也就是坐在上官千杀对面那人她认识啊!正是她那变态表哥,南宫玉韬!她在这儿也看不清南宫玉韬的脸,但是她认出他的衣服了! 她这位表哥很骚包啊,穿的衣服都是压了银线的。你要是老远看到有人一闪一闪的,那多半就是南宫玉韬了。 为了确认,孟七七小声问道:“爹,我表哥也来了呀?” 她爹也小声道:“来了呀。”他看了看位置,“应该也在左边这一片的。” “那我去看看,我瞧着最后那个人像是表哥。” 她爹有点不高兴,“看他做什么?你不是来看我的吗?” 孟七七:……爹,你一定是在卖萌。 她人小个矮,还没大人坐着高,从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间的缝隙里一路溜过去,竟然丝毫不影响后排观众的视野。第二排坐着的大臣侯爵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女娃从最上首一溜烟跑到最末位——人家是从最上首跑下来的,嗯,还是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吧。 南宫玉韬笑眯眯注视着孟七七跑过来,把腿底下的坐垫分她一半,“小表妹,来找表哥玩呀。”他食指轻轻绕着自己鬓边一缕青丝,歪头瞅着她,“表哥好看么?” 孟七七敷衍他,“好看好看,你最好看了。”通过不懈的努力,她终于看清战神的脸了! 南宫玉韬这位置跟上官千杀就隔了两三米的样子。 不过上官千杀的案几摆放的有点奇怪。别人的都是一个挨着一个的。他的却没有跟上首的人挨着,反倒是离殿门的方向要近一些。 南宫玉韬对她这敷衍的答案不是很满意,他眯了眯眼,轻轻捏着她的小下巴,让她转过脸来看着自己,又问了一遍,“表哥好看么?” 妈蛋!打扰窝看战神!孟七七怒了,你个自恋狂!无奈在人家地盘上,苦水只能往肚里咽!她只好乖乖看着南宫玉韬,诚心诚意开讲,“表哥你怎么长得啊!这模样,简直惊天地泣鬼神!海可枯石可烂天可崩地可裂,表哥容颜不可变!山无棱天地合,表哥美貌不可绝!上邪!请赐予我跟表哥一样的惊世美颜吧!” 南宫玉韬扶着额头笑得直抽气。 孟七七皱皱鼻子,“从房州到京都,一路上你还没听腻啊?”自恋狂! 南宫玉韬还在笑,两肩一抖一抖的,“谁让小表妹如此有才,每次都不重样呢?” 孟七七:……窝快把所知道的全部诗词典籍糟蹋了来夸你了,别!再!逼!窝!了! 俩人逗贫中,场上一支破阵曲终了,换了柔媚风的宫廷歌舞。 众红衣舞女如繁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一名黄裳少女出场了。 那黄裳少女,羽扇遮面,身段窈窕,眼波一转,便是一段心事。她边舞边退,渐渐从司南厅上首跳到最末首来,也就是到了孟七七和上官千杀中间。 妈蛋!又挡窝战神! 那黄裳少女在中间转了两圈,撤了羽扇,露出一张芙蓉面来。 南宫玉韬笑道:“果然是十九公主。” “什么十九公主?”孟七七看不到战神了,只能看到黄裳少女的背影,好忧桑。 “便是皇上的如今最小的女儿,你最小的姑姑,十九公主孟姣依呀。”南宫玉韬望着正对着上官千杀热舞的十九公主,嘴角噙了一丝神秘的笑意,他附在孟七七耳边,悄悄道:“表哥给你变个戏法看。” 孟七七眼睛黏在这个横空出世的十九公主身上,呜呜,这明明就是在对战神示爱嘛!她看看十九公主那凹凸有致的身材,再看看自己的小肉手、小短腿,嘤嘤嘤,看来战神没办法等她长大了……听到南宫玉韬的话,她有点兴趣缺缺,“什么戏法?” 十九公主已经是贴着上官千杀在舞动了。 “我数一二三,对面就会发生很有趣的事情哦。”南宫玉韬注视着上官千杀的脸色,慢慢念道:“一、二……” “三!” 随着南宫玉韬这最后一声“三”,对面的上官千杀“哇”得一声吐了出来。 孟七七:……吐得好!战神你连吐起来都好帅!(捧小脸花痴中) 秽物有的溅在十九公主裙裾上,十九公主白了一张脸,恶心得不行。众侍女忙上前为她打理,殿门口这块地顿时堵成一锅粥。始作俑者上官千杀却是长腿一迈,出了殿门,扶着廊柱,立在那里。 孟七七见机行事,捧了她表哥案几上的酒,爬过门槛,蹦跶到上官千杀身边去。   ☆、第11章 达令排排坐吃果果噻 殿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月光如水洒落在汉白玉台阶上。 上官千杀一身金甲,手扶朱红廊柱,双目半阖,眉头紧皱。 孟七七歪头打量着他,小步挪过去,把抱在怀里的银酒壶往上官千杀跟前一举,“战神,压压惊?” 上官千杀没看她,随手接过酒壶,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烈酒。 从暖融融的大殿跑到飘雪的殿外,孟七七不由得抖了抖,她小手往脖子后面捞了捞,把带风毛的兜帽捞了起来,扣到自己脑袋上。她在袖口里左摸摸右摸摸,摸出一方素色手帕来,那是她特制的小手帕,刚好能罩住她半张脸,又举着往上官千杀跟前一递,“战神,擦擦嘴?” 上官千杀随手接过她递上来的帕子,他看了一眼那手帕,还没他巴掌大,不禁眉心一跳,擦嘴只怕都不够用。他捏着这方超小号手帕,擦了擦自己指尖。 孟七七:……战神,你为什么都不看我!看我看我看我! 她坚持不懈,又在荷包里一通乱找,握着两只小拳头出来,伸到上官千杀跟前去,把左掌摊开,细白的掌心躺着一颗黄灿灿的小金桔,“战神,去去味?” 上官千杀终于低下头来,看了她一眼,腿边的小女孩简直就是个红色的团子,兜帽上的风毛挡着她的小脸,眼睛都看不清楚,只露出一张花瓣般的小嘴。 艾玛!战神看她了! 孟七七好激动,赶紧呼应战神的视线,仰起脸来也望着战神。 她就站在上官千杀腿边,俩人离得很近。上官千杀很高,孟七七很矮。她抬头望着上官千杀,脑袋越仰越往后,越仰越往后……终于,“啪叽”一下,向后一个屁股蹲坐倒在地上。 她左手的小金桔掉了下去,沿着汉白玉台阶一路滴溜溜滚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好丢脸!孟七七抱住脑袋,竟然在战神面前出这样的糗。 一阵低沉的笑声在她脑袋上方响起。 孟七七一抬眼,就看到战神那张放大版的帅脸出现在她面前——他他他,他什么时候蹲下来的? 还有……嗷嗷啊,战神笑了啊!他笑起来桃花眼简直能杀人了!艾玛,战神你竟然有小虎牙!战神十七岁的时候是虎牙少年啊!孟七七血槽已空,心里嘶吼着:死了死了死了,男神竟然冲我笑了! 上官千杀提着她脑袋上的兜帽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长腿一迈,往汉白玉台阶下走去。 孟七七在原地呆呆看着,还没从战神曾经是个虎牙少年&战神对她笑了的冲击里醒来。 上官千杀却已经走了回来,就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大马金刀得坐下了。 孟七七回过神来,冒着小雪,蹭到上官千杀身边。她看到上官千杀掀了一下金甲后摆才坐下,也有样学样,把火狐披风撩了一下坐下去。 ……艾玛!地上好凉! 孟七七跳起来,老老实实把披风下摆垫在屁·底下,这才又坐好了。她很疑心战神又笑了,但是不好意思看他确认。 她悄悄瞄了一眼上官千杀,见他手指间把玩着一枚小金桔——原来他把果子找回来了。孟七七探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台阶下方,唔……战神连视力都这么好!果然能在冷兵器时代成为战神,身体素质一定棒棒哒! “战神,你还记得我么?”孟七七凑上去,热情的自我介绍,“我是七七啊。”她想了想,战神怎么可能知道‘七七’是什么鬼,果然还是报爹比较清楚明白,“我爹是安王啊!在房州的时候,我还要过你的签名呢!战神,我是你的……”热血饭在古代怎么说?粉丝?不对,那是鹰国贩来的外来语。孟七七绞尽脑汁,突然灵光一闪,“战神,我是你的拥趸啊!” 孟七七简直要给自己竖个大拇指! 上官千杀看了她一眼,“拥趸?”脸上有种很奇怪的表情。 如果一定要准确表达这种奇怪的表情,那就是……憋笑。 孟七七浑然不觉,还沉浸在跟战神搭上话了的喜悦中,她还自我介绍了——男神说不定就记住她名字啊!她一激动,就把心底话给说了,“战神,大家都说你最近在找媳妇啊!” 做为战神的热血饭,孟七七很心塞啊。 上官千杀没搭理她。 孟七七好像已经习惯战神大人的沉默寡言,自顾自继续道:“战神,你等我长大给你做媳妇吧!” 上官千杀一刹那以为自己幻听了,他转过头来,终于给了孟七七一个超过三秒的注视,他骇笑道:“你知道什么叫媳妇?” 孟七七猛点头,“我造!我造!媳妇就是娶来生猴子的!” 上官千杀:……噗! 说是玩笑话,孟七七脸上的表情又太认真;说是真心话……谁看都不靠谱啊。 上官千杀牙疼般得吸了口冷空气,跟这么点的小女娃讨论媳妇的问题,怎么想都像变态。他把手中的小金桔按到嘴里,狠狠嚼了吞下去。 孟七七见他不说话——那就是不拒绝喽?她笑眯了眼,不错不错,美好的开头就是成功了一半!她歪着脑袋,看着上官千杀的举动,不赞同得摆摆手,“这么吃很酸的。小金桔最甜的是桔皮里面那层丝络……”她掏出在右手里握得暖融融的小金桔,给上官千杀示范怎么剥皮。 上官千杀还是沉默。他没有戴头盔,薄薄的雪一层层落在他发间眉上,落在他的金甲上。 两人面前是黑沉沉的落雪的夜,身后是歌舞升平烛光摇曳的晚宴。 孟七七悄悄抬眼看他,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他一动不动得坐在台阶上,面容俊美,像是沉默的异教徒王子。 “好安静哦……”孟七七在的地方,从来没办法保持安静超过一刻钟,她冲着上官千杀笑得谄媚,“战神,我给你讲个故事?唱首歌?说个笑话?” 上官千杀好像是叹了口气,他轻轻道:“背首诗吧。” 孟七七握拳!她一定要给战神留下知识分子有内涵的印象才行!背诗是个好机会! 她搜肠刮肚,张口来了一首,“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这两句还正常,而且应景,不是下雪新年嘛,“……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上官千杀抚了抚眉头,“谁教你背得这词?” 孟七七眨眨眼,杏仁眼里满是无辜,“我二哥。”   ☆、第12章 爱情就像患了感冒啊 在孟七七又背了一首“夜月不落孤灯长,无根雪水比春江。 我寄白雪三千片,君报红豆应以双。”以及一首“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之后,上官千杀终于摆摆手,示意她保持安静了。 孟七七乖乖应了一声,学着上官千杀的样子,望着阶前落雪。 雪越下越大,渐渐变作鹅毛大雪,从高远的天际如碎絮般撕扯下来。 孟七七上一世生活在南方,这一世之前所居的房州终年湿热,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雪。 真是神奇啊。 她缩着脖子,搓了搓双手,小心翼翼地把台阶上薄薄一层积雪拢了起来,一点一点把雪捏实了,握在手中,一粒沉甸甸的冰冷雪球。她盯着那雪球,左看右看,吸着冷气,小声问道:“能吃么?” 上官千杀慢慢转过头来看她。 便在此刻,殿内忽然传出山呼万岁之声。 那是孟七七的爷爷出现了。 随着这海啸般的称颂万岁之声,孟七七与上官千杀所坐的汉白玉台阶下方,那原本黑漆漆一片的空场上,忽而次第亮了千万盏花灯,一队队宫人穿梭其间。 燃放的花灯犹如千树花开,黑夜仿佛刹那间变作白昼。 火光映着一身红衣的孟七七,让她整个人像是从火之国度误入此地的小仙子。上官千杀看着乖乖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娃,她珍惜得捧着一粒在北国最常见的洁白雪球,乌溜溜的眼睛仰望着他,好像只要他点头,她便当真要尝尝这雪球的味道。 真是天真呐。 上官千杀拿起孟七七掌心的雪球,轻轻放在台阶边上,“不能吃。”他的声调不疾不徐,不高不低,但就是说不出的好听。 上官千杀没有多想,顺势握着小女孩的手,令她站了起来,“进去吧。”他松开手,当先走入了殿内。 孟七七呆在原地,感到一阵兴奋的眩晕,天地都在旋转,满宫花灯好似都开在了她心中。 嗷嗷嗷,战神竟然跟她牵手了!!! 可惜进殿之后,孟七七就被她表哥送回了她爹身边。她爹刚刚以为丢了女儿,这次一定不肯让她自己到处玩了。 孟七七只好坐在她爹身边,望着高台龙椅上那位她传说中的爷爷——可惜她爷爷那儿的烛光太亮,导致孟七七压根儿看不清她爷爷长什么样。哼,灯光师差评! 结果当晚孟七七回去就病了,感冒发烧流鼻涕,好不凄惨。 太医说她是受了凉,风邪入体,BLABLA。总之就是之后好多天,她娘带着她大姐各家走动的时候,都没她什么事儿。 孟老爹很自责,觉得她闺女肯定是晚宴上跑出去玩那会儿受了凉,他没看好她。 孟七七小手一挥,很是豪迈,丝毫不以病痛为意。那啥,爱情,就像患了一场流行感冒!为了抱战神的大腿,风雪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放弃,毕竟我们还有梦! 在床上躺了两天,又喝了七八天的苦药,终于,正月十三那天,孟七七痊愈了,可以到处撒欢了。 正好她爷爷下了旨意,要在京都的俩儿子带上家里人,元宵节进宫,一起吃顿家宴。 孟七七家除了她三个庶出的姐姐之外都去了。 家宴设在胡淑妃的怡华宫。 孟七七也是这两天才知道,这位胡淑妃简直把她爷爷弄得五迷三道、言听计从(……)。原本在房州,她爹娘都不怎么谈论京都的事儿,孟七七也就无从知道这些。这怡华宫也是绝了,它并不是后宫,而是她爷爷就着他的思政宫又扩建了一处宫殿,专门给胡淑妃住的。 进宫路上,孟七七就一直在猜想这胡淑妃是怎样的国色天香、举世无双。 到了怡华宫,她爷爷和胡淑妃却都不在,说是这一对“神仙眷侣”去了玉华园折梅,还没回来。 艾玛,真浪漫! 静王一家也来了,带着他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三个儿子中,孟如珍排老二;比他大的那个叫孟如琢,小的那个叫孟如瑕。这俩也是可怜的小炮灰,要知道孟如珍搭着战神的顺风车,不仅弄死了孟七七一家,还弄死了他自己的俩亲兄弟。 静王只有一个女儿,今年才五岁,生得有些单薄,大名还未取,小名唤作善善。小女孩非常羞怯,揪着她姆妈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孟七七。 那小眼神,那小红脸,登时把孟七七萌得不行不行的! 要不是她这具身子还不到四岁,比善善还矮半头,孟七七说不定就冲上去抱着人家玩了。 最后,两家大人和大人说话,男孩和男孩玩,孟七七就带着善善溜了出去。 说是溜了出去其实也没溜远,就在怡华宫外带的园子里,隔着一丛翠竹,俩人玩捉迷藏。 孟七七藏好,善善来找。俩人的姆妈在路尽头远远看着,孟七七不许她们跟来,她们一跟上,不就摆明了她藏在那么。 “十、九、八、七……”善善捂着眼睛,小声数着数,“……三、二、一……裹儿,你藏好了么,我来找啦。” 孟七七猫腰躲在两颗冬青之间,看善善左瞧右瞧找不到她,捂住嘴拼命忍笑。 就在俩人一个躲得欢快,一个找得辛苦之时,一行人从翠竹另一侧拐出来,当先一个着红衣的小女孩跑得飞快,口中嚷着,“我要给姨妈瞧瞧!”,一下跟左顾右盼的善善撞到了一块,俩人都跌坐路边。 孟七七一见,忙从躲藏处跑出来,拉起善善,“可伤着了?” 善善瘪着嘴,要哭又不敢哭,拿起手一看,手背已经被地面擦破了。 那撞人的红衣女孩跌倒了,先去看手上的花灯,冰雕的牡丹花灯已经摔裂了,里面的烛火也灭了。她大怒,立马爬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善善吼道:“你个小妇养的,竟敢撞坏我的花灯!”她对着身后的侍从手一挥,“给我绑了她!” 孟七七听了这骂人的话,再看善善一副吓坏了的样子,热血上头,挺身而出,“小妇养的骂谁?” “小妇养的骂你们俩!”红衣女孩见孟七七这架势,明显是对方一边的,索性将她一块骂进去。 “对,正是小妇养的骂我俩。”孟七七冲着红衣女孩做个鬼脸,瞧着对方也不过四五岁的样子,怎得戾气这么大。 “你!”红衣女孩气得面色发白,跳脚大叫,“给我把她俩都捆了!”她看孟七七也穿了一身红,又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跟我穿一样的颜色!” 孟七七哼了一声,“是,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我却知道你不是东西!”逞口舌,十个普通小孩都说不过孟七七,红衣女孩被她气得哇哇大叫。 争吵中,守在路口的姆妈见出了事,也都小跑过来。孟七七胆气更壮了,冲着红衣女孩招招手,“来呀来呀,不是要来捆我吗?” 红衣女孩身后的侍从竟然当真上前,要捉住孟七七与善善。 善善姆妈道:“不可动手,此乃静王之女。” 红衣女孩身后的一位太监冷笑道:“静王已是阶下囚,静王之女又算得了什么?我们怀妉县主说要绑人,哪个又敢拦着?”他一摆拂尘,指挥手下,“绑了!”   ☆、第13章 大腿乖乖等窝来抱你 见有人撑腰,怀妉县主气焰更盛,冲上来推善善,口中嚷道:“叫你撞坏我的花灯!叫你撞坏我的花灯!” 她身后几个身高体壮的宫人便上前,要捉住孟七七和善善。 两个姆妈不是对手,尖声叫道:“大胆!伤了两位县主,必要治你们罪的!”二妇奋力拦着众宫人,到底力不能敌。 一片混乱中,孟七七见善善被怀妉县主推倒在地,两个姆妈又被制住不能动弹,不由心生愤懑,像个小炮仗一般,一头撞到怀妉县主身上去,压着她倒退两步摔在地上。 怀妉县主哪里是个肯受欺负的,躺在地上抓着孟七七头发就扭打起来。 孟七七则是使出了李贤华女士的独门绝招,家传秘学——佛山无影手,捏着怀妉县主的耳朵,拧着转了个花。 怀妉县主疼得眼泪立时迸了出来,她大声哭了出来,“快来人!这个小妇养的把我耳朵揪下来了。” 跟着她的宫人忙上前,拽着孟七七要将她拨开。 孟七七随着宫人拽她的力道往后退,但是捏着怀妉县主耳朵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 “嗳哟,嗳哟,耳朵要掉了!”怀妉大哭,抓着孟七七头发的手都疼得松了劲。她毕竟也不是终日打架的行家,不知道抓人头发该在手腕上玩一圈,收紧了才好令对方痛。她只是抓着个头发梢,孟七七头发长,她的耳朵可没那么长,这么两厢拽着,一分开,定然是她比孟七七疼许多。 孟七七被她哭的心烦,怒斥道:“闭嘴!不许哭!” 怀妉县主愣了一愣,她还从来没被人这么吼过,就是她娘都不敢这么吼她,愣完了哭得更大声了。 孟七七捏着她耳朵又转了个半花,凶狠道:“你还敢哭?” 怀妉县主痛得顺着她手的方向转了下脑袋,憋住了不敢再哭出声来,只是忍不住掉眼泪,鼻子里一抽一抽的大喘气儿。 “你们放开她们。”孟七七下巴一抬,冲着善善和两个姆妈的方向,手上紧紧捏住怀妉县主的耳朵,“不然,我就再转这么一下,把你们县主的耳朵给拧下来!耳朵没了,可就长不出来了!” 怀妉县主耳根已经是火辣辣的痛,听了这话,又惊又怕,她毕竟还小,瘪瘪嘴又想哭,见孟七七瞪眼看来,又不敢放声,只颤声对宫人道:“莫让她拧掉我的耳朵。”她小心翼翼地瞅着孟七七,小声道:“好妹妹,是我错了,你放手好不好?” 要不是时机不对,孟七七简直要被这怀妉县主逗笑了。这么小的姑娘,如此能伸能屈。她也不想真把人家耳朵给拧坏了,手上松了点力气,道:“明明是你跑过来撞倒了善善,怎得不给人道歉还要欺负人?摔坏了一盏花灯再拿新的来玩就是了,为了一盏花灯打人,是什么道理?再者,你这么小,怎么能骂人那种话。那些不是好话,以后不许再说了。” 怀妉县主耳朵没那么疼了,胆子又大了起来,听了孟七七这一大段话,小声嘀咕道:“我娘都没你这么唠叨。” 孟七七眉毛一挑,手上用力,歪头看她,“你说什么?” 怀妉县主捂住耳朵,眼泪要坠不坠,好不可怜乖巧,“我说妹妹说的对,都是我不懂事,做错了事情。” 就在两拨人马僵持之际,怡华宫的掌事嬷嬷赶了过来,“皇上与淑妃娘娘已经回宫,听说此间事,急有召。”原来那两位姆妈见势不妙,先遣了跟随的宫人去怡华宫报告。 好嘛,架也不用打了,花灯也不用纠结了,仨熊孩子一起见家长吧。 到了怡华宫,进了怡华殿,冲着正门的高台龙凤须弥椅上,端坐着孟七七她爷爷和她爷爷的宠妃胡淑妃。 左右两列排开,分别是静王一家与孟七七一家。 此刻众人见了三个小女孩模样,都吃了一惊。 善善还算是三个女孩中比较像样子些的,只手背擦伤,眼圈红了,衣服下摆沾了些灰尘,旁的都还无碍。孟七七与怀妉县主那就精彩了,一个披散了头发,一个被扯烂了衣裳。披散头发的那个衣袖也丢了两截,篓缕了衣裳的那个还捂着耳朵。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孟老爹乍见小闺女被人欺负成这幅样子,怒火烧心,他女儿跟人掐架没掉一滴眼泪,他这边一看已经酸了鼻子,下意识地撸了撸袖子,就往门口三个小女娃那走。李贤华女士忙拉住他,使个眼色:你爹还在上头看着呢。 短暂的沉默。 高座之上,孟七七她爷爷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好好好,巾帼不让须眉!都很英勇嘛!”他负手看了一眼身边的胡淑妃,“爱妃,你说,朕是不是该高兴?” 他一开口,登时殿内的气氛就活了起来。 原本被静默压着不敢造次的怀妉县主也放下心来,又放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嚷道:“姨妈,她们两个欺负人。” 孟七七就在她旁边站着,被她哭得脑仁疼,咬牙低声威胁,“闭嘴!不许哭了!” “我就哭我就哭!”怀妉县主可能是感觉进了殿,有了靠山,捂着耳朵冲孟七七呲牙。 孟七七一撸袖子,手往她耳朵上招呼。 怀妉县主条件反射,登时不敢哭了,捂着耳朵躲他,“你厉害!你当着我姨妈的面,再来拧我耳朵试试!”她一路往高台上跑去! 孟七七撸着袖子紧追在后面。 众目睽睽之下,两个还没有成人大腿高的小女孩一个跑一个追,跨越了一个大殿,去了帝妃跟前。 怀妉县主心道:蠢蛋!当着皇上和我姨妈的面,你还敢这么嚣张!等下治不死你! 她到了胡淑妃面前,抱住胡淑妃的大腿,眼泪不要钱的往下掉,声音也颤抖着,好不可怜,“姨妈救我!这位妹妹要拧掉我的耳朵!” 孟七七对她这不专业的举动嗤之以鼻。 孟七七脚下不停,扑到她爷爷跟前去,一下子趴到她爷爷大腿上,双手紧紧搂住,嚎啕大哭,“爷爷啊!”哭声摧人心肝,响喝行云,震得满殿宫人都抖了一抖。她感到身体底下,她爷爷的大腿都颤了一下。 孟七七可是抱大腿技术工种出身,还是熟练工!跟她比抱大腿,不是找死么? 孟七七趴在她爷爷大腿上,哭声不停,还有余裕,歪脸冲着目瞪口呆的怀妉县主做个鬼脸:哼,都是抱大腿,看是你姨妈腿粗,还是我爷爷腿粗!   ☆、第14章 七七一战成名全家宠 只是孟七七却不知道,她爷爷——本朝皇帝,固然比胡淑妃大腿粗,但是跟胡淑妃背后的胡家、以及以胡家为首的三大财阀家族比起来,也未必就粗到哪里去了。 偌大的怡华宫有一刹那的静默。 孟七七趴在她爷爷大腿上,仰头一看,便见到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观之不过五十岁上下,刀条脸,鹰目,非常瘦,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看起来很严肃。孟七七立马停止了嚎哭,不由自主得松开了手,站直了身子,往后退了两步,站到这位皇帝的安全范围之外去。她在这一瞬间,突然意识到她的生活与从前有了不同。她离开了房州那个精致华丽的别宫小家,来到了京都这个壮观宏大的禁宫大家。而这个大家的家长,杀了她的两个伯伯。她的爷爷,不只是她的爷爷,更是一位帝王——毓肃帝。 怀妉县主还在搂着胡淑妃的大腿哭。 毓肃帝扫视着殿内分两列站好的静王与安王两家,他慢慢伸出手去,在孟七七脑袋上轻轻拍了两下,非常有节制的动作,“懂事。”他淡淡道,声音很轻,也就刚好能让在高台上的胡淑妃和两个小孩听到。 孟七七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是有一点她可以确定,她不喜欢这种被毓肃帝拍头的感觉。好像她是一只小猫小狗一样的的存在。 与此同时,胡淑妃也握住了怀妉县主的手腕,她的声音很温婉,“马庆茹,与你玩耍的是静王殿下与安王殿下之女,你要守礼。”怀妉县主在胡淑妃念出她全名的时候,便不敢再哭了,她知道什么时候能向这位尊贵的姨妈撒娇耍赖,什么时候最好闭嘴乖乖听话。 “这才是乖孩子。”胡淑妃满意一笑,云淡风轻得吩咐众姆妈道:“带三位小县主下去梳洗打扮一番。”竟是丝毫没打算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非曲直又到底是如何。她转脸便换了话题,笑着请示毓肃帝,“皇上,您为了陪臣妾折这两支白梅,也逛了半日园子了,该饿了吧?咱们开宴吧。” 毓肃帝又是大笑,他一笑起来,与方才严肃冷漠的帝王简直判若两人,他执起胡淑妃之手,“好,开宴!” 孟七七被姆妈带下去梳洗打扮,走到东间,就看到两个宫女正举着两支含苞待放的白梅,踮脚往一尊半人高的朱红八宝缠枝花瓶里摆放。梅枝选得好,神形有趣;花瓶也选得好,瓶身朱色的暗重,愈发衬出白梅花的轻灵。孟七七在门口略一站,望着那白梅,不觉也心生向往。 这让她想到胡淑妃这人。方才短短一瞥,孟七七便觉得这胡淑妃这人很妙。胡淑妃不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那一挂的,而是很会在恰当的时机说恰当的话,做恰当的事,给人如沐春风之感。这感觉孟七七在外公家两位表姐身上感受到过,在她那位奇葩表哥南宫玉韬身上也感受到过。但是这两种如沐春风,细品又有不同。如果一定要分类的话,胡淑妃的更近似于南宫玉韬的感觉一些。 换好衣裳出来,孟七七在门口又遇上了怀妉县主。 “你给我等着。”怀妉县主踩在门槛上,试图仗着高度优势用眼神杀死孟七七,“你最好一辈子都别在宫里落单。” “不然怎样?拿个麻袋套了我?”孟七七嗤之以鼻,她小声学着胡淑妃的腔调,“马庆茹,你要守礼。” 怀妉县主又恼又怒,憋红了脸,“你不许叫我名字!” 孟七七不打算激怒她又起事端,她耸耸肩,“好嘛,正好我也懒得跟你说话。”她当先走了。 怀妉县主气得不行,把脚下的门槛狠狠跺了几下,这才也跟过去了,一路上都盯着孟七七的背影咬着牙。 而这顿所谓的家宴,在孟七七看来,只有三个字能概括: 好!心!累! 那些大人们全程都在说着一些,每个字她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了的话。 什么“朕之内兄”“淑妃之胞兄”“三行一会”“四域二十九州”“蓝封红封”,这些关键字眼她不懂,连起来整个对话她都听糊涂了。这个时候,孟七七感悟到了当初她娘逼着她背京城关系谱的正确性来。如果她当真记熟了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那这场家宴上,她或许能听懂一二。 千金难买早知道,大家都爱犯这样的糊涂。就好比当初在大兔朝,从考场出来之后的懊恼,早知道重点题会考S部分,那昨晚就不该把力气花在D部分了。 家宴完了,孟七七有点蔫头耷脑的,她跟她大姐、娘亲一辆马车。孟七七回想了一番整个家宴上,毓肃帝和静王等人对胡淑妃的态度,有点心塞,搂着李贤华女士的脖子,小声道:“娘,那个胡淑妃是不是很厉害?我跟怀妉县主起冲突,会不会……”会不会给咱们家惹事? 李贤华本来是憋着话,准备到了王府,关起门来“好好”教导一番这小闺女的。此刻听到孟七七自己这么问了,李贤华低头,见她一脸不安,不由心就软了,孩子这么小,就这么能体谅人(),再要教导,兴许就是她要求太过了。李贤华摸摸她脑袋,柔声道:“没事的。” 孟俊娣安静坐在一旁,原本想着母亲要因今天的事教训小妹,因此不敢主动开口提及,怕引爆火药反倒殃及小妹,此刻见母亲神色放缓了,才开口问道:“你跟她争执,可受伤了?可吃亏了?” 孟七七眉毛一扬,神采飞扬,“怎么可能?你妹妹我那是肯吃亏的主吗?”她冲着大姐手舞足蹈,“跟你讲,我当时手这么一伸,往她耳朵上这么一拧——你猜怎么着?” 孟俊娣见她恢复了生龙活虎得样子,放下心来,笑着接话道:“怎么样?” “她呀,啊咦一声大叫,当即跪倒在地,哆嗦着问我——这可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百发百中、佛山无影手。我便得意一笑,回她,正是,这便是传说中的李氏独门绝学,你怕也不怕?”孟七七说到这里,她大姐与她娘便都知道她这是又在胡说八道。 孟俊娣拿帕子掩着嘴,悄悄望着母亲,没好意思放声笑。 李贤华女士不动声色,“你接着说。” 孟七七来劲了,“我又道,想当年我闯荡江湖,万里独行,到处都是我的传说,最后却是被李氏这一招百发百中、佛山无影手擒获,压到九层宝塔下苦苦挨了五百年,这才重获新生!如今我便要用这一招来制服你!那怀妉县主听了这话,抖得如同筛糠,吓得屁滚尿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孟俊娣听到后来,她的感想……如果是在大兔朝,有四个字可以精准表达,那就是:槽多无口! 李贤华女士笑眯眯的摸到了小女儿耳朵上,“李氏?你敢这么称呼自己娘亲?” 孟七七从兴高采烈的讲故事氛围里醒过神来,忙讨好她娘,“嗳哟,嗳哟,我可没说那是您。那是我编的,故事里的人,女侠一样的存在。啊,啊,娘,您放手,疼,疼疼疼……要死了要死了……” 李贤华在她嘴上不轻不重打了一下,“胡说!一点忌讳也没有!你讲故事不打紧,一个女孩子家,不求你文雅,也不能粗俗,什么不干不净的词都敢往外说。” “哎,哪里有不干不净的词啦,我还特意用的四个字的词呢,多有学问啊。”孟七七知道她娘说的是什么,只是不肯认了听训,腻在她娘怀里,跟个猴儿似得扭来扭去,妄图逃过组织的责罚。 孟俊娣看她这小妹很快就要自己作出一顿禁闭来,轻轻“嗯”了一声,笑道:“裹儿伤风好了这才没几天,就这么精神了,可见是真好了。可见宫里的王太医医术还是过得去的。” 李贤华女士瞪了一眼大女儿,“你不用变着法儿的给这小皮猴求情。”她看着孟七七,总觉得小女儿病了一场是瘦了些,这几天也还没养回来,也狠不下心罚她,索性眼睛一闭,靠着车厢角落的荞麦枕假寐起来。 孟七七对着她大姐吐吐舌头,拱手作揖,无声道:“多谢啦。” 孟俊娣抿嘴一笑,轻轻点着她额头,也用口型无声道:“小、皮、猴。”却是在笑她。 这一晚孟七七可是相当忙。 先是被她娘盯着,灌了一大碗压惊的苦药;然后她爹跟她絮叨了小半个时辰,中心思想就是“乖女儿,没事,没事了哈。”;再然后她二哥要小厮送了一匹手掌大小的碧玉马来——这可是当初他从孟七七这儿抢去的,还说,下次打架带上他,一准帮她讨回来;就连她那端方学究的大哥都派人来问睡下了没,如有不妥,及时知会前院留着的李大夫。孟七七有种自己一战成名的感觉……(2333,泥垢!) 最后,她大姐亲自来了。   ☆、第15章 姐姐快来给我暖被窝 孟俊娣带了一个铜暖炉和一篓银丝碳来。 孟七七一家如今所住的王府是毓肃帝赏下来给他们暂住的宅子,规制也不能算完全符合王府的地位,一应供奉都是从宫里物资库支取的。孟狄获被流放房州四年,手中既无实权,京中也少人脉,物资库的人不贪王府的东西,却也不会来巴结他。真论起来,如今的几个王爷,还未必有物资库主管富足。 如今严冬,物资库那边按照份例发下来的银丝碳根本就不够用。没办法,王府长史亲自去购入了市面上买得到的黑煤炭,倒是一样生火取暖,只是不能用在屋里。尤其是夜里,黑煤炭烧不净,燃在屋子里一股烟味,呛得人根本睡不着。 只好把有限的银丝碳省着用,夜里烧一个时辰,温一个时辰。数九寒冬,孟七七在卧室里睡着,虽不至于挨冻,被窝里和被窝外还是明显两个温度,每次起床都要做一番辛苦的心理建设。 孟俊娣来的时候,孟七七已经脱光光钻被窝了。 “外面廊下我带了一篓子碳来,你们这几日夜里把火盆一直烧起来,别心疼这点东西。裹儿伤风才好,今天又闹了一场,可不能再着凉了,两下里一激,不定又要生出什么病痛来。”她这是把自己那份分了一半给孟七七这里。 孟七七趴在被窝里,听到她大姐在外面不疾不徐的叮嘱声,只是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正想着便见床帐上映出个少女身形来,她知道是大姐进来了,缩在被窝里嚷道:“大姐,大姐,快来给我暖被窝。” 孟俊娣笑道:“你又说怪话。”她轻轻拉开床帐一角,把温热的铜暖炉塞到孟七七脚底下的被窝角去。 孟七七把一双正发凉的脚贴到暖炉上,一股热浪从小腿一路蔓延至全身,她舒服得直抽气,乜斜着眼睛对她大姐甜言蜜语,“大姐,这是谁家的好姐姐呀?天底下再没有比我家大姐更好的姐姐了!” 孟俊娣解着带来的一个小青皮包袱,口中嗔怪道:“你便是个小阿谀王,咱们家呀,谁都说不过你。” “那是大姐疼我,不跟我一般见识,不来说我,”孟七七在被子底下扭来扭去,对着她大姐撒娇,“要是大姐舍得说我,都不用开口,一个眼神就能把我放倒了。” “也不知你这油嘴滑舌的性子是随了谁,爹可不这样,娘更不这样了。你跟如琦真是一对好兄妹。”孟俊娣说话间,已经把包袱打开了,捧出一件红云一般的纱衣来。 “那我定是随二哥,不,应该是二哥随我。”孟七七口中胡说,眼睛一转,看到那衣服,不觉愣了。 “我想着,你总是嫌睡觉穿着衣服不舒服,睡着了又爱翻来滚去的,多半是夜里受了凉,前些时候才伤风了。这衣服材料取自极北山上的羚羊细绒,比纱还轻薄,别看这么大一件衣裳,若是叠起来,比一枚镯子还小;可是却暖和,比一般的棉还要暖许多。你穿上试试,习不习惯穿着它睡觉。” 孟七七伸出光着的胳膊,摸了摸那寝衣,触手生温,果然很暖和,她望着这件大姐送给她的衣服,咬了咬嘴唇,轻声问道:“大姐,你把外婆给你那件大氅拆啦?” 孟俊娣倒呆了一下,她这大氅也就从房州回京清点东西时,在她娘跟前拿出来看了一回儿,当时孟七七兴许也在?她没想到小妹记性这样好。她迟疑了一下,笑道:“只拆了里面一层,取了同色的布料补起来就是了,外面瞧不出来。便是回头穿到外婆跟前去,外婆也不会知道的。” 孟七七知道那件大氅贵重便贵重在里衬这一层羊绒上,拆了这一层,那大氅也就跟普通披风没什么两样了。她抱着那纱一般的,已经改成她的大小的衣裳,心里酸酸的,也烫烫的,“娘那天说,要留着给你做嫁妆带走的。” “什么呀。”孟俊娣没料到小妹认出了这原是她的衣裳,倒难为情起来,只催促道:“你且穿上试试吧,若是合适,今晚就这么睡了。若是不合适,我再改改。” 孟七七低着头,把这件特制的寝衣穿好,揉揉鼻子,一掀背窝,扑到她大姐怀里去。 孟俊娣被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拿被子裹她,气得笑,“难怪你叫裹儿,整天冒冒失失的,非得有人把你裹起来才安分些。” 孟七七搂着她脖子,想了想道:“你把这衣裳改给我穿,我一年大似一年,往后穿不了了,岂不可惜?” 孟俊娣笑道:“你当我像你一样顾前不顾后呀,”她捏着衣袖裤腿给孟七七看,“我都收了的,等你一年年长大了,便把收了的地方一寸寸放开,可惜不了的。” 孟七七心里酸烫酸烫的,蹭着她大姐肩头,撒娇道:“好姐姐,今晚咱俩一起睡呗。我给你讲故事。”从前,她是个孤儿,社会救济她,国家帮助她,给她读书,给她治病,她以为那就是再好没有了。这四年来,她却越来越知道,有亲人跟做孤儿,简直是天上地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大姐表达此刻的心情,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词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那大概会是:百感交集。 孟俊娣倒没想太多,从前她也带着小妹一起睡过。夜也深了,便在此间歇下了。 孟俊娣的侍女为她打理青丝时,孟七七就窝在被子底下,横在床上,探出头来瞅着,只见她大姐眉目温婉,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身形窈窕,端得是南朝标准的美女模样。她看着孟俊娣坐到梳妆台前,神情闲适得摘了耳钉。柔暇红的小耳钉,映着温暖的烛光,那一点摇曳的红从孟俊娣的耳垂落到她的指间。 那一瞬间,孟七七竟有些想哭。 也许在所有人看来,孟七七都是孟俊娣的小妹妹。但是在孟七七看来,她是以一个十七岁姐姐的身份,看着这位名叫孟俊娣的妹妹从□□岁的小萝莉,四年来,一点一点长大成为一名豆蔻少女。看着她摘耳钉的样子,孟七七竟然有种女儿要出嫁了的感觉。 事实上,她知道,正月里她娘一直带着她大姐往来于各世族,这便是要为她大姐找婆家啦。 待孟俊娣上了床,孟七七便问道:“大姐,正月里娘带你见了好些人,你可有喜欢的?” 孟俊娣没料到小妹这么直通通问出来,脸有些红,但毕竟是亲姐妹,又放下了帐子,光线暗了,好像提起这种话也没那么害羞了,她犹豫了一小会儿,轻轻道:“姜家有位表哥……” 她们的姨妈,李贤华女士的嫡亲姐姐便是嫁入清流姜家做了长妇。 孟七七嘿嘿笑了起来,这么近的亲戚关系她还是记得住谁是谁的,“是哪位姜家表哥?大表哥还是二表哥?唔……二表哥比你还小,看来是大表哥,今年好像是十六了?” “嗳,这位大表哥好看么?”果然,孟七七就是怎么肤浅,“肯定好看吧,不然也入不了我姐姐的眼,对吧?” 孟俊娣都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她忍着羞意想了想,丢出两个字,“不丑。” 孟七七乐了,“哪里最不丑呀?” 孟俊娣翻过身去,不理她了。 孟七七蹭过去,“眼睛?鼻子?耳朵?还是……嘴巴?”她知道等不来大姐的回答,自己说完就咯咯笑着滚到一边去了。 孟俊娣打定主意不理睬这小皮猴了。 孟七七却又认真起来,“那你……那咱娘知不知道你的心思呀,那天外婆和娘说话,我听着,你这亲事得快点定下来才好呢。”她虽然不觉得嫁给上官千杀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既然长辈都谈起变色,她即使自己愿意嫁,却不想让孟俊娣有遭遇这种指婚的万一可能。这种心理有些奇怪,但大概就是,生命中有些人比自己还重要吧。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还记得在房州给大姐提议嫁给战神时,她大姐那惊愕推拒的反应。 孟俊娣小声道:“娘知道的,是姨妈先替表哥来说的……” 艾玛,两情相悦,如此美好! “只是姜家老夫人去山上斋戒去了,等三日后回来……娘和姨妈的意思是,等老夫人回来,就……”孟俊娣到底害羞了,声音渐悄,几不可闻,“就把此事定下。” 不等孟七七说什么,孟俊娣便切断了话题,“快睡吧,别说话了。再不睡,天都亮了。” 孟七七知道姐姐这是害羞了,也就不再说话,心里想着事情,慢慢也合上了眼睛。 似睡非睡之间,孟七七感到她大姐伸手轻轻摸了下她的额头,又将她这边的被角压实了些,好确保不透风受凉。染着体温的被子贴上她的肩头,即使在迷迷糊糊之中,也有一种温暖的安全感。   ☆、第16章 恶棍窝姐乃是花一朵 孟七七和姐姐睡得香甜,不知道这夜王府却来了一位稀客。 孟狄获已经准备与李贤华就寝了,听了传报,相顾惊疑。 孟狄获望着妻子,心中深怕,“此人见是不见?” 李贤华思量着道:“他是失势之人的旧臣,如今你我身在京都,赤手空拳,胡、马两家直如刀俎,我等皆为鱼肉。此时此地,不宜相见。不如派人好好送他回去,日后再见。” 孟狄获深以为然,命人抬了暖轿将人一路送回去。长史回来复命,递上一张名刺。 孟狄获接过来看,背面却写了一处地址。 长史道:“老先生说,若是王爷回心转意,可去此处寻他。” *** 古来好事多磨,佳偶难成。 眼看着便能喜结良缘之事,总要要横生枝节。 孟俊娣没等到三天后姜家老妇人从山下回来,倒先等来了胡淑妃的口谕。 “我之外甥,马家长房长子,与令爱倒也般配。皇上已令观天寺勘合生辰八字,若一切合宜,这桩亲事就这么定下来。”胡淑妃是如此对李贤华女士说的,当天她特意请了李贤华与孟俊娣去了怡华宫。 竟是直接定了,压根没给孟七七一家留下推拒的余地。 胡淑妃有一位小妹,名唤胡满蝉,比胡淑妃小了十岁。胡淑妃在闺中之时对这个小妹口教笔授,形影不离,虽是姐妹,情同母女。后胡满婵嫁入马家长房,育有两子一女。那日与孟七七起了争执的怀妉县主,名唤马庆茹的,便是胡满婵的幼女。怀妉县主有位双生弟弟,名唤马庆忠。这里,胡淑妃说的马家长房长子,便是胡满婵的大儿子,马庆嵋。 马庆嵋这个人,孟七七知道。此人在两千年后的大兔朝很出名,跟陈世美之流不分上下。他的成名举动,主要就是在“丙申戡乱”事件——在战神带着臻靖帝杀入京都之时,马庆嵋亲手持弓勒死发妻,开城门迎大军,以求将功赎罪,保全自身性命。而他的发妻,就是孟七七的大姐,其时的长明公主。 孟七七倒是记得马庆嵋持弓勒死发妻的故事,但是她此前不知道那个发妻就是孟俊娣啊。后世拿这一段历史出来拍剧写小说,重点都集中在战神上官千杀、军师南宫玉韬、新帝臻靖帝身上,安阳公主一家作为主要炮灰,并不是每个人都用了翔实笔触来记载。孟七七知道胡淑妃这则口谕的一瞬间,深悔自己前世没有好好学历史,只爱看些歪传野史,一度还追过于粑粑之流拍的电视剧。即使她事前知情也未必能改变什么,但总比一无所知要好些吧。 李贤华与孟狄获当然没办法预见到以后的事情,但就此前的事情看来,让女儿嫁给马庆嵋,如果能说不,这对夫妻一定会说一万个“不”。 此子淫杀母婢、纵犬伤人、不学无术,且房中婢女育下子嗣,已是尽人皆知。马家权倾朝野,竟是嚣张到了丝毫不为马庆嵋掩饰的地步。也许最开始掩饰过,但是挡不住马庆嵋自己往外倒腾,最后眼见瞒不住了索性就由他去了。马庆嵋竟不以为耻,反倒以众人忌惮他为荣,每常以此夸口。 即便是面对无法抗衡之人,作为父母,李贤华与孟狄获还是为了长女顶了上去。 李贤华当即便对胡淑妃道:“马家公子,少年性情;我之长女,无趣呆板。只怕并非良缘,莫要成了怨偶。” 一向避着毓肃帝,从小见了爹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的孟狄获也壮了一回胆子,直接去了思政宫,跪在毓肃帝跟前,他也不懂避讳了,讷讷道:“儿臣长女从小温厚,那马庆嵋心狠手辣,儿臣远在房州之时都有所听闻。这亲结不得,会害了阿娣的……” 只是帝妃心意已决,竟是毫不动摇。 胡淑妃是柔柔一笑,轻言慢语,“王妃太自谦了,你养的好女儿,本宫看了都喜欢的,哪里无趣呆板了?再者,我那外甥,你也说了是少年性情,年纪大些,也就好了。况且平时见惯了狂蜂浪蝶,保不准就喜欢上知事懂礼的了呢。他从前不懂事,有那么一两个爱宠些的。只要你们点头,马家这边——去母留子,这个主我还是能做的。”说得竟是一派云淡风轻。 毓肃帝则是另一种做派,冷着一张脸,眯眼盯着跪在跟前的儿子,慢慢道:“只要你不让朕失望,马家便不敢对你女儿如何。”他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这场婚事,是朕给你和马家、胡家搭了一座桥。你回去好好想想这意味着什么。”他走到孟狄获身边,弯下腰来在他紧绷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他的声音不高,语气却很重,“不要让朕失望。” 孟七七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她爹和娘满面愁色,吃着早饭也是食不知味,她爹最后干脆把碗一推,索性不吃了。 “胡家、马家再厉害,总没有皇上厉害吧?”孟七七这下真晕了,这到底还是不是以一人治天下的封建王朝啊,怎么感觉她家虽然是皇姓,但是一点儿影响力都没有啊。 孟狄获长长叹了口气,“你不懂。胡家、马家还有南宫家,虽是臣子,可说话比一般皇子还有用。金矿、铁矿,大头都在这三家手里。连高将军的十万西北大军,都是跟着这三家走的。” 艾玛,金矿、铁矿这在古代完全得是国家经营的吧,军队就更是该握在帝王手里了。古往今来多少朝代,皇帝都是用尽一切办法把这些资源收归中央的,她爷爷怎么如此奇葩?她还想问,但是看看爹娘脸色,也知道她爹能回答刚才那个问题,已经是耗着最后一点耐性了。 李贤华皱着眉头道:“叹气又有什么用。”她嫁给孟狄获十五年,虽不算恩爱,却也相敬如宾,如今长女婚事生出如此波折,丈夫却无能为力,不禁生出了一丝怨怼之心。她起身对孟狄获道:“我等下回娘家一趟,说不得要求着爹娘舍下老脸来去请人。我去看看大姐儿,她此刻心里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呢。” 孟七七一探脑袋,小声道:“大姐还好,我早上先去看过了。”其实不能说好,面上还平静,不过总还是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毕竟就在几天前,她俩还在一个被窝里说过姜家表哥的事情。但是她娘已经是心如油煎了,总不能还给她往油上点火吧。 孟狄获垂头丧气,把自己锁到书房里,一边是父皇的训诫,一边是妻女的怨怒,他软弱起来,竟都不敢面对。 家里人都忙着,无人来管孟七七。 孟七七拿了三个小包子在盘子上摆来摆去,“胡家”“马家”“南宫家”,她想着蠢萌爹的话,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兴许——这个人能救她大姐?她把第三个小包子塞进嘴里,跳起来一阵风似得跑回卧房,取了纸笔,“抓”着毛笔写了一张字条,让长史找人送了出去。 公主府里,南宫玉韬两指夹着一张墨汁未干的字条,拧着眉头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认出写了什么。 这笔字,也真是丑出了境界。   ☆、第17章 表妹童养夫还满意否 南宫玉韬动作很快,当天就回了信。 孟七七第二天就按照回信里的内容,溜出府上了南宫家的马车,一路去了万兴寺。 万兴寺依山而建,山上有千本松柏,经雪未凋,绿得越发浓郁了。 孟七七站在山脚下,仰头一望,顿生无力之感——拾级而上,最起码有一千级台阶啊!一千级! 毫不夸张地说,爬到最后她是真的在“爬”了。南宫家来接她的护卫跟在她两侧,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所以当孟七七最终敲响山顶禅房门扉时,她只差没伸出舌头来加速散热、加快喘气了。 南宫玉韬开了门,大冬天的,他手里极为风骚地捏着一柄金牡丹扇面的折扇,意态闲适得俯视着孟七七,口吻轻快,“来啦。” 孟七七开门见山,“如何救我大姐?” 南宫玉韬抿唇一笑,丰神俊秀,“我何曾说过要救你大姐?” …… 孟七七因为爬山,小腿还在颤,她瞪着他。 南宫玉韬眨眨眼睛,笑得无辜,“我只是请你今天来万兴寺品茶而已。” …… 孟七七猛地跳了起来,狠狠一脚踹在南宫玉韬膝盖上,怒气冲冲得掉头,就要往山下去。 南宫玉韬从后面勾住了她的衣领,语带笑意,“不如你再说说表哥如何好看?” 孟七七现在不是想要开玩笑的心情,被勾着了衣领,也还是一个劲把身子往前挣着,两只小短腿在地上好一阵倒腾……却是一步也没能挪动。 南宫玉韬啧了一声,叹息道:“开个玩笑嘛。”他勾着孟七七的衣领,将她让入禅房。 这里面的摆设装饰哪里是禅房,说是纸醉金迷的声·色场所只怕更合适些。 矮桌左右两侧放了一大一小两个蒲团。 孟七七径直抢了大蒲团坐好,还有些气哼哼的。 南宫玉韬也不以为意,脸上挂着春风般温和的笑,拎起紫砂壶,给孟七七倒了一杯碧螺春茶水。他信步走到墙边,不知按了什么机关,一旁的供桌上竟缓缓升起一只紫檀木的匣子来。他开了匣子,取出一张雪白的狐皮来,皮毛油光锃亮。他将那狐皮随手丢孟七七身边,歪身半躺上去。 孟七七看着他这“不享受会死”的做派,低头喝茶,眼不见为净。 南宫玉韬手指绕着鬓边一缕发丝,声音缠绵,“小表妹,你可还记得咱俩的赌约?” “赌约?”孟七七回忆了一下,想起了赴京路上那段公案,“你要我答应你做什么事?” 南宫玉韬竖起食指,轻轻摇了两下,好似少女般嗔怪道:“错了。若我输了,便答应你一件事。若你输了,却是要让我给你找个童养夫的。” ……好像,似乎,大约,可能,真的是这么定的来着。孟七七有点石化。 “先说我大姐的事儿。”孟七七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童养夫?这也太着急了点吧。更何况,她可是要成为战神孩子他娘的女人,怎么能折在一个童养夫手里。 南宫玉韬诡谲一笑,一脸“哦也,蠢表妹上钩了”的满足表情,“给你找个童养夫,就是救你大姐逃离苦海啊。”他看着孟七七明显不相信的样子,又换了一副“哎,智者总是不得不忍受凡人之愚蠢”的无奈脸,“来,表哥给你上堂课。” 这堂课,可以归纳总结为南朝版“固国大业”。 在南朝开国皇帝把江山打下来之后,第二位皇帝登基不过七年就挂了,于是其年仅八岁的独子继位——这就是孟七七的爷爷,毓肃帝。毓肃帝当时有好几位手握兵权,虎视眈眈的皇叔啊。这些手握重兵的王爷一看皇兄挂了,小皇帝是个乳臭味干的小娃娃,都摩拳擦掌准备逐鹿中原了啊。毓肃帝的母亲,柔嘉皇太后就垂帘听政。为了不被几个小叔弄死她孤儿寡母的,出身马家的柔嘉皇太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跟一切反动派作斗争啊! 这些可团结的力量,就包括了胡家与南宫家。 有句话叫“金出汝、汜”,就是说金矿出自汝河与汜河两处。而汝河与汜河是在湖州的。而胡家乃是湖州的大姓,其中有两成人都姓胡,而这两成人掌握了湖州八成的土地。 再说南宫家。 南宫家祖上是养马出身,也走过镖,到了南宫玉韬他爷爷那一辈,南宫家……唔,换成大兔朝的语言来说,他家建立起了全南朝最完备最快的物流体系。在交通如此不发达的古代,快速地将商品从生产地运送到稀缺地,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南宫家就这么走上了巨贾之路。 几个小叔磨刀霍霍,柔嘉皇太后没有办法,只好割让开放一些国家专营的产业给胡家、南宫家与她本人娘家马家。要知道当时大多数力量集团都是缩头装死的,不装死的还多半各自支持某位王爷。毕竟谁看这对孤儿寡母,都不像是能决战到天亮的节奏啊!清流文人倒是坚持正统,问题是笔杆子不能当刀使,它杀不了反动派呀! 难得有胡家、南宫家与马家流露出愿意支援的意思,柔嘉皇太后跟没有多少扯皮的余地,一咬牙一跺脚,“你要金矿二分权,给了!”“你要铁矿三分权,也给了!”只要你们现在肯出粮出人,除了皇位,要什么都给你们! 于是开战,打啊,闹啊,来回折腾。 柔嘉皇太后垂帘听政了十年,第十年,最后一个小叔子也给弄死了。她安心了些,眼一闭走了。 留下个毓肃帝,面对一个烂摊子。 这十年中,胡、马、南宫三家也是空前壮大起来了。 真论起来,毓肃帝能接住当初那个烂摊子,好一轮休养生息,恢复民生,在三大财阀的博弈中不断寻找平衡点,也算是有所作为了。只是经济寡头最后往往要成为政治寡头,三大财阀十几年前就不满足于只是赚取黄白之物,他们开始寻求在朝野上的声望。 毓肃帝把女儿嫁入南宫家,又纳了胡家的女儿为妃,小心谨慎想先稳住局面,再将权利收归中央。 天算不如人算。 热血的太学学生们开始上书,痛陈胡马之乱,南宫家比较低调,没成为首要攻击对象。然后大皇子跟二皇子也跟着激情迸发了。这对兄弟那真是正气好少年,一个说“朝廷选的官,还没胡家举荐的官多,胡家你咋这么大脸,这天下到底姓孟还是姓胡”,另一个就说“马家你跟西北高将军勾勾搭搭,手握十万大军。那高将军不听朝廷的,倒听你的,你是想造反呢还是想造反呢?”。浩然正气的年轻学生们一看,艾玛,这俩皇子才是英主啊!皇帝跟那三家牵扯太深,已经被变相绑架了!他们得救皇上,维护正统啊!于是尊称大皇子和二皇子为“二圣”,要变法革新。 ……书生造反,三年不成。 二圣组建了几只太学学生们组成的死士队,没事儿就给胡、马选官搞暗杀,由于业务不熟练,又不是技术工种出身,往往出师未捷身先死。一开始胡马两家也没当回事,这能成什么事儿啊? 结果二圣联合了一只流民菜刀组织,从北地出发,一路浩浩荡荡南下,竟是越聚越多,最后竟也有十万人之众,沿途路过府官望风而逃了的地方,还开武器库捡了许多刀枪剑戟,口号喊得震天下,竟是打进了京都。 也不全是学生流民,京都的清流,甚至在朝为官的士人,也颇有些暗中支持二圣的。 只是二圣……他们倒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占了道义,可是他们不占粮食、也不占军队。打仗,打的不就是这两样吗?前方后方都不行,还嗷嗷叫着往上冲,逗呢吧。 高将军带着十万铁骑杀回来,二圣立马就跪了。 胡家与马家就对着毓肃帝微微一笑,“这事儿,您看着办吧。” 还能怎么办?高将军十万铁骑还没走呢。毓肃帝一面急召上官一族回京护驾,一面忍痛砍了两儿子。 恰在此时吐蕃进犯,南朝这才暂且放下国内乱情,专心对外。不然只怕如今这点相对平静也没有了。 兜兜转转十余年,事情不过是回到了原点,而且情形比二圣之时更坏了。 胡马两家阴笑着要做政治投资,剩下的四个王爷里面,孟七七她爹是个最老实的,又素来荏弱。两家一看,就他了! 这便是胡家要与孟七七家结亲的初衷了。 孟七七趴在矮几上,听南宫玉韬讲了好长一段故事——别说,这变态表哥讲起故事来,深入浅出,还挺好懂的。不对,重点好像错了……“所以,只要是跟我家结亲就行了?” “正是。”南宫玉韬冲着她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怀妉县主的双生哥哥,马庆嵋的胞弟——马庆忠,给你做童养夫怎么样?” …… “马家肯换人?” 南宫玉韬慢悠悠道:“让马庆嵋娶你大姐,好处是即刻成亲,就此戳定。让马庆忠娶你,好处嘛……你还小,养在胡淑妃跟前,多半就能长成胡、马两家希望你长成的模样,也跟胡家和马家更亲近些。”他瞅着孟七七,笑得挺开心,“是的,若拿你去换,你此后就须养在胡淑妃跟前了。”   ☆、第18章 妈蛋求不这么精彩啊 她去联姻,此后就须养在胡淑妃跟前;她大姐去联姻,却是即刻就要嫁了。 孟七七想到她大姐那夜说起姜家表哥时娇羞的样子,又想到父母这两日来是如何愁眉不展,最后想到马庆嵋用弓勒死了发妻。转念一想,便是她去联姻,少说也还要十年才能成婚,赢得这十年,到时候焉知不能翻身? 一咬牙一跺脚,孟七七一拍矮几,“就这么干了!”她一巴掌拍下去就后悔了,捂着左手嘶嘶喊痛——艾玛,这矮几什么材料做的,这么硬! 南宫玉韬笑着看她跳脚,听她答应了,挑挑眉悠悠道:“不给上官千杀做媳妇了?” ……卧槽!这事儿变态表哥怎么会知道?孟七七瞪着他,不是吧,难道战神连这种事都告诉军师?也太没品了吧!嘤嘤嘤,这不是她想象中的战神啊! 南宫玉韬手持折扇一开一合,“那晚宫里宴会,你跟上官千杀在殿外说的话,我可是都听到了。”他笑了,得意又奸诈,“我跟上官千杀同样师承南派真人,只不过他是内外兼修,我嫌学外功太累,只修了内里功夫——表哥的耳力、眼力可是很好的哟。” 尼!玛!蛋! 孟七七脸都红了,忽然想到……“那战神岂不是耳力、眼力也都很好?” “是啊。”南宫玉韬笑眯眯得看着她,觉得这场对话很好玩,他继续慢悠悠道:“所以,你那天夸表哥的容貌是如何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上官千杀也全都听到了哟。” 尼!玛!蛋! 孟七七要哭了,这变态表哥一天不坑她是会死还是怎样?一想到那些敷衍变态表哥的话都被战神大人听到了,孟七七简直不知道战神大人在殿外台阶上沉默的坐着,而她在一旁嘚吧嘚嘚吧嘚的时候,战神大人都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听的啊!!那种情况下,她还说了要战神等她长大,让她来做媳妇的话——战神大人一定不会当真的啊。 让她死了吧……好丢脸。 孟七七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表情,但一定很好笑。 因为南宫玉韬看着她的脸笑趴了。字面意思上的笑趴!他本来就半躺在白狐皮上,这下干脆完全躺到了,只差滚两下来表达看孟七七出洋相的愉悦心情了。 不管孟七七多么郁闷,南宫玉韬反正是很开心。下山路上,他坐在人抬的软轿上,居高临下望着靠小短腿下山的孟七七,颇为友好的伸手冲她挥了挥,“表妹,慢慢走哟。” 孟七七怒了,抓着竹杠爬到软轿上,努力占了好大的地方,挤着南宫玉韬,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和马家说换人的事情?” 南宫玉韬拿折扇抵着额头,望着两侧郁郁葱葱的松柏,淡淡道:“不着急,明日我进宫同胡淑妃说。” “要明天吗?今天晚上不行么?”这件事情当然是越快解决越好。 “别着急。”南宫玉韬忽然诡谲一笑,“今晚会有很精彩的事情发生哟。” 孟七七想了想,看他一眼,有些疑惑,“这事本来跟你们家也没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这样帮忙?” “小表妹,这么小就这么健忘可不行。不是你写求救信给我的吗?我不过是本性善良,忍不住伸出了援助之手而已。”南宫玉韬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 孟七七怀疑得瞅着他……话是这么说,但她总有种变态表哥早就织好了笼子等着她撞进来的感觉。 “……还有,你信上的字,实在太丑。”南宫玉韬摇摇头,一副不堪回忆的样子,“有时间练练字吧。” 孟七七为自己辩白,“我还没到学写字的年纪呢!” “唔,四岁……”南宫玉韬目光悠远的回忆了一瞬,轻描淡写道:“表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学草书了。” 孟七七——已卒。 *** 孟七七家如今在京都西南角,现在住的院子是前朝太监居所改的,周围也空旷,既不是居民区也不是市集区。正门前两颗大柳树,冬天都光秃秃的了,只有粗壮斑驳的老树干迎着冷风。 南宫玉韬看她下了马车,见她要走入去,忽然唤道:“小表妹。” 孟七七回过头来,外面很冷,她对变态表哥还有点不爽,扭过头来硬邦邦道:“又干嘛?” 南宫玉韬不在意她的态度,反倒咧嘴一笑,不怀好意道:“你猜,你回去会不会被关禁闭?” 孟七七果然被关了禁闭。 李贤华女士一听传报小女儿回来了,登时放下一颗心来,紧跟着满屋子找“武器”,见孟七七小心翼翼进来了,浑身上下都好好的,一手就拧住了她耳朵,另一只手举着鸡毛掸子往孟七七屁股上招呼。 孟七七耳朵被拧住了,逃不远,只好一跳一跳的躲鸡毛掸子,“哎呀,疼死了,娘!亲娘!呜呜呜……”痛哭流涕。说好的“上等人话教”呢,麻麻教育的都是骗人的……呜呜呜。 “疼?你还知道疼?说,你去哪了?满家人如今为你大姐的事儿忙着,你一声不吭就溜出去了,谁也没知会,谁也没带着——你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我今天就要好好打你一顿,让你长长记性!”李贤华女士抡起鸡毛掸子,气得贞静贤德都丢到了爪哇国去。 “我大姐的事儿怎么样啦?” 说到这个,李贤华女士浑身的力气都散了,她把鸡毛掸子往地下一扔,坐下来疲惫道:“你外公,你姨夫都往御前奔走了。上意已决,断难更改了。”她指了指孟七七,对一旁的李嬷嬷道:“把她锁到自己屋子里,今晚不许吃饭。” “娘……”孟七七眼泪汪汪瞅着她娘。 李贤华不看她,怕又心软,“什么时候记住了,什么时候许她出来。”又道:“我如今还要去你姨母处一趟,等晚上回来了,再仔细审你——去了哪,做了什么,身边哪个人帮你出去的。你且等着!” 李嬷嬷上前引着孟七七,“小县主请吧。王妃也是为了您好,如今京都里面乱着呢,您这谁也没告诉不见了小半天,王妃急得不行把护院都打发出去找您了。王爷还在书房,不知道这事——王妃就更急了……” 孟七七回来了,她身边伺候的人原本被一股脑锁起来的也都放出来了。 豆青是服侍她的大丫鬟,从房州就伺候她了,此刻小声劝道:“县主要出去,下次记得告诉奴婢一声。王妃问起来,咱们也不至于抓了瞎。” 孟七七早上走的时候,是留了话的。她要出门,給豆青说,豆青一定是要先问了李贤华女士的意思,才敢放她的;给父母和两个哥哥或者大姐说,一定不放她一个人去——可是南宫玉韬点明了只许她一个人去。孟七七想来想去,最后偷偷溜出门,上了南宫家的马车。听了李嬷嬷刚才说的一番话,她也觉得这样做莽撞了些。只是她急着救大姐脱离火坑,见南宫玉韬竟肯帮忙——在她心中,这可是计谋百出的千古军师,那肯定是颠儿颠儿赶过去了。 关禁闭就关禁闭吧,就是不能出去了呗。 孟七七指派豆青把她的小弹弓取来,开了窗户,打树叶玩。玩了一会儿弹弓,孟七七又要豆青把她的“小红小绿”牵来。她爹在房州给她亲手做的小二轮车,特别小,也特别轻快,由两只小山羊拉着的。孟七七比较直白,为了区分两只小羊,给它们在羊角上涂了一笔颜色,涂绿色的叫小绿,涂红色的就叫小红。孟七七驾着小羊车绕床跑了一会儿,有点累了,毕竟她这么个小人儿,今天一上一下爬了两千级台阶呢,于是趴到床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 孟七七是被一阵嘈杂而陌生的说话声吵醒的。她揉着眼睛,翻身坐起来,“豆青?”她喊了一声,却发现无人应答,屋子里是黑的,连平常会亮着的灯烛都没点起。 “这边这边!”有粗糙的陌生男子声音在院子里响起,还有许多人的脚步声。 孟七七直觉不对劲,她溜下床,悄悄将窗户开了一丝小缝,望出去,只见足有三四十人,都是壮年男子,穿着样式统一的蓝色衣服,说是士兵却又比一般士兵穿得好,且队列松松垮垮并不整齐不像训练有素的样子;说不是士兵却都手持兵器,一队佩刀,一队背弓。 ……什么情况?孟七七倒吸一口冷气,忽然想到了变态表哥那句“今晚会有很精彩的事情发生哟”。 妈蛋!求不这么精彩啊!   ☆、第19章 七七风一般的女娃啊 这夜带兵强入王府的不是别人,正是孟俊娣的“未婚夫”马庆嵋。 马庆嵋如今已是年近二十,尚未娶亲。一则他生性风流,不愿被束缚;二则马家以为奇货可居,要“待价而沽”,娶一位匹配得上的皇族淑女。赢取孟俊娣,马家觉得可以,胡家也觉得可以,就这么定了。马庆嵋本人倒是无可无不可。消息传开,他那些狐朋狗友与他玩笑,他便无所谓道:“若是个天仙也就好,若是个丑八怪我只当她是尊泥象摆着,若要管我与你们玩乐,看我不大嘴巴扇她的。”于是哄笑。 结果没想到他这耳光没扇下去,倒先被孟俊娣这边给他来了一耳光,竟是不肯嫁他。马庆嵋纵横京都二十年,何曾被人这般扫过面子? 他今晚是在外面吃酒,被一个常年的赌友挑唆起来,酒劲上头,当即带上自己手底下的两百家丁,浩浩荡荡就往京都西南而来。是夜巡夜的卫将军乃是高将军举荐的,西北大军每日的嚼用还要靠着胡家与马家,这卫将军见是马庆嵋要生事,不好正面阻拦,悄没声息带队避开来,偷偷让人往宫里胡淑妃处送信了。 再说孟七七家这边。 府宅是皇上赏下来的,地处偏僻,更无近邻;里面一应伺候的人,多半也是宫里干事库出来的;若说家丁,本就没有,只有十几个护院。可这些护院都是为了拿月银才来的,为了财而来的人又怎么肯卖命呢? 于是马庆嵋带着这二百佩刀背弓的家丁一来,那外头的十几个护院早就一哄而散,有俩跑慢了的,就被马庆嵋手下的人绑了扔到一边。 李贤华女士去了她大姐家,商议孟俊娣之事,还未回来;孟狄获听到响动,终于肯从书房出来,一出来也被马庆嵋手下的人绑了。众家丁的头是马家旁支的一位子弟,名唤马庆攀,此人二十五六,胆大心细。马庆嵋带人直扑后院,马庆攀便对孟狄获客客气气道:“王爷莫惊慌,我家大公子,乃是来迎亲的。寻了令嫒,便会离去,得罪了。”孟狄获大为惊怒,高声道:“不可伤我女儿……”他忽而又想到此事皇上心意已决,没有转圜余地了,极度的黯然下竟失了声。 再说马庆嵋带人去后院,早有干事库出来的宫人为他带路,指明了孟俊娣住的是哪处院子。 孟七七与孟俊娣住的院落只有一墙之隔,马庆嵋第一次进错了,去了孟七七院子。 孟俊娣得知来人,便知道这场祸事是因她而起,父母俱不在身边,她不得不镇定,便令身边丫环嬷嬷不许惊慌,如常行事。她自己便在院子正中摆了一张高背椅,白着一张脸坐了下去,又问道:“七七呢?大弟、二弟呢?”她身边的嬷嬷便回道:“安阳县主被王妃关了禁闭,在自己房里;两位王子随着王妃一同去了姜家,还未回来。” 孟俊娣轻轻道:“幸好他们不在家。”想将七七唤来,又觉得她若来自己这儿恐怕受牵连,便没再说话,只紧紧盯着门口。 孟七七被吵醒的时候,乃是带路人告诉马庆嵋走错了院子,一众马家家丁撤出之时,已经撤了一大半,所以她从窗户缝隙望出去,才只有三五十人。孟七七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事出诡异,她不敢发出声响,待这些人都出了她院子,她才小心翼翼走到院子里,轻轻唤了两声,“豆青”,却是无人应答。她这小小的院落,好似一座死城,竟是只有她一个人了。只有院外有许多人小跑的声音,急促而慌张。 忽然听到她姐姐院中喧嚣声大作。 孟七七忙跑到院墙中间,两簇迎春掩映之下,有一处与孟七七等高的小门洞。这处院落历经两朝,几度拆动,这小门洞原本是一处阳沟口,后来将原本的大院落一分为二,从上面砌了一堵墙,中间就是这阳沟口,一开始堵上了,天长日久风侵雨蚀,底下慢慢又塌了,出现了一处小洞。等孟七七住进来,索性把这小洞掏大了,方便她进出她姐院子;还好让她架小羊车玩,毕竟两个院子连一起跑起来畅快。 她就站在墙洞里,被迎春花挡着。 只见一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当先冲她姐走去,此人长相还算俊美,只是一双眼睛吊了上去,显得狠辣。 “哟,小娘子,请吧。我可是诚心诚意来迎亲的。”马庆嵋见了孟俊娣姿容,倒是心里软了几分,想着,若是这等美人儿,推拒几分他也是能体谅的。他色心既起,不由得就要动手动脚,一伸手就要摸孟俊娣的脸。 孟俊娣嫌恶得避开了他的手,目视前方,淡淡道:“若要我出这个门,除非是你将我的尸首抬出去。” 马庆嵋啧啧两声,“这小声也好听好。”他搓搓手掌,冲身后众家丁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啊!没听你们少奶奶叫你们抬着她出去啊!来来来,把这椅子抬起来!”他一手按住孟俊娣肩膀令她动弹不得,一手又去摸孟俊娣的脸。 孟俊娣怒目瞪着他,啐了他一口。 马庆嵋愣了一下,擦了擦脸,嘴角的笑意登时没了,他阴森森道:“老子跟你好声好气,是瞧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莫要以为老子是个善性的,你在京都打听打听,去问问老子杀不杀人。”他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老子娶你是给你家脸,你倒是推三阻四拿起乔来,爹娘推完,又找外公姨夫来拒,怎么得?跟老子就这么委屈了你?让老子今晚喝个酒,还要受人耻笑!”他越说越怒,按住了孟俊娣,猥琐一笑,就要往她脸上亲下来,“你不是挺本事么?老子就跟在这做个嘴儿,给我这些兄弟们乐一乐。” 孟俊娣双目含泪,她一个女子,对方却有数百人之众,心中绝望,难于言表。 好在马庆嵋这一下没亲成。 一粒小石子破空而来,砸在马庆嵋眉角,痛得他大叫一声,捂着眉眼蹲了下去。 孟七七在马庆嵋开始要动手的时候,就快速跑回房中,取了小弹弓,把小羊车也牵出来,套好。等她跑到墙洞下,正看见马庆嵋要侮辱她姐姐。当即装好弹弓,一拉一放,一石瞬发,她遗憾地吸了口气,本意是要打他眼睛,可惜失了准头,只打在眉骨。她手上不停,“嗖嗖嗖”又是三颗石子,先打在马庆嵋捂脸的手上,他痛得缩起手来,第二下就打在他鼻梁上,他跳起来,第三下就打在他脖子上。 “什么人?谁?”马庆嵋又惊又痛。 孟七七趁他开口,对准了他的嘴,又是一下,正砸在他门牙上。 哦也!总算有一个准头还行! 她连发数下,家丁中有人察觉了方位,“大公子,那边!” 孟七七索性上前一步,拨开迎春花丛,露出一张小脸来,她故意嘲笑马庆嵋,“你不是挺本事么?老子就打掉你的门牙,给我姐姐也乐一乐!” 孟俊娣见小妹忽然出现,又惊又怕,“七七快跑!” 马庆嵋却是被孟七七这番学他的话气疯了,他一抹嘴,手背上一串血痕,也不知门牙到底碎了没,牙根却是生生地疼,“给老子绑了她!绑了她!”他指着墙根,气急败坏,自己当先冲上来要捉孟七七。 孟七七往墙洞里一缩,回了自己院子,驾上小羊车,出了小院,上了宽阔平坦的甬道,往正门直奔而去。到了过门槛的地方,她就轻挥皮鞭,让小红小绿跳起来,带着整辆车凌空跃起跨过去。 那边家丁要绕路去她院子,马庆嵋大怒:“你们这群饭桶!给我翻墙过去!” 因是内墙,并不高,成人稍微跳起伸手就能摸到墙头。 马庆嵋踩着家丁背,第一个伸手上了墙,一手摸到孟七七先前摆在墙顶好看的仙人掌球上,惨叫一声,怎一个“痛”字了得。等他们这群人绕路上了正院,孟七七已经快出正门了。 马庆嵋急了,“给我放箭!射死了算我的!” 跟在他身边的马庆攀才是这些家丁的实际管理者,他忙道:“不可放箭!”开玩笑,马庆嵋和孟俊娣的婚事是帝妃点了头的,他陪着马庆嵋来抢亲,不算什么,说不定上头还因为这事儿能速战速决对他有私底下的嘉奖,但是杀了安阳县主,可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了。真出了事,马庆嵋没关系,他马庆攀可是要吃挂落的。 马庆嵋急红了眼,“你TM什么意思!我说放箭,给我放!死了算我的!” 马庆攀接过身边家丁的弓箭,口中恭敬道:“是,大公子。”挽弦搭弓,一箭飞去,却是正中左边小羊喉头。 小红当即跪倒,孟七七摔下车来,就看到小红喉头喷出血来。她看了一眼身后追来的众人,什么伤怀都顾不上,只在愤怒中解了小绿车套,抓着羊角,翻身上了小绿的背,骑着小绿狂奔出了正门,往右一拐不见人了。 马庆攀有点呆了,这安阳县主到底是……怎么长成这样的啊。 马庆嵋也是呆了一呆,更怒了,“给我追出去!上马追!老子还就不信了!她那羊能跑过马?”他被孟七七气昏了头,压根儿忘了最初是来干嘛的了,现在就是一心要抓住孟七七!他摸了摸眉骨,艾玛,肿了老大的包。 冬天深夜的京都西南一角。 官道上,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红衣小女孩骑着一头乳白色的小山羊,在寒风中狂奔。她身后十几名骑马的蓝衣男子紧追不舍,其后还有上百疾跑的马家家丁。 “再放箭!”马庆嵋一叠声命令着。 马庆攀却不敢再放箭了,距离太远,安阳郡主和她身·下山羊很难分清,这一箭放去,倒下的是人还是羊,却是难说。 孟七七认准了方向,本是要跑去南宫府,忽然远远看到了一点熟悉的金色。她心头一跳,有点绝处逢生的惊喜。 越来越近,那如雷的马蹄声,映着月色的金甲…… “战神大人,救命啊!”   ☆、第20章 战神对人又好又温柔 上官千杀视力远胜常人,在孟七七看见他之前,他早已经望见她,当即一夹马肚,提速疾驰。他胯·下乃是传说中的龙马,是西域半月坡的牧民在起雾之时,将母的汗血宝马赶到半月湾内,与其中的野马□□所出,速度好,耐力好,发力疾奔,一日可行千里。上官千杀驾着龙马,突然发力疾奔,他身后众银甲骑士便追之不及,渐渐在后面被越拉越远。 是以,上官千杀乃是一骑当先,直奔孟七七而去。近了,那一团火红与一片乳白便渐渐分明,冬夜冷月下,显出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来,小女孩竟是抓着山羊角,骑在山羊背上,末路狂奔。 “战神大人!救命啊!”孟七七大喊着,半是惊喜半是慌张,忽然看到上官千杀松开了马缰,在疾驰中弯弓搭箭,对准了她! 卧槽!姿势好帅! 反应不对,再来! 卧槽!什么情况!战神不是她的友军吗?! “趴下!”上官千杀一声暴喝。 孟七七不及多想,忙将身子伏下去,紧贴着羊背,她用力扳着山羊角想让小红停下来,但是山羊已经跑得发了癫,竟是不管不顾仍旧往前方上官千杀处冲去。 只见上官千杀箭去如流星,白羽箭径直飞过孟七七上方,对上自孟七七背后而来的一支蓝羽箭,竟是将那只蓝羽箭从中劈开,而余势不减,携着尖锐凌厉的破空声,直扑放箭人所骑马的马腿。 那背后放箭的正是马庆嵋。 马庆嵋见手下无人敢放箭,怒极索性自己来,夺了家丁的箭囊弓矢,对着孟七七连着放了一串箭。前几次全都落空了,他臂力不够,与孟七七距离又远,蓝羽箭射出去,还没挨到孟七七三丈内,就落在地上了。当着众家丁,马庆嵋大感丢脸,是以最后一发使出了吃奶的劲,竟是难得的又快又准,眼见得手,没想到半路里另有高人杀了出来。 他所骑宝马前腿中箭,于奔跑中一下跪倒。 马庆嵋反应不及,被前倾的力道一下子甩下马来,跌在马前,摔了个七荤八素。 马庆嵋此刻还没看清对面来的是何人,他跌在地上,身后十几位骑马的护卫都慌忙勒马躲避,怕踩着他,登时乱成一片。马庆嵋从地上爬起来,叉腰大骂:“哪个王八蛋放的箭,敢跟你老子顶牛,找死!” 马庆攀下马取了来箭,一见箭尾白羽,当即面色凝重起来,指给马庆嵋看,小声道:“是上官军来了。不如咱们先撤,改日再来?” “撤你X!”马庆嵋夺过那白羽箭扔在地上,一瘸一拐得跳上去踩了几脚,“老子倒要看看,这京都地界上,还有谁敢跟老子闹不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你怕你就滚!” 马庆攀心里长叹气,他是真的很想滚啊。 另一边,发癫的山羊小红还载着背上的女孩一股脑往前冲。 孟七七紧紧搂着羊脖子,“啊~啊~啊~啊~啊~~~~”尖叫着,离上官千杀越来越近,她不敢再看,索性闭上了眼睛,叫声音调也越来越高,最后都快转成海豚音了!以后请叫她孟塔斯啊! 艾玛,这冲过去,得被战神大人的马踢死啊!就算不被战神大人的马踢死,也会被他身后密密麻麻的银甲骑士碾成肉泥的啊!她在疾驰,他们也在疾驰,这么近的距离,想要安全的停下来是不可能的了。 被小红驮着蹿到上官千杀龙马蹄下时,孟七七只有一个念头:卧槽,古代的撞车也很惨烈啊! 预想中“羊”毁人亡的场面没有出现。 孟七七只觉得身上一轻,被人提着腰身处的衣服拎了起来。她用手捂住脸,又小心翼翼开了一道手指缝,悄悄望了一望。 只见战神大人那张帅到能杀人的脸——距她不过一臂之遥!孟七七死里逃生,身上没出冷汗,眼里倒是直冒桃心。 却是上官千杀于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抓了起来,就势横放在了身前马上。竟然如此轻描淡写就解决了问题!卧槽!她刚刚就不该闭眼的!竟然错过了战神大人救她的英姿! 孟七七面朝大地愣了一愣,拼命扒拉着手脚表达自己想要直立的需求,“战~神~大~人~”她虚弱的感受着胃部汹涌的翻滚,“让~窝~起~来~,窝~快~要~吐~了~。” 压在她后背上的大掌松了一松。 孟七七抓准时机,一个鲤鱼打挺(……),抱住战神大人右手臂,歪歪斜斜得在马背上站了起来。她现在站在马背上,还没上官千杀坐着高,也是醉了。她暗戳戳得转过身去,抱着战神手臂的小手转移阵地,左摸摸右摸摸,唔,战神大人的金甲好凉好亮好高大上。她心里的小人捧腮怪笑,喔呵呵呵呵,这算不算被战神大人抱在怀里了。 孟七七怀着点小心思,搂住了战神大人的脖子, 上官千杀在察觉到她动作方向时,就已经绷紧了身体。他实在是非常、非常、非常讨厌被人靠近。 “呜~呜~呜~呜~呜~,”孟七七对战神大人的心声毫无察觉,眼泪鼻涕都往他衣领上抹,“马家的坏人绑了我爹,还要强抢我姐,杀了我的小绿还要追上来!啊,追!上!来!我本是一朵善良的小娇花,也不得不拿起弹弓跟他们战!啊,跟!他!们!战!” 上官千杀感到有不明液体蹭在了他脖子上,他手握成拳,攥紧了马缰。这种黏嗒嗒、湿乎乎的小女孩,简直是一切洁癖患者的噩梦!上官千杀几次想将她丢下去,让她骑着她的小羊跟着马跑,但是……她好像哭得真的很伤心?马庆嵋竟然在王府里杀人了? “小绿是谁?”上官千杀最后这么问,是她的丫鬟? 孟七七哭声大作,“小绿是另一只小山羊啊!” 上官千杀:…… “跟小红一起长大的!他们杀了小绿,让小红肿么办?说好的日月情长,竹马成双啊!说好的一辈子啊!”两只都是公的。一想到这里,孟七七简直是伤心欲绝,眼泪不要钱的往下掉,都落到上官千杀衣领里了,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滑。 ……上官千杀已经在忍耐力的边界了。在孟七七用脸贴着他脖子蹭了蹭之后,他终于破功,抓着孟七七衣领将她丢到身后的马背上了。 孟七七躲在战神背后,攀着他宽厚的肩膀,唔……暖和多了,战神大人真是又温柔又细心,特意将她放到后面来好为她挡风。孟七七踮脚歪头,瞅瞅战神阴云密布的帅脸,真是的,明明对她这么好还要摆一张冷脸,真是闷骚。 哼。   ☆、第21章 战神酱紫窝把持不住 上官千杀只带了两队银甲骑士,一共不过八十人,然而对上马庆嵋所带的两百多家丁,却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解决了战斗。马庆嵋的家丁都是吃喝玩乐养着的,哪里是上官千杀手下这些骑士的对手——他们可真正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铁血战士。 马庆嵋被捆了丢在上官千杀马前,他破口大骂,“你什么玩意儿,敢来坏老子的好事?忘了你爹怎么死的了?老子告诉你……” 上官千杀高居马上,淡淡瞥了他一眼,如同看着一只蝼蚁,那目光令人不寒而栗。他轻轻牵动马缰,身下龙马如通人性,打了个响鼻,前蹄微动,作势欲踩。 马庆嵋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世祖竟然噎了一下,不敢再骂,就这么噤声未免又太没面子,于是低下头嘴里不干不净的嘟囔着。 紧跟着上官千杀的高志远翻身下马,拔出佩刀,雪亮的刀锋映着一轮冷月,显得越发森然可怖。他持刀对着马庆嵋逼上两步。 马庆嵋登时大惊,颤声道:“你你你你干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敢伤我一根毫毛,我们马家不会放过你们上官军的!你要是敢动我……” 高志远痞痞一笑,用刀面贴着马庆嵋的脸来回蹭了两下,“我要是敢动你,就怎么样?” 冰凉的刀面贴着温热的脸颊,马庆嵋双腿发抖,几乎要趴到地上,嘴上却硬,“我就让姨妈杀你全家!把你们上官军全部问斩!”他口中的姨妈,自然就是宠冠六宫的胡淑妃了。 “哟,我好怕啊。我这就给你松绑,你不要让你姨妈来杀我全家好不好,马大公子?”高志远笑嘻嘻得嘲讽马庆嵋。 上官千杀冷眼看着,沉声道:“你同他啰嗦什么?” 高志远神色一敛,应了一声“是,将军”,刀锋一偏,就往马庆嵋头上砍去。 马庆嵋闭眼惨叫。 在他后面的马庆攀也惊叫,“将军,不可!” 孟七七忙缩到上官千杀背后去,不敢看等下血溅当场的画面——这种事情,在二次元看到,跟在三次元看到,感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哒哒的马蹄声又响起,孟七七抓紧上官千杀后背,悄悄回头望,想象中血腥惨烈的场景并没有出现。马庆嵋被绑着手被高志远牵着跟在马后跑着,他左半拉的衣服被整齐裂下,口中塞了一团不明物体,情状极为狼狈。原来高志远并没杀他,只是吓他一吓,剥了他的衣服堵住了他的嘴。 到了王府,众人下马。 孟七七很担心战神忘了后面多了个她,下马的时候习惯性往后一扫腿把她扫下去——尤其是战神大人腿还那么长,这一下扫出去就不知道会落在哪儿了。因此她紧紧搂着上官千杀脖子,从后面死死扒住他,以此来杜绝惨剧的发生。 也许是她的存在感实在太高,上官千杀反手将她按在背上下了马,然后单手拎着她的腰背处的衣服将她放在地上。 孟七七一落地就往正门内跑去,一眼就看到倒在地上的小绿,它躺在一滩暗红色的血迹中间。孟七七心里难过,蹲下来摸了摸小绿的身体,肚皮上还有微微的暖意,却是已经死去多时。 上官千杀则是将身上的黑色披风扯了下来,一看,后心处果然已经被孟七七□□得不成样子,对于一个洁癖而言,真的是无法继续穿在身上了。他臂弯上挂着披风,一腿迈过门槛,就看到孟七七蹲在死羊旁,低着头也看不清什么表情。上官千杀看了一眼血迹中的山羊,这大概就是她说的小绿了吧。一滩血迹中,小女孩安静地守在一只死羊身边,这画面实在不怎么美好。 上官千杀忽然想起那夜在汉白玉台阶上,她捧着一枚小小的雪球问他,“可以吃吗?”白净的小脸上有一点天真的迷惘。而后千万盏花灯次第亮了,在她背后高远的苍穹中,无数颗繁星摇摇欲坠。纯真美好,而又遥远。像是他不曾企及的另一个世界。 而现在呢? 他不知为何皱了皱眉头,拎着孟七七的领子,把她从那一滩血迹中提了出来。 孟七七往上官千杀处走近一步,回头一望,地上一双小脚印,红色的。她又仰起脸来望向上官千杀,眼睛湿漉漉的。她之前一直在跑动,这一会儿停下来才觉出冷来,她还穿着在屋里的衣服,数九寒冬,就这么在外面呆了好一会儿。一阵穿堂风吹过,孟七七激灵灵打个哆嗦,一低头,就忍不住又看向死了的小绿。 有黑色的布料兜头罩下来,阻隔了她的视线。她把不明物扒拉下来,才看清是原本上官千杀穿在身上的披风,握在手里很暖,披在她身上也很大。孟七七随便系了一下领口,望了望周围,一手抓着披风下摆就往她爹书房跑去。 上官千杀紧跟在她旁边走了两步,盯着她看了两眼,只见那黑披风罩在她身上,就像是一件超大的戏服穿在小孩身上一般。偏偏孟七七还不好好系,领口都歪歪斜斜的,下摆也随便揪在手里。上官千杀微微咬了咬下唇,强迫症表示不能忍。他按住孟七七的肩头,在她身前缓缓蹲下身来,单膝点地。 孟七七看着平视视野里忽然出现的战神帅脸,眼神还有点茫。 上官千杀没有多想,将她拖在地上的大半段披风一截一截卷上来,围到她腰间打了个结。 他的动作很细致也很利落。 孟七七望着上官千杀,他的睫毛太长太密,看上去好像有三层一样,此刻乖顺的垂着,显得整个人都很沉静。 上官千杀视线上移,手指轻挑,将孟七七系得乱七八糟的领口解开,又重新系正。 他指尖有种干净清洁的味道。 孟七七内心的小怪兽忽然一动,她小脸微红,转身就跑。 上官千杀站起身来,长腿一迈,就抵得上她连跑三步。 孟七七跑进前院,里面还守着三五个马家家丁,她呆了一呆,上官千杀已经站到她身前。她望着上官千杀的高大的背影,于这么小的她而言,那背影真的很像一堵墙。一堵意味着安全的墙。 高志远带着几个银甲骑士跟上来,将剩余的马家家丁都绑了起来。 孟七七一眼就看到她爹被绑着坐在廊下一张长椅上,她跑过去,上官千杀在她之前已经割开了孟狄获身上的绳索。 孟狄获经了这一晚折腾,大为憔悴,见到小女儿安然无恙,也是惊喜,听裹儿说是上官军特来营救,忙请上官千杀入书房歇一歇。 书房门口处摆了两盆小金桔,此前马家家丁来时走动擦蹭,碰落了不少小金桔在花盆里。一层绿色的叶子上落了好些黄澄澄的小金桔。 上官千杀停在书房门口,他回身瞥了一眼身上背着的弓,低声道:“兵刃不祥,这书房我就不进了。” 孟七七疑惑得望着他。 “王爷查点一下府上人员物件,若有不妥之处,可知会陪戎校尉高远志。”上官千杀示意高志远上前。 孟七七对别的这些都不关心,此刻她悬心亲人,连对战神大人的狂热都暂时压抑了下去,见她爹没事,当即又拔腿往后院她大姐孟俊娣处跑。 高志远进了书房与孟狄获说话,记录今晚事情经过。 上官千杀在书房外站了一站,望着那两盆小金桔,不知为何,竟伸手从落果中捡了一枚握在手中,这才大步往外走去。 孟俊娣处却比孟狄获处要妥帖。到后院的马家家丁都跟着马庆嵋出去追孟七七了,是以孟俊娣竟能腾出手来,派人往姨妈姜家和外公李家送信。孟俊娣是眼睁睁看着马庆嵋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追着小妹出去了,此刻见孟七七竟然活蹦乱跳的回来了,一颗悬了大半响登时落回腹中,浑身竟是一点力气都没了。 “你真是胆大包天。”孟俊娣明知小妹是为了她好,还是忍不住后怕,她抚着胸口,将孟七七拉到眼前来,上上下下打量,又从头摸到脚,“可伤着哪里了?这是大人的事,哪里要你一个小孩子跳出来忙活?你要是出了事儿怎么办?” 小绿被射杀,孟七七跌下来时其实受了伤,膝盖和手肘应该都擦破了,只是隔着衣服也看不出来。孟七七躲着她大姐的手,“哎呀,哎呀,这不是没事吗?娘和大哥二哥还没从姨妈家回来吗?” 孟俊娣叹了口气,心里担忧还要安慰小妹,强笑道:“我已经派人去姨妈和外公家送信了,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就会有回信了。娘和大弟二弟一定不会有事儿的。” 孟七七想了一想,忽然又往外跑,她深怕赶不及,上官千杀已经走了。孟七七跑到她院墙里,攀着小梯子爬上了房顶。孟俊娣跟在她后面,急的连连喊她,简直是是发出了长这么大以来最不淑女的高声。孟七七此刻也顾不上解释,从墙上,熟门熟路得跑到了前院正门的门廊顶上。 果然便看到上官千杀正上马欲走。   ☆、第22章 傻妞以为他是好人吗? 门廊顶是三角状的塔形,铺的瓦片雪后湿滑,孟七七站在上面不由自主得就往下滑,她伸手抓住了门前柳树的枝桠,好歹撑住了自己身体。 “战神大人!”孟七七冲着不远处正上马欲走的上官千杀喊着,清脆的童声在寒冷的夜空中传出很远。 上官千杀坐在龙马上,缓缓回首。 浓墨般的夜空下,万物都是背景,唯有少年俊朗的眉眼是鲜明。 孟七七一激动,挥了挥手,“战神大人,拜托你件事情可不可以?”她这一番动作,终于将在树上做巢的鸟雀惊飞起来。这处宅子地处偏僻,多年无人居住,是以树上鸟雀本不避人。此刻孟七七左手挥动,带着身子也颤,那颤抖从身子传到右手抓着的树枝上,惊起了原本眯眼打盹的鸟雀。一群灰扑扑的小雀从低处扑棱棱直飞而上,擦过孟七七眼前。 她也吃了一惊,脚下一滑,就踩空了。 上官千杀一拨马头,轻夹马肚,几乎是瞬间就蹿到了孟七七下方,他在马上立起身来,举起手臂,手掌就摊开在孟七七脚下,距离不过一指。 ……孟七七顽强地抱着树枝,把自己吊在半空中,闭眼大叫“救命啊!战神大人!” 上官千杀眼角不受控制得抽了一下。他沉声道:“放手。” 孟七七拖着哭腔,“放手会摔死的啦!求救命!”咦,哪里不对,战神大人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这么近?她鼓起勇气把眼皮睁开一线…… “战神大人,你好快哦,这速度简直逆天了。”孟七七讪讪的笑了,乖乖松了手,身子骤然失重,预想中踩着战神手掌安全落地的情况却没有出现。她的脚没有踩到任何东西,整个人直接掉下去了,卧槽!要死要死! 要死啊啊啊啊! 孟七七四肢乱扒拉,急切得想抓住什么以免摔死。 眼看就要与大地来一次亲密接触,她的肩头却被上官千杀抓住了。 上官千杀抓着她肩头,止住她下降的势头后,将她轻轻放在地上。让一个洁癖症患者主动被人用脚踩手掌,比杀了他还难。 孟七七脚踩实地,惊魂未定,迷迷瞪瞪得仰望着上官千杀,还有点没明白过来事情经过。她仰望着马上的上官千杀,头越仰越后…… 上官千杀有些无奈地倾身将她提起来,放远了些,好让她不要再看他看到摔倒。 孟七七心领神会,噔噔噔跑上台阶,爬到一旁高大的石狮子背上,立刻提升了自己的高度,只要将脸仰起四十五度就可以与战神大人对视了呢。 “战神大人,我娘还有两个哥哥去了我姨妈姜家,现在还没回来。”孟七七很担心,马庆嵋带人来抢她大姐到底是他自己的意思呢,还是马家胡家甚至包括毓肃帝的意思。如果是后者,那去她姨妈家商议退婚之事的李贤华女士,会不会也有危险?更何况已经这么晚了,她娘还带着她俩哥哥,正常来讲,怎么都不该在外面耽搁到这么晚的。她此时也没有别的人能求助,只好恳切地望着上官千杀,“请你去接一下我娘,好不好?” 上官千杀原本虚握着马缰,目光不知落在虚空何处,此刻听了孟七七的请求,忽然睫毛一颤,将她望住,“你要我去接你娘?”语气里有种奇怪的不敢置信感。 孟七七愣了一愣,她瘪了瘪嘴,小声道:“我知道你是大将军,要你去带着这么多人去接我娘委屈了你,可是……”她又急又羞又担忧,不知为何眼睛又湿了,她很不好意思得低头揉揉眼睛,妄图毁灭这些幼稚的泪水,“可是,我实在没有别人可以拜托了。” 上官千杀没料到她竟是这样想岔了,他望着不远处列队待发的骑士队,轻轻道:“我不是什么大将军。” 孟七七忙仰起头来,“那你答应去接我娘了,是不是?” 上官千杀转过脸来,目光从孟七七脸上轻轻掠过,小女孩的眼圈泛着流泪后的粉色,可怜可爱。他调转马头,淡淡道:“我知道了。” 孟七七惊喜得望着他,却看到上官千杀将一个碧绿色的小瓷瓶放到石狮子脑袋的正中间顶上,她好奇地摸了下那小瓷瓶,还没她手掌大,她疑惑得看了看上官千杀,问道:“这是什么?” “伤药。”上官千杀简单两字回答她,对她一点下巴,“进去吧。” 孟七七攥着小瓷瓶,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应了一声“哦”,乖乖爬下石狮子,走进了正门,在门洞下忽然明白过来。他知道她受了伤,还送了伤药给她?她拜托他去接她娘,他也答应了?她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赶来请求的。孟七七扶着朱红色的大门,从空旷寂寥而又黑暗的门洞下回望去,却见清冷的月光下,上官千杀还留在原地,勒马停缰,正目送她入内。 孟七七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她说过要给战神大人生猴子,可其实她也知道,这多半是自己借着这幅壳子年纪小,打着童言无忌的幌子圆一下她的少女梦。曾经,上官千杀是她只能在二次元感受到的战神;现在,明明已经是一个世界,现实却多荆棘坎坷。如果说以前她还能没羞没躁抱战神大腿,那明天……等她变态表哥把事情办成,她就成了有婚约的人了。孟七七回望着上官千杀,那马上的俊朗少年,好像就要成为她的白月光了。 这本来就已经够令人难过了,而更令人难过的是,“白月光”对她还这样好(……)。 上官千杀视力极好,在黑暗中视物犹如白昼,看到孟七七忽然回头,一脸难过,要哭不哭的样子,不由轻轻皱了下眉头。他低声命令道:“过来。” 孟七七揉了揉脸,呆呆得跑过去。 上官千杀从马背的兜袋里掏出一样物事来,长臂一伸,塞到孟七七手中。 孟七七低头,慢慢打开手掌,却是一枚黄澄澄的小金桔。她在怔忪中,感到额上覆下一片暖,却是上官千杀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回去吧。”上官千杀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放得低缓。 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回去吧”,却好像透着隐秘的安慰之意。 孟七七一手握着战神送给她的小金桔,一手捂着被战神摸过的额头,路都不看就往回跑。卧槽!卧槽!卧槽!去你妹的童养夫!白月光又是什么鬼!战神大人对她又好又温柔,还这么细心会安慰人!猴子,她是给战神大人生定了!不就是宠冠六宫的胡淑妃嘛!不就是富可敌国的马家嘛!不就是男女通吃的变态表哥嘛!给她十年,她就不信治不了这些妖魔鬼怪了! ……此人已疯。 好在孟七七她娘与两个哥哥是安全回来了。原来是怡华宫来人,将她娘还有姨妈一并请到宫里去了。从时间上来推算,跟马庆嵋的行动是一起的。可见这次马庆嵋来王府抢人,背后是有胡淑妃授意的。 孟七七在一旁乖乖听着,忍不住问道:“娘,你们自己回来的呀?” 李贤华女士摇头道:“说来也奇怪,我们一出宫门,就有银甲骑士一路护送,是上官军将我们送回来的。那个上官千杀也在。” “他将您送到王府门口来的?那他人呢?”孟七七有点小激动。 “说是还有事在身,将我们送到他便带兵走了。”李贤华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上官千杀也算少年英才,只是可惜……”后面的话却不说了。 “可惜什么?”孟七七当然要问。 李贤华眼睛一瞪,“你今天的事情还没交代清楚!你给我过来!” ……孟七七成功引火烧身。 上官府。 高志远跟在上官千杀身边,低声汇报,“南宫公子说,今晚多亏您出手相助。他说,兄弟之间不言谢字,本来是收了上好的云雾茶要请您。只是……”他忍着笑,悄悄瞄了一眼上官千杀,“只是您不喝茶,他只好备个好一点的杯子,请您喝白水。” 上官千杀哼了一声,摆摆手示意高志远退下。 如同每一个在京的夜晚,上官千杀进了祠堂,给满堂牌位上了柱香。侍奉了上官家三代的忠叔守在堂外,见上官千杀出来,便如常跟在他身后。 上官千杀一路无话疾走。 忠叔知道他每次从祠堂出来都是这幅模样,因此也只是默默跟随。今晚却有些不同,他家公子走到回廊尽头,忽然顿住身形,问了一句,“若我那小妹活着,如今也该有四岁了吧?” 忠叔道:“是的,小公子。”他的声音粗糙而又苍老。 入睡前,上官千杀像这四年来的每一天那样,和衣躺在床上,盯着黑漆漆的床帐顶,“毓肃帝,胡淑妃,马采觅,高建功……”他数着一个个的人名,数过千万遍的人名,如今念起来连声音都是麻木的,只是刻在他脑海里的字眼,一个个自己跳出来,“……孟狄韧(静王),孟狄获……” “毓肃帝,胡淑妃,马采觅,高建功,孟狄韧,孟狄获……”上官千杀一遍又一遍的数着,咀嚼着他们的名字,求得内心的片刻安息,好得以入眠。 半梦半醒之间,上官千杀在恍惚中忽然又看到孟七七望着他。 “请你去接一下我娘,好不好?”她仰望着他,眼睛那么清澈,脸上满是信赖。 就好像……就好像他是个好人一样。 “毓肃帝,胡淑妃,马采觅,高建功,孟狄韧,孟狄获……”上官千杀闭上了眼睛,心里的名字不停得继续数下去。   ☆、第23章 十九我寄相思与明月 怡华宫。 狼狈不堪的马庆嵋站在胡淑妃面前,旁边还跪着马庆攀。十九公主孟姣依翘脚坐在一旁的莲花椅上,笑吟吟捡着盘子里的酸果往嘴里丢。她是胡淑妃唯一的孩子。胡淑妃宠冠六宫,十九公主自然也水涨船高,成为南朝身份最金贵的未出阁公主。若论声势,只输已经嫁入南宫家的长公主孟姣晏一截。那一截,便是输在还没有一个富可敌国的夫家。 “便是如此,臣下被上官千杀带兵阻拦,没能成事。臣下有罪。”马庆攀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个响头,左肩的衣服上有明显的刀痕,已经被血染红。这一刀却是高志远押着他们在怡华宫口放了之后,马庆攀趁人不备,悄悄给自己来了这么一下。他在马家长大,又一向跟在马庆嵋身边,这位大少爷是个什么脾气他了如指掌。今晚马庆嵋被上官千杀整治得如此狼狈,如果他马庆攀反倒衣衫整洁未受屈辱,那来日马庆嵋一定会变着法子折腾他。没有办法只好拼着自伤,也要躲过这一劫。 况且就算马庆嵋放过了他,还有胡淑妃在上面看着……她的亲外甥被人撕了衣服塞嘴绑起来跟着马跑了大半夜,他马庆攀这个宗室里的无名小子、马庆嵋的长随一样的人物倒是毫发无伤。谁知道胡淑妃会怎么想呢? 胡淑妃听了马庆攀的汇报,便在上头缓缓来回走动,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一串碧玉珠,眉头紧锁,似是陷入了沉思。 马庆嵋拉了拉身上的半截衣服,他搞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还是一副大少爷做派,嚷道:“姨妈,先让人给我换身衣服啊。” 胡淑妃缓缓转头看向马庆嵋,姿态间说不出的从容典雅,却是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啪”得一声脆响,把马庆嵋打糊涂了。他被扇的倒向一边,捂着脸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马庆攀忙压低了脑袋,跪得越发服帖,假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十九公主却还是笑吟吟跷脚坐着,见马庆攀这样做派,笑弯了眼睛,捏了一粒酸果轻轻砸在他脑袋上。 “本宫给马庆攀下的令是:速去速回,得人便退。”胡淑妃把后八个字咬得极重,她盯着马庆嵋,眼睛里两点寒芒,若眼前的人不是她外甥,她早已下令将其处死。 办事如此不利,当真是该死。胡淑妃生平最恨在她手下,却没能力的人。这样的人,要么别在她跟前;若一定要在她跟前,那最好是死在她跟前。 安王府中伺候的人有七成是胡淑妃从人丁库调去的。安王荏弱,安王妃却是个刚烈的,为防出现流血冲突,胡淑妃将李贤华“请”到怡华宫强留了一晚。巡夜将领上报的情况,胡淑妃也以“皇帝已经睡下了”为由,犯着毓肃帝的大忌,暂且压了下来。天时地利,胡淑妃自问给马庆嵋安排到了十分,没想到就是这样,她这个外甥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马庆嵋捂着被打肿的脸,委屈得指着眉骨处的大包,“不是外甥我没用,是那个小蹄子太刁钻,您看看这她给我打的。那您说我能不跟她急眼吗?” 胡淑妃问道:“孟俊娣打的?”她看着安王嫡长女还算温厚的。 “哪呀,是她那妹妹,滑的跟泥鳅一样,下手又狠。”马庆嵋又指着鼻梁上挨了一下的地方给胡淑妃看。 胡淑妃望天叹了口气,“孟俊娣那妹妹,才四岁啊。”她眯着眼看了看马庆嵋,实在见不得男人这幅窝囊样子,不愿跟他再多废话,挥挥手道:“你回去将今日之事告诉你父亲,让马采觅来管教你。”又道,“明日让你母亲进宫与我说话。” 马庆嵋挨了一巴掌,巴不得离开这怡华宫,闻言敷衍的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马庆攀忙起身也要跟着马庆嵋退下。 十九公主将一粒酸果正正砸在马庆攀耳朵上,那酸果落入他衣领,滚下去消失在衣服底下了。她斜眼笑道:“我母妃说要我表哥退下,可没说要你退下。” 马庆攀便躬身在她跟前,恭敬道:“公主请吩咐。” “公主,公主,”十九公主小声嘟囔了两句,看他两眼,见他一脸恭敬,活像带了个面具。十九公主登时就将脸上的笑拉了下来,她翘脚踢了踢马庆攀小腿,“我有什么好吩咐你的?滚吧。再流血你就流死了。” 马庆攀低声道:“臣下多谢公主体贴。” 十九公主嗤笑一声,别过脸去,不看他了。 一时殿内只剩了胡淑妃与十九公主母女二人。 “母妃,如今可怎么办?”十九公主吃酸果吃得满嘴涩味,她丢下果盘,走到胡淑妃身边去。 胡淑妃双手撑着椅子两侧,缓慢而疲倦的坐了下去,她慢慢道:“如今可怎么办,本宫也想知道。” “母妃?”十九公主握住胡淑妃手臂,蹲下身来,仰面担忧得望着母亲。 “我今晚拦了巡城的兵报,是犯了你父皇的大忌。”胡淑妃轻轻道:“若你表哥将事情办成,这一节也算抹得过去。如今却是遮掩不了了。那孟俊娣这次没带出来,便是没有下次了。若要坚持令她和你马家表哥结亲,就不是与安王联姻,而是结怨了。”此事,本是因昨日孟俊娣的外公李正齐与姨夫姜怀波上书皇帝,恳辞婚约,引得朝中清流之声又起,眼见又要来一轮弹劾胡马的声浪。胡马两家担心这声势发展起来之后,又是一场“二圣之乱”,因此要将这祸患消弭于未起之时,索性将孟俊娣强抢入马家,生米煮成熟饭,直接粗暴的就解决了问题。 胡淑妃原本是安排了马庆攀单独去做这事,她知道自己那个外甥马庆嵋是什么德行,就是怕他坏了事。没想到就这么巧,就是今晚马庆嵋受了赌友挑唆,竟是与马庆攀不谋而合,带着马庆攀和众家丁浩浩荡荡去了安王府。 胡淑妃在脑海中将这桩桩件件事情理顺,她眯了眯眼睛,忽然道:“让玉如军去查。”这支玉如军是在她名下,由南宫玉韬实际掌管,听命于胡马南宫三家的半私人性质军队。“让玉如军去查那个赌友。” 十九公主答应着,又问,“那小姨妈家和安王联姻这事儿怎么办?” 胡淑妃揉了揉额角,她也想知道该怎么办啊。 十九公主帮她轻轻揉着额角,眼睛转了转,柔声问道:“我去唤南宫表哥来,母妃问问他有什么主意没有,如何?” 胡淑妃如今是陷入困境,一时不知该如何迅速爬出去了,天一亮,毓肃帝醒来,她就得交代私拦兵报这事儿。这一交代,就将她是背后主使之人暴露出来了。碍于她身后的家族,毓肃帝虽然不会对她怎么样;但以后她要行事,必然会因为毓肃帝又升高了的戒备心而少去许多方便。 真是麻烦呐。 她想到这里,闭上眼睛,感受着女儿揉按额角的舒适力道,她低声道:“去请你南宫表哥过来吧。” 十九公主欢快得答应了一声,就要往外跑去。 胡淑妃听到她那过于欢快的声音,忽然睁开眼来,“且慢。” 十九公主停了一下,转身笑着询问道:“母妃?” 胡淑妃道:“上官千杀那里,你办的怎么样了?” 上次宫里夜宴,她载歌载舞,却被上官千杀吐了一身,十九公主如今想起来还觉得难受,堆着笑脸靠近那个浑身杀气的男人舞动,简直是她这些年来鲜少经历的噩梦。十九公主心里这么想的,脸上却还是笑盈盈的,“母妃便放心吧。” 胡淑妃审视着她脸上的神情,静静望入她眼睛,最后轻声道:“你办事,我总是放心的。”她搭在椅臂上的手微动,示意十九公主退下。 南宫玉韬穿着一袭压银线的白衣,披着月光,缓缓而来。 十九公主在殿外等到他,与他同行,她垂着头,脸上那种少女般的、总是快活的神情消失了,她的脸色有一点白,情绪也有些低落,“我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最好也不要忘记。” 南宫玉韬笑望着十九公主,笑容里有一点不易察觉的自负,“你放心。” 十九公主紧绷的双肩松了下来。 南宫玉韬便照着与孟七七约定好的,给胡淑妃提出了解决方法,“不如换做安王幼女,安阳县主。一来这安阳县主与马庆忠都还年幼,安王、李家乃至姜家虽说有所不满,但要成婚总还要十年,即便是反对也不会太激烈,不激烈就难以成势,也就不会形成清流一同抵制咱们三家的局面。” 胡淑妃咂摸着这法子,道:“十年,久了些……不稳妥。”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点。”南宫玉韬微微一笑,“娘娘恐怕不太熟悉这安阳县主。她年纪虽小,但却是安王子女中最不服管教的一个。娘娘您熟读史书,大凡桀骜不驯之辈,一旦为人降服,真是可以六亲不认。定了安阳县主,她年纪小;安王一家不可能长居京都,皇上的意思在召他们回京之前就拿定了,您也知道,出了正月还是要放到地方上去的。到时候,您就可以以这条婚约,正大光明的要求将安阳县主养在怡华宫。娘娘,”南宫玉韬放缓了语气,也压低了声音,“您能在咱们三家与毓肃帝之间周旋这么些年,眼光魄力放在男子中都是少有的。难道还降服不了一个四岁小孩吗?” 胡淑妃又摩挲着腕上的碧玉珠串,她将此法在心里从头理顺一遍,终于果决点头,“可行。”   ☆、第24章 小鬼看窝怎么降服你 于是孟七七的童养夫事件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谁都没有提起那晚马庆嵋带着一众家丁硬闯安王府抢人之事。外界舆论风波暂息,毓肃帝与胡淑妃也没有旁的话,像是原本定好的联姻对象就是安阳县主孟七七与马家小公子马庆忠两人一样。 只除了在安王府内。当晚李贤华女士问准了孟七七偷溜出去都做了些什么好事,立马就拎起鸡毛掸子对准她小腿狠抽了两下。孟七七那蠢萌爹知道了情况,也不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消沉了。夫妻俩半夜里都睡不着,索性相对枯坐,真是含泪无语凝噎。最后孟狄获抹了把脸,咬牙道:“你说我这当的什么爹?”他从床上爬起来,满屋子找先前那位老先生送来的名帖,翻到了,记好背面的地址。 她爹娘这都还好,最厉害的是她大姐孟俊娣。她足足一个月既不去见孟七七,也不许孟七七来见她。 直到出了正月,毓肃帝下了让安王一家去并州的旨意,临行前,孟俊娣才肯见孟七七了。她坐在即将启程的马车里,歪着脸先还不看孟七七,只哽着嗓子道:“你等着。”只听语气,也不知是威胁恼怒还是为了安孟七七的心。 孟七七明白她大姐心里的别扭。孟俊娣是觉得自己一个做姐姐的,反倒让小妹为自己去顶了联姻,为自己受了这份委屈。这种事情发生了,反倒是那个受了恩情的人心里最难受。更何况出了这种事情,李贤华更加不敢耽搁孟俊娣和姜家男的婚事,离京前就定下了。孟俊娣这心里就越发别扭了。 车夫轻挥马鞭,车轮碌碌转动。 孟俊娣终是忍不住,掀开车帘,探身回望,马车离城门越来越远,她眼看着小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归望不见了。她拿帕子捂住脸,眼泪汩汩而出,又不敢放声,怕让前面的母亲听到伤心,好一番自苦。 孟七七城门送别,不由自主得跟着车队往前走了两步,被马车掀起的尘土呛得直咳嗽。她捂着嘴跑回来,总觉得……她家现在有点“哀兵必胜”的意思。 孟七七牵着她大哥的手——对的,她大哥孟如珏留京读书了,她爹娘不放心她自己在京,就把她大哥给留下了。当然了,这也是她爷爷的意思。 “大哥,回去吧。”孟七七揉揉脸,忽然看到一个穿青衣的小老头倒骑着一头小矮驴往城门洞下而来。这倒有趣。她颇感兴趣得瞅着,却见那老头手里还捧着一册竹简。南朝纸张已经平民化、普及化了,竹简倒成了复古风。别说,这小老头竹简这么一捧,矮驴这么一倒骑,还真有点不是一般人的意思。 就见这倒骑矮驴的小老头慢悠悠过了城门洞,往城外去了。 孟如珏把小妹抱上马车,他本是能骑马绝不坐马车的,此刻也矮着身子跟小妹一块进了马车里。他把小妹抱在腿上,安慰她,“没事的,爹娘他们还会回来的。大哥跟你一块在京都。” 孟七七:……窝是在想刚刚那个小老头啊。 她又不是真的四岁小孩,不会离开爹娘就哭闹的。再说了,她知道过几年她爹就会被召回京都做太子了,在那之前,她家好像没什么特别需要担心的事情。孟如珏将小妹送到怡华宫,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他如今住在外祖父家,书院一旬休一日,只有这一日他能腾出时间来去看看孟七七。 孟七七就这么住到怡华宫去了。她原本以为胡淑妃会亲自见见她,给她洗洗脑什么的。结果头两个月,孟七七压根儿没见着胡淑妃。倒是有俩小魔王天天来闹腾她。 一个就是她名义上的童养夫马庆忠,另一个自然就是她名义上的小姑子、马庆忠的双生妹妹马庆茹了。 孟七七住进怡华宫的第二天,马庆忠与马庆茹就携手找上门来。 “就是你欺负我妹来着?”马庆忠是个小胖墩,红脸膛,人虽小声音倒厚实,也不等孟七七说话,一拳直奔她鼻梁,“吃小爷一拳!” 孟七七没他劲大,但比他灵活,一下闪开。 马庆忠掉过头来又是一拳,“看小爷我这醋缸大的拳头!” ……孟七七好想吐槽,马家小公子,在你仅仅六年且锦衣玉食的人生中,见过真的醋缸吗? 刚来的两三天,孟七七跟这俩小霸王闹得怡华宫鸡飞狗跳。 其实禁宫就这么大点地方,又分了前朝后宫,住了这么多人,就连听起来很气派的“怡华宫”其实还没孟七七在房州时住的院子大,当然她那是个套院,跟她娘和她大姐的是一起的。简单来说,就是怡华宫地方很小,尽管孟七七见不到胡淑妃的人,彼此之间动静大点都能听到的。 这天正是胡淑妃泡养颜澡的日子。 胡淑妃把身子浸在放了药材的温水里,闭着眼睛正享受宁嬷嬷按头的手艺,就听到外边传来小孩的尖叫声。 宁嬷嬷都被吓得手上一抖。 胡淑妃却仍是闭目享受,一点儿都没受影响。 外面小孩子的叫闹声简直是越来越过分。仔细听,都是马庆忠与马庆茹的声音。俩小霸王正冲着孟七七作威作福。孟七七倒是没发出声音来。 宁嬷嬷小心翼翼道:“娘娘,您看,是否约束约束?” 胡淑妃懒洋洋地从鼻子里哼出个音来,问道:“约束谁呀?” 宁嬷嬷伺候胡淑妃近十年了,知道她此刻心情还算好,因此笑道:“奴婢这两日看着,小公子与怀妉县主闹得有些过了。毕竟那安阳县主之事,皇上也点了头的。娘娘将她养在跟前为了什么呀?这么纵着小公子与怀妉县主,只怕让安阳县主跟您远了。”宁嬷嬷娓娓道来,倒是一片苦心,为胡淑妃着想。 胡淑妃睁开眼睛,手臂一扬,带起一阵水花,她悠悠道:“据说在比吐蕃更西北的地方,有个小国叫颏阿。颏阿国没有土壤,只有沙子,无边无际,干燥金黄的沙子。误入颏阿国的旅人,肯为了一壶水奉上全身家当。” 宁嬷嬷怔怔的听着,不懂她家娘娘怎么忽然来了兴致讲故事。 “可是你看看,”胡淑妃话音一转,手臂落下,又激起一片水花落在浴桶之外,“我如今却用颏阿国人千金不换的清水在泡澡。”她轻轻道:“现在约束我那对外甥,就像这浴桶里的水一样,对安王家那小丫头而言,无所谓什么的。就这么纵着那俩小鬼头去闹,闹得安王家那小丫头哭了恨了怕了,过上一两个月,我再约束一二,便能令安王家那小丫头感恩戴德。趁她小,给她烙个深点的印子,能让她记一辈子。” 胡淑妃眼波一转,瞥了一眼呆愣愣的宁嬷嬷,有些不满,“手上别停,继续按。” 宁嬷嬷忙答应着又动起来。 胡淑妃复又闭上眼睛,把身子更深得浸没在温热的水中,她舒服的叹了口气,“这都是当年嗣皇后教给我的。”这说的就是孟七七的亲祖母。“颏阿国的故事是她讲给我的,这道理也是她教会我的。”胡淑妃脸上露出个模糊的笑容。 宁嬷嬷隔着雾茫茫的水汽看一眼胡淑妃,一时觉得这位由她贴身服侍了十年的娘娘——自己竟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只是胡淑妃的如意算盘落空的很快。 马庆忠和马庆茹再怎么难缠爱找事儿,总还是俩六岁的小孩。这么大点的小孩正是爱跟着大孩子一起玩的时候,对上孟七七这个实际上比他俩大了十几岁的伪小孩,简直就是撞上了孩子王。开头几天,马庆忠跟马庆茹还真是来欺负孟七七的。结果混了几天之后,不知怎么的,就变成打着“来欺负孟七七”的旗号,行着“七七大王带窝们玩”之实了。 孟七七心情好的时候,带着他俩上房揭瓦、下水摸鱼,能干的不能干的都干了。反正这怡华宫里,只要胡淑妃不说话,就数这俩小霸王最大。但绝大多数情况下,孟七七压根儿不想带着俩小鬼玩啊。哄孩子有多难哄过的人都知道。更何况这俩还是孩子中的刁钻王,暴力狂。 三月里的一天,南宫玉韬又来怡华宫,与胡淑妃商讨玉如军的事情。正事儿忙完了,他就跟前俩月一样,晃到孟七七房中来。 孟七七昨天带着马庆忠和马庆茹疯玩了一天,把怡华宫自带的小花园都快给拆了,当时没事儿结果一觉睡醒今天浑身酸痛。南宫玉韬进来的时候,孟七七正趴在窗边软榻上挺尸。 听见宫女传报南宫玉韬进来了,孟七七把冲着窗外的小脸扭过来,对上正悠游自得迈步进来的南宫玉韬,她一咧嘴嚎道:“亲表哥啊!你表妹我命不久矣!这个月,山中那俩小魔王不知偷吃了什么仙丹,一天里歇不过三个时辰,就能精神抖擞来找我战啊!我秉承表哥的英勇作风,你要战,我便战!我战!我战!我老胳膊老腿儿,战不动了哇……” 南宫玉韬被她这一番唱念做打逗乐了,他笑得肩头发颤,拿折扇抵着门框撑住身子,好歹没笑得滑到地上去。   ☆、第25章 战神窝请你吃酒喝肉 第二天,天还没亮呢,马庆忠与马庆茹一对小魔王又来闹孟七七。 孟七七听到马庆忠的叫门声,登时就从美梦中醒了过来,裹着一床薄被跳下床,撞开门就往外跑。 马庆忠和马庆茹一开始还带着一大堆宫女太监还跟在她后面,跟着跟着,眼睁睁看着孟七七去了净庭……兄妹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捏着鼻子撤了。 是的,这就是变态表哥教给孟七七的脱身之法。他昨天拿着一册宫廷堪舆册,指给孟七七看了净庭在什么地方,还详细的教给了她“逃跑”路线。 净庭这名字听着不错,其实就是宫里收集夜香的地方。每天凌晨众太监将各处的夜香壶都拎到净庭来,汇到一个个大木桶里,再用马车把这些装满了XX的木桶运出宫去,在外面倒掉。可想而知,净庭这里味道一定不怎么样。 孟七七爬到净庭内墙上,内墙很厚,足够她一个小孩壳子躺在上面的;不算高,跌下来也就摔得屁股疼点。孟七七从荷包里摸出昨晚就备好的棉球,往鼻孔里一塞,就把净庭独有的异味给堵在外面了。她闭上眼睛,吧嗒吧嗒嘴儿,裹上薄被继续睡觉。睡觉!睡觉!什么事都比不上睡觉重要! “刺啦——刺啦——” 这次孟七七是被一阵规律的摩擦声吵醒的。她揉揉眼睛,循声望去,只见半明半暗的天光下,净庭正中有个灰扑扑的人影在动。孟七七小心翼翼地在墙头上坐起来,定睛一看,却是个穿灰衣服的人,抓着一柄扫帚划着地上的砖石。那人背对着她,分不出男女老少,瞧穿着像是个下人。 孟七七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她看了看干干净净的地面,喊道:“喂,勤劳的人呐~别打扫了,多干净呐。”比她脸都干净。她早上起来还没洗脸呢。 灰衣人恍若未闻,一径抓着扫帚在砖石上划着。 孟七七叹了口气,又摸了摸荷包,真是失算,没多备下几个棉球,只够塞鼻子的,没有塞耳朵的,这下又睡不成了。她双手撑在墙头上,两条小短腿自然下垂,晃荡在半空中。 孟七七带着几分困意,随意地打量着净庭,忽然听到“啪”的一声,就看到净庭中央的那棵梧桐树上的叶子纷纷落下。她视线下移,只见方才还蹲着划砖石的那灰衣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扫帚拍在梧桐树上。不但树干,连树枝都纹丝不动,只无数巴掌大的梧桐叶子簌簌而落。 什么情况? 孟七七揉揉脸,让自己清醒一点;又揉揉眼睛,确保自己没看错。 却见那灰衣人使一柄扫帚,身形如鬼魅,穿梭在无数飘落的梧桐叶间。他身周好似盈荡着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风,鼓动着那些落叶,竟能令这无数落叶一直飘在半空而不落下。 孟七七已经是看呆了。她现在有两个想法,一个是:妈蛋,她不是穿越到了南朝,而是穿越到了某本武侠小说里。另一个则是:这是做梦呢吧,还没睡醒呢吧。 她还记得在大兔朝上历史课学到南朝的时候,有个课外小知识说南朝的毓肃帝晚年求问长生不死之术,特意请来了时人称道的南派真人入宫。据野史传说,南派真人有通天之能,入地之术。她还记得当时历史老师一脸正气地站在讲台上,唾液横飞的告诉学生们,“这都是野史传闻,不可信的,都是夸张、演绎。要是历史上真有像我们电影里那种会功夫的人,南朝也就不用跟周边国家各种战争了,直接找几个武林高手去搞暗杀就行了。” 孟七七又揉了揉眼睛,她好想把那个历史老师揪过来看看,“老师,老师,说好的夸张呢?说好的演绎呢?” 灰衣人最后一脚蹬在树干上,身子斜斜飞起,半空里一扭腰,双足落在了足有四五米高的树冠之上。 孟七七“啪啪啪”使劲鼓掌!这人好厉害!!! 灰衣人却压根儿没搭理她,从树上飘落下来,弓着身子把落叶一点点扫做一堆,掏出火折子,点上。 一缕白烟徐徐冒起来。 “哑公,来收夜香了!”天光微亮,有三三两两的太监拎着夜香壶来了。 灰衣人佝偻着身子接过太监们手中的夜香壶,不言不语得往大木桶里倒去。那些来倒夜香的太监们也不和他多话,有个腰间挂着蓝色牌子的太监脾气尤其不好,一叠声催促着,“快点!快点!个老不死的,这么慢,要熏死咱家了。”劈手夺了倒空的夜香壶就快步往外走。 孟七七都看在眼中,她跳下内墙,快跑几步跟上那个腰间挂着蓝牌子的太监,问道:“你叫什么,是哪个宫里的?” 那太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小孩声音,吓得浑身一激灵,哆嗦着回头一看,愣了愣。他虽然不认识孟七七,但是在宫里伺候的,只凭穿戴也能瞧出个眉高眼低,孟七七身上裹着的那床薄被绣着杏黄色的云纹,这是非皇族或后妃都不能用的。那太监堆起笑脸,“回您的话,奴才是祥云宫的秦媚儿。” “祥云宫的秦媚儿,对吧?”孟七七又重复了一遍,见他点头,知道无误,便一笑回了怡华宫。 回了怡华宫,孟七七立马就找了人丁库的副主管黄门正来。 “怡华宫小花园缺个花匠,你给我调个人来。”孟七七开门见山,“我看净庭那个哑公不错,吃苦耐劳力气又大。” 黄门正不知道哑公怎么投了这小县主、未来马家媳的缘法,他斜签着坐在孟七七赐的坐上,小心道:“县主您看着好的人必然错不了。只是这哑公在净庭呆了十几年了,只怕不懂外面的规矩,况且他走了,净庭那边也没合适的人……” 孟七七咧嘴一笑,特别贴心,“别担心,我都替你想好了。祥云宫有个叫秦媚儿的太监,特别适合去净庭干活,就他了。明天我要看到那个哑公出现在怡华宫小花园里,知道吧?”她拍拍手,从椅子上跳下来,“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黄门正:…… 孟七七看着黄门正苦着脸退出去,她咯咯一笑,跑到卧房,要伺候她的大宫女梅香开了衣裳箱子,取了一套便装换上。 “出宫喽!” 每月初一、十五出宫门不用报备。胡淑妃这几个月来从来不管孟七七,孟七七每月这两日只要告诉身边伺候的人一声,再带上按照规制该有的一队护卫,就可以大摇大摆去外面。单以去外面玩这一条而言,孟七七在怡华宫住着,竟比原本跟在她母亲大人身边时还要自由许多。 要问出宫去哪里,嘿嘿,那当然是清晨去校场堵战神,堵完战神去她外婆家玩一天!哦呵呵呵呵! 上官千杀这个时候自然是在校场。 京都的大校场在芙蓉路,占地极大,抵得上两个禁宫了,可容纳数万士兵同时操练。在京都时,上官千杀每日清晨都会率领近万名嫡系上官军在此集训。 每月初一、十五这两日,孟七七都会到大校场来,堵战神。等她从宫里赶到校场之时,上官军通常都是要结束训练解散吃早饭的点了。 这次孟七七带着一队二十人的侍卫踏进大校场时,上官军正要解散。一见她来,上官军中登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哦哈哈哈哈,为什么大家看到孟七七这么开心呢? 因为孟七七身后的众侍卫,每人马上都驮了两百多斤酱牛肉(马都快被压趴下了),每人怀里还抱了两坛黄酒。酒呢,每人能抿到一小口;酱牛肉就厉害了,每人都能分到近半斤呢。 孟七七最开始来的两次,还有点小心翼翼的,只给上官千杀手下的五十余名校尉带了酒肉,还是打着“多谢你们上次救命之恩”的旗号。结果见上官千杀并没有不悦,孟七七胆子壮了,第三次来的时候财大气粗,请了这一万名上官军一顿饭。到今天,她这已经是请了第六次了。每次五千斤酱牛肉,四十坛酒。因为她,京都的牛肉都涨价了。 果然谈感情伤荷包啊。不过……她去京都最大的酱牛肉总店买肉的时候,都是把账记在怡华宫头上的。而怡华宫的账不走毓肃帝的私库,走的是胡家的家库。 嘿,花胡家的钱,泡她的战神,爽! 不过孟七七估计再多来几回,胡淑妃就该找她“交流一下感情”了。 上官军结束了晨练,熟门熟路的上来分了酒肉,就地坐在校场里开始吃喝。 孟七七脸上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注视着众士兵好吃好喝,心里默默念叨着:吃吧吃吧,多吃点,等到N年以后,你们当中要是有当了小头头的,万一上官千杀带着你们杀进京都了,要记得我给你们喂过酒肉啊!要记得手下留情啊! 如此深谋远虑,孟七七都有点崇拜自己了。 这处校场由南往北,共分为八级,如簸箕形,在最南端高地搭了一处木塔,名为将台,就是上官千杀看士兵操练的地方。 孟七七跑上将台,把上官千杀那份酒肉亲自送上去。 上官千杀身边站着陪戎校尉高志远。高志远为人比较机灵,忙上前接过孟七七手里的东西,他笑嘻嘻的,“我们将军不吃肉,次次都便宜了我。”他把酒倒好捧给上官千杀。 上官千杀不是矫情的人,端起瓷碗,仰头一饮而尽。 初阳的光为他俊朗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惑人的金色。 那浓密的睫毛,那滑动的喉结……孟七七望着上官千杀,羞羞捂脸,好想和战神大人喝交杯酒,肿么办?   ☆、第26章 千七全世界都自己人 上官千杀喝光酒,长腿迈开,下了将台。 孟七七一溜小跑跟上他,为了能看着上官千杀的脸说话,她追上来后像个小螃蟹一样跟在上官千杀身边横着走,“战神大人,我爹来信了,说他在并州鼓励百姓耕种,情形很不错呢。”并州再向西北,就是云州,云州是高将军的十万西北军驻扎地;并州也就成了为军队屯粮的物资储备地。毓肃帝给了她爹一个“并州刺史协理”之职责,也是允许他在这一州地界做点儿实事儿的意思。这一点,她爹在四王当中,还是独一份的。 “说是划了百亩田地试行了新稻种,可以一季三熟的。”孟七七仰脸望着上官千杀,见他跃身上了黑龙马,动作说不出的潇洒。她内心花痴三秒,就习惯性的冲他伸开双臂来。 上官千杀如同前几次一样,无视了她张开的手臂,只捏着她肩头将她提起来,放在了自己身前马上。 孟七七在马背上坐稳了,身后的上官千杀双手握着马缰,从前面看起来就好像将她抱在怀中一样。孟七七羞羞脸,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战神大人并没有她最开始想象中的那么不通人情,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意识好像还是有的(泥垢)。就好像那些上官军,当初在房州,孟七七在城墙上乍见之下,觉得是一群杀气冲天的“行尸走肉”,但是投喂了几次酱牛肉,真正接近了再看,其实一个个都是有血有肉的普通小伙子,热情可爱,只是比一般的小伙子多穿了一身军装而已。有了这个心理打底,在第二个月她来校场的时候,孟七七就敢抱着上官千杀的大腿,要求“顺路”送她去外婆家了。 校场在城南,她外婆家在城北,而上官府在城西,顺路个大头鬼啦! 不过还是有一小段路是顺的,就是从校场出来便能看到的的芙蓉路。芙蓉路之所以叫芙蓉路呢,是因为据说这条路前有块大空地是前朝宫里用来种芙蓉花的地方。现在芙蓉花是已经没有了,但是原本种花的空地上兴起了市集。每逢带一或五的日子,四里八乡的人就来此处赶集,喊作一五集。卖鱼的,卖菜的,卖熟食的,卖衣服首饰的,卖小玩意儿的……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在一五集的尽头,沿路傍着一处深宅院墙,开了一树垂丝海棠。如云似霞的海棠花下,坐着个吹糖画的白胡子老头。 孟七七每次从校场出来,走过此地,都能看见那白胡子老爷爷在吹糖画。他眉目安详地坐在一个小木箱上,脚边的货架上各式颜色鲜亮的糖画摆放的琳琅满目。 自从求到上官千杀“顺路”送她去外婆家开始,孟七七每次都要在这里买两只现做的糖画。 白胡子老爷爷是家传手艺,且做了一辈子了,动作又快又好看。 孟七七蹲在一边看,上官千杀就负手在她身后等。他如今不过十七岁,却已经有了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度,立在海棠花树下,似负雪的松柏却更刚劲,似刺出的银枪却更沉稳。 有他站在身后,孟七七虽然在“看”吹糖画,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 见白胡子老爷爷手艺如此精湛,几下就搞定一只糖画。孟七七每次都笑眯眯地提醒,“做慢点,慢工出细活,对,再慢点……”次数多了,白胡子老爷爷也摸清楚门路了,见是那个俊朗少年带着娇俏的小女娃来,都特意做的慢些。 孟七七表示很满意,趁白胡子老爷爷做糖画的时候,又扯着上官千杀看看左边摊子的小风车,摸摸右边摊子的面具。右边摊位的妇人是个精明的,见每月这俩人都来,且衣着不凡,身后又跟了一堆骑马的人,显见是富贵人家。她心里一合计,就盯着老实丈夫,让他照样打了俩面具出来。 今天见孟七七果然又来了,热情的老板娘忙招呼她看,“您瞧瞧,这是我们当家的前几日赶着制的。”她捧出个盖了青布的木盒来,殷勤得打开,给孟七七看里面摆放着的两个面具,“好看不好看?” 孟七七探头去看,只见一个是杏仁眼、苹果脸的小女娃面具,额前像她一样垂着软软的碎发;另一个则是桃花眼、美人尖的少年面具,也像上官千杀一样束了发。雕刻的人特别有心,还给少年的面具特意加长加黑了睫毛。孟七七拿起少年的那个面具,看看面具,又看看上官千杀,噗嗤一声,乐坏了。 她对着正不安搓手的老板招招手,“看好喽。”她蹦到上官千杀跟前,腮里鼓气,左手往下捏住鼻子,右手向上提起嘴巴,做了个狐狸脸;见上官千杀眼角一抽,孟七七咯咯一笑,又两手捏着耳朵,小指抵在鼻子上,做了个小猪脸。 上官千杀垂眸看着她,明知她的意图,咬着下唇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一下子笑出来。 “老板,快看!有虎牙诶!”孟七七笑得前仰后合,“下次记得做个他笑的,要有虎牙哟!” 站在上官千杀身边的高志远一直憋着,此刻也憋不住了,笑出声来,又忙用咳嗽掩饰着,背过身去不敢看自家小将军脸色。 上官千杀自然是默默黑了脸。 不过孟七七好像不如何怕他了,她欢快的把俩面具抱在怀里,身上没有银子,就随手将腕上的珍珠手串撸下来,放到装面具的木盒里,“多谢你们啦。” 老板娘喜出望外,一边接着盒子,一边连连道:“嗳哟,嗳哟,这怎么好意思呢?让您破费了。” 哪里哪里,孟七七心里道:破费也是胡家破费,这手串也是记在怡华宫账上的。 面具收下,糖画也做好了。 孟七七接过糖画来,白胡子老爷爷这次做了一对翠鸟,站在同一根柳树枝上,似乎正引吭高歌。孟七七就跟以前一样分了一只给上官千杀。上官千杀这次却没有像从前那样接过来拿着,而是转手要给高志远。 高志远见上官千杀捏着糖画往他面前送来,就立马抢先转身退回到自己的马旁边,假作没有察觉自家将军的意图。 孟七七知道战神大人因为她方才小小的戏弄心里正不自在,见高志远如此识趣,她不由抿嘴一笑,也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吃着香喷喷甜丝丝的糖画。哼,她每次来校场时特意给高志远留的牛腱子肉难倒是白送的吗? 上官千杀无奈,也不好再计较下去,只得一手捏着糖画,一手拎着马缰,带着孟七七慢慢往书令李府而去。 孟七七开心了,在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把她爹娘兄姐在并州的最新情况给战神大人汇报了一遍,“刚才不是说到我爹在并州推行新稻种吗?我爹和我二哥还亲自下地了呢。这在我爷爷那儿呢,就叫与民同“苦”;要放在你们上官军呀,是不是就叫身先士卒?我爹和我二哥比赛,看谁插秧快,结果我二哥没事儿,我爹半夜里腰酸,据我娘说,他半夜里一直喊娘呢。可怜见的,我爹的娘已经没了呀。要我说,他就该喊我娘才对,我娘就在他跟前呢,被喊得开心了说不定给他揉揉腰呢。”什么事儿到了她口中都变成了好玩的故事。 其实她那蠢萌爹肯亲自下地,一半是为了研究新稻米酿酒,不过这点就不用告诉战神大人了。战神大人只要知道她爹爱民如子,一点儿都不骄奢淫逸,反倒吃苦耐劳——这就够了。孟七七打着小算盘,反正在战神大人面前,一定要给她爹树立起一个以后会是好皇帝的光辉形象。 “我大姐就更厉害了。家里几个铺子如今都是我大姐在打理了,管事的都找我大姐回话,我娘倒退了一射之地。我大姐说,要在她出嫁之前给我攒够嫁妆呢。”孟七七满足得荡漾起笑脸,“可惜我不是个男的,不然我就娶了我大姐,然后一句‘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打脸全天下三妻四妾的汉子们,哼,包括我爹!” 上官千杀垂眸,从她侧脸上只看得到灿烂的笑容,听她说若是男儿身便要娶她大姐的傻话,他不禁又是嘴角一抽。 只有天真幼稚的小孩子,才会有这样的胡言乱语吧。 书令李府到了。 门房李老头已经摸准了,每月初一十五都早早在大门外等着呢。此刻远远地见上官千杀带着人来了,他忙冲着跟在身后的小厮摆摆手,“去去去,把备下的水端来。” 上官千杀已经在孟七七的软磨硬泡之下把那只翠鸟糖画嚼碎吃了。他索性也不下马,只捏着孟七七肩头,将她放到李府门前台阶上。嘴里甜的有些发腻,上官千杀轻轻皱着眉头。 门房老李头就在此刻端了一杯白水迎上来,“上官小将军,我们县主又麻烦您啦。请请,我们老爷吩咐的,知道您不喝茶,这是山泉水,最解腻的。” 孟七七骄傲脸,不愧是外公,懂她!   ☆、第27章 淑妃震撼教育肿么破? 孟七七的大哥孟如珏在皇家玉林书院就读。玉林书院是整个南朝最有名气的一处书院。学生多为王公贵族,据孟七七所知,她那个变态表哥南宫玉韬小时候就曾在这里读过书。老师则是博学大儒,甚至还有曾经登阁拜相的人物。比如说她外公这个职位的前工作人员赵成荫。赵成荫是赵家的族长,他的长女就是孟狄获的原配——嫁过来不到三个月就香消玉损了的那个。如今赵成荫致休教书,收了个关门弟子,就是孟如珏。 孟如珏对这个老师很是尊崇。每旬休息日,他去怡华宫看孟七七,十句话里几乎有三句都是赵老师怎么说;又有五句话是从赵老师所说的话推演开去,引经据典。只有最后剩下的俩句,才是正常人的交流。 总之每次跟她大哥对话,孟七七都有种“窝不是文化人窝好羞耻”的感觉。 孟七七初一十五来外婆家,孟如珏与两个二舅舅家的表哥都在玉林书院,只有一双表姐和外婆姜氏陪她玩。大表姐李令菊婚期已经定下,就在明年八月,夫家乃是清流中的砥柱柳家。她最近开始准备嫁人后的事情了,跟着祖母姜氏和母亲蔡氏学着管家。孟七七带了几样宫里时新的布料来,当做小礼物送给大表姐。小表姐李令兰就揪住她不放,笑问道:“只有大姐的,却没有我的?难道你有哪次来,我没像大姐一般哄着你陪你玩的?”孟七七笑嘻嘻道:“上次跟你说好的那个船模已经交给匠人去做了,等做好了,下次就来带你给。”李令兰便呵她痒,同她闹作一团。 过了三日,船模果然造好了。 孟七七趴在榻上,惊喜得瞅着匠人呈上来的船模,太逼真了吧!她小心翼翼伸手摸摸,不知道是用什么木头雕刻的,摸着船舷都觉得暖暖的。船身漆成了浅蓝色,漂亮,上面还照着她的意思,写了五个黑色大字,“星辰大海号”。她正盘算着下次出宫带去外婆家给李令兰一起玩时,房门开了。 马庆忠与马庆茹手牵手出现在孟七七面前。 孟七七此刻心情好,倒没又逃到净庭去,而是招招手,让这对小魔王安顿点坐下来。她让宫女去备了装满清水的大木盆,摆在抄手游廊尽头。孟七七捧着船模,带着一对小魔王,开始了“星辰大海号”雄纠纠气昂昂的第一次试水。 一个伪小孩带着俩真小孩,蹲着围在木盆边,研究了半天船模。 马庆忠道:“这艘船能用来打仗吗?我听爹说,有很大的战舰,能装好几千人呢。” 马庆茹道:“这艘船能去江南吗?我要在上面挂满冰灯,装满鲜花,一路到江南去。” 马庆忠嫌弃道:“冰灯和花有什么好看的?江南又有什么好玩的?打仗才有意思。七七,你说是不是?” 马庆茹撅嘴道:“你就知道打仗!来呀,咱俩打架!你又打不过我!七七,你说他是不是打不过我?” 孟七七:论如何让一个纯直男和非腐女和谐相处——谈恋爱不是解决方案,这俩货是亲兄妹。 “这有何难。”胡淑妃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孟七七愣一了下,忙起身行礼,结果蹲久了腿麻,一歪就要扎在木盆清水里。她随手拉了最近的人,借力撑住,好歹没真出糗,但是——却把被她抓住的马庆忠给摁到木盆里去了。 ……卧槽,当着胡淑妃的面把人家外甥给摁到水里了! 这画面太美,孟七七有点不敢看了。 宫女太监们忙上前解救了马庆忠。 胡淑妃却好似并没看到外甥的遭遇,用一种挺随意的语气道:“宁嬷嬷,告诉物资库的刁一尾,照着这船模造三艘可容千人的真船来。一艘给小公子做战舰,一艘给怀妉县主下江南,还有一艘……”胡淑妃轻轻一笑,眼波转向已经听呆了的孟七七,“就给咱们的安阳县主游戏好了。” 卧槽!南朝第一女土豪! 孟七七已经醉了。胡淑妃就这么轻描淡写的……送了她一艘真的大船?突然有种傍上大款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儿? 自她进怡华宫以来已经有三个月,胡淑妃一直没搭理她。这一搭理,就放个大招。真是好样的! 当晚毓肃帝歇在思政宫,胡淑妃就召了孟七七去她的怡华殿。 孟七七站在怡华殿门口,默背了一遍孟子的话,重点是“富贵不能淫,富贵不能淫,富贵不能淫”,重要的事情一定要重复三遍!即使胡淑妃用一座金山银山来诱惑她,勾引她,她也绝对、绝对不能被洗脑!跟着胡家和马家同流合污,是没有前途的,是注定覆灭的!不过……如果胡淑妃拿十座、一百座金山银山来诱惑她呢?孟七七有点儿犹豫了。要是有那么多小钱钱,她是不是可以考虑招募一支雇佣军,跑到化外之地去占山为王,逍遥自在了? 她爹娘都还在并州苦哈哈着呢!富贵不能淫!孟七七一甩头,想到自己就这么抛弃了一百座金山银山,一时间极为肉疼,连呼吸都急促了。(2333,想太多) 结果她大义凛然进去了,胡淑妃却压根儿没表现出要用“富贵”来“淫”她的意思。 胡淑妃只是闲淡随意的跟她聊了聊天。这聊天也看功底,总之,跟胡淑妃聊完之后,孟七七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概括一下,就是胡淑妃简单介绍了一下她和孟七七祖母的关系,以及孟七七祖母和胡家的关系。事情得从三十多年前说起。那时候,毓肃帝的原配皇后乃是胡淑妃的小姑姑,胡家嫡女。元后嫁给毓肃帝后七年无所出,最后一病缠绵去了。而孟七七的祖母本是元后身边的宫女,因为深受元后喜爱——注意,是受到元后喜爱,于是被推荐给了毓肃帝,初封宝林。如果说后来一路走上皇后位子的孟七七祖母是千里马,那出身胡家的元后就是那位独具慧眼的伯乐。 故事发展到二十年前,元后去了三五年后,胡家感到需要再送一位本家女孩入宫了,选定了元后最小的内侄女,也就是现在的胡淑妃。胡淑妃入宫时,孟七七的祖母、后来的御圣皇后,那会儿还只是四妃之一的德妃。胡淑妃当时初封为嫔,住在时为德妃的孟七七祖母宫中。她跟在孟七七祖母身边近十年,就连孟七七祖母去世之时,她都是在场的。 孟七七进怡华殿之前还想着一定要坚定立场,跟胡家马家划清界限;但是这么一听——划毛线啊?她祖母跟胡家羁绊已经深成这样了。 胡淑妃最后轻轻道:“当初你祖母便是在思政宫西墙下同我说了姑姑的事情。五年前,思政宫拆了西墙,扩建出了怡华宫。”她缓缓起身,沿着殿内左侧的烛台向外走了三步,望向殿外与她正对的一颗桂花树,鼻端仿佛又萦绕着那晚的桂花香,胡淑妃幽幽道:“应该就是这里。”她垂眸盯着脚下踩着的方砖,“那晚,御圣皇后就是站在这里,同我说的话。” “她说,她能坐到皇后的位子,有一多半要感谢当年元后对她的栽培。我如今也告诉你,我能在这个位置上活了十数年,也有一多半要感谢御圣皇后的教诲。” 整个气氛,令孟七七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们都一代一代老去了。本宫盼着十年、二十年之后,等你也站在高处,想起本宫之时,是与本宫此刻想起御圣皇后一般心情。”胡淑妃静静注视着孟七七,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修长的脖颈如常挺直,彰显着一份高贵从容。 孟七七好想抱头,她在心里呐喊着:谢谢娘娘您这么看好我!我爹以后是要做皇帝没错,但是我一点都没想往高处爬啊!历史上看,我爹爬上去之后全家都死得好惨!啊啊啊,不要跟我聊感情了!酱紫我承受不来了!跪求娘娘继续用土豪风征服我! “娘娘……”宁嬷嬷小心翼翼从殿外探身进来。 胡淑妃召孟七七进殿之后,就屏退了殿内侍候众人。 “娘娘,马家大公子来了。”宁嬷嬷低垂着眉眼,“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了……”她话还没说完,马庆嵋叫嚷的声音已经远远传了进来,“ 凭什么拦着我!我来看我姨妈,要你们这些贱种拦着?找死是不是?” 胡淑妃眉间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厌烦,她问道:“他又来要什么?” 宁嬷嬷欠身,把原本弯着的腰压的更低了,“回娘娘话,大公子说他有一尊血玉雕成的菩萨像,寄存在咱们怡华宫库房里的,现在要取了去……”马庆嵋吃喝嫖赌无一不沾,马家上面把得紧,他捞不到银钱了,就来怡华宫讨便宜,胡淑妃比他的父母远了一层关系,反倒不好像马庆嵋父母一样管教他。宁嬷嬷这话,不过是给马庆嵋的无赖嘴脸粉饰一二,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 “给他。”胡淑妃冷淡道,“他若再来,五千两以下的东西就直接给他。若要见我,就说本宫睡下了。” 五千两! 孟七七对于南朝一两银子究竟对应多少粮食没有概念,但是她知道自己身边大宫女的月俸才只有半两。胡淑妃一开口就是“五千两以下的”她都不用知道就直接给马庆嵋了。五千两可是相当于一个大宫女工作八百多年、近十辈子的全部薪资所得啊!胡淑妃……不,胡家,究竟是多有钱? 宁嬷嬷出去答复马庆嵋。 “你也回去歇了吧。明日起,本宫处理事务、日常起居都会将你带在身边,能学到几分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孟七七退出怡华殿,整个人还有点蒙,走到抄手游廊尽头,正撞上马庆嵋在与宁嬷嬷掰扯。 马庆嵋一抬眼看到她,越发怒气冲天起来,“不是说我姨妈睡下了吗?她是怎么回事儿?你个刁奴,打量着爷治不了你是不是?”他对着宁嬷嬷发火,又指着孟七七,“你过来!”那晚他的门牙被孟七七打断了半根,现在说话还有些撒风漏气。 孟七七还在想胡淑妃今晚说的话,因为马庆嵋此前想要强抢她姐的事儿,孟七七本来就看不顺他,此刻见他这幅做派更是懒得搭理。她掀了掀眼皮,只看了马庆嵋一眼,也不清楚自己眼神里是否流露出了鄙夷之色,就径直转过游廊,去了自己房里。 宁嬷嬷不管马庆嵋怎么对她,她脸上还是和和气气的,“大公子拿了东西就请回吧。娘娘说是睡下了,就是睡下了。” 马庆嵋只是不机灵,但是并不傻。他看看宁嬷嬷,又看看拦着他的太监,慢慢明白过来,是姨妈不想见他,让这些奴才打发了他。他涨红了脸,一股说不出的羞恼渐渐烧成了怒火,“好好,我都记住了。你们一个个的,爷我全都记下了!”他一扬袖子,招呼随从抬好血玉菩萨像,“走!” *** 胡淑妃果然像她说的那样,开始将孟七七带在身边。起居坐卧,人事往来,甚至连毓肃帝划进她权利范围内的朝政,胡淑妃处理起来竟是全然不避着孟七七。她也没有特意跟孟七七做什么温情脉脉的样子,一切如常行事,甚至有时候孟七七跟在她身边一整天,却连一句话都没说上。 但是这每日点滴相处,带给孟七七的震撼却是巨大的。她前世的生活本就安逸,活到十七岁,说到底还是未成年,没经过社会上的事情。这一世,她爹蠢萌,她娘倒是严格,看起来挺厉害,实际上心也善。现在孟七七跟在胡淑妃身边,有种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感觉。 胡淑妃身后有三大财阀支撑,手上在京都有玉如军,在西北有高将军,所以她的手腕够硬,同时手段也够狠。 孟七七对这些都做好了心理建设,只是她没有想到胡淑妃能做到如斯程度。 最令她震惊的事情发生在三个月后。 这三个月来,十九公主眼见是越发欢喜起来,每日来怡华殿给胡淑妃问安时,脸上的笑容掩都掩不住。 偶尔胡淑妃会向女儿问起上官千杀。真正有作战能力的军事力量中,只有这支上官军还不在胡淑妃掌握之中。各州驻兵当然是归毓肃帝管理,算起来也二十几万,但这些驻兵多半没有上阵杀过人,用来吓唬吓唬老百姓可以,真刀真枪拼起来就难说了。 十九公主如今年方十五,每逢胡淑妃问起,她便笑道:“女儿还小呢。” 胡淑妃也不催促,只在她要走的时候,又问,“今日又要出宫?” 十九公主便点头乖巧道:“湛北路的天桥上有个说书人,讲的故事可好听,今日又要接着讲呢。” 胡淑妃通常是温和一笑,不再多话。 七月十八日这天,与过去的每一天没有什么差别。天气当然是一日热似一日了,怡华殿的四角都放置了冰盆,正中央摆了一张案几,上面又堆了三盆冰。 胡淑妃才见了武器库的人,因为吐蕃又来犯南朝边境,要准备着兵器备战了。孟七七就坐在一边仔细听着。 武器库的人刚走,十九公主就快步走进来,她今天穿了一袭百花穿蝶的鹅黄色长裙,衬得整个人青春明媚。她从外面走进来,身上仿佛还带着初夏的日光,整个人都很亮。她摇着一柄绣了红蔷薇的团扇,笑道:“还没到晌午呢,就这样热了,还是母妃殿里凉快。” 胡淑妃笑望着她走进来,指了身边的位子要她坐下,母女二人说了几句闲话。 “您还把这小丫头捆在这呢?”十九公主咯咯笑,“要我说,您也别为难我这小侄女了。她这么大点个小孩,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您看马家的表弟表妹,哪里坐的住呀。”她拿着团扇,隔空点了点孟七七,“你说是不是?” 孟七七笑眯眯道:“多谢十九姑姑替我说话。不过我比较懒,不爱动,还能坐得住。” 十九公主斜她一眼,嗤笑道:“小滑头。”她又与胡淑妃说了几句,便起身要走。 胡淑妃握着毛笔,蘸饱了蓝墨,伏案在武器库的提议书上批示。这就是孟七七当初家宴上听不懂的“红封蓝封”中的蓝封了。由毓肃帝下达的旨意,称为红封;而由胡淑妃下达的旨意,称为蓝封。 见十九公主往殿外走去,胡淑妃手上不停,细细写着,口中淡淡问道:“又去湛北路的天桥听说书的?” “是呀,那说书人又有了新故事呢。”十九公主脚下一顿,旋即转过身来,她盯着胡淑妃,声音很欢快。 胡淑妃并没有抬眼看她,而是继续用蓝色的墨写着批示,她的声音很平静,“天气热,戴上帷帽遮遮太阳也是好的。” 十九公主愣了愣,忙应道:“是,多谢母妃挂心。”她盯着胡淑妃片刻,见她不再说话,松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她一脚才踏出殿门,就听见母妃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明明是酷夏,却仿佛沁着透心彻骨的寒意。 “那个说书人,可是姓马?”   ☆、第28章 战神你在笑我在闹你 十九公主猛地回身。她的动作如此之急,以至于发间步摇垂坠下的珠串被甩起来打在脸上,又冰又痛。然而十九公主顾不上这些,她半身立在阴凉的殿内,另半身却曝晒在初阳下,半冷半热间,她望向殿上的胡淑妃——她的母妃伏案疾书,梳着高耸的入云髻,那么华贵,像什么呢?像一头雌虎。 吃人的老虎。 “什么姓马的说书人?”十九公主极力稳住自己的声线,她想让自己发出那种常有的欢快笑声,然而巨大的恐惧令她胸腹之间忽然变成了一片虚空,她竟笑不出来。 胡淑妃终于推开了案上的文书,她动作舒缓得把方才用的墨笔涤荡干净,悬挂在山字型的笔架上。她抬起头,隔着长长的怡华殿,平和得望着十九公主,“那位说书人,姓马,名庆攀。他这故事说了三个月,也该结束了。” 十九公主冲上殿来,与胡淑妃隔了一张不算宽的案几对视着,“你对他做了什么?”她太了解胡淑妃,这句问话中她连愤怒的情绪都没有,只有恐惧。 胡淑妃沉默的看着她。 十九公主盯着她的母妃,手中的团扇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她木呆呆的循声望去,只见团扇上绣着的红色蔷薇,都好似泛着微微的腥气。她在那股臆想中的腥气中又望回胡淑妃脸上,她忽然跌跌撞撞退了两步,“你……你杀了他?” 胡淑妃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复杂目光望着她。 如果让孟七七来形容这种目光,那就是“妈蛋,你是向天借胆了吧,跟这么跟老娘说话!&但是本宫还真是她娘,肿么破”。 十九公主不需要胡淑妃说话,她已经从胡淑妃的脸上读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不敢置信得摇着头,盯着胡淑妃向后倒退着。美丽的鹅黄色的裙裾被她踩在脚下,她终于萎顿在地。 胡淑妃淡淡道:“你是一国公主,为了一个男人做出这幅样子未免太令我失望。从今往后,世上再无马庆攀这人。既然如此,你还是打起精神,认真做事为好。” 十九公主跪坐在地上,双手捂脸,听了胡淑妃这话,她似哭似笑,“认真做事?母妃要我做什么事?把自己像个廉价的妓·女一样送到那个什么上官千杀跟前去?为了什么?就为了是母妃需要的?那我呢?” 胡淑妃听到十九公主把自己说成“妓·女”,柳眉微立,她压着火气低声道:“这人你若实在不喜欢,本宫也不会强逼你去。旁的侯爵朝臣之家的子孙,你若有中意的,只要身份匹配,本宫也未必不会玉成。只是却唯独这马家不成。这一点,本宫告诉过你多次了。” 孟七七很想举手问为什么马家不成,但她决定目前还是先闭嘴为妙。 “旁的侯爵朝臣之家的子孙?”十九公主大笑起来,她从地上爬起来,状若疯癫。 胡淑妃与十九公主争执之初,殿内伺候的人便都知机退下了。孟七七却是就在胡淑妃眼皮子底下,错过了一开始的最佳撤离时机,此刻只好屏息凝气、力求降低存在感。 “你知不知道我早已不是处子之身!”十九公主吼了出来,她终于冲着胡淑妃吼出了这句话,这句压在心底足足两年的话。她带着报复的恶意,想要在胡淑妃脸上寻找到一点痛苦的痕迹,她控制不住自己,一径吼下去,“两年前,就在觉悟寺外,二圣之乱的余党奸污了我——你的女儿。如今你却杀了那个当初救我的人!”她恸哭出声,“一国公主又怎样?一国公主不敢活下去的时候,也只有一个马庆攀来救她。你却杀了他!还说什么侯爵朝臣之家的子孙?哪个贵胄子弟甘愿要一个残花败柳?” 胡淑妃迎上十九公主近乎疯狂的目光,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她缓缓道:“只要你不看轻自己,那就谁都无法看轻你。” “什么?”十九公主愕然得望着平静的胡淑妃,不敢相信这就是她母妃给出的反应,“我告诉你自己被人奸·污过,你就是这样子反应?是我啊,你的女儿!”她盯着胡淑妃,慢慢的,十九公主的面色白了一层,“你知道。” 不是疑问,是肯定。 “你早就知道!”十九公主捂住自己颤抖的嘴唇,她喃喃道:“你早就知道!你竟然早就知道。”眼中的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轻轻问,“你到底是不是我的母妃?我们究竟是不是母女?”天底下哪一个母亲,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 胡淑妃垂下眼皮,掩住了自己的情绪,她淡淡道:“本宫给过你三个月。”言下之意,便是正因为是母女,才给了她这三个月的短暂欢愉。 癫狂的笑和汹涌的泪都消失了,十九公主的脸上是一种空茫的神色,她歪头瞅着胡淑妃,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她没有在说话,转身走出了怡华殿。她走得很慢很慢,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要消耗巨大的体力,又好像下一步就要滑坐到地上去。但她终归是走出了怡华殿,走出了怡华宫…… 已经望不见十九公主的身影了。 胡淑妃撑着案几,缓缓坐了下来,她木然地翻开左手侧的议书,一点一点看下去。 孟七七小心翼翼看过去,只望见她侧脸上的一片冷漠。 怡华殿四角冰盆里散出的寒气,丝丝缕缕汇了过来。 十九公主自此搬出了禁宫,移居到了觉悟寺。那里有她最不堪的回忆,却也是美梦开始的地方。 孟七七被胡淑妃与十九公主这场母女交锋震得七荤八素,三观都被重塑了。 最重要的一点,却是孟七七被十九公主两年前的遭遇引发的深思。十九公主说奸污了她的人乃是二圣余党。这就整个颠覆了孟七七此前对二圣起兵事件的看法。之前她觉得二圣带着一众菜刀流民虽然失败了,但出发点应该是好的,要解决掉绑架了国家机器的胡马南宫三姓嘛;而且这种斗争好像对权力中心之外的个体应该没什么影响。她后来特意寻了本朝史书记载来看,才知道二圣起兵的时期,沿途这样的奸·□□女之事屡见不鲜。想起十九公主掩面而泣的样子,孟七七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的浅薄。 再者,抛开胡淑妃作为一个母亲反应太淡漠了这点不谈,她那句“只要你不看轻自己,就没有人能看轻你”还是很有道理的。只是十九公主如今未必能听进去罢了。 当然了,胡淑妃的手段是太凶残了一点。孟七七半夜咬着被角,回想起来还觉得不寒而栗。在大兔朝,小姑凉瞒着麻麻谈谈恋爱,被发现了顶多被说一顿,以后禁止晚上外出;到了南朝,艾玛,直接弄死女儿的情郎啊!她还有一点特别服气胡淑妃的。这三个月来她跟胡淑妃差不多是形影不离,那马庆攀这事儿胡淑妃是什么时候安排下去的?要么就是在她初一十五出宫的时候胡淑妃安排了人,要么……就是胡淑妃早在三个月前就计划好了。 这件事孟七七翻来覆去琢磨了小半个月。 重塑三观是件大事,孟七七决定还是慢慢来,明天初一,还是先出宫去堵战神大人吧! 次日,孟七七又开始她带上酒肉堵战神的愉快生活!每月两次,一次可保十五天神清气爽! 到了芙蓉路的大校场,孟七七熟门熟路爬上将台去,战神大人却第一次没在将台上。 孟七七往下一望,乌压压的上官军队列最前方,留出的一小块空地上,那金甲少年是如此抢眼。 哇!战神大人竟然在练兵器!!! 这还是孟七七第一次看到战神大人亮出兵器。他掌中握的是一柄长杆刀。孟七七站在将台上,离他有点远,看不仔细,只见他人快、刀更快,亮银色的刀光与他铠甲灿然的金色糅合在一处,几乎分不出哪里是人,哪里是刀。 好厉害!!! 孟七七好生羡慕。她虽然捕获了一只疑似高手的哑公。但是哑公干一行爱一行,在净庭就把夜香壶倒得干干净净,在怡华宫花园就把花木侍弄得生机勃勃。别的,却是一点儿也不多做了。孟七七缠了哑公好几天,也没能磨得他点头教她武功。总不能强逼人家教她吧?万一哑公一生气,教她个颠三倒四的心法,让她走火入魔了怎么办(2333,想太多系列)?不过哑公不能说话,孟七七倒是多了一个能倾诉的人。怡华宫里真正能亲近的人一个人都没有,孟七七日常有点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只好找哑公唠叨唠叨。 此刻见战神英姿勃发的模样,孟七七不禁眼冒桃心,她迅速跑下将台,可还没等跑到战神大人跟前,就见他已经收势停了下来。 诶,就这样结束了吗?孟七七好遗憾!早知道今天应该威胁禁宫守卫提前半个时辰开门的。 “战神大人,我又来啦!”孟七七举高双手,一阵乱挥,热情洋溢地打招呼。 上官千杀接过高志远递来的洁白棉帕,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珠。他手上用力,把长杆刀托起,横着架在自己肩上,低头看着孟七七,无意识地挑了挑眉。 卧槽! 孟七七眼前一阵桃心乱冒!挑眉犯规啊!!拿兵器的动作如此酷炫也犯规啊!!战神大人继续这样,她就不能好了! 上官千杀迈开长腿,往校场出口走去,孟七七赶紧跟上,“第一次见你练兵器诶!这个叫什么?” “掩月刀。”上官千杀用他那种透着金石之声的嗓音,慢而简洁得回答着孟七七。 “偃月刀?青龙偃月刀?传说中的神器?”孟七七肃然起敬,好奇得打量着他肩上扛着的刀,只见刀头阔长,形似半弦月,背有歧刃,刀身还穿孔了,缀着垂旄。刀头与柄连接处有龙形吐口,长杆末有个圆锥形的金属套。 其实上官千杀所使的这柄刀,乃是《武经总要》里面有记载的掩月刀。《武经总要》中记载了短柄刀即手刀,七种长杆刀,并称为“刀八色”。而掩月刀为刀八色之首。至于后世传说,将掩月刀渐渐讲做掩月刀,又经小说传奇演绎,最终到了大兔朝,就成了青龙偃月刀。 是以孟七七会认为战神大人所用的就是神器青龙偃月刀了! “这刀这么大……会不会很重?肯定很重的吧?” “嗯,掩月刀是重型兵器。” “那你这样扛着沉不沉,扛久了岂不是会很累?兵器已经这么重了,还要挥动着打人岂不是要用更大的力气?白天扛刀,晚上会不会落枕?” “还好。”“习惯了。”“……不会。”=·=||| 果然战神大人身体素质棒棒哒!孟七七蹦蹦跳跳地跟着上官千杀,眼睛一眨,就有许多新问题冒出来。 “你们是不是又要去打仗了呀?我看着淑妃娘娘最近都在跟武器库的人商讨呢!吐蕃国的人又来打我们了吗?” “嗯。” “什么时候走呀?” “十日后。” “唔……这么快呀,那岂不是很久都不能来找你玩了?会去很久吗?表哥说,从京都到吐蕃边界,快马来回都要两个月呢。哼,说不定是他的‘快马’只能算‘慢马’。你们还要打仗,肯定要更久……一年能回来吗?”孟七七有点郁闷地踢着地上的沙石,南朝就是这点不好,交通太不发达。 “短则半年,长则数年。” “我小表姐说……”孟七七歪着脑袋,灵活的眼珠转来转去,“吐蕃国的女人很漂亮呢,战神大人见过没有?” “还好。” ……还好是什么鬼? “没有想要抢回来做压寨夫人的吗?”孟七七蹦跶了两下,仰脸瞅着上官千杀倒退着走。 上官千杀嘴角一抽。 孟七七猜想他可能在腹诽压寨夫人是什么鬼,正要解释,就听战神大人慢慢吐出俩字,“没有。” 孟七七发誓,自从仓颉造字以来,这绝对是“没有”这两个字被说得最好听的一次!最起码她听到时,瞬间心花怒放! 高大的少年扛着银色的掩月刀大步走着,娇俏的小女孩跟在他身边蹦蹦跳跳的,问着稀奇古怪的问题。 “你这青龙偃月刀用起来有什么怪癖吗?习武之人,比较厉害的那种,用兵器都有怪癖诶!我知道有个用剑很厉害的人,给自己的剑起了名字叫宝贝,每次杀人之前都要先跟剑一句‘宝贝,靠你了’;还有个使刀很厉害的人,跟一般人打的时候刀都不出鞘的,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刀特别矜贵,出鞘必须见血才成。”孟七七被大兔朝的武侠小说洗脑很成功,“战神大人,你给你的偃月刀起名字了吗?你也有亮了兵器就要见血的规矩吗?” “……没有。”“……没有。”=·=||| 所谓的岁月静好,大概就是战神大人在笑,而孟七七在闹战神大人吧。 十日后,上官军开拔西出,驰援南朝边境。而上官千杀果然也没有骗她,他说的,“短则半年,长则数年”一点没错。 他走的时候是昭元四十七年的夏,归来时却已是裹着风雪的昭元五十一年冬。一去四年半。 孟七七已经九岁了。   ☆、第29章 战神酱紫好难为情呀 正月,隆冬,怡华宫。 孟七七裹着厚厚的棉被坐在软榻上,案桌对面斜躺着她的变态表哥南宫玉韬。 孟七七聚精会神盯着倒扣在案桌上的竹筒。南宫玉韬则闲散得瞅着蠢萌小表妹。 檐下昨夜冻紧了的冰柱,正在正午的日头底下一点点消融,化成水一滴滴落下来。 “选好了?”南宫玉韬的声音不紧不慢,隐隐有种胜券在握的自负感。 孟七七皱紧了眉,一通紧张的思考,终于慎重点头,“我选好了。” 南宫玉韬笑眯了眼睛,“真的?不改了?不后悔?” 孟七七狐疑得瞅着他脸上神色,犹豫了一下,“不改了……” 南宫玉韬轻笑一声,干脆利落地就要拿起竹筒。 “哎哎,我改,我改成‘大’。”孟七七见他如此笃定,反倒有些拿不准了。 南宫玉韬手上动作一顿,歪头看她,“最后一次机会,到底是什么?” “大大大!”孟七七闭眼大喊。 “开。”南宫玉韬轻喝一声,掀开了竹筒,只见里面三只玲珑的骰子叠在一起,最上面露出来的却是个一点。 这点数却是小的不能再小。 孟七七懊恼地叫了一声。 南宫玉韬已经笑趴下了。 “你耍赖!我之前明明选的小,是你问我,故意误导我!”孟七七在厚被子底下抱起双臂,气哼哼的。 “玩了二十一局,你输了二十一局。每次都被我骗。”南宫玉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瞅着孟七七生气的脸,越发笑得停不下来,“怎么有人能笨成你这样?” 孟七七不接受人身攻击,“我这是因为发低烧,影响思考了!哼!不然,我杀你个片甲不留!”今年入冬之后,孟七七就伤风感冒了,断断续续的一直没好,终于在三天前发起高烧来,喝了许多苦药,在床上躺了两天,今天这才好了点,高烧退了,变成了低烧。再说了,南宫玉韬可是千年军师之首,智商情商甩一般聪明人都能甩开一大截。就是靠这么想着,孟七七才能在每次都输的情况下,陪他玩下这二十一局来。 “还来不来?”南宫玉韬晃晃竹筒,里面的骰子发出一阵清脆的撞击声。 “不!来!了!”孟七七烦他,烦他,烦他! 南宫玉韬有点可惜,捉弄笨人多好玩呀。他狭长的眼睛微微一眯,“再来一局,表哥卖你个消息。” “什么消息?”孟七七身上还不舒服,人也有点懒洋洋的,对变态表哥的话不怎么感兴趣。 “有个人要回来了呀。”南宫玉韬笑眯眯瞅着她。 “我知道啊。我大姐下个月要来京都嫁人了。她这从定亲到成亲,都快五年了,唉,反正我娘说,我大姐自己有主意着呢。姜家表哥也愿意等着我大姐。多好。”孟七七说起她大姐来,眉眼柔软了几分。 “我说的人,可不是你大姐。” “那是谁?”孟七七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她望着南宫玉韬脸上诡谲的笑容,嘴张到一半,忽然定格了,“难道是……?” 南宫玉韬又摇了摇竹筒,带着点坏笑望着孟七七,“现在,要不要再来一局?” 孟七七狠狠抓过竹筒,“这次我来摇,你来猜!” 结果毫无悬念又是孟七七输了,而南宫玉韬也果然兑现前言,告诉了她一则那个人的消息。 “你的战神大人今夜就到京都了。” 孟七七太过惊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上官千杀去了西北与吐蕃敌军开战,最开始两年捷报频传,三年前大捷之后,吐蕃已经无战事,大军也已经撤离。但是毓肃帝却一直没有下达令上官千杀返京的旨意。于是上官千杀就带着他嫡系的万名上官军在云州驻扎下来,耕种军田,自给自足,一晃又是一年半。 上官千杀的事儿归毓肃帝管,胡淑妃在这上面至今都没什么发言权,更别提孟七七了。 孟七七有时候都怀疑她爷爷是要上官千杀在云州待到天荒地老了。毕竟召回来,朝廷得管军队粮米银钱啊。放在云州,变军为民,耕种自给,能给国库省不少银子呢。南朝的国库如今是空得不能再空了,前头打了三年仗,把家底花了个精光;国民收入的大头又通过各种途径流入了胡马南宫三家私库。入不敷出,国库里都是欠条了。换句话说,财政赤字很严重啊。 “怎么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孟七七不觉喜气盈面,连自己还发着低烧都不觉得了。 “高兴了?”南宫玉韬慢条斯理收着竹筒和骰子,这话显然是在取笑她。 在变态表哥面前,孟七七是一点儿都不掩饰自己对战神大人的企图。毕竟,五年前,连她要给战神大人生猴子这样的话都被南宫玉韬听到了。最羞人的话都被变态表哥知道了,现在这点又算什么?反正对着南宫玉韬,孟七七是破罐子破摔,瞒不住也没打算瞒。 “那是!今儿个真高兴呀!咱们老百姓!”孟七七裹着被子在软榻上站起来,顶着还有点昏沉的脑袋,蹦跶了两下。 她一跳,震得案桌也动,才收到竹筒里的骰子一下又滚出来。 南宫玉韬扶额。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孟七七好奇,“这事儿连淑妃娘娘都一点儿不知道呢。说说嘛,皇上那儿?还是你自己搜集的情报?” “我可是要为你的战神大人出谋划策之人,怎么可能不掌握他的行踪?”南宫玉韬食指绕着鬓边一缕发丝,眼波一转,比女子还要多情。 这句“你的战神大人”显然是在揶揄孟七七,语气很明显。 孟七七却丝毫没有被取笑了的自觉,反倒觉得她这变态表哥难得说点令她爱听的话,她冲着南宫玉韬扬扬下巴,带着点小得意。 南宫玉韬挪开视线笑了一下,伸手捏住她左腮,轻轻扯了两下,给了四字评价,“没、羞、没、臊。” 孟七七随他捏着,也伸手去揪住了他鬓边的那缕头发,轻轻拽了两下,反驳道:“这叫问、心、无、愧!” “我的头发……快放开你这小脏手,用过午膳后你洗手了吗就碰我头发……”南宫玉韬向来很宝贝他鬓边这两缕头发。据孟七七观察,是因为变态表哥觉得这两缕头发的存在很好地修饰了他的脸型,又能在他需要抛个媚眼呀发个爱心呀之类的时刻起到辅助、加强攻击的作用。 孟七七笑眯眯放了手,“那你也不许捏我脸。” “你瞧瞧。”南宫玉韬把他那水葱般修长美丽的十指给孟七七正反面看了两次,“这么美的手指,肯去碰你那小圆脸,你该感到荣幸才对。” 孟七七哼哼着敷衍他,她裹着被子下了榻,喊来大宫女换外裳。这四年半,她跟变态表哥是越来越熟了。南宫玉韬在她面前,也从以前虽然有点自恋但整体还算高大上的形象,一点一点显露出了贱萌贱萌的本质。 得知孟七七要出宫去首饰铺,南宫玉韬咧嘴一笑,敲敲她脑袋,“小小年纪,也知道女为悦己者容了啊。厉害。” 孟七七一摆脑袋,脱离了变态表哥的魔爪,“我是去取之前给大姐订好的首饰。不过你这一说……嗯,是得考虑一下我自己了。”她摸摸鼻子,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南宫玉韬随意问道:“是什么首饰铺啊?让你这么喜欢。”宫里匠人司的人什么样的精巧首饰打不出来,还要寻到宫外去。 “这首饰铺可有趣了,就叫‘有间首饰铺’。”孟七七笑道,“当初若不是因为这个名字,我也不会好奇进去看。”结果一看就看住了,从此成了此店的常客。 南宫玉韬听到这店名,眼睛微微一眯。 孟七七的出宫之行却并不顺利,先是常跟着她出宫的大宫女梅香服侍她过了病气,昨晚也发起烧来,只好换了另一个名唤白芍的跟着她。等到要出宫时,孟七七却发现,跟着她的侍卫队换了人。新侍卫领班道:“梅领班那队调班到思政宫去了。从今儿起,换了我来跟着县主。” 出了宫,孟七七带人直奔商铺林立的归化路而去。归化路北第三家就是孟七七要去的首饰铺,竹木的小楼极为清雅,黑色门匾上题了五个红色大字,“有间首饰铺”。 孟七七熟门熟路得进去。 有间首饰铺的掌柜姓杨,是个五十岁如许的男子,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磨片的眼睛,穿一身绛紫色的马褂,见人来总要眯眯眼望去,看起来就像是在笑。 “贵客,您来啦。”杨掌柜待孟七七这位大方的熟客极为热情,亲自把备好的首饰匣捧出来,“这是您三个月前来订的一对北海玉耳环。我算着您这几日该来取了。您瞧瞧,照着您给的图纸精雕细琢出来的,可还满意吗?”他开了楠木盒。 一对海棠花形状的北海红玉耳环,正妥帖得躺在柔软的青色云锦之上。 孟七七始终记得五年前夜里,看着大姐孟俊娣对镜摘下耳环时的触动。她轻轻摸了一下那耳环。红玉触手微凉,然而质地柔腻,显见是佳品。雕琢的匠人技法高超,比照着图纸所做,纤毫毕至,令那红玉仿佛活了起来,舒展成了一朵真的海棠花。 “我很满意。”孟七七笑了,告诉杨掌柜月底到怡华宫销账,正要走,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杨掌柜见孟七七被最初的声响惊了一下,忙和气得笑着解释道:“这是从前的卖布料的老张家不做了,上个月把店面转给了个做成衣的。这新来的呀非但把从前老张积下的库存都收了,这几日还运了好些鲜亮的衣服来。现在起了个店名叫‘锦绣堆’,刚才定是放开业鞭炮求喜庆呢。惊着您了,对不住,对不住。” “没事儿。”孟七七并没在意,出了有间首饰铺,天空却已经零星飘起雪花来。只见左侧的店面前落了一地红色炮仗纸屑,还能闻到一股鞭炮燃放过后的火药味。她遮住鼻子,咳嗽了两声,透过还没完全消散的青烟,看到新店门口用竹竿挑着两件新成衣招徕顾客。 “县主,您瞧。”白芍比梅香活泼些,她指着左边那件新成衣,“这件倒比宫里的式样还要漂亮些呢。” 果然是比宫里的还要漂亮。亮眼的红色料子,帅气的束腰直裾,颜色、样式都是孟七七的最爱。 孟七七进了这家名为“锦绣堆”的成衣店。 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女子迎上来,自称陈氏,乃是这家店的老板娘。她梳着普通妇人发髻,上穿玫红色小袄,下着湖蓝色半裙,式样都是最新的,很符合她成衣店老帮娘的身份。她给孟七七介绍着店内各色衣物,双手拢在袖中,似个教养良好的闺秀,显得矜持,不像那些急吼吼只顾推销物品给顾客的店家。各种布料差异、剪裁细节,她全都信手拈来。 这陈氏看起来的确就像是真的成衣店老板娘一样。 得知孟七七要买外面那件红色直裾新衣,陈氏忙笑道:“小娘子若买了,可就成了本店第一桩生意。我可得给您办好了。外面那件既然已经摆出来了,就不好再上小娘子的身了。”她令伙计取了曲尺墨线来,“我为小娘子量身,制一套新的。规矩我懂的,小娘子只要价钱出到了,这个样式小店就再不做了。” 闺阁少女所喜欢的多半便是衣裳首饰,聚会时最烦恼的也就是撞衫了。所以京都豪门的女儿家,若从外面买衣裳,有特别喜欢的便会出高价买断样式。 孟七七倒无所谓这个,她笑道:“我与老板娘一见如故。这样如何,我价钱出到位,你也不必从此不做这个样式,只要告诉我你家住何方,夫家是谁便可。” “小娘子说笑了。”陈氏用衣袖掩嘴一笑,手中曲尺一摆,为孟七七引路,“小娘子随我来更衣室,除了外裳,好量准确了。”楼梯底下开了一扇黑色的门,陈氏走过去,把那扇门推开了。 白芍跟着孟七七一同进了更衣室,陈氏在两人身后,轻轻关上了门。 “这更衣室未免太素净了,连个挂衣服的地方都没有。”孟七七仔细打量着这处小小的更衣室,只见最里面挂了一截青布帘。 一只手从她身后伸了过来,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那是陈氏的手,然而手掌像蒲扇那么大,指节粗大,手背上还有汗毛。那是一只男人的手。 这个自称为陈氏的老板娘,是个男人。 “你最好别出声。”陈氏的声音变回了粗哑的男声。 孟七七乖乖举起手来,表示识时务者为俊杰。 陈氏一言不发将她双手捆在身后,用的却是牛皮筋,“你最好也别挣扎。这牛皮筋,你越是挣扎,它便越深得收到肉里去。”白芍走上前去,将那青布帘掀了起来。 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却是马庆嵋。 布帘掀开前,孟七七有多期待,现在她就有多失望。有种“妈了个蛋,翘了半天锁,发现是个空箱子”的荒谬感。 “人对吧?”陈氏问马庆嵋。 马庆嵋去年迎娶了赵氏女为妻,此女乃是孟七七大哥孟如珏的老师赵成荫的侄女。结果没到一年,这赵氏女就被马庆嵋磋磨死了。昨天便是赵氏女的头七,马庆嵋被母亲狠狠教训了一顿,晚上喝了个酩酊大醉,到今天酒还没醒。他歪歪斜斜得靠过来,身上一股酒味。 看着孟七七,马庆嵋不禁又想起她大姐,那样的美人原本是他的,却被这小蹄子搅黄了。后来家里给定下的赵氏女,生得黄焦蜡气,每次回家对上那张寡淡的脸,马庆嵋就想打人。如今他是走霉运到了极点,去怡华宫偶尔见了孟七七,这小蹄子是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她现在是春风得意了,胡淑妃随身带着的宠儿,安王幼女,未来马家媳——他知道父母看他不成器,早已决意栽培他弟弟马庆忠。再过几年,他说不定就得在这小蹄子手底下讨饭吃了。 新仇旧恨加在一块,马庆嵋酒劲上来,瞪着眼睛“啪啪”扇了孟七七两个巴掌。 他还要再打,陈氏拦住,“办正事要紧。” 孟七七脸上一阵剧痛,这混账还真有几分蛮力,难怪历史上记载他能用弓弦勒死发妻。她歪过头去,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就当还他当初那半颗门牙了,孟七七暂且这么想着。 孟七七被捆着手,塞了嘴,丢到她的马车上。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这群人竟是光天化日之下打着她的招牌把她运出了京都。孟七七听着守城的士兵见马车挂着安阳县主的牌子,竟是丝毫没有查看就放行了。哼,这一笔且记下了,等她回来要扣掉今天当值卫兵这个月的鸡腿! 孟七七躺在马车里,索性怎么舒服怎么来。 白芍握着一柄匕首坐在一旁守着她,警戒着周围的动静,偶尔看她两眼。 躺着无聊,见白芍看来,孟七七就弯弯眼睛,好像还挺开心能跟人有点眼神上的交流。次数多了,白芍忍不住讽刺她,“没见过被绑了还像你这么安逸的。” 孟七七权当夸奖听着了。 出了城门,这行人既然打出了安阳县主的招牌,一出来这段路竟是索性走了官道。 天黑了,雪越下越大,孟七七躺在马车里都能听到外面呜呜的朔风声,像小孩子哭一般。 陈氏隔着马车道:“再走三十里,前面换马换路。” 白芍道:“属下明白。” 只是这最后的三十里,他们没能平安走完。 他们撞上了风雪夜归来的上官军。 上官千杀乃是秘密返京,就连孟七七都是今天才从南宫玉韬那里得知,这群人自然也没想到。原本他们打得主意也不错,在京都方圆百里地界内,马车上挂出安阳县主的招牌,还真没有哪个关卡敢硬要巡查。只是他们不幸,就这么巧,偏偏遇上了带兵归来的上官千杀。 此刻与骑着奔腾万马而来的上官军正面撞上,陈氏倒还镇定,朗声道:“此乃安阳县主,有急事出京,还望将军肯借道让行。” 卧槽!被困成粽子的孟七七惊呆了!千算万算,漏了这一算! 她听到如雷的一众马蹄声渐渐消了下去,接着便是单独某匹马踢踢踏踏的蹄声,似乎是有人驭马上前绕着马车转了一圈,然后那人透着金石之声的嗓音缓缓响起,“安阳县主何在?” 不要哇!孟七七缩起膝盖来!战神大人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不,比以前更好听了!可是,说好的重逢美如画呢?她想象中打扮得美·美的,给战神大人一场惊艳的久别重逢啊!她现在不想被战神大人看到呀。一别四年半,她不要在被捆成粽子、脸还被打肿了的情况下被战神大人看到啊!真是……难为情!   ☆、第30章 战神你的怀抱好温暖 上官千杀那句“安阳县主何在”一问出来,四下里登时静了一息,唯有呜咽般悲鸣着的北风席卷着雪花一层又一层。 白芍反应迅速,立刻把匕首逼在孟七七脖子上,用口型威胁她,“小心说话”,却是将堵住她嘴巴的布料揪了出来。 孟七七心道:不用威胁我啦,咱俩不谋而合,我也不想被战神大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呀。 她清了清嗓子,平复了一下乍然听到上官千杀声音后的激动情绪,“战神大人,我代表京都人民热烈欢迎你回来呀!” 白芍简直服气了,她和小县主里面到底受过杀手训练的是哪个啊?这小女孩心理素质如此强大,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有心情胡扯。 “这四年多来,我每天都很想念你呀。”这话里运用了夸张的艺术修辞,她倒是每天都想爹娘,战神大人嘛,就比较奇怪;某一阵子她会一点都不想他,好像生命里从来没有这个人;可是她一旦想起战神大人来,就是非常强烈而持久的思念,这种时候她多半就会写信给战神大人,等回信的期间,只好逮住变态表哥一吐对战神大人的相思之情。弄得南宫玉韬每次替她给上官千杀送出信后,总有一两个月要躲着她走。 “今晚很冷,风雪又大,你带着大家一路回来肯定很累了。快回去泡个热水澡休息吧!”孟七七眼瞅着白芍额头上的青筋都跳起来了,知道快到此人的忍耐极限了,她作了最后陈词,“等明天我请你和兄弟们一起喝酒吃肉!我今晚真的有急事,请你让一下路让我们过去吧。” 她和白芍一起屏息等待着战神大人的回答。 静了数息。 上官千杀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只有一个字。 “好。”他如是说。 孟七七听到他驾马渐渐远离的声音,不知怎地心里竟有些失落。明明是她不愿在这样狼狈的情形下与战神大人见面,可是当他真的应允了她的请求,尊重她的意见,哪怕在路上擦肩而过、亦能不照面便离去——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就从孟七七的心底慢慢氤氲上来。 白芍却是长舒了一口气,重新将布料塞进孟七七嘴里,她这口气还没完全呼出,便听到一阵利器破空声从马车后传来,那声音比朔风声还要尖锐恐怖! 一道闪电般刺目的白光闪过,马车顶盖整个飞了出去!马车四壁瞬间崩裂! 白芍和被捆成粽子的孟七七曝露在冷月之下,众人之前! 在白芍能做出反应之前,那道白光变削为砍,夹着雷霆之势冲她直劈下来! 电光火石之际,陈氏合身扑来,抱着白芍打横滚出,跌落在路旁积雪中。 上官千杀本意不在杀人,是以刀劈白芍本就是虚招。一刀斩在马车底板,他以刀柄为支撑,借力向上,纵马提缰。伴着黑龙马的嘶鸣声,上官千杀连人带马高高跃过马车,待黑龙马前蹄落地之时,他已将孟七七单手抱在怀中。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的就连当事人孟七七都没看清楚。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安稳靠在战神大人怀中了。 风大雪大,战神大人的怀抱好温暖。 上官千杀倒转刀柄,那丈八长的掩月刀在他手中仿佛成了灵活轻巧的匕首,轻轻一挑就割开了缚住孟七七双手的牛皮筋。孟七七的双手已经麻掉了,她一得自由,便环住战神大人的腰,把脸埋进他胸前去。他这晚竟没有披着战甲,而是穿着一袭黑色狐裘,系了同色大氅。孟七七窝在战神大人的大氅之下,整个人都暖了过来。 “拿下。”上官千杀横刀立马,目光一扫,严酷下令。 陈氏喊了一声“撤”,拽着白芍往路边冲去。今天跟着孟七七出来的新侍卫队也都四散奔逃,显然与陈氏、白芍是一伙的。他们不过二十余人,哪里抵得过上万上官军。只高志远领命带了一支百人队,就将那群侍卫尽数拿下。 白芍却不甘心功败垂成,甩开陈氏的手,将二十年所学集于一击,反身向官道正中的上官千杀冲去,竟是异想天开,自觉能从他怀中将孟七七掳走。 陈氏心中大骂一声糊涂,阻拦不及,眼见白芍便要命丧当场,他咬牙也冲了上去,却是后发先至,在白芍之前摸到了孟七七的一片衣角。 上官千杀眉宇间一片森冷,亮银色的刀光一闪,立断陈氏一臂。 陈氏本就知道此次任务已是无法完成,再度上前也并非为了掳人,一臂既断,鲜血从断臂处喷涌而出。而他竟不为所动,半空中一脚踹出,将白芍踢飞出去,“快走!” 白芍这一下横飞出数十米去,滚到远处的积雪堆中。她见自己一向敬佩的陈嘉都抵不过上官千杀一招,便知道此事再无转机。她深悔方才一时鲁莽,竟害了陈嘉大人,当即忍痛含泪奔逃而走。 高志远问:“将军,追不追?” 上官千杀打量着躺在地上,血流一地的陈氏。这些人看不清他的动作招式,他看这些人却像是看慢动作,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明白。这断臂男子倒是条汉子。上官千杀缓缓道:“罢了。” 只是这样一条汉子,却来强掳一个小姑娘,未免可恨。 “留他活口问话。”上官千杀冷漠下令,欲待纵马奔驰,忽而想起怀中还多了一只孟七七,便松了马缰,放缓了速度。 这时,马庆嵋终于从后面的马车上打着哈欠走了下来。 “怎么回事儿?停在半道上做什么?”马庆嵋眼睛还没睁开,他酒劲没过,上了跟在孟七七后面的那辆马车就睡着了,梦到整治了孟七七,迎娶了孟俊娣,连这几年一直对他冷脸相待的姨妈也对他笑容满面了……正高兴呢,外头一阵响动,把他惊醒了。 马庆嵋一幅大爷样,随手整着腰带,吧唧了两下嘴,左右一望,傻了。 “一并带走。”上官千杀目光扫过他面上,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孟七七始终把脸埋在战神大人胸前。她现在真的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不,她已经躺平在自己挖的坑里了!就等着来个人给她填土了。今天这事儿,孟七七在大宫女梅香突然病了,替换了白芍来跟她出宫之时,就起了警戒之心。她通知了南宫玉韬,一查,果然往常跟随她的侍卫队也换了。在怡华宫呆了近五年,孟七七学到一点,那就是事关性命的事情多小心都不过分。又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既然这次“贼”露了痕迹,有幸被她察觉,自然要好好利用,变被动为主动。 她这边假作不知,心甘情愿入其瓮中。而南宫玉韬则带着玉如军隐蔽得暗中保护后面。过程中吃点皮肉之苦,孟七七也有心理准备了。只是没想到是马庆嵋给了她两巴掌。马庆嵋在成衣店一出现,孟七七就有种力气都白费了,闹了半天原来是这傻X的感觉。 但是一路下来,她仔细推敲,这马庆嵋跟白芍、陈氏明显是两路人。照着马庆嵋那尿性,他要找她的麻烦,一定是明火执仗来挑事儿。在她身边安排下宫女,调换了她的侍卫队,知道她今日要出宫,知道她要去的首饰铺,提前盘点下旁边的店铺,用她喜欢的衣裳来诱她入内——一桩桩一件件,有条不紊,纹丝合缝。马庆嵋做不到这种程度。 整件事情里,马庆嵋……嗯,只是根搅屎棍。再多的,只怕就没了。 至于白芍和陈氏是谁的人,方才陈氏说再往前三十里换马换路,那里自然是有他们接应的人。到时候也就自然也就能了解一二了。 只是孟七七没有想到竟会半路遇到上官千杀。 她想,果然缘分这种东西,怎是一个“巧”字能够道尽的?(2333,泥垢) 孟七七便将方才陈氏的话告诉了上官千杀,自有底下的校尉带人去查。 上官千杀目光敏锐,方才早已看到孟七七脸上似有不妥,此刻听她说话发音不对劲,他没有多想,见她埋头在自己胸前,便伸手去轻轻托住她下巴,要令她抬起头来好仔细看一下伤处。 孟七七死死箍住战神大人的腰,一头扎在他胸前,誓死不从,哪里肯抬头给他看自己的猪头脸。她在心里把南宫玉韬凌迟了一万遍啊一万遍!变态表哥怎么还不来?要是被战神大人看到了她的猪头脸,她发誓要把南宫玉韬收藏的美酒都送人! 上官千杀当然想不到她这些弯弯绕绕的女孩心思,勾着她下巴,温和道:“给我看下伤处。” “不要!表酱紫!”孟七七刚刚挨巴掌的时候都没哭,这会都快憋出眼泪了,以要闷死自己的气势把脸埋在战神大人胸前。 这么激烈的拒绝倒是出乎上官千杀意料,他松了手,问道:“为何?” 孟七七下意识地就要回答战神大人的问题,好险咬住嘴唇憋住了,但是战神大人怎么沉默了啊?埋着头看不见战神大人表情好忧桑!她给自己鼓气再鼓气,终于自暴自弃,小小声说了一字,“丑。” 变态表哥说孟七七没羞没臊,可是对着战神大人,她竟然会怕丑诶。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上官千杀愣了一愣,低声轻笑。 孟七七感到自己脸上烫的都可以摊鸡蛋了,她迅速转移话题,“战神大人,你怎么知道马车里有坏人的啊?”他不是说了一个“好”字要走了吗? 上官千杀“哦”了一声,沉吟片刻,道:“你的信。” 她的信?她写给战神大人的信?这四年半来,少说也有几十封了……孟七七努力在浩淼如烟的记忆里扒拉着。 见她想得有些久,上官千杀好心提醒,“我从云州来,途经并州。” 并州怎么了?她爹娘是在并州。 ……卧槽!记忆里某个点突然在她脑海中炸开,散成无数烟花,她想起来了! 一年半前,吐蕃大捷,已无战事。孟七七就开始盼着上官千杀回京,因为按常理来说,仗打完了,将士就该还朝了呀。那会儿孟七七期盼上官千杀回京的心情是最强烈的。虽然孟七七有一颗乐观向上的心,但是一个人在宫里难免有受欺负的时候。倒不是克扣她吃穿这类的欺负。而是很多时候,她没有办法表露真实的自己。不会因为她说“对不住,我今天想单独做点自己的事情”,马庆忠和马庆茹就会不来缠她;不会因为她说“对不住,我实在看不了斩立决的现场”,胡淑妃就会同意她离开。与人共处的时候,不再是简单的“请”“谢谢”“对不住”就可以保持基本和谐了;一切的目标达成,好像都必须用上手段,令别人不得不顺着她的意思去做事。 就在那个时期,孟七七有天晚上给上官千杀写了一封长信。通篇没什么营养,主旨思想只有一个:战神大人,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最后还感性大发,提了个要求,“等你回京的时候,请一定第一个告诉我,我要第一个见到你!”写完了,孟七七当时自己看着也觉得不好意思,但是不发出去心里又堵。最后折衷了一下,给这封信口封了蜜蜡,又装进另一个大信封里。她把大信封寄给了并州的二哥孟如琦,请他“等上官将军班师回京,途经并州之时代为转交”。 信寄出去后,孟七七浮躁不安的心情好像也一并被送走了。她度过了那段时期,三个月后给她二哥又去了一封信,言称之前的信不必转交了,见字便毁去吧。 结果…… “我二哥把信给你了?”孟七七战战兢兢地问。 “嗯。” ……孟如琦,你好样的! 一个说过要在他回京时,想要第一个见到他的人,路上相逢竟然吝于掀开车帘一望,其中必有不妥。 孟七七捂脸,她竟然给战神大人写过那么羞耻的情书,事后她自己想起来都要毁去的,结果被她二哥给坑了! “可是你这次回京,也没有第一个告诉我呢。”孟七七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她只是想转移关于那封信的话题,结果一开口就把自己带到沟里去了。 好在战神大人不像变态表哥那么促狭。 上官千杀只是道:“我没有答应。” “你没有答应,所以就不必告诉我喽?”孟七七很善于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也就是说,你一旦答应了什么事情,就一定会兑现喽?” “嗯。”上官千杀淡淡道:“尽力而为。” 听他这样讲,孟七七忽然很想抬头看看他,几乎要不顾自己的猪头脸了。已经四年半没有见了呀。那封一度想要毁去的信,字字句句并非假话,她是真的很想念他。 孟七七捡回了因为乍见战神而掉落的智商,松开他的腰,改为捂住自己脸,只露出一双灵活的眼睛,带着点急切与羞涩,抬眼悄悄望向上官千杀。   ☆、第31章 战神你在帮窝出气咩? 四年半没有见,战神大人的脸变得好瘦。明明他的肩膀更宽了,胸前的肌肉更厚实了,可是那张生着桃花眼的俊朗面容,仍是她记忆中少年的模样。孟七七捂脸望着战神大人,心跳好像加快了。 察觉到她的视线,上官千杀低垂了睫毛向她看去,带着点疑惑,轻挑眉毛。 卧槽!又来挑眉杀! 真的不是夸张!她的心跳声已经激烈到能被战神大人听到的程度了! 因为战神大人轻声问了她一句,“怎么了?” 怎么了?还能是怎么了?! 孟七七捂着脸拼命摇头,她的低烧……好像要变成高烧了。她深深吸了一口隆冬深夜的冷空气,妄图平复自己这颗感情泛滥成灾的少女心。 看一眼哪里够呢? 孟七七忍不住又望向战神大人,她的目光如水,一缕一缕洒落在他的眉眼口鼻。忽然,她神色一凝,竟忘了继续遮住自己的猪头脸,伸指抚上战神大人的右眉骨上方一寸处。那里有极淡的一点浅红色痕迹。 “这里是怎么啦?打仗受伤了吗?还是最近被蚊虫叮咬了?咦,不对,现在是冬天哪里来的蚊虫——所以是受伤留下的疤痕吗?” “流矢所伤。”上官千杀简洁道。 “啊!什么时候的事情啦?至少一年半以前了吧?” “三年前。” “啊!都这么久了还有能看到痕迹,当时一定伤得很重吧!”孟七七颇感后怕,若是再低两寸,可就扎到眼睛里去了!她一副感同身受的忍痛模样,有心问战神大人当时是不是很痛,见别人受过伤,问这么一句似乎是人之常情。可是不知道为何,孟七七望着战神大人,竟一时口拙,问不出来这样的话。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笑得有点傻乎乎的,“没事哈,有伤疤的战神大人更帅了呢!” 上官千杀低下头来,只见缩在他大氅下的女孩仰面望着他,她白净小巧的脸上,有淡粉色的指痕,显然是被人掌捆后留下的。那指痕颜色很淡,应该只是皮肉之伤,并没有伤到内里。比起战场上血流成河的景象,她脸上的指痕其实算不上什么。但是,也许是因为她的肤色太白,而月色与雪色又太亮——那淡粉色的指痕,竟也触目惊心起来。 孟七七先还望着战神大人眉骨上的伤痕发呆,等到发现自己的猪头脸暴露了的时候,已经遮掩不及。她懊恼得叫了一声,迅速把脑袋又埋到了战神大人怀里。他俩走得慢,万名上官军骑士一列列越过去。孟七七在战神大人大氅覆盖下的怀抱里,闭目听着身边骑士经过的马蹄声,那声音整齐而有节奏感,好似一支欢快风的催眠曲。 她觉得上下眼皮好像要黏在一起了。 蹭着战神大人胸前暖和的狐裘,孟七七含含糊糊得问着,“为什么你今晚没有穿铠甲呀?” “进京卸甲。” “这是在外将军回京时要遵循的规矩吗?” “嗯。” “其实铠甲每天穿在身上也很沉的对吧?据说长个子的时候被重物一直压着,长不高的。但是战神大人你就长得很高呀。对了,战神大人,你有没有发现,我也长高了的!” “习惯了。”“……”“嗯,是长高了。” 孟七七渐渐觉得唇齿生涩,整个人好像要睡着一样。 有细细如奏乐般的声音传来。 南宫玉韬终于乘坐着他那豪华舒适的巨型马车姗姗而来。 孟七七其实从低烧转成高烧了,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只是觉得困倦,身上烫。饶是如此,在战神大人抱她下马,将她送上马车之时,孟七七还记得捂住猪头脸,不给战神大人看第二次。手中被塞进了一只凉凉的小瓷瓶,她垂眸一看,瓶身是似曾相识的碧绿色。孟七七顶着烧红了的脸蛋笑了,战神大人又赠伤药给她了诶!好开森! 南宫玉韬啧啧两声,“烧傻了吗?”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登时让孟七七记了起来。 “变态表哥!谁让你来这么晚!我的猪头脸都被战神大人看到了!”孟七七拿瓷瓶贴在自己滚烫的额上滚来滚去,汲取一丝凉意。 南宫玉韬哈哈大笑,马车又走了一阵子,就在孟七七快睡或晕过去之时,他坏心道:“方才那么远的距离,你的战神大人还能听到你说的话哟!” 孟七七:……谁家的表哥会这么变态啊!!! 留守在三十里外等待接应的陈氏同党被上官军一举擒拿。上官千杀把此事交给高志远具体处理。 “这些人自称是静王手下。他们用的兵器也收缴起来查看过了,都有静王府的印记。那个陈嘉是为首的,失血过多,现在还没醒过来。”高志远调查了两天后来回话。 上官千杀捏了下眉心,道:“秘密再查。” 高志远犹豫了一下,问道:“将军,那个马庆嵋怎么处置?” 上官千杀瞥他一眼。 高志远当然知道上官千杀指示过他,让他去问准了安阳县主的意思,照着处理就是。只是……高志远苦着脸道:“安阳县主说放了他。您说,哪能就这么放了啊?瞧瞧那孙子给安阳县主那小脸打的,对着那么好看的小姑娘也真能下得去手。我都想找几个兄弟去套他麻袋!将军,要不打一顿关上几天,等马家来要人再说?” “放。”上官千杀惜字如金,却是一锤定音。 高志远无奈,只好遵命。他转身欲走,却听到他家将军大人又说话了。 “还有,”上官千杀食指抵着右边眉毛,闭着眼睛有些累的样子,“你话太多。” 高志远:……(窝的话痨程度还赶不上安阳县主的十分之一好嘛!将军大人你这么双标属下很累爱啊!) 孟七七说放了马庆嵋当然不是好心做圣母。她那晚回来就彻底病倒了。本来她伤风就没好,还发着低烧,顶风冒雪的一通折腾下来,孟七七成功迈入重病号的行列。生病多难受啊,喝药多苦啊,她才不会轻易放过让她遭受这种折磨的混蛋呢!“混蛋”包括但不限于马庆嵋、白芍、陈氏……甚至变态表哥! 高志远来问她的时候,她才退了烧,要不是因为来的是战神大人身边的人,她都没有动力睁眼起床。 马庆嵋怎么办?放了呀。 这四年半,孟七七跟着胡淑妃还学到的一点,那就是“不出手是不出手,一出手就弄死你”。 关他几天,打他一顿,只能暂时出口气罢了。她现在还住在怡华宫,仰赖胡淑妃鼻息生存;顶着个马家未来小儿媳的身份,她总不能明目张胆得就弄死名义上的大伯吧?所以说正常人遇上浑人,大多数情况下还真得吃点小亏。浑人不懂得考虑后果,正常人做事前总得想想合不合适吧? 所以干脆放他出来,让他继续蹦跶,说不准都不用她动手,马庆嵋就能把他自己给作死了。 没作死也无妨,等她养好了病,腾出精神来给他一记“狠”的。 她发了话,战神大人又支持,马庆嵋当天就被放出来了。 这场风波胡淑妃当然也知道。她原本一向有意将这个不成器的外甥送到军队里去历练一番,只是她妹妹溺爱儿子,一直不肯,也就放任他在京都逗猫遛狗、惹是生非了。最初马庆嵋弄死几个婢女,他母亲胡满婵还能替他辩解;等到他这次做出掳走孟七七的事情来,胡满婵便不得不承认,对这大儿子再不采取措施,只怕会祸及家人了。孟七七现在名义上是马家未来的小儿媳,是三大财阀与内部默定的未来皇位继承人之间的纽带。马庆嵋之前的行径,是同时犯了两边的忌讳。 这一次,胡满婵终于狠下心来,同意了姐姐胡淑妃的意见,答应将马庆嵋送去军中。 送到哪支军中呢? 胡淑妃一向有意拉拢上官千杀,便道:“高将军向来与马家亲厚。他若去西北军,只怕还是少爷做派改不了。依本宫看,就送到上官军中去吧。” 恰好南朝东部沿海有倭寇来侵扰,朝廷正在选派将士。 胡淑妃便令马庆嵋带了一千家丁,编做一支千人队,放到上官军中,等下个月与上官军一同去狙击倭寇。 本来胡淑妃这事儿安排得不错,因为来犯南朝的倭寇一般就是抢一下沿海地区老百姓的财物,见了军队过来,都跑得比兔子还快。对于初次行兵打仗的人来说,这实在是很好的历练机会,危险性小又能得功勋。况且还有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上官军作为护持,只要马庆嵋别自己作死,全须全尾地回来是没什么问题的。 结果别说回来了,马庆嵋连京城都没出去。 马庆嵋被胡淑妃放到上官军中的第二天,孟七七遭劫生病后首次坐到胡淑妃身边,脑袋上还顶着凉帕子。她原本乖乖坐在一边,听胡淑妃与静王妃说话,十九公主也在一边陪着。一年半前,胡淑妃遇刺受伤,到底是母女连心,十九公主便从觉悟寺搬回了禁宫,如今看起来,十九公主仿佛已经放下了心中芥蒂。 孟七七撑着还有点昏沉的脑袋,听她们三个女人说话。 怡华宫的大太监白公公匆匆忙忙跑了进来,竟是不顾规矩,活像后面有疯狗追着他一般直接跑进殿来,一进来他就跪倒在地,尖着嗓子颤巍巍道:“娘娘,上官将军他!他他他他,他把大公子推出辕门外,斩首示众了!” 孟七七:……哈?   ☆、第32章 七七你要控制你自己 军营里是要点卯的。 第一天,马庆嵋过了点卯的时辰才到校场。 彼时,上官千杀正在将台上巡视底下操练的士卒。 马庆嵋大摇大摆走过来,由马家家丁组成的千人队里发出阵阵喧哗。 上官千杀面色平静,他对高志远道:“问他。” 高志远便喊道:“马校尉,你可知道军令如山?” 马庆嵋朝天打个哈欠,搔搔脖子,嘲笑道:“什么狗屁军令?老子一概不知。” 将军没发话,上官军嫡系儿郎便不敢停下操练;马庆嵋带的那支千人队则三五成群,凑做一堆看热闹,大约也是抱着“再威风凛凛的将军又如何,到了马家公子面前不也是不敢如何”的心情。 上官千杀平静道:“讲给他听。” 高志远便又喊道:“马校尉,你以前不知道是以前,现在将军要我把军令讲给你听。最首要一点,不能误卯!咱们南朝的军令,误一卯要打四十军棍,两卯八十军棍,误到三卯,便是斩首之刑!你可听清楚啰!” “清楚!”马庆嵋不以为意,“我听得清清楚楚,那又怎样?怎么的,你还敢斩我不成?”他显然是跋扈惯了,站在将台底下扯着脖子歪着脸冲上官千杀叫嚣。 高志远见他竟敢这么对将军大人,气得立时就想给他几十军棍。 上官千杀摆摆手,“归队。”竟是轻轻放过了。 马庆嵋倒愣了一愣,继而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大获全胜”了!这上官千杀名头吓人,却也只是个银枪蜡样头,不敢动他!马庆嵋得意至极,冲着身后的千人队振臂欢呼。 第二日,马庆嵋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晃晃悠悠去了校场。 三遍点名早已过了,误卯牌也已经高高挂起。 马庆嵋这人,就是因为不管他惹出什么样的事儿来,总会有人替他收拾烂摊子,所以一日比一日嚣张。嚣张到了极点,也就离被灭掉不远了。直到上官军将他绑起来,扔到辕门外去,马庆嵋才意识到上官千杀是来真的! 只是上官千杀的“来真的”,跟马庆嵋所想的“来真的”显然还有很大的差别。 马庆嵋以为上官千杀充其量也就是打他几十军棍,做梦都想不到上官千杀敢就这么砍了他! 上官千杀亲自抽出行刑刀,快步走到马庆嵋身后。 “你可有遗言?”上官千杀缓缓问道,大拇指轻轻擦着锃亮的刀片。 马庆嵋跪在地上,被两个士卒按住头,眼看着地上上官千杀的影子越来越近,他终于感受到了迟来了二十多年的惧怕。 “家丁!家丁何在!”马庆嵋激烈地挣扎,大吼着求救,“进宫去找我姨妈!快去告诉我爹娘!” 他那不成气候的千人队早已被上万上官军团团围住,众家丁稍有轻举妄动,便是身首异处,哪里还敢理睬他。 “放心,我会把你这遗言带到的。”上官千杀扬起刀来。 他熟知各种杀人的方法招式。行刑要的是结果,人性化一点来讲,过程中不该给将死之人再添不必要的痛苦。 所以一般技艺好的刽子手收了犯人家属的银钱,都会一刀毙命,快、准、稳,据说是能令犯人无痛苦的死去。 自执掌上官军以来,上官千杀亲自行刑的士卒也有过几个。每一个,他都用最快的方式解决了。被处决的人只是眼睛一眨,甚至还来不及恐惧,就已经停止了呼吸。 可是盯着马庆嵋,上官千杀第一次想让被处决的人感受一下不必要的痛苦。 这个念头从何而起,他也不清楚。 只要刀刃稍微错开那么一分…… 好在这是一瞬间的闪念,他最终还是一以贯之,用最快的招式、选最松软的下刀处,一下结束了马庆嵋的恐惧。 血,喷了出来。 昨日还喧闹不止的家丁千人队,登时死一般安静。 上官千杀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他淡漠的目光扫过马庆嵋的尸首,望向鸦雀无声的校场。 “继续操练。”他平静道,把还滴着鲜血的行刑刀递给了一旁的士卒。 *** 听仓皇逃来怡华宫的马家家丁转述了整件事情,胡淑妃坐回靠椅上,闭目沉思良久,问道:“可通知他爹娘了?” 家丁道:“回娘娘话,另有家丁前往马家传报消息——还收着大公子的尸首。” 静王妃早在白公公来报信之时,便已经知机离去。 “去请上官将军来,要他一个时辰后到。”胡淑妃吩咐人去通知后,就淡淡一句,“等吧。”便一动不动地坐下,如老僧入定一般。 十九公主一直没说话,嘴角隐着一丝透着嘲讽的笑意。 孟七七则是“卧槽!卧槽!战神大人好帅!”&“窝果然神预言!不用我出手,马庆嵋就自己作死了!”&“可是马家会报复战神大人的吧?怎么办?”,三种心情来回激荡,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事儿还真不是战神大人故意要弄死马庆嵋。误卯在军队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只要是迟到,就是平时一般训练的迟到,还不是大军集合今天就出发那种的,都会有很严厉的处罚。高志远通报给马庆嵋听的军令一点也没错。 马庆嵋第一天说他不知道什么是军令,好,战神大人让他知道军令是什么。 到了第二天,马庆嵋还作死……那只好满足他。 整件事情,战神大人处理的堪称完美,从道义上来讲,他是完全正确的。 但怎么就是……让人觉得这么爽呢!!! 一个时辰后,双目红肿的胡满婵跌跌撞撞冲进怡华殿来。 “姐姐!那个上官家的贱种杀了我儿!”胡满婵如今未满四十,平时锦衣玉食,保养又好,原本是典型的贵妇人模样。此刻却是仪态尽失,丧子之痛令她盲目仇恨,“姐姐!我就说不能让他去军中!你却偏偏还要把他往上官军中推,这不是送羊入虎口了吗?嗬嗬,”她抱住胡淑妃的腰,哭着跪下来,“你还我儿子!你还我的儿子!” “不许这幅样子。”胡淑妃则是慈爱的长姐模样,轻轻为胡满婵拢了一下鬓边乱发,“大哥儿还有遗言的。本宫已经派人去传上官千杀来。你镇静些。” “传他来!传他来!好好好!”胡满婵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我去准备人手!”她转身要往殿外跑。 “你回来。”胡淑妃望着她,面沉如水,“准备什么人手?” “杀人的人手啊。”胡满婵答得理所当然,“姐姐不是传那上官千杀来怡华殿了吗?我去传召得力武士来,等他一来,就动手!”她看着胡淑妃脸上表情,声音慢慢尖锐起来,“杀人偿命!难道你也不许我去做?” 卧槽……孟七七原本见胡满婵这幅样子,作为一个母亲来说还是挺惨的,有些不忍看。此刻听了胡满婵这神双标,孟七七不由腹诽,那马庆嵋弄死好几个婢女,又弄死赵氏的时候,怎么不见胡满婵喊“杀人偿命”?更何况马庆嵋在军营中的所作所为,斩了他是依律行事,不斩他才是因为惧怕马家势力而罔顾军令。 其实仔细想想,马庆嵋如今能把自己作死,就是因为在最开始他小作的时候,本该维护法理的人屈从于马家,对他格外优容。这才渐渐酿成大祸。其中,胡满婵对儿子的溺爱也是“功不可没”。 就在胡满婵与胡淑妃争执之时,上官千杀来了。 他一身黑色衣服,腿长肩宽,往怡华殿门口一立,旁无动作,便自有一股威压。 “马庆嵋的遗言是,进宫去找他姨妈,快去告诉他爹娘。”马庆嵋临死前杀猪般惨叫出来的话语,被他这样平和缓慢的一讲,顿时有种说不出来的瘆人。 上官千杀避开扑过来的胡满婵,敛容道:“节哀。” “若没有旁的事情,我营中还有军务要处理。”上官千杀目光轻轻掠过孟七七,她一个小姑娘坐在胡淑妃等人之中,显得有些突兀。 “是本宫的子侄不争气。多谢将军带话。你去吧。”胡淑妃还沉得住气,撑得住场子。 上官千杀转身出殿。 胡满婵听了儿子的遗言,又听到姐姐这番话,登时又惊又怒又痛,“姐姐,这分明是他蓄意害我儿,你怎么这样说?” 孟七七趁她们撕扯不清,悄悄溜出殿来,往怡华宫门口小跑而去,果然看到战神大人黑色的背影。 “战神大人,等等我呀。”顾虑着殿里的人,孟七七只好压低嗓子喊他。 按照上官千杀平时走路的速度,他此刻应该已经出了怡华宫才对。可是他现在却刚好走到怡华宫的门口。他回过身来,静静看着孟七七一点一点跑到他跟前来。她的小脸又恢复了白净,那晚被马庆嵋掌捆留下的指痕已经消去了。 “病都好了?” “诶?”孟七七呆了一呆,哇,天要落红雨了!战神大人竟然主动跟她说话了!(明明是你喊住人家的!)而且说的还是个问句呢!内容还是在关心她的病情呢!即使她这辈子还有心脏病,听到战神大人这句问话也能好上半年了! “嗯嗯!”孟七七用力点头,还跳了两下表示自己的健康状况非常良好! 上官千杀见她充满活力的样子,微微翘了翘唇角。 “战神大人,做得好!”孟七七竖起左手大拇指,给他一个“你懂得”的眼神,她小声而神秘得问道:“战神大人,真的是你亲自动的手吗?” “嗯。”上官千杀眸光一闪,小姑娘应该是怕这些的吧? 孟七七想的却是:果然战神大人的心理素质也是棒棒哒!她把右手的大拇指也竖起来。 上官千杀看着大拇指竖起、举到他面前来的两只小手,不由嘴角一抽,长腿一迈,侧身道:“走了。” 孟七七忙把拳头松开,就势抓住他一片衣角,仰面望向他认真道:“战神大人,你最近要小心呀。” 上官千杀低下头来,只见女孩睁着一对清凌凌的圆眼睛望着他,脸上唯有一片诚挚的担心。他伸出手去,轻柔得覆在女孩额上,桃花眼弯出了漂亮的弧度。此时此地的他,与在校场斩杀马庆嵋的他,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又全然不似同一个人。 孟七七已经醉了醉了醉了……直到战神大人都走得远到看不清背影了,她都还没回过神来! 战神大人一笑起来,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他不笑的时候,人看上有些过分的冷静,外人看来或许会觉得冷漠;但是一笑起来……孟七七捂脸,一笑起来就特别甜!甜到世上已经没有她! ******** 胡满婵在怡华宫哭闹了大半天,终于累了,与胡淑妃不欢而散。 孟七七围观了这场争执的下半场。 胡满婵的中心思想是,“我要弄死上官千杀给我儿子报仇!你把我儿子送到上官军中去的!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必须也负起责任来!我要你跟我一起合谋弄死上官千杀!” 而胡淑妃的中心思想则是,“马庆嵋这事儿的确是他不遵循军令,就是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更何况只是一个恩荫的校尉?弄死上官千杀,你想得倒是挺容易。真那么容易,我早就动手了,还用等你来跟我合谋?更何况人家才从吐蕃回来,一回来我就弄死战功卓越的将领,这让天下人怎么看?朝廷如今会带兵打仗的人少之又少,现在四境不平,正是需要将才之时,弄死上官千杀等于自毁南朝国祚。你不要再打这个主意了,本宫是不会答应的。” 结果胡淑妃没能赢过胡满婵。 因为胡满婵现在整个人完全情绪化。 胡淑妃难得的被激出来一点脾气,跟胡满婵一句递一句地说了半天,猛地醒过神来。她这会儿跟胡满婵理论,算哪门子事儿啊?于是胡淑妃便叹口气,住了嘴。 等胡满婵消停些了,胡淑妃便让司礼处的人来商讨马庆嵋的身后事该怎么处理。 这件事情对于孟七七的后续影响,便是马庆忠与马庆茹再来缠着她玩时,看着这俩半大孩子臂上的白花,孟七七难得有耐心陪他俩玩得久一些。其实马庆忠和马庆茹倒没有太伤心,因为从他们刚懂事的时候开始,马庆嵋已经习惯了在外面鬼混,不怎么着家了。所以俩孩子跟大哥的感情也没有太深厚。马庆嵋死了,比起伤心来,他俩情绪里更多的是愤怒。 这愤怒,当然是冲着斩了马庆嵋的上官千杀而去的。 哎,这么小的孩子,已经被胡满婵灌输着,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可想而知将来会开出怎样的花来。 孟七七小心留意了好多天,见胡满婵一直没什么动作,觉得可能是她自己小题大做了。也许胡满婵那天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打击而口不择言,很多时候人放出来的狠话未必有能力、有必要去实现。 马庆嵋的很快下葬了。孟七七为战神大人悬着的一颗心慢慢回到了腹中。 ************************* 二月初二,龙抬头,也是孟七七的生辰。 今年的这个月不仅是孟七七过生辰这一件喜事,孟七七的大姐孟俊娣归嫁姜家也是将要发生在这个月的另一桩喜事。孟七七之前接到她姐的来信,说是正月就已经动身了,预计二月中旬抵达京城。 二月初二这天,在与胡淑妃共度了一上午的“朝政真的好有趣(并不是)”的欢乐学习时光之后,孟七七回房梳洗打扮好,准备去外祖父家,与京城的亲人一起过九岁生辰。 结果她才出宫门,就看到战神大人的黑龙马独自立在一旁路边。 “咦,上官将军进宫了吗?” “回县主话,是的。就在您出来之前进去的。”孟七七常常出宫,守宫门的侍卫都认识她、 “他去了哪个宫?是谁的旨意召上官将军入宫的?”不是思政宫,就是怡华宫,不然这禁宫里还有谁能传召别人入内? 可是问题在于,她刚刚才从怡华宫出来。 而胡淑妃正陪着毓肃帝观赏低阶嫔妃的歌舞。 这种时候传召上官千杀进宫做什么?帝妃观赏歌舞,让他观赏帝妃? 不对劲。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守宫门的几个侍卫互相望了一望,其中有个人道:“不过方才看着,上官将军是往宫里东边去了。” 禁宫东边有一处湖心亭,还有一座铸北殿。这两处地方多半都是用来玩乐的,守卫也不算森严。 孟七七掉头回了禁宫内,往东边而去。 跑到距离人工湖还有几十米的地方,孟七七已经可以看到有穿着侍卫制服,但是行动却刻意放轻放慢了的武装队伍,从对面人工湖左右两侧包抄上去,往铸北殿围拢过去。 这些人在慢慢收成一个口袋,把他们要抓的人堵死在铸北殿里。 孟七七全力往铸北殿跑去,她深怕赶不及。 然而跑着跑着,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她的脑海,令她猝不及防! 如果……上官千杀,死掉了呢? 抛开情感的问题不谈,只从理智上来说,上官千杀就像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柄利剑,而吊着这柄利剑使它不落下来的只是一缕头发丝般细的线。而且她还知道,有很大的可能这线会断掉。 从思考怎么破解一家人最后被战神带人杀回京都全都弄死的难题开始,她好像一直只沿着“要抱紧战神大人的大腿,跟战神大人搞好关系,在战神大人面前努力刷家人好感度”这一条路线在走。其实还有第二条路可走的。那就是让这个很可能会威胁到她和家人的上官千杀消失掉。 比如说现在,这个情况下,她只需要站着不动,好像……也可以吧。 这么多的想法,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这念头闪过之后,孟七七心里“嗳哟”一声,她察觉了自己的变化。在怡华宫住了五年,她终于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用简单而孩子气的方法解决问题的她。 这是哪儿,她又是谁,孟七七有一刹那的恍惚。 她竟然像胡淑妃一样去思考事情了! 一阵冷风吹过,孟七七醒过神来,她咬了咬牙,却仍是朝铸北殿全力跑去。这糟糕的念头只在一瞬间,她的选择却也只在一瞬间!学会像胡淑妃的思维方式,未必是一件坏事。只是给她提供了解决问题的另一种手段。而至于最后究竟用哪一种方法,选择权不还是在她手中吗? 战神大人只从马庆嵋手上便救了她两次,她又怎么能眼看着有人要对战神大人不利却不作为。 更何况,她可是要给战神大人生猴子的女人!   ☆、第33章 战神许给她三个愿望 “走水啦!走水啦!”孟七七边跑边喊。 刚才被她落在身后的大宫女梅香和众侍卫也追了上来,见她这样喊,不禁面面相觑。 “你们也喊!”孟七七干脆利落下令。 ……于是二十多人便在通往铸北殿的路上,边跑边喊着,声响太大,引得宫门的侍卫领班又分了两队人过来查看。 上官千杀是接了毓肃帝的虎符才入宫的,但是他一入铸北殿便知道不对,外面有人布阵走位,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旁人倒也罢了,这伙人当中却有两名高手,足音轻若雪花。 上官千杀在殿内往左走,外面布阵之人就往左移;他往右走,布阵之人便向右移。真是死死咬住他不放,显然也是听声辨位的高人。 正在胶着之时,女孩清亮的声音隔着湖面遥遥传来,“走水啦!走水啦!” 跟着便是众多人杂乱的脚步声与呐喊声。 就是此刻! 上官千杀抓住时机,破门而出! 孟七七本意是要提醒里面的人出来看看,小心外面鬼鬼祟祟的武装队伍,没想到误打误撞,扰乱了布阵人的听声辨位。 那布阵之人果然没能立刻拦住上官千杀! 上官千杀一声长啸,横身跃过湖面。 在他身后,一张巨大的“渔网”从湖水中“腾”得冒了出来,网结上倒挂了许多锋利淬毒的刀刃! 两名奇形怪状的白衣老者,同时疾奔,各执渔网一端,兜起来冲着上官千杀罩下去! 这一下,若是挨上,身上非戳出几个透明血窟窿不可! 他们快,上官千杀比他们更快! 他抄起对面跑在最前面的孟七七,运足全力向前跃出。 就在他抱起孟七七,才刚离开原地之时,那刀网便夹着风声扑落下来! 若是那刀网再快得一分,或是上官千杀再慢上一步。 他和孟七七都将被裹在网中,被利刃加身,为剧毒侵蚀。 黑龙马在上官千杀长啸之时,便已冲过宫门守卫,迎向主人。 刀网又至! 上官千杀不敢稍停,来不及放下孟七七便跃身上马,一路冲出宫门去! 黑龙马四蹄迈开,全速疾奔,直跑做一团黑影。 而那两名白衣老者则穷追不舍。 说这两人奇形怪状,并非污蔑。这两名白衣老者乃是双生兄弟,自幼习武,修炼毒功。哥哥生了一对长过下唇的獠牙,牙尖藏毒,若有人被他獠牙咬上一口,轻则昏迷不醒,重则一命呜呼;弟弟则是生了十根比一般人要长出一倍去的手指,他终年服食毒物,汲取毒气逼入指尖,又学了外家硬功,将手指练得比石头还要坚硬,对敌时,他这一指戳出,一中便是一条人命。兄弟俩并称北狼双煞,乃是南朝北方邻国柴浪国的护国尊者。江湖之人通常将哥哥叫做尖牙,把弟弟唤作尖手。 胡满婵如何竟能请得动这两尊煞神,也当真令人费解。 然而此刻却不容上官千杀多想,他急催胯·下黑龙马,调转方向往禁宫后面十里外的明山跑去。禁宫修建时,取了依山傍水的风水上佳之处。水便是如今宫前的护城金河,山则是背后这座明山。 北狼双煞,年逾六十,因醉心武学,仍是童男之身,功力精纯,不可小觑。他二人发力疾奔,竟不输于天下驰名的黑龙马,一路紧咬跟在后面。 然而人力终归有限,与马比速度,短途爆发,或许还可一较高下;长途奔驰,人到最后难免后继无力。 眼见与上官千杀距离越来越远,北狼双煞对视一眼。 他二人兄弟六十年,拆招喂招,并肩对敌,真是心念一转,直如一个人一般。 哥哥尖牙便左手抓住右手腕,搭成个架子,垫给弟弟,他运足力气,向前一推,将弟弟大力送了出去,他自己反倒噔噔噔退了好几步,这才稳住身形。 弟弟尖手借着哥哥推送之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射向黑龙马——他甚至越过了黑龙马一头,半空中反身落下来,足尖点在马头上,竟是面对面看向上官千杀,伸出了他那尖长的十指。 上官千杀瞧见他指尖泛着的莹莹蓝色,知道厉害,当即在他伸展开手指之前,便从他手面之上死死扣住他的双手,令他十指回折,无法施展出最要命的绝学。 尖手万没料到纵横江湖几十年的绝学,竟被这样一个从上面扣住手背的动作破解了!向来与他对敌之人,都是尽一切可能避开他的双手。他也一向以自己这双毒手,无招可拆解而自傲。竟是从不曾想到,破他的绝学,只需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只要对方足够快,能赶在他将十指摊开之前扣住他的手背,这绝学就变成了他自己送破绽给对方。何其可笑! 然而北狼双煞又岂是只靠一招走天下的人。 兄弟俩还有独创的一门功夫,名为“蓄力掌”。他二人功夫一脉相传,可用这蓄力掌将一人功力封存在另一人身上,可维持两个时辰左右。平时这门功夫没什么用处,但是这种追击杀人之时,就是这门功夫派上用场之日了。 尖手被上官千杀按住手背,两人僵持不下,无法从外功分出胜负,胶着之下,自然就变成了内力的比拼。 天下会武功的人不少,但是能与尖手累加了尖牙的、两人一共一百二十年的精纯内力相抗衡之人,实在是少之又少。便是有,也多是已经隐居深山,不问世事的高人了。 尖手狞笑,眼前这年轻小子,又如何能敌? 然而他却得意的太早了。 上官千杀内力之刚猛,犹如海口奔浪,排山倒海而来;尖牙一时大意,身子一晃,足尖一滑,由站在马头上,变成跌坐在马颈上。尖牙打起精神,心里暗暗惊惧,却不知道上官千杀也在着急想对策。 他了解自己,内力虽然刚猛有余,但比起眼前这老者来,定然后续不足,僵持下去,必败无疑。 北狼双煞手段残忍,若是输了,下场可想而知。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受人之托,前来杀他。 两人都是拼尽全力,尖手身周衣服都鼓荡起来,面色由青转红又转青;上官千杀也没好到哪里去。此时,若是谁心神一岔,便是轻则重伤,重则毙命。 就在两人都各自有苦说不出,只能僵持拼内力之时,一直被两人无视的孟七七有动作了。 嘤嘤嘤,哑公不带她玩,她就是个不会武功的小白。直到尖手跌坐在马颈上,隔着她与上官千杀拼起内力来,孟七七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卧槽!!!敢欺负战神大人!! 卧槽!!刚刚还拿着插满刀子的渔网罩她!!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孟七七运指如风(并不是),把竖起食指和中指的右手往尖牙脸上一顶!! 我打!!插鼻孔神功,怕了没有? 尖牙和上官千杀正在拼内力的紧要关头,突然受了这么一下外力刺激,心神一散,待要收敛,已来不及。他痛叫一声,被上官千杀一掌拍飞出去,犹如一只断线的白色风筝,斜斜摇晃着跌落下去。 适才他俩比拼内力,孟七七懵懵懂懂,冒然上前,手一伸到尖手脸上,便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好在她这一下出手,立时就将对决划伤了休止符。否则她自己毫无武功根底,也非受重伤不可。 不过她此刻毫发无伤,还有心情掏出手绢,擦了擦插过那恶人鼻孔的手指。呕,好恶心。 上官千杀担忧北狼双煞一击不中,汇合再来,他更不回头,扬鞭纵马,全速向明山而去。 ******************* 觉悟寺就坐落在明山之巅。孟七七第一次到这里来,还是为了见变态表哥,寻求让她大姐免于与马庆嵋定亲的方法。后来十九公主离开禁宫,搬到觉悟寺住了三年。那三年里,每逢年节,孟七七总要代替胡淑妃到觉悟寺来走一趟,见见十九公主。因此这明山她实在是很熟悉。 然而这一次她却发现,对于这座明山,她其实所知甚少。 黑龙马驮着两人,到了山巅,竟没有入觉悟寺,而是好似认识路一般,在万千松柏林中绕圈子。 孟七七觉得是在绕圈子,因为她四处望去,尽是一模一样的松柏。 然而绕着绕着,她发现周围的景色变了。 两侧的松柏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收越紧的岩壁,地势是向下倾斜的,黑龙马越往前走,就越是黑暗。到了尽头,孟七七往左右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岩壁了。岩壁表面湿冷,似乎还在滴水。 出了收紧的岩壁口,里面竟是别有洞天。 孟七七抬头一望,只见整个空间是圆锥形的,顶上露出一小圈空隙,上面郁郁青青的松柏还依稀可见。原来黑龙马竟是将他们带到明山腹地中来。淡淡的月光透过顶上那一小圈空隙洒落下来,只见这山腹之中生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外面是寒冬,此处却是暖如春日。一道瀑布从左侧崖顶奔流下来,汇入潭中,顺着地表蜿蜒成一条小河,又流出山腹,不知去向何方。而与河流相对的平坦地面上,搭着一座没有修饰的小木屋,显然这里是有人住过的。 这一路上,上官千杀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孟七七有点说不上来的担心。 两人下马。 孟七七揪着上官千杀衣角,正要问他。 一朵厚厚的云彩却恰在此时飘到了洞口之上,挡住了那本就不算明亮的月光。 洞中登时一片黑暗。 “……好黑。”孟七七往战神大人身边靠了靠,妈蛋,看不到帅脸了! 上官千杀黑夜中视物犹如白昼,他行动无碍,走到河边,捡了几枝山顶落下来的松柏枝桠,搭成一座中空的柴火架。过程中孟七七始终拽着他的衣角,寸步不离,活像一条小尾巴。他掏出火折子,一下吹燃,熟练地往枯树枝底下一燎,顿时便将火生起来。 红色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为他原本偏冷的神色平添了一份暖意。 孟七七口水中,野外生存技能点满了的男人真心帅! “战神大人,你有没有受伤?”孟七七在火光亮起来的同时,赶紧表达自己的关心。 上官千杀在火堆旁慢慢坐下来,看着跃动不定的火苗,道:“无碍。” 果然不愧是战神大人!对上那么恶心的老妖怪都没有受伤!孟七七对战神大人的信心一向很足,听他这么说当即便信了。她安下心来,便有心情开玩笑了。 “战神大人,我好饿……”唔,这也不能完全算是玩笑话,她本来就准备去外婆家吃午膳庆贺自己生辰的,这么一通折腾,刚才惊慌中不觉得,一安静下来肚子里真是……有种好空的感觉,“我好像可以吞下一头牛!”到底那俩怪老头是谁,安排他们来追杀的人又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战神大人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这些,对于孟七七而言,反正她和战神大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那这些问题就都没有吃饭重要! 上官千杀随手抽了一根枯枝,看着河中游鱼,手随视线而动,极为轻松的就插上来两条肥美的无鳞鱼。 “没有牛。”他淡淡道,以树枝为刀剑,剖开鱼腹,清理干净,挂到火上烤着,“只有鱼。” 噗! 讲冷笑话的战神大人好有爱!!! 孟七七蹲在上官千杀身边,歪着脑袋瞅着他嘻嘻笑。 “战神大人,我这次算不算帮了你的大忙?”孟七七把左手伸到半空,竖起食指和中指,摆出霸气侧漏的插鼻孔招式。 上官千杀专注烤鱼,“嗯。”了一声。 孟七七见他不来看她,果断要刷存在感,把两只手指伸到他眼前去,轻轻晃动着,像螃蟹钳子一样一夹一夹的。她歪着脑袋、笑眯眯得只顾逗战神大人,却没注意伸出的手下方是什么。 上官千杀不得不关注一下阻隔了他视线的小爪子。 这一看,他不由嘴角微抽,轻轻握住孟七七的手,把她的手——从马上就要燎起来烧到她手的火苗上方挪开。 又又又又牵手了诶!!! 孟七七陶陶然,从头到尾都没发现自己险些被烧伤。 “我愿为你做三件事。”上官千杀把鱼换了个面继续烤着。 “诶?为什么?”这个馅饼太大,孟七七有点晕。 上官千杀淡淡道:“你救了我一命。”他向来恩怨分明,仇人要一个一个杀尽,恩情却也要偿还干净。只是很少有人,能让他欠下恩情罢了。 唔…… 肿么办? “战神大人救了她两次,她才救了他一次,就挟恩求报不太好吧”VS“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况且还是战神大人的便宜!还是战神大人主动提出来的!谁拒绝谁傻叉!” “战神大人,我不要你为我做三件事。”孟七七眨巴着眼,很认真的样子。 上官千杀微感诧异,“哦?” “做三件事这种说法太生疏啦!”孟七七贼贼一笑,又往他身边挨了挨,把下巴搁到他膝盖上,“战神大人,答应我三个愿望吧!” 为她做三件事和答应她三个愿望有什么区别吗? 上官千杀试图理解一下,可能是前者太有草莽气息了,小姑娘家不喜欢?那又有甚么打紧。他便点头道:“好。” 孟七七本就把下巴搁在他膝头,见他答应了,笑得见牙不见眼,整个人放松自在到了极点,索性把脸歪过来,贴着他膝上凉凉的铠甲望着他。她有许多愿望,许多和他有关的愿望,可是要她讲,她竟一时之间一个都讲不出来。 上官千杀道:“甚么时候想到了,便告诉我。” “你会帮我实现愿望的吧?不管是什么愿望?哪怕是做坏的事情?” “嗯。尽力而为。无论好坏。” “那好,我的第一个愿望便是……”孟七七坏坏一笑,“请你再答应我三个愿望!可不可以?” 上官千杀:…… “哎呀,我开玩笑的啦!”孟七七觑着战神大人面色,赶紧摆摆手补救。 烤鱼已经七分熟,有烧烤的香气飘了出来。 “啊,我想到了!”孟七七兴奋地一拍巴掌,抱住了战神大人举着烤鱼树枝的胳膊,“战神大人,今天是我生辰诶!你祝我生辰快乐好不好?”她摇晃着战神大人的胳膊,“好不好?这就是我的第一个愿望。” 上官千杀自入洞以来,第一次将视线落在女孩脸上。她趴在他膝头,乌溜溜的杏眸殷切得瞅着他,让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猫。白色的小猫,最会的便撒娇,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做着乖巧无辜的模样,却拿小小的爪子来闹他。那只叫雪团的小猫,怕狗,怕鸟,甚至连老鼠都怕。只是不怕他。 上官千杀,一诺千金。这天下有多少人想得他一诺。 她却只要一句,“生辰快乐”。 还是太天真吧。 他垂下睫毛,大掌覆上枕在他膝头的女孩脑袋。 “生辰快乐。”上官千杀柔声道。 赚到了赚到了赚到了!!!孟七七已乐疯!!! 可惜不能录下来……嘤嘤嘤,她要把这声音印在脑海里,刻在心底,等到她和战神大人金婚纪念日的还要翻出来重温!(2333,想太远) 被战神大人这样一鼓励(?),孟七七感到有勇气现在提出第二个愿望了! 她竖起两根手指,“战神大人,我的第二个愿望……” “多想些时日,无妨。”上官千杀心里叹了口气。 孟七七听他一语,顿时又冒出鬼点子来。她想:我这第二个愿望可是至关重要,需得令战神大人答应了便一定不可反悔才行。她心里打着主意,不由就坐直了身子,清清嗓子道:“战神大人,既然要我想些时日,你可有信物给我?” “我的话便是信物。”上官千杀如是说。 ……卧槽!霸气侧漏!他说的好有道理,孟七七竟无言以对,肿么办? 见她沉默了,上官千杀倒又开口了,“你要什么信物?” 孟七七有点蔫,心思还在第二个愿望上打转,见他问,目光落在他的金甲上,便随口玩笑道:“给我一片这个吧。”她指着金甲遮住手的部位,那里的铠甲不是一整块,而是十几枚拇指盖大小的金色金属片叠合而成。 上官千杀看了一眼她指的地方。 孟七七只是玩笑,想来战神大人也不会答应她这荒谬的要求。她其实想要战神大人一缕头发诶,情丝情丝嘛,多带感!可是南朝人很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提这个要求不太好吧?她默默想着,算啦,战神大人发质这么好,头发又黑又亮,还是让她观赏他束发的飒爽英姿解解馋算了。 “好。” 嗯?好什么?孟七七还没反应过来。 上官千杀已经抽出了靴筒里的匕首,匕首出鞘,寒光四射。他右手执利刃,往左手护甲上落下。这匕首本就削铁如泥,他又灌注了内力,竟是一眨眼就割下一枚金甲盖来。 卧槽! 孟七七呆了! “别别别!战神大人,你真是太……”孟七七泪流满面,战神大人太较真了呀,这明显是玩笑话嘛,还是说她心底热切想要一件跟战神大人同款式的黄金甲做情侣装的念头流露到脸上来了,被战神大人察觉。然后战神大人决定满足她? 她错了!她不该跟战神大人开玩笑的!更不该拿战神大人的金甲开玩笑!那可是上阵杀敌的时候保护战神大人的罩子!现在战神大人左手处露了一个小缺口,万一被箭什么的伤到,又留下跟眉毛上一样的伤痕来,她会心疼死的!那可是她以后夫君的手!谁都不许碰! 孟七七眼含热泪,双手捧着那一枚拇指盖大小的金甲片,再三摩挲之后,小心翼翼收到贴身荷包里。 “现下,你可以放心慢慢想了。”上官千杀浑不在意,收起匕首,见鱼肉已经烤好,他便把叉着鱼肉的树枝竖起来,在风中轻轻晃着,好让鱼肉不那么烫。 孟七七有点不好意思得起身,慢吞吞走到一旁一株低矮的树边,熟练地一跳坐到最下面的枝桠上。她的第二个愿望,其实是第一个愿望,只是她一开始不太敢讲,所以想了一个求“祝生辰快乐”的幌子来做第一个愿望试探一下。她平时好像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可是面对战神大人,起了女儿心思,她难免也会在心底有几分羞涩。 她坐在树枝上,轻轻晃着双腿,悄悄望着战神大人;上官千杀坐在火堆旁,轻轻晃着叉鱼肉的树枝,沉默得看着河中流水。 四下寂然,花香浮动。 气氛实在太好。 孟七七一咬牙一闭眼,说!有什么不敢说的! “战神大人,我的第二个愿望想好了!” 上官千杀皱了下眉头,隐隐有些不悦,他的承诺很认真,这小姑娘却只当儿戏。他却不知道这第二个愿望对于孟七七而言,才是认真到不能再认真了。 他动也不动,只沉声道:“说。” 孟七七放软了声音,可怜兮兮道:“战神大人,你看着我好不好?”这么重要的话,当然要在双方能通过眼神实时交流感情的情况下才能说呀! 上官千杀揉了一下眉心,抬眼望去。 只见绿色的矮树上,红衫的小姑娘轻快地轮流踢着双腿,一忽儿左边绣鞋尖上的明珠从裙底溜出来,一忽儿又换了右边的;她看上去,轻松自在极了。 上官千杀却不知道,孟七七是在借着这举动缓解自己紧张的情绪。 她鼓起勇气,望入战神大人黑亮的眼睛,她问,“待我及笄,好不好?”她右手五指紧紧扣住粗糙的树皮,毛刺扎破了她柔嫩的肌肤,她却浑然未感到疼痛。 待她及笄,好不好? 这句话的意思,自然是,“你等我到了及笄之年,便和我好、娶我”的意思。只是孟七七再大胆,这种事情还是没放开到大喇喇把后半截也说出来的地步,所以便只有一句“待我及笄,好不好?”。 这跟她抱着上官千杀的大腿口口声声说着“战神,窝要给你生猴子”是不同的。彼时,她知道战神大人只会当她小孩子说着玩,也许还会觉得她连生猴子意味着什么都不懂。可是现在她提出这个愿望,她知道战神大人会知道她是认真的。 所以她才会如此紧张。 孟七七屏息等待一个回答。 上官千杀却望着树上的女孩出了神,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叫七七的小姑娘跟他这般亲近了?在房州,她还是个小女娃,在祭祀殿外抱住他的大腿,喊他“战神”,捧着蓑衣油布求一个奇怪的“签名”;在禁宫,夜宴那晚的汉白玉台阶上,她送给他一枚小金橘,童言童语,说着稚气的话,背着不符合年纪的情诗;她打着报救命之恩的幌子来校场请他麾下将士喝酒吃肉;她涎皮赖脸要他送她回外婆家…… 一晃四年半。回京当夜,他在城门外救下她时,那份从前已经建立起的亲近之感好似并没有因为时间而消失。 他十三岁那年遭逢大劫,自那以后,便无法再容别人近身。一旦有人太过靠近,无论男女,他都会浑身警戒,严重时甚至会呕吐不止。也正因为这样,他这些年来,关系亲近之人始终还是十三岁之前便已有情谊在的人。比如一起在玉林书院念书的同窗孟如珍,比如自幼跟随他的高志远,再比如系出同门的师弟南宫玉韬。 坊间便有传闻说他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 其实那些人说对了一半。 他的确不喜欢女人,却也不喜欢男人。 他只是不愿意接近任何一个“别人”。 自十三岁起,他好像就失去了把新认识的人划为“自己人”的能力。 孟七七,这个蹦到他面前来的小孩子,带着过度洋溢的热情,好像成为了一个特例。 为什么呢?因为她太小又太弱,所以他感到可以不用绷紧戒备的神经?还是因为她太黏又太呆,所以他的冷漠戾气对她而言并不可怕?从前爷爷告诉他,上战场的人,杀人多了身上会有戾气。如今死在他手上的人,白骨垒起来可成一座明山。他的名号是南朝妇人喝止小儿啼哭的咒语。 他拒绝别人的靠近,别人也正要躲着他。真正落得个清净。 在云州四年半,回京第一夜,又听到她热热闹闹的讲话,他才觉出来,这四年半来的清净,未免也太清净了一些。 上官千杀望着孟七七,她还只是个今天才满九岁的小姑娘,又哪里懂得什么男女之情?他如今活了二十有二年,也未曾了解丝毫有关情爱之事,何况她一个还梳着花苞头的小姑娘。他想着,她爷爷、她爹爹做下那些恶事的时候,她可还未曾出世,那些前尘往事又同她有什么干系?如今她对他好,这次又救了他的性命,他便尽自己所能护着她便是。她提的这个愿望,不过是小姑娘崇拜大哥哥,所以喜欢黏着他。等她长大了,懂了事情,自然也就像那些人一样,不用他说什么,便会远着他了。 上官千杀自认是个背负了成千上万条人命的不祥之人,本就立意此生不娶,只愿大仇得报。此刻见孟七七屏息等他回答,因他沉默太久而渐渐露出了委屈不安的神色,他不禁心中一动:我答应了要听她三个愿望,自然要说到做到。她既不到懂男女之情的年纪,自然只是小孩子要大人呵护的意思。我便应了她,待她及笄之前,宠着她,护着她,也便是了。 想到这里,上官千杀便道:“我答应你。待你及笄。” “此言当真?”孟七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真。” “不会反悔?” “绝不反悔。” “啊哈哈哈哈,那来拉钩!” “……” 孟七七跳下树来,蹦跶到战神大人面前,脸上是大大、大大的笑容,她强勾着他的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谁就是小狗!”。 战神大人:=、=|||果然是小孩子。 孟七七:~\\\\\\\\\\\\\\\\(≧▽≦)/~发愿百年了呢! 要知道她问了这句“待我及笄,好不好?”,除了最容易懂的最表面的意思是,“等我能嫁人了,来娶我啊!!”,一个“待”字,还有底下很彪悍很不纯洁的意思,“妈蛋!在窝能嫁人之前,你不许喜欢别的女人!!也不许喜欢别的男人!!更不许出去鬼混!!要一直一直一直乖乖等着我长大!!一心一意!!”。 而对她这个愿望,战神大人说了什么? 他说“好”诶!!那个只要是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尽全力而为之的战神大人说“好”诶!! 欢喜之情就像烧开了的水一样,咕嘟咕嘟得从孟七七心底冒上来。 她心情一畅快,顿时觉出腹中早已饥肠滚滚,接过战神大人递过来的烤鱼,开开心心咬了一大口。哇!战神大人手艺好棒!一点鱼腥味都没有!温度也刚刚好,既不凉也不烫!这样的大厨最适合“娶”回家做夫君了! “好吃!好吃!”孟七七丝毫不吝啬称赞,她啃完一条鱼,又接过战神大人留给她的半条继续啃,“我还剩最后一个愿望,对不对?” “嗯。” 孟七七埋头啃鱼,啃着啃着,突然抬起头来,冲着战神大人贼贼一笑,“那我第三个愿望,是再要三个愿望,可以吗?” 上官千杀偏过头去,悄无声息吐出一口黑紫色的淤血来。 孟七七:卧槽,窝把战神大人气吐血了?! 反应不对!重来! 孟七七:艾玛,说好的“无碍”呢?战神大人这个骗子!明明受伤了,还生什么火烤什么鱼答应她什么愿望啊?! 她白着一张小脸,颤抖着手去扶他。战神大人这个大骗子!!!   ☆、第34章 七七不敢相信我的眼 上官千杀用拇指抿了一下嘴唇,他看了一眼手指上的血迹,低低咳嗽了一声,起身往河对面的小木屋走去。 孟七七赶紧跟在他身后,“战神大人,你还好吗?据说淤血闷在身体里才不好,吐出来反倒没事了。”她安慰战神大人,也是安慰自己,“不然我回宫去找太医来?”她跟着战神大人,见他大步进了草帘子隔开的内室,她也一溜小跑跟进去。 “战神大人……啊,唔……” 内室里的四壁上竟镶嵌了几十上百颗夜明珠,在黑夜中兀自莹莹亮着。 那亮光中,战神大人背对着她,已经解去了铠甲,正在脱下外裳…… “出去。”他的手指停在中衣的腰带上。 “啊,哦哦哦!”孟七七捂脸转身,看到战神大人只穿中衣的样子啦!两千年前的人还比较含蓄,从程度上而言,这就跟在大兔朝看到男神只穿了内裤的情形差不多。方才那“惊鸿一瞥”一直在孟七七脑海里盘旋,战神大人身材真好,肩宽腰细,隔着薄薄的白色中衣,隐约可见底下精实的肌肉纹理。 捂脸,战神大人是妖物! 孟七七乖乖在外间等着,一面担心战神大人刚刚吐血了,一面又小窃喜小害羞于方才所见。借着内室传出来的淡淡夜明珠光,孟七七打量着小木屋的外间摆设。这处木屋外间的摆设极为素净,对着正门倚着墙壁是一张方桌,方桌之上挂了一幅画,光线太暗,只能认出那画是一幅人像,却看不分明画中人究竟是何模样。靠窗摆着一张矮榻,矮榻旁有两个半人高的柜子。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竟是没有丝毫装饰。 她正等着战神大人换(?)或者脱(?)好衣服出来,没料到这处山中腹地还有第三人趁夜而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孟七七的变态表哥南宫玉韬。 “小表妹。”他悄无声息站在木屋门口,不知已经来了多久,“一天不见,有没有想表哥我呀?” 孟七七被他这一记乍然出现吓得浑身一哆嗦。 黑沉沉的屋子里突然有个人这么说话,超级恐怖的啊! “要死啊你!吓死我了——你怎么会来这里?” 南宫玉韬从怀中掏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来,这一颗比方才内室四壁镶嵌的那几十上百颗还要明亮,登时耀得他身周三丈都亮如白昼。他笑眯眯道:“来给你送光明呀。表哥我是不是很厉害?” 孟七七被突然闪现的光亮晃得眯了眯眼睛,道:“别学我扯淡。你到底为什么会来这里?” 南宫玉韬叹了口气,“来看看我师兄、你的战神大人死没死呀。” “呸呸呸!” 南宫玉韬笑弯了腰。他来得急,沐浴后还未来得及将长发束起,这一弯腰,一头缎子般的乌发便滑落他的肩头,迤逦如瀑布般散开。此种风情,真是不输国色。 上官千杀在内室已经听到南宫玉韬来了,他掀开草帘子,走了出来,却是换上了一身奇怪的红色的衣服。那衣裳不知什么料子,只看着,便令人觉得那红色是发烫的。 “山淼。”上官千杀念了一声南宫玉韬的字。 “师兄。”南宫玉韬举着夜明珠的右手慢慢垂了下来,“是我迟了一步。今日午时才接到密探回报,待去宫中寻你,已经来不及了。那北狼双煞何等厉害,师兄你此番从他二人手下逃脱,可受伤了?” “死不了。” 南宫玉韬望着上官千杀换上的红衣,担忧道:“师父叮嘱过,那法子可不能再用了。” 孟七七:……你们俩这种自成一个世界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上官千杀沉默不语。 南宫玉韬很自然地走到孟七七身边去,伸手,左手五指笼在她脖子上,“小表妹,天都黑了,你困不困?” 孟七七扭着身子要挣开他的手,“告诉过你不许碰我了!小心我拽你头发!”不要在战神大人面前对她动手动脚好吗? 南宫玉韬眼睛一眯。 “不可。”上官千杀忙道,他抢上前来,然而步子迈得太大,牵动伤势,痛得闷哼一声,却还是没能阻拦住南宫玉韬。 南宫玉韬按住孟七七脖颈上的昏睡穴,掌心内劲一吐,登时令她闭目昏睡过去。 上官千杀伸臂将瘫软着倚在南宫玉韬身上的孟七七横抱起来。这一用力,胸口又是一阵剧痛。 南宫玉韬立在原地,冷眼看着。 上官千杀抱着孟七七,将她送到窗边,轻轻放在软榻上;又回身开了柜子,取了一床薄毯出来,为她盖在身上。 南宫玉韬道:“若不这样,被她听到什么,只怕就只能让她一辈子睡下去了。” 上官千杀按住胸口,挨着孟七七在软榻上坐下来,他皱眉道:“以后不可如此。” 南宫玉韬看看他,又看看已经昏睡过去的孟七七,道:“你们两个倒有趣。你的仇不报了吗?上官府一百零七十口人命债,不讨了吗?” 上官千杀淡淡道:“仇要报,债要讨,只是这与她并没有什么干系。从今以后,你就当她是我的亲妹子吧。” 南宫玉韬偏过脸去,好一会儿没有作声。他摸着自己滑顺的长发,最后一笑道:“倒是我枉做坏人了。” 上官千杀看了一眼安睡的孟七七,起身道:“出去说话。” 两人走到瀑布底下的寒潭边。 南宫玉韬觑着上官千杀面色,道:“你受了内伤。可有中毒?”北狼双煞以善用毒闻名天下,他这担忧实在是情理之中。 上官千杀苦笑,将右手摊开给他看,“我不过碰了一下尖手的手背,”他的五指指尖已经透着青色,乃是他与尖手交手之后,察觉中毒,将毒气逼到了指尖。至于内伤,倒轻一些,不过是催发时内力太过刚猛,伤敌一千自己也折损八百罢了。那尖手被他拍落马下,他自己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南宫玉韬道:“你又要用火毒心法暂且压住伤势,是也不是?” 火毒心法是一门短期内极为有效的疗伤之法。运行人体内的热气与所中的毒气,聚拢成气团,储存于丹田之内。可以将所受的内伤,或所中的毒,短时间内完全压住。但是这火毒气团在人丹田之内所存时日越久,反噬之时的伤害便越大。 上官千杀换上的这身红衣,乃是柴浪国极北之地出产的一种名为血金的金属所制成。在运行火毒心法时,可以锁住练功之人体内热气与毒气,确保其聚拢入丹田,而非游走到四肢百骸中。 “压得一时是一时。”上官千杀淡淡道,他抬头望了一眼崖顶,那片云彩已经飘走了,月上中天,已是子时,正是运行此功的最佳时辰。因这火毒心法偏于躁乱,更需在夜深人定之时,方好收敛心神。他走到齐腰深的潭水中,闭目运功。 南宫玉韬知道师兄向来执拗,打定了的主意鲜少更改,见他不听自己劝说,也无计可施,只得在一旁的矮树下平躺下来。他望着天上那轮月亮等着,美如妖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脑子里却缜密细致得转着无数的事情。 南宫玉韬母亲孟姣晏的感情史如果放到大兔朝的穿越文里,简直可以写一部百万字的言情小说,属性还是“带球跑”“美颜又多金的男神追着她满世界跑”“小包子从小比大人还聪明”这样的。父母感情甚笃、伉俪情深,他又早慧聪颖,小小年纪便能如大人一般掌管南宫一族大小事务。于是他父母便索性携手周游列国去了。父母感情不太好的家庭,孩子是维系关系的纽带;而父母感情太好了,单独一个的孩子难免会生出“我是一个人”的感觉来。这感受在南宫玉韬身上就格外深刻。 倒是好在还有一个师兄上官千杀。 一起长大的情谊,比之始终隔了层什么的亲情,倒还要近一些。 将真气在体内运行二十四周天,上官千杀吐出一口长长的郁气,从潭水中走出来,坐到河岸边,等身上的热意慢慢散去。 南宫玉韬躺着侧过神来,望着上官千杀道:“那个掳走安阳县主的陈嘉,我亲自查过了。你让高志远去查,他是查不出来的。”他从怀中摸出一件东西来,丢到上官千杀眼前的草地上。 上官千杀拾起来一看,却是一柄匕首。 “这匕首是从陈嘉身上搜出来的,瞧着不起眼,却是削铁如泥。这种材质只在柴浪国的北部地区才有。这几十年来,咱们南朝与柴浪国都不通贸易,更不用说这等铁器往来了。陈嘉身上有这柄匕首,必然与柴浪国有所关联。” 至于那些人自称是静王的人,武器上又都盖了静王府的戳子。南宫玉韬与上官千杀两人一听便知道这是假的,真正幕后操控着一切的人绝非静王。哪里有人出来做恶事,还要带着明晃晃招牌的? “你打算怎样做?” 南宫玉韬笑道:“事关师兄的‘亲妹子’,我当然要查个水落石出。”他站起身来,“我去带你‘亲妹子’回宫。” 进了木屋,上官千杀见南宫玉韬要将孟七七弄醒,道:“便让她睡着回去吧。” 南宫玉韬道:“我可不敢。等她醒了,知道我竟不让她跟你道别就送她回宫去,这小丫头非吃了我不可。师兄你只怕是无缘得见,我这小表妹发起威来还是很有几分气势的。”他伸手,解了孟七七的穴道。 孟七七揉揉眼睛醒过来,迷迷瞪瞪的,记忆有点续不上来。她刚刚不是在怒斥变态表哥动手动脚的行为吗?怎么一下就躺在榻上了,唔,身上还盖了一层薄毯,暖暖的。 “表哥带你回宫。”南宫玉韬笑得一脸人畜无害。 孟七七扭头望向战神大人。 “战神大人,你的伤怎么样啦?” 南宫玉韬抢答,“好多了。你睡着的时候,我替师兄输送内力疗伤治病,你看,立竿见影了吧。”他睁眼说瞎话。 孟七七瞅着战神大人,咦,好像是真的。她只是睡了一觉,为什么感觉战神大人什么地方变了。难道是红衣服太帅? 其实刚运行完火毒心法的人,都会显得神采奕奕。孟七七感觉到却说不出来的变化,便是这个。她只当南宫玉韬说的是真的,顿时看变态表哥的眼神也柔软了几分。 上官千杀不理会师弟胡闹,只对孟七七道:“跟着山淼回去吧。” “那战神大人你呢?” “我还要在此地养伤几日。” “那我也要呆在这里!”人迹罕至的山洞诶,与战神大人独处诶,这样千载难逢的良机,她才不要错过!“表哥,你回去替我给外婆家带句平安。”孟七七叮嘱道,掀开薄毯跳下床来,跑到战神大人身边。 南宫玉韬一脸“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邪恶笑容,他看了看师兄的脸色,这才收起戏弄的心思,清清嗓子道:“那怡华宫处,你怎么说?” 对诶……她头上还有只胡淑妃呢! 孟七七脸上的兴奋之色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带点委屈的颓丧。她仰头眼巴巴望着战神大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我可以再来看你吗?”孟七七问着,见战神大人点头,她又黯然道:“可是我不知道进来的路,怎么办?” 南宫玉韬凉凉道:“求我啊!求世上最美丽的表哥我带你来。” “才!不!要!”她要的是跟战神大人独处的机会,独处懂吗?才不要变态表哥来捣乱呢!哼哼,战神大人这么好,表态表哥一定也喜欢战神大人。她早就看穿变态表哥的小心思了!孟七七冲南宫玉韬皱皱鼻子。 上官千杀看着七七和山淼两个人闹,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弯腰递到孟七七手中,“你若来时,吹响此哨,黑龙马会去负你进来。” 那是一枚小小的竹哨。 孟七七小心翼翼接过来。竹哨没有上色,棱角都很圆润,显然是时常被人把玩的旧物了,被递到她手中来,仿佛还带着战神大人怀中暖暖的体温。她心里一甜,有些害羞,低下头来,小声道:“那我走啦。” 于是她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战神大人,跟着南宫玉韬回宫。 路上孟七七猛然发现腰间的荷包不见了,登时脸色都白了,浑身一通乱翻,最后从怀中找出来。原来是她在谷中吃完烤鱼时,担心荷包挂在腰间丢了,特意收到怀里来,只是过了半夜,竟是自己忘了,倒是虚惊一场。 南宫玉韬躺在舒适的虎皮毯上,身子随着马车的节奏微微晃动着,他伸出手去,“荷包里装了什么呀,让你这么宝贝?” 孟七七哼了一声,先是护着荷包不给他看,转念一想,不行,要让变态表哥明白战神大人对她的好,好叫他知难而退,于是便亮出那一枚金甲片来。 南宫玉韬瞧清楚了,倒真是心中诧异了一番,虽说上官千杀已经说了要把孟七七当亲妹子对待,他却也没料到师兄会做到这种程度。他心中这番诧异,面上自然是丝毫不露,万一助涨了蠢萌表妹的气焰,以后再想欺负着她玩就不太容易了。南宫玉韬半阖了眼睛,笑道:“我当是什么呢?比这值钱的珠宝多着呢,又有什么稀罕。” 孟七七不去理睬他的话,她把竹哨也妥帖收在荷包里,心道:变态表哥又懂什么,说不定以后她全家人的性命还要靠这一枚金甲片来拯救呢。想到这里,难免有一点惆怅。她摇摇头,把这不太愉快的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更何况,这可是战神大人给的信物,怎样珍重都不为过。 已经是下半夜了,好在怡华宫不在后宫,没有宵禁,不然孟七七今晚便无处可宿了。若是无处可宿了,怎么办?孟七七边往怡华宫走,边想,嗯,若是无家可归了,她便带着装着金甲片的荷包去战神大人。到明山去吹一声竹哨,等黑龙马来载她,把她送到战神大人身边去。然后她会说自己饿了,饿得能吞下一头牛,战神大人多半就会烤几条美味的鱼,对她道“没有牛,只有鱼”。 她想到这里,刚好走到怡华宫门口,忍不住微笑起来。 尽管已经是下半夜,怡华殿内却还是灯火通明。 毓肃帝与胡淑妃竟然都还没有歇下。 孟七七这么晚归来,当然要跟怡华宫的主人胡淑妃说上一声,她进了殿,却看到毓肃帝与胡淑妃并肩坐在正中央的龙凤须弥座上,底下却跪着一个浑身缟素的妇人。那妇人正是胡满婵。 见孟七七回来,胡淑妃没有责问她晚归之事,而是开口便问,“上官将军可无恙?” 咦,这是什么情况? 孟七七瞅了瞅一旁脸色非常难看的毓肃帝,又瞅了瞅脸色非常、非常、非常难看的胡满婵,她选择用战神大人的金句来回答这个问题,“回娘娘话,还好。” 胡淑妃却是松了一口气,她望向毓肃帝,柔声道:“这真是万幸。”又转头厉色对着自己妹妹,“多亏上官将军与安阳县主有能力脱身,这才没让你铸下大错。还不快认罪。” 毓肃帝是在中午与胡淑妃观赏完歌舞之后,发现虎符不见了的。他睡觉时有个怪癖,要抱着一个沉香木的匣子才能入睡。这个沉香木的匣子里装了两样物件,其一便是这与上官军勘合的虎符,其二乃是传国玉玺。虎符不翼而飞,毓肃帝这番惊怒着实非同小可!一通翻查,最后发现竟是昨夜侍寝的祥云宫叶嫔偷拿了!而这叶嫔乃是胡满婵送进宫来的。顺着这条线捋下去,很快,胡满婵的整个计划就暴露在毓肃帝眼前。她这点小伎俩,放到一国之君面前简直有点不够看的。 但就是这点不够看的小伎俩,令毓肃帝大为光火,再一次认识到这财阀之家是怎样压制在皇权之上。禁宫不再是皇帝的居所,反倒像是胡马两家的后花园。因为国库囊中羞涩,毓肃帝都不得不裁剪自己的护卫队;结果胡满婵却能以千斛珍珠请来柴浪国高手,就在禁宫,盗取虎符,假传圣旨,伏击国之将军。 而被伏击的上官千杀,乃是南朝肯听命于毓肃帝的将领中,唯一摆明车马跟胡马两家势不两立的一位。 从前种种不必提起,只说上官千杀斩了马庆嵋这一条,就能让毓肃帝很安心。 若是这次上官千杀死了。 那接下来的日子,毓肃帝还真是要寝食难安。 饶是如此,毓肃帝还不能跟胡满婵彻底翻脸,他还要顾及掌握西北十万大军的高将军与马家的亲密关系,还要靠着胡马两家还一些国库的债务,最起码缓上一两年,给连年战争不断的南朝再多一点复原的时间。 这皇帝,他做了五十多年,却是越做越憋屈了。年轻时满腹的宏图大志,也随着时光渐渐消散了。 毓肃帝最终也没能给胡满婵一个符合律令的刑罚。胡满婵做的这几桩事情,哪一件都够她死上几百次的。但是毓肃帝不是上官千杀。上官千杀能斩马庆嵋,他却不敢现在杀胡满婵。最后,竟只是杖毙了偷取虎符的叶嫔,撤换了今日当值侍卫的领班,又要求胡马两家捐出了几十万两白银救济国库。 此事就此在毓肃帝处画上句号。 然而在胡满婵与上官千杀之间,却还没完。北狼双煞从来只要收了定金,便一定会把该杀的人杀死。一次不成,必然会有第二次。而胡满婵痛失长子,与上官千杀也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 两日后,此前意图掳走孟七七的陈嘉被五花大绑,关在囚车里游街示众。押车的兵卒一路大喊着,“掳卖幼女的犯人陈嘉,明日午时,东门斩立决!明日午时,东门斩立决!” 湛北路一间茶楼二层的雅座里,一名女子望着渐行渐远的囚车,对身边几个男子道:“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明日一定要救出陈嘉大人。”她摘下兜帽,赫然正是那夜被陈嘉舍命相救后,忍痛逃走的白芍。   ☆、第35章 战神会吹叶子的战神 行刑日。东门。 明明是大冷的天,监斩官苗建学的油脸上却直冒汗,不为别的,只因他边上坐着江陵侯南宫玉韬。这还是他做监斩官三年来,面对面见过的最不得了的人物。行刑的这地方如此简陋,连一把像样子点的太师椅都没有。苗建学缩手缩脚立在一旁,不时拿手绢擦着汗,有心想要逢迎,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南宫玉韬倒是安然自得,他就坐在监斩台唯一的一张矮凳上,舒服得好似躺在他的马车里的虎皮毯上一般。 陈嘉左臂已经被上官千杀一刀斩断,此刻右臂也被牢牢绑在身侧。他垂首跪在行刑台上,经过了这些天的严刑拷打、心理折磨,他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似乎不用行刑,他也活不了几日了。 刽子手已经准备好了,只待时辰一到,便挥刀斩人。 东门旁边是一处菜市场,老百姓来来往往,每逢有斩立决,闲汉们便都聚过来围观看热闹。此刻听说来了一位俊俏小侯爷亲自监斩,连附近的婆娘们也都倾巢出动,一时把个行刑处围得水泄不通。 “公子,”跟随南宫玉韬多年的护卫魏景然低声道:“周围人太多了,您看是不是疏散一下,属下怕那些贼人闯不进来。” 南宫玉韬嗤笑,“倒要我们替他们考虑周到。若是围得人多一些,那些贼人就闯不进来了。我也没心情跟他们玩下去。敌人太弱了,怎么尽兴?” 时辰已到。 监斩官苗建学小心翼翼地请示,“侯爷,您看,是不是该……?” 南宫玉韬问魏景然,“还没动静?” “回侯爷,没有。” “那就再等等。” 苗建学擦汗,行刑的时辰可都是定好的,这江陵侯说推迟就推迟了。 又等了三刻,仍是毫无异动。 南宫玉韬意识到对方是在等他发令再动手,他淡淡道:“准备行刑。” 刽子手把刀扬了起来。 “啪”的一声,斩立决的牌子被扔到了地上,预示着刀即将落在犯人脖子上。 这一声轻响,瞬间引爆了全场。 只听到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继而便看到两头公牛拉着一辆筒子车装开人群冲进了刑场。原来有人将鞭炮绑在了牛尾巴上。鞭炮一被点燃,公牛受惊,立时满场乱跑。 南宫玉韬微微一笑。 筒子车里钻出一个干瘦的小子来,穿蓝衣,戴绿帽,他这穿衣搭配实在别具一格。他抽打着受惊后乱跑的公牛,驾着牛车直往监斩台而来。 在牛车之后,数名黑衣大汉跟了过来。独白芍一人,径直往行刑台而去。 “保护侯爷!”监斩官苗建学大叫一声,在蓝衣小子驾牛车冲过来的瞬间,他哧溜一声钻到监斩台桌子底下去了。 牛车冲了过来。 南宫玉韬觉得……他鼻子微微翕动了一下,味道,有点不妙。他正在思考这是股什么气味,就见驾着牛车的那蓝衣小子从车里掏出来一只长柄木勺,对着他用力一扣。 只见一片散发着恶臭的金黄之物迎面飞来。 南宫玉韬大惊失色,急速后退,还是落了一点在衣角。 竟然是粪车!!! 南宫玉韬平时最喜欢调制各种香料,他身上也总是染着香气。不是带脂粉气的那种香气,而是令无论男女,只要靠近他的人都忍不住要脸红心跳的香气。孟七七早在五年前初见的时候就下了定义,是“催、情、香”这种羞羞的东西,也就是后来经常相处习惯了,才适应了变态表哥靠近时带来的阵阵香气。 如今,嗜香如命的江陵侯南宫玉韬竟然被一个来劫刑场的无名小子泼了粪。 这刑场,本就是要引他们来劫。是以众护卫稍作抵挡,也就让他们把陈嘉劫走了。 只是南宫玉韬没想到过程于他而言会如此惨烈。 这伙人来得快,退得也快。 一时风平浪静了,监斩官苗建学探头探脑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连连道:“属下有罪!侯爷大人大量!求求您……” 南宫玉韬拔出魏景然的佩刀,把沾了金黄之物的衣角一刀割去,咬牙笑道:“你何罪之有?”他望着那伙人远去的方向,“小狼带着咱们去找狼窝了。” 白芍没想到这次行动比想象中顺利如此之多,她甚至是抱着救不成陈嘉大人,就与之一同赴死的念头。一伙人得手便退,都没察觉在他们身后,有几道影子一般的灰衣人悄悄跟了上来。 白芍还特别感谢给出用拉粪车的牛闯刑场点子的小兄弟,“多亏了你,小迪。要不要跟我们去北边的国家?” 小迪摸摸自己脑袋上的绿帽子,没说话,只回头若有所思得看了一眼身后。他的一双眼睛很清澈,虽说是男人,但总带着点女相。平时与白芍等人也不怎么说话。白芍见他不说话,知道他向来沉默,也就不再提起。 南宫玉韬回府后,足足洗了七次澡,才觉得胃里恶心的感觉消退了点;结果用晚膳时,一眼看到金灿灿的馓子,又几乎吐出来,登时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了。 那个戴绿帽的小子,最好别落在他手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南宫玉韬在刑场经历屎尿之灾的时候,孟七七终于在胡淑妃眼皮子底下找到时机出宫到了明山。 她爬到山顶,滴溜溜吹响了竹哨。 稍待片刻,便听到一阵熟悉的马蹄声,紧接着黑龙马便打着响鼻出现在她面前。此马深通人性,见了孟七七,便将前蹄跪倒,伏□来。 孟七七亲热地搂住马脖子爬了上去,笑道:“你倒知道体贴我这个小矮个。”她跟黑龙马的主人战神大人比起来,实在是太小巧了些。 到了山洞中,孟七七先听到一阵悠扬婉转的乐音,似笛音似箫声。她循声望去,只见战神大人坐在矮树下,侧对着瀑布,正在吹一枚叶子。他没有披铠甲,只穿了一身青色长衫,看起来少了几分戾气,多了一些温和。 孟七七静静立在洞口听着,却听他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吹得都只有一小段旋律。那旋律本是婉转动听,然而他这样仿佛要无止息得重复下去,不知为何,竟生出一分天地都归于寂寥的凄凉来。 黑龙马也竖耳细听。它竟好像也有人类的感情一般,那温柔的大眼睛里渐渐变得湿润起来。 “战神大人,我来看你啦!”孟七七出声打破了这略显低沉的氛围。 上官千杀转身看她,轻轻放下举着叶片的手来。他当然知道孟七七来了。他方才只是陷入另一个世界,不想醒来罢了。 孟七七腾腾腾跑到战神大人身边去,跳起来也采了一片树叶,她瞪着那片树叶打量了半天,举到嘴边,试探着吹了吹。 “噗、噗、噗、噗、噗……” 这声音好尴尬,孟七七闭嘴了。 上官千杀嘴角一翘,他重新取了树上一片半展叶片,卷起置于唇下,蹙口出声,激于舌而清,啸而优润。他抬眸望向孟七七,笑问道:“可学会了?” 孟七七大力摇头!可以观赏战神大人帅气英姿的时候,才不要去做别的事情呢! “战神大人,你方才吹的那个叫什么呀,很好听!” 上官千杀敛了笑容,淡淡道:“这一句叫‘我有所思在远方’。” 卧槽!战神大人有什么所思在远方?孟七七全身雷达都启动了! “是我娘教我的。” 哦——哦哦!孟七七摸摸鼻子,差点误会战神大人了,她瞅着他,见他脸上写着“不开心”三个大字。她知道战神大人的家人都不在人世了,不禁有点后悔提起这样的伤心事,心道:难怪他吹得这样伤心,原来是想娘亲了。 孟七七想了想,道:“我听了你吹的曲子,也送一支曲子给你吧。”她小手一摆,咧嘴一笑,开唱,“米米法扫,扫法米来,刀刀来米,米、来来!” 上官千杀一愣,这是什么词? “……米米法扫,扫法米来,刀刀来米来、刀刀!”孟七七挠挠脑海,她应该没记错简谱,“怎么样,战神大人,是不是很欢乐?” 上官千杀点头道:“只是词有些古怪,可是经文?” 孟七七得到了战神大人的肯定,登时唱得更起劲了。 上官千杀见她亮开嗓子,唱得欢快,不由也失笑。听她唱了一遍,等她又从头唱来时,他便吹起叶子,为她那欢快的旋律和音。 孟七七笑道:“其实写这个曲子的人是个聋子。唔,他原本不聋的,后来才渐渐听不到了。但是听不到了,他还能继续写出很好听的曲子来。是不是很励志?” 上官千杀听她这样说,心中一动。人若是眼睛瞎了,看不到外面,只能看自己心里,心里就亮堂;若是耳朵聋了,听不到声音,便只能听自己心中的声音。他上一次见到师父是在八年前,那时师父便说过他“戾气太盛,已是闭目塞耳,不知何人能为你化解”。 他正想得入神,却看到眼前凑过来一张女孩白净的小脸。 孟七七歪着脑袋冲他笑,“战神大人,你也会发呆诶。”   ☆、第36章 战神你杀敌来我筹粮 四天后,上官千杀伤愈,出了明山。见他回来,毓肃帝自然对他有一番抚恤。不只是因为胡满婵之事,更因为东部沿海的柳州已经倭寇成患,而毓肃帝手中除上官千杀之外,更无可用之人。 柳州的地形比较奇怪,有一部分像一只兔子耳朵一样插入东北海域。这只兔子耳朵时常被海峡对面太阳国的流寇蹂·躏,柳州府兵又不堪一击,沿海民众每到刮北风的时候都要往内陆撤,因为知道北风一起,太阳国的流寇就要乘风驾船来掳掠了。 几乎年年如此。 前些年南朝忙着跟吐蕃打仗,疲于应付沿海地区的事情。而且这些倭寇抢掠了东西,多半过一个月就走了。当地民众也都习惯了。 今年却是奇怪,这些倭寇已经在柳州盘旋了近三个月,非但没有走的意思,还似乎打算着继续往内陆而来,频繁骚扰着柳州中部平原地区的百姓。 二月十二日,上官千杀领皇命带兵前往柳州剿灭倭寇。 孟七七当然要一路送行至城门。 北风卷地,白雪如絮。 “战神大人,你要好好的回来呀。”孟七七仰脸望着战神大人,特别殷勤得把准备好的一只口袋捧给战神大人,“喏,送你!” 上官千杀打开一看,却是一包牛肉干。 =。=||| 孟七七笑道:“要吃得好,才有力气上阵杀敌呀!”或者搭配一枚平安符一起送会比较……嗯,比较不这么吃货风? “好。”战神大人一如既往简洁明了,他把装着牛肉干的布口袋收好。 上官千杀低头看了一眼孟七七,见她一脸不舍,不知为何竟生出一丝不放心来。他想到此前马庆嵋之事,摸摸孟七七脑袋,道:“出宫要小心。” “嗯嗯!”孟七七猛点头,这叮嘱太甜了! 上官千杀一笑,弯下腰来,递给了她一粒小金橘。 他率领大军离开了,孟七七还没回过神来。 卧槽,战神大人送了她一粒小金橘,什么意思? 橘=拒? 橘子红了,可以表白了? 难道是战神大人喜欢吃橘子,所以要跟她培养一下共同爱好? 孟七七冥思苦想,不得要领。 战神大人离开后的第三天,孟七七的大姐孟俊娣抵达了京城。 姐妹俩已经近五年没有见了。 孟俊娣见了小妹,鼻中泛酸,她离开时小妹还只是丁点大小的小娃娃,归来时小妹却几乎可以算是一名少女了。 “大姐!”孟七七见她大姐有要泪奔的势头,故意搞笑道:“这么久没见,小妹我是不是漂亮了许多?让你都不敢认啦?” 孟俊娣破涕为笑,手指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戳上孟七七的额头,一如五年前。 孟七七挽着大姐的胳膊,问她在并州的情形,又问父母家人。 孟俊娣自然只捡着好的告诉她。 “爹娘都很好,只是担心你和大弟在京都。如今我既然来了,也算能照顾你们一二,爹娘就能不似之前那般悬心了。”其实孟狄获和李贤华现在是连大女儿都一起担心上了。虽然大女儿一向沉稳,但在做爹妈的眼里看来,再沉稳的孩子不在身边都叫人挂心放不下呐。 “只是二弟淘气。一年比一年淘气了。”孟俊娣说起孟如琦,脸上又是笑又是恼,拿这个二弟也是没办法。 孟七七登时想起她二哥坑她的事情来——把她叮嘱毁掉的信又给了战神大人! “哼,二哥最淘气了!” “难道有你淘气?”孟俊娣嗔她一句,她这个小妹呀,才是全家最淘气、也最让人放心不下的那个孩子。 孟七七吐吐舌头,“咱们不说这些,我有东西送你呀!”她把之前去“有间首饰铺”定制的海棠花红玉耳环捧给孟俊娣。 “嫁给姜家表哥的时候,戴着这对耳环,一定美·美的,把我未来姐夫迷死!” 孟俊娣脸上微微一红,接过小妹准备的礼物,心里欢喜,口中却道:“你又来胡说。” 孟七七陪孟俊娣在外婆家一起睡了一晚,姐妹俩说了大半夜的话,直到东方之既白,这才耐不住困倦沉沉睡去。 次日孟七七回到禁宫,却得知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战神大人不是带兵去柳州清扫倭寇了嘛,打仗带兵离不开粮草啊。 南朝的粮仓分了四种,一为官仓,里面存的粮食是用来发配朝廷人员俸禄等的,这年头大臣王宫的俸禄都是用粮食和布匹结算,所以会说享食多少多少石。二为义仓,这个就是遇到灾年的时候赈济流民,让他们别造反作乱的。再有则是老百姓手里的余粮。最后就是商人倒卖囤积的粮食了,说好听点叫周转粮。 南朝目前的情况是,官仓和义仓都是空的,给大臣结算俸禄一半都是打着欠条。国家穷成这样,也真是醉了。前文说过,此前连年打仗,朝廷的家底是花了个精光。因为打仗要运粮啊,而不管是民夫背还是骡子拉,都要吃饭,所以这么一计算,成本就高了,这会儿长途作战的话,基本是三个民夫供养一个士兵,而且路程越远,消耗越大,往往民夫吃的比打仗的士兵还多。 朝廷都这么穷了,南朝也没能做到藏富于民的程度,老百姓手里也没多少余粮。 只有商人手中的囤积粮,非常多。 其中最大的粮食商家,便是马家。 自柔嘉皇太后垂帘听政时起,朝廷与马家的默契便是:朝廷让出二分银矿管理权,马家自掏腰包负责小型战争的军粮。马家肯答应,也是有利可图。相当于他家做了最大的粮食中转商,通过各种途径收来的粮食,供给给国家军队,看似好像是无偿捐献,背后那二分银矿早就赚得盆满钵满。 这次上官千杀带兵去柳州剿匪,本该是马家出粮,结果马家一开始保持沉默,等到上官千杀快到柳州之时,给朝廷发了个报告,中心意思只有一个:马大爷家没余粮给上官军。 考虑到马庆嵋之死,马家的这举动八成又是胡满婵弄出来的事情。 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来说,感情上可以理解,但是理性上来讲……马庆嵋真是自己作死的啊!要不满,冲着军令不满;不要冲着执法的人不满啊。 更操蛋的是,马家的坑货非但不给战神大人军粮,在高志远带人拿钱去买粮的时候,马家柳州掌柜遵照上头的意思,一把火烧了三间粮仓!大火直烧了一晚上!竟是宁肯毁了粮食,也不肯卖给上官军一点。 孟七七从南宫玉韬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先是生气,继而顿时生出一股豪气,“妈蛋,你们欺负我家战神大人,想要让他饿肚子,输给倭寇。我来给战神大人筹粮!啪啪啪打你们脸!” 她本意是要变态表哥一起来筹粮的。 但是南宫玉韬绕了绕头发,露出个我见犹怜的无辜脸来,“我怎么帮?给上官军一人发半斤盐?”他们南宫家是搀和了朝廷的盐务,可没搀和收粮囤积倒卖。 妈蛋,变态表哥靠不住!说好的对战神大人是真爱呢? 不过孟七七隐约也猜想到了。变态表哥虽然有时候会帮她出主意,看起来像个好人,但是真要是跟胡马两家发生正面冲突的事情,他才不会做呢!他比较喜欢背后出阴招,面上呢,他给毓肃帝和胡马家两边都留下个“咱们是自己人”的印象。 嘿,走钢丝把平衡掌握得这么好,变态表哥也真算是个人才! 之前孟七七跟在胡淑妃身边,曾经听筹粮官汇报过,大概意思她听懂了,但是一说到细目账务,她就听成蚊香眼了。她自己简单总结了一下,此前动辄十几万士兵(上官军和西北军,以及抽掉过去填补的各州府兵)陷在吐蕃打仗,光一天的粮食就是天文数字。如十人一天一斤饭,万人是一吨,十万人是十吨。十万人攻城一个月耗粮三十万吨。 这要多少民夫来运?吓死人! 况且朝廷跟吐蕃打了不是一个月,而是整整三年,难怪最后战胜了还要战神大人在云州变军为民,自耕自种。朝廷养不起了呀。 马家不肯出粮,毓肃帝很头疼。 他连着两日几次来怡华宫,与胡淑妃说起此事。 胡淑妃要怎么办?一边是耐心濒临极限的毓肃帝,一边是才遭丧子之痛的亲妹妹。她自从入了这后宫,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这样左右为难的境地里找寻出路。但是这一次的两难尤其难以解决。三大财阀,胡家有金矿、营铁器,马家有银矿、营粟米,南宫家则是掌控盐务、经商。各自的领域分得清楚明白,唯有如此才能几十年平安相处下来。保持稳定最基本的一点,那就是“别家发财的地界不要碰”。 现在马家在他们发财的地界上要困死上官军,胡淑妃要阻止必然要踏进粮食这一块区域,一旦踏入,与马家的关系就很难如现在这般和谐了。 胡淑妃正头疼这事儿要如何尽快解决,却见跟着自己的孟七七有意兜搭此事,这真是正瞌睡有人递枕头。胡淑妃打着“让你练练手,看你跟着本宫这几年学得怎么样”的旗号,把这事儿推到孟七七脑袋上了。毕竟孟七七年纪小,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胡淑妃再出面,总比一开始就是她亲身上阵更有转圜的余地。 孟七七跟了胡淑妃近五年,见她这样安排,心知肚明她的打算。不过她也算是心甘情愿上套。不然,这里毓肃帝、胡淑妃跟马家拔河似得扯来扯去,他们有空磨来磨去,她家战神大人可还在柳州饿着肚子打仗呢! 为了战神大人,孟七七拼着蚊香眼,首先就把原本不乐意看进去的账本重拾了起来。 *** 柳州,中部的余万县。 上官军在此暂且驻扎下来。 高志远陪着上官千杀巡营后,往县中几家粮食商铺而去。只见所有的粮食商铺都挂出了“售罄”。 “这马家着实可恶,捏着银矿,又不给军粮。”高志远怒气冲冲道:“这不是他家买断了全县的粮食,便是这些店铺背后也都有马家插手。将军,咱们的粮食只够一天了,怎么办?”出京时,每个士卒带了五天的口粮。再多,就不是行军打仗,而是搬家乔迁了。 上官千杀没说话,目光落在粮食铺旁边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身上。 那老太太一手拿着一只破碗,一手拄着一根底下已经裂开了的竹竿,身上的棉袄已经烂了,露出里面的棉絮。她的双目无神空洞,竟是个瞎的。 “行行好,给口饭吃吧……”老太太哀哀讨着,过路的人连一个眼神都欠奉。今年的柳州遭到倭寇长达三个月的掳掠,民心惶惶,连世情都冷漠起来。 “行行好啊……”老太太擦了擦干涩的眼角,“我的孙女儿被倭寇掳走了,哎,我的孙女儿……行行好啊……” 上官千杀猛地收回目光,对高志远道:“把我今日的口粮给她。” “啊?可是将军,那您吃什么?” 上官千杀不答,转身大步走了。 高志远满追上去,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对,还有小县主送的牛肉干!   ☆、第37章 战神打家劫舍哪家强? 没有军粮是个很严峻的问题。 上官千杀虽然年方二十二,却已经做了许多年将领。他深知两军交战,双方将领都想速战速决,在预算的军粮耗尽前结束战斗。不然的话,不管有多么严明的军令,军中还是难以避免的会出现暴·乱,兵变,最轻也会有士兵逃逸,毕竟都吃不上饭了,人心肯定要散的。若是长久的战役,为了筹备军粮,甚至还会牵连整个国家,严重时会致使土地荒芜,百姓易子相食。 暮色四合,大帐内。 “将军,没粮咱们怎么打?”高志远很发愁。 “娘的,咱们在前面卖命,他们还在后面扯后腿!”说话的是个须发蓬张的校尉,名叫李强任,武艺很过得去,拉得开强弓,耍得了重剑,只是脾气暴躁得很,“惹烦了咱们,索性掉头杀回京都去!把那些什么姓马的姓牛的,通通吊起来打!” “正是!掉头杀回京都去!弄死这帮不长眼的!”高志远立刻响应李强任的号召。 几个年轻些的校尉也都纷纷赞同,越说越兴奋。 另两个年长持重些的校尉则没有说话,他们觉得什么杀回京都,不亚于天方夜谭,但是眼下的困境,似乎也别无他法可以化解了。总不能坐等饿死吧?士兵一天不吃饭,两天不吃饭,难道还能忍三天、四天也不吃饭?忍到第五天上,谁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事来?到那个地步,杀回京都虽不至于,这柳州四境只怕就会多了许多逃兵,与此地本就激增的匪类勾连在一起,更要闹出大乱子来。 上官千杀负手立在沙盘前,沉默得听众校尉激烈争执着。他把飞鸽传来的一张两指宽的纸条递到烛火上,看它慢慢燃尽。 “将军,您怎么看?”高志远从热火朝天的讨论氛围中找回了一点理智,请示自家将军大人。 “通知前营的千人队,整装待发。”上官千杀道。 前营是李强任负责的。 他忙领命,想了想问,“将军,准备做什么啊?” 上官千杀淡淡道:“搬粮。” 搬粮,粮从何来? ****************** 柳州刺史江不修这几天过得很快活。 原本今年是他做柳州刺史以来,最不痛快的一年。倭寇今年简直是猖獗,跟割不干净的韭菜一样,一茬一茬得冒出来。他在这个位子上已经熬了三年了,再平安无事度过这一年,就可以调回京都,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谁知道就在这最后一年,遇上倭寇发疯了呢? 倭寇最猖獗的时候,江不修都打算挂了官印逃走算了,为了当个官把命赔上不值当。第一个月,他还当是倭寇像每年一样,来抢掠一番就走了,没太在意;第二个月发觉情况不对,倭寇不但没走,还渗透到柳州中部地区来,内陆的几处村子也遭到了破坏。等到了第三个月,江不修简直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朝廷把上官千杀给派来了。 上官千杀一来,江不修顿时心安了,重新把官印又收好,准备继续做他的柳州刺史,明年升职加薪进入中央部门工作。盖因为,既然朝廷已经派了兵来,那么倭寇成患的责任就不是直接搁在他江不修身上了。出了事情,总有个上官千杀可以推出去,挡在前头做靶子。 江不修神经紧绷了一个月,前些天突然放松下来,不禁就想找点乐子。这不,上官千杀带兵才到第二天,江不修就给自己娶了个第七房小妾。 至于军粮的事,江不修也不是不知道。但是他还想入驻中央做官,就有一点绝对不会去碰,那就是跟胡家或者马家顶着来。这次的事情,摆明了马家是要难为上官军。此前高志远来府衙找他,希望他能调集柳州官仓中余粮,给上官军支持几日。江不修自然不敢答应这事儿,打着哈哈把人送走了。上官军和马家的事情,自有他们去撕扯,他江不修犯不着搀和在里面。 这晚,心情放松了的江不修正在府中与第七位小妾玩“羞羞”的捉迷藏。 他蒙着眼睛,已是喝得半醉,嘻嘻哈哈冲着空气里一通乱摸,“我的乖乖小娇娇,你跑到哪里去啦?” 手碰到了一角衣服,江不修大喜,搂上去就要做个嘴儿。 “艹!你恶不恶心!”一道粗噶的男人嗓音突然响起。 江不修浑身一激灵,抖着手揭了眼罩,只见自己抱着的,哪里是他那第七房小妾?那分明是一个须发蓬张的糙汉。这糙汉还正一脸嫌弃得瞅着他。 李强任一横胳膊把江不修扫到两米开外去。 江不修趴在地上,揉了揉眼睛,只见正座上一名金甲男子,不是上官千杀,又是哪个。他那第七房小妾则缩在墙角,一声不敢吭,她身边站着个银甲校尉。这是什么情况? 江不修好想把眼睛重新蒙起来,这些人出入他府邸竟然如入无人之境,实在是、实在是太让人没有安全感了!他养的那么多护院都是摆设吗? “咱们是来借粮的!”李强任开门见山。 “我这里真的没粮……” “外面兄弟们已经在把粮食装车了。” “……你们、你们这是抢劫!是土匪!是强盗!”江不修义愤填膺,他扭头冲着上官千杀,“我要参你!我即刻就给皇上写信参你们上官军!”呜呜呜,这些坏人,他的私库啊!就这么被掳走了吗?他要怎么跟上面交代啊!这事儿办砸了,他还怎么进入中央部门、平步青云登上人生巅峰啊! 高志远笑道:“你尽管参,不过,参的时候记得跟皇上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一个柳州刺史府里,私囤了这么多粮食。你是想招兵买马,还是想哄抬物价?” 都不是!是马家烧粮仓前,连夜把部分精米转移到他府中来的。 只不过这一点,上官军是怎么知道的? 没人解答江不修的疑惑。 训练有素的前营千人队很快就将刺史府的粮食运走了。 高志远算了一下数量,“将军,只够三天的。”粮食是上好的稻米,都是寻常士兵吃不到的;只不过好吃是一回事儿,填饱肚子又是另一回事儿了。他算完了,又有些忧愁,“过上三天,该怎么办?” 李强任哈哈一笑,“你就是爱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瞧瞧咱们将军!天塌下来都有办法!”他带点绿林好汉的作风,对于今晚“劫富济贫”的行动非常喜欢,“我就是爱跟着咱们将军这样爽利的汉子!哈哈,那个老不休,他敢跟马家穿一条裤子!咱们就扒了他的裤子!” 李强任转头对着上官千杀,喊道:“将军,再去哪家借粮啊?” 上官千杀道:“回营。” “啊……”李强任还没尽兴,闻言有点遗憾,但是他向来信服自家将军,当即就押粮回营。 高志远跟着上官千杀,低声问道:“将军,这次倭寇人多势猛。咱们只有三日的粮,够用吗?”言下之意,是三天只怕无法打完这场仗。 上官千杀淡淡道:“三天的粮,就用三天的打法。” ********************* 上官千杀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他说用三天的打法,那自然就是已经成竹在胸。 在第一天和第二天,上官军犹如一柄巨大的铁锤,从柳州中部的平原上横扫过去。 倭寇本就是从岛国而来,不擅长平地作战。况且平原作战,步兵对上骑兵,且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样都不占,真是一丝胜算都没有。 待第三日,倭寇就被逼得退回到沿海地区去了。到了第三日晚上,倭寇就不得不上了停在岸边的战船。 然而倭寇上了船,水上作战,上官军作为骑兵的优势就不复存在了。 若是这一晚,能将倭寇彻底击垮,则是大功告成;若是不能,那倭寇必定死灰复燃,再度袭扰柳州腹地,并且下一次再战,他们已经知道平原作战不是对手,会迅速撤回海上,在人员伤亡还不严重的情况下把战线拉到海上去,来回往复,把来剿他们的南朝军队拖垮——从物资供给上来讲。倭寇随时可以掳掠沿海民众,南朝的军队却不能这样做,只能靠“军粮”支撑。除非坚壁清野,否则别无良法。但是坚壁清野要考虑到迁走民众的安置问题,这又是一笔朝廷如今拿不出来的钱。 所以这一晚,这在海上的最后一战,实在是至关重要。 ******* 大帐内,上官千杀正在旁观高志远审讯倭寇俘虏。 从数名倭寇俘虏的讲述中,这场柳州倭寇之患的原因渐渐清晰起来。 起因却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原来这太阳国是建立在一处南北狭长的岛屿上,岛上可耕种土地很少,好在环岛资源丰富,民众多以捕鱼为生。然而从去年开始不知为何,北部地区持续低温寒冷,渔夫每常所获不足以往三分之一,时日一久,连果腹都成问题,更不用说供养妻儿了。 这状况到了今年冬天就更加严重了。经济出了问题,马上政治上也出问题。太阳国的皇帝被大臣篡了位,小皇子流落在外。岛上民众活不下去,有力气无牵累的青壮年们出海来谋生路了。两厢里遇上,就变成了大批太阳国的闲汉和拥护小皇子的旧臣,一同前往柳州来。 往年来柳州侵扰的倭寇,多半是在太阳国犯了事的通缉犯,聚集在一起,规模小,动机也只是为了财。今年这一大批,却打着要给小皇子找一片立足之地,站稳根基再图大业的念头。那自然是要往柳州腹地蚕食鲸吞而来。 是夜,上官千杀率大军奔赴柳州海岸。离岸几十米远处,停着倭寇们的数十艘战舰,在黑漆漆的海上如同狡猾的怪兽。与之相对的岸边,万名上官军严阵以待,只待上官千杀一声号令,便按照定好的战术突袭对决。 入海口的空气湿润偏暖,天空中有细细的雨丝飘落。细雨落地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 一场数万人的大战即将引爆。 上官千杀听着那雨声,忽然想:不知道此刻七七在做什么。 *********** 孟七七正在头悬梁、锥刺股,磨刀霍霍向账本! 深夜灯烛之下,孟七七正埋在一堆比她还高的账册里。果然她没有开挂的算数天分,好多年不学数学,她现在笔算三位数的乘除都生疏起来。凭借对战神大人深沉的爱(2333,泥垢),她翻完了今年最新的一册筹粮官记下的总账本。 她实在是太困了,账册上的一个个数字慢慢变成了游走的小蝌蚪。孟七七揉揉酸涩的眼睛,视线落在凌乱的桌角,那里静静放着一枚小小的金橘。 接到战神大人送给她的金橘,回去路上她就对着变态表哥炫耀了。 俩人对话非常简短,交锋如下: “战神大人送了我一个橘子!!”孟七七炫耀脸。 南宫玉韬凉凉俩字,“酸么?” ……酸你妹!孟七七一口老血哽在喉咙,她含泪想着,变态表哥这绝对是红果果的嫉妒! 然后第二天,她去外婆家看大哥孟如珏的时候,闲聊间又想起来,忍不住问道:“大哥,如果一个人送我橘子,是什么意思?”战神大人就给她橘子,没说什么话,到底什么意思呀,孟七七想好多。 孟如珏学术脸,“嗯,在南朝呢,民众之间有在春节期间互赠橘子的习俗,这是我朝文明的传承,代表着亲切与友好,善意与团结……BLABLA……” 在她大哥的谈性彻底被激发出来之前,孟七七落荒而逃。 后来她大姐孟俊娣归京,当晚孟七七向胡淑妃打了申请,与她大姐一起在外婆家住了一夜。姐妹俩联床夜话,孟七七不由得又提起这件事来,她小声道:“姐姐,战神大人送了我一枚橘子。” 孟俊娣倒是知道自己小妹向来早熟,听她这样说,便借着窗外洒落的星光看向她,见她神色有异,不觉心中一动,正了面色问道:“你和那上官千杀是如何亲近起来的?” 孟七七还记得她大姐小时候挺怕战神大人的,见她这样问,果断要帮战神大人在姐姐面前刷好感度啊,于是便把战神大人三番两次救了她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孟俊娣远在并州,竟是不知道后来马庆嵋意图掳走小妹之事,听孟七七转述当晚之事,不禁后怕心惊,听说是上官千杀及时救了小妹,心里对他的成见倒是消了几分,念了声菩萨,道:“这可真是万幸。”又道,“你以后出宫千万要小心再小心。” 孟七七甜甜一笑,“战神大人这次离京去柳州之前,也这样叮嘱我的呢。” 孟俊娣仔细瞧着她,犹豫着慢慢道:“姐姐问你一句话,你若要回答我,便需说真话。若不愿意说真话,那便当我没问过。” “什么事儿,你问。” “你可是……”孟俊娣自己也觉得这问题有些太早了,但是对她这个小妹而言,凡事好像都不能拿正常人的标准去判断,因此心里权衡过后,还是问了,“你可是有喜欢的人了?” 孟七七的脸一下子烫起来。她算是体会到当初她揪着她姐,一声声问“姜家表哥哪里好?长得俊不俊?你喜欢不喜欢?”的时候,她大姐的心情了。 “是也不是?”孟俊娣盯着小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暗暗心惊,一面觉得小妹还太小,多半懵懵懂懂,兴许是父母都不在身边,那上官千杀又机缘巧合救了她两次,她便生出几分依赖信任来;一面又觉得小妹自幼早熟,三岁时便管起父亲姬妾之事来,又同她们娘说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来,竟是不能只拿年纪来看事情。 孟七七小声道:“你为何有此一问?” 孟俊娣见她不答反问,已是证实了自己心头猜测,不禁深感为难,她即将嫁人,所思所想与当初青涩的少女时期已是不同。想着,孟俊娣道:“若那人不是你喜欢的,哪怕他送你一筐橘子,你也不会……”这样心情起伏。 孟俊娣的话没说,然而未尽之言孟七七已经听懂了。 此刻夜深人静,想起大姐的话,孟七七不禁又望着这小小一枚金橘出起神来。 她却是已经忘了当初自己曾在禁宫司南阁外,送给过战神大人一枚小金橘;也忘记了那晚战神大人在安王府外救下她,也送了一枚小金橘给她。 孟七七的世界是一个打开的世界,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即使是战神大人,很早之前相处的某些细节,也会被大脑自动封存到记忆深处,很难再一一想起。 上官千杀的世界却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人数有限,安安静静,偶尔闯进来一只热情活泼叫七七的小姑娘,竟是点点滴滴都默记心间。 那枚小金橘,孟七七放了很久。 直到橘子已经硬了。 她才终于下定决心吃掉。 橘肉很甜。 孟七七把橘子皮小心收藏起来。   ☆、第38章 粮食为战神大人筹粮 上官军不擅长水上作战。上官千杀之所以笃定今晚倭寇会登岸,乃是他根据这两日与倭寇的交手情况来判断的。从这两日在平原地带的交战情况来看,倭寇行军速度快、势头猛,但是后劲不足,而且贪心。上官军稍露个破绽,倭寇也不考虑背后的杀招,嗷嗷叫着就要扑上来吃肉。 上官千杀判断对方的主将是个擅长打快仗,然而耐心不够的人。 倭寇有这样一位将领,又不清楚上官军缺粮的情况,必然不敢在海上多飘摇几日再战,毕竟他们也要吃饭的!海上的补给可比陆地上难多了,尤其是淡水,极为缺乏。 不得不说,上官千杀的判断完全正确,倭寇的将领原本打算的也是当晚冲上岸来,背水一战,决出生死。 可是世上的事情,人算不如天算。 倭寇的原将领这晚却死了。 前文说过,这批倭寇本来就是两拨人,一拨是因为气候变冷,在太阳国过得太清贫,几乎要吃不饱饭的青壮年闲汉;另一拨则是护着流亡小皇子远赴南朝的将士。两拨人在茫茫大海上遇到,目的地一致,这才并肩同行。但是目的地一致,不代表目的也一致。 护着小皇子流亡的将士想要占山为王,立稳脚跟,以待复辟;闲汉们却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能吃饱饭穿暖衣就心满意足了,要是能娶上个媳妇那就更好了。 与上官军交手以来,倭寇连着惨败两日。见身边的同伴死的死,伤的伤,好不容易活着逃回船上来的闲汉们当然不愿意再回陆地上跟那群阎王爷交手了。一听将领的意思,竟然还要他们去卖命。换了你,你干不干? 闲汉们当然不干了。大不了他们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哪怕日子过得苦一点,总比缺胳膊少腿,甚至丢了命强啊。 原将领是个急脾气,又素来专断,得知消息气得跑上船头大骂这些闲汉,最后道:“若有敢逃的!就地杀了!”他骨子里还觉得有小皇子在,就是正统;这些闲汉们忠君爱国,杀敌赴死才是应该的。也不能说他这样想不对,毕竟作为武将世家,他从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 但是闲汉们可不是啊。 原将领活说得挺狠,结果话音未落就被人举起船桨,一竿子拍到海里去了。 闲汉们心里憋着气呢,原本来柳州掳掠一月,再换别的地方继续,南朝的军队也懒得来管他们,小日子过得多滋润呢。不事生产,劫掠一番,就够半年吃喝了。结果被个傻逼将领拿忠君爱国的大道理绑架了。他们这伙人既然能舍得离了故土,漂洋过海寻到南朝来,骨子里的家国情怀淡的很,这才是真正“有奶便是娘”的那种人。 原将领要断了他们的奶,还要让他们流血。 他们不拍原将领,拍谁? 原将领跌落入水,船中登时一片混乱。将士与闲汉们成了对立的局面,主船上顿时打成一锅粥。 都不用外人来打他们,他们自己就要内斗灭亡了。 好在最后小皇子的老师出来平复了局面,代表小皇子跟闲汉们谈判,听取了他们的意见,最终划给他们五艘船,让他们走了。要留,也留不住啊。留来留去留成仇,不如放行。 *********** 上官军只见几十米开外的海面上,倭寇所在的船上突然亮了许多火把。 “将军,他们这是要登岸了吗?”高志远问。 李强任骑马列在高志远左边,闻言打了个哈欠,“快点来吧。老子等得要困死了。” 上官千杀沉默得眺望着远处船只。 不对劲。 “他们不是要登岸。”他眉头紧皱,只见对面几十条船上,人来人往换乘船只,最后有五艘船调转船头,往大海深处驶去。 高志远也看到了,“难道是要去搬救兵?” 上官千杀道:“不是。”从俘虏口中得到的信息可知,如今这些逃到南朝来的,已经是太阳国流亡小皇子麾下所有人马。太阳国如今应该已经被篡位的大臣所掌控。小皇子一系即使回了太阳国,下场也不会比在柳州好多少,又怎么可能搬来救兵。 “那是怎么回事儿?”高志远抓抓脑袋,只听说过骑兵对阵先后撤助跑,再冲上来厮杀的,难道水上作战也有这个规矩? “他们起内讧了。”上官千杀淡淡道,他视力极佳,隐约能看清离开的五艘船上的人,穿的衣服与留下来的士兵所着有所不同。 李强任拍掌大笑,“那岂不是便宜了咱们?”他揪了揪脸上的络腮胡子,遗憾道:“只怕等会儿杀起来不过瘾。” 上官千杀却是沉默,只眉头越锁越紧。临阵对敌之时,起了内讧,怎么可能还会冲上岸来?倭寇多半要在海上拖延数日,最起码要先肃清内部之后,才能考虑对外作战。 这拖延数日,就意味着上官军又需要筹粮了。 ************** 上官千杀命众士兵回撤十里,安营扎寨。 他自己带着几个校尉回了将军营帐。 “他娘的,要打就打,不打就一起滚。滚一半留一半,呆在海上不动算怎么回事儿?”李强任很暴躁,“这些倭寇真是绵软脾气,老子看不上眼!” 这下就成了困局。 若要追到海上厮杀,最起码的要有战舰。柳州的军费开支里有战舰这一项,去年柳州还造就了全南朝最大的战舰,请了京里的太子太保唐黄彦来视察了。唐黄彦腰包鼓鼓地回京,对着毓肃帝把这艘全国现有最大的战舰好一番夸赞,给柳州刺史江不修赚来当年“卓越”的功绩评价,也给柳州赢来了数十万两的战舰维护费用。要知道在南朝如今国库如此空虚的情况下,这每年数十万两的维护费用已经算是很多了。 结果呢? 前两天上官千杀吩咐李强任去把战舰调来,要做好倭寇万一不上岸的二手准备。李强任找到江不修,江不修支支吾吾就是不带他去调战舰。好嘛,最后李强任自己硬闯了柳州海师,到了停放战舰的地方一看,登时就傻眼了。 那战舰横对着岸边停在出海湾口,面对内陆的一侧真是造得好到呱呱叫;结果上去一看,对着大海的那一侧船舷还没搭好——这艘号称全南朝最大、且每年耗费着数十万两维护费用的战舰,竟还是个半成品!真要下了水,一会儿就侧翻了。 没有船,就只能等倭寇水米耗尽,自己上岸。 这样一来,上官军就很被动。因为不能确定倭寇什么时候上岸,他们只能在岸边守着;如果撤回内陆,倭寇一旦登岸,不能被及时阻止,那么此前两日的血战也都成了枉费。 等倭寇水米耗尽的同时,上官军也在消耗着军粮,不只人要吃饭,战马这几日都只有粗饲料可吃了。这样耗下去,若是筹不到粮,上官军未必能耗过倭寇。 上官千杀坐在大帐中央,一言不发地往一旁的火盆里递着木柴。 火苗蹿起很高,映得他脸上一片冷漠的红色。 大不了,再杀几个狗官。这些中饱私囊的狗官,贪下来的粮食足够打完这场仗的了。 只是……上官千杀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爷爷当年对柔嘉皇太后允诺,上官一族会护着孟家五十年。四十年后,他爷爷临死前交代给他,要他把剩下的十年走完。 他答应了。 到如今,已是第九个年头了。杀几个狗官不难,靠杀几个狗官筹得几日粮草也不难。难的是,不请旨就擅自杀了朝廷命官,那也跟造反没什么区别了;他答应爷爷的誓言,却还有一年的期限。 “报——将军!”有哨兵冲进大帐来。 “说。” “报将军,埔洞湾西南五里,有巨型战舰开来!” 高志远道:“是敌是友?” “报校尉,尚看不清楚。” 上官千杀道:“再探。” 哨兵领命而出。 上官千杀又道:“唯猛(李强任的字),你带前营往西南待命。”这是以防来者是敌人。 李强任亦领命而出。 大帐内安静下来。 高志远不时探头望向帐外,不安而又急切地等待着哨兵归来。 上官千杀却仍是沉默地坐在火盆边,暗自下了决定:大不了我杀了狗官筹到粮草之后,就绑了自己进京,听候毓肃帝发落。那也不算违背了跟爷爷的约定。毓肃帝如今还要靠我防着胡马两家,总不至于立即就将我杀了。只要不杀我,熬过一年,就什么都还来得及。 “报——将军!”哨兵的声音再度响起,其中有掩不住的惊喜之情。 “报将军,来者是咱们自己人!” 一名穿青衫戴巾帽的中年男子从帐外转了进来。 “见过上官将军,在下张新静,奉家主人之命,率战舰驰援柳州。”张新静一揖到地,“家主人命人在永州购置了两百筐橘子……” 上官千杀眉毛一挑。 “……以及二十余石粟米。这次都由在下随船押运过来了。家主人还道,请将军勿要为筹粮之事发愁,她已有法子。请将军先用这二十石粟米,暂解燃眉之急。” 高志远早已按耐不住,“敢问你家主人是哪位?” “哦,在下忘说了。”张新静微微一笑,“家主人乃是安阳县主。” ************ 对的,这位财大气粗还拥有一艘战舰的“家主人”就是远在京都的孟七七。 孟七七可是有战舰的人!五年前,胡淑妃勾搭孟七七的时候,找了她们玩船模的时候作为切入点,把粗大腿冲着孟七七伸出来,要底下人造三艘大船,给马庆忠、马庆茹以及孟七七。马庆忠要用来打仗,他那艘船自然给造成了战舰;马庆茹要下江南,她那艘船就给弄得精雕细琢,简直像个水上宫殿。至于孟七七,匠人问她“要什么样的船来玩耍”,她想了想,万一以后蠢萌爹做了皇帝压不住场子,驾船出海,找个小岛定居好像也不错?那就来一艘能在大海上航行的战舰吧。 费金无数,耗时四年,这三艘船都造好了。对比一下,朝廷最大的战舰是个半成品,胡家做给孩子玩的船却是真材实料——所以说,孟七七的爷爷混得其实也很不容易。 这三艘船,去年一起在永州的林枝湾下的水。永州就在柳州南边,紧挨着,且是沿海地区离京都最近的一个州。所以京都富豪之家的私人船只,也多半停在永州的林枝湾。 孟七七从南宫玉韬口中得知柳州海师没有战舰,原本“南朝最大的战舰”还是个半成品的时候,便通知了在永州的张新静将停在林枝湾的战舰押送到柳州的埔洞湾,助战神大人一臂之力。至于张新静此人,容后再表。孟七七原本还想把马庆忠手底下那条战舰也拐过来,不过想一想,这要怎么拐?就是马家要困死上官军,难道马庆忠还会反过来帮战神大人的忙? 于是孟七七就没跟马庆忠提起这话,只送了自己名下这只战舰前往柳州。 空船而去,太浪费资源。孟七七又令张新静在永州筹集粮草。 但是别说一个永州,挨着柳州的三个州,全境的粮草都紧缺。马家竟是完全管制了柳州附近的粮草。柳州是管制最严的,自上官军来了之后,柳州市面上根本看不到开张的粮米店,原本在市场上流通的粮食,早已经被马家买断。周围三个州,情况稍微好一点,没有到这么绝对的程度,但是也很难买到大量的粮食。所以就眼下这二十石粮食,已经是张新静竭尽全力所能购置到的了。倒是那两百筐橘子,买起来容易些。 这两百筐橘子,倒也不全是孟七七的一点旖旎心思。二十石粮食装不满船,又不是要从永州运兵过去,空着也是浪费。她好像记得前世有被科普过,长期出海的船员容易缺维生素,患败血症。打倭寇很可能也要出海作战的吧?孟七七不是很清楚具体的科学道理,不过橘子含有大量维生素这她倒是清楚。 出于对战神大人及其同袍健康的考虑,孟七七小手一挥,索性再来两百筐橘子吧。 船去了,橘子送了,只剩粮食这一桩大事还未解决。 孟七七想到的第一个办法,跟战神大人不谋而合。她熬夜看了两天账本,发现军粮这个东西固然难免会有猫腻。比军粮更有猫腻的,却是民夫的粮食。众所周知,战时所用军粮,是由乡佐征民夫运粮食到前线。这也是民役的一种。军粮正常应该是从官仓中出,南朝如今是大战走官仓,小战争找马家。而民夫的粮食却既不是从官仓走的,也不是从马家走的,而是由州府一级的司曹单独划出来的。这一部分就是贪腐的大头。 把柳州的几位司曹抓起来,吊打几顿,只怕能吐出几百石粮食来。 但是并不是只要她嘴上说这几个司曹贪了,就能抓人了。要抓人,她得有证据,有细账,关键是得有真实的账,而不是做了手脚拿上来的所谓“总账”。现在的问题是,她没有时间去查细账,追真账——这么冗杂的粮食账目,底下人沆瀣一气集体造假,要查,得花大功夫的。 她现在跟他们磨不起。 所以,就只好用第二个办法了。   ☆、第39章 战神你要怎么来谢我? 如今柳州及周边地区市面上的粮草都被马家掌控,是难以用买的方法来筹集粮草了。更远些的地区倒是有粮草,但是等运到柳州境内,只怕黄花菜都凉了,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 那唯一的办法就是筹集在柳州及附近地区“市面下”的粮食。 换句话说,也就是富户手中的粮食。 一般号召富户捐粟纳银,可以用功德碑、荣誉称号等国家手段进行褒奖。富户好名的还是比较多的。但是这只是针对没有后台的家族,对于有后台的家族这种方式真是弱爆了,比如说像马家、胡家这样的,到时候就要靠广大的流民们转职成为反贼了,这样的话打下一座城来这座城里富户家的粮食就都充公了……(2333,七七想太远)。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即使用国家的荣誉称号来诱惑好名的富户,没有后台根基的富户此刻也不敢捐粟纳银支援上官军。因为大家都知道,给上官军出粮,就相当于自动站到了马家对面。没有哪个无根基的富户会闲的没事想跟马家作对的。 所以要筹粮,就只能从有根基、最好是原本就与马家不和睦的富户身上想办法。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 柳州境内还真有这样一家“富户”。 那就是江东王柳继业。 柳继业的父亲柳孤捱是南朝第一个异姓王,他是先皇的伴读,跟先帝一起长大的。后来先帝大婚后,不顾大臣反对,一意孤行,封了柳孤捱为江东王,并且赐予其食邑十万户。这事情,在当时的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要知道南朝凡爵九等,一等曰王,正一品,食邑万户。这就是最高标准的封赐了。 结果先帝不但封了柳孤捱一个异姓人为王,更是令其配享十万户的出产。要知道南朝一共才不过四五千万人口,一户基本上有七八口人,十万户这就是七八十万人,都快赶上半个州了。而且也的确如此,先帝后来把封赏了十万户给柳孤捱的东州,更名为柳州了。 好在先帝很快就死了,这荒唐事也就到此为止。 接下来便是柔嘉皇太后垂帘听政,联合胡马两家,与诸位想要爬上皇位的小叔子长达十年的战争。柔嘉皇太后那会儿打仗也是穷疯了,找到柳孤捱,跟他借粮。因为南朝的封地都是不能世袭的,也就是说皇帝现在封你为万户侯,但是等你死了,这封地就收归国家了,你的孩子们是分不到的。所以柔嘉皇太后就提出可以给柳孤捱这十万户的异姓江东王世袭,但是条件是,这十万户的租子,三分之二要入国库,剩下三分之一才是柳孤捱的。 柳孤捱这人也很有意思,他说,先帝待我恩重如山,我必然倾尽所有保护先帝的子嗣。十年战争中,柳孤捱将十万户的租子尽数上缴国库,支持柔嘉皇太后与诸位皇叔的战争。战争一结束,柳孤捱就死了,他本来就已经缠绵病了许多年。他死后,柔嘉皇太后不到半年也去了。她临死前下诏,遵守了约定,将江东王的名号以及这十万户封地都给了柳孤捱的独子柳继业。 柳继业与胡马两家一直不睦。他秉承父亲遗志,对孟家很维护,认为胡马之祸,在于尾大不掉,有乱国之嫌。而且十几年前,毓肃帝不放心这个异姓王,把柳继业召入京都,封了个文散官光禄大夫。柳继业进京后,很仰慕孟七七外公的学问,于是拜在李家门下做了她外公的学生。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孟七七找到柳继业的时候,就比较好说话了。 **************** 柳继业是个中年帅大叔,眼角有细细的纹路,不过还是长得蛮帅的。虽然跟战神大人相比还是有一定的差距,但也算是赏心悦目了。 听了孟七七的来意后,柳继业笑眯眯道:“上官将军为国征战,我们出点粮也是应该的。” 孟七七愣了,不是吧,她的回馈条件还没说出来,这江东王就答应了?人这么好? 事实证明她想太多。 柳继业继续笑眯眯道:“不过本王如今日子也有些难。有些难啊。”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最后俩人达成的协议是,柳继业为上官军出这一次的军粮,以及这一年正常的军饷(也就是不在开战期间的),但是柳继业名下十万户的租子,明年全部交给他一人,朝廷那三分之二就没了。 这笔账柳继业妥妥的是赚的。 但是孟七七此刻继续柳州附近的粮食,她所求的急,柳继业所求的无所谓早晚。俩人谈交易,自然孟七七要吃点小亏。但是孟七七现在只求能尽快筹到粮食,吃点小亏也就顾不上计较了。 孟七七拿着解决方案找上她爷爷。 她爷爷自从出了胡满婵买凶在禁宫意图杀人的事情后,就一天比一天老得快了,可能是心里特别不安又阴郁。听了孟七七跟柳继业谈妥了的方案,毓肃帝很心疼那流失了的十万户三分之二的租子。 “你既然管这件事,那就要从头管到尾。明年柳州一半赋税就这么没了,到时候的州府开支,□□费用,朕可都要问你。提前告诉你一声,你想好解决的办法。”毓肃帝虽然心疼流失的赋税,但是更担心上官军缺少军粮阻拦不及时,给倭寇冲过柳州,越过锦州,打到京都来。况且上官军的军饷本来是从毓肃帝的私库里出的,毓肃帝现在穷到连自己随身的护卫队都精简了,如今柳继业能把这个担子接过去一年,他也感到能喘口气了。今年的实惠他拿到了,明年的窟窿他却不想堵,这是又给推到孟七七脑袋上去了。 孟七七不知道是不是任何人呆在胡淑妃身边五年都会像她现在一样,就是……特别能懂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比如说她现在看着毓肃帝的脸,就知道他心里在想着“唔,朕拿到实惠了&唔,上官军有粮能打仗了&唔,明年的窟窿朕不想管现在就让眼前这个小傻帽来顶上”。 哼,走着瞧吧,当她是傻帽的人才是真傻帽! 毓肃帝看着孟七七走出思政殿,不禁想起远在并州的三儿孟狄获来。胡家和马家这些年来势力越来越大,他今年真是感到处处掣肘啊。他秘密下了旨意,要人去并州传召孟狄获携带妻儿一同回京。 孟七七听说此事后,想到他那蠢萌爹胆小的性格,翻出纸张来,写了一封书信,大概意思就是:爹,别怕,你爹这是喊你回京来做太子的。 写完后,她封好信封,交给南宫玉韬,走他家的物流系统,寄去了并州。 ************* 孟七七那可容纳数千人的战舰开到柳州埔洞湾后,上官千杀先令前营、左营和右营的三千人上船适应。水上作战一般需要专门的水师才行,现在的船都还不太稳,在海中难免风浪颠簸,交战的时候更是可能要在船上跑动。对于在陆地上骑马打仗习惯了的上官军而言,这还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战舰到的第三天,江东王府上的管家押着粮车来了。 管家把自家王爷跟安阳县主的约定说了,又道:“这是十日的军粮。若是这场仗预计要超过十日,那我第九日再押送这么一批粮食来。”说完便留下粮食走了。 高志远跟在上官千杀身边查粮,手里还剥着个橘子,“这安阳县主对咱们上官军真是好的没话说。从前在京都请咱们喝酒吃肉,现如今在柳州打倭寇,马家想饿死咱们——嘿,安阳县主就给咱们弄粮食来了!”他丢了一瓣橘子嘴里,嚼了嚼,“甜!要我说,这安阳县主年纪这么小人就这么好,长得还俊,等以后……”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太多了,想起上次被将军大人点名批评了“话太多”的事情来,慢慢闭了嘴。 谁知道他家将军大人却开口了。 “等以后如何?”上官千杀翻看着运来的粟米,平淡无波地问道。 高志远笑道:“等以后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娶来做媳妇啊。”他见将军大人这次竟然破天荒的愿意兜搭他的废话,不禁有点兴奋,简直是侃侃而言,“说实话,闲来无事属下还真帮这安阳县主琢磨过。目前看来有俩比较靠谱的,一个是马家那个小子,俩人一块养在怡华宫的,青梅竹马。不过这个不好,马家的人都讨厌。再有就是她姜家有个小表哥,比她好像大不了几岁。这安阳县主的大姐不是眼看着就要嫁给姜家那个大公子了吗?要是安阳县主嫁给她那小表哥,跟她大姐既是姐妹又是妯娌,也挺美的,您说是不是?” 上官千杀哼了一声,慢慢道:“你平时太闲了。看来是操练的还不够。” 高志远:……将军大人,我又哪里惹到您了啊? 有了粮,上官军便有了底气跟倭寇耗下去。 前三天倭寇一直在海上,不离开也不靠近。 上官千杀便令三营士兵上战舰,先熟悉着船上走动。 到了第四日,倭寇可能已经耗尽了淡水和粮食,在这天夜里不得不上岸,妄图拼杀出一条出路。上了陆地,上官军的优势就完全展现出来了。 倭寇大败。 几十名核心将士护着流亡小皇子乘小舟欲逃走。 李强任带着前营一千人,乘着孟七七送来的战舰,直追上去。小舟虽然轻,却比不上这专门造来打仗用的战舰快。 太阳国流亡小皇子及其老师被生擒。 烦扰柳州长达十几年之久的倭寇之患,至此终结。 *********************** 怡华宫。 孟七七趴在软榻上,左右两侧都是比她还高的账册。她还要负责堵上柳州明年的财政窟窿,不早早打算着怎么行?好在这事儿不像筹粮那么急,她可以沉下心来慢慢研究。说来也奇怪,从前跟在胡淑妃身边,她一听到这种账目就头疼;但是现在为了达到目的,知道看这些帐目有实际意义之后,再看起来每一条每一栏都清楚明了了。 “现在还都是胡满婵在行动,你还能招架一二。”南宫玉韬在一旁凉凉道,“要是你惹急了马家,引得马家家主马采觅动起手来,只怕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呸呸呸!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孟七七鄙夷地瞪了变态表哥一眼,“有你这么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吗?” 南宫玉韬笑道:“表哥我就是看你最近太威风了,才要杀杀你的气势。骄兵必败,我这可是一片苦心为你好……”他做出西子捧心的样子。 “骄兵必败?就像你在行刑的东门那样?”孟七七捂嘴偷笑,她忙完了筹粮的事情,才从南宫玉韬身边护卫魏景然口中得知了那天在刑场发生的事情。她这位自恋到一定境界的表哥竟然被人泼了米田共,也真是……百年难得一遇了。 难得见变态表哥也有吃瘪的时候,孟七七后来听魏景然汇报白芍等人进了柴浪国境内,大半心思在猜想这些人为何想要掳走她,却还有一小半心思在“变态表哥身上沾了米田共是什么样子没能亲眼目睹好遗憾”上面。 南宫玉韬道:“我去刑场监斩,设计诱敌深入,都是为了谁?你倒好意思笑。” 孟七七起身亲手倒了一盏茶,恭恭敬敬送到南宫玉韬手上,“多谢表哥追查想要掳走我的坏人。您辛苦了,喝茶喝茶。” 南宫玉韬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孟七七重新趴下来,一手托腮,笑嘻嘻道:“不过呢,我是不会感谢你的。你肯去追查那些人,才不是为了我,而是瞧在战神大人面上,对不对?所以呢,我要感谢,也是该感谢战神大人。给你倒杯茶水,咱俩就两清了。” 南宫玉韬被口中的茶水噎了一下,他把茶碗“咯噔”一声放在桌上,瞪眼把孟七七说他的话又甩了回去,“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孟七七捶桌大笑。 ********* 春光明媚的三月。 上官千杀带兵回京了。 毓肃帝对这次柳州大捷非常满意!此前上官千杀已经有吐蕃大胜的功绩,但是当时朝堂上的官员出于各种心思,坚持上官将军还太年轻了,不如将这功劳暂且记下,过上几年再奖励。于是上官千杀当初的封赏便搁置下来,依旧做着四品的云麾将军。 这次又有柳州大胜的功劳。 两次加在一块,毓肃帝下旨,要三品以下的官员都到城门口去迎接“辅国大将军”上官千杀入城。 孟七七当然也要去凑热闹了。 上官千杀在人群中一眼望见孟七七,她折了一条嫩柳,正握在手中冲他欢快的摇着,脸上是一如往昔般活泼的笑容。 他跃下马来,走到她面前去。 孟七七笑道:“你回来啦。” “嗯。” “我这次算不算帮了你大忙?” “嗯。” “那你要怎么谢我?”孟七七把嫩绿色的柳枝轻轻抵在脸颊上,歪头望着战神大人。 上官千杀垂眸看她,“你要我怎么谢你?”   ☆、第40章 千七你们太不纯洁了 望着战神大人大步走过来,孟七七感到自己的小心脏“咚咚咚”得跳得越来越激烈。一个多月不见,战神大人又帅出新高度了! 在孟七七眼里,战神大人一出现,周围的百官也好、花花草草也好就都自动沦为了背景。 孟七七很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镇定自若”、“见缝插针”地调戏上战神大人两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你要怎么谢我?” “你要我怎么谢你?” 卧槽,战神大人那一脸“不管你要我怎么谢你,我都答应你”的表情真是杀得她一脸血!把战神大人的话在心头转了一圈,孟七七现在连手指尖都跟通了电一样麻酥酥的。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只要你要,只要我有”?(23333,泥垢)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看到战神大人露出这种严肃认真的表情,孟七七就想犯二捉弄他,然后享受战神大人破功笑起来的模样。 于是孟七七促狭道:“那你背我——”她手中的柳枝轻轻一划,从城门指向禁宫。 上官千杀低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果然不肯吧?”孟七七嘻嘻一笑,虽然原本就没报多大希望,且不说他肯不肯,只说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事情也不太好做,然而心底却还是有点小失落,只是她向来都爱笑,倒也看不出破绽来。她退开一步,把视线从战神大人身上挪开,望望左右,随意道:“我说笑啦,大家还等你回宫呢,走吧。” 却见上官千杀在沉默中转过身,背对着她缓缓半跪下去。 “上来。”他低声道。 孟七七……已惊呆! 直到她都趴在战神大人背上往禁宫方向而去之时,孟七七都还有点没回过神来。她把脸埋在战神大人的后背上……唔,战神大人的后背好宽……不是,是大家都在看啊!!妈蛋竟然让她这样“没羞没臊”的人都感到好害羞了!!战神大人是怎么做到步伐始终平稳、表情一直很淡定的啊? 还有就是,孟七七感到她又给自己挖了个坑。 只为了捉弄战神大人(结果还没能捉弄成功),她忘记了一个天下女孩在心上人面前都很在意的问题。 “战神大人……窝会不会很重?”孟七七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声若蚊蝇”的这一天。她把脸更深得埋下去,以要闷死自己的气势。 “不会。”上官千杀淡淡道,女孩还没有他惯常用的掩月刀重。背上的人小小一只,对他而言,轻若无物。他背着她,走得又快又稳。 “咦,真的不会吗?”孟七七精神了。 “嗯。” “战神大人,你估计我睡一会儿醒来的时候能到宫门口吗?”她为了迎接战神大人回来,今天很早就起床了。现在见到了一直挂心的人,紧绷的神经一放松,顿时困意就席卷上来。 “睡吧。”上官千杀温和道。 孟七七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把脸在战神大人背上轻轻蹭了蹭,上下眼皮碰在了一起。感受着战神大人走动时平稳的律动,孟七七觉得自己这一个多月来一直悬着的心,渐渐落到了实处。紧张、恐惧、激动、羞涩,这些情绪都慢慢飘远了……她闭上眼睛,静静沉入一片平和踏实的安全感中。 来迎接的百官:跪求战神大人看一眼!虽然我们既没有在上官军要饿死的时候帮忙筹粮,也没有在上官军缺船只的时候送去战舰,就连最普通的橘子都没人捐一个出来——但是,我们也是一大早就顶着料峭的春风跑到城门口来迎接了啊,尽管这是皇上的命令。无论如何,跪求战神大人看一眼! 高志远:……要死要死要死!他那天好像跟自家将军分析安阳县主将来要嫁给谁的问题来着?好像还得出了非常了不起的结论来着?要死要死要死! ************ 当晚,毓肃帝又在宫里开了一场夜宴。 名义上当然是为了欢迎上官千杀凯旋归来,要大家同乐嘛。 孟七七表示她爷爷最近几年有要神经病化的趋势了。明明国库越来越穷了,她爷爷却越来越爱折腾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打肿脸充胖子”?或者“越是萧条的时候,就越是要刺激消费?”。总之,这两年,她爷爷开这种宫廷大派对是越来越频繁,场面也越来越宏大了。 孟七七有种她爷爷现在已经放弃治疗了的感觉。就是说原本毓肃帝还抱着励精图治的信念管理着这个国家,结果近四十年过去了,一看,咦,好像越管理越糟糕了?满腔热血也慢慢冷在了腔子里,索性敞开了折腾吧。反正只要在他活着的时候不出大乱子就行。这倒不是孟七七胡乱推测,她爷爷已经传召她爹入京了呀。这次入京之后,她爹就被封为太子了。如果这个时候她爷爷生出了“朕憋屈了四十年来个最后几年的狂欢吧,反正最后收拾烂摊子的人是太子”这样的念头来,也不奇怪吧? 夜宴上,孟七七现在是理所当然得占据了战神大人身边的位置。这待遇,简直跟她当初还要从蠢萌爹眼皮子底下溜走,打着找变态表哥的旗号,才能坐到离战神大人两米远的地方远远望一望的待遇不可同日而语啊! 说是呆在战神大人身边的位置上都不准确! 她现在压根就是跟战神大人坐在一处了,小蒲团紧挨着大蒲团。整个大殿上再没有哪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比她和战神大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孟七七摸了一粒饱满紧实的紫葡萄。她吃水果有个怪癖,不管多么薄的皮,一定要剥掉才肯吃。她眼睛打量着对面坐着的人,手上胡乱剥着,好好一粒葡萄被她剥皮剥得连果肉都变得坑坑洼洼起来。 对面坐着的人很漂亮。 当然这不是孟七七看他的原因。 在战神大人身边,哪怕有个天仙下凡了,她都不会太注意的。她之所以注意对面这个漂亮的人,是因为那人是战神大人的“战利品”啊,又或者说“俘虏”更恰当一些。 对的,就是太阳国那位流亡的小皇子。 悲催的小皇子跟他的老师最后驾小舟要逃命时,被李强任带人乘着孟七七送来的战舰追上逮住了。一路被押送进京,这几个人以为必死无疑了。 结果没想到毓肃帝神经病(?),感到是扬大国国威的时刻,不但没有杀这些太阳国的人,反倒给那个流亡小皇子封了个子爵,又赐了姓为殷。然后让太阳国海军出身的这小皇子的老师去柳州操练南朝海师了,等明年倭寇再来犯,就让他老师领着人去打,然后还把小皇子扣在京都,好叫他老师乖乖听话。 殷小皇子如今年方十二,生得委实漂亮。他的漂亮跟表态表哥那种妖娆型的又不一样,是很干净精致的那种漂亮。他安安静静坐在满是异国人的大殿上,像一只被人丢弃了的玩偶,只是偶尔会受惊般抬眼悄悄看一下四周,又迅速收回视线。 孟七七打量了他半天,跟战神大人八卦,“战神大人,你抓到的这只俘虏很漂亮诶。” “是唯猛之功。”这是李强任的功劳。 “嗯嗯,”孟七七给谦虚的战神大人点赞,“那也是你的手下嘛。你看,是不是很漂亮?”才这么小就已经长得这么漂亮,等再大上几岁那还了得。她念头一转,忽然很恶趣味得想看表态表哥见到这殷小皇子时的表情。自恋表哥一定会大受打击! 上官千杀摘了一粒葡萄,顺着孟七七手指的方向扫了一眼,淡淡道:“嗯。你喜欢漂亮的东西。”这话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他倒是已经摸清了孟七七的性子。 孟七七挠挠头,哪里不对的感觉? 啊……知道哪里不对了! 她一下扑上来,抱住战神大人的手臂晃了两下,歪着头瞅着他笑眯眯道:“我不是喜欢漂亮的东西啊。” 上官千杀低头剥着葡萄,闻言挑了一下眉毛。 “真哒,我是喜欢战神大人的呀!”孟七七攀着他的手臂继续乱晃,不是因为漂亮的就会喜欢,而是因为是你才会喜欢呀! 上官千杀脸上的表情静了一瞬,而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嗷嗷嗷,战神大人你又笑得这么甜是闹哪样!!! 孟七七把脸埋在他胳膊肘的三角形空隙间,原来战神大人听了她的“甜言蜜语”会是这样的反应啊!她真是爱死这种反应了!她趴在战神大人臂膀上,明明一滴酒都没碰,但是却晕晕的好像醉了,“战神大人,我喜欢你呀~好喜欢你的~超级喜欢你~”一旦第一句话出口了,后面的话好像就源源不断倾泻出来了。 上官千杀不说话,只是笑着,用一粒被剥了皮果肉却还完好的葡萄堵住了她的嘴。 宴会进行的一半,江东王柳继业过来跟上官千杀碰了一杯酒。 “小将军这次大败倭寇,委实厉害。”柳继业很会说场面话,夸完上官千杀,又夸一旁的孟七七,“安阳县主这次也出力不少啊。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看着你们如此年轻就都办成这样了不起的大事——南朝以后还能不好吗?”他还自问自答,“想不好都难啊。” 孟七七对这只江东王帅大叔的印象就是“狐狸”,她带着乖巧的笑容,继续听他往下说,看他要露出什么狐狸尾巴来。 这却是孟七七冤枉人家了。 柳继业倒没什么别的图谋,就是过来提醒一声,场面话说完,临走前冲着孟七七挤了下眼睛,“安阳县主,明年——本王可就靠你了啊;柳州也要靠你了。” 挤毛线眼睛啊!孟七七接收到江东王“临去秋波那一转”,一阵爽麻之感从脚底板直通天灵盖。 柳继业是走了,上官千杀却转过头来,看着孟七七,一脸“等你详细说一下这件事情”的表情。当时江东王王府管家押送粮草送到上官军中来,只说了是江东王答应安阳县主的,具体怎么回事儿却没说清楚——很可能管家也并不是很了解内里情况。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江东王肯与马家对着干,出粮给上官军,自然是有更大的利益可图。 上官千杀注视着孟七七,想知道她许给了江东王什么。   ☆、第41章 千七今晚真是太幸福 孟七七只好把跟江东王的约定,细细给战神大人讲了一遍。 上官千杀听完,没说什么,垂眸看着她,轻轻摸了下她的脑袋。 ************ 三月底的时候,孟狄获和李贤华带着几个孩子,终于抵达了京都。 孟七七跑到安王府去见家人,提前也没打个招呼。 她循着记忆里的道路,一路直走到内院,走到她与大姐连着的的院子,走到她娘跟前去。 李贤华女士正安排婢女嬷嬷们整顿东西,清扫庭院,忽然看到自己身边的李嬷嬷望着她身后发呆,不禁也奇怪得循着李嬷嬷的视线望去。一眼就看到有个穿红衫的小姑娘立在院门口,遥遥望着里面,似乎要进来,又似乎不敢进来。 “娘!”那小姑娘忽然喊了一声,如乳燕投林般跑到她面前来,扑进了她怀里。 李贤华心里好似滚水里落下来一只雪团,强撑着没落下眼泪来,抚着她瘦弱的脊背,颤声道:“裹儿,五年不见,你可长高啦。”她长长吸了一口气,压住嗓子里的哽咽,“娘都不敢认了。” 她娘这还算好,等她爹从毓肃帝那里回来,见到她,直接就哭了。 真的哭啊,眼泪鼻涕一把。 孟狄获攥着小女儿的手腕,“一眨眼你都这么大啦!这五年爹也没能陪着你,带着你,叫你一个人落在怡华宫里……呜呜呜……你怎么这么瘦了?小时候肉嘟嘟的多好……呜呜呜……在怡华宫是不是吃不好啊?有人欺负你吗?” 孟七七只能赶紧安慰她爹,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怡华宫对她也不错,挺舍得给她花钱的,至于吃饭什么的就更不是问题了。好容易把她爹哄得不哭了。 当天晚上,孟七七一家吃了个团圆饭。 席上孟狄获又感叹,“总算是一家人都聚在一起了。”紧跟着却又叹气,“过几日大姐儿就出嫁了,以后却又少一个人。真是没法子永远都十全十美啊。” 李贤华女士今天见了分别五年的大儿子和小女儿,心情好不跟丈夫计较,“吃菜吃菜。”她是最不喜欢念头比较悲观的人了。 孟狄获抵京的第三天,孟俊娣就出嫁了。 孟七七也到安王府来送嫁,眼睁睁看着她大姐被她大哥背着出了门,独自上了花轿,一路敲锣打鼓的走了。她倒还好,感触是有,倒不全是伤感的——毕竟比其历史上的人来说,她大姐能逃过马庆嵋那一劫,如今平平安安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又是门当户对,又是亲戚。大略,也就能一生欢喜顺遂了。 回头看她爹娘,她爹自然是哭抽了,便是向来刚强的她娘,也落下泪来。 这种心情,恐怕当真是为人父母的才能体会了。即便是兄弟姐妹,也都难以明白。 ******** 四月初,毓肃帝祭祀天地,拜过庙堂,昭告天下,封安王为太子。 孟七七的蠢萌爹刹那间就从四王里面最老实不起眼的一只,变成了站在风口浪尖的活靶子。 封太子的旨意一出,别的倒都还好。 孟七七感到有一件事情可能要非常不妙。 那就是她和马庆忠的“娃娃亲”(?)。 她和马庆忠的事情,属于她家、马家、胡淑妃、毓肃帝都默认了的,但是没有个正式的东西,比如说走个仪式,告诉一下亲戚朋友什么的。 没有。 可能是胡淑妃当时觉得她还小,不知道将来几年性情长成什么样,能不能听她的话(?),所以那会儿就没把话说死。但是把她养在怡华宫,本身也算是一种信号了。 自从孟七七插手给上官军筹粮之事,并且最后还真的筹到了以来,胡淑妃对她就格外关注起来。 以往胡淑妃虽然把她带在身边,但也就仅仅是带在身边了,跟带着一柄扇子、一个荷包没什么区别。现在呢?会问她话,要她讲讲看法了。最惊悚的是,有时候还会突如其然问一句,“最近跟庆忠可还好?”,而且还熟悉俩人动向,“听说前几日拌嘴了?别往心里去,过几日就好了。” 卧槽啊! 这是什么节奏!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在她爹被召回京做了太子之后,达到了巅峰。 孟七七感觉现在胡淑妃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屠夫打量着贴完秋膘的肉猪,“嗯,是今天杀好呢?还是再养两天下刀?” 超级恐怖的啊! 而且前几日那根本不是拌嘴好嘛!是差点要打起来了! 马庆茹气冲冲找到她,质问她,“上官千杀害死了我大哥,我们家如今要替我大哥报仇,你从中作梗安得什么心!” ……槽多无口!孟七七没话跟她说,然后马庆忠就来帮妹妹一起讨伐她了啊! 孟七七最近都是躲着他们走了,这怡华宫越来越呆不下去了,必须要想个办法走人了! **************** 四月初七,暖暖的早上。 梅香传报说上官将军来了的时候,孟七七正趴在软榻上、披头散发抱着最新的一本《志怪故事集》如饥似渴地啃着。唔,这只狐妖好美好艳好个性,勾搭书生的手段也很新颖吧——似乎可以学起来? 孟七七最近一堆烦心事儿,首当其冲的就是上文说过的“胡淑妃想要给她和马庆忠订婚”的事儿;孟七七现在都是躲着马庆忠和胡淑妃的,但是住在怡华宫想躲这俩人还真不容易。所以她这些日子,多半时间都是把自己闷在屋里。 前几天一直在看账本,看得一个头两个大,还没理出个清楚的头绪来。孟七七感到再继续这样下,整个人都变得灰蒙蒙的,只怕就要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所以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昨晚才让变态表哥送了几本好玩的书来看。 “郡主,上官将军来了。” “什么?”孟七七以为自己幻听了。毕竟她在怡华宫住了五年多,除了马庆嵋死的时候,上官千杀应胡淑妃的传召踏上过一次怡华宫的地界——此外,他就再也没有来过了。都是她锲而不舍、坚持奋斗着跑到校场去缠他,抓住每次送行、迎接的机会到战神大人面前去刷存在的! 今天什么情况?战神大人竟然大驾光临了! 孟七七光脚跳下软榻,“快快快,打水给我洗漱!”虽然早上起来已经洗漱过了,但是她刚刚看小说的时候吃了好多零零碎碎的小点心,说不定嘴边还有点心沫呢。她窜到内室,也不等梅香动手,自己着急忙慌地开了收衣服的箱子,在里面一通乱翻。 “这件怎么样?”“这件呢?”她拎起一件又一件精美的衣裳,要梅香帮忙拿个主意。 “奴婢瞧着,玫红的这件好,衬郡主的气色。” “玫红的?”孟七七转过头去,自己打量了几眼,“不行不行,太艳丽了!” “那……藕荷色的这件,素净些?” “唔……不行不行,太寡淡了!”孟七七断然否决。 梅香:……奴婢真的不知道了啊! 这一番鸡飞狗跳,好容易孟七七算是着装完毕,她对镜摸了摸小脸,心里念叨着,会不会让战神大人等太久了?正要跑出去把战神大人迎进来,忽然一眼看到炕桌上堆着的《狐狸精冤魂路》《志怪故事集》《独怜小倩》,顿时刹住了往外跑的脚步。 “快快快,赶紧都收起来!”孟七七指挥着宫女,自己亲自跑到墙边,把贴在上面的一副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的人物画收了起来。那虽然是她的亲笔画,虽然是想着战神大人的样子画的,但是连战神大人万分之一的帅气都没有展现出来也就算了,连人物比例都不对啊!平时孟七七挂在自己房里自娱自乐也就算了,真的被战神大人本人看到——太、破、廉、耻、了! 就在她昏头昏脑,为了整理卧房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时,梅香怯生生来了一句,“奴婢已经请战神大人到小书房等候了。” 艾玛! 孟七七要被自己蠢哭了!正常来了访客都是请到小书房去的呀!为毛线她一听是战神大人来了就想把人往卧房领呢? 细思极恐。 孟七七一溜小跑到了小书房门外,站定深呼吸三次,这才攀着门框,小心翼翼探脑袋往里看。 只见战神大人正负手立在书桌前,打量着那上面堆得满而杂乱的各种账本,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上官千杀认真想事情的时候,表情看起来就会有些冷漠。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来,望向孟七七,面色柔软了些,“刚起床吗?” 卧槽!战神大人你这么日常风的问话会给人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啊! 孟七七晕乎乎的飘进来,脚下好似踩着一朵云彩,“嗯哪。”就让战神大人当她起得晚吧,不然她要怎么说为了来见他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好事儿。 “对不住,是我来的太早了。”上官千杀道,“下次我晚些来。” 卧槽!还有下次! “没、没关系……”孟七七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怡华宫见她,有点小紧张得咬着下唇:“战神大人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哒!” 上官千杀听她这样讲,脸上慢慢露出个笑容来,眼睛里亮闪闪的,好像有星星落在里面了。 孟七七胆气顿时壮了起来,找回了平时跟战神大人的相处模式,蹭过去揪着他的衣袖,仰脸望着他笑得谄媚兮兮,“战神大人最好是一月里有三十天都来我这里,一来呢,就呆十二个时辰!” 上官千杀笑望着她,见她虽然神色快活,然而眼底却有淡淡的青涩痕迹,不禁皱了下眉头。 孟七七一直不错眼珠得盯着他,见他皱眉,不由问道,“怎么啦?你不愿意吗?”她小声道:“我是开玩笑的啦。”怕他不喜,就抱着他的手臂一直摇。 上官千杀道:“我知道你是开玩笑。”他把负在背后的那只手伸到孟七七面前。 他手上却有一扇两个成人手掌那么大的白色贝壳。 “喏,给你拿去玩吧。”上官千杀说着,把贝壳放在孟七七手中。 孟七七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见这么大的贝壳,这是海边才有的大贝壳,贝壳内侧的表面好像有一层蜡质的透明覆盖物,摸上去像是上等的玉石,柔腻光滑。更难的是,这么大的一扇贝壳,竟然完好无损——不只是没有破损,连外表面上的纹路都一丝丝一条条清晰明白,连一个小点的断开都没有。 找寻这样一扇大贝壳,比找寻一只比这还要大还要完好的玉石可难多了。 玉石,世人皆追捧收藏,只要有钱,只要找到卖家,多半就能买下合意的来。但是贝壳却不一样,海边河边随处可以捡到的东西,如今已经没人拿来买卖流通,要寻这样一扇贝壳,那必然要自己下功夫,或请人、或亲自,去找寻才成。 孟七七摸着这扇巨大的贝壳,爱不释手,女孩子嘛,谁不喜欢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东西呢? “嗷嗷嗷,好漂亮!摸起来好舒服!我第一次见这么、这么、这么大的贝壳诶!是送给我了吗?咦,为什么战神大人会想起送我贝壳呀?这是从哪里来的贝壳呢?” 上官千杀见她一脸兴奋喜悦,心底悄悄舒了口气。其实这贝壳,是他在柳州时捡的。倭寇在海上与上官军对峙的那几天,他常常沿着海岸巡视。海浪把一只只贝壳推到岸上来,他记得这东西七七挺喜欢的,一路走一路随意俯身捡,不知不觉就捡了许多。这一只,是那许多贝壳里最漂亮的。内里通体乳白,表面纹路泛着活泼的亮黄色,很漂亮。 他知道,七七喜欢漂亮的东西。 千里迢迢带回京都来,却并没有在一见到她的时候就送出去。 只因为他实在是,从来没有特意给个小姑娘送过礼物。礼物带回来了,怎么送出去却成了难题。那些贝壳就收在他的将军府里,一日一日沉寂下去。直到昨晚南宫玉韬告诉他,“我那小表妹最近看账本看得很抑郁,要我找几本‘少儿不宜’的故事书给她看——我可先跟你这打过报告了,这可是师兄你的‘亲妹子’自己要求的,回头不要找我算账啊。”,他这才起了念头,要今早进宫来看看她。 顺便,就把这只贝壳带上了。 只是上述种种,却也不必对她提及了。 见孟七七一连串问了这许多问题,上官千杀只淡淡道:“在柳州海边捡到的,还算有趣。” “哇,原来是打仗的时候捡到的!”孟七七谄媚笑,“一定是海神看战神大人英武不凡,特意献上的礼品!” 上官千杀被她逗笑了。什么事情她都能讲得这样有趣。 “你看,这像不像一只猫脸?”孟七七第一次收到战神大人送的礼物,心情简直好到爆表,拖着战神大人的手臂,跑到书桌前。她扫了一眼桌上乱七八糟的账本,小心翼翼地瞅了战神大人一眼,她知道战神大人最讨厌不整洁的东西了。 好在上官千杀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是道:“哪里像猫脸?” 孟七七把贝壳摆在书桌上仅剩的空着的一角,“喏,你看,”她取了一只细毛笔,蘸饱了墨汁,在贝壳内侧画了起来,左侧画上三道杠,右侧画上三道杠,“这是胡须,”中间再来一个圈,是圆圆的鼻头,上面两只大圈,是水汪汪的眼睛,“是不是出来啦?一只猫!” 上官千杀安静看着,见她兴高采烈地问,便笑道:“果然是一只猫。” 哇咔咔,画功被战神大人肯定了!好开心! 说起猫,孟七七忽然又想起来,“对啦,我房间里还挂着一只贝壳,上面也是画了一只猫!当初变态表哥从房州回京的时候,被我成功把那只贝壳坑到手了!”她搁下墨笔,“我去拿来给你瞧瞧——你说是我画的猫好看,还是他画的猫难看?” 咦,上面那句问话好像有哪里不对? “我见过的。”上官千杀道,“山淼赠你的那只贝壳,我见过的。” “咦,战神大人你见过?你以前在变态表哥那里见过吗?” 上官千杀没有回答。 孟七七当他默认了。她却也是忘了当初是她拿着那只贝壳去给战神大人看的。 大约是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还是她每月出宫两次跑到校场堵战神,用酒肉贿赂广大上官军的时期。一开始为了跟战神大人培养共同话题,孟七七可谓绞尽脑汁。从变态表哥那里拐来的那只贝壳也成为了她与战神大人聊天的桥梁。她还特意从宫里带出去给上官千杀看过,经过芙蓉路一五集的地方,还给卖面具的老板娘展示过——毕竟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孟七七都渐渐淡忘了。 此刻见孟七七误以为他是从山淼那里见过的,上官千杀也没有说什么,心里知道她是忘记了。他默默想,她现如今已经将小时候的事情多半忘记,等到及笄之时,也就会将这会儿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只怕某年翻出这只贝壳来,还要奇怪什么时候有过这样一件东西。他想到这里,蓦地里胸中一股酸涩,竟是平生从未尝过的滋味。 孟七七哪里知道战神大人心里的想法,正欢欢喜喜端详着收到的第一份来自战神大人的礼物。 上官千杀循着她的视线望去,问道:“喜欢猫?” 孟七七摇摇头,“没有啦,我只会画猫。” 上官千杀翘了翘嘴角。 “其实我不太喜欢猫,我比较喜欢狗。我有时候会怕猫……”孟七七想了想,努力向战神大人表达自己的感受,“就是猫的眼睛,是冷的。有点像,有点像——有点像变态表哥!”艾玛,她要给自己点赞,这个比喻简直太到位了,“看上去好像对谁都挺好的,但其实是那种骨子里有点冷的人。说不上来,就是不太好真正亲近。”她跟变态表哥呆一块的时间加起来也不短了,但仍然看不清他这个人,永远都像隔着一层雾。 “我比较喜欢小狗。狗的眼睛里是暖的,还热忱,感觉可以做朋友一样。”孟七七回忆着上一世福利院的一只大兔朝田园犬。 “唔,你喜欢狗。” “是呀,可惜……”孟七七叹了口气,不知道胡淑妃是不是因为近来上了年纪,越发喜欢安静了,怡华宫里别说猫狗,连只鸟雀都不能养。住在怡华宫里,她能拥有一艘远在海边的战舰,却不能随着自己心意养一只宠物。所以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寄人篱下的滋味,即使裹上富丽堂皇的外衣,也变不了里面发涩的本质。 上官千杀若有所思看着她。 孟七七摇摇脑袋,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来,抱着战神大人的胳膊,叽叽喳喳说着最近的事情。 “哑公终于肯教我一点轻功了呢!他觉得我学不了武功!哼!”孟七七想了想,问道:“可是战神大人你武功那么厉害,我一点都不会,会被你嫌弃的吧?嗯……我也要学武功!战神大人,你教我好不好?要怎么学武功?” 上官千杀迟疑了一下,“首先,你要能吃苦。” 孟七七本就是随口一说,闻言当即反悔,抱着他胳膊谄媚道:“那我还是继续被你嫌弃吧。” 上官千杀失笑,他何尝说过什么嫌弃不嫌弃的。 她恋恋不舍得将战神大人送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匆匆跑回房中将此前在觉悟寺求的平安符取来——那是她爹娘回京前一日,她特意去觉悟寺为家人祈求的,连带着给战神大人也求了一份。她站到他面前,想要为他系上,伸长手臂跳了两次却还是……失败! 孟七七感到好丢脸,为了化解尴尬,拿手捂着眼睛呜呜假哭,“呜呜呜,战神大人你不要看我现在还不高……我以后会努力长高一点的……” 上官千杀却是在她拿出平安符来的时候,心中就动了一下,一时有些呆了,竟没留意别的;此刻见她这番模样,可爱又逗趣,不禁俯□来,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你不用着急长高。” 因为他会弯腰。   ☆、第42章 姻缘求爱上上签在手 四月底,杨花漫漫扰天飞。 因看到怡华宫的杏花开了,一团团一叠叠,云蒸霞蔚,颇为好看。胡淑妃看着起了兴致,想起明山山脚遍植的红杏来,因叫人安排,要去觉悟寺。 十九公主笑道:“觉悟寺有什么好去的,不过是个寺院。我在那儿住了三年,可也没觉得有趣。母妃还是不要去浪费时间了,与其去觉悟寺,不如到郊外皇庄上去住几天。” 胡淑妃道:“这觉悟寺的奥妙之处,难道你还不懂,倒要本宫来告诉你?” 十九公主心下起疑,脸上笑着,却是不再说话。 于是胡淑妃便唤了静王妃,带上几个女孩儿,挑了个阳光晴好的日子,一路浩浩荡荡往觉悟寺而去。 孟七七与善善坐在一辆马车里。善善如今年十一,说话是轻言慢语,行动似弱柳扶风,更兼她生得瘦小,看起来像个纸片人似得;也许是脸蛋太小,一双眼睛显得有些突兀的大,眼神中总透着点怯生生的意味,好像身边时刻有人会欺负她一样。 事实上,也的确是。 胡淑妃这两年跟静王妃关系好到孟不离焦。孟七七觉得她俩要是放到大兔朝的中学里,那就是下课一起去厕所一起去小卖部的姐妹淘。不过在南朝,这俩妇人联手——主要是胡淑妃出手,那可就是一阵血雨腥风。 这种情况在孟狄获被召回京封为太子之后越发明显。只四月里,胡淑妃就传召了静王妃不下七次;静王妃简直都快住在怡华宫了。孟七七想着,大约胡淑妃是既要拉拢她爹,又要防着她爹上位之后抛开她;又或者是“不能把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当然也不能排除人家胡淑妃就是称霸后宫数十载,人到中晚年突然想要个闺蜜了,偏偏就跟静王妃脾气相投了。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但是一想到是胡淑妃——孟七七总觉得这种可能性可以忽略不计了。 总之呢,静王妃时常带着善善入宫。善善入宫,只要一遇上马庆茹,那必然是要被羞辱一番。这俩人从五年前一盏花灯结下的仇怨到如今还没解开。孟七七是仗着心理年龄是大孩子的优势能带着马庆忠和马庆茹玩,所以后来渐渐好些了。善善却是比较内敛羞涩的那种女孩,放不开,遇上了就只能被欺负。所以她常常入宫之后,就躲着那俩小魔王,寻到孟七七房中去,俩人消磨时光。 孟七七趴在马车上,转转自己僵硬的脖子,她现在把战神大人送的贝壳挂在了小书房里;每天看账本累了的时候,抬头看一眼,顿时就动力满格可以再战了!昨晚她精神比较好,一直看到了子时,回过神来的时候脖子都不太能动了。今天早上让梅香给她捏了一早上,到这会儿还是发酸发胀。 “还难受的厉害吗?”善善柔声问她,“我去唤梅香上来?” 孟七七豪迈地摆摆手,“没事儿,我躺躺就好了。” 善善抿嘴儿一笑,便安静坐回马车角落,有些担忧道:“等会儿进了觉悟寺,一想到要见着怀妉县主——我可真是犯怵。” 孟七七笑道:“别怕别怕,我陪你一块犯怵!她现在也可生我的气啦!” 善善皱眉道:“你为上官军筹粮,可不是为了私怨,乃是为了咱们南朝。怀妉县主为这个生你的气,可没道理。” 孟七七竖起大拇指,“善善你果然是深明大义!深明大义!”也多亏她脸皮厚,才没在脸上显出红色来。她虽然不是为了“私怨”,可的确是为了“私情”,至于说南朝什么的——她爷爷都不着急,她着什么急。 到了觉悟寺,一众女人下车入内。 静王妃便道:“这觉悟寺的姻缘签是最灵验的,不如给这些女孩们都求上一只签。” 胡淑妃笑道:“本宫正有此意。” 于是便求签。 孟七七见马庆茹和善善也都上去了,她也兴冲冲凑过去想凑热闹,结果被一旁解签的小和尚拦了下来。 “为什么不让我抽?” “阿弥陀佛,求签有定数,施主年纪太小,求了也不准的,反倒坏了运数——待过上两年再来吧。”小和尚恭恭敬敬,但就是不让她抽签,说了一堆车轱辘话,直白点的大意是“我们觉悟寺好不容易打出来的名号,求姻缘签最灵;你一个小孩子不要来闹着玩,坏了我们的准确率啊。” 孟七七悲愤了!她虽然比善善和马庆茹小了两岁,但是她在情爱上绝对比那两只懂!得!多!好!嘛!凭什么还只知道逗猫遛狗跟她生气的马庆茹可以求姻缘签,她孟七七却不可以?她都跟战神大人约好婚期了好嘛!(2333,泥垢)。 不过她也不好意思一定要求签,让人家小和尚难做,只好等在一边,看善善她们求的签。 善善求的乃是一支上上签,签文曰:梅开二度,辰宫,冬来岭上一支梅,叶落枝枯总不催,但得阳春消息至,依然还我作花魁。 僧人为她解签,善善侧着脸仔细听完,问道:“敢问大师,何时阳春消息将至呢?” 僧人合十道:“该至之时自然就至了。” 孟七七探头看了,暗暗咋舌,没想到善善看着怯生生的,求出来的签这么霸气! 她又随意探头看另一边。 马庆茹察觉她的视线,哼了一声,收起签来,道:“才不要给黑白不分的人看!” 孟七七摸摸鼻子,自认倒霉,不跟她争论,走开两步去看十九公主的。 十九公主求到的却是下下签,签文曰:已脱尘世羁,何须事嘲弄,伎俩总称能,亦是一场梦。杏花林中痴意轻,白云堆去情难重。 僧人敛目垂眸,为她解曰:“解脱凡尘百事休,情缘本来天注有,莫强求中寻强求。” 十九公主听了,眉宇间颇有郁色,口中却是嗤笑一声,冷声道:“我偏要强求,又如何?” 那僧人便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闭口不语了。 孟七七在一旁围观了,不禁心下唏嘘。十九公主如今已经快二十岁了。南朝女儿家嫁人,岁数从十二三到十□□都有。像一般百姓家,多半早嫁;越是富贵些的人家,女儿出嫁时的年龄就越晚些,像她大姐今年嫁人十八岁,算是比较晚但也不出格的。到了二十岁,还未嫁,做父母的便难免要悬心了。江湖上的女儿家,嫁人的年纪放得还要宽些,不过那些与十九公主也没什么干系了。 去年一整年,是胡淑妃给十九公主找婆家找得最迫切的一段时日。结果不管什么样的公子王孙拎到眼前来,十九公主就是不点头。她也不是故意跟胡淑妃作对,就是偏偏都不喜欢。为这,胡淑妃也训过她,也管制过她,但是一点儿用都没有。就这么磨了整整一年,眼看着十九公主已经步入了南朝大龄女子的行列,胡淑妃反倒对女儿的婚事看淡了些。可能也是不得不看开了。 孟七七正在这悲悯别人呢,没想到她自己也被惦记上了。 “怀妉县主,不如你替你哥哥也求一支?”静王妃温温柔柔地出声提议,视线从马庆茹身上掠过,落在孟七七面上。 卧槽!孟七七扭脸!一天不提这回事儿会死么! 不等马庆茹回答,孟七七就跑出了大殿。 静王妃转过身去,对胡淑妃笑道:“这还是小,需要娘娘教的地方还多着呢。” 胡淑妃道:“不只是她,连阿依(十九公主)都还要我教着呢。”她叹了口气。 “善善,到这儿来。”静王妃招呼女儿过来,“求到了一支什么签啊,给淑妃娘娘看看。” 善善攥紧了那支上上签,笑得有些怯生生的,迈着小碎步快速走了过来。 ********* 孟七七跑出大殿,这觉悟寺也没有什么旁的可玩。她知道这明山上有处山洞,只有战神大人和变态表哥知道怎么进去,黑龙马也知道。她摸了摸荷包里表面光滑的竹哨,有心要掏出来吹上一吹,可是也知道战神大人此刻多半不会在明山,纵然吹响了却也不会有一只通晓人性的高头大马跑出来,接到她战神大人身边去。 她从荷包里把竹哨捡出来,托在手心瞧了半响,心情好些了,自己嘻嘻笑。 原来睹物思人,倒也未必是难过的事情。 到了用午膳的点,梅香出来寻她。 孟七七苦着一张脸,心里一百万个不情愿。人类爬到食物链的顶端为了什么?不就是了吃肉嘛!不能吃肉,简直生不如死!她最不喜欢觉悟寺的地方就在这里,一旦踏上这寺院的地界,就得遵循清规戒律,不能吃肉,不能犯戒。 “郡主,娘娘等着您呢。”梅香催促道。 孟七七塌了肩膀,跟着梅香三步一徘徊得去了。 席间,果然是一水的素菜。孟七七总感觉不吃肉,胃里就不饱,她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心里起了鬼点子,只随便塞了几口,便不动箸了。 胡淑妃看她一眼,道:“怎么只用了这么一点?” 孟七七没料到吃饭都会被胡淑妃关注,愣了愣道:“早膳用多了。” “心里不痛快,也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胡淑妃淡淡道:“难道把自己饿垮了,烦难的事儿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卧槽!胡淑妃什么时候对她转成这么温情脉脉的画风了! 孟七七有点风中凌乱,她被刺激得重新拿起筷子,忽然灵光一闪,瞅了一眼胡淑妃,又悄悄溜了一眼十九公主。只见胡淑妃方才好像是对她说话,却是面对着十九公主的;十九公主呢?面前的米饭一粒没动,也早已经放下筷子了。 -。-她就说嘛,胡淑妃怎么会对她说这种话。原来是拿她当鸡,拿十九公主当猴,关心鸡给猴儿看。孟七七突然有种自己是主角身边小炮灰的感觉,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体现*oss对主角的不同寻常。 不过人家是亲母女,孟七七倒也没什么好不平的。只是……嘤嘤嘤,好想李贤华女士呀! 总算等胡淑妃和静王妃也用完膳,一众女孩们终于可以解散了。 胡淑妃与静王妃还要去住持处,听方丈解惑讲经。善善被静王妃招呼着,也一同去听方丈指点迷境了。 孟七七一向觉得那些经文都是骗人的,从来不感兴趣;听来听去都是车轱辘话,听到最后还少不得要捐点金银之物。她是能躲则躲,更不可能主动凑上去。 马庆茹跟她闹着别扭,也没来缠着她一起玩。 孟七七就独自溜到变态表哥的禅房中,从抽屉里熟门熟路得摸出一把弹弓来。不记得是她此前什么时候来留下的了。之前几年,十九公主住在觉悟寺的时候,孟七七逢年过节也要来一趟;一般都是跟变态表哥一起来,后来就把变态表哥禅房钥匙给拐到了;再然后……偶尔来的时候,带的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也会存在这里。 她拎着弹弓出了觉悟寺,转到后山林中。 明山来往的都是达官贵人,上面又修了一座佛寺,所以这山林中的小动物生活的实在是很安逸。孟七七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前面柏树底下有只灰兔子,又大又肥,还有点傻,见了人也不躲,呆呆蹭着树,还在吃草。 见孟七七走过来,灰兔子动动耳朵,没把她当回事儿。 孟七七拉开弹弓,银珠击出,“啪”得一声正中灰兔子脑袋。那兔子仰面跌倒,后腿儿乱蹬,翻身起来想跑,晃了两步晕乎乎歪下去了。 “哦也!”孟七七两下跑过去,拎起兔子耳朵——哇,好重! 有的人是如果看到肉食“活着”时候的样子了,那就没办法吃下去了。这种人大概比较仁善。孟七七显然不是这种,她拎着灰兔子,脚步轻快走到柏林后山台阶上,坐了下来。 剥皮、放血,捡柴、生火。 不要怀疑,全部都是战神大人手把手教给她的! 孟七七笑眯了眼睛,把兔子架到火上烤着。战神大人在山洞里养伤的时候,她缠着他,要他把“野外生存技能”给传授了。就连她现在的全套装备:火折子、匕首、还有浸了盐水的桑皮纸——都是战神大人第二次进宫看她的时候送给她的! 她当然要抓住一切机会来实践,不能辜负了战神大人的美意啊! 好吧,她承认的确是她问战神大人要了之后,战神大人才会把这些对于小女孩来说太过奇怪的东西带给她……但是,过程不重要啦! 兔肉已经变成了漂亮的金黄色,让人口水四溢的肉香味飘了出来。 “阿弥陀佛,兔子啊兔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今天祭了我的五脏庙,我给你念上九九八十一声阿弥陀佛——愿你来世投胎做人啊。不要做吃草的兔子了。”孟七七吹吹手指,撕了一片兔肉,正要往口中送,就听到头顶上有个透着点滑稽的老人声音响起来。 “后腿给我来一只!” 卧槽!天上有人! 孟七七一仰脑袋,只见柏树顶上坐着个翘着二郎腿的老头,穿袈裟,戴道士帽,不伦不类,很是奇怪。见她抬头看,那老头嘿嘿一笑,从好几米高的数颠上飘落下来。 “小姑娘,你的兔腿给我,我给你解一支签。” 这么大一只兔子,反正她一个人也吃不完。孟七七撕下一条沉甸甸的后腿来,才刚递过去,就被老头一把夺过去。 只见他把烤兔腿举在嘴边,大口大口咬着肉,活像几天没吃过饭一样! 孟七七目瞪口呆瞧着,一眨眼的功夫——一条兔腿就被他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被他舔了两个来回! 老头吃了一根,意犹未尽,垂涎三尺得盯着孟七七手上那根兔腿。 孟七七抱着“好想知道这个人的胃有多大”的科学求知精神,把手里那只兔腿也递了过去。 第88章 老头风卷残云般把剩下这一根也啃完,这才抹抹嘴巴,倒出空来说话了,“香!”他吧嗒吧嗒嘴儿,眯眼寻思着,“就是这味儿有点熟,在哪吃过来着?” “来来来,”老头回味着美食,对孟七七招招手,从自己腰间掏出个破破烂烂的竹筒来,里面零零散散插着几支红头竹签,“老鬼头从不骗人!你给我吃兔腿,好女娃娃!我给你解一签,保你半生顺遂!” 孟七七怀疑得瞅着他,“刚刚觉悟寺的和尚说,我太小了不能抽姻缘签。” “秃驴放屁。”老头哈哈一笑,“原来小女娃娃你要求姻缘签,来来来,老鬼头最会解姻缘签了。你来抽,咱们算你三年后的情路。” 孟七七将信将疑,心道:抽便抽了,又不会有什么害处。大不了他说的不准罢了。 于是她便接过了那只破竹筒,摇晃了两下,跌出来一支细细的竹签。 捡起来看时,上面写的却是: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良人来。   ☆、第43章 战神心有所属难从命 那老头接过签来一看,哈哈一笑,爽朗道:“好签好签!” 孟七七心头一喜,“怎么个好法?” “这个嘛,有个文绉绉的词儿,解曰:久怀爱慕,何独欢喜,行德积善,福庇周全。”老头把竹签收到破竹筒里,大大咧咧道:“意思嘛就是你欢喜某个傻小子很久了,再过三年——咱们算的是你三年后的情路嘛——到那会儿,可不仅仅是欢喜了,这感情就深了嘛!只要小女娃娃你啊,行善积德,老天就会保佑你得偿所愿啦!” 果然是上好的签。 “那、那里面有没有说我欢喜的那个人,他、他是怎么想的?”孟七七觉得好羞耻,她竟然对着个不知道哪里的老头问出这种问题来。 老头伸了个懒腰,“行吧,小女娃娃,老鬼头今儿心情好。你把你生辰八字报上来,我给你细细算上一卦。” 孟七七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又道:“可是我不知道他的生辰八字,怎么办?” 老头揪下道士帽来,挠了挠头发,“放心,放心,老鬼头跟他们那些庸才不一样——只你一个人的,就够了。”他观着孟七七面相,又推衍着她的生辰八字,循着命理推算出男子可能的生辰八字来,得出两种卦象来。 一个乃是六十四卦之雷火豊,有离下、震上,盈虚之象,预示着日后这小女娃娃和她喜欢的那小子会喜结连理,且为众人称羡。 另一个却是六十四卦之火山旅,有艮下、离上,流浪之象,此恋人可谓郎才女貌,好一对神仙眷侣,羡慕死多少天下人,但姻缘路上必艰辛劳苦,不得善终。正应了“虽然先笑,后有悲啼”的卦语。 这两个卦象在六十四卦中本是相隔不远,然而结局却大为不同。 老头揪着头发,这却是难办了。他盯着自己拿树枝划在地上的生辰八字,抱着脑袋蹲下来一动不动了。 孟七七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探身瞧他。 老头陷入自己的卦象之术中,正是满脑子天命人运,忽然看到孟七七探过头来,一看她面相——这一下在他脑袋里真是有石破天惊之势!这女娃娃,是个能消戾气的! 老头顿时大为激动起来! 原来这老头不是别人,正是云游四海近十年的南派真人。他平生只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便是上官千杀,二徒弟则是南宫玉韬。瞧出孟七七有消去恋人戾气之命格,南派真人立马填上自己大徒弟的生辰八字来算,这一算,就不得了了! 他活了六十多岁,算了无数人的姻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般配的命格! 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 “哎呀,哎呀,小女娃娃,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啊!”南派真人激动地手都在抖,“你听老鬼头我说,你现如今心里头那个人不够好,别要他了。我有个徒弟,跟你特别配,真的!” 孟七七一听他说“你现如今心里头那个人不够好”,立时就不乐意了,哼了一声道:“你徒弟才不够好呢!” 南派真人连连摆摆手,“不不不,我徒弟特别好!你听我说,我那个大徒弟啊……” “反正没有战神大人好!” 战神大人这个称呼,只有孟七七特别亲近的人,比如说她大姐,她变态表哥,还有战神大人本人知道她指的是谁,外人自然无从得知。 是以南派真人也不知道孟七七口中的“战神大人”就是他现在极力想要推荐给她的大徒弟。 “战神大人?什么黄口小儿也敢这样自称!我那大徒弟才真是武艺不凡,侠肝义胆……” “什么黄口小儿?你还人身攻击了是不是?” “……你若是跟我那大徒弟在一起,真是天作之合。我那大徒弟样样都好,就是身上有一段戾气难消,我这云游四海近十年,只寻到小女娃娃你一个合适的。唔,年纪小是小了点,不过没什么大的妨碍……” 孟七七被他气乐了,这老头自说自话真有一套。她拿树叶把剥兔子皮的匕首擦干净收起来,“行啦,剩下的兔子肉都给你吃了吧。你不用再说这些啦……”不就是想要哄她破财消灾什么的嘛,她不计较了,就当日行一善,“我走啦,你慢慢吃。” “哎哎!”南派真人急了,拉住孟七七衣袖,语速非常快,“小姑娘,不只是为了我那大徒弟好,也是为了你好。你这命格乃是无根的浮萍,看似有家实则无家,看似有来处其实无来处,看似有去处其实无去处。看似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实则是个空落落、荡悠悠、孤零零的命。能为你把根扎下的人了,除了我这大徒儿,普天下,你都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孟七七此前当他是江湖术士骗口饭吃,虽然不喜却还能心平气和,此刻忽然停了他这一长串话,竟是听住了。“看似有家实则无家”,她上一世自不必提了;这一世虽然有家,却多年来一直寄居在怡华宫。什么来处去处的话,她本就是异世一缕幽魂,不正是无根的浮萍? 这老头,竟真有些本事。 南派真人见她停下了,松了口气,“你愿意啦?” 孟七七挣开他的手往觉悟寺跑去,他有真本事就更可恨了。这老头说他的大徒弟才是她唯一的良配,可是她却只喜欢战神大人。她跑出十几步,想,她倒宁愿这老头只是个骗子。 “小姑娘,小姑娘……我回头跟我大徒弟说一声……” 还在叫她,真是讨厌! 孟七七转过身去,拉开弹弓,“啪”得一声,一粒银丸直飞出去,正中老头屁股。 南派真人揉揉屁股,也不生气,收了剩下的兔肉,挠头想着该怎么跟大徒弟说这事儿。 ************ 当晚,孟七七在怡华宫小花园里跟着哑公学轻功。 “我现在可以跃过那堵墙了呢!”孟七七指着怡华宫大约两米高的内墙给哑公看,“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飞檐走壁呀?” 哑公倨傲得扬着下巴摇摇头。 孟七七咯咯一笑,“你是说我还差得远吗?” 哑公闭目点头。 “喂!”孟七七瞪起眼睛。 哑公一副“你怎么了?”的表情看着她。 孟七七轻声道:“好啦,我知道你就是这脾气,从来都不会夸我的。” 哑公看着她,月光下女孩的面上有淡淡的愁容,他指了指自己心口。 孟七七望着他的动作,低声道:“是啦,你又知道我心里不舒服了。”她叹了口气,慢慢道:“我今日在觉悟寺后山遇到一个奇怪的老头。我请他吃烤兔肉,他却说战神大人不好。还说要我跟他大徒弟在一起——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很好笑?他从前又不认识我。”她看了一眼哑公,补充道:“那个老头穿着袈裟,却戴着道士帽子,一定是个骗子,对不对?”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在问哑公,还是问自己。 哑公脸上却闪过一丝了然。 孟七七奇怪道:“难道你知道他是谁?” 哑公飞快摇头。他想了想,伸出一只手指来。 孟七七瞅了瞅,“什么?一?竖?食指?” ……是一个人啦,真是个笨丫头。 哑公无奈地摇摇脑袋,示意她起身继续练习。 一阵夜风吹过,哑公警惕地盯着小花园南边。 孟七七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在哑公面前挥挥手,“回魂啦。” 哑公嫌弃地瞅她一眼,教了她这么久。她刚刚都没察觉到有人过去了。哑公心道,若不是看到这小女娃还有几分暖心之处,他是万万不肯再教下去了。 那个一掠而过的身影,却是停在了十九公主的寝室外。 十九公主寝室里的灯烛都已经灭掉了。 然而她的人却还醒着。 “你又来了。”她说。 五年前,她以为他被她母妃杀死,万念俱灰,搬入觉悟寺,连续三天三夜不能合眼。第三天夜里,她趴在禅室冷硬的床板上,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住了一般,喘不上气,真是活着比死了还要受罪。 她推开禅房的门,走了出去。 觉悟寺后山有一汪湖,那个夏夜的星光落在湖水里,真是温柔极了。 她如受蛊惑般走了进去,好像沉入水中可以寻得皈依之处。 醒过来的时候,她又躺在禅房冷硬的床板上了,湿衣服已经换下,若不是发梢还没有干透,她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做了一场梦。从那时候起,她坚信那个救了她的人,就是原本已经死去了的那个人。 “你又来了,马庆攀。”十九公主平躺在床上,静静望着窗户上的倒影,目光温柔缱绻。 窗外的人不说话。 “我今日去觉悟寺求了姻缘签,是下下签。僧人劝我,他说世上许多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可是我偏偏就要强求。” “你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十九公主低声笑了起来,“我等你每天来看我。” 她喟叹一声,满足的闭上了双眼。 直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响起,那窗外的人才轻手轻脚离开了。 夜晚祥和的怡华宫,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唯有一轮明月高悬,普照人间多少痴情人。 *********** 孟七七昨日被怪老头搅得心神不宁,睡了一觉醒来,又神清气爽、元气恢复了! 自从她爹回京做了太子之后,孟七七出宫就不再仅限于初一、十五了,几乎是什么时候想出去就可以什么时候出去了。 她今天想去跟战神大人谈!谈!心! 芙蓉路。校场。 孟七七爬上将台的时候,上官千杀正与高志远巡营归来。 “战神大人!”孟七七站在高高的将台上冲下面挥手,眼看着战神大人骑马过来了,她施展开自己才学会的三脚猫功夫,从正面跳了下去。 高志远大惊失色,“小郡主小心!”三四米的将台这么跌下来,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只怕就得送到医馆里去。 上官千杀却是此前就被她这样“吓”过两次了,一见她往将台前面跑,便催马上前,长臂一伸,刚好便将从天而落的孟七七接在怀中。 孟七七大为高兴,搂着战神大人的手臂咯咯直笑。 高志远擦着冷汗,“小郡主,您老这么玩可太危险了。万一我家将军大人接不住您怎么办?”摔在地上算谁的呀?摔坏了回头谁给他们带牛肉美酒来呀? 孟七七坐在马背上,窝在战神大人怀里,一扬下巴,神气道:“战神大人才不会接不住我呢!”她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战神大人的胸,小声道:“我说的对不对?” 她歪着脑袋瞅着战神大人,很乖巧的样子,“我都是看你靠近了,才跳的。”竟是一点都不在意把自己的小心思大白于天下。 上官千杀忍不住笑,“嗯,你说的很对。” “就是嘛!”孟七七冲着高志远得意的哼了一声。 “去李府还是去太子宫?”上官千杀像往常一样送她回去。 两人共骑一马,缓缓走过热闹的芙蓉街。 孟七七犹豫了一下,没回答去哪,却把那天在觉悟寺的事情说了。当然她没提自己烤的兔肉被骗了事情——毕竟从战神大人那里学到的手艺,做出来的成果却被一个江湖术士给骗走了,真是不好意思告诉他呀!她只说求了一只姻缘签,解签的人说“你和那个战神大人不适合。我有一个徒弟特别好……”。 上官千杀安静听着。 “他说你不好,我便说他徒弟不好。”孟七七浅浅一笑,她实在是很少流露出这样透着娴静的笑意来,“旁人再好,同我又有什么干系。我只喜欢战神大人你呀。” 上官千杀垂眸,半响,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呢?”孟七七回过头去,仰脸望着他,“若是有人来找你,说他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儿,要许给你——那你要怎么说?”她虽是提着问题,却是已经将想要听的答案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上官千杀在她脸上一望,低声道:“我便道,旁人再好,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什么叫心!花!怒!放! 孟七七笑得嘴角简直扯不下来,她有些害羞得转过脸去,过了一会儿,镇定些了又来开玩笑,“这句话可太长了些,不符合战神大人你一贯的作风。不如你用这八个字:心有所属,恕难从命。你说好不好?” 上官千杀情愿哄她开心,便道:“好。” 孟七七开心坏了,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那天被解签的骗子老头弄糟了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什么无根的浮萍,她有战神大人的呀。 上官千杀其实一早便觉出她不似往日欢快,这才一一答应,默默哄她开心。见她果然开心了,他不禁也翘了翘唇角,转瞬却又想:七七又哪里懂得什么叫心有所属。 过得几日,上官千杀竟从消失了八年的师父那里收到了一封来信。 信中言称,他寻访天下近十年,终于为上官千杀寻得一位良配,可消其戾气,携手白头。 上官千杀想起前几日孟七七的话,不觉莞尔一笑,再料不到小姑娘竟还有神机妙算的本事。他的回复也简短,果然便是那八个字: 心有所属,恕难从命。   ☆、第44章 淑妃选女婿这件小事 五月的时候,胡淑妃又与静王妃带着众女孩去了一趟觉悟寺。 孟七七实在是不懂这觉悟寺有什么好来的,签也求过啦,该庇佑的佛祖自然会庇佑,不该庇佑的难道求上一求,佛祖就会改了主意吗?但是胡淑妃要带她来,她也只好乖乖跟来。 好在胡淑妃倒没要求她一定要听那大和尚念经,孟七七见无人管她,便自己转到觉悟寺后山,摘花拈叶,自娱自乐。 到了晌午,估计要用午膳了,虽然是淡的没滋没味的斋菜,孟七七还是得回去跟胡淑妃等人一起用呀。就算她吃不了几口,等下还多半要烤兔子肉果腹,还是得去胡淑妃跟前应个卯。 她走到觉悟寺后墙根,忽然兴起,望着那红瓦白墙,想要试一试自己的轻功学得如何了。当即便照着哑公所传授的心法运气呼吸,脚下一蹬,身子轻飘飘往上一窜,竟然当真落在了那墙头上。 孟七七不禁大为惊喜,一时间想到两个人要分享这喜悦。一个呢,便是从来对她严厉多于鼓励的哑公,她可还从来没见哑公对她表示过肯定呢。她总觉得在哑公眼中,自己多半是个资质一般般又不爱吃苦最喜欢偷懒耍滑的小弟子,这回儿告诉哑公自己的进步,说不定能令他心里好受些,不要有“想我高手一世,没料到最后收了这么一个小徒弟,哎呀呀真是晚节不保”的哀叹。 另一个呢,自然就是战神大人啦!她似乎可以跟战神大人挑战一下——从更高的地方跳下来,正好落在他怀抱中——这样“温馨有爱”的互动。 她心里想得热热闹闹,踮着脚顺着墙头轻快走着,脸上的笑容透着几分不自知的甜蜜。 “给本宫搜!”胡淑妃的声音突然从墙内侧传来。 孟七七愣了一愣,本能的压低身子,悄悄寻声过去,趴在墙头向里望去。 只见一处像是寺里和尚住处的小院落里,胡淑妃站在门边的葡萄架旁。她身边跟着两个心腹大宫女——那两个大宫女正将一个年轻和尚捆起来。 那年轻和尚身着青色僧袍,手握一串黑色念珠,垂头跪着,闭着眼睛嘴唇快速嗫嚅着,仿佛在念着什么经文。那两个大宫女来捆他,他既不挣扎也不惊慌,只是低头念经。 这是什么情况? 孟七七小心翼翼猫着腰,靠一支横过来的树枝挡着,继续看下去。 只见宁嬷嬷兜着一只包袱从屋里走了出来,把包袱在地上摊开,对胡淑妃道:“娘娘,东西都在这里了。” 却见灰色的包袱皮上,摆了不过三四样东西,一支上好的狼毫、一块砚台、还有一刀裁得整整齐齐的白纸,再有,就是一方枕头。 那只枕头很不一般。 孟七七眯了眯眼睛,好像她也有这么一只枕头来着? 五月明媚的阳光下,那只枕头闪着碧绿色的光泽,像是宝石又似珠玉,这断然不该是出现在一个青年僧人屋子里的东西。 胡淑妃走上前去,将那只枕头抄在手中,凝目看了许久,冷声问身边宫女道:“可告诉她了?” 那大宫女恭敬道:“回娘娘话,已经……” 她的话还没说完,虚掩的院门就被人“砰”的一声撞开了。 十九公主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她显然经过了一番剧烈的奔跑,面色潮红,呼吸急促,鬓间的步摇都已经歪斜。她的目光极快的在院中扫视了一遍,落在那跪着的青袍僧人身上,好似安定下来。 她快步走了过去,走到胡淑妃身边,朗声问道:“母妃,你这是做什么?” 胡淑妃盯着她,将手中的瑟瑟枕慢慢拍到她怀中,冷声道:“你来告诉我,这是在做什么。” 十九公主接过枕头,随意打量了两眼,若有所思得瞧了瞧那青袍僧人,淡淡道:“我前两回来觉悟寺,歇息之时取出来用的,想来是身边嬷嬷忘了收回来。便被这位小师父捡去了。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胡淑妃眯眼听着,见她这样讲,便暂且揭过枕头之事不提,反手从袖中掏出一叠信笺来,递到十九公主脸面前去,“那你再来告诉我,这又是什么。” 十九公主原本潮红的面色瞬间苍白了些,她咬了咬牙,似乎也有几分气性上来了,“我与人通信,倒要母妃辛苦了。你既然拿到了信件,自然是已经看过了。我与明远乃是君子之交,里面可是清清白白,一句非礼之言都没有——倒是白费了您一番心血。” 胡淑妃淡淡道:“你若能令人放心些,我又何苦如此,白惹得你烦我。” 十九公主扭过脸去,恨恨道:“我不过与他清谈几番,难道母妃也要拿这治我的罪?” “这倒不至于。”胡淑妃轻轻道:“我哪里敢治十九公主你的罪呢?”话里藏着的,也不知是讥诮还是心酸。 十九公主放心了些,道:“那便令你的人撤了吧。” 胡淑妃将手中那叠信件丢在包袱皮上,道:“这却不行。这位明远小师父偷盗公主贴身之物,既犯了清规戒律,也犯了南朝国法。”她看着跪在一旁闭目念经的明远,眉宇间飞快地闪过一丝嫌恶,“廷杖八十。” 十九公主大惊失色,“廷杖八十?你不如令人杀了他!” “那便如你所愿。” “母妃!”十九公主吼道:“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胡淑妃静了一静,缓缓道:“我要你收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忘了那些本不该记住的人,像你大姐孟姣晏一样,在最好的年华找个恩爱般配的夫君,欢欢喜喜嫁了,和和美·美。” 一直闭目念经的明远忽然睁开了眼睛,他口中的经文有一瞬间卡住了。 十九公主愣了一愣,冷笑讽刺道:“原来是因为这样,你才要我去勾引上官千杀的吗?” 孟七七原本在脑补十九公主和这个叫明远的年轻和尚之间的狗血情缘,心不在焉听着神游物外之时,忽然听到战神大人的名字被提起了,顿时竖起耳朵,仔细听起来。 胡淑妃长长叹了口气,“本宫年纪是你两倍还多,这一路走来多少凶险都趟过去了。你以为本宫最初想要你嫁给上官将军,只是为了他手中的上官军吗?”她大约是想到在女儿心中,自己竟是这样的人,有些伤感酸涩,顿了顿,平静些了才又道:“我若要拿你的婚事做交易,近在眼前的你那南宫表哥,岂不比上官将军更能与我助力些?” 十九公主道:“胡、马、南宫三家本就是同气连枝,并肩进退。让我嫁给南宫表哥,岂不是浪费?”她竟是毫不掩饰自己如今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母妃。 胡淑妃怒极反笑,自知女儿现在看她便如在看怪物一般,她说什么做什么——落在女儿眼中,都是别有目的、不安好心。她入宫几十年,这淑妃也做了十几年,身为胡家女,又协理着近三分之一的朝政,眼界胸襟便是寻常男子都及不上她。早在二圣之乱过后,胡淑妃便感到皇族与三大财阀之间,迟早会有一番厮杀;南朝内有分权之乱,外有伺机强敌,若某一日矛盾无法再调和下去,祸事起时,谁能保她这唯一的女儿平安? 每番思及,胡淑妃便中夜推枕而起,真是殚精竭虑,将所知道的青年才俊一个个细细想来。他必是要心正气清,不为攀附荣华富贵而来,只有如此,来日天翻地覆,才不会以阿依跌落了的身份为耻;他必是要多智勇武,才能在乱世保得一家平安;最为重要的是,他必是要一诺千金,不是反复无常之辈,便是来日阿依任性妄为,他都能因此前一诺守其一生。要有如此之人,胡淑妃才能放心将女儿托付。 她想了整整三年,普天下,竟只有一个上官千杀。 这才是她当初要阿依想方设法接近上官千杀最根本的原因。若是两人喜结连理,来日上官千杀竟也爱屋及乌,愿意庇护胡家一族,那自然是再好没有。 只是胡淑妃千算万算,却偏偏漏了最关键的一点。在她眼中,自己的女儿阿依自然是千好万好,只当若是阿依肯垂青,世间更无男儿能逃得过。却是忘了,情之一字,向来便是捉摸不定。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若是想要和谁在一起,便真的能与谁在一起,世间又怎么会有这许多痴男怨女? 只是这些话,从前怕吓着女儿,没有讲给她听;如今再要讲来,只怕她已是不信了。 胡淑妃最终只是又叹了口气,淡淡道:“这八十廷杖便暂且寄存下来,你过三日想清楚了再来找我说话。” 十九公主把头歪向一边,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整个人好似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孟七七围观了这一场大戏,心思早从十九公主和那和尚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转到胡淑妃后来那段明显没说完的话上去了。让十九公主接近战神大人,不只是为了拉拢上官军,那又是为了什么?孟七七拧起眉头,她也是很自然而然得把胡淑妃从坏处想,难道还有别的阴谋? 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她揉揉脸蛋,嘻嘻一笑,说不定是胡淑妃眼光跟她一样好,这才慧眼识人,要给十九公主选一位良婿。她回到怡华宫,哼着小曲儿把瑟瑟枕翻出来的时候,还暗爽得想着,可惜呀可惜,战神大人已经被她抢购了哟! 大宫女梅香见她翻出瑟瑟枕来,笑道:“郡主,这五月里暑气还没上来,用这只枕头怕是凉了些。” 孟七七微微一笑,心道:你哪里知道,我这可是要给战神大人送去的!   ☆、第45章 战神这一路为你而来 孟七七兴冲冲抱着瑟瑟枕跑去校场找战神大人,却只见到高志远一个人在操练军士。 “将军呢?”孟七七跑上将台,转着脑袋把整个校场仔细扫视了一遍。 高志远笑道:“我们将军回老家祭祖去啦。” “回老家祭祖?” “是啊,五月十七日是我家将军……”高志远脸上露出点惨痛的神色来,“总之,老将军和老老将军都是这天没了。”他顿了顿道:“将军老家在北边定州。” 孟七七呆呆问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前日晚上就走啦,这会儿应该还在路上。” “哦。”前日晚上就走了,那前日算一日,昨日又算一日,到今日已经是第三日啦。孟七七心里计数着,她把怀里的瑟瑟枕搂紧了。玉石冰凉冰凉的。那点凉意透过她握着玉石的手指,一路蔓延而上,直通到心底去。 “小郡主,您找我家将军有事儿?” “没、没什么。”孟七七失魂落魄得转过身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校场。她仰头望了望天空,这一日的天气实在不算好。天空雾蒙蒙的,好似一件黯淡的衣服,拢在她身上。 战神大人回定州祭祖啦。 战神大人走了三日啦。 她却是从高志远口中得知的这则消息。 孟七七把凉凉的瑟瑟枕贴在脸颊上,瘪瘪嘴,感到一股莫名的委屈,还有一种奇怪的空落之感。虽然战神大人在京都的时候,两个人也多半要好几天才能见上一面;但是知道他在,总是种慰藉;如今知道他离开京都了,还是不告而别,却是全然另一番滋味了。 好像她的心中一直都有个黑黑的洞。战神大人在的时候,他的存在就把那处黑洞温柔的掩住了;现在知道他走了,那黑洞里的寒气就层层叠叠翻涌上来,叫她猝不及防难过起来。 ****************** 孟七七文艺范儿了没到一盏茶时分,就把这点委屈压到心底去了。她把瑟瑟枕放到一边,从马车上的点心盒里捏了一把炒黄豆吃起来。嗯,炒黄豆吃起来超级香的!! 吃了点东西,孟七七又恢复了精神。哼,战神大人回去祭祖;她就回家!她敲敲马车车壁,让车夫改道,先不回怡华宫了,改去太子宫。 结果她爹娘一如既往的——没!有!空! 自从她蠢萌爹做了太子,一家人都忙起来了。孟狄获每天都得上朝,坐在毓肃帝左手边,不管发表的意见能不能被采纳,总之是要陪着听下来的。李贤华女士就更忙了,妇人之间打交道,比男子之间怎么都少了一份爽利,她如今做了太子妃,跟前趋奉之人只有多的,没有少的,略略兜搭几个,大半天便过去了。 孟七七到太子宫的时候,她爹还在上朝,她娘去了国公府探望今日过八十大寿的老太君,连她那淘气的二哥都去了书院。倒是她大姐夫姜棣华来了,所以她大哥没去书院,而是留下来陪客。她大哥对她挺好的,但是她却是最怵她大哥。 因为孟如珏真的很学术风啊,尤其是拜在那个赵老师门下之后,十句话里面有一多半都是掉书袋。可能她大哥这掉书袋是比较有文化的象征,但是孟七七每次一遇上她大哥,就有点卡壳不会说人话了。(233,泥垢) 孟七七悄悄摸到书房外面去,就听到她大哥和她大姐夫正在义愤填膺的聊天。 准确的说,是她大哥在说,她大姐夫姜棣华只是听着。 “古代圣贤尝曰:贵德而贱利,重义而轻财。如今盐铁、酒榷都是朝廷和那三家把持着,这不对!这是与民争利,败坏了咱们南朝淳朴的社会风尚,引诱百姓背义而趋利!” 唔,听起来好高大上…… “我认为官营工商非治国之本务,咱们合该进本退末,广利农业。朝廷更不该与商贾争市利,至于胡马南宫这三家,要分其权散其利!” 唔,她大哥这是想要……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化?还要管制寡头? 孟七七默默听了一会儿,她大哥——好像就是在她爹做太子期间,被她爷爷给弄死了的。她最开始来的时候在房州还没懂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要是说毓肃帝担心孙子威胁他的皇权,但是他既然已经立了她爹做太子,那她大哥以后做皇帝基本也是毓肃帝默认了的啊。这两年,眼看着她大哥在热血青年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孟七七好像渐渐明白历史上的她大哥是因为什么被弄死了的了。 太激进的人士,多半没有好下场啊。 也许这些人提出的观点振聋发聩,但是当这些观点威胁到了当权者的利益——当权者可以分分钟把先锋人士给弄死啊。 孟七七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妹你来啦。”孟如珏见她进来,停下了激情奋发的演讲,把收在书桌下的矮凳拖了出来,给孟七七坐。 孟七七给大姐夫见过礼,看到他腰间的荷包,认得是自家大姐的手笔,便知道小夫妻二人过得恩爱。她大姐夫姜棣华是恩荫做的官。姜家老太爷是一品的太子太傅,这样人家的子孙,可以挑几个出来,给恩荫个七品的官。姜棣华如今就是个七品的文官。 她还记得她大姐转述的姜棣华的话,“生在能恩荫的人家,那就恩荫嘛;生在不能恩荫的人家,那就再走不能恩荫的路”。便是这句话,从中可以窥得她这位大姐夫的为人。那就是特别顺其自然。也有生在可以恩荫的人家之人,却偏偏要努力考个功名,不用祖上恩荫的名额。这种人有志气、有能力,却也有种想要“证明自己”的心气儿在里面。 她大姐夫就是属于那种“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样的,随便你们怎么看吧”,性情很平和,也不太在乎外界评价的人。 所以他才能一等五年,既不催促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得就把未婚妻给等来了。 孟七七进来之前,他俩在聊家国大事,此刻见她一个小姑娘来了,自然迁就她换了话题。 “其实你们真的可以继续刚刚的话题,我可以跟你们一起讨论的”孟七七很想这么说,但是她瞅了瞅大姐夫——毕竟还不是很熟,万一她露出自己小变态的一面,把大姐夫给吓到,进而影响到大姐夫对大姐的观感怎么办?她大姐可不是她这样离经叛道的人啊。为了大姐的新婚幸福,孟七七揉了揉鼻子,顺着她大哥问的“上次送你的诗集还喜欢吗?”聊下去。 临走前,孟七七还是劝了她大哥一句,“大哥如今还是莫论国事为好,万一被有心人听去,断章取义传播开,岂不是会招来祸事?”。 孟如珏笑道:“我是皇孙,国事亦是家事。别多想了,大哥还要你来教吗?” 孟七七心里叹了口气,她今天实在是心情不太好,也没有精神立时就跟他辩起来,便只嘟着嘴哼了一声,道:“改日再同你说。” 回怡华宫路上,经过湛北路。 梅香问她,“郡主,您先前说要去‘有间首饰铺’看看的,还去么?” 孟七七懒懒道:“算啦。”她现在做什么都没心情。她趴到车窗边,掀开车帘望了一望,只见有个少年正从‘有间首饰铺’走出来。只看背影,单薄是单薄了些,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却是蛮好。她忽而想起战神大人高大的背影来,心里一甜跟着却是一酸,呆了一呆,便看到那少年转过脸来。只见他一张脸蛋生得精致而又干净,漂亮的像个琉璃人。却是太阳国那个被俘虏的小皇子,被赐姓殷,取了南朝的名叫‘倾玉’。 马车很快驶离,那少年便看不到了。 殷倾玉怎得会在这里? 这疑问只在孟七七的脑海里泛起一朵水花,便旋即消失了。 ******** 次日,孟七七的心情还是没有太大的好转。倒不至于说是难过,只是整体的情绪是比较低落的,在这个基调上当然也会笑也会闹,但欢快度的基线是比较低的。她盯着摊开在书桌上的账本,恶狠狠盯着、盯着、盯着!终于宣告放弃!心情不好,账本这么复杂的东西完全看不进去啊!! 她拖出信纸来,快速写了几句,大意为“战神大人你什么以后回来呀?我好想你的。”停笔后,她自己看了看,哼哼着想到,战神大人离开都没有告诉她一声,这信就有点送不出去。她把信纸揉作一团,一扬手丢到书房角落里去了。 这小书房是她的秘密基地一样的存在,她都不许宫女进来打扫的。若要打扫时,都要她本人在场盯着才行。所以这小书房是异常的杂乱。 孟七七决定不跟自己较劲了,打算出宫去逛逛,换换心情。 结果她才换好衣裳,南宫玉韬就来了。 “这是准备去哪呀,小表妹?” 孟七七恶狠狠道:“逛花楼!” 南宫玉韬骇笑,“来来来,小表妹,表哥陪你玩,你这几天先别出宫了。” “为什么?”孟七七瞪他,“才不要你陪我玩。”每次变态表哥陪她玩,最后都变成智商碾压她之后还要毒舌得从情商上羞辱她。 “上次要掳走你的那帮人最近又有新动作了,小心为上,你先在宫里呆几天吧。” 白芍等人最后进了柴浪国境内。粗略来看,似乎是柴浪国的人,伪装成静王的人要掳走孟七七,离间南朝内部势力,打的什么主意就不得而知了。 “哼!做人怎么可以畏畏缩缩!”孟七七心情不好,索性跟变态表哥贫嘴,“我正要来个引蛇出洞呢!想来只有你这种惜命的胆小鬼才会要人躲起来。” 南宫玉韬笑眯眯等她说完,凉凉来一句,“我可没闲心提醒你。不过是转述你家战神大人的话。哦?惜命的胆小鬼?” 孟七七秒变谄媚脸,“原来是战神大人的最高指示呀!果然不愧是战神大人,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正所谓虚虚实实,□□,空即是色……” 南宫玉韬:…… 孟七七习惯性地夸完了,才又想到心里的事来,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怎么啦?”南宫玉韬在她身边坐下来,斜眼看她两下,“你提起我师兄的时候,那股欢天喜地的劲头呢?今天生病了?”他拿手来贴孟七七额头。 孟七七往后一仰闪开了,瞪他,“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吗?” 南宫玉韬收回手,点评道:“动作敏捷,看来身体不错。”他耸耸肩,道:“你每次提到我师兄,整个人简直笑出惨绝人寰的样子来,你知不知道啊?今天说起来,你这一副正常人的模样表哥我很奇怪啊……你真的没病吗?” “对,我没病!我全家都没病!”孟七七咬牙切齿,好好的话从变态表哥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具有打击性呢?还“惨绝人寰”,表态表哥的国语是算数的师傅教的吧! 从前战神大人在跟吐蕃打仗的时候,孟七七心里的话都会吐露给变态表哥,那会儿她毕竟还稚嫩,在怡华宫也没有旁的人相熟;但是从战神大人回京,乃至于她爹娘也都回京之后,孟七七有些话就不对变态表哥说了。一来是这些年下来,她也成长了,分得清什么话能说,什么话少说,什么话最好不要说;二来……据说很多好朋友最后友尽,就是因为一方总是拉着另一方,单方面大倒感情上的苦水。这些年来,她好像是那个一直在讲自己事情的人,长此以往,变态表哥也会跟她“友尽”的吧。 但是……今天这可是变态表哥自己撞上门来的! 孟七七揪住变态表哥,把自己心里难过的事情说了。 听她一脸肃穆的把整件事情讲完,南宫玉韬呆滞脸盯着她看了三秒钟。 如果一定要描述一下他这章呆滞脸上的表情,那一定是“你TM在逗我!”。 “就因为他回定州祭祖,离开前没告诉你一声?” 孟七七认真点头。然后等她抱着礼物跑去找他想要给他个惊喜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不在京都了。 南宫玉韬笑倒在软榻上。 “你笑什么啊?” 南宫玉韬笑得捂住肚子,仰倒在榻上,望着孟七七喘着气道:“小表妹……你蠢出新境界了!”他其实是想说“你怎么能犯蠢到这么可爱”,但是他向来不会夸人,好话在他嘴里过一遍,都成了羞辱。 孟七七恼羞成怒,随手拎起一本账册就拍到变态表哥身上,豁出去嚷嚷道:“是啦是啦!我就是蠢!我也知道这种事情外人看起来是小到不能再小的细枝末节了!但我就是该死的在意极了!怎样怎样怎样!你再笑!再笑我找人泼你米田共哦!!!” 好“闺蜜”吵架,那真是揭起短来稳准狠!血淋淋! 南宫玉韬脸上神色扭曲了一下,就在孟七七以为他要偃旗息鼓之时,他抬眼瞅了瞅孟七七,又大笑起来。 孟七七黑脸,她有那么好笑吗? 跟变态表哥讲这些简直是个错误!他这个冷心绝爱的家伙,才不会懂怀春少女的心事呢!喜欢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个笑容,都会在你眼中放大、放慢无数倍。他的每一句话里,都好像暗藏了一份只留给你的心思。哪怕是再活泼开朗的女孩,面对喜欢的人,也难免要患得患失、钻几次牛角尖。 眼看着孟七七身周气压越来越低,南宫玉韬好不容易止住大笑,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没什么诚意的表示,“这有什么呀?不过是去定州祭祖,一来一回顶多半个月的事儿。我师兄在西北呆了四年半,也没见你这样啊。你其实真的是今天病了吧?” ……说!不!通! 这两种情况能一样吗? 而且她的关注点根本不在战神大人多久回来,而是在他没有道别上面啊!此前出征打仗,都是朝廷有命,而且她都提前知道了的呀,也都去城门送别了。这次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孟七七努力想了想,这个算是战神大人的私人行程,然后战神大人没有把私人行程告诉她,就一声不响的离开了——这让她很伤心啊。 孟七七把致力于给她伤口上撒盐的变态表哥“驱逐”出怡华宫了。 南宫玉韬回去之后,想起来还是觉得小表妹在卖蠢,给上官千杀回信的时候,除了交代已经把“近期不要出宫”的话带到了之外,又提了一笔今日在怡华宫之事,大意为,“师兄你不告而别,七七她伤心欲绝”。写完自己看看挺满意,南宫玉韬笑眯眯的把信发出去了。蠢妹共欣赏,他要跟师兄分享一下欢乐嘛。 **************** 五月底的夜晚,孟七七独自坐在小书房里,借着明亮的烛光,翻看着柳州府最后一册账本。这一册看完,她对柳州这三年来的财政收入支出,就能做到大致心中有数了。 听到宫女传报的时候,她的心思还陷在一笔笔繁复晦涩的账目里。 “唔,请进来吧……”她思索着方才那笔账目,左手举着毛笔,无意识的在半空中画着圈。 忽然……她反应过来! 孟七七倏地望向书房门口,只见立在那里的男人肩宽腿长,眸色黑亮似静水流深。 不是战神大人又是哪个? 这半个月来,压在她心底的怒气也好,怨气也罢…… 在见到他真人的那一瞬间,竟然全部烟消云散了。 唯有纯然的喜悦涌了上来。 孟七七推开书桌跑了过去,攀着他的肩膀跳到他怀里。 把脑袋埋在他颈间,闻到熟悉的气息,她这才感受到迟来的委屈。 孟七七瘪瘪嘴,搂紧了战神大人的脖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上官千杀手足无措地抱住小女孩,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不告而别,会令七七这样伤心。他决定要回定州祭祖之后,也曾起过“也许应该告诉七七一声”的念头,但是又被自己打消了。更何况,起程时是在深夜。他想着小女孩懒洋洋又爱玩的个性,若是自己告诉她,她多半会说一句“太晚了,我就不去送你啦,战神大人一路顺风哟”,而后附赠一个大大的笑容。这样一想,他便劝服了自己,如此前的九年一样,没有通知任何人,独自踏上了去定州祭祖的道路。 此刻见怀里的小女孩哭得一抽一抽的,显然是委屈极了。上官千杀心里一动,原来有人牵挂,是这般滋味。他轻轻抚摸着七七颤抖的脊背,柔声哄道:“是我不好。不哭了好不好?” 去时走了三天的路,回来时却只用了一日一夜。 星夜兼程,这一路归来,只是为了你啊。所以,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第46章 战神这礼物我很喜欢 孟七七趴在战神大人怀里不肯下来,抽抽噎噎道:“你就这样走掉,我会很想你的呀。”还会很担心。 上官千杀低低“嗯”了一声,轻轻拍着她,柔声道:“以后都不会了。” 孟七七闻言破涕为笑,她把脑袋从战神大人肩窝抬起来,歪头瞅着他,笑着伸出一只手指来,“拉钩!” 上官千杀轻轻勾住她的小拇指,将拇指在她拇指上一按。他低头看着孟七七,只见小女孩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泪珠,眼睛里却已经亮闪闪的全是笑意。 他不由得也笑起来,小孩子真是好哄啊。 “对啦,我有礼物要送你的!”孟七七得了战神大人的保证,立刻就把之前半个月的纠结都抛到脑后去了。她欢快地跑到书桌旁,掏出一把银钥匙,打开柜子,将原本要送给战神大人的瑟瑟枕抱了出来。 上官千杀笑道:“这真是巧了。我也正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咦?”孟七七抱着瑟瑟枕,听他这样讲,大为欢喜,也不送礼物了,先缠了战神大人要看他带来了什么。 上官千杀看了一眼她抱着的瑟瑟枕,道:“我这礼物可不比你的贵重。”一壁说着,一壁伸手入怀。 孟七七跳着道:“哪里哪里,只要是你送我的,通通都贵重的不得了!” 却见上官千杀从怀中掏出一支粉色的花来,单瓣的花,长长的蕊,漾着清甜的香气。 只是…… 上官千杀脸上露出极少有的一丝尴尬,他捏着那支花,不知该收起来还是丢掉,“对不住,却是……压坏了。” 不管是什么样的花,被孟七七方才那样撞进他怀中来,也都会压得一塌糊涂吧。 孟七七浑不在意,万万没想到战神大人会送花给她。她惊喜的笑了一声,凑过来把花握在手中,细细看着,竟是好似第一次见到花一般。 “对不住,下次送你一枝完好的。”上官千杀想要将这枝被压坏了的花收回来。 孟七七却握紧了花枝没放手,她取出手帕来,将这枝花妥帖收好,仰起脸来对着战神大人甜甜一笑,“谢谢你,我很喜欢。”又问道“这花是哪里来的呀,叫什么名字?” “这花开在定州驿站旁,名唤霰霞花。”上官千杀淡淡道,他匆忙自定州快马而回,路上只在驿站小憩饮马,见驿站灰色的墙边,如云似霞般开了一树粉色的花,在月光下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不知怎地,他便想起孟七七来。他走到那花树下,恰好一枝横伸出来的花枝拦在他的腰间,好似女孩常常缠着他不放的手臂。 此刻孟七七手中这一朵花,便是那花枝上生得最美的那一朵。 大约小女孩都喜欢漂亮的花吧,若是送她,不知能否令她稍减伤心之情——这样想着,上官千杀竟是平生第一次送出了一朵花。 孟七七却不知道战神大人心中的这些事情,她笑道:“这花似雪似雾,又是粉色,果然叫霰霞花再恰当没有了。”她想了想道:“这花是只在定州有吗?那以后你带我去定州看花好不好?” 上官千杀愣了一愣,眉宇间飞快地闪过一丝阴翳,他只道:“此花的确是只在定州有。” 孟七七摇着他的手臂,祈求道:“那你以后带我去看好不好?” 上官千杀沉默片刻,俯身摸了下她的脑袋,轻轻道:“定州太冷啦。你若要看花,我使人将此花移栽到京都来,也是一般能看的。” 孟七七“哦”了一声,垂下头来,她虽然没有再开口请求,然而面上的失望之色却是显而易见。哼,她才不是要看花呢!她的重点是在战神大人陪她一起看花啊!一起去定州看花,一来一回,多少独处的时光呀! 上官千杀几乎是本能地不愿带孟七七前往定州,但是见她被拒绝后露出失落的神色来,不禁又深觉自己对她太严苛了些,心道:若我那小妹还活着,她要我带她去定州看花,我难道会舍得拒绝?上官千杀啊上官千杀,你那日在山洞中立意要对七七像对亲妹子一般好,难道只是空口白话,骗骗自己而已?你不告而别已是令她这样难过,现如今连她这样一个小小的请求都不肯答应,又如何对得起这小妹子对你的牵挂? 想到这里,上官千杀只觉胸口一股热气上涌,竟是令他不由自主开口道:“等到夏天,天气暖和了,我再带你去。这花直开到□□月份都不落的。” 孟七七先是被拒绝了正失望呢,忽然柳暗花明,虽不知战神大人为何回心转意,却也感到心中欢喜,抱住他胳膊,甜甜道:“战神大人对我最好啦!” 上官千杀见她重又露出笑脸,也是心中一松。 孟七七将瑟瑟枕递给他,捂着脸小声道:“跟你送我的礼物比起来,我这个可不值一提啦。”战神大人送她的花,是从定州驿站千里迢迢带到京都来的,且是想到她才会去摘这样一朵花,所谓礼轻情意重,大约就是这样了吧。她送战神大人这瑟瑟枕,本就是多年前从变态表哥那里坑来的,借花献佛,丝毫不费工夫——况且契机还是在觉悟寺见了十九公主与明远和尚之事后,有所触动——虽是送礼物,大半却是玩笑的心思。 上官千杀接过瑟瑟枕,温声安慰道:“那又怎么会呢?此物价值连城,遍南朝都寻不出第二个做得这般好的瑟瑟枕来了。” “当真?”孟七七把手指分开一条缝,露出眼睛来害羞得瞅着战神大人。 上官千杀见她这幅样子,实在可爱,口中道:“当真。”却是又摸了摸她的脑袋。 孟七七心里好受些了,她想了一想,道:“我们来给这枕头刻字吧。这样一来,就真正是独一无二,天下只此一件了。” 上官千杀笑道:“好。”又问,“你要刻什么字?” “战神大人,窝要给你生猴子?” “战神大人,睡前见字梦到窝?” “战神大人,待我及笄来娶我?” 孟七七嬉笑着,攀着他的手臂,把真心话当玩笑话一样讲出来。面对战神大人,她实在是很没胆呀。 上官千杀叹了口气,道:“就刻‘孟七七赠上官千杀’,怎么样?” 孟七七猛点头,只要是战神大人的提议,一定无条件赞同呀! 上官千杀把瑟瑟枕摆在书桌上,底下垫了一张宣纸,抽出匕首,细细雕刻起来。 烛光透过他长长的睫毛,在他眼底洒落一片阴影。 孟七七痴痴望着他,战神大人认真的样子,真的好有!魅!力! 小书房里很安静,只有匕首划过玉石表面时,发出的细碎声响。 再有,就是两个人的呼吸声了。 战神大人的呼吸声绵长悠远,连呼吸声都这么好听,真是醉了醉了! “这样可以吗?”上官千杀停了篆刻,拿起瑟瑟枕,给孟七七看上面的字。 只见一行半寸深的阴刻文字,缀在枕头边角,正是此前所说的那句“孟七七赠上官千杀”。 孟七七想了想,道:“加上时间吧!昭元五十一年五月三十一日夜。” 上官千杀“嗯”了一声,又重新埋下头去,将时间也刻在先前那句话旁边。 这下都刻好了。 孟七七左看看,右看看,对战神大人的手艺赞不绝口。被战神大人刻字之后的枕头,她真的好想留下来自己收藏!可以把礼物要回来么?她眨巴着眼睛,瞅着战神大人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好意思开口——送出去的东西,不不不,这还只是说了要送,还没真送到人家手上呢,这就要拿回来,这事儿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呀。 “我也来刻个东西!”孟七七想了个折衷的法子,她捡起战神大人的匕首,在那个“赠”字旁边开刻。 上官千杀被她吓了一跳,忙握住她的手包住匕首柄,“小心伤到。” ……战神大人的手掌好!温!暖! 孟七七晕晕乎乎中在那个“赠”字旁边刻了个心的图案。 “这是何物?”上官千杀歪头看了半天,竟是认不得。 像个三角,却又圆润些;像个汤圆,却又不算平滑。 孟七七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的手笔,实在不好意思说那是颗心,吭吭哧哧道:“这是一枚肥肥肥肥的桃子!” 上官千杀笑了,端详着那个奇怪的图形,学着她的语气道:“果然是枚肥桃子。” 孟七七仰脸望他,笑嘻嘻的,漫无目的聊开去,“战神大人,你喜欢吃桃子吗?” 上官千杀道:“还好。” 孟七七笑道:“我喜欢吃桃子肉,可是不喜欢吃桃子皮,你知道为什么吗?” 上官千杀勾了勾唇角,顺着她的期盼问下去,“哦,为什么呢?” 孟七七心大笑,“因为桃子皮不好吃呀。” 上官千杀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听人讲着这样没有意义的话,心中竟不感到厌烦,反倒生出喜悦来。他摸了摸孟七七的脑袋,听她一径叽叽喳喳说下去。 孟七七口中说着,手上比划着,见战神大人望着她笑,不禁盼着这夜晚,越长越好。   ☆、第47章 政变爷爷挂了爹上位 孟七七他大哥把自己作到牢里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当初胡满婵在禁宫买凶杀人、盗取虎符之事以来,毓肃帝就慢慢好淫·乐安逸起来。他励精图治四十多年,也算是个铁血皇帝,却最终走到一处逼仄的境地里去。一侧是清流世家要他广施仁政、开禁朝廷专营的盐铁等工商营生;一侧是胡马南宫三家要他抑制民间商业,咄咄逼人。毓肃帝要靠前者管理朝政,压制财阀;又要靠后者提供财物,保证军队衙门的正常运作。 走了几十年的钢丝,毓肃帝累了。 也许这龙椅,他一直坐得很累。然而此前帝王的荣耀与责任感,令他还能够振奋精神,强迫自己履行一国之主的义务。但是胡满婵在禁宫买凶杀人、盗取虎符之事,却令毓肃帝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不能、也不敢治胡满婵的罪。这一记重击,砸得毓肃帝眼冒金星。什么帝王的荣耀?什么肩负天下万民的责任?都是圣贤书里骗人的话! 与其说是帝王,不如说他是世家与财阀之间,用来博弈的提线木偶。 心灰意冷之下,毓肃帝这一年的变化很大。 昭元五十一年上半年,毓肃帝有了个新男宠。是的,男宠。一个十八岁的小倌,叫张之玉。毓肃帝宠幸他,接连好多天都没有上朝。朝中物议沸腾,还是胡淑妃去思政宫把毓肃帝请了出来。 最后在清流世家几乎是歇斯底里的攻讦之下,毓肃帝杀了这个男宠。当然,这当中多半是因为此男宠任性使气,触怒了毓肃帝。毓肃帝正常了两三个月,下半年推行一则税制新政却被大臣阻拦了回来,他便变本加厉的倒行逆施起来。 对朝中官员,尤其是文官,毓肃帝稍有不顺眼之处,便是一顿鞭笞。御史大夫痛哭这是“斯文扫地”,坏了“刑不上大夫”的规矩……结果该御史大夫被毓肃帝深夜召唤到思政宫,在落了秋霜的汉白玉台阶上跪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文武百官上朝时一看,这年迈的御史大夫已经气绝身·亡。 死了,却还直挺挺的跪着。 这下子朝中先是炸开了锅,御史谏官乱翻上阵,把毓肃帝说成是桀纣之辈。上来几个说这种话的,毓肃帝就杀几个这样的人。这种御史谏官多是走科举路子考上来的,没什么家世靠山,只有一肚子圣贤书和忠君爱国的思想。毓肃帝整治不了财阀和世家,整治几个小鱼小虾还是绰绰有余的。 在毓肃帝这样来了一番之后,朝堂上彻底清净了。有心想要劝诫的大臣腰杆不够硬,掂量掂量闭嘴了;腰杆够硬的大臣才不会闲的没事儿去劝毓肃帝做个明君呢,只要毓肃帝不来跟他们过不去,他们乐得见毓肃帝不理朝政,将大权旁落。 转过年来,毓肃帝又纳了俩新男宠。这次是一对姓王的双胞胎,年方二十,哥哥叫王福坤,弟弟叫王福乾。毓肃帝很宠爱这对兄弟,出入都带在左右,后来连奏折朝政都交给他二人去处理。这次朝中已经没有人愿意出来说话了,倒是江东王柳继业劝了毓肃帝一句。 结果被毓肃帝一句,“当初先帝和你爹是怎么回事儿,外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跟朕装什么大尾巴狼,滚!”给堵了回去。 众人一看,连配享十万邑的江东王都被喷回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缩脖子家里呆着吧! 于是朝中一片死气沉沉,毓肃帝花天酒地、不问朝政。 本来还得磨上几年,然后毓肃帝自然老死,孟狄获就登基为帝。 但是中间出了岔子。 首先是毓肃帝宠爱的那俩娈童,得了权利,便作威作福。这种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从前被人轻贱惯了,一朝得势真是要把从前落下的都补回来,把从前瞧不起他们哥儿俩的都整治一番。 王氏兄弟初入宫的时候,曾经被宰相王如元当面啐了一口,骂道:“羞与尔等同姓。”宰相王如元也是反对毓肃帝纳娈·宠的大臣中,立场非常坚定的一位。王氏兄弟便怀恨在心。 昭元五十二年三月,毓肃帝受了春寒,生了一场大病。 王氏兄弟由此警惕,万一毓肃帝龙归大海,便无人来护着他俩——朝中大臣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他俩也并非不知道。兄弟俩为了在毓肃帝死后能有条活路,决定先发制人,联合了禁宫护卫领班,又在朝堂上迫害忠良之臣。他二人现在手中有毓肃帝交给的专断之权,虽然动不了胡马南宫三家的人,动一动朝中根基不深的大臣还是有这个能力的。 情况到了四月份,越发糟糕起来。王氏兄弟肆无忌惮,竟然捏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此前生过龃龉的王如元宰相下了天牢。 此事一出,朝中再度动荡。 孟七七的大哥就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的。 他这一站出来,就喊了一个很不得了的口号,“毓肃帝年老啦,该安享晚年了,请尊为太上皇吧”。玉林书院许多学生响应他,朝中大臣私下赞许者也甚多。 于是,也不用王氏兄弟迫害了。 毓肃帝亲自从病床上爬起来,写了手诏,令禁军逮捕了孟如珏。 孟七七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真是一口老血到了喉咙眼!她前两天才跟她大哥说过“非常之时,谨言慎行”,那几乎是她第一百次跟她大哥说这种话了。结果没过几天,她大哥就闹出这事儿来了。 怎么办?毓肃帝现在是个分分钟砍人玩的神经病啊!而且历史上,他也的确是在孟狄获做太子期间,弄死了孟如珏。 孟七七外裳都没束好,就撒丫子往外跑,跳上马车往太子宫而去。 到了太子宫,她爹和她娘正在发愁,守在书房里坐了一圈人。 有她外公李书令,有她大姐的老公公姜云龙,还有数名朝中的侍郎、乃至司刑少卿袁树。 这袁树就是负责逮捕孟如珏之人。他吃着皇粮,当然得听皇帝的命令。毓肃帝给他下了手谕,要他带人去逮捕孟如珏。那他就得领命去逮捕孟如珏。但是孟如珏他爹是太子啊,是未来的皇帝。这要怎么办?听了老皇帝的话,然后等新皇帝上台弄死他?所以袁树带人逮捕了孟如珏,给毓肃帝交代完了之后,左思右想又跑到太子宫来了。 孟七七进了书房,掂量了一下在座之人的忠诚度,直接开口道:“咱们政变吧。” ******** 后世人是这样记载“李姜政变”的。 昭元五十二年五月,毓肃帝生病,王福坤、王福乾侍奉左右,外人不得入内。朝中大臣李书令、太子太傅姜云龙等七人机密谋划,除掉二王的政变也在悄悄地布置着。 昭元五十二年五月十七日,中书令李正琦、太子太傅姜云龙、左羽林将军敬晖、右羽林将军桓彦范、司刑少卿袁树己等定策率羽林兵诛福坤、福乾,迎皇太子监国,总司庶政;大赦天下。毓肃帝于同日龙归大海。 事实上,这则史料记载,有两个很重要的人没有写上去。 一个自然就是首先提出要“政变”的孟七七,这一点外人无从知晓;另一个人,却是上官千杀。 ********* 昭元五十二年五月十六日夜,毓肃帝在思政宫听到外面人声杂沓,心知有变,撑起病体出来察看。她看到了王福坤、王福乾兄弟的尸体,看到左右羽林将军持剑而来,大致知道了什么情况。毓肃帝毕竟是政治老手,他当机立断,令殿内仅存的武装人员封锁殿门,并派人速度出宫,去向上官千杀求援。 上官千杀果然带着万名上官军驰来救援。 太子太傅姜云龙上前与他说话,“上官将军,我等并非要不利于皇上,只是铲除皇上身边的奸人小人。还望将军不要阻拦。” 上官千杀踏入朝政之时,姜云龙早已经致休了,两人并无机缘相见。上官千杀熟知姜云龙,还是从孟七七口中,知道她大姐嫁入了姜家。此刻见是姜云龙上前说,上官千杀便拱手作揖,淡淡道:“职责所在。” 他一闪身带人入了禁宫。 李炳奇和姜云龙面面相觑,他们手里的兵——乃是左右羽林队的兵,与上官千杀手底下的骑兵,不管是数量还是质量上,都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他们此前并没有把上官军作为敌对势力来考虑。毕竟尊毓肃帝为太上皇,迎孟狄获登基——这也是正统。上官家向来维护的便是孟家的皇族正统。既然有法子能遏制住毓肃帝的倒行逆施,又能继续保持孟家的皇族地位——上官军没有道理要来阻拦的。 况且上官千杀与马家有旧仇乃是世人共知的,肃清朝政之后,才能跟好的对付胡马两家。这一点,上官千杀不会不知道。 但是他为什么还是带兵来护驾了呢? 此刻静王孟狄韧也率领南衙禁兵在宫外加强警备,配合宫内的政变行动。一旁参与行动的儿子孟如珍惊讶地看着父亲,他印象中的父王并不是一个英武之人,如今肯亲自到政变第一线来,确实是出乎他的意料。 静王察觉了儿子的视线,他森冷一笑,道:“平日里蛰居起来,可不要忘了咱们本来的模样。” 见了上官千杀带兵而来,毓肃帝一颗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你带人将外面那些乱臣贼子都拿下!”毓肃帝从病床上坐起来,他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朕封你为辅国大将军!封你为南朝第二个异姓王!” 上官千杀进殿之后,沉默得看着毓肃帝,见他这样说,转过头去对着殿门坐了下来。 毓肃帝见他充耳不闻,不禁大怒,捡起床榻上的枕头便扔过去,“朕命令你将外面的乱党拿下!” 上官千杀站起身来,一脚踩在门槛上,背对着毓肃帝,他慢悠悠道:“你当真以为还有资格命令我吗?” 毓肃帝怒道:“你什么意思?” “我若是此刻一走,外面的□□冲进来,你这皇帝便做到头了。”上官千杀轻声道,“所以,你最好安静些。” 毓肃帝又惊又怒,“你若不为保朕而来,那又是为了什么?” 上官千杀遥望着天边那颗启明星,只说了一个字,“等。” 等什么? 毓肃帝不知道,他伏在床上,病痛令他连喘息都费力气。 外面的御林军与上官军对峙着,乱局一触即发。 司刑少卿袁树对李炳奇道:“中书令,这样拖下去可不行。咱们要速战速决。”毕竟他们是政变的发起者,若是不成功,一旦毓肃帝重掌朝政,他们这些人必然逃不过一死。 李炳奇皱紧了眉头,与姜云龙对望一眼,明白彼此心中所想。速战速决谁都懂的,只是在上官军绝对力量的压制下,维持不败的局面已是艰难,更何谈速战速决? 司刑少卿袁树犹豫了一下,又道:“请恕下官无理。据说安阳郡主与上官将军私交甚笃,不如……”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旁听着的孟狄获已经黑了脸,“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一开始这政变的主意是孟七七提出来的,就这一点孟狄获已经感到让小女儿牵扯了太多不该她现在牵扯的事情。此刻听到袁树还有要“利用”孟七七的意思,孟狄获没骂人已经算是稳住脾气了。 就在这静默的僵持中,子时的梆子声敲响了。 那声音在空旷的禁宫里,一圈一圈传了出去。 姜云龙一咬牙,“不能再拖了!”他准备下令战斗。 便在此时,思政宫的殿门从里面打开了。 上官千杀独自走了出来。他的神态太过淡定自若,以至于根本没有人拦他。 他就这样闲庭信步般走出了思政宫。 □□众人涌入殿内,却发现毓肃帝已经倒在龙床上,气绝身亡。 是病死?还是……? 若是后者,那只有上官千杀一人在毓肃帝身边。他本就是为了保毓肃帝而来,又怎么会做出对毓肃帝不利的事情? 此间事情繁杂,□□众人不及细究,况且他们乃是发动政变之人,若要宣扬毓肃帝是非正常死亡,那首当其冲被天下人怀疑的便是他们自身。于是他们便只当毓肃帝乃是病死的,如此写了文书。 *********** 上官千杀木然的走出思政宫,本待离开,听到身边羽林军嘈杂的说话声,不禁皱了皱眉。这些禁军平日里安乐惯了,军纪松散,此夜政变,难保其中鱼龙混杂,有不堪之人趁夜行不轨之事。 他站在思政宫门口停了一停,转身往怡华宫而去。 ******* 孟七七现在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晚上睡觉特别沉。政变的事情她只是做了最先提出的那个人,具体的谋划部署却都是她外公等几个狐狸老头定下来的。是以孟七七对政变发生在今晚这一点,竟是毫不知情。 孟七七这晚睡得很香,朦朦胧胧间听到有嘈杂的声音远远传来,她似梦似醒得睁了一下眼睛,就看到战神大人正坐在她床边望着她。 唔,梦到战神大人了呀。 自从那晚战神大人送她花,俩人说话到很晚之后,胡淑妃便下了严令,不许两人再在怡华宫见面了。此前她只当孟七七还小,况且一半将她看做自己人,见她投了上官将军的缘法,倒也没有多话;但是事情好像渐渐不太对劲了。胡淑妃便要掐死孟七七这点不该有的小心思。 是以孟七七此刻见了战神大人就坐在自己床边,便只当是在做梦。 “战神大人……”她小声梦呓着,想要揉揉眼睛看清楚些,却困得抬不起手来。为什么梦里的战神大人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她想同他说话,逗他笑一笑。 “睡吧。”梦中的战神大人摸了摸她的额头。 孟七七安心的闭上了眼睛,梦中的战神大人也好温柔的呀。   ☆、第48章 猴子应该生几个好呢? 中兴三年的六月。 上官千杀负手立在玉林书院外。他的耳力极佳,即使是百丈之外的人语声,若是他有心去听,也能一一捕获。 “听说安阳公主也来玉林书院读书了呀。” “是呢,早上我远远看了一眼,跟二皇子殿下一同来的。” “是为了她那未婚夫来的吧?” “你说马家小公子?还是姜家那位?” “马家呀!你不知道吗?从前安阳公主在胡太妃怡华宫长大的,跟马家小公子可是青梅竹马,定了娃娃亲的。如今三年孝期一过,怕是要定亲成婚了吧?” 上官千杀抬头望天眯了眯眼,夏日的太阳实在太过耀眼。 “战神大人!”一声压低的呼喊从他身后传来。 孟七七把一叠纸书顶在脑袋上挡着太阳,“这里,这里,战神大人!”她猫着腰溜到上官千杀身边,四下扫了一圈,既没有发现孟如琦的身影也没有发现马庆忠的身影,顿时松了口气,拽着上官千杀一路快步走下玉林书院所在的景远山。 “在躲谁?”上官千杀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问话的声音有些凉。 “还能有谁呀,我那倒霉二哥跟马家那小子。”孟七七仰脸对着战神大人,狡猾一笑,“可不能被他俩抓到,我刚刚把他俩得罪惨了。” 上官千杀笑了,温声道:“你又做了什么淘气事?” 孟七七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这个……这个嘛……”她把孟如琦和马庆忠一起绑在藏书阁的椅子上了,估计这会儿她二哥的侍卫已经把人给放了吧?讲给战神大人,会不会被认为太暴力了?孟七七又摸了摸鼻子,还是没说。 见她不肯告诉他,上官千杀轻轻抚了一下右边的眉毛,倒也没继续问下去。 孟七七走两步瞅他一样,再走两步又瞅他一眼。 直到上官千杀叹了口气,问她,“在看什么?” 孟七七歪头笑望着他,“没想到你真的肯来呀。” 她是真的没想到战神大人会来。三年前,她爷爷挂了,她爹成功上位。结果政变第二天,孟七七一觉醒来,最先得到的消息不是她爹做了皇帝,而是上官千杀留下的一纸字条,言道他去西南平苗疆之乱了,勿念。 妈蛋! 战神大人真是说到做到好样的!这次没有不告而别,还想着给她留个字条。 可是她爹也好,她挂了的爷爷也好,谁也没要求他去平苗疆之乱啊! 战神大人自告奋勇,走得那叫一个潇洒! 孟七七当初捏着那张字条,堵心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抵不过心里的牵念,给战神的人写信了。他这苗疆之乱,一平就是三年。南朝比较奇怪的地方是,四境无战事的时候,国内就掐成一团;四境起战事的时候,朝堂上反倒能维持住一种表面的平静。 这三年,财阀与世家倒都安分了不少,矛盾暂且压了下去,像是埋在水底的炸药。 等上官千杀平定了苗疆之乱,归来已是今年的二月,刚好还赶得及孟七七生辰。从前她也和战神大人分开过四年半,再见面还是一样好的呀。这一次却不同,哪里不同,孟七七说不上来。但是从前她去校场,次次都能遇见战神大人;现在她去校场,十次里有九次都遇不上了,唯一遇上那次还得是她不按平常时间去的时候。 次数多了,孟七七也懂了一点,战神大人多半是在躲她。可是,为什么呀? 上个月孟七七第一次来玉林书院见老师,回去路上险些被人掳走。那些人已经在被追查中,却仍没有下落。孟七七回了自己的公主府,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战神大人写了信,把遇险之事讲了,问他可不可以下次来接自己回去。 信送出去之后,孟七七自己也觉得希望渺茫,因为这四个月来,她只在生辰时见了战神大人一次,又在校场堵到他两次。统共见过三面,她倒是说了许多话,但是战神大人回她的话不算重复的话只怕不到三十句。每次见面,连十句话都没有。 见识了战神大人这样的一面,孟七七才发觉以前的战神大人对她实在是十二分的耐心和宠溺。像现在这样,她跟战神大人说话之前,心里都会有点怕。 见他真的来了,孟七七口中如常说笑,心里的紧张真是只有自己才知道。 “战神大人,我大姐上个月诊出有孕啦!我就要做姨妈啦!”孟七七嘻嘻一笑,“平白升了一辈。”她眼珠一转,像从前那样,扑过去抱住战神大人的手臂,笑问道:“战神大人,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上官千杀被她抱住的手臂微微僵了一下,他尽量不着痕迹的把手臂慢慢从她怀中抽出来,淡淡道:“都还好。” 孟七七又扑过去,再度抱住了他还没完全抽离的手臂,仰脸笑道:“那我们以后就生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好不好?” 上官千杀简直要叹息,他似乎已经放弃了争夺自己手臂的所有权,抚了抚右边眉毛,沉默了片刻,迟疑道:“七七,你已经长大了……” “可以生猴子啦!”孟七七果断接口。 上官千杀一噎,低头看向女孩,只见她脸上洋溢着活泼泼的笑容,一双明眸里仿佛流淌着清澈的溪水,让人一眼便能望到底。虽然已经十三岁了,可是好像还是孩子心性。他叹了口气,几乎是无奈了,“七七,你还小……” “咦,谁刚刚说我长大了的?”孟七七摇头晃脑,笑眯眯瞅着他。这一刻的战神大人,好像又是那个她熟悉的战神大人了。她可以冲他撒娇,对他耍赖,缠着他粘着他抱着他,知道他会包容她的所有小毛病,知道他不会对她真的生气。 战神大人,还是她的那个战神大人吗? 上官千杀的确没办法对孟七七生气,可是他也确确实实没法再把她当一个小孩子对待了。 十三岁的孟七七,已经成长为一名身段窈窕的少女了。 可是她自己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见到他,还像小时候那样扑上来,抱着他的手臂当抱枕,搂着他的腰亲昵的好像是对亲哥哥一样。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以不令她感到窘迫的方式对她讲明这一点,只好尽量避开她,也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接触。 孟七七哪里知道战神大人心里的这些想法,抱着他的手臂开开心心走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战神大人,你当初为什么要主动去苗疆呀?” 上官千杀沉默,这个决定,是在三年前政变当晚,他坐在她床边想了许久之后做出的。其实未必是苗疆,只要是远离京都的地方,都可以。 见他不答,孟七七忙又笑道:“好啦好啦,你不想说就算啦。我知道的,因为你是大将军,要除暴安良,保家卫国,对不对?” 上官千杀一径沉默,家,他是早已没有了。只是女孩对待他时,多了的那份小心翼翼,他也并非体察不出。这份心思,可怜又可爱。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摸摸她的发顶,却看到女孩早已从小娃娃的花苞头变成了少女俏皮的燕尾发,这手便有些摸不下去。 仍是听不到回应,孟七七不禁悄悄抬眼看他,却见战神大人正盯着她的发顶,似乎是在发呆。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可不妙,说好的待她及笄,战神大人有要放她鸽子的趋势啊!得想个什么法子,把战神大人套牢才行! 两人各怀心思,竟是一路无言到了公主府。孟七七极力邀请战神大人进府喝杯茶再走,急切之下竟是忘了战神大人从不喝茶的。 上官千杀仿佛也忘记了这一点,竟然真的被孟七七拉入了公主府。 梅香匆匆忙忙迎了上来,“公主殿下,胡太妃召您入宫。”她顿了顿,补充道,“马家小公子也在。” 孟七七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还有这茬没解决呢!她心念一转,抱住战神大人的手臂,可怜兮兮求恳道:“战神大人,你陪我去嘛!”   ☆、第49章 会试老婆子还活着呢 孟七七原本以为她提出这个请求之后,俩人之间的互动会是: 战神大人拒绝,她再度请求,战神大人继续拒绝,她坚持不懈得继续请求……怎么也要来回往复个十遍八遍,最后战神大人磨不过她,才会败下阵来乖乖束手就擒。 结果没想到战神大人低头想了一想,便“嗯”了一声,竟是丝毫没有推拒。 以至于孟七七盯着战神大人,有点没反应过来。 见她望着自己发呆,上官千杀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于是孟七七就晕乎乎坐上马车,由战神大人骑马陪在一旁,一路去了禁宫。路上孟七七掀开车帘,趴在窗框上瞅着战神大人,有点不明白他的态度。说是对她好吧,可是的的确确这小半年都在避开她;说对她不好吧,她一说自己有危险,战神大人又立马来书院接她了,如今连进宫这么一小段路也愿意陪着。 想到后面,孟七七不由得有点小荡漾:战神大人还是蛮甜的嘛,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还是关心她的。 到了禁宫,孟七七下了马车,依依不舍得瞅着战神大人。宫门就在三步外,这三步怎么都走不过去。 上官千杀抚了抚眉头,女孩虽是一言未发,然而所思所想都写在那双望着他的明眸里。他心里叹气,七七这撒娇的本事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被她这样望着,他只觉得神思都昏沉起来,不由自主得便想要满足她。 上官千杀最后道:“我在此处等你。”外男未奉召,不好入后宫。 孟七七登时笑了,她欢快道:“好啊好啊!战神大人等我出来一起回去呀!”她快步往宫门内跑去,好像要“嗖”得一下进去,再“嗖”得一下出来,就这么跟战神大人并肩回去了。她跑进宫门内,又回过头来,对着战神大人用力挥挥手。 只见夏天灿烂的阳光下,高大的男人负手立在黑龙马旁,远远望着她,神色认真。 他的目光专注,好像视野中只有她的存在。 孟七七揣着一颗欢喜的心进了宫,一踏上祥云宫的地界,脸上的笑容登时消散了许多。 毓肃帝驾崩之后,胡淑妃被尊为胡太妃,移居祥云宫。孟狄获登基为帝,称归元,改年号为中兴;怡华宫也由成为皇后的李贤华女士入主了。孟七七当时比较尴尬,如果继续留在宫里,到底是该住在怡华宫,还是住到祥云宫呢?感情上,自然是住在怡华宫;可是从理智上来讲,胡太妃一定要留她住在祥云宫,带在自己身边的。 孟七七就好像是胡太妃煮了六年的鸭子。胡太妃不会就这么让她飞走的。 最后折衷的办法,就是孟七七自己提出来的,她搬到宫外去,建一座公主府。这法子两边都能接受。胡太妃认为煮熟的鸭子只要没有旁人的唆使,很难自己插翅飞走;而李贤华女士则是,只要女儿能离开胡家那女人,不要耳濡目染走上不好的道路——那就别无所求了。 孟七七搬到公主府后,十九长公主来过一次,点评道:“这府邸不错,看得我也想搬出来了。”然而十九长公主到底没能搬出来,胡太妃将她攥在手心,不肯放人。十九长公主大约也不是真的要离开禁宫,见母妃执意不肯,也就渐渐歇了心思,在祥云宫辟出一间小佛堂,每日在那里面消磨时光。 果然孟七七这次进了祥云宫,便看到十九长公主与马庆忠都陪在胡太妃身边。 胡太妃正在修剪一株牡丹,她手持银剪,仔仔细细打量着花枝,找寻着落剪之处。 “给太妃娘娘请安。” “安阳公主来啦。”胡太妃淡淡笑道,她原本就有令人如沐春风的气度,自毓肃帝去了之后,这三年她越发臻于娴静。从前孟七七还见过她偶尔锋芒毕露的样子,这三年却是一次都没有见过了。胡太妃好似已经把她自己磨成了一粒圆润的珍珠,不管旁人怎么说怎么做,都无法使她的内里产生一丝动荡了。 “是,听说娘娘传召我。”孟七七走上前来,接过宫女手中的银盘,亲自托给胡太妃。撇开别的不谈,她住在怡华宫的六年,起居饮食胡太妃都是过问的,花费用度也都是胡家出的。虽然她深知当初胡太妃是为了什么才把自己养在身边,但是人非草木,朝夕相处了六年,也并非没有感情在里面。 “倒也没有旁的事情,刚好庆忠也来了,唤你来一起吃个饭。”胡太妃浅浅笑着,手持银剪,拇指轻叩,“咔”的一声,一朵开得正盛的红牡丹便夭折下来,栽落于孟七七手捧的银盘上。 孟七七睫毛颤了一下,笑道:“是我不好,许久没来陪您用膳了。”她心里其实在抓狂,这种情况你说要怎么办?胡太妃也没说什么,对不对?意思大家都懂,但是胡太妃没明指出来——而且她和马庆忠这事儿,是大家默认了许多年的。 三年前,毓肃帝还没挂那会儿,马家和胡家一度催逼甚急,好像当时就要正式订下孟七七与马庆忠的婚事,昭告天下一般。恰好那时候孟七七的大哥出了事,下了天牢。形势一时间不甚明朗,于是胡马两家便暂且放过了孟七七,准备观望几个月再说——没想到这一观望,皇帝都换人做了。紧跟着三年孝期,倒是让孟七七松了一口气。 虽说也有些皇帝以月代年,甚至以日代年来守孝的;但是架不住也有真的孝子贤孙一定要一五一十守满的,是不是?不能拦着不让人家守孝吧? 到今年五月,便是三年孝期也过了。孟七七身上已经没有“抵抗与马庆忠婚事”的护身符了。而且她年纪也十三岁了,马庆忠比她大两岁,这个年纪定亲,而后成婚,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再有嘛。”胡太妃慢慢悠悠道:“听说明年会试的主考官定下来了?” 孟七七听了这话,心里反倒清明起来,不似先前那般焦躁了。这才是胡太妃今天传召她来的真实意图吧?马庆忠那事儿反倒是个可有可无的幌子。 南朝科举分为常科与制科两种。胡太妃此处所说的会试便是常科考试的一种。常科的科目有秀才、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五十多种。其中明法、明算、明字等科,不为人重视。俊士等科不经常举行,秀才一科,在南朝初期要求很高,在柔嘉皇太后时期渐废。所以,明经、进士两科便成为常科的主要科目。 其中进士这一科又尤其重要。现如今的两朝宰相王如元,便是进士出身。常科录取首先经尚书省礼部试合格后,进士科分甲乙科,但是这仅仅是获得出身,而后须再经吏部试方可入仕。 换句话说,掌握了这一批批的进士,就能掌握今后大半个朝廷。 所以每年选定主考官之事,就成了世家与财阀之间的一场大战。 为什么主考官的选择如此重要呢? 要知道南朝的科举考试仍保留前朝遗留下来的誉望风气,主考官并非单凭考生的成绩而定等第,还考虑考生的知名程度,故应考前,考生必云集京师,竞将自己的得意作品,送呈京师的达官贵人,以邀名誉,观素学,以期即使临场失准,亦可被录取。这种行为在南朝是被允许的,而且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做“公卷制”。 当考生是否及第,有主考官的主观考量、而且是比较大程度上的主观考量在里面的时候,这个主考官是哪边的人,就很值得注意了。 孟七七见胡太妃问起,知道了她这次传召究竟是为了什么,心里有底,面上便从容笑道:“此事我还真不太清楚,不如等我这几日向父皇问一问,再回您的话?” 胡太妃看了她一眼,轻轻道:“你不用去问皇帝,本宫来告诉你。从前这进士会试,都是由吏部考功员外郎主持。今年改由礼部侍郎主持了。” “啊,原来如此,不过谁做主考官又有什么打紧,只要能为咱们南朝选出栋梁之才来,便都是好的。”孟七七现在也很会装傻打哈哈了。她当然知道吏部是财阀的根据地,礼部却是世家的大本营。她爹这次把主考官从吏部的人,换成了礼部的人,那是打了财阀一个大嘴巴。 胡太妃笑了一声,把银剪轻轻放在银盘上,发出“吭啷”一声脆响,“你帮我给皇帝带句话。” 孟七七恭敬笑道:“您请讲。” “就说……”胡太妃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老婆子还活着呢。”   ☆、第50章 庆忠敢娶你就死定了 孟七七没能在祥云宫用膳。 怡华宫的李嬷嬷匆匆忙忙而来,“皇后娘娘听说安阳公主入宫,备了筵席,请公主过去呢。” 胡太妃似笑非笑瞥了孟七七一眼,神色间的意思自然是“瞧瞧,你娘生怕我把你吃了呢”。 孟七七只当做不明白胡太妃的意思,恭敬道别,跟着李嬷嬷去了怡华宫。 从祥云宫往怡华宫走的路上,孟七七心情有些沉重。 胡太妃的确还活着,但她也的确已经老了。 人过了五十岁之后,老下去好像只是一个瞬间的事情。这个瞬间可能发生在五十岁那一年,也可能发生在八十岁的时候,甚至于是在死亡来临前那一刻。 这种老,不是外表上的变化,白发也好,不再光滑的皮肤也罢,都不意味着真正的衰老。真正的衰老,是从人心里泛上来的,连呼吸间都透着暮气沉沉的味道。 胡太妃现在,整个人就是暮气沉沉的。 大约是从毓肃帝驾崩的那晚开始,胡太妃就迅速走向了衰老。再加上对唯一的女儿、十九长公主的担忧,胡太妃看起来,跟前几年有了很大变化。 不过孟七七也知道,胡太妃正在自己调试这种状态。她六月里来祥云宫几次,都看到胡太妃穿了颜色鲜亮的衣服,不是在修剪花木,便是在观赏鱼鸟,乍看上去颇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感觉。 可是事实上呢? 事实上,孟狄获继位三年,一则是遵循“子不改父道”,二则是平苗疆之乱已经是捉襟见肘,无暇他顾。这三年的朝政便与毓肃帝那会儿没有太大变化。直到今年五月份,过了守孝之期,孟狄获这才在世家的支持下,大刀阔斧的改革起来。 首当其冲第一点,就是要收走胡太妃手中的权利。 孟狄获与世家原本以为有一场硬仗要打,毕竟没有人能心甘情愿就这样放到握在手中十几年的权利啊。谁知道胡太妃竟是丝毫不抵抗,一见孟狄获发了谕令,当日便停了她的“蓝封”。这一下出乎众人意料,世家有种憋足了劲一拳打出去,结果对面什么都没有的感觉——被闪得挺难受的。 胡太妃这么配合,孟狄获与世家心中都越发七上八下起来,坚信她有极厉害的后手等着。警惕百倍得等了一个月,却发现胡太妃什么动静也没有,就是在祥云宫种种花,养养鱼,连她从前最讨厌吵闹的黄鹂鸟都养了几笼。 想到这里,孟七七也难免为胡太妃感到唏嘘。 胡太妃没有后招吗?有的。她的后招就是按照归元帝的要求,放权。然而她放的太快太多,世家一下子兜不住。她一放权,手下的人也集体“罢工”。从五月底胡太妃放权,到如今六月初,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朝中众人忙了个人仰马翻,现在也不过是苦苦支撑着场面。 若是世家支撑不下去,还要翻过脸去请胡太妃再出山重掌大权,那可真就是笑话了。 所以孟狄获最近也是焦头烂额。 孟七七到达怡华宫的时候,已经都快过了用午膳的点了,她爹还在前朝忙着。只有她娘守着一桌筵席,等她来。 一见孟七七进来,李贤华脸上严肃的颜色放缓了些,“祥云宫处没难为你吧?” 孟七七坐到她娘身边,抱着她娘手臂,笑道:“怎么会呢,天下谁能难为到您女儿呀!您还不知道吧?” 李贤华奇怪道:“知道什么?” 孟七七哈哈一笑,手臂一挥,那叫一个豪情万丈,“您闺女我——可是咱们南朝如今最金贵的闺中女子。我爹是皇帝,我娘是皇后,谁敢难为我,封他家水井!” 李贤华笑道:“看来是无碍了。”她放下心来,“用膳吧。都到这会儿了,也该饿了吧。” 孟七七早就饥肠辘辘了,当即坐下来放开吃喝,她欢快进食了好一会儿,不经意间一抬头,却看到她娘正定定望着她。 李贤华见孟七七抬头,叹了口气,道:“裹儿,不然你搬回禁宫来吧。哪怕是住到祥云宫去呢。你一个人在外面,娘心里实在不放心。”她摸着孟七七的肩膀,“那伙贼人还没捉到,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来?” 李贤华这说的是上个月孟七七去玉林书院,回来路上险些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掳走之事。出事之后,李贤华一想起来,心里就是一阵后怕。她因为当初将孟七七留在京城数年,本就觉得对小女儿亏欠良多。再加上世家与胡马两家拉锯战,孟七七夹在中间难免要受些委屈。所以李贤华从前管教孟七七居多,现在却是越来越有溺爱的倾向了。 孟七七听到她娘这话,顿时想起一则小故事来。说是乡下有两名农妇争子,都说那小孩子是自己的,乡邻无法判断,于是闹到衙门里。县官说,你们一人拽着孩子一只手,谁能把孩子拉到自己身边,谁就是孩子的亲生母亲。俩农妇于是拽着孩子开始拉锯战,谁都不能赢谁,孩子痛得大哭。其中一名农妇先松了手,道,这孩子不是我的。那县官却把孩子判给了先松手的那位农妇。盖因天下的母亲,总是舍不得自己孩子受痛的。 孟七七就好比是那个小孩,祥云宫和怡华宫是那两名农妇,要她选留在哪一处。如今她娘做了先放手的那一个。孟七七心里一酸,搂着李贤华的手臂,笑道:“上次事情是因为我没有防备,现在南宫表哥安排的暗卫都随时跟着我的。不会再出现那种事情了。”一边说着,心中却想着:胡太妃便对我有几分关怀照顾,可在她那里,我总越不过小十九姑姑去,也越不过马家兄妹去;她有她更亲的人,我也有我更亲的人。来日若是兵戈相见,那也实在不用客气的。 用了午膳,孟七七陪着她娘说话。正是酷暑,她说着说着,眼皮就慢慢合上了。 朦朦胧胧中,她听到她娘正轻声吩咐人将她挪到榻上去。孟七七安心的沉入梦乡中,意识彻底昏沉前一秒,她感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是什么呢? ********** 禁宫外的毒日头底下,上官千杀轻轻摸了一下黑龙马鼻梁上方的白毛。 马身上都已经被晒得出汗了。 他低低呼哨一声,让黑龙马跑到远处的树荫底下休憩。他却仍是笔直得立在禁宫门外的石板路上,好像要把自己站成一杆没有知觉的长枪。 他允诺过会在此处等她回来,就不会离开。 ************* 孟七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斜阳残照。 她揉揉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睡意惺忪地踢踏着便鞋起身,推开窗户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感觉清醒些了。这一觉睡得好舒服呀! “你醒啦。”李贤华从外面走进来,身后的宫女端着一盏甜羹。 孟七七老实不客气得接过甜羹,飞快吃光。她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睡得多,最棒的是还不长胖!只是抽条似得长高起来。 “天快黑了,不如在怡华宫用了晚膳,今晚便歇在这里吧。”李贤华瞧着女儿吃的香,心里也高兴。 孟七七摇头,坏坏笑道:“我留在这里,岂不是打扰你和我爹?” 李贤华便要拧她的腮,轻叱道:“你又来胡说。再说怡华宫这么大的地方,难道给你腾不出一间屋子来?” “还真别说。这怡华宫还没我的公主府大呢!”孟七七摇头晃脑,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该回去,至于为什么一时之间还真没想起来。 李贤华见留不住她,也不再勉强,只令人去前面又唤了两支侍卫队来。 孟七七趁着夏夜清亮的晚风走出怡华宫来,正撞上从祥云宫出来的马庆忠。 “你怎得这个时辰才走?”孟七七奇怪道,她在她娘这里磨蹭到这么晚,是睡了一觉,况且母女嘛,在一块话总是多点。马庆忠如今已经十五岁了,且跟胡太妃是姨妈和外甥,平时俩人也没什么太多的话可说——怎么也能弄到这么晚?难道胡马两家又商量了什么阴谋诡计? 马庆忠哼道:“你不也是这个时辰才走吗?我还没问你,你倒问起我来。” 孟七七摸摸鼻子,“算我白问。”她不准备搭理马庆忠了,转身要走。 “你站住!”马庆忠怒气冲冲追上来。 孟七七不理他,一径往前走着,嘴里还玩笑着,“你叫我站住我就站住,岂不是太没面子?最起码你要说个‘请站住’吧?” 马庆忠已经追到她面前来,一撸袖子,把手腕凑到她面前去给她看。 “你瞧瞧你干的好事!”马庆忠简直是咬牙切齿了。 只见他细皮嫩肉的手腕上,涨起了一圈看上去就很可怖的红紫色淤痕。 孟七七吃了一惊,“你在祥云宫被体罚啦?”不是吧,胡太妃凶残是凶残,但她的那种凶残是一旦要下手,就把你彻底毁灭掉的那种;这种虐身打一顿的,不太像是胡太妃的风格。难道是十九长公主?也不像呀,十九长公主现在整个的精神状态可以概括为“懒得理会你们这些凡人”,又怎么会去找马庆忠的麻烦。 孟七七跟马庆忠目前的关系还不错。这种还不错的关系是建立在两个对订婚这件事情的抵触上的。前两年,胡马两家明里暗里要求孟七七跟马庆忠把婚事定下来,即使是在孝期,不能成婚,订婚总还可以吧。那会儿孟七七心里当然是一百个不情愿,但是她毕竟也知道这件事情不仅仅只是一件简单的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关联着朝政甚至整个天下。所以她的不满都是暗戳戳的,比较隆重的场合上她还是尽量从大局出发,表现跟马庆忠和睦的一面。 这就相当于给在观望的大臣释放讯号。归元帝初登基的时候,朝中很大一部分大臣的心思是:到底是跟随皇上好呢,还是跟随财阀们好呢?如果不能决定,不如咱先回家,等他们决出生死之后,再回来当官? 孟七七跟马庆忠一起出现,就相当于告诉这些大臣,“不要想那么多了,以后反正都是自己人,现在先乖乖干活吧。”这点对于安定人心,还是很有作用的。而安定人心,既是孟七七她爹需要的,也是马庆忠她姨妈需要的。毕竟大家都是为了利益,社会稳定了,不管是财源还是资源,都能滚滚来。 孟七七私下是跟马庆忠说得明明白白,台面上还是不得不顺从两边的意思做戏。 马庆忠那会儿正是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哪有什么旖旎心思啊。要说以前孟七七带着他玩,那的确是玩得挺好。但要说让孟七七给他当媳妇,那会儿的马庆忠还真接受不了。这简直就像是要给野马上辔头一样。所以孟七七把“其实不愿意跟你订婚,但是现在情况你也看到了,先敷衍着吧”的意思跟他一说,他比孟七七还要抵触这桩婚事,于是俩人约定好了一起敷衍着,等以后时机成熟了再分道扬镳。 那会儿孟七七才十岁左右,马庆忠想的是:小爷我才不要孟七七做媳妇。我要爬树她就要下河,我要跑马她就要逗狗,哪哪都不听话。更何况孟七七那丫头那么点一个小人儿,能生娃娃么?小爷我已经有了个什么都要管的娘,难道还要再有一个什么都不顺我意思的媳妇?那活着真是一点乐趣都没有了。 俩人就这么瞒着大人,各玩各的过了两三年,也发展出一点类似于革命同志的阶级感情来。 此刻见革命同志被人虐待的这么惨,孟七七心有戚戚焉得吸了口气,“真惨真惨。” 马庆忠瞪圆了眼睛,一字一顿道:“孟七七你看清楚!这是你给小爷捆出来的!” 孟七七:…… 好像今天上午,她是把孟如琦和马庆忠一起绑在了玉林书院的藏书阁里来着? 孟七七先是不太好意思看给人家造成的身体伤害,继而想起自己是为什么绑了他俩,顿时也学他的样子瞪圆了眼睛,嚷道:“谁叫你们背后乱说话!绑的就是你!” 马庆忠气炸了,“孟七七你讲不讲理?你二哥来问我,我只是回答他的话而已!” “对呀!所以我连孟如琦一起绑了嘛!岂不是很公平?” 马庆忠被她的强盗逻辑绕晕了,鼓着嘴憋了半天气才道:“我是实话实说,你凭什么绑我?” 孟七七扬手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笑骂道:“你还实话实说?你还实话实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跟变态表哥‘郎有情妾有意’了?”她想起马庆忠编派自己的话,还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只是随口一说,万一我那人来疯二哥当真了怎么收场?” 马庆忠一边躲着她的巴掌,一边跳脚喊道:“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当初孟七七还住在怡华宫的时候,他就见过好几次孟七七跟南宫玉韬在一块;后来孟七七搬到公主府,平时见不到,宫里有宴会什么的,需要他带着孟七七一起亮相,他去找她,十次里面有八次都看到她和南宫玉韬在一处说话。 马庆忠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将上面的想法说了,又道:“南宫玉韬现在都二十好几了,还没成婚,不就是为了等你吗?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孟七七:……好想一口血喷死这个二货! 她是跟南宫玉韬呆在一块的时间比较久,但那都是为了战神大人好不好?前面三年战神大人一去苗疆,杳无音讯;信件寄去,石沉大海。她想知道点战神大人的消息,除了翻看朝廷的军师邸报,就只有从变态表哥口中套话这一条办法了。 说变态表哥至今未婚是为了她,还不如说是为了战神大人。反正两者都不靠谱,里面挑一个稍微有点道理的,还得是后者。 据孟七七看来,南宫玉韬一直没成亲,那是因为他讨厌束缚。这么多年,他的确是没成亲,可是——也没少享乐了呀。反正他爹娘自由恋爱,人生美满,也不催促他结婚,他干嘛要自己急吼吼的投入罗网之中? 至于她自己,倒是心甘情愿想要入一个人的罗网。只是那撒网的人,却迟迟不肯收网,也不知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念及此处,孟七七安静下来,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一点怅惘之色来。 马庆忠见惯了孟七七张牙舞爪的模样,这般安静中带点清愁的样子,却还是第一次见。一见之下,他的心情也有些奇怪起来,好像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把从前那个玩伴七七和如今这个走在身边的少女泾渭分明得隔开了。 孟七七只顾着自己的心事,低头慢慢往宫门外走去。 马庆忠跟在她身边,愣愣的看了她半天,忽然问了一句,“七七,是我不好吗?” 平心而论,马庆忠已经不再是小时候那个红脸膛的小胖墩了。十五岁的他已经成长为一名翩翩少年郎。他的五官可能是遗传了父亲,轮廓比较立体,头发天生有点俏皮的卷儿。而且在马庆嵋那个教育失败品之后,马家对马庆忠的管教还是很严格的。马庆忠也算是文武双全,人品不错。更何况,他还是马家如今唯一的儿子。这样的人品相貌,这样的家世背景,配一国公主,也不差什么了。 从前总是吵吵闹闹还不觉得,马庆忠此刻第一次把孟七七当作一名异性来考虑,就觉得被她这么一直往外推开有点伤自尊了。虽然说他那会儿也嫌弃孟七七来着,但是,谁也不知道事情会渐渐变成什么样子。七七一直抵触这桩婚事,是他有什么地方不够好吗? 这也未必便是马庆忠对孟七七起了什么心思,不过是少年人刚开窍时,想要从异性那里得到一份新奇的自我认知罢了。 眼见宫门已经近在眼前,孟七七听了马庆忠这问话,也没多想,一巴掌招呼在他脑袋上,嫌弃道:“你好与不好的,跟我有什么干系?” 马庆忠揉着脑袋,人有点懵。 孟七七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把两根食指圈起来套在眼睛上方,“以后小心说话!我盯着你呢!”她威胁似得把手指圈往马庆忠的方向推了一下,强调“盯着”他的意思。 ************* 孟七七一出宫门,望见不远处的那人,登时脑袋里就一片空白了! 她终于知道自己忘记什么了! 战神大人! 她简直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撞了过去,若不是战神大人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只怕她要刹不住脚摔在地上。 “对、对不住。”孟七七说话都有点磕磕绊绊的,她满怀愧疚,不太敢抬头看战神大人的脸。 从上午那会儿,一直等到现在……她瞄了一眼夜空里的星星,战神大人等了她好久。 上官千杀却只是温和道:“送你回去吧。” 孟七七鼓足勇气仰脸瞅了战神大人一下,却见他面上一派平静,等了这么久却似乎一点儿焦躁感都没有,既没有生气更没有嫌弃,还主动提出要送她回去。她的一颗心慢慢落到了实处,竟然能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了,“都是你不好!” 上官千杀挑眉看她。 孟七七揪着他的衣袖,不满道:“都怪你最近不陪我!我都快要习惯你不在的日子了……”这倒是真的,存在感它是一样需要刷的东西呀。孟七七深明这个道理,所以会抓住一切机会出现在战神大人面前。感情的产生可能无迹可寻,但是要维持下去,陪伴交流是必不可少的。 她差不多已经习惯自己独自往来于禁宫和公主府的日子了,陡然间多了一个人等待着她,忙乱起来竟然也会忘记了。哪怕那个人是她曾经心心念念,如今还难以放下的战神大人。 上官千杀轻轻抚了抚右边的眉毛。眉上伤处,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隐隐作痛。他不太喜欢听女孩说出“习惯你不在”这样的话来。不知道为什么,这话令他的右边眉骨处泛起一阵细密的疼痛来。 孟七七抱住战神大人的手臂,这次他没有躲开,“所以说嘛,你以后要多多陪我呀!这样我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子忘记……”咦,好像说漏嘴了,她飞快地吐吐舌头,趁着夜色只当没人看到,哼了一声,一锤定音,“总之这次是你不好!” 她虽然口中这么说,实则有些色厉内荏;话一出口,心里就有点小忐忑。她最近跟战神大人的亲密度好像还没能刷上去,也不知道战神大人听了会作何反应。 上官千杀听了这话,却是想起方才女孩对同行那少年说的那句“你好与不好的,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来,一时觉得她说自己“不好”竟是极好的。他沉默片刻,低声笑道:“果然是我不好。”   ☆、第51章 战神以后你想做什么? 夏天的夜晚,繁星点点。 孟七七和上官千杀慢慢沿着青石板路走着,黑龙马悠悠闲闲跟在二人身后。空着的马车远远落在后面。 “我想骑马。”孟七七抬起头来,笑望着战神大人。回去的路,她不想独自坐马车,想要跟他同乘一匹马。也许是察觉到今夜战神大人态度的软化,孟七七想要试探他能接受到什么样的亲密程度。 上官千杀没有说话,只是低低呼哨一声,唤黑龙马过来。他一手稳住马镫,一手牵住马缰,而后看向孟七七,显然是让她就此上马。 孟七七笑眯眯坐上马背,却见战神大人松开稳住马镫的手,仍牵着马缰,却是背过身去,走在马颈旁边,丝毫没有要跟她同乘一匹马的意思。 孟七七脸上期待的笑容登时垮了下来,她撇撇嘴,想要说点什么,然而看到战神大人走在前面牵着马缰的身影,心里那点失落竟奇异得消失了,反倒是有种说不清的暖意自肺腑之间升腾起来。 “馄饨、汤圆、甜酒……皮薄馅大的张婶馄饨、又糯又香的张婶汤圆——一碗只要十文钱……”不远处的街角有位挑着货架的老头,他沉默得挑着担,身边的妻子亮开嗓门招徕生意。 “陪我吃晚膳吧,我还没有用晚膳呢!”孟七七眼睛亮了,她身子前倾,趴在马上歪头望向战神大人。 在怡华宫,只午膳就被她娘给塞饱了。一下午她什么都没干就睡觉了,丝毫没有消耗掉胃里的食物,这会儿其实一点都不饿。但是……孟七七垂下睫毛,有些愧疚的想,战神大人等了这么久,一定饿了吧? 上官千杀不疑有他,点点头,牵着马缰,带孟七七一起走过去。 孟七七一点预兆都没有的,突然从马上跳下来。 上官千杀怕她摔到,下意识地伸臂过去,像从前那样,做了个要拥她入怀的动作。这动作只做了一半,他便觉不对,有些僵硬地把双臂又垂了下来。 孟七七正得意于自己轻功有所长进,丝毫没察觉战神大人的举动,一转身就跑向混沌摊,笑道:“老板,请来一碗汤圆,一碗馄饨。” 张婶爽利道:“好嘞!汤圆您要什么馅的?馄饨要咸口的还是要辣的?” “汤圆要黑芝麻的。馄饨嘛,既不要咸也不要辣,放清汤就好!”她拉着战神大人要在一旁临时支起来的小木桌边坐下,走了一半又回头叮嘱道:“馄饨里也不要放香菜呀!” 张婶笑容满满道:“好嘞!” “战神大人,我是不是很懂你?”孟七七冲着战神大人邀功,星光下,八颗贝齿闪着洁白的光。她别的事情记不准,还时常有点丢三落四的,但是对于战神大人的喜好倒是了如指掌、倒背如流。 上官千杀看了孟七七一眼,见她眼巴巴望着自己想要一个肯定的答复,不禁偏过脸去,微笑起来。 孟七七很讨嫌得把大半个身子都探过去,要知道战神大人脸上是什么表情,“咦,笑了笑了!”她也笑起来,见战神大人无奈敛容,不禁有些遗憾,不该这样讲出来的呀,应该安安静静看战神大人的笑脸就好了。 俩人在小木桌旁坐下来,孟七七从桌子上的竹筒里捡了两对一般高矮的筷子,仔细分了分,又从中挑出一对看起来粗些的。她拎起粗陶壶来,用里面的温水将那对粗些的筷子反复冲刷了两边,甩干筷子上的水渍,这才递给上官千杀。 张婶殷勤地托着热食上来,一碗汤圆摆在孟七七面前,一碗馄饨摆到上官千杀跟前。 孟七七直接拎起她那双没有冲洗过的筷子,伸到碗里夹了一颗汤圆,看了看,果然是皮薄馅多,里面黑色的芝麻馅好似要冲破半透明的面皮流出来一样。她其实不饿,观赏了一眼,又看战神大人面前的馄饨。 只见战神大人面前的碗里,不只有鲜美的馄饨,淡黄色的清汤上,还零星飘着几片香菜。不知道老板是忘记了孟七七的叮嘱,还是给的客人加佐料时不小心带到了。 孟七七没多想,拿过战神大人面前的筷子,将里面的几片翠绿色的香菜一一挑了出来。她专心盯着碗里的香菜,睫毛微微低垂着,总是有点天真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神色。 一片,两片……唔,好了!干净了!她把筷子重新放回战神大人碗上,轻轻拍了一下巴掌,欢快笑道:“可以开动啦!” 见她抬头,上官千杀忙收回自己的视线,捡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他很清楚孟七七从小就有几分大大咧咧,甚至是毛毛躁躁,好像哪怕长到二十岁都还会是孩子脾气……却没想到,他咀嚼着口中清淡的馄饨,她也有这样心细如发的一面。 他有洁癖,用具多挑剔;他不喝茶,常只喝白水;他讨厌任何掩盖食物本身味道的香气;他不喜欢太咸太甜太辣,对他而言,没有味道似乎会是最好的味道。 鲜美的馄饨入口,他才觉出自己的饥饿来;热汤下肚,胃里暖了,整个人都有种懒洋洋的舒服感。 上官千杀吃饱喝足,放下筷子,却见孟七七正以手支腮笑眯眯望着他,她面前的汤圆一颗都没有少。 孟七七托腮花痴中:战神大人吃起馄饨来都好帅!要是天天都可以看到战神大人吃馄饨就好了!唔,不只是馄饨,包子、汤圆、烧麦什么都可以!只要他愿意吃,她就愿意看! 上官千杀挑眉。 孟七七如梦方醒,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面前还满着的汤圆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嘿嘿,那个……我准备带回去吃。”她原本就不饿,看过战神大人就更加满足了!一点都不想吃东西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动了动专注看战神大人以至于有点僵的脖子,作势要走。 上官千杀勾勾唇角,起身,掏出一锭银子摆在桌角。 孟七七开开心心跟着战神大人往回走,走了一会儿她突然反应过来——咦,不是她要请战神大人吃饭的吗?哪里不对的感觉? 夜色真好,路边不知名的昆虫窸窸窣窣鸣叫着,有淡淡的花香浮动在空气中。 孟七七觉得这么好的情景,不跟战神大人聊一下人生理想诗词歌赋真是太浪费了! “战神大人,你以后想做什么呀?一直做大将军吗?”孟七七歪着脑袋笑望着他,还是带着孟如珍和变态表哥杀入京都,改朝换代后拂衣而去呢? 上官千杀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他以后想做什么? 毓肃帝、胡太妃、马采觅、孟狄韧、孟狄获……想到最后这个人,他不禁看了孟七七一眼,眸色有些暗沉。温柔的星光下,女孩白净的小脸上漾着天真的笑容,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 上官千杀抚了抚右边眉骨,淡淡道:“做想做之事罢了。”话音里隐隐透着一股子杀伐决断的狠辣,那是他鲜少在孟七七面前展现的一面。 孟七七心里一惊,却是鼓掌笑道:“好耶!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战神大人好有大侠气度!来去如风,风流不羁……”咦,风流不羁是什么鬼,“嗯,总之是很厉害啦!” 有很长的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孟七七低着头慢慢走,看星光将两个人的身影拉长在青石板上。两个影子相依相偎,看起来亲密极了。她看了一会儿,把脑袋轻轻往右一偏,就见地上那个小一些的影子把头靠在了大影子的肩上。 “战神大人,你猜我以后想做什么?” 南朝的公主以后要做什么呢?什么都不用要做,就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再过几年,多半就会选一门如意夫婿,人品门第年纪都足堪匹配……上官千杀忽而想起孟七七和马庆忠并肩走出宫门时的场景,少男少女,也真是当得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八个字,也无怪玉林书院的学生都有诸般猜测。 “你以后想做什么?”上官千杀顺着她,轻声问。 孟七七仍是低头望着地上的影子,她柔声道:“我呀,还想再做三四十年的公主;你呢,就继续再做三四十年的大将军。等我们都老啦,就一起在夏天的晚上出来,沿着这条路卖馄饨。” 上官千杀难掩震惊得看向她。她明明说着任谁听来都是玩笑的话,却是一脸认真,好像这并不是她的向往,而是她早已看到的、三四十年后的事实。 “不过只是普普通通卖馄饨好像哪里不对?”孟七七自觉方才太煽情了,心底有点扭捏,面上如常把话往她一贯的欢乐风格上转,只是有些苦恼得摸了摸下巴,思索了片刻,笑道:“对啦!咱们表面呢是卖馄饨的,可是事实上是除暴安良的大侠!有受了恶人欺负的人来求救,便只需要摸出十文钱来,买咱们一碗馄饨。这馄饨卖出去后,咱们第二天就会帮那买馄饨的人讨回公道!” 她咯咯笑起来,觉得自己这设想简直太有趣!而且……很好的把她方才那段傻兮兮的真心话掩盖了起来。 “怎么样怎么样?”孟七七揪住战神大人的衣角,“到时候咱们用什么名号走江湖呢?馄饨夫妇——唔,太普通了。十文钱包君满意——这名儿会不会让人误会?哎哎,战神大人你也帮忙想一个嘛!” 上官千杀在前面快步走着,不理会孟七七的呼喊,他真是……竟然在最初那一瞬间以为她在讲真的,果然,还是她天马行空的故事瘾又犯了。他走着走着,步伐慢了下来,话又说回来,即便她是在讲真的,他又能怎么回应呢? 该庆幸的吧。 还好,她只是在开玩笑。 两个人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追。前面那人看似走得很快,却始终没有离开身后的女孩三步之外。 终于到了公主府。 孟七七揪着战神大人的衣角,低着头努力了好一会儿,总算憋出来一句,“今天是我不好……”让你在宫门外等了那么久。第一反应是耍赖倒打一耙,沉静下来之后,她也担心战神大人心中会有疙瘩不舒服呀。 上官千杀笑道:“难道不是我不好?” 孟七七脸红了,小声道:“你不好,那我也不好。” 上官千杀猜她是因为让自己久候而感到愧疚,他其实并没有不悦。等待对于他而言,实在是最熟悉不过的事情,简直像是一位无形却亲切的朋友。十数年来,心里滚油般煎熬着的等待,他都安安静静走下来了。这短短的一天,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等她的时候,他的心情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轻快了。 “回去吧。”上官千杀温声道,目视她入内。 孟七七走到公主府门洞底下,心里说不上来的七上八下。忽然,她扭头跑了回来,仰脸望着上官千杀,目光委屈而又不安,“战神大人,你明天不会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吧?” 就像这半年来那样,避开她,即使见面,即使如常同她说话,也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这一晚的战神大人,就好像是她这半年来,第一次沉入的美梦。 此刻别过,明日再见,他会不会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上官千杀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孟七七五月里差点被贼人掳走之后,倒是想通了些事情。他看着女孩不安的样子,深悔自己此前对她的疏远,然而他向来不善言辞,当此之际,也唯有中规中矩答出两个字来,“不会。” 孟七七大喜,伸开双臂,就想扑到战神大人身上蹭一个拥抱。 上官千杀察觉了她的意图,长臂一伸,按住她的脑袋,令她近身不得,哄道:“回去吧。”见她瘪嘴委屈,不由一笑,就势摸了摸她的脑袋。 孟七七知道再想像小时候那样占战神大人便宜已经行不通了,只好恋恋不舍道了别,独自进了公主府。 一进公主府,幕僚张新静就迎了上来。 “公主殿下,有学生投到咱们府上来了。” 咦?这倒新奇。孟七七笑了,往年奔走于她大哥门下的学生倒是不少,连十九长公主那里都有——但是找到她门上来的,这还是第一个。   ☆、第52章 自荐别出心裁的自荐 事实上,来孟七七公主府自荐的人很快多了起来。 从前她还小,又是女孩。这些学生多半往孟如珏、孟如琦、十九长公主,甚至于马家兄妹处自荐。今年五月份孟七七入了玉林书院,登时也走入了这些的学生的视线中。 况且如今天下皆知,归元帝最宠爱的便是这个小女儿安阳公主。坊间传闻,归元帝对安阳公主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甚至于想要违背祖宗不许封京畿之地为私人配享的规矩,要把京都划出一片来给安阳公主做封邑。 好在孟七七没什么野心,当初听了她蠢萌爹的提议,哈哈一笑就过去了,没要京畿的封邑,倒是用朝廷的快马给在苗疆的战神大人送了两封八百里加急。结果那会儿战神大人正不知道跟她闹什么别扭(?),那两封信也是石沉大海,一去无踪了。 总之大家的共识是,如果能往安阳公主府上走通了门路,只怕比真的在皇帝跟前露了脸还要有用。 一开始孟七七还觉得新奇,有人来自荐她如果有时间也愿意见一见,但是次数多了,那点新奇的劲头过了,也就觉得……嗯,就这么回事儿,没什么意思。 这会儿来找她自荐的已经不是白身了,而是已经在今年二月的文举中取中了进士的。有句话叫“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能做到进士,已经是整个南朝中选出来的俊杰了。但是这还不够。 取中进士之后,还要再通过吏部的考试,才能够分配官职。这才算是真正登上天子堂了。但是吏部这个考试非常难通过,有的人取中进士后,此后二十年都没能考过吏部的测验,只好被分出去,做个幕僚,然后再一步一步爬上来,做个实官。因为你想啊,朝廷的官职都是有定数的,一个萝卜一个坑,那边萝卜还没拔·出·来,怎么把新人安进去啊? 所以这些来找安阳公主自荐的人,基本上就是这样一茬人:已经是进士了,但还没通过吏部的考试,焦急地等待着做官那一天的到来。 孟七七看他们送上来的诗文,一开始还觉得新奇有趣。多好玩呀,有人跟她自荐。渐渐的就觉得审美疲劳了。因为这些人说来说去,就是一个中心思想:我就是千里马啊千里马,还没有被人挖掘出来啊,您就是伯乐啊伯乐,快选我快选我。 能考上进士的,文笔都不差,辞藻丰富,文章也做得花团锦簇。 但是看多了,那就那样了。而且有的太追求文字的美感,反倒影响阅读。 所以这波自荐热潮袭来一个月之后,孟七七就不太感兴趣了,她自认也没有那种透过每天几十上百的自荐信就能发觉其中某个沧海遗珠般的人才的能力,于是交代公主府幕僚张新静,“此后再有来自荐的,你先看过。有觉得好的,再来回我。” 就是要张新静先筛选一轮的意思。 平心而论,孟七七这已经是挺负责的了。因为这事儿毕竟不是她的义务,看呢挺好,不看人家也不能说她什么。当然也有几个酸儒数次投递不见回信,难免念几句“当为国家选贤举能”——不过这话儿也就那几个酸儒自己说一下,也传不开。夸张点来说,她大哥孟如珏那里,每天收到这样的自荐信是她这里的好几倍,孟如珏真要一封一封都拆开来看,那一天也不用做别的了。 孟七七交代下去的第三天,张新静带着一份自荐信回她,“公主殿下,这个人您只怕会感兴趣。” “哦?”孟七七接过自荐信来,出于对张新静能力的信任,打开来仔细看了一遍。 这封信写的是挺有趣的。 信里,自荐人把自己比作离水的蛟龙,困于泥潭;只需要安阳公主仁善得撒几滴雨水下来,他就能腾风唤雨,一展雄图。 这人的自荐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在于……孟七七想了想,有点魔幻主义色彩。上面那个是一句话概括。实际上这人写了洋洋洒洒三大页,讲了个酣畅淋漓的魔幻故事。 孟七七看了看署名,只见写着“学生蒋虎彤顿首再拜”。 “是挺有新意的。”孟七七翻了翻那几页纸,此人的字也很看得过去,“不过……”她看着张新静,“好像还没有到能令你特意向我推荐的程度吧?”所以,是不是还有别的加分项? 张新静恭敬道:“殿下明鉴,此人还有位哥哥,名唤蒋蕉留。蒋蕉留如今是六品的武官,来年二月份会参加武举。” 而举行来年武举的人……是上官千杀。 孟七七自然明白张新静未尽之言,见他虽然含蓄得把后面的话留在了肚子里,但俩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儿。孟七七还是有种被看穿的羞恼,她瞥了一眼张新静,见他规规矩矩站在门边,不禁心道:当初是看此人聪明所以特意留在身边了,可是没想到人太聪明了也不好,别人在想些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这张新静一时间令她想起变态表哥来。 对上变态表哥,她早已经破罐子破摔。反正八·九年前,她对战神大人那点心思就已经被变态表哥听去了。这么些年下来,孟七七面对南宫玉韬时,满脸花痴的提起上官千杀来真是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难怪南宫玉韬要说她“没羞没躁”。 但是被公主府的一个幕僚把她的心事给戳破了,孟七七还是有点淡定不能。她回想了一番,难道是当初她让张新静押船去柳州支援战神大人的时候就露了痕迹? “你确定一下我的时间,要这个蒋虎彤来见我。” 张新静恭敬道:“是,公主殿下。” 孟七七狐疑得瞅了他一眼,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我是看他这自荐信写得有趣。” 张新静耷拉着眼皮,明明还是个年轻人,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他仍是恭敬道:“卑职明白,公主殿下。” 孟七七也觉出自己的画蛇添足来,脸上一红,把那封自荐信丢在书桌上,闪身走人。 ******** 七月十五日的早晨,上官千杀送孟七七去禁宫。 从前她是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溜出宫来,跑到校场堵战神大人;现在她自己住在外面的公主府,只要战神大人不刻意躲着她,俩人见面的机会多得很。如今的初一十五反倒成了孟七七入宫,跟家人团聚的日子。 孟七七路上随意找话跟战神大人聊着,说着说着,就说起考试的事情来。她对于文举了解的比较多,武举还真是少有涉猎。她只知道武举考试是由兵部主持的。 “战神大人,武举考试都考些什么啊?” 上官千杀陪着她慢慢走着,缓缓道:“一般有马射、步射、平射、马枪还有负重摔跤。” “唔,还有别的吗?” “再有,便是考生的相貌,要躯干雄伟、可以为将帅者。”上官千杀徐徐道来,也不觉得她的问题太小儿科,很是耐心地满足她的好奇心。 其实南朝的武举跟文举不太一样的地方在于,参加文举的学生能有寒门出贵子的可能;但是参加武举的学生就不太可能了。因为武举考生要是六品以下文武官,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勋官子弟,年满十八岁并已交纳十三年“品子课钱”者。这个出身,就把参加能参加武举的考生很大程度限定到了官宦子弟里面。当然也有自己努力,先考文举,再过吏部考核,做了六品以下官员,又再来考武举的——但那就太折腾了。 孟七七跟战神大人这个月聊天很多。她感觉自己跟战神大人这么平和对等的交流还是第一次,从前她太小,多半是撒娇卖萌暗戳戳占便宜黏人,战神大人更是当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孩子,多半就是哄着她带她玩满足她——但这样聊比较有实际内容的交流,还是很少的。 其实就目前而言,也算不上双向的交流。 更恰当的说法,应该叫“孟七七努力激发战神大人说话能力”的过程。 她发现如果她提一些比较学术风的问题,战神大人的回答一般就比较翔实,会多说上几句。 但如果她问一些会需要回答人调动情绪的问题,比如像“我昨晚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梦到战神大人你了诶,你觉得呢?是不是很有趣?”,或者“战神大人,你觉得我的头发是今天这样的随云髻好看,还是昨天那样的燕尾发好看?”这种的。 那战神大人的回答就会非常简短,甚至十次里面有八次都会是“还好”。 孟七七喜欢听战神大人说话的声音,尤其喜欢感受他长长的回答中透着的那份耐心。 所以……她感觉自己这个月快变身为“十万个为什么了”。 她从前十几年获得的知识,都没有这个月获取的多——也没有这个月新学的知识记得牢固。毕竟,这可是战神大人亲口给她科普的呀。 啊咧,她现在连跟她半毛钱关系都扯不上的武举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孟七七掐指一算,估计再过个三五天,她就该问战神大人怎么喂马养马了。 到了禁宫门口,天空阴沉沉的,好像要落雨。 孟七七冲战神大人挥挥手,转身往怡华宫走。她边走边望天,心道:老天呀老天,你迟一会儿再落雨,不要淋湿我的战神大人呀。等他到了校场你再发威都还来得及。 怡华宫里,李贤华女士正在接见几个外命妇。 孟七七了解了情况,就不太想进去,因为这种妇人扎堆的场合,她一个小姑娘进去,往往最后的话题都会变成给她找夫君——她已经定好战神大人了,好吗? 孟七七想了想,索性去了前面思政宫。思政宫和怡华宫还是当初毓肃帝时期的格局,是连在一起的,没有前朝后宫之分。 思政宫的大太监叫胡德胜,见是孟七七来了,笑眯了眼睛迎上来,一撩拂尘,“哟,咱家给安阳公主请安。您这是初一十五又入宫吃团圆饭来啦?” 孟七七问道:“我父皇呢?” 皇家的规矩,是不许问皇帝行踪的。但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胡德胜跟在归元帝身边三年,将皇帝对安阳公主的宠爱都看在眼里,他对着别人敢说规矩,对上安阳公主可是不敢吱声。安阳公主问皇上在哪,他要是回答慢了耽误了安阳公主去找皇上,别说安阳公主找他麻烦,回头皇上就第一个饶不了他。 胡德胜躬身笑道:“皇上在里面跟几位老公爷说话呢。”他倒真是知无不言,一个个如数家珍,“先来的是书令李大人,后头太子太傅姜老大人也来了,方才王丞相也进去了。说了好一会儿子了,”他望望天,“王丞相来的时候,天上的云彩还没积起来呢。” 他说着,见安阳公主拿手推门就要进去,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拦着。皇上的确有话让他守着门,谁都不许进来。但是安阳公主好像从来不在皇上的规矩里面。胡德胜心里想着,若是拦着,讨了安阳公主的嫌,那是大大的不妙;但若是不拦,皇上见是安阳公主,十成里有九成可能不会生气,即便是生气了,安阳公主也不会坐视不理。这么一合计,胡德胜就眼睁睁的看着安阳公主入了殿内,背过身去又继续“守着”。 这思政殿孟七七是来熟了的。 南朝不同于别的朝代,女子地位很高,前有她祖母号“御圣”,后有胡太妃把持一半朝政十数年。虽然不至于让女子入朝为官,但是倒也没有不许公主旁听政事的烂规矩。她爹宠她,常常见她进宫就把她留在思政殿,一边处理政务一边同她说话。 所以不光这思政殿孟七七熟悉,连常来思政殿的几位大臣她也都挺熟悉的。 她外公和她大姐的老公公自然不必提了,就是如今年逾六十的宰相王如元如今见了她,也笑呵呵叫一声,“裹儿”,而不是安阳公主,更像是拿她当自己子侄辈的孩子看待。 三年前,十岁的孟七七刚开始在思政宫刷存在感的时候,也确实还是个孩子。 此刻见孟七七来了,孟狄获蜷腿下榻,活动了一下筋骨,笑道:“裹儿来啦。”但是脸上的愁容还是显而易见。 宰相王如元、太子太傅姜云龙还有她外公靠着左边墙壁,一溜排开,都坐在太师椅上。见安阳公主进来,也都起身。 从品级上来说,公主乃是一品,而南朝的实官很少有三品以上的,三品以上的官职多半都是荣誉称号,不太管事儿的那种。孟七七见他们起身,也忙依照长幼之序,一一还礼。古代就是这点不好,礼节太多。 “皇上,此处臣等……”王如元显然是要把方才被打断的话继续说下去。 孟狄获摆摆手,走过去扶着王如元,“朕知道了。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朕……今天好好想想,明天再跟众位爱卿商讨。” 这是变相的逐客令了。三人便都起身。 姜云龙对孟七七笑道:“有空来我们府上玩啊。前两日,我才听棣华说,长乐公主最近可念着你呢。”这说的是孟七七的大姐孟俊娣。 孟俊娣如今已经怀孕五个月了,渐渐开始显怀,平时不怎么出来走动了。她嫁给姜棣华四年多,这还是怀的第一胎,所有人都很重视。当时李贤华女士为她怀不上,急得都要去求神拜佛了,好在这一胎虽然来得迟了些,到底是来了。 孟七七倒是觉得挺好,她大姐今年二十三岁,要是比这还小的时候生孩子,她还真有点不放心。虽然未必有科学依据,但可能就是她前世的那种意识一直影响着她。 孟七七答应着,跟她爹一起把三位老头送出去了,回头抱着她爹胳膊问,“爹,他们找您说什么事儿啊?瞧瞧您这眉头皱的。”她就是随口一问,也没打算深入探讨国家大事。 谁知道她爹拧着眉头叹了口气,轻声道:“他们要我收一收上官千杀手中的兵权。”   ☆、第53章 恋人荧光色的战神啊 所以说老狐狸们的政治嗅觉灵敏度不服不行。 孟七七抱着归元帝的胳膊,一边往思政殿里走,一边默默想着。她是因为从后世而来,所以知道历史原本的走向,才会对上官千杀心怀警惕;但是现在的人不知道以后的事情,竟然也能预见到可能的危险——往前十年、几十年看过去,上官家对皇族可谓忠心耿耿,从未有过违逆。甚至当年在定州,上官一族死战守城,实在是世间少有的忠勇之家。 “裹儿啊,你说爹该怎么办?”归元帝疲惫得叹了口气,“这做皇帝真是难啊。” 归元帝做了三年皇帝,最初几个月是满心惶恐不知道该怎么把持这庞大的帝国;适应点之后,觉出做皇帝的好处来,兴冲冲过了一两年;到了如今,却是渐渐触摸到这一袭荣华之下的艰涩之处来。 为君之难,难于上青天。 不用想着做个明君,哪怕只是做个平庸的皇帝,无功无过的那种,都要早起晚睡,一年下来恐怕只有冬至这一天“百官封印”,他才能喘一口气。所以很多时候,不是在帝位上的人有意要搅坏国家,而是力有不逮,能力不够啊。 怎么办? 孟七七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首先,收兵权、放兵权,并不是她爹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老狐狸们提出的方案当然也不会这么简单粗暴。比较危险的地方在于,古往今来,多少手持重兵的将军就是在皇帝想要收回兵权之时反起来的。 说得人性化一点,这是个信任度和自信度的问题。她爹不是武将出身,本身说实话也不是什么有大气魄的人。这样的人在帝位上,你要他不去在意手持重兵的大将,那是不可能的。最关键的一点,上官千杀手下的将士,只有上官千杀指挥的动。换句话说,朝廷出着粮米,为上官千杀养着兵。 抵御外敌的时候,皆大欢喜。但若有一日刀锋内转,她爹真是一丝胜算都没有。 更何况历史上,上官千杀带人杀入京都,那也是没几年的事情了。她不太清楚具体的年月,但是那会儿历史上的安阳公主还住在禁宫,显然是未出嫁。她如今已经十三,正常来讲离嫁人也不过还有三五年时光。 她爹现在问她怎么办。 她该怎么说。 如果那个人不是上官千杀就好了。换作别的任何一个来,孟七七都会毫不犹豫得甩出一个“收”字来。明升暗降地收,温水煮青蛙地收,徐徐图之地收——但是一定要收。兵事大权一直旁落,皇权迟早会出问题。 但是,那个人却偏偏是上官千杀。 这一个“收”字,孟七七便讲不出口来。她咬住下唇,舌尖紧紧抵在下颚,心里各种念头碰撞了许久,最终只轻轻道:“我回去想想,再告诉爹。” 归元帝笑道:“算啦。我不该拿这些吓人的事儿烦你。”他拍拍女儿的肩膀,改问她最近过得如何,这几日吃的可好睡的可好,他让御膳房送去的安神汤可用了…… 孟七七听着父亲满怀温情的絮叨,因为说不出那个“收”字而泛起来的愧疚之情越发高涨起来。一边是亲人,一边是上官千杀,她该怎么选择? ******* 孟七七回了公主府,先前张新静推荐的蒋虎彤已经等候多时。 蒋虎彤,便是此前上了一封魔幻小说自荐,且有一个哥哥蒋蕉留明年会参加武举的那人。他到安阳公主府自荐已经有十几次了,后边门房都不让他进了。他只好一封又一封得写自荐信。这种行为,在两千年后有一个贴切的定义,叫“刷屏”。 孟七七前世玩“微厚”的时候,最郁闷的就是刷屏没人点赞了。这蒋虎彤在安阳公主府一直刷屏,但是没有一个人点赞,其郁闷之情可想而知。好在最后张新静慧眼识珠,查了一下他的身世,把他挑拣出来了。 坐了这么久冷板凳,等蒋虎彤见到孟七七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挺激动。 孟七七便问他,“你可有擅长的?” 蒋虎彤好一番自吹自擂,最后说了一句还算实在的,“学生算账厉害。”他瞪着眼睛,有些不满,“吏部的大人们嘲笑学生这本事。学生参加吏部考试,三年都没过,他们这是轻忽人才。” 就这样说话孟七七也肯不出此人是真有能耐,还是比较会忽悠。不过国家比较重读书,不太重技能倒是真的。一个进士,你说你能做出传唱南朝各地的诗文来,那别人会刮目相看;你说你会算账,那最好也就是把你派到地方上去做个衙门里管账的。 孟七七便点点头,对张新静道:“把柳州去年的账拿来给他。”她三年前跟江东王柳继业借粮,不得不揽下柳州政府部门财务的烂摊子,当年揽下来第二年她爹就做了皇帝,一家人那也不用分什么你我了,孟七七索性就帮她爹一路分担下来了。 厚厚的一摞账本搬来了。 孟七七指了指账本,对蒋虎彤道:“你看看,给我提个办法,怎么把柳州的财务支出缩减百分之十。”这百分之十如今是靠着向变态表哥借款来堵上的窟窿。 蒋虎彤一见了账本,登时眼也亮了腰杆也挺直了,没想到安阳公主竟肯一见面便委托他于重任,不禁生出一股“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的豪情来。 不过事实上是他想多了。 孟七七又道:“我的府上不养闲人。你这两个月就在外院住下,两月后想出法子来,从此你就是我的人;若是想不出法子来,”她看向张新静,“送他盘缠,让他走人。” 蒋虎彤大声道:“学生必定不负殿下所托。” 孟七七点点头,看到精神百倍的下属谁都喜欢,她露出点笑脸来,“好好干。” 蒋虎彤抱着账本出去了。自有人安排他到外院住下。 孟七七伏在案上,闭目按了按额角,这一整天她爹那句问话都盘旋在她心头,令她无法平心静气。 张新静恭敬问道:“公主殿下可要歇息?” 孟七七耸然一惊,这才意识到屋子里还有旁人,她仍旧闭着眼睛,轻声道:“我没事儿……你下去吧。”声音渐渐低落,仿佛梦呓一般。她听到张新静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合,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了。 噼啪一声,是灯花爆开了。 孟七七困乏的睁开眼睛,望着忽然蹿高的烛台火苗,心里反反复复念着:如何是好。 ****** 在这种心情中,孟七七开始了小半个月躲着战神大人的日子。 她在这种躲避中,朦朦胧胧得感知到了战神大人的心情。明明想见他,明明想要对他好,但是却无法坦坦荡荡地见面,明明白白地说喜欢了。她咂摸着自己的心情,忽觉心惊,她躲着战神大人是因为知道此后历史上的战神大人杀了她全家;那战神大人此前避开她又是为了什么? 她有危险,他还是不遗余力来保护,很明显不是讨厌她。那为什么要避开她? 可能的答案太令人心惊,孟七七不愿意想下去。好在也没有足够的事实与明晰的逻辑来支撑她那可怕的猜想。她情愿只是自己想太多。 七月底,上官千杀带兵到京畿之地演习。只是很小的演习,不过十日便回来了。 归元帝对于是否收兵权这个议题,始终没能做出决定。他本性仁厚,虽然觉得兵权旁落作为一个皇帝很不安心,但是也承认上官千杀的功绩不好意思就这么抹杀了人家的功劳。他其实不适合做皇帝。但是朝中元老催逼甚急,归元帝感觉也拖不了太久,收回兵权是迟早的事情了。 怀着一种类似愧疚的心情,归元帝下令,文武百官,皇子王孙都上了京都城门,迎接上官千杀带兵归来。所以说历史上的捧杀,也未必真是帝王冷血,也难免有归元帝这样的老好人,隐隐明白以后要打压人家了,心里头不安便先给点荣耀。 孟七七自然也去了。她是躲了上官千杀小半月,但她还是想见她的。站在高高的墙头,站在乌压压的人群中,远远望他一眼,也算是她此刻小小的心愿。 她上城墙的时候,正遇到善善走下来。善善走得有些急,不似她平时镇定自若的样子。 孟七七笑道,“怎得这就要走?上官将军还没进城呢。”她边说边去拉住善善的手,“咦,你手怎的这样冰?” 善善的脸色有点白,她抽了一下自己的手,强笑道:“突然有些不舒服,我先下去歇一会儿。” 孟七七关切道:“这是怎么了?”她看向善善身后跟的侍女,见不是熟悉的面孔,有点奇怪却也没多想,只道:“那快些下去休息吧,要不要传个太医来?” “不用。”善善轻轻说,见孟七七松了手,便快步往下走,走了几步却又停下,回身对她道:“你也不要上去了。” “为何?”孟七七转身看她。 善善身后的侍女催促她,“郡主,快些下去歇一歇吧,若是病得厉害了,奴婢不好向王妃交代。” 善善只道:“上面……上面风太大,我便是吹了风有些不舒服。怕你也……” 孟七七不以为意地笑笑,“这点风没什么的。你快去歇着吧,别担心我了。”她的心思都放在即将入城的上官千杀身上,倒也没在意这段小插曲。 上官千杀入城卸甲,也并未走在队伍前列。他就安安静静骑马跟在队伍一旁,穿着一身黑衣,跟身边的将士并无二致。 但是孟七七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原来喜欢一个人,他就会变成荧光色的。千万人之中,唯有他发着光。 孟七七倾身向前,在这高高的城墙上,她遥遥望着他。 怀妉县主就站在她旁边,看她这幅样子,哼了一声道:“你可是跟我哥有婚约的,这幅样子羞也不羞?” 孟七七心里一沉,却是没有理会怀妉县主,依旧望着上官千杀。他端坐马上,目光平视前方,不曾向这高墙之上投来一瞥。孟七七想着,他应当知道她会来,只是他却不愿看来……她张了张嘴,不由自主得想要呼喊,却也自觉有几分可笑。 便在这样若明若暗的心情里,孟七七只觉背后一股大力推来。她本就半个身子都前倾探出城墙,受了这一下登时跌出护栏去。她整个人就像一只折翼的鸟,直直从百丈高墙上跌落向冷硬的大地…… 危机之中,她提气运功,左脚在半空中踢出,翻转了半身,暂缓了下坠之势。然而这番自救却是杯水车薪,半空中再无可以借力之处,她还是无可挽回的、急速的坠落下去。 耳边是呼啸可怖的风声,眼中……却还是发着光的他。她的,荧光色的战神大人。 他正提缰跃马、向她冲来! 原来,他并非没有看她。   ☆、第54章 我怕爱你太早难终老 当时孟七七身后站了两名侍女,一为梅香,一为竹绣。梅香是孟七七四岁搬入怡华宫开始就一直跟在她身边的,竹绣却是后来白芍出事之后补上来的。这个竹绣是胡太妃当初亲自挑拣的可靠之人。 然而却正是这个竹绣指认马庆茹为推孟七七落下城墙之人。 梅香则是坚称没有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竹绣是胡太妃亲自挑拣的人,没道理会去污蔑马家,她却口口声声说自己亲眼看到怀妉县主将安阳公主推下了城墙。 怀妉县主马庆茹大怒,当即就要掌捆竹绣。 归元帝震惊,亲眼看着小女儿从百丈高的城墙上跌落下去,几乎吓掉了他半条命。救了七七的竟是上官千杀。这事儿一出,什么收放的兵权的事情都暂且停一停吧。归元帝听着侍女与怀妉县主各执一词,心忧女儿,索性将她们一体锁拿。 宰相王如元劝他,“皇上,怀妉县主乃是马家女,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就这样下了狱,恐怕不妥当啊。” 归元帝原本就不是城府很深之人,朝堂之上也往往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怒哀乐,现如今更是听不进去这些四平八稳的谏言,仍是固执己见,将连同马庆茹在内的几人软禁起来。 孟七七则还躺在床上养伤。战神大人的确救了她,但是她也还是受了伤。这伤,是她掉下来的时候踢出一脚半空转身时受的。如果不用学名,用比较通俗的说法来表达,那就是扭得急了,闪着腰了。 她在床上躺到第三天,胡太妃亲自来看她了。 “皇上有意要将你与马庆忠的婚约解除,此事你知不知道?”胡太妃开门见山。 孟七七已有所耳闻。这事儿一出,真还有七八成人相信竹绣的指认,觉得马庆茹就是推她落下城墙的罪魁祸首。一来自从孟七七四年前为上官千杀筹粮之后,马庆茹与孟七七一直是势同水火,见面就掐——当然,一般是马庆茹扑过来,孟七七避开去;二来,竹绣是胡太妃当初选的人,她指认马庆茹,这可信度就很高了。 其实整件事情里面,她想的最多的,反倒是上城墙前与善善的那段对话。当时不觉得,出了事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善善是知道点什么的。但是孟七七如今伤了腰躺在床上,善善没来看她,她特意召善善过来就有点招人眼光了。 外人不知道她与善善的那段对话,最可能的就是像她爹现在这样,认为怀妉县主脱不了干系。况且怀妉县主一向性子急,脾气暴,做事情不过脑子,她要是来个临时冲动想要杀人——还真是保不齐的事儿。 有这么个未来小姑子,哪个做爹的能放心女儿嫁过去呀? 所以归元帝现在是别的都不顾了,一门心思要把女儿跟马庆忠的婚约解除掉。他这心思一露出来,朝中几个元老级的大臣只差没抱着他的大腿哭了。 “皇上,此事万万不可啊!高将军手握十万雄兵镇守西北,与马家有通家之好,三代交情。此刻与马家撕扯开来,实在是不智之举啊。”这是宰相王如元。 “皇上,如今国库空虚,还欠着胡马两家近十年税收才能填满的银子,现在跟他们闹起来,朝廷……可就要支撑不下去了。更何况此前胡太妃停了蓝封,各地府衙上多有忙乱不堪之事,若是再多一个马家,市面上也乱起来。那情况,可就不堪设想了。”这是太子太傅姜云龙。 最后孟七七的外公李正奇也发言了,他提了个折衷的法子,“不如暂缓两年。安阳公主与马家公子的婚约暂缓两年。这两年中,咱们再想个稳妥的法子。先帝曾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得呀。” 归元帝却是极为少见的孤注一掷,坚持自己的意见,谁劝都不听,他道:“朕做这个皇帝,若是连妻儿都护不了,做来又有什么意思?” 一听他这话,感情再逼下去他要甩手不做这皇帝了? 众大臣闭嘴了。折腾吧,车到山前必有路,且看皇帝的意思传达下去之后,胡马两家是何反应吧。 马家没反应,活生生一个女儿扣在禁宫里呢,也没反应。真是沉得住气。 倒是胡太妃第三天就来见孟七七了。 见胡太妃开门见山的问了,孟七七也直来直去的答,“我知道。” 胡太妃盯着她,“你不劝皇上?” 孟七七道:“我为什么要劝他?他是为了我好。” “是为了你好,却对南朝很不好。南朝不好了,难道你作为公主,能好到哪里去?”胡太妃仍是盯着她,“莫非本宫这些年都看错了你?” 孟七七好奇道:“不知太妃娘娘一直怎么看我?” 胡太妃望着她,慢慢道:“你当初为了家人,独自到本宫的怡华宫住了五六年。本宫以为,你是个懂得大局的孩子。从前那么小的时候,你就懂得为了家人做些不已的事情。现如今,难道反而不成了吗?”当初的孟七七作为一个四岁的小女孩,一个人住到陌生的怡华宫,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却是不哭不闹,还过得挺自在。也正因此,胡太妃那会儿才兴起了要培养她的心思,一如当初御圣皇后对她。 孟七七听她这样讲,倒是呆了一呆,沉默片刻,她笑道:“人活着,不能只为了自己,却也不能只为了别人。” 话说到这里,再说下去就没有意思了。 胡太妃叹了口气,起身道:“望你来日不要后悔。”她就此离开了。 孟七七在屋子里躺了三天,气闷得很,她喊人来用软榻将她抬到书房外面的花架下。 然而她很快后悔了,七月下午的太阳真是太毒了。 即使是在花架底下,她都感到全身的毛孔都热到闭合起来了。连偶尔吹来的风都是热的。就在孟七七满心烦躁之时,南宫玉韬来了。 “小表妹,听说你城门飞扑上官将军,胆识过人呀。”南宫玉韬一开口就是讨打。 孟七七背过脸去,朝向花架深处的阴凉处,她磨了磨牙,冷森森道;“多谢你还记得来看我。我还没死,你可以走了。” 南宫玉韬很自恋得笑了两声,“这是在怪表哥来晚了?”他一点儿都不避嫌,直接坐到孟七七软榻边上。 孟七七嫌弃得挪动了一下,扭伤的腰顿时一阵剧痛,她闷哼一声不敢动了。 “我这三天可没闲着,为了查清幕后真凶,表哥我可是废寝忘食、鞠躬尽瘁……” “查清了?”孟七七没心情听他嘚瑟。 “……那倒还没有。” “那不就得了。”孟七七又哼了一声。 南宫玉韬被打击了,他把身子探过去,一定要孟七七看着他的脸。他指着自己的眼睛,“看到没有,这眼底的血丝?都是这三天熬出来的,表哥我容易吗我?” 孟七七抬眼看了他一下,见他果然一副“纵、欲、过度”的疲劳脸,总是漾着水光的双眸也黯淡了不少,倒也承他的情,低声道:“我心情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南宫玉韬笑了,“表哥我这么大度的人,才不会跟你一般见识。” “南宫玉韬……”孟七七忽然唤他。 她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叫他,多数时候都是叫他变态表哥。 此刻听她语气陡然严肃,南宫玉韬也不由得收了脸上的笑容,“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孟七七正经脸,“从我这个方向倒着看你……你真的很像只乌贼。” 南宫玉韬:…… 他迅速拉回上半身坐好了。 “总之,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幕后真凶表哥我已经在缉拿中了,你放心吧。”南宫玉韬摸了摸下巴,又道:“我听说你这两天都不怎么吃饭啊,又被我师兄伤心了?” “滚!” “哎呀,女孩子不要这么粗鲁嘛。”南宫玉韬歪头想了一会儿,“难道你不想跟马庆忠解除婚约?所以郁郁寡欢了?” 孟七七连骂他“滚”的力气都没有了,对上这种人正常人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叹了口气,只好耐着性子道:“你傻啊。幕后真凶现在还看不清楚。但是让事情照着正常的轨迹发展下去,最后谁得利最多,那嫌疑自然也就最大。”这种以结果看目的的方法,虽然不能保证完全正确;但是在真相隐在一团迷雾中的时候,还是能起到一定的指向作用的。 南宫玉韬被人说傻还是头一遭,他有点新奇的笑了笑,听孟七七这样解释,他点头道:“原来摔一回还能变聪明些。” “……你滚不滚?” “就快滚了。”南宫玉韬已经适应了和蠢萌表妹的这种相处模式,闻言也不生气,笑眯眯摸着下巴继续讨嫌,“你心情这么糟,真不是因为我师兄没来看你?” 孟七七:…… “来人啊!把小侯爷请出去!以后安阳公主府,变态表哥与猫不得入内!”她要把变态表哥跟猫一起列入她最讨厌的两样东西。 南宫玉韬终于戳中痛脚、把孟七七刺激到发怒,他志得意满,哈哈大笑着翩然而去了。 孟七七悲愤捶床,这人都什么恶趣味啊! 南宫玉韬走了之后,马庆忠紧跟着又来了。 马庆忠道:“这事情绝对不是我妹妹做的。我了解我妹妹,她虽然脾气不太好,但是心地并不坏。推你落下城墙,这样要取人性命的事情她做不出来的。” “真不巧,我跌下去之前,你妹妹才跟我起了口角。”这也是竹绣供词里的,当时马庆茹讥讽孟七七的一句话,给她提供了“动机证据”。 马庆忠急切道:“她就是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到大,她跟你吵了多少回儿?可有一回儿真伤到你了?” 孟七七眯眼回想了一番,觉得马庆忠这根本是在偷换概念。马庆茹没伤到过她,不是她没这个心思,而是她智商手段不够,有心无力——这样能归为心地不坏? 不过这种话也没必要拿出来跟人家亲哥哥理论了,白费力气的事儿嘛。 见她不说话,马庆忠也冷静了些,道:“才出事时,皇上情绪比较激动,我能理解。所以我等了三天,看我亲妹妹被软禁在宫里,也并没有闹什么。现如今,无凭无据,总不好一直将人扣在宫里吧?” 竹绣就是凭据。现在扣着马庆茹反倒是保护她,真要依律行事,马庆茹只怕已经收押待斩了。孟七七心里想着,嘴上已经是懒得跟马庆忠分辨了,她腰疼且心情糟,淡淡道:“你去找我爹说吧。” 马庆忠一噎,怒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你们孟家好!你们这样做,就算我能忍下来,难道我爹娘也能忍下来不成?现在是还有姨妈居中调停,事情才没闹起来。你自己数数今年开始皇上做的事情,停了姨妈的蓝封,改了会试的主考,如今连我们马家的人也要动上一动了——你不从中劝着些,难道还要将事情闹大不成?” 孟七七沉默。 马庆忠以为她在想怎么答复,也耐着性子等。 谁知道孟七七沉默片刻之后,对书房门口站班的侍女招招手,“端盏凉茶来,天太热。” 马庆忠气得一跺脚,“你是打算跟我们撕破脸喽?那就别怪我不顾咱俩这些年的情谊!” 孟七七啜了一口凉茶,自他进门第一次正眼看他,凉凉笑道:“咱俩的情谊?我这半瘫躺在这儿,你说了这么多,可有一句话问我的伤势?” 马庆忠脸上一红,喃喃道:“你自是无碍。” “你出去吧。我现在谁都不想见。”孟七七把残茶泼在花架边,茶碗推到一旁的案几上,她翻身向内,不理睬马庆忠了。 马庆忠被她一句话问住,有些讪讪得走了。 孟七七脸对着花架内,静静望着一簇紫红色的花出神,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她心中一动,带了几分期待扭头望去,却见是马庆忠去而复返。她的目光黯淡下去,闭了眼睛不想理睬。 马庆忠走到花架边,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七七,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孟七七冷声道:“死不了。不是叫你走吗?” 马庆忠继续道:“七七,你听我一句。如今的情形,皇上还是不要一意孤行,解除你我的婚约为好。你可能不知道,但是如今胡家和我家的情形也很复杂……” 有完没完! 孟七七堵住耳朵,难道她就不能有一天清净吗? 哪怕只有一天,可以不去想这些烦心事儿。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实在是幼稚又任性,但是她要求自己不幼稚、不任性得过了十年。长长的十年,难道她不可以有短短一天的休假吗?在她腰疼的要死,每一呼吸都痛得想哭的时候。 “我走了,你好好养伤。”马庆忠见她听不进去,自己说再多都没用,只好转身离开。 院落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孟七七闭着眼睛,只听到自己一个人的呼吸声。 那声音悠长而寂寞。 好似一瓣花孤零零地自花架上飘落在泥土里。 ***** 南宫玉韬出了安阳公主府之后,直接去了祥云宫。 静王妃正带着善善陪胡太妃说话。 南宫玉韬给胡太妃请安后,示意善善出去说话。 善善有些吃惊,望向静王妃,见对方点头,这才起身跟着南宫玉韬出去了。 胡太妃笑望着两个人的背影,道:“这倒也是一对璧人。” 静王妃笑道:“小侯爷真是一表人才。我家善善还小了点,前些日子有位高僧说,要寻一位同年的少年,这才好婚配的。” 胡太妃点点头,便不再提起前话,转而问起静王之子孟如珍初次掌兵剿匪之事。 静王妃自然笑着将情况说了,两人相谈甚欢。 外面的两人却又是另外一副情形。 善善敛容垂首,规规矩矩问道:“不知表哥唤我出来,是有何事?” 南宫玉韬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两遍,笑道:“难道你装久了良善的模样,竟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善善神色不变,面色却白了一层。 ***** 孟七七在疼痛与焦躁中,闭眼安静了许久,又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传来。她恼火起来,不顾腰伤,抓起榻上的凉枕就向后丢出,骂道:“不是叫你出去吗?还来找打是不是?” 她只当是马庆忠又回来了。 那人停下脚步,弯腰捡起被她丢来的凉枕,立在原地没有动。 孟七七渐觉不对,慢慢扭过头来,却见来人身形高大,逆光站着看不清神色。然而她只在抬眸的瞬间便认出了他。 “战神大人!”她轻轻叫道,腰间的疼痛好像也在这一刹那远离了她。 上官千杀隔着三步远的距离,弯腰将凉枕轻轻摆放在女孩颈边,他低声问道:“你要我出去吗?” “不要!”孟七七忙抓住他的衣袖,这一下又扯到腰伤,她痛得呻·吟了一声。 上官千杀眉头紧皱,有些僵硬地顺着女孩的力道坐在榻边,又问道:“我之前让人送来的药,你没有擦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孟七七的委屈简直要冲破天际。 “我不想擦!”她含泪嚷了一声,仰望着他低低道:“你为什么都不来看我?”她憋了三天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我每天每个时辰都在数着,想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肯来看我……”救下她之后,一言不发将她交给太医便拂袖离开——她的战神大人不可能这么冷酷! 上官千杀看到她眼底汩汩涌出的泪水,眉心狠狠一跳,他不知所措得抚摸着她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好像这样就能止住她的泪水。他喃喃道:“我不敢……” “你不敢?”孟七七拧起眉头,一时竟忘了流泪,“你怕什么?” 我怕……爱你太早,不能陪你终老。 上官千杀没有说话,只是又摸了一下她的脑袋,手势越发温柔。 孟七七见他肯来,三天来阴郁的心情通通不翼而飞,畅快的流过泪后,她又恢复了生机勃勃的样子。她用脸蹭着战神大人的大掌,红着眼睛笑道:“不管怎样,你还是来啦。”她指指自己心口,“你肯来,我很开心。”   ☆、第55章 善善控制狂是种病啊 祥云宫外,南宫玉韬与孟善善的对话还在继续。 “如果不是竹绣的妹妹文绣‘恰好’嫁给了你生母身边嬷嬷的儿子,我也不会今天‘恰好’在祥云宫遇到你。” 善善平静道:“我不知道侯爷在说什么。竹绣有没有妹妹我不清楚,但我生母身边的嬷嬷只有两个,且这两位嬷嬷为了侍奉我的生母,终生未嫁,又怎么会有儿子。” 南宫玉韬笑得有些轻挑,“你还是姑娘家,自然不懂——有时候终生未嫁,也是能有儿子的。” 善善极力稳住神情,然而苍白的脸上到底爬上了一丝潮红,不知是羞是恼。 “可是却又来一个‘恰好’,‘恰好’安阳公主出事当日,竹绣的妹妹和丈夫举家从京都奔赴锦州。锦州好呀,三面环山,风景秀美,人杰地灵……可惜呀,俩人半路撞上劫匪,竟然一命呜呼了。”南宫玉韬拿折扇敲敲自己手心,攒眉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善善心中暗松一口气,明白南宫玉韬已经知道她的底细,再在他面前伪装下去便是自讨没趣了。她索性笑了,带了一点讥诮道:“你要污蔑我为推安阳公主下城墙的人,也该拿出证据来才是。红口白牙,随便就说别人有罪——你未免太视南朝律法为无物了!” 南宫玉韬斜眼瞅着她笑,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我要什么证据?我可舍不得将你送去吃牢饭。”他的耳目遍天下,情报是举世第一流的,对于善善所作所为可谓了如指掌,从前没太注意这小姑娘,这事儿一出,认真将她查了一查,真是惊喜。这姑娘小小年纪,却是浑身上下没一处不毒,偏偏带着一副良善的面具,把想骗的人都骗过去了。真是——太对他的胃口。 善善冷笑起来,把总是羞答答敛着的下巴扬了起来,盯着他慢慢道:“你既然知道是我要取安阳公主的性命,却不找人来抓我,也不告诉安阳公主。枉你素日同她一副兄妹情深的样子,我是恶人,难道你又干净到哪里去了?” “啧啧啧,”南宫玉韬看着她笑道,“小嘴儿还挺能说。” 善善冷冷盯着他。 南宫玉韬脸上笑意更盛,“我知道你不是想要安阳公主的性命。你虽然不是好人,却也不必把自己说得更坏些——你本来的样子,就已经够坏了。” “你本来的样子,就已经够坏了。”——一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被人当面这样讲,十个里面有九个要羞恼得哭出来。 善善却只是扯了扯嘴角,“你确定不是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南宫玉韬歪头想了一想,道:“我的错。你不是没那么坏,你是不会那么蠢。真的把安阳公主弄死了,这盘棋就成了死局。一盘死局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她活着,才更有用,是不是?瞧瞧,皇上已经要跟马家动起手来了,马家问心无愧自然不会相让。”他又将善善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是你爹想要做皇帝,还是你想要你爹做皇帝?” 善善猛地抬头看他,声音尖锐起来,“你未免想太多!” 南宫玉韬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来,“看来我说到点上了。你爹做皇帝,你最多也不过是个公主。公主与县主难道会差很多吗?除非……”他慢慢拧起眉毛,自己也觉得这想法有些匪夷所思,然而放在善善身上却也难说,“除非……你想比当初的御圣皇后、如今的胡太妃更进一步——” 善善眼皮一跳,她甩下一句,“不知所谓!”拂袖而去。 南宫玉韬立在原地,眯眼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懒洋洋喊道:“这世上有趣的蠢人不多。下次你若想找人玩,别去找安阳公主了,来找我吧。我可以全天候奉陪哟……” 善善只当没听见,脚下越走越快,心里骂道:神经病!她几乎跑起来,到了祥云殿门口,定了一定,这才觉出手心滑腻腻的全是冷汗。 见她回来,静王妃慈爱得招了招手,却看到善善面色苍白,不禁关切道:“怎么了?不过出去一会儿工夫,倒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亲自给善善擦脸,“瞧瞧这脸上的汗。” 善善依偎在静王妃怀里,小声道:“母亲,善善不舒服……” 胡太妃看在眼里,客气道:“可要传太医来?” 静王妃迟疑了一下,摸了摸善善的额头,见并未发烧,想来不是急症,因推辞道:“怎么好劳烦娘娘宫里的太医。我带善善回府看看吧,改日再来叨扰您。” 于是静王妃便带着善善回了静王府。 一路上善善乖乖伏在静王妃怀中,瘦弱的小脸上透出金纸一般的颜色来,看上去有些气若游丝的意思。静王妃怜惜得拍着她的脊背。 善善闭上眼睛,背上的拍打节奏凌乱,非但不能令她平心静气,反倒更添一份焦躁。她深呼吸忍耐着,整个人仍是软软得伏在静王妃怀里,像一只可怜的小奶猫。 到了静王府,静王妃召来大夫,为善善看过。 却也没有诊断出什么症候,只好拿平心顺气的汤药煎了一剂,给善善送服了。静王妃今年刚过了四十岁,却是当年生孟如珍时落下了病根,身体一直不算好,这一番忙乱下来,也有些心慌气喘,便由嬷嬷扶着回房歇下了。 静王妃一走,善善便披上外裳,下了榻。她撑着额头倚在床柱上,将那日在城墙上的事情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每一个步骤,每一句对话,甚至连每个人出场的时机——她全部都推衍过不下三遍,不该有所纰漏才对。南宫玉韬说是竹绣的妹妹泄露了天机,但是她却知道南宫玉韬没说真话,至少还有一半真话他吞下去了——只是一种直觉,但是她的直觉从来都很准。十年如一日的准。 “孟如琢和孟如瑕呢?”这问的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孟如琢是大哥,孟如瑕是三哥,还有一位二哥孟如珍乃是静王妃所出嫡子。 侍女小心翼翼道:“大公子去了书院还没回来;小公子……在后头陪侧妃说话呢。” 善善面色阴郁。去书院有什么用?孟如珍比她大哥小了两岁,已经能领兵剿匪了。当今天下这样不太平,便是读书做到太学的博士,难道凭着一肚子的四书五经便能止干戈了吗? 回话的侍女见她面色不愉,越想越怕,索性扑通跪倒,颤声道:“奴婢愚笨,回错了话……县主宽宏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儿吧……” 善善冷眼看她,慢慢道:“我宽宏大量?” 听话音便知不对,侍女缩着身子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又不敢不回话。 善善见她畏畏缩缩的模样,调·教的兴致都败光了。她径直起身,走到内室书架旁,也不知她按了什么机关,那书架慢慢转了过来。里面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不过挂了一支马鞭。善善伸手将马鞭取下来,面上一片冰冷。 跪在地上的侍女眼角余光中看到这一切,身子条件反射得颤抖起来。 善善却看都没再看她一眼,抬脚出了卧房,往她生母赵侧妃的院落走去。 赵侧妃住在王府内宅最深的一处院落里,紧挨着小佛堂。地处僻静,夸张点来说,若是此处发生了火灾,只怕人都烧死了,前院的人都还不知道。 善善到的时候,赵侧妃正与小儿子孟如瑕在小佛堂说话。伺候在赵侧妃身边的侍女,正是那日孟七七城墙上遇到善善时觉得陌生的那位,名唤丹桂。 此刻见善善突然冲进小佛堂来,丹桂一眼看到她手中的马鞭,登时便脸色惨白,无助得扭头望向赵侧妃。 赵侧妃将小儿子拢在怀里,强笑道:“不知县主为何事而来?” 善善不理会赵侧妃,盯着丹桂,问道:“那日在城墙上,你是怎么说的?” 丹桂胆战心惊道:“奴婢、奴婢说的是‘郡主,快些下去歇一歇吧,若是病得厉害了,奴婢不好向王妃交代’。” 善善死死盯着她,手上慢慢将团起来的马鞭一折一折展开,“再说一遍。” 丹桂已知不妥,扑通跪倒在地,颤声道:“奴婢全是照着县主吩咐的所说,说的是‘郡主,快些下去歇一歇吧,若是病得厉害了,奴婢不好向王妃交代’。” 善善“啪”得一声将马鞭彻底展开。这一支马鞭不是用来驾马的,而是用来驯马的。只鞭梢便有近两米长,连上手柄足有三米。此刻她将这长长的马鞭抖开,鞭尾轻轻荡开,恰恰扫过佛像合十的双手。 赵侧妃不敢再看,连忙闭上眼睛,在心底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善善慢慢道:“我告诉你的乃是‘郡主,快些下去歇一歇吧,若是病得厉害了,奴婢不好交代’,从来没有‘向王妃’三个字。”她的声音森冷,“知道你们蠢,没想到能蠢过檐下的鸟雀。连鹦鹉都会的学舌,你都做不好——留着你的舌头还有什么用?”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在南宫玉韬这样的聪明人眼里,静王妃是个不够看的角色。“向王妃交代”,一句话就出卖了她才是整个布局的操纵者。 善善此刻大怒,言下之意,竟是要拔去丹桂的舌头。 丹桂大为惊恐,煞白了脸望向赵侧妃,却见她已经转过脸去不敢看了,再看善善脸上阴冷的神色,真是心胆俱裂,跪在地上只是砰砰磕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善善手腕轻动,甩开长鞭,“啪”的一声,落在丹桂背上。 登时便将她背上三层衣服抽得裂了开来,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啪啪啪!” 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连绵不绝。 丹桂痛得在地上翻滚,抱着自己头脸,哭嚎着。 然而鞭子很长,善善的手腕又灵活。 不管丹桂怎么滚动,始终逃不出长鞭甩出的阴影。 善善冷漠得盯着滚到自己脚下的丹桂,她的脸分明还是那个总是羞怯怯的善善的脸,但是脸上的神色却已经没有一丝相同之处。 就在丹桂以为自己要死在今日之时,善善终于收手。 “滚远点,不要脏了我的鞋。”她淡淡道,慢慢把长鞭一折一折团起来。 这样的情形,在场的四人都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孟如瑕虽然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比善善还大一岁,但是自幼胆小,见此情景,比月侧妃还要恐慌,一直扭脸望着佛像,一声不敢吭。 善善舒了口气,感到方才打了一顿鞭子,后背都出了薄薄的汗。 “县主在这里吗?王妃寻她一起用晚膳呢。”静王妃身边大丫鬟的声音远远传来。 善善走到窗边,用没拎马鞭的手推开窗格,身子一矮露出一张小脸来,她眨着大大的眼睛,微笑道:“让姐姐好找,我这就过去。” 那大丫鬟答应着走了。 善善放下窗格,转过身来,对着一室死寂,淡淡道:“你弟弟我已经送到湖州稳妥处了。你安心做事,我自然保他无碍。”这话是对丹桂说的。 丹桂趴在地上,身子经过极度的疼痛后还在不由自主地抽搐,“奴婢……谢县主恩典。” 善善似乎笑了一声,走到门边,要离开时却又回头对着赵侧妃道:“我为三哥请了教武艺的师父。侧妃以后若实在想找人说话……”她扫视了一圈这简陋的小佛堂,“便对佛祖说吧。” 供桌上的佛像宝相庄严、垂目悲悯。 ****** 安阳公主府。 还是一样的花架,还是一样的热天气。 然而战神大人一来,孟七七顿时感到一切都不同了。花架上开到繁复的鲜花,似乎都在窸窸窣窣说着话,每一句话都甜到让人想要微笑。 孟七七把当日在城墙上的事情简略跟战神大人讲了一遍,“当天变态表哥就派人来问我了,我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靠他的智商,抓到幕后凶手应该不成问题吧。”她对历史上的千古军师还是很有信心的。 虽说变态表哥有点亦正亦邪的意思,但是……他至少不会骗战神大人吧? 至于战神大人会不会骗她…… 孟七七摇摇脑袋,决定把这个问题留到以后再考虑。以后是多久以后呢?孟七七想了想,给自己定了期限,就到腰伤好了的时候吧。 生病的人,有权利任性一回儿吧。 “战神大人……”孟七七牵着他的袖口,仰头望着他,撒娇道:“腰……好疼……” 上官千杀垂眸看她一眼,像眼睛会被灼伤一般迅速偏头挪开了视线。 如何是好?她又要来“折磨”他了。   ☆、第56章 要你为何一直说再见? 孟七七牵着上官千杀的大掌往自己腰肢落去,口中难受得哼唧着,“好疼……” 上官千杀的手僵在半空中。她可不是小孩子啦。 “七七……”他低声唤她。 孟七七躺在榻上,歪着脑袋半睁了眼睛望他,疑惑道:“嗯?” “你已经长大了……” 孟七七眉头一皱,战神大人又要老生常谈! “……可是又还不够大……” 咦,这次好像比较有新意?孟七七牵着战神大人的手,暗戳戳吃着豆腐,贪恋他好听的声音,尽量忽视内容听下去。 “你以后会经历许多新鲜的事儿,去许多不同的地方,南朝这么大……” “战神大人你会陪我一起去吗?” 上官千杀很想回答一个“会”字,然而却不敢放纵自己。他和七七之间实在还有许多阻碍没能清扫开来。他的家仇是必然要报的,等他报仇之后,七七难道还能像此刻这样对待他吗?此时此刻他答应了,来日不能践诺,岂非令她更加伤心难过?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什么都敢讲。真是直白率性得令人羡慕啊! 他几乎是语重心长得在教她,“你也会遇到更多的人……” “我只要你!”孟七七果断出击! 上官千杀心里一震。她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宛如冬日一轮骄阳,只在这一瞬间,令他所有的顾虑担忧都如冰雪消融。 明知她只是孩子气的爱憎分明,明知太迅猛的事物从来都不能持久,然而他竟还是忍不住动容。他在一种近乎空白的迷茫中低下头来,只见女孩正盈盈望着他,她的目光中似有无限委屈。 孟七七是挺委屈的,明明她想要的只有战神大人啊,为什么他要一直说再见! 她目光中的委屈丝丝缕缕渗入他心中去,拧成一股尖刺。 好像被蜜蜂蛰了一下,他的心疼痛着肿胀起来。上官千杀听到自己心中万里长城倒塌的声音,若她来日的不伤心,却要用今日的伤心来换,到底值不值得?也许他原本就不想抵御,也许他只是为自己找一个借口。 他顺着孟七七的力道,将手轻轻落在她腰间。与此同时,他低下头来,凝视着她,认真道:“待你及笄,我便向你母亲提亲。”这样沉郁有力的一句允诺,被他说起来好似云淡风轻。 他心中的连天厮杀、尸横遍野,着实无人知晓。他亦不愿为人知晓。 上官千杀言毕,从靴筒中掏出匕首来,轻轻摩挲了两下,这才放在她枕边,认真道:“这是我父亲的遗物,我将它赠给你,是为信物。” 孟七七认得这是他从不离身之物,忙接过来,亦认真道:“我会好好收着的。”又道:“是不是要起个誓,类似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这种的?”她挠挠脑袋,神色认真,不是玩笑,而是真心实意在想。 上官千杀见惯了她嬉笑没正形的样子,见她郑重其事,知道是为他之故,心中感动,只摸了摸她脑袋,笑道:“你肯收着便足够了。”却也不必立那么凶险的誓言。 孟七七想了一想,忽而嫣然一笑,嗔怪道:“这难道不是你早就允诺过我的吗?”当初她的三个愿望,第二个便是“待她及笄”呀。 上官千杀试探着为她揉了一下腰间伤处,心道:你只道是一样的,却不知在我这里,可是一场天翻地覆。然而低头看她笑得天真明媚,也觉安慰喜悦,便只笑而不语。 孟七七拿衣袖遮住整张脸,笑道:“战神大人好手艺。”感性渐渐平复之后,理智的一面又涌了上来,她心里止不住的想着:他为何说要向我娘提亲,却不是向我爹娘提亲?若要选一个人来,也该是向我爹才对。 上官千杀见她用衣袖遮住了整张脸,笑语一句后不再动了,便伸手轻轻为她将那衣袖拂开,轻声道:“挡住口鼻,可就不能呼吸了。” 孟七七眉眼弯弯,果然露出口鼻来,俏皮笑道:“你现如今便要为我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等以后……可该怎么办才好?” 上官千杀听懂了她那句“等以后”的意思,只觉一颗心好似慢慢浸入温泉水中一般,被一团暖滑包裹着,胸臆间涌起一股说不尽的欢喜,令他想要开口长啸却又怕泄露了这秘密的心情。 他手上仍是不疾不徐得为她揉按着伤处,长睫毛低垂、掩去了眸中的光亮,上翘的唇角却仍是将他出卖,“那你便少淘气些吧。”他低声道,声音里带了三分笑意。 孟七七咬唇笑望着他,望着望着,竟瞧出几分腼腆来。 呀!战神大人竟然这样腼腆! 孟七七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怎么行?”她躺在榻上还能手舞足蹈,“我要越发淘气些才成,要让你多多担心我,吃饭睡觉都放不下我……”她说得兴起,一下坐起来伸手便想搂住他的脖子。 却忘了她自己的腰伤。 “嗳哟……”得,“砰”一下又摔回榻上去了。 孟七七羞愤捂脸。战神大人都不扶她!他一定是不想给她抱! 上官千杀闷声笑起来,边笑边揉着她的伤处,柔声问道:“瘀伤化开了,感觉好点了吗?”他初时尊重孟七七,未定名分不敢出手;名分既定,初出手时,隔了一层衣裳触到女孩肌肤,仍是心神一动,然而他挂心七七伤势,竟是渐渐抛开了杂念,一心一意为她治伤。 反观孟七七,一开始就是抱着想调·戏战神大人才起的坏主意,方才说的高兴还不觉得,此刻感到他掌心的热度透过薄薄的夏衫烤在自己腰上。真是……让人分分钟把持不住! “好啦好啦!”孟七七手忙脚乱得在榻上滚了两下,离战神大人远了些。 上官千杀微微挑眉,有点不明所以。 孟七七不管自己脸颊上的两团火热,强装镇定望向一旁的花架,忽然福至心灵,提议道:“战神大人,咱们去定州看霰霞花好不好?” 四年前的夜晚,他从定州连夜赶回来,从怀中掏出一朵压瘪了的霰霞花送她。 那朵花一直夹在她最爱的一本诗集《郁秋选集》里,时至今年,粉色的花瓣已经微微泛黄,然而打开书页,仍能闻到那清甜的花香。 “现在?”上官千杀向她确认。 “嗯嗯!”孟七七猛点头。 现在真的不是离开京都的好时机,然而见她期盼的望着自己,拒绝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上官千杀安静片刻,对她笑了笑,温和道:“那便两日之后启程吧。等你腰伤痊愈了。” 两天她能等得,孟七七伸出左手来,停在半空对战神大人晃了晃。 上官千杀会意,望入她眼睛,与她轻轻一击掌。 大掌与小手一触即离,两人心头都有些异样。 “咳……那你好好休息。”上官千杀起身,有些不自在得偏脸望着花架,“我先走了。” “哦……”孟七七也偏脸望着花架,好像那花架上忽然间长出了天山雪莲一样,“那个、路上小心。” 上官千杀忙转身往外走去。 他一转身,孟七七又厚起脸皮来,“战神大人!明天也要来呀!我可是你的准未婚妻啦!” 战神大人脚下一个趔趄。 ***** 经过战神大人的“推拿”,又擦过战神大人送来的伤药,孟七七的腰伤第二天便好得差不多了。 临行前一天,孟七七交代张新静,“你留在京都,注意静王府和马家的动向。静王府要特别注意孟如珍,马家嘛……注意一下马庆忠吧。”马家家主马采觅是个挺神秘的人物,从来不在公开场合亮相,胡满婵和马庆茹没什么关注价值,所以还是从马庆忠身上观察一下马家的动向吧。 张新静一一记下来,又问,“可要留意南宫府上?” “变态表哥?”孟七七用一种“你吃饱了撑的吧”的眼神瞅了瞅张新静,“留意他能留意出什么来?”能力不在一个境界的,索性躺平装乖比较好。 不过手下有努力工作的意向也不能太打击人家,对吧? 孟七七想了想,道:“变态表哥那里,你随意吧。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查他被他发觉了——变态表哥整起人来还是蛮凶残的。” 张新静恭敬道:“那卑职就不干涉南宫……” “哎……”孟七七拍拍他肩头,笑眯眯道:“也不用怕嘛。真被他抓住了,我会帮你求情的,别怕哈。努力查,真查出点什么,给你发好东西!” 张新静擦了擦额角的汗。 “对了,那个蒋虎彤账本看得怎么样了?想出怎么削减柳州百分之十财政支出的法子了吗?” 张新静躬身道:“蒋虎彤还在查看,预计下个月便能来给您回话了。” 孟七七点点头,不再多话,起身前往禁宫,去跟她爹娘告别。 孟狄获与李贤华见她安然无恙,旁的什么都可以暂缓。两人只要小女儿平平安安,朝堂上的为难之处,纵有再多也不愿对孟七七提及。 他们虽然不提,孟七七却是一清二楚。 “我同上官将军一起去定州,最多七日便回来。”正常来讲,一去一回便需要六天,只去七天,在定州也只不过留一天而已。 “去吧,去散散心。你这十年都在京城里呆着,也该闷坏啦。”归元帝大力支持。 孟七七笑着抱了抱蠢萌爹的胳膊,心道:爹、娘,就给我七天,让我好歹也为自己疯狂一回儿,也算不枉此生。 她辞别了父母,出了禁宫,与战神大人约定好的离开是在傍晚,却还有两个时辰。孟七七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身后两队玉如军暗地里贴身保护着。先是五月份出了贼人想要掳走她的事情,再来前几天又有人推她落下城墙,她现在可万万不敢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了。 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一处店面前,抬头一看,竟是“有间首饰铺”。 原来她竟是逛到湛北路上来。 左右无事,孟七七便打算进去看看,消磨片刻时光。 却正撞上店里的伙计将一个穿锦衣的公子赶出来。 那锦衣公子双唇紧抿,一张精致绝伦的脸上满是苦楚,“求求你们……那是我娘的遗物……”他说话的声调有些奇怪。 “去去去,当初拿来当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是你娘的遗物?银子你拿去花了,东西还想着要回去,你脸咋这么大呢?”那伙计满脸不耐烦,推搡着赶他。 “咦……太阳国小皇子,殷……”孟七七回忆了一下他的名字,“殷倾玉?” 殷倾玉愣了愣,没料到在此处被人认出,他看向孟七七,呆了片刻,行了个礼,看了一眼伙计,没有出声。 孟七七笑着问那伙计,“你们这首饰铺还做当铺的生意呀?” 那伙计倒认识她,哈腰笑道:“哟,是您呐。是呀,这二年年景不好,首饰不怎么卖的出去,里头隔了一间开了当铺,左右不过糊口饭吃。您今儿赏脸来,是想寻一件什么宝贝啊?” 孟七七道:“我不过随便逛逛。”又问殷倾玉,“你怎么要当东西啦?”她爷爷可是给他封了个子爵的,虽然不够他骄奢淫逸玩乐的,但是维持基本开销还是够的。 殷倾玉有些尴尬得低下头去,小声道:“我老师病了……” 孟七七回忆了一下,他老师当初被派到柳州发掘剩余价值去了,好像今年年初生了海上的怪病,致休回京了。看来是殷倾玉为了给他老师治病,把母亲的遗物当了,到了日子还不上,这活当成了死当,以后东西可就赎不出来了。 他老师训练海师生的病,算起来也算是为国为民?孟七七默默想着,问那伙计,“他当了一件什么东西?” 伙计不敢怠慢她,忙转身入内捧出来给她看。 却是锦盒里装着一颗拇指肚大小的碧玉珠子。 也并非多么华贵之物。可见殷倾玉上门求肯,贵在是他母亲的遗物。 孟七七心道,与这太阳国小皇子比起来,她实在是幸福太多,哪里还有理由这样在街上闲晃,排遣心里的郁结呢?她低声道:“你老师是为了训练我们南朝的海师才生病了,这药费本该朝廷出才是。”她拔下鬓间一支珠簪,递给那伙计,“我拿这个同你换,够不够?” 伙计眼前一亮,接过来生怕她反悔,连声道:“尽够了尽够了。” 孟七七又道:“多出来的,你换了银子给这位公子。不许欺他,我日后还要来问的。” 伙计虽感肉疼,但到底有赚,忙道:“不敢不敢。” 孟七七看一眼天色,已经快到了约定的时辰,不便再耽搁,只道:“那就好。”又对殷倾玉点点头,便转身快步离去了。 ****** 到了城门下,果然战神大人已经在等了。 没想到的是连变态表哥也来了。 孟七七瞅着南宫玉韬,用气声阴森森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轨图谋?”她一看到变态表哥出现在战神大人身边,就不由得把他往阴险的角色上想。 南宫玉韬哈哈一笑,“我来送行罢了,光明正大,你怕我啊?” 孟七七哼了一声,知道拌嘴赢不了他,只好告诉战神大人一声,先行上了马车。 南宫玉韬目视着孟七七上了马车,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褪去,“她其实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 上官千杀低声道:“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同她在一起?” 上官千杀沉默片刻,柔声道:“我懂就够了。” 她曾说过,她只要他。这句话,即使是谎言,他也愿意相信。   ☆、第57章 再闹我就来真的了啊 祥云宫。 胡满婵正在与胡太妃说话,“姐姐,皇帝他们一家欺人太甚!您数数,从五月份开始这短短两个月,先是停了您的蓝封,紧跟着改了会试主考,前几日扣住了庆茹,现在又羞辱起庆忠来!”她说的乃是归元帝日前下诏,为马庆忠选媳之事。 胡太妃揉了揉额角,她这两天心里想的事情很多,晚上睡得并不安稳,白天总是觉得困倦,到底比不了年轻时候了。她疲倦道:“午时安阳公主进宫,已经劝说皇帝放了庆茹回去。你不回家去看女儿,却到我这里来消磨什么时光?” 胡满婵原本以为这事儿姐姐一定跟自己是一条战线的,见她这样不紧不慢,便气恼起来,大声道:“姐姐,您还看不明白吗?”她激动地在殿内来回走动着,“这是皇帝要对咱们动手了!不止是马家,还有咱们胡家也一样!此刻若不先发制人,难道要等到沦为阶下囚吗?” 胡太妃看得比胡满婵远多了,远到没办法解释给这个妹妹听的程度,只好轻轻道:“皇上给庆忠选媳,那也未必是坏事。”向来皇帝亲自选媳的,多半都是国姓的王孙公子,一般人若有这机缘,定然会觉得是殊荣。然而有马庆忠与孟七七的前事摆在那里,胡满婵要钻牛角尖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胡满婵已经听不进胡太妃的话了,她急不可耐地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姐姐,咱们要先发制人!自你停了蓝封之后,南边咱们人多的地方,府衙里已经乱成一团。这二年年景都不好,今年春天的禾苗还是马家借出来——我都想好了,如今正是七月底八月初,青黄不接的时候,让马家断了市面上的供粮。南边的人拿着银子都买不到粮食,吃不上饭的人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到时候咱们只要放几批人流民中煽风点火一番,他们马上就能烧到京都来!” “地方上的兵都是些只能看不能用的,地方将领吃空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胡满婵越想越觉得自己这计划绝妙,“都是些不中用的木偶人,挡不了几波流民。只除了上官军。” 她的眼睛里冒起仇恨的火花,“他也不是问题。高将军十万雄师驻守西北,只要我家那位一封信寄去,立马便能开往京都来,牵制住上官军。更何况,我都打听好了,那上官千杀和孟家小丫头去了定州。这一去一回少说也要好几天。” “事不宜迟!”胡满婵猛地一咬唇,生生地疼,“姐姐,咱们这两天就动手吧!” 胡太妃揉着额头,沉默不语。 胡满婵冲上来摇着她的肩膀,“姐姐!你如今是怎么了?从前的你杀伐决断,做了多少大事!这几年怎得瞻前顾后、畏手畏脚起来?四年前你要我暂且放下上官千杀之事,静待时机。我听了你的。现在难道还不是你口中的时机吗?如果连这样的机会你都不肯让我抓住——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你从来都不想让我报了那杀子之仇!” 她为了报仇,这四年来真是夜夜难安,把恨意咀嚼出满嘴血花来。虽然比胡太妃小了许多,看上去却比胡太妃年纪还要大了——两鬓边都有了斑斑白发,却也不过四十如许。 中年丧子,此痛锤心刺骨! 只是她虽然是胡家女,又是马家妇,却是不管在哪一边都没有绝对发言权。要赢取两家支持,一定要先说服胡太妃和马采觅才成。 胡太妃轻声道:“从前是我年少轻狂,做事莽撞。天下这么大,可不是只有南朝一个国家。” 胡满婵皱眉道:“天下当然不只有南朝一个国家——这同我要报仇的事情又有什么干系?” 胡太妃叹了口气,没有心劲同妹妹解释下去,只是疲倦道:“此事本宫不同意,你也不必再提了。” 胡满婵不敢置信,踉跄着倒退两步,摇头看着胡太妃,凄惨道:“我从来还当咱俩是姐妹——我真是蠢。你做了几十年高高在上的娘娘,哪里还肯理会我这做妹妹的死活?” 胡太妃听她这样讲,心里也觉难过,蓦然回首,身边的亲人竟没有一个是“亲”人了。父母早已过世,丈夫也已经死了,长兄一家留在湖州十年未见,从小带大的妹妹这样看待她——还有唯一的女儿。 想起一天大半时光都呆在小佛堂的阿依,胡太妃更觉心痛。 她用手指抵住疼得要炸开的额头,因为用力指尖都已经泛青。 胡满婵嘲讽地笑着往殿外走去,也不知是在笑胡太妃,还是在笑她自己。她走到殿门口,觉得有些心慌气短,方才那一场段高声快语,情绪太过激动,现在静下来了便有些头晕。她扶住殿门,闭眼稳了稳,低声道:“姐姐,你当真不帮我吗?” 胡太妃不答反问,“马采觅的病怎么样了?” 马采觅乃是马家家主,但是却鲜少出现在公开场合。旁人以为他是因为身价不菲,自矜自重这才神神秘秘。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他患有一样怪病,肌肤见风起癣,所以如非必要,从来不肯出门。成亲之后,更是几乎足不出户了。 胡满婵听胡太妃问了这样一个没意义的问题,更觉心灰,连回答都不愿,扶着殿门咬牙摸了出去。 胡太妃亦黯然,摩挲着腕间带了多年的碧玉珠串,求得一丝安慰。 胡满婵回了马府,先去了女儿马庆茹处。 马庆茹才从宫里出来,被软禁了好几天,她一回家就叫水洗澡,要去去宫里“污浊恶心的气味”。 胡满婵到她院中的时候,马庆茹还在泡澡。 她的心情极度恶劣,为了一件没有做过的事情被扣押了好几天。马庆茹从小跟小公主一样被养大的,真是众星拱月,捧着宠着,所以脾气很大、性子也直。若要问她平生最受不了什么?那必然是委屈! 不和她的眼缘,不投她的脾气,都不是大问题。充其量,她会把那人整治一番,消了气也就好了。 但是如果有人敢委屈了她,把她没做过的事情扣在她脑袋上——那马庆茹是一定要死磕到底的! “孟!七!七!”马庆茹一字一顿念着这名字,一想起来还是满心烦躁憎恶,恨得用力拍打着水面。水花四溅,撒得周围侍女满脸是水,衣服也都湿了。侍女们垂眸敛容,一声不敢吭,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啊啊啊!”马庆茹烦得吼出来,想起来就觉得要气炸了,“我推她?她爹是傻子吗?”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孟七七是彻底上了马庆茹的黑名单。 “等着瞧,等你嫁到我家来,看我怎么整治你……” 胡满婵在外间听了一耳朵,闻言道:“她不会嫁过来了。” “娘?” 胡满婵阴郁道:“皇帝悔婚了。” 马庆茹呆了一呆,她此前被软禁在宫中竟是丝毫不知请,反应过来后怒道:“他们当咱们马家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戏子吗?”她气得大叫起来,“我哥哪一点配不上她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想起孟七七的种种异常之处。 “你知道什么?” 马庆茹看了她娘一眼,不知为何却只是道:“我就知道皇家没有好人!”她转而问道:“我哥呢?”她哥跟孟七七关系还不错来着。她下意识地站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在泡澡……又矮身沉下去。 胡满婵叹了口气,见女儿无恙,放心了些,“我去看看庆忠,你先休息吧。” 马庆忠正在后院喂马。 上好的粟米,连普通百姓都吃不到的粟米,被他大把大把抓在手中送到马嘴边。 “梨花,多吃点。”马庆忠轻轻拍拍马头,这名字还是孟七七给起的,因为这马通体乌黑,四蹄上方却有梨花状的白毛。那会儿是两年啦,俩人渐渐玩得好起来的时候。孟七七说出这名字的时候,他还嫌弃来着,“果然女孩起名字就这么矫情”。那会儿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唔,她说,“也有不矫情的。比如,脚上穿着白袜子,简称白袜子。我敢起,你敢叫吗”。他果然更嫌弃后边这个名字,一比较竟觉得“梨花”好许多,至少是个叫得出口的名字。 此刻看到梨花蹄上的白毛,想起那“脚上穿着白袜子”的名来,马庆忠不由笑了。 “庆忠,”胡满婵掩着口鼻走过来,马厩里的气味可不怎么样,“怎得跑到这里来了?这里腌臜,走,咱们去前边说话。” 马庆忠没动,又摸了摸马头,道:“娘,您去前边歇着吧。我喂完梨花就过去陪您。” 胡满婵担忧得望着儿子,欲言又止。 马庆忠抬头看了一眼他娘,又低下头去,他笑道:“娘,我没事儿。您先去前边等着吧。我这还要一会儿呢,瞧,梨花吃得正香呢。” 胡满婵嗫嚅了一下,道:“南朝多少好女孩,娘一定仔仔细细帮你挑一个最好的。比那个什么安阳公主好上千倍万倍的。” 马庆忠笑道:“娘,您说什么呢?就算皇上没下这旨意,我也要找机会解了这婚约的。她那么凶悍,我可不喜欢。娘,您何必为这种事儿置气?” 胡满婵狐疑得看了他一眼,“当真?” “当真。”马庆忠有些无奈地放下手中粟米,上前握着她娘的肩头,将她推转过身去,“好啦,您先去前边歇着。去吧去吧……想想要给我挑哪家的好女孩。” 最后一句话成功转移了胡满婵的注意力,她顺着儿子的力道迷迷瞪瞪得离开了马厩。 马庆忠看着他娘离开了,这才反身回来,重又抓起粟米喂马。 他爹因为怪病,连家人一年都见不上几面;他妹妹是个直脾气,有时候心里软了也不会说出来体贴人;他大哥是他娘当初最溺爱的,结果已经不在人世;他娘更是这些年屡遭磋磨,现在一受刺激就会有些病态的偏执。 男子十五当门户。偌大的马家,他得能撑起来才成。 马庆忠见梨花吃得欢快,轻轻摸了下它脖颈,见它舒服得抖了抖耳朵,忽而出神问道:“你开心啦?你高兴啦?” 梨花甩甩脑袋,打了个响鼻。 马庆忠笑着又捧了一把粟米给它,喃喃道:“你自然是称心如意了。”明明是青葱少年,话音里却有几分不符合年龄的怅惘。 胡满婵离开马厩,却见前院管家守在院门口,便走过去问道:“家主今日可还好?” 管家一板一眼道:“回夫人话,家主一切都好。” 胡满婵探头望了望院内,却见甬道尽头停了一顶青布小轿,疑心问道:“可是有客人来了?” 管家道:“是常来给家主看病的寸大夫。” “哦。”胡满婵点点头,也没有旁的话说,如常交代了管家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只是马采觅这里来的,却并非什么寸大夫,而是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太阳国小皇子,殷倾玉。 殷倾玉下午在“有间首饰铺”撞上孟七七。孟七七用一支珠钗换回了他母亲的遗物。店里的伙计也照着她要求的,果然将超出的部分兑换了银子包起来给了他。 殷倾玉抱着银子,一路跑到药店,买了师父治病所需的药材,又一路跑回子爵府。 为了给师父治病,殷倾玉节衣缩食,早就把府中大多数下人遣散,只留了一个耳背年老无处可去的秦老伯。 见殷倾玉将药材带回来,秦老伯就在檐下生起小煤炉,架上砂锅,熬起药汤来。这秦老伯也是个可怜人,原本是湖州人,只因祖上是吹鼓手、身在贱籍,社会地位比较低。他那个独子,十三四岁的时候心高气傲,被人耻笑,生了要做人上人的心思,与父亲拌嘴挨打后,竟然摸上商队的运货车孤身去了京都。秦老伯寻到京都来,二十余年,苦苦寻觅,却是始终不见儿子身影。 秦老伯蹲在地上,小心吹着炉火,眯眼抬头看殷倾玉,皱纹深刻的脸上满是质朴的憨笑,“爵爷,小的给您在里面留了一笼菜,俩白面馒头。快去趁热吃吧。” 堂堂一个子爵,竟只能吃这样东西,传出去只怕没人会信。 然而有时候现实就是这样惨淡。 殷倾玉已经习惯了,他问道:“你吃过了吗?我老师醒了吗?” 秦老伯歪歪脑袋,露出个羞愧的表情来,指指自己耳朵,摇头叹气,“不中用……听不清哇。” 殷倾玉冲他安慰得笑了一下,他这样精致的脸上,一笑起来好似有光洁的月色落下来一般。秦老伯蹲在地上仰望着这小爵爷,虽是个粗人也不禁呆了一呆,心道:怪道人家能做爵爷,生得可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样。 殷倾玉快步进了北屋,只见他老师季华正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 “老师,您病还没好……” “殿下。”季华忙转过身来,在榻上跪下来,叩首道:“臣死罪,竟然卧于殿下榻上,居于殿下之北。” 殷倾玉叹气道:“咱们流落到南朝来,哪里还分什么君臣。这里没有君,也没有臣。你是我的老师,我是你的学生。你安心养病就是了。” 季华顿首道:“臣惶恐。君臣之礼乃是大道,万万不可逾越啊。”他说到这里,情绪一激动登时心慌气短,几乎喘不上气来。他本就是久病之人,身形单薄,好似一架枯木,此刻急促喘息,几乎能听到胸前骨骼轻撞之声。 殷倾玉见他如此,不愿与他争执,便道:“我知道了。只此一次,等会儿你将药用了,若好了,我便放你回西厢去。” 季华道:“这便是臣要谏言的第二件事。大妃娘娘的遗物何其贵重,殿下万万不可以臣残躯为念,遗失了自证身份之物。来日殿下重登大宝,还要靠此物取信于旧臣啊!” 毕竟殷倾玉从流亡时的儿童成长为如今的少年,相貌身形多有变化。 殷倾玉问道:“老师,你当真觉得我还能重回太阳国,从逆贼慕容氏手中夺回帝位吗?”他现在无兵无粮无银钱,连一艘能送他回太阳国的船都没有,老师说的这些,未免有些天方夜谭了。 季华泣涕道:“殿下,您要有信念啊!先帝之耻未雪,您当奋发图强才是,决不可丢掉信念啊!”他将从前先帝在太阳国的辉煌事迹一一数来。 这些话殷倾玉虽然已经听过上百遍了,每次听到,却还是心潮澎湃。 “是我心志不坚,多亏有老师教诲。”殷倾玉握紧了拳头,心道:老师说的对,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该为父母报仇雪恨才是。怎能因眼前暂时的困境,便起了动摇之心。 俩人正在追忆苦痛往昔,展望光明未来,院子里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殷爵爷可在府中?我们家老爷有请。” ********* 殷倾玉这一路到马府前院,真是目光所及,无不惊心。他自来到南朝之后,初时几年衣食无忧,只是人不得自由,老师又在柳州训练海师。每天漫长的时光,他便用来看书。他对南朝的文化很感兴趣,又不用考状元,竟是把前朝历代的文学名作尽数揽阅,更有许多珍宝古董的鉴赏画册他也一一翻看过。 这一顶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轿里,角落装冰的“铜盆”乃是上古真王用过的三柱青光鼎;脚下踩的“软垫”乃是前朝武帝亲手猎杀的银虎所制皮毛;就连用来遮光的车帘,也是一寸百金的云锦所制。及至入了前院,见庭中并无金玉之物,然后阶下所植花木,每一株都是孤本珍品,价值不可估量。 马家之豪富,可见一斑。 这样人家的家主,为何要见他一个丧国流亡的小小爵爷? 殷倾玉怀着一腔不安疑惑,乖巧得跟在为他引路的仆役身后,慢慢走入正屋。 一入正屋,他便有两个最直接的感受。 其一,静。守在东西侧间外的四个侍女敛容垂眸,一动不动,连呼吸时胸膛的起伏都没有。屋外明明有风,然而那风也好像避开了此处,吹到屋门外便离开了。连风声都不闻。 其二,香。那是一种诡谲的、勾人心神的香气。明明这香气荡漾在整间屋子里,然而真要闻起来,却又只有细细一缕,隐隐约约——勾得人越发要闭目凝神去体会,竟是能令人上瘾一般,欲罢不能。 见他来了,东边的两名侍女便将侧间门口鲛绡帐挽了起来,轻轻挂在一旁银钩上。 殷倾玉无措得看了一眼引路的奴仆。 那人垂目弯腰,对着东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殷倾玉小心翼翼往东间走去,回头一看,那奴仆竟已经不见了。那人竟这样快又这样安静地退了出去?简直像鬼魅一般。 他走入东间,身后那通天落地的鲛绡帐又闭合起来,身前却又是一层白茫茫的纱帐。 他被困在两重白帐之间,这情景实在诡异得令人要冒冷汗。 竟是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唯有那一缕隐隐约约的香气,好似要销人魂、蚀人骨。 “在下殷倾玉,冒昧前来……”殷倾玉必须要说话,他感到如果继续沉默下去,简直要被这屋子里的静默吞噬掉了。 前方的鲛绡帐内传来一个男子声音,“殷爵爷,请坐。”那声音听不出年纪,既不粗嘎也不细嫩,既不悦耳也不难听,如果一定要说一个特点,那就是没有特点。平凡到令人听上几百遍都记不住。 这人话音方落,殷倾玉就看到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玉砖之上忽而升起来一把太师椅。 他目瞪口呆盯着那椅子。 “请坐。”那声音又道。 殷倾玉擦了擦手心的冷汗,慢慢走过去坐下来,只敢将一小半屁股落在椅子上,上身前倾保持随时要站起来冲出去的姿势。 又是一阵难捱的安静。 殷倾玉大声问道:“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好像唯有放高了嗓音,才能驱散胸中的恐惧。 “呵呵。殷爵爷原来是个急性子。” “……你是马家家主?还是他的仆人?” “我是谁不重要。我能让你变成谁才重要。”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便是,”那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蛊惑,“你想不想夺回帝位?” 殷倾玉悚然一惊,半响道:“我在南朝过得很好,不曾想过回去。” “真是遗憾。有马家插手,南朝的皇帝也能换个人来做——不过是多些波折罢了。我欲助你夺回太阳国的帝位,你却不肯,真是遗憾呐。” 殷倾玉紧张地吞着口水,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一路上所见,也许是这几年在南朝的感触,他竟然想要相信这个说话的人。 殷倾玉相信这个人没有夸张,相信他真的有这个能力。 其实,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人总是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你……你为什么帮我?我能为你做什么?你要透过我掌控太阳国?还是有别的图谋?”殷倾玉慌乱地问着,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尤其是在波诡云谲的权力斗争中。他虽然只是少年,却早已比世间绝大多数人更经沧桑。 “急性子又聪明。”——没有耐心又爱自作聪明,帐内的人轻轻笑起来。 “呵呵,我最喜欢你这种人了。”那声音静了片刻,悠悠道:“据说安阳公主为你抵了一支珠钗。你虽没有见过我,我却见过你……你很不错。” ****** 马家后院里,胡满婵正与一双儿女说话。 财阀与世家相比,规矩少,风气也更开放一些。胡满婵这些年心心念念着怎么报仇,如今要为小儿子选媳妇了,才察觉自己竟从没留心这几年京都淑女,一时间也想不出几个好女孩来。她看了看一旁安静陪坐的马庆忠,不禁心感歉疚,便问女儿,“你这二年,可有一起玩耍交好的姑娘?” 马庆茹脾气大,交际圈里的贵女小姑娘都不爱同她来往,特意逢迎她的普通家世的小姑娘她又瞧不上,见母亲这样问,她吭哧半天讲不出来,脸上有些挂不住,哼道:“京都的小姑娘一个个都拿乔作势的,我不爱同她们来往。”从前没出事的时候,倒是同孟七七玩得来,但是如今是万万不可能再和她好了。 马庆忠知道他娘这样问是为了什么,见妹妹窘迫,便笑道:“这种事情也急不来的。慢慢看着吧,我是男儿身,晚些成亲也没什么的。再有七八年也能耽搁得起。南宫表哥不是至今未娶吗?”还有一个上官千杀。只是后面这个人,却决不能主动在他娘面前提起。 胡满婵见小儿子这样说,越发愧疚了,想来想去,忽而道:“静王女儿怎么样?”她曾在胡太妃处遇见过几次,“我仿佛记得静王妃说过,她那女儿要与同年的男子才好配的——你俩可不正是同年?”她越想越觉得这个人选妥当,等弄掉了归元帝一家,拱静王上位正是一举两得。她虽然一心想要除掉上官千杀和解除婚约羞辱人的归元帝,但是从来没有说要自家做皇帝的激进念头,还是想着要从孟家另选一个子孙来做新帝。 胡满婵的目的是报仇,却不是造反。只不过她的仇人里,刚好有当今皇帝罢了。 造反就难免成了她报仇的必经之路。 马庆茹回忆起善善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本能地嫌恶,皱眉道:“静王女儿才讨厌呢!一点小事儿就一惊一乍抹眼泪!烦不烦呀!” 胡满婵听不得别人这样硬邦邦顶她,便是自己女儿也受不了,怒道:“你嫌我提的人烦,你倒是想一个好的出来啊!” 马庆茹瘪了嘴,起身狠狠瞪了她娘一眼,眼圈已经红了,硬撑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我去找我爹!”爹才不会这样对她!她娘现在越来越古怪了,一言不合就发脾气! 胡满婵大怒,“你敢出这个门,就别认我这个娘!”她的偏执劲上来了,置气一定要争赢才行。 “不认就不认!谁稀罕来着!”马庆茹抹了一把眼泪,转身飞快地跑出去了。 她边哭边往前院跑,边跑边对自己道:马庆茹,你不许哭,这样哭可就跟那善善一样了。你最讨厌这种人,千万不能变成这种人。 这样想着,却是止不住委屈,也止不住眼泪。从大哥没了以后,她娘可是越来越古怪了,一句话说不好便要生气骂她;她爹这几年总是自己在前院,他不到后院来看家人,也不许家人到前院去看他。从前在怡华宫,还有姨妈带着她,还有孟七七同她玩。前些年,毓肃帝没了,姨妈也去了祥云宫,见了她也是冷冰冰的。孟七七更是个白眼狼,帮着害了她大哥的坏人,还解除了跟她小哥的婚约。 马庆茹擦擦眼泪,心道:我不哭,哭什么用都没有。我要变得厉害起来,把欺负我们的人都打倒!我要叫孟七七后悔不要我小哥了!还要……还要找好大夫,治好爹的病,一家人在一块。 要是真的都能实现,也许她娘也会对她好些吧。 管家还老老实实守在院门口,见是马庆茹过来,道:“小姐有什么事吗?老爷不想见人。” 马庆茹从前来的时候,也见过管家守在门口,她硬闯过几次,从来闯不过去,见他问,她便慢慢走过去,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小声道:“……” 管家疑惑得侧了侧脸,“您说什么?” “我说……”马庆茹挨到院门口,又发出一串低而模糊的声音,趁着管家分神,一头冲了进去。 管家大惊,立马反身伸臂去拦。 马庆茹不懂武艺,才冲进去两步便被管家揪住了后心,心中绝望,大骂道:“贱人!你放手!我要叫人把你的手斩断!” 管家充耳不闻,不敢触到她肌肤,只抓紧她后心衣裳,将她生生拖了回来。 马庆茹拼命向前挣扎,口中乱骂。 相持之中,那衣裳吃不住这力,“刺啦”一声。 管家暗叫不妙,忙松了手。 他这里收手,马庆茹收力不及,登时往前扑倒,脸重重砸在前面的花圃泥地里。 她忍着痛从湿泥里拔·出脸来,咬牙抹开眼皮上的秽物,眼睛微微睁开一线,便看到正屋前高高的台阶上,正缓缓走下来一名少年。 那少年面容精致,好似画中郎君;然而神色哀伤,令人不忍猝看。 只见他恍恍惚惚走下台阶来,慢慢走过趴在地上的马庆茹身边,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他走过马庆茹身边,极近的距离,他衣裳的下摆眷恋地荡过她的手背,带起一阵细微的痒。 马庆茹听到自己心中“砰”的一声,开出了一朵花。 *********** 有人忧愁便有人欢喜。 孟七七将京都的烦心事抛在脑后,拐带战神大人踏上了去定州的旅程。 果然这种在路上的独处最能增进感情了! 她磨着战神大人放弃了骑马,陪她一起坐马车。 “战神大人,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孟七七半躺在摇晃的马车上,说不出的舒服惬意,笑眯眯瞅着战神大人,他人高马大,端正坐在一旁,登时让着原本宽敞的马车显得狭小起来。 “好。”从京都出发到现在,近三天的时间,上官千杀已经摸清了孟七七闹他的套路。明知她这样问,必然不是要好好玩游戏,却也只想答应她,陪她开心。 孟七七笑嘻嘻地坐起来,慢慢挨到战神大人身边,问道:“这个游戏呢,叫快问快答。我提问,你回答,要快哟!” “好。” 孟七七清清嗓子,“看着我看着我。” 上官千杀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了一下,抬眸对上她的视线。 孟七七没有察觉,打了个响指,兴高采烈道:“开始!喜欢猫还是喜欢狗?” “猫。” “喜欢轻淡的菜还是重的?” “轻淡的。” “喜欢黑色的衣裳还是银色的?” “黑色。” …… “喜欢我还是喜欢别人?” “……你。”上官千杀其实察觉了,只作中了她的狡猾圈套,要哄她开心。只是话一出口,一股意料之外的羞涩忽然涌了上来。 他偏过脸去,睫毛微颤,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孟七七开心地叫了一声,扑上来搂住战神大人的脖子,不给他躲开的机会,凑上来与他脸对着脸,笑道:“讲真的哦!我可都记下来了,不许抵赖哟!” 被她这样趴到身上蹭来蹭去,鼻端尽是女孩身上的馨香,上官千杀手臂僵硬地撑在两侧的车壁上,涩声道:“你快回去坐好。” “那你保证是真话?”孟七七狡黠一笑。 上官千杀无奈,叹气道:“我保证。” 孟七七对于战神大人心中的暗潮涌动一无所知,她心满意足得坐回原处,掀开车窗一看,惊叹道:“哇!好多粉色的花!”她扭过来对着战神大人,脸上漾着明亮的笑,“咱们到定州驿站啦!” 两人下了马车,走过一汪清亮的湖水,走到驿站灰色的墙壁底下。 孟七七暗戳戳伸臂出去,从衣袖底下牵住了战神大人的手。 上官千杀感觉手指都僵了一僵,却是一言不发,随她去了;虽极力维持着平静的面色,唇角却是压不住得翘了起来。 孟七七原本心中也很是羞涩忐忑,见战神大人有意纵容,暗暗舒了一口气,越发得寸进尺。她牵住他的手,一跳一跳得蹦到墙边一丛霰霞花底下,一手压着花枝,转过身来歪头问他,“是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上官千杀只望了一眼,便迅速移开视线,看着别处不肯说话。 孟七七有些羞,也有些不怀好意,松开了牵他的手,抓着他胸前的衣襟,见他一点一点拉近到身前来,直到两个人呼吸相闻,又低低问了一遍,“是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上官千杀微微吸了口气,他闭了下眼睛,转过脸来凝视着孟七七。 他双臂抵在墙上,将她虚虚拢在怀中,低声道:“再闹,我就来真的了。”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第58章 羞怯情生意动最美时 来、来真的? 孟七七呆呆望着在眼前放大的那张俊脸,她……她一定是听错了! 卧槽!!她的战神大人不可能这么色气!!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这么近的距离望着战神大人——他的眼睛里泛着温柔的茶色,好像要将她溺毙在眸光中。 孟七七痴了片刻,回神后立马垂眸不敢再看,本能得想要躲避,然而两人挨得太近、她又被他虚拢在怀中,竟是无处可避;空气里满是霰霞花甜甜的香气,还有……他怀抱中清远的气息。 孟七七只好小心地把脸微微转向一旁,目光落在不远处湖水中的白鸟身上,小声保证道:“……我、我不闹了……” 她心中泪流成河。 这种面对战神大人时秒怂的技能,她是什么时候点满的啊!! 上官千杀初时被七七闹得有些意动,忍不住泄露了一语真心,却也知道她毕竟还小,与他嬉笑玩闹未必是有心,只想着拿话“威胁”她一下便罢了。 然而真的将她圈在怀抱中,眼睁睁看着她羞怯的模样,他这才发觉高估了自己。 她垂眸轻语,是从来没有过的乖巧模样;她两颊染霞,比鬓边盛开的花朵更为妍丽。 他凝视着她,安静而又专注;明明见她偏头躲避显是内心不安,他却无法向从前那样顺从她的心意,反倒不由自主得向她越靠越近。 上官千杀轻轻低头,下巴几乎蹭在女孩的睫毛上。 她的睫毛纤细柔弱,此刻颤抖的厉害,似两只走投无路的蝶。 扑通——扑通——是谁激烈的心跳声…… 孟七七一动不敢动,她甚至能感受到额头上方,隔着一层稀薄的空气,那属于战神大人双唇的热度。紧张而漫长的等待中,她几乎要窒息了。心里有种莫名的害怕,令她拼命向后抵在墙上,好像打算着穿墙逃开一般。 空气里仿佛燃起了哔哩啪啦的火花。 上官千杀见她实在是羞极怕极,心里叹了口气,闷笑一声,收回了抵在墙上的双臂。 孟七七一得自由,立马蹿出三步去,站得远远的,这才扭头警惕得瞅着他,活像一只才脱虎口的小鹿,仿佛一见不对便要夺路逃走。 上官千杀笑弯了眼睛,静静望着她,好像为了要令她安心,把双手负在了背后。 他笑问道:“前面有一片霰霞花林,去看吗?” 孟七七拧着眉头瞪着他,脸上的粉色非但没有褪去,反倒有更加蔓延开来的趋势。这一小会儿工夫,那粉色已经染上了她洁白的脖颈。 上官千杀试探着向她迈近一步,见她没有过激反应,这才慢慢走到她面前来,想了一想,柔声道:“是我不好,吓到你啦?” 孟七七悲鸣一声,捂住脸、耍赖般地蹲□来,小小声道:“……好丢脸。” 上官千杀失笑,陪着她,也在她身边蹲下来。 孟七七用双手捂住脸还不够,又双臂一环,把自己的脑袋整个埋在膝盖上,再度悲鸣。 上官千杀学她,拿双臂圈住膝盖,只是却歪头望着她,饶有兴致的样子。 一大一小,蹲在飘落的霰霞花间。 小的那一团哼叽道:“你讨厌。” “嗯,我讨厌。” 小的那一团又哼叽道:“你欺负我,是坏人。” “嗯,我是坏人。” 小的那一团安静片刻,沮丧问道:“……我刚刚是不是好丢脸?” 上官千杀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无声笑了好一会儿,这才柔声道:“很可爱。” 孟七七这才敢把脑袋从膝盖上抬起来,小心翼翼从手指缝间望一望战神大人,小声问道:“真的吗?”她刚刚明明就很怂啊!怂爆了! 上官千杀轻轻为她顺了一下鬓边发丝,认真道:“自然是真的。”他对着孟七七伸出手来,“去不去看霰霞花林?正是最美的时候。” 孟七七原本还不太好意思这会儿就去牵战神大人的手,但是想起身时才发现小腿一点力气都没有,只好垂着眼睛强装镇定,按住他的大掌借力站起来。 上官千杀见她站好了,便不着痕迹地放开了手,一脸正色为她带路,只是唇角的笑意却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虽然七七同他讲起要在一起的话来,总是直率又大胆,然而未免太直率坦白了些,总是令人疑惑她是否只是惯性的依赖,等到真正长大了也许便会发觉此时的心情与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同的。 怀着这样的疑惑,上官千杀其实深觉自己在对待七七时不够光明磊落。他就像是个卑鄙的投机者,在她还未能完全了解这世间感情之前,便不择手段将她捆住套牢,定了婚约。 说他卑鄙也罢,说他鬼迷心窍也好,这决定既然已经做出,他是断然不会后悔的。 他只是担心,她还这样年轻、还有太多新鲜的人事物未曾经历;若有一日七七察觉她并没有口中说的那样喜欢他,若有一日她有了更喜欢的人想要离开——他又如何能留得住她? 方才她面对他时,那短暂却令人无法不动容的羞涩,让他心中喜悦到几乎发痛。 她那种脸颊晕红、睫毛轻颤的模样——好像在说,“我同你一样,一样的不知所措,一样的心生悸动”。 想到此处,上官千杀胸中欢喜之情实难自禁,不由仰天清啸,震得树上粉花簌簌而落,落了孟七七满满一衣襟的花香。 孟七七捧着粉色的霰霞花,笑着咬唇,趁战神大人不注意暗戳戳瞄他几眼。原来被喜欢的人主动靠近——还是那种色气满满的逼近,真的会让人手脚蜷缩、心跳激增啊!从来都是她没羞没臊黏着战神大人,忽然被反攻一下——她竟然秒怂了! 孟七七有点怨念得揉着手中花瓣,为什么她的反应会那么不淡定啊!她冥思苦想了好半天,拜大兔朝发达的资讯所赐,她也知道好多羞羞的事情呀!唔……果然,纸上得来终觉浅,没有实战经验、遇上强敌还是得灰溜溜败下阵来。 咦,可是战神大人难道又有实战经验喽? 孟七七不得不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同样是菜鸟,可是战神大人都好淡定的!不管她怎么闹来闹去,他都岿然不动。果然战神大人连恋爱心理素质都棒棒哒! 陷入对战神大人个人崇拜中的孟七七,显然忘记了战神大人忽然反攻,正是因为被她刺激过火了。 孟七七出了一会儿神,抬眼见太阳还未升上正空,便道:“既然来了定州,战神大人你要不要去祭祖?”她还记得四年前他不告而别去了定州,就是为了祭祖。 上官千杀沉默片刻,望着她问道:“你想去吗?” 孟七七愣了愣,她同他一起来的,主动提议自然是想要一起去的意思。但是战神大人这样问……这好像是战神大人的家事? 她迟疑了一下,问道:“你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上官千杀点头又摇头,只是道:“北地苦寒,我怕你受不住。” 孟七七便笑了,手臂一扬,“走着!” 两人于是上路,驾着马车又向北行了好久,直到日落西山这才停到一处小村庄口中。 这一路,越往北便越是荒凉,即使是坐在马车里,孟七七都能感受到那种气温骤降的寒意。原本刚入定州的地界,还有清亮的湖水,还有满树粉花,然而马车向北跑了两个时辰之后,路边的小水洼表面就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绕着盘旋的山路翻过有南朝北面屏障之称的红岭山之后,景观更是大为不同。 路边连一棵树都看不到,只有连天的荒草、那草都是枯黄色的;风又冷又硬,一阵大风刮来,都能裹起地面上的小砂石。对的,此地几乎看不到泥土,尽是贫瘠的砂石地。 从马车里遥遥望出去,有种千里万里无人烟的空旷惨淡之感。 孟七七来到南朝这么多年,只在房州和京都居住过,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荒凉的景象,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她原本坐在马车里,还一直不安分,叽叽喳喳同在外面赶车的战神大人说话,此刻忽然安静了,有些异常。 上官千杀便唤道:“七七?”不见她回答,不禁有些担心,引着拉车的马笔直跑在对面空无一人的官道上,便反身入了马车内。 孟七七回过神来,指着车窗外的景色给他看,口中道:“瞧着让人心慌。” 上官千杀没有顺着她的手指望向窗外,只是凝目注视着她,见她经了这三天连续赶路已是有些憔悴,低声道:“北边也没什么有趣的,咱们回去吧。” 孟七七揉揉眼睛,打起精神笑道:“那可是你去过的地方,我自然要看过才肯回去。” 上官千杀笑着叹了口气,道:“我去过的地方那么多,你哪里看得过来?”譬如高原之上的吐蕃,譬如充满瘴气的苗疆——这些地方,他去过,便是为了像她这样的人不必再去。 孟七七托腮想了一想,灵活的眼睛温柔一转,柔声道:“一日看不过来,便看一月;一月看不过来,便看一年;一年也看不过来……”她的目光含羞落在他面上,“便看一辈子。总之有你陪我,便什么都看得过来的。”   ☆、第59章 荒漠这一路陪你同行 俩人决定往定州北地而来之后,上官千杀便提议换了普通百姓的衣裳。此地人烟稀少,若是有衣着华贵之人乍然出现,必然惹人注意。他每年回来祭祖,也都是做常人打扮。 孟七七梳了个民间少女常用的小辫子,从头顶心四散垂下来,显得活泼可爱;虽是外面罩上了普通的绿色布衣,一张白净细腻的小脸还是显出她与此地民众的迥然不同来。她当时在驿站换好衣裳,对着铜镜照了照,跑出来给战神大人看,还问他,“要不要往脸上抹点灰?”大兔朝的武侠小说都是这么写的。 好在上官千杀没有点头,不然她那张小脸此刻就不知该会是什么样子了。 孟七七跟着上官千杀下了马车。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天地间寒风呼啸,村子里三三两两坐落着二三十来户人家,明明已经到了做晚饭的时辰,但是却只有几户人家的屋顶上升起炊烟来。 上官千杀走在孟七七身前半步,侧身为她挡着风,口中解说道:“这里是漠村,是南朝最北边的一处村落了。过了漠村,再过了前面的古战场,就是柴浪国的地界了。” 孟七七用手搓着耳朵,好冷,“古战场?” “嗯。”上官千杀的语气有些低沉,“前面的岐岭关,易守难攻,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漠村以北,岐岭关以南,有一片荒漠,历朝历代在那里覆灭的三军不胜枚举。那处荒漠,便是古战场。” 孟七七听得有些唏嘘,她问道:“那咱们要走着去古战场吗?”不然为什么下了马车。 上官千杀抬眸看她一眼,温和道:“天晚了,先找一处人家歇下。” 孟七七疑惑得望着战神大人,虽然是傍晚了,但是天还黑,此时去也来得及的——临到祭祖之地,难道他不想快些去吗? 上官千杀看着她,忽而伸手在她耳边,温暖的大掌覆在她捂着耳朵的小手上。 孟七七心中一动,含羞低头,又忍不住抬眼瞅他。 上官千杀低声解释道:“我的族人都葬在古战场。兵戈之地不祥,等明日白天我再带你去吧。”那里太过可怖,他孑然一身自然是无所谓,死人堆里都睡过,但是现在带着七七。他担心她会怕。 孟七七被他这样捂着耳朵,心里暖暖的,脑袋里晕晕的,听他说什么都只想点头,自然乖乖听话。 两人正面对面站着,相对甜蜜,忽然路边传来一个粗狂爽朗的男子声音。 “好一对金童玉女!” 孟七七是全然没察觉有人靠近,上官千杀虽然察觉了但听出来人不会武功、他不愿破坏这一刻的恬静美好便也没有作声。 来人却是一位戴着鹿皮帽的男子,背上负着一套弓箭,腰间系着一只鹿皮酒囊,手上拎着个草篓子,那草篓子里露出两只灰色的兔子耳朵来。他身后还跟着个七八岁的男童。那小男孩正从男子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瞅着孟七七和上官千杀。 “你们不是本地人吧?从南边过来的?”男人咧嘴笑着主动问两人。他看起来有四十如许,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看来是此地猎户。 “正是。”上官千杀简短答道。 孟七七瞅瞅战神大人,见他神色如常,知道来人没有危险,便又看那猎户,笑问道:“你是打了一只兔子吗?这小男孩是你儿子吗?”又道:“我叫七七,他叫……阿千,大哥你怎么称呼?” 上官千杀听到孟七七给他起的这名字,嘴角一抽。 “我姓秦,你们叫我秦大哥就成!”秦大哥颠了颠草篓子,里面的肥兔子撞在篓子上发出“噗噗”的声音,“今儿运气好,打到两只兔子,正好给豆儿加餐!”他摸了摸男孩的脑袋,走到小路上来,与千、七二人一边往村子里走,一边又问道:“我们村子少有外人来,你们这是要去哪啊?再往北可就出了南朝的地界喽。” 上官千杀道:“我们有事还要往北去。如今夜色深了,欲寻一处容身之所,暂过一晚。” “那来我们家吧!”秦大哥人很热情,北地猎户大多好客,他解下腰间酒囊递给上官千杀,“来,小兄弟喝一口,暖暖身子。嘿,今晚这风钻人骨头。” 上官千杀不愿拒绝他这质朴的好意,见秦大哥伸手过来,他不着痕迹退开一点保持了四步远的距离,伸长手臂接过来,仰头隔空灌了一口烈酒,又递还给秦大哥,“好酒,多谢。” 秦大哥见他夸自己的酒好,哈哈一笑,转眼看到孟七七,笑道:“小姑娘也来一口?暖身子的。” 孟七七眼睛一亮,忙伸手去接,所谓江湖大侠二斤牛肉一大碗酒,没有牛肉有酒也是好的。谁知却被上官千杀半路拦住了。 他挡住了秦大哥递向孟七七的酒囊,道:“舍妹不能饮酒。” 秦大哥愣了愣,“咦,你们是兄妹?我还以为……”他不好意思得笑了笑,憨憨得把酒囊收起来了。 孟七七磨牙,趁秦大哥不注意,狠狠瞪了战神大人一眼:“舍妹”是什么鬼! 秦大哥指着前面百步外一间茅草房道:“那便是我家,我先去告诉内人一声,让她整治这两只兔子。你们只管往那边走,只那一间茅草房便是我家。”他用胳膊夹起豆儿,飞快地往前跑去。 孟七七用胳膊肘撞撞战神大人的腰眼,歪脸瞅着他,笑得又娇又坏,“战神大人,我什么时候多了你这么个哥哥,我怎么都不知道?” 上官千杀被她撞得腰身僵了一僵。说是兄妹,说不是兄妹,于他倒是无妨;只是七七分明还是女儿家打扮,若说不是兄妹,俩人在外一起过一夜,不知那秦大哥会怎样想。然而这话要怎么解释给她听?他本也不是喜欢解释之人,因此只好摸摸鼻子,苦笑道:“是我唐突。” 孟七七哼了一声,战神大人才不是唐突,他是太不唐突! 俩人一面说着一面慢慢走到了秦大哥家中。 秦大哥的家里很简陋,但是布置得很干净条理。秦大嫂穿着青色的粗布衣裳,正拎着那两只兔子在茅草房外剥皮。见孟七七和上官千杀走进来,秦大嫂愣了一愣,回头冲着秦大哥用漠村土话道:“你又从哪里寻了这么俩朋友来?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呀,你看看那小姑娘小脸白嫩的。人家能住咱们这小地方吗?” 秦大哥正在屋里摆桌椅,闻言也用漠村土话道:“人都说了到北边有事儿,在咱们这歇歇脚。喝了我的酒,那就是我的朋友,你只管弄菜就是。” 孟七七扯了扯战神大人的衣角,“他们在说什么?” 上官千杀笑道:“那位大嫂说……你生得很美。” 孟七七心中一甜,战神大人从来不是会甜言蜜语的人,此刻虽然是转述那秦大嫂的话,也叫她脸红心热,偏偏口中还要“切”一声出来。 俩人进了屋。 秦大哥与上官千杀说话,孟七七跟豆儿玩。 豆儿今年已经九岁了,只是看起来瘦小,他用枯黄的长草叶子折了一只蚱蜢,笑眯眯跑过来递给孟七七看。 孟七七笑着接过来,道:“真厉害!豆儿折的跟真的一样,谁教给你的呀?你爹么?” 豆儿用力点头,黑亮的眼睛里满是自豪。看得出他很崇拜他爹。 一时兔肉做好了,秦大嫂用盆端上来,又搬来一笼粗面馍馍,“别嫌弃,咱们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她乐呵呵笑着,跟孟七七一起把碗筷分了。 只有四个人,却摆了六副碗筷。 孟七七疑惑道:“还有客人要来吗?” 秦大嫂脸上的笑淡了下去,她擦擦眼睛,道:“没,是我那大儿子和二儿子。” 秦大哥叹气道:“十多年前朝廷打吐蕃,要民夫运粮,征了我大儿子去;前几年又平苗疆,再征了我二儿子去运粮。” “俩儿子一去这么些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传回来……”秦大嫂红了眼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秦大哥道:“好啦好啦,你就是爱多想。南朝这么大,那说不定咱们儿子有造化,如今不知道在哪里娶上媳妇落户了呢。” 豆儿拉着秦大嫂的手臂,小声道:“娘,不哭。” 孟七七心下亦觉惨然,知道这热情好客的秦大哥、秦大嫂——他们的俩儿子多半是回不来了。前线吃紧的时候,也会从民夫里挑年富力强的上去充当士兵。这些事情,知道是一回儿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儿。兵患之祸,一至于斯。 “哎,你这是做什么!”秦大哥拍着大腿。 秦大嫂自己擦干眼泪,笑道:“你说的是,大儿和二儿在南边好着呢!听说南边好,暖和,不像漠村这么冷。地也好,种什么长什么。”她收拾好情绪,恢复了平素的爽朗,看着孟七七笑道:“南边的小姑娘也都好看。” 孟七七不知为何心生愧怍,面对这样一家人,她为自己过得好而感到难言的愧怍。 秦大嫂从墙上又摘下来一只酒囊,给上官千杀和孟七七面前的酒杯里都满上,“来,喝酒,夜里冷。喝了暖和。” 上官千杀一饮而尽,他这次没有拦着孟七七,因见她实在想要尝试。 孟七七试探着舔了一小口,登时辣得鼻子眼睛都皱成了一团,顾不上仪态,吐着舌头直哈气。这是什么酒啊!度数也太高了吧!甩开她爹的黄酒一条街去! 这一下逗得满桌子人都笑了,连九岁的豆儿也笑她。 上官千杀笑着将她面前的酒杯转过来,道:“我代她喝了这一杯。”说着举杯仰头,又是涓滴不剩。 孟七七愣了一愣,脑回路一向奇怪:……这个,算不算间接接吻? 上官千杀原本心无旁骛,待将酒杯放下时,忽而看到酒杯上沿有一抹淡淡的红痕,想来该是女孩唇上口脂。想到此处,他心中一荡,几乎握不住那酒杯。他偏过头去,不敢再看那酒杯,脸上慢慢显出一丝可疑的红痕。 秦大嫂看着他俩,见男的高大英武,女的娇小可爱,真是一对良配。若她那大儿子还活着,可也有眼前这阿千这般大了。她比秦大哥心思灵动,对孟七七笑道:“你实话告诉嫂子,是不是跟这个小哥偷偷跑出来的?” 她见孟七七细皮嫩肉,不光脸上,连一双手都白得能发光一般,比村里王豆腐家做出来的豆腐还要嫩,一个大家小姐没得跑。那阿千却气势惊人,似个武人,不像是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哥。这样一对男女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还能为了什么? 孟七七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艾玛,她和战神大人被当成私奔小情侣了!还没等她说话,秦大嫂继续道:“嫂子都明白的。村头第二家,那家的小媳妇原也是县城里富户的千金,她爹要把她送给县令做小妾,她不肯,跟家里的教头好了,跑到咱们村里来。这不也好好的吗?三年抱俩……” “娘,什么叫三年抱俩?”豆儿啃着兔子肉问。 孟七七整个人从脸红到了脖子根,连耳垂都透出淡淡的粉色来。她忍不住抬眼去看战神大人,却见他也正灼灼地望着她。俩人目光一触,都有些慌乱地避了开来。 是夜,秦大嫂为两人整理了一间卧房出来。这倒并非秦大嫂有意促狭,而是这清贫的猎户之家,一共只有两张可以用的床了。一张在秦大哥和秦大嫂房间里,连带着豆儿今晚一起挤一挤。好一些的那张腾出来给孟七七和上官千杀用了。 孟七七先进了卧房,上官千杀后边慢慢跟进来。 这是要同床共枕的节奏吗?孟七七垂眸坐在床尾,不好意思说话。 上官千杀低低咳嗽一声,道:“你好好休息。” “嗯。” “明日我带你去看我的族人。” “嗯。” 然后……孟七七就看见战神大人翻窗而出,往柴房去了…… 她噗的笑了一声,趴到窗边,小声喊道:“外面多冷呀,你回来吧。” “无碍。”上官千杀回过身来,为她将窗户关好,隔窗望她一眼,径直去了。 孟七七独自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耳听着隔壁秦大哥和秦大嫂低声说话的声音,想着这一路上和战神大人相处的点点滴滴,迷迷糊糊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次日早晨,孟七七起来时就还有些没睡够。俩人与秦大哥与秦大嫂作别,言称先去将正事办完,预计当晚还要途经此地,到时候再聚。上官千杀昨夜在拆柴房,也是想着与孟七七有关的许多事情,更兼之临到族人墓地,心情越发复杂,几乎是一夜都未合眼。他便在柴房里,削了一柄真刀大小的木刀,第二日送给了豆儿。 孟七七上了马车,眼皮发沉还想再睡。 “昨晚没睡好吗?”上官千杀驾着马车问她。 孟七七低低答应了一声,听着他的声音,觉得心里安稳了些,伴着车轮规律的碌碌声,她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她伸了个懒腰,缓缓睁开眼睛来,就见战神大人正坐在她身边。他望着车窗外,动也不动,似乎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很久了。 孟七七不由得也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他们的马车现在正停在一处峭壁之巅,底下是一片无垠的荒漠,那荒漠不是寻常的金黄色,而是一种灰沉沉的色调。有巨大的黑色鹰隼绕着峭壁盘旋,却不敢落在那荒漠上,只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戾鸣。那荒漠中,好似没有生命存在一般。 “你醒啦。” 孟七七猛地回过神来,看向战神大人,目光还有些迟滞。 上官千杀望着她,他的神色有些冷漠。 孟七七知道他只是在想事情,当他认真想事情的时候总是会显得有些冷漠,只是尽管她理智上知道这一点,感情上还是有些说不清的害怕。她望着他,目光软软的,试探着去牵他的衣袖。 上官千杀无奈地任她牵住自己的衣袖,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怕。” 孟七七喃喃道:“我不怕。”有战神大人在,她就不怕的。 上官千杀又望了一眼那荒漠,道:“我族人便葬在那下面。”他没问孟七七要不要下去看,自然是不想她为难。 孟七七攥紧了他的衣袖,道:“那咱们下去吧。” 上官千杀望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只低低“嗯”了一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好,那咱们下去。” 下到荒漠中来,孟七七终于明白战神大人为什么坚持要白天带她来了。 她原本跟在战神大人身后走着,望着天空奇怪的颜色出神,这里的天空不是蓝色的,也不是天气不好时的灰色调,而是一种阴惨惨、很渗人的紫红色,很浅淡的紫红色,但也足够诡异了。她只顾看天,没留意脚下,忽然被战神大人拦腰抱了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惊诧,就已经又被放下去了。 孟七七下意识回头看方才站的地方,只见砂石掩盖之下,一具森森白骨突了出来,上面覆盖着一层斑驳的黑,不知是什么东西。她这还是平生第一次见死人骨头,不说心里怎么想,脸上已经是骇得一丝血色都无。 上官千杀见她到底还是受了惊吓,眸色沉了沉,背对她蹲□来,温和道:“我背你过去。”这一望无垠的荒漠上,数不尽的累累白骨且不去说,只这每一粒砂石中都浸透了死去兵卒的鲜血。他在那霰霞花林中,定然是鬼迷了心窍,才会答应带她来此地。她实在不该看到这些。 孟七七迟疑了一下,不忍拂了战神大人的心意,又想与他并肩同行,想了一想道:“你牵着我吧,好不好?”她转到战神大人面前,弯腰向半蹲着的他伸出手去。 上官千杀心中微动,不由自主得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的小手温暖滑腻,让他握住了便不想放开。他牵着她,一步一步往这恐怖的荒漠深处走去。 这一处荒漠,他是来熟了的。十四岁那年,他还曾经一个人在这累累白骨中睡过一夜,手中握着阿娘留给她的竹哨。那竹哨早在四年前,他便转赠给与他此刻并肩同行的女孩了。 有她陪伴着,这一段痛极恨极的荒漠之路,竟好似不再那么漫长。 “战神大人。” “嗯?” “你的族人都葬在这里吗?” 上官千杀扫视着四野的白骨,轻声道:“我的族人和十万三千名士卒都丧命于此,多数人都分不出是谁来了。” 他牵着她,停在一处用重石搭起的坟前。那坟有半人高,上面既没有碑文也没有姓名,只在顶上开了一朵巨大的蓝色花,丝状的花瓣蓬松着垂坠下来。便是在这样大风凛冽的荒漠上,孟七七都能闻到那花幽幽的香气。 上官千杀轻轻道:“这里葬着我爷爷。” 他伸手抚了抚右边眉骨,缓缓闭了下眼睛,面上闪过一丝痛楚。   ☆、第60章 家仇长歌当哭痛定后 猎猎寒风刮过荒漠,席卷起层层黄褐色的砂石,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与腐朽的战盔。 视线掠过这瘆人的周边,孟七七颇有些心惊。 又是一阵飓风吹来,孟七七被战神大人握住的手不由颤抖了一下。 上官千杀察觉,抵住眉骨处的疼痛,垂眸关切看向她,问道:“怕吗?” 孟七七抿紧嘴唇,抬头望入他的眼睛,快速摇头,好像生怕他会认为她“怕”。 上官千杀纵然此刻满腹苦痛,见她这幅样子,还是忍不住柔和了面色。他握紧了她的手,将那一只柔腻微凉的小手完全裹覆在自己大掌之中。 “这里是我父亲。”他牵着孟七七站到一处稍矮一些的坟前。同样也是重石堆成的坟墓,盖因此地风大,不用重石压住只怕几天就被会风夷为平地。这处坟墓顶上同样开了一朵硕大的蓝色花。孟七七稍一走近,便又嗅到一缕幽幽花香。 她望了望四周,见除了这两处,便都是连天黄沙,不见再有坟墓了。 上官千杀淡淡道:“我母亲和小妹死于流民之中。我这一十三年来,未曾寻到尸骨。”他只是这样简单一句,好像浑然不带情绪,然而要怎样的执着才能在希望如此渺茫的情况下坚持找寻十三年?这份执着背后又是怎样的悲痛在支撑着? 孟七七不敢想下去,她向来不信鬼神,此刻也不禁在心底默默祈祷:上官族的先人们呐,若你们天上有灵,可一定要保佑战神大人今后平平安安、欢喜快活呐。又想:若是你们也看到了我,又不讨厌我,便……便保佑我和战神大人能永永远远在一起吧。 上官千杀故地重游,仿佛穿透十数年的光阴,又看到了那个站在这满地鲜血与尸骨之中的自己。只在一夜之间,十万三千名士卒丧命于此;一百七十口族人惨遭屠戮。 自此,他便再没有家。 而那罪魁祸首高居帝位整整十年,仿佛在嘲笑他囿于誓言的无能为力。四年前的五月十七日,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除掉了毓肃帝。 血债血还,一笔一笔来。 这一十三年来,他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上官千杀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下意识去看孟七七,见她呆怔着不知在想什么。他有些担心,轻轻摸了下她的额头,低声道:“咱们回去吧。” 孟七七把额头抵在他手掌上蹭了蹭,像只要讨鱼吃的猫儿,“战神大人,你说,你的族人会喜欢我吗?” 上官千杀被她一语问住,钉在当地,动弹不得。 不见他回答,孟七七忐忑起来,偏转脑袋,静静望住他。 天上忽然阴云渐起,明明还是白天,却暗得好似夜晚,淅淅沥沥的冻雨飘了下来。伴着这阴云寒雨,四下的峭壁之间响起了阵阵凄厉的声音,好似鬼哭,又似人吼。然而这荒漠之上,除了他们二人,分明再无活物。 孟七七吓了一大跳,一股寒意从沿着脊椎瞬间窜到大脑中。她惊叫一声,合身扑到战神大人怀中,紧紧搂住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胸前,听到他结实有力的心跳声,这才感到安稳些了。 上官千杀这次没有避开她,一手轻轻拍抚着她微颤的后背,一手撑在她脑袋上为她挡雨。他带着扑在自己身上的女孩,步履沉稳得向来时路走去。 “不怕,只是回音。”他温和解释着,放缓了语气,纾解她恐惧的情绪,“山石亦有灵。你想想看,若是在一处山谷里高声讲话,是不是迟一小会儿便能听到回音?只不过此地的回音传来更久些,次数更多些罢了。”他实在很少说这么多话。 孟七七贴在战神大人身上,听着他不疾不徐的声音,心里安定许多;然而四周湿冷可怖,他的怀抱里却温暖安逸,她便一路赖在他怀中,静静感受着战神大人难得外露的关心体贴。 其实她前世也懂得,这是山石将两军对垒时巨大的厮杀声“记录”了下来,一遇到阴雨天气便会“重播”。只是作为一项有趣的知识去了解倒没什么,真的身临其境,体会着所谓的“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着实令人汗毛乍起,两股战战。 上官千杀见她始终不说话,担心她吓坏了,不禁有些无措,越发放柔了声音,慢慢道:“等回去路上,我再陪你去霰霞花林走了一走好不好?你喜欢锦州吗?我们绕路去锦州看红枫……”他想把孟七七的心思从骇人的此处引开。 孟七七把脸埋在他怀中,心里酸软。半年前他从苗疆回来,她已经长大了。战神大人以礼自持,现如今可是极少这样同她讲话了。倒是她小的时候,他常常这样和气地哄她。但是此时此刻,他这样对她,自然跟从前哄小孩子是不同的。 “战神大人,以后咱俩会是一家人,对不对?”她轻声问。 上官千杀不意她突然这样一问,怔忪中从喉咙里发出个模糊的音节来。 “那时候,我便成了你的家人,是也不是?” 上官千杀嘴角含笑,却紧缩了眉头,一边是两人之间隔了家仇的现实,一边是怀里美好香软的女孩,一个“是”字压在舌根底下,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吐出口来。 孟七七终于舍得从他怀中仰起头来。 她仰脸望着他,柔声道:“战神大人,你还有我。” 在荒漠中这短暂的半个时辰,她自始至终都关注着战神大人的神色。即便是望天、看花,甚至避开脚下白骨之时,也将他的身影静静收入余光之中。 从在房州第一相见算起,她认识战神大人已经整整十个年头。 他是个从不喊苦说痛的人。十年间,她从来不曾听过他抱怨什么。 她见过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别甜。然而他笑起来的时刻,实在少得可怜。几乎总要等她锲而不舍得逗他闹他时,他才肯弯一弯眉眼。 绝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面无表情的。你很难从他脸上看出他的心情,是难过是喜悦还是平静,是恼怒是低落还是不安。他的情绪就像是深渊大河那百丈寒冰下涌动的流水。孟七七用了十年时光一点一点凿穿了那寒冰,这才隐约听到了底下潺潺的流水声。 外人看来的面无表情,她却能读出其中的百般滋味。 在他爷爷坟前,她分明见他面上闪过了一丝痛楚。那可是战神大人呐!他的面上若有一丝痛楚,那心中定然已经有千万分的煎熬。 这世间最残忍的事情不是未得到,而是终失去。 上一世她从来没有亲人,倒也没有太大感触;这一世她生在孟家,若有一天她的家人全部惨遭不幸,她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便是化身厉鬼,她也定然要报仇雪恨。 想来,战神大人也会是这样的心情吧? 她不愿看战神大人这样伤心难过,因而出言安慰。 “战神大人,你还有我。” 阴沉沉的紫红色天空下,昏惨惨的灰黄大漠之上,狂风寒雨之间,女孩在他怀中仰起脸来如是道,她的小脸白净姣好,似一朵无暇的百合花。 上官千杀不敢再看,伸手覆在她发上,将她的脑袋再度按入自己怀中。他极目远眺,却是不知入目之物为何,只从忽然变窄了似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句,“我知道。”语气里竟然有些哀伤。 ——“战神大人,你说,你的族人会喜欢我吗?” 方才无法回答的问题,此刻他在心中默默答道:我喜欢便够了。 上官千杀始终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揽着怀中的女孩,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凄风苦雨、鬼嚎遍野的荒漠。 两人上了马车,循着来时路往漠村而去。原本到荒漠中来祭祖,从来都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事实上,直到落雨之前,上官千杀的心情一直很压抑。没想到临走时孟七七受惊,经她一闹,气氛反倒没那么沉重了。 你还有我。 有了这句话,回程路上,两人之间竟生出些温情脉脉的情愫来。 孟七七笑着把一只枯黄的草编蚂蚱托在掌心,举给战神大人看,“你瞧,豆儿送我的,像不像真的?我还会编兔子耳朵,等到了秦大哥家,我给你编一只兔子好不好?” 临行之前,秦大哥还说今天要上山打猎,看运气是否够好,能猎一只鹿来,给二人的晚饭加餐。 一路上,上官千杀安静听孟七七说笑,偶尔接一两句话,变能令她又欢快地继续讲下去。 临到漠村,上官千杀忽而神色一变。 孟七七原本就是瞅着他在说话,此刻见他色变,便问道:“怎么啦?”她话音方落,便听到一种野兽般的嚎叫声从前面远远传来,似狼似狗,着实可怖。她不禁脸上一白,下意识去握战神大人的手。 上官千杀牵住她的手,皱紧了眉头,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气。 一个非常糟糕的猜测涌上了他的心头。   ☆、第61章 国恨何年何月能得偿? 只见两头半人高的野兽从村头冲了过来。那野兽很像狼,双眼幽绿,散着寒光,腥红的舌头耷拉在嘴外面,滴滴答答留着粘液,看上去极为恶心;然而通体毛色纯黑,却又分明不是一般的狼。 此刻见有马车载人而来,那两匹黑狼嚎叫一声,全速奔跑而来,几乎快到令人看不清。 上官千杀一见这黑狼,便是心头一沉:是柴浪国的人。 柴浪国的人出兵之时,总是以黑狼为先驱。这些黑狼是由柴浪国的护国尊者调·教出来的第一批,此后放到军队中,批量养殖。这种黑狼獠牙利爪中都含有剧毒,寻常人中了一下非死即伤。 那柴浪国的护国尊者不是别人,正是此前被胡满婵找来追杀上官千杀的尖牙、尖手兄弟二人,并称北狼双煞是也。四年前在京都,北狼双煞击杀上官千杀一次不中,弟弟尖手反倒身受重伤,回到柴浪国休养了近两年才算康复,却折损了三成功力。 这二年来,他们兄弟俩更是加紧练功,一则他们接了的追杀令从来没有不完成的、上官千杀这里迟早要找回场子来;二则应柴浪国国主之令,要调理出两万匹更毒、更凶猛的黑狼来。 此刻出现在漠北村头的黑狼,便是北狼双煞提高训练强度与加毒重度之后,调·教出来的第一批强化版黑狼。 那黑狼蹿上来,张开血盆大口,第一下就直奔拉车的马——锋利的獠牙对准了柔嫩的马颈。拉车的马本就不是战马,闻到黑狼的气味已是惊慌,几乎便要乱奔,此刻被黑狼盯住了脖子,竟是前蹄一软跪倒在地。 马一跪倒在地,被拉着的马车登时往前倾倒下来。 孟七七轻呼一声,立足不稳,几乎摔下马车来。 好在混乱之中,上官千杀跳下车辕,以肩头抗住马车,保持了马车的平衡。同时他扬起马鞭,夹着凌厉的破空声,直直抽打在黑狼双眼之上。 那黑狼闪避不及,惨叫一声,原本幽暗地亮着的双眼登时紧紧闭起来,而后两道血线从眼皮底下淌了出来。然而这黑狼竟好似不知疼痛一般,吃了这一下非但不后退,反倒越发凶悍,吼叫着、与从后面跟上的另一匹黑狼一起,一左一右向上官千杀扑来! 上官千杀方才大半心神都放在孟七七身上,那一鞭挥出便只用了二分力气,旨在逼退黑狼,令它们不可咬死拉车的马。眼见孟七七已经轻轻跃下马车,毫发无伤地站在了自己身边,上官千杀心无旁骛,抡圆了马鞭,灌足真气,在自己和孟七七身周划了一圈。 他动作相当之快,后发先至,竟显得那两匹黑狼是自己撞上他的鞭子一般。 这一下他出了全力,威力当真是非同小可。 那两匹黑狼连一声哀鸣都没能发出,便一只把脑袋撞上去、脑浆崩裂而死,一只把脖子撞上去、身首异处而亡。 “这是什么野兽?”孟七七靠在战神大人身边,忍着恶心看了两眼那死去的黑狼,不等他回答,忽而念头一闪,惊叫道:“秦大哥还有秦大嫂……!” 上官千杀皱紧了眉头,这会儿也顾不上旁的,他横臂将孟七七抱在怀中,发足疾奔,往漠村深处而去。 只见路旁横歪了好几个当地村民的尸首,都穿着寻常百姓衣裳,有的还戴着此地特制的鹿皮帽子。只是身下都洇着一摊血迹,显见是活不成了。不远处的几间房舍起了火,火光中隐约可见有骑马的人在当中穿行。 孟七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真实血腥的场景,她闭了闭眼睛,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请。她和战神大人不过离开了短短半天的时间,方才还祥和宁静的小小村落,已经是尸横遍野、火光四起。她搂紧了战神大人的脖子,仰脸望他,却见他面上是从来没有过到这样程度的肃穆之色。 “战神大人,是什么人做的?”孟七七颤声问道,劫匪?流民?甚至……是南朝自己的兵匪? 上官千杀抱着孟七七已经赶到了秦大哥所住的茅草屋前,他咬牙道:“是柴浪国的人。”已经能看到了,秦大哥家的茅草屋也起火了。 篱笆门外栓了两匹战马,门内聚在一起站着六个穿黑衣、带白色毛皮毡帽的男人——那是柴浪国士兵常有的打扮。 孟七七虽然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也隐隐约约感到秦大哥一家只怕不能幸免,然而亲眼看到,还是大大超过了她的心理防线。 只见半天前还说要去山上猎一只鹿来给二人加餐送行的秦大哥,已经被一支长枪钉死在篱笆门上。他手中牢牢抓着一根挑拆的木叉,怒目圆睁,正对着门内三两站着的柴浪国士兵,想来是临死前正欲与这些烧杀虏掠的败类厮杀。 里面茅草屋旁边的木柴堆上,秦大嫂背对着篱笆门扑倒在上面,她的背上没有伤痕,然而头发早已凌乱不堪,脚下洇了一滩血。那血还是鲜亮的颜色,显然她死去并不久。 篱笆门内的士兵见到上官千杀与孟七七过来,看他俩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裳,便不以为意,只道又是这村里的村民,方才被漏下了这才躲过一劫。此刻见他俩推门走进来,六人当中牵着黑狼的那人摆摆头,示意手下几人把他俩解决掉。 手下的人会意,有个鹰钩鼻的士卒就提起长枪径直往上官千杀喉咙刺来。他到漠村中来,此地都是普通的村民,纵然有几个猎户也不过比寻常人身强体健些,跟他们这些学过几下招式又手持利器的士兵当然不能比。所以他们这一路烧杀虏掠而来,竟是丝毫没受到抵抗,此刻见到这普通人打扮的一男一女走进来,只当是此地村民,一点没担心,就这么一下刺出长枪。 上官千杀在篱笆门外时就已经将孟七七放了下来,叮嘱了一句“跟紧我”,便推开篱笆门大步迈了进来。此刻见那士兵这么随意的一枪刺来,他不闪不必,伸手出去捏住枪头,力沉手臂,一下顶上去,竟然用长枪尾端直直插透了那士兵胸口! 要知道长枪的枪头锋利,用来伤人;尾端却是使用兵器的人用来握着的,是一截既钝又圆的木头。这要多么可怕的力道,才能用一截木头穿透一个人的胸膛! 那鹰钩鼻的士兵连哼都没哼出一声来,便一命归西了。那木头插透他的胸口,挤爆了他的心脏。 站在鹰钩鼻身后的一个矮个子士兵见他往后倒,笑着用柴浪国的话道:“他妈的,你在搞什么鬼?”边说边从后面抵住了鹰钩鼻士兵。 上官千杀手上不松,继续倒推着那长枪向前。 长枪尾端穿透了鹰钩鼻的后背,带着温热的血水和暗红色的脏器出现在矮个士兵的面前。 矮个士兵惊得双目圆睁,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请,便感到喉头一温——那长枪尾端已经插穿了他的脖子。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间,上官千杀一抬手间,便用长枪将两名柴浪国的士兵钉死成一串! 直到他松手,那两名已经死去的柴浪国士兵带着那根长枪一起扑倒在地上。 “嘭”的一声,尸首砸落在泥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剩下那四名柴浪国士兵这才反应过来,骇然变色。 为首牵黑狼的那人松开了绳子,口中嗬嗬作声,指挥黑狼扑了上去。 上官千杀好似没有看到那黑狼一般,径直往剩下四人那边走去。 孟七七惊呼一声,“小心!”,冲上前来。 那黑狼扑到上官千杀身前,立起身来足有成人那么高,张开腥臭的狼嘴,露出滴着黑色津液的獠牙,对准上官千杀脖颈咬下去!! 上官千杀双臂抢出,避开它的獠牙,一手掰住它上颚,一手扣住它下颚,两手分别往上下用力——只听“咔”的一声,那黑狼的狼嘴被掰成了两段! 柴浪国那四名原本打算一起扑上来的士兵见此情景,登时僵在原地,目瞪口呆。 上官千杀掰碎了狼嘴,手上不停,双臂横向展开,拎起黑狼,将它整个狼身从中一分为二、撕裂开来! 他竟然徒手撕裂了一匹剧毒凶悍的黑狼! 上官千杀看也不看那狼,随手将被撕成两片、五脏六腑都流淌出来的黑狼抛在地上,目光扫视着那剩下的四名柴浪国士兵。 不要说那四名柴浪国士兵,便是孟七七见了这情景,都感到一股冷气从脚底升了起来。 此刻原本散落在村落各家的柴浪国士兵也听到动静,慢慢围拢过来。 一时间,近五十名训练有素的柴浪国士兵将这处篱笆小院紧紧围了起来。这些士兵看到院内情形,着实心惊,谁都不敢第一个冲上来;虽然心惊,但是想着己方有五十人之中,对方却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却也不必太怕,因此死死围住了小院。 那四名落在小院里的士兵围着上官千杀,盯住他警惕地转着圈绕着,却是谁都不敢先动手。 上官千杀咬牙,右边眉骨处一跳一跳的疼着。他好似又回到了十三岁那年,便是这些黑衣白帽的柴浪国士兵冲到了边城下,将郊外的百姓残害无数。他爹和爷爷带兵出战,他娘那会儿临盆,说家里没有人在不安心,将他硬留在了府里。他忍不住,后半夜的时候跑上了城墙,就看到素冷的月光下,尸横遍野的场景。 他抬起头来,眼睛前好像蒙上一层血红色的轻纱,他死死盯着这些面目可憎的柴浪国士兵。十三年后,他们竟然又踏上了南朝的土地。这片他的父、祖曾经浴血奋战保卫过的土地! 上官千杀低低笑了一声,猛地朝天一纵,脱离了那四名士兵的包围圈,反手抽了柴堆里一根普通的劈柴,落下时横臂扫了一周,竟然将那四名士兵的脑袋尽数拍碎!红的血与白的脑浆混在一起,喷了出来!洒落在地上,散着浓重的腥气。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很快,狂性一旦被激发出来,上官千杀很快就把外面的五十余名柴浪国士兵通通解决掉了!他四年前,便能以一己之力对敌柴浪国的两名护国尊者,眼前这些普通的士卒根本无法与他抗衡。 这些人被全部清光的时候,最开始被上官千杀用长枪尾端投胸杀死的鹰钩鼻士兵——他的胸腔里还在滴血,他身下的血也还没有凝成暗红色的血块。 实在是太快了!也……太血腥残忍了! 孟七七目光扫过一地红白之物,鼻端闻到那噩梦般的血腥气,一股纯粹生理反应的恶心感从胃里涌了上来。她捂住嘴弯下腰去,然而一弯腰,面孔离地面近了,那股铁锈气味便更加浓重了。她真的吐出几口泛酸的胃液来。 她抬眸望向上官千杀。只见他手握着被鲜血染红的木棍,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冷漠与骇然。 这是战神大人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的一面。 杀戮者! 忽然,那木柴堆里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上官千杀双目眯起,拎着沾满鲜血的木棍快步走过去。 一个小小的人影从死去的秦大嫂身下露了出来。 “姐姐!”豆儿凄惶得叫着,向孟七七跑过来。 孟七七听到他这声喊叫,也觉心下惨然。昨晚秦大嫂让豆儿喊她“姐姐”,喊上官千杀“姐夫”,是与她更亲近,为“私奔的女孩”撑腰的意思。此刻想起秦大哥与秦大嫂,音容宛在,却是已经横死此地。这些柴浪国的士兵,当真可恨该杀! 想到此处,孟七七感到心理上的不适减轻了许多,她一手揽着豆儿,慢慢走到战神大人身边,轻轻从他手中拿走了那截沾满鲜血的木棍。 初时他握得很紧,好似要将那木棍攥碎一般;察觉有人要夺走,他下意识得冲着来人露出个凶狠的眼神来。目光落在孟七七面上,他愣了愣,这才放松了手指,任她把手中的“武器”取走了。 孟七七将那木棍抛在地上,沉默片刻,轻轻道:“咱们把秦大哥和秦大嫂埋了吧。” 上官千杀如梦方醒,低低答应了一声。 于是就在篱笆门外,挖了个一个半人深的土坑,将秦大哥与秦大嫂埋入其中。这里东西简陋,也没有旁的仪式。只让豆儿在坟前磕了三个头。 孟七七心道:秦大哥秦大搜,你们安心去吧。战神大人已经为你们报仇了,你们就好好投胎去吧,不要陷在怨恨里不得入轮回。你们留我们吃饭,留我们借宿,我和战神大人都记着你们的好,会把豆儿好好带大的。 她原本是不信鬼神之人,然而今天这短短一天,她却已经信了两回。 大约是活着的人无法传达心中的痛悔遗憾,只能寄希望于死了的人还能听到这世间的声音吧。 一阵冷风吹过,孟七七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抬眸望向身边的战神大人。自方才将那些柴浪国士兵尽数杀光之后,他就一直紧皱眉头一言不发,眼睛里透着森然冷意、好似凝着万古寒冰一般。 上官千杀沉默着,压制着自己胸腹间的杀气与怒意。这些柴浪国的士兵是怎么突破了南朝的边城防线,突入到手无寸铁的村民之中来?定州的行军司马又是哪一个?如此失职,真是万死不足以谢罪。 一只微凉的小手轻轻牵住了他的大掌。 “战神大人,我们回家吧。” 他听到孟七七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感到胸口发胀的疼痛奇迹般消褪下去。   ☆、第62章 抛下放你在此间等我 两人带着豆儿连夜赶回了定州驿站。 南朝的驿丞乃是不入品的小吏,在驿站司迎来送往之事。定州驿丞昨日见公主与大将军相携来此,却是未作停留便一路北上,不由心中惴惴不安,自查是否有言语不当之处,又或者是驿站的布置有什么不妥当之处,惹了贵人不满。 这夜见他二人又折返回来,定州驿丞自然是打叠起十二万分的心思逢迎。就连豆儿那里,他都寻了一套崭新的衣裳送去。 孟七七和上官千杀经了漠村之事,心头都有些沉重。见那驿丞忙乱,孟七七便道:“你随意上点热汤热菜来就是,旁的都不用了。“ 驿丞忙躬身答应了,小心翼翼问道:“公主殿下,不知您二位在此地暂住几日?卑职好安排人手器具。“ 孟七七抬眼看战神大人。 上官千杀道:“我们明日便走。” 驿丞答应着要退下。 上官千杀又道:“且慢。我问你几件事。” “您请问。卑职一定知无不言。”驿丞忙转过身来,热情回应。 “漠村以北的岐岭关处,行军司马是哪一个?” 驿丞一愣,想了想小心道:“岐岭关的行军司马应当是姓陈,陈司马两年前从云州调过来,现在是咱们定州昭武校尉左忠利的手下。” 昭武校尉乃是校尉中品级最高的一等,几乎便是一个州的最高武官了。 上官千杀轻挑眉头,“左忠利?” 驿丞道:“正是,是左校尉手下的陈司马。这左校尉可是将门虎子,十三年前定州血战,左校尉的父亲便是咱们南朝军的前营营长。”他说到这里,忽而反应过来,磕巴道:“……这、这将军您比卑职清楚。卑职这是、这是班门弄斧了。” 上官千杀淡淡道:“你去吧。” 那驿丞不敢多话,倒退着出去了。 一时间菜上了桌,豆儿也过来了。他已经换下了原本沾满鲜血秽物的衣裳,此刻安静地坐在桌边,有些不安得打量着千七二人。 为什么昨夜还是寻常百姓打扮的姐姐姐夫,到了这官家的地方来,换上了他从来没见过的好看衣裳,还能让做官的人对他们满脸堆笑?豆儿只是不安得坐着,半日前亲眼看到父母被恶人屠戮的场景实在太过刺激。他的内心拒绝去接受,还处在一种极度震撼悲痛后的空茫中。 孟七七亲手为豆儿添了一碗白米饭,“多吃点。好好吃饭,才能快点长大,知道么?”她不停地给豆儿夹菜,自己的碗里却是空的。 上官千杀低声道:“你也吃一点吧。” 孟七七答应了一声,夹了一片绿叶菜,放到碗里,却是怎么都没有胃口,甚至一想到要吃东西就感到一阵恶心。果然在三次元亲身经历杀人事件,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缓冲的。 上官千杀将她的反应都看在眼底,没再说话,只起身倒了一盏温水,给她放在手边。 孟七七端起水来,捧到嘴边,小口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顺着喉咙一路向下,熨帖得抚过食道流入胃中。那股压抑的恶心感顿时消减了许多。 三人草草用过夜宵。 上官千杀和孟七七一起把豆儿送到二楼左边的睡房,这才并肩走到右边去。他俩的睡房是挨着的。 孟七七打开自己那间的房门,走进去又转过身来望着战神大人。 房门外两侧挑着明亮轻薄的羊角宫灯,是驿丞特意从府库中挑选出来临时挂上的。那明亮的光洒在战神大人冷峻的眉目间,越发显得他此刻的沉默如有实质般沉重起来。 “战神大人?”孟七七轻轻唤他。 上官千杀被惊动了一般垂眸看她,长而浓密的睫毛遮掩去了他眸中神色。 孟七七经了今天这许多事情,心里密密麻麻堆满了洪水般的情绪。然而望着安静等她开口的战神大人,她忽然不知道该怎样把那些情绪转化成语言来令他知晓。 上官千杀柔声道:“去睡吧,别想太多。” “我是怕你想太多。”孟七七抓住他的手臂。他杀死那些柴浪国士兵的场景一直在她脑海中重复出现。一想起他那会儿好像完全丧失了理智的样子,她就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担心与害怕。她知道十三年前定州血战,上官一族便是与柴浪国大军同归于尽的。 十万三千余名南朝士卒葬身于古战场。同时,柴浪国来进犯的二十万大军也无一生还。这一战,何其惨烈。自那一战之后,柴浪国不敢来犯南朝北境整整一十三年。今天漠村的惨剧,是柴浪国野心又起的讯号吗? 这一切偏偏被身为上官一族唯一后人的战神大人亲眼目睹,她很担心——他会不会想太多?会不会又回忆起少年时的噩梦? 会不会……陷在那种杀戮者的状态中不愿走出来? 上官千杀闻言有些想笑,心里却又有些发酸。他南征北战十余年,什么样的人间惨剧没有见识过?眼前的女孩却是绮阁金门中长大、只怕今日之前从未见过死人。便是方才在饭桌上,她还因为在漠村所见而食不下咽,只能喝点白水压住不适。 饶是如此,她还要念着怕他多想。 如若没有七七,这世界当真欠他上官千杀太多。 他缓缓弯下腰来,将额头轻轻抵在她发间,低低呢喃道:“我很好。”声音温暖和煦,带着醉人的情意。 孟七七……瞬间脸爆红,她双手下意识的向后撑出,好像鸟儿的翅膀;脑袋却是一动都不敢动,任由战神大人靠上来。 “真、真的……很好吗?” 上官千杀察觉到她的慌乱,闷闷笑了一声,想了一想,缓缓道:“原本不太好。你问了以后,就很好。” “啊咧……那就好!那就好!”孟七七听了战神大人这话,不由得脸红心热,她小心翼翼往旁边溜了一眼,战神大人个子那么高抵住她的发顶——这种好像要被压到房间里,房间里还有张铺好的床的感觉,实在太微妙! “那个,既然你好好的,那就……晚安啦!”孟七七红着脸往后跳了两下,退到房间里,伸臂拉住房门轻轻合拢起来。 女孩微红的脸庞慢慢消失在门后。 上官千杀站直了身子,唇角暖暖的笑意还没有褪去,眼睛里却已经渐渐堆起了冰雪。 夜深了,驿站外面的人声都消失了,一轮明月高高悬挂在墨蓝色的天空中。 孟七七还没有入睡,她侧耳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主要是隔壁房间的动静。但是战神大人房间一点声响都没有。 她不安地翻了个身,战神大人是猫变的吗?就算不说话,走动躺卧之间总该有点声音的吧?这么轻悄让人心头很不安呐。她在不安中掀开被子赤脚跳下床来,索性拉开房门准备探一探究竟,结果就看到战神大人衣冠齐整正走出来——一副要趁夜出行的架势。 哈!被她抓个正好! “战神大人,你要去哪里?”她一脸“就知道你今晚会有行动”的表情,背着手一跳一跳凑过去。 上官千杀不意竟然被孟七七察觉了自己的动静,他动作很轻,别说是人,便是听力超群的兽类只怕都难以捕捉到他刻意放轻的声音。他却不知道孟七七正是因为什么都没听到,这才不安得跑出来探看。 他目光扫过女孩赤·裸的双足上,眉头一皱,上前双手箍住她的腰身,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提”了起来。 孟七七顺势把双手搭在战神大人宽阔的前胸上,赤·裸的双脚踩在他的鞋面上,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往后倒退走着,好像抱住萝卜的兔子一样。她仍是坚持自己的疑惑,仰脸问他,“你要去哪里呀?” 上官千杀没说话,将她半抱半提得带回到她的睡房里去,让她在床边坐好。他知道这一下被她发现了,定然没办法继续自己一个人出行——她多半会闹着要一起去。想着,他从床边脚榻上摸出她的鞋袜来,半蹲下去,握住她的左足,为她套上袜子。 才踩过冰冷的地面,孟七七的脚很凉,她呆了一呆,便感到战神大人温暖的大掌覆在自己足面之上。她面上一红,低头小声道:“我、我自己来……” 上官千杀原本心无旁骛,一壁担心她受寒,一壁想着这下得带她一同去了;将她左足握在手中后,那微凉柔腻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心中一荡,这才觉出不妥来。他沉默着松开手,站起身来快速退后两步,掩饰得咳嗽了一声,耳尖也悄悄红了。 夜深人静,独住一室。上官千杀不由得又往门边走了两步。 孟七七动作轻快地将鞋袜穿好,总疑心左足上来自战神大人手心的热度还没褪去。她甩开心底奇怪的念头,望向已经站到门外去的战神大人,歪头一笑,狡黠问道:“你是要去找那个左校尉,还是要去见那个陈司马呢?” 上官千杀低声无奈道:“你都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问。” “我就要问!”孟七七笑着接了一句,快步走到他面前来,牵住了他的衣袖,“谁叫你想抛下我一个人去的?” 上官千杀任由她牵着,慢慢向楼下走去,安静了片刻,忽而道:“不是抛下。” “不是抛下那又是什么?抛弃?离弃?置之不理?”孟七七笑眯眯的,换了许多词来给他选。对于战神大人想要独自出行的举动,她还是有点小不忿的。毕竟两个人可是一起出来的呀。 上官千杀不去与她争辩,安静得听她颇有些兴高采烈的说着,心里默默道:是放你在此间等我。   ☆、第63章 抓人属下角度看千七 孟七七吃饭那会儿就觉得战神大人今晚会有行动。一来他特意问了驿丞此地的行军司马是谁,按照她对战神大人的了解,没有关系的人他才不会去过问呢。这样问了肯定是要做点什么的。二来战神大人亲口说了明日便走。那要做点什么的时间只能是今天晚上。 但是他此前丝毫没有流露要告诉她今晚打算做什么的意思。 孟七七只好心塞塞地等待着,等到大半夜也不见战神大人有所表示,她不安地出来一看,咦,正好撞上了! 上官千杀带着孟七七同乘一骑快马,一路直往昭武校尉府而去。 昭武校尉左忠利已经歇下了,正搂着媳妇恩爱完后睡得正香,忽然就被自家门房的大嗓门吼了起来。 “小爷!小爷!不得了啦!”门房是原本跟着左忠利打仗的一位年老士兵,四年前在苗疆伤了腿,再加上年纪也大了,于是就退了下来。他从十五岁出外当兵,一直到如今年近六十,四十五年间不曾回过家乡。即便回去也不会有亲人还活着了。 左忠利调到定州来做昭武校尉的时候,便让他留跟着自己做了个门房。 “喊什么喊?喊什么喊?“左忠利压低嗓门吼着,小心翼翼瞅了一眼床上的媳妇,见她只是翻了个身没醒过来,他这才迅速爬下床来,一边披着外裳,一边快步走出来,怒气冲冲道:”闹什么呢?不知道我媳妇这怀着呢嘛,才哄睡着了。什么事儿啊?说!“ 门房见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阎王脸,缩缩脖子噤了声,只拿手指了指外院门洞底下。 左忠利瞪了他一眼,“大半夜的你瞎嚷嚷。叫你说话你又不说话了。“他念叨着往门房指的地方看去。 这一看,他便愣住了。 左忠利揉了揉眼睛,往前走了好几步,又揉了揉眼睛,犹疑道:“……少、少将军?“ 上官千杀如今已经官至辅国大将军。官场上的下属见了他都要称呼一声“大将军“,会到现在还喊他”少将军“的,都是从前就跟在上官军中的人。上官千杀执掌上官军已经有十多年,原本在他手底下的小兵,有不少已经分散到地方上做了武官。 比如这左忠利,他十年前就是跟在上官千杀身边的一个小兵,三年前在苗疆之战中崭露头角,带着一支千人队,以“上阵“斩杀“上获“。南朝打仗,以少敌多,是为”上阵“;斩杀敌方四分以上,是为”上获“。左忠利不过二十出头,有此功绩,那也算是少年英雄了。 上官千杀将他的战功如实上报。朝廷就封赏了一个“昭武校尉“的官职下来,派左忠利驻守定州。 那会儿苗疆战事尚未完全平定,左忠利爱打仗,不爱做太平官,就打算拒接朝廷这道封赏。还是上官千杀淡淡一句“定州,我父祖也曾驻守过“,便让他乖乖走马上任了。 左忠利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服气上官千杀。原本他是云州的一个小街痞,生就力气大得惊人,平日里横行霸道,寻常人也打不过他;他为人又有几分滑头,跟衙门里关系也走得好,是以官兵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他少年时期在云州平县混得是风生水起,连临近的几个县都流传着他的“美名“。 直到十年前上官千杀带兵第一次抵御吐蕃进犯之时,左忠利摸小路抢劫民夫运送的军粮,被高志远带人绑了,捆送到上官千杀的将军帐中。 左忠利那会儿梗着脖子,朝着高志远咧咧,“你算什么英雄好汉?二十个打我一个!呸!有本事,一对一的来啊!“ 抢劫军粮,那是死罪。高志远才不跟他啰嗦,报过上官千杀,就要将他推出去明正典刑。 上官千杀那会儿才十六岁,但已然杀气逼人,甚至比现在还要戾气外露。他冷冷看着左忠利,慢慢道:“好,我许你一对一的来。“他解了金盔,一刀挑开了左忠利身上的绳索。 左忠利小混混脾气,“只打有什么意思?得赌个彩头!我若赢了,你便须放我走。” 高志远嗤笑左忠利,“你赢不了。”不过这人还真有几分蛮力,他和一支二十人的小分队合力才能将他擒拿。当真就这么杀了,也有几分可惜。 上官千杀道:“好。我若赢了,你便入我军中。” 结果当然是上官千杀赢了。 左忠利倒也愿赌服输,自此留在上官军中做了一名小小的士兵。然而他到底是有本事,这些年跟着上官千杀南征北战也立了不少功劳,最后做到最高一级的校尉,也还不到三十岁。 他自己回想起来,也常对他媳妇说,当初若不是小将军慧眼识人,他充其量也就在平县做个小混混,鱼肉乡里不堪为用。能有今时今日,大半都要多谢小将军栽培。 所以左忠利原本平生唯一服气的人便是上官千杀。 成亲之后又多了一个——他媳妇。 此刻见本该是远在京都的少将军突然驾临,左忠利当真是又惊又喜,他自来定州为官,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上官千杀了。但是军队里一起厮杀过的交情,那可真是一辈子都未必会变的。 “少将军,您怎么、这会儿到这里来了?”左忠利确定了来人真的是少将军,当即大步迎上来,他脑子转的很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少将军您但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吩咐!” 孟七七跟在一旁,看左忠利对待战神大人如此态度,一面觉得“与有荣焉”,一面却又不禁更为蠢萌爹担忧。左忠利如今在地方上做着驻军首领,那可是朝廷的武官。可是很明显,若是朝廷和战神大人之间起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眼前这昭武校尉定然是站在战神大人一边的。 眼前一个左忠利,遍天下还有多少从上官军中走出去的武官呢? 也难怪朝廷中那些老狐狸虽然不知道历史走向,却仍是一致劝诫她爹要“收兵权”。 左忠利从初见少将军的惊喜中回过神来,这才看到他家少将军身边还立着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那少女穿一身绿色裙装,鬓间只插了一支珠钗,月光下,一张白净姣好的小脸好似也发着淡淡的光晕,实在是既美又灵动。 而且——那少女还牵着他家少将军的手! 左忠利震惊了!大半夜在自己家看到两年不曾见过的少将军都没这么震惊!成亲后小半年被大夫告知要做爹了都没这么震惊! 那可是少将军啊!左忠利跟了上官千杀近十年,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好好地走入他身边三步以内的。在来人走到距离少将军三步与四步之间的距离时,少将军就会看似很慢实则非常迅速得避开来。记得七八年前,他还见过南宫玉韬捉弄少将军,一定要接近他三步之内——结果最后被少将军用衣袖甩出三丈开外。 连同门师弟都落得这么个下场,从此以后军中便再无人敢摸老虎屁股了。 但是此刻,那少女不仅走入了少将军身周三步以内,甚至还与他牵着手。 左忠利自见到少将军之后,今晚第三次揉了揉眼睛——竟然不是他看错了! 孟七七见他目光在自己和战神大人之间转来转去,担心他一会儿眼睛就掉出眼眶去了。她举起手来轻轻冲左忠利晃了晃,“嗨……我是七七。” 上官千杀给她补了一个更得体些的介绍,“此为安阳公主。” 呀,是个公主。左忠利下意识要行礼,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安阳公主……那不就是从前的安阳县主?” 孟七七点点头。 左忠利登时礼也不行了,咧嘴笑道:“原来是你呐!”他心里还把孟七七当那个四岁小女娃,竟也没用敬称,“这么些年没见,你可长大啦!我当初在少将军军中,还吃过你送来的牛肉,尝过你带来的酒呢!” 孟七七:……卧槽!这样也行! 左忠利回味道:“我这些年,可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牛肉,喝过那么醇的酒啦!”其实十年前他只是个小小的士兵,几个月都见不到荤腥,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什么都好像特别香。等到他打仗立了功劳,做了官,能顿顿酒肉了,这些东西反倒不稀罕了。是以记忆中那样好吃的牛肉,那样好喝的美酒,竟是再不可得了。 他敞开了话匣子,很自来熟的跟孟七七叙旧,笑道:“你不知道,连我媳妇听我说起从前的事情来,都要感谢你。说是多亏那会儿你的酒肉,让我长得结实硬朗,干劲十足,这不,成亲才半年,她就怀上了……” 上官千杀警示性得清了清喉咙。 左忠利猛地刹住脱缰的话题,讪讪笑着打量了一下自家少将军的面色,往回找补道:“这个,我就是个粗人……公主您别见怪哈,别见怪。” 孟七七笑道:“你说的蛮有趣的,我为什么要见怪?” 左忠利原本瞅着上官千杀越来越黑的面色,内心默默流泪,他是要少将军别见怪啊。听孟七七这样回答,便见少将军面色缓和了许多,左忠利感到自己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有时间咱们再聊哈,我和战神大人找你有事情的。”孟七七摇一摇战神大人的手臂,表示自己还记得正事。 “是是是,我这话太多了……两年没见少将军了,乍见了有点激动。“左忠利马上承认自己的错误,”那……少将军您是要?“ “你手下有个姓陈的司马,本该驻守岐岭关的。你带我去见他。“上官千杀简单道。 左忠利愣了一愣,忙道:“是。“没问为什么,也没提出他将那陈司马带过来,不用少将军亲自登门。他跟着上官千杀行军打仗习惯了,军令如山,只要上面传达了,他所要做的就是服从。 左忠利对门房交待了一声,“若我媳妇醒了,就说我出去遛马去了。”他这样当着二人的面撒谎,脸不红心不跳当着是此中好手。交待好了,他便牵出马来,引着千七二人往陈司马家中而去。 孟七七路上猜想着那陈司马究竟为何玩忽职守,既然这左忠利见了战神大人如此行事,也不像是会儿戏军令之人,那问题自然就是出在那个陈司马身上。只是一个小小的司马,怎么敢不奉上级的指令,就擅自撤兵,导致国民被柴浪国的士兵屠戮。又不知道见了那陈司马,战神大人会如何处置? 她想着这么严肃的事情,却不知道身后战神大人的心思都放在她身上。 上官千杀对定州之事已是成竹在胸,此刻闲下心神来反倒都在想着孟七七的事情。他这会儿就想着她对左忠利那个“有趣“的评价。说来也是,年轻的小姑娘,不觉得活泼逗笑的言语有趣,难道会觉得他这样沉默寡言有趣吗?他仔细想来,七七走得近些的人里他认识的便只有一个山淼。山淼也是话多爱闹之人。 她既然觉得左忠利和山淼“有趣“,那自然便会觉得他”无趣“了。上官千杀心头有些黯然,默默想着,难道要让她一直忍着自己的”无趣“不成?只是若要改变,他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改起。当下唯有心中暗叹一声。 事实上,孟七七觉得旁人言语好笑时才是“有趣“,但是战神大人却是时时刻刻都”有趣“。只是这一点,上官千杀此刻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如今已经是二更天了,陈司马家中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门口停了许多车马,几乎是水泄不通。 左忠利推开陈府出来拦人的门房,径直冲了进去。 上官千杀牵着孟七七的手慢慢走在后面。 孟七七这几日与战神大人相处,摸出来一个规律。若是平常的时候,战神大人很少主动与她有肢体接触,甚至连牵手都不会,顶多会让她牵着衣袖;但如果两人到一处陌生的地方,主要是她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战神大人一定会首先伸出手来,牵住她。 摸清了这规律,孟七七心里又暖又甜,乖乖给战神大人牵着,同他一起走入了陈府后院。 陈府后院竟然搭了戏台子,一众富商小吏都聚在底下听戏。 只听那台上的旦角咿咿呀呀唱着:“愿君放心,我定可挽危亡。君勿替我俩心不安,勿替我俩心不安……” 左忠利大步上前,解了腰间佩刀,“啪“的一声拍在正中间那张八仙桌上,”陈二赖!你都做了什么好事?还有胆子坐这儿听戏!“他这一声暴喝,声如洪钟,把台上的声音都盖过去了。 台上的戏子们面面相觑,犹犹豫豫收了声。 陈司马最近从岐岭关收了兵,无所事事,天天呆在家里,就自己找些消遣,召唤些狐朋狗友,每天里花天酒地,半夜听戏到三更,次日睡到日上三竿。 他听到左忠利当着众人的面叫出他这不雅的小名来,登时脸上挂不住,涨红了面皮,嗤笑道:“哟,左大校尉不请自来,想蹭戏听啊?您听不起!这可是定州的名角,小牡丹知不知道?一场戏要一百两金子呢!听不起,就别来现眼!” 来的路上,左忠利已经从孟七七口中得知了漠村惨剧,此刻见陈二赖这样嚣张,怒问道:“谁给你下的令,要你从岐岭关撤兵的?” 陈二赖扭头冲着台上道:“唱!接着唱!爷花的金子,你们就得听爷的!唱!从头再唱一遍!” 掏钱的是大爷。台上的戏子们干净利落又开了嗓。 左忠利怒极,“噌”得一声拔出佩刀来,“老子这二年没下战场,你当老子不会杀人是不是?” 陈二赖往后缩了缩,见他来真的,无赖道:“我就是从岐岭关撤兵了,又怎么样?天寒地冻的,那岐岭关连个喝花酒的地儿都没有,换你你愿意待着?” 他无赖劲上来了,把脖子往左忠利刀上蹭,“要杀我是不是?你来呀!瞅准了,一刀完事儿!我可告诉你了,我姐夫——“他得意地笑了一声,”你知道我姐夫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 左忠利冷笑道:“你姐夫是谁?快,求你吓死我!“ “比国库还肥的马家听说过没有?咹,从不见外人的马老太爷听说过没有?咹?那马老太爷的夫人,就是宫里胡太妃的亲妹妹!我姐夫就是马家的一号大总管!那马老太爷别的人不见,就见我姐夫!”陈二赖往后一出溜,仰躺在长椅上,翘起二郎腿抖起来,“你来砍我呀!砍了我,我姐往我姐夫跟前那么一哭,我姐夫再往马老太爷跟前那么一说——你这定州驻军的军粮就别想了!” 左忠利气得手上发抖,“好好好!你厉害!“他手中的刀也晃动起来,贴着陈二赖的脖子割破了他的一层薄皮。 一丝淡淡的血渗了出来。 陈二赖疼得嘶了一声,翻个白眼梗着脖子道:“怎么着?你一个校尉,再高也就是个校尉,没权利杀我。咱们可都是地方上挂了名的官,这可不是你混的军队里。这一刀下来,我是死了,你这一辈子可也就到头了。怎么着?听说嫂子快生了——你想让她尝尝守寡的滋味?” 一个森冷的声音从旁响起,“他没权杀你。我有。” 上官千杀在旁边观看了片刻,见左忠利被陈二赖用话拿住,便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亮出了身份。 他是武官最高的辅国大将军,平常时日对五品以下的武官有先斩后奏之权;若是行军之中,则为三品以下。 陈二赖做梦都没想到定州这么北边的地方,会来这么一尊大佛。他人是混,但是不傻,关系到自己性命,他很分得出轻重。上官千杀的名号他是早有耳闻的;从官职上来说,他要是跟上官千杀耍狠,那真是分分钟掉脑袋没商量。 左忠利也从愤怒中冷静了些,开口训斥道:“你可知因你无故撤兵,漠村百户村民无一生还!” 这事情陈二赖当真不知,此刻一听,也傻眼了。 “绑了。”上官千杀淡淡一语,伸手取过左忠利的佩刀,透出要立即亲自动手的意思。 整个院子里听戏的富商都已经惊呆了,既不敢留又不敢走,一个个僵在位子上动也不能动。台上的戏子听不清底下具体在说什么,见情势不对,然而还记着陈二赖的命令,只好硬着头皮咿咿呀呀唱下去。 陈二赖见上官千杀要来真的,顿时软了,软的就象一团泥巴。 “大将军!大将军您听我说!“陈二赖从椅子上爬下来,膝行上前,”小人这都是照着京里的吩咐做事啊!是我那姐夫要我这俩月撤兵的!真的!大将军……“他见上官千杀已经将刀□□一半。 雪亮的刀光映着月光落入他眼中,直叫他心胆俱裂。 陈二赖涕泪齐下,“您听我说……真不是我玩忽职守。您要不信,好歹捆了我到京里,问一问马家门上我姐夫……嗬嗬,求您了,您……” 上官千杀缓缓吐出两个字,“够了。”他慢慢把半出鞘的刀按了回去。 左忠利见少将军心中已作出对陈二赖的决定,知道这便轮到自己了,因上前跪倒道:“少将军,属下有失察之罪,漠村一事,属下难辞其咎。请少将军责罚。”这是他管辖之下出现的问题,他当然也逃不了干系。 上官千杀道:“你明日去军中领二十军棍。” 左忠利大声道:“是,谢少将军!” 孟七七还是第一次见有人领罚领得……这么心甘情愿、欢欣雀跃的…… 上官千杀扫视了一遍满场噤若寒蝉的富商,淡淡道:“你们继续。”言毕,牵着孟七七的手转身向外走去。左忠利带着捆起来的陈二赖跟在后面。 孟七七与上官千杀上马欲走的时候,院中正传出来生角铿锵有力的唱词,“忧怀国恨,心更伤。仇恨似海样,永难忘。不知何年何日得偿所望!甘怀铁石心肠……呀……” 孟七七叹道:“这样的人,竟也会听唱国恨的戏,也真是奇怪。” 上官千杀知道这出戏,心道,他们哪里是为了唱词而来,不过是因这出《逐艳曲》中所写的一位稀世美人罢了。 真正心怀国恨的人,不会是那副样子的。   ☆、第64章 表哥你敢不敢答应我? 京都一夜雷雨,祥云宫主殿被雷火击中,烧毁大半。好在事发之时胡太妃并不在主殿之中。 次日一早众人便前来慰问。一边是静王妃带着善善天一亮便进了宫,另一边则是胡满婵带着马庆忠姗姗来迟。胡满婵原本是打算带着马庆茹来的,但是几天前那次争吵,母女二人之间嫌隙还未解开,两人现在谁都不同谁说话。因此她便只带着马庆忠来了。 胡满婵与姐姐的心结也还没解开,见胡太妃无事,便不言不语坐在一边,也不主动关怀。她还记着来求胡太妃时被断然拒绝的情形,心里不自在着呢。倒是静王妃生性会关怀人,坐在胡太妃身边与她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就连年仅十五岁的善善也能偶尔羞怯怯得添上两句。 胡太妃应付这两拨人马还是绰绰有余的,一面嘴上应对着,一面想着怡华宫的态度。昨夜一出事,怡华宫便派人来问安,今天一早李贤华更是亲自来探看过,从礼节上真是一丝错处都挑不出来了。只是也就仅此而已了,更深的话是一句都没有。事已至此,胡太妃也就彻底明白皇帝的意思了。安阳公主和马庆忠之事是再无可能了。 胡太妃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此前不出手是她性情沉稳下来了,如今若再不出手时机稍纵即逝,来日可就要追悔莫及了。她含笑拍了拍善善的手背,嘉许道:“是个好姑娘。有空多来本宫这里走动走动。本宫年纪大了,正喜欢你们年轻人在跟前热热闹闹的。庆忠,本宫这话可不是只说给善善听的。” 马庆忠道笑道:“姨妈放心。” 善善被胡太妃抓住手这样夸赞,有些害羞,低下头来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胡太妃松开了手,脸上是慈祥的笑容,“去吧,你们年轻人一处说话。我同你们娘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拘着你们在这里陪着听也没意思。” 马庆忠笑道:“我和娘进宫就是为了陪姨妈您的——您说什么事儿,我们都爱听。姨妈可赶不走我。” 胡太妃望向马庆忠,不过半月不见,这小外甥却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她印象中,这个小外甥可是个小霸王样的人物,品行不坏,可是出身富贵显赫,几乎从来不会说软话,有点少年人特有的青涩性情。 如今再看,却已不复当初模样。 胡太妃静静望了他一瞬,摩挲着腕间的碧玉珠串,笑着慢慢道:“你有这份心便够了。” 善善低着头起身,细声细气道:“太妃娘娘想来是有体己话要同我们母亲讲。我记得祥云宫外面有处小花园,来得的时候见秋海棠开得正艳。请娘娘恩准善善为您剪一枝来。” 胡太妃笑道:“不枉我夸你一声‘好’。”她侧目盯了一眼马庆忠,“庆忠,你陪善善同去,可别让她摔了伤了。” 善善忙摇头小声道:“不敢劳动马公子……” “请吧。”马庆忠走到她身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挂着风度翩翩的笑容。只是他这样笑法,也不过是这几日才生出来的,有两三分南宫玉韬的模样,却还没摸到底下的气韵。不过暂时祭出来,哄一哄寻常小姑娘也尽够了。 善善果然脸上一红,收了声向殿外走去。 他二人在小花园里剪秋海棠,一旁的假山顶上南宫玉韬却正与孟如珍对弈。 孟如珍的白子被南宫玉韬拿黑子摆了一条长龙尽数吞吃干净。 “不来了。”南宫玉韬半遮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将棋盘一推,身子往后靠在太师椅上,半眯了眼睛。 孟如珍正得趣,见他喊停,还未尽兴,愣了一愣笑道:“再来一局吧?你这难得有心情与我对弈,只一局便停了,岂不是让我更加技痒?” “那你就痒着吧。”南宫玉韬百无聊赖得摸着自己下巴,目光淡淡扫过小花园中的少男少女。他其实很不喜欢跟人互动的游戏,盖因正常人在他面前都像三岁小孩一样,对方什么心思又是什么谋划——他都看在眼里,一清二楚。这样子还有什么乐趣? 听南宫玉韬这样讲,孟如珍低着头脸色沉了沉,再抬起来时却还是带着笑容,“算啦算啦,一次尽兴往后只怕便又少了一项消遣。”他自己打着圆场,把棋子收好,收到一半顺着南宫玉韬视线望去,便看到自家庶妹和马家小公子并肩游园,看起来颇有些亲密。 对于善善的本性,孟如珍和南宫玉韬两人是心照不宣的。 见状,孟如珍讽刺的笑了一声,道:“我这庶妹本事不小吧?” 南宫玉韬又摸了摸下巴,习惯性地摸出随身带着的折扇来,想要抖开扇两下。忽然想起前几日他送千七二人出城,那天京都刚下了小雨,又是傍晚,天气微凉,他抖开折扇,结果被孟七七批了一句“有种智商不高的感觉”。想到此处,南宫玉韬嘴角一抽,这折扇就不好再展开了。 他把折扇插回腰间,口吻清淡,“你还打算忍她多久?” 孟如珍面色阴沉下来,他咬牙想了一想,压抑着道:“总归她现在对我父王还有用。最多也不过再等两年罢了。” 南宫玉韬点点头,“两年?” 孟如珍盯住他,“是太久还是太短?” 南宫玉韬手指绕着鬓边一缕发丝,露出那种他独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来,他双唇轻启,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刚、刚、好。” 孟如珍见他这样讲,心里安定了些,转而问道:“听说上官将军这次在定州抓了一个行军司马回京?” 南宫玉韬没说话,闲闲撩了一下眼皮,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孟如珍心里忍了忍,面上如常笑问道:“也没有旁的事情,我就是好奇。辅国大将军这样的头衔挂着,他还亲自去抓一个小小的行军司马——那行军司马想来是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犹豫了一下,见南宫玉韬丝毫没有主动回答的意思,又追加了一句,“是不是跟同去的安阳公主有关?” 南宫玉韬懒洋洋道:“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脸上的笑容是半真半假。 孟七七的确已经跟战神大人回京了,就在昨天晚上到达的京都。她跟战神大人商量之后,决定把豆儿放在自己公主府中。毕竟上官千杀的将军府里……平时真没什么人在。因为昨夜抵京之时已经太晚了,孟七七便梳洗后歇下了,今天上午这才进宫来见她爹娘。 孟七七来到怡华宫的时候,正撞上她那蠢萌爹万年难得一次的在发脾气。 “朕富有四海,连修一个小小宫殿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了吗?笑话!”归元帝听了工部修葺祥云宫主殿的报账之后,原本挥挥手意思让下边照着流程走就是了,结果工部官员磕磕巴巴老半天,告诉他国库的银子不够工费材料费了。 归元帝气头过了,又恢复了老好人脾气,自己在那纠结,“国库怎么会这就没银子了呢?今年的夏税才收上来啊。”南朝的夏税主要是丝、棉、丝织品、大小麦、钱币,完纳期限是在六月,远的地方运到京都也要一个多月。如今正是七月底,刚好是全部夏税抵达京师之时。这种时候,国库怎么会没有银子? 这问题工部官员便不好回答了,他小心问道:“臣去为皇上您传召……户部尚书袁大人来?” 孟七七一边听着一边走进来,接口道:“不必,你退下吧。” “裹儿,你回来啦。”归元帝一见小女儿来了,暂且放下满腹愁绪,换了笑脸和蔼问道:“定州好玩吗?都去什么地方看过啦?” 孟七七快步走上来,习惯性地抱住她爹胳膊,笑道:“好玩呐,定州驿站开了许多霰霞花,似雪似雾,美极了。我有剪了两枝带回来,原本打算送给您和我娘的,结果路上耽搁太久花都谢了。” 原来不是每一朵从定州带到京都来的霰霞花,还能维持着盛开的模样。 “我方才听您在问国库的事儿?”孟七七有从前在胡太妃身边打下的底子,这三四年因为柳州的事情又不得不关注国家财政,所以这方面竟比她爹了解的还多。 她将夏税收上来之后的去向一一解释给他爹,大头自然是还胡马两家的需要逐年偿还的借款,再来各地驻军军饷,余下各州地方官员俸禄,每年都有的河道修筑工程款,有些已经是积欠多年了。国库里一有了银子便要先拿去堵上这些窟窿,是以一点儿东西都剩不下。 有胡太妃在,国库的账对胡马两家来说就是透明的。若是朝廷不将刚收上来的税银先还债,胡马两家立时便断了驻军军粮,登时便是军队哗变不可收拾。先还上,则空虚了国库,肥了胡马两家,朝廷更加没有能力整编出能遏制胡马两家的势力来。所以先还债,这是个恶性循环。不还债,却是立刻就大局崩溃。 对于皇帝而言,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险恶的两难了。 归元帝从毓肃帝手中接过这个烂摊子,如今是第四个年头了,他渐渐感到整个南朝已经是积弊难返,不过苦苦支撑着。好似一个庞然大物,虽然心脏已经麻痹了,要倒下来却还需些时日。 孟七七和她爹慢慢走到书房中,只见桌上堆了两大摞奏折。 归元帝头疼的揉了揉额角,叹气道:“为君难啊!为君难!” 孟七七笑道:“要不要我帮您批几份?” 归元帝只当她觉得新鲜,想要玩耍,略一犹豫笑道:“你要喜欢,我分一半给你批。只是——不许叫苦啊。爹如今可是怕了做这皇帝了。” 孟七七走过去看那些奏折,是已经由她外公为首的中书省初次批阅过了的,再次进呈给皇帝看。多数已经有了官员写在上面的提议。她爹需要做的就是看完原奏本,从大臣的提议中选一个出来,若是都不满意,便自己再批示一条新的答复。 说起来好像很轻巧,但是每个字落上去都是很难翻转的决定,所谓君无戏言。而这样的决定,这样的她爹每天至少需要作出几百个的决定,可能关系着底下升斗小民——成千上百、甚至数以几十万计的民众生计。所以说,做皇帝的人肩膀一定要够硬,才能挑得起这么重的责任。 孟七七有些心酸得看了一眼她爹。她爹曾经悠悠闲闲,最爱钓个螃蟹,给小妾写篇情诗;如今却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不过四年时间,鬓边已隐隐生了白发。 她沉下心来,也不推辞,果真接了一半的奏折,与她爹一起,埋头批阅起来。两个时辰过去,等她批完自己这一半之时,却见她爹那边还剩几乎三分之二。 孟七七起身去倒了一盏明目养身的枸杞茶来,轻轻为她爹放到手边,心里不禁叹了口气。她爹勤勤恳恳,心善人好,实在是出于本心,愿为天下万民造福。若是太平时节,多半也能做一代守成英主。 只是生不逢时,如今这样艰难的政治漩涡中,需要的乃是有破釜沉舟之志的帝王。不然,朝廷被这样拖下去,迟早会被财阀拖垮掉。 孟七七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低声道:“爹,你此前问我是否该收回上官将军手中的兵权,我今日……” “哦。”归元帝截口打断了她的话,笑道:“日前上官将军还救了你。你外公他们不过是凡是总爱多想一二,也是他们职责所在。如今看来倒是他们多疑了,此事这二年便不需再提了。” 孟七七钉在原地,好半天没呼吸,猛地长吸一口气,却是一时间也没勇气把被打断的话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道:“既然爹这样讲……那就好……”这二年不需再提?是她外公等人从战神大人救他的举动中,感觉战神大人如今还是一如既往的忠诚,所以两年内应该没有威胁?还是他们同她一样,明白眼前胡马两家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孟七七有些失魂落魄得离开怡华宫,到祥云宫礼节性得探访了一下昨夜受惊的胡太妃。胡太妃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对待孟七七便客气平和,让人丝毫瞧不出她心中所思所想。 孟七七辞别了胡太妃,独自一个人慢慢向宫外走去。 “小表妹。”南宫玉韬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孟七七心情低落,不爱搭理人,仍旧慢慢往前走着,嘴上蹦出俩字来,“干嘛?” 南宫玉韬走上前来,笑着睨了她一眼,拖长腔调道:“几日不见,如此冷淡,表哥我好生伤心啊。”他做了个西子捧心的姿势,捂住胸口弯下腰去。 孟七七忽然道:“变态表哥,我请你帮忙做一件事,你肯不肯答应?” 南宫玉韬摸摸下巴道:“先说来听听。” 孟七七跳脚道:“你先说答不答应。若是不答应,我便不说了。” 南宫玉韬轻轻哼了一声,笑骂道:“哪有你这样滑头的?”   ☆、第65章 表哥与生俱来的孤 路上没纠缠清楚,南宫玉韬索性跟着孟七七到她公主府上来。 孟七七一回府,张新敬便迎上来,道:“公主殿下,蒋虎彤有要事回禀。您什么时候能见他?” 离京之前,孟七七接纳了来自荐的一名进士蒋虎彤,此人虽然已经是进士但是还没入官。她交代他去详查柳州账目,想出缩减十分之一政府支出的法子——否则卷铺盖走人。 他既然说是有要事回禀,那自然会是与柳州财政有关的内容。 孟七七道:“让他这就来。” 蒋虎彤抱着一大叠陈旧的账目跑进来,“公主殿下,属下有重大发现!”他激动地嚷着,忽然看到孟七七身边还有旁人在,登时刹住脚步闭上了嘴。 “什么重大发现?快快讲来!”孟七七见他闭嘴停步,便指着南宫玉韬介绍了一句,“这是我表哥,无碍的,你只管说。” 蒋虎彤也不顾面前的人是公主侯爷,径直当先进了书房,将账本铺陈在桌子上,又从怀中小心翼翼摸出来一个黄旧的小册子,册子表面的羊皮卷已经破破烂烂了。他珍惜得翻开小册子,往指尖吐了口唾沫,佝偻着身子眯着眼睛,一页一页翻到五页。 孟七七看着他这神经质般的动作,也不由得探身去看他手中的小册子,只见那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许多数字。 “这里,公主殿下,您看,四万两千三百九十六人。”蒋虎彤明明还不到三十,是个年轻人,然而因为激动他的手都在颤抖,他指着第五页左下角的一行字迹,“四万两千三百九十六人,这是永县十年前的人口数。” 那里果然写着,永县,四万两千三百九十六。 “公主殿下!柳州财政支出要减少的不是十分之一!而是整整一半啊!”蒋虎彤激动地拖过桌子上铺着的账本,“您看,这是今年柳州收上来的夏税。人头税——永县只交了两万人的!这十年来,除了云州和定州因为战乱人数没有太多增长,各州的人数几乎都翻倍了!永县却比十年前少了一半的人——这必然是地方官瞒报!如果不光永县,整个柳州都这样——那公主殿下担忧的财政支出就根本不是问题,因为至少有一半的税收被地方官中饱私囊了!” 柳州的官员竟敢如此大胆? 孟七七不敢置信,她呆了片刻,问道:“你这小册子所记载的数据能确认真实吗?” 蒋虎彤大声道:“属下敢以性命保证!这是属下五年前在永县时亲自查实记载的!” “你五年前人在永县?”孟七七皱眉问道。 “是,属下祖籍便是柳州永县。十年前,属下父亲将属下送回老家,让属下安心念书考进士。”只不过他从小痴迷数字账目,在永县时也闲不住,把当时永县的人数税收,甚至物价——就是某年某月葱价值几何、肉价值几何,都记载下来,做成了册子,收录下来自己揣摩。他爹一直说他是走了歪门邪道。没想到今日以这种方式派上了用场。 孟七七拧着眉头慢慢思索着,如果此事属实,那么柳州地方官几乎一个都跑不了——全部涉案!只有他们都抱成一窝,才能这么多年都不走露风声。查下去,一个州的官僚系统都会瘫痪。但是这也意味着,至少只在柳州,朝廷的税收能翻倍。 她轻轻咬着下唇,仔细看了蒋虎彤两眼,她总觉得这事情巧合到有些蹊跷。偏偏这么个到他门上来自荐的人精于账目,偏偏是在她正被柳州的财政弄得焦头烂额之际,还偏偏这个人在永县居住过留心过、这便一下子察觉了问题关键所在——未免太巧了些。蒋虎彤,这个人要用,可是也要防。 “我知道了。”孟七七笑道:“此事若属实,那你可是立了大功一件。” 蒋虎彤摸了摸脖子,憨憨笑道:“属下没别的本事,就是会算账。” “好。那我问你,你敢不敢去查账?”孟七七笑着继续问道:“查账,也是算账吧?” 蒋虎彤大声道:“这有什么不敢的?您只管下令!” 孟七七咬着银白的牙齿微微一笑,“好,我便派你去柳州查账。” 蒋虎彤领命而去。 南宫玉韬围观了全程,他熟门熟路地从书房案几下翻出自己留在这里的一套紫砂茶具,慢慢悠悠地泡了一壶香茶,就势坐在一旁的软榻上,乜斜着孟七七道:“你这么着急查柳州的账,为了什么呀?” 孟七七瞪他一眼,“我着急,难道你不着急吗?现在柳州可有十分之一的财政支出是借的你们家的。你就不怕柳州崩盘,你这借出来的银子收不回来吗?” 南宫玉韬正色道:“不怕。” 他难得露出点认真的神色来,孟七七不由问道:“为何?” 南宫玉韬贱贱一笑,捏起茶杯对她遥遥一致意,云淡风轻道:“表哥我就是有钱,就是任性。” 孟七七:……卧槽!窝为什么要嘴贱搭话? 南宫玉韬被她的反应逗笑了,他笑着问道:“柳州如果真是窝案贪腐,你把方才那管账先生送去可是肉包子打狗。你当真要这么做?” 孟七七哼了一声,下巴一扬,冲着变态表哥甩了一句,“表妹我就是有权,就是任性!” 南宫玉韬笑倒,淡色的茶水洒在他袖口,染出一片闪亮的银光来。 孟七七坐到书桌前,翻检着方才从蒋虎彤那里扣下来的小册子。 南宫玉韬仰躺在软榻上,头枕双臂,定定望着屋顶出了一会神,忽然轻轻问道:“小表妹,你说表哥给你找个表嫂怎么样?” “挺好呀。”孟七七正全神贯注计算着十年前永县的物价,听到他问下意识回了一句,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什么!”她一下顶着椅子从桌子边撤开,椅子腿划在金砖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你刚刚说什么?”孟七七快步跑到软塌边,居高临下俯视着变态表哥,笑弯了眉眼,取笑他,“是哪家的姑娘?嗯?哪个不幸的好姑娘被你盯上了?” 南宫玉韬躺在榻上,左腿架在右腿上惬意得抖动着,听了孟七七这话,他不抖腿了,抖了抖手,好像在忍耐着不要诉诸暴力。 “被我盯上,很不幸吗?” “当然不幸啦!你没点自我认知吗?你这在南朝都属于大龄未婚青年了,娶谁——基本都是老牛吃嫩草。而且你从前那么多莺莺燕燕,谁跟你不得亏死啊!再说你不光嘴毒,心还黑,一般小姑娘嫁给你,不出两年估计就得疯……”孟七七对上表态表哥,总是一不小心就开启强力吐槽模式。 “容我提醒你一下。”南宫玉韬磨了磨牙,“你的战神大人比我还长了一岁。” “啊,”孟七七双手合十,赞叹了一声,“战神大人拥有的是成熟男人的魅力。好男人就像酒一样,越历经岁月,越是醇香动人。跟你这种坏男人是完全不同的。” 南宫玉韬被她气乐了,较真道:“表哥我可还是童子之身呢。” “BLABLA……”孟七七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白天的月亮好圆呐!”明摆着讽刺他,撒谎也不编个像一点的。 南宫玉韬翻身朝着窗外,不理她了。 孟七七无声的吐了吐舌头,闹太过了,真刺伤变态表哥怀春的男人心了?她小心翼翼探头望了一望,轻声问道:“是谁呀?你看上哪个姑娘了?不会是十九长公主吧?” 南宫玉韬有些头疼得叹了口气。 孟七七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忽然异想天开,“善善?” 南宫玉韬仍旧望着窗外不吭声。窗外已是斜阳西坠,迷离的夕辉渗进黛蓝的暮色,公主府屋顶上那明黄的琉璃瓦在漫天绚丽的晚霞中放出橙色的光芒。他静静地望着那橙光,又从心底生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独。 这样的孤独,仿佛是他的伴生,与生俱来、如影随形。 “小气鬼,我可是把跟战神大人的事情都告诉你了的!你有情况竟然不告诉我!”身后,蠢萌小表妹不忿得叽叽喳喳着。 南宫玉韬轻轻把衣袖遮在脸上,那片衣袖沾了茶水,覆在面上,只觉一片溢着茶香的湿冷。 孟七七见变态表哥下定决心不理她,恨恨哼了一声,转身坐回书桌前,想要静下心来再看账册,却发现自己抓心挠肺得想知道变态表哥这十年难得出现一次的感情动向。 小气鬼小气鬼!要么别告诉她,要么全告诉她,说一半藏一半算什么英雄好汉? 孟七七深呼吸两下,忽然灵光一闪,“变态表哥!你不是逗我玩呢吧?故意说一半留一半,要让我好奇死是不是?好吧……我现在快好奇死了,你敢不敢告诉我啊?真的还是玩笑?” 南宫玉韬一言不发,直接下榻走人。 ……孟七七目瞪口呆!她认识变态表哥十年,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有骨气的样子!简直要肃然起敬了!看来——是真的有喜欢的姑娘了吧?她摸摸下巴,是不是该检讨一下她刚才的态度? “这里。”南宫玉韬的声音忽然从窗口传来。 孟七七循声望去,只见变态表哥正站在打开的八角窗外。一只黄色的小鸟鸣啭着从窗前掠过,从孟七七这个角度看来,那只小鸟好似从南宫玉韬胸口飞出来的一般。 “什么?”孟七七站起身来,往窗边走去。 南宫玉韬仰头,拿手指敲击着屋檐下挂着的贝壳珠串,发出一阵清脆的低音,“你要我答应什么事?” “哦哦。”孟七七挠挠头,险些把正事忘了,她得逞一笑,“那你是答应喽?” 南宫玉韬又拨弄了一下那串贝壳,磨牙道:“趁我没改主意,快说。” “好的好的!其实很简单啦,我是想请你帮我训练几匹马……”孟七七把具体要求说完了,这件事情关键在于那几匹马的目的地。 南宫玉韬听她把整个请求说完,盯着她看了半响,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孟七七有点不安,“你可是答应了的啊!” 南宫玉韬淡淡道:“反正我是坏男人,反悔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孟七七捂住胸口,学他常做的样子,“变态表哥你这么翻脸不认人——表妹我好伤心……” 南宫玉韬红唇轻启,露出个贱兮兮的笑容来,“来求我啊。来讨好我啊。表哥心情好了,说不定真答应你呢。” 孟七七“啪”得一声把八角窗合上,“再见!” 南宫玉韬大笑而去。 孟七七气咻咻得在书房里坐了小半个时辰,不过她也知道变态表哥只是嘴贱,既然一开始说答应了她,便不会反悔的。但还是觉得……被戏弄了啊! 她索性走到院子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调整心情。 暮色已经渐渐沉沦为夜色,一层薄雾,弥漫在月下庭中的花树丛中。 天都黑了,战神大人那里还没有消息传来吗? 孟七七皱了皱眉,好像找到自己这半天整体心情不太高昂的原因,她正准备把张新敬叫来再问一下情况,就见到高志远从院门口走了进来。 “怎么是你来啦?”孟七七和战神大人回京后,就约定好,陈二赖的事情要一起处理。那陈二赖虽然只是个小小的行军司马,但是事涉马家,总是该分外小心些的。 “少将军派我来的。”高志远笑眯眯停在离孟七七五步开外,这还是他跟着上官千杀这么多年留下来的习惯。 “他呢?” “少将军去了湛北路,派属下来接您。少将军的意思是,如果属下来的时候,公主还未用晚膳,一定要等公主用过晚膳再接您过去。” 孟七七嘴角一抽,面不改色道:“那你来得正好,晚膳我才用过了。” 高志远眨眨眼睛,笑道:“那咱们就上路吧。” 两人才走出公主府,就遇上一名锦衣公子。 “公主殿下,”那锦衣公子冲着孟七七弯下腰去,“当日您仗义疏财,救了我的老师。倾玉今日特意登门拜访,聊表谢意。” 孟七七想了一下,才记起前事,摆手一笑道:“没什么的。你回去好好照顾你老师吧。”她快步走到树下马旁。 殷倾玉追上几步,恳切道:“倾玉愿意为公主驱使。我们太阳国人最容不下有恩不报之人,还望公主不要令倾玉沦为不堪之人。” 孟七七拧起眉头,好像当初战神大人也说因为她救了他的命,所以答应她三件事来着。但是为什么战神大人这么说,她就欢喜的不得了;换了眼前这个太阳国小皇子来,就这么……腻味呢? 她一声不吭上了马,垂眸扫了殷倾玉一眼,冷冷道:“那是你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说着打马便走,只给殷倾玉留下一道烟尘。 高志远暗暗咋舌,起初见了这美得像画一样的小公子,他还为自家少将军担心了一把。没想到不用少将军出马,公主殿下自个儿就给人堵死了。 “人都走了,小兄弟你也哪来的回哪去吧。”高志远同情的拍了拍殷倾玉肩膀,紧追着安阳公主去了。 殷倾玉紧皱着眉头靠着墙根蹲下来,哪里出了错?明明马家的人告诉他安阳公主善良又心软,那天在“有间首饰铺”她也的确是主动出手帮了他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为什么今天他主动找上门来,安阳公主却根本没有多看他一眼? 他哪里知道孟七七那天的举动,一半是出于国家最高领导人女儿的责任感,一半却是因为当时她正要与战神大人一同去定州——陷在幸福中的人,总是比平时更多一些慷慨善心。 难道安阳公主并不像马家的人认为的那样善良心软?还是他并不像马家人以为的那样讨了安阳公主喜欢?不管是哪一种,都意味着——他对马家而言,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了。 不,不,他不想失去马家允诺的未来。 殷倾玉缩在墙根底下,因为激动与恐惧,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第66章 交易你肯不肯跟我做? 秋夜,霜白。 湛北路的暖春阁外,高高挑着两盏红灯笼。 孟七七盯着匾额上那妖娆的“暖春”二字看了半响,拍掌笑道:“我从好几年前就想来这种地方来开开眼界了!只是碍于名声,不太好光明正大过来。”她跳下马来,欢快地往里冲,“原来机缘是在今日。” 高志远忙从后面追上来,拦在她前面,哭笑不得,“不不不,公主殿下。咱们从后边园子里进去……这前面,您不方便去……” 站在暖春阁外面的台阶上,孟七七已经能听到里面歌姬的笑闹之声,还有隐隐约约的丝竹管弦之声。她见高志远拦着自己,考虑到他是战神大人派来的,她也不好太嚣张了,只好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跟着他慢慢往后边园子走去。 暖春阁的后面是一大片竹园。 万壑翠竹,连肩接踵。夜风吹来,便是一片竹叶擦蹭的窸窣声,宛如浅浅的浪涛声。 这里与前面的红香软玉绝不相同,天地间仿佛只剩了风声竹声,不闻一丝人语。 孟七七悄悄问道:“这是马家老头选的地方?” 高志远点头道:“正是。是马老爷定下的地方,请了少将军过来的。” 孟七七咋舌道:“看起来这个马家老头还挺风雅,如果是我,多半会选在前面。” 高志远:…… “呵呵,公主殿下果然不同常人。” 沿着翠竹间的小径走入园子深处,便见一方静湖,上面搭着一座竹木拱形小桥。过了桥,就是马采觅与战神大人所在的二层小木楼。 小楼没有漆色,全然是原木的奶黄色。一走近,便闻到整幢木楼都散发着奇异的香气,也不知道这小楼是用什么样的香木建成。 孟七七暗道,这马家老头有钱有闲,很会享受生活嘛。 她走进小楼中,正看见战神大人从二层快步走下来接她。 人已经安全带到,高志远摸摸鼻子,知趣的退了出去。 孟七七一见战神大人,不自禁露出个笑脸来,小跑过去停在他面前,却只是笑着,也没有旁的举动。 上官千杀眉梢眼角柔和了些,牵住她的手,带她上楼。 孟七七歪头望着战神大人,笑得露出八颗牙齿来。 上官千杀询问地挑了挑眉毛。 孟七七摇摇头,只是笑,啊哈哈!果然战神大人会来主动牵她! 两人并肩走在楼梯上,这楼梯却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来。 整幢楼只是又静又香。 二层居中落了一层白纱,外面跪了两个人,其一便是陈二赖;里面却有一人背对楼梯口,半坐半躺歇在一张巨大的长椅上。 “可是安阳公主来了?”鲛绡帐内的男人听到脚步声,缓缓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很平常,语调却有些奇怪,好像每个字的高低轻重都是一样的,丝毫不带情绪。 “是我。”孟七七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见鲛绡帐旁的烛台上燃着两只小儿臂粗的红烛,烛泪已经凝了半盏,显然他们在这里已经呆了不短的时间了。她问道:“你便是马家家主马采觅吗?” 帐内男人道:“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孟七七笑道:“你若是呢,咱们就把你一起带走。这陈二赖说的可是,他姐夫——马家管家,传达的马老爷的话,让他撤兵的。你若不是,那我们就只带马家管家走,而后再到马家去请马老爷。” 帐内男人道:“公主只听陈二赖一面之词,便定了旁人之罪吗?” 孟七七笑道:“这可不叫定罪,还只是调查中而已。身为南朝民众,配合调查也是分内之事吧?” 帐内男人安静了片刻,又道:“仲景,你说给大将军和公主殿下听听。” 马仲景便是马家大管家,平时都是他亲自守着前院,令外人不可靠近,便是马家兄妹他都敢拦着的。此刻听帐内男人这样吩咐,原本就跪着的马仲景低了一下头,忙道:“请大将军与公主殿下明鉴,这陈司马的姐姐只是我房中一个伺候丫环。我与他实在并无姻亲。” 陈二赖原本死气沉沉跪在一边,乍然听了马仲景这话,登时仰起头怒道:“好你个马仲景!用我的时候口口声声叫着妹夫,如今看事情败露了,就赶着撇清关系了!你亏不亏心?啊呸!”他一口唾沫冲着马仲景直飞过去。 马仲景侧头让开,平静道:“你说是我指使你从岐岭关撤兵,可有凭证?如若没有,怎么知道不是你含血喷人,拉人垫背?” 陈二赖哈哈一笑,他的双手被反剪着捆在背后,只好挺了挺胸膛,示意千七上前来,“老子跟你们这种人打交道,从来都要留着后手!你以为当初不给我留下字据,出了事儿把我甩开就能高枕无忧了是不是?” 孟七七第一次亲自“破案”,有点小激动,不等战神大人行动,她就凑上前去摸进了陈二赖的衣裳里…… 上官千杀低头,拿右手食指指节轻轻蹭了一下鼻尖。 “哇,好多汇票!”孟七七从陈二赖怀里摸出来一个油布包,打开来厚厚一叠最大面额的汇票。她平时花费都是直接走账目,这样□□裸的汇票倒真没见过,握在手中顿时有种“发财啦发财啦”的质感。所谓的汇票,相当于面额可以随意书写的银票,此地汇出,以票作凭,到异地兑付。 陈二赖得意一笑,“马仲景,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当初你对老子嘘寒问暖,老子就觉得不对劲。你们马家人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贴上来从不做赔本买卖。我离京的时候,你亲自送行,还给了这一叠汇票——全是马家银庄出来的,将军、公主,您二位可以查,我陈二赖可从没做过什么生意,不可能平白无故有这么些汇票。” 孟七七翻看着那叠汇票。这时候的汇票普及度其实不高,尤其是平民百姓几乎用不到。多数只有大商人会用,相当于随身带着大量金银。 这会儿的汇票为了防止伪造,有两种办法,一种就是靠书写字迹,各票号和每个分号庄书写汇票的人都是固定的,此人的字迹要通报各分号庄,使大家都认识他的字迹,能辨别他的字迹特点,一看汇票上的字迹,就能识别汇票的真假。 如果书写人更换了,再向各分号庄通知新书写人的字迹与特点。这是南朝毛笔书法艺术特技。一人一个样,要想字字都模仿得像一般是不易做到的。 另一种方法便是用防假密押,用汉字作符号的保密措施,用来书写汇票上的签发时间代号和银款银两数目的密码。每个票号所使用的密押符各不相同,而且还是不断地变更的,只有本票号的账房先生和掌柜知晓。 这两种措施,在保证了汇票安全的同时,却也就体现了这汇票是哪家票号开出来的。 陈二赖既然拿出了这叠汇票,说是马家给的,那自然不会有假。这东西一去验证,马上就知道究竟是不是马家票号出来的。这么容易被戳穿的谎言,没有编造的意义。 马仲景忍不住扭脸望向帐中的男人。这件事是他办砸了,谁能想到千七二人好巧不巧,正好在那一日去了漠村;谁又能想到,便是连陈二赖这样不入流的东西,也有几分小人物的聪明呢?是他从前做事太顺,想当然耳去布置,最终出了纰漏。这汇票一拿出来,马家跟岐岭关撤兵之事就已经摘不清干系了。 陈二赖嘿然一笑,“怎么样?你以为我这种花天酒地又不学无术的人一定早早就把这些汇票兑现,拿去享乐了吧?老子告诉你,老子爱财,更惜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话你当老子没听过?” 马仲景见他实在嚣张,不禁轻讽了一句,“你如此惜命,又为何干犯律令从岐岭关撤兵呢?” 陈二赖怒骂道:“谁能想到柴浪国的人这会儿发疯?自当初的定州血战之后,那里十三年没打过仗了!谁去看,守在岐岭关都是白守,干受冷挨冻。老子又不能未卜先知!”他大声嚷嚷道:“老子要是知道柴浪国那些玩意儿会来,说什么都不能撤兵,好不好要上去杀几十个过过瘾!” 他这话虽然是冲着马仲景骂的,却是要说给上官千杀与孟七七听。他知道自己此次犯事太大,即使拉扯上马家,也未必能保得住自己性命,只好有一丝希望也要牢牢抓住,博取千七二人一点好感。 孟七七捏着那一叠汇票走回战神大人身边去,低着头细细看着汇票上的纹样,一副很新奇的模样。 室内一时静默。 帐内的男人幽幽叹了口气,道:“仲景,看来你真的与此事有关了。” “是。”马仲景来不及体会帐内男人这句话背后是什么意思,便条件反射般先答应了一声。及至明白过来,马仲景边想边说,“这件事是我自作主张,因为陈二赖的姐姐有次同我说见不得她弟弟在外面吃苦受冷。他姐姐在我跟前还算不错,我便在陈二赖离京之前,出于关照之意,赠了他一叠汇票,好令他过得宽裕些,又劝他撤兵岐岭关。因为担心陈二赖不敢撤兵,仍是在外受苦,因此我又假传这是我们老爷的命令。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们家老爷是丝毫不知情的。” 孟七七“喷”的一声笑了,“编,接着编。” 马仲景老老实实跪着,平静道:“我所说的,句句属实。” 他这摆明是在撒谎。 还是个临时想出来的,拙劣而缺乏诚意的谎言。 陈二赖指认了马家,马仲景却要将这原本指向马家家主的利剑挡下来。他是陈二赖和马家家主之间的枢纽,他咬死了不松口,那这条线就会断在他这里。 “你真是叫我失望。”帐内男人轻声道,“事已至此,一切但凭大将军与公主殿下裁决吧。” 上官千杀沉默得看着事态发展至此,闻言道:“马仲景假传军令,陈二赖因此撤兵,致使漠村百户民众惨遭杀戮。二人按律当斩。” “国法无情呐。”帐内男人叹了一声,静默片刻,忽而道:“大将军的为人,我一向是很佩服的。不知道大将军看我如何?愿不愿意同我做一笔交易?” 孟七七感觉这气氛怪怪的,不由得牵住了战神大人的衣角。 上官千杀察觉,轻轻放下手来,握住了她的手,朗声问道:“请说。”   ☆、第67章 陪你一起等到花开时 “我想以上官军一年的军饷,换我这管家一命,不知大将军肯不肯答应呢?” 不等上官千杀回答,那帐内男子又道:“且别急着做决定。大将军好好想一想。若是一年的军饷不够,加到两年三年,甚至是十年——我都拿得出来的。” 孟七七咋舌,马家好有钱。一副你要什么,“买买买”的架势! 南朝对于并非死罪的刑罚,也有用捐纳钱帛之物来减轻量刑的通例。比如说本来该判十年的,改成两年;本来该流徙三千里的,改成收押劳役。这就跟富户捐官差不多。富户捐官,不会让你做到实职上,但也给你挂个官名。罪犯捐钱,不会让你无罪释放,但是会给你减刑。质不变,是朝廷最后的自尊心了。 只不过这管家马仲景犯的乃是死罪。除非他改口称此事就是马家家主交代他去做的,才能免于死罪——不过这样一来,就把马家家主拖下水了。 马仲景自从帐内男子开口后,就一直低头乖乖跪着。显然已经在自己性命和维护马家家主之间选择了后者。此刻全然是听凭帐内男子安排的样子。 “你这个提议,我不感兴趣。”上官千杀淡淡道:“若没有旁的话,我便提走马仲景与陈二赖,将他俩收押待斩了。” 孟七七歪脸瞅瞅战神大人,富贵不能淫,战神大人好样哒!跟她当初面对胡淑妃时一样,都是有志气的人!她想到这里,摸了摸鼻子,在心里这么夸自己还真有点难为情呢! 帐内男子见上官千杀一口回绝,轻轻笑了,他慢慢道:“大将军,我说了,你且慢做决定。你这一拒绝,拒绝掉的可不只是原本我能给你的好处。” 他继续道:“还有你们上官军现在的人马嚼用。” 这倒不是他说大话。 如今国库里是干净空落,西北高将军和京都上官千杀两处的人马,都是胡家和马家出着粮米草料。西北军倒也罢了,原本就与马家亲厚,是财阀一系的主力军。上官千杀这里却是朝廷向胡马两家打着欠条,借来的军饷军粮。 经过了孟七七和马庆忠的退婚之事,现在朝廷与财阀已经成剑拔弩张之势。之所以还没开战,一半是因为此前还有胡太妃的居中调停;一半却是财阀没有把握能毫发无伤的就赢得胜利。 目前看来,与朝廷拖着,比起开战可能遭受的不确定伤害比起来,还是好一点的。因此胡马两家至今还未动手。 但是谁都说不好,什么时候再来一点小刺激,就会成为压垮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大将军,你当真考虑好了?”帐内的男人最后低声问道。 孟七七笑道:“他方才都拒绝你了!大将军做的决定从不更改——你还来问,呆不呆呀?” 上官千杀从来都听她喊自己战神大人,忽而听她对别人提起自己来叫成“大将军”,不禁心中微微一动。这句“大将军”他不知道从别人那里听过几千几万遍了,可没有一个像她叫的这样动听。 孟七七察觉战神大人的目光,仰起脸来冲他爱娇地一笑,问道:“我说的好不好呀?” 上官千杀忍不住摸了摸她脑袋,自她长大以后他便很少做这个举动了,“你说的很好。”他笑道。 帐内的男子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了。 上官千杀和孟七七携手出了小楼,高志远跟在后面带人提走陈二赖和马仲景。马家此后要怎么样疯狂报复都由他来吧,这二人且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竹叶的清香在秋夜里弥漫着,孟七七深深嗅了一下,忽然……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噜声。 她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忙用手捂住微红的双颊,呆了一呆抬头道:“我用了晚膳过来的。”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上官千杀见她羞赧,到没有旁的话,只道:“我们去吃宵夜吧。” 孟七七乖乖点头,战神大人好体贴! 两人原本牵着手,好好地出了园子,牵马转到湛北路上来,在上官千杀问了一句“想吃什么”之后,孟七七的目光停在红灯笼高挂的暖香阁间不动了。 “战神大人,你陪我去那里瞧一瞧好不好?”孟七七把手顺着战神大人的手腕向上攀,慢慢挽住了他的胳膊。 她去见蠢萌爹的时候,多半都爱抱着他的胳膊;见战神大人的时候,目前为止还只有牵手,也有抱胳膊,不过——抱着胳膊,跟挽着胳膊有点区别。 一个“挽”字,便多了风情万种的味道。 不再是“抱”着那样的,好像小辈对长辈一样的撒娇;而是“挽”着的,有点缠绵,有点亲密,更对等一些的男女关系。 上官千杀察觉了这一点不同,半边身子都僵硬了。他那被孟七七挽住的右手臂弯成了九十度的直角,右手以一种可笑的姿势横在自己腹前。 孟七七上手之后,其实自己也很不好意思,歪头指着天上的明月道:“今晚的月亮好圆呐。” 上官千杀顺势瞥了一眼天上高悬的初弦月,柔声道:“是啊,今晚的月亮好圆。”手臂在女孩的缠绕下,依旧僵硬地弯着。 孟七七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见战神大人竟然顺着她错了的话说下去,忍不住心里发甜,抿唇笑了。她笑着又指向暖春阁前的红灯笼,故意道:“这两只绿灯笼好亮呀。” 上官千杀忍俊不禁,仍是随着她道:“果然是好亮的绿灯笼。” “战神大人,陪我进去瞧一瞧吧。”孟七七挽着他的手臂轻轻摇晃着,清澈的杏眼里满是祈求与依赖。 孟七七的撒娇可谓一绝,一般而言她这一面从前只对家人展现,面对她娘和她姐姐的时候,可谓无往而不利。常常对方不会察觉到这种令自己心头麻酥酥、脑中浆糊糊、浑身轻飘飘、只想笑笑笑的举动是她在撒娇。 被她这样挽着、望着、一直求肯着,上官千杀恍惚间觉得脚下的青石板好似变成了浮在空中的几缕纤云。在他的理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在含笑点头了。 “噢耶!”孟七七开心地歪头瞅着他,拖着他往暖香阁中跑,“就知道战神大人对我最好啦!才舍不得让我失望呢——对不对?”她欢快地迈进了暖香阁大门,手上拖着理智回笼后默默黑了脸的战神大人。 不得不说,上官千杀沉下脸来,气场一开还是很骇人的。 连暖香阁里这些以迎来送往,卖笑献唱为生的女人都不敢靠上来。 孟七七拖着战神大人快步走进暖香阁,见自己所到之处,阁中女子没有迎上来说话也就罢了,竟然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直到她和战神大人在大堂正中央的席面上坐下来,都没有人上来招呼。 孟七七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怎么跟她前世了解到的不太一样?她拧着眉头想了一想,伏在战神大人耳边悄悄道:“这里的人是不是……不太专业?” 女孩说话时带着热度的气浪传来,裹着她口中淡淡的馨香,令人忍不住便有些心猿意马。 上官千杀耳尖慢慢红了,他忍耐着听她讲完,闭了闭眼睛转而问她,“你要吃什么?”声音有一点隐约的哑。 孟七七压低声音,吃惊笑道:“喂,咱们都到这种地方来啦。难道还只想着吃东西么?”战神大人的关注点是不是……太朴素了一点? 上官千杀叹了口气,妥协问道:“你想玩什么?” “唔……”孟七七对手指,转转眼珠,瞅着周围对她而言颇为新鲜的布置、还有人。左边是个脑满肠肥带宝石扣蓝帽子的四十岁左右男人,看起来像个富商,正左拥右抱;右边是个八字胡又瘦又高的半老男人,看起来像个师爷又像个教书先生——只不过正搂着怀中的姑娘在…… 眼皮上覆下一片温热的黑暗来,是战神大人伸手轻轻盖住了她的双眼。 战神大人一有动作,孟七七便晓得自己过火了。她乖巧得扒着战神大人覆在自己眼睛上的大掌,摸索着坐回到他身边去,小声辩解道:“我就是……好奇嘛。” “安排一处雅间。”战神大人简短的命令在耳边响起。 孟七七歪着脑袋听着,咦,雅间?好像也可以见识一下。 上官千杀放下了盖着女孩眼睛的手,示意她站起来,跟着前面一位着艳服的中年女子。孟七七蹦蹦跳跳追上去。上官千杀走在她身后,又叹了口气,从后面按住她的肩膀,确保她不会脱离自己的保护。 孟七七不着痕迹得打量着前面的女子,只见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鬓角的发丝不知道抹了多少发油,真是苍蝇爬上去都会滑倒。果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暖香阁看起来这么上档次,里面的从业人员也都“不容小觑”。 “二位,这间请。”那女子风月场里打熬出来的,打眼一看就知道千七二人是什么情形,因此选了一处僻静雅致的小房间,也没有主动提供此间的各种服务,只问了一句,“可需要什么茶水点心?”便安静退下了。 上官千杀一想到这处房间不知有多少人来过,又做过什么事情,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又有洁癖,进了雅间便站在门边,既没往里走动,也没坐下来。 孟七七一进门,先是新奇地四处观赏了一番,见跟寻常女子闺房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只不过帐顶背面的绣图香艳了些。她转了一圈,忽然发现战神大人还立在门口没动。他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垂着睫毛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是孟七七就是直觉得知道他不开心了。 “你不喜欢来这里吗?”她走到他身前,牵着他的衣袖轻轻问道。 上官千杀垂眸看着自己衣袖黑色的一角在她柔白的小手中荡来荡去,感到心中翻卷的不适消减了许多,勾勾唇角低声道:“还好。” 孟七七转转眼珠,心道,战神大人有洁癖,平时对外人又高冷,这种满是陌生人又不太干净的地方他当然会不舒服。是她方才太想来这里面看一看,倒没顾及战神大人的心情。她懊悔得挠了挠自己额头,惯性思维害死人,她还以为男的来这种地方就算不会喜欢,至少也不会抵触的。 “我们走吧。”孟七七小声道。 上官千杀有点惊讶,挑挑眉毛问道:“你没有旁的想玩了吗?” 孟七七低着头继续小声道:“我就是想进来看一眼,看过啦,咱们走吧。” 上官千杀笑着摸了摸她耷拉着的脑袋,从一旁弯腰瞅着她的小脸,柔声道:“这是怎么啦?方才不是还挺高兴的吗?”他顿了顿,猜测道:“你喜欢大堂里热闹点?” 孟七七见他还在关怀她,心里又愧疚又感动,冲口而出道:“我喜欢你。” 上官千杀愣了愣,喉头一堵,静了一息,望着她柔声道:“你喜欢我,我就在这里啊。”言下之意,乃是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若你有旁的喜欢之事,尽管去做便是。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各自偏过头去,却还牵着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牵起来的手。 孟七七红着脸道:“走啦。”她轻轻勾住战神大人的小拇指往外走去。 出了暖香阁,回公主府的路走了一半,孟七七又喊饿。 上官千杀叹气道:“这会儿路边可没有酒家开着啦。咱们快些回去让府里做些吃食吧。” 孟七七便又耍赖要他背,“饿得走不动啦”,“饿得连马背都坐不住啦”。 公主府门前那一条街长的青石板路,上官千杀背着孟七七一步一步走过来。 孟七七趴在他背上,又暖又安全,她有点困了,迷迷糊糊中道:“还要等到及笄,要好久哦。” 上官千杀笑了一声,柔声道:“我陪你一起等。” 四下无人,唯有细细的月牙听见这番话,它羞得躲到云彩后面去了。 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 凌晨,净庭。 各宫的小太监拎着昨天的夜香汇到净庭来。 如今净庭装夜香的是一个叫秦媚儿的中年太监。他每天早上负责将各宫汇集来的夜香倒到木桶中,再把一个个木桶装到马车上,由旁人将马车拉到宫外把秽物倒掉。这个名叫秦媚儿的太监做这项差事已经有将近十年了。 各宫来倒夜香的小太监都与他相熟。 秦媚儿接过一个小太监手中夜香壶,屏息倒入一旁已经装了一半的木桶中,一下气息没调好,半途撑不住吸了一口气,登时被熏得连声咳嗽。他尖着嗓子骂道:“每天日的,你这是人尿啊还是猪尿啊,骚气冲天,味儿这么大!” 那倒夜香的小太监笑道:“甭管人尿猪尿,只要是尿,难道还有香的不成?” “嘿,你还别说!”秦媚儿捂着嘴把空了的夜香壶递还给小太监,“我告诉你,寻常人的尿什么味我不知道。这皇帝的尿什么味,我可算是比你们明白。” 小太监取笑道:“哟,那您给说道说道?”他身后那群来给各宫主子倒夜香的小太监也一起哄笑起来。 秦媚儿捋捋袖子,瞪起眼睛,笑骂道:“你们当我红口白牙说鬼话骗人是不是?我告诉你们——四年前毓肃帝驾崩那晚的夜香,送到净庭来,就是我接了倒的!” “哟,那您倒过龙尿呀!这可不得了!”小太监像个捧哏一样,托着他继续往下说,其实当他是个笑话。 秦媚儿只当不知道这些小太监其实是在看自己笑话,他在这净庭呆了近十年,每日也唯有这一点消遣了,“那夜香壶一打开,嗬!一片蓝莹莹,真叫与众不同!再给风一吹,一阵异香扑来,真叫人神魂颠倒,骨头都酥了……” 小太监们哄堂大笑,有的还拍巴掌,“说得好!再讲一个太妃娘娘的尿!” 后面一个尖细的声音高高响起,“谁在编排太妃娘娘呀?活腻歪了不成?” 小太监们齐齐一惊,都回头矮身,恭敬道:“陈总管早。” 陈太监乃是自二十余年前就在祥云宫伺候的。后来胡太妃入住祥云宫,身边太监第一人乃是从怡华宫带过去的白公公,好在这陈太监能屈能伸,逢迎着白公公,事事以他为先,这才没在最开始被剔出祥云宫去。 这四年来,他反倒慢慢混成了祥云宫的二把手,成了陈副总管。小太监们当面见了,都奉承一声“陈总管”。 秦媚儿在被调来净庭之前,也是祥云宫做事儿的,那会儿他是来倒夜香的小太监。不过他会钻营,知道自己孤身一个人在宫里,最要紧是得找颗大树乘凉。是以一进宫就拜了干爹。 这干爹不是别人,正是如今已经成为祥云宫副总管的陈德贵。 此刻见陈副总管一来,小太监们倒完夜香一哄而散。 秦媚儿哈腰迎上前来,见四周已无旁人,这才亲亲热热喊了一声,“爹。”又问道:“您老今儿怎么有空来这地儿?”净庭污秽,陈德贵总有好几年没来过了。 陈副总管笑眯眯打量着秦媚儿,和气道:“我这些年没来看你,你怨不怨我?” 秦媚儿忙道:“儿子怎么敢怨爹呢?您老是大忙人,人都道太妃娘娘如今可离不了您——儿子这里又算得了什么。” 陈副总管依旧和气道:“这就算你知礼。我从前不来,一呢,是为着我自个儿在祥云宫也没立稳脚跟,急吼吼拉扯你过来,倒让白公公起疑心——以为我这是要摆明车马跟他顶牛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是是。”秦媚儿连声答应,心里转着念头,难道这老不死要提拔他?真是有点乐不可支。 “二呢,调你来净庭是安阳公主亲自下的令。咱们也不知道你小子哪里入了安阳公主法眼,让公主殿下觉得你是个装夜香的好材料。我这就不好轻易挪动你,万一坏了公主殿下的布置——你说如何是好?” 秦媚儿心头一沉,听这意思又是不成?难道又只是来搜刮他的银钱——只是他如今也实在没有油水可吐了。 “不过嘛,这都快十年了,想来公主殿下日理万机,未必还记得你姓甚名谁。”陈副总管眯着眼睛,一副活菩萨的笑脸,“正好祥云宫原本倒夜香的小李子生病挪出宫去了,我一合计,我这儿子还在净庭受苦呢,这便来了。” 秦媚儿跪下颤声道:“爹!您真是我亲爹!” 陈副总管笑眯眯敲了敲他后颈,和气道:“打理好铺盖随我来吧。不过有一条你记住了——我带你离了净庭,给你铺了往祥云宫的路。到了外面,你可要分清楚你是谁的人。” 秦媚儿声泪俱下,抱住陈副总管大腿,嚷道:“儿子活着死了,都是爹您的人!”   ☆、第68章 风起蓄势待发各方动 上官千杀醒来时,东方还是一片鱼肚白,西边的天空中闪烁着几点残星。秋风吹拂着庭院中高大的垂丝海棠,无声无息亦无香。 两月前,孟七七来他府上,对着光秃秃铺满砂石宛如校场般的院落大为不满。她追着他问道:“真的不要栽种几棵花树吗?如果你不喜欢花,果树也可以呀。搭个葡萄架,秋天就有自己种的葡萄吃了——跟市面上买来的吃起来可不同。” 他对栽种花树还是搭个葡萄架都不怎么感兴趣,只是铺满砂石的庭院就足够了。质朴粗糙,是他这么多年来所熟悉的生活。但是孟七七如果肯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也就不是孟七七了。她那天跟着他足足念了两个时辰,他原本含笑听着无声拒绝,直到她祭出来杀手锏,“战神大人,我以后也会住过来的呀。不如折衷一下,我们种海棠吧。我喜欢海棠花的颜色,而且海棠无香——你最讨厌的香气没有哟。” 他那会儿多半是被“七七会住过来”这个念头蛊惑了,竟然考虑过后点了头。而后,他卧房外面便多了两棵高大的垂丝海棠。 如今花开时节,只见海棠花正是香雾空蒙,崇光袅袅,果然也没有他讨厌的香气。 花已开好,只是这两个月来,要他种花的女孩再没有来过了。 “少将军。”高志远快步走过来,手中握着一封上了火漆的书信。 上官千杀接过那信来,拆去火漆,以两指夹住信纸,远远摆在身前迅速看了一遍。 “少将军,是云州来的消息。是不是……时机到了?” 上官千杀将那信纸在两指间轻轻一揉,松手处,只见片片碎屑如雪花飘落,被秋风一送,偶尔有伏在一旁的海棠花瓣之上,仿佛胭脂唇上的一点霜。 这让他等待了十年的时机——在它终于降临的一刻,为什么他并没有感到想象中的兴奋与愉悦? 上官千杀凝视着那开得正盛的垂丝海棠,轻轻伸手为娇艳的花瓣拂去上面的纸屑,他的脸上显出一点怅然的温柔,“照计划行事吧。” 高志远领命而去。 一骑快马从上官将军府飞驰而出,径直往城外驿站而去。一个时辰后,有骑士打马自官道而入城门,他一路高喊着,“八百里加急!” 这是一份从云州发来的八百里加急,由高将军高建功与云州刺史蒋如君共同用了印,急报吐蕃八月初突然进犯,云州已有半壁失守! 这则战报一递上来,且不说前朝怎样乱作一团。国库空虚、无力再出粮饷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是朝中大臣再能耐,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粮山”“钱山”来。没有粮草,这仗要怎么打? 只说这消息传到祥云宫中之时,胡太妃正躺在窗下的软榻上,闭目假寐,享受着宁嬷嬷二十年如一日的高超按摩手艺。 “最近这祥云宫中如何呀?”胡太妃喜欢在这样享受着的时候,听宁嬷嬷絮叨两句宫中琐事,一来大致了解一下眼皮子底下正在发生着什么、防止出现“灯下黑”这种致命的疏忽;二来,宁嬷嬷毕竟也跟了她二十年了,听她这样絮叨着,竟也有种……类似亲人的感觉。 宁嬷嬷笑着,手上的动作一丝不乱,口中轻言漫语道:“祥云宫各处都还算稳妥……”她照例说了一番,临到尾声却比往日多添了一句,“就是奴婢这些日子,寻思着一桩事情,也不知该不该说给您听——只怕污了您的耳朵。” 胡太妃闭目笑道:“你只管说。你跟了本宫这么多年,难道还担心本宫会因为一句话治你的罪不成?” “娘娘仁善。”宁嬷嬷忙追了一句,小心地觑了一眼胡太妃的面色,只当是闲话家常般低声道:“奴婢如今年纪也大了,也想着往后有个摔瓦盆的。这话糙了点,娘娘您别见笑。俩月前,咱们祥云宫的小李子生病挪出宫去了,新进来一个叫秦媚儿的。这秦媚儿三十如许,不像小太监那么不顶事儿;不过职位也还低,如今只是个倒夜香的。奴婢寻思着认了他做个干儿子……他对这宫里年长点的倒都恭敬,看着是个守礼的。” 年纪大点,性情稳妥,就不太会半路因为犯了事儿被赶出宫去;职位低,没有旁的法子只能抱紧了眼前仅有的大腿,安安心心做个好“儿子”。 胡太妃心里暗笑,也真难为宁嬷嬷找出这么个人来。她半睁了一下眼睛,漫不经心扫了宁嬷嬷一眼,“就这个?本宫不信。这姓秦的,只怕还有哪里入了你的眼吧——你不肯告诉本宫?”最后一句起了点威势。 宁嬷嬷做出一副被逼不过的样子,吞吐道:“实在不是奴婢有意隐瞒,只是这事儿奴婢白白来告诉您,只怕旁人多想。那秦媚儿如今是咱们祥云宫收夜香的。娘娘这里的……奴婢见他收过几回。每回,他都打开瞧好闻过。奴婢有一次见了,觉得他这人……太奇怪了些,便问他为何要这么做。原来他在净庭呆了十年,竟练出一样本事,能从夜香里看出一个人身体里是不是有病症来。他从前在净庭那样的苦地方一呆就是十年,如今好容易出来了,自然是要全心全意侍奉咱们祥云宫的主子——娘娘您呐。” 胡太妃拧着眉头,听宁嬷嬷讲了这秦媚儿的举动,心里一半是不喜一半却又是被人奉承到极致的些微得意。她淡淡道:“本宫知道了。你让他明日来这里,给你磕个头,就算认下了。你放心,你跟了本宫二十年,本宫不会让你落得个没下场。这人既然成了你干儿子,本宫自然有好去处安排给他。” “娘娘天恩!”宁嬷嬷忙笑着答应了,见胡太妃皱了眉,便知道今日的“絮叨”可以到底为止了。她闭上了嘴巴,沉默而卖力得给胡淑妃继续按摩下去。 门外传来一声通报。 “太妃娘娘,南宫公子来了。”   ☆、第69章 故纵咦说好的欲擒呢? 胡太妃屏退了下人,与南宫玉韬对坐说话。 “玉如军可准备好了?” “回娘娘,蓄势待发。” “唔,善善此姝——你看如何?” “躁了些。” 胡太妃赞许点头,南宫玉韬这个“躁”字点评得很到位,善善心计忍性都是上佳的,本该是翻云覆雨的个中好手。只是不知为何她小小年纪,便如此急功近利,平时遮掩着露出一副羞怯怯的样子只道哄过了所有人,一到见真章的时候,却又不合时宜地跳出来表现。归根结底,还是躁了些。 不然的话,也真是一株好苗子,来日嫁入马家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胡太妃忽而想起自己从前十年悉心栽培的另一位女孩来,那倒真是个冰雪聪明的,瞧着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机敏。只是造化弄人,她养出来的小虎崽子反过来要咬她的肉。胡太妃轻轻叹了口气,收回心思,又道:“云州刺史看来已经彻底是咱们的人了。你这一招调虎离山也真是高明,上官千杀到了云州,与西北军纠缠起来。咱们稳坐京都,手握玉如军……”她吸了口气,眼睛里闪烁起隐藏多年的野心,“立时便能执掌日月。” 南宫玉韬笑道:“那还得请娘娘暂且拨出些粮米来,不然,那上官军饿着肚子可跑不到云州去。”他摸了摸下巴,“若是在京都附近,咱们起事,上官千杀听到动静杀个回马枪来——那就不太好收拾了。” 胡太妃慢慢道:“这是自然。我已经下令从湖州调集两月粮草,运到并州,只等上官军过去了。”她忽而浅浅一笑,这样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她年轻的时候常常挂在脸上——就如同现在的南宫玉韬一样。可是只有跟她同类的人,才懂这笑容背后有多少残忍冷酷的事实,“只看上官千杀有没有能耐从高将军嘴中抢下这块肥肉来了。” 南宫玉韬了然一笑,胡太妃觉得马家碍事已经很久了,这是趁势布了一着“双杀”。只是可怜马家还有与马家亲厚的高家,他们还以为与胡太妃同是“财阀”一系。殊不知财阀之间也充满了互相吞噬的危险。 胡太妃的原则曾经被孟七七总结成一句话,很直白粗暴,“不出手是不出手,一出手就弄死你。” 看似与世无争的过了十年之后,如今,轮到胡太妃出手了。 “月底就把善善与庆忠的婚事定下来吧。”胡太妃沉吟片刻,杀掉归元帝之后,碍于朝中很可能会有的对于女子完全主事起来的反对声浪,她还需要暂时与静王联手。分庭抗礼,给朝中大臣一个缓冲的时间段。但是,这一段时间过了之后,静王也就成了她需要甩脱的包袱。现在,她要给这包袱加上一点容易起火的炸药。那就是马家。 在她的计划中,上官军会和高家西北军互相拖垮。失去了西北军武力护持的马家,空有庞大的财富,就好比一个三岁小孩抱着金砖过闹市一样,谁都可以抢上一抢。她胡太妃当然是最强的那个,一定能在最后吞下来。 所以,让那个躁了些的善善嫁入马家,就是给静王与马家之间埋下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有时候,像善善这样既有能力又有心计,只是偏偏野心太大还没学会该如何控制的女孩——比一切的刀枪剑戟都可怕。你永远无法用常理推断这样的人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来。 所以如果你遇到了这样的人,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把她安插到你的敌人中去。然后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引爆她! 胡太妃在心底把这些丝丝缕缕的枝节都理顺清楚,又反复咀嚼了两次,确保无误,这才缓缓勾起唇角,眼睛里却仍是亮着野心与冷漠的光。她略带得意的笑了片刻,忽而转头看向南宫玉韬,看似随意道:“你帮了本宫这许多,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要的?” 南宫玉韬浑不在意,拿折扇抵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笑,他笑着慵懒道:“我只是无聊罢了。” 这倒比他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更能令胡太妃相信。 前文说过南宫玉韬的父母感情甚笃,结婚育子之后便相携浪迹天涯去了。南宫玉韬这二十多年来,说是自己长大的真是一点不为过。在他长大的过程中,打交道最多的便是胡家与马家的人。 胡太妃依稀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三大财阀商谈会面之时,南宫家出席的便是南宫玉韬。他那会儿还是个小男童,歪歪斜斜靠在椅子上,手中握着一把小折扇,脸上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听着她们这些大人说着商场上的生意经,说着朝廷里的文武账,竟是丝毫不感艰涩,反倒时时有惊人之语,令人不敢小觑。 不过这些年来,他渐渐长大了,如今更是长成为一名真正的男人了。她也很少再听到他说出像少年时期那样的惊世之语来,大多数时候,他如今都只是慵懒的笑着,好像这天下都只是“无趣”二字。像他这样的天才,也许真的最怕无聊吧。 胡太妃对着南宫玉韬和蔼一笑,心里却已经在盘算着除掉静王之后,该如何除掉南宫玉韬了。天才和疯子只在一线之间,再有能力的人,如果不能为她完全掌控,那她情愿将其毁掉。 胡太妃想了想,忽而问道:“你如今也二十有五了,可有意婚配?你父母都不在京都,这种事情本宫身为长辈难免也要过问一二。从前看你年纪小,又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本宫便没提过这话。只是如今……” “如今当以咱们正下着的这盘棋为首要,其余的过后再提也不晚。”南宫玉韬在她那短暂的空隙里,迅速插了这样一句话,一瞬间就扭转了胡太妃的注意力。 胡太妃点头,“你说的是。”等过了眼前这一局,多少事情做不得?她原本也不是很在意南宫玉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婚配,这一问也不过是为了估量一下他今后的打算,再想对策制服之。不过那就是很以后的事情了……眼前,最先的便是归元帝,而后上官千杀与高建功,接着马家与静王——到那个地步,才是她和南宫玉韬厮杀之时。此时,她和南宫玉韬还是并肩对外的联盟者。 南宫玉韬见她陷入了沉思之中,便笑着起身告辞了。 他倒是风度翩翩悠然回府了,孟七七却是被他坑惨了。 她此刻正在朝廷军部的办公处,谋划着与战神大人“不期而遇”。 上官千杀是来询问征调粮草之事进度如何了的。他作为一军主帅,这些是必须要做到了如指掌的。他一步跨进门来,抬眼便望见了立在书架旁的女孩。 两个月没见,她好像又长高了一些,面色更红润了些——看起来过得不错的样子。 她带着灿烂的笑容走过来,像从前那样甜甜地喊了一声“战神大人”。 上官千杀也如常答应了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孟七七扬了扬手中的《堪舆全册》,“我是来找书的。没想到这么巧遇见战神大人你啦。” 上官千杀很想告诉她军部从来不会放《堪舆全册》这样的书,除非是工部才会收录这种图纸类的书籍。然而这又透露出了……她似乎是故意想要遇见他? 他不明白,也问不出口,只好又呆呆答应了一声。 军部管粮饷的官员迎上来,与大将军汇报如今的征*况。 上官千杀眼睛盯着那官员手中的册子,耳朵听着那官员说的话,却还是控制不住得要把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女孩身上——她正立在门边乖乖看着他们。他忍了片刻,将那本册子收在手中,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官员愣了一愣,有点迷茫得退下去了——他才汇报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内容啊。果然大将军就是不一般,仅凭前三分之一的数据就能推算全部了! 孟七七带着明亮的笑脸迎上来,问他,“听说你下个月又要带兵出战了呀?” 上官千杀沉默得垂眸看着她。 “带我一起去吧,好不好?”孟七七好像浑然没有受到这两个月“人为分离”的影响,笑眯眯凑上来。 上官千杀忍了忍,告诉自己不该这样计较,然而却还是吐出了“不好”两个字来。 “为什么?”孟七七理所当然得反问了一句,就好像……还是两个月之前那样。 上官千杀磨了磨牙,瞅着她一副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第一次在面对她的时候感到有一点怒火蹿了上来,“这两个月,我有生气的事情。你知道吧?” “啊、哦、这个……”孟七七挠挠脑袋,有点小尴尬,无措得摸着手里的《堪舆全册》,垂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在她还真是破天荒第一遭,竟然会有没话说的时候。 上官千杀那一点火气,在看到她这副样子的时候,顿时便烟消云散了。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是出什么事了吗?”自那日答应了她将海棠种在庭院里之后,他便彻底失去了她的踪迹。两天后他让高志远去公主府告诉她,海棠花已经种好了。结果只得了一句“战神大人效率好高棒棒哒”,就再没有旁的消息了。她既不来看花,也不来见他,好像那天追着他说以后她也会住进将军府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中秋节前日,他派高志远送了月饼去公主府,选了她最喜欢的玫瑰馅的。又是只得了一句“战神大人是买月饼小能手”,既没有回应他“要一起来赏月吗?”的邀约,也没有明确回绝。直到前几日重阳节,他再度让高志远登门公主府,这次却是人去府空——她已经带着侍女去登高望远了。 此刻见战神大人发问,孟七七揉了揉鼻子。其实她有好几方面的原因,可是这好几方面都不太好跟战神大人讲。一来她这两个月真的很忙,在忙什么却又不好告诉战神大人。二来,从感情方面来讲——她感到自己和战神大人之间有一堵墙。 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战神大人这种感觉,这种问题也不是靠语言沟通就能解决的,需要更深层次的互动。只是她自己也处在半懂不懂的状态,更没办法讲出来。 今年夏天,最开始和战神大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她最快活的时候,那会儿感觉两个人是非常亲密的。可是那一段过了之后,感情在往更深发展的过程中,她摸到了一堵墙。 那堵墙就横亘在她和战神大人之间,无形却极具力量。让她感觉每一次想要靠近,都会被很痛地弹开。 她仰起头来,想要对上官千杀说“即使我不来找你,你也可以主动来找我呀,不只是派属下来送件东西传个话这样的,而是坚定地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女孩子的心事就是那么奇怪。 开口要求来的,就已经不是本心想要的了。 孟七七把自己的鼻头揉出一团粉色来,最后耷拉着脑袋小声道:“这个……叫欲擒故纵啦。” 上官千杀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明白过来其中的意思之后,他首先感到的却是一阵放松。此前压在他心头的那种沉甸甸的担心消失了——不是她出了什么事,也不是她的心改变了。“欲擒故纵”,归根结底还是想要“擒”的,她的心还是像从前一样。这一点想通,上官千杀放下心来,紧跟着方才消散了的那点怒火又从心底涌了上来。 他抚着右边眉骨好半天没说话,半响,两步走到一旁的长矮凳上坐了下来。 孟七七小心翼翼跟过去,在他旁边挨着坐下来,其实她也很生涩,不知道该如打破这僵局。 “不管怎么想,”上官千杀在长时间的沉默后吐出一口郁气,“还是觉得无法理解。” 孟七七可怜兮兮望着他,小声道:“战神大人,你这俩月都没有更想我吗?难道不觉得我们变得更亲近了吗?” 上官千杀抚着眉骨磨了磨牙,她的第一句话还真是该死的说对了!   ☆、第70章 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很怪? 两个人在军务处的这次相遇,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 上官千杀始终没有答应孟七七想要一起去云州的提议。哪怕在她牵着他的衣角说出担心他这样的话来之后,尽管他的心中已经软了,却还是没有松口。毕竟行兵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他这一次去云州要做的事情——也不希望她看到。 孟七七最后忍着俩人之间还有点小尴尬的气氛,坐在他旁边,把脑袋抵着他的肩膀蹭来蹭去,“真的不可以吗,战神大人?可是我们会分开很久诶……而且我会担心你的呀。” 上官千杀被她蹭得有些想笑,轻声道:“分开很久不是正合你意吗?” “才不合我意!”孟七七泄愤似得咬住战神大人肩头的衣裳,哼哼道:“你这是污蔑。” “哦?”上官千杀勾了勾唇角,“是谁要‘欲擒故纵’来的?”这不正是“纵”的好时机吗? 孟七七败下阵来,只能狠狠咬住他肩头的衣裳,用牙齿扯了两下,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她泄气地松了口,从俩人并排坐着的长矮凳上跳起身来,气哼哼往门口冲去。 上官千杀愣了一愣,没料到她会这样反应,叹了一声,“七七……”起身追到门口,却看到她已经跑到了院门处,红色的衣衫在门边一闪便消失了。 他立在原地,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孟七七揣着一肚子“明媚忧伤”回了公主府,就看到变态表哥在她院子的花架下正摆着棋盘,那闲适自在的模样如同是在自己家一样。 南宫玉韬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专心致志摆象棋,口中懒洋洋道:“来,陪我来一局,让你半边车马炮。” 孟七七在棋盘另一端坐下来,气呼呼道:“要让我半边人马,不止车马炮。” 南宫玉韬轻轻一笑,不以为意,待到棋盘摆好,果然他这边只有一半人马。 孟七七也不打招呼,拎起一只“马”就往上跳,出手完全不顾章法。 南宫玉韬见招拆招,以半边人马与她相对,局势难分胜负,他垂眸看着孟七七走了几步,忽然笑道:“小表妹,你今天火气挺大呀。” 孟七七哼了一声,把自己这边的一只小卒子拱上去,自杀式作战了。 南宫玉韬笑了笑,放过了她那只可怜的小卒子,闲闲的走了一步废棋,调侃道:“怎么,跟你的战神大人吵架了?” 孟七七抬起头来,盯着他阴森森一笑,“没听人说过观棋不语吗?” 南宫玉韬失笑,“观棋不语可不是这么用的。” 孟七七烦躁地一推棋盘,“不来啦。” 南宫玉韬也不气恼,手指绕着鬓边青丝,轻笑道:“这一局可还没分出胜负来呢。” 孟七七嫌弃地瞅了他一眼,夹起自己的“帅”越过大半个棋盘“啪”一声砸落在他的“将”上,“我赢啦,噢耶。”语气中却是殊无欢快之意。 南宫玉韬见她摆明了耍赖,莞尔一笑,低着头一粒一粒将棋子收起来,口中淡淡道:“你此前托付我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孟七七怔了一怔,驯马之事,变态表哥这么快便做好了。然而一想到这些马是为了什么而准备的,她的心头不由的便沉了一沉。方才与战神大人不欢而散的躁动郁气倒是消散了。 “那可多谢你啦。”孟七七口中轻轻道,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将方才与战神大人的事情说了,“我没有办法嘛,只好捡一个能说的理由讲出口来。这可是你那天教我的——欲擒故纵嘛,虽说我本心不是为了这个,但是从目前的结果来看,你教的这个办法很烂。”她毫不客气地吐槽着。 南宫玉韬听她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原本就挺清楚的,主要是从她口中听到结果。然后,他低着头遮住嘴,笑到肩膀都抽搐起来。 孟七七瞪起眼睛,拖长音调表示威胁,“喂——”有没有同情心啊?看她这么惨了,变态表哥反倒笑得这么开心! 南宫玉韬笑得眼睛里都有了水光,他好容易止住笑,轻轻咳嗽着道:“欲擒故纵,纵个两天是天才……纵两个月……”他顺势扑倒在软榻上,大笑起来。怎么有人会这么蠢? 孟七七又气又恼,捧起花架底下落了一地的黄花,给变态表哥洒了一身,“笑什么笑?难道我要告诉战神大人最近在做什么吗?能讲吗?”她忽然愣住了,好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片刻后,她望着南宫玉韬,低低又问了一遍,“能讲吗?”眼神认真,漾着希冀与忐忑。 南宫玉韬坐起来,拂去身上落花,见她这样说,眨眨眼睛反问道:“你觉得呢?” 孟七七沉默了。她不敢。 她慢慢坐回原处,转了话题,“那天你在我府上遇到的那个蒋虎彤——就是有点像账房先生的那个进士。我两个月前不是派他去柳州查账了吗?” 南宫玉韬撩了一下眼皮,看她一眼,淡淡道:“所以?” 孟七七呼了口气,“他查出柳州户口数果然有问题。但是这些瞒报藏下来的税收,并不全是入了各级地方官口袋——也有一小部分被各级官员层层盘扣下来了,但是其中十分之九却都是流向了别处。” “哦?别处是何处?”南宫玉韬身体微微前倾,好像来了点兴趣。 孟七七道:“他还在查。” 南宫玉韬有些失望似得又靠在了榻上抱枕上。 孟七七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 孟七七道:“他一个既无背景又无官职在身的小进士,孤身闯到柳州去,查当地官员的烂账。用你的话来说,这可是肉包子打狗一样的事情。结果他不但毫发无损,还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真的查出来了点东西。”她看着南宫玉韬,“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第71章 知否战神大人知情吗? 南宫玉韬摸了摸下巴,道:“你这么一说,果然是有些奇怪。”他迎上孟七七的目光,又问了一遍,“所以呢?” “所以?”孟七七瞪他,“你智商被什么东西吃掉了吗?这么明显的事情,你竟然还要来问我。那个蒋虎彤肯定是背后有人。不知道是哪边的人特意放到我身边来的。” “唔……”南宫玉韬点点头,“有道理。”他拿折扇敲了敲手心,又问道:“是哪边的人呢?” 孟七七道:“这就是咱们得讨论的东西了。你觉得像是哪边的人?一共不过这么几处:胡家、马家、静王那边,还有可能跟从前想要掳走我的柴浪国人有关系。这四方都有可能。不过这蒋虎彤能到我身边来也是时机巧合。他来之前,已经有各种学生到我府上来自荐有小三个月了,我那会儿不耐烦了,让幕僚张新敬去挑能入眼的人再举荐上来。这个蒋虎彤因为……” 南宫玉韬见她突然卡壳,抬眼看她。 孟七七有些烦躁得挠了挠头发,认命的继续道:“因为他有个哥哥,明年要参加战神大人监察的武举考试——不!许!笑!” 南宫玉韬才不理会她的威胁,大笑出声,一副“就知道你这点出息”的表情。 孟七七叹了口气,“你还听不听?” “听呀……”南宫玉韬抿唇笑,“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能不听?”明显跟孟七七说的不是同一回事儿。 孟七七这事儿的确是怀着私心,而且因为对战神大人的那点私心被变态表哥嘲笑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情了,她如今也练出脸皮厚度来了。见南宫玉韬还在笑,孟七七深呼吸两下,无视了他的笑声。 她继续道:“派他来的人,既然选择了这个蒋虎彤。那么一来是知道我正在为柳州的财政问题焦急,明白只要送一个特别会算账又特别愿意为我出力的人上门来,我多半就会让这个人去试着解一解柳州的难题。二来,这个人一定也知道我……我对战神大人的心意,所以特意挑选了这样一位往后能为我和战神大人互通联系的人来,如此加重了蒋虎彤被我选中任用的可能性。”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蒋虎彤有一位将要参加战神大人武举考试的哥哥,张新敬才会将他从百千自荐者中挑拣出来,推举给孟七七。而孟七七肯给蒋虎彤一个试试看的机会,也真的大半是因为这一点。毕竟有学问有才华的人太多了,你身上若没有特别的亮点——凭什么让身居高位的人愿意见你给你机会? “他背后的主子,一定是个工于心计之人,而且很了解我。”孟七七思索着,“柴浪国的人不太可能。从四年前白芍那事情之后,我身边所有近身服侍的人都已经清扫过一遍,如今能知道我这两点的人,绝不可能是柴浪国的人。静王也不像,他虽然有动机,但是他在柳州没有根基。” 南宫玉韬听她逐个分析过来,看着她的目光有点奇怪。 孟七七察觉了他的目光,停了停问道:“怎么,是我分析的不对吗?” 南宫玉韬慢慢摇头,“不是,只是……”他攒着眉头,想了一想,然后很贴切地描述了一下自己的感受,“就像是你养了一只猫,突然有一天,这只猫开口说人话了……” 孟七七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变态表哥口中那只“猫”就是她。卧槽!感情从前变态表哥看她,就跟人看猫一样,压根儿不是一个物种的?想了一下人在面对猫时智商上碾压的感觉,孟七七咬牙盯着对面男人妖娆的面容,很想给他来上一爪子。 南宫玉韬见她要炸毛,笑着摸了摸鼻子,好像自己刚才什么也没说一样,风轻云淡道:“那然后呢,究竟是胡家还是马家?” “这就不知道啦。反正暂时也看不清那背后的人到底想用蒋虎彤做什么——目前来看,这人对咱们也是有用的,先将计就计用着呗。”孟七七摊摊手,“蒋虎彤这个人选的这样缜密,像是胡太妃的手笔,但是也未必不会是马家的人。我现在还摸不清那个马家家主的脸路数。” 她想起两个月前的那个夜晚,“那个马家家主——你知道吗?那天我和战神大人见过马家家主了,其实也不能算是见到了,那个马家家主好神秘,隔着一道又高又大的白色帐子见的我们。我都没看清他是高是矮,是胖还是瘦。你说他为什么那么不肯见人?真的像外面传的那样,因为他皮肤有病不能见风吗?” 南宫玉韬轻笑道:“也许只是因为生的太丑。” 孟七七笑道:“难道在你眼中,这世上除你之外还有人不丑吗?” 南宫玉韬认真想了一想。 孟七七笑道:“没有吧。”她对变态表哥的自恋程度很有信心。 谁知道南宫玉韬却慢慢吐出一个字来,“有。” 孟七七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谁?”竟然还有人能入了变态表哥的眼?她好奇着,不禁想起前些时候他说过要给她找个“表嫂”,难道是那个表嫂? 南宫玉韬冲着孟七七弯了嘴角,他轻轻笑道:“你的战神大人便不丑。” 孟七七没想到被他这样见缝插针地调戏过来,没防备好,脸有点红,口中倒是强硬道:“你也知道那是我的战神大人!”战神大人当然不丑……他非但不丑,简直应该说是很好看才对。只是战神大人好像对她生气了呢。,孟七七叹了口气,要怎么哄才好? 在她的沉默中,南宫玉韬轻飘飘来了一句,“哦,刚才忘记跟你说了。我来是为了通知你,你姐姐上午生了,母子均安。” 孟七七:……卧槽!这也能忘了! 她拔腿就走,直往她大姐夫家姜府而去。 孟俊娣现在生子,乃是早产,好在母子均安。孟七七到了姜府,先去看她姐姐。她大姐生子之后,又累又痛,用了一碗参汤,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孟七七轻手轻脚走进卧房,瞧瞧看了两眼,只见她大姐面色苍白、鬓角还是濡湿的汗痕,不禁感到心疼。她在一旁坐着看了片刻,见她大姐安睡正香,便又轻手轻脚退了出来。由嬷嬷引着到一旁的耳房,瞧了一眼刚出生的小侄子。 小婴儿粉粉嫩嫩的,刚下生还没长开来,又是早产,一张小脸皱皱巴巴的,好像一枚小核桃。兴许是血脉相连,孟七七瞧着这小婴儿,只觉胸中涌起一股柔和的情感。她含笑凝视着这小小的婴儿,忽然看到他手上的指甲盖还有几个没长全,面色一冷,出了房门小声问那嬷嬷,“怎么好端端的会早产了?” 那嬷嬷惶恐道:“回公主殿下的话,夫人这虽然早了些,倒也在正常状况之中。那*个月,瓜熟蒂落的,也不是没有。如今母子平安,并无妨碍的。” 孟七七皱着眉头听了,她虽然跟着胡太妃学了许多朝政上的事情,又跟着变态表哥学了许多“没用的”知识,但是对于“生孩子”这件事情所知还真是有限。 她大姐夫送走了前头来道喜的男宾,折返回来,见到她便道:“你来的正好。阿娣前些日子正念着要将铺子里的账目拿去给你看,既然你来了,便顺便查看一遍吧。” 孟七七笑道:“姐姐便是细致。”其实这些铺子虽然已经转到她名下,但是实际上还是她大姐在帮忙打理的时候比较多。用她大姐的话来说,“你一个未出阁小姑娘,操持这些也不像样子,我且替你管几年吧。”却是全然不提当初她一手建起这些铺子来时,也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只不过虽然多是她大姐在打理,但是每年的账目,她大姐还是坚持要送到她那里去的。 孟七七便去了姜府书房,见了几位掌柜,像往年一样清点了一番账目,看到专营皮毛那家店的进账单,她忽然愣了。只见自今年五月开始一直到现在九月份,进账单上各项皮毛的价格几乎都没怎么变过。这本来也是正常的事情,只是放在现在来看,就显得很不正常。 她姐姐转给她的这几家铺子里,有专营皮毛货物这一项的。此刻孟七七僵在原地,将这大半年来的账目都一一翻看完毕,好半天,才又问那展柜的,“这皮毛的价格,果然没有变动吗?” 那掌柜恭敬道:“是的,公主殿下。您可以查看并州进货的账单,这半年来,皮毛的价格虽然偶有波动,但都是跟往年一样的,无非是年头贵一点,天气热了则便宜些。并没有别的变化。” 孟七七缓缓合上账本,闭了闭眼睛,递还给那掌柜。皮毛货物向来是从吐蕃贸易过来的。她姐姐当初能做下这样成体系的皮毛铺子来,也是因为那些年与父母在并州,并州过去云州便是吐蕃,有地利之便。现在朝廷收到了八百里急报,有高将军与云州刺史共同用印的奏折,说是吐蕃又来进犯,云州半壁失守。若是当真两国起了战事,这互通贸易之物怎么可能价格不起变化? 她姐姐做下来的这些铺子,与市面上不同的地方在于,走的不是需要缴税的官道。而是在并州时,选了当地土著才知道的小路来运送。所以,如果云州有意封锁消息与物资,那么锁得住旁人,锁不住她姐姐名下这些商铺——这些商铺,已经在她大姐嫁人之前转到了孟七七名下。 孟七七扶住一旁的柜子,好半天没有说话。那高将军与云州刺史在说谎,云州根本没有像他们奏报上说的那样的战争发生。那么,问题来了。 如今正要带兵去云州的战神大人,他究竟是入局之人,还是做局之人呢? 如果是前者,那么后果不堪设想;如果是后者……却令她不敢细想下去。 孟七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姜家。她心里浑浑噩噩闪着许多念头。她想要不顾一切去问一问战神大人,问他究竟知道不知道云州战事乃是假象;然而若他明知……若他明知…… 她实在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是希望战神大人知情还是不知情。 孟七七捂住脸,重重透了一口气,她不敢拿全家人的性命去冒险。她想起上午在军务处,不管她怎样耍赖撒娇,战神大人都不肯同意带她一起去云州——他究竟是真的担心战乱凶险,还是,他也有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这点疑心,实在对不住俩人之间的情谊。她沿着长街失魂落魄地走着,不许自己再想下去。 九月二十日清晨,祥云宫。 胡太妃才起床,她坐在梳妆台前,两边宫女伺候着为她护理双手,身后却是一个太监在为她梳头。 “娘娘,您瞧瞧,这个发髻还成吗?”那太监音柔嗓甜,又会说话,原本只是祥云宫一个倒夜香的小子,不知怎么钻营的,先是认了宁嬷嬷做娘,后来又入了太妃的眼,调他到身边伺候。 也是这太监命好,梳头的手艺真是一绝。那天给专门太妃梳头的大宫女病了,这太监临时顶上来,手艺竟然很看得过去。他人又会说话,也会看眼色,不过十数天——竟隐隐已经成了胡太妃身边的一名小红人。 胡太妃打量了一眼镜中的人,满意道:“不错。媚儿啊,你这手是越来越巧了。” 秦媚儿低头谦虚一一笑,“还不都是靠娘娘抬爱。” 胡太妃闭目道:“今儿可有什么新鲜事儿啊?” 秦媚儿便娓娓道来,“今日是上官大将军带兵出城,听说一早皇上便亲自去送行了,连安阳公主也一道去送的……”他低着头,说到“安阳公主”时,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阴毒。   ☆、第72章 七七她从不会乖乖等 孟七七是和蠢萌爹一起去送上官千杀出城的。她那天好一番软磨硬泡之后还是没能打动战神大人的“铁石心肠”,看起来好像就此认清了现实。 今天就见她乖巧地挽着蠢萌爹的胳膊,站在城门下,对着远处的战神大人挥手作别。与上官千杀同行的还有变态表哥。 上官千杀勒马停在路边,遥遥望着女孩,直到两边的军士都走过了,他又打马回到了女孩面前。 孟七七松开了蠢萌爹的胳膊,知趣地跳上来两步,听到了战神大人的马头旁,仰脸望着他,眉眼弯弯。 自那日孟七七跑出军务处之后,两人已经有十余日没有好好见面说话了。原本今日,上官千杀甚至以为她不会来送行了。只是没想到,她不但出现了,脸上还漾着乖巧灿烂的笑容,好像心中丝毫不存芥蒂一般。 见她真的走到自己面前来,上官千杀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他垂眸沉默了片刻,低声道:“等我回来吧。” 孟七七笑着抓住他的马缰,莹白的手指轻轻挨着他古铜色的大掌,“战神大人,你不生气啦?”她歪着脑袋瞅他。 上官千杀被她逗得笑了一下,想到临别在即,终是忍不住放浪形骸一回,伸手将她纤细的手指握在掌心,缓缓又道:“等我回来。”这一句却比上一句坚定了许多。 孟七七却是垂下脑袋,眼珠四处乱转。战神大人为什么要强调这个?难道是发现了她的计划?唔…… “回去吧。”上官千杀旋即放开了她微凉的指尖,目视着她走回到归元帝身边去,这才追着前面的军士而去。黑龙马跃出两三下,他感到身后投来的视线,不由得又回头望去。 只见女孩挽着父亲的手臂,笑得欢快依恋;想到来日复仇之时,不可避免要找上她的父亲。若是没了父亲,她定然会伤心欲绝吧。 上官千杀握紧了马缰,挺括的缰绳在他手心勒出一道白痕,他却浑若无所知觉。他又怎么舍得令她伤心呢? 上官军出了京城,当天夜里便抵达京城西边的陇州,便在陇州之西的近郊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这一万大军的伙食可是个大问题,所以军中有专门负责伙食的炊事队。不过这炊事队里也分了三个阶层,刚来的就负责做大锅饭,熬大桶粥,给士兵放饭;有点资历的,可以掌勺做俩像样菜,给校尉们用了;最厉害的自然是上官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老张头,这人厨艺倒不如何厉害,但是跟随了上官军一辈子,非常忠心可靠。 老张头是专门负责给上官将军做饭的,偶尔军师一起出行时,也兼顾着军师的。不过南宫玉韬比较挑剔,多半情况下都会随身自带用惯了的厨子,用到老张头的时候一般都是在急行军或者条件比较恶劣的情况下。 正是日落做饭之时,这会儿有一老一少背着行军背囊,一前一后往炊事队走来。 当先的那少年身量似还未长足,然而因为瘦,也显出几分高挑来;身后的老者身板笔直,紧跟着少年,虽然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然而鬓发皆是乌黑,双目炯炯有神,看起来比寻常青年还要康健些。 那炊事队的领队是老张头的儿子,人称小张队,他是个眯眯眼。见了那一老一少过来,小张队把原本就弥缝着的双眼眯地更小了,“是刚子退队回乡之前推荐的那俩老乡吧?” 那一老一少已经走到他面前来。 小张队问道:“你是小七哥?你是亚伯?” 这一老一少不是别人,正是哑公与孟七七。 上官千杀临行前连续两次叮嘱孟七七,要她“等他回来”。但是孟七七又岂是会乖乖呆在家里等男人回来的那种女孩?十几日前,她得知云州之事有异,便更加坚定了要跟着一起来的念头。 战神大人不肯带她一起去,难道她没长脚,一定要别人带着才能去么? 她不但要去,而且还要在战神大人的眼皮底下一路同去。 孟七七明白,一旦出了京都,对她而言,只有在上官军才是最安全,也最容易获得云州最新动向的地方。 但是这上官军却并不是那么好进的。 正规的军士都按着严丝合缝的编制来,而上官军中的编制严谨到令人发指,最小的团体单位称为“伍”,乃是只有五个人的小分队,队长称为伍长;两个伍合在一起称为一个队,只有十个人。这样少人数的最小团体单位,如果□□去了一个陌生人,可想而知,一定会被揪出来。 但是上官军唯一没有按照这个编制来的部分,就是炊事队。 因为有老张头在,炊事队的人员又向来很固定,便是偶尔有个新人来,也都是带着清白的户籍证明,而且由对上官军忠心不二的老张头亲自查看过了,这才能任用的。 孟七七安排人把原本在炊事队的一个叫刚子的人“说服”了。这刚子还没到三十岁,听说可以回乡娶媳妇过日子,原本还有点不愿意。他竟然更愿意留在上官军中。直到孟七七这边的人告诉他,他那失去联系近三年的老母亲还在世,刚子这才愿意回乡了。他临走前,就照着约定好的,举荐了孟七七和哑公——也就是跟他同样出自并州台县的小七哥和亚伯。 伪造两份清白的户籍对于孟七七来说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该如何成功取信与老张头留下来。 现在,孟七七就正背着行囊站在老张头的面前。   ☆、第73章 脖子战神大人躺枪了 老张头已经是花甲之龄,但是人非常精神,他抽着大烟锅子,盘腿坐在大铁锅旁边的石头墩上,看着孟七七和哑公一前一后走过来,看着他儿子小张队带着这俩新人查验户籍。 又看到那叫小七的少年站到了自己面前来。 孟七七虽然来前都做好了准备,但是心里还是有点忐忑的。这毕竟是在上官军中,如果被识破了,闹出来,她肯定是要被揪到战神大人面前去的——那画面太美,她不是很想出现在其中。 她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上官军这本来就是急行军,她和哑公又是后出发的,为了追上大军着实发力赶了整整一个白天的路途,此刻她真是又渴又饿。 “我和亚伯……”她一开口,已经不再是甜糯的少女声音,而是变成了有些低哑的男子声音。这要归功于哑公制出的丸药了,服用后十二个时辰内,声音会变得粗哑。 老张头喷了一口烟,抄起烟枪,往石头墩子上磕了磕烟锅,却是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直接道:“行,你们俩留下吧。” 孟七七眨了眨眼睛,就看到老张头已经拎起烟枪,走到铁锅前准备炒菜了。这真是——神了?难道这老张头打眼一看,就知道她和哑公不会对战神大人不利? 她悄悄回头,对着哑公露出个侥幸又疑惑的眼神来。 哑公面无表情看着她,默默走到老张头身后,挽起袖子,似乎准备帮手摘菜。 老张头瞪他一眼,伸手赶他,“去去去,这里是我给少将军做菜的地儿。你们到前边熬大锅饭的那儿去打下手。” 听说是战神大人的饭菜,孟七七走过旁边,忍不住探脑袋瞄了一眼,只见案板上整整齐齐码着一排菠菜,碧绿碧绿的,看起来倒是挺新鲜。但是——战神大人就吃这个呀?都没有肉蛋之类的么,只吃绿叶蔬菜好像兔子哦。 她正想得偷笑,身后却传来一个令她瞬间汗毛乍起的声音。 “我来瞧瞧我的菜好了没。”南宫玉韬慢慢从不远处踱过来,就站到了孟七七背后。 孟七七僵在原地,已经能看到变态表哥从不离身的折扇——那折扇已经伸到她面前的铁锅之上去了。 老张头毫不客气地一指推开南宫玉韬的折扇,瓮声瓮气道:“你的已经好了。”他随手往一旁的案上一指,“虾仁炒蛋,照着你点的做出来的。”他着,把铁锅又洗刷了一遍,自己亲自把火撩燃,慢悠悠等锅热。 孟七七虽然还记得变态表哥在背后,但是她过了最开始听到变态表哥声音的那一会儿,好像也并不如何害怕了。她到这上官军中来,唯一害怕的便是被战神大人察觉。不想让别人察觉,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不要被战神大人发现——毕竟这些人当中,谁发现了她身份异常,最后都难免要报到上官千杀那里去,那也就跟被战神大人直接发现没有什么区别了。 但是如果是变态表哥,即使一着不慎,她真的被变态表哥察觉了——孟七七隐约中感觉自己能把变态表哥争取到同一阵营来,让他暂时先不要告诉战神大人。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其间肯定少不了各种“丧权辱国”的条约——所以,最好还是不要被变态表哥察觉。只是如果真的被他察觉了,她也并不如何害怕。 是以此刻见老张头这样说,孟七七虽然还记着变态表哥就在自己身后,还是忍不住用已经变得粗哑了的声音问道:“为什么不先给大将军做好晚膳呀?” 老张头耷拉着眼皮,专心致志盯着铁锅,好像没听到孟七七的问话。 孟七七有点小尴尬,老张头这样反应,让她感觉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是啊,为什么不先给大将军做好晚膳,反倒先给我这个军师做呢?”南宫玉韬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乎就在她耳朵后边,“这位小哥,你这问题问得好。我来给你解答一下,因为大将军的晚膳出锅晚,等呈上来的时候可还是热腾腾的。” 孟七七恍然大悟,她几乎没做过菜,竟然连与之相关的常识都很难第一时间想到了。她有点激动的回过头来,“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果然老张头还是对战神大人最好啦! 她在转头的瞬间,忽然意识到身后的人是对她很熟悉的变态表哥,虽然哑公给她稍微改变了一下外貌,但是熟悉她的人还是能看出些端倪来的。 于是电光石火间,孟七七在扭头的同时狠狠一低头! ——咔、啦。 孟七七捂住脖后颈,哀嚎一声,疼得蹲了下去。 南宫玉韬大笑。 孟七七疼得眼泪汪汪,把头埋在膝盖间,攥紧了双手,不断对自己说:控制住,控制住,不要跟变态表哥一般见识,被战神大人察觉就糗了。 她其实也没打算一直瞒下去,但是陇州离京都实在太近。她怕在这里被察觉,会被战神大人打包送回京都去。等她跟到了云州,就算战神大人有心想送她回京都,也不会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的——没有战神大人陪着,都算是她一个人。 南宫玉韬笑够了,对身后的亲兵道:“给这个小哥送两贴狗皮膏药来……唔,再拿一包盐来。” 那亲兵很快将东西取来。 南宫玉韬把东西转手放在孟七七身边,一边噗嗤笑着,一边道:“盐包加热之后,敷在患处可以消红肿。” 孟七七怕给他看到脸,往旁边一扭头,脖子又是一阵天崩地裂的痛。 南宫玉韬的笑声大了起来,他又道:“咦,你这小哥好不知礼。我送你伤药,你倒也不说一声谢。” 孟七七咬牙切齿道:“多谢军师。”她抓起那盐包,见南宫玉韬已经带着亲兵扬长而去,眼珠一转,落在一旁说是变态表哥指定了的晚膳,一盘虾仁炒蛋上。 老张头正背对着那盘虾仁炒蛋,手颠着热了的油锅。 孟七七阴森森一笑,把那盐包撕开一个大口,很是慷慨地倒了一大半在那虾仁跑蛋里,又拿一旁的筷子迅速拌了两下。 老张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不是给自家少将军用的菜,他向来不是很在意。 一刻钟后,将军帐内。 “你这盘菠菜看起来不错的样子,”在研究了自己面前的菜色近半盏茶时分后,南宫玉韬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把自己餐盘里的那碟虾仁炒蛋跟上官千杀换了,“你吃这个吧。” 上官千杀对于吃喝向来不讲究,他的心思还放在云州的行兵布阵上,见南宫玉韬换了菜,也并没在意,随手夹起一筷子炒蛋塞到嘴里。 然后……高志远等人就有幸见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少将军面色大变,一张俊脸简直扭曲到不成样子的诡异情形。 “将军,怎么了?”高志远大惊,抢上前来查看那盘虾仁炒蛋,“是有人投毒吗?”然后少将军一入口便知不对?毕竟能让少将军做出这么大的反应,想来这毒药的滋味是极为厉害的。 南宫玉韬老神在在坐在原处,摇着折扇,笑得好似翩翩仙人。 上官千杀掐住喉咙,长臂一伸拎起吊壶,灌了半壶白水下去,这才清了清嗓子发出声音来,“不是投毒。”他脸上又绷回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心里却咬牙切齿念着俩字:好咸! 南宫玉韬饭也不用了,伏在帐中榻上,笑得停不下来。 高志远愣了一愣,放开了那盘看起来还是金灿灿香喷喷的虾仁炒蛋,他有些困惑的挠了挠头,“这……”不是投毒,少将军为什么会那么大反应? 上官千杀却没说原因,行军打仗吃喝上没办法太讲究。他若说这菜做的不好,只怕炊事队的人便要受挨罚,为了一点口腹之欲又何必呢?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却不知道这一次,因为他这一念为善,倒是免了孟七七吃一顿挂落。 上官千杀又夹了一筷子炒蛋,这次先在白水里涮了一遍,这才就着米饭入口,倒也不是难以下咽。他沉默的吃着,心思又飘到云州局势上去,只是偶尔闪过一个念头——“炊事队兴许是招新兵了。” 不远处炊事队歇息的营帐中,孟七七正艰难得歪着脖子,把一张狗皮膏药在烛火上融开。这下真正好了,至少在脖子正过来之前,她是绝对、绝对、绝对不要被战神大人看到了!   ☆、第74章 识破演技太拙劣差评 孟七七歪着脖子跟着上官军一路往西北而去,从陇州又走了小半月,军队终于停下来歇口气了。 停下来的这个地方乃是益州的舒县。 舒县是个交通枢纽般的存在,它的西北就是并州、云州,而后就到了吐蕃国的地界;南边则是处于南朝腹地、有南朝天国之称的湖州,鱼米丰饶,物产丰富。每天,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经过舒县,奔向既定的目的地。 上官军停在舒县,不仅是为了在半月急行军之后歇一口气,更是为了等军粮。此前胡淑妃从胡家私产中划出来的军粮,乃是从湖州运出,直往云州的;而上官军则是从京都前往云州。 这两条路线的交汇点就在舒县。 上官军的军士每人背了五天的口粮从京都出发,经过庆州之时,在当地补了一次粮,这才到了益州的舒县。此时,上官军中已经只剩一日之粮。 所以,等粮来也就成为了上官军歇在舒县的一个重要原因。 孟七七的脖子过了两三天就好了,但是那惨痛的教训却叫她一直记到现在。这半个月来,她在炊事队都是尽量不引人注目,老张头吩咐的事情都是尽快完成——但是绝对不多话,也不插手别的事情,免得又引发意外的“惨案”。 上官军这次依然是歇在县城近郊。十月的舒县,路边的小水洼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越往西北,天气就越寒冷了。 老张头嘴里叼着烟枪,蒲扇般的大掌拎了一只空木桶过来,“去河边打桶水来,洗菜。” 孟七七已经很习惯了,接过木桶来就往远处的河边走去。 这些天来战神大人吃的菜可都是用她打的水洗的呢! 炊事队的营帐是比较靠近将军大帐的,据说这是战神大人的意思。平时上官军安营扎寨之时,没什么战斗力的兵种,比如说做饭的、养马的还有冲锋的时候敲鼓抗旗的,竟然与一般军队的布置截然相反,是都睡在里面一小圈——最靠近一军核心将营。 这是为了在有敌人突袭的时候,保护一下比较弱的战友。 孟七七拎着木桶,横穿大半个军营,时辰还太早,军士们都还在安睡。她边走边想,在军营中这半月的所闻所见,让她对战神大人有了更立体的认知。其实他骇人的名声之下,是一颗仁善的心。 河边有两列叫不出名字的树木,竟然还是青青翠翠的;河水表面已经浮着些碎冰了,在凌晨熹微的光照下,反出带着凉意的光来。 孟七七左手把木瓢拿出来,右手拎着木桶上方的横杠,探身把木桶浸入河水中去,吸了一口气将沉甸甸的木桶提了上来。一提上岸,她就放了手。 木桶落在河边,摇晃了两下,溅出的冰水打湿了她的衣角鞋面——好凉。 然而孟七七顾不上,她正对着自己的右手呵气。在南朝她过了十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尤其是后来她爹做了皇帝之后。太冷或者太热的时候,她都是呆在屋子里的,基本可以认为她是生活在恒温恒湿条件下的……物种。 平时过得太舒服,一到需要考验身体素质的时候,弊端就显露出来了。 天气一冷,做的活又粗,她的手上起了细密的小豁口,有个准确的词儿来定义这种现象,叫“皲裂”。 她咬住食指指尖,用痛意把那股痒抵了下去。她现在好后悔,早知道背包里就不要放那一大团用来裹胸的白布了!实际情况是根本用不到好嘛!最小号的士兵服穿在她身上还有点晃晃荡荡的,压根儿显不出她的“玲珑有致”来好嘛!早知道就该换成满满的猪油膏!每天睡觉前把手脚和脸上都涂上厚厚一层,然后再也不懂担心北风吹了! 孟七七咬着手指,目光随处打量着,落在河岸边那一片绿油油的野菜上。她走近点看了看,先是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再走近一点,却见是一片芫荽。她以前好像听变态表哥说过,往西北去的路上,入了结冰地带,就只有芫荽还能长几天。他是无香不欢的人,关注点也就这些东西了。 孟七七这两天都是喝粥吃菜,粥是白粥,菜是青菜,没有荤腥,也没有油盐。她觉得再来一天,就要撑不下去了。毕竟她可是彻头彻尾的肉食动物啊。她现在就有点后悔把变态表哥那天给她的盐包,倒了一大半祸害他;要知道这会儿的盐可还是管制物品啊。每个人都是定量发一点。 吃的真是太清淡了! 她随手拔了两株芫荽拴在腰间,没有盐,有香菜调调味也是好的。想着,她用力拎起装满了的木桶,摇摇晃晃反身往营帐走去。 结果才走了两步,孟七七一抬头,就看到南宫玉韬正站在前面的绿树下,一袭白裳,轻摇折扇,好不风流倜傥。 他笑眯眯地盯着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孟七七嘴角一抽,这么冷的天还摇折扇,谁看都有种智商不高的感觉。她低下头,只当没看到,可惜拎着水桶走不快。 “新来的小哥,你脖子好啦?”南宫玉韬笑眯眯走过来,一开口就讨嫌。 孟七七抿紧了嘴唇,早上出来的急,还没吃变声的丸药,她只好偏着脸点了点头。不对……她穿着跟所有士兵一样的衣裳,那天又没给他看到正脸,变态表哥怎么会知道她就是那天扭伤脖子的“新来的小哥”? 她眯起眼睛,起了疑心。 这处河边离营帐比较远,这里只有她和变态表哥两个人。 孟七七一瞬间得出了俩结论:一个就是变态表哥真的很变态,就靠着身形能认出一个毫不起眼的陌生人来;二嘛……孟七七咬了咬牙!那就是变态表哥已经认出她了,在耍着她玩,看她伪装肚里暗笑呢! “新来的小哥,水桶沉吧?”南宫玉韬假惺惺道:“真是辛苦了。” 孟七七猛地放下水桶,转过身来对着变态表哥,然后把嘴唇上方的那两片胡子——是的,哑公给她粘了八字胡——揭了下来。 南宫玉韬叹了口气,有点有犹未尽,“不玩了呀?”他拿折扇敲敲掌心,言若有憾。 孟七七随手抹了两下脸上灰色调的粉,怒道:“很好玩吗?”妈蛋!变态表哥果然早就看出来了,还在耍她玩!想起她的脖子,孟七七就觉得一口血哽在了喉咙眼。 南宫玉韬认真点点头,点评道:“演技拙劣了点,不过看来打发时间还是不错的。” 孟七七舀起一瓢冰水,作势要泼他。 南宫玉韬站在原地,一副“有种你真来呀”的嘲讽表情。 这大冷天的,孟七七还真干不出这事儿来。她忍气把木瓢扔回水桶里,溅起来的水花又落在了她衣裳上。她硬邦邦道:“你不许告诉战神大人。” “不许?”南宫玉韬啧啧两声,好像在思考孟七七有什么能让他“不许”的能力。 孟七七屏息凝气,等他提条件,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变态表哥要是敢狮子大开口,她就…… 好在南宫玉韬只是思考了片刻,就道:“可以。最近乱着呢,我还要靠你家战神大人平乱呢,可不能让你冒出来分了他的心神。” 孟七七咬了咬牙,这听起来似乎是好话,又似乎满怀对她的恶意。能把一句话同时说出这两种感觉,也只有变态表哥能行了。 “今晚湖州运粮的人会到舒县,到时候只怕要生事端。”南宫玉韬吊起眼睛瞅着她,“不管你有什么打算,都挪后几天再行动。今天晚上别乱跑,知道没?” 孟七七见他答应不告诉战神大人,看他顺眼了点,放松下来哼哼了两声,逞强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还用你来说!” 南宫玉韬又做出他经典的西子捧心动作,“好心被当做驴肝肺……心好痛,心好痛,心好痛、痛、痛!” “切,你这演技也够拙劣的!”孟七七吸了口气,重新拎起水桶往回走,边走边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南宫玉韬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淡淡道:“你猜。” 猜毛线! 孟七七明白他这样回答,自己就别想找出答案来了。一阵晨风吹来,透过她湿了的衣角与鞋面,带来彻骨的寒意。她冷得颤了一下。 南宫玉韬穿着白色的狐裘大衣——用整块的银狐皮做成的大衣,华贵又饱暖。他笑眯眯看着孟七七,“冷呀?” 孟七七眼珠一转,落在他身上的狐裘大衣上,叫了一声,“表哥……” 南宫玉韬唇角轻勾,摇着折扇,贱兮兮道:“看到你冷,表哥我就觉得更暖和了。”他大笑而去。 孟七七拎着又冷又重的木桶,瞪着南宫玉韬远去的背影,在心里把他凌迟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好不容易挪回了炊事队的营帐,孟七七熟门熟路地把木桶里的水倒入木盆中,又随手将在河边摘来的芫荽放在案板上,准备等下给自己的菜里放上点调味。 老张头抽着烟枪慢悠悠走过来,沉着脸把两颗芫荽收起来,瓮声瓮气道:“我这儿不许放香菜。” 这是什么规矩?孟七七讨回芫荽,自己收好。不过芫荽的味道,的确是有的人喜欢,有的人不喜欢。大概是老张头吃不惯这个吧。 当天晚上,果然如变态表哥所言,湖州运粮的人来了。 只是这批粮,却不是给已经用尽了军粮的上官军的。   ☆、第75章 太妃二桃杀三士好计 深夜的舒县河畔,秋风强劲,空气湿寒。校尉高志远奉上官千杀之命,带领一支千人队在此等候湖州运粮人马到达。 “报——高校尉!西北方向来人了!” “报——高校尉!湖州方向也来人了!” 高志远坐在马上,吸了口冷气,将军所料不错,胡太妃果然是要一石二鸟。或者说,二桃杀三士更恰当些。一批粮草,既许给了他们上官军,又许给了西北军。打着渔翁得利的算盘,胡太妃稳坐祥云宫。 却是西北军先到了,高志远跟西北军来的将领一照面,俩人都愣了一愣。 西北军来的乃是一支万人军,领头的小将军名叫高志英,乃是西北大将军高建功的第三子。他两旁的亲兵打着西北军特有的飞虎旗,簇拥着他往上官军而来。 高志英骑在马上,慢慢走到高志远面前,把高志远上上下下打量了个来回,这才嗤笑一声,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二叔家的弟弟啊。我说,我二叔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这都十几年了,你都不回去给烧柱香。这我可得说你了。” 高志远不理会他说的闲话,只是问道:“西北军也是来运军粮的?” 高志英又打量了他两眼,“怎么着,咱们这接的是一批军粮?” 高志远道:“看来如此。” 高志英眺望了一下他身后的人马,见自己十倍于对方人马,登时放下心来,牵着马缰施施然绕着高志远转了一圈,啧啧两声道:“你这么多年跟着上官家那个小子混,也没混出什么名堂来啊。如今还是个校尉吧?就带着这么一千人马?”语气中故意的讶然,显然是他对高志远的轻蔑与嘲讽。 高志远沉默以对。 胡家运粮的人终于姗姗而来。 “对不住,路上下了场大雨,路不好走。又要遮住粮食,怕受潮发霉,来晚了些,让军爷们久等了。”胡家负责押运粮草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面白无须,自称乃是胡家的二管家,名叫胡逢祥。 高志英听了他这身份,有些不悦,对自己副将道:“这胡家行啊,派一个二管家来押运大军粮草。”怎么也该让胡太妃大哥家那几个小子里来一个吧。他的声音不低,三方的人都听得到。 胡逢祥笑道:“家主人的命令,只是让在下把这第一批粮草押运到舒县来。至于您两边怎么分,咱们不管。后头第二批粮草又递上来了,在下得赶紧回去盯着,不然最后还是饿了您们——二位军爷把这单子签了,在下好回去把剩下的军粮督运上来。” 高志远接过那单子来,见只是说已见到胡家将粮草多少多少押运至舒县,果然并没有提是给哪一军的。 高志英嘿然道:“这当然是我们西北军的!”他盯着高志远,冷笑道:“怎么,你还要带着那一千人马跟我试一试?” 高志远收起那单子,不紧不慢道:“不敢。只不过我们上官军大军……” 高志英嗤笑一声,“你们上官军?” “就驻扎在舒县……”高志远不理会高志英的嘲讽,继续道:“我不敢带着这一千人马跟你试,难道你又敢用你的一万人马跟上官军的一万人马试一试?” 高志英涨红了脸,怒道:“上官千杀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便会怕了?” “你怕不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高将军手上十万西北兵,明知我们上官军是一万人马,也只拨给你一万人马。只是运粮罢了,你若让这一万人马有所折损,我只担心你回去要怎么交代。”高志远平静道。 高志英因为怒意,脸色几乎变成了猪肝红。他手上只有这一万人马,还不是因为上头两个哥哥从中作梗!若是强抢了粮食运走,他的人马负重,行军速度肯定慢,会被上官军追上来。到时候厮杀一起,伤亡便不可避免。打仗,他其实不怕;但是他的确要担心回去该怎么交代。 “所以……”高志远继续道:“小将军跟我走一趟吧。跟我们少将军坐下来谈谈,能不动手,岂不两全其美?” 高志英考虑片刻,对副将阴冷道:“我若过一个时辰还没回来,你便带人杀进去。” 高志远微微一笑,知道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便道:“咱们好歹是兄弟,我难道会害了三哥不成?” 高志英打马跟他往上官军中而去,闻言哼了一声,讽刺道:“谁知道你如今是姓高还是姓上官?” 到了上官军中营,上官千杀和南宫玉韬都在,见高志远带了高志英进来,两人对视一眼。 两边人还没打招呼,南宫玉韬先揉了一下肚子,指派上官千杀的亲兵道:“去让炊事队的人准备些茶水点心来。” 炊事队的营帐里,只有孟七七还没睡。当初安排床铺的时候,老张头说她和哑公是新来的,所以就睡在营帐靠门边的地方,守夜。她和哑公在帐门内一左一右,再往里先是一排横杆,上面挂着衣裳,好似一道屏风,遮住了睡在里面的男人们。 这样倒也没好,没什么不方便。 亲兵来叫人的时候,孟七七正裹着被子抱膝坐在营帐内,透过棉帘子侧边的一道缝隙,望着外面的一地星光。 她心里很多事,最近睡眠很少。 听到亲兵的吩咐,孟七七穿好外裳走出来,低着头按了按嘴唇上方的八字胡确保无误,这才走到一旁,将火生起来,往空的吊壶注满水,挂在上面等水烧开。 “再热一碟子点心什么的。”亲兵想起军师嘱咐的话,又对孟七七道。 孟七七在炊事队待了这半月,还是第一次见将军帐处半夜来要吃的。战神大人半夜饿啦?她一边翻出张老头留起来的各种馍馍,一边猜测着。其实炊事队的营帐离将军营帐并不算远,孟七七此前没睡着,也听到那边传来的人语马嘶之声。根据她自己的消息来源,再跟今天清晨变态表哥要她“晚上别出来“的话一印证,多半是三方人马撞在一块了。 她手上不停,已经装了满满两碟子,又找了一个托盘一起放上去。不管谁吃,反正是要送到战神大人营帐里去的,多放一点总是好的。说不定真的是战神大人半夜饿了呢。这么一想,孟七七顿时觉得战神大人萌萌哒,忍不住笑了笑。 那亲兵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孟七七的动作,这可是要送到将军营帐中去的吃食,要保证安全才行,见这炊事队的小哥把那托盘里几乎都堆满了,不由出声道:“差不多够了。” 孟七七小心翼翼地在点心的“山尖”上又摆了一块,笑道:“难道你要让大将军饿肚子不成?” 亲兵嘴角抽了抽,有心要回一句“难道你要让大将军撑死不成?”,但是行军打仗跟在将军身边久了,这亲兵的话也变少了,这种无意义的调侃就说不出口。他只好抱臂看着炊事队这小哥以两个托盘的“点心山尖”为底座,又往上面搭了一层“点心桥”。 咕嘟咕嘟……水开了,孟七七把吊壶提下来,拎给那亲兵,退开两步看了看自己摆的“艺术品”点心托盘,挺满意——这就转身准备回炊事队营帐。 那亲兵提着吊壶愣了愣,又看看一旁装满了点心的托盘,喊道:“喂,你端上那点心,跟我走一道吧。” 这下轮到孟七七愣住了。她呆呆回头,瞅瞅那叠摞成山的点心,又瞅瞅那亲兵。 那亲兵一手拎着吊壶,一手指着那装满点心的托盘,没再说话,但是意思很明显——他不可能用一只手把如此奇葩的一托盘点心端到将军营帐去。 不等孟七七说什么,那亲兵就转身,当先往将军营帐走去,显然是要孟七七端着点心跟上来。孟七七来不及把那叠点心拿掉一点减轻重量,只好原样捧起托盘,赶紧跟在那亲兵后面。 这还是孟七七第一次真的接近中营,也即将军营帐。 只见高高的六纛之后,是左右列开的共十二面严警鼓。原来每天早上她听到的鼓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呀。她双臂发酸地捧着托盘,无心再打量周围事物。 早知道就不要装这么多点心了,好沉! 孟七七低着头跟在那亲兵身后,异常担心等下会发生的事情。这架势,她肯定是要跟着那亲兵进了营帐,把托盘放下才能走的。方才最好的拒绝时机已经错过了,现在突然要退却,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她很可疑——说不定会把她当投毒未遂或者帝国奸细抓起来。那可真就瞒不住了! 孟七七小幅度地动了一下酸软的手臂,内心哀叹: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那亲兵已经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孟七七一咬牙,也低头跟了进去。   ☆、第76章 七七终于被战神逮到 孟七七紧跟在那亲兵身后,捧着托盘,深低着头,走进了将军帐内。 “上官将军的意思是,要与我们西北军一同去云州,路上共用这一批军粮?” 孟七七竖起耳朵,明明担心被发现,却忍不住眼珠乱转,想要用余光捕捉到战神大人的身影。 结果战神大人没看到,先看到了变态表哥不怀好意的笑脸。 南宫玉韬坐在主位旁边,孟七七低着头刚好能瞄到,她对上变态表哥的视线,见他一副要看好戏的架势,当即毫不客气地剜了他一眼。 “正是此意。”上官千杀简单说了四个字。 孟七七却是心头一跳,脚下慢了半拍,前面的亲兵已经把吊壶放置在案几之上了。她此刻再上去,就彻底暴露在主位之人眼前。然而不上去,她傻站在营帐正中,就更引人注目。 “点心放到我这里来。”正在她踟蹰之际,南宫玉韬发了善心,他斜坐在一旁的案几之后,漫不经心扫了孟七七一眼。 孟七七如遇大赦,垂着头已经能看到战神大人黑色的衣角,虽然心痒难耐,到底不敢挑战战神大人的识别能力。听变态表哥这样说,她便顺势转身走到变态表哥那边的案几前,弯腰将装满点心的托盘放下来。 南宫玉韬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 孟七七舒了一口气,直起身来就想跟着那亲兵出去。 没想到南宫玉韬敲敲案几,又吩咐道:“摆到我面前来,放那么远要我怎么拿?” 孟七七咬牙,攥紧了拳头,瞪着他把那托盘用力往他跟前一推! “嘭!”原本就因为摞太高而不稳定的糕点登时散落下来,在案几上滚得到处都是。 这一下把帐中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 高志远轻斥道:“怎么做事的?” 上官千杀从主位上站起来,向孟七七走过来。 孟七七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空荡荡的营帐内她根本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上官千杀已经走到了距离她不过五步远的地方。 孟七七无计可施,望着南宫玉韬,眼睛里流露出一点不自知的祈求意味来。 南宫玉韬笑着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抖开折扇遮住了她曝露在上官千杀一侧的脸颊。 好在上官千杀就停在了距离两人五步远的地方,他弯下腰来帮忙捡着滚落的糕点,视线并没有落在孟七七身上。 孟七七手忙脚乱收拾着案几上的混乱局面。 见上官千杀如此,高志远等人也忙上前帮忙,不一会儿就将点心重新摆好。 上官千杀将最后一块点心放在托盘上,低着头,也没看孟七七,只淡淡道:“下去吧。”他只当是炊事队新来的兵卒,还没熟悉情况因而出了点纰漏,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错,他也向来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处罚士卒,只是让这新兵下去罢了。 孟七七不敢多留,立马转身,按耐住想跑的心情,克制着如常向外走去。 上官千杀听到这新兵离开的脚步声,心头忽然漫上一丝熟悉,他倏然扭头望向那新兵离开的背影。这是那新兵进营帐之后,他投过去的第一个眼神,“且慢!” 那人的背影小巧玲珑,还是少年人未长成的身量,脖颈修长柔美——明明只是一个灰扑扑的、在这上万上官军中随处可见的背影,他却无端端觉得眼前这人,像极了、像极了他的女孩! 孟七七呼吸一窒,僵在原地,既不敢再向前走,更不敢依言转身。不是吧……战神大人这样也能发现?还是说哑公的易容术太不靠谱了? 上官千杀却已经皱着眉头大步走上前来。 南宫玉韬斜刺里横插·进来,拦在两人中间,笑着对上官千杀道:“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不过我实在吃不惯军中食物——就从府上带了个厨子,还请师兄多多包涵。”他用手肘捅了一下孟七七的背,“还不给大将军请安?” 上官千杀微微一愣,眨了下眼睛,沉声问道:“你是南宫府上的厨子?” 孟七七只好半转身,藏在南宫玉韬背后,不敢说话,只迅速点了两下头。 上官千杀只看到那士卒戴着的红缨帽上下动了动,也觉出自己这猜测离谱来。此处距离京都何止千里,他的七七金枝玉叶,怎么可能孤身来此,还做了炊事队的新兵。 他不动声色地退开两步,重新坐回主位,与高志英商讨分粮之事;眼角余光望见那小巧的背影消失在帐门处,心里蓦然添了一层怅惘。 孟七七一出帐门,快步走出五六步,一走出亲兵视线,当即拔腿就跑,一路跑回炊事队营帐,还有点没缓过心里的激动来。她不敢跟战神大人相认,一来如今到云州还有一半路程,战神大人会将她送回京都与索性带她去云州的几率是一半一半;二来,她实在不敢确定战神大人是否知道云州战报有假。她缩在被子底下,想着这许多事情,折腾了大半夜也有些累了,黑暗里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听到从将军营帐里传出来一阵乐音,那声音似箫声又似笛声,然而反反复复只有一段旋律;却是她曾在明山腹地听过的那一句“我有所思在远方”,曲调不似当初那样悲伤,却多了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是梦吧,她又梦到了战神大人。 军粮之事,和平解决了。上官军与高志英率领的西北军达成协议,共同运送这一批军粮往云州而去,路上两军共用军粮;等到了云州,这批粮归上官军还是归西北军,到时候再说。 这个协议,高志英没有不同意的。毕竟如果在此时争抢,那就是一万人对一万人,而高志英不敢承担人员伤亡的责任。到了云州,那里可驻扎了十万西北军!既然上官军愿意这样做,高志英自然点头。高志英只是暗中疑惑,为何上官军要提出这样一个看起来很吃亏的法子? 两军从舒县出发,往云州方向又走了三日,这一日却是下起大雨来。 道路泥泞不堪,人马都难以通行,更不用说运粮车了。 炊事队的牛车也陷在了泥地里,上面装着做饭的家伙事儿,堆在一起也重的很。天上还噼里啪啦往下掉着黄豆大的雨点,砸在人脸上都生生的疼。 老张头扔下被浇灭了的烟枪,拽着老牛身上的缰绳,大声对后面推车的几个年轻小伙喊道:“用力!用力!等会儿天气一冷,这大雨变成雹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孟七七把一口小铁锅顶在脑袋上,看上去滑稽可笑,却是很好的造了一顶小型雨伞。她虽然力气不大,但也背了俩包裹,一个是自己的行囊,一个里面装满了铲子笊篱等物品。哑公则是背了三个大包裹,站在她一旁。她和哑公一个太小,一个又老,是以也无人要他俩做重活。 因为雨天路滑,难以通行,前面中营已经下了令,暂且驻扎在往前半里的荒地上。 上官千杀站在大雨里,从前面一路巡查过来,见炊事队的牛车陷入泥地中,他大步走过来,简单察看了一眼。见是牛车的后轮陷在泥地里拔不出来,他伸手压住牛车前辕,气运手臂,向下一沉,登时便将牛车后轮起了出来;不等前轮陷下去,他攥紧前辕往自己身前一收,整辆牛车立时被他拖得向前滚动了一下——借着这股力道,车后的人与拉车的牛共同用力,便让这辆牛车再度碌碌向前驶去。 小张队哈腰笑道:“多谢大将军。” 上官千杀点头,淡淡道:“去吧。”他的目光却在一众炊事队的兵卒间逡巡着。 自那日在营帐中见过那个背影与孟七七有几分相似的新兵之后,上官千杀这三日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若说那人是七七,不亚于天方夜谭。任谁来看,她身为公主无论如何不可能做一个军队里的炊事兵。然而若那人不是七七,他的心中又为何如此不安? 是他太过思念了吧。 思念成疾,却无药可医。 想到此处,上官千杀眸光黯淡了一瞬,转身欲走,忽然察觉到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他是习武之人,本身耳聪目明,六识比寻常人要敏感许多……更何况,此刻盯着他看的那人的目光,用“如狼似虎”来形容都不为过。 孟七七一看到战神大人走过来,立时退开好几步,隔着牛车找了个最佳位置,头顶铁锅,暗戳戳欣赏着战神大人的风采。战神大人在人群中真的太好认啦!他身量高大,气场又强,一身金甲,真是天然的吸目光磁铁! 孟七七眼睁睁看着战神大人把牛车从泥地里拯救出来,嘴巴张成了小小的圆形,刚刚他们一个队二十来个人跟这牛车磨了小半个时辰都没有成功啊!战神大人好厉害!她以为自己又瘦又小,穿着跟周围人都一样的士兵服,还顶着一只铁锅把脸给遮住了大半,根本不可能被发现,于是盯着战神大人一顿猛看,简直到了肆无忌惮、丧心病狂的程度! 毕竟她都半个多月没有见到战神大人啦!尤其是明知道他就在离自己不过三个营帐的距离,明明心里抓心挠肺地想见他,却要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这是怎样苦逼的一种境界! 滂沱的大雨与喧嚣的人群成了她最好的遮蔽物。 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她不懂打仗,却没想到看他一眼,也要趁着天时地利人和。 半甜半酸的心情中,隔着一辆载满稷重的牛车,隔着通天落地的雨幕,她静静望着他。 忽然之间,他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直直撞上她的视线。那目光如一道雪亮的刀光,迅疾而危险,瞬间刺破雨幕,狠狠扎入她心底。 孟七七耸然一惊,脑海似有冰雪溅上,本能地转过身去,拔腿就跑! 她哪里跑得过战神大人? 几乎是瞬息之间,她就被上官千杀从后面扣住了肩膀。 孟七七认命的闭上了眼睛,要死要死要死!说不定要被战神大人狠狠训一顿,然后打包送回京都去了! 却没想到身后的人扣住她肩膀,将她推着转过身来,一言未发,却是将她紧紧搂在了怀中。 孟七七撞入战神大人怀中,脑袋上的铁锅“吭啷”一声跌落在泥水中。   ☆、第77章 相认半甜半酸略暧昧 还没来得及感受一下这拥抱的甜蜜,孟七七就被战神大人推!开!来!了! 她有点迷糊地仰头望着战神大人,结果被他一掌攥住两只手腕,一路扯着走出人群去。他走路的速度很快,好像裹着一阵狂风。孟七七被他拽着,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几乎要跑起来才能追得上。 两人身后,小张队瞠目结舌,与周围惊呆了的炊事队士卒们面面相觑。老张头把烟枪在牛车前辕上敲了敲,瓮声瓮气道:“看什么?赶紧继续推车。”哑公背着三个包裹,很是平静地跟着队伍往前走,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方才发生的事情。 上官千杀将孟七七带到路边远离人群的地方,仔仔细细看了她两眼,乍然见到她的惊喜过后,一股不在预料之中的怒火涌了上来。而且,越看她,越来气。 孟七七现在的模样实在可以用凄惨来形容,当然放在一众同样灰头土脸的士卒中她不算是最惨的,但是比起她从前来,可就是惨不忍睹了。先前为了挡雨,她戴了个小铁锅,现在铁锅在刚刚的拥抱中掉到地上去了,露出一头被压得乱糟糟的头发;原本白净的小脸被哑公用粉抹成了肝黄色,上唇还粘了两片滑稽的八字胡;因为冷,嘴唇都冻成了泛白的粉色。 上官千杀眉头紧锁,视线下移,只见她穿着最小号的士卒服还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子,脚上蹬着一双炊事兵最常穿的芒草鞋。因为基本不用参与战斗,炊事兵的衣裳鞋帽都是最普通的。现在她可怜兮兮地站在泥地里,雨水混着泥土将她脚上那双芒草鞋浸得不成样子。 上官千杀抬头望了望前方,只见中营的士卒正在前面的荒地上忙碌着,因为粮食还没有全部遮蔽好,一顶可以容人的营帐都还没搭建起来。他右手虚握成拳,举到唇边深呼吸了两下,压制了一下心头的火气。 孟七七见他只是盯着自己不说话,不禁越发害怕了。惩罚最可不怕的并不是惩罚本身,而是那个等待的过程啊!她小心翼翼瞅着上官千杀,叫了一声,“战神大人……”话一出口,登时想起自己此刻还是男子之声。 上官千杀听到孟七七这一嗓子低哑的男声,眉头不受控制得狠狠跳了一下。他头疼地揉着眉心,沉声道:“等着。”说着转身就走,走了两步不放心又回头望,见孟七七乖乖留在原地,这才再度大步往前走去。 孟七七瞅着战神大人走远了,把背着的俩包裹放在地上,在原地试着自言自语了两句。 好郁闷!她不要用这种声音跟战神大人讲话啊!被声音困扰住的孟七七,压根儿忘了自己脸上还有两撇俏皮的小胡子。 上官千杀很快回来了,右臂上搭着他黑色的大氅,左手拎着一个酒囊似的皮袋。他走到孟七七跟前,把“酒囊”拔去塞子,递给她,“喝两口。”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孟七七最怕战神大人这种不动声色的样子了!让她根本试探不出深浅啊!有种站在深渊旁边的感觉,超级恐怖的!她乖乖接过“酒囊”来,也没先嗅一下气味,直接咕咚咕咚灌了两口。 “咳……”孟七七呛得咳嗽起来,好冲的味道! 上官千杀收回“酒囊”,见她狼狈,睫毛颤抖了一下,把右臂的大氅展开为她披在身上,又把大氅上的兜帽立起来,为她罩在头顶遮雨。 孟七七吐着舌头直呼气,还没察觉自己脑袋上方的雨停了,她磕磕巴巴道:“好奇怪……的味道……”咦?又变回她自己的声音了!她惊喜地抬头瞅向战神大人。 上官千杀垂眸看着她,哼了一声。 高志远冒雨从远处快步跑来,他佝偻着身子为怀中揣着的东西挡雨,直跑到千七跟前才停下,冲着二人一躬身,这才一手挡着雨,一手把怀中之物递给上官千杀,口中道:“将军,我已经通知李校尉了,将营半盏茶时分内定能搭起来。” 上官千杀接过他手中之物,简短道:“知道了。”说着,指了一下孟七七放在地上的俩包裹。 高志远识趣地上前拎起包裹,见少将军没有旁的话,便立刻退开,边退边瞄了孟七七一眼,心道:安阳公主果然对少将军用情很深啊!这都万里追夫了!一国公主为了少将军肯受这么多苦!难怪少将军被安阳公主吃得死死的! 高志远转身跑向前面的荒地,督促士卒安营扎寨,脑海里还回味着方才见到的孟七七的模样,一国公主那副样子,的确挺感人的,不过也真的……好好笑! 高志远怎么想的,孟七七不知道也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她知道战神大人此刻的心情貌似很不妙。 上官千杀一手攥着孟七七手腕,拖着她快速走到一块高度及膝的大石旁边,示意她坐到石面上。 整个过程中他始终一言不发。 孟七七乖巧坐下来,有大氅隔开雨水与冰冷的石面,她现在已经暖过来了。她望着战神大人,见他一直冷着脸,不禁有点委屈,带着点别扭道:“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在京都的时候我求了你好多次,是你不理会我……”却见上官千杀在她面前半蹲下来,低垂着睫毛,为她除下了右足上沾满泥水的芒草鞋,动作很快,隐约还带着火气,其实算不上温柔。 孟七七却瞬间消音了。 上官千杀冷着脸取出要高志远寻来的鹿皮靴,先给她右足套上。因为是行军之时用的靴子,靴筒上还缝了布条,以便扎紧。他低着头,为她将布条反复缠绕三次,打了一个并不算好看的活扣,牢牢系紧,动作依旧很快,始终也不曾说话。 孟七七小声道:“我跟着你来,连我爹娘都不知道的……”言下之意乃是让他不要因为她的这点隐瞒而生气,毕竟连父母她都瞒着呢。 上官千杀此刻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后怕,不如说是自责。军队从京都至此,奔袭数千里,其中辛劳一般士卒都吃不消,也就是上官军向来操练粗野惯了,经得起摔打;她就混在自己眼皮底下,他竟然半个多月都没有发现!还让她呆在一堆炊事兵里,背着行囊受着寒风,顶着一只沉重的铁锅避雨!若是今日他还没有察觉,等到了云州之外,战事一起,谁知道她在一堆士卒当中会遭遇什么? 上官千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给她换另一只鞋子。 孟七七挠挠头发,压根儿没想到战神大人并不仅仅是生气,她说了方才那一句,感觉思路理顺了一些,继续小声道:“我爹娘还以为我如今在京郊梅园等着看早冬的绿梅呢……我来的时候只带了哑公,没有旁人知道的。哑公武艺高强……” 上官千杀捏紧了鹿皮靴上的布条,隔着靴筒在她小腿上大力绕了两圈。很好,只带了一个哑公。他是不是该为她的胆大妄为喝一声彩? “……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事儿,也没人认出我来。哦,对了,前几天被变态表哥识破了……不过他不肯告诉我是怎么发现的。”孟七七感到有必要在战神大人面前抹黑一下变态表哥的形象,“而且他还趁着我不敢暴露身份,变着法欺负我来着!”找战神大人帮忙报仇,靠谱! 南宫府上的厨子,是了,这对表兄妹一唱一和,将他瞒得真好。 那夜将营中,她躲在山淼身后,点头承认是南宫府上厨子的画面又浮现在他脑海中。上官千杀面无表情地给她将另一只靴子也系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手隔着靴筒拍在她左边小腿上,发出清亮的一声“啪”,示意她靴子换好了。 孟七七双足落地,有了支撑点,忙前倾了身子,带点讨好的架起双手,为半蹲的战神大人撑在头顶挡雨,笑眯眯道:“雨有点大哈……战神大人不要被淋坏了……” 上官千杀见她如此,一肚子的火气都发不出来,吞回自己腹中都变作了哑火。他避开孟七七双手,站起身来,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孟七七吃不准他究竟在想什么,想要去牵他衣袖,却又有些不敢,呆呆站在原地,猜测着难道是战神大人还在因为俩人此前的冷战生气?不会吧,战神大人应该不会的…… 两个人沉默中,高志远又跑了过来,这次却是汇报将营已经搭好了。 上官千杀点头就走,走了两步,回头看向还站在原地发呆的孟七七。 孟七七愣了一愣,“怎么啦?哦、哦……”她连忙跟去上。 进了将军营帐,旁人都识趣退下了。 孟七七跟着上官千杀转,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上官千杀揉了揉眉头,指向主位一旁的虎皮毯子,“坐。” 孟七七瞅了瞅他的脸色,乖乖过去坐好了。 上官千杀掀开帐门走了出去,又很快回来,手中多了一方白的湿毛巾,毛巾还冒着热气。 他大步走到孟七七跟前,盯着她的脸看了一眼,脸色有点古怪,“闭眼。”见她依言照做,他便将掌中的热毛巾盖在她脸上,用了点力气抹了两下。 孟七七挣扎着哼了两声,“好烫……”什么东西进了嘴里? 她从毛巾底下挣脱出来,呸呸张了两下嘴,吐出两撇小胡子来。 ……忘了这一茬了!孟七七望着地上那两撇小胡子呆了一呆,捂着脸哀鸣一声,不敢想象方才战神大人看到的是怎样一张脸! 上官千杀见她羞窘,脸色总算缓和了些,轻轻为她拢了一下鬓边乱发,淡淡道:“顶着这张脸过了半月,这会儿想起不好意思来了。” 孟七七就势把脸挪到他掌心,撒娇道:“见到你了嘛……”,姿态软到不像话。   ☆、第79章 三人能带表哥一起吗? 是夜,孟七七就在将营中睡下了。 一扇屏风将两个人隔开。 孟七七半阖着眼睛,透过睫毛的缝隙,望着屏风上烛火跃动的影子。知道战神大人和她躺在同一处空间之中,她感到一种陶然的安心,好像很小时候入睡前有姆妈轻轻的哼唱陪伴。其实上官千杀根本没有发出声音,连呼吸声都轻浅。然而,她还是觉得安心。 “战神大人……”她细声细气地呢喃。 上官千杀低低应了一声。 孟七七却并没有再发出声音,她想继续说话,然而眼皮太沉,心情又太安稳,不知不觉中就闭上眼睛沉沉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容。 上官千杀听到她的呼吸声绵长悠远起来,笑了一笑,将手臂枕在脑后,望着帐篷顶部昏暗的地方,定定出神。 一切都那么静,唯有外面寒风呼啸的声音,却越发衬得这一室静谧温馨起来。 若时间能停驻在这一刻就好了。 上官千杀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雨雪交加,要兼顾运粮,军队行进速度就很慢。 不需要运粮的中营常常是先于后面的运粮部队半天就已经到达当日驻扎的地方。这半天,上官千杀会在营账里与南宫玉韬以及手下的校尉商讨云州之事,一般需要半个时辰左右。然而众人退下,孟七七就留在营帐里缠着上官千杀“玩”。 其实是上官千杀担心行军在外,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所以教孟七七一点防身之术。 结果不管是什么样的拆招喂招,最后都会变成孟七七搂着他的腰,笑眯眯道:“投降!我投降!战神大人饶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上官千杀觉得不能这样下去,这天待众人退下之后,对孟七七有点语重心长道:“七七,认真学一点……” 孟七七攀着他的胳膊,先是笑道:“有战神大人在,我不会武功也可以啦!”见他神色认真,便收敛了一点,仔细分析给他听,“一般人要抓我,我会轻功跑得快没问题;厉害的人要抓我……我就学这么几天的拳脚功夫,也未必顶用呀。所以呀……”她笑眯了眼睛,“我还是跟紧你比较有用一点。” 上官千杀皱眉看着她,复仇之事悬而未决,他实在不敢保证能时时刻刻与她在一起。 孟七七见他皱眉,便左手一伸扣在他右手手臂上,向上一折,正是他昨日教的一招,口中笑道:“是不是这样?” 上官千杀条件反射地右手小臂一转,反抓住她左手,往自己胸前一收。 孟七七顺势倒入他怀中,搂住他的腰,仰头笑眯眯道:“投降投降……战神大人饶命呐!” 又来了……上官千杀又气又笑,松手查看了一下她左手,见没有伤到,舒了口气,暂且放下此时不提,“方才我与山淼已经商议停当,明日我带数人提前赶路,去长雪山一趟。你……”他原本决定让孟七七跟大军一起慢慢走,毕竟他赶路去长雪山,一来要昼夜奔驰很是辛苦,二来到了长雪山只怕要受一场磋磨——这本是他与山淼商议好的,然而此刻望着孟七七的笑脸,他却有些说不出口。 “我当然是跟你一起呀。”孟七七察觉他下面可能说的话,忙搂紧了他的腰,仰脸眨着眼睛望着他,一声比一声软地撒娇,“战神大人,战神大人……带我一起嘛。看不到你,我真的很不安心的……” 他又何尝不是。 上官千杀发现自己在面对孟七七的时候,越来越常妥协了,他叹着气点了头。 孟七七欢快地叫了一声,笑着抱了他一下,就忙不迭地转身去收拾她的行囊了。 上官千杀坐在主位,安静看着长雪山的地形图。 “对啦,变态表哥也一起去的吧?”孟七七一边将一把沉香木梳收入行囊,一边随口问道。 上官千杀道:“他留在大军中。” “咦?”孟七七原本以为这种带点危险的小分队行动,变态表哥一定是紧跟战神大人,她只吃惊了一秒,便笑道:“他一定是嫌赶路太累,偷奸耍滑不肯去对不对?” 上官千杀笑道:“那只是一个方面。”一来山淼不喜奔波,二来大军也需有人留守坐镇。 孟七七哼了一声,“你不用替他想缘由,我还不知道变态表哥吗?一定是他躲懒。”推战神大人一个人去受苦,变态表哥大大的奸猾。她握着沉香木梳,用梳齿划过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真的不带变态表哥一起去吗?” 上官千杀的目光从地形图上长雪山的山底挪到了山顶,他问道:“你想要山淼一起去吗?”是他平常说话的语气,语速有一点慢,声音很好听。 孟七七想了一想,虽然变态表哥平时有些不靠谱,但是真有危险的时候,带上他好像有种多一道保险杠的感觉。毕竟也是千年军师,智商计谋还是能碾压同时代不少人的。她笑道:“能带变态表哥一起去,当然要带他去。” 上官千杀的目光从地形图的上方又挪回了底端,他安静了两秒,问道:“为何?” “因为他不想去呀。”孟七七笑着拍手,“谁让他整天嘲笑我,能让他吃瘪的机会,我一个都不要放过!”她想象了一下南宫玉韬在马上奔波了几天几夜之后狼狈不堪的样子,已经很畅快的笑了起来。不过她还记得这不是可以拿来玩笑之事,笑完了她敛容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啦,当然还是看你怎么安排——只要咱俩一块就好啦。你去长雪山,大军还要有人在的吧?” “志远足堪委任。”上官千杀淡淡道,言下之意倒也不必是南宫玉韬留在军中。 孟七七笑道:“那就是可以捎上变态表哥一起喽?”眼睛望着上官千杀,里面溢着喜悦。 上官千杀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笑得灿烂,闭了一下眼睛,这才勾起唇角,如常道:“看你能不能请动他了。” 孟七七已经一阵风般向外跑去,她带笑的话音渐渐远去,“谁要请他?他敢不去……” 上官千杀伏在案上,高大的背影显出几分落寞来,他手指一松,那张泛黄的长雪山地形图飘落在案几之上。 他伸手抵住右边眉骨,那里一跳一跳得疼着,那疼痛好似是合着心跳一起来的。 无处可避。 孟七七裹着寒风冲进军师营帐之时,南宫玉韬正手持一只巴掌高的玉瓶,为养在案几上的一株翠兰滴水。见她冲进来,南宫玉韬啧啧两声,手上动作不变,口中嫌弃道:“快把帘子放下来,不要冻坏了我的花。” 孟七七放下帘子,凑上来看了两眼,嘲笑道:“哪里有花?明明只有叶子。” 南宫玉韬用一种“朽木不可雕”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指了指离他最远的一处位子,“去那坐着。别让我的小翠兰听到你这么伤人的话。” 孟七七哼了一声,走开两步,一边跟他顶嘴,“这不叫伤人,叫‘伤花’,不过要伤花呢,它首先得是一株花……”她打量着变态表哥的营帐,一如既往的奢靡精致,这叫她想到要拖着变态表哥顶风冒雨奔波受苦,就更愉快了。 南宫玉韬瞅她两眼,警惕道:“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孟七七笑道:“别总是把我想得这么坏嘛……我可是跟战神大人好好求恳了一番……” 南宫玉韬掏出随身携带的水晶镜子,往她跟前一递,“自己看看脸上这奸诈的笑——谁看到都知道你起了坏心思。” 孟七七随手拿过那镜子来,“镜子不错,我收了。”她看着变态表哥满是心痛的脸,笑着继续道:“别打岔……战神大人答应带你一起去长雪山了!” 南宫玉韬呆了两秒。 孟七七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喂喂,回魂!” 南宫玉韬猛地扑倒在一旁的软榻上,拖着哭腔道:“小表妹……你这个……” “好人?”孟七七精准地把话接上去,她矮身凑过去,欣赏着变态表哥欲哭无泪的妖孽脸,“不用太感谢我哦。” 南宫玉韬抱着枕头在软榻上滚了两下,气恼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最早跟着上官千杀在吐蕃打仗,在泥水寒风中全速奔袭的时候,真是他人生绝对、绝对不想重来的时光! 孟七七稍微有点惊讶,没料到变态表哥抵触情绪这么大,可是……还是很好笑!一向讲究的变态表哥此刻抱着枕头哭丧着脸,活像一只被抢了鱼的大白猫。 南宫玉韬瞪着孟七七的笑脸,咬牙切齿道:“你会后悔的!”   ☆、第78章 心疼那就不送你回去 上官千杀只觉掌中女孩脸上的肌肤滑腻柔软,听她软语撒娇,最先那股火气也慢慢降了下来。 孟七七歪过脸来,清凌凌的杏眸瞅着他,目光中带着点狡黠的讨好。她显然已经看出战神大人态度的软化来,当即趁热打铁,勾住他垂着的另一只手,可怜兮兮道:“不要赶我回去,好不好?”好似无家可归了一般。 上官千杀明知她的意图,便是要趁他心软达成目的,他闭了闭眼睛,念及到了云州还要有一场恶战,形势颇有些危险,决心这次不再顺着她。他想着,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思考着该如何开口拒绝她。指腹传来的触感有些微异样,他下意识低头去看,这一看便愣住了。 孟七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登时窘迫地想要将手抽回来——却哪里抽得动。她情急之下,用另一只手遮向上官千杀面前,却忽而意识到这等于是将自己的手送到他眼前去,于是那只手便僵在了半空。她用力抽着被他握在掌心的左手,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别看……”她颤声道,“很丑啦……”。 原本玉笋般的指尖如今泛着红肿,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粗糙的小豁口,隐约可见底下渗出的血丝——看上去的确有些可怖。 原本军营里就是如此,只不过一般士卒双手也不会像孟七七那样细嫩,多半过上一段时日,磨出茧子来,也就习惯了。孟七七此刻却正处于磨出茧子之前那个阶段,因为寒冷的天气和突然做粗活,她的指尖出现了许多小豁口。每天凌晨冒着寒风去打冷水的时候,可以说是一天之中最难熬的时刻了。 她力气敌不过上官千杀,红肿可怖的手指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是不是很丑……”孟七七放弃了,低着头小声问道。 上官千杀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道:“不丑。”声音有一点奇怪,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他忽然起身走了出去。 孟七七坐在原处,有些无措地绞着双手,其实最疼的几天已经过去了,现在她的指尖都没什么感觉了。但是……被战神大人看到这样的手指,她还是觉得好窘迫。她的目光落在灰色的营帐帘子上,战神大人去哪里了?一个人呆在偌大的将营中,显出几分孤零零来。 上官千杀其实哪里都没去,他就立在将营帐帘外面,低着头,一手握拳抵在唇边,站了很久,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像。猛然见到孟七七遍布伤痕的指尖,他的一颗心仿佛变成了烧着大火的海水,上面是冲天的杀意,底下是暗潮涌动的心疼。莫可名状的情感,从未有过的情绪。这股情绪如此汹涌,令他本人都感到骇然。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上官千杀吸了口气,转身进去,正看见孟七七伸手想要掀开帘子。 她打量着他,神色里有几分小心翼翼。 上官千杀觉得可能是自己此刻的表情太冷肃,他试着缓和了一下面色,牵着她到主位一起坐下。 “战神大人,你不会把我送回去的吧?”孟七七很怀疑方才战神大人是去安排送她回去的人马了。 上官千杀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来,熟悉的碧绿色瓷瓶,他挑了一点膏状的药,手势轻柔地为她抹在指尖——孟七七瑟缩了一下,情知躲不过,忍着窘迫将手递了出去。 见孟七七这样问,上官千杀便道:“你想回去吗?” 孟七七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却见他低着头专心给自己上药看不到她的动作,又忙道:“我不要我不要!你不要送我回去好不好?我想跟你在一块。” 上官千杀一径低着头,用带着薄茧的指腹将药膏在她指尖揉开,听她这样讲,他便低声道:“那就不送你回去。” 孟七七呆了一呆,“真的?”按照她对战神大人的了解,这会儿他十有□□是要把她打包送回去的。按照她原本的计划,至少也要到了并州,甚至是到了云州地界,她才敢让战神大人知道自己偷偷跟出来了。战神大人怎么变得好说话啦? “右手。”上官千杀垂着睫毛,低声示意她换手。 孟七七想了一想,歪着脑袋从底下打量战神大人的表情,鼻端嗅到伤药清凉的香气,忽然间福至心灵,笑问道:“战神大人,你是看我这么惨,心疼我不舍得送我回去了吗?” 上官千杀手上动作一滞。 孟七七便知自己所料不错,她笑得趴在上官千杀肩上,晃了晃已经抹好伤药的左手五指,感叹道:“虽说丑了点,但是能让战神大人心疼一回还是值的!”她想了想又道:“若是以后有什么事情你不肯答应我啦,我便……” 上官千杀迅速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些严厉。 孟七七吐吐舌头,乖巧道:“我说着玩啦。” 上官千杀收起伤药,拿她没办法,带着几分气恼揉了一下她的脑袋,叹气道:“你啊。” 孟七七指指自己鼻子,学着他的口气,“我啊……”她攀住上官千杀的胳膊,笑着眨眨眼睛,“我怎么啦?是不是特别乖?” 上官千杀无可奈何,他自今日见了孟七七之后,心情大起大伏,自己都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该因为她的大胆而板起脸来,还是为着她这半月来受的苦而柔声哄她。他坐在主位上,原本他坐在此处时,行事判断从来果决;此刻却被孟七七缠着,心中若明若暗,脑中昏昏沉沉,听着她甜美的声音,忍不住便想要顺从自己的心意,将她揽在怀中。 “师兄……”南宫玉韬的声音忽然从帐外传来。 紧跟着,帘子被掀了起来,南宫玉韬摇着折扇,施施然走了进来。外面还是暴雨疾风,他却是浑身上下一丝雨水都不沾,银色长衫一尘不染,鬓边两缕青丝依旧妖娆。 上官千杀收回了原本要揽住孟七七肩膀的手,望向南宫玉韬。 孟七七倒还如常抱着上官千杀的手臂,见变态表哥走了进来,她瞪起眼睛瞅着他。反正此刻已经被战神大人发现了,而且他并不打算送她回去,那她就没什么好怕的啦!前几日变态表哥趁着她不敢暴露身份而捉弄她的“仇”,她可要好好讨回来才行! 南宫玉韬没有走上前来,就站在帐门口,曼声道:“外面都安顿的差不多了,高志远托我来汇报一声。”他满怀暗示的笑了一下,“他们都不敢进来呢。” 上官千杀点点头,不理会他的调侃,“我知道了。” 孟七七松开上官千杀胳膊,站起身来,笑眯眯往变态表哥身前走去,口中道:“他们不敢进来,你又敢进来啦?”她毫不客气地夺过他手中的折扇,不轻不重地在他脖颈上敲了一下——变态表哥的折扇扇骨乃是精铁所制,她也不敢太用力,“忘了你做的好事啦?害我扭到脖子,还抢我辛辛苦苦打上来的水……”歪着脖子那几天简直是一场噩梦!还要敷狗皮膏药!敷的时候倒也罢了,撕下来的时候才是人间炼狱好吗?疼得她直接飙泪了啊!纯生理性的飙泪,根本控制不住。 南宫玉韬勾勾唇角,瞥一眼上官千杀,取笑孟七七,“有了靠山,胆子肥了啊?”他见孟七七住了手,便把折扇又收回来,风流倜傥地展开来,给她看上面的百花图,“如此风雅之作,你却拿来打人……”他啧啧两声,对上官千杀道:“师兄,三思呐。” 上官千杀看着他俩一来一回斗嘴,有些无奈道:“山淼,别逗她了。” 孟七七当着战神大人的面被嘲笑了,岂能善罢甘休,她瞪着变态表哥,想到战神大人就在背后,平时与变态表哥斗嘴时无所顾忌的话便说不出口,一时有些卡壳,急得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南宫玉韬斜睨着她,见她憋红了脸,忽然一笑,伸手捏住她脸颊上的肉,向外一扯,低声笑道:“小表妹,你是笨蛋吗?帮你圆过去还没三天,就被你的战神大人发现了。” 孟七七脸上肉一紧,她感到变态表哥真的用了几分力气,捏得她很有几分痛感。她习惯成自然地立马出手,揪住了他鬓边的发丝,“痛痛痛!你快放手!不然我把这两缕头发给你剃光!” 南宫玉韬被她拽住头发,也是疼得双眼一眯,又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这才放了手。 上官千杀已经大步走了过来。 孟七七捂着半边脸退后几步,被变态表哥捏住的地方疼得有些烫,她嘶了一声,瞪着南宫玉韬,“下手没轻没重,你想谋杀呀?”本来就是闹着玩的,她揉了揉脸颊,要折腾成血案了。 南宫玉韬耸耸肩,没什么诚意地道:“抱歉,半个月没对你动手了,有点生疏。”他看着走过来的上官千杀,忽然笑问道:“师兄,你今晚需要来我营帐睡吗?” 通常来讲,孟七七是应该要单独住一顶营帐的。不管她和上官千杀心意如何,毕竟还不是夫妻。 上官千杀微感踟蹰。 孟七七搂住战神大人的手臂,对变态表哥怒目而对,“不要闹啦!战神大人当然跟我睡一起!” *****以下为替换的新文内容**** 孟七七被变态表哥激得有点晕,话一出口便感到战神大人的胳膊僵了一下,她顶着变态表哥和战神大人两人的目光,硬着头皮把方才的话描补的委婉一些,“我是说……战神大人和我都可以留在这里啦……然后铺两床被子……”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闭上了嘴巴。她到底在说什么?孟七七好想时间倒流,把方才那一段从战神大人记忆里抹去。 南宫玉韬悠悠接过话来,“你的意思是,你初来乍到不太熟悉此地环境,最好还是让我师兄陪着你,两个人夜里聊聊天,缓解一下不安也是挺好的事情——是不是呀?”他拖长了音调问孟七七。 孟七七连忙点头,“是的!”她抓着战神大人的胳膊,歪着身子仰望着他,眼神诚恳清澈,“战神大人,我就是这个意思,你要相信我!” 南宫玉韬嗤笑一声,在上官千杀做出决定之前,便道:“既然你居心叵测,我又何必枉做坏人。”他转身掀帘而出,“走了。”如来时一般潇洒。 孟七七在他背后恶狠狠挥了挥“爪子”,什么叫“居心叵测”?变态表哥在坑她这件事上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察觉到战神大人还在低头看着她,孟七七忙收敛了凶狠的表情,对着战神大人甜甜一笑,一副乖巧无害的样子。 上官千杀忽然伸手,轻轻抚上女孩左边的脸颊,那里有一道突兀的红痕,是方才她与南宫玉韬玩闹之时被捏出来的。南宫玉韬浑身是香,那留在她脸颊上的一缕冷香,让他有些心浮气躁。 孟七七面对越来越靠近的战神大人,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他抚摸着她脸颊的指腹,带了薄茧,动作轻柔透着怜惜。让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她忍不住微张了红唇,好纾解此刻紧张的情绪——战神大人勾下头来,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要吻下来。 上官千杀轻轻摩挲着她脸上那处红痕,慢慢低下头来,直到她清亮的双眸中满满的、全是他的影子,再无其他。女孩的明眸中覆着一层潋滟的水光,有种不自知的美丽。他垂眸看着女孩只望着他的样子,感到心中那一丝隐约的不安消褪了些许。 “战、战神大人……”心跳越来越快,孟七七忍不住出声轻唤,声音有种异样的娇媚,仿佛能掐出汁水来一般。 上官千杀闭了闭眼睛,压抑住起伏的情绪,长臂一伸揽她入怀,按住她的后脑将她牢牢锁在胸前,低头用下巴压住她的发顶,“嘘……”他似乎是喟叹了一声。 不要说话也不要出声,让他静静抱一抱吧。 只看着他吧,只想着他吧,只对他笑吧。 上官千杀紧紧搂着孟七七,双臂因为用力微微颤抖着,心里想着,他大约是发疯了吧。 “战神大人,你答应让我留在将营里了吗?”孟七七安静了片刻,感到发顶都有些湿热了,那是因为承受着他的呼吸所致。 “你想留下来吗?”他低声问。 孟七七觉得他在问一个很没有必要的问题,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当然呀!” “那就留下来吧。”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一声叹息。 孟七七笑起来,从他下巴底下挣脱出来,仰脸望着他,活泼道:“我就知道战神大人最好啦!” 上官千杀垂眸看她,目光灼灼。 孟七七抿唇一笑,瞅着他贼兮兮地问道:“说实话吧,是不是见我来,你其实也是开心的呀?” 上官千杀松开双臂,让她从自己的钳制中脱身退开,他面色柔和,但是没有回答,而是慢慢转身向帐外走去。 孟七七跟在后面,拽着他的手臂,“是吧是吧?难道没有一点点开心吗?”她伸出手去,用食指和拇指虚虚捏住一段空气,“这么一点的开心都没有吗?”她的食指和拇指越靠越近,戏弄着上官千杀,让他体会她口中的“一点”究竟有多么微小。 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狂风骤雨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 帘子一掀开,孟七七就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上官千杀将她拦在帐内,背对她吩咐高志远去多备一套寝具。高志远同外面守着的亲兵已经被浇成落汤鸡了,然而这本就是士卒的职责所在,是以并没有人擅离职守。上官千杀看了一眼,道:“留两个人在旁边小帐里守着,你们先下去。” “少将军,高志英送信之事,您准备怎么处理?”高志远在上官千杀的示意下走进将营中来,一眼看到还是士卒装束却披着将军大氅的孟七七,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问好。 孟七七瞧出他的为难来,随意挥了挥手,笑道:“高校尉好呀。” 高志远小心看了一眼少将军,躬身笑道:“公主殿下万安。” 上官千杀皱眉道:“什么送信之事?” “方才军师来汇报……”高志远眨了眨眼睛,“想来是军师忘了说。方才高志英派人往云州送信,详细报告了咱们这里的情况,要高老将军出兵到并州,埋伏好等咱们过去。”他顿了顿又道:“已经按照少将军您此前吩咐过的,咱们看了信之后原样封好又送出去了。只是……此事该如何应对?” 上官千杀道:“无妨。”高志英的信是送出去了,但是高建功那里有大儿子和二儿子从中作梗,却是一定不会出兵的。山淼向来心细缜密,怎么会忘了汇报此事?他将这一点疑惑暂且压下,转而问道:“并州长雪山处,你联络上了吗?” 高志远惭愧道:“属下无能,派了三拨人去送信,始终没得到回应。” 长雪山此地,孟七七曾经听大姐说过。当初她被留在怡华宫,养在胡淑妃身边,家人却都去了并州。当时孟俊娣就曾来信给孟七七讲述并州的风土人情,其中便提到过长雪山。长雪山乃是位于云州、并州以及吐蕃国交界处的一座万仞高山,其上终年为冰雪覆盖。 传说长雪山为仙人下凡所居之处,寻常人不得入其山中。孟俊娣当时信中说过,并州若有孩童生病不好,家中长辈多数会领着孩子到长雪山下磕头三拜,以祈求神灵庇护。 孟七七此刻见二人提到这处地方,好奇心起,支起耳朵仔细听着。 却听上官千杀淡淡道:“来日我亲自去一趟,你们且放下此事吧。” 高志远答应着退下。 孟七七依偎在战神大人身边,忙道:“那我也一起去。” 上官千杀笑着摸了摸她脑袋,低声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便也要去。” “反正你是要去的嘛!”孟七七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笑道:“那我自然也要去!” 上官千杀低下头来,与她额头相抵,半响没有说话,似乎是在出神。 孟七七想了一想,勾着他的大掌,小心问了一句,“战神大人,你会不会觉得我太黏人?” 上官千杀笑了起来,桃花眼弯成漂亮的弧度,他低声问道:“你觉得呢?” 孟七七忙摇头,脑袋一动与战神大人撞在一起,她痛得“嗳哟”一声,捂着脑门还不忘回答,“我觉得刚刚好!要是一点儿都不黏人,那跟一个人也没什么区别呀……战神大人你觉得呢?” 上官千杀替她揉着脑门上红红一块,笑着慢慢道:“我觉得……”他向来偏于冷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完全的笑容来,“……你说的很对。” 孟七七的手虽然还搭在脑袋上,却已经被战神大人从伤处拨开了。她有点晕乎乎地望着战神大人的笑脸,这样甜的战神大人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也许是知道历史走向带来的沉重感,也许是她奇怪的直觉令人不安,但是这次战神大人离开三年再回来之后,她总觉得战神大人整个人抑郁了许多,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枷锁束缚着一样。 要怎样做,才能让他重新露出这样的笑容?孟七七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心里有些发酸的想着,不管是什么她都愿意去做。   ☆、第80章 表哥若我问心有愧呢? 孟七七毫不客气地把变态表哥从软榻上“拎”起来,笑骂道:“不要闹,卖萌风格不适合你。” 南宫玉韬整了整被孟七七揪开的领口,靠着抱枕又在软榻上斜斜坐下来,恢复了他一贯慵懒的模样,横了孟七七一眼,开口道:“说吧,你打的什么主意?”明显不信孟七七要求上官千杀带他同行,只是为了折磨他。 孟七七随意坐在软榻另一端,摸了摸案几上摆放着的一枚琉璃珠,笑道:“为了磨砺一下你呀,培养你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她把那枚琉璃珠握在掌心,又凉又滑,“怎么,你不信呀?” 南宫玉韬改为把枕头抱在怀里,看着她懒洋洋道:“只为这个,我就不去了。” 孟七七托着那枚琉璃珠颠了两下,沉甸甸的,宛如她此刻的心。她低头注视着掌心那枚玲珑剔透的琉璃珠,好半响没有说话,只有一对纤细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眉尖微蹙,显出几分为难来。 南宫玉韬把枕头松松搂在怀中,手指缓缓抚摸着表面光滑的丝绸,他看着孟七七,眨了一下眼睛,轻轻笑道:“不然你求我啊。”是他与孟七七说话时常有的语气,透着点自傲与欠扁的味道。 孟七七被他逗得笑了一下,道:“怎么求?” “这也要我教,你好意思么?”南宫玉韬笑着羞辱她。 孟七七笑道:“你都好意思主动要我求你了,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南宫玉韬把下巴搁在枕头顶端,想了片刻,眨着眼睛缓缓道:“好像挺久没听你夸表哥好看了……” 孟七七舌绽莲花,张口就来,“表哥你天生丽质,美貌与日俱增,我如今可已经找不出词儿来夸你啦。” 南宫玉韬眯眼瞅着她,半响吐出俩字来,“太假。” 孟七七泄气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随着这一声叹气消失了。她有些失神地将琉璃珠在案几上滚来滚去,心里犯难,拿不准此事要不要此刻就告诉变态表哥。 南宫玉韬垂眸,看她将价值连城的鲛泪珠当做石子一般滚动着玩。 两人一时静默,帐中唯有琉璃珠在案几上滚动时发出的碌碌声。 “算啦……” 这一句却是两人异口同声。 孟七七抬眸看向变态表哥。 南宫玉韬却是抱着枕头向后靠去,他歪头看着摆在另一旁案几上的翠兰,笑道:“原本我是不用去的,但是既然多了一个你要去给师兄拖后腿,我可不放心师兄。”他站起身来,银色的衣角随之款款飘动,仿佛一尾捉摸不定的鱼。 孟七七有点愣神,忽然想起从前不知在哪里听到的一首歌来,只还记得两句歌词,似乎是“小鱼啊小鱼,游到东又游到西”,她想着,下意识地随着变态表哥一起站起来。 南宫玉韬转过脸来看她,忽然欺身上前捏了一下她脸颊,笑骂道:“既不用你求我,也不要你老实交代打的什么鬼主意,怎么还是一副颓丧相?” 孟七七被他捏得有些痛,一边拽着他手腕要他松手,一边道:“痛痛痛,快放手!” 南宫玉韬松了手,却又举着折扇要敲她脑袋,阴森森道:“笑一下,表哥放你一马。” “我刚刚打算告诉你的呀……”孟七七有点委屈,她揉着自己脸颊,身子后仰躲开折扇,瞪他一眼,“你自己说算了的嘛。” 南宫玉韬被她气笑了,“这么说,还是我做错了?” 孟七七还揉着自己脸颊,有点小抱怨,“变态表哥你最近是不是练了什么邪魔外道的功夫?手劲越来越大了!我告诉你,你下次再敢捏我脸,我就……” 南宫玉韬闲闲问道:“你就怎么样?” 孟七七怒瞪着他,“我就给你下巴豆!一碗饭拌上半斤巴豆!”她挥舞着左手,用手势加强语气,表示她是认真的! 南宫玉韬笑起来,雪白整齐的牙齿在烛光下闪着温润的色泽,越发衬得唇瓣嫣红。 孟七七忍不住在心里念了一句“妖孽”,手撑着案几重新坐下来,向他将云州之事娓娓道来,“这几日我看着,战神大人显然是知道云州并无战事的。”她说到这里瞪了变态表哥一眼,“你也知道。你们既然知道云州并没有战事,更可能是胡太妃联合马家、高家设下的圈套,为什么还是要走入这圈套中来呢?” 南宫玉韬双手交叠,撑住下巴,静静看着孟七七。 孟七七继续道:“若说是想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什么却又没有向我爹说明呢?若是胡太妃等人起了反心,我爹在京都必然很危险。你们既然也没有告知我爹要提高警觉,那明知是圈套却还是要去云州,自然也不是为了朝廷。”她看了南宫玉韬一眼,犹豫了半秒,一咬牙道:“说不定你们跟胡太妃打的是一样主意,都是要反。” 南宫玉韬见她停下来有些紧张地盯着自己,便笑道:“智商见长,还有呢?” 孟七七被他一调侃,倒是放松了些,思索着道:“可是为什么呢?若说你是一时兴起,想要做做皇帝,我倒是能理解。但是战神大人是为了什么呢?上官一族向来以忠勇闻名于世,我也了解战神大人,他不是有那种野心的人……” 南宫玉韬下榻,取了茶水来,拎着紫砂壶倒了两杯清茶,将其中一盏推到孟七七面前。 孟七七顺手举起茶杯,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所以,我就想,是不是……私人恩怨?”她探寻地望着南宫玉韬。 南宫玉韬笑了笑,问她,“你觉得我想做皇帝?” 孟七七歪着头想了一想,“也不是说你有这个打算……而是觉得你做皇帝,还蛮适合的……”反正眼下这个情势,她爹的皇帝是快做到头了。好在她爹也不以做皇帝为乐,反倒每天唉声叹气的。若是这天下迟早要换一个人来执掌,变态表哥显然比胡太妃或者马家等人要好一些。 南宫玉韬盯着她的眼睛,轻轻问道:“你当真觉得我想做皇帝吗?” 不知为何,孟七七被他这样一问,不由自主地认真起来,她反复检阅自己内心,最终无奈地笑叹一声,“不是啦。若你当真想做皇帝,我也不敢跟你说这些话。”那不是找死吗? 南宫玉韬自斟自饮,好像是孟七七说了什么逗趣的话,一直在笑。 孟七七低嚷一声,“好啦,不要歪题!我是在问你,战神大人是不是跟我爹有什么私人恩怨。你知道吗?” 南宫玉韬一手撑着额头,侧对着她,先只是笑,忽而从手指缝隙间望了她一眼,问道:“你为何不去问你的战神大人呢?” 孟七七愣了一愣,低头凝视着杯盏中褐色的茶水,恍惚间仿佛又看见战神大人温柔的眸色,她轻轻道:“我不敢。” “不敢?” “大约……”孟七七握紧了茶杯,凝视着自己在里面小小的倒影,宛如她从战神大人眸中望见过的自己,“大约是我太……患得患失了吧。” 一言出口,若当真有解不开的恩怨,那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来问变态表哥,就好似是在海浪与堤岸之间寻找一处缓冲带一般。 “患得患失。”南宫玉韬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在咀嚼一枚新奇的果子。 孟七七有些紧张地望着他,“表哥,你知道吗?” 南宫玉韬却放下茶杯,起身走到一旁的案几边,弯腰翻找着什么,“有柳州来的信件,是给你的。” 孟七七跟过去,“柳州的?”从她被变态表哥认出来(也就是她到军队的第一天)之后,她所有的信件都是从变态表哥这里收发的。 孟七七从南宫玉韬手中接过一封厚厚的信件。整封信很重,用牛皮纸裹着,封口竟然用粗线缝起来了。她抱在手中,上下查看了一番,没找到能打开的地方,望向变态表哥狐疑道:“你什么时候收到的?” 南宫玉韬随意道:“两天前?三天前?” 孟七七咬牙,“那你今天才告诉我!” 南宫玉韬耸耸肩,“外面冷,不想动。” 孟七七道:“你可以让士卒带我给呀。” 南宫玉韬淡淡笑道:“你不是患得患失吗?” 孟七七奇道:“什么跟什么呀……”她卡壳了,她几乎每天都跟在战神大人身边,变态表哥找人把信件给她送去,定然会惊动战神大人。她微红了脸,不说话了,只一心跟那封得异常严密的信件作斗争。 南宫玉韬手持一柄小银刀走过来,将那信件接了过去。 孟七七帮忙按住信件边缘,看他压着刀刃将信封割开一道平整的口子,还没忘了方才的问题,“真的,你若知道战神大人与我爹,或者说与我们家有什么恩怨,就告诉我呗。” 南宫玉韬低头吹了吹刀刃,淡淡道:“宁拆十座桥,不毁一桩婚。” 孟七七听他这样讲,心里更觉得悬了,急道:“只是要你把事实告诉我而已呀,多么问心无愧的事儿!” 南宫玉韬垂眸看着雪亮刀刃上两人并排的倒影,轻轻道:“若我问心有愧呢?”   ☆、第81章 说谎谁真的从不说谎? 孟七七没有留意南宫玉韬的话,因为她此刻全部心神都被手中的信件吸引过去了。 这是蒋虎彤从柳州发来的信,包含了两本泛黄的旧账簿与一叠签发文书,以及他写的一篇汇报。 孟七七的目光落在那叠签发文书的左下角,整个人都有些颤抖起来,那里署着她爹的名字,白底黑字的“孟狄获”。她感到胃里仿佛灌了铅块,又重又冷,僵硬了两秒之后她迅速翻着那一叠签发文书,只见每一页的左下角都署着“孟狄获”三个字。 文书正页,“定州军粮”“直送上官军及西北军”“昭远三十九年”“押运人”……这些字样好像浸入水中的墨汁,在她脑海中氤氲成一片模糊而恐怖的阴影。 她俯□来,撑住案几——而那撑着案几的胳膊也在颤抖。 南宫玉韬掂着手中的银刀,默默看着她,目光隐隐有些悲悯。 那的确是她爹的字迹。 孟七七感到膝盖有些酸软,她扶着案几跪坐下来,动作很慢。在这个可以用掌柜的字迹辨别汇票真伪的时代,一个人的字迹是比印章还要有代表性与唯一性的存在。她认得她爹的字迹,的的确确是他签署的这些文书。 她缓缓翻开蒋虎彤写的汇报,他写的很翔实: 昭远三十九年,定州外有柴浪之祸,内有二圣之乱,朝廷纠集上官军与西北军共计二十万大军于定州。二月,安王签署当月军粮至定州,亲自押运。三月之军粮,安王无故迟发两月,至五月始从柳州出。定州无粮,西北军自定州改往京都平二圣之乱;柴浪国举二十万大军进犯,上官军死战守城,几无一人生还。事发,御圣皇后之病日笃,弥留之际揽罪责于一身。实情自此不为外人所知。柳州账目自此生变。 也就是说,当初上官军在军粮被耽误了两个月的情况下,与两倍于己身的柴浪国大军作战,导致两败俱伤的局面。而军粮不至,原因却是她爹“无故”迟发。事情爆发出来之后,她祖母正是病重之时,把这大罪给兜揽到自己身上,一起带到地下去了;几乎没人知道这其实是她爹的失误。然后从昭远三十九年开始,柳州的财政账目才发生了变化。想来是她祖母为了掩饰她爹的失误,不知道私下与牵扯其中的柳州官员做了什么交易。 此前蒋虎彤发觉柳州官员报上来的人口数应该是实际人口数的一半还不到。她当初派蒋虎彤去柳州,就是为了查当地账目的问题。只是没想到蒋虎彤顺着人口税收一年一年查上去,给了她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孟七七捏着那一叠她爹签发的文书,这些只怕是如今唯一能证明她爹当年罪责的证据了。她撑住额头,带着几分厌离的情绪闭上眼睛,恍惚间仿佛又置身于漠村以北的古战场中。那紫红色的天空,昏黄的沙漠与累累白骨之间,石头坟墓上开出的蓝色花朵……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一天,在峭壁的马车中,醒来时看到的战神大人的脸。他那会儿望着车窗外的荒漠,脸上是一种冷漠而疏离的表情。 孟七七捏紧了手中的文书,用力之大,几乎要把那已经泛黄了的纸张搓烂。战神大人知道吗?她不敢深想,心里却早已明白答案。 “公子……”南宫玉韬的贴身侍卫魏景然轻轻走了进来,“将军营帐来人了。” 南宫玉韬放下手中银刀,看了失魂落魄的孟七七一眼,道:“何事?” 魏景然道:“是来问一下,公主殿下的晚膳送到哪边?” 孟七七半伏在案几上,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在听。 南宫玉韬又看了她一眼,权当日行一善,便道:“送到这边来吧。” 魏景然答应着退下了。 孟七七安静了片刻,手放在胸口,再度感觉到心跳存在后,她舒了一口气,开口却道:“我要回去。”这个回去自然是要回上官千杀所在的将营。 南宫玉韬看着她,“你的脸色太差。”会被察觉不妥的。 孟七七用力揉了揉两边脸颊,原本太过苍白的脸上登时泛起一阵看似健康的红色来,她放下手来望向南宫玉韬,“现在呢?” 南宫玉韬撇撇嘴,“像擦了人血。” 孟七七不理会他的嘲讽,把眼前的文书往他身前一推,“你看看。” 南宫玉韬倒是愣一下,他深深看了孟七七一眼,接过来翻了两页,里面骇人的记载并没能令他动容。他只是淡淡道:“你倒放心给我看。” 孟七七静静道:“我只是好奇蒋虎彤究竟是谁的人。”她了解自家蠢萌爹,说他办事不利,路上耽搁了军粮晚到了两个月,还真有可能;但如果说是他“无故”迟发,也就是说故意卡着军粮不放,那就太高估她爹的胆量了。然而那签发文书上,白纸黑字,分明又是她爹的亲笔。 昭远三十九年的三月到五月,蒋虎彤说她爹“无故”迟发军粮的那两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南宫玉韬道:“要派人去查吗?” 孟七七摇摇头,“我已经让张新敬查过了,就像他自荐书上写的一样。祖籍柳州,父亲在京为五品官,本人是三年前中的进士。身家清白,跟朝中大族均无关系。” 南宫玉韬道:“那就是没查出什么来了?” 孟七七却道:“只是他也太清白了,反倒让人起疑。如今在京都为官的人家,哪个不是想法设法与我们家,或者胡家马家……”她看着南宫玉韬勾了勾唇角,带了点对他常有的调侃,“还有南宫家攀上点关系。他家倒像是避之不及一般,摘得太干净,却越发显得其中有鬼了。” 更何况蒋虎彤能到她府上自荐三个月,在此之前为何没有别的大族举荐他?难道他只是到她的公主府来自荐过?遍地撒网式的自荐和对准了她来自荐,当中差别可就大了。她在士人中并没有什么名声,年纪又轻,这种情况下,只对准了她来自荐的,几乎都可以扣上一顶“别有用心”的帽子。 两人对视一眼,孟七七道:“如今便是要等他继续汇报,整合他提供的资料,摸索他背后那人的意图——以此推断会是哪家的人。” 南宫玉韬折起那叠文书,道:“看来是只有这个法子比较轻松一点了。” 孟七七看着他把文书收好,道:“你先帮我把这些东西收着。等回了京都我再仔细查一查。”她不能把这些文书带到战神大人营帐中去,一旦被发现,那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南宫玉韬抖了一下她爹署名的那几份文书,“不打算毁了?孤本哦,这几张毁了,最后的证据也没有了。” 孟七七叹了口气,“那真是穷途末路才会用的一招。” 南宫玉韬忽然笑了,他笑着把东西都装回牛皮信封中,“我还以为你要说,一想到你的战神大人就做不出这种欺骗他的事情来呢。” 孟七七同他说了这一会儿话,情绪稳定了些,轻声笑道:“你不知道人每天都在撒谎吗?就咱们刚刚说的这几句话里,肯定就有谎话。” 南宫玉韬握着牛皮信封的手指微微一紧,他也轻轻笑着,仿佛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是么?” 孟七七笑出声来,“是呀,方才那句话也有可能是谎话呀。” 南宫玉韬笑着瞪她一眼,调侃道:“原来你是个撒谎精。” “彼此彼此啦。”孟七七不以为意,冲他挥挥手,从案几后转出来往帐门口走去。 南宫玉韬在她背后悠悠道:“明天上路,你可要随时听候我差遣。” 孟七七转身看他,把双臂展开,比划着,“表哥,你脸有这么、这么、这么大!” 南宫玉韬被她逗得一笑,继而一本正经道:“原本我该留在大军中安逸享乐的。既然是你求我同去,自然要负责弥补我降低了的生活水准。若是让我过得不舒服了,我当即便转头回来,你信不信?” 孟七七服了他,连连道:“我信,我特别信。”一掀帘子,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孟七七裹紧了衣领,顶着寒风一路小跑回到将军营帐中。 “嘶……外面好冷呀……”孟七七低着头冲进营帐内,一边低头解着披风,一边嚷嚷着,忽然察觉到此间的寂然,一抬头,只见上官千杀独自坐在主位上守着几碟饭菜,案几上只燃着一盏灯烛,有些昏暗。 孟七七走上前来,看了看两侧,原本会守着的亲兵也都不在。她在上官千杀身边坐下来,拾起筷子,看了一眼整齐的餐盘,笑道:“你还没吃呀?” 她不知道,上官千杀此前派去的亲兵在南宫玉韬营帐外,等了近半个时辰才有魏景然进去传话。得到回复后,上官千杀独自在帐中用晚膳,失手打翻了一碟小菜。就在孟七七进来之前,两名亲兵才收拾了狼藉的地面,端着碎了的瓷器下去了。 上官千杀静静看着她,低头将餐盘里的一碗白米粥端出来,放到孟七七面前,轻声道:“嗯,一起吃吧。” 孟七七笑着,正要夹菜,视线扫过帐内,忽然看到自己的行囊已经捆好放到了屏风旁边。而她离开时,才放了一枚沉香木梳在里面,还没有捆起行囊来,她心中一惊,指着行囊,脱口问道:“谁动了 我的东西?”她现在不能被战神大人知道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 上官千杀顺着她的指向看去,手中的汤匙落回瓷碗中,发出一声器物碎裂般的轻响。 他低垂了睫毛,轻轻道:“是我。”   ☆、第82章 可怕战神是可怕存在 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上官千杀的情绪都像是地心的岩浆,不管底下如何沸腾炙热,显露给孟七七知道的只是地面上的平静安宁。 然而此刻摇曳的烛光下,上官千杀静静望住孟七七,浓密的睫毛在眼窝落下暗青色的剪影。他的眸色深深,竟然显出几分受伤来。 孟七七见到他眸中那抹受伤的光,只觉一枚石子投落在她的心湖中,所有猜忌不安的情绪犹如鸟雀般扑着翅膀飞走了。 “我只是捆扎了一下。”上官千杀轻轻道,放在案几之下的双手微微收紧,他并没有翻看里面的东西,“亲兵说你今晚留在山淼那里。明日启程很早,我怕你来不及收拾……”他是很少解释的人,吐露自己内心想法更是从来罕见。 孟七七心里的内疚如潮水般一层层漫上来,窒息感令她没有办法继续听下去。她按住上官千杀的手臂截口道:“我只是随便问一下啦……谁乱传话说我要留在变态表哥营帐的啦?难道要让变态表哥睡到营帐外面去吗?”她把脸贴在他肩膀上,悄悄抬眼看他侧脸,见他睫毛颤了一下似乎是笑了,顿时就感到心中阴郁湿冷的潮水退了下去,整个人又能够自如呼吸了,“战神大人最细心了!还会收拾行李!果然还是我的眼光好!” 她笑问道:“是不是我的眼光很好?”攀着他的手臂,歪头瞅着他,活像一只小色鬼。 上官千杀没阻止她的胡闹,一如既往地陪着她,低低应了一声,动了一下被她攀着的手臂示意她坐正,口中道:“吃饭吧。”好像方才那段小插曲已经过去了。 孟七七乖乖听话,摆出要专心吃饭的架势,余光却一直留意着战神大人。 他始终不曾动箸。 孟七七夹起一片菜叶,一手虚虚托着,送到上官千杀嘴边,眨着眼睛笑道:“啊……我喂你呀。” 上官千杀本能地后撤了一下,结果孟七七的筷子马上跟进。 绿色的菜叶拂过他抿紧的唇,留下一道亮亮的水渍。 孟七七无辜地盯着他,“战神大人,要乖乖吃饭呀。” 上官千杀有些难为情地拧起眉头,目光落在孟七七的笑脸上又迅速移开。最终他妥协似地抿了抿下唇,微微张开嘴巴,让孟七七把那片菜叶喂进了他口中。 孟七七笑得歪在案几上,抬眼看去,却见战神大人耳根已经红透了。 担心孟七七缓过劲来又来闹他,上官千杀飞快地把眼前的一碗粥喝光了。期间他一个眼神都不敢分给孟七七,像是怕一不小心又招起孟七七的兴致来。 孟七七笑吟吟瞅着他,见他放下碗筷,便下意识伸手——方才她喂菜之时,在他唇上留下了一点水渍。 她的指尖微凉。他的唇瓣温热。 一触即分。 孟七七将指尖缩回掌心,感觉指尖麻酥酥的,而且那种麻酥酥的感觉沿着指尖一路上行直透到心底去了。战神大人的唇竟然是温热的!跟他平时冷冰冰的样子截然相反!而且好软!嘤嘤嘤,她好想再感受一下……心里这么想着,孟七七却是很怂地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粥“照镜子”,方才一刹那的触感,令她手脚都蜷缩了。 上官千杀却是垂眸望着低头不语的孟七七,眸色渐渐转浓。他轻轻抿唇,唇间仿佛还残留着女孩指尖的馨香。那香气像是零散的暗火,落在一座装满了潮湿火药的旧仓库里,星星点点间要引来一场剧烈盛大的爆炸。 孟七七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从案几后跳起来,口中冠冕堂皇道:“既然我们都吃好了,我去喊人来收拾……”实际上却是根本不敢看上官千杀,慌不择路地往帐门口跑,一不小心小腿撞在案几一角,疼得她脑袋里一昏还要强装镇定——落荒而逃。 上官千杀看她跳起来逃走,先是忍不住笑,等见她快要撞到案几上,忙出声道:“小心……”却已经来不及,他听到那“嘭”的一声响,竟觉得心中一颤,立起身来要捉住她看看伤处——却见她已经如一只黄鹂鸟般,拍着翅膀飞出去了;他探出的手臂便尴尬地定格在了半空中。 上官千杀望着在她身后悠悠落下来的帘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摇头叹道:“这丫头……”。 孟七七忍痛出了营帐,立刻抱起撞伤的左腿,疼得单腿原地蹦跶了两下,这才一瘸一拐地去找亲兵来收拾案几。她眼里还噙着点泪花,果然是男色误人。不过若是撞一下就能换一次跟战神大人亲密接触的机会……她还要不要撞?孟七七揉着痛麻了的小腿,挺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这个自己给出的假设选择。 两人分别在将营两旁的小帐内梳洗过后,回到将军营帐中来。 夜色已深,在帐中都能隐约听到外面荒地上夜枭的叫声。 孟七七抱着枕头,站在屏风旁边,望着另一侧的战神大人,依依不舍道:“战神大人,晚安。” 上官千杀跪坐在毯子上,正在铺被子,闻言转过头来,静静望着她,温和道:“去睡吧。”顿了顿又道,“伤药放在你榻边了,记得擦。” 孟七七转入屏风后。 上官千杀望着她投在屏风上的影子出神,不知想到什么,眉宇间竟然流露出一丝难过。 却见一颗小脑袋又从屏风后探出来。 “战神大人,晚安哦……”孟七七对他挥挥手,狡黠一笑,“被我抓到了吧!你在偷看哟……” 上官千杀忍不住笑了一下,笑颜如春水破冰,他低下头专心铺被子,不理会孟七七的戏弄。 孟七七却抱着枕头又转过屏风,跑到他面前来,顺势在他旁边跪坐下来,歪头瞅着他,试探着道:“战神大人,你想不想……” 深夜独处,又是临睡之前,上官千杀感到没有办法自然地看向她,只好将目光锁定在被子上。然而气氛还是有些微妙,他不自觉得模仿着孟七七,也将枕头抱在了怀中,如此才感到镇定些了。他小声清了清喉咙,望向孟七七,挑眉询问地看着她。 孟七七却是很认真地凝视着他,乌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不想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行囊?” 吃饭前那段小插曲,两个人彼此都知道并没有真正过去。 孟七七当时过激的反应,已经说明了她必然是对上官千杀有所隐瞒,所以才会那么担心自己的东西是不是被动过。一定有什么事情,是她在极力遮盖,不想被他知道的。 这一点,孟七七知道战神大人是知道的。那一瞬间,他受伤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没有办法对他讲明一切,却也更不能忍受眼睁睁看他难过。 即使后来她又笑又闹,而战神大人也陪着她玩笑,好像那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已经被遗忘了。 但是她知道,他心中的阴翳还在。只是他习惯了不表现出来,也习惯了不令她为难。 上官千杀安静了两秒,深深望入她眼中,缓缓问道:“你想给我看吗?”不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不是为了表示歉意……只是单纯的、符合本心的,想要给他看吗? 孟七七用力点头。这么多年来,她差不多也摸清楚战神大人跟她相处时候的脑回路了。总结起来很简单,基本上就是“你开心就好”。从前不懂是从前,但是察觉了这一点之后,孟七七就再也没有办法罔顾战神大人隐藏起来的情绪了。 见她点头用力到发丝都散了,上官千杀稍感放心了些,温和道:“那便取来一起看吧。” 孟七七迈着小碎步挪到营帐边角,拽着行囊哼哧哼哧拖到战神大人床褥旁边,打量了一眼上面捆得结结实实的布条,先赞了一句,“战神大人捆行囊也好厉害!” 上官千杀嘴角一抽,在她面对打结的布条不知该从何下手之时,长臂一伸,手指在结扣上灵活地转了几下,便将行囊打开了。 孟七七鼓掌,“不禁会捆,还会拆,可怕!可怕!” 上官千杀忍不住笑,继而挑眉问道:“可怕?” “就是厉害到了一定的境界,让普通人都感到害怕了!战神大人你就是一个可怕的存在!”孟七七笑眯眯夸他。 上官千杀却喃喃道:“我是一个可怕的存在?”这种话他倒是常听旁人说,只是从眼前的女孩口中听到却还是第一次。 孟七七见不得他这样,心疼地五脏六腑一顿乱颤,隔着枕头扑入他怀中,不好意思看他,把头埋在他胸前一顿乱蹭,撒娇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的,不许误会我。我最喜欢战神大人啦……”   ☆、第83章 肚兜满足你们恶趣味 上官千杀被她闹得心里软成一滩水,他轻笑道:“我知道。”说着伸臂,推她肩头。 孟七七顺势坐正,挠挠头发,带着后知后觉的羞涩,低头假作一本正经的样子翻开行囊。 里面是几个简单的青布小包袱。 孟七七把那几个小包袱一股脑倒出来,随手打开一个,“喏,这是梳子毛巾什么的……”她忽然想起来,跑到屏风后,从除下来的外裳中翻出今天从变态表哥那里收缴来的水晶镜子,握着走出来收到包袱中去。 上官千杀看了一眼她手中握着的镜子,认得是山淼素日带在身边之物。他的眉心显出浅浅一道褶皱,若非凝目细看,几乎难以察觉;烛光在他脸颊上投下一片模糊的红色,令他的情绪像谜一般隐藏起来。他静静地看着孟七七将那水晶镜子收入包袱中,不发一语。 孟七七随意地将第一个打开的包袱推到一旁,又顺手打开靠近的另一个包袱。她解开上面自己打的结扣,一眼看到里面的物件,登时就笑了。她笑着抬眼望上官千杀。 上官千杀挑眉看她。 “铛铛铛!”孟七七自己口中配着音效,一边双手一分,将那个包袱彻底打开来。 却见摆在最上面的,乃是一件绿色的雨披,很小,颜色也有些旧。 孟七七笑眯眯拎起这件绿色的小雨披来,举到上官千杀面前,歪头问道:“战神大人,你还记不记得?” 雨披背面,浓墨重彩写了一个“杀”字。 孟七七笑着抱怨道:“你知道那会儿你有多么小气么!求你签个名字,四个字只写了一个字。”她靠到他身边去,晃着他的手臂一叠声念道:“小气鬼小气鬼小气鬼!战神大人是小气鬼……” 上官千杀定在原处,脑海中懵了一会儿,目光在那件雨披与孟七七之间游走,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十年前那个穿着蓑衣的小女娃——她脑袋上罩着雨披帽子,整个人像是掩在绿叶下的一枚橘子。 眨眼间,竟已是十年踪迹。 孟七七继续翻着底下的东西,口中道:“原本以为找不到了呢,后来我搬到公主府住,我娘把从前给我收着的东西都送过来——才发现这件雨披竟然还在,神奇吧?” 上官千杀道:“果然神奇。” “喏,这个是我姐姐拆了自己的衣服给我做的中衣……那会儿我们刚进京,冬天冷,我爹又穷……”孟七七说到家人,脸上的笑容沉静柔和起来。 上官千杀静静看着她的笑颜。他的眸子那么黑,好像眼中有两个子时的夜晚。 “这是你从柳州回来时送给我的贝壳,最大的那个。”孟七七举着比手掌还大的贝壳。那贝壳,内里是柔腻的乳白色,表面却泛着活泼的亮黄色纹路,很漂亮。正是上官千杀当初在柳州狙击倭寇之时,沿着海边堤岸,从无数被海浪推上岸来的贝壳中选出来的最美一只。 这样大的贝壳,本也不是随身携带赏玩之物,上官千杀将它送给孟七七之后,也就再也没有见到她带出来了。他原以为她不知道是放到什么地方搁置起来了。 没想到,四年过去了,她竟然带在身上,追随了几千里的路来拿给他看。 “后来你送的那串小的,我做成风铃挂在书房门口啦。那个太精巧易碎,可没办法带着了。”孟七七有点遗憾,她掏出一卷书来,含笑看了上官千杀一眼,“猜猜这个是什么?” 上官千杀却道:“这么多东西,你都带在身上?” 孟七七点头,“对呀,这些又不重,也不怎么占地方。”关键是,等再回京都,只怕已是天翻地覆,这些东西留在公主府,说不定就被毁掉了。她可舍不得。眼下却没法对战神大人说这个,孟七七推推他的手臂,笑道:“你先猜猜看嘛。”她举了一下那卷书,递到他面前,“这里面是什么?” 上官千杀看她手中那卷书,只见用黄褐色的羊皮封着,也瞧不出端倪,却闻到一缕淡淡的香气。他向来对气味,尤其是香味敏感。然而此刻女孩就靠在他身上,他甚至能隔着衣衫感受到她的体温,这令他几乎分不出那香气是来自羊皮书还是来自女孩袖口……他喉头攒动,扭头避开女孩视线,轻声道:“我猜不出。” 孟七七“哈”的一声得意一笑,“猜不出了吧?”她打开羊皮卷,翻开里面洁白的纸张,一朵已经泛黄的霰霞花显露出来。花被两边的纸面压得平整,在离开枝头的一千多个日夜之后,仍散发着生命熄灭后的余香。她低头看着那花,忽然又抬头望上官千杀,小声道:“你答应过我,不会不告而别的。” 上官千杀对上她的视线,浓密的睫毛轻轻眨动,不知道她意图何在。 却见孟七七有几分幽怨地瞪了他一眼道:“结果你现在都是光明正大的把我抛下了……”显然是在说他原本不肯带她去云州一事。 上官千杀摸摸鼻子,双唇微张,却又抿紧。 孟七七水亮的眼睛瞪住他,笑问道:“有话说?” 上官千杀无奈一笑,低声道:“是我不好。” 孟七七笑着哼了一声,拢了拢包袱里剩下的小玩意儿,一样一样取出来给他看,都是上官千杀这些年来送给她的小礼物,最后摸出他在明山洞中赠送的竹哨来。 她抬眼看战神大人,却见他此刻目光柔和、唇角含笑,是他心中真正喜悦之时的模样。孟七七见这一番折腾,终于哄得他开怀了几分,心中便欢喜无限,将竹哨含在口中“嘀哩哩”吹响了。 结果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营帐门口一阵嘈杂。 亲兵在外面大声汇报,“将军,黑龙马不知为何,突然奔至营前。” 孟七七脸上一抽,忘了这一茬了。她有些窘迫地瞅着战神大人。 上官千杀忍俊不禁,朗声道:“牵它去歇息。”,见女孩红着脸瞅着他,便摸了摸她脑袋,柔声道:“你呀。” 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却被他说出了万般宠溺的味道。 孟七七脸上更红,她蹭了蹭战神大人的掌心,忽然道:“你送我的东西这样多,怎么感觉我没给你送过礼物?”她仔细想了一想,其实她也不是没给战神大人送过礼物,但好像……全都是吃的。常常是她吃到什么好吃的,就会记得给战神大人也送一份去。什么牛肉干啦,橘子啦……像战神大人送给她的这种可以存留下来,承载当日情思、以供来日赏玩之物,她好像就没有送过了。 她有点懊恼地叹气。 上官千杀却柔声道:“你有的。” 孟七七疑惑看他,自己在回忆里搜寻,却见战神大人从他的行囊中取出一方用丝绸包裹着的物件来。 “什么东西?”孟七七好奇地凑上来。 上官千杀手放在丝绸上,要揭下来之时,却感到一股不在预料之中的羞涩。他活了二十多年,执掌万人大军,杀人如麻,见惯鲜血白骨,却因为眼前的女孩——真的是……连这种事情都做了。做了也就做了,现在竟然还要给她知道。他的手掌盖在丝绸上,人一时低了头,有些慌乱无措。 孟七七却已经被好奇心驱使着,忍耐不住揪着丝绸一角要抽开来看是什么东西了。 上官千杀闭上眼睛,一下子揭开了丝绸,不好意思去看女孩脸上的表情。 却听孟七七“哇”了一声,“是我送你的瑟瑟枕呀。” 他忍不住又睁眼望去,却见她已经将那一汪碧蓝色的玉石枕抱在怀中,此刻她正低头打量着枕头上的刻字。 “你看你看,是咱俩一起留下的刻字……唔,准确点来说,我只刻了这颗肥肥肥肥的桃子……”孟七七摸了摸她刻的“心”,她抬眼望着上官千杀,眼睛里竟然已经有水光了,“战神大人你竟然一直带在身边呀。”他从京都去云州之时,已是深秋。这瑟瑟枕本是避暑之物,在这寒冷的天气下,并无实际用处。然而向来讲求实用的战神大人竟然把它带在身边,自然是顾念她的意思。 上官千杀耳根微红,给她看过便要收起来。 孟七七才不会放过可以调戏战神大人的机会,缠着他的手臂向上,趴到他肩头,眨了眨眼睛逼退其中的水泽,假哭道:“呜呜呜,好感动……战神大人竟然随身带着人家送的枕头……”她装不下去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真的没有想到,毕竟这与战神大人一贯的形象差别太大了。 上官千杀忍不住磨了磨牙,压住羞涩,尽量平和着转移她的注意力,“你还剩最后一个包袱。” 孟七七见好就收,笑着去解最后一个包袱,结扣系得有些死,她大力一扯——包袱里的东西登时飞了出来,散落在毯子上。 却是她带的换洗衣物。 一件鹅黄色绣蔷薇花的肚兜,晃晃悠悠飘落在战神大人面前。   ☆、第84章 春情事如春梦了无痕 黎明时分青色的晨光下,淅淅沥沥的声音里,天仿佛是落了雨。 她伏在将营的案几上,将脸埋在胳膊间,似梦非梦,迷蒙间感知到熟悉的气息靠近了。她歪一歪脑袋,露出一半脸看去。只见战神大人立在案几前,正望着她微微笑,他的睫毛浓密,目光灼灼。 雨还在落,一声比一声轻悄,似一片片羽毛搔在人心尖上,痒得要令人颤抖。 他深深弯下腰来,含笑凝视着她,两个人的脸渐渐要挨作一处。 她嗅到一股清新的气息,似乎是雨水的气味,又似乎是他身上的气息。 那气息是绿色的,翠□□滴。 随着他越靠越近,她好似看到一株隐秘的春草在心中“嘭”的一声疯长起来,把那酣畅淋漓的绿色一直烧到了灵魂尽头。 全然动弹不得了,她紧张地想要蜷缩手指却只是徒然。掌心明明是空的,她却感觉轻颤的指尖仿佛触到了他那透着草木清香的灵魂——那令她欢喜无限的、属于战神大人的温柔灵魂呵。 她痴痴望着含笑逼近的战神大人,沉沦在他湖水般潋滟的眸光中;轻轻吸气,一颗心坠入腹底,浅浅呼气,这颗心又跳升喉咙。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她在天国与地狱间历经一遭沉浮。心神都不属于她自己了,全然被眼前的男人所控制。然而,她竟然不讨厌这滋味。 越来越接近,她的唇几乎能感觉到他脸上的温度。 他的鼻尖轻轻触到她的鼻尖。 她感到鼻尖有一点微微的凉意,仿佛他是带着外面世界的清新水汽而来。 无法呼吸,心跳骤停。 如同温暖泉水般的喜悦从四肢百骸涌了出来,无边无际四处奔流。 孟七七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黑暗的虚空愣了一秒钟,这才意识到她方才是做了一场梦。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颊,却发觉嘴角是翘着的。她在笑。 她拥被而起,人还有点呆呆的,没从梦境中走出来。她傻傻笑了一会儿,忽然面色一僵,终于意识到她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她捂着脸又缩到被子底下去,不活了!!! 孟七七在被子底下滚动了两下,方才那个梦虽然让她感到无比害羞,却也真的令她心情大好。愉快与羞赧都令她无法再入睡,索性披上外裳转出屏风。 一出屏风,她就再度傻眼了。 凌晨熹微的光从营帐顶的天窗处洒落下来,战神大人正在穿上衣。 平时孟七七爱赖床,几乎都是上官千杀起床一两个时辰之后,她才会哼哼唧唧着有要起床的架势。 上官千杀没料到孟七七今日起得早,听到身后有动静,下意识回身来看,一时间没想到他此刻上身是赤·裸的。 他正举着要穿的衣裳,微微倾斜着身子看孟七七,因为手臂上扬,胸膛和胳臂的肌肉都以一种流畅的美感展现出来。 如此完美的身材,健壮修长。 孟七七眼睛直了一直,目光从平视时看到的胸口恍惚地上移了一下,正撞上战神大人浓黑的双眸。 她把一声尖叫死死压入喉咙,捂着脸慌不辨路,踢翻了屏风旁的玫瑰椅,掀开帘子就跑了出去。 她一路跑出三排营帐那么远,停下来拄着膝盖呼哧呼哧喘气。大兔朝的男人,有的会去健身房,辛苦锻炼出壮硕的肌肉;但是那种肌肉与生活中自然形成的肌肉,有很微妙的差别。她形容不出那差别,然而却觉得战神大人的肌肉更流畅律动,仿佛带着原始的冲动,勾人心神。 想到这里,孟七七低低叫了一声,捂着脸索性蹲了下来。她的脑袋里都在想什么!这是疯了吧! 自从昨晚闹了个大乌龙,给战神大人看到她的肚兜之后,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现在都不愿意回想昨晚是怎么收场的。 孟七七把脑袋埋在膝盖间,突然间感到能理解鸵鸟的心情了,露出屁屁又怎么样,只要把头埋在沙里就可以不理会外面的一切了!所有做过的害羞的事情都可以假装没有发生过! “这么早,出来吹风呢?”南宫玉韬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孟七七抬头瞪了他一眼。 南宫玉韬却有些吃惊,只见蠢萌小表妹耳朵红红的、鼻头红红的、连眼圈都是红红的。他被那双泛红的明眸瞪了一下,向来信手拈来的毒蛇语句竟然有些说不出口,他呆了一呆,笑问道:“怎么哭了?” “谁哭了!”孟七七下意识摸摸眼睛,才察觉眼角湿漉漉的。 ……她刚才竟然羞到掉出眼泪来了! 孟七七被自己的耻度竟然如此之高这个事实,深深震撼了一下。她原本以为自己没脸没皮的很,连变态表哥也这么评价她的……结果,短短一梦再加上方才惊鸿一瞥,彻底颠覆了她的自我认知。 南宫玉韬摸摸下巴,忖度什么事儿能让孟七七大清早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抹眼泪,这事儿简直太好猜了。他啧啧两声,一脸“我无所不知”的表情,“跟你的战神大人闹别扭啦?” 孟七七慢腾腾站直了身子,剜他一眼,“您就不能盼我点儿好吗?” 南宫玉韬耸耸肩膀,“我原本想问,你是不是被师兄赶出来了。” 敢情方才他那还是嘴下留情了。 孟七七哼了一声,回击道:“战神大人才不会那样对我,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 南宫玉韬手持折扇晃了晃,跟着她走了两步,想了一想有些纳闷,“我说,我好像也没赶过你吧?” “是么?”孟七七随口道,“那我岂不是该感恩戴德?” 南宫玉韬笑容满面,“似乎是。” “要不要给您三跪九叩?” 南宫玉韬依旧笑容满面,“那是你爹才有的待遇,唔……两跪六叩也差不多啦。” 孟七七方才虽然羞哭了,但是做了这么美妙的梦,又看过了战神大人惑人的身体,归根结底心情是极好的。她从最开始因为初临新世界而产生的刺激感中回过神来,与变态表哥逗了一会儿嘴,见他这样说,便笑眯眯把手举到他面前。 大拇指缩在食指圈里,轻轻动了两下。 “谢谢您的恩典啦。”她半讽刺半玩笑,与南宫玉韬并肩往将营走去。 南宫玉韬眼睛睁大了一下,“这就算两跪六叩了?” “你还想怎样?”孟七七瞪起眼睛来,肯应和他一下,还是她此刻心情好的缘故。变态表哥还要得寸进尺,那她可就不伺候了。 南宫玉韬跟她玩闹惯了,摸清了她的脾气,知道差不多该收了,于是笑道:“不怎样,小表妹奇思妙想,表哥佩服佩服。” 孟七七望了望背后的路,看了南宫玉韬一眼,狐疑道:“你这么早来找我干嘛?”她方才都跑到最外围的营帐那儿去了,变态表哥没事儿去那里做什么?他从来最讨厌离开舒适干净的个人空间,到外面尘土飞扬的地方去了。 南宫玉韬眯眼笑道:“为了去长雪山途中,你服侍我好一点,我准备先贿赂一下你。” 孟七七见招拆招,“随便你呀。你敢让我服侍,就尽管受着呗。”她对着变态表哥露出个刻意的奸险笑容来,“我可是从来没服侍过人,你做好思想准备。” “那不正是新鲜吗?”南宫玉韬打个响指,不满道:“你都不好奇一下我打算拿什么贿赂你吗?” 孟七七瘪瘪嘴,“不抱什么期望。”从小到大,变态表哥每次说有什么东西要送她,十有□□是要捉弄她的。她至今还记得七岁那年,南宫玉韬有天到怡华宫来,笑眯眯允诺她要送她一颗价值连城的玉石。那会儿孟七七还比较单纯,一想表态表哥家那么富,她都从来没见过价值连城的玉石,更别说拥有一颗了。于是她那会儿欢欢喜喜陪着表态表哥玩了好几天,然后南宫玉韬给她送了一套特制的九连环来。那九连环有半人高,每个环都比那会儿的孟七七还高。南宫玉韬告诉她,解开九连环,玉石就在里面。孟七七不会拆,被南宫玉韬看着笑了大半天。最后孟七七简单粗暴得想把那九连环砸开,结果匠人告诉她这环乃是前朝遗物,至坚无比,无物可以摧毁。 孟七七至今还记得,她听到匠人告诉她那九连环乃是实心的,不可能藏有玉石在其中时——南宫玉韬笑抽了的模样! 这样的例子,在孟七七小时候与变态表哥的相处过程中,可谓俯拾皆是。 所以,真不能怪孟七七现在对变态表哥这个态度。 南宫玉韬笑道:“表哥我好歹也是很有钱的,给个面子好奇一下呗。” 孟七七觉得有点饿,拨开他拦着她的折扇,随口道:“等一下,等我吃完早饭再好奇。” 南宫玉韬被她气乐了,“好奇还能等一下的?” 两个人已经走到将营前来, 孟七七却没回答他了,她望着前方,有些羞涩地偏了一下头。 那个令她脸红心跳逃出来的男人正站在帐门前抱臂看着他俩。   ☆、第85章 路上变态表哥生病了 初冬晌午的太阳,惨淡得挂在天上,虽然是亮的,却透着点有气无力的劲头。本该热力四射的阳光,也只是意思意思得洒落下来,给已经半秃了的植株披上一层昏沉沉的白光。 并州苍苍山脚的小径上,快马驰来一行人。为首的乃是一位着黑色劲装的英朗男子,眉头紧皱,神情冷峻,他骑一匹世所难寻的黑龙马;缀在他身后的两人,左边是位穿银色锦衣的俊美男子,右边是位穿红裳的豆蔻少女,所骑都是南朝名贵的枣红马,这一男一女一路上时不时互相瞪视、却又言笑无忌,看起来似是兄妹,又似情侣。在这三人身后,则是十余名穿粗布衣裳的壮年骑马男子。 这一行人自然就是上官千杀与孟七七等人。 他们已经在路上昼夜疾驰了五六日,只每日吃饭睡觉休息两三个时辰;终于在第六日的正午,抵达了并州。 苍苍山是长雪山群的一个低矮山头,从这里抬头望,就能遥遥看见直插云霄的圣女峰——那是长雪山群的最高峰,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将军,那儿就是金水河了。”李强任挥了两下马鞭,赶到前面跟上官千杀汇报。这次高志远留守大营,李强任就跟着将军一起赶赴长雪山了,“顺着河往上走,就是隐婆住的地方。”隐婆有点类似于向导,是接引外来人入圣女峰的人。 上官千杀举目远眺,眯了眯眼睛,淡淡道:“休整吧。” 孟七七闻言轻轻舒了一口气,她的大腿内侧疼得厉害。当日变态表哥说要贿赂她,便是送了她一匹枣红马,附赠一副超级柔软的马鞍。不管多么柔软的马鞍,一旦马跑起来,还是要产生摩擦。摩擦了三四天之后,她大腿内侧就隐隐作痛了。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偷偷查看了一下,终于破皮了。估计再继续三四天,结痂之后就感觉不到疼痛了。这一两天正是最疼的时候。 但是她一声没吭,是她自己要跟着一起来的,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旁人没有叫一声苦,她当然也要撑住。哦,忘记了,还是有一个人叫苦的,那个人就是变态表哥。他不但叫苦,还把这苦叫得震天响! 每次一停下来,南宫玉韬一定是第一个叫着要人烧水洗漱的,而他自己则会抓住每一秒钟躺下来歇着,口中念叨这一路多么辛苦,一边斜眼瞅着孟七七,妄图凌迟孟七七的良心。而不幸的是,孟七七在面对他的时候,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带良心的。 孟七七扭头看了看,却发现这次变态表哥罕见得没有吱声,他靠在枣红马腹部站着,手遮着额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七七又转头去看战神大人,见他坐在树下一方大石上,正在搭建柴火架,几个随行的校尉围在他身边,有人手中还捧着地图,想来是在商议去长雪山圣女峰之事。她犹豫了片刻,像这五六日来常做的那样,绕开了战神大人那边。从前没有别的心思,不管战神大人在做什么,她都能坦坦荡荡地缠着他。如今再以“自己人”的姿态,去听取他们商议的内容,她就觉得有些对不住战神大人了。 她一个人走到金水河边,蹲在堤岸边,低头望着河水表面薄冰上自己的倒影,红色衣裳隐隐约约似一团火。她抱住膝盖,大腿内侧好疼……好想伸手揉一揉,可是,光天化日之下,这个动作怎么想都好羞耻! 孟七七只好闭上眼睛,用困意转移疼痛感。 这几日连着赶路,每天都只睡很短时间,她有点撑不住了。 迷迷糊糊中,一股大力从背后推来,她一个激灵,只觉整个人要栽入河中,尖叫声还没出口,就被人捏着肩头按在了原地。孟七七一睁眼,就看到冰面上的倒影中,在她上方是变态表哥笑吟吟的脸。 “谋杀啊你!”孟七七后怕地往远离河岸的地方挪了挪。 南宫玉韬道:“是我该喊谋杀吧。这一路过来,表哥我可真是脱了一层皮。”他拿折扇戳戳自己额头,让孟七七看,“瞅瞅,这风沙大的,抬头纹都出来了。” 孟七七抬眼看了看,只见他脸上的肌肤比剥了壳的鸡蛋还要顺滑白嫩,让她这个女子都要自愧不如,只怕拿放大镜观察都揪不出一条细纹来——抬头纹?搞笑呢! 南宫玉韬在她身边蹲下来,道:“我觉得今天特别冷,整个人想发抖。” 孟七七只当他又习惯性叫苦,便道:“多穿件衣裳喽。”其实今天有太阳,又到了山脚下,虽然地方更靠北了,却比前两日气温高些。她打量了一下变态表哥的穿着,比她还多穿了一件,按道理不该觉得冷才对。 南宫玉韬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痛苦道:“我觉得难受——好像是发烧了。” 这么多年来,孟七七还从来没见变态表哥生病过。小时候在怡华宫,倒是听他吹嘘过当年顶着重病跟战神大人从吐蕃杀出来。变态表哥虽然一路叫苦妄图勾起她的愧疚之心,但是装病倒不至于。 孟七七闻言仔细看了他两眼,见他脸上的确有点不正常的潮红。她虽然平时以气变态表哥为乐,但实际上跟他还是很亲的。仔细算下来,这十年来,变态表哥算是与她相处时间最多的一个亲人了,比她爹娘都多。她见变态表哥不像玩笑,也有些担心,伸臂用手背贴了一下他额头。 她的手背冰凉,碰上南宫玉韬的额头,就觉得很热。 孟七七皱起眉头,变态表哥真的发烧了?她左手贴着他额头,右手手背贴上自己额头。 结果感觉她自己额头也很热。 判断不出变态表哥额头温度算正常,还是偏热。 南宫玉韬则是闭上眼睛,哼哼了一声,“我肯定是病了,一动脑仁就疼——感觉脑仁跟脑壳分开来了,一动,脑仁就撞在脑壳上,疼得一塌糊涂。” 孟七七嘴角一抽,形容得如此生动。 南宫玉韬瘪着嘴继续道:“人家都说平时不生病的人,一旦生病就是要死了……” “别胡说八道。”孟七七突然有点理解她小时候张口闭口没点忌讳的时候,她娘训斥她时的心情。她现在就挺想跟她娘当初对她一样,一巴掌拍在变态表哥嘴上。“应该没大事,咱俩额头温度差不多……”她仔细感受了一下,“你的稍微烫一点,可能有点轻微的发烧。” 南宫玉韬把双手摊开给她看,“掌心也很烫。” 孟七七低头看了一眼,见他掌心也红通通的,看来是真的生病了。他们随行并没有带郎中,一起来的校尉们倒都会治点皮肉伤,上好的外伤药也都随身带着。但是发热这种从内里生出来的病症,他们可就抓瞎了。 这是医疗很不发达的时代,一点小病就挂的人很多。发热又是属于可大可小的病的征兆。孟七七就很担心了,但是鉴于变态表哥自己已经说出“一旦生病就是要死了”这种鬼话来,她也不好放任那点担心流露出来,只好以“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姿态,问道:“你什么时候觉得难受的?”明明昨晚休息前变态表哥还生龙活虎的,妄想奴役她剥鱼刺结果被断然拒绝了。 南宫玉韬揉着太阳穴,想了想,“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就有点不舒服……” 孟七七推断了一下,既然随行众人都没事儿,应该不是最可怕的瘟疫之类的;最可能,应该就是过度劳累加受寒,导致伤风感冒发热了。她稍微放心了些,放下贴着他额头的手来,道:“估计咱们今下午都要在这里了,要等他们去山上请出隐婆来。等下你去火堆边躺着,我带俩人去镇上给你找个郎中来。” 南宫玉韬答应了一声,估计是真难受,都没像往常那样跟她贫嘴几句。 火堆旁,李强任正手捧地图,向上官千杀陈述自己的想法,“少将军,您看,从圣女峰上下来,有三个方向都是安全的。这三个方向分别就是云州、并州与吐蕃,咱们现在就在并州这个方向……” 上官千杀沉默地听着,他处理军务之时从来心无旁骛,这几日目光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总是不由自主便要找寻孟七七的所在。她蹲在河边一颗墨绿色的松树下,正与山淼说话。她的手轻柔地贴上山淼额头,很久都没有挪动。 “将军,将军……少将军?” 上官千杀睫毛猛地一颤,他转过头来,看向出声喊他的李强任,眼中有一瞬怅惘。 “少将军,您以为如何?”李强任向来粗野,这一刹那不知为何,却有点胆寒,总觉得少将军突然间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上官千杀看着李强任表情恭敬的面容,却答不出来——他方才都说了什么? 孟七七快步走过来,对战神大人道:“表哥发热了,我带两个人去镇上请个郎中来。” 上官千杀起身道:“我陪你去。” 孟七七愣了一愣,看了看面露愕然的校尉们,迟疑着问道:“你……都忙完啦?” “嗯。”上官千杀平静地应了一声,目光一扫,让一众校尉齐刷刷低了头。   ☆、第86章 我们最令人安心的词 孟七七快步跑到自己的枣红马旁,上马前又回头望了一眼金水河边,只见变态表哥正一个人倚在河边松树上。他手掌盖在额头上一动不动,寒风吹起他银色的衣衫,鼓荡的衣袖里仿佛有两支欲飞出来的鸽队,越发显得他身形单薄起来。 上官千杀已经唤了黑龙马过来,牵住了马缰,却见孟七七又向着河边跑去。 这一次,她手里抱着从马背行囊中取出来的毯子。 上官千杀轻轻摸了一下黑龙马的鼻梁,手掌蹭到马身上未干的汗珠,连心里都变做湿漉漉的。 “不是叫你到火堆边躺着吗?”孟七七把毯子罩在变态表哥身上,揪着围起他腰间来的那处毯子角,领着他往众校尉聚在一起的火堆旁走去。 南宫玉韬双手箍着脑袋,闭着眼睛跟着孟七七跌跌撞撞走着,口中道:“慢点,走慢点……脑仁疼……”走快了脑子里撞到一跳一跳得疼。 孟七七放慢了脚步,见他脸上不正常的红潮不过一会儿功夫又深了一层,很是担心,嘴上却是道:“早跟你说没事儿别老拿着把折扇挥来挥去的,尤其是大冬天滴水成冰的时候!你以为彰显了你风流倜傥的气质,实际上只暴露了你智商有问题的真相!看吧,把自己扇病了吧!” 南宫玉韬一只手臂挣开毯子的束缚,架到孟七七脖子上,胳膊肘一转,用掌心捂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他闭着眼睛,将烧得昏沉的脑袋就近抵在孟七七头顶,“你好吵……”语气嫌弃中带着点笑意。 孟七七扒着他的手,把自己的鼻子拯救出来。一般来讲,人的嘴唇比手心温度要高一点。可是她却觉得,变态表哥此刻的掌心也很烫人。据说人发烧时,下午会是温度最高的时段。她不确定变态表哥现在具体烧到了什么温度,但是绝对已经在往高烧的路上攀升了。 “是是是,我很吵。”孟七七揪着他走到火堆旁,“不听我平时的话,现在你想吵也吵不了了吧?” 李强任等一众校尉看到公主和军师这个架势过来,再看看仍旧站在黑龙马旁的将军,都觉得气氛有一丝丝微妙,竟是一时之间都坐在原处没动,不知道是该让开来好,还是该上去帮把手。 孟七七却是全无所觉,谁会在架着自己高烧的亲人之时,还有闲心去关注旁的事情? 她直接冲李强任等人挥了一下胳膊,示意他们全部闪开,给变态表哥腾出片空地来躺一躺。 上官千杀大步走了过来。 孟七七已经扶着南宫玉韬在火堆旁躺了下来。虽然是火堆旁,但是温度也并不算高,只能算是不冷而已。她将另一只毛毯披在他身上,毛毯口一直提到他下巴。 南宫玉韬歪头躲了一下,把脖子露在了空气中。 孟七七瞪起眼睛,重新给他裹好,轻斥道:“不许乱动,听到没!” 南宫玉韬委屈得瘪瘪嘴,一直闭着的眼睛微微张了一下,从眼皮底下瞅了孟七七一眼,“热呀……”把哭腔都拖出来了。 “忍着!”孟七七口气丝毫不见软化,却还是忍不住又用手背试了一下他额头温度。 上官千杀已经走到了两人身边。 孟七七看到地上投下来的人影,只当是哪个校尉走了过来,便把手绢递了出去,吩咐道:“去河边打湿了。” 上官千杀接过手绢来,却是没动。 孟七七皱着眉头转过身来,见是战神大人,愣了一愣,旋即道:“稍等,我把他安置好,咱们就去请郎中。” 李强任虽然粗野,却是个胆大心细的,知机主动上前,从将军手中接了手绢往河边而去,也逃离了火堆旁诡异的气氛。 上官千杀半蹲下来,看了南宫玉韬两眼,掀开毛毯一角。 孟七七下意识地要阻止,手伸到那一角毛毯上空,看到战神大人手指搭上了变态表哥左腕,知道他是在诊脉,便收回手来。 上官千杀清楚南宫玉韬的身体状况,他与山淼都是师承南派真人。虽然山淼不喜辛苦没练过外功,然而他的内功却是极为精纯的。师父当年便曾说过,有意传衣钵于山淼。内功练到山淼如今的程度,除非是本人放弃抵抗,任由外邪入体,否则普通的头痛脑热根本不可能出现。 十多年前,年方十四的山淼随他在吐蕃作战。冰天雪地,数月间千里奔袭,当时山淼身中吐蕃奇毒、又恰好内功到了进阶之时反而作用力薄弱,却是直到他生擒了吐蕃王之时,山淼不支昏倒,众人才知晓山淼已经高烧数日不褪。然而那几日正是追敌紧要之时,奔袭既苦,更少饮食,接连两三日都不曾合眼——饶是如此,山淼却是如常言笑,神采奕奕,令外人丝毫察觉不出他病了。 难道十几年过去,山淼反倒不如从前了? 当然不会。 上官千杀一开始便知道以山淼的功力,这样普通的发热本不该出现。此刻搭手诊脉,也不过是印证了他的想法罢了。并不是什么奇毒重病,真的只是一般的伤寒发热。而这种程度的小病,如果不是山淼自己放弃抵抗,任由外邪入侵,根本不该发生在他身上。 为什么,山淼为何要这样做。 上官千杀收回手来,垂眸沉默。 孟七七焦躁而紧张地盯着上官千杀,见他收手,忙问道:“怎么样?” 上官千杀斟酌片刻,抬眼看她,低声道:“无碍的。” “怎么可能无碍?”孟七七感到匪夷所思,她接过李强任送回来的湿帕子,折好给变态表哥搭在额头上,顺便指着他的脸对战神大人道:“你看他都烧成这样了,怎么可能无碍?”她认识变态表哥十年多,从来没有见过他生病——一次都没有过。而这十年多来,她跟南宫玉韬的见面间隔时间从来没有超出十天过。基本上可以说,这十年多来,南宫玉韬没有生病过。 就好像在你家人病到高烧不止、意识昏沉的时候,你着急忙慌得将人带去医院。而已经见惯了生死疾病的医生却像是敷衍一般,打眼瞧了一瞧,轻描淡写的一句“无碍的,下一个”就把你打发了。医生说的未必是假的,然而你却觉得不可接受。 女孩眼中话里的质疑——也许她并不是真的要质疑,只是那种态度,就好像王母娘娘的银簪子一般,在这世间划下一条泾渭分明的线来。 线的一边叫做上官千杀,另一边却叫做孟七七与她关心的人。 其中隐含的对立、亲疏,也许连孟七七自己都没有察觉。 上官千杀知道她还没有察觉,却不知道这对他而言是幸运还是不幸。 上官千杀静了一息,他想,她并不知道内情,她对山淼的担心与对他的质疑合情合理,他应该理解。 他不得不理解。 他动了两下嘴唇,第三下才真的发出声音来,“我们去请郎中吧。” 这样才是对的,上官千杀与孟七七,“我们”。 这世间最柔软、最令人安心的称呼,便是从女孩口中说出的“我们”:战神大人,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战神大人,我们去定州看霰霞花,好不好?战神大人,我们一去去云州好不好? ——七七,“我们”去请郎中,好不好? 上官千杀不由自主地将手掌捏成了一个拳头,仿佛这样才能凝聚起足够的勇气去听女孩的回答。 “不。” 她说不。 这十年来,她用来将他一点点裹住的柔软情谊在这一刹那生出森冷的尖刺来,扎入他的每一寸肌肤,又在他的血肉中生出倒刺来。留在躯体里是蛰伏的隐痛,想要□□却是剥皮剔骨的剧痛,然而连那痛的感觉,都叫他心生眷恋。 “我去请郎中,你留在这儿守着表哥吧——我不懂医术,你在这里万一有事情还能临时应对一下。”孟七七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她拨了拨方才因为出力着急而汗湿了的鬓发,“表哥这里一个人,我也不太放心。”她其实挺愧疚的,这一路上为了把她的三个人塞到这十几个人当中,变态表哥一个随身的侍卫都没带。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变态表哥自己不会照顾自己,才病了的吧。 上官千杀仍旧半蹲在火堆旁,他维持这个姿势好一会儿了。他慢慢抬起头来,目光一寸寸上移,最终落在女孩逆光模糊的脸上。 “好。”他低声道,“你去吧。”他温顺地接受了孟七七的安排,尽管这是女孩第一次做出罔顾他的感受的安排。心里若明若暗间,他竟然感到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她的罔顾恰恰证明了,她还没有察觉。好像他这样偷来的幸福,从斩立决换成了秋后处决,又多了苟延残喘的时日。 孟七七带了四个人,打马便走,拐出小径,沿着山脚的路直奔山下的小城镇。 城门处,在孟七七身后,一个穿蓝衣、着绿帽的青年骑着一匹病怏怏的瘦马慢慢行来。   ☆、第87章 喂药表哥病了好烦人 孟七七进了城镇,直奔最繁华的主街道,只见两边商铺林立,当中果然便有药馆。这里是并州,是她大姐经营了十年的地方。许多商铺的匾额左上角有一朵七瓣花的印记,这样的商铺乃是孟七七名下的产业——由她大姐孟俊娣处转过来的。 她面前的药馆匾额上也有这样一朵花的印记。 “出诊。”跟着孟七七来的一名校尉喊道。 药馆伙计走出来,笑道:“咱们药馆只坐诊,不出诊。有要看病的,把病人带来。” 孟七七赶时间,便不理会那伙计,径直闯入后堂,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正给人诊脉,另有一个管账模样的人站在柜台后面打算盘。 见她闯进来,那药馆伙计急忙上前来拦,后堂几人也都抬头看她。 孟七七从袖中甩出一块乌木牌,丢给那管账的人看。 管账的人一见之下,愣了一愣,打量了孟七七两眼,小声而恭敬地问道:“敢问您是张大总管的什么人?” 他口中的“张大总管”乃是孟七七府上的幕僚张新敬。 孟七七不答,只是命令道:“带上郎中。” 那四名校尉答应着,这便上前架起那郎中往外走去。 伙计立在门口张着双臂,瞧着管账的人脸色,不知道该不该拦。 管账的人捧着那乌木牌子,示意伙计让开。 老郎中惶惑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孟七七温和道:“得罪了,请您去给我的一位亲人瞧瞧病。”她简单说了南宫玉韬的症状,又道:“您估摸着大约要用到什么药材,这便每一样都包裹起来,一起带上。” 老郎中写了二十几味药材,那伙计一一取了来包好。 其间孟七七出了药馆,左右一看,寻了一间点心铺进去,问那店主,“可有桂花糕?” 店主取了来,孟七七打眼一看,却见做工粗糙,不由皱了皱眉,拈了一小块在口中,甜腻中还有些涩。等她出了这家店,跟在她身边的一名校尉道:“公主殿下要用什么?属下替您去张罗便是。” 孟七七道:“你不知道,他嘴叼着呢。” 那校尉倒是尽心为主,还要再说,旁边的同僚撞了一下他胳膊,先前那校尉回过味来,闭上嘴不再说话。 孟七七上马行了两条街,又看到一家装潢精致的点心铺。 这一家的桂花糕却是做得好,甜而不腻,润而不涩。 孟七七揣着一包桂花糕回了药馆,带上那老郎中与二十几味包裹好的药材,沿着原路往苍苍山脚下而去。 在她离开之后,这家药馆却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的是个穿蓝衣、戴绿帽的青年,他牵着一匹瘦马慢吞吞停在药馆门口,又慢吞吞下了马走入药馆内,最后慢吞吞走到了伙计面前。 “买药材。方才那女子所买的药材,原样给我包一份。”他慢吞吞地说,声音有点奇怪,没有男子该有的磁性,有点雌雄莫辨的感觉。 伙计抬眼看管账的人,等指示。 那管账的人点点头,手中却还捧着那乌木牌子,猜测着方才那女孩是什么人。这乌木牌子虽然是安阳公主名下店铺间互认的凭据,但是那凭据却并不是在这牌子上的花色或字样,而是这牌子本身——乌木又称沉金,小小一个牌子价逾千金,寻常人哪里舍得用这样大一笔钱伪造一只小小的牌子? 而方才那女孩将这牌子丢给他,却没有立时收回去,而是说作为抵押,等她将老郎中送回来时再取回去,竟是浑然不以这乌木牌为意。 孟七七不知道方才药馆中的人正在揣度她的身份,她此刻也顾不上这些。 一番疾驰回到苍苍山脚下,孟七七不等马停稳,便跳下马背,往火堆旁跑去。在她身后,两名校尉架着那老郎中跌跌撞撞追着,剩下两名校尉则大包小包抱着许多药材。 “表哥怎么样啦?”还隔着几步远,孟七七便大声问上官千杀。 上官千杀坐在火堆旁,他的目光从孟七七脸上掠过,落在对面蜷缩着躺在毯子底下的南宫玉韬面上,淡淡道:“好些了。”这个时候正是烧得最厉害之时,过了这一会儿,就该慢慢好起来了。 孟七七已经半跪在变态表哥身边,见他面色越发了潮红,鼻翼急促地翕动;她心中一沉,伸手一探,他额上的湿帕子都变得温热了——这怎么会是好些了,分明是热度更高了。她扭头看后面的校尉与郎中,罕见地露出了一点坏脾气,“快点!你们还没我跑得快不成?”却是忘记了她自己跟着哑公学了这么多年的轻功,疾跑起来一般人哪里能追得上。 老郎中气喘吁吁跑过来,把医药箱一放,没敢先喘口气歇一歇,便搭手去给南宫玉韬诊脉——皮肤松弛的手还在颤抖着。 孟七七皱紧了眉头,一会儿担心地看看南宫玉韬的面色,一会儿又盯着老郎中橘子皮一般皱巴巴的脸想要看出点端倪来。偏偏那老郎中做了大半辈子大夫,诊脉之时习惯性地要攒眉摇头,给病人高深莫测之感。孟七七哪里知道这是那老郎中的习惯?她见那老郎中诊完左脉又诊右脉,还不住的摇头叹气,几乎要怀疑变态表哥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一时间又急又担心,脸色都发黄了。 上官千杀静静看着她,看着她为了另一个人急切担心的样子。 他静默地看着,手中机械地捡起一根半枯的树枝,慢慢搭到自顾自燃烧得正欢快的火堆中。 火苗顺着枯枝舔向他的指尖。 上官千杀隔了两秒才觉出痛来,他收回手来,低头一看,右手中指指尖已经燎起了水泡。 指尖被烧烫到,那痛是要令一般人跳脚尖叫,而后迅速寻来冷水浸泡减轻痛楚的。 上官千杀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受伤的指尖,好像只是知道有这么回事而已。 那老郎中在诊了一刻钟的脉之后,终于确定了病症,颤巍巍开口了。 孟七七听到他扯了一大堆医书之后给出的“只是普通伤风”的结论,有点不敢置信,“你确定吗?他可是十年多从来没生病过——再说,真是普通伤风,你诊脉怎么会那么久?”她估计真是绝症,也未必要诊脉那么久。孟七七虽然理智上怀疑郎中的话,却早在感情上相信了——最好当然只是个普通伤风,她自是盼着变态表哥无碍的。她出言质疑,也只是希望郎中能有理有据地反驳她,让她彻底相信这只是一场普通的伤风而已。 老郎中擦擦额头上的汗,他其实一搭手就觉得只是普通伤风,但是——只是普通伤风,眼前这把他抓来的女孩怎么会是这副面色?肯定是还有什么他没看出来的。于是这一诊就诊了一刻钟……老郎中最后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第一判断,这就是个普通伤风啊。 孟七七见老郎中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一咬牙,道:“先开药熬药吧。” 因为烧得难受,南宫玉韬原本闭着眼睛挺尸,听孟七七这么说,他哼哼道:“不要喝药……” 孟七七用手背又试了一下变态表哥额头的温度,听他这么说,轻声骂道:“都烧成这样了,不喝药你想自燃啊!” “……什么自燃?”南宫玉韬迷迷糊糊的,倒还记得跟她拌嘴。 孟七七见他嘴唇都因为高热都泛着不正常的紫色了,便收回手道:“闭嘴歇着等喝药吧你。” 南宫玉韬又哼哼起来,“不要喝药……不要……” “闭嘴!”孟七七捂住他的嘴,简单粗暴地遏止了他继续说话。 南宫玉韬安静了一瞬,转过身背对孟七七,颇为委屈得小声道:“表哥都生病了,你还对表哥这么凶……” 孟七七长吸一口气,按住突突跳的太阳穴,健康的变态表哥快点回来吧! 这一病了,让她担心不说,还打不得骂不得,真是够了! 两名校尉熬好了药,把药汁沥在碗中。 孟七七探头看了一眼,举起那盛药的碗晃了一晃,见碗壁上还挂了些残渣,便摇头道:“再沥一遍。” 老郎中撞着胆道:“药渣也有益于病情的。” 孟七七无奈道:“那也得病人肯喝啊。” 上官千杀静静听着,又捡了一根树枝在手。这一会儿功夫火堆已经被他添柴烧得极旺。他便将这跟树枝攥在手中,一时没有动。 孟七七端着盛满药汁的碗,走到南宫玉韬身边,唤他起来先把药喝了。 南宫玉韬软在毯子底下,哼哼道:“起不来……” 明知他在耍赖,此刻却没办法同他较真,孟七七深呼吸又深呼吸,回头向上官千杀求助,“战神大人,你把表哥架起来,我给他把药灌进去!”最后那个“灌进去”说得可谓咬牙切齿,有故意恐吓之嫌。 上官千杀应了一声,握着那根树枝站起来。 南宫玉韬终于舍得睁开眼睛,他望着孟七七,可怜兮兮道:“好表妹,你知道我最讨厌苦的东西了……” 孟七七当然知道,他连喝茶都只喝特制的香茶,那种茶其实就是正常的好茶叶用蜜腌过了。 上官千杀慢慢走过来。 孟七七暂且将药碗放在一旁,对南宫玉韬无奈道:“可是生病了不喝药怎么好呢?”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哄了,好在她早有准备。她将方才去请郎中时顺路买来的桂花糕取出来,揭开上面的一层油皮纸,举到南宫玉韬鼻子底下晃了一晃,“看看这是什么?你最喜欢的桂花糕哦,又香又甜的桂花糕哦……” 南宫玉韬眼睛亮了,“不枉表哥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说着就想接过来开吃。 孟七七把手抬高,一歪头,笑眯眯道:“先喝药。你乖乖喝药,我就给你桂花糕吃哦。”她有点小得意,“我真是神机妙算,就知道你会不喝药——特意去买的桂花糕来治你,还跑了两家店呢,第一家做的桂花糕有点涩,还发腻,你肯定不爱吃……” 不知何处传来轻微的一声“啪”,却是上官千杀将掌中的树枝生生捏断了。   ☆、第88章 吃醋战神大人的想象 孟七七吹着有些烫的药汁,要上官千杀把变态表哥扶起来,她来喂药。 南宫玉韬掀开眼皮瞅了一眼,连连摇头,药本来就苦,还一勺一勺地喝,简直不是治病,是要命啊! 上官千杀不喜欢与人靠近,他伸臂将南宫玉韬扶起来,顿了一顿,取了一卷毯子给南宫玉韬垫在腰后,抵在大石之前,这便松手退开两步,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孟七七给南宫玉韬喂药。西沉的太阳照在他脸上,盖过了他的表情,只留下一片模糊的红色。 孟七七用勺子敲了敲碗壁,发出清脆的响声,“要么,你自己灌下去;要么,”她晃了晃勺子,做了个要给他塞到嘴中的动作,“我给你灌进去。”她是真的有点急了,烧得这么厉害不赶紧吃药还在这磨蹭。这也就是变态表哥,换个人,她都不带商量直接喊了校尉上来扣住人硬灌了;再说,不相干的人,她也懒得费这么大功夫哄着求着要他喝药啊。 南宫玉韬抬头看了看孟七七脸色,虽然烧得迷迷糊糊的,但是十年相伴那熟悉度不是开玩笑的,竟然也察觉出她已经到了发飙的边缘。南宫玉韬没敢再吭声了,自己乖乖接过药碗来——孟七七担心他病中乏力,双手在他的手下面虚托着,怕他一不小心把碗给摔了,碗摔了没事儿,可药还得再熬,那表哥可得多难受一会儿了。 孟七七这边弯腰举手,提着心看他把药咕咚咕咚喝光了,舒了口气再看自己这姿势,不禁有点哭笑不得——这种带孩子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儿? 南宫玉韬皱眉吐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手把空药碗递得远远的。 孟七七接过空碗来,见向来讲求仪容表情的变态表哥此刻一张脸皱巴巴好似核桃壳,不由一乐,忙取了一块桂花糕,掰下一角来给他送到口中——大爷还闭着眼一个劲喊苦呢! 南宫玉韬闭目含着桂花糕,嚼了两下,一股清甜冲淡了舌根底下的苦味。 他软软地躺回毯子底下不动了。 孟七七很纠结地盯着他的病容看了两秒钟,犹豫着是该让他就这么好好休息,还是摇起来问一下。 她很怀疑变态表哥还没把嘴里的桂花糕完全咽下去——这样睡了,会噎到吧?学术点的名词叫什么,睡梦中窒息? 她纠结的这一会儿,南宫玉韬已经呼吸均匀起来——他睡着了。 孟七七挠了挠额前碎发,脑补了一下自己给变态表哥把嘴里的桂花糕抠出来的画面——这已经不是即视感的问题了,这压根儿就是在带孩子吧!她转过身去,见上官千杀坐在火堆旁,像平时一样沉默着,旁边只有跟她去城镇请郎中的四名校尉,还有那个老郎中。她这才察觉李强任等人不在了。 “其他人去请那个隐婆了吗?”孟七七一边问着一边走到上官千杀身边坐下来。 上官千杀见她靠近,不由得又抓了一根木柴在手中,仿佛要握住点什么才觉得安心。 他轻轻应了一声,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敛去了眸中复杂的情绪。 “你的手怎么了?” 忽然之间,他听到女孩这样问,她的声音里透着点惊讶与……担心? “被火燎到了?” 他烧伤的中指被她轻轻捧在柔腻洁白的掌心。 上官千杀还没有从被她无意中忽视冷落的境地里走出来,面对女孩突然的关心,他一时间讷讷不能言语。 孟七七长叹了一声,叹气声中有烦躁与不耐的意味。 这一声叹气好似一记重锤砸在上官千杀胸口,令他连呼吸都感到艰难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叹气? 因为已经有山淼需要她去照料关怀了,他上官千杀对她而言,就成了会令人感到负赘的存在,是不是? 好像那一刻烧伤的痛楚,直到此时才从指尖传到了心底,上官千杀低着头,脸上静静地显出一丝难过来。他并没有抽回手来,受伤的手指一动不动躺在女孩细白的掌心,任由她轻轻碰触着。然而她每一次的碰触,都会给他带来一阵只有他自己能察觉到的颤抖。 那颤抖发源自他心底最柔软、最敏感的地方。 他忽然之间很害怕,怕女孩接下来要说的话,会令他痛不可当。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对于女孩而言,他并没有她口中说的那样重要;她也并没有像她口中说的那样喜欢他。在她的生命里,他大约只占了十分之几,甚至百分之几的比重。只是她好像并没有察觉这一点,好像她也相信了她口中甜美的谎话——于是他也侥幸而卑鄙地抓住了这偷来的幸福。 虽然一直记着她总会有长大明白的那一天,他却没有想到会是在这一天。 她该明白过来了吧?她的细心与温柔并不只是给他一个人的。她固然记得他不食香菜,口味清淡,洁癖严重;却也同样记得山淼讨厌喝药,爱吃桂花糕,而且以罕见的耐心哄山淼喝药。他比谁都清楚女孩的大大咧咧与三分钟热度,所以他此刻也比谁都清楚,能让她将细心、温柔与耐心都付予的人对她意味着什么。 尽管早就有预感,然而这样直观地看着,了解到她对山淼的感情,上官千杀还是觉得整个人都变得奇怪起来——好像要失控一样。 一股闷热焦灼的情绪在他胸口萦绕不去,这股陌生的情绪好像要把他变成一个怪物,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掠夺、伤害、杀戮,杀光所有觊觎她的人,灭尽任何分去她关注的人,甚至是……将女孩囚禁起来,束缚她,占有她,令她自此以后只能看着他、只能想着他、只能在意他。他想要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重重吻她,狠狠爱她,令她只能喊出他的名字,再不记得这世间还有别人存在。 这就是这半日来,他静静坐在火堆旁看着时,脑海中全部的想象。 可是每当这种极为爆烈的情绪升到顶端的时候,只要女孩望他一眼,哪怕那目光只是从他身上轻轻掠过,都足以唤醒他心中另一股柔和却又强大的感情。 这股柔和的感情,让他试着去理解女孩对别人的在意,让他甘愿接受女孩的任何决定,让感到怎么爱她都不够的他觉得只是远远望着她便足够了。 他整个人在这两种对立的情感间自我拉扯,而唯一能解救他的人,正慢慢在他面前跪坐下来。 “很疼吧?”孟七七仰头望着上官千杀,脸上是感同身受般的疼痛表情,她也察觉了自己方才那声叹气情绪不太对,可是看到他指尖肿胀可怖的水泡的那一瞬间,她真的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心疼与莫名的自责衍生成一种焦躁生气的情绪,随着那声长叹外泄出来。 上官千杀垂眸,怔怔看着她。女孩眼中流露的关切仿佛是世上最好的灵药,不仅消褪了烧伤的疼痛,连他心中那股暴烈恐怖的情绪也烟消云散了。 孟七七从老郎中的药箱里翻出獾油来,手势轻柔地给他涂抹在指尖,问道:“什么时候伤到的?中午那会儿还好好的呀。这样碰到会很疼吗?”声音低而柔和,毫不掩饰其中的心疼与在乎。 上官千杀不说话,仍是怔怔地看着她。 孟七七有些无奈,战神大人就是这样,他不管是受了伤还是不开心,都绝对不会自己主动说,一定要等到她察觉不对,追他一直问一直问,他才肯说一点。万一她没察觉,这事儿就不知不觉过去了,然后他会闷在心里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地难过。要是到了这一步,她才察觉去问,那就晚了——战神大人会很难开口,而且他多半心里已经很难过了。 她当然舍不得让战神大人难过,可是战神大人把所有事情压在心里的习惯简直跟天性一样难以改变。于是她平时跟战神大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会特别注意留心他,担心有一瞬的疏忽没察觉到,让战神大人自己又默默承受起来。 这半天因为表哥突发疾病高热不止,她忧心之下没顾上留意战神大人,现在…… 看吧,战神大人不开口了! 孟七七给他把伤处涂抹好药油,小心地往他指尖吹气,抬起眼睛望着他,柔声问道:“这样凉凉的,是不是不疼啦?” 上官千杀静静看着她,长长的睫毛缓缓眨动了一下。 孟七七轻轻搔了下他布满薄茧的掌心,眉眼弯弯瞅着他。 一股让人心旌动摇的痒意从她嫩白的手指上蔓延过来,上官千杀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笑啦笑啦……”孟七七讨嫌地凑上来,她扫视一圈,见几个校尉与那老郎中都识趣地走到远处去了,而变态表哥还在火堆旁睡着,便大着胆子圈住上官千杀的脖子,悄悄依偎到他怀中去。 上官千杀浑身一僵。 孟七七端详着他俊朗的脸,怜惜地抚摸着他的右眉骨处,那里的肌肤至今还透着一点极浅的粉色,她附在他耳边,轻轻道:“战神大人,你是我的。从这里……”她的手指划过他眉间,又落在他受伤的右手中,她的语气有一点小霸道与小骄纵,“……到这里,都是我的。” “我不许你总是弄伤自己。”她趴在他肩头,眼睛里湿漉漉的,“你是我的,我不许你弄伤我的人。”   ☆、第89章 七七战神大人是你的 孟七七感到战神大人在她双臂环绕下的身体放松下来。 她趴在战神大人肩头,轻轻歪头,盯着他微红的耳根,无声笑。喜欢一个人,连他的耳朵看起来都分外可爱了。她直接上手,拇指与食指微微交错,揉捏了一下战神大人的耳垂。战神大人的耳垂肉肉的,捏起好舒服。 上官千杀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连反应都这么可爱。 孟七七笑眯了眼睛,低声又重复了一遍,“战神大人,你是我的。” 上官千杀没有作声,只是将下巴也搁在了她的肩头,手臂伸展将女孩圈坐在自己怀中。 “喂,我说的听到了没有?”孟七七笑道,像爱玩火的小孩一样,小心地往他耳根轻轻吹了一口气。 上官千杀僵了一僵,尽量克制地将她搂紧了些,他喉头攒动,只低低“嗯”了一声。 他是她的。早已明白了,却无法离开的束缚。 孟七七想了想,决定引导一下战神大人这个闷葫芦。她向后仰头,离开了战神大人的肩窝,与他脸挨着脸问道:“你是我的,那我呢?”当然是“我是你的,那你也是我的”啦! 夕阳下,上官千杀每一根睫毛上都闪着金色的光,他轻轻抬眼,深深望着女孩,眸中是温柔的茶色。 他是她的,那她呢? 她正望着他,脸上是明快的笑容,柔软的手臂轻轻环在他脖间。 上官千杀听到自己心中轻叹的声音,仿佛初冬的第一片雪花落了下来,他抵住女孩额头,喃喃道:“你是自由的。” 我是你的,而你是自由的。 孟七七呆了一呆,手臂环在他脖间,一时间忘了动作。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触摸到了战神大人内心深处浩淼沉静的感情。那样的感情,比她一直以来口口声声的“喜欢”深沉了太多,以至于令她无法在当下给出该有的反应。 她坐在战神大人怀中,与他额头相抵,两个人都静默着。艳色的夕阳洒落在两人身上,蜿蜒的金水河从两人身边迤逦而过,这一幕美得像一幅画。任是无声也动人。 直到李强任带着几名校尉归来。 “属下办事不力。”李强任抹着额头上的汗,一眼看到将军与公主殿下这……姿势,饶是他粗野惯了,也不禁老脸一红,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闭嘴扭头不知道该看哪。 孟七七虽然喜欢缠着战神大人,可是却绝对没有给人看西洋镜的爱好,方才没察觉这些人回来,被撞上了也是很害羞的。她推着战神大人肩头,从他怀中跳起来,一副“今天天气真好”的样子,往河边溜达了两步又折回来,看到变态表哥还窝在火堆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便走过去。 上官千杀收回手臂来,手上仿佛还残留着女孩腰间的温度,他有些眷恋地蜷缩起手指来;看向李强任时,却已是整肃了面容,又恢复了一军主帅的森冷与威严。 李强任调整了一下情绪,道:“属下带着兄弟们去请那隐婆——这老婆子住的地方可怪,瞧着那顶小屋就在眼前,走了一两个时辰都没能靠近一点,走来走去最后还是回到原处,到处都是半人高的矮树。将军您知道的,属下脾气向来不怎么好,火起来就砍了几棵矮树。那个老婆子就从小屋里走出来了,隔了老远说话,听得还倍儿清楚。” 上官千杀淡淡问道:“她说什么?” “那老婆子说,不能让属下跟弟兄们到她住的地方去,说咱们不是投缘法的人。” 上官千杀轻轻皱眉。 孟七七虽然走到变态表哥旁边去了,但耳朵还听着战神大人那边的动静,听李强任说起隐婆的态度,也不禁凝神细听。她已经知道云州战事是西北军与当地太守捣鬼,如今上官军要入云州,肯定有一战要打。云州作为南朝的边城,那防守设施原本就刻意加固了;等到上官千杀到云州与吐蕃作战,更是亲自修缮了云州的防守。 云州,可以说是固若汤圆。 这种情况下,上官军要入云州,就非常难;而西北军从云州出兵,要入并州却非常容易。所以,另找一条入云州的路就非常重要。 她最近虽然刻意避讳,却还是东一点西一点听出了战神大人的意图。他应该是想从长雪山入云州。然而长雪山相传是仙人所居,寻常人找不到入山之路;便是能找到入山之路,圣女峰高耸入云,没有熟悉里面情况的人引路,大军也难以安全行动。 隐婆,便是那个接引外人进长雪山的人。 可是隐婆却说他们不是投缘法的人? 李强任继续道:“那老婆子说,她算着咱们这波人里有三个人,乃是正天命、正人命于正地命的命格。她说……要这三人明日日出之时,到她居处一见。” 此言一出,孟七七与上官千杀对视一眼,两人的目光一交汇,又都落在了还在昏睡的南宫玉韬身上。 他们三个人,南宫玉韬乃是正天命,孟七七乃是正人命,而上官千杀则是正地命。 所谓的天地人命,是由生辰八字推衍出来的;而正命的概率却是很小的,因为会把出生的时辰精确到一刻钟以内,而且要参考当时的星宿位置以及此人的出生位置。 生辰八字是非常私人的信息,李强任他们不知道,但是他们三人彼此都是知道的。 其实也从侧面说明了,他们三人其实是很紧密的关系。 这个时代,人们还相信着巫蛊之术,所以能把生辰八字坦然相告于日常生活中的身边人,那已经是一种信任了。 那隐婆竟然能算出来的这批人中有三正命,也是有些真本事的。 孟七七正看着上官千杀,考虑着这事儿该怎么处理,忽然听到变态表哥呓语起来。 老郎中还守在一旁,见她抬眼看来,忙解释道:“这是药力发作了,过上一刻钟便该退烧了。” 孟七七姑且信他,垂眸看去,只见变态表哥眉头紧皱、鬓发皆湿、嘴唇不住翕动着。 “你说什么?要喝水吗?”她俯□去,仔细捕捉着他发出的声音。 南宫玉韬的呓语声小而短促,混在高烧粗重的呼吸声中,几乎难以分辨,“……娘……” 变态表哥竟然是在唤娘。 孟七七呆了一呆。她从三岁在房州跟变态表哥相识相处以来,一直感觉他是个大人。十年前,他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就已经能让三十多岁的她爹言听计从。跟他相处的时候,你只会感到眼前这人的心计简直比老奸巨猾的老头还要多,根本不会有“他还是个少年人”的印象。她这一番回忆,才察觉印象中她那大姑姑与大姑父从来没有出现过。 从她四岁入了京都,变态表哥就一直是一个人。他的爹娘伉俪情深,云游四海,却再也没有回到京都来。她不记得变态表哥有跟他说过任何有关他爹娘的事情,当然她也没有问过——因为一直以来,变态表哥表现出来的样子,总是一切尽在掌握,他好像生来就不需要父母这样的保护者。 南宫玉韬渐渐停止了呓语,他的呼吸声平缓下来——如同老郎中说的那样,他开始退烧了。 一声长长的呼气之后,南宫玉韬猛地睁开眼睛来,他看着上方的孟七七,人好像还没完全醒过来。他眨了眨眼睛,奇怪地瞅了孟七七一眼,用手臂撑起上身,“你那什么眼神?要给表哥下葬了吗?”向来低靡的声音因为生病有些微微的哑。 孟七七揉了揉方才有些酸的鼻头,被他开口第一句话就给气得瞪起眼来,“呸!” 南宫玉韬不以为意地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伸了伸腰,感觉身上轻快些了,扭头看了看四周,问道:“咱们今晚吃什么呀?” 看起来是好多了。 孟七七让老郎中又给他诊了一次脉,再开了后续的药,而后让两名校尉把老郎中送回城镇,取回她的乌木牌来。 南宫玉韬在她后面嚷道:“别开药了!开了我也不会喝的……我已经好了!喂喂,你这么无视表哥真的好吗?” 孟七七转过头来,磨牙道:“你乖乖喝药!明早你还得……” “去请隐婆对不对?” “咦,你怎么知道——你方才睡着还能听到?” 南宫玉韬随意地给了个肯定的回答,他冲着孟七七,有点暧昧地摸了摸下巴,冲她挤挤眼睛,“表哥可是听到了很多东西哟……” 孟七七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她刚才跟战神大人的情话!!! “你个臭流氓!”她红了脸,随手捡了路旁一根枯枝,作势往他身上打去。 南宫玉韬一蹦三步远,笑眯眯道:“表妹好残忍,人家还是病人呢。” 变态表哥恢复了战斗力,孟七七就追不上他了。 她气哼哼地丢掉手中枯枝,跑到上官千杀身边去,晃着他的胳膊告状,“战神大人,管管你师弟嘛……” 上官千杀收敛起心中的百般滋味,被她这样抓住胳膊摇晃着,好像他是她全部的依靠与主宰,他到底还是勾起唇角来,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脑袋,柔声问道:“你要我怎么管?”   ☆、第90章 隐婆这章 剧情比较多! 隐婆说要他们三人明日日出之时去见她,当夜众人便早早歇下了。 南宫玉韬惯例是要使唤一下孟七七的。吃饭的时候,他嫌弃烤的肉没有切端方。孟七七看在他大病未愈的份上,手持小银刀磨了磨牙,准备给他切一份——前几日吃饭的时候变态表哥也是想出各种法子指派她,不过都被她无情的回绝掉了。她正磨刀霍霍向烤肉,那边战神大人不言不语,托了一叠子切得整整齐齐的肉块过来。 南宫玉韬笑眯了眼睛,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的接过来,“多谢师兄。” 孟七七晃了晃手中的银刀,她都没有吃到战神大人亲自切的烤肉呢!嫉妒心使她丧心病狂,孟七七一度在自己手中的银刀和变态表哥的脖子之间来回打量。 南宫玉韬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她的意图,笑眯眯分了两块肉给她。 孟七七还念叨着,“你病还没好,不应该吃这么油腻。” 南宫玉韬只是斜眼看她,一副“表哥我明白你只是想吃师兄切的肉,不用找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的表情。 临到睡前,南宫玉韬也不放过她,坚持自己生病是因为睡觉的时候受凉了,要孟七七今晚睡在他上风口的地方,给他挡风。 孟七七怒道:“那边有风你不会到这边没风的地方睡啊!”看看战神大人,人家就乖乖躺在树底下的平地上,背靠大树压根不会被风吹到! 南宫玉韬无辜道:“可是火堆在有风的地方。” 孟七七站在原地没动。 南宫玉韬又做出他西子捧心的姿势来,“也不想想是谁把我从温暖舒适的营帐中拖上了这么一条风霜路,人家十多年没病过,这一路都累病了……果然孩子养大了就不听长辈话了……” 孟七七扶额,受不了他这样的“愧疚心”攻势,抱着毯子任命地挪到他上方风口处,“什么长辈?虽然你老了很多,但是咱俩平辈好吗?” 南宫玉韬用一种“真是拿你没办法”的口气叹息道:“你说平辈那就平辈吧。”好像是由于她的请求,才不得不承认这个“错误”的关系。 孟七七一边铺毯子一边深呼吸,最近变态表哥功力见长,几乎每三句话里就有一句能激得她哭笑不得。 她躺下来,感觉这里虽然有风,但风并不大;而且因为靠近火堆,比没风的树下还要暖和一些。果然变态表哥精乖精乖的,会选安逸舒适的地方,她探头瞅了瞅倚树坐着的战神大人,见他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想要喊他过来这边暖和点的地方,却又拿不准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正在她迟疑的时候,南宫玉韬忽然又说话了,“我问你……” 孟七七扭头看他,火光跃动在他偏于妖娆的面容上,似一幅浓墨重彩的画,“问什么?” 南宫玉韬仔细看着她,“我病的时候,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孟七七想起他那几声呓语的“娘”来,便道:“你病得糊里糊涂,能喘气儿都不容易了,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南宫玉韬道:“真的?” 孟七七见他又问,因猜测是不是他病中梦到了什么,比如说他爹娘之类的,现在这样来问她,说不定是想听一点与之有关的东西,也算是一份慰藉。只是她有点担心正经说出来让表态表哥难堪,便调笑道:“啊,我想起来了,后来给你喝了药。你好点儿了,精神头上来,一个劲冲着我喊‘娘’。你说,咱俩算是平辈,还是你该认我做长辈呢?” 南宫玉韬脸上神色扭曲了一瞬,他哼了一声,“骗人的小狗。”说着翻身背对孟七七,安静下来。 孟七七平躺在毯子上,仰望着璀璨星空,墨蓝色的天空中还有几朵很大的云,那云正在风的推动下,慢慢向南移动着。她在想那个隐婆。隐婆要她、战神大人还有变态表哥一起去见她,因为三个人是三正命。 其实命格这个东西她基本上都是从变态表哥那里学来的。因为变态表哥和战神大人两人的师父——南派真人精于此道,在两个徒弟小时候就给他们推算过命格了。后来战神大人没有学命相,变态表哥却对这种玄妙的东西很感兴趣,把师父的这一项技能复制过来了。 简单来说,天命就是从人出生的那一瞬间起就决定了东西,不管这辈子经历什么事情,结局早在最初就写好了,不会更改的。而地命则是很难更改,即使会更改,变动也非常小的一部分,普通人来讲的话,可能是生活的环境造成的影响,或者结交的朋友留下的印记。最后的人命,却是像流水一样,没有固定行迹与结果的,每时每刻都在改变,摸不准看不清未来会发生什么。 一般人而言,命格里三个部分,也即天命、地命与人命都会存在。举个例子,一某个人,他的寿命可能是天命,也就是不管将来他经历什么样的事情,那么寿命天命格,下生的时候注定了活到多少岁,就会在多少岁离世;而他的姻缘可能是地命,也就是说如果地命显示他会有一位宜其室家的妻子,那么这个妻子也许会是活泼的,也许会是内秀的——但不管怎样,不会偏离“宜其室家”这个大的设定;同时,这个人的子孙缘可能会是人命,那就是从没有后嗣到儿孙满堂都有可能,变化的空间非常大。 而正命格的人,就很极端。如果是正天命,那么他的一切都在降生的那一刻注定了,这一生不管他做了什么,他那预设好的人生轨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正地命的人则是不管是什么,都只可能伴生在已经预设好的轨道上,可能会有小的偏移,但始终还是走在基调上的;而正人命的人,那人生真是有无限可能——甚至于某个瞬间,他决定往左走还是往右走,或者是他决定吃个甜的还是吃个咸的,都有可能导致这一生大为不同。 南派真人给两个徒弟推算出,南宫玉韬乃是正天命,上官千杀却是正地命。 一生这么长,而南宫玉韬的一生,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结束了。 孟七七的命格则是南宫玉韬给她推算的。六年前在怡华宫,南宫玉韬给她算完之后,念出“正人命”三个字来时,那满脸的“羡慕嫉妒恨”她到现在还记得。“这么好的命格给你真是浪费了。”变态表哥那会儿是这么说的。 她当时年纪小还不觉得,如今想来,正天命的人若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像变态表哥那样高智商的人应该会觉得挺痛苦的吧。毕竟他就算有超群的能力与智商,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一丝一毫,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会让人发疯的吧。试想一下,如果不管你做什么,怎么做,事情都不会有所改变,那么你所做的一切就都成了无意义。这样子,活着也会变成一件没有意思的事情吧。 孟七七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正上方的天空已经变成了青色,而东方则显出浅浅的白色来。 正是太阳还未出来,天光刚刚放亮之时。 她感到脸上又凉又湿,用手一擦——全是水。她坐起身来,怒瞪向在一旁甩着手的变态表哥——他手上的水痕还没干,真是人赃俱获! 南宫玉韬毫无愧疚之意,而是笑眯眯对着一旁的上官千杀邀功,“看,一下就醒了吧!” 孟七七原本是要对变态表哥大开火力的,但是一眼看到上官千杀还在旁边,登时掩住怒气,冲着他瘪瘪嘴,委屈地喊了一声,“战神大人……”同时伸开双臂,晃了晃胳膊,做了个求抱抱的动作。 上官千杀看着他俩,摇摇头,上前在她身边半蹲下来,掏出手帕给她细细擦着脸上的水渍,见她张臂求抱,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孟七七闭着眼睛享受战神大人的专属服务,被这么一凉,她也真是彻底清醒了,记起隐婆之事来,“咱们要上苍苍山么?” 上官千杀应了一声,别无他话;南宫玉韬却是在后面念道:“本来这会儿该到山顶了,有只懒猪不起床,师兄还拦着我不许叫——有只懒猪不起床,有只懒猪不起床!”最后他自己唱起来了。 孟七七咬牙,没忍住扭头嘲讽他,“你病好了呀?” 南宫玉韬打个响指,“精神抖擞!” 孟七七哼了一声,变态表哥病着的时候烦人,好了更烦人了!烦人烦人! 上官千杀给她擦好脸,见她还坐在毯子底下眼巴巴望着他,有点无奈地摸了摸她脑袋,倾身将她从毯子底下抱出来。 孟七七小心思得逞,笑得见牙不见眼,偎在战神大人身上,搂着他的腰,跟着他一步一步走着,活像只趴在树上的小狗熊。 南宫玉韬牙疼似得啧啧两声,当先走了。他虽然方才与孟七七斗嘴的时候看起来挺精神似的,但实际上病还没全好,浑身都乏力,快步爬了一小段,喘息就有点急了。 上官千杀走在他后面,道:“山淼,慢些无碍的。” 南宫玉韬仍是快步走着。 孟七七从上官千杀身后探出头来,瞅了瞅前面变态表哥的背影,有样学样,“山淼,慢些无碍的。” 南宫玉韬身形一顿,喘息了两下,回头阴森森道:“山淼也是你能喊的?乖乖叫‘表哥’咱们还是好朋友。” 孟七七切了一声,“谁要跟你做好朋友?”心里却想着,你且猖狂着,等以后让你喊“大嫂”!不过这话,她瞅了瞅战神大人,就不方便当着这位说了。毕竟,她也是会害羞的么! 如今已是十月初冬,并州地处西北,正是寒冷之时。苍苍山山脚,只有松柏还是墨绿色的,旁的花木都枯萎了,连金水河的河面上也浮着一层薄冰;然而没想到,过了半山腰,气温竟然反常地升高了,沿着山间小径渐渐又有了绿意。从山脚到山腰,好似从冬天走入了初春一般。 孟七七打量着两边的景色,心里惊奇,抬头远望,只见更高处的山坡,被郁郁青青的翠竹覆盖着。 上官千杀牵着她的手,见她左顾右盼,便低声问道:“好看么?” 孟七七想了想道:“有些奇怪。” 南宫玉韬特意回过头来嘲讽她,“少见多怪。” “就你耳朵尖!驴耳朵!”这种程度的斗嘴,在两人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一样了。 南宫玉韬四两拨千斤,“想知道为什么此地比山脚还暖和,为什么反常地生长着这么多草木吗?” 孟七七知道自己若说想,肯定要被变态表哥借机奚落一顿;若是只有变态表哥在,她倒也就认了,这会儿可还有战神大人的!她哼了一声,不理睬等着嘲讽她的变态表哥,晃了晃与战神大人牵在一起的手,问道:“战神大人你告诉我好不好?” 上官千杀不似南宫玉韬那样促狭,见她问便简单说道:“是法术,与山淼所学乃是一脉相承的。” 南宫玉韬得意一笑,“想知道详情,还得问我!” 孟七七斜他一眼,“会这么厉害的法术,还把自己弄病了。变态表哥,你这么厉害你师父知道么?” “那老头都十年没出现过了。”南宫玉韬耸耸肩,不知道想到什么,没再继续跟孟七七斗嘴了,转身在前面慢慢走着。 孟七七看了他两眼,歪头对着上官千杀,用口型无声问道:“他怎么啦?”这么快就偃旗息鼓,不像变态表哥的作风。 上官千杀微微一笑,也用口型无声回她,“想师父了。” 孟七七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可真不像是变态表哥会有的情绪。不过仔细想来,既然变态表哥爹娘很早就不在他身边了,那在他小时候带他的人也就是那个南派真人了吧——或者还有战神大人?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山顶的小屋了,也就是昨日李强任说看着就在眼前,却怎么都走不过去的地方。 南宫玉韬走在前面,到了一株枝干透着紫色的竹子前停下来,回头叮嘱道:“后边跟着我走,一步都不要走错哟。”从语气可以判断,这话基本是对孟七七说的。 孟七七跟在上官千杀身边,习惯性地要挑战一下变态表哥的权威,“走错了又会怎么样?” 南宫玉韬回眸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会变成竹子底下的肥料哟——小表妹,你要试试看么?” 孟七七:……表哥你赢了! 就听变态表哥在前面念叨着五行八卦,她跟在战神大人身边,小心翼翼循着变态表哥的足迹走过去。她只觉得是在无数株一模一样的翠竹之间穿梭,然而等到变态表哥喊了一声“好了”,抬眼一看,前方豁然开朗。他们已经走出了竹林,眼前是一方小小庭院,木质的淡黄色的小屋坐落在团团盛开的白色花丛之间,有水从屋檐上滴下来,顺着地上浅浅的沟渠一路流到左边一汪潭水中。 滴水声悦耳,如碎玉,似落雪;花香清雅,不招风,不引蝶。 “佳客远来,所为何事?”一个柔和清平的女声从木屋内传出来。 孟七七愣了一愣,这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呀。 南宫玉韬道:“为上长雪山。” 木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名面笼轻纱的女子从里面盈盈走出来,她通身都裹在白色的薄纱底下,只露出一双秋水盈盈的妙目。 孟七七眨眨眼睛,问道:“这位姐姐,你便是隐婆吗?” 那女子轻轻一笑,“小姑娘嘴真甜。我便是隐婆,只是你却不好叫我姐姐的——你该喊我婆婆才对。” 孟七七笑道:“可是你看起来好年轻……”想来昨日李强任等人也并没有靠近看到她,只是猜想着应该是个老婆子罢了。 隐婆又是轻轻一笑,叹道:“我可比这世间的人老多了。”她一双妙目从三人身上一一看过,“我久不下山,竟不知世间又多了你们这样的好容颜。从前做的那些玩偶可不够看了。” 孟七七感到战神大人将她的手握紧了些,不知为何,听隐婆这样讲,她感到心里毛毛的,也觉得最好别对她的话好奇发问。 隐婆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南宫玉韬身上,问道:“你便是正天命之人,是也不是?” 南宫玉韬笑道:“婆婆好眼力。” 隐婆笑道:“我不过是挑长得最好看的先问一问罢了,你这马屁却是拍错了。” 孟七七小声道:“战神大人更好看的。” 隐婆笑着又看了一眼上官千杀,“都好看,只是这位太硬朗了些,小姑娘喜欢,婆婆我可过了喜欢这一款的年纪了。” 孟七七皱了皱鼻子,这里什么都奇怪,她倒没再说话。 隐婆见她皱鼻子,轻轻一笑,“小姑娘不信,是也不是?等过上几年,你便不会喜欢这一种了。” 孟七七搂住上官千杀的胳膊,坚定道:“我才不会变呢!即使战神大人变了,我也不会变的!” 上官千杀将她的小手紧紧握在掌心。 隐婆笑道:“来日自然见分晓。”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只流光溢彩的琉璃瓶来,里面装了薄薄一卷白纸。 “喏。”隐婆把那琉璃瓶丢到南宫玉韬怀中,“正天命,有人留给你的信。” 南宫玉韬抓住那琉璃瓶,问道:“何人何时所留?” 隐婆道:“这我可记不清了,总有十年多了吧。要不是老婆子我欠了那对夫妻一点情,谁耐烦做这信使。” 南宫玉韬听她这样说,心头一颤,一股不祥的预感在胸口弥漫开来。他手持那琉璃瓶沉默了片刻,勾了勾唇角,看似随意道:“改日再看也无妨。”说着将那琉璃瓶收了起来。 “那也由你。”隐婆无所谓道,又看了三人一眼,“你们要去长雪山?” 孟七七道:“正是。” 隐婆笑弯了眼睛,“我可以带你们去,只是作为交换,你们谁要给我做玩偶呢?” 南宫玉韬笑道:“自然是最好看的来做。” 隐婆点头笑道:“很好,很好。” 上官千杀沉声道:“山淼!” 南宫玉韬笑着淡淡道;“给这么美的婆婆做玩偶,还能救上万将士的性命,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隐婆仍是点头,大笑起来,“很好,很好。” 孟七七虽然还不懂这个“玩偶”究竟是要怎么做,但是她却清楚地知道——牺牲自己,救不相干的人,这才不是变态表哥会做的事情呢!他才不是那种无私奉献、大爱无疆的物种!其中必定有诈。 “你们来吧。”隐婆说着,莲步轻移,走到那潭水边。 只见她轻轻推了一下潭水边半寸高的围沿,竟然把整座潭水推开了——不,那潭水本就是假的,只有上面半寸是真的有水,下面只是萦绕着白雾的空洞。 “来呀,不是要去长雪山吗?”隐婆轻轻笑着,抬脚入潭,半个身子都隐入那白雾中。 南宫玉韬笑着跟上去。 孟七七心里发毛,抓着战神大人的手,在隐婆与南宫玉韬之后,一起走入了那白雾中。 失重感令她想要尖叫,胃好像都要顶上来了,她有种被拐骗了的感觉!就听那美女婆婆说了几句话,他们竟然就疯狂地往空洞里跳了。关键是变态表哥和战神大人还都是一脸“这很正常”的样子!回头她一定要找战神大人好好科普一下——长雪山这边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在白茫茫的恐惧与孤单中,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了她,将她搂到一处温暖熟悉的怀抱中来。 “战神大人……”孟七七呢喃着,把头埋在他胸前,听到他规律的心跳声,感到自己的一颗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别怕。”上官千杀在她耳边低声道,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 两人在白雾中落在一处柔软的草地上。 隐婆的声音穿过白雾,森冷地响起来,“我的玩偶呢?我的玩偶呢?” 孟七七与上官千杀对视一眼,南宫玉韬人呢? 在那落地的瞬间,南宫玉韬就被一只巨大的口袋罩了起来,连声音都被那奇怪的口袋封住了。 一个穿蓝衣、戴绿帽的青年淡定地将那口袋抗到肩上,骑上病怏怏的瘦马,不紧不慢地向白雾消散的出口而去。青年一双眼睛生得黑白分明,虽是男子打扮,面容却显出几分女相。正是四年多前,在刑场上泼了南宫玉韬一勺子“米田共”的小迪。   ☆、第91章 白雾考虑给大家解馋 套住南宫玉韬的这口袋,异常柔韧,不管南宫玉韬在里面怎么动,那口袋一直软绵绵的,却是丝毫没有漏洞之处。南宫玉韬倒也并不慌乱,从衣袖中取出银刀,划在那口袋内里——却是好似切入水中一般,一丝痕迹都没能留下。他只觉得人在口袋中,微微颠簸着,渐渐进入一处湿冷的地方,隐约能听到滴水声。然后他连同那口袋都被放了下来——他的脚踩隔着口袋在实地上了。 头顶亮了起来,束缚住南宫玉韬的口袋打开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简短道:“出来。” 南宫玉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蓝衣、戴绿帽子的青年正站在跟前静静看着他。以他的阅历,自然一眼就看出了眼前这青年是女扮男装,这倒有点意思。他安静地走出口袋来,打量四周,见是在一处岩洞中,乳白色石乳倒挂在洞顶,水从上面一滴一滴落下来,汇成地面上的一片湿冷。 小迪看他一眼,将口袋叠起来放在一旁高处平整些的地面上,指了一指道:“坐。” 南宫玉韬从善如流,虽然是身处发暗阴湿的岩洞,他坐下时的举止却好似在赴一场盛宴。他含笑打量着小迪,思索着道:“姑娘,我们是不是从前见过?”他的记忆力是惊人的。 小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看着南宫玉韬,没有说话。 那丝惊讶自然逃不过南宫玉韬的眼睛,他微微一笑,按下心中的怒气,尽量风度翩翩道:“四年前,京都东门,刑场?”那一勺子“香气四溢”的米田共,很长时间都是他的梦魇。 小迪愣了一愣,眼神闪烁了一下,背过身去翻着包裹里的东西,脸上却浮起一丝黯然。他果然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 南宫玉韬从腰间掏出折扇来,敲了敲手心,习惯性地想要挥开扇一扇。这是他考虑事情时借以安心的动作。 小迪欺身上前,一手想要夺那折扇——南宫玉韬自然不会让她夺到,手腕轻轻一动,便避开了她的手指。 小迪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 南宫玉韬手持折扇掂了一掂,“你想要?” 小迪静静摇头。 “不许我挥扇子?” 见她点头,南宫玉韬微一沉吟,收起折扇。 小迪收回手来,将方才从包裹里翻出来的东西递到南宫玉韬面前,“吃。” 南宫玉韬:…… 直接把晒好的药材递到人面前要人吃,这是什么情况?至少要熬成药汁吧? 南宫玉韬感到自己脸上竭力维持的平静有了一丝裂痕,他看了看她手中的药材,黑黢黢的树根与切成片的草干——他从来没吃过看起来就一定很苦的这种东西。 南宫玉韬有点维持不住这风度翩翩的表象了,直接竖起手掌,隔开了小迪的手。 小迪皱眉道:“这是药。” 南宫玉韬亦皱眉道:“我没病。” 小迪急道:“你有病。” ……南宫玉韬忍下口中喷薄欲出的“你才有病”,长吸一口气,理顺了一下思路,娓娓道:“前几日给我下药的人是你吧?”那场风寒并不是意外,他察觉有人在他饮食中下药,不知意欲何为,便假装上套——以他的功力,伪装一场风寒也不是难事。这人给他下药,现在又“绑架”了他,又是从前与柴浪国有关系的,到底是想做什么? 小迪眼神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否认。 “现在又将我带到这里来,姑娘你是想做什么?”南宫玉韬打量着岩洞,看起来就是一处天然的岩洞,并不像有人改造过的样子。 小迪呆了一呆,他知道她是姑娘了,那……他会认出她吗? 南宫玉韬见她只是发呆,看了一眼洞口,瞧着外面的景色,还是并州的模样,心下大概有数,便道:“你若是不肯说,那我可要走了。”说着站起身来。 小迪紧张起来,从怀中又掏出个与先前那个口袋一模一样的口袋来,立在洞口张开了口袋。 南宫玉韬被她逗得一乐,“姑娘还要再套一回?”方才那次是他故意被套中,在里面待了一回可不想再有第二回了。既然已经见到了先前给他下药的人,满足了他的好奇心,又得到了追查下去的线索,那么继续留在这里也就没有必要了。 小迪不说话,只是张开口袋扑了上来。 两人缠斗片刻,小迪自然不是南宫玉韬的对手。 南宫玉韬这还是有意向让,想要看出小迪师承何处,半盏茶时分后,他人已在洞外。 小迪攥紧了口袋静静盯着他,脸色有些过分的白,倔强道;“你不能走。” 南宫玉韬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土,淡淡问道:“哦?” 小迪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阵哀戚,捡着能说的道:“会被做成玩偶的。” 南宫玉韬轻笑一声,“姑娘未免太小瞧我了。”说罢,转身便走,竟是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姓名。 小迪紧追上来。 南宫玉韬驻足回身,语气中已经有了淡淡的不耐,他不追究这人给他下药之事已是宽容,这样穷追不舍是要逼他出手不成? 小迪也知道自己不是南宫玉韬的对手,见他停下来,犹豫了一下也停在原地,没敢再上前。 南宫玉韬心系千七二人的情形,见小迪如此也便随她去了,看了看方向,问道:“苍苍山在哪边?” 小迪愣了一愣,转转眼睛,指了指左边。 南宫玉韬眯起眼来,抱臂看着她,“当真?” 小迪眼神闪烁了一下,低下头来,伸出的手指慢慢弯折起来,指向了右边。 南宫玉韬看她一眼,向着右边全速赶去。 南宫玉韬担心千七二人之时,孟七七与上官千杀也正为突然失踪了的南宫玉韬而心焦。 他们落地之处似乎与隐婆距离颇远。 白雾之中,孟七七与上官千杀除了相拥的彼此,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到隐婆森冷的声音遥遥传来,问着“我的玩偶呢?” “山淼似乎不见了。”上官千杀轻声道,凝目关注着女孩的反应。 孟七七自然担心变态表哥的下落,不过此刻两人面对的一切都是未知,要先能保证两人的安全才有可能找出变态表哥。她稳住心神,不去想隐婆森冷骇人的话,握紧了上官千杀的手,低声道:“咱俩不要分开。” 那白雾中不知有什么,令上官千杀无法像平时那样压制住胸中的情潮,他感受着怀中又香又软的女孩身体,渐觉心思浮动起来。 白雾中突然传出一声异响,上官千杀耳力过人,听出发出这声响之物停在远处,并没有靠近,因此他立在原地并没有动。 孟七七却只是听到异响,下意识侧身护在了上官千杀身前,歪头凝神细听,眉头紧皱。 上官千杀垂眸看着女孩维护的姿态,心中一暖,再也克制不住,勾下头来,唇便往女孩面颊上落去。   ☆、第92章 亲吻你们猜猜谁主动? 孟七七察觉上官千杀靠近,抬眸看他,见他目光灼灼,不禁暗自心惊。隐婆那森冷的声音还在不远处响着,此处情形实在奇怪,可容不得半点分心。她原本护在上官千杀身前的胳膊向内一折,胳膊肘戳在他腰眼上。 上官千杀身上一痛,神思清明起来,俊脸微红,讷讷道:“对不住……” 孟七七这会儿还没意识到上官千杀已经在冰火之间走了一遭,只当他方才忽然情动,也有些郝然,心里暗自懊恼,这要是平时她肯定不会这么不解风情,可惜了战神大人难得主动一次,形势还不容人放肆。 上官千杀此刻已经知道白雾之中有古怪,正待告诉七七,忽然间听到隐婆拔高了的声音响起来,“好,你们把我的玩偶藏了起来。我便让你们做我的玩偶!” 紧接着不知哪里“噗”的一声,一团团浓灰色的烟雾从白雾中氤氲起来,渐渐将千七二人裹住。 上官千杀见机很快,立时便知道这灰烟不对劲,一手将七七搂到怀中,一手便去捂她口鼻。他的手才在她面上落下,便觉自己脸上也覆上了一只柔腻细滑的小手——却是孟七七见了灰烟,下意识也来护他。两人对视一眼,在这样古怪危险之处,竟渐觉心意相通。 “呵呵呵呵……”隐婆原本柔和年轻的声音骤然变作了老妇粗噶之声。 孟七七这才信了她那句“比这世间的人都老上许多”,只是也不知这隐婆是如何永葆青春,看起来仍是妙龄少女模样。 两人被灰白两种烟雾困住,长时间不呼吸,上官千杀还好,孟七七便有些经受不住。 上官千杀目力过人,在两种雾气中,隐约窥到左边有一点细微的亮光。他半抱着孟七七往那处光亮的地方挪去。 他们从那处假的潭水中落下来后,是在一处圆柱形的洞里,这洞极大,原本布满了白雾,此刻又添了一重灰烟。下落之时,上官千杀抱着七七,刻意与隐婆隔开了距离,所以落地点相聚较远。此刻千七二人脚步轻巧往光亮处挪动,那隐婆隔着烟雾也瞧不分明。 只是那灰烟越来越浓重,隐婆的笑声越来越森寒。 这灰烟,便是隐婆用来制作“玩偶”的第一道药材。 虽然上官千杀反应快,但是孟七七却已是不慎吸入了小半口,只是这一会儿两人都没察觉。 寻到光亮处一看,却是一处狭小的洞口,在这石壁之中斜斜往上通去。站在这处小洞口,能感觉到有细微的风吹来。 有光、有风,就证明顺着这处小洞口出去,定然有更广大的世界。 身后越来越浓重的灰烟漫了上来,隐婆的笑声越来越近——她似乎已经要摸到千七二人身边来了。 上官千杀不及多想,将七七半抱在怀中,矮身爬入那处狭小的洞口中。洞内低矮,他只能四肢着地向前行进。 孟七七这会儿也顾不上害羞了,手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双腿则攀在他腰间。 那灰烟却比人更快,迅速从后面席卷过来,再度裹住了两人。 孟七七不敢呼吸,整张脸憋得通红,仰望着上官千杀的双眼也因为憋气而变得水汪汪的。虽然不能说话,但是因为窒息而给她带来的痛苦却是显而易见。 上官千杀内力深厚,闭气一两刻钟都是家常便饭,他望了一望这隧道前面,粗粗估计到出口总也还要一盏茶时分——寻常人半盏茶时分不呼吸就足以去见阎王爷了,七七是无论如何也撑不住一盏茶之久的。 他感到女孩攀在自己身上的手足都松软起来,低头一看,女孩目中唯有盈盈水光,哀哀可怜。 “战神大人……”孟七七因为缺氧已经忍不住要张口呼吸,她低低唤了一声身上的男人,手上无力,半身向下落去。 上官千杀横臂拦住她,将她揽回胸前来,心念如电转,此刻顾不得避讳,他吸了口气,低头轻轻含住了女孩的唇瓣。 他吸进来的是混着灰烟白雾的奇怪之物,哺给女孩的却是清洁的空气。 孟七七嘤咛一声,渐渐从昏沉中清醒过来,察觉两人此刻的古怪情形,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白雾与灰烟消散了,前方大亮起来,却是已经到了隧道洞口。 孟七七忙松开了攀着战神大人的手臂与双腿,转身就想向外跑,却被身后的上官千杀慢慢揽回怀中。 她把一声惊叫吞回腹中,听到战神大人在她耳边粗重的呼吸声,一动都不敢动了。 那隐婆的白雾原是她用来给“玩偶”助兴的,其中包含了这世间最能激发男子□□之物;方才在白雾中,上官千杀能强行忍住已是殊为不易,隧道中为了给女孩渡气,又吸入了大量的白雾,且肌肤相亲,更是令人意乱情迷。他对七七本就有些情难自持,隐忍克制着喜欢了这么久的女孩就在怀中,便是没有外物干扰,也会令他心痒难耐,更何况是此时此刻这样的境地。 上官千杀将女孩推转过来,与她面对着面,按住她肩头令她靠在石壁之上,饶是心神激荡之时,还记得横臂在她身后为她隔开粗粝的石面。 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滚烫起来,雄性的本能在脑海里鼓噪叫嚣,令他不由主低下头去,想要攫取女孩诱人的红唇。 但是,不该是这样的。 女孩慌乱的神色与担忧的目光都落在他眼中,不该是这样的。 以巨大的自制力和对女孩的尊重抵御着世间最烈的催情药物和心底成魔的执念,上官千杀抵在石壁上的双手剧烈颤抖着。 在距离女孩唇瓣不到一指宽的地方,上官千杀强行停了下来,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额头汗如雨下。 “七七……”他低低念着她的名字,带着薄茧的拇指细细摩挲着女孩手腕内侧幼嫩的肌肤,妄图以此缓解心中的热望。 念着她的名字,便足够忍受这世间一切不可忍受的苦楚了。 然而这一刻,她的名字也成为了这折磨的一部分。 在无边无际的热与痛之中,一点柔软的凉意自他干裂的唇上传来。 上官千杀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就看到怀中的女孩正踮脚吻着他。 她闭着眼睛,睫毛轻轻颤抖着,微红的脸上却流露着纯然的爱意与怜惜。 上官千杀听到自己脑海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啪”的一声绷断了。   ☆、第93章 七七深深浅浅地吻她 孟七七主动踮脚献吻,自己也惊诧于这勃发的勇气。当上官千杀忍耐着在她面前停下来时,他那纤长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眼皮上因为出了薄汗而闪着湖光般的亮泽,越发衬得睫毛浓黑;那紧闭的双眼,深皱的眉头与急促的呼吸声,无不彰显着他的痛苦——如果有任何事情是她能做的,且能够减轻这痛苦的哪怕万分之一,她都愿意去尝试。 这念头战胜了少女的羞怯,她搂住战神大人的脖子,踮脚吻了上去。这一吻于她而言,不含□□,更像是圣洁的献祭。 唇瓣相触的那一刹那,她感到上官千杀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而后他低声呢喃起她的名字。 他胸腔中传出来的,她最爱的低沉的嗓音,温柔醉人。 他呢喃时喉咙里的震动通过两人相接的唇传到她稚嫩的身体里——然后该怎么办? 孟七七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唯有沉入黑暗才能求得一丝慰藉,明眸半开半阖间,她看到石壁旁一株植物将柔嫩的绿叶垂了下来,依依遮住了她做烧的面容。她慌乱迷茫,羞怯与生涩令她不知该如何是好,轻轻贴着战神大人的唇,她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只觉得战神大人唇上的温度灼人般烫了起来。 她本能地想退开一点,微微启口,念了一声,“战神大人……”后面的话既没有想好,也未能出口。 便在她发声的这一瞬间,她的唇被战神大人强悍而坚定地用舌撬开了。 “七七……”他含着她的唇念着她的名字,恍如一声叹息,声音都带着灼人的热度。 孟七七搂着他脖颈的双臂软软垂了下来,唇齿间从未被人触碰过的地方正被身前的男人一点一滴蚕食,她的心像一朵盛放的蔷薇瞬间退回到了花蕾幼嫩的模样,正被一只陌生的小兽吸吮着花蕊深处的露珠。 她在战栗,却已经无法察觉这战栗。因为她的身与心甚至灵魂都同身前的男子一起战栗着,同时同地同频率。 像是有一百颗春日的太阳在她脑海中照耀着,世界笼罩在一片柔和的白光中,她闭着眼睛,却看到碧蓝色的天空自那白光中温柔垂坠下来,将她与他一同遮蔽在云朵般松软的大地上。两个人便是全世界。 她已忘记了呼吸,而身前男人凶悍的吻却还没有停止。 女孩主动的献吻,好似打开了上官千杀感情的闸门,压抑太久的爱意与不安,与爱伴生的占有欲,又由占有欲衍生出来的惧怕与恐慌,这一切都如同咆哮着冲击拍打海岸的浪涛,终于在这一刻从他自我强行的禁锢中得到释放! 情感冲毁了理智,让他来不及细细吻她,温柔对她。 他想要在这一分这一秒,甚至这一秒的万分之一的时间里,就完全拥有她;就能令她从此再不会看到别人的存在;就能借此将他与被他此刻深深吻着的女孩世世代代连结在一起,只看到彼此,只拥有彼此。不管是爱是恨,是吵闹是和睦,一切的事情,一切的情绪,都只有彼此。 他感到女孩柔软细滑的小舌无助慌张地躲避着,却无法停下此刻的疯狂——相信他吧,把自己交给他吧,不要害怕,他怎么会舍得伤害她? 语言在如此强烈的感情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讲不出所思所想的万分之一,只能以这样疯狂放纵的吻向她表达一二: 你可能感知我心中深渊般的不安?你可愿相信我这样狂热又卑微的爱念? 然而迷乱纵情的吻着,他却在心底深知自己的悲哀,若不是女孩主动贴上了他的唇,便是内心的情绪如火将他内力烧成了焦黑一片,他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原来最浓最深的爱情,会把一代威名赫赫的战神变作心爱女孩面前的胆小鬼。 直到女孩细弱的哭声传来,似一盆冰雪当头浇在他身上,令他一个激灵从沉醉的美梦与狂热的情潮中清醒过来。 上官千杀睁开眼来,只见女孩闭目呜咽着,有水泽自她微红的眼角闪了出来,她整个人像一只挣扎求生的小鹿,被困在失去理智的他与冷硬的石壁之间。真的疯了吗?他浑身一僵,松开了对女孩的钳制,却一时间舍不得退开一小步离她远一些,仍是将她圈在怀中,灼热的鼻息喷在她光洁玉白的额头上。 孟七七唇齿一得自由,立马急促地喘息了好几下,手臂还软软地攀在战神大人精壮的臂膀上。 “对不住……”她听到战神大人这样低沉道歉。 孟七七呼吸到新鲜空气,听他这样讲,脸上的红晕还没退下去,便抬眼疑惑地看向他,却见他低垂了睫毛偏转过头去,又低声道了一句“对不住”。 妈蛋!这是什么情况? 情侣初次接吻之后,男的不是该说“宝贝,放心吧,我以后会好好对你的”这种东西吗?“对不住”是什么鬼? 不得不说,战神大人做为男盆友来说,语言表达能力可以认定为负。 好在孟七七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不但习惯了,因为爱屋及乌,连战神大人这负值的语言表达能力在她眼中看起来都带了几分诚挚的可爱。面对战神大人,在这种情况下,她要做的就是揪住他把话说清楚。 于是说好的初啵啵后少女的娇羞也顾不上表现了,孟七七伸出微凉的小手,贴在战神大人发烫的面颊上,将他的脸慢慢扭转过来,她口中细细的喘息声还没有停下来,便开口问道:“为什么要说对不住?” 女孩激吻过后水润的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上官千杀在女孩如水的目光中忽觉自惭形秽,窘迫与愧疚自责令他讷讷,他小心翼翼地抬手靠近女孩面颊——见她并没有闪躲,这才轻轻为她揩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喃喃道:“……你哭了。” ……就因为这个? 孟七七当然没有错过战神大人眼中后悔自责的情绪,忙解释道:“那是因为我不能呼吸啦!你把我那啥啥的这么那啥啥……我喘不上气儿来给憋出眼泪来的……”捂脸,这话听起来好羞耻!可是她现在可不敢因为害羞就含糊过去,不然以她对战神大人的了解,这事儿严重起来很可能会发展成将来某天她得召开内务会议,商讨“初吻时我哭了,自那以后驸马再也不敢跟我亲吻了,各位大臣,这事儿该怎么整”的问题。 上官千杀手势轻柔地摩挲着她的眼角,望着她的目光有些怔怔的,不知是没听进去女孩的解释,还是不敢相信。 孟七七可不敢冒险让他留下这样的心结,忍羞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一个词儿吗?” 上官千杀凝视着她,声音里有一点不甚明显的颤,“什么?”因为太过克制谨慎,这简单两个字都紧的像是从喉咙眼里挤出来的。 孟七七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搭在战神大人臂膀上的小手也攥成了拳头,她凑到他通红的耳根边,吐气如兰悄声道:“喜极而泣。” 上官千杀原本停在女孩眼角的大掌顿时一僵,继而狠狠抵到了粗粝的石壁上,他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 孟七七说完见他似乎没反应,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气,悄悄抬眼瞅了他一下,踮脚飞快地在他唇角亲了一下,而后迅速后撤。 上官千杀怎么会给她撤走的机会?追着她的唇又缠吻上来。 这一次的吻仍是透着无法忽视的焦灼与凶狠,与他平时对待女孩时总是极为有耐心且暗中温柔体贴的样子几乎是截然相反,但是比之方才的第一次亲吻,却已经妥帖温存一些了。 孟七七经过了方才战神大人狂风暴雨式的激吻,此刻虽然仍是羞涩慌乱,却比刚才稍好一些了,至少不会再因为窒息而哭出来,又担心给战神大人留下心结,因此这会儿便表现得很乖。她完全信赖得软在他怀中,纤细的睫毛安静地停靠着——他掠夺、侵入、占有,她虽然恐惧生涩,却因为那人是他,便打开尚且柔弱的自己不去拒绝。 上官千杀垂眸望着怀中女孩乖顺的姿态,听着她隐含不安的嘤咛声,感觉心底灼烫的情绪渐渐消褪下去。 “战、战神大人……” 她在唤他,那声音如此动人。 上官千杀轻轻啄吻着女孩的下唇,望着她的目光温柔而深沉,他蛊惑般低低哄道:“再唤。” 孟七七目光已是迷离,若不是他有力的手臂横在她腰间将她牢牢揽住,她只怕已经软于地上,她乖乖又唤,“战神大人……” 上官千杀的眸光渐渐转为浓黑色,他含住女孩微微红肿的唇瓣,温柔而坚定地探入她樱口之中,在女孩乖巧的轻唤声中,一遍又一遍道:“是我,是我在吻你。” 心爱的女孩呵,请记住吻着你的我吧,请我成为你的唯一吧。 他不知道该如何将心中的请求宣诸于口,只好将她囚在怀中,用滚烫的唇深深浅浅地吻住她。 至少在这样的时刻,她想着的人,该只有他一个吧。   ☆、第94章 呜呜窝起不出标题了 “光天化日。” “没羞没羞。” 清脆的孩童声音忽然响起。 孟七七急忙低头,将身前的战神大人推开了一点,循声望去,只见两个扎着羊角辫穿红袄的女娃娃正坐在石壁旁的树丫上。 见他俩分开,扎一个辫子的女童笑道:“他们不亲了。” 扎两个辫子的女童拍手道:“他们要换个地方亲。” 孟七七原本晕红的脸上更红了一层,她方才一出隧道口就和战神大人亲吻起来,竟没留意给两个小娃娃瞧了半天。 上官千杀则是意乱情迷之中,虽然听到了树上有动静,却是顾不上理会了;此刻与女孩唇齿分开,却仍是盯着她微肿嫣红的唇瓣,目光灼灼。 感觉到战神大人灼热的视线,孟七七因为有外人在场,带了几分羞恼推了一下他的胸膛。 上官千杀就势握住她推来的小手,凝视着她。 扎一个辫子的女童笑道:“你说错了,他们不是要换个地方亲,是要在这里继续亲。” 扎两个辫子的女童哼道:“你懂什么?爹说了,亲完了就该换地方了。” 上官千杀过了这一会儿,那白雾带来的影响虽然还在,却已经能渐渐被压制住了,血液中的燥热慢慢消褪下去,望着女孩时心中发痒的感觉却还在。这样的感觉他一直都有,克制了这么久都已经习惯了,倒也并不难熬。他见七七面上流露出一丝恼意来,闷声一笑,握着她的手,牵她离开了隧道洞口的石壁。 孟七七这才得以打量一下此处天地。这里与隧道之外的世界简直是两番模样,触目尽是青山绿水,近处是良田沃土,远处是巍巍高山。就在他二人身边的石壁旁,便生长了许多高大的树木,这些树木的树叶极大,那两名女童便坐在树杈上,手臂却撑在脸盘大的树叶上。 那两名女童咯咯笑着顺着树干溜下来,那原本张开为她们遮阴的树冠竟然像一柄雨伞那样“嘭”的一声收了起来。 孟七七吃惊得睁大了眼睛,握着战神大人的手晃了两下,想要确定这不是自己在做梦。 上官千杀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扎一个辫子的女童欢快地跑过来,背着手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来这里要见谁?” 扎两个辫子的女童跑得慢些,眨着眼睛道:“你们是要来见我爹娘,还是见下棋的老头子们?” 不等千七二人回答,扎一个辫子的女童便小声道:“你都告诉他们了,娘说不许告诉外面人的。” 扎两个辫子的女童哼道:“你懂什么?爹说了,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孟七七望向上官千杀。 上官千杀便道:“欲寻此间主人。” 扎一个辫子的女童疑惑道:“主人是什么?” 扎两个辫子的女童思索道:“煮人?是不是在说咱们爹,都是他来煮饭的。” 饶是上官千杀,面对这样两位古怪的女童,也有些哭笑不得。 孟七七先是被这俩小女童取笑得满脸通红,又被她俩这不按常理出牌的话弄得一愣,不由对着战神大人叹了一声,“好彪悍的小孩子。” 上官千杀低低应了一声,继而不知想到什么,忽而闷声笑了起来。 孟七七狐疑地瞅他一眼,战神大人笑起来是很好看啦,但是向来严肃冷面的人忽然不用她逗就笑起来了还是有点诡异的,“有什么很好笑的么?” 上官千杀笑着摇头,眼角却亮晶晶的。他只是想起了某个女孩小时候的样子,可比这俩女童彪悍多了——真是没想到,会有听到她感叹小孩子彪悍的这一天。 孟七七打量了两下战神大人的笑颜,看不出端倪,远眺一下,指着前面开阔的良田道:“那里好像有个大人,咱们过去问问吧。” 两个女童齐声道:“为什么要问大人?瞧不起小孩子么?” 孟七七扶额。 田地旁的一名蓝裳妇人却已经主动走了过来,她一边走近一边唤道:“大妞,二妞。”声音有些严肃。 两个女童吐吐舌头,乖乖耷拉着脑袋走到妇人跟前去,齐齐喊了一声“娘”。 蓝裳妇人将两个女儿一左一右揽住,上下打量着千七二人,板着脸道:“你们是从隐婆那里进来的?来做什么?” 孟七七笑道:“我们想从长雪山去云州,不知道您方不方便指路?” 蓝裳妇人皱眉道:“什么长雪山?云州又是哪里?” 孟七七愕然。 一名手持斗笠的中年男子自蓝裳妇人之后走过来,憨笑着将两个女童抱到怀中来,问道:“你们可是要从这里借道?我是守山人,这是我娘子。此间可有百年不曾有生人来过了。” 蓝裳妇人皱眉道:“什么借道?不借。” 斗笠男子憨笑道:“阿兰,你带他俩去观心镜走一趟。若真是有缘人,也不能把人拦在外面吧。山主说了,算着今日该有一位正天命的有缘人来此的。” 孟七七心中一动,问道:“你们可曾见过一名着银色衣衫的男子来过这里?就在今日。” 斗笠男子正要说话,蓝裳妇人一碰他胳膊阻止了他,她问道:“什么银衫男子?长相如何?年岁如何?” 孟七七只当有希望,忙道:“他二十多岁,长相倒是很美,是我表哥,也许跟我生得有几分像?”她不知在外人眼中看来如何,抬眼询问地望向战神大人,却见他眼睑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只好自己比划下去,“鬓边有两缕头发,看起来挺妖娆的;对了,腰间还有一柄折扇,他常常挥着扇子,看起来有点……”她回忆了一下,平心而论,外人看来应该还觉得挺风度翩翩的,就把那个“智商不高”给咽回去了,“总之,你们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吗?他今天跟我们一起从隐婆那里下来的。” 这么详细,都快赶上寻人启事了。 蓝裳妇人凉凉道:“不曾。没听孩子他爹说,这里百年都不曾有生人来过了吗?” 孟七七极为失望,这才会意过方才斗笠男子话中的意思,不禁懊恼地叹了一声,一时有些愣愣的。 上官千杀在斗笠男子说出那话之时,便知道山淼不曾来过此处,然而女孩寻人的心情如此迫切,他不知该如何劝阻;等她将一个活生生的山淼用言语勾勒出来,他竟有些自虐般地让自己听下去——她对山淼,不是一般的熟悉啊。 “走吧。”蓝裳妇人转身。 孟七七跟上去,问道:“去哪里?” “没听孩子他爹说吗?带你们去观心镜。” 扎一个辫子的女童笑道:“我看镜子,里面有糖果。” 扎两个辫子的女童哼道:“哪里有糖果?只有乌云。我最讨厌下雨天了。” 孟七七与上官千杀牵着手,跟在蓝裳妇人之后,走过良田,只见一汪湖水静静泊在山脚,好似一块美玉;山顶的雪水潺潺流下,水清极了。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纯净而静谧,放眼望去,山脚下不见再有别人。 蓝裳夫人停在一处草棚子前面,看了千七二人两眼,一指孟七七,“你跟我来。” 孟七七仰头望上官千杀。 上官千杀牵着她的手,目视着蓝裳妇人。他身形高大,这样面无表情地俯视下来,不自觉地就带了几分威压。 蓝裳妇人还是冷着脸,却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 那斗笠男子憨笑道:“这是去观心镜看一眼,你们谁先?看完,我告诉山主,由山主决定让不让你们上山。” 孟七七知道从长雪山借道对上官千杀的计划而言,是很重要的一步,便笑道:“我先来。”却也并不知道那观心镜是什么东西,听起来大概是面镜子。此地与外面的世界多有不同,但是尽管发生了穿越这么玄幻的事情,她本质上还是个信科学真理的大兔朝教育产物,因此到了这里,她只觉新奇,倒并不如何害怕。 她跟着蓝裳妇人向草棚子里面走去,先放开了战神大人的手。 上官千杀反倒目光追着她的背影,不放心地踏上一步,见她还有余裕回头扮鬼脸,忍不住翘了翘唇角。 蓝裳妇人在前面冷哼道:“你侬我侬,真是看得人生厌。” 孟七七皱了皱眉头,只做一阵风吹过耳边,没有反应,却见那妇人领着她走到一口井前停下了。 “看吧。”蓝裳妇人随手一指那井水。 孟七七微微一愣,探身去看那井水,却也有戒心,双手牢牢抓住井沿——只见平静的井水中,蓝裳妇人的倒影清晰可见。 蓝裳妇人看她手上动作,嘿然冷笑一声,退开两步。 那井水中就只剩了孟七七一个人的身影。 却也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孟七七看了半响,直起腰来正要说话,忽然发现那井水中的倒影起了变化。 *** 半山腰的老树底下,有两位老头正在对弈。 一人道:“你不是收了两个徒弟吗,怎么只来了一个?”   ☆、第95章 心镜洞房花烛夜多美 那对弈两人之一正是南派真人,上官千杀与南宫玉韬的师父。 他看上去还是四年前在万兴寺外的样子,穿一身脏兮兮的僧袍,却戴着一顶道士帽子。听了对面那人的问话,南派真人抓了抓下巴上的白胡须,摇头道:“命中注定另一个来不了这里啊。” 对面人笑道:“那也是焉知非福了。” 南派真人遥遥望了一眼山脚下,虽然看不真切,脸上却隐然有一丝忧虑。 “怎么不去给你的大徒弟指点一二?” 南派真人连连摆手,“我哪里敢指点他?”他想起前事,老脸一红,“他带着那女娃娃一起来,老头子就更不敢见他了。” “哦,这是为何?” 南派真人想起当初不明内情,劝着孟七七离开大徒弟的事情来,这要是两下里对上了,只怕他得被大徒弟拿目光凌迟。南派真人虽然平生就收了这么两个徒弟,却也是最怕这俩徒弟,一个是看似一块顽石、内里岩浆滚滚;一个却是看似温文尔雅,实则诡计多端。他将两个徒弟带到十来岁上,就觉得自己力有不逮,瞅准机会脚底抹油溜了。 此刻被人问起,南派真人呵呵两声,说出实情未免师道扫地,只好装模作样打量了一下棋盘,“下棋下棋,咱们之前可说好了。你若输了,那□□鸽送给我烤来吃。” “牛嚼牡丹。”对面的棋友轻哼一声,却又问道:“你那师弟呢?这么多年来难道真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不成?” 南派真人揪着自己的胡子,叹气道:“那小子倔得很,老头子是管不了的。” 他两人在半山腰说话,上官千杀在山脚的草棚子旁,等待孟七七出来,如有所感般侧头望了望山腰,只见近处一颗巨大的老树,冠盖如伞,其下隐约有人,至于是什么人却看不分明了。这也就是他目力惊人才能察觉,便是南派真人从上面往下来,都瞧不见他。 七七进去已经有一会儿了,上官千杀心中担忧,面上不显,手却攥紧了草棚子的支柱。 斗笠男子抱着两个女儿,憨笑着安慰道:“别着急,快出来了。” 上官千杀习惯于隐藏自己的情绪,此刻竟然被这个陌生人看出自己“着急”了,不禁心中一凛,淡淡应了一声松开了攥紧支柱的手,目光却仍是锁定在棚内黑暗处。 孟七七此刻正弯腰凝视着井水中的影子,不,那已经不是简单的影子了。 她脸上带着不自知的笑容,注视着井水中的景象—— 战神大人穿着一袭红色的衣裳,正挑起她的盖头来。半开的红色盖头下,她垂眸浅笑,脸颊红晕。 这是……她臆想中的洞房花烛夜不成?然而那份感觉却极为真实,令她不自觉地心情愉悦起来,舍不得移开目光。 “好了。”蓝裳妇人不耐烦地走上前来,伸手一撩,拂乱了水面。 那幸福的画面登时碎成斑驳的一片片,继而消失不见。 孟七七呆呆看着又恢复了平静的水面,里面唯有她与蓝裳妇人交叠的倒影,“我方才看到的……是什么?”是未来,还是心愿? 蓝裳妇人嘿然冷笑,凉凉道:“黄粱美梦罢了。” 孟七七胸中一凉,却在心中安慰自己,这蓝裳妇人短短一会儿相处便能看出一个冷言冷语之人,她的这种话实在不必当真。 “又来了。”蓝裳妇人轻轻推了她肩头一下,自己退到一边。 孟七七一个趔趄,若不是手抓紧了井沿,只怕就要栽入水中,她下意识地低头一望井水,一声惊叫憋在嗓子中,只觉一时间手足冰冷,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井水中,她爹正跪在一身金甲的上官千杀面前,而那柄她无比熟悉的偃月刀,自战神大人手中挥出,横刎上她爹的脖颈。 她最爱的俊美容颜上,只有陌生的冷漠与杀气,再不见丝毫温柔缱绻。 艳红色的血喷了出来! 本该无色的井水渐渐氤氲成一团深深的红,吞噬了整个画面。 孟七七死死抓住井沿,仿佛有血腥气从井水中泛了上来,令她的膝盖止不住地要发颤,脸色更是白得吓人。 这井水不知有什么古怪,明明知道这只是假象,可是却有种正看着这一切发生的真实感。 那蓝裳妇人在两步外,自然看得到井水中的景象。她方才急着拂乱洞房花烛夜的场面,此刻却不紧不慢,停在原地直到那杀戮的场景自己从井水中消失了,这才凉凉道:“行了,出去吧。” 孟七七立在原地,她的膝盖还有些虚软,静了一静才好些了。 蓝裳妇人倒也没有催促,不远不近地抱臂看着她,仿佛在享受她面上的痛苦与恐惧。 临到出去之前,蓝裳妇人淡淡道:“为了一个情郎,背弃父母,来日必遭天谴。” 孟七七虽然面对亲近之人的时候软萌些,但是这些年在胡太妃教养下长大,她倒也并非当初那个以为正义和爱能战胜一切的鲜□□孩了。听蓝裳妇人这样讲,虽然明知此地就两个人,这话不会是对别人说的,孟七七倒也并未动怒或羞恼,只看了蓝裳妇人一眼,亦淡淡问道:“您这话是在教我?” 蓝裳妇人见她不吭不卑,倒多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我一个民妇,哪里敢教别人。我只说我自己罢了。”说着一扭头当先走出去了,只留给孟七七一个蓝色的背影。 孟七七低着头在后面慢慢走着,平复自己方才冰火两重天的心情。 上官千杀等在外面,见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女孩却仿佛瘦了一些,面色更白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只是觉得女孩现在看他的目光——就好像忽然之间两人之间隔了万里之遥。 “七七。”上官千杀柔声唤她,伸臂想要牵她的手。 就像在外面的时候,两人千万次牵过的手一样,已经成了默契的习惯。 孟七七双手垂在身侧,在他伸臂过来那一刻有股想要将手背到身后的冲动,好在她克制了下来,将白净的左手轻轻交到他古铜色的大掌中。手背贴上他温暖掌心的那一瞬间,她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绷紧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 上官千杀一直凝视着七七,两人手牵在一处的瞬间,他感到自己对于女孩而言,仿佛从万里之外又回到了眼前。 顾不上理会心里一直隐隐作怪的不安,上官千杀重重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抚着右边眉骨,默默望着孟七七想,不知她在那观心镜里看到了什么。 这样想着,上官千杀也跟随蓝裳妇人去了草棚子内。 他很快就出来了,比孟七七快了许多,几乎是进去就出来了。 他也没有像孟七七那样面色发白,他脸上的神色几乎没有变化,一出来,他便又牵起了女孩的手。 蓝裳妇人与斗笠男子走到远处说话。 孟七七与上官千杀之间却是大段大段的沉默。 不一会儿斗笠男子走了回来,蓝裳妇人却带着两个女儿在远处的田地里没有再过来。 “两位稍等,我去禀告山主,由他老人家决定是否给您二位借道。”斗笠男子憨笑着。 孟七七虽然情绪低沉,但是有外人在,她还是笑道:“有劳了。” 斗笠男子目光在千七二人面上一转,憨笑道:“旁的不提,二位在观心镜里看到的心愿倒是一模一样。说不定山主欢喜,就愿意借道了呢。”说着,他拱拱手,快步往山上走去。 孟七七呆了一呆,心愿自然是洞房花烛夜的场景,不会是后来那惨不忍睹的情状,这人说她和战神大人的心愿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欣然中又带了点羞涩,都偏过头去。 知道对方的心愿同自己的一样,当然喜悦;然而被对方知道了自己的心愿是这样,又如何能不羞涩? 尽管如此,后来又看到的景象仍是在孟七七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与战神大人对视后偏头笑了一笑,那笑容便渐渐沉寂下去了。 上官千杀自然察觉女孩情绪低落,他见方才女孩望着如美玉般的湖水时微笑过,便指向湖边提议道:“去那边看看么?” 孟七七此刻其实并没有游湖的心情,只是不愿拂他心意,便点头随他散步到湖边。 上官千杀本就不善言辞,即使明白女孩心情低落,却并不知道症结在何处——他不知道女孩在观心镜中看到的另一幅景象是什么,基于他自己看到的景象,也不敢贸然开口询问。最好是抱一抱她,既能安他自己的心,也能呵护她。可是方才女孩看过观心镜后,面对他时那种刻意压制的距离感——他并非没有感觉。这距离感令他痛苦,女孩刻意的压制却又令他感到心酸。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上官千杀陪着她在湖边慢慢走着,想要抱一抱她,却又怕她勉强。   ☆、第96章 拥抱,关于水鸟的对话 就在上官千杀自我拉扯的时候,孟七七望着不远处澄澈的湖水,忽然双臂环抱住自己,仰脸望着他轻轻道:“冷。” 冷? 上官千杀看了一眼女孩白到过分的面颊,不禁自责,他只当是女孩在观心镜处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倒没想到她是因为冷。湖边水汽湿重,是有些凉。他一面解着自己身上的大氅想要给她披上,一面询问道:“要不要去上面?”不在湿冷的湖边了。 孟七七只是抱臂歪头看着他,听他询问也只是静静摇了摇头。 上官千杀已经解开了大氅脖颈处的系带,见她摇头,因又问道:“还想在湖边走走吗?”说着,便要将大氅取下来。 孟七七仍是摇头,她的情绪从方才开始一直很低落。不管是谁,才看到恋人杀了自己亲爹的景象,都无法很快平复心情。她从苍苍山下来,穿着一件带风毛的红狐皮衣,此地比外面暖和了不知多少,纵是湖边有些水汽,也只是凉爽,并不阴冷。她其实并不冷。 眼见上官千杀伸手要将大氅拽下来,孟七七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搂住他的腰,整个人慢慢依偎上去,将侧脸贴在了他的胸口。 上官千杀撑开大氅的双臂僵了一僵,亦缓缓回落,小心地落在女孩脊背上,停了停将她搂紧了。 大氅随之覆盖下来。 孟七七窝在他胸膛与大氅之间黑暗温暖的地方,鼻端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感到一颗心渐渐落到了实处。那些都只是幻象,未必会成真。她手臂微微用力,收紧了,似两根柔软的柳枝捆在上官千杀精瘦的腰上。她在上官千杀怀中,倒退地拖着他一晃一晃地沿着湖边走着。她不会让那恐怖的情景真正出现的。 上官千杀早已察觉七七情绪不对,其实他看到的恐惧之事也令他内心不安,只是幸好女孩就在身边,此刻就在他怀中——那不安也就被此刻的柔情蜜意压下去了。他顺着女孩的力道,抱着她一晃一晃地慢慢走着。 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是享受着这一刻亲密无间的静谧。 然而上官千杀有些担心。因为他习惯沉默,这样不说话是正常的,若有一天他的话多起来才是怪异的事儿;但是女孩却不同,他所知道的七七,简直没有一刻不在活泼泼地说着笑着。这样罕见的沉默令他不由地担心。他却不知道,其实总是不停说着笑着只是女孩面对他时的一面。 更多的时候,比如在怡华宫漫长的岁月里,她其实才是那个沉默的倾听者,安静地坐在胡淑妃身边的位子上,听各式各样的人在胡淑妃面前汇报政务。那十年在怡华宫中的时候,她有时候甚至一天都说不了十句话。等跟着胡淑妃学会了做一个上位者的样子,她面对身边服侍之人,话就更少了。何曾见过她跟底下的人话多过?只有在面对父母之时,她仍是小时候的模样,那却已经是尽孝的一部分了。 就连半是兄长亲人半是玩伴好友的南宫玉韬,两人的相处模式也多半是南宫玉韬先来招惹她。 当然了,孟七七对此有四个字的评价,“先撩者贱”。她被南宫玉韬捉弄了又回击无门之时,一般都是这么“羞辱”对方求得心理安慰的。 然而随着时光伴生出来的性格另一面,却几乎没有在她面对上官千杀时出现过。 只有她和上官千杀在一起的时候,她好像一直都还是从前天真的模样,爱说爱笑爱出鬼点子,眼睛一眨就是一个令上官千杀哭笑不得的念头。 所以女孩此刻的沉默,令他悬心不已。 微风从湖面上送来阵阵水汽,惊起一两只红嘴的水鸟。那水鸟挥开洁白的双翼向高处的山上飞去,只留下一声声清脆的鸣叫声。 上官千杀要引着怀中的女孩说话,想了想道:“你猜,这些水鸟在说什么?”其实两个人之间可以说的东西太多,但是这些可以说的事情中又有太多是两人此刻谁都不敢公开布诚讲出来的。于是他只好捡这样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话题来说。那也可以媲美后世某国人民见面只聊天气的作风了。 孟七七当然清楚战神大人是多么寡言的一个人,也明白他没话找话的用意,心里暖了,就有余力捉弄人了。她躲在大氅底下,嘴角的笑容便不会被察觉,她轻轻道:“我猜,是雄鸟在对雌鸟示爱。” 上官千杀预想中的回答是,“是在说这里很美”或者“说湖里鱼很多”。 甚至连“说湖边有两个奇怪的人”这种他都可以接受。 面对上官千杀的时候,孟七七总是有本事把话题从“儿童版”瞬间升级到“成人版”。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上官千杀有点慌,他本能地感觉女孩接下来的话题走向会令他狼狈不堪,耳根已经惯性地微微红了。 果然接下来,孟七七叹了口气,用一种她从来没有对上官千杀用过的口吻幽幽道:“你都从来没说过喜欢我。” 上官千杀浑身一僵,身体还是着她的动作晃着,大脑却有点空白了。怕什么来什么。 孟七七缩在他怀里,用一种更加凄婉的语气继续轻轻道:“观心镜都告诉我了。其实你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只是被我一直缠着,不得不答应了……” 上官千杀明知她在编故事,仍是被她哀怜自伤的语气挠得心里一揪。跟她在一起这半年多来,上官千杀算是知道了“心疼”这个词儿并不只是一种说法,这大约该是医书里记载的,因为疼痛感真的会从心脏所在左胸传出来,令他四肢麻痹束手无策。 “七七……”上官千杀等从心脏处涌出来的疼痛感缓了一缓,这才念着她的名字叹了一声,语气中既有无奈,又有点告饶的意味——希望心爱的女孩不要继续用这种玩笑来折磨他这个可怜人了。在她也许只是玩笑话,在他却真的揪心不已。 孟七七原本也不会跟战神大人说这种玩笑话。这样的话在别的情侣那里可能是情趣,但是因为战神大人又闷又较真的个性,在她这儿就很难把握好“情趣”与“伤害”的界限。只是这话她此刻说出来,却也未必没含一点真心。她说的是事实,的确是一直以来,都是她在缠着上官千杀;只不过上官千杀“不得不接受”的心思是她编排的罢了。 按照她目前知道的讯息来看,战神大人多半对朝廷要有所行动,而她爹就是朝廷的头儿。这事儿他从来没有跟她透露过一星半点;当然她就此知道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就是了。两个人半斤八两,孟七七倒也没什么好指责的,只是感情上觉得难过罢了。 她倒已经不再认为爱能抵消仇恨,这本就是两股势均力敌的感情,相生但并不相克。所以她也不会以战神大人不曾放弃对她爹的仇恨而认定战神大人对她没有爱。只是仍旧觉得难过罢了。不过如此。 她虽然开始当玩笑话说的,却渐渐勾起自己的心事来。所以说不作不死。 孟七七在心里叹了口气,人仍旧依偎在上官千杀怀里,口中静静道:“反正,你对我是没有我对你这么喜欢的。” 她没有再用那种故意的幽幽的语气,每个字之间音调起伏都不大,只是简单一句话而已。说完她便又安静下来,像是给方才的对话划上了句号。 上官千杀却听出了女孩这句话中的真实来。她是真的这样认为的。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同一处地方反复砸落切动,令他骤然间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第97章 诫言,不听老人言吃亏 千七两人在湖边漫步私语之时,那斗笠男子已经请示完山主,回到了妻子身边。 蓝裳妇人抱着两个女儿,抬眼看斗笠男子。 斗笠男子皱眉摇摇头——山主因为千七两人观心镜中所见景象,隐含鲜血与杀戮,执念与痴意这些世间邪物,不同意给两人借道。 蓝裳妇人似乎早就料到了,见他摇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道:“让他们走就是了。” 斗笠男子皱眉,看着蓝裳妇人犹豫道:“他俩眉间隐有灰烟,是中了隐婆的焚情之毒。你说,咱们要不要告诉他俩?” 蓝裳妇人放下女儿,看她俩笑着跑远了,才冷冷道:“你这么烂好心,是看上了那小丫头,还是看上了那俊汉子?” 斗笠男子搓手苦笑道:“阿兰,你知道我不是……” 蓝裳妇人有些嫌弃地瞥了一眼男人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作风,又冷冷道:“解药只有一枚,你是要选一个人来救,还是让这对小情人在此地拼个你死我活?” 斗笠男子连连叹气,说不出话来,最终垂头丧气道:“我听你的就是。” 蓝裳妇人见他如此,更觉嫌恶,她出身高贵,见不得男人畏畏缩缩一事无成的模样,忍了一忍道:“你去告诉那汉子山主的话——把那丫头给我叫过来。” 上官千杀不放心孟七七单独过去,跟在后面走近了些,直到能隐约听到蓝裳妇人说话的声音这才停下来,点头斗笠男子将山主的意思传达出来,目光却还追着孟七七。 蓝裳妇人等孟七七走到自己面前,突兀地问了一句,“你看我相貌如何?” 孟七七怔了怔,仔细看了她一眼。平心而论,蓝裳妇人的相貌只是普通,扁平的脸,小眼睛中间下方插了一管短鼻梁,因为总是板着脸,细长的鼻孔里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喷射着寒气。一头略显毛躁的长发规规矩矩堆在头顶,挽成一个古板的髻。整个人寡淡而冷漠。孟七七斟酌了一下,套用了战神大人的口头语,“还好。” 蓝裳妇人冷冷一笑,“你看到的这是幻象。” 孟七七尽量抛开自己学过的科学,体会了一下对方的意思,“你是说……你还有一张真脸?” 蓝裳妇人又是冷冷一笑,拔出发髻上的木簪子,在孟七七身后一划。 不远处时刻观察着的上官千杀只觉眼前一花,女孩所处的地方竟然瞬间被一团雾气笼罩。他师从南派真人,虽然并没学幻术,却见识过不少,知道这只是那蓝裳妇人不想被外人看到而施的小法术,并无实际伤害。然而关心则乱,他双眼一眯,已是扣住了斗笠男子的肩头,押着他大步往那团雾气处走去。 雾气中的孟七七却丝毫没有察觉变化。 木簪子被拔下来,蓝裳妇人的长发迤逦而下。 孟七七感到自己好像在看大兔朝的洗发水广告一样,只见蓝裳妇人方才还有些毛躁暗淡的长发,此刻顺滑黑亮,如同一道天光般倾泻下来。 蓝裳妇人缓缓转头,绸缎般的黑发下渐渐显出半张绝美的芙蓉面来,她的声音也变得清冷动人起来,“我美不美?”她幽幽问。 孟七七盯着蓝裳妇人的面容,还有些愣神,这种话变态表哥也经常问她。她初时也被变态表哥容光所慑过,后来熟悉了审美疲劳,就开始吐槽打击他自恋。然而蓝裳妇人的真容孟七七还是第一次见,自然没有审美疲劳这一说,她呆呆道:“原来你这样美。” 不单单是美,还有一种高贵的气质。 蓝裳妇人轻轻摩挲着自己露出来的半张芙蓉面,幽幽问道:“你可知道□□的景荣公主?” 孟七七呆了一呆。天、、朝就是南朝之前大统一的朝代,如今的柴浪国也好,吐蕃国也罢,都是当初天、、朝内乱,分裂出来的国家。天、、朝时代,连远在海外的太阳国都是其属国。天、、朝最后一代皇帝距今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她感到不可思议,“难道你是……?” 蓝裳妇人勾了勾唇角,“我就是景荣公主。”她明明盯着孟七七,却又好像并没有看她,而是透过她在看着别的什么人,“你既然知道我,想来也该知道姬墨将军了?” 孟七七当然知道,“公子姬墨,天下无双。将军姬墨,已成绝响”。当初她看的那一大堆野史言情小说里,基本每一个集子里,都会有写姬墨将军与景荣公主爱情故事的。姬墨将军出身贵族,少年文名已经誉满天下,弱冠后从军,又百战百胜;更与最小的公主景荣青梅竹马。后天、、朝内乱,景荣公主死于禁宫大火;姬墨将军奔袭千里,杀尽内贼,为景荣公主报仇,摄政为王,心伤不已,不过三年便心疾发作故去。而后天下大乱。 当时看这些故事的时候,明知道多半是后人附会,孟七七还是忍不住掉了好几滴眼泪的。此刻眼前竟然站着个早该作古了上百年的景荣公主,孟七七不得不佩服自己的镇定,她嘴角一抽,思维发散,外面那农夫该不会是姬墨将军吧?那现实和传说之间的差距未免也太大了。 景荣公主继续道:“那时候我才十三岁,与姬墨情好日密。他对我百依百顺,宠爱有加。姊姊们都羡慕我。”她已经陷入了回忆,说话的声音却又轻又快,似乎不忍多在这段回忆中沉湎,“宫里规矩严,我居住的芙蕖宫天方黑便戒严了。有一天,姬墨便对我说——他说,父皇的书房暗格里有一卷图册,里面画着禁宫所有的密道。有了那画册,他便能晚上也来陪我说话了。”隔了百年长长的岁月,她仍能记起那会儿,姬墨脸上温柔美好的笑容。 孟七七听到这里,结合景荣公主目前的处境,已经大概知道这故事的走向了。她不由得遮了遮脸,真相总是这么惨不忍睹啊。据说人在听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思维要快四倍。孟七七拿出足够的尊重,耐着性子等景荣公主讲完了这段相爱相杀的故事。这故事后来有两个亮点,一个是姬墨后来并不是死于心疾,而是死于景荣在察觉形势不对之时为防万一下的毒——若是她多疑,自是最好;若是她不幸猜中,那要死就两个人一起死了。另一点就是,外面那斗笠男子,是景荣公主奶娘的儿子,从小给她当侍卫,陪她一块长大的。虽然俩人孩子都生了,但是根据孟七七的感受,景荣公主还是不怎么看得上人家。 所以呢?突然对她这么个陌生人剖析过往失败感情的意义在哪里? 其实孟七七心里明白蓝裳妇人的用意,但是这用意令她非常、非常、非常不爽。这就好像有个被男友抛弃了的女的跑来跟你说,“你小心点,你男盆友迟早也要抛弃你”一样。谢谢您啊,您还是歇着吧。 蓝裳妇人仔细打量了一下孟七七,笑了笑,“你觉得我多管闲事是不是?”她当然不是多管闲事。千七二人的观心镜她都见了,这情形与当初她和姬墨实在太像。她看着孟七七,就好像又要看着当初的自己步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一样。她曾是天、、朝最小的公主,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也曾天真烂漫,却不曾料到当日情深时与那人掏心掏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会成为来日那人伤她的利箭。难道她生来就是这样冷漠古怪的脾性不成? 蓝裳妇人咯咯笑了起来,她盯着孟七七,好像看着百年前的自己。若时光可以倒流,她多么希望当初有个人对她讲这些话,将她当头喝醒。 “情难自已的时候,想想我的脸。”蓝裳妇人轻轻道,逼近孟七七,掀开了始终被长发盖住的另半边脸。 恐怖丑陋的烧伤痕迹盘旋在她的右脸上,好像一只只纵横交错的褐色蜈蚣;与她绝美洁白的左脸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照。 孟七七虽然已经隐约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这超出她想象的样子吓了一跳。出于对人的尊重,她忍着没发出声音,连脸上神色都没变,只是脚下到底忍不住退了一步。 这一步就迈出了蓝裳妇人划下的雾气。 上官千杀自下面大步跑上来,一见孟七七出现,登时松开了扣住斗笠男子肩头的手,转而将女孩拉入怀中。“还好吗?”他紧张地问,用目光迅速而仔细地检视着她的全身,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确保无恙。 雾气瞬间消失,蓝裳妇人显露出来,她又恢复了普通农妇的模样。 上官千杀见她现身,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七七护在了身后。 蓝裳妇人冷眼看着,嘿然一笑,凉凉道:“小姑娘,记住我的话。” 孟七七从后面搂住战神大人的腰,将侧脸慢慢贴在他温暖的后背上,带着无限眷恋与柔情。她没有说话。 斗笠男子在前面给两人指引出去的路,他详细说着山主的意思,“里面不能借给你们走,山主见不得血腥杀戮的事儿。不过长雪山外面还有路,我给您二位指一下外面的路。” 原来这处洞天乃是在长雪山里面。 上官千杀反手拍着伏在自己背后的女孩,偏头低声问道:“累了吗?” 孟七七在他后背上摇了摇头,鼻尖划过他身上柔软的大氅,明知她的动作他看不到,却好像没力气说话了。蓝裳妇人那无形的话与此刻她用手臂搂住的温暖躯体,究竟哪个才是真实?此时此地的欢喜与近在眼前的忧愁,又该如何分清? 如果能把这一切都告诉战神大人就好了。他总是有办法的。 可是作为一个人,对自己的事情负责任,难道不是最基本的吗?怎么可以畏难逃避?景荣公主之所以落得这个下场,其实不该怪恋人的背叛,因为所有的选择都是自己做出的。她选择把自己的人生都依靠着姬墨,那是好是坏就全看姬墨的良心了。其实跟爱与不爱也没太大关系了。 上官千杀感到身后女孩的脚步越来越慢,他有些担心,想了想蹲下身来,低声道:“上来。”出山的路不算好走。 孟七七倒没客气,见他这样,心情略好了些,怪笑一声,搂住他的脖子。战神大人背着她稳稳走着。她拧着眉头想了想,觉得都怪战神大人,如果是别人,她才不会这么束手束脚,肯定一早就招呼变态表哥干翻丫的了。害她这么纠结,死了成片的脑细胞——孟七七将脑袋搁在战神大人肩窝,盯着他微红的耳垂,磨了磨小尖牙,没打招呼一口咬了下去!   ☆、第98章 千七,大戏开锣第一响 上官千杀吃痛,却忍住没动,等她松了口,这才偏头看去,却只看到女孩肩头一角红色的衣衫。 孟七七咬了他这一下,心里的郁气暂且消散,然而看到他耳垂上的细小牙印,痛快之下又感心疼。轻轻揉着被她咬过的耳垂,孟七七哼了声,笑道:“这是帮你舒筋活血——咱俩这么熟,就不用谢我了。” 上官千杀摇头失笑。女孩的指尖揉捏着他被咬了一下的耳垂,血脉疏通之时的热气蒸腾起来。他忍不住动了一下脖颈,似乎是要将自己已经红得不成样子的耳垂从女孩指尖解救出来,又像是希望她更多的抚触。 孟七七打量着前路,倒没察觉战神大人这一刻的异常心思。 斗笠男子规规矩矩走在前面引路。 方才的山脚却并不是真正的山脚,而是群山最高峰的基底,根本还在高空之中。此刻三人就在向真正的山底走去。 长雪山高耸入云,这下山的路途可不短。从隐婆那里过来似乎是只一眨眼,可是从实际的路上走出去,却足足费了小半天光景。这还是斗笠男子与背着孟七七的上官千杀都速度很快的情况下。 最后一段下山的路程,上官千杀与孟七七是坐在一个大竹篮里,由斗笠男子拉动山上机关,将两人送下来的。 孟七七在上官千杀背上仰头望着巍巍群山,隐约还能看到几十米高处平台上的斗笠男子正冲着下面挥舞手臂作别。 “战神大人,你记住那农夫说的上山之路啦?” 上官千杀点头。 “上去的时候怎么用机关,怎么用藤条,你也都记住啦?” 上官千杀又点头。 孟七七怪模怪样地叹了口气,“你记性这么好。我特意为你记住的都没用啦。”言若有憾。 上官千杀举目四望,正在找回苍苍山的路,听她这样说,不禁一愣,他刚刚的两次点头好像又辜负七七的心意了? 孟七七搂着他的脖子,亲亲热热道:“我再问你,上山的路你记住了没?” 上官千杀犹豫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孟七七笑了一声,极欢快的样子,贴着他耳边又问:“那机关藤条什么的,你自然也没记住喽?” 上官千杀忍不住也翘了翘唇角,低低“嗯”了一声。 孟七七闷声笑了一会儿,忽然清清嗓子,正色道:“可是你方才说你都记得,我就把脑海里的记忆除去了。现下,我可也不记得了。怎么办?” 上官千杀哭笑不得,明知她在闹他,还是附和着苦恼道:“是啊,该怎么办?” 孟七七见战神大人这么捧场,撑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她趴在战神大人背上,双腿悠悠地一晃又一晃,望着山林间的树木走兽,笑着笑着忽然皱起了眉头,担心道:“不知道变态表哥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们三人一起去了苍苍山顶隐婆处,又一起入了假潭水,结果在白雾中南宫玉韬不见了。 这一天来,也不曾见到他的人影。 这么个大活人凭空不见了,任谁都会担心的。 上官千杀心底其实也担心山淼的去向,然而这担心并不妨碍女孩的担心给他造成困扰。他背着七七,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 两个人一时都静默,只有落叶被踩踏时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很诡异,软趴趴的,好像一颗颗温热的心脏被缓缓攥紧时发出的爆裂声。 孟七七把脑袋抵在上官千杀后颈上,转了转,有些心烦意乱。她止不住要想到隐婆对“玩偶”的执念。该不会变态表哥已经被做成玩偶了吧?呸呸呸!隐婆也找不到他了,应该不是的。他那么奸猾,只有他欺负别人的,别人拿他才没办法呢。 “累不累?”孟七七感觉战神大人的呼吸声好像重起来了,她动了动,“我下来和你一起走吧。” 上官千杀柔声道:“无碍的。” 孟七七怀疑地瞅了瞅他的侧脸,仍是坚持想下来。 上官千杀笑道:“林间有蛇。” 孟七七呼吸一窒,双手抓紧了战神大人肩头,乖乖又在他身上伏下来,讨好道:“战神大人辛苦啦。” 上官千杀低笑一声,说话间感觉右眉骨处突突跳着的疼痛感消失了。 只要她不去想别人,千山万水他都心甘情愿背她走过。 结果等到夕阳西下,两人跋山涉水回到苍苍山脚下的小型营寨时,南宫玉韬正舒舒服服躺在毯子上观赏晚霞如画。 孟七七看着变态表哥悠游自得的样子,放心之余不禁有点想发火。她从上官千杀背上跳下来,随手捡起地上的小树枝,几步赶到南宫玉韬面前,轻斥道:“哈!你倒在这儿烤火看天,我和战神大人可担心死你了!你跑哪去了呀?”手中的小树枝半举着,仿佛只等他一个回答不慎,那树枝就会挥落下来。 南宫玉韬笑吟吟道:“有个小美女心悦我久矣,找准机会把我用麻袋套走了。” “噗……”孟七七笑得发颤,“……你讲真的啊?”她看着南宫玉韬认真的表情,想了想,抛开树枝,在一旁坐下来,特别八卦热心,“到底怎么回事儿?这个小美女跟你上次说的表嫂是一个人么?小美女人呢?”她张望着四周。 “小美女被我婉言谢绝,黯然神伤而去了。”南宫玉韬轻描淡写。实际上是他被小迪追了几十里地,绕了好几个圈子才把她甩开。 正在四处张望找小美女的孟七七脸色忽然一变,她看到战神大人正在金水河的树下听一个下属汇报。 “那是怎么回事?”孟七七撞了一下变态表哥的胳膊,用目光示意他看那个下属,她压低了声音,“十七怎么会在这里?”已是顾不上闲话变态表哥与各路美女的风流韵事了。 五年前她从南宫玉韬手中换取了玉如军中的一支百人精锐队伍,以排名数字命名,在一年特训后投入使用。十七是她当初放在上官军中的三十人之一,也是其中资质最好的。这三十人她只是放在上官军中,至今还没有具体的任务。怎么会有人到了上官千杀身边? 南宫玉韬扫了一眼,轻笑道:“正常调动喽。高志远派来送信的。” 孟七七放心了些,“送完就走了?” 南宫玉韬微微一笑,“高志远让他留下来负责师兄在这边的起居。” 孟七七拧起眉头,她特意放在上官军中的人做到了上官千杀身边的位置,这事儿不会发现也就算了,一旦暴露,顺藤摸瓜起来——便是厚脸皮如她,也觉难以自辩。她磨了磨牙,轻轻道:“找个机会把人调走。” 南宫玉韬摊摊手,有些无所谓道:“随你咯。不过你可考虑好了,他被高志远调过来是正常流程,咱们把人调走可是会有些异常的。” 如果原本是可以悄无声息过去的事情,一个调走反倒引起怀疑,岂不反而坏了事儿? 孟七七撑住额头,良久没有说话。 金水河边,上官千杀接过十七递来的军报,安静看完,淡淡道:“你下去吧。” 十七躬身行礼,转身默默走开。 上官千杀在他转身之后,微微侧头,沉默着打量了他两眼,将手中的军报碾成齑粉,撒入了汤汤河水之中。   ☆、第99章 十七,被发现了的奸细 孟七七还是决定试一下,尽量不引人注目地调走十七。 上官千杀正在指示李强任校尉绘制上长雪山的方案地图,就看到孟七七背着手一跳一跳的走过来。他抬头,扫了一眼还在火堆旁躺着望天的山淼,便将目光放回女孩身上,望着她渐渐走到自己身前来。 孟七七靠过来,好奇地瞄了一眼地图,笑问道:“战神大人,你派个人回大军,传哑公过来好不好?我有事要找他。” 上官千杀点头,“好。” 孟七七看似随意地看了一圈,见十七坐在不远处的树底下,与一旁的士卒并无两样,便随手往那边一指,“方才是那个人给你汇报军情的吧?还派他回去么?”她好像只是随口一问,说完就在上官千杀身边坐下来,勾头看李强任绘制地图,似乎对于上官千杀的回答并不关注。 上官千杀也没多想,与她一同看着正在绘制中的地图,如常道:“石齐不行,他还有别的任务。”他想了想道,“你若不放心,我让唯猛(李强任)亲自回去传讯?” 孟七七手下这一百玉如军,都按照数字编号的谐音取了名字,十七在上官军中的名字便是石齐。 李强任手上动作稍停,笑道:“为公主殿下传讯,那可是属下的荣幸了。” “哦。”孟七七淡淡应了一声,笑道:“倒也不必这么麻烦。”手指着地图上一处绿色的地方问道:“这是咱们方才走过的那里么?”看似不着痕迹转了话题,心却已经狂跳起来。 所谓“做贼心虚”,孟七七总算是真正体会到了。 也许就像变态表哥说的那样,十七被选派到战神大人身边真的只是正常调动,但是看在孟七七眼中却不由得不心惊。要知道尽管她并没有直接说,“让石齐送信回去”,但是她话中还是透出了这么一点意思的,并不会令人起疑,好像只是随口一问;但是战神大人对她,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但凡是她有一点倾向表现出来,他都会尽量满足的。 如今战神大人拒绝了她要求让十七离开这里的要求,那只有两个可能。最好的情况是,事情真的像变态表哥说的那样,十七因为资质表现优异,已经进入了上官军中的泛核心圈,能被战神大人记住名字,能跟随在战神大人身边行事;而最坏的情况,则是十七已经暴露了——暴露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被摸到了她这里,统统还不知道,然而,只要十七被发现了,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是迟早的事情。只有这两种可能,要么是天堂,要么是地狱。 孟七七脑袋中浑浑噩噩地想着,自己也不知道那幅地图李强任是怎么绘制完成的。 “七七,七七……” “嗯?”孟七七猛地回神,就看到战神大人正静静看着自己,她的心又是一阵狂跳,“怎、怎么啦?” 李强任已经知趣地捧起地图退开了。 上官千杀有些担心地握住女孩肩头,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容,温声道:“你的脸色很白,是不是累了?” 孟七七松了口气,暗笑自己草木皆兵,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脸颊,“喏,红润多了吧?” 上官千杀无奈微笑,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拍打自己的动作,劝道:“去歇一会儿吧。”这两天的奔波刺激,对女孩来说,也许有些超负荷了吧。 其实孟七七的心里承受能力还是比较强大的,前两天,不管是在隐婆那里乍然接触的奇幻状况,还是后来在长雪山中看到的匪夷所思的事情,她都还算淡定地接受了。但是这会儿发现她安排在上官军中的人不符合她本意地出现在了上官千杀身边,孟七七却有点承受不住了。也许就像她对南宫玉韬说过的那样,她对上官千杀,实在是太患得患失了。 “唔,大概是这两天没睡好,我去闭闭眼。”孟七七随口应对着,有些仓惶地逃离了上官千杀身边,在火堆旁卧下来。 南宫玉韬烤着火,懒洋洋打量了她两眼,忽然开口问道:“喂,前两天我不在,你没对我师兄下手吧?” 隐婆的白雾有催·情效果,南宫玉涛虽然被小迪中途用麻袋套走了,但是也吸了几口。好在他平时就爱用各种香料,那些香料里的成分自然也有点荤素不忌——这么多年下来,他对催情香这些东西都有抵抗力了。饶是如此,他后来急于摆脱小迪,运功疾行,血翻气涌之时也有些难耐。他都这样,更不用说上官千杀了。 他师兄可是向来很少接触这些东西,那是丝毫抵抗力都没有,更何况心爱的女孩又在他身边,而且蠢萌小表妹又是个不省心的,几下里凑在一处——南宫玉韬几乎可以确定,他师兄没把持住。 孟七七的心思原本全都放在怎么不引人注目地把十七调走上面,猛地听变态表哥这么问,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先是皱眉道:“我怎么会对他下手……”继而明白过来他这里的“下手”指的是另外一层一次,下意识地更要反驳,忽然间想起在隧道洞口,那一连串缠绵激烈的吻,双唇微张,脸上已是红透了。 南宫玉韬见她如此,已经知道答案,啧啧两声,感叹道:“小表妹,你真是生猛啊!” 孟七七跟他隔着火堆对卧着,见他调侃,随手捡了一枚小石子丢在他身上,呸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她被变态表哥这么一闹,倒是暂且放下了十七的事情,转而拿那个神秘小美女的事情反击他。 南宫玉韬架起二郎腿,摇摇头,“这姑娘其实你也知道的。” “我知道?是谁?”这下孟七七真的好奇了。 南宫玉韬望天,悠悠道:“你还记得当初在成衣铺绑架你的那伙人么?” 孟七七拧着眉头想了想,“你说的是四五年前的事儿了吧?那会儿马庆嵋还活着呢。”结果这事儿之后,马庆嵋就被战神大人依照军纪斩首示众了。 南宫玉韬点头道:“后来为了引出他们背后的人,我设局让他们同党来劫刑场。那天我去监斩……” 孟七七盯着变态表哥,火光在他漂亮的脸上映出一片跃动的红色来,她忽然间福至心灵,“是不是那个泼了你一身粪的?” 南宫玉韬神色一僵,那真是一段不甚美好的回忆,他思维转得很快,“你怎么知道那人是女的?” 当年他们都以为那个泼粪的人是青年,他绿帽蓝衣做男子打扮,远远一看谁能知道其实是个女的?但是他跟孟七七讲的,这次把他套走的可是个女的——蠢萌小表妹怎么会想到他俩是一个人? 孟七七学着南宫玉韬常做的样子摊摊手,“就是这么聪明,没办法。”其实是直觉啦,毕竟当初劫刑场那事儿,她至今只还记得那个泼粪的人——变态表哥特意说起那会儿的事情,她就问起这个人来咯。 南宫玉韬给了她轻轻一声笑,饱含了不屑言说的鄙视与嘲讽。 孟七七不以为意,一扬下巴,“嫉妒我聪明啊?” 上官千杀在远处树下,亲自给黑龙马梳理毛发。 暮色四合,火堆旁南宫玉韬与孟七七的说笑声远远近近地传开,越发衬得树下一人一马孤单起来。 黑龙马的大眼睛水润而温柔,它乖顺地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沉默不语的主人。 上官千杀拍了拍马背,大约也只有不会说话的战马才会愿意一直留在他身边吧。毕竟,他是这样沉闷无趣的人。 将黑龙马打理妥当之后,上官千杀带着几个校尉搭起营帐来。 孟七七见状问道:“咱们要在这里待一阵子了么?” 上官千杀点头。 李强任笑道:“公主殿下,您去旁边烤火歇着吧——这里乱,怕伤到您。” 孟七七歪头笑道:“你是在赶人喽?”她方才跟变态表哥贫嘴半天,调试好心情,又敢粘着战神大人了。 上官千杀手撑住还没固定到地下的营帐柱子,淡淡看了一眼李强任。 李强任一个激灵,忙道:“哪里哪里,属下恭迎您还来不及,哪里敢……” “咯咯,我说笑的啦。”孟七七看他们实在忙乱,而自己力气小帮不上忙也就罢了,站在这里还占地方,便挥挥手道:“不给你们添乱啦,我去那边……”她指指火堆,避开凌乱的营帐材料,脚步轻巧走开了,留下一句,“战神大人,你小心点哈。” 上官千杀简单答应了一声,听着身后女孩远去的脚步声,那在她靠近时微微弯起的薄唇此刻渐渐抿成了一条直线。 南宫玉韬惯会享乐,自然不会参与搭建营帐这样的体力活,见孟七七去而复返,嗤笑道:“你不是要去帮忙吗?” 孟七七瞪他一眼,“您除了整天嘲笑我之外,能发展点别的兴趣爱好么?” 南宫玉韬老神在在,目光如水,荡漾地一横,“求我啊。” 孟七七懒得跟他计较,跑到黑龙马旁边,喂它吃豆子。 天黑了,弯弯的月牙悬挂在天边,又是月末了,再过几天到了十一月,西北这地儿可就真冷起来了。 夜风起,众人都散入各自温暖的营帐中。 孟七七自然还是与上官千杀在一处。 其实上官千杀原本想给她在他的营帐旁单独搭一个小的,但是在孟七七的强烈反对下放弃了。 这会儿外人都不在了,孟七七开始秋后算账了,她晃着上官千杀的胳膊,歪头瞅着他,小脸上写满了“控诉”,“为什么想要赶我出去啊?战神大人……”她倒并不是在认真质问,多半还是在闹着他玩。 上官千杀其实是为了孟七七着想。一直以来,他都对七七对他的感情不是很有信心,这倒不是他怀疑七七或者怎样;最开始他是担心,他最终是一定要报仇的,等到那以后七七怎么可能还愿意同他在一起?然而没想到,复仇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最初的担忧在新生的担忧面前,反倒退了一射之地。而那新生的担忧,就是七七与山淼的感情。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嫉妒或者吃醋了。七七与山淼的感情是有目共睹的深厚,而且两人并不避讳这一点,他们是坦坦荡荡的——至少七七是坦荡的。 上官千杀相信七七此刻并无别的心思,或者说她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假的就是假的,如果没有真的出现,那么也许可以自欺欺人一辈子,也算圆满;然而当真的一旦出现,假的怎么还会长久? 想来七七意识到她对山淼的感情并不仅仅是兄妹之情那一日,也该是她离开他之时了吧。上官千杀想到此处,胸中蓦地痛不可当,明明低头对着女孩,视线却落在她面前的虚空里。 孟七七见自己玩笑着问了这样一句话,引得战神大人发起呆来,不禁奇怪,自己想了想方才的问话,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啊。若是她知道战神大人这会儿在转什么念头,一定会瞠目结舌,简直想要钻进他的脑袋里看看他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不过上官千杀是在肚中把自己闷死,也不会对女孩主动问一句的个性,孟七七这会儿也实在想不到他的心思,因此就只当战神大人走神了。 她趁着上官千杀发呆,凑到他面前去,手指轻轻戳在他两腮上,给他点出两个酒窝来。 孟七七端详着自己的“作品”,乐不可支。 上官千杀回过神来,看着女孩无忧无虑的笑颜,饶是满腹郁结,仍是弯了眉眼,这样的日子有一天,就且珍惜一天吧。他把心思从儿女情长上挪开,闭目沉思起那奸细石齐的事情来,如今虽然还不知道这石齐背后的人是谁,但是…… ……脸颊上一直传来女孩指腹柔软的触感,令他无法不分心。 “七七。”上官千杀无奈地念了一声,将女孩的不老实的小手轻轻捏住。 “好啦好啦。”孟七七吐吐舌头,乖乖举起手来,放过了战神大人的俊脸,跪坐起来从后面搂住他,摇着他一晃一晃的。 微微的晃动中,两人安静地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中。 第二天的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哑公就已经来到了苍苍山脚下。 他给孟七七带来了两封重要的信件。这两封信件揭开了旧日仇怨的面纱一角。   ☆、第100章 哈哈,第一百章 啦 这两封信,分别来自她爹和派往柳州查账的蒋虎彤。 孟七七拆去封皮,先一目十行地扫完她爹的来信。这份信件,是她爹先寄到京都外的梅园——毕竟这会儿她爹娘还以为她在那儿赏梅呢,然后转到公主府,由张新敬收好,又附上京中最新动向,这才一起发到南宫玉韬处,然后由哑公昨日动身,今晨送抵。她爹的信里没写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就是家常。 他抱怨了一下骑马这项运动是多么难,如果不是女儿的要求,他才不会继续受这种罪;然后夸耀了一下现在已经能做到什么程度了。 蠢萌爹不是马背上的皇帝,他能吟诗作画,但是需要体力的事情他就很不成了,比如说骑马。 再者,孟七七觉得她爹现在已经有些大兔朝糖尿病的征兆了,南朝叫做消渴症,外形就不用说了,原本就不算苗条,自从做了皇帝,体重更是与日俱增——如果不是刻意练习,根本就没有需要她爹用自己双脚走路的时候。这可不是大兔朝,真得了糖尿病,上哪给他找胰岛素啊?太医倒是殚精竭虑给归元帝调理身体,无奈病人不配合,什么糖度高吃什么。 孟七七扫完她爹的信,拿起幕僚张新敬附上的信件,仔细看起来。张新敬的信里讲了两件事情,一是静王之女善善定亲了,定给了马庆忠。大约张新敬觉得,这马庆忠怎么说,也算是大家默认的安阳公主的前未婚夫。前未婚夫琵琶别抱,这事儿得知会安阳公主一声吧。 然而孟七七打心底也没觉得马庆忠这个十来岁的小孩是她的未婚夫过,只看了一眼这一条,并不在意,便继续看信上第二条消息。这一看之下,她的面色不禁凝重起来。 这一条消息,却是胡太妃与静王已经商议妥当,或在十月底,或在十一月初,举火为号,谋权篡位。 连怎么正名声他们都想好了。先杀归元帝,继而嫁祸给李皇后,随后静王打起为归元帝复仇的正义旗号,血洗禁宫。 孟七七看到此处,心头一跳。原本历史上,这是孟如珍与上官千杀等人杀入京城之后的事情。这一世,她不嫁给马庆忠,斩断了与财阀胡家、马家的纽带,于是原本不曾在孟如珍之前造反的胡太妃等人这一世却坐不住了,与静王勾结在一起——竟然还是像原本的历史上那样,给她娘身上泼脏水,捏造她娘毒杀了她爹的罪名。一旦胡太妃等人成功了,那么历史自然就由他们这些胜利者来书写。谁还会知道千百年前的真相究竟是如何呢? 就像万物生长有其自然规律一样,历史的轨迹会不会也有它自我恢复的能力? 在她做了这么努力之后,历史又无可避免地回转到了原本的轨道上? 孟七七想到这里,细密的汗水从额头上沁出来。虽然她安排布置了这么多,然而关心则乱,这一刻,她仍是恨不能插翅飞回父母身边。 尽管,她此时还不能离开并州——上官军与西北军、当地驻军的战争就要爆发了。 今日更早的时候,在哑公还没来之前,上官千杀就已经带了十几个人马,先行深入长雪山查探地形,校正地图了。 第二封信——来自柳州蒋虎彤的这封信,却是令孟七七在天堂地狱间走了一个来回。 蒋虎彤信中,首先指出他先前查出归元帝延误军粮一事,其实并不是归元帝的失误。当日运送军粮,原本是静王负责的,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儿,晚了两个月,换成了归元帝。延误军粮一事,与其说是归元帝的责任,不如说是国家制度的不完善,导致责任不分明,负责人在对接时出现了问题。 孟七七长出一口气,虽然理智还记得要将这些内容转给张新敬,等他二次核实了,但是心里却已经相信了。果如蒋虎彤所言,那么十几年前延误定州军粮之事,却就不能追究她爹个人的责任了。战神大人……也就没道理对她爹心怀不忿,继而…… 她心里想着,继续看信,下一行字句映入眼帘,她才轻快了些的心瞬间如坠冰窖。 “然上官阖族惨死,今上难辞其咎,内里详情,请殿下赦臣不因言获罪,臣方敢直陈。” 孟七七抽了一口冷气,看到蒋虎彤的信竟然就此结束了,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差点把自己噎得背过气去——就这么完了?就算她原本没有怪罪蒋虎彤的心,他给来这么一出,让人的心不上不下的,她都想做一回昏聩公主,把他绑了丢到天牢里去。 孟七七冷静了一下,把蒋虎彤的信烧了,给公主府幕僚张新敬写了回信,令他继续严密观察胡太妃与静王等人的动向,按照她吩咐的计划保护好她家人的安全,想了一想,又加了一条,让他再查十几年前定州大战的详情。 回信发出去之后,孟七七感到心头稍微轻快了些,出了营帐,见哑公正在远处树下打坐,而变态表哥则坐在火堆旁很是悠闲地看书。 “十七呢?”孟七七走过去问,这件事始终压在她心头。 南宫玉韬闲适道:“跟着我师兄去探路了。” 孟七七皱起眉头,因为冷,也缩起脖子在火堆旁坐下来,她望着火光出了一会儿神,静静道:“这人一定要调走。” 南宫玉韬无所谓道:“可以。” 孟七七像是要说服自己,“不然你想想,要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身边的魏景浩是我的人——你什么心情,会不会觉得是我刻意安排的,又是怎么认为我是为什么这样安排的?”魏景浩是南宫玉韬的贴身侍卫,今天早上和哑公一起赶到了,一来就去给南宫玉韬收拾营帐里的各种东西了。 南宫玉韬撇撇嘴,“首先,我师兄身边的高志远、李强任这种,才能类比我身边的小魏子——你是太担心了,十七充其量也就跟当初你身边那个绑架了你的宫女白芍一样,并不是多么亲近的人。” 孟七七瞪眼道:“你敢抓抓重点吗?不要在意细节好吗?” 南宫玉韬倒拿着折扇搔了搔脖子,眯眼想了想,“要是我发现小魏子是你的人,那我多半会觉得……唔,蠢萌小表妹她实在是太爱我了,连我吃喝拉撒这样的小事情都不愿意错过,要在我身边留下这么个人专门汇报给她听,哎呀,真是甜蜜的负担……”他瞅着孟七七由红变紫,又由紫变青的小脸,笑得直抽气。 孟七七咬牙道:“你敢正常点吗?” 南宫玉韬好不容易收了笑,摊摊手道:“师兄心思沉,我哪里猜得到他会怎么想——”他反击道,“难道你又知道了?” 会心一击,孟七七倒地不起。虽然她很多时候能摸到战神大人的情绪,但是更多的时候,她却摸不准他的思维。 所以她最近就很烦,明明感觉战神大人不太开心的样子,但是怎么都想不出原因来。 知道在变态表哥这里只能收到更多的嘲笑,孟七七很有自知之明地选择了不跟他继续斗嘴下去,自己回了战神大人的营帐。 天黑之后,上官千杀才带着探路的人回来。 孟七七见他回来,迎他入营帐,正要说几句甜言蜜语,忽然间十七通传走了进来,把将军的工具放下就出去了。 十七人走了,孟七七的心情却瞬间变了。 她咬唇盯着上官千杀,小声道:“战神大人,我有件事情想问你。你听完保证还要对我好,好不好?” 上官千杀点头道:“你问。” 孟七七粘到他怀中,还是有些胆怯,想了想,把头埋在他怀中,更小声道:“你先亲亲我,我才敢问。”   ☆、第101章 此夜,此时此刻难为情 这样的话当然不是认真的。 孟七七自己说完就从上官千杀怀中跳了出来,有点害羞地笑着躲到一边去了,动作太快,差点撞倒帐内的一盏油灯。 上官千杀心中微动,初时见她害羞躲避便立在原处没动,等见她只顾后退不及看路要撞上油灯时,忙大步上前钳住她双臂,将她从危险的境况下解救出来。 孟七七方才察觉撞到东西,下意识拿手去挡,手背被油灯的火燎了一下,留下一道微红的印子。 她低头瞅着自己手背的红印,自己吹了吹,抬头对着上官千杀还笑,“不是很疼……” 上官千杀眉头紧皱,叹气道:“你呀……”见她笑意盈盈,后面苦口婆心的话就有点说不出口,转身将营帐中常备的药箱取来。 孟七七已经乖乖在毯子上坐下来,左手托着烧伤的右手,眨巴着眼睛看着战神大人等他过来。 上官千杀折回来,坐在她身边,仔细而小心地为她上药,神色极为认真。 孟七七觉得气氛有点严肃,就想了想,笑吟吟讲起小时候的趣事来,“我的手跟了我可算倒霉啦。我记得七八岁的时候——那会儿战神大人你还在吐蕃打仗呢。那次是夏天,我本来好困想午睡的,变态表哥一定要我陪他下棋——下棋这你也知道,别说是我,整个南朝谁能比变态表哥更阴险狡诈啊。总之我输惨了。变态表哥还要讲求意境,把棋盘摆在一棵老槐树下,周围全是盛开的鲜花——他要的意境倒是有了,蜜蜂蝴蝶也都来了。我当时觉得脑袋后面痒痒,也没多想,伸手一挠——结果你猜怎么着?” 她抑扬顿挫地讲着,眼神却一直黏在上官千杀脸上,生怕他低气压。她向来有些毛毛躁躁的,尤其在战神大人身边的时候这个特征特别明显——因为知道有人会替她注意安全问题,于是她自己就更加不在意了。经常俩人在一块的时候,战神大人一个错眼,她就磕着碰着,给自己身上不定哪里整出点伤痕来。这种时刻,战神大人一般就会比较低气压,皱着眉头没话说都已经是常态了。 孟七七特别怕他皱着眉头不说话的样儿,什么都不用说就让她觉得自己犯了好大的错误。 女孩的目光如此不遮不掩,上官千杀又不是真的木头人,当然知道她的用意,见她讲得辛苦,也捧场翘一翘唇角,温声问道:“怎么着了?” 孟七七明白追着战神大人一定要他猜出几个选项来这不现实,她便顺着战神大人的问话情绪高亢地自己揭晓了谜底,“结果,我的手指被蜜蜂狠狠蛰了一下!原来我脑袋后面痒,是有只蜜蜂在我头发间爬,本来它爬完就飞走了嘛……”她前世学过的生物课告诉她,蜜蜂蛰完人自己也就挂了,所以除非危及生命的情况下蜜蜂也不会主动蜇人的。“……结果我伸手去挠,就被它一下蜇在中指上了。” 手上的烫伤药还没抹好,她又要比划给上官千杀看当初受伤的是中指哪里,险些自己戳在刚刚被燎伤的地方,好在上官千杀眼疾手快抓住了她乱动的左手。 被战神大人略带严厉的看了一眼,孟七七吐吐舌头,这下真的安分下来,不再乱动,乖乖托着右手等油状的伤药晾干。 上官千杀陪她坐着,低头收着药箱。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这个小插曲之前的对话仿佛已经被遗忘了。 就在孟七七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之时,上官千杀却开口了,他平静问道:“你方才要问我什么事情?” 显然战神大人的记性相当好,并不是忘了刚才她的话,只是给她上药的时候顾不上提起罢了。 所谓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乍然见十七出现在营帐内的刺激已经过去了,孟七七也聚齐不起那一刻的勇气来,听到战神大人问起,她垂眸轻轻吹着受伤的手背,好像是因为疼没办法说话。 上官千杀果然被她转移了注意力——女孩的苦肉计向来对他很有用。他托起女孩的右手,拇指细细摩挲着她完好的手腕,带着无言的抚慰,柔声问道:“疼得厉害么?” 孟七七连连点头。 上官千杀眉头皱得更深,他没有多想,托着女孩的右手,很自然地轻轻吹着她受伤的手背。 孟七七悄悄看着他,心里有一点痴意。 其实上官千杀在南朝的名声并不好,尽管他打了这许多保家卫国的战争。但是因为他的手段残忍,名声骇人,本人又不善言辞,所以被世人误解很深。 人们说,你看他,多可怕。 只有她知道,在战神紧锁的眉头底下是一个温柔深情的男人。 而她却在他的温柔深情中,做了许多防备他的事情,还欺瞒于他——这样的欺瞒不知何时才能停止。 这样一想,孟七七就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她偏过头去看着被风鼓荡起的帐门下摆,不敢再看战神大人面上的神色。 她忽然想起长雪山中的蓝裳妇人来。就像景荣公主给姬墨下毒一样,她也只是以防万一罢了。虽然做着这些防备的事情,心里却一遍一遍祈祷着——让这些防备成为一场滑稽的笑话吧吗,让她担心的事情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发生吧。 “好些了么?”上官千杀柔声问,他抬眼看向女孩,浓密的睫毛缓缓上扬,茶色的眸子里溢出温柔的光来。 孟七七对上他的目光,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她闪躲着收回手来,小声道:“好、好了。” 送晚膳的亲兵打破了有些微妙的气氛。 孟七七看到其中赫然又有十七,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十七身上打了个转。 上官千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孟七七解释道:“我看那人面生。” 上官千杀温和解释道:“是新提上来的,你从前该是不曾见过——便是这次志远派来送信之人。” 孟七七心中一跳,忙笑道:“我当然没有见过——怎么会见过?” 上官千杀不疑有他,牵着她走向案几。 晚膳快用完的时候,孟七七却用一种“想来想去不吐不快”的语气,看似随意道:“那个新来的,眉毛这样倒着长,眼睛又小又贼,看起来不像好人——还是不要留在身边吧?” 上官千杀被她的形容逗得一笑,心道,虽然七七不知内情,但看人却准。偌大的上官军这么多年来由他执掌,一次纰漏都没有出过,固然是他治军严明,也要归功于自成体系的排查之法。这几年来,历次排查中,他摸出军中有十数人很是可疑;尤其是在毓肃帝驾崩后,这十数人的形迹有些明显起来,基本可以确定其身份是奸细之流。只是说起来这些人行动也隐蔽,平素与一般士兵无异,更找不出为首之人是谁,上线又是谁。 不过上官千杀的耐心向来很好,他也不急,也不发难,只是静静等着。这一等就是三四年,直到上个月,终于查明了这十数人的首领乃是石齐。于是这便将计就计,将石齐调到他身边来,做了亲兵。 这些人被派到他上官军中来,不管为了什么,总与他这个上官军的主帅脱不了干系。 既然有人到了他身边,这些人的上线多半要联络这个石齐。 这一招引蛇出洞,那也是兵法权谋中最浅显、却也往往最有效的法子了。 上官千杀也曾想过要不要跟七七吐露实情,她若知道了,多半要瞅着那个石齐看新奇——这却不好;再者,至今不明这些人的来意,七七若好奇心起一定要围观,他只怕看她不住。两个人在一处的时候还好,若是分开,他当然要把石齐带在身边,不能留在七七那里。他实在不愿女孩身边有一点危险因素,若是万不得已要有,也不要令她知晓——只让她觉得安全平和,不要令她担忧恐惧。 等到他查清背后之人究竟是谁了,再告诉七七真相吧。 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上官千杀面上是丝毫不露的,他听了七七的话,只是笑。 当晚直到熄灯入睡前,孟七七还在追着他问,“战神大人,你不要只是笑嘛——好啦,你笑起来是很好看啦——但是,我说得难道不是很有道理么?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的人,为什么要留在身边呀?”原谅她,为了求得心安,已经丧心病狂到黑人长相了。 上官千杀笑着摸了摸她脑袋,柔声道:“去睡吧。” 然而孟七七怎么肯就此乖乖睡下?内疚与心虚令她无法安眠,而这些情绪的源头就在屏风另一侧。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第102章 真相,战神大人知道了 黑暗中,上官千杀原本睡得就浅,被女孩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惊醒后,仍是闭目躺着。 孟七七却没有丝毫要走开的意思,反倒停在他旁边微微探头瞅着,尽管黑暗中这么远的距离她什么都看不清。 上官千杀最终无奈叹气,睁开眼来,就看到女孩穿着一身白色中衣抱着枕头立在自己身边,他一点都不惊讶,轻声道:“回去睡吧。”声音里带着点初醒来时特有的低哑。 孟七七跪坐下来,委屈道:“我的被窝里好冷。” 上官千杀看着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坐起身来,“我跟你换。” 孟七七挪动了一下,离他更近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怕黑。” 上官千杀注视着越来越靠近的七七,尽量平静道:“我去点灯。”女孩的手已经攥住了他的背角——她又要来闹他。可是有些情况下,比如说现在,他在面对女孩的时候,自制力是不值得被信任的。 孟七七牵住他的袖口,阻止了他想要起身的动作。 帐外忽然远远传来一声“轰隆”,好像打雷一样。 孟七七灵机一动,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还怕打雷。” 上官千杀听到那声异响,本是微皱了眉头,不等细想就听到女孩这话,不禁扶着额头笑叹道:“如今是冬天,怎么会打雷?” “我不管。我说那是打雷就是打雷。”孟七七理直气壮,不再找借口,直接掀开战神大人的被子整个人缩了进去。 上官千杀倒是已经被孟七七“调、教”出几分“既来之则安之”的能力来,只在被子底下将身体尽量远离,竟没有“弃被而去”,还算镇定地凝视着她,只口吻中透露出了一丝无奈与克制,“你这是要做什么?”大半夜不睡觉,跑来闹他——这种时刻他总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他在面对女孩的时候太过克制,以至于让她很多时候会忘了他是个男人。 孟七七缩到被子底下,感到暖意裹住了全身,她扭头对着上官千杀,笑盈盈道:“我睡不着,想找你说说话。” 上官千杀松了口气,只是想找人说话——危险解除,他放松了些,温声问道:“怎么睡不着?” 孟七七静静看着他。 被子就那么大,两人离得很近。 尽管黑暗,她仍能看清他的样貌,看清他眸中的神色。 那双沉静的眼睛中,此刻溢满了不容错看的、对她的关切之情。 孟七七心中一酸。就这样告诉他吧,把一切和盘托出,应该要相信他的——若是这样欺瞒下去,只怕连老天都看不过去。 “我……”她才吐出一个字来,方才那远远的“轰隆”之声忽然绵绵不绝地再度响起,夹着莫可名状的威势,隐约似乎还有爆裂之声。 那声音迅速靠近,上一响还隔得极为遥远,这一响就已经近在耳畔。 孟七七感到那恐怖绵密的巨响遍布了整个空间,她疑心这声音令她生出了大地都在震颤的错觉。 不!不是她的错觉。 身下的大地真的在震颤! 她望向上官千杀的目光登时由迷茫变为了骇然。 “是地动。”上官千杀比她反应要快,在她将要回神还未回神之际,已经用被子裹住她,抱着她冲出了营帐。 孟七七被厚厚的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从营帐中出来倒丝毫没觉得冷。 上官千杀抱着她,快速跑到离营帐几十米外的旷野处,这才停下来仔细打量着女孩神色,柔声问道:“害怕了吗?” 孟七七痴痴望着他,摇了摇头,忽然把双臂从被子底下挣脱出来,捧住了他的脸颊,问道:“你冷不冷?” 上官千杀还只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 他见女孩神色如常,松了口气,道:“我无碍的。”他回望营帐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原本沉睡的十数人仓皇地跑了出来。 李强任举着火把跑过来,“将军大人,公主殿下,您二位无恙吧?” 上官千杀道:“可有人受伤?”说着下意识地往营帐处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回头看孟七七,却见女孩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小步走着。 李强任为人粗野,心思却机敏,他见状忙道:“只是很小的地动,营帐都还好好的,并无人员受伤——属下去安排。公主殿下怕是受惊了——将军您、咳咳,放心吧。”他说着往营帐处退回去了。 孟七七听了李强任的话,饶是满腹心事,仍是忍不住笑道:“战神大人,你真是治军有方。手下的人都好厉害。” 上官千杀被她调侃已经是家常便饭,闻言也只是微微一笑。 当夜众人怕地动再起,都不敢回营帐,便在旷野处睡下了。 上官千杀与孟七七两人裹在被子底下,背靠着避风的小土堆,共望着冬日一轮冷月。 初时孟七七还精神十足,连说带比划,等到黎明前最黑的那一会儿,她人已经困得有些迷迷糊糊了,脑袋靠在上官千杀肩头一点一点的。 上官千杀替她拢了拢肩头的被子,隔着被子轻轻拍抚着她后背,哄她入睡。 半梦半醒间,孟七七忽然问道:“战神大人,若是有一天我做错了事情,你会不会……”大约是太困了,舌头与牙齿黏在一起,后半句话已经听不清了。 上官千杀倒是愣了一愣,垂眸凝视着女孩安静的睡容,直到天地间光明驱散了黑暗。 第二日中午,众人正在议论着昨夜的地动之时,高志远出人意料地赶来了,还带着一支千人队。 他进入将军营帐的时候,孟七七正缠着上官千杀要喂他吃糖。 见到高志远进来,孟七七脸上微红,收回了还抵在上官千杀唇边的手指,强装镇定跟高志远打了个招呼,“那个……你们聊,我出去看看风景……” 上官千杀目送孟七七离开营帐的身影,唇角噙着一丝不自知的笑意。 高志远小心翼翼抬眼,正看见自家将军满面柔情的模样,不禁更是心惊为难,越发不知道这次的事情该如何汇报才好。 上官千杀收回目光,恢复了平素面无表情的样子,手上展开李强任新制的地图,口中淡淡问道:“军中如何?” 高志远一躬身,脸朝地面做个苦相,想了想,决定先把比较安全的事情汇报了,最难的留到最后,因道:“属下已经按照少将军您的吩咐,与高志英在冀州便分道而行。属下率领一千骑兵,轻装上阵,一路急行至此——高志英大军赶到,少说还有三五日。”顿了顿又补充道:“属下带千人队来此之事,外间无人知晓。” 上官千杀仔细看着地图上云州、并州交界处,听了高志远的话,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这本就是计划好的,也不需多费心神。 高志远吸了口冷气,搜肠刮肚把大军中该汇报的不该汇报的都说了一遍,最后连炊事队沿途购入了两车大白菜这样的琐事都说了。 上官千杀听得渐渐皱起眉头来,几日不见,志远怎得如此啰嗦起来?他抬头看了高志远一眼,不耐道:“捡要紧的说。” 高志远期期艾艾,额头冷汗直出。 上官千杀道:“没别的事?那就下去吧。”这自然是反话,高志远情状如此反常,上官千杀当然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高志远最后一咬牙,结结巴巴道:“少将军,您此前交给属下去查的奸细一事……有、有眉目了。” “哦?”上官千杀放下地图,凝目看向高志远,背后之人是财阀还是西北军亦或者——是别国的人?他心念如电转,盘算着背后之人是哪一派系,又该如何应对。在这些充满了算计血腥的谋略中,一个柔和的念头不期然涌上他的心头。他又想起来,这下可以告诉七七那石齐的真实身份了——不知到时候她会是怎样地新奇雀跃。这样一想,上官千杀竟然极为罕见地有些迫不及待。 就好像很久以前,当他在柳州海堤旁捡起第一枚纯白色的贝壳时一样。 在那个当下,他就已经忍不住想象起收到贝壳时女孩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高志远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感到少将军的目光如同冰棱一般扎过来,他咽了口唾沫,“军中摸出来的十三名奸细,属下查清楚了,他们之间互相是不认识的——只跟自己的上级奸细联络。这十三名奸细的上级,就是已经调到少将军身边的石齐。摸清之后,属下讲这十三名奸细分开刑讯。这些人全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其中十名死不张嘴,有三名熬不住刑讯,吐露了幕后之人……” 上官千杀站起身来。 高志远不知为何,竟退开一步,颤声继续道:“……据这三人的供词,他们当年初次受训之时,是由一位姓张的总管组织的。” 上官千杀皱眉听着,绕着案几缓缓踱步,还在想姓张的总管会是何人。 高志远舔舔发干的嘴唇,揣着一颗跳动过快的心脏,攒够了勇气道:“那张总管,名叫张新敬……” 上官千杀钉在原地。 “少将军您可能也知道,这张新敬不是别人,正是安阳公主殿下府上的幕僚……”   ☆、第103章 静静的金水河畔,孟七七抱膝坐在一株古树底下,出神望着水面上泛着银光的薄冰,不知在想些什么。 灿烂的冬日阳光在冰面上一跃映上她的侧脸,将她鬓边的发丝都染上一层微光,那光仿佛还带着茸茸的触感。 南宫玉韬从营帐外一路走到孟七七身后来,在她身边停了一停,看了她一眼,也在旁边坐下来。 孟七七仍是望着河面的薄冰发呆。 南宫玉韬问道:“志远一来,你又回避了?”这一路上,凡是上官千杀听取军情汇报的时候,孟七七都会主动避开。 孟七七没吱声。 南宫玉韬倒是习惯她这样偶尔沉默的时刻,因笑问道:“想什么呢,这么专注?”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了她一圈。 孟七七抬眼看他,清凌凌的目光从黛青色的睫毛下直射出来,令人想起长雪山山顶积雪化成的流水,“十七的事情我要告诉战神大人。” 南宫玉韬微感吃惊,面上仍是含着笑意,轻轻“哦”了一声,顿了顿问道:“你决定了?” “我决定了。”孟七七凝视着他,目光不闪不避。 南宫玉韬罕见地先挪开了视线,他笑了两声,笑声有些短促。 孟七七认真看着他,“你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自己这个决定究竟对不对。 南宫玉韬轻轻问道:“你是要现在去说吗?” 孟七七用一种“你疯了吗”的眼神瞅着他,“当然不是现在。” 现在上官军兵临云州,但却还没动手。尽管孟七七已经知道上官千杀带兵至此,怀揣朝廷不知道的意图,但那意图究竟是什么却还没显露出来。她自己估量,多半是他是要与西北军一战的。然而这一战还没开打,那就不能认为上官军与西北军没有联手的可能。 京中胡太妃与静王等人筹谋已久,动手就在这旬月之内。上官千杀与西北军是战是和,对最后的结局大为不同。 南宫玉韬倒是什么都清楚——孟七七也知道这一点。可是这么多年来,两人约定俗成一样的,她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来向变态表哥了解战神大人的动向。就好像是南宫玉韬在中间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如果她开口问了,那么平衡被打破后会发生什么都是不可预知的。 “当然不是现在。”孟七七又低声重复了一遍,现在就把这一切对战神大人和盘托出,如果过几日上官军与西北军非但没有起战事反倒联手了呢?那她家人可真是九死一生了。 其实这一点她理智上一直都很清楚,然而感情上她又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安排的人出现在战神大人身边。如此赤·裸·裸的欺瞒,令她寝食难安。直到此时此刻,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真相是要说的,这是她屈从于感情的一面;然而何时说,却由理智来做决定。 孟七七叹了口气,若不是关乎亲人性命,这样的问题在面对战神大人的时候是最容易解决不过的了。若是能确保不管怎样她家人都平平安安的,那这样的事情,她多半会在第一时间缠着战神大人,直通通一句“战神大人,那个石齐是我的人,你多关照”就给交代了。 南宫玉韬听她这样回答,笑起来。 孟七七狐疑地瞅着他,“你笑什么?我刚刚的话很好笑么?” 南宫玉韬耸耸肩,“我还以为你智商又降回三岁那会儿去了呢。”他说的是在刚听到孟七七说要告诉战神大人真相时的想法。 孟七七咬牙,没她等开口,又听南宫玉韬继续道:“没想到却是我小看你了……” 他忽然伸出手来,按了一下孟七七的脑袋,“……胡太妃这么多年来对你的悉心栽培,还是有点成效的嘛。” 孟七七险些被他一下按到河里去,拨开他手腕站起来,不肯吃亏地也敲了他脑袋一下,哼道:“门缝里瞧人!”她站起来了,才看到南宫玉韬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只琉璃瓶,瓶中封着细细的一卷纸,正是当初在苍苍山顶,隐婆转交给他的“一对夫妇”留给他的信件。 “咦,你还没打开看呀?”孟七七问道,好奇地伸手去摸。 南宫玉韬下意识地想要将琉璃瓶收起来,手动了动又停在原处,给她碰了一下那瓶身。 孟七七并不是没有眼色的人,只有面对战神大人时会偶尔有想要欺负他的恶趣味才会故意跟他反着来,这会儿她察觉到南宫玉韬的情绪,只碰了一下那琉璃瓶便收回手来,笑道:“确定无误,是真琉璃。” 南宫玉韬将琉璃瓶收到身前来,嗤笑一声,“你别做公主了,改当古玩店铺掌柜的算了。” 孟七七方才下定决心,解决了心头大事,这会儿心情明朗,笑道:“那也不错嘛。”她一瞥眼,遥遥看到高志远从将军营帐中走了出来,因拍手笑道:“我回去啦——这处风水宝地便留给你啦!” 这株古树下的金水河畔,非但不冷,而且风景又好又安静。这几日来,她与南宫玉韬都挺喜欢呆在这儿的。 孟七七蹦蹦跳跳往上官千杀所在的营帐而去,路上鬼使神差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南宫玉韬独自立在金水河畔,逆光看不清神色——他伸臂在河面之上,手握那只琉璃瓶,,似乎只要一个松手,那琉璃瓶便会破开薄冰沉入河底。 一阵风来,吹得他头顶的树叶哗哗响成一片,那声音隔了冬日冻得硬邦邦的空气传到孟七七耳中,不知为何令她脚下慢了半拍。 掀开营帐帘幕的时候,孟七七心里还乱七八糟地想着,看来是该物色个表嫂给变态表哥了,因他独自一人时的样子看起来着实不怎么快活…… “我回来啦!”孟七七笑着扬声道,一步踏入营帐中,抬眼就看到战神大人手撑额头坐在案几之后。 上官千杀听到她的响动后缓缓抬起头来,他的动作缓慢到几乎有些沉重,就好像有一座泰山压在他脖颈上一样。 孟七七没察觉,从外面一进来,整个人都暖起来了,她正忙着解外袍,一面笑问道:“高志远走啦?你们聊了好久……”她摸着自己耳垂又跺了跺脚,人已经走到了上官千杀面前。 她在上官千杀旁边坐下来,笑着拉他的手来碰自己耳垂,“是不是很凉?虽然在外面的时候还不觉得冷,但是……”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孟七七忽然就忘记了下面的话。 上官千杀的手掌顺着她的力道静静捂在她耳畔,他温热的体温更令她觉出自己的耳垂上的凉来。 然而他的目光,却比她的耳垂更凉。 这样的目光,她曾经见过许多次——在战神大人看别人的时候。她曾经见过他与下属议事时的情景,他很少说话——战神大人原本就是一个很寡言的人,但是只要他淡淡一个眼神看过去,那些怀有私心的人无不战战兢兢。她原本还以为是因为战神大人在军队中的名声所致,直到这一刻,她自己第一次承受了这种目光。 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比积年的冰雪更冷,比刮骨的匕首更利,比千丈的潭水更静。 令人战栗、令人痛楚、令人不敢发出声响。 孟七七本就心中有鬼,在那目光下不由得便僵了一瞬。白着一张小脸,她小声道:“战、战神大人……?”在她这声低语之后,她感到战神大人的目光,以及整个人的神色,由冷厉转为了平静。 一种绝望般的平静。 她看到上官千杀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手撑额头,眉头紧皱,缓缓靠在案几上,身体都像是要蜷缩起来,修长的食指用力抵住右边眉骨处——那么用力,以至于指节都泛青了。 孟七七一下子慌了,他看起来正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幅样子。她慌乱地抚上他按住的眉骨处,不敢不用力又不敢太用力,“战神大人,你怎么啦?头疼?还是旧伤发作?”她急得团团转,平素的计谋百出忽然间变作了脑中的一片空白。 上官千杀喉咙中逸出一声极轻微的呻·吟,其中包含的痛苦之意,落在孟七七耳中,不啻于一声惊雷。 她猛地跳起来,因为惶急,声音都拔高变调了,像一根一扯就会断掉的细弦,“对对对,我去找高志远——他带了一支千人队来,总不会没有军医在。”她抬腿就想跑,手却被上官千杀牢牢握住了。 她垂眸,看到他缓缓睁开眼来。他眸中浓黑之色翻涌,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别哭……”上官千杀有些疲倦地看着她,唇瓣还微微泛白,却是勾唇笑了。 “什么?”孟七七迷茫地问了一句,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触手一片湿冷。   ☆、第104章 上官千杀握着孟七七的手,令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来。 孟七七还有些茫然地摸着自己湿冷的脸颊,在他的目光下,有些郝然地抿了抿唇,似乎是为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泪水而感到不好意思。她胡乱又抹了抹脸,问道:“战神大人,你、你刚刚是怎么啦?” 上官千杀已经平静下来——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的。他轻轻抚了一下右边眉骨,放下手来,温声道:“忽觉头痛,现下好多了。” 孟七七想起他那仿佛能刮骨剔肉般的冷厉目光,还是觉得有些胆颤,却下意识地不敢去问缘由,只道:“那就好。”心里却还想着,这般头痛可不对劲。可惜现在军中无良医,待此间事平,要找人来给战神大人瞧瞧才是。 两人说话间,外面亲兵通报石齐来了。 孟七七此前在金水河边下定决心,等云州事平,便将这桩事情告诉战神大人,因此心中的压力减轻了不少,倒不像前几日那样“闻石齐而色变”,只随意扶正了方才不小心撞倒的案几上杯盏。 那石齐大步入内,汇报长雪山次高峰与主峰之间的浮桥已经搭成。 孟七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心虚,才生出了疑心——她总觉得石齐说话的时候,战神大人在看着她。不是那种素日里含着情意的凝视。同样的炙热不容忽视,却不再是同样的感情。她定了定神,抬眼迎上上官千杀的目光,笑问道:“做什么这样看我?” 上官千杀静静看着她,睫毛极慢极慢地眨动了一下,而后,他挪开了目光,注视着帐门处帘幕一角,淡淡对石齐道:“你下去吧。” 孟七七总觉得不安,战神大人的目光令她觉得诡异——就好像,他想要从她脸上看出她心中的想法来一样。 她牵着战神大人的手,像往常那样揪着他的手指玩,心里想着便问道:“方才高志远来,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啊?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上官千杀垂眸,目光划过女孩乌黑的发心,落在自己掌心——那里停着女孩白嫩的小手,他低低“嗯”了一声。 “真的啊?”孟七七本就是随口一问,原本都没期待战神大人会回答,没想到竟然猜中了,她歪了歪头,从下面瞅了上官千杀一眼,想了想问道:“是不是京中出事儿啦?” 上官千杀仍是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女孩嫩白的手指看上去那么纤细,像是在和风轻轻颤动的百合花瓣,柔弱而又无辜,只要他合起掌心,哪怕只用上一分力气——便能将女孩的五指齐齐捏断。多么像单薄的花瓣,轻轻一捏就变作透明色;再一掐,就零落成泥。 “战神大人?”得不到回答,孟七七晃了晃上官千杀的手。 上官千杀缓缓合拢手掌,将女孩修长的手指虚虚握住,见她催促回答,便又低低“嗯”了一声。 孟七七拧起眉头,假作生气,嘟囔道:“不想说便不说嘛,问你什么都是‘嗯’‘嗯’‘嗯’。”她活灵活现地学着两人的对话,“‘战神大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嗯’;‘战神大人,是京中出事儿了吗?’,‘嗯’——难道是你说起‘嗯’来比别人都好听,我想要听你说这个么?”好吧,她必须承认战神大人说什么都比别人好听,至少她是这么觉得的。 上官千杀见她嘟着嘴学了这一长串好似有无限委屈一般,不知怎地,竟又低低“嗯”了一声。 孟七七半张了嘴,顿了两秒,不确定战神大人是在赌气还是接了个冷笑话,却顺着“假装在生气”的情绪要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 她的手才一动,就被上官千杀牢牢捏住了。 力道之大,令她猝不及防痛叫了一声。 听到她的痛叫,上官千杀睫毛一颤,减轻了手上的力道,却仍是攥紧了她的五指,令她无法挣脱。 孟七七这次是真的有些气恼了,她另一只手推着上官千杀的肩头,想要离他远些,口中嚷道:“你放手,好痛……” 放手? 是谁顶着天真的面孔步步为营接近了他,口口声声说着即使他变了她也不会变俘获了他,却又不肯再多用点心思把这一切做到无懈可击,偏偏要令他发现了这背后的“蓄意”二字。 上官千杀垂眸看着还在挣扎的女孩,这蹩脚的小骗子。 他在心里冷笑着,不知是对痴心不改的自己,还是对两人过往甜蜜的回忆。 孟七七闹了一会儿,见战神大人丝毫不为所动,不禁泄气,反正她脸皮也厚,索性赖到他怀里,撒娇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嘛?逗你也不说话,也不笑——好啦,你本来就寡言少语不爱笑。”她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又晃了晃自己被上官千杀牢牢攥住的手,“刚刚那下真的好痛,骨头都要被你捏断了——你力气原来这么大啊?”比起来,平时战神大人牵着她手时简直像是捧着嫩豆腐了。 上官千杀静静看着她撒娇,是了,她总是有法子辖制他的,硬的不行就来软的,绝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软的。只要她挨过来软软说上两句话,他便不知不觉答应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这样想着,上官千杀手上已是下意识地松了力道,改为轻轻揉着她方才被他狠狠捏过的地方。 战神大人手上的力道柔和,孟七七感到手上的疼痛渐渐消退了,她半躺在上官千杀怀中,舒服地哼哼了两声。 上官千杀垂眸看着女孩手背上留下的淡红色指痕,饶是此刻对女孩有着心结,仍是觉得心疼懊恼。他在心里长长一声叹息,知道自己对女孩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样的认识,也不知是甜蜜多些,还是痛楚多些。 当日上官千杀带着一支百人队试行了长雪山次高峰与主峰之间的浮桥,与高志远、李强任等人拟定了进攻方案。 孟七七则是带着哑公在并州转了大半天,大略巡视了一下名下产业。南宫玉韬也跟她一块出来了。虽然历史上说南宫玉韬是上官千杀的军事智囊,但是就孟七七这么多年来的观察。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上官千杀自己拿主意的;变态表哥就是个能偷懒绝不勤快的主儿——有上官千杀在前面顶着的时候,变态表哥是绝对不会出头的。 孟七七还调侃南宫玉韬,“你跟出来,是不是还想着跟那位套走你的小美女来次邂逅啊?” 南宫玉韬老神在在,“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等到孟七七回到苍苍山脚下时,上官千杀却还没回来。 孟七七起先还在营帐里等,及至月上中天,还不见战神大人归来,她就有些心神不定起来。上午时战神大人的反常举动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上官千杀带着一身冰凉的霜意从夜雾中回来时,就看到脸色雪白的孟七七抱膝等在营帐门口。 跟在后面的李强任冲高志远使个“你懂得”的眼神,示意他一起退下。 高志远知道内情,却没心情接李强任这眼神,恭敬问安后,慢慢退下了,只是心里想着,也不知道少将军与安阳公主以后该如何才好。 上官千杀愣了一愣,如常伸手牵着孟七七站起来,领她进了营帐,淡淡问道:“外面这样冷,怎么不在里面等?”上官千杀知道不应该,然而如今却不由自主地要去想女孩一言一行背后的用意。其实就算想明白了她的用意又如何?不过只是更加折磨他自己罢了。 孟七七解了狐皮大衣,笑嘻嘻道:“我穿的厚,在外面也一点都不冷。” 上官千杀“唔”了一声,沉默了片刻,道:“下次不要了。” 孟七七凑上来,瞪起眼睛,脸上却带着笑意,“你是说,你还有下次要这么晚回来么?一句话都不留的。” 上官千杀明知女孩心中想的并不像她口中说的这样简单,却仍是控制不住地感到心里暖起来。 这种被所爱之人温柔约束的感觉,简直是世上最醉人又最甜美的一味毒。 上官千杀揉了揉女孩额前的碎发,柔声道:“我尽量不再晚归。” 孟七七脸上的笑容完全绽开了,口中却还不满似得哼哼着,“尽量?什么嘛……” 上官千杀轻轻笑道:“很晚了,歇下吧。”他走向燃烧着的大烛台。 孟七七立在原地,奇怪道:“你怎地还穿着铠甲?” 上官千杀道:“我等下还要巡营。” 孟七七嘀咕道:“不都是李强任和高志远巡营的么?”一面疑惑着,一面已经走到屏风旁,却又狐疑地转过身来,问道:“战神大人,你……”却只是心里不安,口中问不出来,“你明日不会不见了吧?” 上官千杀立在烛台旁,等她歇下便熄灭烛火,见状柔声笑道:“安心睡吧,我保证明日还在的。”跃动的烛光映在他坚毅的面容上,衬得他好似神祗一般,简单一句话由他说来,都好似誓言般掷地有声。 孟七七暗笑自己多想,钻进暖暖的被窝,不一会儿便沉入了黑甜乡。 这一夜,却是血流成河。   ☆、第105章 上官千杀带着千人队,乘着夜色爬上了长雪山次高峰,经由此前搭建的浮桥,悄无声息登上了主峰,再借着主峰千仞高的藤条,找准方位纵身跳入云州城的高将军府内。夜黑风高,地势险峻,攀藤而下,期间不慎死去的,就有几十余人。 等到上官千杀等人从天而降,落在高府中时,高建业等人还在夜色中安睡。 上官千杀曾在云州两度与吐蕃作战,第二次更是领兵在此屯田数年,在此地自然有内应。两次与高建业的合作,也令上官千杀摸清楚了他的套路。高建业,西北军的大将军,年五十有余,浑然便是云州的土皇帝。 云州的府衙在城北,高建业就在城南建了一座“行宫”制式的高府,更仿照禁宫的样子,在高府外围半里外挖了一条十几米深的护府河,修筑小型堡垒。如果有人想要从云州城外攻入,且不说固若金汤的云州城防,只高建业这护府的堡垒就很是个问题。 高建业为人阴鸷,多疑心。三个成年的儿子,年纪越大的,他越是提防。大儿子与二儿子被他要求住在高府一侧,由直属于他的卫队“保护”;底下的十万大军,驻扎在云州四面八方,不得他的调遣绝对不许进入护府河,违禁者,杀无赦。 这两点,直接导致了当夜高府血流成河,十万西北大军却是一队未动;而高家父子三人,除了领兵在外的三子高建英之外,被尽数擒拿。 上官千杀落入高府之后,与内应之人里应外合,先屠杀尽高建业的三千护卫。 稀落的星光中,只见上官千杀一人当先,手持一柄锃亮长刀,所向披靡,从高府正门一路劈砍前行,斩杀百余人直入内门。在他身后,高志远、李强任等各领五百人,与内应之人所带百余人,杀出一条血路来。 喊杀声中,高建业暗夜惊梦,他久经沙场,事出突然却并不慌乱——他与京中约定的动手之时还在十日之后。他一脚踹开乱作一团跪着发抖的仆人,先取了印信交给随身勇士去传讯大军,而后迅速穿好铠甲披挂,手持伴身几十年的长枪,抢出门来。 高建业这一出门,正撞上浴血而来的上官千杀。 高建业不喜黑暗,是以院中红灯笼高照,亮如白昼。 只见一身黑色锦衣的俊朗青年踏血而来,他刀锋的寒意与身上的杀气,绞成一条长龙,呼啸而至,扑面而来,令人胆寒肝颤。 高建业心中“咯噔”一声,环顾左右,只见自己的人非死即伤,而对方却有千人之众,当即哈哈一笑,抛下手中长枪,摊开双臂朗声道:“不知上官将军为何而来?咱们还要联手打吐蕃才是——您这、老夫可就看不明白了?” 上官千杀手持长刀,不发一语,只一步步缓缓逼上前来。倒是他身后高志远忍不住,见到了此时高建业还满口胡柴,恨极骂道:“老贼!死到临头还在撒谎!云州哪里来的战事?分明是你与京中勾结,想要诱杀我上官军!” 高建业嘿然一笑,定睛看去,怔了一怔,旋即又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侄儿。唉……”他长叹一声,“你可活脱脱就是你爹年少时候的模样啊。这些年来,你也不曾回来祭拜过我二弟,这次回来了,也去祠堂上柱香吧……” 高志远“呸”了一声,“我爹尸骨都在定州,我拜什么祠堂?你也敢提我爹——若不是你设局害死我爹,凌·辱我娘……”众目睽睽之下,他冲口而出这一句,便说不下去,只怒目瞪着高建业,恨不能剥其皮饮其血。 十四年前,定州血战前夕,高建业带着西北大军撤离。高建业的弟弟,也就是高志远的父亲,与上官千杀的父亲乃是八拜之交,生死兄弟。是以高志远的父亲就带着千余人留在了定州。孰能料到异变陡生,高志远父亲的亲信竟然行刺于上官千杀的父亲——当时的定州总将领,且因为没有防范,那亲信一击得手,正中上官千杀父亲心口下三寸处。高志远的父亲性情刚烈,因愧对结义兄弟,明知这是兄长设局,无以自白,竟在上官千杀的父亲重伤昏迷之时,自杀谢罪,将独子高志远托付给上官家。 高志远的父亲这死却并不值得,盖因上官千杀的父亲虽然不过几日便去了,究其原因,却并非是那错开心口三寸的一剑,而是另有缘由。 定州血战之后,高志远与上官千杀死里逃生回到京都。高志远派人回云州打探母亲下落,却得知母亲已经被大伯高建业欺·凌。不知内情究竟如何,在外人看来,却是高建业将弟媳收入房中了。高志远人单势薄,如何能从掌控西北十万大军的高建业手中救出母亲?是以附在上官千杀身边,以图借上官军之力,报仇雪恨。 眼见上官千杀一人在前,众人呈扇形缓缓收拢包围上来,高建业口中对高志远胡说八道,心中各种念头却转得飞快,“贤侄,咱们好歹是一家人。你快帮我跟上官将军好好说说,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会”字才一出口,他就一脚将地上的长枪踢飞。 那长枪直飞出去,将高挑在屋檐下的两盏大红灯笼扎了个对穿!里面的烛光倏然灭掉。 院子里瞬间漆黑一片。 黑暗令众人本能地脚下一缓。 就是这一刻! 高建业身子一拧,拔地而起,就要跃上屋顶,趁黑逃走。 上官千杀却是知道这老贼向来奸猾,在他与高志远说话之时便留心提防着,烛光虽然灭了,对于黑暗中视物如白昼的他而言却并无影响。是以高建业一动,上官千杀便紧追上去,半空里横刀劈去,逼得高建业不得不闪身避让,从半空中跌落下来。高建业落地之时,手臂一展,将扎在灯笼上的长枪抽了出来。 一枪一刀,一老一少,两人缠斗在一处,带起劲风如利刃,竟是容不得旁人近身。 众人隔了丈余远,有心擒贼,却无力上前。 高志远环顾左右,只见为了近战厮杀方便,众人携带的都是刀枪之类的武器,便连声道:“去寻弓箭手来。”又命人点燃火把。 话音未落,那缠斗在一处的人影已经分开。 火把已燃,院中再现光明。 高建业跪倒在地,长枪碎为齑粉,低头呕出一口鲜血来。 上官千杀却是立在三步开外,偃月刀一如既往横在肩上,薄唇紧抿。他知道以高建业的武功,想要战胜这千百人不易,但是从众人包围中逃走却还是绰绰有余,因此不敢大意拖延,拼着身受内伤,也要将他一举击败。这一下高建业虽然呕出血来,受的伤却比上官千杀要轻。只是上官千杀硬忍了下去,此刻浑身内力乱窜,竟是无法开口说话。这些围观众人却是不知。 高志远见状,不敢耽搁,亲自上前将高建业擒拿,用铁锁捆住他。 李强任却在此时带着另外五百人赶来,还绑着高建业的两个儿子与他派出去送信的几个勇士。 上官千杀缓得一缓,吐息调气,能发出声来,这便拾起高建业落在地上的长枪头,一步步走到跪倒的高建业身前去。 高建业见状,知道大势已去,却不放过最后一丝生机,口中坚称必有误会,妄图多耽搁一会儿,再图转机。 上官千杀却不给他废话的机会了,他缓缓在高建业面前蹲下来,平视着他,掂了掂手中的长枪头;在高建业露出讨好笑容的瞬间,将闪着冰冷银光的长枪头狠狠扎进了他左胸! 血,从高建业心口下方三寸处滴落下来。 饶是戎马半生的高建业也受不住这痛,当即蜷缩在地,长长一声哀鸣。 上官千杀缓缓站起身来,平静地看着高建业痛得在自己脚边滚来滚去,好似在看一只蝼蚁,甚至是一截枯木。 跟随着上官千杀的这千余士兵都是鲜血中走出来的,饶是如此,听见高建业这样的痛苦嚎哭之声,仍是忍不住头皮发麻,想要捂住耳朵。 上官千杀却仍是静静看着,一动不动,恍如无知无觉一般。一十四年了,他终于懂了遇刺后只是沉默的父亲——那时候该有多痛。 高建业死到临头,长枪透胸,仍是希图逃过一死,嘶哑着喉咙虚弱道:“十万西北军,你要如何收用?”他蜷缩在地上,手虚扶在枪头上,像是要拔又不敢拔——扎进去这么深,若是冒然拔·出来,只怕当场便血喷而死了。他见上官千杀低头扫视下来,忙又道:“军粮又从何处来?留我一命,对你有用的……” 上官千杀皱起眉头,盯着他,神色有些奇怪。 高建业只当他被说动,本已经因为失血黯淡了的眼睛猛地放出光来,“将军,你、你……”他恐惧地盯着那只越来越靠近自己胸口的手。 “不!!”伴随着高建业的一声凄厉痛呼,上官千杀干脆利落地拔出了他胸口的枪头。 血,喷了出来。 有几滴溅在上官千杀脸上,他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淡淡扫了一眼伏在地上不再动弹的高建业。好了,这下安静了。 偌大的院落里,千百人呆立着,一片死寂。 “将、将军,”还是李强任硬着头皮上前,他有不得不汇报之事,“这是高建业的大儿子与二儿子,那几个是他派出去送信的人,都抓来了。” 老二已经是吓傻了,被绑着跪在一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大却有些胆色,更兼知道些陈年往事,因此在上官千杀目光转来之时,壮着胆子道:“我父亲害了你父亲,你如今来寻仇。家父死了是你手段了得。你若当真是个统帅万人的大将军,这便放了我兄弟二人——来日光明正大来一场!” 上官千杀这一夜已是杀红了眼,至此骨子里血腥的一面被彻底激发出来,闻言竟勾唇笑了。他高鼻薄唇,本是寡情之相,然而此刻颊上几滴鲜红的血,这一笑如春阳初升、冰雪消融,却又多了一丝诡谲危险的味道。若是孟七七在此处,见了这等光景,定要遮住战神大人的容颜,不许旁人瞧上一眼。只是可惜她不在。 “放了你们?”上官千杀缓缓踱步上前,玩味地低低一语。 老大只当有戏,忙道:“正是,上官家的威名天下皆知。我兄弟二人此刻手无缚鸡之力……” 上官千杀却是直接勒紧了他身上捆绑着的铁锁,在老大浑身骨头根根断裂的声音中,淡淡道:“虚名于我何加焉。”他父祖兢兢业业维系出来的名声,也挽救不了他们的性命。上官千杀睫毛都没眨一下,就了结了高家老大的性命。 一股腥臊气忽然传来,却是一旁的老二吓得直接尿了出来。 上官千杀忽觉索然无味,对高志远道:“你来处理。”他抬头望天,只见西天的天狼星已经升了起来,预示着黎明就要到来了。 李强任上前请示,“将军,您……” 上官千杀摆手道:“此间事,你与志远商量着来。”主将已死,余者不过是散沙。而他,该回去了。 苍苍山脚下的营帐中,孟七七已经醒了,知道战神大人不在,侧身躺着胡思乱想。听到帘幕拉开落下的声音,她拥被坐起,看着一身黑衣的上官千杀转过屏风来。 此时天还没亮,上官千杀没料到她已经醒了,本是想看看她睡得还安稳否,一转过屏风就对上女孩的笑脸。 孟七七笑眯眯的,眼睛里还有几分刚醒时的惺忪,“你去哪啦?”她问,又娇又俏,还带点小脾气。 上官千杀简短道:“去了一趟云州。” 孟七七听到这一句,再看上官千杀不动声色的模样,便知道西北军已经被他收入囊中。她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闻到一股血腥气,不禁屏息皱眉,疑惑地向上官千杀看去。 上官千杀这一夜自血海尸山中走来,衣裳下摆早已经吸饱了鲜血,归途经冷风一吹,又冻得结实,倒看不出血色来,只将他下摆的黑色染得越发浓重罢了。 孟七七目光落在他浓黑色的下摆上,明白过来,这种事情经不起想,她一想,就觉得胃中作呕,好歹顾念眼前之人忍了下来,脸上却终归是露了一点痕迹。这倒不是她对上官千杀有什么想法,纯生理性的反应罢了。换成普通女孩,面对这么个情形,只怕会真吐出来。 上官千杀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衣裳下摆,垂眸静了一静,淡淡道:“我去洗漱。”说着就转身出去了。他在孟七七面前向来很注意,隐藏起自己黑暗的一面。方才是他归来的急,没料到她醒了,原本只打算先看一眼再去换过衣衫的。 女孩脸上眸中的不喜之色,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上官千杀洗漱过后,换着新的衣裳,渐渐觉得胸中怒气如有实质,不知因何而起,又该对何处发泄。他按住右边眉头,疼得弯下腰来,却是一声不吭。细究起来,那怒气底下竟是荒唐的委屈。 有了这么一节在前面,次日众人入云中后,上官千杀便对孟七七道:“我留在高府,议事方便。只是府中才遭战事,近几日只怕污秽,你不如……”现住在高府旁边的宅子里。 孟七七却是截口道:“我跟变态表哥商量好了,我带的人都住在城北的府衙里。” 好一个商量好了。高府在城南,府衙在城北,那真是再远没有了。 上官千杀面无表情,淡声道:“也好。” 孟七七心里吐吐舌头,她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如果日日面对着战神大人来做,那真是让她——寝食难安了。 很快,上官千杀就知道孟七七在做什么了。 她在将原本的十万西北军收归府衙,也就是朝廷。而她用的人里面,就有当日夜战高府之时的内应之人。那内应之人,竟是个双面的奸细。看似是他上官千杀的人,却又不知道是她何时埋下的人。 这却是有点高看孟七七了。其实云州这些人,多半是她大姐当初在并州那十年经营下来的,四年前转给了孟七七。孟七七又因势利导,加以发挥罢了。 如此过了三日,两人之间竟是只言片语也无。不知孟七七如何,上官千杀却觉得那日换衣裳时胸中的怒气,越发汹涌起来。 到了第四日下午,亲兵传讯来说安阳公主去了高府之时,上官千杀还在西北军中分拆人马。 李强任与高志远当时都在营中,闻讯便道:“少将军且去,此间有属下二人在。” 上官千杀眸色沉了沉,手中持着一枚用作标识的小旗帜举在沙盘上空,好似没有听到他二人的话一样,接着传讯的亲兵到来前的话题继续分派道:“中营十二队照此划分……”一面说着,一面将那枚旗帜插在了沙盘左下角——只是用力过重,旗杆直透盘底,这一枚旗帜就比旁的旗帜看上去矮了两分。 李强任与高志远暗暗对个眼色,不敢再提前话。高志远是知道内情的,他给那传讯的亲兵打个手势,令其安静退下。李强任虽然不知道内情,但是他为人心细,这么些天瞧下来,总也察觉出一点端倪——少将军与安阳公主之间,兴许是出了什么事儿。若说是像寻常小情侣一样拌嘴生气了,那倒不太可能。旁的不说,他们将军对安阳公主可真是要紧上心到了份上,别说是拌嘴,就是重一点的话都不舍得说——这中间多半有什么误会。李强任心下忖度着这些有的没的,面上倒还恭敬听着上官千杀分派。 上官千杀这会儿虽然面上还平静,心里却全不是这么回事儿,按耐着性子将军中事务尽快处理完了,这便再等不住了。高志远与李强任一去,他在空荡荡的营帐里转了两圈,决心不再折磨自己,这就上马疾驰回了高府。前三日,他都要夜半才回来,有一日就直接在军营中歇下了——日头还在天上就回来,这还是第一遭。 到了府门前,上官千杀翻身下马,两步跨上十几级青玉台阶,一抬眼看到门房佝偻着身子缩在廊下避风处,便直接问道:“人呢?” 门房呆了一呆,头一回儿跟大将军回话,有点磕巴,“……回、回将军话,在、在书房呢……”话音未落,就见大将军已经走得人影都不见了。 这书房其实原本是高府一间空屋子,上官千杀令人在其中摆上桌椅地图沙盘等物,做了个小型议事处罢了。 守在书房前的两名亲兵远远见大将军疾行而来,都挺直了腰背,低头问安。 上官千杀潦草地一点头,伸手推开书房门时,心头不知怎地竟有些紧张。 结果两扇长门应声而开,里面却空落落并无一人。 上官千杀心头一沉,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的心往深水中潜下去一般,触目空落,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七七走了”。从亲兵传讯说她来了高府寻他,到他耐着性子安排完军中事务归来,虽然于他而言因为急切而显得分秒都漫长,实则——也不过一个时辰罢了。 她连一个时辰都不愿等。 上官千杀奇怪于自己此刻的平静,就好似在他潜意识中一直都知道,七七对他向来是没什么耐心的。不过好在他耐心够好,又习惯于等待,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尽可能地令她不用等。深究起来,他倒也不全是出于爱,也许还有些怕。怕偶尔一次的等待,令她察觉她在对待他时匮乏的耐心。 可是这一次他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若是平时来讲,他该是会在亲兵来传讯的第一时间就赶回来见她了。但是这段时间来,先是知道了女孩对她的欺瞒;继而明白了女孩分割兵权下对他的提防;最后更有这几天女孩人为造就的分别堵在心中。再好的耐心,也几乎要耗光了。便是让她等上一等又如何?难道在她心中,对他就全是虚情假意不成?这些混乱的念头阻止了他即刻赶回来。在挨过了一个时辰之后,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头的热望,他快马加鞭赶回来时,却已是人去楼空。 上官千杀轻轻阖上了门,立在原处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她何时离开的?” 在他回来前一刻,还是半个时辰,甚至更早就离开了? 亲兵愣了愣,试探着回答道:“回将军话,您是指安阳公主殿下吗?公主殿下人在旧书房……” 所谓的旧书房,乃是高建业原本用的书房。上官千杀改建的这处新书房乃是议事处,亲兵不得他的命令不敢随便放人入内,虽是公主之尊,也恭迎去了旧书房。 上官千杀滞了一滞,一抹微红爬上他耳根,好在方才心中所想无人知晓,他这可当真是关心则乱了。 等他找到旧书房时,孟七七围着一床羊绒毯子倚在软榻上,手持一卷书看得正入神。一旁的案几上摆满了松子栗子等小吃食。虽是严冬,屋里铺了地龙,倒丝毫觉不出冷来。整个空间漾着一股子又香又暖的氛围。 听到门响,孟七七笑着抬头瞅了一眼,见是上官千杀,面上笑容便越发盛放,露出一口雪白的贝齿,随意道:“你回来啦。”她望了一眼窗外的晚霞,“这么早,我听你的亲兵说,你得入夜才能回来呢。” 她的语气那么自在随意,不像是好几日不曾见了,倒好像两人日日在一起,此刻不过闲话家常一般。 上官千杀将门在背后阖上,慢慢走过去,淡声道:“今日军中事少。” 孟七七见他走过来,招手示意他一起看手中的书卷。 上官千杀瞅了一眼封皮,见写着《吴公兵法》四个字,微微蹙眉,她何时对兵法感兴趣了? 孟七七见他去看书名,咯咯一笑,“嗳,我看的可不是这书,而是书主人写在上面的批注——”她指着自己正看得一页上的小楷念道:“夏至,与卿卿泛舟南湖,妖童媛女,唱和快意。我谓卿卿,可知其求之焉。卿卿垂眸不语。执手而归,欣喜若狂。中夜不寐,起而记之。” 是说书主人跟一个姑娘夏日游湖,途中问人家姑娘,“你知道我这是在追你吗?”,姑娘沉默,但是后来牵上小手了。这书主人欣喜若狂,半夜里想起来还高兴地睡不着觉,爬起来记录下来了。 上官千杀对别人的情爱之事不感兴趣,但是见七七笑得欢喜,也就站在塌边,勾下头来陪她看下去。 这却是个悲伤的故事,一页页翻下去,只见后来姑娘阴错阳差嫁给了书主人的弟弟,书主人“锤心刺骨,几欲发狂”,后来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中间跳过了一段,再有记载时,这书主人的弟弟已经死了,而书主人则将“弟媳”占为己有,又是一段彼此折磨的时光。到最后一页,那姑娘病死,书主人“黯然*,与之同去”,字迹潦草凌乱,显是悲不自胜。 这册书卷是孟七七在书房中无聊,沿着书架翻找出来的——这一卷书一看起来就是经常被人摩挲的样子,封面黄旧,边角卷起。她本来只是抽出来扫一眼,看到上面的批注这才起了兴趣仔细看下去。 倒没料到是这么个悲伤的故事。 上官千杀已经认出这是高建业的字迹,明白这是高建业与高志远母亲的故事。高建业在世之时,这旧书房除了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敢入,这卷书册他就近放在书架第一列。后来上官千杀收缴西北军,底下人查抄高府各处,却也不会每册书都翻开瞧瞧,更何况是这样一本不起眼的兵法书。高建业怎么也想不到,他心底隐秘的□□,会有一日被孟七七这样一个小姑娘翻出来。 孟七七虽然不认识高建业的字迹,但是出现在高府书房的这样一卷书,主人自然是原来的高将军。她心底也若明若暗地明白几分。 上官千杀见她低头不语,以为她为之伤怀,便替她合起那卷书,淡声道:“只是故事罢了。” 孟七七看了旁人的爱情悲剧,倒是更生出一股要珍惜眼前人的心意来,她跪坐起来,环住上官千杀的腰,把脸贴在他身上,软软道:“我想你。” 上官千杀明知她是个口不对心的小骗子。若当真想他,怎么会不去更近的军营,反倒来了高府?又怎么会他都站到她面前了,还要专心致志先看完故事?可见也不是真的想他。 上官千杀摩挲着女孩细嫩的脖颈,沉默了片刻,淡声问道:“当真想我?” 孟七七是什么人?饶是上官千杀面无表情的时候,她都能从中看出他心中的情绪来。更何况他这样问出来。她面上微红,有些羞愧,自然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好在脸埋在他怀中,也不怕人瞧出不妥来。她环紧了双臂,感知到隔了几层布料的那熟悉的体温,软软道:“抱着你才觉出想你来。” 上官千杀轻哼一声,似乎是笑意中带了点薄怒。   ☆、第106章 孟七七听了脑袋顶上传来的这声哼笑,当即决定转移话题。她松开环住上官千杀腰身的手,退回到软榻另一侧的长窗下,一手在脸旁边扇着,一手去推窗扇,“这屋里烧了地龙,当真是热……” 长窗悠悠晃开,一股冷而清爽的空气涌了进来。 孟七七又捡起毯子来,“高建业这里真是奢华。我在府衙住着,可没高府这样好的房屋景致……” 上官千杀在软榻外侧半躺下来,长腿舒展在塌边,整个人像一棵横倒的玉树。他顺着孟七七的动作望向窗外,沉默着,没接她的话。 窗外是一院初绽的白梅,有不知名的灰雀跃动在横伸的枝桠上,发出不算悦耳的鸣叫声。 孟七七自己身上披了毯子,笑着扑到他身边去,展开手臂,要将他也拢在温暖的毯子底下。 上官千杀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往到了自己跟前的女孩脸上一转,又荡了开去,重又停在了窗外梅花上。听女孩叽叽喳喳说着话为他盖上同一床毯子,上官千杀只出神望着窗外,手下意识地抚摸着女孩的长发,从发顶一路滑落在浓密的发梢。 他从来没有摸过这样凉的头发。 孟七七学着他的动作,也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嘶”了一声,冰得收回手来。她方才去开窗,又在窗下折腾一番,身上盖着毯子倒还暖和,发丝里却已经吸饱了北地严冬的寒气。 “战神大人?”孟七七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悄悄抬眼看他。这段日子来,两人相处的时候,每当战神大人这样沉默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心里打鼓。 “嗯?”上官千杀从胸腔里发出一个音来。 那声音落在孟七七耳膜上时,还带着撩拨人心的磁性振动。 孟七七对上他落下来的浅浅目光,忽然间脑袋里就卡壳了,一瞬间几乎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西北军垮台之后,被重新收编。原本这十万人马按照律法军令,应该是由朝廷发来敕令,决定怎么收编。但是实际情况下,不用朝廷发话,这十万人马自然而然会落入上官千杀口袋中,毕竟他的拳头大嘛。只是孟七七横插一脚,她既背靠府衙代表朝廷,名正言顺;又早备下了内应之人,提前分化了西北军。是以这几日下来,孟七七已经将西北军的三分之二收归朝廷——名义上的。实际上,这三分之二的西北军是被她收到自己势力范围内来了。 她做这些的时候,上官千杀始终没有表明态度。理性上来看,一来,孟七七代表朝廷,只要上官千杀不是说即刻要反,便不会直接出面反对;二来,诚如高建业垂死挣扎时所说,这十万西北军人吃马嚼,军粮马粮是非常重的一笔负担——孟七七分走三分之二的人马,其实也是分走三分之二的负担。当然这是理性上来分析,但如果上官千杀决心阻挠,那孟七七不说束手无策,但至少收编的过程会非常艰难——但是那样一来,两个人之间就会非常尴尬了。俗称“撕破脸”。 在她动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上官千杀始终没有干涉过。 孟七七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这整件事情的。但她知道,照着战神大人的性格,她几乎不可能等到他主动开口问了。一个永远不发问的人是很可怕的。因为人在问事情的时候,其实暴露的是自己的心思——想要知道什么、对什么感兴趣、担忧的弱点在哪里。而上官千杀从来不问。所以旁人就无从揣测他的心思。然而在孟七七此刻的立场上,她又有些庆幸于战神大人永不发问的个性。若他当真问了,她该如何回答? 不过既然战神大人已经亲自动手杀了高家一众人,她又成功收编了三分之二的西北军,倒是有桩事情可以对他明说了。 “战神大人,”孟七七想到此处,心里轻快了些,这桩事情憋在心里小半月总算可以吐露了,“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听完了不要生气好不好?”她定定地仰脸望着上官千杀,说是心里轻快了些,但嘴角还不自觉紧张地抿着。 上官千杀静静看着她,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含笑点头这就应承下来,而是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她的长发,淡声道:“说说看。” 孟七七忽然间有点恍惚,这个她爱的男人明明就在眼前,而她正依偎在他怀里,可是好像他又并不在她眼前,而是在极遥远的地方。他的人离她那么近,可是他的心思却离她那么远。她看不清也捉不住,这样想着,表情上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一点端倪来。 也是怪上官千杀从前经年累月地宠着她,竟养得孟七七在他这里一点儿算不上冷淡的冷淡都受不得。 上官千杀在她开口后,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眼睛却一直在望着她的,此刻见她愀然变色,顿觉心中酸痛。他轻轻叹了口气,顺从自己忍了许久的心意,将女孩更深地揽到怀中来,放缓了语气复又问道:“是什么事要同我讲?” 其实他就维持先前那副样子,孟七七也只是心中难过一点而已,行事中也不会如何。只是上官千杀舍不得让她受一丁点委屈罢了。尽管有孟七七安排奸细、分去西北军、更一别数日这些事情在前面,上官千杀自己的情绪也压抑到几乎要炸裂的程度了。但是看到孟七七些微伤心委屈的样子,他竟是身不由己般将自己胀满的情绪又更深地压抑下去,还像从前那般温柔待她。 上官千杀态度上的差异,孟七七作为承接方当然一清二楚,她放松下来,攀住战神大人的臂膀蹭了蹭脑袋,小声道:“其实最近到了你身边的那个石齐是我的人……” 上官千杀摩挲着她头发的大掌停了一停,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滑下去。女孩主动说起此事,他不知为何,竟首先感到一阵莫名的害怕。 “……我当初送了一些人到上官军中去,不过那是四五年前的事情啦。你还记得那次你回定州的事情么?一声不吭就走啦。之后我就送了这些人到上官军中……” 上官千杀安静听着,四五年前,这时间倒与高志远查出来的一致。他感到心头那股莫名的害怕褪去了,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在怕什么。 他怕聪慧如她,知道他已经察觉,故此二次欺骗。幸好目前听来,不像。 “不过后来我都忘了这事儿啦。这四五年间我也没跟他们联络过,直到前阵子看到那个石齐调到你身边去了,我这才想起来。要不要告诉你——其实我犹豫了好久。”孟七七不安地揪着他的领口,细白的手指绞在一处,有些话也不用说的太明白,“我怕你知道了怪我……可是更怕你从别人那里知道——我、我更怕你误会我……”她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内心的煎熬,窝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不争气地开始鼻子泛酸,又强忍着泪水仰头,想要知道战神大人此刻是什么表情。 上官千杀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他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果硬要说的话,大约也就是严肃罢了。 孟七七自然也看不出什么来。这令她更忐忑了。 不过好在她终于说出来了。 这些日子来压在她胸口的大石被搬开了,至于这块大石头砸落的深井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就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上官千杀等了一会儿,温和问道:“就是这件事吗?” 这件事不值一提,亦或者还有别的事情?孟七七拿不准战神大人的意思,有些惶惑地瞅着他,因为紧张唇瓣有些微白,透着点楚楚可怜的意味。她盯着上官千杀,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然而那架势,好像他神情一个不对,她这点下去的头就要摇起来。 明知女孩所言不尽不实,上官千杀仍是翘了翘唇角。无它,只是因为女孩表现出来的在乎。 不尽不实,所谓“不尽”,这件事情里孟七七明显有隐去没交代的地方,比如这些人她从何处寻来的,又是如何安排送入他军中的等等;所谓“不实”,正是撒谎的要诀“九句真话里加上一句假话”,当真是因为他独自去定州之事才令孟七七起了安排人的念头吗?很可能并不是。 只是上官千杀也听明白了,女孩这次之所以愿意说出来,本心是看到当日安排的人莫名其妙到了他身边而感到不安,至于多年前她安排这些人时背后的动机只怕就不方便交待了。一如她这次在云州从他口中夺食,分编西北军一样。 “总之,你现在知道啦,那个石齐突然到了你身边很奇怪……你还是小心点,找个机会把他调走吧……”孟七七定定仰脸望着上官千杀,白着一张小脸絮叨着,她可是招了一大半了,只是不知道战神大人会怎么宣判她的罪状。 上官千杀垂眸仔细看着她,知她心中忐忑不安。他托住女孩后脑勺,在她糅杂了慌乱诧异的目光下,翘着唇角亲了下来。   ☆、第107章 孟七七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然而预期的温软并没有落在她唇上,反倒是覆上了她薄薄的眼皮。 上官千杀轻轻亲着女孩的眼睛,温热的唇静静贴在女孩眼皮上。 孟七七带着几分迷蒙睁开眼睛,望向已经退开的战神大人。她能感受到这个亲吻,丝毫不含情·欲,更像是为了让她安心而作出的抚慰之举——温柔绵长,却没有火花。战神大人明白她那些语无伦次背后的愧疚羞惭,也明白只用言语难以抚平她的不安。这样的一个亲吻,就好像在说“我原谅你。你想要的原谅,我会给你。” 上官千杀顺着将女孩揽在怀中的姿势,伸手爱怜地抚摸着她还流露着呆茫神色的脸庞,翘起唇角缓缓道:“既是你的人,今后就由你安排吧。”竟是就此揭过了奸细一事,既不要追究,也不要惩处,随她去了。 孟七七缓了一会儿才明白相信起来,细白的手指揪住战神大人暗色的衣襟,低头眨了眨眼睛,悄无声息掉出两粒泪珠来。不好意思给战神大人看到自己的泪水,她把头埋在他胸前,紧紧搂着他的腰身,小声道:“战神大人,你对我真好。”声音到底还是有点哽咽。 上官千杀听出来了,见她埋着头显然不想让他看到,便只一下一下摩挲着女孩略显瘦弱的脊背,他仰望着傍晚有些昏黄的房顶,默默想着,若是这种程度的好,能将女孩在自己身边多留些时日,他总是甘愿的。 孟七七的泪水渐渐收住了,她望了一眼窗外灿烂的晚霞,张口想要说话,肚子里却先轻叫一声。 上官千杀闷笑一声,“饿了?用晚膳吧。” 孟七七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按照自己的计划先是道:“我该回府衙啦……”她的目光在上官千杀面上一转,又改口道:“不过我的确饿惨了。我们先一起吃饭!然后……然后我再回府衙……” 上官千杀垂眸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隐含了一种静默的威严与了然。 他打断了女孩拼命往回找补的话语,淡声道:“我送你回去。”说着站起身来。 孟七七耷拉着脑袋也下了软榻,实在是她都安排好了,这会儿回去已经让云州众军官久候了,更何况是等用完晚膳。她拾起案几果盘中的一枚橘子,捧给上官千杀,小心翼翼笑道:“战神大人,请你吃橘子。” 上官千杀接过橘子来,放在手中转了一转,又摆到案几一角。 孟七七望着那枚橘子呆了一呆,抬眼一看,见战神大人已经大步走到书房门前,背对着她打开了房门。沉郁的金色夕阳洒入,却只照到他身前便止步了,令他整个人像是生在光与影的混沌中一般。 她不知哪里来的冲动,跑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上官千杀。 上官千杀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分开女孩交错在自己腰前的双手,淡声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孟七七整个人都粘上去,将脸埋在他背后。鼻端全是他的气息,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微醺,摇摇头轻声道:“我想你。” 方才她也说过这句“我想你”,这一次却有些不同了。 上官千杀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大掌反倒按住了女孩的小手,他轻声道:“方才不是说过了吗?”声音里含了一点笑意。 孟七七低头,看夕阳将他黑色的袍角染上粼粼的光,那光好似一路落到她心底去了,她也笑起来,“我不管。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声音始终低低的,每个字音却越拖越长,从耍赖变成了撒娇。 上官千杀将她拉到身前来,见她仍是眼巴巴瞅着自己,无奈笑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发顶,温声道:“走吧。我没那么小气。只是自己吃顿饭而已。” 孟七七摇晃着脑袋,笑眯眯道:“我可没说你小气……”又道:“我明日一早就来找你,然后就在这里待着啦。”今晚回去把最后的事情处理完,就可以安心来战神大人这里了。 说笑声中,上官千杀骑马将孟七七一路送回了云州城北的府衙。 抵达的时候,已是暮色四沉。府衙里亮着高挂的灯笼。 孟七七一面往门洞底下走,一面恋恋不舍回头看。 上官千杀立在黑龙马旁边,见她频频回头,忙道:“仔细看路。”语速比平日要快上许多,又补了一句,“小心跌倒。” 孟七七先是道:“知道啦。”听了后一句,撅起嘴来哼道:“我才不会跌倒呢。” 上官千杀见她微嗔的娇俏模样,不禁心头一热,等人去得望不到了,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一路快意驰骋回到高府,刚一下马就听亲兵道高志远来了有事汇报。他习惯性地要让人带高志远到议事厅去,顿了顿,微微翘起唇角道:“让他到旧书房等。” 旧书房里,孟七七是已经离开了,但是她来过的痕迹却还存留着:打开的长窗,软榻案几上的各类吃食,案几一角的那枚橘子。 上官千杀踱步过去,捡起那枚橘子在手中转着,嘴角带着不自知的温柔笑意,“说吧。” 高志远胆战心惊地瞄了自家少将军一眼,这几日来还是第一次见少将军不再黑着一张脸,但是——他预感到自己接下来要汇报的事情,绝对会破坏少将军这难得的愉悦心情。 “咹?”见高志远迟迟不语,上官千杀眉头微拧,凝目看去。 高志远心头一颤,尽量平静道:“回将军,奸细石齐一事有新进展了。” 上官千杀脚步一顿,嘴角的笑意好似从夏日骤然流入冬日去的溪水一般,一寸一寸地冻住了。他静静盯着高志远,已经从对方的神色中读出了灾难的征兆,“说下去。” 高志远躬身道:“下午密队来报,三日前在并州截获一封张新敬呈给安阳公主的信件。内称,石齐一事已被少将军知晓。”他从袖中托出一封书信来,垂着眼睛呈给上官千杀,不敢看少将军此刻面上神色,“这是誊本。原件看过后已经原样送出。” 上官千杀接过那誊本来,扫了一眼,淡声问道:“何时送达?” 高志远越发压低了身子,“密队预计,快则昨夜,慢则今晨。咱们在府衙附近的密队汇报,今日凌晨,有送信之人进了府衙。那送信人,与并州密队见到的送信人,一般模样。”而安阳公主今日下午就来高府了,当中有什么关联,他高志远可真是不敢想。 “还有旁的吗?”上官千杀的声音已经彻底冷下来了,他将那誊本信件揉碎在掌心,脸色却还算平静。他另一只手还转着那枚橘子,心里想着,就算是她是因为知道事情败露才来告诉他的,那他也愿意原谅她这次。毕竟,她还愿意为他费心思。 “还有……”高志远嗫嚅了两声,咬牙道:“从前摸出来跟石齐一波的十几个奸细,调查背景时,完全查不出来。少将军明鉴,咱们南朝这样查不出身份来的人,可就只有……”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没敢继续说下去,他感觉自己是搅到了不得的事情里去了。比他跟着上官千杀弄死西北军大将军高建业一家还要了不得的事情。 高志远不敢说完的话,上官千杀替他补全了。 “只有玉如军。”上官千杀淡淡道,眸中一片深不见底的浓黑之色。只有由山淼执掌的玉如军。 高志远期期艾艾道:“是,是,正是玉如军……” 上官千杀淡声道:“我都知道了,你下去吧。” 高志远如蒙大赦,他实在惧怕于少将军此刻的威压,忙不迭离开了。 关门的声音传来,上官千杀仿佛才又会动了。他觉得一股说不出的累从心底泛了上来,令他连只是这样站着都觉得呼吸不畅。 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了,书房里没有点灯。 他在黑暗中,扶着案几,缓缓在软蹋上坐了下来,一手是揉碎了的信件誊本,一手是女孩临走前捧给他的橘子。他久久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沉入海底的英俊石像。 橘子的清香在死一般的静默中丝丝缕缕散开来。 “噗”的一声微响,橘子的清香忽然大盛,却是上官千杀五指用力,将那枚橘子攥破了。 孟七七对于这些却是一无所知,她回了府衙,忙于对占过来的的三分之二西北军做最后的汇编。她手下的军官与云州朝廷命官果然也已经等候多时了。她想着此间事了,明日便可搬去高府与战神大人同食同宿,倒也干劲十足,丝毫不觉人事繁琐,直忙到子夜时分,这才将将完成。 她虽然困,还强撑着指挥小丫鬟给她收拾随身行囊,准备明日搬去高府。 正在她于卧房里忙乱之时,南宫玉韬姗姗而来,倚在门框上,一开口就带着点嘲弄,“小别胜新婚,这趟去见了你的战神大人——忍不住了吧?” 孟七七站在一屋子打开的箱子中间,的确心情好,因笑道:“你有空跟我斗嘴,不如来帮我收拾东西。” 南宫玉韬摇了摇风雅的折扇,“你看表哥我像是收拾东西的人么?”他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来,丢到孟七七跟前去,“京里给你来的信。今日一早就到了,你先是睡死了喊不醒,一醒就跑去找你的战神大人,都寻不到空闲给你。喏,自己看看吧。” 孟七七蹲下身捡起信来,见是张新敬送来的,忙拆开看了,这一看就是一阵心跳紊乱。 只见张新敬写的第一桩事情就是石齐之事已经败露。上官军中的几十个人每月都要向张新敬上报的,这个月有十几人没有上报——不用寻访,便知道糟糕。另一件事,却是说蒋虎彤上次所言之事,已经查实。最后则说,京中已是剑拔弩张,公主归来之日可期。 第一件事分走孟七七太多心神,令她一时间静不下心来想后两件。难怪今日下午她同战神大人坦白之时,他会是那样的态度。好在背后与变态表哥的勾连没有暴露。也好在这一节战神大人愿意揭过不提了。 孟七七看完之后,像从前那样,将来信烧毁了。次日一早,她便包袱款款,去了高府。 上官千杀还在旧书房里。 孟七七推开书房门,带着初升太阳的金光蹦蹦跳跳进去,笑着嚷道:“战神大人,我来啦!”她环顾四壁,在里面的软榻上觑到了上官千杀,“你躲在这里呀!”她笑着走过去,渐渐看清楚了他,脚步越来越慢,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上官千杀还穿着昨日那身衣裳,竟是在此间坐了整整一夜,他静默地看向闯入的女孩,墨色的眸子里有淡淡的血丝。 “咔哒、咔哒”——他修长的食指一下又一下叩击着案几,声音规律而又清冷。 “玉如军的人,你用得可还趁手?”他如是问,乍看上去一派平静的脸上,实则每一块肌肉都在细小的颤抖着,那是他在竭力克制着即将溃堤而出的滔天怒火与痛楚。 孟七七怔在原地。 上官千杀站起身来,像一堵山一样挡在了她面前,将她罩在了阴影里。 “山淼的人,你用得可还趁手?”他逼上前来,因为整夜无眠,声音沙哑。   ☆、第108章 面前是身形高大的男人投下来的阴影,耳边是令她不知该如何作答的问话,孟七七在这刹那涌上心间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走!然而外面都是上官千杀的人,她是逃不走的;便是能逃走,她也绝不离开这个男人! “战神大人,我错了。”孟七七无法辩解,也不敢再看上官千杀此刻的面色,垂下头去,带了几分小心握住了他衣衫一角,见他并没有挣脱,便轻轻移过去,将脸埋在了他怀里。 上官千杀煎熬了一整夜,原料想着这一句问出来,两人就算是摊牌了,不意女孩竟还是这样柔和的姿态。她这样的态度,不知是顾念两人的情谊,还是有更多的图谋。然而上官千杀面对这样态度的孟七七,竟莫名地更觉愤怒与伤痛起来。不管什么事情,她总是可以撒手一身轻的模样,却剩他在痛苦里拖泥带水行走着。 上官千杀沙哑着喉咙,压着最后一丝理智道:“你用的,是玉如军的人吗?”他给她的,是闭目塞耳的信任,就算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的罪状,只要她否认,他就相信。 昨日孟七七给出的“不尽不实”的真相里,这十几个被查出来的“奸细”是她的人。的确是她的人没错,但却是她从变态表哥执掌的玉如军中调来的人。她含糊的表述,给人一种这些人自始至终都归属于她的错觉。而她在四五年前,还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女孩,她的人也就是一般的侍从罢了。 因为不放心上官千杀,而派了十几个侍从到上官军中,一呆就是四五年——这个理由虽然牵强,却也算说得过去。 但是如果这些人是从玉如军中调出来的,却是另一个性质的事情了。那意味着这些人不但都经受过系统的训练,而且各方面的素质比普通士兵都要高出许多。最重要的是,玉如军这支军队本身就是刺探各类情报,善于隐蔽的;对于其中士兵也秉承着贵精不贵多的原则,至今也只有三千人而已。孟七七在四五年前,选了十几个这样的军士,放入了上官军中,意味着什么? 孟七七知道自己只要摇头,就能再自欺欺人些时日,然而她不敢想再度欺瞒之后,等日后真相大白之时战神大人会是什么心情。她沉默了许久,在上官千杀怀中,缓缓点了一下头。 上官千杀只觉心中一片雪亮的疼痛,他握住女孩肩头,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力道,将她慢慢推了开来,“不放心我?” 孟七七肩头吃痛,却不敢发出声响来,知道他这是在说自己先前给出的理由,偏过脸去更不敢看他此刻的面色。 上官千杀脸上其实也没什么表情,只是一种木然的平静,他继续沙哑道:“还是不放心上官军?”从那么早以前,她就筹谋策划着,忌惮着。那么这些年来,她口口声声的喜欢,究竟是像他原本想的那样,是她自己也未看明真心——还是,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然而这一则,比起她与山淼这么多年来就背着他合谋一事,竟不知是哪一桩更令他伤心愤怒。 这一二年来,朝廷里的老狐狸进谏于归元帝,想要收上官军中的兵权——这样的事情,他上官千杀也并不是没有耳闻。只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早在四五年前,他面前这位娇滴滴的小女孩就在筹谋着这样的事情了。亏他还以为她那时候整日粘着他,是小姑娘想跟着大哥哥,因而答应了她的愿望——如今看来,他竟是个傻子。他的种种回护情谊,落在布局人眼中,大约就是一场笑话吧。 “七七,你究竟想要什么?”上官千杀没想到自己到了这样境地,问的竟还是这样的话——活该他被当做笑话。 男人语气中的痛苦无奈如有实质,落在孟七七耳中,恍如旱天雷一般。 孟七七本就已经白了一张小脸,闻言终于抬头看向上官千杀,看到对方面色,登时小脸更白了一层。她顺着上官千杀推她肩头的力道,跌跌撞撞退了两步,微微张了一下嘴唇,想要说话,却从内心深处感到了语言的苍白无力。 “上官军是我父祖用血汗传下来的。”上官千杀淡声道,眸子黑得好似无星也无月的夜空,“你若想要,除非我死。”这八个字,也不见他语气如何加重,却是一字一顿,惊心动魄。 孟七七从没听上官千杀对自己说过这样重的话,惊得心跳都停了一摆,慌乱摆手道:“不不,我没有想要上官军……” “那是西北军?”上官千杀勾了勾薄唇,唇角微微弯起,是孟七七最爱的弧度,“你已经拿走了三分之二,剩下那三分之一还想要吗?”他低低问着,双眸黑得几近妖异,唇瓣也染上了几分不正常的紫红色。 孟七七骇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从来没有见过战神大人这样情状,好像那个温柔的战神大人变成了另一个人——陌生冷漠而又吓人。她就像是个小孩子,被突然发脾气的母亲吓坏了一样,含着泪水不敢落下来,伸着手向上官千杀,想要一个素来能令自己安心的怀抱。 她伸出的手却没能落在熟悉的地方——细细的手腕在半途就被上官千杀攥住了,而后被一寸一寸按回到她自己身前去。 这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拒绝。 上官千杀凝视着女孩,见她面上涌出委屈难过之色来,自己心中也同步地感觉到更深的痛苦。然而这样的痛苦,比起昨晚他独自枯坐整夜的煎熬来,却也更痛快。胸臆中堵塞着的郁气被这痛快的痛吞噬下去——他又可以呼吸了。 “怎么?不想要了吗?”上官千杀淡声道,他静静盯着孟七七,眼睛里有火焰燃尽后的灰烬,“其实你不必这样大费周章的。你若告诉我想要西北军,我自会打理好一切为你拱手奉上。” 孟七七眼中的泪终于决堤而下。 上官千杀却是淡淡笑了,他用粗粝的拇指摩挲着女孩泪湿微红的眼角,缓缓道:“哭什么,你不是最清楚这一点的吗?”为何还要逞强自己去整编西北军呢?何不将他利用得更彻底些? 孟七七大哭起来,“我不要上官军,也不要西北军……”她流着泪拼命摇头,全身前倾想要投入他怀抱中去。 上官千杀却是发了狠,攥紧了她的手腕不令她近身,见她哭得伤心,眉骨伤处剧痛起来,却偏要强迫自己继续盯着女孩那张满是泪痕的脸,“那是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一句话问到最后,已是透出了几分恨意。然而恨固然是恨,那底下深处的爱却未曾减少一分一毫。 “我只是想要你啊!”孟七七哭着大喊,紧闭了眼睛泪水还是汹涌而出。她最初的接近固然动机不纯,然而这几年来殚精竭虑的筹谋布局,若不是想要与他能在一起,又何须这样处处顾忌?若只是为了保她家人安全,不去在意他无法报仇,又怎么会这样进退维谷? “我只是想要你啊!我只是想要你啊……”她哭着一遍又一遍喊着,几乎忍不住要把心底最大的隐忧嚷出来。她不是要西北军,更不是要上官军,她是怕有朝一日,他会杀了她爹啊!而且种种迹象表明,她的这担忧,很快就要变成现实了。 在女孩近乎崩溃的哭喊中,上官千杀眯起眼睛,钳住她手腕的大掌一下子松开——女孩扑倒在他怀中。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她为什么还要骗他?即使她不再假作喜欢他的样子,他对女孩的爱意也已然无法收回了。还有什么必要对他说“我只是想要你”这样的谎话呢?他习惯性地为女孩揩去面上的泪水——满手湿冷,他皱紧了眉头,不明白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这些泪又是为了什么。 但至少有一点他很清楚,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是因为喜欢他。 也许她这些年来,真的对他生出了一丝真心的喜欢呢? 上官千杀深感自己的无可救药,他沙哑道:“只是想要我?” 孟七七在他怀中瑟缩着,因为方才的大哭此刻还一抽一抽地喘着气儿,闻言连连点头。 感到那小脑袋在他胸前一下一下蹭着,上官千杀闭了闭眼睛,抵不住从那里传来的暖意,怀着对自己的嘲弄决心再原谅她一次。 “当真只是想要我?”上官千杀摩挲着女孩白净细嫩的脖颈,见她又是点头,勾了勾唇角,淡声道:“那就把西北军交出来。” 孟七七仰起头来,愕然望着他。 上官千杀弯下腰来,与她额头相抵,眸中是无人能懂的暗沉痛楚,他缓缓道:“人不能什么都想要。”声音很轻,几乎称得上是温柔了。   ☆、第109章 上官千杀一语问出,目光在女孩愕然的面上一转,竟有些怕即刻便听到她的回答。他退开一步,淡声道:“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书房外有亲兵走动的脚步声,到了他该去军营的时辰了。 上官千杀整整被女孩蹭乱的衣襟领口,见她仍在出神,便转开眼去,从她身边走过,径直出了书房。 孟七七在他擦肩而过的刹那,忽然转过头去,轻轻唤了一声:“战神大人……” 上官千杀立在门外,微侧了头,“嗯?” 孟七七凝视着他的背影,“我……”她忍不住要问出蒋虎彤查到的事情来。 上官千杀听出她话音中的犹豫来,他沉声道:“不急。我说过了,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答案。”他皱紧了眉头,大步离开了,虽然看上去从容,心底却有几分狼狈。 孟七七独自浑浑噩噩回到府衙。 南宫玉韬正在暖房里欣赏云州知府栽种的玉兰,听下人传报说公主回来了,挑了挑眉毛,命人打水来洗干净了侍弄兰花时沾了新泥的双手,一边用白绢布擦着手,一边晃晃悠悠走出了暖房,迎上孟七七笑问道:“怎么?不是要去高府与你的战神大人同食同寝的吗?这就回来啦?” 孟七七看他一眼,原本有些呆的目光活泛起来,她拽过南宫玉韬手上打湿了的白绢布来,直接拍在了自己脸上,眼耳口鼻都糊住了。那凉沁沁的感觉覆上滚烫的面皮,她这才觉得神思清明起来。 南宫玉韬打量了她一眼,见她去时雄心满满带着的包袱还扛在肩上,嗤声一笑,“这是被扫地出门了?” 孟七七扯下脸上的绢布来,丢回南宫玉韬怀里,因满腹心事,也没心绪与他斗嘴,肩膀一塌,让那包袱顺着胳膊就坠在了地上。她人越过包袱,径直往自己先前在府衙住着的院落而去。 南宫玉韬骇笑,瞅了一眼那包袱,皱着眉头伸出两根手指捏起来——里面都是衣物之类,倒并不沉重。他跟在孟七七身后,见她这幅样子,猜想是出了什么岔子,他捡起怀里的白绢布来,笑道:“我用来擦手上泥的帕子,你看也不看,就往脸上糊——真是有勇气。” 孟七七没力气回嘴,听他这么说,摸了摸脸,难怪刚才感觉怪怪的。她一路走回自己寝室,合身往榻上一扑,将脸埋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了。 南宫玉韬倒没进去,他倚在门框上,啧啧两声,等了半响见她还是动也不动,出声嘲讽道:“这是要将你自己闷死不成?” 孟七七闷闷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出来,“我若要闷死自己,最好是在昨晚就下手。”至少还给战神大人留下个美好的回忆。现下可好了,美感是糟蹋殆尽了。她的苦衷这会儿又不敢说,倒让战神大人误会她这些年来都是布局骗人的了。最初的震撼愧疚过了之后,孟七七也觉得委屈发恨起来——除了战神大人,她何曾对第二个人这样耐心在意过?虽然理智上知道战神大人现在这样想她实在是在正常不过,情感上却忍不住要觉得被错看了。 南宫玉韬把那包袱抛到她床脚下,收敛了玩笑的口气,问道:“出什么事了?”见蠢萌小表妹仍是死了一样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不吭声,便猜测着问道:“你要去军营,师兄不许你跟着?还是你又想了什么危险的事儿,师兄不许你一个人去做着玩?” 孟七七无力道:“你能有点别的想法吗?” 南宫玉韬耸耸肩,“固有印象,不好改变。”他摩挲着下巴,思考着道:“难道是十七的事情被师兄知道了?”近期比较有可能出岔子的事情也就这一桩了,“唔,或者是,此前你要我帮你驯马……” “不是驯马。”孟七七听到这里,感到身上的力气又回来了些,虽然不足以让她活蹦乱跳,说几句话却还够用,“是十七的事。”她终于从被子里面抬起头来,人也坐起来看向南宫玉韬,“这些人是我当初从你的玉如军中借来的——战神大人知道了。”她深深叹了口气。 南宫玉韬做了个“怕怕”的样子,想了想看着她道:“就这件事?” 孟七七对他轻描淡写的语气感到不满,她重复着,“就这件事?就这件事还不够吗?”她揉了揉眼睛,因为方才在战神大人面前的那场大哭,眼角有些痒。 南宫玉韬的目光随着她手上的动作落在她泛红的眼角,轻哧一声,“都哭了,看来称得上是大事了。” 孟七七那会儿哭的时候不觉得,这时候理智回笼又当着变态表哥的面,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捂住眼角,嚷道:“谁哭了?你眼睛不好,看东西都不清楚了。” 南宫玉韬摊摊手,见她一直拿手揉眼睛,简直看不下去,还是走入室内,从怀里掏出丝帕来丢到她旁边,淡淡嘲弄了一声,“出息。” 孟七七可以说是在变态表哥的嘲弄下一路茁长成长起来的,闻言也没什么感觉,拾起凉沁沁的丝帕按在发烫的眼角,安静了片刻问道:“蒋虎彤或者张新敬那边有来信吗?” 南宫玉韬道:“你就去了这两个时辰的功夫,能来什么信?” 孟七七这下是货真价实叹起气来。 南宫玉韬笑道:“小小年起,学人做什么深沉样子?” 孟七七手里捣着那丝帕,叹气道:“你不懂,我这心里烦得很。”她能不烦吗?她现在无比焦灼地等待着真相大白的时刻,好跟战神大人讲明这一切,让他不要误会。 南宫玉韬见她情绪不振,转口问道:“那师兄怎么说?他知道了之后。” 孟七七一想起战神大人最后留给她的选择题,就烦得想要揪头发。让她现在把西北军交出去——她当然不会把好不容易吃下来的西北军交出去!但是不交出去,眼看战神大人那个架势就是要钻牛角尖。放在平时,别说是一个西北军,就是东北军,南北军,北北军都摆在她眼前,也没一个战神大人重要啊。偏偏却是这个节骨眼上。她哀嚎一声,彻底没有跟变态表哥说话的心情了,再度把自己扎进被子里,闷闷道:“你出去,让我闷死我自己算了。” 南宫玉韬见她烦恼,反倒笑起来,走过她身前时,顺手把自己的丝帕收了回来,丢下一句,“好歹也是个女孩子,记得自己带方帕子。”施施然出了房门,留孟七七一个人辗转反侧、纠结煎熬。 好在战神大人也说了,“不着急”,让她想好了再说答案。孟七七就熬着,期盼在战神大人耐心告罄之前,张新敬或者蒋虎彤那边能有进展。 孟七七焦灼不安地度过了一天、两天,终于在第三天收到了张新敬的来信。 “禁宫大火,胡马为乱。”只有八个字。 胡太妃终于动手了! 送到她这里的来信,走得都是南宫家的信使,比朝廷的八百里急件还要快上几分。 孟七七本就时刻准备着,接到这封来信,可以说是打马就走。南宫玉韬送她出府衙时,叮嘱她路上小心,遇事带上脑子。 孟七七道:“有哑公跟着我,又有我二哥在并州接应,没什么好担心的。” 南宫玉韬斜她一眼,“谁担心了?”又问道:“你就这么走,不给你的战神大人告个别什么的?” 孟七七坐在马上苦笑,就那天的事儿她还没跟战神大人说清楚呢,此刻要怎么解释这突然的离开?她拱拱手,“就拜托表哥您了。你……等我走了,去战神大人那儿说一声吧。” 南宫玉韬哼笑一声,“用得上的时候就是‘表哥您’,用不着的时候就成了‘变态表哥’,你好意思么?” 孟七七急着要走,倒难得没贫回去,只又拱了拱手,这便在哑公与一支二十人小分队的护卫下,飞快驰出了云州。用云州知府的印信出了城门,孟七七于官道上驰骋之时,忍不住回望上官千杀所在的城池——唯见城墙顶上千杆黑色旗帜,迎风猎猎而舞。 不是她吝啬于一个分别前的见面。而是她不知道: 要如何对不想失去的人说再见。 彼时上官千杀还在西北军的军营中,听到亲兵来报,说安阳公主带了一队人马离开了云州之时,他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不是那种新鲜的血腥气,而是压抑了很久的,陈旧腐朽的铁锈味道。是他三日前在高府旧书房门外生生咽下去的那口淤血,这一刻又冲了上来。 高志远与李强任原本是在他坐下商议军务的,见那亲兵退下后,少将军沉着面色一语不发,不禁小心地对了个眼色。 李强任清清嗓子,小声道:“想来公主殿下有什么要紧事要去做……大约过不几日就回来了。” 高志远知道内情,越发不敢开口劝,借着起身倒水的动作离明显低气压的少将军远了些。 上官千杀一手抵住右边眉骨处,一手按着地图一角,待舌根底下的铁锈味儿退下去了,如常开口道:“这处地方……” 高志远与李强任又对视一眼,犹豫着坐过去,接着方才被打断的地方看下去。 上官千杀手指按着地图上那曲曲折折的线路,却许久没再说话。无数细小嘈杂的声音在他耳膜里鼓噪着,令他头晕眼胀,几乎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地图。他定了定神,感到耳膜里那些细小嘈杂的声音渐渐汇集清晰起来,丝丝缕缕合成一句“她走了”。这一声入耳,宛如炸雷在心,令他惊痛难当。 上官千杀手臂抵在案几上撑住上半身,低低道:“你们下去。” 高志远与李强任不敢违拗,当即应声退下。 营帐中空寂下来,上官千杀死死按住右边眉骨,只觉头痛欲裂。三天来寝食难安的等待,等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答案。 可笑!哈哈,真是可笑! “师兄,我来了。”一声熟悉的声音从营帐外传来。 南宫玉韬挑开帐帘走了进来,一身银色锦袍,气色很好,颇有点容光焕发的样子。他晃着折扇走到上官千杀面前去,看了他一眼,微微一愣俯□来关切道:“师兄,你是不是……又犯了?” 上官千杀挪开撑着脑袋的手,淡淡道:“无妨。”面上已是一派平静。 南宫玉韬在他左首的蒲团上坐了下来,笑道:“当初玉如军的事情,对不住了。”他冲着上官千杀一抱拳,“那会儿七七还小,我只当她小孩子玩笑,也想看看她能折腾出什么事儿来,便答应了。因不是什么大事,也没告诉你。” 上官千杀抬眸看着他,她是何其信任山淼,桩桩件件都对他讲了。这却又是他冤枉七七。那日回到府衙,这件事七七不觉得有什么关系,就直接对南宫玉韬讲了;但是战神大人要她选择的事情,她却是谁也没告诉。在七七心中,其实有个只属于她与战神大人的小世界。什么是能与大家分享的,什么是只属于她和战神大人小世界的,她其实有自己的标杆。只是她为人向来活泼外向,这一点就很难被人察觉。 南宫玉韬耸耸肩,继续笑道:“要说起来,这事儿怪我,也没想到你们日后会这样好了。若是为了四五年前的旧事生了龃龉,大可不必。”他又晃了晃折扇,“那天七七从你那里回来,伤心地真是……”他啧啧两声,“说痛不欲生都不算夸张了。” 上官千杀听到这里,闭了闭眼睛,沉声道:“你来是有什么事?”说什么痛不欲生,如今不一样不告而别了吗?在上官千杀看来,七七与山淼如今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从山淼口中讲出来的关于七七的话,也就听听作罢了。 南宫玉韬见他这样问,知道他是不想继续方才的话题了,因笑道:“倒不是我有什么事,而是七七临走前嘱托我,要我来代她跟你道个别。” 何时轮到山淼来替七七向他道别了? 上官千杀心中刺痛,面上不显,只站起身来,淡淡道:“我知道了。”竟是要送南宫玉韬出去的意思。 南宫玉韬从来不是不识趣的人,起身就走,出了帐门,想起蠢萌小表妹的嘱托,犹豫了一下,还是添了一句,“师兄,她不是不想跟你道别,而是不敢跟你道别。” 上官千杀淡淡“嗯”了一声,看了南宫玉韬一眼,“说完了?” 南宫玉韬晃了晃折扇,没再说话,预感到来日蠢萌小表妹会为这次的不告而别付出惨痛代价。 两人正立在帐门外,高志远捧着一封急件大汗淋漓跑了过来呈给上官千杀。 上官千杀心绪烦乱,直接撕开了信封,原本以为是寻常汇报,扫了一眼面色就端凝起来,定下神来细看。 南宫玉韬在一旁见他面色不对,猜到应该是有关京中情形的信件,正想着,却见上官千杀将那封信件递了过来。 南宫玉韬低头一看,手上正摇晃着的折扇不禁一顿,只见那信件翔实记载了胡太妃是如何反了之后扶持静王上位的。总结起来与张新敬发给孟七七的“禁宫大火,胡马作乱”八个字并无太大差别。唯一的不同,就是这封翔实的记载中写道:帝后俱亡于大火中。 上官千杀看着南宫玉韬的脸色,了然问道:“她不知道?” 南宫玉韬迟疑了一下,“她……不知道帝后俱亡一事。” 上官千杀皱紧了眉头,方才还因为女孩的不告而别而伤心至于呕血,此刻却身不由己般地担心起她来。 孟七七对于变态表哥怎么代替她向战神大人告别的事情暂且还不知道,她一路到了并州,与她二哥孟如琦按照约定好的汇合在一起。兄妹二人快马加鞭,向京都疾驰而去。 出了并州,一路向北,偶尔歇下了时,孟七七与孟如琦也会听到田塍巷陌的大人小孩谈论起京都的大乱。渐渐的,禁宫奸人作乱,夜起大火,帝后俱亡,胡太妃临危出面,擒住奸贼,与静王合力匡正朝廷之事,已是流传民间。 等到孟七七与孟如琦到了京都郊外,远远的就已经能看到城墙上挂起的白色布条。张新敬在城外三十里迎到孟七七,数月不见,他整个人瘦了整整一圈。 一见到孟七七,张新敬便跪倒在地,泣道:“属下无能……” 孟七七倒还镇定,虚扶他起来,道:“我都知道了。” 这淡定的态度倒把张新敬弄得一愣。   ☆、第110章 张新敬愣了愣,顺着孟七七虚扶他的动作慢慢起身,小心地打量了自家公主一眼,只见她听了这样的噩耗面上却并无哀痛之色,便知道其中定有蹊跷。他的目光在孟七七披在身上的红狐皮衣上一转——那样鲜艳喜庆的红色,此刻反倒令他安下心来。 孟七七抬头看着她二哥孟如琦走过来,对张新静道:“这些日子托赖你照顾府上了。” 张新敬忙道:“属下份内之事。” 孟七七招手唤来不远处的两名士卒,道:“你这番出来京郊也劳累了,且随他们下去歇息吧。” 张新敬是文职,鲜少这样外出奔波。这一次他骑马三十里而来,又赶得急,还要避开胡马等人的耳目,的确显得有些疲累。 孟如琦走到近前,与孟七七一同看着张新敬远去的背影,问道:“你府上的幕僚?京里情况怎样了?” 孟如琦是年已经十七岁了。孟七七旬月前离京的时候,她爹娘正联手给孟如琦选定名门淑女,当时已经筛选了三轮,最后留下了三个适龄少女在比较。她爹娘衡量来衡量去,拿不定主意;倒是孟如琦没事儿人一样,丝毫不关注自己未来媳妇会是谁。用他的话来说,京里体面人家出来的女孩都一个模子的。 不等孟七七回答,孟如琦又道:“总之父皇与母后安全就行。大姐有姜家护着,想来胡太妃这会儿也顾不上为难她。”他们大姐孟俊娣刚生下姜家第四代的长男不到半年。 孟七七思索着道:“眼下是无碍,久了总是不妥。”她这些日子赶路之时一直在心里盘算着,“咱们向江东王柳继业借的一万兵倒是明后日就到了,只是也起不了太大作用。”等她手下的西北军赶到京都附近,总也还要半个多月。 孟如琦道:“一万兵不算多,不过对付胡太妃与静王也差不多了。”他远眺着城墙方向,“京都守军半数能为我所用。”他这两三年都在京都军营里打熬,与里面的校尉各头目等倒是多半交好。“胡太妃与静王府的人,在京都的满打满算也就一万人。”他冲着孟七七咧咧嘴,“小妹,一万对一万,输赢各半——你信不信二哥?” “我当然信你能赢。”孟七七笑了笑,这赢并不只是在兵力上的。现下是胡太妃与静王混淆视听,在她爹娘“已死”的情况下,暂且窃据高位。京中大族此时都还安静查看事态而已。若是她二哥站出来,胡太妃的“正统”也就破灭了。名不正,言不顺,事情就很难成。 只是胡太妃与静王是在眼前的,还有战神大人在背后看不到的地方——这些,她二哥现在却还不知道。别说她二哥,整个南朝只怕都没人能想到。毕竟以无数次牺牲证明的上官军的忠诚已经深入人心,好像那是流淌在他们血液中的一样。殊不知,世事难料。 这些不到万不得已,孟七七却不愿对她二哥明言。在孟七七心里,她实在不愿意战神大人对她父亲的敌意被自己亲人知晓。消除战神大人单向的敌意已经很难了,一旦挑明了,变成了双方互相的仇恨,那才真是无法善了。 因此孟七七只道:“再等等吧,等与大哥汇合了。”她当初离京前的安排,一是确保了父母的安全;二是在事发前让人悄悄将她大哥一家送出了京都。至于她二哥,本就是个不羁的性子,原本自己在南边游走,上个月接到孟七七消息后就往并州去等她了。 孟如琦道:“你不是说让人把大哥送到京郊北边去了吗?”他看了一眼日头,“早上找人去送的信,这会儿大哥也该到了。” 孟七七点点头,微一沉吟,道:“二哥,你在这里等大哥。我去京里看看。” 孟如琦不放心道:“你这会儿去进城,万一被发现……” 孟七七笑道:“我是女子,妨碍不大的。”会不会被发现另说,只是改朝换代这种事儿,大约是因为从来没有女子做皇帝的——在胡太妃等人眼中看来,她的威胁自然比两个哥哥小许多。这也是为什么她大姐能在京中安然无恙的原因。换成她大哥,就算没被杀掉,也早会被囚禁起来了。 孟如琦知道自己这个妹妹从小就有主意,这半年多来的事情,他基本都是听妹妹的话,都有点形成习惯了——毕竟听小妹的,一直都没出过错。这会儿听孟七七说要去城里,他倒没质疑她的决定,只是担心是否不太安全。 孟七七拍了拍她二哥手臂,让他放心,而后换了一身普通百姓装扮,只带了哑公一个人就往城门而去。 城门守备森严,出入都要路引。这些孟七七自然都备下了。城门楼洞底下倒是贴了寻人的皇榜,孟七七看了一眼,不禁想笑。寻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本人。只是那画像实在惨不忍睹,就是她自己也认不出来,若非旁边标注了“安阳公主”四个字,她真不知道那画的是什么人。 已经是十一月了,京都也冷起来,虽然还没有冷到下雪结冰,却也令人缩手缩脚。楼门洞底下的士兵呆着一张脸,双手揣在袖子里,将武器横七竖八歪在墙上,冲着灰扑扑的人龙哑着嗓子嚷嚷着:“下一个,下一个……快点,快点……说你呢!” 孟七七挨了一声呵斥,像普通百姓那样垂下头来,将路引在那士兵面前亮了一亮。 那士兵扫了一眼文书,又扫了一眼孟七七,潦草一点头,“过。下一个……” 孟七七走出城门楼时,又瞅了一眼墙上的画像,忍不住嘴角一抽——那画像真是太抽象了。 大约是因为这次事变,整个震荡只发生在禁宫,只是那一场大火而已。街上的普通百姓都还是往日的样子,既不惊慌也不难过。宫里传出来的“帝后俱亡,两位皇子一并罹难,小公主下落不明”的消息,对他们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太大影响。是的,根据孟七七走街串巷听到的流言来看,胡太妃散播的消息已经从最开始的只是“帝后俱亡”,升级到她家没有活着的男丁了。这样看来就算她大哥二哥还在人世,这消息一旦散出去了,就代表着胡太妃已经决心让他们真的消失了。 孟七七一边想着一边沿路慢慢走着,身后跟着哑公。 冷冷的雨丝从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落下来。 孟七七攥紧了领口,转过街角的时候听到两个背着小孩的老婆婆在说话。她们说这是归元帝去了,老天爷在哭呢。孟七七听到这里倒是呆了一呆。她爹自认这皇帝做得毫无建树,不意“去了”之后,倒还有百姓附会追忆。那两个老婆婆的闲话,分明透着认为归元帝是个好皇帝的意思在里面。否则,百姓心中洞察一切的“老天爷”又怎么会为归元帝的离世而哭泣呢? 恍惚地想着这些,孟七七渐渐觉得眼前的景色异常熟悉起来。 “小姑娘,你许久不曾来了啊?”墙角坐着的一个白胡子老爷爷慈祥地看着她,他面前摆着五颜六色的糖画,背后是一处深宅大院,头顶上的垂丝海棠已经没有凋谢了红的花绿的叶,只有光秃秃的枝子横在那里,显得分外萧索。 孟七七“唔”了一声,打量了一圈周遭景物,才察觉自己竟是不知不觉走到芙蓉路上来了。她隔着迷蒙冷雨,望向空寂的芙蓉路尽头,那里是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大校场。 那里曾经有上万热血士卒操练呐喊,那里曾经有过她到访的痕迹,那里还曾经有过……一名眉眼俊朗的少年将军。 那少年有着长长的睫毛和一笑就会露出来的可爱虎牙。那少年曾经无数次骑着高头大马带她走过这一条芙蓉路。那时候,这条路上人来人往,摆着热闹的集市…… “这次自个儿来的啊?”白胡子老爷爷笑眯眯问着,手上不停,捻揉提拉,很快又是一只颜色鲜亮的糖画出炉。 孟七七又“唔”了一声,忽然觉得嗓子发哽,她下意识回头,却只见一身灰衣的哑公耷拉着眼皮跟在一射之远的地方。她的少年,已不再此间。唯有向记忆中去寻访一二了。 孟七七捂住眼睛,等压下那股酸涩后,这才走到白胡子老爷爷身边,像从前那样,在他身边缓缓蹲□来。 老爷爷手上忙着,笑呵呵道:“小姑娘等一等。做完这只就到你了……你今天想要个什么样的?” 孟七七定定看着老爷爷手上飞快成型的糖画,心里被突然涌上来的回忆搅得一团乱,呆呆道:“什么样的都可以……”她摇摇头,手撑在头顶,挡住绵绵的雨丝,环顾空寂的街道,指着一旁问道:“原本卖面具的那对夫妻呢?” 老爷爷笑道:“上午还在的,方才下雨,大家怕淋坏了货物,都匆忙回家去了。” 孟七七道:“大家都走了,你怎得不走呢?” 老爷爷笑道:“走?往哪里走?往哪里走,不都还是在落雨嘛。” 孟七七听到这话,却是心里一痛,默想着,她和战神大人这一段感情就像注定会遇雨的路途一样。不管她走快些走慢些,向左走向右走,那雨还是会一样地落下来。 老爷爷却又道:“实则是我收了一位大主顾的银钱,人家还没来取糖画,我就走了算什么事儿?”他吹胡子瞪眼,倒有几分好笑,“老头子可不是那样偷奸摸滑的人。” 孟七七闻言笑了,心底的悲伤倒是被冲淡了几分,接口与那老爷爷聊起来。一老一少,倒也聊得投契。便在此时,从濛濛烟雨中走出来一个人。 孟七七随意看了一眼,只见来的是个绿帽蓝衣的年轻人。这人虽然是男子打扮,容貌却显出几分女相。年轻人走到摊前,取了老爷爷包好的糖画。 孟七七笑对老爷爷道:“这就是你的大主顾么?” 老爷爷笑呵呵点头,道:“是哩,隔几个月就来买一次,这些年没断过哩。”说着,取了材料开始给孟七七做糖画。 那年轻人却是奇怪,就在一旁的屋檐下坐下来,对着漫天丝雨,慢条斯理拆开包好的糖画。 老爷爷把给孟七七的糖画做好,起身准备回家。 孟七七递过银钱去,却被老爷爷推了回来。 “送你吃着玩吧。”老爷爷笑眯眯地,一双洞察世情的小眼睛里放着温暖的光,他像对自己孙女那样慈爱道:“小姑娘莫要难过哩,爷爷送你吃糖画。”见女孩收起银钱发起呆来,他便背起插了五颜六色糖画的箱子,晃晃悠悠往路尽头走去。 原来她的难过竟是如此显而易见。 孟七七低下头来,盯着手上的糖画——是老爷爷最拿手的翠鸟,一对碧绿色的鸟儿停在棕色的树枝上,交颈呢喃,好不亲密。 想起往日的相依相伴,再看今日的形单影只,更兼误会重重、相隔万里,孟七七只觉悲从中来。她鼻中一酸,再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掉下来,砸在糖画上。她把糖画含在口中,吮吸着甜蜜的糖汁,哭得更欢了。 就这么哭了一会儿,孟七七抽抽鼻子,一抬头……就看到那个年轻人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静静看着她。 怎一个“糗”字了得! 孟七七对上那年轻人的视线,抽出嘴里的糖画来,有点尴尬地解释道:“那个……我想起从前跟我一块来买糖画的人来。” 年轻人仍是静静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波澜不兴。 “现下只有我自己了……”孟七七又添了一句,回过神来,觉得这样的解释有点傻,她的肩膀塌了下来,叹气道:“没什么……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她原本想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毕竟谁突然看到个女疯子站在街上吃着糖画大哭都会吃惊的,但是看那年轻人仍是安安静静的样子,孟七七只耸了耸肩,打算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始终沉默地年轻人却开口了,“我懂。” 孟七七疑惑地看过去。 年轻人看着她,慢慢道:“从前有个人送过我一只糖画,现下也只有我自己了。” 孟七七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泪,想起变态表哥嘲讽她不像个女孩,连方丝帕都不带的事情来。 年轻人仍是看向她,目光的焦点却落在孟七七身前的虚空中,“能哭真好。我眼睛受过一次伤,从那以后就流不出泪来了。” 孟七七呆了一呆,心生怜悯,连流泪的能力都失去了,那真是比她更惨了,她想了想,仔细看了那年轻人两眼,问道:“你是女孩吧?那个送你糖画的人,是你喜欢的人吗?”她这些年来,因为由胡太妃养着,始终没有一个一般年纪能说心事的女孩玩伴。与战神大人相处时的患得患失心情,她只好压在心底,偶尔对关系亲近的变态表哥吐露一二。然而南宫玉韬到底是男子,与女儿家的心思是不同的。她倾诉一回,总要被加倍嘲笑回来。 年轻人沉默了两秒,轻声道:“那个送我糖画的人,是我的表哥。” 孟七七不知不觉已经在那年轻人身边坐下来,将剩下的糖画在口中嘎嘣嘎嘣嚼碎了。 这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小迪。她认识孟七七,孟七七却没有见过她的样子。 “你表哥现在怎么啦?”孟七七因为跟年轻人相似的感情经历而关切起来。 小迪轻声道:“他在云州。” 孟七七又是一呆,好巧,战神大人也在云州,她叹了一声,问道:“你表哥常常送你糖画吗?”看这人的样子,分明就是对她的表哥很在意啊,又像老爷爷说的那样,这几年来每隔几个月都会特意来买一次。 小迪摇摇头,道:“他只送过一次。”她将手中海棠花模样的糖画举在眼前凝望着,“那时候他可不知道我是他表妹。” 孟七七疑惑道:“怎么会呢?” 小迪道:“我们家的人很多。表哥表妹没见过面的自然也是有的。”说到这里,她闪了孟七七一眼,“也有表姐表妹对面不相识的。” 孟七七倒是点了点头,比如她家,她就从来没见过另外两个在京外的王爷的孩子,那也是她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嘛。 “那他既然不认识你,为什么要送你糖画?后来你们自然就相认了吧?不然你也不知道他是你表哥啊。” 小迪道:“那时候我爹犯了大罪,家人都会斩首了。我年纪小,又是女孩,我外祖家想办法保住了我的性命,只罚没为奴。收押的士卒绑着我从这条路走过的时候,我听街上的人说东市正在斩人——我知道被斩的人是我爹娘,咬断了那士卒的一根手指想跑去看。我想着,死也要跟我爹娘死在一块。” 孟七七没料到会有这么惨烈的故事出现。灰蒙蒙的天空,空寂的长街,丝丝缕缕的冷雨,配上年轻人讲话时机械般的语气,成功酝酿出诡异阴森的氛围,令孟七七抱紧了双臂。 “那士卒断了食指,抓住我要将我活活打死。”小迪淡淡道,好像讲的是别人的故事,“我又咬断了他中指。那士卒发了狠,抽出佩刀来要杀我。”她静了静,再开口时声音里染上了几丝温度,“然后他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捡了街边摊子上的一只糖画给我。” 华丽宏大的马车,伴着细细的乐音,分开人·流一路驶来,那人一身银色锦衣,缓缓走到她面前,递过来一只五颜六色的糖画,他勾唇一笑,如月华初绽,“乖女孩,来吃糖。”她抬起头来,就认出了来人正是名满天下的南宫玉韬。宫里设宴的时候,她曾经和姐姐躲在花丛后悄悄望见过他的样子——那时候,她爹爹还没坏事。 孟七七见她说完就沉默了,等了片刻,问道:“就这样?” 小迪点头,道:“那士卒见他送我糖吃,不敢再难为我,将我送到东市去看了我爹娘被斩首。”刑场有柴浪国的人出现,与监斩的士兵混战,有人趁乱带走了她,给了她新的人生。 孟七七道:“那你表哥看来是个厉害人物。”被咬断了两根手指的士卒,只是见她表哥送了糖画给她吃,就不敢为难她了。 小迪点头,回忆道:“他从小就很厉害。我们表兄弟姐妹多,却是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她顿了顿又道:“那时候,这天下无人不知他的名字。”她口中的表哥,不是别人,正是被孟七七整天喊作“变态表哥”的南宫玉韬。南宫玉韬年少天才,小时候的确是声名遍传大江南北;反倒是年纪渐长之后,玩腻了从前出风头的事情,便隐居幕后,不再像从前那般打眼了。 孟七七睁大了眼睛,“这么厉害?”听这年轻人的故事,她总觉得故事里的人她说不定认识。因为南朝厉害的人物,那基本都在朝廷皇族里,这些人她熟悉呀。她想了想问道:“就因为他送过你一只糖画,你便这些年来都到这里来吗?” 小迪点头,又摇头。对她而言,来这里买一只糖画,已经成了一种象征。仿佛这是她同过去的人生,死去的家人,最后一点关联了。 孟七七又问道:“那你表哥现在认识你了吗?” 小迪摇头。 孟七七叹道:“真叫人伤心。” 小迪道:“也没什么好伤心。他从前不认识我,现下也不认识我。” 孟七七看着她。 小迪平静道:“若是他从前认识我的,现下不认识了,才叫人伤心。”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又谈何失去。既不曾失去,又何来的伤心。 孟七七沉默不语,心里思量着这人的话,忽然想,若是她与战神大人从未认识过,如今会是怎样情形;若是她不曾接近战神大人…… 小迪忽道:“你该走了。傍晚守城的士兵会换成静王的人,他们查的比京都守卫严,你可就出不去了。” 孟七七心里一突,盯住她,眼角余光衡量了一下自己与哑公的距离。 小迪看着她戒备的样子,袖手立起身来,忽然淡淡道:“我说过了,我家的人很多。” 孟七七也站起身来,始终紧紧盯着她。 小迪轻轻一笑,“表姐妹对面不相识也是有的。”她丢下这一句,快步走入绵绵细雨中,蓝色的背影慢慢在雨水的雾气中模糊了。 孟七七见这人明显是认出了自己身份,她此前却从未见过这人,不禁心中警铃大响,不再逗留,带上哑公匆匆冒雨出城。 回到京郊外暂时驻扎的地方,孟七七告诉等着的孟如琦,“城里局势稳定,胡太妃和静王在找我……他们传了你和大哥也死了的消息——想来他们的人现在也在暗中寻找你和大哥的下落。要小心,我再派一队人去保护大哥。” 孟如琦道:“先发制人。柳州兵已经到位,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孟七七擦着脸上的雨水,闻言动作一顿,转而问道:“大哥来信了吗?”现在动手,与胡马缠斗在一处,让战神大人黄雀在后吗?不,她要做这只“黄雀”。 孟如琦烦躁道:“还没,我方才又派了一队人去送信——大哥是不是出事儿了?” 孟七七眉头一皱,丢开擦脸的帕子,想起在城里遇见的那个年轻人,问道:“二哥,当年‘二圣之乱’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孟如琦道:“记得,大伯和二伯一家死得也是惨。不过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你这会儿怎么问起来了?”他想了想,“难不成跟胡太妃、静王有关系?” 孟七七摇摇头,“这倒不是。我随口一问罢了。”心底却已经猜到那年轻人身份,多半是那会儿大伯或者二伯的女儿;等见到变态表哥,与他印证一下,就能确定了。那年轻人口中“名满天下”的表哥,若在皇族,自然除了南宫玉韬不做第二人想。 “回主子,大公子那边来人了。”营帐外的亲兵道,因是在外面,称呼都避讳了。 孟七七与孟如琦对视一眼,“快让他进来。” 等那传信之人进来后,孟七七目光往他脸上一转,心中就是一沉。 果不其然,那传信之人当即就跪倒在地,颤声道:“主子,大公子穿着皇子袍……孤身进城去了!” 孟七七大惊失色,她大哥这会儿进城,跟送死没甚区别。这与她做百姓打扮混进城去查看情况局势不同,她大哥黄色的皇子袍一穿上,就是个明晃晃的活靶子!她抢上前几步,急得声音都有点劈了,“怎么会这样?你们没拦住他?我大哥为何要这样做?” 然而不等那传信之人回答,她就沉下情绪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走的哪条路?”一面说着一面快步向外走,在听那传信之人回答的同时,迅速安排着,“哑公跟我来。”她点了亲兵中得力一人,“赵德胜,你带一队人准备接应。” 孟如琦道:“小妹,我与你一同去。” 孟七七回身看了孟如琦一眼,手放在他胳膊上用力握了一下,“二哥,你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万一不成,她二哥就是最后的屏障了。 “小妹……”孟如琦跟上两步。 孟七七凝重道:“若我在外耽搁了,二哥,你千万等到我的人找上你再动手。”她盯着孟如琦的眼睛,将这话又重复了一遍,见他点头才放开手,上马便走,寻着她大哥入城的路疾驰而去。哑公骑马跟在她身后,仍是离着一射之地。而赵德胜等人就在更后面了。毕竟孟七七胯·下的枣红马乃是南宫玉韬寻来的千里良驹,发力疾奔,寻常马匹根本追之不及。 饶是如此,还是慢了一步。 孟七七看到她大哥的时候,她大哥正单人匹马走入城门去。 “大哥!”孟七七大喊一声,却已经来不及了,她大哥就那么穿着明晃晃的皇子袍进去了! 孟如珏的穿着举止太过奇怪,以至于城门下的士卒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还是一个小校尉先反应过来,径直找上级官员去请示了。毕竟在他们知道的,大皇子殿下与二皇子殿下都已经罹难了啊! 等孟七七与哑公一前一后骑马进了城,就见孟如珏单人匹马慢慢走在官道上,两旁是围观的百姓还有不知如何是好的士卒。而孟如珏在马上振臂高呼,“我就是大皇子孟如珏,归元帝长子。各位百姓不要受奸贼欺瞒。那胡太妃与静王伪造我的死讯,图谋篡位已久……” 简直不忍直视! 孟七七见他走过一条胡同口,对哑公道:“逼他进去!” 哑公手中弹丸一弹,正中孟如珏马腿。马受惊,不听孟如珏指令,载着他奔入胡同中。 孟七七立即提马赶上。 孟如珏已是跌下马来,回头看见孟七七,还有点诧异,“小妹,你怎么在这儿?” 孟七七怒极反问道:“我怎么在这儿?!哑公,带他走!” 孟如珏挣扎道:“不行!我要为父祖正名!有你和二弟好好的就够了,我要站出来,不能让世人真以为咱们家没人了。否则……” 孟七七不听他继续说话,时间紧迫直接指挥道:“哑公,打昏他带走!”她这个大哥心地良善,但就是在书院被那个姓赵的老师教得太要名声,又太迂腐了,真以为什么都能遵循着圣人的教化来。她想起来又是一阵怒气,“若不是我提前送你和爹娘出来,你以为那场大火会烧死谁?你就这么大喇喇站出来,凭什么以为胡太妃和静王不会当场杀了你给你按个疯子、妄人的名头?当年你是为了什么被爷爷关进天牢的,你怎么就不肯长点记性?” 孟如珏听到最后,见小妹不懂其中大义,才要开口反驳,就觉得脖颈一痛,眼前一黑,已是被哑公打晕了。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那百人队队长已经接了指示,新上任的京都护卫首领亲自带人前来,驱散了围观百姓,封锁了胡同口,布下天罗地网。宫里来的指示,只四个字,“格杀勿论”。 孟七七听见外面动静,咬牙换上了她大哥的皇子袍,看了已是昏倒的孟如珏一眼,又看哑公,“没事的吧?下手会不会太重了?” 哑公翻个白眼。 孟七七无可奈何,碰到她大哥这样的亲人该怎么办?他倒是一门心思奔着大义去了,出发点也是为了她和二哥好,但办出事来就是让人想吐血。孟七七不及多想,道:“我先出去引开官兵。你带我大哥回去,回去找人全天候盯着他,不许他作死!还有……告诉我二哥,不管我回没回去,千万别擅自发兵,一定等我的人找上他!”她这倒不是要跟她大哥一命换一命,而是她大哥落在胡太妃等人手里是一定死,而换成是她落网,那是一定不会即刻就被杀死——十有□□要被拿来当诱饵,诱捕她两个还在外活着的哥哥。总之,她被抓到,活下去的几率要大许多。 哑公又翻个白眼,表示知道了,这便将孟如珏扛到了肩上。 孟七七捡起胡同里废旧的一块厚木板,穿着明晃晃的皇子袍骑着枣红马狂奔出去,一出去就迎上齐发的数百箭。她转着木板只能挡住一侧箭雨,另一侧的却是哑公在后面又飞出来一块厚木板给她挡住了。只是哑公扔的木板,后发先至,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孟七七扔出来的一样。是以众官兵一见孟七七穿着皇子袍,都追将上来,不曾想到胡同里还有旁人——况且他们得到的消息也是孟如珏孤身一人,穿着皇子袍进城来。无人注意到,一抹灰色的人影扛着一个被剥了外衣的昏迷之人,无声无息跃过墙头溜走了。 孟七七驾马狂奔,身后是来势汹汹的追兵,街上空荡荡的,百姓已经被驱散。晌午那会儿的雨已经停了,太阳昏惨惨的挂在天上。在这样空寂的街道上,在这样生死一线的时候,孟七七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有过这样的一次末路狂奔。 那时候她也是一个人,只是那会儿是深夜,地点是在旧时王府前的大道上。那时候她拿弹弓打掉了马庆嵋的门牙,骑上她的小羊拼命跑,就在要绝望的时候——一身金甲的战神大人忽然在月光下策马而来,他身后一众银甲骑士好似滚滚潮水般涌来。十数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想来,那样危及的关头,竟都显得活泼有趣起来。不知再过十数年,想起此刻来,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身后传来利箭破空的呼啸声,第二轮箭雨又来了。 孟七七从马上高高跃起,足尖在马背上轻点,借力前纵,在空中没忍住回头一望。只见枣红马乱箭穿身,跪倒在地,温柔的双眸却仍望着她远去的方向。她胸中一痛,本能仍在驱使着她运气轻功全速逃生,也许是因为知道,这一次,她的战神大人救不及她了。 便是这样生死危急的时刻,孟七七蓦地里想起那买糖画的年轻人说的话来,“从前认识的,现在不认识了,才该伤心。从来没有认识过,又何必伤心。”十年之前,她逃命的时候可没期盼过战神大人出现救她,然后他那时候却如天神般降临了;十年之后,在这一刻她心心念念全是他,他却不会出现了。 *** 在孟七七动身离开云州后的第三天,高志远就向上官千杀汇报分编后西北军的动向,“安阳公主殿下离开后,府衙名下的六万西北军也整合后,于当天下午离开了云州。今天的消息是,这批人马已经过了并州,还在往京都方向行进。据府衙方面的通报,这是安阳公主殿下的意思,想让这六万人马解甲归田,到锦州、柳州等地留下来。” 上官千杀端坐在上首,沉着脸听高志远一一说着,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高志远小心打量着自家将军的面色,越说,声音越小。他们都是行兵打仗摸熟了的人了,解甲归田这种事儿不是没有——只是哪会把这么些兵卒万里迢迢带到富庶之地安家的。符合常理的做法,是就近寻荒地多的区域,给这些人翻种。而荒地多的地方,云州并州这样土地贫瘠的边陲,比锦州、柳州要多出数倍,况且也不用长途跋涉。旁的不提,这六万人马从云州到锦州或者柳州的军粮,就是一笔巨额开销。安阳公主这说法,只是个幌子罢了,还是个不怎么走心的幌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高志远闭上嘴巴,猜想着安阳公主这么做,是为了对付京中的胡太妃、静王等人,还是为了……掉过头来对付他家将军。而安阳公主能驱使这么庞大的军队,背后的粮草支援,只怕与富可敌国的南宫家脱不开干系……想到此处,高志远心中一凛,不敢往更深处细琢磨。 上官千杀揉了揉暗沉的眉心,闭上眼睛疲惫道:“此间事已平定,明日返京。” 高志远道:“是,将军。”退下去前,抬头又看了一眼自家将军面色,乍着胆子道:“少将军,您……多保重身体。”这几日来,少将军白天跟他们商讨军务也就算了,到了晚上也不歇着。好几次他半夜起来小解的时候,隐约听到少将军在远处吹叶子的声音,曲子是少将军从小就会的那一支。他虽然不知道那曲子叫什么名字,每次听到却觉得自己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要掉泪。这么几日下来,他算了算,自家少将军竟是连个合眼的时间都没有。其实军务也真没忙到这个份上,多半是少将军不想让自己有歇着的时候。至于少将军为什么不想让自己有歇着的时候,那自然又是因为安阳公主的关系。 上官千杀闻言似乎有点诧异,慢慢撑开眼皮望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只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似乎整个人连说话的心气都没有了。 是以当初孟七七与孟如琦在并州汇合,先行回京,在他们身后先是六万西北大军,而在这六万西北大军之后,就是上官千杀率领着的一万上官军。 这六万西北大军到达京郊的时候,孟七七下落不明已经近半个月了。孟如琦找到这六万西北大军的统帅甄易信,要他出兵进城,寻找小妹。结果这甄易信与此前柳州兵统帅庞从忠一样,眼睛一瞪,一定要见到安阳公主殿下的亲笔文书才肯出兵。 孟如琦气得大骂,“她如今下落不明,你要我去哪里寻她的亲笔文书来?正要等你的兵去救了她来,才有可能写出那什么狗屁亲笔文书来!” 甄易信倒是好脾气,他便是孟七七当初在云州安排给上官千杀用来擒获高建业的内应之人,三十岁上下,五短身材却是一脸正气,“二皇子息怒。不是属下迂腐,而是安阳公主殿下此前再三交代过。公主殿下说过,这当中有内情不便对她的两位哥哥明言。若是到时候她人不在,大皇子、二皇子要发兵,一定要有她的亲笔文书。” 孟如琦又气又急,张口又要骂。这小半月来,没了孟七七的消息,派进城里打探的人也只知道城里在挨家挨户搜人。若不是有孟七七临走前的叮嘱在前,又有哑公与张新敬拦着,他早就冲进城里去了。至于他大哥,被送回来之后,哑公写下孟七七的托付——竟是找人一天十二个时辰看守着他大哥;宁可软禁了他大哥,也不许他大哥想不开又去自寻死路。 甄易信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又道:“公主殿下特别说过,便是她人已经死了,到了该发兵之时,自有人将她的亲笔文书送来。” 话说到这么绝,孟如琦倒吸一口凉气,暴怒道:“胡说八道!她怎么会死?” 甄易信耷拉着眼皮,恭敬道:“公主殿下也只是为了让属下明白该如何行事而已。她吉人天相,自然长命百岁。”竟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 孟如琦无法可施,长叹一声抱头蹲在地上,“这却要等到什么时候。究竟何时才是该发兵之时?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被胡太妃与静王的人搜查出来不成?” 甄易信和缓道:“公主殿下说过,等南宫玉韬到了京都,就差不多是时候了。”他顿了顿又道:“公主殿下还说过,若是突发事变,拿不到她的亲笔文书,能有南宫玉韬的亲笔文书,也是一样的。” 孟如琦呆了一呆,“南宫玉韬?” 甄易信点头,又道:“属下还要分派这六万人马隐入民间,就不陪殿下了。您请便。”怎么在胡太妃与静王眼皮子底下将这样众多人马隐蔽起来,可是要犯头疼的事情。 在这六万西北军抵达京郊的两天后,上官千杀率领一万上官军也追了上来。 孟如琦径直寻到南宫玉韬处,“山淼,你和七七情同兄妹——不,简直是比我这亲哥哥跟她的感情还要深。如今这样情形,七七就等你救命了。”他抓着头发,“你给那甄易信写个文书,让他立刻发兵救人。” 南宫玉韬早已知道七七陷入京中之事,见孟如琦着急,微微一笑,折扇挥开一派儒雅,“七七有难,我做表哥的当然要出力相助。” 孟如琦焦头烂额了半个月,忽觉眼前有了一线光明,竟有些不敢置信,望着南宫玉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谁知南宫玉韬话音一转,淡淡道:“不过如今发兵,却还早了些。” 孟如琦希望之后又失望,心情恶劣到极点,忍不住口出恶言,“是我小妹错看了你!竟将性命交到你这样人手中。”说着起身就走。 “不送。”南宫玉韬在他身后笑了一声,等他出去,吩咐魏景然,“派几个人盯着他,别让他冲动行事。”摇着折扇挥了两下,问道:“玉如军那边有消息了吗?”十天前,他一接到七七陷入京中下落不明的讯息,就命在京都的三千名玉如军暗中全力搜寻了。 虽然南宫玉韬这话问得随意,然后魏景然跟久了他,还是听出了其中淡淡的焦躁与杀气,心中一凛,斟词酌句道:“魏武他们还在全力搜寻。就算咱们寻不到,也一定不让胡太妃与静王的人寻到。” 南宫玉韬攥紧了手中折扇,这种事情超出他控制的感觉令他非常不爽。他淡淡道:“最好如此。”想到孤身陷在京都如今不知是死是活的蠢萌小表妹,南宫玉韬的语气里极为罕见地透出不加掩饰的杀意来,“否则让魏武提头来见。” “报军师,将营升座,请您过去。”外面有士卒传报。 南宫玉韬整整衣裳,深呼吸了两下。等他推开将营帐门走进去,面对上官千杀时,脸上又挂着他最常有的笑容了——那种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当然,如果要孟七七来说的话,就是“那种风骚又荡漾、妩媚又撩人的笑啊”。   ☆、第111章 却说孟七七当日顶替大哥,换上皇子袍引开官兵,最终腿上中了一箭躲入街边民居。京都民居处的胡同巷弄繁多,想从茫茫民众中找出一个人来真是好比大海捞针。京都护卫首领带人追上来时,已经看不到孟七七身影了,他大为光火,下令以此处为中心封锁周围三里之内的区域。 孟七七躲在一家人柴门外的稻草堆里,脱下皇子袍,喘息稍定查看自己中箭的左腿。好在伤势不重,那箭入肉之时已经力竭,只扎进去半寸不到,伤口的血色鲜红,箭上也没有毒。她咬牙拔出腿上的箭,用腰带扎紧患处,这时候也没地儿寻伤药去,只暂且止住流血。 她藏身的这片区域,相当于京都的贫民窟。那首领下令封锁了方圆三里,看似不大一块,人却非常多,而且尽是穿着补丁衣裳,神色呆滞的穷人。照着户籍查去,没查到孟七七,倒是查出一堆来历不明的流浪汉。 这么排查了两天两夜,毫无进展。宫里下了新命令,要官兵将这封锁住的地方放开唯一一条通道,让里面的人一个个搜身出去。等人都走了,便将这里烧为平地。 贫民窟的人不愿离开,虽是草棚子旧房子,到底也是自己的家。官兵来强行驱逐,又许以利诱,只要百姓肯配合,来日按人头奖赏银子。孟七七藏身在稻草堆中,这些都听得明白。要么被搜身出去,要么等着被烧死。可见胡太妃等人此刻是又狠又急,只要能杀死她大哥,哪怕是毁去千万民众的庇身之所! 孟七七相信以胡太妃的手段,待人排查过后,她若还没出去,一定会被活活烧死。她忍着腿上的痛,趁着夜色从稻草堆中爬出去,好在她里面的衣裳还是那日换上的寻常百姓衣裳。虽是夜里,走到大路旁,这方圆三里却是火把高举,将路周围照得通明。 她低着头,不引人注意地跟到路上民众的队伍尾巴里,随着人群的长龙缓缓向前蠕动着,等着接受关卡处官兵的查验。 “听说要看腿。”“是啊,查了好几天了,说是要差一个左腿中箭的。” 孟七七侧了侧身,看了一眼斜前方闲聊着的两个流浪汉。 “你说这是什么人啊?朝廷这么大阵仗要找人。” “谁知道呢?说是个疯子。” “疯子?朝廷烧了咱们这么些房子,又补出银钱来,就为了找个疯子?” “你管他呢?反正给银子,咱们就拿着呗。就我那草棚子,能值几个铜板?朝廷肯给银子,咱们落得实惠……” “那倒也是……” 孟七七跟着队伍缓缓向前,渐渐地已经排到十来位上,很快就要轮到她被搜查了。她抿紧了嘴唇,尽量自然地学着前面人的样子,探头张望着关卡处的情形。 查得很严,就如那两个流浪汉所说的,数九寒冬的天,还要过去的人脱了外裤,将左边的裤腿挽上去露出大腿来看是否有箭伤。都是穷人,绝大多数人就是一身棉裤棉袄过一冬。棉裤裤腿挽不上去,前面的男人索性解开腰带脱了裤子,露出两腿长满汗毛的粗腿。 后面的闲汉看得热闹,哄然叫好,气氛好似过年一般。 孟七七却没有这心情,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左腿伤处,那里还绑着用来扎紧伤口的腰带。她抬眼又望了一遍前面的队伍,急中生智,主动开口问前面那俩闲汉,“官兵说没说,要找的那个人是男是女啊?” 前面的闲汉听到声音呆了一呆,回头看了一眼,笑嘻嘻道:“原来是个小姑娘,方才倒没瞧见。”又道:“自然是男的。你想想看,那么些官兵又是箭又是刀的都没擒住,那人能是你这样的小姑娘么?” 升斗小民闲话流言起来,总是有种迅速的亲切感。 后面的闲汉也凑过来,压低嗓子道:“我听说是罹难了的大皇子其实没死……”他神神秘秘地瞅了瞅关卡处的官兵,“我听城墙根要饭的顺子说的,说是那人穿着只有皇家的人才能穿的那种袍子,骑着富贵人家才养得起的那种大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听着不假。”他见自己吸引了一圈人的注意力,吧嗒吧嗒嘴,又重复强调了一遍,“假不了。” 孟七七见大家谈兴被激发起来了,适时得插了一句,“既然官兵要查的人是个男的,总没道理要我一个姑娘家也挽裤子给人看大腿吧?” 闲汉们哄得大笑,有人道:“小姑娘瞧着眼生,不像是咱们这片的人——你家在哪条街?” 孟七七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是笑着不慌不忙道:“大哥好眼力,我的确不是这里人。我是湛北路张老爷家的丫鬟,来这里替我们家老爷太太瞧病人的——原本同我一块当值的姑娘。前日一来,她家人告诉我,那姑娘才觉得好些了去了外面集市上。我那会儿才要走,就碰上这么档子事儿——封街封路的,既不许人出去,又不许人进来。我这两三天没回去,只怕老爷太太当我顽皮躲懒,回头扣我月银呢。” 后面一句把大家都说笑了。 一人道:“小姑娘莫担心你的月银,这事儿满京城都知道了。你这一趟回去讲起这么段经历来,说不定老爷太太听得高兴了还要赏你银子呢。” 另一人嘀咕:“是老孙头家的闺女吧?小半月前伤风从主人家回来了……现如今不知怎样了……” 孟七七暗中松了口气,不意还真有这么一位人,倒是圆了她的谎。说话间已是排查到她了。 守在关卡的官兵已经是站了大半夜,天寒地冻,这项工作又无趣,只机械催促道:“脱裤子。快点……后面那几个,先解了裤腰带准备着,快点快点……” 孟七七就回头看身后的闲汉们。 不等她开口,后面的人你一言我一语道:“哪有让人家一个大姑娘脱裤子的道理?”“当兵真是好,耍流氓还领薪俸。”“不都说要找的那人是个男的吗?你查人一个小姑娘算怎么回事儿?”把两边的士卒闹了个大红脸。 守关卡的士卒当日也跟着守卫首领追捕过“伪大皇子”,知道那是个男的无误。因见后面的闲汉闹得要不成样子起来,左边的士卒倒转刀柄,往孟七七左腿上应付公事般拍了两下,挥挥手嫌弃道:“走吧走吧,去。” 孟七七腿上伤处被拍中,痛得半条腿都麻了,强忍着表情没变,脸色却是更白了一层。她尽量保持着正常的行走姿势,慢慢走出了守着关卡处官兵们的视线。 沿着漫漫长街走了半盏茶时分,直到身后的火把光已经照不见此处的黑暗,孟七七才要松一口气,就见长街尽头,一队骑兵列队而来。为首的两名将领,一名不知是谁,另一名却是马庆忠。 狭路相逢,躲避不及。 马庆忠的目光从面前三三两两的百姓身上扫过,经过孟七七时先是惯性地扫过去,却又顿了一下,极快地挪了回去,定住不动了。 他认出她了。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身形动作感觉,总有点端倪。 孟七七始终低着头,她虽然换了寻常百姓衣裳,却也知道自己很可能已经被马庆忠认出来了。这就好比是你同桌换了身衣裳,难道你就会把他认成是你后桌了?换衣裳,换妆容,只能骗骗不熟悉的人而已。 她下意识跟着身边的百姓退到路两边,给骑兵让路;心里各种念头却像断了线的玻璃珠一样,跳跃碰撞着,找不到一个稳定的轨迹。 得得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她面前的路中央。 马庆忠要抓她? 孟七七攥紧了拳头。 “查校尉,”马庆忠忽然停下来,他身后的骑兵自然也都暂且停下来,“那疯子辱没先大皇子,真是该死。也难怪太妃娘娘这次生了这么大的气,一定要严办此人。咱们深夜来巡查,可不能辜负太妃娘娘的嘱托。” 与他同行的查校尉闻言忙道:“小公爷说的是。” 马庆忠又道:“那疯子若是知事,该早早自首才好。如今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搜人,就算他能逃出前面的关卡,可总不能插上翅膀飞出城去。不然待咱们巡完这一轮,等静王府的几位公子来巡查,可就更严了。” 那查校尉笑道:“小公爷何必自谦。” 马庆忠道:“哎,查校尉抬爱了。我这人旁的倒还好,就是胆小怕鬼。据说这条街走出去北转尽头,有一座蓝色大宅,里面闹鬼好多年了。若是我来巡查,旁的都好说,只有这一处我是万万不敢进去的。” 孟七七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借着夜色抬眼望去,只见马庆忠正与查校尉对面说话。似乎是察觉了她的目光,马庆忠坐在马上,看似自然地垂下眼睛,瞥了孟七七一眼,道:“查校尉,我这样怕鬼,那蓝色大宅是一定不敢去查的。你自然比我胆子大,你敢不敢去啊?” 查校尉揣摩了一下这位公子哥的意思,奉承道:“小公爷说笑了。这个,这个,在下是个老鼠胆子。连小公爷都不敢去的地方,在下又怎么敢去?” 孟七七低下头去。 马庆忠笑道:“查校尉真是客气。”说着拉了拉马缰,离开前最后看了孟七七一眼,也不知她听懂多少。不过她向来聪明,该是能明白的。他慢慢驾马走入夜色中,脸上应酬的笑容渐渐褪去,只余下莫名的怅惘。 他总是仁至义尽了。 孟七七却没有感怀的心情和时间,她迅速理清了马庆忠话中的意思,分析出他没有设计她的必要——否则他可以当时就抓走她。不枉她小时候带着马氏兄妹这对小魔王一起玩。危急关头帮了她这一把,她记下了。 她沿着长街一路前行,只见街两旁每隔三五步,就是一个佩带武器的士卒,真是全城戒·严的架势。 夜色深沉,孟七七在身后三两士卒的注视下,紧张地敲响了长街尽头宅院的蓝色大门。   ☆、第112章 临近腊月,京都越发寒冷起来。 傍晚的祥云宫笼在一团湿冷的烟雾中,廊下院中站着的宫女太监都垂头敛容,不发一语。气氛显得端凝沉重,来往的宫人都轻手轻脚,生怕发出一点响动。 全城搜查了半个月的罪人没找出来,太妃娘娘心气儿不顺着呢。 其实胡太妃这会儿心情倒还好。虽说那个孟如珏一直也没找出来,但是最开始几日的焦躁生气过后,胡太妃渐渐收拾好情绪,这会儿正与静王在祥云殿中说话。 一旁还有善善和十九长公主陪着。 比起胡太妃来,倒是静王的脸色更难看些。 善善亲手将一枝开得正好的白梅插在厅上的细颈瓷花瓶中,笑着道:“太妃娘娘园中的梅花比别处格外香些。” 胡太妃和气道:“是你选的好。” 善善有点羞涩得偏过脸去,细声细气道:“是晌午庆忠来过,陪我去剪的。我向来眼拙。娘娘该夸他才是。” 胡太妃只是笑笑,目光落在一旁神游物外的女儿十九长公主身上,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 十九长公主好似一无所觉,起身道:“我与静悟大师约了见面,少陪了。” 胡太妃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倒没强留,只在看着十九长公主离开后,对静王叹了一声,“女儿债啊。” 静王也叹了一声,“儿女都是债,我那个还在外面站着呢。” 静王嫡子孟如珍的确正等在祥云宫外面求见,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他没等到传他进去的指令,倒是看到十九长公主走了出来。 “见过表姑。”孟如珍凑上前去。 十九长公主淡淡看他一眼,一面接过侍女手中的暖炉来,一面往暖轿上缓缓走去。 “表姑这个时辰出来,不知太妃娘娘和我父王……”孟如珍笑得殷勤。 十九长公主坐上暖轿,帘幕垂下来之前,探身轻笑道:“有你那好妹妹在里面,你且有的等呢。” 孟如珍见暖轿抬了起来,退开一步,恭敬笑道:“表姑好走。”转过脸来,却已换上一副阴狠模样。 直到明月初升,祥云宫的大门才在孟如珍面前再度打开。 “见过太妃娘娘,见过父王。”孟如珍恭恭敬敬给坐上二人请安。 善善立在胡太妃身边,见他行礼,侧身不受,等他起身,又亲手奉上热茶一盏。 孟如珍一起身就看向静王,见父王今日脸上罕见地没有不悦之色,急切道:“儿臣无能,这十几日来都没寻到那人下落。父王,儿臣现在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只要您再给儿臣三日时间……” 静王摆摆手,“哎,这事儿你就别管了。” 孟如珍愣住,他自知追查孟如珏的事情十几天了都没办好,父王肯定要责罚。什么责罚他都不怕,却没想到是直接不让他管了。“父王……”孟如珍定定神,勉强笑道:“儿臣已经查了十几日,总比旁人熟悉些……” 静王淡淡道:“我已经决意交给你大哥和三弟来管了。” “啊——是,是。大哥和三弟也……可是……” “他们也该有机会历练历练。”静王啜了一口茶水,“方才我与太妃娘娘也商量过了。” 善善上前为静王添茶水。 孟如珍的目光落在这位异母妹妹的背上,是毫不掩饰的憎恶。孟如琢和孟如瑕是善善的同胞哥哥。就这么一下午的光景,他父王就改了主意,打算抬举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了。他不信,这当中就没有这位异母妹妹的手笔。她的狼子野心,他可是向来知道的。他先前搜查孟如珏,手上可是掌管了整个京都大半的兵力。如今,这兵力却被夺取给了善善那蛇鼠一窝的两个哥哥。这叫孟如珍怎么咽下这口气? 胡太妃安静看了一场父子官司,见这会儿僵住了,因笑道:“先用晚膳。填饱了肚子再谈公事也不迟。” 等人都走了,胡太妃疲乏地躺下来,吩咐道:“喊媚儿来给我捏捏。”等了片刻不见人来,怒道:“他这些日子都去哪里钻沙了?升了总管,人也野了不成?” 左右不敢吭声。 胡太妃正骂着,就见秦媚儿一溜烟跑了进来。 “娘娘万安,奴才来迟了,该死该死。”秦媚儿一来就跪倒在床边。 “本宫能升你做总管,也能取你的狗命。仔细些!”胡太妃这些日子来,虽然人前控制好了情绪,实际上因为没找到现身过的孟如珏,又没能见到那日大火后归元帝与皇后的尸身,越来越心神不宁,动辄就要大发脾气。 秦媚儿慢言细语安抚着胡太妃的情绪,驾轻就熟给她捏背,过了一会儿道:“太妃娘娘,奴才有个小见识。那假冒大皇子的人这么些时日都没找到,奴才眼看着娘娘您愁得饭都用得少了,真是心疼担忧……” 胡太妃半梦半醒,道:“那又有什么法子,难不成把整个京城都烧了?”好在西北军那边的布局成功了,不管是南宫玉韬那边,还是她安排的人,传回来的信息都是上官军已经被困住了。否则,她真是要寝食难安了。 秦媚儿继续轻轻道:“奴才听人说了,那假冒大皇子的人,当日一进城就大喊身份,生怕别人不知道。若那人还在城里,怎么会藏起来躲着人?若是他藏起来躲着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那个人已经不是他了。”秦媚儿活灵活现道:“说不得是那日他一现身,就有人捉住了他不许他再出来。奴才每常看戏,有一出戏叫金蝉脱壳,又有一出戏叫狸猫换太子……”他轻轻道:“说不得,这假冒大皇子的人,也已经被换了呢。” 胡太妃已是听住了。什么人会捉住孟如珏不让他出来送死?这种人中又有谁能有如此的决断力与能力?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除非是她养大的那个女孩。 秦媚儿絮絮道:“静王府的公子们,学识武艺自然是万里挑一的。只是查人这样的琐碎事情,倒是奴才这样打小伺候人的东西做起来趁手些。那些犄角旮旯……”他瞄了一眼胡太妃侧脸,见她并无不悦之色,便道:“奴才愿为娘娘分忧。” 胡太妃看着他又跪倒在地,笑着将手放在他头顶拍了拍,像拍一只哈巴狗那样,“你很好,去吧。” 秦媚儿欠着腰退出去。 廊下站着的宫人齐齐弯腰,低声问安,“秦总管。” 秦媚儿挺直了腰板,慢慢走过去,脸上是骄矜的笑容。是了,他干掉了曾经的干爹,只要胡太妃不出面,他就是这祥云宫说一不二的人物了。整个南朝,他秦媚儿也是万人之上的人物了。从前瞧不起他、嫌弃过他、欺辱过他的人,是时候该感到害怕了。 孟如珍从祥云宫离开后,回到他现如今在京都护卫处的房间,正看到几个护卫将他的东西清理出来准备分装——这是要给善善的大哥三弟腾地方。他人还没走呢! “二公子……”幕僚张凡水见他神色不对,忙拦在前面,怕他当众发作。 孟如珍却是吸了口气,笑道:“大家辛苦,等下我请客,给大家晚膳加餐。”他这股气直憋到回了府关在自己书房里才发作出来。 先还是骂静王,骂善善,骂两个兄弟,骂那个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的孟如珏,最后渐渐骂到南宫玉韬身上。 “混账王八蛋,说的比唱的好听的玩意儿!”孟如珍咬牙切齿,“去信问他,永远都是就快回京了!混账王八蛋,这快了一个多月了,还没来!等他带兵来,我早被善善那个小贱人弄死一万回了!” 幕僚张凡水跟着孟如珍许多年,最了解他内里阴毒的性子,这会儿缩在墙角,一声儿不敢吭,知道等他发泄完会自己冷静下来。 “混账王八蛋!”孟如珍又狠狠骂了一句,顺势吐出一口唾沫来,“研磨,写信!再去信问他!” 张凡水忙依言展开信纸,将毛笔蘸饱了墨,等着记孟如珍的话。 孟如珍闭目沉气,再开口时,却已是恢复了他温和的伪装。最后写成的信,又全是温良友好、嘱托绵密的内容。孟如珍接过张凡水润色过的信看了两遍,手上用力揉皱信纸。 “二公子,这……” 孟如珍啐了一口,“再写。” 张凡水不敢多问,又取信纸,抬头才写了“山淼兄”三个字,就被孟如珍喝止了。 “写给南宫玉韬,没用的。”孟如珍思量着道:“南宫玉韬此人诡谲多变。他说明日来,我信不及。他说下月来,我一样信不及。如此一来,这信写给他是一点用都没有。” “那该如何?” 孟如珍绕着书房慢慢转了一圈,停下来道:“君子可欺以其方。”他拿定主意,“这封信,写给上官千杀。” 孟如珍这封信是由高志远呈给上官千杀的,彼时上官军也已经停在了京郊三十里外。 高志远呈上信后,看了一眼自己少将军,装作无意道:“属下方才从外面过来,正好看到军师那里有人来了。” 上官千杀拆着信封,淡声道:“有话直说。” 高志远咳嗽一声,“那个,看着像是……安阳公主的二哥。”好好的二皇子不说,偏要说是安阳公主的二哥,高志远深感自己作死不可救药。 上官千杀手上动作一顿,呼吸停了一拍,继而不动声色道:“哦。” 高志远没勇气一天作死两回,窥了一眼自家少将军的面色,决定先撤,才要退到帐外去,却又被唤住了。 “且慢……”上官千杀忽的抬起头来,他屈起食指叩击着案几。规律而清冷的叩击声中,他的双眸是难辨悲喜的深深墨色,“传令众校尉,将营升座。”停了一息,他慢慢道:“让山淼也来。”   ☆、第113章 且说孟七七当夜孤身脱险,敲响了马庆忠所说的宅邸大门,在看到来开门的那人时,她便知道自己有救了。 来开门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头发花白,脸上有岁月留下的痕迹,眼神却关切而温暖。老头打开一条门缝,望见外面流露哀求之色的女孩,以及她背后布满道路两旁的的官兵,没问什么情况,就先将她放了进来。 孟七七双脚跨过门槛,听着背后老头关门的吱呀声音,痛到失去知觉的左腿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就往一旁歪去,好险用手臂撑住了墙没跌倒。伤处经过这半天的奔波似乎又开始流血了,她能感觉到用来捆扎的腰带上传来的濡湿感觉;又有过关卡时,士卒用刀柄大力拍打了两下的原因。那会儿情况危急还能强忍,现下舒了一口气,登时便觉得伤处那种火烧火燎的痛剧烈起来。 “小姑娘,出什么事儿啦?”那老头把两扇门后的横木插好,走过来关切问道:“这几日外面可全是官兵,你一个小姑娘家的,怎么大晚上一个人出来了?” 孟七七隔着裤子按住伤处,仔细看了那老头两眼。她原本以为马庆忠给她指出这样一间宅子,自然不是因为他口中所说的“宅子闹鬼”,而是因为会有接应庇护她的人在。无可置疑,会听马庆忠的人一定跟马家是一条船上的。她愿意来这里,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可是这老人家看起来很是慈祥又富有同情心,也许她可以不用见上宅子的主人了?这种时候,她要尽可能保证最少的人见到她。 就在她这么打算的时候,老头却又道:“若有什么难处,我替你告诉我家侯爷一声,说不得能帮你一把。” 孟七七倒是微微有些讶异,这宅邸一眼望去,也就是个普通的四合院,都没有二进、三进,说是一个侯爷的府邸未免寒碜了些。这院子这样小,她想瞒过主人家藏起来,却也不容易;况且马庆忠指了自己来这里,后续多半要派人来查看一下。她便打消了自己先前的念头,道:“有人要我来找你家侯爷的。”一面说着,一面拖着伤腿尽量不露痕迹地跟着那老头向里走去。 她走了几步,额上已是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抬头一望,却见北屋里走出来一名极为美丽的少年。那少年面容精致,唇瓣是鲜花一样的粉色,漂亮得好似一尊琉璃娃娃。虽着寻常衣裳,不掩绝色容颜。 她一眼望到,只觉得这少年似在哪里见过,想了想,才认出是那太阳国小皇子殷倾玉来。 他怎得会在这里?他便是这处宅邸的主人? 大约是伤痛与流血的关系,孟七七感到有些看不懂这会儿的状况了。所以说,殷倾玉跟马家是一条船上的人?胡家要捉她,马家一派的人却肯保她,看来胡马两家之间的关系也不向外面看上去那么牢不可破。 “秦伯,这是……”殷倾玉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孟七七,心中的讶异并不少于她。 秦伯搓着手,有些不安道:“侯爷,这大半夜的,一个小姑娘家在外面也不安全。您也知道,这几日外面全是官兵……”他这是担心侯爷怪他擅作主张,万一侯爷不同意要将这小姑娘撵出去怎么办? 孟七七却是先开口了,问的却是一句不太相干的话,“殷倾玉,你的侯府呢,怎得住到这小小的院子里来了?”她可是记得当初她爷爷给殷倾玉封侯的时候,赏了一套符合规制的宅邸来着。 殷倾玉一愣,下意识道:“上个月被静王府的人收走了……” 两人目光对上,都有点啼笑皆非。 胡太妃与静王上位之后,旁的不着急,底下人捞金夺银倒是勤快。 殷倾玉道:“我现下住的这里是马家给的宅子。” 孟七七“哦”了一声,却不知道这殷倾玉与马家何时牵绊得这样深了。 “你来这里,自然不会是碰巧了——是谁告诉你来这里的?”殷倾玉在南朝本就没有什么亲近之人,换了宅子一事,也只有给宅子的马家人知道。 孟七七欲待说出马庆忠的名字,心里念头一转,却变成了,“我也不清楚,方才有个士卒告诉我的。我也不认识那人,只是现下没有办法,死马当成活马医,没想到却是到了你住的地方。” 殷倾玉倒没怀疑,在他想来,那士卒自然是马家派出的人。他看着孟七七,如今照着外面的说法,她如今也是凄惨一人,便道:“你……节哀吧,这样的事情……” 孟七七苦笑道:“咱们能改日再叙旧么?”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我大概需要一点伤药。” 孟七七就这么在殷倾玉处住了下来。此后十几天,她白天黑夜都能听到外面士卒官兵巡查的声音。然而他们从来不会搜进来。自然不是因为这处宅子“闹鬼”的名声,而是因为这是马家的宅子。据殷倾玉所说,搜查这一片的官兵都是马家一派的。马庆忠既然那晚故意放走了孟七七,自然不会又让人来将她搜出来。 殷倾玉这里没有旁人,只有他和一个奴仆秦伯,他的老师在两个月前因病故去了。 这处四合院的确有些简陋,是以殷倾玉将自己的卧房让出来给孟七七养伤,自己住到西屋去了。因为此前孟七七含糊其辞,说是一个不知名姓的士卒告诉她来这里的,所以殷倾玉只当是马家家主派的人,毕竟他这半年来并不是听马庆忠意思行事的,也不会无端端想到马庆忠身上去。至于马家家主为什么要让孟七七躲到他这里来,就是殷倾玉需要私下揣摩的事情了。他一向是听马家家主的指令行事,若马家主没有传唤他,他便不敢轻易上门去。因此让孟七七住下之后,殷倾玉就安静等待着马家家主的消息。 孟七七躺在北屋卧室床上,估摸着什么时候腿伤能好,又想该怎么送个信出去。她失踪了这小半月,估计二哥快急疯了,也不知道变态表哥他们到京都了没有。可是连日来外间巡查的官兵只多不少,这个时候她得先藏住自己行迹,不被抓住才行。虽然心急,孟七七却也暂且没办法与外面通消息了。在她想来,马庆忠那晚肯放她一马,已是仁至义尽;如果她还想靠着这条线通消息,他是绝不会再帮手的了。 孟七七住了这十几天,只在这里听到过一个外人的声音。 那人却是怀妉县主马庆茹。 马庆茹简直是三天两头往这里跑,比起马家来,好似殷倾玉这里才是她家一样。 “小殷子,你这里也太简陋了些。我早说了要你搬到我家对面那处空宅子去,你偏不肯。那处宅子多大啊,还有个大花园,现如今快十二月了,那里花开得都还好着呢。”马庆茹的声音从院落里远远传进来,“你就听我的搬过去呗,也省得我来找你,每次都要绕大半个京都。轿子里太暖和,我每次回去都快睡着了。”来的时候倒是抱着一颗期待激动的心,不至于因为路途漫长而打瞌睡。 也不知殷倾玉是如何回答的,想来该是没答应,因为马庆茹哼了一声,声音很大,满满的怨念与不满。 孟七七裹着伤腿,抬头望着床帐顶的纹样,抿嘴一笑。原来马大小姐发起娇嗔来是这般模样,也不知这太阳国小皇子是否消受得起。不过很快孟七七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马庆茹这次在搬家的提议被拒绝之后,绕过殷倾玉,径直闯入北屋,往卧室方向跑来。 “你一定不肯搬家,是不是为了你屋里那个狐狸精?好你个殷倾玉,”马庆茹生气起来,“小殷子”也不喊了,一字一顿叫着全名,“我先头那两回来就觉得奇怪,回去一想,总觉得你在拦着不许我进到北屋里去。好像藏了什么生怕被我知道的东西一样。” 马庆茹只是脾气直,人却不傻,“我派人盯着你这里的进出。秦伯买的菜肴多了,昨日还去成衣店买了一身女装。你、你……” 殷倾玉已经拦到卧室门前,他听了马庆茹这话,一愣,森冷道:“你派人盯着我这里的进出?” 马庆茹也是一愣,她知道的殷倾玉向来是和气的。虽然有些冷淡,但终归还是和气的。这种和气究竟是因为她马家女的身份,还是因为她本人,她并不想去深究。但是殷倾玉这样森冷的模样,她还是第一回见,好像她做了什么大错事一样。马庆茹心里一怕,气焰就弱下去了,继而想起明明是他不对,又嚷道:“怎么?只许你藏只狐狸精在房里,不许旁人知道不成?”明明是她在嚷着,却也是她红了眼圈,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殷倾玉也是方才一时没掩饰住自己的情绪,见状缓和了语气道:“你要我搬去你家旁边,我过些日子搬就是了。” 马庆茹明知他是在敷衍,“过些日子”也不知就到哪一天哪一日去了,然而听到耳中,仍是觉得欢喜。虽是欢喜,却又更生怨怼。因她知道,她求肯了这么久殷倾玉都一定不肯搬家,这会儿却很轻易地就答应了——只是因为他不想让她看到那个屋里的女人是谁。 马庆茹冷笑道:“你现下倒肯搬了?” 殷倾玉引着她向外走,“县主吩咐的事情,我自然要做好。” 马庆茹往外走了两步,忽然拨开殷倾玉的手臂,撞开卧房的门就冲了进去,“我偏就要看看是哪只狐狸精……”她一眼望见躺在床上的孟七七,好似瞬间吞了一只鸡蛋那样,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 孟七七与她四目相对,也感到有点微妙的尴尬。这种搅合进人家小情侣之间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儿?她倒是想躲来着,只是这卧室实在简陋,连个能藏人的柜子都没有;更何况拖着一条伤腿,她也不能麻利地跳窗逃走。 “咳,那个……”孟七七清了清喉咙,小心翼翼观察着马庆茹的反应——这位主可是个炮仗脾气,万一点着了她,她不管不顾闹出去,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马庆茹并没有大吼大叫,或是立刻泪奔而去,反倒是呆在原地木愣愣的,好像脑袋里的东西一瞬间被抽空了。她有点理解不了面前这个状况,“孟七七,你不是失踪了吗?” 孟七七忙点头道:“是的。我是为了保持‘失踪’了的状态,才暂且借住在这里的。我跟你家殷倾玉一点私人关系都没有……”她果断献出殷倾玉去,“我过几日便走了。” 马庆茹看看孟七七,又回头看看殷倾玉,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殷倾玉面色很难看,他仍以为掩护孟七七是马家家主安排给他的任务,现下被马庆茹这位大小姐发现了——谁知道后面会闹出什么事儿来? 马庆茹咬牙问道:“几日?” 孟七七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马庆茹这是在问她还要暂住此间“几日”,她犹豫了一下道:“最多三日。”算着日期,变态表哥与战神大人最晚三日后就到京都了。到了那会儿,她就算能留在这里,也要想办法出去了。 “好,就三日。”马庆茹死死盯着孟七七。殷倾玉与她父亲有些私底下的联系,这马庆茹一向都知道。京都大震荡,而失踪了的安阳公主此刻却在殷倾玉这里——马庆茹当然知道事情不像她表面看到得那么简单。但是她不关心那些朝堂上的事情。作为一个陷入爱河的小姑娘,马庆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有个妙龄少女在我情郎房里住着”这个情景,尽管那个妙龄少女此刻伤了一条腿,躺在床上实在担不起“狐狸精”这个名头。 马庆茹看似冷静地离开了。 留孟七七与殷倾玉两人在房里,有点不知从何说起。 孟七七先开口道:“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我三日后无论如何一定会离开的……” 殷倾玉脸色有些阴郁,尽管他生得极为漂亮,带着这样的表情总不会赏心悦目到哪里去,他截口打断孟七七的话,“我会处理好的。” 孟七七沉默了片刻,道:“马家许给你什么?” 殷倾玉闻言一愣,没料到她初见时没问,留到这会儿问出来,他垂下眼睛,只是道:“我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孟七七道:“我信你。”静了静又道:“你是想要复国,对吗?”虽然是在问,却早已经在心里认定了。 殷倾玉没再回答,只道:“你好好养伤。之后该怎么样做,马家自然会有指令。”说完匆匆出去了,像是怕她继续方才的话题。 孟七七看着殷倾玉离开的背影。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少年的肩膀还不算宽厚,独自一人飘零在异国他乡还不算凄惨。真正凄惨的,是已经没有了故国家乡,也就无所谓异国他乡。这个少年,是个真正没有家的人了。虽说不应该,但是孟七七想着殷倾玉的身世,倒觉得自己现下这样窘迫的处境也不算太坏。 马庆茹当时憋住一口气,看似镇定地离开了,然后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觉得闹心。猜疑与嫉妒抓挠着她那颗怀春的心,令她禁不住要把事情往不堪的一面想去。尽管理智上,她完全知道孟七七与殷倾玉之间绝无私情容身之处,感情上想到孟七七还要留在殷倾玉房中三日却还是觉得抓心挠肺般地煎熬。 马庆茹坐轿行经湛北路时被巡查官兵阻住的人·流挡住了。暖轿不得不慢下来,随着人群慢慢向前。马庆茹坐在轿内,心烦意乱地听着外面嘈杂的说话声,原来是宫里太妃又派了秦总管带人加防巡查。她心头一动,支派随从去叫秦媚儿过来。 秦媚儿短短几个月,能在胡太妃身边平步青云,那是花了大心思的。只要是胡太妃身边的,别说是人,就是只猫猫狗狗,他秦媚儿都是打叠起十二万分的殷勤伺候着,对马家这对兄妹更是曲意逢迎。马庆忠倒还罢了,马庆茹却深以为这秦媚儿是个“好奴才”。 等秦媚儿点头哈腰过来了,马庆茹却又改了主意,她原本是打算就这么把孟七七的事情告诉秦媚的,盘算了一会儿却又觉得,若是现下这秦媚儿就带人去抓了孟七七——那不明摆着是她马庆茹走漏了风声吗?旁的她倒不在乎,但是这事儿落在殷倾玉眼中,他该会怎么看她? 这么一想,马庆茹便改口道:“我这里倒有你要找那人的消息。” 秦媚儿欠身道:“奴才请县主点拨。” 马庆茹想了想,勾起唇角,道:“若是你过了三日还没找到人,就到我府上来。到时候我自会告诉你。”她这如意算盘打的倒也精妙,既免于被殷倾玉责备,又泄露了孟七七行迹出了口恶气。要说她有意害孟七七性命,却也不至于——她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后果。 秦媚儿恭恭敬敬,“是,奴才晓得了。”又亲自带路,为马庆茹的暖轿驱开人群,散出一条可以通行的路来。 马庆茹噙着兴奋的笑意离开了。只是她看错了秦媚儿,这人可不是个只会按照主子吩咐行事的“好奴才”。他的主意大着呢! 秦媚儿转过脸来就眯起眼睛,对手下人吩咐道:“给咱家查查,怀妉县主这几日都去了什么地方。”他可没什么耐心等过上三日再登门询问马庆茹这个草包。 马庆茹又没有遮掩过行程。一查之下,什么都清楚了。 当天夜里,秦媚儿带着一支百人队直扑殷倾玉住处。 殷倾玉已经睡下了,被外面的吵嚷砸门声惊醒,匆匆披起衣裳出门看时。去开门的秦伯已经被推倒在墙边。 “你们是何人,怎么擅闯侯府?”殷倾玉眼看着不断涌入的士兵,不禁白了脸色。 秦媚儿说话上倒还客气,万一事情有纰漏没成,日后也好转圜,“叨扰小侯爷了。咱家是奉太妃娘娘的谕旨,挨家挨户搜查逃犯。小侯爷,您请……”一面说着一面指挥手下士兵搬椅子泡茶,把殷倾玉给半强迫地困住了。 秦媚儿眼看着殷倾玉急白了的面色,眯了眯眼,看来人在此处是十拿九稳的事儿了。他嘿然冷笑一声,带头走进卧房去查看,却是一无所获。 一时私下搜寻的士兵也各自来报,都没找到人。这个四合院里,竟是只有那开门的老仆人与这个小侯爷在。 殷倾玉松了口气,冷冷道:“秦公公,搜人该是什么样的我见过。你这么大张旗鼓的,我看是别有用心吧?” 秦媚儿赔笑道:“小侯爷说笑了。”心里却早已从殷倾玉方才的态度上认定了这院子里有古怪,又有马庆茹的话作为佐证。他秦媚儿敢确定,那个顶替了大皇子的安阳公主就在此间。只是他一时间寻不出来罢了。他眉头一皱,板着脸吩咐士兵,“去把御苑里秋狩用的猎犬牵来。” 孟七七的确还在院子里,只是不在地上,转入地下了。被马庆茹撞见之后,孟七七就知道此处不宜久留。但是外面街上全市巡查的官兵,据秦伯每天出去买菜反馈来的消息,四处城门都已经紧闭——整个京都不许人员出入了。她除非是生了翅膀,才能飞出去;想来想去,她最后转入北地人家都有的地窖中,在黑暗中与半地窖的大白菜过了大半夜。 秦媚儿原是南边的人,来京都就进宫做了太监,哪里知道地窖在什么地儿,是以一开始也没想到这里。他满心以为安阳公主毫无防范,这一来就能抓住的。 孟七七缩在地窖一角,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面太气闷了,她渐渐觉得头晕起来。其实这种晕眩的感觉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都有,但是先前总以为是受伤后无力所致。这几天来,这种晕眩的感觉却是越来越强烈了。只听嘈杂的脚步声人语声静了一会儿,忽然间,狗吠声响了起来。那声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清亮,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终停在了孟七七头顶的木板上方。 沉重而骇人的声响中,有人在搬开上面遮挡的木板,有公鸭嗓的太监在上面冷冷道:“安阳公主殿下,请出来吧。” 孟七七一手死死扣住地窖角落的矮梯,随时准备砸倒进来的人,另一只手却伸进怀中摸到了匕首——那是战神大人赠给她的定情信物,削铁如泥。杀起人来,应该很快的吧。于她而言,战神大人就好像一味良药,在这样的境况下想起来,都觉得连日来脑中的晕眩消褪了许多。 士卒的长枪已经先于人身垂了下来…… 孟七七摸出了匕首,浑身紧绷;心念如电转,却已经在想着万一不能及时逃脱,该如何用言语说服对方稍缓行动。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张力,令在场的人都屏息凝气。 就在这样紧张而诡异静默的一刻,忽然有一道凄厉的喊声响起。 “大事不好了,秦总管!上官千杀带人打入禁宫,将太妃娘娘与静王殿下都杀死了!” *** 上官千杀昨日接到孟如珍来信,与麾下校尉商议停当,次日便趁夜突袭,又有孟如珍在内作为接应大开城门、宫门。是以这一万人马横穿半个京都,竟然悄无声息,一点抵抗都没有遇到。这一万人马直到入了禁宫正门,才与禁宫内的守卫厮杀起来。 在上官千杀带人打到祥云宫门口时,胡太妃正看完南宫玉韬传来的“云州一切安定,上官军已被困住”的汇报准备安寝。这一下变故陡生,胡太妃应变不及,索性穿好华服,命侍从燃起烛火,端坐于殿中相迎。 上官千杀一袭金甲,上染祥云宫守卫鲜血无数,立于明晃晃的烛光中,宛如修罗场中走出来的恶魔一般,然而容貌俊美,反倒有种异样的魅力。极致的残暴,极致的美感,却不会让人生出一丝一毫的反感。 纵使见遍世间繁华如胡太妃者,第一下也被上官千杀夺去了目光。她注视着这个自己十几年前就为独女选定的良婿,不禁叹了一声,淡淡道:“本宫既然入了朝堂这潭浑水,生死也由天,今日死在将军手中也不算冤。” 胡太妃听着外面鼎沸的喊杀声,知道自己今日绝无幸免之理,所牵挂放不下的唯有女儿一人,“将军英雄了得。待本宫去了,还望将军不要为难小女。”见上官千杀缓缓点头,知他一诺千金不是反复之人,登时放下心来,便是即刻慨然赴死,也不觉惶惑了。她慢慢将目光挪开,落在一旁的南宫玉韬身上。 “好一个南宫家的公子。”胡太妃轻轻笑道:“竟能密不透风得瞒住我。”她细细回想这些年来的事情,真相已经在眼前了,却仍是看不出其中的蹊跷,不禁也叹服南宫玉韬的计谋,“你当初说要替我困住上官军,让上官军与西北军两虎相争,好消耗马家的财力。只是为了骗我的军粮给上官军吧?” 南宫玉韬摇摇折扇,风度翩翩得笑着,“太妃娘娘明察秋毫。” “什么明察秋毫,”胡太妃长叹一声,“老婆子被你骗得团团转。”她目光一渺,想起前事,她之所以会相信南宫玉韬,是因为他后来给出的理由实在很能令人信服,她看着南宫玉韬,“我只有一事不解。你当日同本宫说,你要困住上官军,是因为……” 南宫玉韬在胡太妃再度开口之时,就以目光示意身边侍卫魏景然动手。 胡太妃还没能问出这唯一不解之事,就被魏景然飞来一剑正中咽喉,送去见阎王了。临死之前,她仍是望着南宫玉韬,嘴角挂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上官千杀慢慢侧过脸去,沉郁地看了南宫玉韬一眼,一言未发,当先大步离开了祥云宫,带着众人往前朝而去。 前朝孟如珍正提剑对着被捆起来的静王,在他脚下,是一对庶兄弟还在流血的尸体。 “父王,不能怪孩儿心狠手辣。”孟如珍脸上往下滴着鲜血,是方才杀两个兄弟时溅上的,配着他此刻狰狞的表情显得极为骇人,“要怪,就该怪你偏听偏信,拿善善那个小贱人当成个宝。若孩儿今日不动手,来日善善那小贱人定然要扶她那俩不成器的哥哥上位。到时候,死的就该是孩儿了。” “我不想死。”孟如珍咬紧牙关,看着嘴被塞住只能拼命摇头的父亲,低吼一声,长剑刺出,透胸而过,眼睁睁看着静王胸口血花喷了出来。他剧烈地喘息着,扭头望向思政殿上首那把明黄色的龙椅——全天下独此一把,至尊至贵的龙椅。 孟如珍执着还在滴血的剑走上前去,眼中涌着狂热的*,他慢慢停在龙椅前,一手摸上那冰冷的扶手,弯腰大笑起来。 上官千杀看着这一切,有些厌烦地望向无限高远的夜空,于无数人马喧嚣的声浪中,忽而听到一个人的称呼,好似一片飘落在他心头的雪花一般,那种冰冷而又甜美的感受令他不受控制地循声望去。 “安阳公主”,是谁提到她。 入目却是有人在南宫玉韬耳边汇报着什么。 上官千杀低下头来,猜想着大约是七七的人在传话给山淼。昨日高志远说,七七二哥去见过山淼;此时此刻,他二人又在互通消息。若是剖开胸膛,必能看见他那颗痛到淤紫的心。只是这颗心,她大约已经不稀罕了。 他盯着脚边一滩暗沉的血迹,不知是何人来过这世间最后的证据。最初的酸痛过后,一股残暴的杀意在他胸腔中升腾起来。 上官千杀招手唤来高志远,淡声道:“全城搜寻归元帝。” 高志远讶然望着上官千杀。 上官千杀只是摆了摆手。在云州发现奸细是七七的人之后,他最初以为七七是想要分他的兵权;然而内心深处,因为不理智的爱意,他始终在为女孩找一个借口。将这些年来相处的点滴沧海细细数来,他惊觉,要找的借口,或许不是借口而是真相。直到京都事变,传言帝后俱亡,胡太妃与静王却还在暗中寻找归元帝后的下落。上官千杀终于能确定,不管七七是怎么察觉的,她是在保归元帝的性命。并且在胡太妃等人动手之前,她就已经将归元帝和皇后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只是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她对待他时,是从半年前才开始的假意欢喜,还是更早在四五年前埋下奸细时就已经不是真情,甚至……最初的相见,就是蓄意的接近。他知道自己这想法简直疯狂到有些可笑,那时候七七还只是个小女娃,那么小的孩子怎么懂这些?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发疯的情感和由此衍生出来的诡异想法。 此时此刻,下令搜寻归元帝,究竟是为了报仇多一些,还是为了逼她出来见他多一些? 上官千杀忍下喉头的血腥气,用力按住右边眉骨,抬头遥望着天上一轮冷月。 他早已分不清楚。 兵卒渐渐归队离开,上官千杀独自走在空寂的禁宫中。十几年来,每当他看着那红墙黄瓦,总会在脑海中想象报仇时的情景。他要将害死他全家的这些衣冠禽兽一个个杀死!他想象过毓肃帝的血溅在那汉白玉台阶上,想象过孟狄韧与孟狄获双双横尸在地,也想象过胡太妃白绫缠颈…… 时至今日,那些仇人大半已经被他手刃。 可是为什么,他却这样不快活。 后半夜高志远来将军府的书房汇报,称京中民居都已经查过了,没有归元帝的踪影。 上官千杀沉默思索着。这与胡太妃等人的暗中寻访不同,他的上官军也与那些纪律不严明的杂牌军不同,这样明火执仗地搜寻,搜不到,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人不在被搜查的区域。但是他知道归元帝等人一定还在京都。因为出事当晚的时间不够归元帝离开京都,而胡太妃等人成功后就在城门安排了暗哨。如果归元帝等人试图出京,一定早就被胡太妃的人发现了。 上官千杀走出书房,看着月色下的海棠树,那是他抵不过七七的软语请求栽种下的。他捡起树下一片落叶,折在口中,下意识吹响了那曲“我有所思在远方”。凄清的乐音在暗夜中孤寂地飘荡着……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如冰雪般溅上他的脑海。 在理智否定掉这疯狂的念头之前,上官千杀已经跃上黑龙马孤身冲出了将军府。 他一路疾驰,冬夜的寒风如刀锋刮面而过,他却丝毫不觉凛冽。 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禁宫之北十里的明山,绕过郁郁葱葱的竹林,闭目进入那处隐秘山洞之时,这是上官千杀唯一的祈愿。 然而事与愿违,当他一眼看到坐在河边的归元帝时,只觉得一颗心沉入寒潭之中。 七七不是在防备胡太妃等人动手,也不是出于正常的保护归元帝性命的考虑同时在防备胡太妃等人与他。 七七就是在防备他,特意的、隐秘的。 归元帝已经与皇后在山洞中躲避了快一个月,此地景致优美,鱼肉鲜美,两人倒不觉难捱。这会儿皇后已经到木屋里睡下了。只有两个玉如军陪归元帝在外面的草地上待着。 这就是当初孟七七要求变态表哥帮她驯马的原因了。除了战神大人之外,只有变态表哥知道怎样到这处山洞来;而马儿识途,教会了马儿就万事大吉了。其实孟七七选了这处地方给蠢萌爹和李明华女士藏身,一来是为了防过第一波由胡太妃与静王发起的事变;而后才是应对第二波战神大人的复仇。在她想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虽然对于躲过战神大人的复仇,她对这个地点不是很有信心;但是应对胡太妃的人,却还是绰绰有余的。至于对战神大人方面,她也没想一直躲下去。她想要同他在一起,这件事情总是要解决的。她要做的,就是在找到解决之法之前,别让蠢萌爹被战神大人给砍了打上死结就行。 此刻见上官千杀现身,那两个玉如军都是一惊,显然是被交待过的,一个护着归元帝,另一个飞身往外冲。 上官千杀看在眼里,只觉心凉,勾勾唇角放那个出去报信的玉如军走了,走上前两步,掩月刀倒转,用刀柄敲昏了那个拦在归元帝身前的玉如军。 归元帝不由得后退两步,跌倒在地,瞪着上官千杀,一时说不出话来。 上官千杀淡声道:“当年你和静王将毓肃帝的赏赐送到定州之事,你可还记得?” 归元帝愣了一愣,打开记忆的闸门,任这件压在心底不敢回想的事情跳了出来,他嗫嚅道:“你是为这件事来的……原来你知道……” 上官千杀俯视着他,神色漠然而骇人。 归元帝静了片刻,道:“此事与我家人无关……”他看了一眼上官千杀手中长刀,轻声道:“皇后睡下了,你莫要惊醒了他。” 上官千杀只是沉默得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归元帝又道:“还有,你不要伤害七七……”他对自己小女儿与眼前这个男人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一二,“她什么都不知道,是真的对你有情意。你报仇之后,不要让她知道。” 上官千杀眉心剧烈地一跳,他无法再听下去,掩月刀挥出,停在了归元帝颈前。 归元帝闭上了眼睛,知道在劫难逃。 上官千杀握刀的手上青筋暴起,那刀尖一寸一寸递出去,终于挨上了归元帝的脖颈。 这一刀挥下去,他的七七就永不会再看他一眼了。 这一刀挥下去,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感到快乐了。 可还是要挥刀,刀上是他父亲的血,是他祖父的血,是他娘亲与未能来这人世间看上一眼的小妹之血。 他咬牙又把刀向前递出一寸,刀锋割破了归元帝的脖颈,却听“噗”的一声,什么东西从归元帝颈间落在了草地上。 上官千杀凝目看去,却见银白色的月光下,一枚金甲片静静落在碧草间。 “你今日救了我性命。我答应替你做三件事。” “我不要,这说法听起来太生疏啦。不如你答应我三个愿望,好不好?” “好。” “唔……一呢,祝我生辰快乐,今日是我生辰呢……二呢,待我及笄……” 三呢? 上官千杀胸中大痛,仿佛看到女孩立在眼前的草地上,举着那一枚金甲片泪眼迷蒙的问他:三呢,战神大人,请你不要杀我爹爹好不好? 他感到右边眉骨处又开始一跳一跳的疼痛,再握不住手中长刀,任它跌落在草地上。   ☆、第114章 却说与上官千杀一起带兵攻入禁宫当夜,南宫玉韬听底下人汇报安阳公主仍是没有下落,饶是他素来沉得住气这会儿也不禁忧心起来。仔细算来,从七七失踪到今晚,已经足足十五天了。半个月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她究竟是躲在了什么地方,竟然出动全体玉如军都寻不到了。糟糕的猜想也曾在他脑海闪过,不过很快被南宫玉韬否定了。他坚信,像蠢萌小表妹这样的祸害是要遗万年的。 禁宫事变一定,南宫玉韬便匆匆回府,连声告辞都没同上官千杀又或者孟如珍说。 南宫府里,哑公正等着他。 南宫玉韬耐着性子,仔细看哑公比划着当日情形,看到紧张处,手中折扇也不晃了,“不是要你跟着七七的吗?你丢下她,带孟如珏出城做什么?” 哑公翻个白眼,做手势说明这是七七强烈要求的。 南宫玉韬气笑了,也不知是气哑公,还是气失踪了的小表妹。他坐在铺了虎皮毯的椅子上,罕见地绷着身体,淡漠道:“我管孟如珏去死。” 哑公又翻个白眼,双手插在袖子里,一副不跟对面这个意气用事的人计较的样子。 南宫玉韬抚着额头思索该怎么寻出七七来,他并不想这件事被上官千杀知道。便在此刻,又一波出去搜寻的人马回来汇报,仍是没有找到孟七七的下落。 “一群废物。”南宫玉韬极少这样对下属说话,这次是动了真火。他不理会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下属,抬眼看了看哑公,道:“你们那日分开是在什么地方?” 哑公还没来得及比划,就看到南宫玉韬挪开目光看向了门口。 又有报信之人来了。 “公子,大事不好。上官将军下令全城搜寻归元帝。” 南宫玉韬霍的站了起来,“下了明令?”竟是已经不避人行事了,师兄他是准备要背上谋害皇帝的名声了吗?南宫玉韬又问道:“找到了吗?” “回公子话,高校尉那里打探出来的消息,至今还没找到。上官将军方才从将军府一个人骑马出去了。” 南宫玉韬忙问道:“去了何处?” “去了明山方向。上官将军耳力过人,咱们的人不敢离得近了怕被察觉,等到了山脚下已经看不到上官将军的人了……” 只听了这一句,南宫玉韬登时心中警铃大作,抽出早就写好这几日来一直随身带着的文书交给哑公,“你现在即刻出城,将这份手书交给西北军统帅。”这便连声喊人牵马来,也追向明山方向。路上真是毫不顾惜马匹,狠命催速,他是深怕赶不及,有负七七所托。 一路疾驰,南宫玉韬赶到明山腹地之时,正撞上归元帝引颈等死,而他师兄却按着额角一动不动——锋利的掩月刀就落在他脚边的草地上。 “师兄……”南宫玉韬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大概是什么状况,他心念如电转,一开口就是一个弥天大谎,“西北军六万人马已经围住京都,随时准备进攻——师兄,此间之事等以后再解决也来得及,还是先去城墙上查看一番吧。”其实这也不算完全的谎言,他的手书既然已经交给哑公送出。等上官千杀离开明山,那边京郊的西北大军也就发动了。 上官千杀放走那个通风报信的玉如军时,心中就知道会有人来,只是来的人会是七七还是山淼他却不清楚。这会儿见来的是山淼,上官千杀虽然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却还是有种不敢深想的失落。他忍住头痛,看似一切如常地看向南宫玉韬,淡声问道:“领兵之人,是她吗?” 这个“她”指的是谁,南宫玉韬心知肚明。那个“她”如今还下落不明,可是南宫玉韬不想让上官千杀知道这一点,他鬼使神差点了头。这却也不算是骗人,如果孟七七没有失踪,那么按照计划,这会儿名义上领兵的人自然就是她。至于实际的行兵布阵还是由西北军统帅来做的。 上官千杀撑住额头,惨笑起来。 归元帝睁开眼来,只觉得那笑声,竟比方才贴着他脖子的刀锋还要冰冷锋利。 外面传来高志远等人大声呼喊“少将军”的声音,却是他们惊觉城外西北军集合,追来明山请示上官千杀,却找不到进来的路。 上官千杀止住笑声,淡淡道:“山淼,你去带他们进来。” 南宫玉韬知道既然师兄方才没有杀死归元帝,那么这会儿倒也不至于支开他动手,因此便出去带了高志远进来。 上官千杀却是要高志远将归元帝带出去,亲自关押起来。 南宫玉韬在一旁看着,知道师兄这是摆明了在这件事上不肯信他了。 却说在殷倾玉住处被发现了的孟七七,原本藏身地窖很快就要被秦媚儿带人抓住了,却因为上官军杀入京都而逃过一劫。她趁乱离开了殷倾玉住处,见外面已经是大乱,原本沿街布阵的士卒也都零乱了。 她趁人不备,顺手牵了一匹马,回京郊指挥大军,还是孤身去明山?她深知战神大人的路数,将她爹娘藏在明山只能躲过胡太妃等人的谋害。这两个月来,她和战神大人之间磕磕绊绊的事情着实不少——他应该已经明白了大半,至少会知道她爹娘并没有像传言中说的那样死于大火之中。这种情况下,他一旦占据了京都,一定会立即搜查她爹的下落。 原地转了三圈,孟七七一咬牙做了决断,上马往明山方向疾驰而去。 孟七七跌跌撞撞冲进山洞里,惶急地抬眼望去,只见皎洁的月光下,一袭金甲的上官千杀正孤身立在花树下。 分别了这么多个日夜,两人再度四目相对,心中都有无限撼动。 上官千杀凝目望着女孩,她看起来瘦了许多,脸色也越发白了,看上去在离开他的这段日子里,她独自经受了许多艰辛。在这颗被冰封了月余的心彻底软化下来之前,上官千杀硬生生挪开了目光,他想,也许只是月光太皎洁,衬得她面色雪白罢了。 山淼说是她领兵在城外准备攻城,可是现在她却孤身出现在此处。上官千杀本是极为聪明之人,从前只是不去这样想孟七七,现下只要用心琢磨,便知道驱使那六万大军的,并不是孟七七,而是山淼。而山淼之所以能驱使那六万大军,又敢对他假借七七的名义,自然是她默许的。 上官千杀淡声道:“你倒信得过山淼。”其实于他而言,这样一句话已经是属于非常情绪外露的言辞了。若是在平时,孟七七定然会察觉其中的不妥之处。 然而此时此刻孟七七全副心神都在悬心自己爹娘的下落,见战神大人开口了,竟没留意他说的什么——话从她耳际飘过,却没能进到她的脑袋里。她又急又担心,还有莫名的恐惧,“我爹呢?” 上官千杀呼吸一滞,乍见到女孩时心头浮现的欢喜之情渐渐隐没,他沉下脸来。 孟七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锃亮的刀锋,不禁心头大惊,她盯着上官千杀慢慢靠近过去,“战神大人,你没有……对不对?”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得发颤,带着哀婉的祈求。 上官千杀听到她这样的声音,感知着她越来越近的温度与气息,忍不住想要抬手拥她入怀,低头在她耳际告诉她,不要怕他。可是她如此隐瞒于他,防备于他,又疏离于他——也许,她已经不再需要他的怀抱。甚至,她从来没有需要过。 这一切都是假的。 想到此处,心头由爱生恨,上官千杀垂眸凝视着越靠越近的女孩,在爱恨翻覆的煎熬中攥紧了双拳。 女孩细白柔嫩的手指小心翼翼攀上了他的胳膊,像从前千万次做过的那样。 上官千杀咬紧牙关,因为太过用力克制,臂膀上的肌肉鼓鼓跳起。她怎么敢!在她明知她的一切欺瞒都已被他知晓的这一刻,她怎么还敢这样靠近他、这样碰触他!是当真以为他是没有心的人,从来不会流血不会痛吗?还是她根本不在乎他是否会痛。在她明知他对她家人的彻骨恨意的这一刻,她怎么还敢这样靠近他、碰触他——为什么还要让他生出不该有的贪念? 孟七七本是打算继续追问她爹的事情,可是真的走到战神大人身前,手指如有自我意识一般攀上他臂膀的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那些都没有必要再问了。战神大人会有这样的反应,就一定还没有对她爹真的动手。她仰头痴痴望着上官千杀,用目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容,才察觉心底的思念早已汹涌。 “战神大人,我那天走到芙蓉路去了。”孟七七脸上的神情,像是要哭,又像是在笑,她不懂这段话是怎么从口中冒出来的,这根本不是该说这种话的时候,“那个卖糖画的白胡子老爷爷还在,他送了我两只翠鸟……”她感到眼眶里热热的,毫无道理得湿润了,“战神大人,你还记得吗?” 上官千杀忍耐地闭紧了双眼。她总是知道要如何拿捏住他。 京都外有六万身经百战的士兵严阵以待堪供驱使,她却孤身来此见他。 究竟是她太信任山淼,以为有他坐镇一切无忧;还是因为她早已太清楚他的弱点。 于他而言,她独自一人便敌得过千军万马。   ☆、第115章 真相 上官千杀闭上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越发显得他面目英挺。他忍耐得沉默了数息,轻轻挪开了孟七七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指。 孟七七的手定格在半空中,心里也如手中一般,空荡荡得透着风。 “战神大人,你现下都知道了。”孟七七忍住喉头的哽咽,“我没有想要分你的兵权,也没有想要辖制你。我是这么做的了,但那并不是我想要的。我一直忍着,不敢让你知晓。只是因为我怕会有这一天——你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爹?” 上官千杀闭着眼睛,喉头攒动,却仍是不肯开口。 孟七七凝望着他,肆无忌惮地,“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就没有必要再瞒着你了——事实上,我瞒得很辛苦,心里很煎熬。我派人去柳州查账,牵扯出当初我爹给定州运粮的旧事……”她看到上官千杀的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不禁一颗心也跟着猛跳了几拍,“可是那人后来查实,并不是运粮之事。那么究竟是什么事?” 上官千杀倏然睁开双眼,那一望无际的墨色眸子中仿佛射出两柄利刃来,寒冰一样凉。 孟七七不由自主地双臂环抱住自己,她哀婉道:“战神大人,你再给我三日光景。我手下的人便能将真相送到我这里来……” 上官千杀淡声问道:“如若不然呢?” 孟七七咬住下唇,“如若不然……”她静静望着上官千杀,无法说出下面的话。 上官千杀垂眸看向她,安静问道:“如果不然,你城外的六万大军便要杀将进来,是也不是?” 是了,这就是她苦心经营这么久,赢来的筹码。当然还有旁的,但现在最明显能看到的就是这六万人马。 说是让上官千杀再等三日就好,可是两个人彼此都知道。若是三日后,这个矛盾解不开;她城外的人马一样不会撤退。他要报仇,她要保住家人性命。 这是个死局。 孟七七轻轻道:“战神大人,你相信我。我爹做不出你认为的那种事情……他没有那样的心,更没有那样的能力。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上官千杀只是沉默得看着她。 孟七七也知道自己这番话有多可笑,她替自己的父亲辩白,这样的话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你是他的女儿,你当然会这样讲,你当然会这样认为。”她安静下来,仰望着上官千杀丝毫不动容的样子,不禁灰心难过,酸涩道:“你不肯信我,那也不奇怪……” 上官千杀见她面现哀色,本不欲多话,终是不忍见她伤心,仍是淡淡说了一句:“人是有很多幅样子的。你只是看过他作为父亲的一面。” 而两人讨论的中心人物归元帝,这会儿已经在将军府单独的一处院落里了。 孟狄获和李贤华两人被关在一处干净空荡的屋子里,窗户倒是开着——好方便外面守着的高志远等人查看里面的情形。万一帝后二人想不开,自缢了,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高志远倚着墙根,想着自家少将军坚持留在那山洞里,为了什么自然是一目了然。他不放心地瞅了瞅窗口方向,里面那二位最后是会被除掉,还是会成为他家少将军的岳父岳母——还真是说不准的事儿,总不要怠慢了。他正想着呢,就听孟狄获出声唤他过去。 高志远恭敬应了一声,站直身子,走到窗户底下道:“您吩咐。” 孟狄获忧心忡忡道:“朕没什么吩咐的,只是想问问你京中现下是个什么状况?朕的几个儿女……”他看了同样担忧的李贤华一眼,“尤其是安阳公主,都可还好?” 高志远道:“京中现下都以为您跟家人不幸罹难了。如今是原来静王的儿子孟如珍要做皇帝,局势不稳,一切从简,登基大典估摸着在一个月之后就举行了。” 孟狄获应了一声,他还不知道静王与胡太妃之事,本人权力之心很淡,倒觉得侄子做皇帝也没什么不好。 高志远又道:“您放心,两位皇子与两位公主都好好的。大公主殿下还在姜家,一点风波没受;两位皇子与安阳公主殿下该是在一处的。”他虽然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孟七七踪影了,但心里总觉得这位公主殿是下不会出事的。况且眼前归元帝问这话,也不过想求个安心,他何苦让人更添担忧? 孟狄获听了这话,脸上忧色不减,沉默得点点头,待高志远走开,便从窗边退回到墙角,扶着一把太师椅慢慢坐了下来。 李贤华被关押来此的路上,已经大略问过丈夫出了什么事,这会儿便问道:“冤家,你当年到底做下了什么事,惹得旁人要来杀你报仇?”一想到月余未见的几个子女,她这心里真是滚油般的煎熬。 孟狄获本是蜡黄着脸坐在太师椅上,听妻子这样问,长叹一声,将脸埋入双手中,沉默了片刻,将这一段往事缓缓讲来。 原来当年定州大战之前,毓肃帝就决意要收回兵权;事实上,如果不是当时柴浪国大军压境,毓肃帝就打算上演一幕“杯酒释兵权”了。在那之前,因为南朝境内连年的战争——主要是在柔嘉皇太后幕后坐镇下,朝廷与毓肃帝的几个野心皇叔的战争,几个大将军及其所掌管的军队都有尾大不掉之势态。 毓肃帝对这一点很没有安全感,他不能容许听命于旁人的军队数倍于他手中的护卫军。当时的西北军还不算太扎眼。毓肃帝当时的心中隐患乃是如日中天的上官军。那会儿的上官精军有十万余人之众,且兵强马壮,忠心不二——却是只对上官一家,简直像是浑然不知世上还有朝廷,还有他毓肃帝。 然而当时柴浪国大军压境,毓肃帝不得不用上官军,也就意味着他不得不流水价般供应着粮草银饷,却是为上官军养着一批数目众多且战斗力极强的“家丁”。既要用,又要防,毓肃帝很是担忧猜忌。他最担心的一点就是,这一仗打完,彻底养壮了上官军。蛇的身子长了,胃口自然会增长。到时候上官家的人想要皇位来坐一坐,他毓肃帝竟是束手无策。 这些隐忧毓肃帝无人可诉,连对御圣皇后、也就是孟狄获的母后,也无法诉说。因为御圣皇后秉性大气,与毓肃帝时常有些幽暗心思不同,擅用阳谋,用人不疑。毓肃帝深知这一点,自然不会对御圣皇后吐露自己这点见不得人的猜忌,否则也只会招来一顿言语教训罢了。然而他这点心思,却被当时借了御圣皇后与亲姑姑先皇后之势而频繁侍寝的胡淑妃窥得了。 胡淑妃便为毓肃帝献策,祭出了一味奇毒,名为“蹉跎久”。此毒相传为大漠中央颏阿国的依托撒公主所制。百年前中原曾有一位骑白马的俊美少年杜元俊游荡四方,历经数年误入颏阿国,与依托撒公主邂逅相恋。两人共浴爱河数月之后,杜元俊说,他还有极北处的一国没有去过,若是不去,只怕会终生遗憾。依托撒身为颏阿国唯一的公主,不能离开故国,便与杜元俊约定三年为期,盼他一定归来。虽然杜元俊答应了,但是依托撒却还是偷偷制了这味“蹉跎久”的毒,下在了爱人身上。此毒在人身上潜伏三年,平素无异,然而三年之期一到,若无解药,便会迅速衰老而亡。 胡淑妃献出世上仅存的一点“蹉跎久”之毒,正解了毓肃帝的心头隐患。若将这味毒用在那上官父子身上,当下且用着他们,却又不惧来日他们起了反心。三年之久,足够他慢慢瓦解南朝各地军阀收归己用了;至少那会儿柴浪国大军压境的困局该会解开了。到那时候,他也就不用倚赖上官军而致使其一家独大了。 这世间最后一点“蹉跎久”的奇毒,便熏染在赐给上官千杀祖父与父亲的官袍之上。 胡淑妃谏言毓肃帝,让孟狄获与孟狄韧押送军粮之时,带上这赏赐。帝妃二人这次行事,都瞒着御圣皇后,因知道她定然是看不惯的。但是在胡淑妃看来,此事做成了在毓肃帝面前乃是大功一件。她那会儿在宫中根基还不够稳,不欲与御圣皇后起嫌隙,因此谏言让孟狄获——御圣皇后所出之子,来做这件事,也是事成分一半功劳与御圣皇后一系的意思。又加上静王孟狄韧,却是因为胡淑妃知道孟狄获性子绵软恐其一个人畏缩,便寻了静王这样一个性情狠辣的来把关。 孟狄获将十多年前的旧事徐徐道来,面上的纠结矛盾之色至今不减,“我知道实情后,良心难安……” 李贤华也记起当初的事情来,“莫不是你当初押运军粮,却在锦州耽搁了足足两个月,惹得先皇大发雷霆那一次?”这也正是蒋虎彤在柳州查出来上报给孟七七,后来却自己又否决了的事情。那时候耽搁军粮一事,被御圣皇后揽下来担了责任,倒是没让孟狄获受什么惩罚。 孟狄获沉重点头,“正是那次。”他长叹一声,当初他在良心的煎熬中反复挣扎,最终还是因为性格懦弱,屈从与先皇的命令。在他离开定州的第三天,大战就爆发了。 虽然上官千杀的父亲与祖父都是直接死于那场战争,但是在他亲自将染毒的官袍送出时,却已经是决定了要做一个害人的帮凶。 孟狄获为人老实良善,如果他生在平常百姓中,绝不会是见义勇为的人,因为没有那个勇气;却也不会是暗中害人的人,因为心善性软,做不来这样事情。这件事压在他心头,十数年如一日,始终在那里。只是上官千杀的祖父与父亲既然已经去世了,当年知情之人也大半不在了——孟狄获也万万没想到上官千杀会知道真相。可是做了这样的事情,在他内心深处,他永远在隐隐不安,觉得会有东窗事发那一日。 当上官千杀在山洞中对他拔刀相向那一刻,孟狄获心中一片雪亮,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虽然定州大战是上官阖族惨死的直接原因,可是这并不能掩去他曾是一个“刽子手”,屠刀下还是忠臣功臣。 李贤华听完,她自然是站在自己丈夫这一边的,“你又何必这样自责负疚,便是没有你下毒在前。定州大战,上官家一样是逃不过去的。”她又道:“上官千杀因为此事要找你报仇,在他的立场上看来,也算情有可原;只是你也实在不必引颈等死啊!”在她看来,孟狄获固然行事不妥,但一来不是主谋,二来没有真的造成什么恶果,没有偿命的必要。 孟狄获把脸埋在双手中,长长吸气又呼气,只是摇头道:“你不懂,我这心里难受得紧,觉得着实对不住人家……” 其实就是他这个老实人,道德感太高。换个生性凉薄一点的,譬如说……譬如说南宫玉韬这样的,挥挥折扇就忘了这回事了,哪里还会记挂这么多年自我惩罚? 定州大战之后,上官军元气大伤,最后只有上官千杀死里逃生,带了几百人活了下来。毓肃帝见状倒是彻底放下心来。这么多年来,上官军又才一点一点壮大到万人之众。前些年,朝中大臣谏言他收回上官千杀手中的兵权。孟狄获却是想到这些事情就心头沉重,一拖再拖,只是不想面对自己内心的愧疚罢了。 孟狄获与李贤华在被关押之处的这番对话,自然没有第三人知晓。 孟七七还在山洞中与上官千杀僵持,她听了上官千杀那淡淡一句,虽然简短,却还是能体会出底下的担心抚慰之意。她鼻中一酸,再度攀住上官千杀的臂膀,含泪颤声道:“我并非只是信我爹性情才说此中必有误会。” 她仰望着上官千杀,盈盈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我实在是不信,不信苍天会如此狠心对你我二人。” 上官千杀心中大恸,他垂眸看着女孩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怜惜地为她抚去眼角泪珠,口中却是低低道:“七七,当年你父亲送来的官袍,我父亲与祖父穿上之后,在柴浪国大军攻城前一刻,便已经暴毙身亡了。” 孟七七定在原地,眼中的泪都忘了流。 上官千杀怜惜得抚摸着女孩冰凉的脸颊,想要暖她,他弯下腰来,深深望入她清亮的眸中,“你父亲已承认当年之事。所以……”他的声音越发低沉,仿佛要这样才能掩饰住其中的颤抖,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像是要哭的笑脸,“老天爷有时候就是这样残忍。”   ☆、第116章 上官千杀说完这句,无法再看女孩脸上的表情,错开一步,让开七七,向着洞口走去。 孟七七却是在听他说那番话的时候,心情大为震荡,连日来一直不曾好转的晕眩登时大作,只觉眼前一团团金圈在互相碰撞。她感到面前战神大人离开时衣襟带起的气流,摸索着扭过身子去,抓住了他腰两侧冰凉的金甲。 上官千杀只当这是女孩一如既往的挽留,痛苦地闭上眼睛,一咬牙仍是向前走去——却感到女孩贴着他后背软软滑了下去。他心头一惊,反臂捞起女孩腰肢,低头看时,却见七七已是面色雪白晕厥过去。 这一瞬间,上官千杀心跳都停了,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双膝一软,托着女孩缓缓跪倒在地上。 “七七!”他低吼,声音支离破碎。 怀中的女孩却始终不曾睁开眼来。 不管千七二人在这明山腹地里是如何伤痛绝望,同一时间的禁宫中,却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孟如珍除掉了父亲静王与两个庶兄弟,虽然还没正式登基,却已经俨然是下一任帝王,一举成为这场政变中最大的赢家。 他简单处理了紧急政务,抚慰笼络了朝中几个重要大臣之后,转过脸来第一件真正要办的事情,却是要除掉善善。这些年来,善善为了扶持两个庶兄上位,暗地里给孟如珍下了不是一次两次的绊子。 举个例子来说,两年前孟如珍跟着工部大臣到柳州视察治水之事,善善就差点让他在宁江上有去无回,做了水底死鬼。孟如珍在静王府小厨房的厨娘也被善善买通,若不是被孟如珍排查出来赶出府去,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两桩事情,已经是这些年来很普通的数百例中的寻常事了。试问,孟如珍要如何不将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恨之入骨? 善善却也不是傻的,早就察觉京中动向不对劲。上官千杀带兵攻入禁宫那夜,善善既没有陪在胡太妃身边,也没有留在静王府里,而是出人意料地去了未婚夫马庆忠所在的马府。 孟如珍派军队去马府搜善善出来,却被马庆忠命人拦住了。 “既然已经是下过聘了,她便是我马家人了。这是要抓我马家人不成?”马庆忠是这么说的,倒是不亢不卑。善善是从头到尾没露面。 孟如珍恨得牙痒痒,却也知道这档口不该再与马家起冲突。现在胡家人在湖州闭关自守,封锁了州界,不许百姓出入,俨然是要自成一个小国的架势。他孟如珍跟着南宫玉韬与上官千杀,弄死了胡太妃,是把胡家往死里得罪了。这会儿要是再跟马家杠上——他可是清楚地知道,南宫玉韬与上官千杀是不会管他死活的。 就在孟如珍独自于思政殿中转着圈发恨之时,孟皎依一袭白衣缓缓步入殿中。 孟如珍抬起头来,见到来人微微一愣,忙堆起笑脸,“十九姑姑,您怎么来了?”当夜胡太妃死的时候太乱,后来给外界的说法都是混乱中死于流矢。这责任定然是他孟如珍这个最大的得益者,以及上官千杀这个明面上的发起人来担着。上官千杀又答应了胡太妃临死前的请求,允诺不为难她的独女十九长公主。更兼之,孟如珍知道这个十九小姑姑与南宫玉韬的关系似乎向来不错,因此占领禁宫这两日来也不敢怠慢她。 孟皎依脸上是一片漠然,简直不像是活人的神色,“我来向你辞行。” “辞行?”孟如珍又是一愣,继而笑道:“可是哪里住得不如意了?十九姑姑尽管宽心就是。我这便去交待底下奴才们……” “不必。”孟皎依冷冷看了孟如珍一眼,她在这禁宫活了二十余年,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起就住在此间,现在倒要这样一个得志小人来让她“宽心”,“我今晚便搬回觉悟寺去了。”她曾在那里住过整整三年。 孟如珍怎么会看不出孟皎依眼底的鄙夷之色,不过只作不知罢了,仍是脸上带笑叮嘱下人好好将“十九长公主”送了出去。他看着孟皎依远去的身影嗤笑一声,却已经在心里盘算着要选个黄道吉日将自己府上的几个小妾接到后宫中来…… 十九长公主只带了一个简单的青皮包袱便独自出了宫。她曾经有过一国之君做父亲,只是很少能见到他;后来他死了。她曾经有过一个宠冠六宫的妃子做母亲,只是很少能同她说些心底话;如今她也死了。她不想去追究她母妃究竟是怎么死的,单她知道的那些事情来看,她的母妃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冤枉。便是连她这个女儿,也有恨极了想要杀死自己亲生母亲的时刻。 十九长公主抬起脸来,望着天上那轮散着慈悲清辉的明月,可是为什么她的眼泪会一直流? 现下,这世上再也没有十九长公主,只有孟皎依了。 孟皎依一路走到宫门外甬道的拐角处,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摘下头上的兜帽,对着墙拐角道:“我出来了。” 却见拐角处转出一名穿袈裟的男子来,他双手合十,一眼看到孟皎依脸上泪痕,猛地闭上眼睛默念佛经。他容貌清秀,仔细看去,不是旁人,正是当初藏了孟皎依的玉枕在禅房,被胡太妃搜出来要拖出去砍了的那个明远和尚。 孟皎依心中想着,现下可不会有人来管她交什么朋友了。这样想着,眼泪又要流下来。她忙强行忍住,冷冷问道:“你不是传信说那人你跟到了吗?在哪里?” 明远这才睁开眼来,轻声道:“我这便带公主前去。” 孟皎依冷声道:“从今以后别再叫我什么公主了。” 明远呆了一呆,期期艾艾道:“那、那,女施主……” 孟皎依纵然难过,也被他这幅傻样子逗得扑哧一笑,“什么女施主,男施主的——你就叫我阿依好了。”想起曾经这样喊自己的母妃已经不在了,不禁又是一阵悲痛。 明远讷讷不敢多言,一路眼观鼻鼻观心,带着孟皎依走到湛北路上去,停在了暖春阁外。 孟皎依仰头看着阁外那高高挑起的两盏红灯笼,有些不愿相信,“你跟着他——他来了这种地方?” 明远脸上微红,忙摇头道:“不是不是,他去了这阁子后面。” 暖春阁的后面是一大片竹园。 万壑翠竹,连肩接踵。夜风吹来,便是一片竹叶擦蹭的窸窣声,宛如浅浅的浪涛声。 这里与前面的红香软玉绝不相同,天地间仿佛只剩了风声竹声,不闻一丝人语。 孟皎依与明远沿着翠竹间的小径走入园子深处,便见一方静湖,上面搭着一座竹木拱形小桥。过了桥,却是一幢小楼。小楼没有漆色,全然是原木的奶黄色。一走近,便闻到整幢木楼都散发着奇异的香气,也不知道这小楼是用什么样的香木建成。 “他就在那楼里面?”孟皎依轻声问明远,见他点头,只觉得嗓子一阵发紧。 她轻手轻脚走到那小楼旁边,才一靠近,就听到里面人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 “静王与胡太妃都被杀死了,这样他还不满意吗?”这男子的声音听不出年纪,既不粗嘎也不细嫩,既不悦耳也不难听,如果一定要说一个特点,那就是没有特点。平凡到令人听上几百遍都记不住。 然而无端端的,孟皎依就是觉得这嗓音好似在哪里听过一般。 一个苍老的男声响起来,“这两人之死可并不是少主的功劳。国君的意思是,还要再乱一点……” 孟皎依猛地认出方才那平板无奇的声音来,嗓子眼里低喊一声,竟然真的是他! 这一声登时就被里面的人察觉了。 “什么人!”那苍老的男声大吼,却有两个人破窗而出,径直往孟皎依藏身之处扑来。 明远大惊失色,忙上前挡住来人,以一敌二,与那两人缠斗在一处。 便在此时,楼中那平凡的男音再度响起,“尖牙、尖手,让她上来吧。”那人静了一静,悠悠叹了口气,“阿依,你这又是何苦。” 却说千七二人那边,上官千杀已经带着晕厥的孟七七回了将军府。 他抱着孟七七大步走入府中,对门房命令道:“去找大夫与南宫玉韬来。”声音还算镇定,眼中却是不容错认的惶急紧张。 大夫先到,诊病流程走了一遍,战战兢兢表示瞧不出是什么症状来。 上官千杀坐在床边,握着女孩冰凉的小手,脸色越来越沉,淡声道:“出去。” 那大夫立即滚蛋,多一刻都不敢耽搁。 南宫玉韬是从城外的西北大军中来,他既要做上官军的军师,还要伪装成七七指挥西北军,这分饰两角的差事真不是人干的。听说七七找到了,但是却晕厥了,他这一路赶回来真是把马都要赶死了。 听到南宫玉韬走进来的脚步声,上官千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凝视着女孩苍白的面色。 南宫玉韬口中笑道:“说不定是这丫头这几天没吃好没睡好,这会儿饿晕了,或是睡死了……”说得轻松,手搭上七七手腕,脸上神色却也渐渐变得冷凝。他忽然掀开七七的衣袖,一叠一叠挽了上去。 上官千杀阴郁地看向他。 南宫玉韬却是用手紧紧掐住女孩右手无名指的指尖,不一会儿就见女孩雪白的小臂上渐渐显出一条淡紫色的细线来,从无名指指尖一路蜿蜒到小臂二分之一处。他面色是罕见的凝重,低低嚷了一声:“焚情。” 上官千杀急问道:“什么?” 南宫玉韬忧心忡忡地看了昏迷着的小表妹一眼,解释道:“是已经失传了的毒蛊,焚情。十多年前我曾经听师父提过一次,却也不知内里。看这紫线长度,她中这毒蛊至少已有一月之久。待到这紫线长到心口,那便……” “该如何解?”上官千杀不愿听那太过可怕的结果,紧紧盯住南宫玉韬。 南宫玉韬却是轻轻摇了摇头,颓然吐出两字,“无解”。   ☆、第117章 暖香阁后的小楼中,孟皎依被尖牙提着拎上了二楼。明远与尖手在后面边打边跟上来。 二楼很黑,一盏烛台都没有点亮。 尖牙哼了一声,挥手松开,将擒住的这个偷听的女人摔在地上。 孟皎依痛呼一声半躺下去,借着窗外流水般的月光,看到眼前是一层通天落地的鲛绡帐。她看不清那白色的帐幔背后有什么,但是她知道有人在那后面正观察着她。那人阴凉的目光好似浸了水的蛇皮一样一寸一寸覆上她的肌肤,实在不是什么美妙的感受。然而她竟然觉得有种生疏的刺激。他与她印象中的那人好似完全不同了。 “你到底还是追过来了。”帐内人又是一声悠悠叹息,静了一静,做了决定,再开口时已是恢复了平淡的口吻,“尖牙,点起那盏红烛来。这屋里也太暗了些。” 孟皎依心情激荡,竟是半边身子发麻站不起身来,仍半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一层鲛绡帐从里面分开来。 红色的烛光亮了起来,那人自分开的白色帐幔中缓缓步出,停在了孟皎依身前。 孟皎依痴痴道:“你果然没死。” 马庆攀摘下脸上黑色的面罩来,露出一张年轻白皙的脸来,他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孟皎依,和气笑道:“公主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孟皎依嗅到一丝幽幽的香气,像是从面前这男子身上传来的,又像是弥漫在整个空间中的,她说道:“我有想知道的事情,你肯不肯告诉我?” 马庆攀仍是低头看着她,平淡道:“你问。” 孟皎依乍然见到“死别”十余年的故人,心潮自有一番起伏,然而这一刻能问出口的第一句,竟也只是,“你究竟是谁?” 马庆攀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瞒你了。” 尖手惊叫道:“少主,不可!” 尖牙比弟弟心思细密些,此刻却只是抱臂看着。 马庆攀听若不闻,一径说下去,“我乃是柴浪国的少主、柴浪国国君的第三子,柴庆林。”他不用孟皎依问,便懂她想知道什么,又道:“马家家主马采觅,实则祖上是颏阿国的人。他后来做了我们柴浪国的内应。我十五岁那年,马采觅身患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国君便派我潜伏到南朝来。” 孟皎依道:“你十五岁那年?” 马庆攀眸光微闪,脸上显出几分追思之情,“便是在觉悟寺外遇见你那一年。” 孟皎依猛地闭上眼睛,仿佛马庆攀揭露真实身份都比不上这一句话给她的冲击大,她又慢慢睁开眼来,杜鹃泣血般悲切地问道:“难道当年那件事情……是你设计的?”她十三岁那年遭遇的不幸,她以为萍路相逢救了她的男人……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假象? 马庆攀走上前一步,黯然道:“那是个意外。”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解释道:“当时下山的本该是南朝的官员及家眷,你比他们早了一刻钟出来。伏击的人没分清楚……” 孟皎依转过脸去,对着散着幽香的地板,好半响没有说话。竟是如此!难道当初母妃除掉他,是因为已经看透了这一切?然而母妃已不在人世间,她这疑惑便无处去问了。 马庆攀道:“你都问完了吗?” 孟皎依已经猜到了他现下有问必答的原因,然而心头竟然不觉害怕,反倒有种类似绝望的平静,她摇摇头,问道:“方才我在外面听你和旁人说话,那人说,国君还要再乱一点——那是什么意思?” 马庆攀凝目看着她,似乎在掂量她究竟在想什么,他开口道:“便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十多年前,马采觅设计杀死了上官千杀祖父与父亲,嫁祸于毓肃帝等人——虽说毓肃帝等人背上这个罪名也不冤。现下,上官千杀带兵杀死了胡太妃与静王,只还剩一个孟狄获没有解决。看来也是迟早的事。他若要杀孟狄获,势必要与安阳公主起嫌隙。” 尖手又叫道:“少主!”显然是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 马庆攀立起手掌来示意他安静,继续道:“南宫玉韬如今看不出立场。国君希望南朝局势再乱一点,大约要在南宫玉韬身上做点文章。” 孟皎依惨然一笑,“你什么都肯告诉我了。” 马庆攀低头看着她,柔声道:“你想不想去陪你母妃?” 孟皎依怔怔望着他,好似回到了那一段天真无忧的少女时光,她痴痴问道:“那你会不来来陪我?” 马庆攀左手食指与拇指扣成一个环,示意尖手、尖牙动手,面上却仍是凝望着孟皎依,柔声道:“我自然是要来陪你的。不过总还要等上几十年,待我做完了想做之事,杀尽了该杀之人。” 尖手与尖牙同时暴起,一个扑向孟皎依,一个扑向在一旁沉默到底的明远。 电光火石之间,孟皎依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从地上腾跃而起,双腿锁住尖手的腰,双手紧紧勒住尖牙的脖子,嘶声喊道:“明远,快跑!记得告诉南宫……表、哥……” 尖手染毒的长手指将她腿上的肉刺了一个对穿,与此同时,尖牙狰狞的獠牙也咬穿了她的腕骨。 毒液伴着剧痛滴入她的四肢百骸。 孟皎依痛得一阵晕眩,嘶声大吼出来,余光中看见明远应声破窗而出,心劲登时一松,再也支撑不住,松开手足,跌落在自己的血泊中。 马庆攀轻轻道:“你这又是何苦。”一如方才他知道来人是她时,说出的那句话。在这两人上到二层来时,他命人点起的那盏红烛中含有一种奇香,这种香气与这幢小楼木材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味经久不消的奇异香气,名为“留香久”。若是在其中的人没有提前服下解药,那么一旦沾染上这香气,便会终身不褪。他不信,以尖手、尖牙这两位柴浪国国师联手之力,捉不到那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和尚。 尖手与尖牙留下的伤口处,毒性开始发作。孟皎依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人,却仍知道那个模糊的影子是她找寻了大半生的马庆攀。她不认识什么柴浪国的少主,也不在意什么柴庆林。她这一生只喜欢过一个男子,便是当年在觉悟寺外救下她的少年。他是马家的家仆,有些小人兮兮的油滑与思虑,总是恭恭敬敬喊着她“公主殿下”。他的名字叫做马庆攀。 孟皎依颤抖着伸出染血的手去,想要触摸一下眼前那个模糊的影子,她低低问道:“那一年,觉悟寺的湖水中……是不是你抱我上岸……” 长久长久的沉默,直到她眼中那红色模糊的烛光“噗”的一下熄灭了,也没能看清眼前那个影子——他是点头了、摇头了,还是……孟皎依就想到这里,她的世界已永归寂灭。 马庆攀沉默半响,蹲下身来,手掌覆在她眼皮上,为她轻轻阖上眼睛。 “给她寻副棺木,好好安葬。” 而被孟皎依临死前交待明远告知的南宫玉韬,这会儿还在上官府中,冥思苦想这焚情的毒蛊要如何解。 上官千杀听得此毒无解,只觉得瞬间所有的想法都变成一截一截的,没办法思考。那是一种非常恐怖的感觉,好像全身的血都凉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低问道:“她……还会醒吗?” 南宫玉韬愣了一愣,虽是忧心忡忡的情况下,也觉得好笑,只道:“她当然会醒。她这次晕厥跟中毒没关系,是饿坏了又失血过多没补好。” “怎会如此?”上官千杀沉郁问道。 南宫玉韬这才想起来师兄还不知道先前小表妹失踪之事,这会儿他自己说漏了嘴,只好将前事娓娓道来。 上官千杀听得心惊肉跳,将女孩冰凉的小手握在掌心,凝望着她憔悴的脸颊。一想到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在她忍着伤痛站到他面前来时,他竟然忍心对她讲出那些残忍的话——上官千杀只觉胸口仿佛有一柄重锤击落,砸得他痛不可当。 南宫玉韬叹气道:“据我所知,这味毒该是早已失传才对,现下世上非但没有解药,连这味毒蛊的方子是什么都不知道。”又何谈解毒呢? 上官千杀道:“师父呢?”南宫玉韬方才说是从师父南派真人口中听过这种毒蛊的名字。 南宫玉韬面上罕见地露出作难之色,“师父云游十余年。便是给他去信,也不知该寄往何处。” 大约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天深夜,上官千杀独自守着仍是昏迷的孟七七时,一只信鸽扑扇着翅膀飞入上官府中来。 正是南派真人的来信。南派真人见到大徒弟与孟七七在长雪山中毒之后,虽然当时口中说着不管此事,却到底放心不下。一月过后,南派真人没忍住,还是发信来问了。 原来,焚情,这种本该不见于人世的焚情毒蛊,乃是以人的“情”为木柴,焚之以心血。人中了这焚情毒蛊之后,若不动真情,则与常人无异;若情生意动,则会燃尽七情,即喜、怒、哀、惧、爱、恶、恨。在每一个阶段,其中一种情绪会被毒蛊无限放大,然而不管前面六种先被燃尽的情绪是什么,留到最后的一定是喜。 中毒之人,会在焚尽爱情之后,于无边的平安喜乐中闭目迎向无垠苍穹。 寻常人中了此毒,一旦动情,便只有一年光景好活;若是内力深厚如上官千杀者,则此毒潜伏更久,毒发时也就更烈。 南派真人信中询问两人是否已经毒发。 上官千杀心中一惊,回忆起山淼给七七诊断时的手法,掐住自己右手无名指指尖,过了一刻不见变化,正待松手之时,却见一道极浅的紫线从他指尖慢慢攀升到了第一个指节处。 那页信纸翩然落在地上。 上官千杀转身坐回昏迷的七七身边,缓缓伸出右手去,覆在她右手上。看着两人的指尖叠在一起,上官千杀慢慢翘起唇角,竟觉得这一月漫长的日夜里,内心从未如此刻这般静谧过。   ☆、第118章 却说当晚明远在尖手和尖牙的疯狂追杀下,一路逃到南宫府中。他身上沾染了“留香久”的气味,便是十里之外的人都能够察觉到他所在的方位,更何况是尖手和尖牙这样嗅觉超群的人物。明远一路上且逃且回忆,孟皎依临死前沾满鲜血的样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告诉南宫玉韬”。这已经是她唯一的愿望,他自然要全力以赴帮她实现。 当明远到达南宫府的时候,已经有些气力衰竭。尖手和金牙在他身后穷追不舍。他们都知道今晚关于马庆攀的秘密已经被这个和尚听到了,那么只有除掉眼前这个和尚,才能够免除未来整个豺狼国可能面临的轩澜大波。 其实对于明远来说,他是一个方外之人。这天下是柴浪国的,是南朝的,是姓马,还是姓柴,对他而言,毫无区别。可是只因为一个孟皎依,这一切就都不同了。 南宫玉韬本来是给七七开了安神补气的药方之后,回到自己府邸,一则稍事休息,二来也查阅一下,这些年来翻阅过的古籍典文:想要找出,有关这焚情之毒的一字半句。然而他忙碌了半夜却也只是徒劳。这一味神奇的毒蛊,早已不现于人世许多年。他之所以能知道,也是十几年前听他师父南派真人随口提起过一句罢了。 就在南宫玉韬准备先行歇下之时,忽然听到府内吵闹之声大作。原来是明远,冲了进来。府中护卫阻拦不及,兵刃碰撞声中有人大嚷起来。尖牙与尖手以为,明远这样一个小和尚武功不会好到哪里去。以他们兄弟二人联手的能力,追这样一个小和尚是绰绰有余的,谁知道,不仅是他们两个失算,就连马庆攀、又或者说是柴庆林,都没有想到,明远竟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明远一人在前,冲过重重护卫的阻挡,径直进入了南宫玉韬所在的内书房。南宫玉韬听到破门之声,抬头看去,就见一个穿着红色袈裟的清秀和尚冲了进来。 南宫玉韬看清明远的样貌,眸中闪过一丝微光,他从容问道:“敢问小师傅为何而来?”一面说着一面快步走到书架旁,搬动了木柄的机关。 就听到书房外面吱呀之声大作,院中种植的本本花木,忽然间都动了起来,往复来回,将尖牙和尖手二人团团困住。明远看着眼前的南宫玉韬,来不及喘口气歇息一下,便迅速将在暖香阁后的竹林小楼中发生的事情讲了起来。他转述了马庆攀揭露的真相,告诉南宫玉韬,上官千杀祖父和父亲的死是由马家的人设计的,而且柴浪国的国君对南朝怀有不可告人的野心。 南宫玉韬问道:“那现在孟皎依人在何处?” 明远听到这声问话,好像忽然间才明白过来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呆呆地看着黑漆漆的窗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 南宫玉韬看着明远的神情,心下恻然,大概已经猜到了孟皎依的下场。她听到了这样可怕而巨大的秘密,那讲出这一切的人怎么还会让她续活下去呢!而明远带来的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震撼又重要。南宫玉韬当机立断,唤来魏景然,让他迅速带一队人前往暖香阁后的竹林,寻找可能存留的异样迹象。 而他本人则立刻起身,准备去上官府与上官千杀一同见证马家罪行的证据。一旦这件事情水落石出,那么师兄与蠢萌小表妹之间的隔阂也就不复存在了。 见他要走,明远有些茫然地回过头来,呆呆道:“南宫公子,她要我传的话我已经传到了。你是要走了吗?” 南宫玉韬说道:“你在此间少待片刻。”他看了明远一眼,怕他想不开,又说道:“这里有许多古籍孤本,你且在这里看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明远呆呆道:“好。” 尖牙和尖手被困在庭院外的花木迷阵之中,知道久斗下去讨不了好处。兄弟二人对个眼色,双双纵身跃起,于长啸声中脱离众护卫的包围圈,飞上屋檐,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马庆攀听到尖手和尖牙的汇报,皱起眉头,心里暗叹,他终究还是被孟皎依扰乱了心神,竟然把这样本该死守在心底的话,讲给了两个大活人听。到底是他太过托大了,万一这件事情传扬出去坏了国君的布局,那他真的是万死难辞。他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也将付诸东流。 魏景然带着一队护卫赶到暖香阁的时候,只见后面竹林中的小楼正被熊熊烈火包裹着。马庆攀竟然如此舍得,直接一把火烧了那奇香四溢价值连城的小楼,不给来人留下丝毫可以追查的痕迹。 而上官千杀正在府中,陪着昏迷中的孟七七。 就在南宫玉韬带着这则石破天惊的消息抵达上官府的一刻钟之前,孟七七颤抖着睁开了双眼。上官千杀本就守在她身旁,时刻注视着她的面容,见她睫毛轻颤,只觉得那睫毛好似轻颤在自己心头一般,竟是从来没有过的期待和……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心情,既想要放声大笑又几乎忍不住要流出泪来。不过半夜光景,于他,却像是在天堂与地狱之间走了好几个来回。 孟七七睁开眼睛,就看到战神大人侧坐在床边,正垂眸凝视着她。他眼中的神色温柔到不像样子,让人想起汩汩清泉水上的春光。她眨了眨眼睛,开口道:“战神大人……”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的嗓子喑哑的不成样子。 上官千杀柔声问道:“你要喝水吗?” 孟七七呆呆地仰望着上官千杀,她有些闹不明白,似乎在她昏倒之前,战神大人还是一副要与她死生不复相见的态度,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又变回那个她熟悉的战神大人了呢? 孟七七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小声道:“要。” 上官千杀到一旁的案几上取了一杯温水,亲手端到孟七七唇边,喂她喝下。七七低头喝水之前,忍不住又看了战神大人一眼,他的态度实在是变得太温柔了些,让她几乎怀疑自己是身在梦中了。 上官千杀见她小心翼翼地看自己,不禁心中酸涩,柔声问道:“怎么不喝,是水太烫了吗?” 孟七七忙摇头,咕咚咕咚将一盏白水都喝干净了,这才觉出浑身上下都酸痛不已。连日来吃的苦楚好像在这一刻,都爆发出来了。 上官千杀见她晃着脖颈皱着眉头,担心问道:“很不舒服吗?” 孟七七倒还好,她看着上官千杀总觉得战神大人现在对她的态度有些小心翼翼的。就好像,就好像她一夕之间变成了琉璃做的人一样,还是那种说话声音大点都能震碎了的。 她想了想说道:“战神大人,我没事的。就是……”其实她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也很清楚,前面先有一个月的急行军,后来呢又在京都一个人中箭,后来去明山,赶着见战神大人,又是一场奔波,最后心情激荡之下,身体就撑不住了。但是根本上是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的,只要好好休息就没有后患。所以她看到战神大人这小心又担心的样子,觉得有些想笑又有些窝心,于是握住他的手,轻声答道:“我真的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上官千杀这才觉出自己的态度有些过于小心翼翼了,这样反而容易让孟七七起疑。他不想让女孩知道她中了毒蛊——任谁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都不会太开心地。 他静了一静,接过已经空了的杯盏,默默走到一旁的案几边,将杯盏放下,藉此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慢慢走回床边来。孟七七一直安静地看着战神大人的动作。她摸了摸还有些混沌的脑袋,想起自己晕倒之前在山洞里与战神大人的对话,想要问他蠢萌爹现在在何处,然而抬头看了看战神大人这些日子来难得如此和缓的脸色,还是把这问话吞回肚中去了。上官千杀立在原处,正在踟蹰要怎么遮掩过女孩晕倒的真正原因,就听到府门处传来动静。他心下松了口气,走到房门边,遥遥一望,就看到南宫玉韬快步走来。 南宫玉韬还未走到上官千山跟前,就高声说道:“师兄你随我来,这处地方你一定要亲自去看一看。” 孟七七还躺在屋里的床上,也听到外面变态表哥的声音。她吸了口气,提起声音问道:“要去什么地方?怎么不同我来讲。” 南宫玉韬走到门内来,笑着看了她一眼,带了点调侃招呼道:“您醒啦?”竟是丝毫看不出异样,同没查出她中毒之前一般态度。 孟七七下榻,慢慢走过来,双腿还是有些发软,但是却也不至于走不动路;然而走到半路就被战神大人扶住了。他掌心灼烫的温度隔着薄薄一层衣衫烤在她手臂上,令她不禁脸上作烧。 南宫玉韬看着这二人的动作,知道他们多半又该好得如胶似漆了,若是平时倒也能兴味盎然地围观一番,只是今日事情却不等人。 孟七七定了定神,对南宫玉韬道:“你来得正好……”她本意是想让变态表哥带她到旁的地方去两个人单独说下话,她好问一下她爹娘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了。 没想到变态表哥丝毫不能够体会她的深意。他反倒摆摆手道:“你昏迷刚醒,虽然吃的是表哥我给你开的灵丹妙药,但是你毕竟不是神仙。还是去好好休息吧。”说着示意上官千千杀要向外走去。 上官千杀顾念七七,稍作迟疑。 南宫玉韬轻声道:“孟皎依死了,事关当年在定州……” 上官千杀猛地盯住他,顿了顿回眸深深望了女孩一眼,叮嘱了一句,“等我回来。”便同南宫玉韬快步离开。 孟七七在后面追问道:“你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她的思维还停留在昏迷之前的局势里,明明她跟战神大人之间是剑拔弩张的,怎么一觉醒来好像大家又都缓和了关系。她踢踏上外鞋,快步跟到上官千杀身后,扯住他的衣袖。 上官千杀回身,对上女孩执拗的目光,无奈与心疼掺半,他停下脚步,轻轻摸了摸女孩发顶,柔声道:“在家等我,乖。” 家!乖! 孟七七捧着脸,她的战神大人这是……回来了? 世界好玄幻。 南宫玉韬一面大步向外走着,一面道:“你只管回去躺着。” 孟七七又岂是会,别人让她乖乖躺着她就真的会乖乖躺着的那种人。见战神大人和变态表哥都出去了,她这便穿戴整齐,走出房来。 上官府她其实是熟悉的,当初缠着战神大人来过好多次。还是在她的坚持要求下,战神大人才点头应允这两株垂丝海棠可以种卧房门前。可惜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机会踏足这府上了,倒是辜负了海棠春光。 孟七七沿着内院转了一圈,却发现除了几个洒扫的下人,一个平时在军营里面熟悉的面孔都没有。然而柳暗花明又一村,她走出内院,转过墙角,在灯笼的暖光下,就见到一个只看背影也能叫出名字的人。 “高志远。”孟七七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慢慢走过去,手扶着墙壁一点一点挪动着。毕竟她大病初愈,昏迷乍醒,身体还是很虚弱的。 高志原本是倚着墙根,想着自家将军什么时候能下定决心,忽然就听到这声呼喊,顿时后背一激灵,唾掉口中含着的狗尾巴草,端正立直了身子,冲着孟七七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问了声好,心里却很是为难,生怕眼前的公主殿下提起皇上和皇后的事情来。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孟七七还真就是为了知道她爹娘的下落而来。 高志远当然是斗不过她;别说是高志远,就是战神大人,不也常常拜服于她的软磨硬泡之下吗?孟七七就这样见到了阔别数月的父母。 孟狄获乍见到房门打开了,皎洁的月光洒落进来,而后一个娇小的人影走入月色中来。因为那月色并不是很清亮,而夜色又太黑,孟狄获并没能第一眼就认出女儿来。他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顿时鼻子里一酸几乎就要落泪,亏得李贤华女士在一旁捏住他的手臂,才叫他没在高校尉面前出丑。高志远送了孟七七进来,见状知趣地退到门外去了。 孟七七快步走进来,一头扎进了母亲的怀里,一手拉着蠢萌爹,难免还是湿了眼眶。她左右看看,问道:“你们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孟狄获已经是说不出话来,李贤华女士便道:“我和你爹都好。只是担心你,和你的两个哥哥还有大姐,也不知他们在外面都怎么样了?更不知道你这个小闯祸精怎么样了?” 孟七七笑道:“我们都好好的。”她看了一眼守在门外的高校为,收敛好情绪道:“时间紧迫,咱们不急叙旧。我这里有桩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向爹爹问清楚。” 孟狄获擦着眼角,连连道:“你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就是了。”他只道今生再无见到子女之日了,这一下乍然见了小女儿心情着实激动。 孟七七道:“也并不是我想问。而是我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因此就将在山洞中与战神大人的对话娓娓道来,最后又问道:“爹这其中定然是有误会对不对?你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她笑了笑,还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然而看到她爹脸上的神情,顿时心中一沉,犹豫着问道:“难道你……” 孟狄获沉重的点点头,长叹一声,“爹当年的确是昧着良心做了错事。最初几年一直想起来便寝食难安,然而过去的久了当初的人也都不在了,总以为这件事不会被发现,竟然也心安理得起来了。没料到临了临了还是来了这么一出……我倒是罪有应得,只是连累了你们!”说着又要流泪。 孟七七先是如遭当头棒喝,待稳定了一下情绪又追着问,要她爹一定将实情细细道来。孟狄获也不推辞,便又边回忆边讲述起来。 孟七七仔细听着渐渐觉出不对之处来,她道:“既然你说那‘蹉跎久’之毒,要三年之期才会发作。怎得到了战神大人口中,却变成他的祖父与父亲穿上官袍,在柴浪国人发起进攻之前的那晚,就暴毙了呢?” 左右不会超过几日光景,怎么慢性毒药就变成烈性的了呢?这中间一定有问题!她想到这里,心情竟然大为轻松,觉得只要能解开这个死结,便可以与战神大人心无旁碍的在一起了。 现在她只是担心战神大人不会相信她爹单方面的说辞,所以问题的关键就是找出证据。证明的确是有人,换了他爹送去的官袍或者是换了上面附着的毒药。虽然说他爹二当中还是做了昧良心的事情,但只要他不是杀人凶手;这件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而另一边的上官千杀跟着南宫玉韬,出了府径直往湛北路的暖香阁而去。两人才转上湛北路,就看到那冲天的大火。 “好干脆的手段。”南宫玉韬嘿然一笑。 上官千杀却是沉默着向火场走去。   ☆、第119章 但是上官千杀和南宫玉韬两人才走到暖香阁旁边,就被热浪给冲了回来。 熊熊大火正灼灼燃烧着,根本不容人靠近。南宫玉韬停下脚步,用鼻子长长吸了一口气,说道:“师兄,你闻到什么了吗?” 上官千杀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确是已经察觉到了空气中荡漾着的那异样的香气。这香气,他是如此的熟悉——幽幽的一缕香,似有若无,勾得人越发要深深的去嗅,想要品尝其中的滋味,蚀人心神。十几年来他睡梦中梦魇般的气味,以至于他这些年来再也不能够忍受添加了香料食品,所以他军营中用惯了的老厨子知道他从来不吃香菜。他从来不喝茶,只喝白水。 上官千杀在南宫玉韬的注视下,又向着火场靠近了两步。火光跃动着映在他脸上,好像燃烧在他漆黑的双眸中。 南宫玉韬出声道:“师兄,不要再过去了。”他看了一眼正无情燃烧着的大火,又看了看始终沉默不语的上官千杀,不禁有些担心师兄会做出什么事情。 然而上官千杀只是看了一眼那烈火又望了一眼天色。 西天的天狼星已经升起来了,预示着天马上就要亮了, 上官千杀转过头来对南宫玉韬说道:“我该回去了。” 南宫玉韬反倒愣住了,问道:“师兄,你难道不想先将这件事情弄清楚吗?” 上官千杀淡声道:“我自然想知道真相。”可是他想起还留在府中等着他的女孩,总觉得如今不同她在一起,每分每秒都心神不宁。 南宫玉韬问出话来之时也明白过来,勾了勾唇角说道:“你们这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上官千杀没有回话,只是道:“此处就托付给你了。”其实他过来,只是闻到那股香气心里已经有□□认定了当初定州的事情与马家脱不了干系。这片起火之处的主人用的与当初害死他祖父、父亲的该是同一种香。而他刚好曾来过这处竹林,那时是与七七一起,来见马家家主提走他的管家。 然而奇怪的是如果真的是马家所为,那么归元帝为什么要认呢?其中也许真的像女孩说的那样有误会。他想到毒蛊一事,却又觉得误会不误会的,都没什么打紧了。 再说孟七七,她在上官府中摸到了自己父母被关押的地方,亲自问清楚了他爹。从她爹的叙述中找出与战神大人所说不同之处,她感到安心了。 知道一时半刻战神大人不会将她爹娘怎样,孟七七看了看关押的房间,虽然空了些但是这也不算苛待。况且还有高志远守在门外,她知道以高志远对战神大人的忠心程度而言——他能够放她进来见一见她爹娘,已经是给了很大的面子啊。她若是想从高志远的眼皮子底下将自己爹娘带出去,那估计真的需要踏着高志远的尸体走出去了。 好在孟七七此刻倒也不急于一时,与她爹娘分说清楚暂且告别;出来后,要高志远找人去传了还守在城外的幕僚张新敬过来。 张新敬来的时候,灰头土脸、颇有些狼狈。他这些日子被孟七七的二哥折磨的可算是不轻。孟如琦失去了小妹下落,又不知道京都的局势到底要走向何方,这些日子来当真是焦灼不已,好容易等得前天夜里南宫玉韬终于来信,要求西北军统帅进攻京都。然而谁知道大军到了城门外却又安然驻扎下来,整整一夜过去都没了动静。孟如琦寻不到别人只好问到张新敬的头上来。然而张新敬却也并不比孟如琦多知道些什么。两个人只好对头抓瞎。 现下猛然听闻安阳公主殿下召见,张新敬真是找到组织了。他时一口气都不歇的就从城外赶进来了。 孟七七问他西北大军行动之事。她自然知道是南宫玉韬下的命令,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传达南宫玉韬手书的人会是哑公。 在孟七七看来,哑公应该完完全全是自己这边的人才对,甚至比之高志远对于战神大人的关系还要更专属一些。因为高志远毕竟还有一个高家人的身份在,而哑公却是没有来历、没有背景、似乎也没有亲人朋友。 在这十几年来的相处中,孟七七自我感觉哑公的世界里,应该就只有武功和她这个不算有天分的小徒弟了。然而眼前这个事实就摆在她面前。她不知道的哑公与变态表哥的关系,却说明了哑公真真正正其实是变态表哥的人。 孟七七仔细回忆起当初与哑公相识的过程来。那应该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正被马庆茹和马庆忠兄妹两个小魔王缠得叫苦连天。记得那天是在怡华宫,变态表哥顺路来看她。而她躺在床上对变态表哥叫苦。当时他是怎么做的来着?对了,是变态表哥拿出了禁宫的堪舆图,指给她,说净庭是一处僻静之所,而且气味腌臜,两个小魔王必然不会跟去,能让她有片刻清净。因此她才会在第二日早早去到净庭,遇见了武功高手哑公。 当时不觉得只以为是巧合,然而现在事实摆在面前,回首一想,孟七七竟是额头涔涔出了一层冷汗。哑公竟然是变态表哥设计好故意放在她身边的人不成? 她仔细回忆这十几年来,哑公似乎也并没有做过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情,难道变态表哥是想要从哑公处得到她的消息?然而,她对变态表哥可以说是知无不言。两个人既是兄妹,又是一起长大的伙伴,由于种种原因无法对战神大人明言的话她倒是都能讲给变态表哥听。这样想来,变态表哥也没有那个必要安插哑公这样一个人在她身边,反倒浪费了一个武功高手。 孟七七想不出头绪,便将这件事情暂且压在心中,留待日后观察。 除了哑公这件事情之外,还有之前她派去柳州查账的蒋虎彤一人。孟七七对张新敬说道:“此前,我不是已经派人传他速来京都吗?他人还未到?” 张新敬说道:“这些日子柳州到锦州,以及锦州到京都的官道上都不太太平,兴许是有事耽搁了也未可知。不过左右就在这两日应该到了。” 孟七七盘算着等蒋虎彤到了京都,让他当面对战神大人讲出那件需要她赦免无罪他才敢讲的事情。那么她爹的嫌疑估计就能洗脱大半了,不过在将蒋虎彤带到战神大人面前去之前,她当然还是要先听一遍他的说辞,以确保万无一失。 孟七七询问完这些日子来军中的事务以及两位在城外兄长的情况,本来还想与张新敬讨论一下接下来的安排,但是却觉得这这段时间以来脑中常常有的那种晕眩之感又渐渐发作起来。她撑着额头让张新敬退下了,自己慢慢摸索着走到卧房去,扶着床柱缓缓坐了下来。 怎么回事?难道是她前些日子失血受伤,太过气虚了不成?连表哥的灵丹妙药都无法短时间内将她的元气补回来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身中毒蛊,还有闲心自我调侃。她唤了下人打来清水,掬了一捧在手中,打算用凉水擦擦脸清醒一下。 她弯腰一低头,就看见自己的面容映在清水中,的确瘦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屋里光线的原因,她总觉得自己的脸色白得有些近乎透明了。 孟七七正低头打量着自己映在水中的面容,就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快速走近。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唇角露出一个笑容来,直起身子转过脸去,轻快地唤道:“战神大人,你回来啦!” 其时天色将明未明。东边古铜色的苍穹下,隐隐透出一种青蓝色的光。上官千杀从那光中,慢慢走将出来,停在离她极近的地方。 孟七七扬脸看他,见他眉头深皱,笑道:“变态表哥带你去什么不好的地方了吗?” 上官千杀缓和了面色,很是自然的伸手取下搭在架子上的白毛巾,低头仔细的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水痕。 。 孟七七定定地看着他,只见战神大人清亮的双眸中倒映着她小小的影子,忍不住微笑起来。这一刻的气氛是如此的祥和美好,而她却偏偏要提起煞风景的事情来,“战神大人,我方才去见过我爹娘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态度。 上官千杀却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孟七七胆子大了些,于是便将她与她爹的对话娓娓道来,最后说道,“所以你看,战神大人。这中间一定是有蹊跷的,我不是在拖延时间或怎样,而是我派去查这个的人真的就快回京了。等他回来,我们确定了真相。你再做决定好不好?”她的请求很是恳切,生怕战神大人会拒绝而让两个人关系再度僵持起来。 上官千杀给她擦完脸颊,又握住她湿漉漉的双手,给她仔细地擦干十个圆润的手指甲。听她讲完,他又是低声“嗯”了一句。 战神大人怎么变得这么好说话了?他在这个问题上不是应该固执死守的吗? 孟七七不明白,究竟这一夜之间发生了些什么?她仔细观察着战神大人的表情,总觉得他现在内心在忧虑着什么事情。 其实上官千杀正在想着自己离开暖香阁时南宫玉韬说的话。 当时南宫玉韬似乎是不很在意地说道:“你还没有告诉她是吗?”这当然指的就是孟七七中毒蛊的事情。他当时没有回答只是转身离开,然而却还是将南宫玉韬的话听进耳中了。 南宫玉韬说,“你迟早要告诉她的,瞒不过的。” 孟七七拼命思考着究竟是什么扭转了战神大人的态度,想得太用力以至于脑中的眩晕感又开始发作。这次比之先前几次都要厉害,令她立足不稳,一下子就要摔倒在地上。亏得战神大人眼疾手快。 在她贴上地面之前,上官千杀横臂拦住她的腰将她揽到自己怀中来。 孟七七趴在战神大人怀中时,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跳着。久违了的拥抱,竟让她也有些久违了的羞涩。她有一点小尴尬,轻声笑着自己化解,“那个、看来,病人才好了的时候身体还会有点累啊……”却听到战神大人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缓缓响起: 感到累了的时候,就到我怀抱中来。   ☆、第120章 生平第一次在战神大人的怀抱里,孟七七非但没有感觉到安全,反倒很有些心神不宁。 一来是因为战神大人的态度转变得实在是太快;二来,像方才那样的话实在也不像是他会讲出口来的。如果不是她方才亲眼见过了自己爹娘,确认了他们还是安全的,她简直要怀疑战神大人这是已经弄死了她他爹,所以才会对她因为怀有愧疚而如此宠溺柔情。 孟七七知道即使自己疑惑,但是战神大人不想讲的事情她是没有办法从他口中问出来的。所以当下她也就如常和战神大人一起用膳。在战神大人接到亲兵的传报,不得不暂且离开之时,孟七七找准机会迅速派人去把变态表哥找来了。 南宫玉韬其实本来也在去见孟七七的路上,他在暖香阁看那边的大火总还要再烧一两个时辰。因为那一片长街尽是木头搭建的店铺,一点都不防火,尽管已经出动了周围富余的兵力前去挖土断火总还要过一会儿才能见成效。他就准备先到上官府去,不为别的只因他知道让他师兄去对七七讲出她中了毒蛊实在是太难了。 南宫玉韬决定亲自出马。 孟七七见南宫玉韬来了,先是问道:“你方才带战神大人去了什么地方?” 南宫玉韬挑眉问道:“怎么了?”这么一问,大约就出于人性中的好奇与八卦。 孟七七道:“也没什么……但就觉得,他,变得好奇怪……”孟七七不耐烦地挥挥手,“跟你说不清楚,总之你就告诉我你带战神大人去哪里了。” 南宫玉韬微一沉吟,这事情倒也不是不能说。他想了想,便说道:“告诉你也可以,只是在那之前,我有另外一桩事情务必要让你知晓。”他看孟七七这个样子,就知道师兄一定还没有跟她讲。 孟七七皱起眉头来,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一是因为她很少见变态表哥这么严肃正经地讲事情很是不习惯;二则是因为有战神大人奇怪的态度在前总让她也觉得不安。她半开玩笑道:“若不是好的消息,还是别说给我听了。” 南宫玉韬说道:“虽然不是好消息,你却还是应该知道的。”其实在南宫而言,他倒不觉得将这件事情告诉蠢萌小表妹有太多的不妥。毕竟他觉得孟七七,可以算是一个很坚强的人。虽然年纪不算大,但是心智比之一般的成年人还要成熟。况且这毒蛊又不是立即毙命,告诉她只有徒增惶恐、毫无益处;而是还有一年之期,告诉中毒蛊之人本身,也是大家共同寻求解毒之法嘛。 孟七七听他这样说索性心一横,干脆道:“究竟是什么事你说吧!再吞吞吐吐的的。小心我让你后悔!” 南宫玉韬笑道:“小表妹如今威胁起人来还真有两分样子。表哥我当真是好怕呀。” 孟七七说道:“别贫嘴了,快说吧。”焦躁不安的时候还被人抻着戏弄,她真的很想发火了。 南宫玉韬想了想,将她在山洞中晕倒,而后战神大人带她回上官府,然后诊出她中了焚情毒蛊之事娓娓道来。 孟七七听得有些匪夷所思,感觉像在听一个话本故事一样,不像是活生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焚情之毒,那是什么?她一面说这里面按照变态表哥所说的法子,按住自己右手无名指指尖,果然看到一道紫色的细线从指尖蜿蜒而上。在这一瞬间她还是没有自己中毒了的实感,反倒觉得像是变态表哥用了什么戏法在跟她恶作剧。 南宫玉韬说完了,本来打算人性化一点怎么也要安慰两句,但是抬头一看,坐在对面的孟七七非但没有悲戚恐惧之色,反倒还研究似地打量着她自己的手臂。他索性就将那安慰的话咽回去了,等了半晌不见她看过来,忍不住拿折扇敲了敲案几,说道:“你究竟有没有听明白我在讲什么?” 孟七七点头笑道:“听懂了呀。不就是说我中了一种叫焚情的毒蛊,活不过一年了吗?” 南宫玉韬看了她两眼,若不是他深知这位毒蛊只是伤人性命不会损人智商让人变成傻子了,他真要怀疑眼前这小表妹一瞬间脑子不会转了。难道真有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却还能这样淡定不以为意?他是做不到的。 就算这世上真有能做到的人,也绝不可能是他认识的那个蠢萌小表妹。 孟七七放下衣袖来遮住了手臂,然而手掌上的紫色细线却还看的到,她慢慢攥紧了手掌,想起这半天来的事情,轻声道:“所以战神大人也是因为知道这……” 南宫玉韬说道:“这件事情本来师兄告诉你是最恰当的,只是师兄对你的感情你也知道。我觉得师兄他多半狠不下心告诉你。” 孟七七点点头,道:“多亏有你这么心狠手辣的存在啊。” 南宫玉韬被她这听不出是夸是讽的语气弄得一噎,若不是看在她中毒的份上,他定然要…… 孟七七没有再对此事发表态度,只是跟做学术研究一样的跟变态表哥探讨起来。比如说这焚情毒蛊的成分是什么?然后想一想可能是在什么地方中的此毒蛊。有没有记载? 南宫玉韬给她科普了一番,这种毒蛊已经不限于人世几十年。他也只是听自己的师傅南派真人很久之前提过一次。能找到的关于这种毒蛊记载的古籍,都很少了。南宫玉韬感觉这种毒蛊应该是会在长雪山那种地方出现。等上官千杀回来,与他商量一下,看是不是回到西北地区寻访一下这种毒蛊的下落。 孟七七从南宫玉韬那里对这种毒蛊有了大概的了解之后,天色已经大亮。 南宫玉韬起身道:“我回去再查一下。”当初他父亲留下来的一些古籍里去看看那里面有没有相关的记载。孟七七起身送他,一直到将他送出门外脸上都毫无异样,好像真的没有感觉到中了毒蛊的人就是她自己。 其实对孟七七而言,知道自己中了毒蛊这件事情有一点太过玄幻了。就算是在南朝,她所知道的这种事情也是几乎没有的。所以在她的认知里面,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得了癌症——致命的癌症,那她可能会比现在更不淡定一点;可是告诉她是中了毒蛊,那她就可能需要一定的时间来缓冲这个信息,直到彻底的、切身的,感受到这个词代表着怎样的含义。有了这样的缓冲之后,随之而来的恐惧与悲痛好像也被稀释了。 她原本是这么自我分析着的,但是却在看到匆匆赶回来的战神大人那一刻,明白过来——那短暂而呆滞麻木的片刻不过是她的自欺欺人,不过是她的自我保护。 在她慢慢走向上官千杀,并且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胸前时,她表面上看起来还是一切如常,与她平日撒娇求抱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她自己知道,在看到战神大人的那一眼开始,她终于放任自己沉溺于恐惧与惶惑之中了。 上官千杀也像平常那样摸了摸她的发顶,以为是自己方才离开了一会儿,所以她现在过来黏着自己。他轻声解释道:“京都的校尉传报来说,马家附近与禁宫周围的士卒流动有异样,我去巡查了一遍。”他顿了顿又道,“我听门房说……山淼来过了?”声音里有不自觉的紧绷,却偏要做出平静的样子。 他实在很怕山淼已经将毒蛊之事告诉了七七。 孟七七赖在上官千杀怀里,此刻她其实对外界的事情已经不怎么关心了,只是听到战神大人提到变态表哥来过,便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带颤音的“嗯”字来。 她这一嗓子出来,上官千杀便知道不对,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上官千杀手臂从上面紧紧环住女孩的肩膀,仿佛要借由这充满保护意味的动作庇护她免于一切的伤痛不幸。偏偏口中还要佯装一切如常的样子,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了?” 孟七七小声道:“战神大人,我都知道了。” 上官千杀强装镇定,不自然地笑着道:“知道什么了?”以为自己掩饰得天衣无缝,实则里面战战兢兢的意味令人不忍猝听。 孟七七见他这样,更觉心酸,扬起脸来轻声道:“我中了毒蛊,焚情。” 上官千山“哦”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呆了一呆才有些慌乱道:“你不要担心,有办法治的。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孟七七见他慌乱,反倒笑了,觉得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时才敢放心崩溃的情绪渐渐好转起来。当你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比你还担心你自己的时候,你就会觉得有了依仗,有了放松的资本。她这会儿反倒成了活跃气氛的那一个,一笑让眼中的泪珠都溅了出去,甜甜说道:“咱们俩究竟是我中了毒蛊,还是你中了毒蛊呀?看你慌的。” 上官千杀动作一滞,他的确也中了这毒雾,只是除他之外再没第二个人知道。 哦、不。他师父是知道的。他收到师父来信之后,已经迅速写了回信,让信鸽捎了回去。既然他师父知道两人中了毒蛊,那么想必也有解毒之法。即便没有,他推断此事多半也发生在长雪山附近。 在上官千杀心心念念着解毒之事的时候,孟七七的心思却已经飘荡到儿女情长之处了。她揪住上官千山的领口,气势汹汹道:“战神大人,你可听好啦!若是我死了,你可不许再找别的女人。从前有个什么狗屁诗人说他妻子情愿他在她亡故之后再找一个。呸!我告诉你,我可是绝对、绝对、绝对不情愿的!你不许哦!”她为了增强自己的气势,踮起脚来凑近上官千杀下巴,却也无形中增添了几分暧昧的气氛。 上官千杀低头看她,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默默想着:若是此毒无解,咱俩死作一处,还有什么旁人。 两人相拥相偎,静室情浓之时,禁宫却是起了轩然大波。 孟如珍苦心经营大半生,眼看就能名正言顺登上皇位,却于这一日被人刺死在禁宫中。120   ☆、第121章 却说孟如珍遇刺这一日,善善在马府要求马庆忠将她送入禁宫。 马庆忠是当初亲眼见到孟如珍派来的人要将善善抓走的,他不解地问道:“你要去宫里,可是你的那个哥哥他……”他的话欲言又止,可是其中的意思两个人都明白。 孟如珍所做的事情在外人看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心病狂了。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以及两个兄弟,而跟那两个兄弟一母同胞的善善自然也是他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物。 善善在马府躲避了这段日子,对马庆忠耿直的性子倒是熟悉,只说道:“我自有分寸。你将我送入宫中就是了。” 马庆忠犹豫了一下。他既然已经将善善当自己的未婚妻来看待了,自然有一种要照拂她的意思,因此仍是劝道:“还是过些日子再看吧,毕竟孟如珍现在……” 善善打量着他,腹中冷笑这样的烂好人,口中说道:“你还没懂我的意思吗?” 马庆忠问道:“什么?” 善善说道:“我没准备嫁给你过。” “什么?”马庆忠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善善此时的态度和她一直以来有太大差别,他倾身上前,继续问道:“你说你没准备嫁给我过——这是什么意思?”在他看来,善善现在已经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毕竟连她的生母都被孟如珍给赐死了。马家已经是善善最后的庇护所。而善善现在主动要求进宫的行为无疑是自寻死路。 善善笑了笑,说道:“没想到你还真是个好人。” 马庆忠在最初的诧异过后,已是明白过来,说道:“你之前是利用我挡了孟如珍的人?” 善善看着他没有说话,但是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马庆忠有些不敢置信地想了想,回想起从前的事情来问道:“当初胡太妃还在的时候——你就料到这一步了?” 善善说道:“那倒也没有。” 马庆忠不信她这话,继而想起更之前的事情来,又道:“几年前静王妃带着你出来,说要寻一个同年纪的才好做夫婿。”他和善善正好是同年,难道从那时候开始善善就已经在筹谋这这一日的事情了?怎么可能呢?这些日子来京中的事情简直是出人意料,就算是神仙都未必能想的这样分毫不错。马庆忠问道:“你若早就想到了这一日,怎么不想想办法去救救你那两个哥哥和你娘呢?” 善善眨了一下眼睛。她也未尝不曾试过,让她的两个哥哥去习武,给他们结识人脉的机会。无奈他们两个不成器,自寻死路有什么办法?善善说道:“这些都不必问了,等下你送我入宫吧。” 马庆忠冷着面色,被人彻头彻尾利用了的感觉异常不爽,他说道:“你自己去就是了,何必一定要我送去?” 善善笑了笑说道:“孟如珍现在正想要我的项上人头。我自己去岂不令他起疑?不如你将我捆了去投诚,他倒反而信些。” 马庆忠怫然不悦道:“你难道就没想过我会不配合吗?” 善善仍是笑着,好像她还是那个一说话就脸红害羞的小姑娘,口中说道:“咱们认识这么些年,我也不是成心要利用你。”她苍白着脸色小声说这话的样子,又好像一个受害者一样了,不知不觉中把马庆忠拉到同一阵营里去。 “我也不过是听别人的话行事。”善善幽幽叹了口气。 马庆忠明知善善的话不可信,仍是忍不住向她看去。 “这件事情可不是我要求你来做的。”善善微微一笑,“而是你父亲——马家家主定下来的。” 马庆忠悚然一惊,他这个做儿子的都已经好些年没有跟他父亲有过正面的交流了,在他看来应该完全没有见过他父亲的善善怎么可能与他父亲有这么深的联系?他上下打量着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善善,不禁怀疑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眼前的这个女孩。 孟如珍接到传报说马庆忠亲自绑了善善来投诚之时,正在考虑要怎么安置自己的母亲、原来的静王妃,未来的皇太后。静王妃对当日之事并不知情。她只知道自己的丈夫以及两个庶子在禁宫的一夜混战中死去了,却并不知道那个下了杀手的人正是她的亲儿子孟如珍。她身边照料的人都是孟如珍的人,口风很紧。她又向来是循规蹈矩的妇道人家,竟是过了这么些日子,对于事情丝毫不知,只是心伤丈夫的离世,这些日子来一直病恹恹的。 静王妃倒是想见见善善,毕竟她是将善善当做亲生女儿来养的。还是左右之人拦着说,见了也不过是两下里徒增伤心罢了,劝她先调养好自己的身体。 此刻静王妃听了外面这样的传报,不禁惊讶道:“这是怎么了?马家那小子就是要做什么?” 孟如珍安抚道:“母亲,您不要担心,儿子这就出去看看。” 静王妃目送他出去了还有些不放心。旁边的嬷嬷是孟如珍的人,眼色很快,见状道:“王妃娘娘,您去歇一歇。一会儿二公子回来了,详详细细将事情讲给您听——您不就知道了吗?” 静王妃点头应允,转入卧房安歇了。只是她没有想到,孟如珍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刺杀就发生在思政殿,孟如珍去的路上还在思考,马家那个小子为何突然打算献出善善投诚了。前几日不还挺硬气的?对他的人说善善既然已经是他马庆忠的未婚妻了,就是他马家的人。没想到这么快马庆忠就转变了态度,其中多半有诈。 只是孟如珍再怎么也没想到,善善竟然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孟如珍一步踏入思政殿便觉不对。殿外倒是一切如常,殿内服侍的人却是一眼望去全都是眼生之人。他当即就想要退出思政殿,然而脚下才一动,就听到吱呀一声门已经被人从外面关上了。 而原本被绳索缚住,跪在阶下的善善也慢慢站起身来退到一旁,与马庆忠并肩而立。 孟如珍心知不对正要抢上前去挟持善善好求得一线生机。然而左右长窗中忽然飞出两位灰衣人。孟如珍连他们的长相都没看清,就觉得喉头一凉,紧接着便感到有粘稠的液体从中汩汩涌了出来。 他不敢置信地将视线投向善善,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他连痛的感觉都没来得及体会。 善善优游自得地解开手上的假绳结,慢慢踱步到他跟前来。孟如珍感到全身的力气都在流走,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就听到善善凉薄的声音在他头顶:“皇位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坐上的?”话音里满是嘲讽。 善善看着孟如珍已经没有动静了的身体,余光中看到马庆忠正向殿外走去,不禁出声问道:“你去哪里?” 马庆忠头也不回的说道:“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善善扬声道:“你不同我回去一起见你父亲吗?” 马庆忠不再说话,只是大步离开了思政殿,径直回了马府,闯入了他父亲向来不许别人进入的前院。他实在是不懂自己的父亲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记忆中的父亲大约只存在于他很小的时候。仅剩的模糊的记忆,就是他父亲喜欢收藏各种各样的翡翠、碧玉。他还记得他父亲用圆滚滚的手指抓起一把圆形的碧玉,塞给他玩的情景。但是自从他父亲脸上的病症越来越严重,他就很少再见到父亲了。这些年来更是连句话都没说过。 马庆忠闯了进去,在幽香而寂静的室内,大声道:“父亲,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他回想起在思政殿里见到的那两个灰衣人,一个嘴中有长而丑陋的獠牙,一个十指尖尖、蓝色的指甲看起来异常可怖。为什么他的父亲手下会有这样的人?为什么他的父亲会越过他与善善有联系?为什么他的父亲会与别人联手刺杀孟如珍?他的父亲究竟想要做什么? 长长的沉默过后,白色鲛绡帐后传来一句声音平静的话,“送小公子出去。” 两旁的奴仆上前请马庆忠离开。 马庆忠一挥胳膊想要硬闯进去,却被两个奴仆不由分说架起胳膊推了出去。马庆忠不敢置信。他究竟还是不是他父亲的儿子?笼罩在这个家之上的谜团疑云,令他坐立不安。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同一时间的暖香阁处,昨夜的大火已经渐渐熄灭,士兵们将废墟围了起来。却有许多的百姓出于好奇都围上来,凑热闹看发生了什么。远处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他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样子,面白无须,穿了一身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衣裳。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到殷倾玉家中想要抓走孟七七的秦媚儿。 当日上官军冲入城中,一片混乱之中秦媚儿独自流落在街头。他知道禁宫已是翻天覆地,所能仰仗的胡太妃等人也已经身首异处。因此不敢再入宫,就在街上游荡着。 吸引他走过来的却是一缕似曾相识的奇异香气。 废墟旁的士兵们正在驱赶着围观的百姓。秦媚儿而为人机灵,趁着为首的士兵不备,溜了进去,循着那缕香气找到了湖边。却原来就是竹林小楼前的那一方湖泊中透出来的异香。只见那湖水泛着荧荧的蓝色,而那似曾相识的异香就是从这湖水中泛上来的。 秦媚儿思索着曾在何处见过这样的湖水,然而他这一生除了在干旱的故乡,就只是在禁宫这样一方天地里,从来也没有见过湖泊。他正想着的时候,被为首的士兵首领看到抓了起来。 就在此时,南宫玉韬从府中回来了见到这一幕,看了秦媚儿一眼。他这样聪明的人一眼便看出秦媚儿不是正常男子,便使个眼色让那侍卫首领将秦媚儿带到眼前来,问道:“你是何人?在此作何?” 秦媚儿是见过南宫玉韬的,只是他如今形状狼狈,从前在宫里又是个下人。他认得南宫玉韬,南宫玉韬却未曾正眼看过他。因而此时南宫玉韬竟是见了秦媚儿也不认识。 秦媚儿跪倒在南宫玉韬面前,心念如电转,最终因为当初见这南宫玉韬与胡太妃关系尚好的样子,还是如实道:“奴才秦媚儿,原是祥云宫胡太妃身边儿的总管太监。”南宫玉韬闻言,心中微感诧异,面上不动声色得打量了他两眼,问道:“怎得落到如此田地?” 秦媚儿知道南宫玉韬与孟七七关系好,不敢说他是去殷倾玉家捉拿孟七七,这才阴错阳差流落在外,只道是那一夜混战中逃出宫来。 南宫玉韬见他言辞闪烁,并不很信,却也并不在意,只问道:“这处围起来了,不许旁人进来,你是为何要偷溜进来?” 秦媚儿听不出南宫玉韬话中的喜怒,他知道自己没了可以仰仗的胡太妃之后,在南宫玉韬面前不过是一只小蚂蚁。此时本能得感到危险,脑中一凛,竟然记起这股异香曾在何处闻到过。秦媚儿忙颤声道:“我是因为这湖水……”他真的想起来了,惊得自己也睁大了眼睛,“当年毓肃帝驾崩那一晚,思政殿的夜香就是奴才收来倒掉的。那香气跟这湖水中的的香气真是一模一样……”他仔细想了想,仿佛颜色也像。 南宫玉韬眸光一闪,他知道当年上官千杀父祖死去的真相。况且当初上官千杀除掉毓肃帝的香料还是他给的。难道?他示意一旁的士兵首领带人去湖水中打捞,片刻之后便将已经死去了的十九长公主孟皎依捞了上来。 原来昨夜马庆攀吩咐下面的人将孟皎依的尸体好好安葬。但是后来得知和尚明远带着真相逃脱了之后,马庆攀又迅速下令将暖香阁处烧毁。原本已经将孟皎依尸体清理好准备运出城去的下人便偷懒,索性将尸体丢入了湖水中。没想到天亮之后,一切现了原形。 南宫玉韬打量着秦媚儿,正准备继续仔细盘问,却收到传报说是宫中出了大事。 原来是孟如珍遇刺身亡。 南宫玉韬赶到禁宫门前时,上官千杀也刚好从马上下来。两个人走到一处,南宫玉韬将在暖香阁发现的事情说了。上官千刹眉头紧皱的听着,面色沉重。这与七七所说的话合在一起,已经证明了当初害了他父祖性命的异香,并非是孟狄获送来的那种——而是被与马家有关的人换了另一种烈性的。不知怎的,本该是让他松了口气的消息,却令上官千杀更觉得心情沉重起来。他和七七之间没了家仇这个死结,然后弄错了事情令她受委屈而产生的负罪感,却萦绕在他心头了。 两个人来到思政殿亲自察看孟如珍死状。玉如军和上官军已经将禁宫重重把守,此间的消息不曾外传。 上官千杀仔细看了一下孟如珍身上的伤口,南宫玉韬则是查了一下孟如珍体内的毒素。 两人对视一眼。 南宫玉韬说道:“是柴浪国的人,看样子该是尖手和尖牙两兄弟的手笔。”其实善善带人之所以能够行刺成功,还要多谢南宫玉韬大开方便之门。思政殿处的守卫原本是玉如军的人。南宫玉韬早接到消息,知道善善打算安插人手;他没提醒孟如珍,只是静待事情发展。这才给了善善刺杀成功的可能。 上官千杀沉重地点了点头。 南宫玉韬站起身来,邪气一笑,“他们动手了。” 上官千杀仍是半蹲在孟如珍的尸体旁,垂头沉默了半响,一语惊人,“七七中的毒,我也中了。” 南宫玉韬霍得看向他。 上官千杀掐住自己指尖,给他看蜿蜒出来的紫线,淡淡道:“我和七七都中了这毒,你却没有。那中毒的时机多半就在你不跟我们两个人在一处的时候。” 南宫玉韬把玩着手中的折扇。 上官千杀继续道:“在隐婆处,你被掳走的时候,我和七七吸入了一种灰色的烟雾。”他想起当初那烟雾是如何令他意乱情迷,倒是吻合了这毒蛊“焚情”的名字,“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多些想出解毒方法的可能。我中毒之事,只要你知我知便可。” 南宫玉韬问道:“你是不想让七七知道?” 上官千杀点头。 南宫玉韬轻轻笑道:“师兄你可真会害我。” 上官千杀问道:“此话怎讲?” 南宫玉韬说道:“我若是不帮你瞒着她,便是对不住你;我若是帮你瞒住她,日后等她知道了,我可讨不了好。”他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有些伤感,“她早晚会知道的。” 上官千杀只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南宫玉韬说道:“孟如珍这件事,我看还是暂且不要让外人知道为好。” 上官千杀沉声道:“我也这么想。” 南宫玉韬又道:“只是七七那里却是该让她知道的。”毕竟暖香阁出的事情,基本上已经洗脱了孟狄获是当初定州杀人凶手的嫌疑。他和上官千杀都没有要做皇帝的意思,那么孟如珍死了之后,这个皇位多半还是要孟狄获来继续做的。然而这其中又有不便。经过当初胡太妃与静王数月来的宣扬,归元帝与皇后亡故,这已经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孟狄获突然复活过来,总还是需要一个过程。 这些事情当然要拿去孟七七商量一番。 孟七七知道之后,与南宫玉韬的想法不谋而合,她也觉得此时一动不如一静。孟如珍的事情不影响大局,就先不要让大家知道他的死讯了。 谁下的手其实很清楚。当时马府和禁宫门前士兵的动向不对,早已经有人上报与上官千杀这件事情与马家脱不了干系。而根据明远告诉南宫玉韬的事情来看,马家家主已经是柴浪国的少主了,整个马家都不能当做纯粹的南朝子民来看待了。 南宫玉韬问道:“要让你父亲重新做皇帝吗?” 孟七七说道:“我是不希望他继续做了,不过总还要问他自己的意思。” 南宫玉韬想了想又问道:“不然便是你的两个哥哥?” 孟七七叹了口气,说道:“总之现在,朝中各种事物都能如常运作,有难以由大臣决断之事,有你在,有战神大人在,也不会有太大妨碍。他们既然能杀一个想做皇帝的孟如珍,难道不能杀第二个皇帝吗?这个时候谁做皇帝,那可当真是危险得紧。”她可不想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父亲的生命从战神大人手中夺下来,又送到柴浪国刺客的剑尖儿上。 其实孟七七现在对于宫中的事情倒还是放在第二位考虑的,她更感兴趣的是暖香阁处的蛛丝马迹。她详细地询问了南宫玉韬那湖水中香气的事情。 南宫玉韬看了一眼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上官千杀,将当初在定州的事情细细道来。上官千杀也并不会草率得只是因为当初是孟狄获将官袍送到定州的就把孟狄获定了罪。在他父祖中毒身亡之后,他曾经找人查验过染着异香的官袍中的成分。那香料与胡淑妃献给毓肃帝的几乎完全一样。这一事实与他接到的情报,合在一起才让上官千杀确定了下毒手之人当真是毓肃帝,而帮凶就是将官袍送来的孟狄获与静王。 后来他在杀死毓肃帝的那个晚上所用的香料,就是南宫玉韬根据当初的官袍中异香的成分所培植出来的同样的香料。这种香料的名字叫做“蓝颜”。中毒之人死后,身上会沁出蓝色的液体。 孟七七听着南宫玉韬的讲述,忽然间想起当初跟着战神大人一起到定州漠村以北的古战场。在那里她见到了战神大人父祖的坟墓。恍惚间孟七七仿佛又看到那坟墓顶上的蓝色花朵,随着荒漠上的朔风摇曳,却始终不曾折断或飘零。 孟七七问道:“难道当初真正下手的人是马家、不,是柴浪国的人?可是当初献上香料的人明明是胡淑妃啊。” 南宫玉韬说道:“胡淑妃的妹妹当初嫁给了马家家主,只怕胡淑妃也是被人利用而却不自知。” 这真是一环扣一环,若不是有今天十九公主孟皎依的事情,激得马庆攀吐露了实情。 只怕这个谜底永远都不会被人知道。 然而胡淑妃献出的香料明明是慢性发作的“蹉跎久”,却被换成了烈性的“蓝颜”。如果是早早就被换了,那么经手之人怎么没有异样?若是到了定州才换的,那为何上官千杀父祖所中异香的成分与胡淑妃所献异香的成分几乎一致? 这个却不用问出口了,三人都在思索着。 孟七七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看了一眼始终的沉默的上官千杀,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默默伸手过去,牵住了他的手。 南宫玉韬见状便说道:“我去带舅舅和舅母出来。”这说的就是孟七七的爹娘。 孟七七看了上官千杀一眼,知道他心里多半别扭,便道:“先请他们回我府上住着吧。” 南宫玉韬答应着出去了。 剩下孟七七和上官千杀两人在一起。 上官千杀背靠墙壁站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孟七七却是这么久以来难得的心情舒畅。她父亲和战神大人之间的误会终于解开了!她笑着走到上官千山身边,歪头看他,说道:“战神大人,看来老天爷还是很青睐咱俩的!” 上官千杀抬眼看了看她,面上却丝毫没有欢喜之意。 孟七七仔细打量着他,靠过去小声问道:“战神大人,你在担心我中毒的事情吗?” 上官千杀眸色转深,他其实并不是在想这件事,此刻听她说起不禁心头更添一层沉重。 孟七七笑道:“不是还有一年吗?天下这么多奇人异事,什么样的毒解不了?”她倒是看得很开,心宽又乐观,晃着上官千杀的手臂轻快道:“笑一下嘛。” 上官千杀涩然一笑。 孟七七见他心情实在低落,却也无从劝慰,只好转移话题,说道:“现下好啦,我不用担心你跟我爹的事情,就可以让城外的大军回去屯田啦!哎呀……”她笑起来,“这么一个月下来,真是把我吃穷了,还欠了变态表哥一屁股债呢!也不知道十年二十年的能不能还完了……实在还不上,我就打算赖账了!”她逗乐似得给上官千杀说着,希望能抚平他那紧皱的眉头,“总之有你在,变态表哥不敢把我怎么样的!”这会儿不用担心她爹,她就什么都不用瞒着战神大人了,倒是一点儿避讳都没有的都告诉他了。 上官千杀静静听她絮叨着,也不觉得烦,偶尔接一两个词,就能让她兴高采烈地又说下去。 夕阳从门外洒进来,落在上官千杀的脸上,让他的神色多了几分柔软。他在孟七七说话的间隙,轻声道:“吃点东西,早些休息吧。” “诶?”孟七七愣了一愣,从唾液飞溅的讲述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望着上官千杀道:“那你呢?” 上官千杀低头说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孟七七脸上的神采黯淡了些,她尽量懂事地道:“哦……那、你去忙吧……”然而话音还是不由自主地低落了下去。尽管她没有表现得很在意中毒蛊的事情,但是这种事情又有谁能真的不在意呢?知道自己可能只有一年好活了,那剩下的日子里,难道不是分分秒秒都想与所爱的人一起度过的吗?她松开了牵着上官千杀的手。 上官千杀不是没有察觉孟七七情绪的低落,然而这一刻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只觉手上空了,心里也空了,沉默着转身欲要向外走去。他才走了一步就无法继续迈步向前,低头一看,却是七七拽住了他的衣角。 孟七七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嗔怒道:“叫你去忙,你还真的拔腿就走啊?” 上官千杀薄唇微动,深深望着她,千言万语却都化为无声。 孟七七对上他的目光,心中微动,噗嗤笑了,歪头道:“刚才说了好多话,这会儿有点累了呢。” 上官千杀至此才露出一点笑意来,伸臂将她揽到怀中,重重抱了一下。 孟七七把脸颊在他怀里蹭了蹭,笑道:“好啦。”她注视着上官千杀远去的身影,总觉得战神大人有心事。究竟是什么心事呢? 次日孟七七一早醒来,就得到传报,言称蒋虎彤已经赶来京都。 孟七七微微一笑,让蒋虎彤到上官府来。 蒋虎彤不疑有他,揣着他整理好的信息一个人匆匆赶来。结果他一踏入上官府,就被孟七七安排下的人捆起来带入了审讯室。 现下她爹的冤屈既然已经洗刷干净,她就没有必要再忍着身份不明的蒋虎彤了。这个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从天而降的查账奇才,这个孤身去到柳州却查什么都很给力的办案奇才,这个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就了解了隐秘往事的探秘奇才——他究竟是谁的人? 孟七七原本以为这人很可能会是死士,要撬开他的嘴不会很容易。结果没想到都还没用刑,蒋虎彤一被带到审讯室,看见满屋的刑具就软了腿白了脸,什么都招了,连孟七七没问的事情都吐露了个干净。 然而他这一招,却让孟七七颇有些措手不及。 这蒋虎彤真正的主子,竟是南宫玉韬。   ☆、第122章 上官千杀出府之后,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他马上就处理。他只是不知道这会儿该怎么面对孟七七。在证实了他父亲和祖父之死是因为马家人下的毒手之后,他此前意图杀死孟狄获报仇的行径——此刻看来简直糟糕透了。可是这种话他也没有办法讲出来给孟七七听,只是压在自己心里,找不到办法排解。 他骑在黑马上,漫无目的得在京都空旷的街道上游走。黑龙马则好像认识路一样,慢慢悠悠得走着。不知不觉中,上官千杀从沉思中醒过神来,却发现黑龙马已经将他带到了明山腹地中。 上官千杀下得马来,环顾四周,慢慢走入小木屋中。室内还是一样简单的布置,一桌一椅一榻。他走到榻边坐下来,想起很多年以前七七曾经睡在这里,那时候他为曾她披上毯子。他坐在窗边,望着月光下黑沉沉的湖水,内心隐隐感觉他和七七之间来路多舛,不知道究竟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正在出神间,上官千杀忽然听到外面的黑龙马嘶鸣了一声。他神色一凝,静心听去,舒展了一下眉头,带了几分惊讶沉声道:“师父,是你来了吗?”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南派真人有些尴尬地从门外弯着腰走进来,穿着破破烂烂的和尚袈裟,戴着一顶滑稽的道士帽子。 南派真人其实是在接到上官千杀的回信之后,就风尘仆仆从长雪山赶回到京都来了。当初上官千杀和孟七七在长雪山中了隐婆的焚情之毒,不止是南派真人知道,就连当时的蓝裳妇人与那个农夫也都看得清楚明白。当时上官千杀与孟七七携手走在湖边谈心之时,那农夫曾询问蓝裳妇人是否将两人中毒之事告知,结果蓝裳妇人冷言拒绝,言称“解药只有一枚,你是想看他们二人此刻就争个你死我活吗?”话虽然冷,其实内里还是一颗见不得有情人反目的心。 当时南派真人与对弈的棋友也说过,他们自己的命运看老天的安排;本不欲插手此事,然而到底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徒弟,话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心里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否则也不会主动写信来询问中毒之事。 接到上官千杀的回信,南派真人自然知道两人已经毒发。他几经犹豫,还是带上了山中最后一枚解药、也是世间仅存的唯一一枚解药,快马加鞭赶到了京都。 然而到了京都之后的这些事情,见了大徒弟之后要怎样解释——南派真人却是毫无头绪。他十几年前就云游四海抛下两个徒弟,这么多年来跟两个徒弟一面都没有见过,此刻贸贸然相见,还有些生疏的刺激。更兼之要如何解释他本来在长雪山清楚得围观了整件事情的发生却从头到尾没有警示? 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大徒弟,南派真人虽然回到了京都,却是先跑到了明山腹地中来。他本打算将这解药像从前的信件一样,用信鸽送到上官府上也就是了。然而这世上仅此一枚的解药,毕竟过于珍惜贵重,南派真人也不得不小心。正在踟蹰之间,上官千杀便入得明山腹地中来。 此刻师徒两人在隔了十几年之后再度见面,都有些生疏。 上官千杀面上是没有什么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南派真人的尴尬就比较明显了。他低着头走进来,有些局促得抓着下巴上的白胡子,结结巴巴道:“这个……这个……大徒弟啊,老头子我就是回来看看、看看……” 上官千杀自然一眼就看穿了南派真人的局促不安,沉默着没有说话。 南派真人小心地瞅了大徒弟一眼,心里有些犯怵,这究竟谁是师父谁是徒弟?简直不让人好好活了!他咋咋呼呼得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犹豫了这么些时日,到这一刻真的见到了,南派真人牙一咬眼一闭,直接摸着怀里的解药说道:“大徒弟,为师也不瞒你了。你也不要问我怎么知道你二人中毒之事,也不要问我这些年都去干嘛了。总之老头子我呢,把解药给你带来了。老头子我这一辈子一共就收了你和山淼这么两个徒弟……” 在他提到解药的时候,上官千杀已经霍得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射向南派真人。他后面说的话上官千杀几乎都没有听到耳中。 上官千杀只觉有了解药就意味着他这些日子来日夜担心的七七有救了。他按耐住激动之情,沉声问道:“解药在哪里?” 南派真人狠抓着胡子,有些局促地说道:“解药我自然是带来了。但是给你之前有一点我可要告诉你,这解药可是世间仅剩的一枚了。若要再制作新一批解药,总还要十年之久。等到那会儿,你们早就毒发身亡了。现下这解药却只能救得一人性命。” 上官千杀听到此处心中一沉,然而却并没有多少恐惧;好像这一切是他早在梦中就已经预见到,甚至是经历过的情景,有种莫名而诡异的熟悉感。他神色不变,沉声又问了一遍:“解药在何处?” 南派真人啰嗦道:“我知道你跟那个女娃儿感情好。但是大徒弟你听师父说,感情再好,那也比不上自己的命重要是不是?再说了退一万步来讲,你保住了性命才能去帮她找延缓毒性发作的法子是不是?那女娃娇滴滴的,就算活蹦乱跳的,也没办法像你一样去寻解毒的法子——你说为师说的对不对啊?” 毕竟上官千杀才是他亲手带大的徒弟。人非草木,自然有亲疏之别。到了生死这样的大事上,只能选择一个活下来的情况下,谁不想让跟自己更亲近的人活下来呢? 上官千杀自然懂得南派真人的意思,他没有反驳南派真人的话。只是微微立起来的眉毛透露了他隐忍的不耐。他加重了语气,缓缓又问了一遍:“我问解药在哪里。” 南派真人从前是摸透了自己这个大徒弟的性子的,知道他已经在忍耐的边缘了,于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从怀中将解药掏出来——却是用牛皮纸封着的一粒拇指大小的黑色药丸,虽然又小又不起眼却异香扑鼻。这也是他当初本来想暗中给大徒弟在饮食中服下去却最后也没能动手的原因,一来他这个大徒弟因为幼年时家中惨案对于香味感觉特别灵敏;二来他这个大徒弟入口之物是向来谨慎的,这样珍贵的解药要是贸贸然暗中下给他,说不定非但不能给他解毒反倒浪费了这仅剩的一枚解药。 现下南派真人将此药拿了出来,看着自己大徒弟的神色,心里已经有几分了然,若明若暗得知道,他这大徒弟多半不会自己求生了。 上官千杀接过解药,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 南派真人忍不住说道:“大徒弟你可要想好了,为师方才说的话——每一句每一次都是真的。你和那女娃都中了焚情之毒,没有解药都活不过一年。这是仅剩的一枚解药。”他见到上官千杀抬头看来,当即敛容表示自己的郑重其事,“你若想要解药的方子,我也可以从古本上誉写下来给你。只是其中的几味材料,便是运气十足的情况下也要十年之期才能集齐,到时候中毒之人尸骨都不存了。为师劝你服了解药,是不是有道理的?”如果可以他当然想要强行将解药给大徒弟喂下,但是却也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大徒弟的对手了,只好苦口婆心得劝着。 上官千杀却是捏住那粒解药,将之牢牢握在手心,抬起头来时眼中竟然微微闪着亮光。 南派真人当真不懂自己这个大徒弟究竟在想什么,试探着说道:“你将解药服下,我便跟你说说该如何延缓这毒性发作。或是让山淼来,他如今对于这方面知道的只怕比我还多一些……” 然而上官千杀明显已经没有在听南派真人在讲什么了。他直接道:“师父,少陪。我先回府一趟。” 这话说出来意味着什么,南派真人自然明白,他知道孟七七现在正住在上官府中。正常人中毒之后得到解药,且确定解药是真的,应该都会第一时间服下解药才对。此刻上官千杀拿到了解药却反而要先回府为着什么,南派真人已经不用再想了。 南派真人不忍心得看着上官千杀向外走去,眉心一皱计上心头,假意说道:“好,你去吧。你如今大了,师父也管不了你了……”上官千杀听他这要说便有些不忍,迟疑了一下,也只是安慰出一句,“还有山淼呢。”言下之意是南派真人有两个徒弟,便是他毒发身亡,还有南宫玉韬可作慰藉。南派真人听到这话,气的简直想将这个大徒弟痛打一顿,却也知道自己现在不是他的对手,因此只是无奈苦笑,看似打算就此放手。 然而南派真人却在上官千杀发毫无防备准备离开之时从背后出手,运指如风想要将上官千杀困住强行喂他服下解药。上官千杀感到身后劲风袭来,本能反应,瞬间扭身迎了上去。 师徒两个一番激斗。南派真人心中虽然忌惮,又不能真的下狠手,然而却知道这事关大徒弟是否能够好好活下去,因此也是全力出击。师徒两人竟然斗了个酣畅淋漓,最后南派真人体力不支败下阵来。上官千杀将南派真人定在椅子上,捂住胸口沉声道:“徒弟去去就来。” 方才一番激斗,上官千杀此前一直压制着的焚情剧毒终于剧烈发作起来。前文说过这焚情之毒若是对于寻常人来讲,便是会像孟七七那样,有越来越重的眩晕感,而后就毒发;而对于像上官千杀这样内力强劲的人来说,这毒蛊一开始被其内力所压制不会发作,更不会有很明显的征兆,但是一旦发作起来就比寻常人要猛烈数倍,其情状也更加惨烈。此刻上官千杀虽然觉得胸中好似有滚烫的液体要喷涌出来一般却仍是强行压制下去。 为了将解药第一时间送给七七看她服下,上官千杀打马疾奔,在回府的路途中,心里又酸又甜的想着,这心情大约与他师父千里迢迢来给他送解药有些相通之处,然而却又多了些与之不同的甜蜜与酸楚。这大约就是“情”之一字,所以使人沉沦之所在吧 孟七七在上官千杀离开之后,独自在上官府中转了两圈,又看了一下卧房外的垂丝海棠。看似是充满了闲情逸致,实则心底的焦躁不安真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战神大人奇怪的态度且不去说,她才出查出蒋虎彤是南宫玉韬的人,又想到前几日知道的哑公也是南宫玉韬的人。 这两件事情让她第一次把变态表哥作为一个可能的非友方来打量考虑。于是从前桩桩件件的事情,用这种审视的目光看去,都带了不同的意味。 对于孟七七而言,南宫玉韬并不仅仅是亲人表哥,也是陪伴她一起长大的人。事实上她现在许多行事的作风都能看出,里面有胡太妃与南宫玉韬的印记。他们的个人风格好像在她身上也糅合起来了。当然这是在政事军事外事上的体现,至于内里而言,两个经常在一起的人总是会慢慢变得很相似。这种状况并不仅仅是出于恋人之间,好朋友之间也会这样,亲兄弟姐妹之间更是如此。 孟七七试图不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试图以变态表哥的思维逻辑去分析他在她身边埋伏下各式各样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从很早之前她就知道变态表哥实际上是一个心中没有正邪之分的人。他游走在朝廷、胡家、马家,甚至于战神大人与她之间,好像在玩一个危险而有趣的游戏。他从来不会公开地表示支持哪一边又对立于哪一边;他总是游走在不同的势力范围之间,寻找着突破点。 就像收编西北大军这件事一样。若不是因为南宫玉韬向来圆滑的处事风格,胡太妃也不会相信他的建议而让胡家出粮响送到西北军与上官军的交集区域,企图引发两军的交战;却不知道南宫玉韬看似是为胡太妃出主意时则是打着把粮饷最终给上官军的计谋,而且最终反过头来给了胡太妃与静王致命的一击。这样看来,南宫玉韬似乎是站在战神大人一边的。可是,从当初她要求南宫玉韬帮他驯马去明山腹地,保住她爹娘的性命,以及在上官军中留下奸细,这些事情来看——桩桩件件又都是瞒着战神大人的。若他们当真是因为师兄弟的情谊在而站在一边,那这些事情又该怎么解释?同样的,若他和她当真是表哥表妹,亲情与友情深厚,似乎也不该将这样的人“暗中”放到她身边来。 如果说蒋虎彤她还可以勉强解释为南宫玉韬是为了帮助她追查出当年的真相,又碍于与战神大人的师兄弟情谊不方便直接以本人的身份来告诉她,那么哑公之事她却无法想出合理的解释来了。在他引诱她见到哑公之时,她和变态表哥也不过是相识半年,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情谊。从那时候起,他却这么长久的在她身边安插人下来——那南宫玉韬又究竟是图什么呢? 最好的办法就是开诚布公地找到变态表哥与他对质,然而就像黎明前的夜空反而最黑一样。在一切还未揭露,却马上将要揭露的时刻,也最让人心怀恐惧与忐忑。孟七七出神地站在卧房外的门廊下,扶着垂丝海棠,竟生平第一次有些不敢面对;尽管她已经让人送信去南宫府,让变态表哥见字便来上官府,与他当面谈话。 上官千杀回到府中时,看到的就是孟七七独自立在已经枯萎了的垂丝海棠旁发愣的情形,银亮的月光披在她身上像一层薄纱。他踱步过来,脸上带着一点而不自知的笑意,柔声说道:“外面这么冷,你怎么站在这里发呆?” 孟七七从自己的满腔疑虑中回过神来,抬头看向上官千杀,明显得感觉到战神大人这会儿的心情与方才离开之时的心情大为不同了。她看着上官千杀脸上的笑意,不禁也微笑起来,轻轻踮脚伸手为他拂去肩头落下的白霜,小声说道:“还说我呢。你不也是吗?这么晚又这么冷,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呢?” 上官千杀看着她为自己扶去衣上落霜的动作,眉眼深处是涌动的温柔,他忽然轻声问道:“七七,你晚饭吃了吗?” 孟七七噗嗤一笑,说道:“战神大人,你这是怎么啦?我们不是一起吃的晚饭吗?你忘啦?” 上官千杀“唔”了一声,仿佛也觉得自己好笑,翘了翘唇角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温和道:“今晚的月亮真好。” 孟七七不知道战神大人究竟想说什么,但是却极少见他心情这样好的样子。尤其是这些日子以来,两个人之间好像很少有这样柔软而美好的对话了。她不愿意打破此刻珍贵的氛围,也不愿意再去想变态表哥的事情来破坏此刻的心情,便顺着上官千杀的话,亦柔声道:“月亮真好。”虽是夸着月亮,目光却始终落在上官千杀面上。 上官千杀牵住她的手,温暖的手指扣在她微凉的手背上。 孟七七倒是一愣,似乎已经很久了,战神大人这样子主动牵起她的手。她心中一动,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上官千杀,轻声笑道:“你怎么啦?”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不安,让她心跳瞬间快了几拍。 上官千杀深深地望着她,忽然沉声说道:“七七,你想喝酒吗?” 孟七七这下当真愣住了,记得前几年的时候她出于好奇想要尝试一下各种酒的味道,那个时候战神大人还阻拦着她,怕她喝醉也担心她喝了酒之后不舒服,反倒是千方百计拦着不想让她尝试喝酒。今天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她不愿意拂了战神大人的心意,在理智回笼之前,便已经点头应允。 下一刻她已经跟战神大人坐在上官府的亭子中,对饮望月了。 孟七七低下头去嗅了嗅自己面前那杯桂花酒。 那酒泛着浓郁奇特的香气。与她所知道的桂花酒香很是不同。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绽开一个笑颜,快活地说道:“终于可以喝酒啦,这可是战神大人特许的!” 上官千杀修长的手指擎着酒杯,在对面微微笑着看着她,带着点宠溺凝视着她。 孟七七欢笑一声,举起酒杯凑到嘴边,眼睛望去,正对上战神大人望来的眼神。 不知怎的,那目光竟令她心头颤了一颤。 不知不觉,孟七七将那酒杯停在唇边,忘了下一个动作。该怎样形容那目光?她从来没有像这瞬间般清晰的感觉到战神大人对她的爱。有种连灵魂都被触动了的错觉。 上官千杀见她发呆,轻轻笑道:“不是一直嚷着想要喝酒吗?怎么又不喝了?”他笑起来,桃花眼弯成漂亮的弧度,纤长浓密的睫毛缓缓落下来,遮住了他波光潋滟的眸子。 孟七七回过神来,笑自己瞬间的感性,当即举杯饮尽,望着他笑起来的样子,只觉自己头晕晕的好像已经醉了,看着一臂之隔的剑神大人都觉得眼前雾茫茫的;可是心情却是陶陶然,飘飘然,从来没有过的喜悦。 “战神大人,我好想……已经醉了……”孟七七笑得有些傻乎乎的,身体变得软绵绵的,不知不觉已经趴倒在石桌上;饶是如此,还将脑袋搁在一侧的手臂上,望着上官千杀笑着。 上官千杀垂眸看着笑得像只小醉猫的女孩,眸中柔情一闪而过,化作深寂古潭水。他倾身上前,缓缓抚摸着孟七七的脑袋,柔声道:“醉了就睡吧。” 孟七七已是似梦非梦,却觉得这一会儿雾中的战神大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仿佛也曾有过这样一个梦,那时候的战神大人也是看起来不开心的样子。那个梦里,她想要醒过来同他说话,逗他笑一笑,却终究是败给了睡意闭上了眼睛。这个梦里,她不想要重演那个缺憾的梦,心里呐喊挣扎着,眼睛却终究还是不听话得阖上了。 上官千杀见她拼命挣扎不想睡去的样子,忍不住翘了翘唇角,悄悄藏住眼睛里的悲伤,将她抱起来,离开了冷风呼啸的庭院,回到了温暖的卧房。他坐在床边,看着睡梦中的七七,伸手为她将额前翘起碎发抚平。已经发作的焚情毒蛊,令他感到胸口气血翻涌;静默地凝望中,上官千杀渐渐体察出毒蛊对自己的作用来。他不知道现在是哪一种情绪正在被毒蛊焚烧,然后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得在想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令他忍不住要去质疑这一段他愿意以生命来守护的感情。 上官千杀捂住心口,无声地俯下身来,忍耐得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孟七七,眉头紧皱离开了卧房。几乎是落荒而逃。 孟七七次日醒来的时候,没有丝毫宿醉后的难受,反倒觉得心神清明,这段日子以来一直缠绕着她的晕眩之症也好了许多。从前,尤其是刚起床的时候,脑中的晕眩感简直就像被关到一间正在海啸的房子中了一样。她轻快地起床,没看到战神大人的身影,毫不见外得去问高志远。 高志远说道:“少将军昨夜又出去了,一直到现在还没回来。至于去做什么了,或是去了哪里……”他露出个有点“爱莫能助”意味的笑容,大约是“您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的意思。 孟七七抿唇一笑,想起昨晚喝醉之前的事情,总觉得战神大人是自己打了心结,两人这就算和好啦。 “这是军师给的回信。”高志远递来南宫玉韬的信件,昨天也是他帮孟七七传信给南宫玉韬,要他来上官府谈话的。 孟七七用高志远来传讯,也是不瞒着战神大人的意思,若是他想知道,自然什么都能知道。她昨晚一杯就倒,也太弱了,不然倒是可以询问一下战神大人的意见——说不定从战神大人的角度来看,能有茅塞顿开的效果呢。 孟七七接过南宫玉韬的回信,打开一看就气乐了。南宫玉韬倒是很拽,这会儿还有心情开玩笑,大意是说“你叫我过来我就过来,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是你有事情要找我谈,那就自己上门。”孟七七团起信纸丢到一旁,哼道:“有什么好神奇的!” 下午孟七七按照约定时间到了南宫府上,循着记忆里的路,径直去了书房。这南宫府她从前也来过几次,许久不来,记得不太清楚了。 南宫玉韬坐在书架的圈椅上,手中握了一卷发黄的羊皮书,挡住了半张脸,在她进门后,慢慢抬眼,将她从上到下扫了一眼。 孟七七一眼望去,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她有种诡异的直觉,今天的变态表哥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第123章 也许是南宫玉韬身前案几上过于昏黄的烛光,也许是她从才落了雨的庭院里走过带来的湿气,也许只是那种被人打量审视的微妙感觉——孟七七感到这书房里的氛围很不寻常。 孟七七不由自主得放缓了脚步,不着痕迹得打量着以羊皮书遮面的变态表哥,连呼吸都同步放缓了。不是她的错觉,这会儿的变态表哥的确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南宫玉韬左手扣着掩住口鼻的羊皮书,食指和中指看似闲散得搭在柔软的书皮上。橘红色的烛光从高处的烛台上跃下来,让他白皙的手指一半好似在火中燃烧着。他静静得看着孟七七坐到侧对面临后窗的玫瑰椅上去,这才微微弯了一下眼睛,露出一种透着几分诡秘的笑容来。 那笑容落在孟七七眼中,竟激得她心底起了一阵寒意。她双手攥紧椅背,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起身后才意识到自己这动作实在突兀又古怪,只好假作自然得推开了后窗。冬雨过后,庭院里混杂着松木清香的湿冷空气涌了进来。 借着这股寒意,孟七七镇定下来,如常笑道:“你这书房里未免也太暗了。” 南宫玉韬轻轻笑道:“有我在的地方,不需要光。”羊皮书从他面上慢慢滑落到胸前,发出一种舒缓绵柔的摩擦声。那声音似有若无,与他的嗓音混合在一起,透出几分蛊惑的味道。 孟七七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但是对变态表哥这种一以贯之的自大,还是感到了稍许心安。毕竟,这样的变态表哥是她所熟悉的。 她干脆利落,直接道:“我来找你,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吧。” 南宫玉韬又是轻轻一笑,“自然,我这么聪明。” 孟七七习惯性地回了一嘴,“缺什么显摆什么,你继续自夸下去只能透露你智商不高的本质。” 南宫玉韬也不生气,舒服得坐在躺椅上晃了两下,悠悠道:“蒋虎彤被你抓起来?他可真是可怜。” 孟七七眉棱一动,似笑非笑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昨天在上官府发生的事情,他此刻竟然已经完全掌握,“的确可怜。他被我扣下了,你这个做主子的明明知道,还不去解救他。” 南宫玉韬修长的手指抵在唇边,微笑道:“我不着急。你又不会把他怎么样。” “你又知道我不会把他怎么样了?万一你这次料错了呢?” 南宫玉韬耸耸肩,“他又没做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他隐在昏黄的烛光下,静静观察着孟七七,未尽的话彼此都明白。蒋虎彤非但没有做对孟七七不利的事情,从结果上来看,他反倒是出力帮了孟七七——不管他是谁的人,最初的目的又是什么。 孟七七在嘴里轻轻咬了一下舌尖,放过此节,她更在意的是哑公,“蒋虎彤且不去提他。哑公这事儿你又怎么解释?” “哑公?”南宫玉韬笑着念了一声,很自然道:“你想知道什么?他是我和上官千杀的师叔。师父偏爱上官千杀,师叔却看重我些。他早年因为多说了一句话害死了心爱的女人,从那之后便立誓此生不再说话,自苦去了净庭打扫污秽之物。”他娓娓道来,“论武艺,师叔比师父还要强些。” 孟七七倒是听愣了,哑公是战神大人和变态表哥的师叔?这十年来,竟没一个人告诉她。她觉得很是荒谬,战神大人是不问不说的个性,变态表哥此前明显不想透露这层关系给她知道。然而却又不能说他们错了——她也没问,不是吗?然而道理上是这样,情感上还是令她觉得一时间有些不能接受。 见孟七七沉默,南宫玉韬双手交握撑住下巴笑眯眯道:“还有什么要知道的吗?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孟七七晃了晃脑袋,把跟战神大人有关的乱七八糟的想法暂且压下去,循着来时的念头径直问道:“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我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南宫玉韬随着她的语气又说了一遍,仿佛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孟七七口中的“这些”指的是他安排蒋虎彤与哑公之事。 这种类似对质的气氛,令孟七七感到一种奇怪的尴尬。撕破脸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有些僵硬得扯了扯嘴角,为了缓和气氛找补道:“总不会是因为太无聊了吧。” 南宫玉韬舒服得在躺椅上晃着,闻言抬头笑望着她道:“难说哦。”看到孟七七慢慢立起来的两道眉毛,他耸耸肩膀,收敛了一点,却是出乎意料得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孟七七反倒怔住了。 南宫玉韬撑着下巴看着她,目光却是落在她身前的虚空中,似乎在想着什么别的事情。他的眉尖微微蹙起,显出几分为难来。这实在是很少在他脸上看到的表情。 对面的孟七七还在思考。她其实这一天多来一直也在猜想变态表哥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平心而论,蒋虎彤与哑公对她都算是助力。蒋虎彤在柳州解决了财政难题,哑公更是一路陪伴她长大、教她轻功、陪她出行。若说是为了套取她身边的情报——变态表哥实在不必如此迂回,只要派出几个玉如军便足够了。 细细想来,如果真要给变态表哥找一个动机,竟只有“为她好”这样简单而又匪夷所思的一个原因说得过去。 窗外的天光彻底暗下去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渐起,有鸟雀寒号之声从远处传来,那鸣声仿佛也带着寒意。 南宫玉韬忽然微微侧了一下脸颊,半阖了眼睛听到院落外传来的熟悉足音——上官千杀应邀到了。他坐直了身体,一直在他身·下悠然摆动着的躺椅也戛然顿住。他静默得深吸了一口气,微蹙的眉尖非但没有舒展开来,反倒更紧了几分。 孟七七看向变态表哥,无意识得微微睁大了眼睛。空气中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弓弦,被无形的手拉满静待。 南宫玉韬望着孟七七,忽然提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真的喜欢上官千杀吗?” 孟七七眨了好几下眼睛,为这突然跳脱的话题,也为变态表哥问话时的态度——就好像这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事情一样。当然他看上去还是云淡风轻的,但是因为熟悉,她也知悉他惯常的掩饰。她愣了两秒,第一个反应是气乐了,“你以为这样就不用交代蒋虎彤跟哑公的事情了吗?”她以为变态表哥是想祭出战神大人这尊大佛,转移她的注意力,或者避谈这个话题。 然而南宫玉韬脸上的表情告诉她这个猜测错得离谱。 孟七七奇怪道:“我当然喜欢战神大人——这跟今天的事情有什么关系?而且这么多年来,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她对战神大人的感情,变态表哥不可能不知道。 南宫玉韬仍是看着她。他的眼睛是温柔的茶色,嘴角微翘,不笑的时候也像是在笑着,望着旁人时,总给不熟悉的人一种好似情人深情凝视般的感觉。只是孟七七对他实在太熟悉,知道他此刻的目光中反倒是审视与研判的意味多些,也许还有几丝探究。这感觉令她很不爽,好像她是被关押提审的犯人一样。而明明她才是那个上门问罪的人。 听了孟七七不假思索的回答,南宫玉韬发出一声气音,里面很有点意味深长的感觉。 “你到底什么意思?”孟七七有点炸毛了。 南宫玉韬仍是悠悠的,他打量着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不紧不慢道:“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么?”他的目光晃晃悠悠落到孟七七身上,“你在怡华宫问我,上官千杀喜欢什么,他喜欢白色的花还是红色的花,喜欢卷毛的狗还是蓝眼的猫;上官千杀讨厌什么,上官千杀……”他看着微微红了脸的孟七七,笑眯眯把话头停在这里。 孟七七有种日记被人翻看了的羞恼,她气恼道:“那又怎么啦?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南宫玉韬微微一笑,“你那会儿是因为喜欢上官千杀,才来问我这些?” 孟七七有些不耐烦了,“不然呢?”这种对话不知要走向何处,而她不是引导者的感觉令她很不舒服。 南宫玉韬挑了挑眉毛,透出几分不加遮掩的怀疑,“你再仔细想想。是喜欢,还是……”他盯住孟七七,双唇微启,吐出两个字来,“……讨好。” 孟七七在听到这个词的一瞬间,竟然伪装无力,无法控制得让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刹;尽管她迅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并大声呵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然而那一刹那的僵硬已经将她彻底出卖。 南宫玉韬表情复杂得笑了一笑,轻轻抚摸着自己下唇,悠悠道:“不是喜欢,是讨好吧,是惧怕吧。因为惧怕,却没有办法抗衡,只好装作喜欢的样子。”他静静看着孟七七,眼中含着不知对谁的悲悯,“伪装得久了,连自己也相信了吧。” 孟七七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死寂未必是静默的;此刻身处沙沙的落雨声中,她却仿佛置身荒漠。真正的她好像已经脱离了这躯壳,在半空中漂浮着看着这一切。 她想要像个疯子一样大吼让变态表哥闭嘴,想要踩上风火轮逃离这昏暗的书房,可是她的喉咙里却发不出哪怕最微弱的声音,身体却无法令哪怕最小的手指头移动分毫。 唯有落雨的声音与对面变态表哥说话的声音,沙沙、沙沙响成一片……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并不是喜欢上官千杀,只是太过惧怕于他,伪装着讨好于他……”南宫玉韬静静看向孟七七,白皙的手指抵在微翘的唇角旁,似一朵佛前圣洁的优昙花,“那你真正喜欢之人,会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本来打算情人节更新的。总之,奉上迟来的情人节小番外。 情人节萌萌哒小番外 q1 兔子:战神君,你这么多年来独自背负仇恨,隐忍筹谋,殊为不易——这大家都看在眼里。请问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没有成为变态的原因是什么? 上官千杀默默看了一眼开心自拍中的孟七七。 q2 兔子:战神君,沉默寡言、甚至木讷无趣几乎已经成为了你的一种标识。为了扭转大众对你的这种误解,请问2015年的情人节你都做了哪些浪漫的准备呢? 上官千杀凝望着孟七七,在脑海中比较着今晚用哪种颜色的床单比较尽兴。 q3 提问开始之前,孟七七抢先说道:“为什么都不问我,只问战神大人?” 兔子:……(私心被发现了) 孟七七:你是不是要问我,怎样才能做到像我这样高情商、高智商还有高颜值? 兔子:……(并没有) 孟七七:诶,兔子你别走,听我细细给你讲啊……战神大人,作者君好奇怪,你看——她走路的姿势好像一只狗~ 上官千杀俯下身去,温柔吻住了七七。 博君一笑,狗兔子已亡。   ☆、第124章   孟七七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面对变态表哥这样的问题。事实上在这一刻她已经陷入南宫玉韬营造的氛围中去了。   她喜欢战神大人吗?毫无质疑的喜欢。   但她是从最开始的时候就这样喜欢战神大人的吗?她可以骗过其他人却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一眼万年这样的事情她不否认会存在,但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对战神大人并不是的。   窗外的雨声渐渐响起来。   雨滴滴答答落在屋檐上,每一下都像是落在她的心里,激起一阵带着凉意的颤栗。她比谁都要清楚,在最开始的时候她接近战神大人是为了什么。而她不得不叹服于变态表哥骇人的洞察力和对于感情的掌控程度。   即便是她自己来想,都无法做到如此精准。是的,在最开始的时候,当她顶着天真孩子的面容去问变态表哥战神大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的时候,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讨好,不如说是因为畏惧而讨好。   也许是千年以后,上官千杀战神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她在初到南朝之时,压根就没有起过自己能与之对抗的念头。所以早在一切开始之前就她就已经臣服了。   见孟七七沉默了,南宫玉韬非但没有因为自己抓住了对方弱点而生出的欣喜,他脸上的神色反倒越发凝重起来。他紧紧盯住孟七七,湛亮的眸子在两条微蹙的眉毛底下仔细打量着她,他慢慢问道:“你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孟七七从一片白色的空茫中回过神来,她攥紧了坚硬的椅子扶手,滚烫的掌心贴着冰冷的木面,好像要借此汲取一丝安慰。然而没有用的,有的只是空茫与害怕,好像她背后有一个冰窟正“滋滋”的冒着寒气,而她无处可躲。   对面就是变态表哥用一声声问句织就的天罗地网,只等她跌落下去万劫不复。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南宫玉韬眨了一下眼睛,低声说道:“承认自己真正的内心就这么难吗?”好像他发现了一个脓疱一定要给它挤破,却不管被治疗的人是否想要这样痛苦的过程。   孟七七猛地一甩头,冷冷的说道:“这些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和战神大人已经在一起了,不是吗?”   南宫玉韬轻轻一笑,说道:“你这是变相承认。”   孟七七觉得气闷。她不能回答是,也不能回答不是。好像只要说“是”她就落入了变态表哥的筹谋中,然而说不是,顶着变态表哥雪亮的目光她实在无法自欺欺人。   惟有沉默。   然而这样持久异样的沉默早已经说明了一切。   南宫玉韬忽然收回目光,望向书房紧闭的窗户,他轻声说道:“好吧,现在我不问了。”他这样轻而易举地收手,   反倒让孟七七更觉得不安。   她追问道:“为什么?”   南宫玉韬似笑非笑地看向她,耳中却正听着上官千杀渐渐离开的脚步声。他只是说道:“真遗憾你看不到自己现在的表情。”   “我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那种‘放过我吧,我已无路可退’的表情。”   书房里的空气太过憋屈,这氛围也太过诡异。   孟七七索性站起身来,径直越过南宫玉韬面前,伸臂“砰”的一声,推开了长窗。   风雨灌了进来,荡涤了一室的沉寂。   外面红色的风灯下,小径旁的泥土地上有两个浅浅的印记,看上去好像是人的足迹。   孟七七一眼扫过,不曾在意。   但是能结束刚刚的话题她还是觉得放松了许多。   “所以现在,你是不是应该对哑公和蒋虎彤的事情给我个交代了?”   南宫玉韬也站起身来,他环顾着整间书房,就好像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一样——仔细的看着每一个角落。那目光是打量着一个新地方的时候才有的神色。他似乎没有打算回答孟七七的话。   孟七七在一旁看着南宫玉韬,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浓重。她紧紧盯着南宫玉韬,目光如有实质。南宫玉韬不得不出声提醒道:“怎么一直这样盯着我看?”他笑了两声,也许是上一个话题的余韵还在,“你难道就不怕我误会,其实你喜欢的人是我吗?”   孟七七皱着眉头,丝毫没把这话儿往心里去,仍是盯着他,思考着说道:“我总觉得你今天很奇怪。”   南宫玉韬正侧对着她打量书架,听到这句话眸光一闪,“哦”了一声,音调很有些微妙,转过身来时却仍是一脸平静。他直视着孟七七问道:“哪里奇怪?”   孟七七觉得自己的猜测实在匪夷所思,她犹豫着说道:“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好像变了个人,又或者是……”她审视着南宫玉韬,好像嘴里含着个核桃那样慢慢地说道,“好像老了十岁。”   南宫玉韬闻言忍不住嘴角一抽,脸上的神色没控制好紧绷了一点。   他顿了一秒这才说道:“老了十岁?”只一瞬间,他又恢复了平静的面容。   并不是面相上的改变,他看上去分明还是那个年轻、玉树临风的南宫玉韬,可是身周的气势却沉郁了许多。是的,就好像他那颗年轻鲜活的心沉下去了,隐在一个躲在暗处观察旁人的男子身躯里。   在孟七七进一步阐述自己的感受之前,南宫玉韬却做出想要结束这段对话的姿态来,他主动提起方才一直避而不答的问题,“你不用再纠结蒋虎彤或者哑公的事情了。如果你觉得他们在你身边造成了困扰,那我就让他们离开好了。”他看向孟七七,“我们方才也说过了,事实上他们的存在并没有给你带来不好的事情,不是吗?”   孟七七无言以对,但是身边有别人秘密派来的人感觉总是很奇怪。而且这个人还瞒了你十年之久,这个人又是你向来觉得个性变幻莫测的一个人。   “蒋虎彤你带回去,至于哑公……”她犹豫了一下,毕竟她跟哑公是真真切切的十年相伴。   不管哑公当初来到她身边究竟是受了谁的嘱托又或者出于怎样的目的,这十年的陪伴却是货真价实的。   孟七七最后道:“哑公的话,就看他自己的意愿吧。”到这里,话音不禁有些低落。   南宫玉韬笑了笑说道:“那就这样好了。”仿佛这些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情。   孟七七离开南宫府的时候,觉得这次跟表哥的见面很奇怪。虽然说达成了让蒋虎彤和哑公离开的目的,但她还是没能知道南宫玉韬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而他是打定主意不会讲的。   最让她心烦意乱的一件事情就是,变态表哥一针见血得刺破了她的秘密。她可以欺骗别人却没办法骗过自己。她自己当然清楚最开始接近战神大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是这么多年来她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点。   然而现在变态表哥竟然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这一点挑出来给说明了。几乎称得上是他最大的一个秘密,赫然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死无全尸。这让她觉得非常的不安。   孟七七走在回上官府的路上,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到最终停了下来。她不知道现在回去是否能够以平静的心态来面对上官千杀,是否会在迎上他的目光时足够坦然。想到此处,孟七七最终转头往自己的公主府走去;却没有想到这一走,就跟上官千杀在情路上走出了一条岔路。   孟七七的安阳公主府现在都是由幕僚张新敬在打理内外的事情。   在听说孟七七驾临之后,张新敬慌忙从里面迎了出来。他亲自为孟七七撑着伞,小心得打量着孟七七脸上的神色,衡量再三开口说道:“公主殿下,您怎么这个时辰回府上来了?在下本以为……”他说到这里很有技术性得停顿下来。   孟七七横了他一眼,索性帮他把话给说完了,“本以为什么?以为我会留在将军府上?”   张新敬听孟七七此刻的声气儿来不像是她惯常平和样子,明显带着冷意与火气,便忙赔笑道:“是在下僭越了,公主息怒。”   孟七七伸手自己接过伞来,撑着走在前面,冷声说道:“你有什么僭越的?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张新敬服侍她多年,知道她此刻多半是在跟自己生气,并不是真的在问他的话。因此张新敬只是跟在后面笑着沉默,不敢再添一语以防引出孟七七更大的火气来。   因为天气冷又正在下雨,孟狄获与李贤华也没有去旁的地方去,正待在屋子里面相对坐着说话。此刻听到门外动静,知道是女儿回来了,孟狄获下意识得站起身来。见他起身,李贤华也一起站了起来。   孟七七从外面走进来时,正看见爹娘起身的动作,她反倒是有些讶然。盖因曾经她爹是皇帝,她娘是皇后,两个人无论是从社会地位还是在家庭辈分上来讲,都是她的上位者。虽然一家人之间倒也没有那么多规矩,但也从来没有她爹娘见到她反而要起身相迎的道理。   孟七七在最初的讶然过后忙上前拉住她娘的手,推着她重新坐下,笑道:“我这可真是回自己家来看看的。”她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这一眨眼的工夫里她已经明白过来。也许在她爹心中,他自认是一个类似于阶下囚的角色。毕竟从历史上来看,从前是皇帝的人一旦不做了不做皇帝之后,下场都不会很好。曾经万人之上的蠢萌爹,现下却要依靠她这个小女儿了。想到此处,孟七七心中莫名一酸。   她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这几日忙乱,没有仔细留意过,这是她的不妥当之处。   李贤华笑着说道:“正是呢。咱们一家人好久也没这么坐下来和和气气的说说话了。从前不是你爹忙就是我也忙,现在我和你爹有时间了你倒是忙起来了。”   张新敬在外面听这话音是要长谈的架势,便不声不响的下去准备茶水了。   孟七七在爹娘一旁跪坐下来,寒暄了几句便切入正题,说道:“我将京中这两日的事情大略说一说。从前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我当初猜着静王与胡太妃要作乱,又不好声张,怕万一猜错了反而不美。便请南宫玉韬帮忙,训练了几匹识途的老马送你们去山洞之中避祸。”其实这话是半真半假,当时更多的是为了预防战神大人动手,只是她现在希望两边都将此事揭过不提,她自己当然更是刻意淡化之,“等你们出来,静王与胡太妃果然已经得手。谁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静王一心想着谋反,未料到他的儿子孟如珍也是个不安分的。孟如珍在静王和胡太妃得手之后悍然动手,弑兄杀父,俨然便要坐上新帝的位置。只是谁也没想到他只等一切安定,选个好日子便可登基了——却于昨日在宫中被人刺杀身亡……”   此言一出孟狄获和李贤华大惊失色。两个人都在安阳公主府中,也没有旁的消息来源。更何况此刻孟如珍遇刺身亡的消息还被南宫玉韬派人严防死守,不许对外泄露。   “怎么会在禁宫出现这种事?”孟狄获大惊问道。   李贤华则要沉稳一些,想着问道:“下手之人可抓到了?”   “没有。不过已经查证是马家与柴浪国派来的人。”孟七七解释道,“当天是静王之女善善去见孟如珍,马庆忠与她同行。”   “马家与柴浪国?”孟狄获摇头道:“马家乃是我南朝三大财阀之一,怎么会和柴浪国联手对付新帝?”他看向妻子,寻求支持,“更何况,我朝已经与柴浪国不同商贸几十年,这些年来也从未有过大的摩擦,怎么会……”   孟七七想起当初与战神大人在漠村时看到的惨案,知道这个“没有大的摩擦”只是下面瞒报,她爹并不很清楚;这时候却也不便于解释,只是说道:“正是这种看起来不可能的勾结,动起手来才真正可怕。”   李贤华倒是想起一事来,“难怪当初胡太妃迁出怡华宫之时,留了许多贵重之物在府库里。我当时还同你感叹胡家之巨富……”她迎上丈夫的目光,“你还记得那尊血玉菩萨吗?我当时派女官去问胡太妃该如何处置,她说翔云宫也没地儿好好安置,仍是留在怡华宫了。现在想来,那样一整块儿、完美无瑕的血玉可不只在北边柴浪国才有?若是胡太妃与柴浪国有勾结,那她妹妹胡满婵嫁到了马家,马家与柴浪国与勾结也不算奇怪了……”   孟狄获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他很少有这样严肃的表情。   孟七七径直道:“总之,我们南朝现在群龙无首。”   她这话一出口,李贤华就有些了然得看了她一眼。孟狄获这个前任皇帝明明还好端端坐在眼前,却说什么群龙无首的话——这自然是不支持她爹再做皇帝的意思了。平心而论,李贤华其实也不希望丈夫继续做这个皇帝,一来实在太累,这几年来,她是眼看着自己丈夫几乎没有一天睡够三个时辰;二来也太危险。只是她们作为亲人这样想,孟狄获本人却未必这样想。毕竟,那可是万人之上的位置;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爬上龙椅争得头破血流——那还是没当过皇帝的。像孟狄获这样,已经尝过权柄勾人的滋味,放手又谈何容易?若是孟狄获不想放手,那眼看着父女两个便要起冲突。李贤华担忧得望望女儿,又望望丈夫,她可不想父女两人伤了感情。   这样的担忧,孟七七非但有,而且极为浓重;毕竟,她才是那个要把这话说出口的人。所以方才一句说完,她便沉默了,在心里再三斟酌下面的话要怎么说;一句话润色再润色,仿佛柔和了言语,就能让接下来的决定不那么尖锐。   房间里瞬间沉寂下来,气氛有些压抑。恰在此时,张新敬送来茶水,打破了僵局。   孟七七亲手为爹娘二人倒茶。   孟狄获忽然问道:“这些日子,你大哥、二哥可还好?”她大姐就在京都姜家,倒是安稳无虞。   孟七七眸光一闪,抓住机会道:“他们都挺好的,都在城外军营里。”她大哥当日莽撞行事,险些害了她之后,一直悔恨不迭,这阵子的确安生。“二哥倒是想进城来看看你们,是我拦住了。不为别的,现在京中不安定,在城外倒安全些。您想,孟如珍在禁宫之中都能被人刺杀了……”   “的确是危险。”孟狄获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既然暗中有人在针对南朝,那这时候谁做皇帝,谁就是活靶子。”他抬眼看着自家女儿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哈哈一笑,“怎么?怕你爹还想做皇帝啊?”   孟七七被蠢萌爹说破,也不尴尬,笑嘻嘻道:“哪能呢。爹您这么有大智慧的人。”   孟狄获这次长叹一声,“你爹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我做这皇帝,是力有未逮,苦了天下黎民百姓……”   孟七七听不得他这样说,虽然她也觉得蠢萌爹不适合做皇帝,但那是从“忍,狠”两个方面去看的。做皇帝,做政治家,这两点缺一不可。而她爹做了大半辈子老好人,唯独就缺这两点。她忙道:“什么呀,百姓都很爱戴你的。”于是说了她孤身入城之时,听到百姓街角巷尾附会下雨是老天爷在为“去了的归元帝”落泪之事。   孟狄获感兴趣得听完,情绪好一点了,“这么说,我这皇帝做得也不算糟糕透顶。”   孟七七与李贤华忙都鼓舞他,差点把他鼓动得又想做皇帝了。孟狄获笑道:“其实当初兄弟几个,谁都比我适合做皇帝。先帝把这万几宸函交给我,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说到毓肃帝,孟狄获的情绪低落下来,沉沉道:“我丢了这个位子,是对不住先帝,死后也无颜见列祖列宗了。”   “哪里就这样严重了?”孟七七忙打断他的话,“便是皇祖父怪你,你只管推到我身上——是我不许你做这个皇帝的。这当口做皇帝,您方才也说了,不是做皇帝,而是立箭靶子呢。”她换位思考了一下古人传宗接代的思想,“便是从您往后,还有我大哥、二哥呢,总之皇位还在咱们孟家,都是咱们孟家的子孙——皇祖父也不会怪您的。”   这话将孟狄获心头郁积的担忧彻底开解了。他这大半生是已经过完了,剩下的日子也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了,但是他还有儿子啊。这样一想,仿佛他的生命又在两个儿子身上得到了延续。希望之光又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李贤华道:“你们父女俩聊得投契,我去吩咐晚膳备几个小菜。”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孟七七原本打算同父母说说话,重点是把“不为帝”这个信息传达到,而后还是想要回上官府的。尽管之前在南宫府与变态表哥的对话,令她感到不安,甚至无法再短时间内坦然面对战神大人;但是她在心底其实深知,唯有回到战神大人身边去,她才能真正摆脱这不安。可是此刻许久未能团聚母亲这样欢喜得去备晚膳,却令她无法断然张口说要走。   李贤华是母亲,女人家的心思总要细腻些。她借着准备晚膳的由头走出来,召来张新敬,问道:“你们公主今日可遇着什么事儿了?”虽然孟七七见了父母之后刻意收拾了情绪,但是母女连心,李贤华还是从孟七七最初进屋时的神色上看出了端倪。   “夫人明鉴。”张新敬用了避讳的称呼,“今日公主殿下是一个人走到府上来的。”虽然她身后还跟着保护的卫兵,但是这仍旧算是“独自一人”,“在下瞧着,公主殿下仿佛是淋了雨,神色有些阴翳。”他知道李贤华想问的是什么,拿捏着分寸道:“往常这时候,公主殿下都是在上官府的。”   “上官府”这个地点让李贤华留意起来。   “方才在下去给公主殿下的卫兵安排歇息之处,听他们说……公主殿下是才从南宫府上回来。”张新敬深深一弯腰,“夫人明鉴,在下就知道这么多。泄露公主殿下的行踪,实乃死罪。过后在下会亲自向公主殿下说明的。”   “你倒是稳妥。”李贤华点点头,放张新敬下去,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既然七七一反常态,没回上官府,那她神色不对,多半与上官千杀有关。若是能问问南宫玉韬,只怕就都知道了。李贤华无声叹气,原本七七该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待嫁女,谁知道短短几个月间,天翻地覆。如今那上官千杀手握重兵,若是当真与七七起了龃龉,她与孟狄获这做父母的竟无法为女儿出头。想到此处,李贤华感到一阵深重的悲哀,真比自己被杀死一千遍还要难受。   晚膳备好,李贤华劝着七七喝了两盏果酒。孟七七是个沾酒即醉的体质,当即便头里昏昏,身子飘飘,伏在母亲温暖的膝上,似孩提时那般撒娇痴缠。耳边听着父亲熟悉的说笑声,鼻端是母亲身上那令人安定的馨香,孟七七慢慢闭上眼睛,身体已经安逸得几乎要睡去了,心底却越发清晰得映出一个人来。   李贤华知道女儿今日心情不好,故意要让她微醉睡上一会儿,安歇片刻。见孟七七半阖了眼睛,李贤华对着孟狄获无声“嘘”了一下,示意他收声,她则一下下轻轻拍在女儿脊背上。这单薄荏弱的脊背,是怎样挑起家国天下的重担——李贤华忍住眼眶里酸涩的泪,不敢去想。   孟七七被母亲这样哄着,眼皮越发沉重,她心里想着,难怪世人爱酒。原来喝醉了会这样欢喜,说不出的轻松快意。心里那个人远远近近,似在月光下,似在湖水中。她在自己心里看着他,静静的,谁也不说话,却已经满足了。   迷迷糊糊中,她忘记了自己的不安与愧疚。这一日醉酒的感觉,与那一晚醉酒的感觉忽然间相通了。她明明闭着眼睛,却清楚明白地看到战神大人又坐在了她对面。一轮玉盘般的明月斜挂在庭外墨蓝色的天空中,他举着酒杯停在唇边,黑嗔嗔的眸子里盈满情意。   他望着她,不说话。   她记起昨晚的月光,昨晚的酒香,还有昨晚的战神大人。他许她喝酒,是他亲自斟的桂花酒。他粗粝的拇指摩挲着碧绿色的杯身,似乎带着无限眷恋。然后,他将那盏酒推到她面前来,含笑柔声道:“许你喝一盏。”   孟七七猛地睁开眼来,房间在她眼中看来似被海啸冲击着一般。她一下子坐直了身体,醉酒的晕眩感并没能让她的动作减缓丝毫。   李贤华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女儿方才分明已经睡着了呀。   孟七七撑着案几缓缓站起身来,小腿还有些发软。她冲着爹娘露出个憨憨的笑脸,分明是已经醉了,“我回去啦,改天再来、再来看你们。”她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却已经望向门口所在,意图走出去。   直到孟七七摇摇晃晃走到门边,李贤华眼中的泪才坠下来,“裹儿……”她轻声唤着女儿的乳名,心情复杂到无以复加。女儿长大了。她的回去,已经不是回到父母怀中了。她醉了,困了,挣扎着起身离去,只是为了她心爱的人。   孟七七反应有些迟缓得回头,仍是憨憨笑着,“娘?”她轻轻晃了下脑袋,“娘,你帮我唤张新敬来,好不好?让他派人送我回去。”   李贤华偷偷拭去自己眼角的泪,笑道:“好。”一面答应着,一面却在心里暗暗发愁,若是这一回去,那上官千杀让女儿更添伤心,可该如何是好。她却不知道,这个正被她不满考量着的男人是宁可自己伤心至死,也不舍得她女儿有丝毫难过的。   坐在规律晃动着的暖轿里,孟七七抵不住困意慢慢合上了眼睛,也许人在清醒的时候总是太过理智,善于估测最坏的局面;反倒是这样半暖半冷,半醉半醒的时候,理智放松了警戒,一切都由至真至纯的情感来说话——这时候,她便觉得可以全然信赖战神大人了。她迷迷糊糊得想着,变态表哥发现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那可是战神大人啊!没有什么不能对他讲,而他也没有什么不会接受的。是的,他总是会接受她的,不管是好的、坏的,毫无心机的、别有用心的,只要是她的,他从来没有拒绝过。   然而她终归还是晚了一步。   上官千杀已经离开了。   高志远迎出将军府,亲自提着灯笼,为孟七七照亮脚下的路,一面汇报道:“少将军一个时辰前回来的。您回来之前——巧了,少将军才刚又出去了。”   酒劲彻底发作上来,孟七七走在平坦的小径上,却感到好似踩在泥潭里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的。她几乎要站不稳了,眼睛里看到那橘红色的烛光也泼泼洒洒晕成了一片,好似一直烧到那夜空中去了。她挥了挥手,说了句连自己都没听清的话,便迈进卧房,倒在了榻上。   直到次日太阳高悬在半空中,孟七七才扶着脑袋醒过来。   “战神大人呢?”她揉着额角,果然酒这种东西还是少碰为妙。昨天她心情低落,此刻想起来才觉得奇怪,好端端的,她娘怎么会主动给她酒喝?   高志远却是只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虽然他年轻,精神上并不如何倦怠,眼底还是显出几分倦容。“回公主殿下,少将军昨晚第二次出去之后,至今未归。”高志远隐约有些担忧。在他印象中,但凡安阳公主殿下在,少将军绝不会夜不归宿;便是手头有在重要的事情,哪怕是安阳公主已经睡下,少将军都被至少回来看一眼的。   孟七七揉着额角的手顿住了,“至今未归?”她静了一静,敏锐得抓住了高志远话中的线索,“你说他昨晚第二次出去?”   高志远道:“是的。昨天下午,少将军先是接了南宫公子的请帖,出去了一次。”   孟七七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因为醉酒与久睡暂且抛之脑后的恐惧猛地再度扑上她心头,她听到自己掩饰着战战兢兢的声音,“你说,战神大人接了变态表哥的请帖?”   “是的。”高志远一板一眼回答着,“当时属下还奇怪呢。属下跟了少将军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军师给少将军下过请帖呢。您说奇怪不奇怪,军师和少将军那是多熟的关系啊……”他似乎想跟孟七七交流一下感想。   孟七七却是浑身的血液都流动放慢了,“什么时辰?”   高志远疑惑得看向她。   孟七七恨他这一刻的愚钝,让她在恐惧的凌迟中又多待一刻,“我问你那请帖上写的是什么时辰!”她的声音异常镇定与平静,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镇定与平静就像封住海面的冰川,于事无补得掩饰着下面粉身碎骨的海啸。   听到答案的那一刻,孟七七浑身的血都凉了。然而诡异的是,她竟然不觉得惊讶。好像这一切本该如此。更诡异的是,她竟然不再恐惧。人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未知,所以想象力会让你痛不欲生。可是当一切已经发生了的时候,她反倒安定下来。   她不得不安定。   这就对了。变态表哥那奇怪的举动有了合理的解释。而她原本不敢让战神大人知晓的秘密也已无从掩埋。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所以这就是变态表哥想要的吗?让战神大人听到她不纯的目的,进而让战神大人与她决裂吗?   孟七七竟然不觉得害怕。也许是战神大人对她的好,让她对这段感情太有信心。她想起那晚月光下,酒香中,战神大人望向她的目光,如斯情深。如果变态表哥以为这样就能让战神大人离开,那未免也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可是战神大人与她决裂,变态表哥又能得到什么呢?生平第一次,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懂过身边这个言笑无忌的变态表哥——南宫玉韬。   无怪乎他能以弱冠之年而名满天下,斯人独风流。   孟七七勾了勾唇角,不知是讽是叹。   当务之急,自然是与战神大人解开误会。   不,准确的来说,应该并不是误会。而是坦诚相见吧。   谁知道,没等孟七七走出上官府,南宫玉韬竟然主动找上门来。   这一下可当真是出乎孟七七意料,此时此刻他还找来,难道以为她还被骗第二次不成?她立在书房门外的海棠花树旁,冷冷看着南宫玉韬一袭银色衣衫快步走来。   “师兄呢?”南宫玉韬脸上神色很坏,不似他寻常云淡风轻的模样。   “你倒来问我?”孟七七抱臂在胸前,阴沉着脸色,思考着,难道变态表哥以为她还不知道打算继续骗下去?她要不要陪他演下去?   南宫玉韬这次却罕见得没有同孟七七拌嘴,而是从怀中掏出一纸信笺,递给孟七七,带着一丝焦急道:“师父的来信,焚情之毒,师兄也中了。”   “什么?”孟七七心中一惊,正打开信纸的手不由自主得颤了一颤。   “长雪山中唯一的一颗解药,师父带到京都来,给了师兄。”南宫玉韬神色复杂望了一眼正低头看信的蠢萌小表妹,“但是师兄多半不会自己服用。”   孟七七已经听懂了,她迎上南宫玉韬的目光,想要分辨这次他是不是又在骗她。若是真的,那意味着她焚情之毒已解,再无性命之忧;若又是骗她……眼眶里又湿又热,她竟宁愿变态表哥这次又是在骗她!   “你仔细想想,这两三日来,师兄有没有特意给你吃过什么东西?”   孟七七拼命摇头,已经分不清这是基于事实还是内心疯狂的想往。   “你仔细想想!”南宫玉韬的语气里罕见地带了一丝火气。   孟七七心底已经雪亮般得明白了一切,她想起那晚月光下战神大人伴着酒香的目光。   如斯情深。   她不知该看向何处,喉头已经发不出声音。   南宫玉韬见她这样,已是知道了答案,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为了确定隔着衣袖又为她诊了一回脉。他轻轻松开了孟七七的手腕。   孟七七的胳膊便失重般直直坠下去。   “你的毒已解。”南宫玉韬轻轻一语,宣告了最终结果,“当务之急,是找到师兄。他不在府中吗?”   孟七七直直看向南宫玉韬,目光仿佛一片薄薄的飞刀,淬着幽幽闪光的剧毒。这个问题他不是应该最清楚吗?难道不是他设计让战神大人离开的吗?   南宫玉韬却浑然无所知觉一般,对上孟七七过于强烈的目光,反倒解释道:“师兄跟你中毒,情况还不一样。你因为没有内力,这焚情之毒便鲸吞蚕食得侵染上来,按部就班绝不会快,也不会慢。师兄却不同,他内力深厚,平素便压制住了这毒。但一朝心神动摇,那焚情之毒发作起来,却是能三两日便置他于死地。”   三两日。   原以为情深便能共白首,终了竟不过三两日。   孟七七于至哀至痛中,竟失去了质问南宫玉韬的兴趣,事实上,这一刹那,她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连同自己的生命。   好在还有一个目标让她不至于彻底沦为行尸走肉。   找到战神大人。   ***   ☆、第125章 上官千杀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南宫府的。 那一段并不算久的沉默,仿佛用尽了他一生的时光。 “当真是喜欢吗?还是讨好?因为畏惧而讨好。”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真正喜欢之人会是谁?” 沉默,仿佛永远都不会被打破的沉默。 他立在窗外小径边的泥地里,任风吹雨打,好似站成了一尊石像。 不,石像哪里会感到悲伤呢。 一种针扎似的痛沿着左手小指向上游走,刺入心脏。 上官千杀无声地弯下腰去,几乎可以嗅到地面上泥土腥气与草木清香混在一起的气味。 是时候该离开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向外走去。 不要听这些奇怪的话。 他只相信七七当面对他讲的。 “现在我不问了。” “为什么?” “真遗憾你看不到自己现在的表情。” “我的表情怎么了?” “那是一种‘放过我吧,我已无路可退’的表情。” 身后,南宫玉韬与孟七七的一问一答还在清晰传来。 上官千杀苦笑,他第一次感到耳力过人也未必是件好事。他走在寒风苦雨里,却希望这风雨更猛烈些,最好让他除了这风雨声,再听不到其它。 猜疑,嫉妒,杀意,种种残暴丑陋的情绪在他胸腔中盘旋叫嚣。 上官千杀安静地走在雨中。 这是焚情在起作用。 他这样告诉自己,不要去理会,不要去相信。这不是他的情绪,这只是焚情毒发。 然而难道他在中毒以前不曾感知过这些情绪吗? 他已无法分清,却也知道无法欺骗自己了。 焚情之毒,并不会焚起不存在之情。它只是会放大激化人原本就有的情绪。 这些阴暗细微的情绪,在正常状况下被人用理智与爱压制着,躲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见不得光亮;却在焚情的作用下,像野草般疯狂乱长,覆盖了一整颗心。 上官千杀独自回到将军府,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却犹如困兽般坐卧不安。他迫切地想要看一眼孟七七,并不是为了确定什么,只是简单的看一眼就好。哪怕只是能感觉到她的存在都好。可是仿佛冥冥中被鬼神压制着,他竟没有勇气去找她。 就在上官千杀独守书房煎熬痛苦,孟七七于母亲怀中半醉半醒之时,南宫府的后门忽然轻轻开了一道缝隙。 南宫玉韬闪身走了出来。他打扮得有些奇怪,浑身用一件黑色披风裹紧,头上还戴了一顶斗笠。闪亮的雨水顺着斗笠边沿滴落,在他脚边溅起一朵朵水花。向来喜洁的南宫玉韬却浑不在意,只是微微抬眸看了一眼天色,便步履匆匆走入了风雨中,仿佛怕赶不及什么事情。 “表哥。”一声清脆偏中性的女子声音响起。 南宫玉韬恍若未闻,仍是埋头赶路。 “表哥。”那声音近了,一个穿蓝衣、戴绿帽的年轻人挡在了南宫玉韬面前。 南宫玉韬不得不停下脚步来。他半张面容都隐在斗笠之下,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巴。 “那次在长雪山绑了你之后,我想了许多……你其实还记得我,对吗?”小迪强作镇定,声音却微微发颤。 南宫玉韬瞥了一眼越来越暗的天色,沉声道:“你想要什么?” 小迪怔住,“我想要什么?” 南宫玉韬平静得说道:“想要我记得你?想要权利?想要长生不老?还是……想要我的爱?”他的口吻如此平淡,仿佛是在罗列随处可见的野花名字。 小迪定定望着他,眼中忽然放出热切的光来,她激动地几乎要哭出来,“只要我想要,便能得到吗?” “你先说说看。”南宫玉韬微一低头,将面容更深得隐入斗笠之下,随意的语气,仿佛正如小迪所问,不管她想要什么,他都允诺她能得到。 “我想要你的爱。”小迪在发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寒冷。 “嗤。”南宫玉韬不留情面地笑了一声,“蠢。”在所有可供选择的愿望里,眼前这个麻烦碍事的女人选了最蠢的一样。 “什么?” “你以为你想要的是我的爱。”南宫玉韬薄唇一弯,“其实你喜欢的那个人,是十四岁的南宫玉韬。”他淡淡吐出三个字,“不是我。” “就是你啊。” “那个烂好心到处洒的傻瓜怎么可能是我?”南宫玉韬淡淡的,却是句句阴毒致命,“我跟他截然不同。你要的爱,永远不会得到。因为你爱上的,是停在十四岁的南宫玉韬。而没有人能永远停在十四岁。” 小迪呆怔在雨地里,连南宫玉韬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她痴痴的想着,竟觉得他说得太过明白精准,竟将她自己平素不敢细想的心思一语道破。她真的爱南宫玉韬吗?又或者,她所爱的,只是由当初送给她糖画的十四岁少年身上幻想出来的人呢?因为太过无助绝望,她臆想出一个儒雅的少年,永远对着她微笑着,递出一只消除了一切苦痛的糖画来。 裹着黑色披风的南宫玉韬很快消失于明山方向的丛林中。 小迪却在风雨中失魂落魄得走着,想着,直到她忘记了该走向何处。 与此同时,南宫府的书房里,书架吱呀一声轻响,竟缓缓旋转开来。 一个与南宫玉韬生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慢慢走了出来。他熟门熟路得转动机关,合上了书架与墙壁之间的缝隙。踱步到案几旁,他舒展了一下身体,坐到了心爱的摇椅上。忽然间,他皱眉打量着案几上的一杯残茶——他进去之前喝过茶吗? 这个与南宫玉韬生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是谁? 也许他才是南宫玉韬本人。 那么裹着黑色披风匆匆离去的那人又是谁? 也许他才是南宫玉韬本人。 而他们中的哪一个,才是挑破孟七七心底秘密之人呢? *** 作者有话要说:表哥文的潜在女主小迪已被表哥毒舌炮灰~ so~表哥的真命天女另有旁人啦~   ☆、第126章 上官千杀回到书房坐卧难安之时,忽然觉得脑中眩晕大作,他心中警铃顿响,低头挽起衣袖看去。只见那一条细细的、象征着焚情之毒发作程度的紫线正从手腕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攀爬增长着。饶是他向来英武过人,面对这步步紧逼的死神,还是与寻常人无异地白了一层面色。 他知道这是焚情之毒发作了。逃出这局面最好的办法就是停止他正在想的事情,也停止这越来越疯狂的情绪与各种各样的感情交织在一起所发挥的作用。然而有些事情并不是能以人力为转移的。 上官千杀越是命令自己不去想,却越是无法阻止的想起。 那紫线一路不停已经漫过了手肘的位置正向上臂蜿蜒而去。 上官千杀只觉心头一片惨然。难道他毙命之时竟在今日不成? 一想到自己就要死了,上官千杀第一个跃入脑海中的念头竟然是不要让七七知道。 她一定会伤心的。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觉得心中的种种情绪平复了许多。他不敢稍有杂念,担心这紫线又再度疯长起来,便顺着方才的念头一路想下去。 是了,若是他要死了,必然不能让七七知道。那他最好一个人走的远远的,在一个没有人知晓的地方闭上眼睛,从此与天地同眠。最好他死了之后,便没有人记得他,七七也不会记得他,这样她也就不会有不舍与悲哀了。 也许最开始,把这个念头想下去是为了逃脱焚情之毒剧烈的发作,可是越想,上官千杀竟越觉得这个念头不错,他有些出神地走到庭院里唤来黑龙马,翻身上了马背。 这一会儿的功夫,那紫线已经攀爬到他肩肘。按照师父也好,山淼也好的说法,等到这紫线延伸到了心口处,那人也就活不成了。他现在离心口的地方不过两寸。若是再像方才那般来上一次,只怕死得就很快。 他却不知道方才焚情剧烈发作之时已经将情爱之中最为毒辣的几种情绪焚烧殆尽。 上官千杀跨·上了黑龙马。高志远上前来问,他也不理,只是微一点头便上马离开了。他想着,等他死了以后,七七有山淼照顾,志远的家仇已报。唯有他,他还有家仇未报。当初害死他父祖的真凶还未找到,然而他低头看了一眼离心口不知道两寸的紫线,又想起在南宫府中听到的对话,只觉心灰意冷。 他驱着黑龙马,一路向北而去。焚情之毒虽然不再剧烈发作,却仍是对他有很大的影响,脑海中的眩晕感,心口的疼痛感丝毫未减。可是若是一个不认识的人来看他,却是丝毫都发现不了。上官千杀仍是一脸平静。 旁人哪里知道他正忍受着焚心噬骨之苦。然而这疼痛非但不能让他退让分毫,反倒令他生出一丝莫名的感激来。他想,好在解药已经给七七服下了;否则这样的痛,她可怎么受得住。 就这样一人一马,走走停停,在寒风呼啸的时节,一路直抵漠村。到了漠村之北的古战场,上官千杀整个人已经非常虚弱。他翻身下马,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入茫茫黄沙之中,找到父祖的坟墓,这便终于支撑不住,在他祖父的坟旁,仰天躺了下来。 坟头上那朵巨大的蓝色花朵,向着他温柔垂坠下来,好像是无垠蓝天的缩影。 然而这古战场之上又有何蓝天呢?有的不过是那闪着妖异紫色的、昏惨惨的天罢了。 上官千杀感到非常的累,睁不开眼睛,发不出声音;唯有思想还是活的,让他回到过去甜美的日夜里,让他再见到心爱的女孩。他不吃不喝,只等生命最后的消亡。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是一两天而已。只是每天早上靠那蓝色花朵上低垂下来的露水,润一润干涸的嘴唇。 焚情之毒的紫线缓慢却坚定地向着他心口的位置蔓延,从两寸变成了一寸半,现在则几乎要变得只剩一寸了。他知道,等这个过程完全结束之后,他就不会再感到悲伤与痛苦,也不会再感到疲累与仇恨了。这本该是开心的事情,然而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心起来。因为那也将意味着,他再也不会有记忆了。 然而这世界上,他有着即使死去也不愿意忘记的那个人。 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听到漠村方向传来整齐而奇怪的呼喊,“战神大人,我在等你回来啊!”许许多多人的呼喊声汇集在一起,顺着风声传入他耳中。 是她在找他。 虽然他又渴又累又痛,但这些却丝毫也没有影响他的思维。上官千杀知道这是七七在找寻自己,那呼喊声多半来自她派出的人。她将这些人派到漠村来,那也是很有心了。 只是,他低头看了看来已经快要长到心口的紫线。他已经没有时间了,再见面只是涂惹她伤心落泪,倒不如让他这样安安静静的去了。 *** 在京都的孟七七寻找上官千杀,却已经到了几近疯癫的地步。整整六天六夜,她不曾合眼。战神大人身中焚情之毒的真相宛若一个炸雷,毫无预警地在她头顶炸裂。 太熟悉战神大人的性格,也太熟悉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在她知道战神大人已经将唯一一枚解药给了她之后,孟七七就已经明白,在那一刻战神大人做出了怎样的决定。如果说她还有遗憾,那必然是在战神大人离开之前,还让他听到那样不坦白的话语。 如果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推开那扇窗,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战神大人,宁愿他因为真相责怪她,也不愿意让他带着满腹的伤怀与猜疑独自黯然离去。而这一去,很可能就再见无期了。 她不愿意这样想,却又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打算。 这六日来,南宫玉韬一直同她一起费尽心思找寻上官千山的下落。孟七七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却已经懒得同他理会,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现在还像她一样急切地找寻着战神大人的下落,想要尽一切的可能留他在这人世间,当初为什么又要故意设计让战神大人听到那些会令他伤心的事情。 她看不懂南宫玉韬,也没有心思去看懂他。盖因她此刻全部的心神都在不知下落的战神大人身上,人总是直到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直到这一刻孟七七看清自己的内心,这世间的一切加在一起,都抵不过一个健康的战神大人重要。人们常说美色祸国,战神大人却连这样的机会也不给她。当他看到自己最终的结局之时,上官千杀便会静静地离开,没有只言片语留下。 孟七七想到此处心头气恨,却不知该恨谁,是这弄人的造化还是想当然的自己。 上官千杀失踪之后,高志远与李强任联手暂代上官军。孟狄获和李贤华仍是安居在安阳公主府上,至今并不知道上官千杀失踪的消息。 第六日,孟七七回到公主府,见过自己爹娘,还要硬撑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李贤华见她神色仍是不好,爱女心切,私下问她:“我和你母女二人,咱们两个不说外道的话。那天你冒着雨到府上来,我便瞧你不对。问张新敬,他知道的也不多。只是我这心里想这多半与那上官千杀有些关系……”她留心打量着女儿的面容,“你坚持要回去,我这做娘的,也不好拦你,更不知道该如何来护着你。想着你这一去,两个人若是和好了那自然是‘阿弥陀佛’。可是我今天看你,哪能不担心。你瞧瞧你眼底透着的青痕,有多长时间没睡好了?”她看着低头沉默的女儿,越发担忧心急,“你倒是说句话呀,也让娘心里放心些。是他欺负你了,他对你不好了,还是他以为自己手握重兵便能仗势凌人了?你不要怕,有什么事只管跟娘说,爹娘永远是你坚实的后盾。”她说得自己激动起来,掏出帕子才要擦擦眼角,却看到一滴又一滴的水珠砸落在女儿脚边。 却是孟七七低头看着地面,努力睁大眼睛,不希望在母亲面前落泪,然而听到最后实在是忍不住豆大的泪珠争先恐后地砸落下来。她却仍是一声不发,无声的哭了个痛快淋漓。 李贤华没想到女儿会这副样子,顿时慌了手脚。他将这些儿女养育大,旁的孩子总也哭过几次,只有这个小女儿,从生下来会笑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掉过眼泪,至少从来没有在她或面前掉过眼泪,这会儿一席话竟让她哭成这副样子。 李贤华摩挲着女儿的肩膀,柔声哄道:“裹儿乖……莫哭,莫哭,这究竟是怎么啦?你受了委屈是不是?他给你委屈受,你便回爹娘身边来,不要怕,也不要让自己受委屈。” 孟七七此时哪里能听得了这个。将她娘这些话与现实一一对应着听来,战神大人对她简直是戳心窝子的好,她却现在悔之晚矣。她连战神大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现下落的这些泪又有什么用?她一面深恨自己,一面又深为痛悔;无声无息的在母亲怀里哭到抽噎。 这一番痛哭将连日来积郁的情绪发泄了不少,她虽然仍停不住泪却到底收敛了些许情绪,抽着冷气说道:“娘,你别担心我。我只是这几天没睡好,一时有些难受,等我回去好好的睡上一觉,这一切都好了……” 李贤华见她这副模样不敢再劝,更不敢再问上官千杀之事。 孟七七说什么,李贤华都是“好的”,“行”,最后到“要不,你就在娘这里歇一会儿吧。”孟七七却说道:“改天再来。”她要回上官府去,她再也不会缺席任何他需要她在的时刻了。她会在上官府等他回来,若他回来了,她便在那里陪着他,长长久久,一生一世。 到了第七天,按照南宫玉韬之前推断的,如果上官千杀焚情之毒发作,那么最多不过还有九日性命。再过一天又过一天,若还没有见到上官千杀,就可以认定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孟七七醒来之后,呆坐在梳妆镜前,镜子里的人面色青黄,双眼凹陷,看上去简直不像是个活人。 侍女劝道:“公主殿下,您好歹合一合眼,歇一会儿,出不了大事的。” 孟七七轻声道:“我要第一个见到他回来。” 另一个侍女劝道:“便是少将军回来了,公主殿下却把自己给熬垮了,到时候可怎么是好?” 孟七七眼中一亮,任何上官千杀可能回来的假设都让她心头欢喜。她轻轻说道:“能等到他回来便行。”她派出去找寻上官千杀的人,一批又一批,却没有任何人带着准确的消息回来。 当天上官千杀离开之后,她就派出了几乎所有的兵力去查访他是向哪个方向走去的。然而众说纷纭,竟没有一个统一的答案。她便只好天南地北的派出士兵去。 南宫玉韬来了。他带来了一个奇怪的办法。 “你很想见到上官千杀回来是不是?” 孟七七看着他,眼珠转了一圈没有说话。两个人都知道这答案必然是肯定的。 南宫玉韬说道:“你这样派人去找,他是不会来的。” 孟七七怔怔地问道:“那要怎样去找他才肯回来?”因为长期没有睡眠,她现在的思维已经转得很慢了,几乎一不小心就要合上眼睛睡着——然而她知道,自己现在即使真的阖上了双眼,也无法入睡。 南宫玉韬咧嘴一笑,露出一个不算友好的笑脸,“你实在是太不懂男人了。” 孟七七不去理会他话里讥讽与调侃的意思,只是问道:“你说要怎样做才能找到他?”语意哀切,从前种种她看似已经放过了,现在只求能找到战神大人——旁的都是细枝末节。 南宫玉韬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若想要找回上官千杀,便要让我暂代皇帝之位。” 孟七七终于睁眼看向南宫玉韬,有些茫然的说道:“这当真是你想要的吗?”她这样问着,心中却没并不是很在乎答案。她想过很多种变态表哥的动机,还想要做皇帝是其中最不可能的一种。毕竟做皇帝这样无聊的事情,实在不像是变态表哥会想要做的,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就站在对面亲口对她讲出想要做皇帝的话来。 孟七七沉静地看着他,慢慢说道:“你要做皇帝,便做皇帝。只要你能帮我找回战神大人。” 南宫玉韬微微一笑,“那你这便是答应了。” 孟七七点头,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心里却已经打定主意:若是找不回战神大人,她是必然要带变态表哥一起为战神大人陪葬的。她打量着南宫玉韬,因为已经是第七日,孟七七心里知道,战神大人安然回来的可能性很小,便不无恶意地揣测着,等眼前这变态表哥做了皇帝,又被她带去给战神大人陪葬,不知道后来者会给他起个什么样的谥号。 南宫玉韬对上她的目光,微蹙着眉头,淡淡道:“做什么这样看着我?你一定在想,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等我找不回上官千杀,你便会出手让我给他陪葬,是不是?” 这猜测分毫不差。 孟七七静静听着,一开始没什么反应,目光平平扫过南宫玉韬面上,落在一旁的梳妆镜上,缺少睡眠让她的反应变得迟缓。所以停了两秒,她突然又盯住南宫玉韬,原本迟钝的眸子一动,几乎恢复了往日的灵动。 “怎么?”南宫玉韬看着她的举动,淡淡问道,“你还有什么别的条件吗?一次都说完吧。” 孟七七仔细审视着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南宫玉韬她当然认识,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奇怪。奇怪的是,她明明有种最近才……电光火石之间,孟七七记起来了!上一次她有这种诡异的违和感,是在南宫府的书房里。那次南宫玉韬设计让战神大人听到了她私下的话。那么这次呢? 她本能地看向门窗的方向。然而几乎在目光移向门窗的同时,孟七七心底已经知道,战神大人这次不会立在外面听她讲话了。她失落,却已经在这七天之中习惯了这种失落。因此她也并没有别的举动,只是慢慢垂下眼睛,细长的睫毛掩去了她眸中的神色。 “没有别的条件了吗?”南宫玉韬不紧不慢地催促着,仿佛在等孟七七反悔。 孟七七低哑道:“我只要他回来。” 只此一愿,别无所求。 南宫玉韬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孟七七一眼,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说道:“那此事就算成交了。” 孟七七不耐烦听他讲这些算计,终是忍不住讥讽了一句,“南宫玉韬,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这是她第一次对他直呼其名,而不是玩笑般得喊着变态表哥。 南宫玉韬眸色一闪,“你要反悔?” 孟七七冷笑了一下,“我没什么好反悔的。倒是你,”她终于爆发,“七天前设计让战神大人听到你我谈话的人是你;他中毒离开到处找寻他的人也是你;现下拿他的下落与我做交易的人却也是你——你究竟想做什么?你不矛盾吗?” “不矛盾。”南宫玉韬丝毫不带情绪,淡淡三个字挡住了孟七七汹涌喷出的怒火,他一副就事论事的样子,“你要是情绪稳定了,我们就来谈怎么找回上官千杀的事情。” 孟七七听到这话,深吸一口气,暂且将别的事情都放在一边,“你说。” 南宫玉韬摸了摸下巴,说了波澜不兴的四个字,“你嫁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づ ̄3 ̄)づ╭当然不会嫁咯~   ☆、第127章 等到整个南朝都在为新帝后的婚礼筹备之时,孟七七却好似大梦方醒。 在最开始听到南宫玉韬的提议时,孟七七简直想骂他神经病,却因为接连六日不曾合眼,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慢慢指向门口,示意他自己出去——连手指的动作都透着虚软。 可是南宫玉韬丝毫没有动怒,他看起来简直是心平气和,“觉得荒谬?”他笑了一笑,眉梢眼角的阴郁却并没有被驱散,“你或许要听一下我的解释才能明白。” 孟七七已经因为乏力坐了下来,撑着自己的额头有些想哭,眼睛却干涩到没有眼泪。她觉得特别沮丧,心里好像被撕扯开了一个大洞,而后从那洞底的无尽虚空中涌上寒气来。所有的方法都试过了,当一切的方法都归于无用之时,她竟然又想要听从变态表哥的意见——她真是傻。同样的错误,难道还要犯第二次吗? “首先你要了解一下焚情的毒发后的症状。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上官千杀体内所有激烈负面的情绪已经燃烧殆尽。现在的他只会感到平和与一种无法挣脱的喜悦。在这种感觉里,任何人都会只想要呆在原处不动,直到被焚情蚕食尽仅剩的生命……”南宫玉韬淡淡说着,丝毫不带情绪,仿佛说的不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师兄,而是什么毫无交情的陌生人。 孟七七静静听着,也像是听着陌生人的归宿一样,她面无表情着,心脏却始终似被人揉攥般绞痛着。 “南朝这么大,若不是他主动想要出来出你——你只能等着找到他的尸骨。” 孟七七抬起头来,直直看向南宫玉韬,杏眸里射出冰冷的光。 南宫玉韬浑无所觉——或者他明明察觉了却不予理会,他抱臂站在对面,继续淡淡得往下说,“所以一定要调动他最大的情绪,让他想要主动找来见你。” 孟七七其实已经听明白了南宫玉韬的逻辑,冷冷道:“那不如说我已经死了。” 南宫玉韬嗤声一笑,“那他多半会留在原地,等着与你地下相聚。” 孟七七亦是冷笑,“我嫁给你,他就会来见我?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南宫玉韬仍是淡淡的,“你不懂人性。欢喜之情,乃是人世间最自私的一种感情。与父母之爱,朋友之爱是迥然不同的。这世上不会有‘我欢喜你,只要你好,哪怕你同旁人在一起,我也会心怀祝福’之事的。”他的情绪始终很平静,虽然是在刀刀见血得剖析着人性,言语中却丝毫不带寻常人会有的情绪。 孟七七默然不语。当她以为只有自己中毒,命不久矣的时候,她是怎么对战神大人说的?是了,她说,若是她死了,也不要他喜欢旁人。那时的心情,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她爱他,便希望他只是她一个人的,要他的眼中心里全部只有她一个。她其实已经绝望了,却还不肯承认,只盯着南宫玉韬慢慢道:“最重要的是,只有我嫁给你——你做皇帝,才更名正言顺,是不是?”毕竟于普通民众而言,孟七七已经是“故去的归元帝”还在人世的唯一未嫁女。 在这群龙无首的时候,这样的身份虽然不能让南宫玉韬成为无可争议的帝位继承者,却能让他从众多候选人中脱颖而出了。 南宫玉韬终于露出点表情来,他咧了咧嘴,露出个不知是善意还是恶意的笑容来,“你当然也可以这样认为。” 孟七七定定看着南宫玉韬,好似十年来第一次真正认识他,“若他没来,你该知道后果。”好像在警告他不要后悔,好像只要他一点头,过往十年的同伴之情便消弭如飞烟——不,烟还有形体,当是湮灭如不曾存在过。 南宫玉韬只是微微一笑。他当然知道,到时候他多半是要陪葬的。然而有些话不需要说的太明白,只是一个透着些许凉薄的笑,两人便彼此心知肚明。 他若要帝位,便需以命博之。 *** 这大约是南朝史上最简陋、最迅速的帝后婚礼了。 从孟七七点头,到婚礼只用了两天时间。这消息在整个南朝掀起一阵轩然大波,上至孟狄获与李贤华,下到田塍巷陌的升斗小民,谁都没能预料到这桩婚事的来临。 李贤华一知道这件事情,便立即来见孟七七。她是深知女儿对上官千杀那段情肠的。这变故陡生,其中必有蹊跷。 然而孟七七只是简短而坚定得告诉母亲,“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除此之外,无人能劝,也已无人敢劝。 安阳公主即将与新帝大婚的消息,总归是最大范围得传扬出去了。北至漠村以北,南抵南岛以南,南朝无人不晓此事。 孟七七召来张新敬,顶着六日不曾歇息的疲倦,如此这般吩咐下去;至此,她的心情忽然放松下来。好像在她心中,战神大人已经死了。或者说,是她陪他一起死掉了。她睡了整整两天,醒来的时候好好吃了一餐饭,洗漱之后,对镜梳妆。 镜中人容颜正茂,杏眸眨也不眨得望住她,似有一派无辜天真;然而睫毛一闪,眸底犹有暗云翻卷,涌起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是她,又不是她。 西天的月牙一点一点爬上了树梢,没有祝贺的人群,也没有唱歌的喜娘。 孟七七一个人坐在闺房中,一身大红的凤冠霞帔,静静盯着慢慢燃尽的红烛。烛泪悠悠滴落下来,像是谁眼中泣出的血珠。 “公主殿下,一切都备好了。”张新敬的声音从外面悠悠响起。 孟七七对着镜中人嫣然一笑,拎起裙摆缓缓走出闺房。 入轿,换马,一路上喜灯两侧映照,直至京郊万仞之高的静湖崖。 南宫玉韬在崖底等候,他一袭红色新郎服。这样跳脱热烈的红色非但没有压住他,反倒衬得他越发面如冠玉,目光灼灼如薄冰映春日。只是静夜中细细看去,他灼灼的目光之下,当真汪着一片薄冰,如冬日的原野,冰封万里,不见生气。 “你准备得倒是齐全。”南宫玉韬看着孟七七慢慢走到跟前来,睫毛一点点垂下来,旋即又望向高不见顶的崖端。 静湖崖,断崖之上是缓缓流动的湖水,断崖之侧却是飞流直下的瀑布。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一路上到崖顶湖边,湖中有一叶小舟。 小舟随着湖水涌动的方向缓缓向着断崖之侧荡去,两名护卫立在小舟上,向反方向划着桨,让小舟留在原处,缓缓打着转。 南宫玉韬驻足湖边,环视四周,三面埋伏中的弓·弩手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淬毒的箭头在月光下闪着幽蓝色的光,似一只只狼的眼睛。“你准备得倒是齐全。”南宫玉韬又说了一遍,嘴角似笑非笑。 孟七七取出随身带着的金印。张新敬在一旁恭敬地捧着一份只等用印的文书。 这金印落下,便给了这次大婚法理上的记载,也给了南宫玉韬继任帝位的资格。 不过在那之前,孟七七左臂轻挥,莹白瘦弱的手指在大红的衣袖下一闪即逝,“请吧。” 南宫玉韬又是笑了笑,便举步上了小舟。 孟七七目光沉沉望着湖水,长长舒了口气,将金印按在了文书上。 鲜红的印章,昭告了她与南宫玉韬夫妇的身份。 小舟上,南宫玉韬坐在孟七七对面,膝头摊着一份羊皮卷的地图,一手摩挲着上面标记的地方,偶尔抬头看一眼孟七七。 孟七七抱膝望月,月已上中天。月光下,湖水是一种让人心颤的黑色。黑暗,总是让人无端端得害怕。她察觉到南宫玉韬的目光,忽然轻轻道:“他真的会来吗?”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是在颤抖的,连声音都绷紧得好似要被折断一般。 南宫玉韬将地图更摊开一些,查看着北边的地势,随口淡淡道:“等到子时。” 孟七七当真打了个寒噤。已经是第九日了。焚情之毒在战神大人体内发作,最长九日便会夺去他的性命。若是这一日的子时,战神大人没有出现。那他也绝不会出现在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了。到那时,世上便无上官千杀。 “他会来的。”孟七七轻轻道,不知是在对南宫玉韬说,还是在抚慰自己要崩溃的内心。 “当然。”南宫玉韬低头看着地图,口中接得似乎很随意,却也很笃定。 孟七七道:“你自然也希望他会来。” 南宫玉韬抬头看了她两眼,眼睛弯了弯,“当然。”毕竟,他可不想真的成为陪葬品。 夜渐深。 时光无情,一刻不停向着子时滴答而去。 “还有两刻钟。”孟七七定定望向虚空,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惨白,像是一朵还没盛开就被掐断了茎的昙花。 南宫玉韬终于从地图中抬起头来,他看了一眼月牙的位置,微微蹙起眉头,像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儿。 孟七七看向他,“你说他会来。” 南宫玉韬眨眨眼睛,淡淡道:“不是还有两刻钟吗?”可是他微蹙的眉头并没有放松。 孟七七偏过头去望着天边月,她的心事,唯有天边明月知。 “其实仔细想想,我和战神大人之间总是……”孟七七的声音越来越低弱,最后几个字湮没在她唇齿间,“怀抱少,怀念多。” 无边的寂静中,孟七七期待着战神大人的脚步声。 呼吸放缓,心跳放缓……入耳的却仍是唯有风声。 那风声幽厉凄清,像是女鬼在大笑。 笑她痴心妄想,还期盼着一切可以重来。 银白色的信号弹从崖底窜起,似是从天空中绽放的巨大花朵——那是子时已到的讯息。 孟七七与南宫玉韬同时抬起头来。 两人的目光在泛着微凉水汽的湖面上空相撞。 也许只是一刹那,也许过了半个时辰,两个人静静看着对方。 孟七七听到自己的声音,比这漆黑的冬夜还要寒冷,“子时已经过了,他不会来了。”她这样说着,却深知自己内心在嘶喊着,希望南宫玉韬能用强有力的证据反驳她,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如果有人能让她信服得反驳这一点,她不知道会有多么欣喜。 然而南宫玉韬没有反驳,他仍是微蹙着眉头,慢慢收拢原本摊开在膝头的地图,他淡淡道:“看来……命定的事情,”他看向孟七七,“真的很难改变。” 孟七七看着他置身事外的态度,冷笑着,像一条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可是至少你得到能成为新帝的身份了。” 南宫玉韬淡淡道:“也许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然而孟七七已经受够了他接二连三的耍弄。九日之期已到,战神大人绝无生还之理。她盯着对面那个毫不动容的人,咬牙扳动了小舟上的机关。 两个守卫还护着孟七七在留在原处的小舟上,南宫玉韬所处的那一截船舱却与主体脱离开来,顺着湖水的流向慢慢向崖边而去。 南宫玉韬安稳坐在单薄的船板上,笑了笑。 四周骇人的弓·弩手只是假象,真正的杀机藏在这一叶小舟之中! 南宫玉韬于渐退渐远中淡淡道:“你倒当真是准备的齐全。”那镇定自若的样子,就好似他身后不是落下去会粉身碎骨的万丈悬崖,而是徜徉于自己后花园一般。 孟七七咬牙瞪着他,“我说过,你若想要帝位,便不要后悔。”他想要帝位,等于是主动抹杀了两人之间十年的同伴情谊,改之为居心叵测的欺诈。自他提出这办法那一刻起,两人之间便只有交易,再无情谊。 “我不后悔。”南宫玉韬轻轻笑起来,他已经离崖边越来越近,湖水打湿了他红色的新郎服,让那灼灼的颜色暗沉下来,“落子无悔,我教过你的……” 月光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滚动,为他整个人覆上一层清冽的光,好像在这一瞬间,合着这句低语与那唇边翩翩的笑,那个熟悉的南宫玉韬又回来了。 孟七七整个人犹如被冰霜封裹。 南宫玉韬的话好似一道强光穿透岁月的迷雾,照亮了过往的点滴沧海。 怡华宫里悠长的白昼,风从花园里拂过,带来新鲜又清甜的空气味道;屋檐下铁马轻撞发出叮铛、叮铛的声音,规律而安稳。 刚留头的小女孩与初长成的少年相对而坐,玉质的棋盘摆在两人之间。 阳光透过开着的长窗将棋子映成半透明的翠色。 “你真是天纵奇才,马还可以别着腿跳……确定要把小卒子拱上来吗?那我落子喽——看,就知道你又要改……”身形颀长的少年斜靠在榻上,一手把玩着赢来的棋子,笑眯眯教导着,“落子无悔,知不知道?” 对面的小女孩一面忙着悔棋,一面嘴硬道:“哈,什么知不知道?我可是无所不知的孟七七……我这可不是悔棋,而是为了培养你对战的能力,变态表哥,你要了解我这番用心良苦才对……” 那少年只是笑看她将棋局大变模样,等待中,用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枚棋子轻轻在桌面上敲击着。一连串清脆的声音随之响起,宛如划破流筝,那乐音动听而轻快——一如那些两人相伴长大的岁月。 作者有话要说:兔子脑洞大开,根本停不下来~qaq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说“作者君真爱表哥”doge   ☆、第128章 孟七七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抬眼就看到南宫玉韬到了断崖的边缘几乎马上就要随水落下去。在理智做出判断之前,她已经夺过守卫手中的船桨,探身前倾递向南宫玉韬,“抓住!”她深怕来不及,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船外,带得整艘小舟都剧烈晃动了一下。 而失去了一边的船桨,小舟打着转也向断崖边流去。 两名守卫犹如铁铸就的,原本纹丝不动;此刻一人继续划桨,另一人手中船桨被孟七七夺去,望着近在眼前的断崖,面上终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恐惧,“公主殿下……”他嗫喏着。 然而孟七七却毫无惧意,她极力伸出船桨,盯住已经滑到断崖边缘的南宫玉韬,“抓住啊!”她再度大喊,声势骇人,好似一点儿都不在意,毫厘之差,她也将葬身此地。她之前一定是疯了!竟然想要杀死这个陪她一起长大的人!不,谁都不要死……她一定能找出解决这一切的法子! 南宫玉韬抬眸看着孟七七,他膝头的地图已经落入水中漂在他身旁,腰下衣衫也已被水彻底打湿,可是他面上竟丝毫没有狼狈之感。流水送他越退越接近断崖,而他只是安静地望着孟七七。 忽然之间,南宫玉韬眉头微蹙,他望着孟七七,好像这会儿才真正记起她是谁。 “抓住啊!”她还在嘶喊。 电光火石之间,南宫玉韬伸臂握住了船桨的另一端,远离之势暂缓。他原本冰封般的眸子里恍如春回大地,寒冰都化作了潺潺流水。与此同时,有一点笑意从他唇角直透眼底。 他含笑望着她,偏着头,有种特别的感觉。 孟七七盯着他的动作与笑容,过往的岁月犹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晃过。这样含笑望着她的变态表哥,是她无比熟悉的。 十年相伴,每当南宫玉韬用毒舌将孟七七刺激得跳脚,又或是以智商暴力碾压让她气急之时,他总是望着她,露出同样的笑容。可是那些时刻,孟七七都太过专注于当下的谈话或事情,又被他气得多看他一眼都会眼睛痛,竟从来没有发现过。 当一个人含笑望住你,当那个人偏着头含笑望住你的时候,有个词语可以准确得形容这种姿态:宠溺。遗憾的是,这个想法从来未曾在孟七七脑海中闪现过。 一如此时此刻,她太过专注于对方握住船桨的那只手,入目的笑容只一闪便抛在脑后,“过来!”她喊着,示意一旁的守卫帮忙拉住船桨,将南宫玉韬救上来。他已经到了断崖最边缘,几乎下一秒便要被水流推下去了。 在孟七七移开视线低头看向船桨的瞬间,南宫玉韬缓缓闭了一下眼睛,有一点落寞在他唇角的笑容里氤氲开来。再睁开眼睛时,他眸中的冰冷又再度涌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好似换了一个人。 而后,在孟七七不敢置信的目光里,南宫玉韬面无表情得松开了船桨,以一种宁静到不合常理的姿态消失在黑色湖水的断崖之后。原本漂在他身旁的地图在水里打了个卷,亦在他之后,顺着滚滚流水,跌落万丈悬崖。 整个过程中,他竟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不,不仅仅没有声音,连动作都没有,连目光都没有晃动——就好像一个灵魂出窍了的人,这具躯体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无法撼动那个原本的他了。 在南宫玉韬落崖的一瞬间,孟七七就像一个突然被拔掉了电源的机器人,披着红色而坚硬的铁壳,一动不动得僵在了原处。 有那么一会儿,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几乎忘记了呼吸。 守卫从她手中抽出船桨,奋力划动小舟,避免了一同坠崖的惨剧。 靠岸,上岸,直到张新敬请示是否上轿回宫之时,孟七七才猛地长吸一口气,像是从最深的噩梦中乍然醒来的人那样仓皇四顾着。 张新敬低眉顺眼立在一旁,似乎根本没察觉还有一个人不见了;即使察觉了,他也绝不会问的。 孟七七合拢双手扣在自己鼻端,长长得吸气又吐气,像是喘不过气来,如是再三,她感到自己能发出声音了,“去搜。” 搜哪里?怎么搜? 她没有说,然而张新敬却心领神会。 “遵命,公主殿下。属下会安排玉如军到断崖下查找……不过,”张新敬攒着眉头,斟酌着字句,“殿下明鉴,这静湖崖高逾万丈,其中怪石林立,底部水流湍急。若有人从上面不慎跌落,绝无生还之理……” 孟七七静静听着,这不正是当初她选定此处的原因么。 “……便是打捞尸首,定然不会在原地,多半要查探到金水河入海口,那可就、可就当真是大海捞针了。”张新敬自认是小人,总归要把丑话说在前面。 孟七七说道:“好。” 好什么?什么好? 张新敬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孟七七看向天边的月牙,反复张口,终于道:“你起草诏书,南宫玉韬今晚突发恶疾……”她停下来,抿紧双唇,下颚收紧,那是一个极度悲伤的表情;她试图放松,却无法继续说完下面的话,只好跳过道:“明早传阅各部。还有,起草一份让孟如琦继位的文书——不管你编什么样的故事,只要让他的‘复活’能让人相信就好,为了躲避静王与胡太妃的迫害也好,命中有劫要诈死避祸也罢,总之,你去写。” 张新敬一一应着。 孟七七上了轿子,启程回宫之前,她透过正缓缓合上的车帘再度望向天边的月亮。 月牙儿那么远,那么淡。 侍卫长等在公主府外,一见到孟七七的车驾便上前,汇报道:“回禀公主殿下,京都九门没有发现任何上官将军的行迹。半个时辰前,入京官道上驻扎的军队也传来消息,都没有见到上官将军经过。” 孟七七坐在车中,身子随着车轮的滚动微微晃动着,她面无表情得听着,没有发出任何指示。 直到碌碌的行车声远去,侍卫长才有些茫然得起身,望向走在最后的张新敬,“这,还请张大人明示……” 张新敬叹了口气道:“你且下去吧。有指示我会传达给你的。”他最开始跟随在安阳公主殿下身边时,以为她是个一派天真的皇族贵女;这么多年下来,才算摸到她真实性情里的一点皮毛。今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公主殿下又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 旧事重重,偏偏引而不发,不知接下来几日,南朝会是怎样一番天翻地覆的模样。 王丞相与姜太傅半夜闻诏,急忙赶来公主府,正遇上返回的孟七七。现下孟狄获与两个儿子诈死,静王与胡太妃等人伏诛,手握兵权的上官千杀失踪,连隐居幕后的南宫玉韬也下落不明了——整个南朝,仅剩的当家人竟只有一个孟七七数得上。 “今晚发生了些意外,明早你们就知道了。我已经让张新敬去起草了让孟如琦继位的文书,还要请王大人和外公参详。”孟七七端坐着,手中捧着一盏滚烫的茶水,浑不觉烫。她看上去很是镇定。 “这……原本定的新帝不是南宫玉韬吗?乍然更改,他岂会甘愿?”姜太傅是孟七七的外公,这话问得也在情理之中。 孟七七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她表情不变,只是声音很紧,“他再也不会不甘愿了。”她不着痕迹得吸了口气,逼退鼻端的酸楚,抿紧嘴唇,淡淡道:“他不是问题,你们不用担心。” “公主殿下,如今形势一动不如一静,继位之事……”王丞相与姜太傅互相一望,“老臣原本也属意两位皇子,归根结底是皇姓;只是南宫玉韬手握兵权,智谋过人,又有公主殿下鼎力支持,这才……如今反复,只怕不利于朝堂稳定。再者,就算是更换人选,放着殿下的大哥不用——这可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只怕引起物议……” 这的确是老成谋国之言。 孟七七却是道:“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她的声音并不高,语气却很重,“我要你们拥护孟如琦,你们就拥护孟如琦。等柴浪国刺客之事解决,我就会公告天下。到时候,朝臣有不稳定、有物议;你们就要让那些造成不稳定与物议的人闭嘴。你们不让他们闭嘴,”她微微扬起了下巴,透出浓重的威胁来,“我就会让他们永远都无法张嘴说话。” 王丞相与姜太傅朝堂上打磨了几十年的人,眼睛一转就知道这话的分量。没有实力的人说这样的话只是可笑的恐吓与自大。然而这样的话从一个手握十万围困京都重兵,且掌控玉如军的人口中说出来,那就是一份切切实实的威胁。 两位老臣面色沉重得答应着。姜太傅离开之前,因为亲缘的关系,看着孟七七还是叮嘱了一句,“这些日子殿下也受累了。大公主每常惦记着你——殿下若得闲,不妨跟大公主聚聚。” 孟七七起身送人,闻言嘴角拉起个生硬的笑,“外公说得是。我也许久不曾见着大姐了。” 等到她独自折返回到房中,才察觉手中还捧着那盏茶水。原本滚烫的茶水已经变温了。她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手一摊开才看到上面一片红色的烫痕,指尖一动便将茶盏推落在地。 一声脆响,褐色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水,跌落,没有出现的那人。 孟七七猛地抓住自己脖子——不,她并不是要掐死自己。与之相反的,她拼命上下摩挲着自己脖颈,希望如此能让自己感到一丝抚慰,从这窒息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她从溅满茶水的案几旁,匆匆走到榻边,坐下,又站起,快步走到窗边又转回榻边;于坐立不安中感到一种让灵魂都颤栗的恐惧与悲伤。 她低头大口的喘气,希望能大哭一场,或者大吼一声,将这充斥胸臆的雾气排出体外。然而除了大口的喘气,她发不出声音,也流不出眼泪。原来痛苦到了极致,连表达痛苦的能力都会失去。到了这样的地步,死反倒成了更容易的事情。 她在这种痛苦中生不如死,直到黑甜乡将她解救。也许那并不是睡眠,而是那种痛苦超过了人所能承受的极限,身体不堪重负不得不让她失去意识。 于梦境中,孟七七感到自己浮沉在温暖的液体上,好似回到母体中的婴孩,感到安全而幸福。她像新生儿那样在梦中睁开眼睛,看到有人站在她卧房窗外,正逆光望着她。 那人有着她最眷恋的桃花眼与浅浅的酒窝。 迎上她的视线,他浓密的睫毛微动,露出那令她朝思暮想的笑容来。初阳下,他的根根睫毛都似闪着金光,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那么生动可爱。 “你醒了。”那是她最爱的低沉声线,说着宛如晨间情话的低语。 这一定是梦。 孟七七猛地起身,扑到战神大人怀中,终于恸哭出声。 为什么你现在才出现? 作者有话要说:qaq不要让兔子胖三斤 木有食言哦~~日更日更来一发~兔叽兔叽,永远都瘦~ 趴……现在去继续码重生长公主那篇(*  ̄3)(e ̄ *)   ☆、第129章 这不是梦。 战神大人身上的体温透过衣衫传到孟七七身上,带着与初阳一样的暖意。 在怀中的七七还在呆怔之时,上官千杀收紧双臂,勾下头将下巴埋进她肩窝,柔声笑道:“是我不好,来得太迟。” “可是,你……”孟七七眼中还含着泪,手却已经无意识得上下摸索着他的身体,好像要确定他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你想见我,是不是?”上官千杀轻轻笑着,握住了她发颤的手,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冷,他皱了一下眉头,侧头望住她,“你在怕什么?” 孟七七难以置信,焚情之毒,已经过了九日之期,战神大人却还好端端的;昨夜侍卫长明明汇报京都九门未曾发现战神大人的踪迹,不过一夜过后,战神大人就完好得站在她面前。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难道是变态表哥所说的毒发最长不过九日出了岔子?不,他向来稳妥,又思虑周密——想到南宫玉韬,孟七七心中一滞,眼中含着的泪终于直直跌落下去。 “为什么你现在才来?”她伏在上官千杀怀中,低声又问,却更像是在恨自己。 上官千杀却轻轻呻·吟了一声,按住额角,白了面色。 孟七七忙退开一步,“哪里痛?”不过九日不见,却像是隔了一生那么长。战神大人脸色看上去很憔悴,人也变得很瘦,瘦得让她心肝脾肺肾都绞作了一团。她向着窗外尖声传唤,“召太医!去请南宫……”她猛地截断下意识溜出口中的话,不小心咬到舌尖,一阵钻心的痛。 “谁要请我?”一个绝不可能再出现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孟七七几乎是一动一顿得扭过头去,正看见南宫玉韬缓缓迈入室内。 灿然的阳光落在他银色的锦衣上,晃出了她眼中的泪光。 “咦,今日看到我怎得如此激动?”南宫玉韬轻轻笑着,瞥了一眼面色苍白扶着榻边坐下来的上官千杀,似乎有些讶异,却还是笑道:“原来这法子真的有用。蠢萌小表妹,你倒也聪明了一回儿。”他口中说着,已经走到榻边伸手搭上了上官千杀的手腕。 上官千杀合上双眼,因为疲倦而说不出话来。 “唔,真是奇怪。”南宫玉韬先是皱眉,继而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笑容来,“我只当你昨晚没有现身,定然已不在人世。谁知道这世上还有这巧的事情——师兄,你在哪里找到的毒灵花?” 孟七七却死死盯着南宫玉韬,看着他在日光下的一举一动,看着他身后的影子,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切。“你没有死?”她哑声问道。 上官千杀已经因为脱力晕厥在榻上。 南宫玉韬迅速点了他身上几处重要穴道,闻言笑道:“这不是活生生的吗?”他拍拍上官千杀肩头,“别担心,他只是晕过去了。”他以为孟七七在问上官千杀。 孟七七忍住牙齿的颤抖,“我没有问他。我是在问你。” “问我?”南宫玉韬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孟七七。 孟七七亦望着南宫玉韬。他脚上蹬着黑面白底的靴子,身上穿着一袭银色的锦衣,乌黑的发以青色的缎带束起,如一道天光般倾泻下来——这些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他的双眸隐在俊朗的眉毛之下,藏住闪烁难言的秘密,像墨蓝色夜空里的两粒星子。 南宫玉韬偏过头去,从容打开随身带来的铜匣子,取出银针,快而准得扎在上官千杀头部几处穴道。他能感到孟七七的目光如有实质般缠绕在自己身上。 “这种时候,”南宫玉韬慢慢将最后一枚银针捻入上官千杀头骨之中,他悠悠道:“你不是更应该关心昏迷中的这个人吗?” 孟七七道:“你说了要我别担心。”话虽如此,她从极度的惊骇与惊喜中回过神来,还是快步走到榻边,俯身查看上官千杀的情况,“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师兄命不该绝。他不知怎么误食了毒灵花。” “毒灵花?” “一种蓝色绝美的花,已不现于人世多年。寻常人若是误食了毒灵花,当即便会七窍流血而死。但是这毒灵花与焚情之毒的引子仙芝草却是相伴而生的,一物克一物。师兄也算误打误撞……” “仙芝草又是什么?” “虽然名为仙芝草,却是一种绿色的虫子……”南宫玉韬又搭上上官千杀的手腕,“然而两味剧毒在师兄体内相互冲撞,实在大伤他的元气……” “他、他不会……?” “不会死?有我在,多半不会。” 孟七七闻言,从得知战神大人中毒离开那一刻起就提着的那口气登时泄了。这一放松下来,她便觉出腿软来,扶着榻边缓缓跪在了脚踏上。 南宫玉韬笑睨了她一眼,“这下放心啦?” 孟七七半边身子伏在榻上,歪头仰望着他,极度疲惫道:“我不懂……” 南宫玉韬垂头她,目光一闪便即刻挪开,他将剩下的银针收回铜匣子中,口中道:“难得糊涂,何必一定要都弄清楚。” “你刚进来的时候,说这是我的法子,又说我聪明了一回儿。可是我却不知道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法子?我又聪明在哪里?”孟七七撑住额头。 “想套我的话,让我夸你?”南宫玉韬对于吐槽她倒是驾轻就熟。 “不——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现下却这样心平气和同我说话——我不明白;我亲眼看着你跌落万丈悬崖,你现下却活生生站在我眼前——我不明白;前些日子,你看我就像一个陌生人,你现下却又做回那个我熟悉的表哥了——我不明白……”孟七七说到‘陌生人’三个字,鼻中一酸,眼泪直直淌下来。她把脸埋进臂弯里,不想让人看到。 南宫玉韬将一方洁白的手帕递到她臂弯中,用轻松的口吻笑道:“陌生人要是蠢得像你一样,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哪来的看你像看陌生人的说法?”他伸手停在孟七七脑袋上空,迟疑了一瞬,还是轻轻拍了两下,似一个温和的兄长。 孟七七用手帕堵住眼睛,感到脑袋上传来的触觉,泪流得更凶了——连她自己也觉得诧异。 南宫玉韬斟酌着道:“你知道幻境吗?” 孟七七感到自己头脑中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你是说,昨晚的那一切是幻境?” “也许是你经历了一个幻境,我也经历了一个幻境……” 可是孟七七打断了他的话,“你在掩饰什么?就算我们昨晚都是在幻境中,那战神大人呢?他的的确确出现了。” “也许他也……”南宫玉韬也觉得自己这借口拙劣。他本不是这样马虎的人,刻意讲出这样不合逻辑的事情,也许只因为在内心深处,他是希望孟七七知晓真相的。 就好像那个留在他书房的茶杯。 他本不是这样马虎的人。 另一个他故意留下一盏残茶,也许正是为了让这个他去探寻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残茶的梗在第125章,为了方便懒人党,节录如下: 【裹着黑色披风的南宫玉韬很快消失于明山方向的丛林中。 小迪却在风雨中失魂落魄得走着,想着,直到她忘记了该走向何处。 与此同时,南宫府的书房里,书架吱呀一声轻响,竟缓缓旋转开来。 一个与南宫玉韬生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慢慢走了出来。他熟门熟路得转动机关,合上了书架与墙壁之间的缝隙。踱步到案几旁,他舒展了一下身体,坐到了心爱的摇椅上。忽然间,他皱眉打量着案几上的一杯残茶——他进去之前喝过茶吗? 这个与南宫玉韬生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是谁? 也许他才是南宫玉韬本人。 那么裹着黑色披风匆匆离去的那人又是谁?】 兔叽有木有很贴心~doge 说好甜文哒~!   ☆、第130章 孟七七将昨晚静湖崖上与此刻眼前的变态表哥对比着,她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南宫玉韬低头认真思考片刻,说道:“我比别人……更帅些?” 孟七七几乎忍不住要翻白眼,到了这样的时候变态表哥还是如此自恋——的确是她熟悉的那个南宫玉韬无误了。 “昨晚你遇到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南宫玉韬看似随意得问了一句,然后合拢的双手还是透露了他的在意与罕见的紧张。 “跟你的长相完全一模一样,穿着喜服,但是给我的感觉截然不同……”孟七七回忆着,缓慢到几乎有些艰难得描述着,“他说起旁人的生死,毫不在意;就像我方才说过的,几乎是个陌生人。但是……”她忽然记起了什么,眸光一闪,“在他坠崖之前,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又看到了你……”她自己也觉得荒唐,说到此处便叹气停了下来,将才说过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忽然察觉她已经不知不觉中将昨晚的南宫玉韬与眼前的变态表哥当成了两个不同的人来讲述。 她望着南宫玉韬,显然在等一个解释。 南宫玉韬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碰在一处的指尖,沉默片刻道:“我十二岁那年学会了天演之术,可以推算出世间任何人的过去未来。我唯一算不出过去的人,是你。” 孟七七心头一颤,好在他仍是低头看着指尖,让她侥幸掩藏住自己的惊骇。 南宫玉韬沉到回忆中去。十年前在房州,他第一次于富丽堂皇的马车窥见立在路旁的孟七七时,惊觉他竟算不出这女娃的过去,这才开口邀她上了马车;自此也便对她多了一分留意。他低声继续道:“而我唯一算不出未来的人,是……我自己。” “我记得你说你是天命,整个人生都是既定的轨道。”孟七七轻声道,在去长雪山的路上,她曾经被南宫玉韬科普过这方面的事情。那时候她还羡慕变态表哥这样既定而安逸的生活,不像她要因为未知而在天堂与地狱间动荡着承受煎熬。 “从十二岁那年开始一直到今年,每年我都会给自己推算一次。每一次,我的命格都会在三十岁那年消失。” “那是什么意思?” 南宫玉韬道:“预示着我会在三十岁那年死去。”他的声音很轻很快。 孟七七呆了一呆,“哦。”她发出一个音来,不知该说什么。 “但是前几日我重新推算一次。”南宫玉韬微蹙着眉头,在他接连数日发现了书房的残茶、翻动过的书架以及他异样的感觉之后,“这一次,我的命格没有在三十岁那年消失;可是却也绝不是健康正常的红色细线……”他闭紧了眼睛,“那里笼着一团浓重的雾气,我看不到也拨不开。而且从天象看来,预示着我将陨落的星子旁边出现了一颗白炽色的伴星……” “是说你不会三十岁就死了吗?” “不……”南宫玉韬慢慢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明,“我是天命之人,死期一旦确定,便再无更改。” “可是,你说……你说命格没有再消失了,还生出了伴星什么的……” 南宫玉韬看向孟七七,眼神那么纯粹,仿佛瞬间就看穿了她的心神,“那只代表着,我死后的归宿起了变化。你懂的,是不是?” 孟七七为他目光所慑,竟没有第一时间反驳。 好在南宫玉韬看上去并没有要挖掘她身世隐秘的打算,他望着她静默了片刻,轻声道:“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也许你见到的,是那个‘死’后的我。他大约想改变我三十岁就消失在这世间的命运。我也只是猜测。” 孟七七有些奇怪,难道是这些日子经历的生离死别太多了的缘故,她听到变态表哥天命注定要死于三十岁的事情,竟然并没有太大的感触。不是麻木,而是她整个人现在有点木木的,连心也是。 “哦……”她机械得接了一声,感觉这一声像溺水之人吐到水面上的泡沫。 南宫玉韬耸耸肩膀,站起身来,勾起一抹无所谓的笑容,“这个解释你还满意吗?” 孟七七不说话,只是目光一直追着他。她看着南宫玉韬收拾好铜匣子走到门边,才找回自己的意识,“不好笑。”她瞪着转过身来的他。 “我没有在开玩笑。”南宫玉韬立在门边,逆光站着,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他摊摊手,很快轻笑起来,“别这么严肃,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孟七七仍是站在原地瞪着他。 南宫玉韬笑得露出牙齿来,洁白的牙齿映着初阳闪出漂亮的光泽,“你看起来,好像要上来抱着我哭的样子。”他再次耸动肩膀,轻快道:“所以我最好赶紧离开。”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孟七七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呆立了许久,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公主殿下,”张新敬小心翼翼走进来,低声回禀道:“南宫公子向属下要走了昨晚的婚书,还有今晨的讣告;属下亲眼看着,南宫公子将这两样都销毁了。”他敢擅作主张将东西给南宫玉韬,也是看准了孟七七的心思。 孟七七果然只是应了一声,并没有别的反应。 张新敬知机,退出去前下意识抬头看了孟七七一眼,目光划过她脸上,忽然就怔了一下。 孟七七下意识得伸手覆到脸上,只摸到一片湿冷,这才发觉自己竟已于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那个熟悉的南宫玉韬又回来,南朝的一切仿佛都又步入了正轨。新帝的大婚成了外界隐秘而又热衷于讨论的闲篇。安阳公主与新帝,好像是成亲了;然而却又始终缺少一份正式的声明。在外人眼里,两人的关系就像琉璃瓦上的霜花,模糊不清却又勾人遐思。 孟七七仍是住在公主府里,她正在看上官千杀喝药。 药房是南宫玉韬派人送来的。他本人多日没有出现在公主府了。 上官千杀大马金刀得坐在榻上,将一碗苦得发黑的药汤喝得涓滴不剩,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是在古战场饮了祖父坟头蓝花坠下来的露水,才得以逾越了九日的生死大限。既然那蓝花是源自柴浪国的毒灵花,从他祖父的尸骨上重新绽放,那当日他父祖究竟中的什么毒已经是非常明显。当日之事,与柴浪国绝对脱不了干系。 孟七七望着面色轻松的战神大人。自从她认识战神大人以来,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长时间的轻松过——这是焚情的余毒在发作。负面的情绪已经被焚烧殆尽,他现在只感到无边的喜乐与平和。即便是孟七七与南宫玉韬假成亲的事情,他也只是微笑着一句“我知道你是想见我”便揭过不提了。 解毒,养伤,平复心情——如果可以,这样悠然的日子孟七七想要一直过下去,与战神大人一起。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一封黑色的邸报在南朝的权力中心掀起轩然大波。 柴浪国结兵三十万,挥师南下,一夜攻占定州,悍然挺进锦州。 兵临京都,已是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不造为什么,今天开心不起来……有种莫名的桑感。   ☆、笫131章 若干年后,孟七七想起与柴浪国的那场战争来,还是会不由自主得轻颤,从发梢凉到指尖。那场战争在战神大人左臂留下了碗口大的伤疤——那是黑狼留下的狰狞咬痕。然而万幸的是,这场实力悬殊的战争,最后以南朝的凯旋宣告了终章。 那是南宫玉韬摄政的第一年,史称南宫元年。这年号是南宫玉韬随口定下来的,马虎到潦草。当时战神大人才从古战场归来,余毒未清,颇为虚弱;而她刚知晓变态表哥英年早逝的命格,看每个人都隔着一层雾气般——到处都是秘密。一切都摇摇欲坠。 还不来及整理收拾,就得到了柴浪国逼近京都的战报。 三十万柴浪国铁骑,数不清的凶猛黑狼绕着城墙滴答着口水;而京都只有六万西北军、一万上官军、五千玉如军,满打满算不到十万人马。京都全部人马在上官千杀调动下,浴血奋战,死守城门。 厮杀进行了三天三夜,护城河里的流水都已被鲜血染红。柴浪国兵力三倍于南朝,又有训练有素的黑狼助威,到了第四日凌晨,已经攻破了城南的门墙。戴着灰色毡帽的柴浪国士兵潮水般涌了进来…… “你们送她走!”上官千杀从城墙上移动向南门,在嘈杂的箭雨声与震天的喊杀声中,命令高志远与李强任护送孟七七逃离。 “你呢!”孟七七一把攥紧他的手腕,隔着冰凉的盔甲,她尖声问道:“那你呢!”她已经从他紧皱的眉头中读懂了。他是打算死守的——与京都共存亡。 然而这已经是一场不可能赢的战争。南朝本身疏于防范准备,事发突然,柴浪国又是蓄谋已久——上官千杀本人还在极为虚弱的状态。眼下,柴浪国已经攻进城来! 孟七七死死抓住上官千杀的手腕,她知道,一旦放手,便是死别! 而这场看起来已经注定了结局的战争,最终竟是南朝胜利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怪风忽然吹来,将城墙外的柴浪国人马卷起抛到了天上。黄沙漫天,风声,哭声,狼嚎声,一时大作,宛如人间地狱。 这场在南朝历史中被称为“丙申之战”的战役,竟借着“神之天罡飓风”的威力,就地摔死掩埋了柴浪国剩余近二十万人马。南朝民众津津乐道于那场突如其来的飓风,他们相信是天上的神仙出手整治了柴浪国那些禽兽。 孟七七却知道并非如此。 因为起风之时,她是唯一在风眼中的人,看清了一切。 只是她打算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 *** 丙申之战结束后,孟七七与上官千杀便于仲春时节举行了婚礼。上官千杀体内的焚情之毒还是没有彻底清除,也许这一生都不太可能彻底清除了;好在有南宫玉韬。 南宫玉韬用药物帮上官千杀压制住体内的余毒,让其只在每月最后一天发作。所以每到月末,孟七七就会见到一个非常“神奇”的战神大人。 原本私下勾结柴浪国的势力随着柴浪国的战败而瓦解。 马庆忠死于丙申之战,据说是流矢所伤;马家从此一蹶不振。南宫元年的秋,马庆茹带着寡母,悄悄上了殷倾玉回太阳国的船只。 张新敬来汇报的时候,孟七七想起那个寒冷的夜晚,骑在马上的少年给她指出了通往蓝色大门的路。“放她们去吧。”她最后这样说着,挽住上官千杀的胳膊,“战神大人,你同意吗?” 当初的灭门惨案,已经查实是马家与柴浪国勾结做下的事情。如今柴浪国苟延残喘,而马家已经无人承嗣。上官千杀垂眸看着自己的小妻子,柔声道:“如你所愿。” 南宫二年的夏日,孟七七与上官千杀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一位异常娇小脆弱的小女孩。上官千杀为她取名做上官钰,“钰儿。” 孟七七睫毛一颤,无限怜爱得凝望着丈夫臂弯里的小小女婴,半响道:“小名就叫玫瑰吧。” “玫瑰?” “是呀,我来的那里,玫瑰象征着爱情。” “你来的那里?”上官千杀与孟七七一同望着安睡的女儿,“房州有这个说法么?” 孟七七失笑,攀上他宽厚的脊背,赖在他身上含糊道:“也许是我记错了……” 南宫五年,上官钰有了弟弟。三岁的女娃已经伶牙俐齿。 孟七七找到女儿的时候,玫瑰正在书房外的垂丝海棠下与人说话。孟七七与侍女在转角处停下脚步,就看到一团粉蒸霞晕的海棠花下,一身明黄的男人正蹲在小小的女娃前。 “他们说有了弟弟,爹和娘就不疼我啦。”小女孩的声音像甜美的糖果,又娇又嫩。 “哦?” “可是我才不担心。”玫瑰咯咯笑着,很是熟稔得爬到男人背上去,从他肩膀上探出头。 孟七七身后的侍女大惊失色,好险捂住嘴巴压下了呼喊声。 “为什么不担心呢?”身穿龙袍的男人却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伸手护在小女孩身后,以防她掉下去摔伤。 “因为玫瑰知道皇帝舅舅最疼我啦!”玫瑰肆无忌惮地歪头打量着他,“你是皇帝,全天下你最大,是不是?” “唔……是。” “那你下令,是不是所有人都要听?” “多数情况下,是。” “那不就是啦。要是我爹娘偏心弟弟,你就下旨不许他们偏心,要他们疼我——我是不是很聪明?”玫瑰笑着转转眼珠,又道:“若是我爹娘还是偏心,我就找个大侠来疼我!” “大侠?” “对呀,就像我爹疼我娘那样。”玫瑰被她娘灌输了一脑袋的江湖儿女感情深,从小梦想能找到一个像她爹上官千杀那样的大侠。 小孩子的心思变得很快。玫瑰从男人背上滑下来,随手采了一瓣海棠花,盖在男人一边眼睛上,“你现在睁开眼睛,能看到粉色的太阳么?” 南宫玉韬微笑着拂开眼帘上的海棠花,就看到身着樱花色月华裙的女子娉娉婷婷走了过来,他缓缓抬头,望见梳起妇人发髻的孟七七。 “见过陛下。”孟七七浅浅一福,对着歪头站在南宫玉韬旁边的女儿伸出手去,“玫瑰,不许淘气。”她呵斥着,声音却又轻又柔,实在是对女儿疼到了骨头里。 南宫玉韬站起身来,原本洒在他皇袍上的数片海棠花也悠悠飘落,“她很乖,并没有淘气。” “对,我很乖的!”玫瑰见有人撑腰,顿时昂首挺胸,活似一只骄傲的小鸟。 南宫玉韬笑着俯身对玫瑰道:“你娘小时候才淘气呢。舅舅告诉你啊……” “咳咳。”孟七七咳嗽两声,在对面一大一小的目光扫射中败下阵来,只好让侍女带玫瑰去用午膳,“陛下,我也先告退了。” 南宫玉韬负手立在海棠花树旁,忽然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什么?” “还政。”南宫玉韬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院中景致,“你二哥还没准备好?原说只要三个月,如今都已经五年了。宋家的势力如今也算起来了。” 她二哥在丙申之战后,迎娶了六品文官宋至言的女儿,次年便得一子,取名孟涧澈。 “如今南朝百废待兴,只怕除了你,旁人也担不起这样的基业。”孟七七低声说,数十年动荡在丙申之战的最后一击下,南朝实在疲惫已极。 南宫玉韬笑起来,同少年时一样,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没办法,毕竟你们都只是凡人。只好我来多受累了。” “……” 南宫玉韬慢慢向外走去,他走出两步,回首看一眼孟七七,“不送我吗?好歹我也是皇帝。” 孟七七认命得跟上去。 “玫瑰很好。”南宫玉韬忽然蹦出这样一句。 孟七七“唔”了一声,从孩子想到成亲,又想到最近大臣集体上书“椒房无主,中宫旷位”的事情来,不知道在这上面,她该不该说点什么;犹豫间,她只是道:“玫瑰太淘气了些……” 南宫玉韬轻轻笑起来,仰望着碧空中的浮云,叹了一声,“像你小时候啊。” *** 史载南宫六年,南宫玉韬退位,禅让帝位于孟如琦,而后隐入山林,不现于人世。 孟如琦继位,尊父亲孟狄获为太上皇,史称乾元帝。同年,镇国大将军上官千杀携妻子安阳公主,及一双儿女,远赴云州。 乾元帝六年,皇长子孟涧澈册立为太子。孟七七与家人也赶往京都恭贺。 玫瑰今年已经快满十一岁了,她趴在入京的马车车窗上,望着与西北截然不同的红花绿柳,兴奋而好奇地问孟七七,“娘,京城好玩么?我见了那个孟涧澈,该叫表哥,还是太子殿下呢?”六年前离开京都的时候,她还太小,只有四岁多一点;那时候的人,那时候的事,她都已经不再记得。 比如父亲书房前的那株海棠花,比如海棠花下背过她的皇帝舅舅。 那人曾透过她手中的海棠花瓣,望见一轮粉色的太阳。131   第132章 表哥番外·大结局 五更天,通天殿。 紫金龙椅上坐了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 她穿着一袭鹅黄色的夏衫,百无聊赖得晃着腿儿,正捡着手心的生瓜子往阶下蓄了水的金池里丢。 那两人深的金池里用九九八十一根铁链凌空吊着一柄黑黝黝的重剑。每根铁链都有小儿手臂粗细,上连高悬的天窗,下缚千年古剑。 据说这重剑乃是上古遗物“黑龙”,数年前长雪山地动,这才得见天日。 龙椅上的少女一面往金池里丢着生瓜子,一面漫不经心打量着左边法坛上立着的老和尚,懒洋洋道:“引来正天命之人,降服了这‘黑龙’重剑,便当真能敌得住我皇叔的百万大军?” 她一双黑玛瑙般的明眸,此刻闪着若有似无的嘲讽与笑意,如同墨色夜空里的星辰,让人见而忘语。这正是南朝明德帝唯一的子女,长明公主——孟凝芳。 法坛上的老和尚转过身来,他须发俱白,形容清瘦,口喧佛号走上前来,道:“贫僧无礼,需借殿下真龙之血为引。”说着双手一翻,呈上一柄小金刀来。 孟凝芳打心眼里不信这些邪门歪道,不过为着这老和尚在百姓中颇有声望,这才耐着性子敷衍;此刻见他金刀献上,不禁颇感牙疼,然而做戏做全套,都陪这老和尚浪费了大半夜光景了,也不差这点“真龙之血”。孟凝芳便拔下发簪来,咬牙往自己指尖轻轻一刺,冲那金池里挤了两滴血。 静了须臾,却是无事发生,黑龙重剑仍安稳吊在金池上方,通天殿里也未凭空多处个人来。 孟凝芳暗笑,兴趣缺缺得起身,还好心顾及老和尚面子,口中笑道:“方丈辛苦啦。大约今晚那正天命之人睡得熟了些,咱们改日……”话未说完,只觉眼前金光大盛,竟迫得她闭上眼睛——饶是闭上了眼睛,仍能感知到那无处不在的金光。 孟凝芳稳住心神,睁开眼睛,就见渐渐消退的金光中显出一名男子背影来。 单只背影,便已皎如玉树临风前,其风采竟是孟凝芳生平仅见。 那男子缓缓转过身来。 孟凝芳屏住呼吸,期待着该是怎样一副好容颜。 然而等真的见到男子正脸,孟凝芳竟顾不上去欣赏其好容颜。 她的全副心神都被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悲痛骇住。 只见男子双目紧闭,清瘦俊美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只汩汩的泪水从紧闭的眼皮底下淌下来,顺着脸颊留下两道清亮的光泽。虽一声不闻,却弥漫着心神俱灭的悲哀。 老和尚叹息道:“南宫施主,一别八十载。施主仍年少,我却已老去。”他口喧佛号,走上前来,白眉下的双眼中透出悲悯,“阿弥陀佛,老衲明远。” 南宫玉韬如若不闻,低下头去睁开眼睛,望着手心的琉璃瓶,喃喃道:“原来我的归宿竟在此间。” 半个月前上官千杀毒发身亡,紧接着柴浪国兵临城下。柴浪国秣马厉兵已久,南朝却经历数十年的动荡。此一战,怎堪敌?他本欲秘密送走七七,没想到却反被七七设计送出了京都。等他醒来的时候,便得到七七死守上官千杀墓碑、以身殉城的消息,而她留给他的遗物——除了缚住他的绳索,唯有一封便信。 而那封便信,此刻就收在他手中的琉璃瓶中。 在七七死后,他卧薪尝胆三年之久,以自身为饵,诱柴浪国重兵入了火雷阵,决意今夜与敌军同归于尽。原本摆放在他书架上的,由他父母借着隐婆之手留给他的琉璃瓶竟然亮了起来。走近了,才看到发亮的并不是琉璃瓶,而是后来他封在这瓶中的书信。 在他拿起琉璃瓶的瞬间,外面埋伏的火药炸响,大地动摇;与此同时,盛大的金光笼罩了一切。再睁开眼来,他就已经身处这宏大又陌生的宫殿之中。 南宫玉韬摩挲着手中的琉璃瓶,眉目之间满是怅然——是七七的信送他来了此间。 明远和尚见他只是沉默,便问道:“南宫施主可还记得老衲?八十年前,柴浪国入侵南朝,上官将军在那半个月前骤然离世,安阳公主战死;三年后,柴浪国重兵却奇迹般被火雷阵灭掉。而后二皇子登基复位——至今,已经换了三代皇帝——如今殿中这位乃是长明公主殿下。”他便是当初被怀疑与十九公主孟姣依有私情,后来在孟姣依遇害时,向南宫玉韬通报消息的小和尚明远。当初南宫玉韬曾允许他入书房查阅古籍。 南宫玉韬看向明远,心中喟叹,他竟是来到了八十年之后。 孟凝芳见他俩看来看去都不说话了,轻咳一声,从欣赏美男的心思中抽离出来,隔着长窗望了一眼天色,道:“接下来该怎么降服黑龙重剑呢?方丈大师,天可是快亮啦。” “以正天命之人为载,以黑龙剑气为神,可驱使万物如刍狗——这传说,施主可曾听过?”明远望着南宫玉韬,目光中仍是悲悯,“黑龙剑气,洞察世情……” 南宫玉韬只是静静听着,想起女孩留给他“活下去”的话。 “……老衲耗尽一生,寻出这黑龙重剑,乃是因为这黑龙剑气,能遨游宇宙。” 听到“遨游宇宙”四个字,南宫玉韬终于动容。如果他可以回到过去,是不是就可以救活七七…… “老衲一生所愿,便是回到许多许多年前,救一位女子。然而老衲并非正天命之人,根本承载不住黑龙剑气……” “做剑鞘吗?”南宫玉韬薄唇微翘,逸出一声似喜似悲的轻笑,“呵。” *** 要救七七,需得先救上官千杀。 想到师兄毒发身亡后,七七水米不进,不过三五日便已不似活人;即便没有柴浪国入侵,只怕她也无法独活。 南宫玉韬牙疼似得吸了口气,蠢萌小表妹,真是个麻烦呐。 黑龙剑气已在他体内,自然知晓他全部心思。 南宫玉韬心念一动,便觉时空变幻,竟是回到了他南宫府的书房。 黑龙剑气在他心中道,一切交给我来做。它便操控着南宫玉韬的身体,在书架旁的圈椅上坐了下来,手中握了一卷发黄的羊皮书,挡住了半张脸。 轻轻一声木门响,绿衫子的少女快步走了进来。 黑龙剑气慢慢抬眼,将她从上到下扫了一眼。 南宫玉韬却是一时间无法言语,也无法做出反应。原来这世上,竟真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术;原来时间当真可以倒流——而这三年来,一千多个锥心刺骨的日日夜夜,他从不敢想与她再见有期。他听着黑龙剑气借着自己之口,步步紧逼,要迫着七七说出真正所爱。 “那你真正喜欢之人,会是谁?” 南宫玉韬屏住呼吸,他任由黑龙剑气掌控着身体,因他若自己来问,便太过卑鄙——虽然他从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但他也从不愿对七七行卑鄙之事;而若不问,他却又太想得到一点慰藉。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在七七书房里两人的对话。她那时候求他答应一件事情;他戏弄着她看她耍赖生气。后来他拨弄着她窗前的贝壳风铃,说要反悔,因她说他是坏男人。虽然他当下没什么反应,但心底是介意的。而现在看来,她倒也没有说错。 然而窗外上官千杀已缓步离开,黑龙剑气也就停止了逼问。 南宫玉韬吐了口气,不知道失落多些,还是会放心多些。患得患失,原来是这般滋味。 待七七离开后,黑龙剑气道,上官千杀受刺激会回族人坟地处,那里遍布毒灵花,便是解药中最重要的一味。若不是穿梭宇宙不能被外人察觉,又何必绕这样大的圈子。 是了,这便救得了师兄。 第二站却是胁迫七七嫁给他。 黑龙剑气的确不同凡响,它能感知到人心中最幽微的情感。它做的事情,都是让南宫玉韬无法坚定拒绝的。 子时,山崖之巅的镜湖,在要坠崖的前一刻,面对奋不顾身来救的七七,南宫玉韬不自觉得压制住了黑龙剑气,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 他抓住七七递来的船桨,望着她惶急的面容,柔声道:“我不后悔。”南宫玉韬轻轻笑起来,他已经离崖边越来越近,湖水打湿了他红色的新郎服,让那灼灼的颜色暗沉下来,“落子无悔,我教过你的……” 月光在七七纤长的睫毛上滚动,为她整个人覆上一层清冽的光。 听到这话的瞬间,七七整个人犹如被冰霜封裹。 南宫玉韬轻轻笑着,想起当初与她一同度过的少年岁月。 怡华宫里悠长的白昼,刚留头的小女孩与初长成的少年相对而坐,阳光透过开着的长窗将棋子映成半透明的翠色…… 黑龙剑气再度上涌,南宫玉韬闭上了眼睛,他感到自己的手松开了船桨,听到七七尖叫的声音…… 别怕,也别担心,等着一切结束;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 最后一站是柴浪国入侵之时。 黑龙剑气道,若要我借天地之力,便需将这具躯壳送给我。 南宫玉韬沉默。 三十万柴浪国铁骑,数不清的凶猛黑狼绕着城墙滴答着口水,护城河里的流水都已被鲜血染红。戴着灰色毡帽的柴浪国士兵潮水般涌了进来…… 不用南宫玉韬说什么,黑龙剑气已经读懂了他内心的想法,它冷笑道,你想带那个七七走?那好,若她肯跟你走,你便不用让出躯壳;若她不肯,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于是一剑一人就此滴血立契。 黑龙剑气借来天地罡风之力,将城墙外的柴浪国人马卷起抛到了天上。黄沙漫天,风声,哭声,狼嚎声,一时大作,宛如人间地狱。 南宫玉韬就站在风眼之中,对趴伏在地上的女孩伸出手去,“蠢萌小表妹,跟我走。”仍是一贯风度翩翩的模样,眉梢眼角的笑意仍旧温润。只看他从容镇定的模样,谁会想到他正冒着成为孤魂野鬼的风险? 孟七七下意识得搭上他的大掌,借着他的力量慢慢站了起来。 在她微凉的指尖触到他掌心的那一刻,南宫玉韬整颗心都颤了一颤。 然而孟七七回首,透过狂风望向上官千杀的方向,她方才正看到一匹黑狼扑向战神大人。 “小表妹?”南宫玉韬轻轻道。 孟七七终于抬眼望他,“对不住……”眼前这人该是变态表哥所说的“另一个他”吧。 南宫玉韬慢慢收回手去,在背后握成拳,他仍是笑着,风度翩翩的样子,“那就……再见吧。” 孟七七怔怔望着他,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要消失不见了。 后来,南宫玉韬发现孤魂野鬼的日子也很自在。他留在了这个“被拯救过”的世界。这个世界里,上官千杀没有毒发身亡,小表妹也没有以身殉城。飓风打败了柴浪国的军队;这个世界的南宫玉韬做了几年的皇帝,在三十岁那年消失了——一切就像是一个循环。除了那三个救人的节点有所不同,其他的都渐渐走上历史既定的轨道。 没有人能看到他,他却亲眼看着小表妹穿上嫁纱,看着她与师兄情好日密,看着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又有了一个儿子。 没有人能看到他,唯有夜风吹过他寂寞的灵魂。 他最喜欢的便是穿梭在自己的少年时光里,在一旁看着年轻的自己和蠢萌小表妹斗嘴玩闹,像是孩子守着他最珍贵的宝物。 那一天,他又来到七七十三岁那一年的夏天。 那时候,公主府的书房里,年轻的南宫玉韬仰躺在软榻上,头枕双臂。他定定望着屋顶出了一会神,忽然轻轻问道:“小表妹,你说表哥给你找个表嫂怎么样?” 窗外看着的“他”微微笑了,年轻时候试探的心思真是稚嫩啊。 “挺好呀。”孟七七听到下意识回了一句,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什么!”她一下顶着椅子从桌子边撤开,椅子腿划在金砖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你刚刚说什么?”孟七七快步跑到软塌边,居高临下俯视着变态表哥,笑弯了眉眼,取笑他,“是哪家的姑娘?嗯?哪个不幸的好姑娘被你盯上了?” 年轻的南宫玉韬躺在榻上,左腿架在右腿上惬意得抖动着,听了孟七七这话,他不抖腿了,抖了抖手,好像在忍耐着不要诉诸暴力。 “被我盯上,很不幸吗?” “当然不幸啦!你没点自我认知吗?你这在南朝都属于大龄未婚青年了,娶谁——基本都是老牛吃嫩草。而且你从前那么多莺莺燕燕,谁跟你不得亏死啊!再说你不光嘴毒,心还黑,一般小姑娘嫁给你,不出两年估计就得疯……” “容我提醒你一下。”年轻的南宫玉韬磨了磨牙,“你的战神大人比我还长了一岁。” “啊,”孟七七双手合十,赞叹了一声,“战神大人拥有的是成熟男人的魅力。好男人就像酒一样,越历经岁月,越是醇香动人。跟你这种坏男人是完全不同的。” 年轻的南宫玉韬被她气乐了,较真道:“表哥我可还是童子之身呢。” “吥啦吥啦……”孟七七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白天的月亮好圆呐!” 年轻的南宫玉韬翻身朝着窗外,不理她了。 孟七七无声的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探头望了一望,轻声问道:“是谁呀?你看上哪个姑娘了?不会是十九长公主吧?” 年轻的南宫玉韬有些头疼得叹了口气。 孟七七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善善?” 年轻的南宫玉韬仍旧望着窗外不吭声。 “他”摇头叹息,无声无息得在那个年轻的自己身边躺了下来,与他一同望向窗外。 窗外已是斜阳西坠,迷离的夕辉渗进黛蓝的暮色,公主府屋顶上那明黄的琉璃瓦在漫天绚丽的晚霞中放出橙色的光芒。 “他”静静地望着那橙光,从心底生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独。 这样的孤独,仿佛是他的伴生,与生俱来、如影随形。 “小气鬼,我可是把跟战神大人的事情都告诉你了的!你有情况竟然不告诉我!”蠢萌小表妹不忿得叽叽喳喳着。 年轻的南宫玉韬轻轻把衣袖遮在脸上。 孟七七深呼吸两下,忽然灵光一闪,“变态表哥!你不是逗我玩呢吧?故意说一半留一半,要让我好奇死是不是?好吧……我现在快好奇死了,你敢不敢告诉我啊?真的还是玩笑?” 年轻的南宫玉韬一言不发,直接下榻走人。 ……孟七七目瞪口呆!她摸摸下巴,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 “这里。”南宫玉韬的声音忽然从窗口传来。 “他”和孟七七一起循声望去,只见年轻的南宫玉韬正站在打开的八角窗外。一只黄色的小鸟鸣啭着从窗前掠过,从孟七七这个角度看来,那只小鸟好似从他胸口飞出来的一般。 “什么?”孟七七站起身来,往窗边走去。 年轻的南宫玉韬仰头,拿手指敲击着屋檐下挂着的贝壳珠串,发出一阵清脆的低音,“你要我答应什么事?” “哦哦。”孟七七挠挠头,得逞一笑,“那你是答应喽?” 年轻的南宫玉韬又拨弄了一下那串贝壳,磨牙道:“趁我没改主意,快说。” “好的好的!其实很简单啦,我是想请你帮我训练几匹马……”孟七七把具体要求说完了,这件事情关键在于那几匹马的目的地。 年轻的南宫玉韬听她把整个请求说完,盯着她看了半响,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他”知道自己那会儿的心情,蠢萌小表妹要他帮忙驯马,而且是训练认识去明山腹地的马匹,这是为了防备上官千杀。 她连这样的事情都肯对他讲,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 孟七七有点不安,“你可是答应了的啊!” 年轻的南宫玉韬淡淡道:“反正我是坏男人,反悔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孟七七捂住胸口,学他常做的样子,“变态表哥你这么翻脸不认人——表妹我好伤心……” 年轻的南宫玉韬红唇轻启,露出个贱兮兮的笑容来,“来求我啊。来讨好我啊。表哥心情好了,说不定真答应你呢。” 孟七七“啪”得一声把八角窗合上,“再见!” 年轻的南宫玉韬大笑而去。 没有人能看到“他”,唯有夜风吹过他寂寞的灵魂。 那柔和的风声仿佛在说:我喜欢你,怕你不信,便从未提及。 *** 黑龙剑气掌控了南宫玉韬的躯壳,在八十载后的人世间掀起阵阵腥风血雨。 一天夜里,孟凝芳拿走了这个南宫玉韬的琉璃瓶,打开来,看到了里面的信件。 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变态表哥: 展信愉快。 你曾经说过死亡并不是结束。当我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这样认为的。我经历过死亡,然而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我有了家人,有了朋友,有了战神大人;还有了你。 虽然这个时代充满了动荡,我们之间却甚少离别。仔细想来,我们竟从未有分开逾十日过。我们就像彼此的镜子。你的好的、坏的,我的真的、假的,都在镜子里。 记得当初在长雪山下营帐里,你问我那些旧事为何不拿去问战神大人,却来问你。我答因对战神大人患得患失,不敢轻易开口。而对于你,而对于你,我从未想过会有分别的一天。我相信你不会离开我,哪怕让你看到我的心机、虚伪甚至不堪;我相信你不会离开我,哪怕我让你恼怒、鄙夷甚至难过。我确信我们的不可分离,犹如我确信天是蓝色的,犹如我确信日出东方,犹如我确信这一刻我要你活下去。 战神大人的坟冢就在城南的明山中。我已决意与此城共存亡。当日他与世长辞,我心神俱灭,是你陪在我左右,唤回我离世游魂。今日我长眠地下,能留给你的,竟只有这一封简单的书信;一念至此,肝肠寸断。 请原谅我的软弱与心有所属,请原谅我为你擅作决定,请原谅我。 请将前尘往事尽数遗忘吧。 让死去的,留在死去的世界。 变态表哥,活下去,勇敢地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崭新地活下去。 只有知道你还活着,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我的灵魂才会安息。 活下去。 ——七七 ============================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为您整理制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