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九六城堡TXT小说论坛 为你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金粉丽人 作者:蓬莱客 文案: 萧梦鸿小时候起就做梦,梦见另一个名叫萧德音的女子。 萧德音出身书香门第,美貌而有才女之名。十八岁时遵循婚约嫁入地位煊赫的高官顾家,成为了顾家儿媳。 她是北平社交界最引人注目的名媛之一,丈夫英俊、风度翩翩,是曾撩动了北平无数少女情怀的航空飞虎少校; 美貌、才名、金钱、地位、婚姻,她要什么有什么,在别人眼中,她的人生再圆满不过。 …… 后来有一天,萧梦鸿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真的变成了萧德音。 但她梦里看到的一切,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萧德音离婚不遂,爱情背叛,身败名裂,丈夫冷待,夫家人厌恶,就连亲生父亲,现在也视她为路人。 站在北平十二月没过了脚踝的雪地里, 打着哆嗦的萧梦鸿生无可恋脸.JPG:能让我睡一觉就回去吗? 一句话:顾长官,您的夫人要离婚!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主角:萧梦鸿(萧德音) ┃ 配角:顾长钧、薛梓安等 ================= ☆、第1章   萧梦鸿是建筑师。或者说,未来的建筑师。   女人学建筑,本就不多见,偏她仿佛天生就吃这口饭的,才华横溢,大学力压土木系群雄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全额奖学金顺利进入麻省理工深造,再次以优秀成绩毕业后,在极负盛名的美国som建筑设计事务所谋得了一席之位。   就在她雄心万丈,准备正式进入这个西装裤的世界,为自己创一番事业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因为连续加班几个昼夜,身体一向没什么不良征兆的她,只不过趴在办公桌上眯了一眼,竟然就此再也没有醒来。   她被同事发现送进医院后,已经晚了。   医生宣告她的死亡。   死于突发性心脏病。   消息传开,所有认识她的人,包括导师、朋友、同事,都惋惜不已。   一个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年轻建筑师就这么没了。   但是萧梦鸿自己却什么感觉也没有,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在她再次睁开眼睛之前,她又一次陷入了那个古怪而熟悉的梦境里。   她从小时候起,梦里就时常会出现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名叫萧德音,按她对她在自己梦境里穿着打扮和周围环境的理解,萧德音应该生活于类似百年之前那个世界里。   在梦里,她看着那个长得极其玉雪的小女孩读书、画画、写字,和慈爱的母亲撒娇,天真烂漫。   第一次出现这个梦时,萧梦鸿还不以为意。   后来,每隔一段时间,这个梦就会继续不同的片段。   而且很奇怪,随着她的年龄增长,梦里那个名叫萧德音的女孩仿佛也随她一起长大。   因为自己从小就失去父母,寄养在亲戚家长大。在一开始的惊诧过后,萧梦鸿不知不觉,在心里就把梦里那个陪自己一起长大的百年前的女孩视为最亲近的人。哪怕在梦里,自己永远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出现,她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有时候,萧梦鸿会有一种感觉,仿佛那个女孩就是另个世界里的自己。   那个世界里,自己像个公主一样地被呵护长大,尽管她在现实里只是个孤女。   就这样,这些年,萧梦鸿目睹了那个女孩长成花朵一样娇嫩动人的少女、最后在十八岁成人礼后,获得一桩非常好的婚姻,嫁为了人妇。   萧梦鸿为梦里那个女孩得到的幸福而高兴,就好像自己得到了现实里并不存在的圆满人生一样。   但是很奇怪,在梦到那个女孩结婚后,到现在为止,长达五六年的时间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停止做这个梦了。   萧梦鸿感到挺遗憾,甚至刚开始有段时间,还有点不习惯。就好像生活里突然少了什么异样。后来因为学习工作太忙碌,精力几乎完全被占掉,渐渐也就不大想了,只是偶尔还会想起陪伴自己长大的那个奇妙梦境,想着如果梦里一切是真的,那个女孩现在应该在干什么。   就这样一直到几天之前,有一天晚上,她睡着后,再次梦到了那个女孩。   但是梦里女孩的境况已经发生了巨大改变。   模模糊糊的,萧梦鸿觉得那个女孩的婚姻似乎陷入了一团糟,她也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她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萧梦鸿当时很快醒了过来,为梦里的情景感到惴惴不安。   就仿佛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   她想努力再睡着,再继续梦,但失败了。   即便她睡着了,梦境也成了一片空白。   接下来几天,因为熬夜,她连睡眠都取消了,更不会梦到那个女孩。   然后,就是现在的一切。   ……   萧梦鸿觉得自己头顶很疼,仿佛在什么地方撞了一下,还有一股温温热热的液体沿着她的脸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她吃力地想张开眼睛,眼睛却仿佛被黏住了,用尽力气,才终于勉强睁开了一道缝。   透过遮盖住眼睛的一绺乱发中间的缝隙,萧梦鸿模模糊糊看到对面有两个身影。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萧梦鸿之前没见过这两人。   男的二十多岁的样子,长相斯文,身穿民国时代的男性长袍,身上带了点艺术家般的气质。   边上那个女的更年轻,剪着平耳短发,女学生打扮,样貌清纯。   两人都是惊慌失措的样子。   “怎么办白秋?她头流血了!会不会就这么死掉?”   女学生脸孔苍白,死死攥住边上那个男人胳膊,盯着地上的萧梦鸿,眼睛里露出惊慌之色。   那个被称为“白秋”的年轻男人,此刻比这女的也好不了多少。壮着胆子来到萧梦鸿边上,用颤抖的手探了下她的鼻息,可能是太过紧张的缘故,竟然没感觉到萧梦鸿微弱的呼吸,整个人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猛地后退了几步,脸色立刻煞白。   “不好了!我们快走!”   女学生以为萧梦鸿死了,顿时面如土色,两人匆匆忙忙胡乱收拾了些东西,转身就要跑。   跑了几步,男的忽然迟疑了下,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还倒在地上的萧梦鸿。   “还不趁天黑快走!你还舍不得她?被人看到的话,我们都要完!”   女学生跑到门口,发现男的没跟上来,压低声催促道。   男的面露痛悔之色,冲着地上的萧梦鸿颤声道:“阿音,对不起,我以前是真的爱你,但我现在不敢爱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刚才我也不是故意推你的,是你要拿刀和我同归于尽……你在天之灵若是有知,求你原谅我吧!”   泪光在他眼中闪现,他猛地转过头离去,到了门口,和那个女学生轻轻打开门,探出头张望了下,见门外走廊上空无一人,两人急忙离开。   ……   萧梦鸿一直迷迷糊糊躺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终于清晰了起来。   头还疼的要命,脸、脖子都黏黏的,能闻到一股血的味道。   她呻-吟了一声,挣扎着从地上爬着坐了起来,靠在墙边,睁开了眼睛。 ☆、第2章   这里似乎是个阁楼房间,狭窄而阴暗,布置也凌乱简陋:墙角一张木板床,靠门口杂乱堆着些锅碗瓢盆。开了扇狭窄窗户的那面墙上挂了七八幅画,有素描、水彩,但大部分是油画。窗前原本有个画架,但可能刚才发生过推搡或者打斗,架子现在翻倒在地,旁边掉了把菜刀,桌上的颜料盘也泼洒在了原本被钉在画架上的那副油画上。   画里是个年轻女孩的裸-体肖像,但还没完成。脸看起来就是和刚才那个叫白秋的男人一道匆忙离开的女学生。   萧梦鸿打量完房间,依然无力地靠坐在墙边,闭了闭目,抬手去扶额时,看到自己的手腕内侧,吃了一惊。   她的手腕上,有一道被刀片割过的还没痊愈的痕迹。   并且,这只手也根本不是自己原来的手!   从前在美国求学时,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她一直兼职打工,根本不可能保养出这么漂亮的手:白白嫩嫩,找不出半点疤痕。手指纤柔,留着精心染过蔻丹的指甲。并且,无名指指根还有一道淡淡的刚脱了长年戴戒指后留下的痕迹。   萧梦鸿盯着长在自己身上的这只手看了几秒,迅速低头又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   她穿了条带着满满年代感的浅紫色印花旗袍,外头罩了件网眼勾花的针织外套,脚上原本是双高跟鞋,但现在只剩一只,剩下那只……   萧梦鸿看到了,就掉在了倾倒在地的画架边上。   联想到刚才仓皇离去的一男一女,萧梦鸿心里模模糊糊冒出来一种奇异的感觉,但又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了。   她扶着墙,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走到挂在门边洗脸架上的一面小圆镜前,鼓足勇气看了一眼。   镜子里映现出一张萧梦鸿熟悉的脸。   但却不是她自己原来的那张脸。   她看到了她在梦里见过的萧德音!   双眉修的细细,形如柳叶弯弯,琼鼻樱唇,皮肤吹弹可破,美的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尤其是那双眼睛。   萧梦鸿一直就知道,梦里那个叫萧德音的女子长了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目若含情,睫毛长而卷曲,眼角微微上翘。当她笑时,眼里便若含了流转宝光,没有人能挪得开视线。   萧梦鸿定定望着镜子里的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心脏剧烈地跳动,   “砰!砰!砰!”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粗暴的拍门声。   萧梦鸿回过神来,扭头看了过去。   “姓丁的!开门!你欠两个月的房租了,到底啥子时候给我?”   一个操着上海话的中年女人声音传了过来。   萧梦鸿立刻屏住呼吸。   “我知道你在里头!你当躲就躲的过去了?再不给老娘房租,老娘叫人把你抓去黄浦码头做苦工还钱!”   萧梦鸿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门外那个女人又骂了几句,见里头没动静,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人终于走了。   萧梦鸿慢慢透出一口气,无力地坐在了边上一条旧凳子上,发起了呆。   操着上海话的女房东、黄浦江码头。   看起来,这里应该是上海。   萧德音的娘家在北平,夫家顾家也在北平。她怎么会只身来到了上海?   回忆刚才一幕,又联想到几天前自己做的那个梦,萧梦鸿慢慢地把思路给连接了起来。   如果没猜错的话,片刻前那个叫“白秋”的画家应该就是和她发生过感情纠葛的男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现在有了裂痕,白秋到了上海,身边有了别的女人,而萧德音……   萧梦鸿抬手,再次看了眼自己左手腕上的那道割痕。   萧德音应该是自己追白秋到了上海找到这里,然后双方发生冲突,这才有了自己刚苏醒时发生的事。   ……   萧德音母家本有名望,夫家更是地位煊赫,她的丈夫……   萧梦鸿努力回忆四五年前曾做过的那个关于萧德音结婚的梦。   梦里她没看清萧德音丈夫的脸。只依稀记得仿佛看到个背影。   婚礼是西式的,似乎在教堂里举行。新郎黑色西装的背影英挺而伟岸,与身穿洁白婚纱的萧德音并肩站在一起时,宛如一对璧人。   在外人眼中拥有如此完美一切的萧德音,结婚后的这四五年时间里,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致于导致了今天这样的一幕?   更令萧梦鸿难以接受的,还是自己突然就成了萧德音的这个事实。   代替梦里的那个女子,来到了这个原本不属于她的异世界里,往后她该何去何从?   ……   萧梦鸿忍住涌上心头的烦乱,朝放在墙角的那只像是萧德音随身携带的小行李箱走去。   箱子上了把小锁。   萧梦鸿捡起地上一个很精美的小手提袋,从里头找出一把钥匙,开了箱子。   箱子确实是萧德音的。里头除了几件衣裳和简单的洗漱梳妆物件外,还有个手掌大的首饰盒。   萧梦鸿打开了首饰盒。   盒子里有些珠宝。最底层,压了一些钞票。   看起来,萧德音是准备好了出来的。   ……   萧梦鸿把东西放了回去,继续发了一会儿的呆。   天渐渐暗了下来,快天黑了。   萧梦鸿的头还是抽痛。虽然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摸一摸,手心依然能沾血。   想起刚才照镜子时看到自己脖颈和脸颊都染了血,萧梦鸿决定先擦干净,出去找个西医诊所包扎一下伤口,然后找地方今晚先过夜。   至于以后,到底是回顾家,还是干脆就此趁机隐姓埋名地找个地方落脚下来,彻底和萧德音的从前脱离掉关系,她现在还没想好。   等想好了,再做出决定。   ……   萧梦鸿回到那面小镜子前,找到萧德音随身的一块手帕,沾了水擦拭完脸上和脖颈上的血污。   身上那件外套也沾了血。   萧梦鸿脱掉脏了的外套,从行李箱里另拿了件衣服加身上,捡起地上一个应该是萧德音所戴的帽,带着箱子便出了房间。下楼梯的时候,迎面遇到了个烫着头发、身穿旗袍的胖女人。   胖女人手里拿了串钥匙,表情怒气冲冲的。   萧梦鸿立刻联想到刚才拍门找丁白秋要房租的女人。   这个胖女人应该就是刚才那个女房东了。想必这会儿拿来了钥匙要去开门。   楼梯狭窄,胖女人一个人就占了大半的空间,看到萧梦鸿从楼梯上下来,停下了脚步,狐疑地盯着她。   萧梦鸿若无其事地侧身从边上走了下去。   胖女人扭头看了她背影一眼。大约是急着要开门,也没再管她,自己噔噔噔地继续上楼而去。   ……   萧梦鸿从丁白秋租住的这间筒楼里出来,站在了外面。   这个地方应该属于贫民区。两边房子陈旧而破烂,弄堂狭窄而肮脏。   她这个打扮,一出现在这种地方就非常显眼。住边上的一个女人正在门口扯着嗓子喊小伢回家吃晚饭,看到萧梦鸿,两个眼睛盯着她看。   萧梦鸿沿着弄堂快步离开,在街头找了许久,最后终于找到一间西医诊所,进去包扎了下伤口。   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可以想象旧上海入夜后的治安如何。萧梦鸿不敢在街上多停留,更不敢去住刚才在路边看到的那种写着什么“环球旅社”的门口有疑似花枝招展站街女的小旅馆。向医生打听了下,得知再过去几条街有个比较大的东方旅馆,价格也高些。戴上帽子出来拦了辆黄包车,找到后顺利住了进去。   ……   萧梦鸿的房间在三楼。房间还算干净。隔壁似乎住了一对带着小孩的夫妻。因为隔音效果不好,不时能听到女人呵斥小孩调皮,过了一会儿,又传来夫妻吵架的声音,有点吵。   但这反而让萧梦鸿感到安心了不少。之前一直空落落悬着的一颗心,仿佛终于慢慢沉了下来。   萧德音之前一段时间,健康状况应该一直不好。加上头又受了伤,找到住的地方,暂时安定了下来,萧梦鸿便感到整个人疲倦而无力。   晚饭没吃,她也没觉得饿,牢牢反锁了门,和衣就上了床躺了下去。   她人疲倦不堪,但脑子却很乱,加上隔壁不断传来各种嘈杂声,一时也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突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又想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大约快十点,隔壁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萧梦鸿也闭上了眼睛。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乓乓乓”的拍门声。   萧梦鸿猛地睁开眼睛,心跳加速。   “德音!德音!”   是个男人的声音。   萧梦鸿从床上坐了起来。   “德音!快开门!是我!大哥!我知道你在里头!”   ……   萧德音有个长兄,名叫萧成麟,在内务部任职。半个月前,顾家把以绝食作为反抗的萧德音送回了娘家。萧德音的父亲,立法名誉委员萧景月嫌女儿败坏门风丢了自己脸面,打了她一巴掌就将她软禁。母亲王氏和嫂子金玉凤轮流看着她,劝尽了好话,让她放弃离婚的念头。没先到一周前,萧德音在卧室里打碎了梳妆镜割脉,幸好发现的早,没什么大碍。但人晕了过去。   萧德音的公公,现任司法部总长顾彦宗很快有望升任国务总理。萧家怕消息传出去又是个丑闻,到时顾家恐怕更愤怒,所以没敢送她去医院,叫了个熟悉的医生来家里看了下。   之后几天,萧德音一直恹恹的,大部分时间躺着昏睡,也没再闹着要离婚。萧家人便放松了警惕。没想到当晚,萧德音趁着看守自己的老妈子睡着竟然逃走了。萧家发现后,大乱,立刻封锁了消息,严令下人一个字也不许透漏出去。萧成麟和父亲萧景月随后商量,推测她应该去了上海,自己当即就追了过来,找了两天,一直没她的下落。今天终于找到了丁白秋任职的那家画室,打听到住处,追了过去,却发现丁白秋人已经跑了,那个女房东见他问丁白秋,还扯着他要房租,被萧成麟给喝住,向她描述了萧德音的样子,问她有没见到过。   从女房东口中得知妹妹真的来过这里,萧成麟又是愤怒,又是懊丧,撇下女房东继续四处寻找。毫无头绪之时,刚才在旅馆里忽然接到个电话,有人让他到这家东方旅馆来找,说完挂了电话。   萧成麟也来不及问对方怎么知道的,恨不得立刻把妹妹带回去才好,当即赶了过来,照着电话里给的房间号找了上来。   ……   拍门声还在继续。   萧梦鸿知道躲不过去了,定了定心神,下床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三十岁左右、穿西装、梳大背头,戴金丝边眼镜的男的。应该就是萧德音的哥哥萧成麟了。   萧成麟一看到萧梦鸿,仿佛松了口气,随即冲进了房间,似乎在找人。见没有旁人,这才扭头沉着脸问:“丁白秋呢?他跑哪儿去了?”   萧梦鸿站在边上,一语不发。   萧成麟这才似乎刚留意到萧梦鸿头上有包起来的伤处,走到她面前,冷冷问:“你头上伤怎么回事?”   萧梦鸿沉默着。   萧成麟哼了声。   “是被丁白秋打的吧?打的好。叫你也知道丁白秋这个贱种的真面目!”   萧梦鸿继续沉默。   萧成麟顿了一顿,语气略微缓和了点。   “德音,该说的话,妈和你嫂子都已经给你说尽了。你闹成今天这样,不止丢顾家人的脸,也害我们萧家人出去脸上无光。我也没什么好和你说的了,跟我回去吧!你也别做梦想什么离婚了!顾家丢不起这个脸,我们萧家也一样!”   萧成麟说完,过去提起萧梦鸿的行李箱就走了出去。   门外同来的一个随丛进来,对着萧梦鸿恭敬地道:“二小姐,请跟我走吧。”   萧梦鸿没有反抗。反抗也没用,她知道。   她没有想到的是,萧家人这么快就找了过来。   尽管她非常不愿意就这么回去,但她现在就是萧德音。到了这地步,也只能跟着萧德音的兄长先回去了。   至于以后……   以后真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萧成麟带着萧梦鸿离开旅馆,当晚便赶到了火车站,上了最后一班去往北平的夜车。找到车长说了自己身份,要一个包厢。   车长毕恭毕敬地鞠躬赔罪,说包厢没剩了,最后一个,恰好刚被一个客人给要走。   萧成麟从西装内兜里拿出皮夹子,抽出一张大钞。   “去,把钱给他!让他让出来!”   车长面露为难之色。见萧成麟盯着自己,无奈只好接过钱,说自己去试试。过了一会儿,面带笑容地跑了回来。   “萧公子,里头那位客人答应了,让你们过去。”说着报上了包厢号。   萧成麟扭头示意随行带着妹妹过去,自己也跟了上去。到了门口,推开包厢的门,脸色顿时变了。   包厢里头,坐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人,身穿军部制服,脚上一双皮靴擦的铮亮,看不到半点灰尘。角落里有个很大的袋子。袋子口扎着,里头装的似乎是什么活物,正在不停地扭动,发出古怪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但这男人一直低着头翻手里当天的一份晚报,表情淡漠,似乎根本没留意到口袋里的动静。   萧成麟推开包厢门的时候,他抬起头,目光扫了过来。   “长钧!怎么是你!不是说你还在中央航校吗!”   短暂的愣怔过后,萧成麟反应过来,脸上立刻露出笑容,亲热地叫了他一声。   这个年轻男人,就是萧成麟的妹夫,司法总长顾彦宗的儿子顾长钧,空军少校,在家排行第四,人称顾四公子。 ☆、第3章   萧成麟毫无防备突然在这个包厢里遇到自己的妹夫——此刻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口中和顾长钧亲热寒暄着,心里却未免慌乱起来。   自己之所以放下北平的一切追妹妹到上海要把她连夜带回去,就是唯恐时间长了会被顾家人知道。想着尽快把她弄回去死死看住了,自己妹妹制造的这又一个丑闻说不定也就被遮瞒了过去。   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本他一直以为应该还在中央航校的顾长钧竟然从天而降般地这样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萧成麟想让手下把萧德音赶紧带走,趁着没被妹夫发现前——但回过头时,发现迟了。   妹妹已经出现在了包厢门口。   ……   萧梦鸿听到萧成麟的说话声,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时,人已经被那个随从押了过来。   她停在包厢门口,被动地对上对面男人扫向自己的目光,心里也随之也明白了。   里头这个身穿军部制服的男人,应该就是萧德音的丈夫了。   ……   与自己从前经由梦境的惊鸿一瞥而留下的印象一样,面前的这个男人面容英俊,身条笔直,身上带着他所从事职业的特有的挺拔与英伟气质。   但除了英伟,这个男人的气质里,还散发出了显而易见的冷淡和凉薄。   他生就一双狭长凤目,形状非常好看,眼尾线条微微上挑,完美呼应了两道剑眉。   这样一双眼,如果生在女子脸上,当明眸善睐,摄取人心。   但长在他的脸上,配上过于挺的鼻,略薄的双唇,难免就令人生出怯于亲近的阴柔与凉薄感。   这种凉薄,凭了萧梦鸿的第一感,出自这个人的骨血深处。   他应该一向就是如此,而非仅仅是因为此刻,遇到了自己这个他显然十分厌恶的妻子。   ……   萧梦鸿刚和顾长钧短暂对视了一眼,立刻就垂下眼眸,视线落到了地面。   或许,就是因为丈夫身上的这种冷淡和凉薄,才会令萧德音无法在婚姻里得到想要的,继而做出原本不该做的那些事吧?   萧梦鸿垂下眼眸的时候,下意识地这样想道。   ……   顾长钧收回扫向妻子的目光,改而看向还若无其事和自己寒暄的大舅子,依然坐在座椅里,纹丝不动,只略微扯了扯嘴角,算是对大舅子方才那一番热情寒暄的回应。   “我和德音……”   萧成麟此时也没心情计较来自这个比自己小的妹夫的无礼和傲慢,回头看了妹妹一眼,心里迅速转动着念头,想着如何迅速圆场才能解释自己妹妹这会儿会出现在火车上的事实。   “长钧,看到德音有点惊讶吧?”萧成麟打了个哈哈,“她前些天一直在家里,父母怕她闷,正好我来上海,也不是办什么正事儿,顺便就带了德音来散散心,正准备回北平呢。怎么这么巧你也在?什么时候离了航校的啊?”   空军从陆军部独立出来正式建制还没几年,航校更是如此。顾长钧是经过层层选拔后首批赴美留学的飞行员之一,当时他十八岁,两年后以优秀成绩毕业回国,不久就奉父母之命和有婚约的萧德音结婚。婚后他也没经常留在北平,时常外出执行任务。尤其是三年前中央航校成立后,他一年里至少有一半时间都不在家。   最近这两个月,因为空军部正在筹备建立航校分校,萧成麟听说他人都在航校那边。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了个正着。   ……   “刚前几天回的。”   顾长钧终于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笑了笑,视线再次扫向萧梦鸿。   萧梦鸿还戴着帽,以遮掩包裹伤处的纱布。但还是有一截纱布露在帽檐外。   顾长钧看了眼露出来的纱布。   “德音,”他忽然叫妻子的名,声音竟异常柔和。   “你们不是要包厢吗?进来吧。我不但可以把包厢让给你和你哥哥,我还要送你一件礼物。”   萧梦鸿抬眼迅速瞟了他一下。   他正望着她,唇角微微上翘。那双狭长凤目里也含着浅浅笑意。   如果不是知道他和萧德音的实际关系,就在这一刻,萧梦鸿差点会觉得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丈夫。   在他含笑目光的盯视下,萧梦鸿觉得自己两边胳膊突然起了一片细细的鸡皮疙瘩,极力忍住了才没去揉。   放在包厢角落的那只大袋子,刚才原本已经停止了蠕动。但此刻,里头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忽然又动了起来,重新发出奇怪的含含糊糊的沉闷声音。   萧梦鸿看了一眼袋子,心里突地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长钧,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萧成麟也注意到了袋子,搭讪着问道。   顾长钧微微一笑,走到了袋子前。   脚上皮靴后跟在包厢地板上发出清晰的落地之声。   他蹲了下去,开始解捆住袋子口的那根绳子,抽掉绳子,提起口袋抖了抖,只见一个五花大绑、嘴里塞满破布的年轻男人就从口袋里滚了出来。   萧梦鸿一呆。   萧成麟脸色更是突变。   “丁白秋!”   他瞪大眼睛望着地上那个男人,失声叫了起来。   ……   这男子正是丁白秋。   丁白秋是个画家,算有才华。   但怀才而不遇,自古以来就是许多才子的悲哀。   丁白秋也逃不出这个魔咒。   他是三年前来北平的。原本雄心万丈,想要在北平一鸣惊人扬名立万。屡屡受挫之后,无奈受雇于一间著名的画廊,画给人捉刀的署名画。虽然不至于三餐不继,但对于丁白秋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耻辱和失败。   画廊出入的客人,非富则贵。   丁白秋就是在画廊里认识萧德音的。   两人相识于一年之前。   他给萧德音画了一副非常完美的肖像油画。   萧德音本身也工于绘画,但只学传统国画。接触画室后,渐渐对西方油画起了兴趣。   一来出于兴致,二来,也是为了打发时间,丁白秋就这样成了她的老师。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丁白秋自然知道萧德音。   北平高官陆家的儿媳妇,年轻、貌美、北平文化圈里著名的才女。   他很快暗中迷恋上了这个高贵的少妇。在两人渐渐熟悉,得知萧德音的丈夫时常不在北平,夫妻聚少离多,而萧德音显然闺中寂寞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也并不是没有机会得到这个原本他只能仰望的女子。   他幻想着自己能抚慰她的闺中寂寞,而这个美丽的高贵少妇也能成为自己的红颜知己。   怀才不遇的穷困艺术家遇上了沙龙里懂得欣赏艺术并且富于同情心的美丽寂寞贵妇,两人继而结下情缘,百年之后,当年的穷困艺术家功名成就,而后人在追忆录里提及这段情缘,便也成了一段佳话。   这种来自西方世界的关于艺术家生平轶事的风流桥段,他非常熟悉,并且在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暗暗期盼过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所以虽然知道这是在玩火,但丁白秋还是抑制不住内心那种热烈蓬勃的渴盼和倾慕,开始想方设法暗中追求她。   萧德音很快就坠入了情网。   她是一个感情敏感而丰富的女子——许多文学艺术方面的才女大抵都是如此。   在结婚之前,她期待自己未来的丈夫应当与她志趣相投,心有灵犀,二人晨起观花,日落赏月。   丈夫不应当仅仅只是那个和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还当是自己这一生的灵魂伴侣,她尤为看重这一点。   但遵照父母之命结婚后,丈夫顾长钧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虽然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在外人面前,举手投足也充满绅士风度,被社交圈戏称为穿军装的绅士。但萧德音很快就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表象。   顾长钧并不像他外在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个真正的绅士。   绅士大约只是他的习惯表象而已。   真正的他生性冷漠,沉默寡言。娶了萧德音这么一个美丽的妻子,新婚那段蜜月时间过后,他就冷淡了下来,再没表现出更多的热情。即便是夫妻同床肌肤相接的亲密时刻里,她也很难感觉的到他对自己的爱意。   她能感觉到的,只是来自男人的宣泄。   他对她的世界从不过问,也不大关心,总是忙碌于自己的事。即便婚后第二年她怀了孕,后来不慎摔了一跤落了胎,他回来也只是安慰了下她而已,并没有过多的柔情表现。   萧德音内心的失望可想而知。   后来,夫妻经常连着三两个月不得见面也是司空见惯。结婚几年之后,有时候面对突然归家的丈夫,萧德音甚至会感到对方如同只是个熟悉了彼此身体的陌生人而已。   就是这样的情况之下,她遇到了丁白秋。很快发现,自己和这个年轻的画家竟然如此谈得来。   他知道她想什么。懂她的一切。温柔而体贴,浪漫而多情。   就像一片干涸了许久的心田,忽然遇到天降甘霖。   她无法抑制地爱上了这个丈夫之外的男人。   ……   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他们开始频频私会,陷入了热恋。   和北平富贵圈里不少表面看似风光,实则手头并不宽裕的大家族少妇不同,萧德音不缺钱。   在她的暗中资助下,很快,丁白秋就开了自己的画室。除此,萧德音利用自己在北平文化圈的名气,也成功地将丁白秋介绍了进去。   丁白秋本身确实有点才气,现在有了门路,名气很快就响亮了。他的事业开始起色。   他朝他的理想迈进了一个大步。   但是丁白秋渐渐也开始感到并不满足。   在他的设想里,灵与肉的结合才是艺术家和贵妇人的相处模式。   但是萧德音却和他一开始想的有点不一样。   萧家书香门第,祖父及曾祖都是前清有名的官员。到了现在,萧家家主萧德音的父亲也依然崇尚儒学,反对西化。   萧德音虽然堕入了他织就的情网,但在正统教育下长大的她,从本质上说,依然很保守。   她拒绝了他要给自己画人体肖像的请求,在他求欢时,更是表示,她其实对自己的现状感到内心非常不安。   她说自己爱他,想和他共度一生,所以现在更不能轻易就和他发生关系。   她想在自己离婚,和丁白秋正式结成夫妻后,再把完整的自己完全地奉献给他。   丁白秋对此虽然感到失望,但也无可奈何,打算耐下性子慢慢地来。总有一天,他能把这个美丽的贵妇人给彻底弄到手。   但是事情的发展,却渐渐脱离了他的控制。   原本他以为,萧德音说要离婚和自己结婚,不过是想想而已。毕竟,以她的家世,无论是娘家还是夫家,都绝不可能会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   所以起先他也没在意。   他没想到的是,萧德音竟然来真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半年之后,两人交往的传言渐渐开始在社交圈传播。有一天,萧德音神情激动地跑了过来找他,说自己已经向夫家提出了离婚的要求。   她的公公顾彦宗是司法部总长,据说很快有望升任国务总理。   这样的家庭里,儿媳妇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该会产生多大的震动?   丁白秋当场就惊呆了,好不容易才劝走情绪激动万分,哭泣着表示自己一定要抗争到底的萧德音,让她以后千万不要再提这个。   随后,他就陷入了巨大的惶恐里。   这样的萧德音,并不是他想要的。   厄运很快就降临了。   第二天,丁白秋的画室就被北平警局给封了,他人也被抓了进去,和流氓地痞关在一个监室里,天天挨打,半个月后,才终于被释放了出来。   这事是顾家还是萧家干的,丁白秋不大清楚。但他心里雪亮,这不过是他们给自己的一个小小警告而已。   如果他还敢再与萧德音往来,接下来等着他的,就绝不是简单的牢狱之灾了。   丁白秋惶恐如同丧家之犬,第二天就离开了北平逃到上海暂时落脚了下来。   ……   这是发生在半年前的事了。   这半年里,丁白秋几度搬家,在渡过了起头那段惶惶然的难熬日子后,向北平的一个朋友偷偷打听消息,得知顾家已经把这事给按了下去,萧德音也很久没在社交场合露面,似乎风平浪静了,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为了谋生,他只能重新给画室捉刀,又兼职了一个给大学生教授西方美术的课程。   随后他遇到了一个来自北平的女学生。   女学生以前就知道他的名字,对他十分倾慕,更同情他现在的遭遇。两人很快就同居了。   然后,就是三天之前的那件事了。   已经消失了半年之久的萧德音竟然突然来了上海。经过打听,找到了他现在住的这个地方。   当时他正在替这个女学生画着人体画。听到萧德音的声音,惊慌的丁白秋用布盖上那副画,让女学生穿好衣服躲进床底,这才去开门。   萧德音进来后,精神就近乎崩溃,当场痛哭起来,说自己快要活不下去了,自杀未遂,从家来逃了出来到这里来找他,请求他带着自己一道离开,远远脱离她原本的那个世界。   丁白秋自然不敢再染指于她。劝着时,萧德音无意发现了躲在床底的女学生,情绪激动万分,当场就拿了菜刀要砍丁白秋和那个女学生,厮打时,丁白秋把萧德音推倒,头撞到了桌角,萧德音当场倒在血泊里。   丁白秋当时以为她活不成了,惊惧万分,和女学生收拾了简单行装就仓皇逃跑。在上火车打算先去女学生的老家广州先躲躲风头时,在车站里,他被人从后一棍子打晕,随后人事不知,醒过来时,就发现自己被塞到了一条漆黑的袋子里,不知道被带去哪里。   刚才突然听到萧德音的名字,袋子里的他意识到不妙,下意识挣扎,突然就被人放了出来。   ……   丁白秋认得萧德音的哥哥萧成麟。   那个顾家四公子,他虽然没见过面,但刚才他听到了对话。   人像皮球一样从袋子里滚出来后,他一眼看到面前那个用阴冷目光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年轻男子,心里就明白了。   这就是顾长钧,萧德音的丈夫。自己起先就是落到了他的手里。   ……   丁白秋依然五花大绑地倒在包厢地板上,但面如土色,整个人如筛糠一样地颤抖起来。   ……   萧成麟脸涨的通红,不复平日的斯文模样。   做梦也想不到,不但在这里遇到了自己妹夫,妹夫手边,居然还带着妹妹的情夫!   他对上顾长钧那双此刻看不透半点情绪的眼睛,心里顿时明白了过来。   妹妹私逃的消息,顾家不但已经知道了,而且,顾长钧还比他早一步地找了过来,抓到了给自己戴绿帽子的妻子的情夫。   现在终于明白了过来,之前那个指引他找到妹妹的电话,应该就是顾长钧叫人打的。   既然妻子背叛已经是社交圈公开的秘密,他故意让自己带着妹妹这样出现在他面前,或许就是为了给萧家带去更大的难堪。   萧成麟知道,这个他很想讨好的妹夫,对自己家其实一向并不怎么亲近,甚至是厌恶。   他愣怔了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冲上去一脚便狠狠踢在了丁白秋的身上。   他穿了双尖头皮鞋。   坚硬的皮鞋,毫不留情地踹踢在丁白秋的身上、头上。很快,丁白秋的头脸就绽开了血花,模样惨不忍睹。   “德音……救救我……”   堵在嘴里的那块布被踢的掉了出来,丁白秋呻-吟着,将绝望目光投向僵立在一边的萧梦鸿身上。   “贱种!我妹妹的名字也是你能叫你的!”   红了眼睛的萧成麟抬起一脚,重重就踹在丁白秋的头上。   丁白秋惨叫一声,血从额头破了的口子里涌了出来。   但是萧成麟并没有罢手,当着顾长钧的面,继续往死里的踢踹着他。   ……   萧梦鸿脸色惨白,手脚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她从没见过这么惨烈而可怕的打人场面。   蜷缩在地上的丁白秋已经不是一个人,变成了一条任人宰割的死狗,或者说是沙袋。   地上到处是从他破裂了的皮肤里喷溅而出的血滴。   有几点,甚至溅到了她身上旗袍的袍角。   萧梦鸿战栗着,抬眼看向边上的顾长钧。   他就一直那么站着,双手松松地插在裤兜里,看着丁白秋在萧成麟的脚下呻-吟呼号,表情冷淡。   眼前正在发生的这血腥一切似乎和他丝毫没有关系。   觉察到她看自己。顾长钧瞥她一眼,目光跟着落到她的左手。在她已经摘去了结婚戒指的手指位置停留了两秒,随即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   ……   殴打还在继续。   丁白秋现在已经翻着白眼,似乎失去了意识,四肢也开始抽搐。   萧梦鸿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脚步虚浮,有点站不稳的感觉。   她没法再在这个包厢里待下去了。   再多停留一秒,她生怕自己就要晕厥过去。   “德音,喜欢我送你的这件礼物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不疾不徐的声音,听起来还十分温柔。   萧梦鸿闭了闭眼。   “你们全都不是人。丁白秋不是,你们也不是。”   她说了一声,抬脚要走。   “丁白秋你这个贱种!叫你装死!你不是画家吗?我这就废了你的手,看你以后还怎么画画!”   身后忽然传来萧成麟喘着粗气、咬牙切齿的声音。   萧梦鸿忍不住再次回头。骇然看见萧成麟拿过摆在包厢桌面果盘里的一把锋利小刀,将丁白秋的右手拉过来踩住,对着拇指竟然就要切下去了。   萧梦鸿惊叫一声,呼吸一滞,眼前忽然发黑,站立不稳晕倒在了地上。 ☆、第4章   萧成麟停了下来,不住地喘着粗气,看向顾长钧。   顾长钧瞥了眼靠着墙滑了下去的萧梦鸿,微微皱了皱眉。见萧成麟看过来,淡淡地道:“行了。这人我就给你了,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吧,别再脏了我的地方。”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块折叠的整整齐齐的雪白手帕,俯身下去用手帕擦拭自己皮鞋鞋面被溅上了的几点血迹。擦完,随手将手帕掷在了丁白秋的身上,再也没看一眼。   “好,好!没问题!”   萧成麟放下了小刀,朝门口那个一直守着的随从做了个眼色,支使他进来把早已昏迷的人拖出去后,扭头看了眼萧梦鸿,踌躇了下。   “长钧,我妹妹……你看是由我带回去,还是跟你走?”   顾长钧看了眼萧梦鸿,冷冷道:“你说呢?放你们萧家,好让她下次再闹个什么丑闻出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已经带出了很不客气的指责之意。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萧成麟的脸再次涨红了。   “家父也非常生气,这次接回来后,原本一直叫人严加看管的。没想到还是出了点纰漏……幸好阻止的及时,消息应该没有泄露出去!长钧,那我就把我妹妹交给你了,回去后,麻烦你帮我们向你父母说几句好话,过两天我们萧家上门赔罪……”   “不必了。”顾长钧淡淡地道。   “应该的,应该的……”   萧成麟知道自己好离开了,回头再次瞥了眼妹妹。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还望你多多担待些我妹妹。她会明白过来的。你放心,那家伙我知道该怎么办!”说完也掏出块手帕,摘下眼镜擦了擦额头和脸上的汗,重新戴回去后,转身离开,出去时带上了包厢的门。   包厢里只剩下了顾长钧和萧梦鸿。   顾长钧看了眼还倒在地上的萧梦鸿,过去一把拉开窗帘,推开了车窗。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冰冷的新鲜空气随着行进的火车从窗户里涌了进来,冲淡了原本充弥在这个狭窄空间里的浓重血腥气味。   顾长钧端起桌上一杯水,走到萧梦鸿边上,将杯子里的水朝她脸上泼了下去。   冷水刺激着萧梦鸿的神经,她苏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顾长钧就蹲在边上,正低头冷冷地看着自己。   包厢顶上的那盏电灯瓦数很大,灯光明晃晃地照着她的眼睛,有点刺目。   萧梦鸿闭了闭眼,用手支地,撑着从地板上慢慢坐了起来,最后靠在了墙边。   “怎么,看到你的相好要断手指,你就受不了晕了过去?我要是告诉你,你的哥哥可能很快就会让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你岂不是要再来一次割脉自杀?”   顾长钧从地板上站了起来,把手里那个泼完了水的杯子放回桌上,用带了点的讥嘲语调说道。   ……   她刚才晕倒,倒并不是如他说的那样是因为丁白秋。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还是有道理的。   但萧梦鸿没有回应他。   依然靠坐在包厢的木墙边,脸色也依然白的像张纸。   她感觉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水渍还在不住地往下滴落,濡湿了身上衣物的胸襟。   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狼狈不堪。   她其实倒想狠狠地反击一下萧德音的这个丈夫,为他对待妻子的方式。   哪怕萧德音做出过有辱门风的事,对不起他这个丈夫在先。但他刚才借用萧成麟的愤怒和急于想讨好他的心态去折磨丁白秋继而达到折磨她的目的,这种方式也过于残忍了。   如果不是自己,换成了原来的萧德音,目睹这样的情景,她会怎么样?   虽然自己并没有亲历过婚姻,但萧梦鸿一直觉得,婚姻倘若出现了问题,从来不可能只是单方面的错。但是很多时候,无论是舆论抑或是身处婚姻里的另一方,往往总是容易单方面地把所有罪责都推到那个看起来犯了错误的一方。   但她现在的这具身体,实在已经没有半点多余的力气了。   萧德音以前身体状况怎么样她不大清楚。但最近,她的健康状况应该一直都很差。至少,从她今天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变成她之后,除了头疼之外,她也一直没感觉到身上有力气过,被萧成麟从丁白秋的租住处带走直到刚才受不了那么那么血腥的场面刺激突然晕倒前,一直都在勉强撑着而已。   萧梦鸿抬起手,只默默擦了下自己脸上的水。   顾长钧看了她一眼。   “哦抱歉,我知道你现在应该很不舒服。作为丈夫,我应该对你更体贴些的。你们女人不是都喜欢这一套吗?”   他的脸上忽然露出微笑,再次朝她走了过来,随后俯身,朝她伸出了双臂,要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   萧梦鸿忍住心里涌出的厌恶,以及那么一丝忌惮,躲开了他朝自己伸过来的双手,抬起眼睛,对上他的视线。   “别假惺惺了。说吧,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我?”   这才是她现在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顾长钧眯了眯眼睛,慢慢站直身体,俯视着萧梦鸿,脸上现出一丝莫测的表情。   包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跟着萧成麟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长钧!”   下一刻,只见他飞快地推开并没反锁的包厢门,一个箭步跨了进来,脸上竟然带着点高兴般的神色。   “长钧!”萧成麟飞快看了一眼还坐在地板上的妹妹,走到顾长钧边上,压低声音道:“刚才那个姓丁的醒了过来,向我求饶,说他和德音……并没有真的发生过关系!我妹妹她只是一时糊涂,但该有的底线还是有的。我觉着这多少也算是个好消息,所以赶紧过来先告诉你!”   “德音!你还坐地上愣着干什么?”   他好像没看到萧梦鸿此刻的狼狈样子,扭头又催促她。   “既然你和那个姓丁的之间是清白的,你为什么不告诉长钧,竟然让他一直误会着?现在那个姓丁的自己都说了!快点!你趁这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   萧梦鸿没说话。   萧成麟见她竟然不趁这个机会撇清和丁白秋的关系,心里气恼,忍住了,又急忙对顾长钧道,“长钧,我保证那个姓丁的说的是真的!谅他也不敢在这种事上撒谎。他还有一口气在,不信的话你自己过去问……”   从他进来说这个后,顾长钧的脸色就变得难看了起来。此刻更是阴沉无比。   “滚出去!”   他忽然打断了萧成麟的话,冷冷地道。   萧成麟一愣。   “长钧!这可是件好事啊,你怎么……”   “萧成麟,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别逼我说第三遍!”   萧成麟彻底愣住,脸一阵红一阵白。   “好,好……算我萧成麟倒霉,摊上了……”   他顿了顿脚,掉头迅速走了出去。   ……   萧成麟离开后,顾长钧片刻前被引了出来的怒意仿佛一时难消,丢下萧梦鸿走到桌边,从放在桌角的一个雪茄盒里拿出一支雪茄,要点燃的时候,猛地将雪茄一折两半,又重重将手里那个美国造的金属壳打火机掷在了墙角。   原本坚固的打火机机身与盖子被摔成了两半。   金属盖在地板上高高地弹了起来,最后迸到了萧梦鸿的边上。   萧梦鸿没料到他突然会这样发作出来,吃了一惊。见他猛地转过身,大步朝自己走来,到了近前,伸手就把她从地上扯了起来,像拎小鸡一样地拎到了靠墙的那张长椅上,然后攥着她的衣襟将她牢牢摁住。   “萧德音,像你这种女人,我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他俯下身盯着她,用充满厌恶的语调压低声道。一张原本英俊的脸庞现在也变得微微扭曲了起来。   他的手劲非常大,攥的那么紧,以致于令她呼吸都变的不畅起来。   萧梦鸿挣扎了下,他摁的更重。   她苍白的一张脸,渐渐地憋出了淡淡的粉红色。   “可笑你那个愚蠢的哥哥,以为这样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和你那个奸夫到底有没有发生过关系,我根本就不在乎!对于我来说,这又有什么区别?萧德音!你为了和奸夫双宿双飞,先是把事情闹的人尽皆知,又绝食,又割脉,现在还搞出了私奔!你还要脸吗?你当你是谁?天上仙女吗?我告诉你,就算你真是仙女下凡,在我顾长钧眼里,你也就是个一文不值的贱-货!如果只是我自己,我早就和你离婚了!但我必须顾虑我的父母,所以我是不会离的。你也别做梦!现在开始,你要么给我老老实实待着!要么就真的去死!”   他将她重重甩在了椅子上。   萧梦鸿喉咙又痛又痒,低头忍不住咳嗽了起来。等呼吸变得正常了,抬头看见他从身上掏出一把手-枪,啪的放在了桌上。   “真想死的话,自己现在就动手。我可以把你和你的奸夫葬在一起。”   他简短地说道,眸子里泛出冰冷的光泽。 ☆、第5章   萧梦鸿盯着被拍在了桌上的那柄手-枪。   枪口黑洞洞的朝着她的方向。   她心里清楚,萧德音这个丈夫刚才说的最后那句话,并不是恐吓,而是他此刻的真实想法。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失去了耐性。   或许对于现在的顾家来说,留着一个义无反顾决绝不再回头的儿媳妇,与其时刻防备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惹出新的风波,还不如她就这么死掉。虽然这个时候传出她的死讯难免会引人背后猜测,但他们有的是可以用来解释她身亡的拿的上台面的冠冕堂皇的借口,萧家也绝不敢再把事情闹大,说不定还会配合顾家进行遮掩。等事情过去,也就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了。   死的是萧德音,而顾家除了解决掉一个大麻烦,什么损失都没有。   ……   萧梦鸿呼出一口气,慢慢坐直身体,抬手将那柄枪朝他推了回去。   “我不想死。”她抬起眼睛看着他说道,声音清晰而平稳。   顾长钧盯着她。   “我不但不想死,我现在还想好好活下去。”萧梦鸿继续道,“顾长钧,虽然我还是想离婚,这个想法没有改变,但刚才我也明白了,现在确实不是谈离婚的好时机。你放心吧,至少目前我是不会再提了。我也不会再自杀,或者做出逃跑之类的举动。所有会给你们顾家带来不利影响的一切事情,我都不会再做了。”   顾长钧微微眯了眯眼。   萧梦鸿在他眼眸里读出了浓重的戒备和疑虑。   “我知道你不信我,你现在可能正在想,我不过是在撒谎,想借此博得你的谅解或者信任,好准备下一次的更大的什么动作。”   她略微笑了笑。   “顾长钧,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出自我的真实想法。如你所见,丁白秋也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我从前放弃了一切追求的所谓爱情,现在证明不过只是一场幻影。除了头破血流,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我觉得累了。”   顾长钧俯视了她片刻,终于,收起刚才拍出来的那柄枪,转身便朝外走去。   “顾长钧,你还没回答我!”   萧梦鸿见他什么都不说就要走了,冲着他背影喊了一句。   顾长钧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萧德音,不管你刚才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没兴趣听。晚上你待这里,明天我的人会送你去该去的地方。往后你给我好自为之!”   他打开包厢门走了出去,门随后就被关上。   ……   包厢里只剩下了萧梦鸿一个人,以及,外头的一个保镖。   接下来,无论是顾长钧还是萧成麟,都没有再露面了。   夜渐渐深了。萧梦鸿感到有些冷,将车窗重新关上,又拉上了窗帘。   仿佛经历过一场大战,一阵疲惫感朝她袭来。   萧梦鸿关灯躺了下去,伴随着耳畔火车轮子碾压铁轨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咣当声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第二天,火车抵达了北平站。顾长钧露了面,将萧梦鸿带下火车。出了站后,直接就送她上了一辆显然提早等在了那里的汽车。   顾长钧没有上车。   和萧梦鸿同车的,除了司机,还有昨晚那个守在包厢外的保镖,姓周。   说保镖其实是好听。   这个姓周的彪形大汉,不过就是奉命监视她的看守而已。   “你要把我送去哪里?”   看他这样子,显然不是送她回顾家。汽车发动时,萧梦鸿终于忍不住冲在车外冷眼望着的顾长钧问了一声。   “到了你就知道了!”   顾长钧冷冷回了她一句,转身走了。   ……   汽车出了北平郊外,朝着东北方向一直行进。傍晚的时候抵达了目的地。   萧梦鸿终于知道了。   这里是承德。   顾家在避暑山庄附近的山麓里,有一座独立的两层中式小别墅。   这座别墅是顾家老太爷在世时用来避人静居的居所。老太爷去世后,就很久没有住过人了,顾家可能原本也打算就这么把它给荒废掉的。房子本就建的偏远,距离最近的一个名叫庄村的村落也有七八里路。现在更是荒败了。庭院里杂草丛生。刚推开生了锈的铁门进去时,甚至惊起了角落野草堆里的两只黄鼠狼。   萧梦鸿被这样被囚禁在了这座荒败的房子里。   除了她和姓周的那个保镖,同住的,还有一个刘妈。   这个刘妈是被派过来伺候她的,负责做饭洗衣。但除了伺候,她显然身负更加重要的职责。那就是对萧梦鸿进行全天二十四小时的近身看守。   她对萧梦鸿的态度虽然称不上恶劣,但也极其不客气。即便萧梦鸿人在房间里,也仿佛时刻能感觉到这个刘妈在背后监视着自己的一双眼睛。   并且,萧梦鸿唯一能活动的空间,就是这座房子的上下两层楼以及楼下的那个庭院。   姓周的保镖和刘妈一道看着她,一步也不准许她走出大门。   ……   萧梦鸿就这样在这座房子里足不出户地住了下来。没有外头的消息,没有人可以说话,也没有人来找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像鬼魂一样地在泛着霉味的老房子里来回游荡之外,萧梦鸿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她仿佛被人彻底遗忘在了这堵围墙里。   她有一种感觉,顾长钧从把她送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打算再让她离开了。   他的想法,极有可能就是这样囚禁她一辈子。   而她的母家萧家人,仿佛也已经忘记了还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又过去了一个月,萧梦鸿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刚开始来的时候,她每天的生活过的还算规律。早上起来穿衣、梳头、吃饭,为了打发时间,在刘妈的冷眼旁观下,她自己动手清理杂草丛生的庭院,挽救了墙角那株原本已经快要被野草给彻底给埋没的老蔷薇。后来她把注意力转到关住了自己的这座两层中式楼房的建筑上来。   房子现在虽然破败陈旧了,但从建筑框架和各种极具匠心设计的细节装饰上也能看出它当年的风采。她开始研究它的脊顶、重檐,仔细临摹下装饰用的每一处精美斗拱,还有每一片垂檐瓦当的不同纹案。   再后来,等她把能研究的都研究完了,能画的也画尽了,再也找不到任何别的可以用来消磨时间的事情后,萧梦鸿就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彻底颓废的状态里。   上辈子时,有时因为学习工作压力太大而产生紧张焦虑感,她便幻想有一天等自己完成了职业梦想,也攒够了钱,就退休什么也不干,每天除了吃喝就是睡觉。   现在她提早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但她快要崩溃了。   现在她每天醒来,头发懒得梳,脸也不想洗,一坐就能发呆上半个小时,头脑里却空白一片。   这样的日子持续又过了半个月,直到这一天,她在楼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滚了几个台阶下来。虽然没大碍,但膝盖磕破了,流了血,十分疼痛。   那个刘妈闻声而来,见状却双手抱胸靠在那里一动不动,唇边带着讥笑:“喲,少奶奶,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当心扭了脖子,那可就是大事了1   秉着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想法,从前的萧梦鸿从不和人脸红。   但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忽然怒从心头起,突然就爆发了出来。从地上站了起来,道:“以后你说话给我客气点!我就算到了这里,也依然轮不到你对我口出不敬!要是没听错,你嘴巴里还是用少奶奶来称呼我的!”   这么两三个月以来,刘妈还是头一回见萧梦鸿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一愣,脸便微微涨热,辩解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您了?您这样的态度?”   萧梦鸿冷笑。   “刘妈,我和顾长钧之间有问题,那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儿,轮不到你一个下人来置喙。你既然能被派到这个地方来,在顾家又能有什么脸面?我相信你也不想一辈子都留在这个地方吧。你我现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什么时候好了,你才能跟着离开有出头日。看你年纪也一大把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   刘妈脸一阵红一阵白,愣在那里不吱声了。   萧梦鸿见她没应声了,也就不管她,自己扶着楼梯慢慢上去。到了卧室,拿了块干净手帕胡乱包了下破了皮的膝盖,便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出起了神。   萧德音原本是个大美人。但是此刻,镜子里照出来的自己却蓬头乱发,脸庞浮肿,双目无光,完全失去了原本的风采。   萧梦鸿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忽然感到一阵后怕。   才几个月而已,她就已经成了这副样子。如果一直被这样关下去,几年,甚至十年之后,她又会毁成什么样?   ……   第二天早上起床,一改之前的颓废,洗漱后坐到梳妆台前,萧梦鸿就开始擦脸梳头。   她被送到这里的第二天,以前留在顾家的四季衣裳和日常用品也跟着都被送了过来。梳妆用的东西自然齐全。   萧梦鸿自己梳不来复杂的发型,只把长发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的髻,插了支钗固定,又对着镜子往两腮打了层淡淡胭脂,对镜照了照,见起色好了许多,于是穿好衣裳下去吃早饭。   刘妈已经许久没看到她这么精神的样子了,略微一愣,随即有点讪讪地道:“少奶奶,粥已经盛好了,就是小菜少了样你爱吃的酱瓜。这顿你先凑合下,等下我就去买。”   庄村村口有个小集市,附近村落赶庙会、做社戏什么的都在那里。每天上午也有人挑着家里吃不完的菜到这里卖。住过来的这段时间,几个人平时吃的东西,除了附近村民定期送过来的,剩下大多都是去那里购置。   萧梦鸿微微一笑,“我和你一起去吧!”   刘妈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少奶奶,还是我自己去吧……”   “顾长钧让你看着我不许我出去是吧?”萧梦鸿打断了她,“你去告诉他,只要我还是顾家的少奶奶,他就没有权力这么把我关在这里!”   “少奶奶,就算我不拦你,但是还有少爷派来的保镖啊——”   “我自己跟他说。”   刘妈听出她语气不容人置疑,有了昨天的那一幕,这会儿也不敢过于拂逆她的意思,心想少奶奶昨天摔了那一跤后就有点不对,赶紧得通知少爷把情况告诉他,否则万一出了事自己要担责任。 ☆、第6章   萧梦鸿回到卧室加了件外套,下楼往庭院去。刘妈赶紧放下手里的事,在后头跟着出来。   被派过来看守萧梦鸿的保镖名叫周忠,以前是个兵头,后来得罪了一个有点势力的人,差点被枪毙,他舅舅是顾长钧马夫,向顾长钧求救,顾长钧出面保住了他,此后周忠便跟了顾长钧,对他忠心耿耿。这会儿看见萧梦鸿出来,起先还以为她像往常那样只在庭院里散个步,没想到径直往大门口去,立刻过去拦了下来道:“少奶奶,你不能出去。”   萧梦鸿微笑道:“周忠,我就出去在附近散个步,散完步就回来。”   “对不起少奶奶,少爷吩咐过,不能让你出门。”   萧梦鸿依然笑道:“顾长钧这么说,只是怕我走了不回来。刘妈跟着我了,你要是不放心,你也跟着来就是。”   周忠那天也在火车上,隐隐知道些前因后果,被派来看守后,原本担心这个少奶奶要寻死觅活的闹腾,到时候自己不好做事。没想到来了后她一直安安静静的。起先一段时间整理庭院,后来见她又拿了个本子对着房子角角落落写写画画,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虽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但终于放下了心。她平时在庭院里遇到自己,态度也很和气,丝毫没把他当敌人看待。渐渐的对她便生了些好感,心里甚至感到可惜。想着这个少奶奶人长的这么美,听说还是个才女,要是没闹出以前那件事,和少爷好好过日子的话就好了。   顾长钧那天走之前,其实对他是下过严令的,说要是她强行闯出去,就不必和她客气。只是真对着她,周忠这会儿却有些做不出来。听她这么说,露出为难之色。   “少奶奶,实在不好意思,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少爷他……”   “周忠,我今天是一定要出去的!”   萧梦鸿忽然沉下脸,自己伸手打开铁门。   “少奶奶!您不能这样!”   周忠一个箭步上去,想阻拦她那只已经搭上铁门的手。快碰到她手时,见她那只手白白嫩嫩的,不自觉就停了下来,不敢再伸过去,最后眼睁睁看着她打开铁门走了出去。   “少奶奶——”   “我散完步就回来。”   萧梦鸿转头朝他一笑,“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就说是我坚持要出去的,让顾长钧自己来找我!”   周忠愣在原地,眼看着她走远,最后只好自己也跟了上去。   ……   已是深冬时令。   围墙外的空气和围墙里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同样的干冷。   但是萧梦鸿却觉得周围空气新鲜无比。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整个人立刻神清气爽了。   刘妈一直在她边上跟着。   再后头,就是神色紧张的周忠。   带着这两个跟从,萧梦鸿沿着铁门外的那条道,一路慢慢散步着走了过去。   两边是田野,再过去就是山。这会儿田地里光秃秃的,只剩一些腐烂的麦茬,偶尔有几只小鸟跳跃在其间,啄食着遗漏在泥土里的草籽和麦穗。   夏天这里应该是个避暑的好去处。但现在,周围风景并没什么看头,萧梦鸿却依然兴致勃勃,一口气走到了庄村,看到村口有片空地,估计应该就是集市了。这会儿三三两两,有人正在那里走动。   庄村里有村民定期给顾家老宅送瓜菜米面,有一回,那人在铁门外远远瞥见了萧梦鸿的侧影。一来二去,村民便都知道附近那座已经多年没有人住的顾家老宅里最近住进来一个少夫人。听说是身体不好来这里养病的,未免都有些好奇。只是那位少夫人深居简出,从没人看过她出来。这会儿突然看到远远过来一个面生的富贵人家少妇打扮的年轻女子,边上那个老妈子作陪着,便猜测这貌美女子应就是顾家少夫人了,纷纷都停下来望着。   刘妈见状,赶紧追了上去,苦着脸哀求道:“少奶奶,您看您也出来了。前头就是庄子,都是些没有教养的庄户人,万一冲撞了您,我可担待不起。您还是先回去吧?”   萧梦鸿一口气走了这么七八里路,身上微微有了汗意,胸中一口闷气也随之全消。虽然半点也不想回到那座房子里,但冲破顾长钧下的命令出了门,目的既然达到了,也不想太过为难这个刘妈和周忠,便点了点头,转身回去。   刘妈松了口气,朝周忠使了个眼色,跟了上去。   ……   反正也没事干,萧梦鸿慢慢散步回去,到了时已经快中午,远远看到门口停了一辆汽车。   这是她来这里后这么久,第一次有人过来。   是顾长钧?   如果是他的话,那最好,萧梦鸿正想找他。   事实上,她今早不顾刘妈和周忠阻拦强行闯了出去,目的也就是让他现身,然后和他再进行一次谈判。   几个月前和他初次碰面时,她刚来,整个人都还懵着,几乎就是在稀里糊涂完全不由自主的情况下被他给关在了这里。   她不能真就这么一辈子被这个男人囚禁。   现在再和他见面,情况应该会有所不同。   至少,她做好了准备。   ……   比起萧梦鸿的若无其事,刘妈和周忠看见那辆汽车,认出是顾家的,神色立刻紧张了起来。   刘妈不断催促着萧梦鸿,到了门口,人就飞也似地跑了进去,片刻后出来,脸上已经露出放松的表情,兴高采烈地对着刚走到阶梯下的萧梦鸿道:“少奶奶,五小姐来看望你啦!”   ……   顾长钧在家排行第四。上头有三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   他的长姐名叫顾玲珑,丈夫是现任交通部次长的马原汉。   二姐顾簪缨,十年前嫁了一个门户相当的丈夫,可惜红颜命薄,新婚次年丈夫就因病身亡,也没留下个一子半女。这几年,顾家人将顾簪缨接了回来,一直在家寡居。   他的三姐名叫顾云岫,三姐夫在中央银行任要职。   现在这个刘妈口中的“五小姐”,就是顾长钧的妹妹,名叫顾诗华,今年才十八岁,是顾家夫妇老来所得的幺女,平时在家很受宠爱。   ……   萧梦鸿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抬起视线,看见门里有个打扮十分亮眼的年轻女孩。   这女孩脸庞轮廓和顾长钧有点像,眉目清丽,梳着时下未婚少女流行的麻花辫,里头穿着浅色软缎中式褂裙,外头是件时髦俏丽的毛领过膝长大衣,手上戴双黑色皮手套,正一边脱着手套,一边皱眉打量着客厅。忽然扭头看见立于阶下的萧梦鸿,脸上立刻露出笑,风一样地朝她跑了过来。   “四嫂!我来看你了!”话说着,人已经下了台阶,紧紧挽住了萧梦鸿的胳膊。   萧梦鸿知她应就是顾长钧的妹妹,自己的小姑子。虽然有点意外,但脸上也露出微笑,朝她点了点头,叫了声“五妹”。   萧梦鸿被她挽着进去,两人坐了下去。刘妈送上茶,顾诗华便皱眉道:“四嫂!我刚前几天偷听我妈和我三姐说话,才知道你被关在这里!我哥哥实在太过分了!竟然这么对你!这地方破旧就算了,还又阴又潮,你怎么住的惯?”   萧梦鸿微笑道:“我挺好的。谢谢小妹关心。”   顾诗华看着她,露出难过的表情。   “四嫂,你怎么突然跟我也这么见外了?是不是你恨我们顾家人,连带我也恨上了?我知道我大姐三姐她们对你有怨言,但我和她们想法不一样!我是……”   她停了下来,看了一眼还站边上的刘妈,拉着萧梦鸿站起来,让她带自己到了楼上卧室,关上了门,才道:“我是支持你离婚的!时代已经不同了!你和我哥哥之间既然没有感情,为什么不能离婚?如果仅仅只是为了维持所谓的名声而强行把你这样困在我们顾家,这对于你来说太不公平了!”   萧梦鸿没想到顾家五小姐会是这样的态度,有点惊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迟疑了下,含含糊糊道:“谢谢你的理解……不过之前,我确实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顾诗华激动地说道,“四嫂你是不该和那个画家牵扯上关系,但我哥不也和别的女人有传言?凭什么全都指责你,就没有人说他不好?我们女人为什么就不能追求属于自己的自由?别说你想离婚!就连我想去留学,家里也不同意!我真的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替你不值!四嫂,像你这样的才女,嫁给我哥这种人,真是暴殄天物!”   萧梦鸿一时接不上话,苦笑,转了话题问道:“你哥最近在家吗?”   “半个月前回来了。”顾诗华气鼓鼓道,“我说要去美国留学,连他居然也反对!他自己都去过了!凭什么不让我去!”   萧梦鸿哦了声。   顾诗华忽然像是想了起来。   “你跟叶家的那个叶曼芝是同学吧?看你们以前关系也很好。最近几天她老来家里对我妈嘘寒问暖的,还问你的情况。看着倒挺关心你的。”   萧梦鸿不知道这个“叶曼芝”是谁,但听顾诗华的口气,应该属于自己“闺蜜”之类的人,便笑了笑。   “但我不喜欢这个女的。还有她那个哥哥!”顾诗华又哼了声,“她哥以前不是追求过你吗?”   萧梦鸿依旧接不上话,只能继续看着她说话。   顾诗华又和萧梦鸿说了些别的,最后刘妈过来敲门,说做好了午饭,请少奶奶和五小姐过去用饭。顾诗华这才惊觉,慌忙跳了起来,说自己只是不放心她,这才借口出来找朋友玩一大早出了门,从北平让司机开了四五个小时的车才到这里,晚上天黑前必须要回家。没时间吃饭了,现在就要走。   这个小姑子,跑了这么大老远的路过来,就是为了探望一下萧德音,可见平时两人关系确实不错。萧梦鸿知道留她晚了也不好,便让刘妈打包了一份饭食让她带上车在路上吃,送她上车后,叮嘱司机路上小心。   “四嫂!你一定不能屈服在我哥的暴力压迫之下!我会想法子帮你的!下次我再来看你!”   顾诗华把头从车窗里钻出来,和萧梦鸿挥手道别。   萧梦鸿微笑点头,目送那辆车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第7章   今天是顾家二女顾簪缨三十岁的生日。过了将近十年的寡居生活,这个三十岁的生日,顾簪缨自己并不在意。但顾太太怜惜不幸的女儿,还是决定为她办个生日宴。知道她平时喜好清静,房里最多的摆设便是书籍,不愿和外人有过多接触,便没邀别人,只在自己家中置办了一桌酒宴。   顾簪缨的夫家派人送来了生日贺礼。除了必备的寿果糕点,还有一对玉镯以及一副字画。顾太太打发人过去表了谢意,但没邀夫家人来。   晚上,顾家长女顾玲珑马原汉夫妇、三女顾云岫何静荣夫妇,还有顾玲珑的一双儿女全都到齐。   顾长钧刚也准时赶回了家,上楼去换衣服了。   顾家人齐聚一堂,就少了一个五小姐顾诗华。   顾太太看了眼时钟,知道丈夫顾彦宗快从书房出来了,急忙问顾家总管事顾荣:“五小姐怎么还不回来?你打发人去她那个朋友那里问了没?真是急死了!全家都到了,就等她一个人!”   顾荣是顾彦宗的本家兄弟,排行三,一条腿略瘸,人稳重而能干,在顾家已经二十余年,连顾长钧对他也很敬重,一直称呼他“三叔”。   顾荣这会儿也挺急,说道:“大嫂,早叫人去找了。五小姐那个朋友说五小姐没去她那里。我又叫人去别的地方找了。你别急,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三姐顾云岫烫着一头精致短发,身穿赭红起暗金花的软缎旗袍,脚上一双尖头高跟鞋,坐在顾簪缨的边上,原本正在给顾簪缨展示着自己从京城老字号吉香斋定来的给她贺寿的一套首饰,听见母亲和顾荣对话,便抬头笑道:“妈,不是我这个做女儿的犯上,都怪你和爸,平时对小妹太宠了,把她惯的无法无天,这才连二姐生日都忘了回来……”   “谁说我忘了?三姐你又说我什么坏话了?”   门口一个清脆声音传了过来。顾太太抬眼一看,小女儿从外面急匆匆跑了进来,哎了一声,急忙迎了上去,埋怨道:“总算回来了!一大早出去,不是说去找你那个朋友吗?你到底给我去哪儿了?”   顾诗华脱外套递给上来接衣服的王妈,搓了搓手,冲母亲笑嘻嘻道:“外头好冷!差点冻死我了!姐姐姐夫还有小云小哲他们全都到了啊?”   顾太太见她回来了,也就不再追问了,只催她赶紧回房换衣服。   顾云岫走到顾诗华面前,伸出染了鲜红指甲油的一双保养的极好的手,轻轻拧了下顾诗华冻的红通通的苹果脸蛋,笑道:“小妹你可是爸妈的心头肉,比小哲小云还要受宠,三姐胆子再大,也不敢说你说你坏话啊!就是埋怨了句爸妈,嫌他们偏心而已!”   顾家客厅中间那道宽大的橡木楼梯上,顾彦宗正带着两个女婿从二楼下来。   “三姐夫!”顾诗华冲何静荣嚷道,“你看你家的好太太,专门拣我欺负!你也不说她!”   从事金融业的中央银行经理何静荣面皮白净,西装革履,长得一表人才,见状来到妻子身边,伸手轻轻挽住她胳膊,笑吟吟道:“小妹,你要姐夫做别的,姐夫全无不应。就这一条,姐夫是万万不敢的!”   客厅里的人全都笑了起来,包括顾簪缨。   连几个老妈子也在边上捂着嘴偷乐。   顾云岫推开丈夫,轻轻打了下他胳膊,嘴里啐了一声,骂他不正经,脸上却露出微微自得的表情。   “好了好了!知道你们夫妻恩爱!别显摆了!小妹,快去换衣服,下来就好开饭了!”大姐顾玲珑笑道。   顾诗华应了一声,飞快往楼上去。   ……   生日家宴摆在顾家饭厅里。在头顶那盏巨大的水晶琉璃灯的照耀下,顾家人围桌而坐。   顾家百年世族,到了现在,更是门庭辉荣,在北平是首屈一指的华堂大家。   现任司法部总长的顾彦宗五十出头,两鬓略带花白,身穿传统黑色马褂端坐主位,平时严肃的脸上此刻也带着慈和的微笑,和两个女婿叙着话,听女婿向儿子顾长钧询问航校分校筹备情况,中间夹杂着外孙外孙女时不时的一两声稚言稚语。整个饭厅里言笑晏晏,气氛融洽而轻松。   “爸,你上任国务总理板上钉钉了吧?”   宴席过半,顾云岫喜笑颜开地问:“我好些朋友都向我问这个。等您上任了,咱们好好庆祝下,家里开个派对。你们要是没时间,就由我负责,保准办的风风光光!”   顾彦宗看了眼三女儿。   “云岫,大喜易失言,大话易失信。事情没定下来之前,不要和外人议论。况且,即便上任,在职也只是为国民谋取更大福利,责任更重而已,庆祝就没必要了。”   顾云岫一怔。   何静荣看了眼面露惭色的妻子,急忙笑着打圆场:“爸您说的是。云岫也只是在为您感到高兴,说说而已。”   顾彦宗点了点头。   “一家人团聚给簪缨过生日,难得高兴,就你,总是扫兴!”顾太太略微埋怨了句丈夫,随即扭头让门口的张妈再去厨房催菜。“吃菜!都别停下来!”   “二姐,我敬你。祝你生辰快乐,芳诞安好!”   刚才除了应两个姐夫问询,说了几句航校筹备情况之外就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顾长钧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向顾簪缨敬酒。   顾簪缨因为守寡,常年着素色衣服,今天生日才换了件茄紫色的新衣,脸上也略施脂粉,加上刚才喝了几杯,两颊略微泛出红晕,衬的她那张十分秀丽的瓜子脸也终于多了几分娇活之色。见顾长钧向自己贺寿,脸上露出笑容,急忙站了起来,端起自己酒杯喝了一口。笑道:“谢谢长钧,有心了。”   顾长钧饮了杯中酒,朝她点了点头,让她坐下去,自己也坐了回去。   顾太太笑道:“簪缨,长钧可是为了你这个二姐的这个生日家宴才回的北平。要是没你面子,我还见不到我自个儿的儿子。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大姐顾玲珑也说道:“长钧,不是我做大姐的说你,爸妈年纪大了,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自己事再忙,好歹也要时常回家。”   顾长钧笑,“大姐说的是,我记住了。”   “你记的住才怪!”   顾玲珑带了点疼爱地白了他一眼。   那边顾诗华和顾玲珑的一双儿女坐一块儿。小云十二岁,小哲九岁。低声嘀嘀咕咕着时,小哲忽然像是想了起来,咦了一声,冲刚坐下去的顾长钧问道:“舅舅,我舅妈呢?她去了哪儿?怎么她不在?”   萧德音嫁进顾家这四五年,在闹出离婚丑闻之前,性格谦恭而柔顺,如水的一个女子,外甥女和外甥都很喜欢她。   饭桌上的声音突然就消失了下去。全部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顾长钧。   顾长钧微微一笑:“她啊,身体不好,所以舅舅送她去别的地方休养了。”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大点的外甥女小云也问,“我还想继续跟她学画画。舅舅她在哪里养病?你带我去看她好不好?”   顾长钧咳了一声。   顾玲珑急忙打断一双女儿:“她得了很严重的病!你们谁也不能靠近她!以后也不要再提她了!”   小哲仿佛还要再问,顾玲珑扭头叫老妈子带走两人。   小云兄妹离开后,家宴还在继续,只是气氛忽然就没了刚才的融洽。   萧德音这个之前谁也刻意不去提的名字,仿佛一只突然而至的幽灵,完全破坏了家宴的气氛。   顾彦宗神色凝重。顾太太虽然还面带笑容,但看得出来,有点勉强。   整桌人,就只顾长钧神色自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你们看我干什么?”他笑了笑,“晚上二姐才是主角。都向她敬酒啊!”   两个姐夫马原汉和何静荣对视一眼。马原汉打着哈哈笑道:“长钧说的是!来,簪缨,刚才长钧敬你这个寿星了,现在该轮到姐夫了……”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全都在装!”   刚才一直沉默着的顾诗华忽然出声。   “我知道晚上二姐过生日,我不该说话扫你们兴的!可我就是受不了你们!全都那么会装!”   满桌人看向神色突然变的激动的顾诗华。   “五妹啊……你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马原汉一愣,随即笑眯眯地问。   “大姐夫,我没怎么了!我就是想说话!趁着你们大家都在!我实话说了吧!今天白天我让司机开车送我去承德了!我刚看过我四嫂回来!”   满桌人都愣住。   顾长钧眉头微微皱了皱。   “可笑我之前还以为四嫂现在在娘家呢!才知道她竟然被四哥你关在了承德老房子了!你还不许她走出去一步路!我四嫂之前是做错了事,但她再怎么错,也没杀人放火,她就是想结束没有感情的婚姻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已,凭什么遭到犯人一样的对待?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女人有追求自己自由的权力!四哥,你太令我失望了!你……”   顾诗华脸涨得通红,猛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你就是封建余孽的帮凶!”   满桌哗然。   顾彦宗眉头皱了起来。顾太太面露气恼无奈之色。   “五妹!”   顾云岫立刻出声阻止顾诗华,“有你这么说哥哥的吗?我看你是越大越不懂事了!”   “五妹,快住嘴!小孩子懂什么,在这里乱说话!”   大姐顾玲珑也站了起来,阻止顾诗华。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什么都知道!”顾诗华瞪着坐自己对面,手里拿着个空酒盏在把玩的顾长钧,“四哥!你以前是我最崇拜的人,我为我有像你这样一个哥哥而荣!但现在,我算是彻底认清你的真面目了!无情又专断!你就是个披了一身西方皮的典型封建暴君!我嫂子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想不开要离婚?还不是你逼的?她的错有一半也是你造成的!嫁给你这种封建暴君,她也是太不幸了!”   “诗华!你给我住嘴!你太放肆了!”   顾太太生气地站了起来。   “妈!我就不住嘴!你们都一样!你们再这样,我嫂子会被你们逼疯的!”   马原汉和何静荣面露尴尬之色,瞟了眼坐那里始终没什么表情的顾长钧,站起来要拉顾诗华出去。   “啪”的一声,刚才一直不作声的顾彦宗忽然拍了下桌,饭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全都给我住嘴!坐下去!”顾彦宗生气地道,“今晚家宴,是为簪缨贺寿所设的!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造反吗?”   顾诗华眼睛里沁出隐隐泪光,咬了咬唇,冲顾簪缨说了声“二姐对不起”,转身就跑了出去。   顾簪缨哎了声,急忙起身要去追她。   “别管她了!”顾彦宗说道。   顾簪缨只好停住脚步,慢慢坐了回去。   ……   家宴还在继续。但气氛已经彻底不再,再坐片刻便草草散了。   顾长钧从座位上起来,朝父母和几个姐姐姐夫点了点头,转身要离开时,顾彦宗在身后叫住他。   “长钧,跟我来书房!”说完转身走了。   顾长钧看了眼向自己投来忧色的顾太太,跟着父亲而去。   两人前后入了书房,一关上门,顾彦宗看着儿子,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面带浓重的不悦。   “德音现在被你关在了承德?我还以为她在娘家!”   顾长钧神色轻松,耸了耸肩。“是。只是件小事。我觉得没必须让您知道,所以之前没告诉您。”   “这怎么是小事?”顾彦宗神色更加不快,“萧家人知道吗?他们就没任何微词?”   “他们敢说什么?”提起萧家人,顾长钧神色里露出一丝厌恶。   “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顾长钧一顿。在父亲威严的目光逼视之下,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还是把数月前萧德音回娘家后私逃到上海找丁白秋私奔不遂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说完看着父亲。   “她在那里有吃有喝有人伺候,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萧家人还想说什么?他们也配?”   顾彦宗有点意外,皱眉沉吟了半晌,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德音这个孩子,也算是我知根知底的,大方柔顺,我以为你会喜欢,所以当年才做主替你娶了她进门。原本以为你们能白头偕老,没想到现在竟成了一对怨偶……”   顾长钧面无表情。   顾彦宗摇了摇头,再次长叹一声。   “毕竟两家世交。德音虽然做的不对,但没离婚,终究还是我们顾家的人。你们夫妻一场,德音以前侍奉我和你妈也很用心。你也不要做的太过绝情。有些地方,能让步就让一步。”   他沉吟了下。   “我知道你也想离婚。只我觉得不妥。我们顾萧两家世交,这次德音出事,她父亲数次来我面前赔罪,言辞恳切,这时若是离婚,未免扫人颜面,往后恐怕两家就要交恶,于我们两家名声也不好。德音若有悔改之意,这事就过去算了,往后不要再提。”   顾长钧眼眸掠过一丝淡淡阴影,但面上恭敬地道:“是。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顾彦宗点了点头,脸上重新露出微笑。   “长钧,航校那边的事差不多了吧?这次你应该能在北平多留些时候了。”   他顿了下,“总理院的任命应该快下来了。到时候会很忙。现在局势也很复杂。有些地方,我需要你给我搭把手。”   “知道了。”   顾长钧应道。 ☆、第8章   顾长钧和前来与父亲辞别的两个姐夫打过招呼,先出了书房。走到楼梯口,听见几个姐姐和母亲顾太太在楼下客厅里聊天的声音,笑声不断传来。踌躇了下,掉头往顾诗华的房间去。到了门口,见家里的老佣人王妈正在敲门,里头没有半点反应。   “少爷,五小姐她不开门。”   王妈见顾长钧来了,无奈地道。   顾长钧叫她忙去。等王妈走了,自己抬手敲了敲门。   “诗华,开门!”   里头依然是沉默。   “开门!再不开,我就破门了!”顾长钧说道。   过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了一道缝,露出顾诗华的半张脸。眼睛还红通通的。看起来仿佛刚哭过的样子。   “你来干什么?”顾诗华的语气还带了点负气。   顾长钧推开了门。   “嗯。四哥这个封建余孽帮凶来看一下你。”   “我的房间不欢迎你!你出去!“   顾诗华站在门边,手指着门外,依旧气鼓鼓地道。   顾长钧停在房间中央,转头看着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妹妹。   “怎么,真的生四哥的气啦?连房间都不让我进了。小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整天跟在四哥后头,我甩都甩不掉你。”   他注视着妹妹,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声音里满满都是哄劝的意味。   顾诗华看着他,紧紧咬着唇。   “好了好了,你想想,刚才当着大家的面,四哥被你指着鼻子大骂了一顿,现在不也上来哄你了?你还不理我?”   “四哥!”   顾诗华的眼眶忽然红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姐姐和妈她们现在是不是正在楼下笑话我?”   顾长钧朝妹妹走了过去,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折叠成小四方的雪白手帕替她擦眼泪,被顾诗华一把夺了过去,自己擦完眼泪,又呼呼地擤鼻涕。   顾长钧看着她,露出极度容忍的表情。   顾诗华知道他有洁癖,连和人握手了,转个身都要洗手。擤完鼻涕心里还生气,故意把沾了自己眼泪鼻涕的手帕揉成了一团递还给他。   顾长钧双手插-进裤兜里,摇了摇头。“你留下吧。”   “四哥你嫌弃我脏?”顾诗华瞪着他。   顾长钧无奈,皱着眉看着她把脏了的手帕硬塞回自己兜里。   “不生气了吧?不生气就下去,妈和姐姐她们都还在下面。今天二姐过生日,难得见她高兴,好好吃着饭也被你给破坏了气氛。跟我下去,好好再向她道个歉。”   顾诗华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被顾长钧这么哄了一下,刚才的满腔怒火也就渐渐消散了。听他提到二姐,想起自己刚才的举动,也是有点后悔。嗯了一声。只是心里依旧还是有点不甘心,说道:“四哥,就算我求求你了,你别这样对四嫂行不行?一个人被关在那里,娘家人也不管她。我白天去看她的时候,她也说自己以前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四哥,人孰无过,你难道就没错吗?我听说你和一个什么陆军部里的女秘书有往来,还有!还有那个叫马莉莲的女歌星。四哥你自己都乱搞男女关系,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啊——”   顾长钧眉头皱了起来。   “别胡说八道!你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四哥我是这样的人吗?”   “谁知道呢!”   顾诗华咕哝了一句,“你没和别的女人好上的话,为什么这么对我四嫂?四哥,看你现在对四嫂的所作所为,我真的有点怕你!你别这样对她好不好?四嫂现在她真的很可怜!你要和她没感情,那就和她离婚啊!离了婚,以后就谁都不妨碍谁了。”   顾长钧看着妹妹,嗯哼了声。   “我要是不离婚,在你眼里,我就是封建余孽,还什么暴君?”   顾诗华脸微微一热。   “我说错话了还不行?但是……”   “好了好了,”顾长钧打断了妹妹的话,略带了点敷衍,“我会考虑的。”   “真的啊?”顾诗华露出喜色,“那还有我留学的事呢?爸妈都反对。本来我就指望着你能帮我说话,没想到连四哥你也反对。我真的太失望了。”   “爸妈反对,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出洋。欧洲美国现在也很乱。你就听话别再想着这个了。真想出去,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带你去玩几个月,住段时间也行。等你走了一趟,就知道外面和国内也没什么大的区别。”   “四哥!”   “就这样了!走吧下去!”   顾诗华瞪着顾长钧,见他不为所动,最后顿了顿脚,说了声“坏四哥”,转身出去了。   顾长钧跟了出去,走到门口,停了下来,趁着妹妹不注意,小心地扯出刚才被她强行塞到自己衣兜里的那块脏手帕,丢到了垃圾桶里。   ……   自从那天冲破樊笼出了门后,接下来的几天,萧梦鸿每天也都出去遛了一趟。   按说,刘妈或者周忠肯定已经把自己打破禁令出门的事告知了顾长钧。   但是很奇怪,他那边一直没什么反应。   起头几天,对她连续坚持要出门,刘妈和周忠还有点担心,总是先要劝阻下,后来居然连劝阻也没了,全都随她。只是每次她出去,周忠必定会寸步不离地跟着而已。   萧梦鸿怀疑这两人应该是得过了顾长钧的默许,允许自己出门了。对此虽然疑惑,但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   就算不能走远,比起一开始那种被囚在院子里寸步难行的状态,已经好了不少。虽然这远远不是萧梦鸿的最后目的,但人不可能一口吃成个大胖子,欲速则不达,这道理她还是懂的。   这里虽然很偏远,但现在她反正不想回顾家或者萧家。既然这里有吃有住,还能出去走走,暂时也就不打算再去争取别的什么。   别的,以后看情况再说。   此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萧梦鸿每天午后都会出去散个步。   附近庄村村民也渐渐都认识了她。一开始,村民们看见她都只远远望着。后来见她人很和气,丝毫没有富贵人家少奶奶的架子,遇到好奇靠近她的小孩还会笑着说上一两句话,下次甚至会带来些糕点分给他们。渐渐地便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和她保持着距离。有时路上遇到了,便会停下脚步恭敬地朝她鞠躬,喊上一声“顾少奶奶”。   一个月后,萧梦鸿便熟悉了附近的村庄和道路。这天天气晴好,一早来了兴致,在周忠跟随下带了干粮和水到附近山上爬山,又画了几幅写生,回来经过庄村那块平地时,看见不少人围在那里。一时好奇过去看了看,意外发现来了个外国人,正在那里用略微生硬的汉语向村民宣传种植牛痘的好处。   这个老外五十岁左右,传教士打扮,在那里极力劝说村民送小孩去自己那里种植牛痘,说是教会进行的一项免费医疗救助活动。但任凭他怎么游说,村民是越聚越多,肯听他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是骗我们把小伢儿送去干不好的事吧?”   “听说洋鬼子喜欢拿活人做什么试验……”   “听他说的天花乱坠,洋鬼子还能安什么好心?”   边上村民在那里低声议论,忽然看到萧梦鸿过来了,急忙停下来朝她弯腰行礼,叫她“顾少奶奶”,又给让出了一条道。   传教士说的口干舌燥也无人反应,正面露失望之色,忽然见村民给一个打扮的像富贵人家出身的年轻少妇鞠躬让路,眼睛一亮,急忙朝她走了过来,自我介绍了一番。说自己是美国人,中国名字叫马罗,美国长老会的传教士。来华已经十几年了,妻子也一道跟随。现在教会在进行给民众免费进行牛痘种植的医疗救助活动,自己今天到这个村庄来进行宣传,但是效果并不理想,似乎没人肯听他的,刚才看见村民对她似乎很尊敬,所以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   “尊敬的夫人,我向您保证,我们所推广的这项医疗救助活动对于孩子们有着极大的帮助。在欧洲和我们美国,很早以前就开始给孩子种植牛痘。接受了种植的孩子就能避免患上天花这种可怕的疾病。但是在中国,这项医疗活动却开展的有限。来中国后的这十几年时间里,我亲眼遇到过不少患病的孩子不幸死亡……”   “马罗神父,我知道种牛痘的好处和必要性。”萧梦鸿笑道,“我愿意提供我的帮助。”说完转头对着村民道:“这位神父并没有骗你们。种植牛痘可以抵御天花这种疾病,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位英国医生发现的。现在他的教会在进行医疗救助活动,并不是想对孩子们不利。事实上,现在北平很多有钱人家的孩子也都接受过这种种植。你们完全可以相信他。或者,明天我也可以先去教会了解下情况。”   村民开始议论纷纷,很快,有人上来问地方。   马罗露出惊喜之色,急忙告诉村民自己教会的所在,说完挤到萧梦鸿边上,向她连声道谢。   “夫人,我看您好像对我们西方文化有所了解。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明天也希望您能过来。”   反正圈在那座房子里也是发霉,过去帮个忙也行。   萧梦鸿答应了下来。 ☆、第9章   马罗的教堂是前清时所留下的,中间经历过几次破坏,原本已经荒废,十年前马罗受美南长老会的派遣来中国传教后到了这里,这些年经过陆续修缮,重新得以使用。   萧梦鸿当天去的时候,陆续有附近村民带着小孩来接受牛痘种植。现场除了一个医生,马罗的妻子也在。   马罗妻子名叫玛丽,四十多岁,是一个护士。两年前追随丈夫也来了中国。这些天一直担任着医生助手。她来中国虽然已经两年了,但汉语依旧不大会讲。经马罗介绍两人认识后,萧梦鸿便告诉马罗自己能讲英文,让她可以用英文和自己交流,这里有什么需要的话,她可以帮她。   马罗太太十分高兴,连声向她道谢。说这两天来种植牛痘的人越来越多,自己一个人担任医生助手,正有点忙不过来,如果她愿意的话,正好可以请她留下来帮自己的忙。   萧梦鸿表示非常愿意。   接下来一段时间,萧梦鸿每天都过去帮忙,半个月后,这项医疗救助活动结束,医生也离开了,但萧梦鸿和马罗夫妇的往来并没有断。   马罗夫妇一开始只以为萧梦鸿是北平一户大户人家里的少夫人,来这里居住似乎是为了休养身体。后来可能是经由附近庄村村民的口,才知道她是北平那个有名的顾家的少夫人。抱着将她也发展成教众的想法,夫妇二人没隔几天便登门拜访了萧梦鸿。   这对传教士夫妇来华目的虽然是发展教众,但夫妇为人热忱,之前接触下来,萧梦鸿也没觉得他们对中国人抱有什么成见,对他们印象很是不错,见夫妇登门拜访,自然热情接待。   这一趟马罗夫妇虽然没有达成目的,但此后接下来,马罗太太隔三差五依旧继续上门拜访,和萧梦鸿的话题渐渐也从丈夫所从事的神职事业转到了生活里的一些琐事。   萧梦鸿独居这里,周围想找个可以说话的人也不容易。虽然自己会尽力想办法打发时间,但终究难免还是会感到寂寞。马罗太太跟随丈夫来异国他乡,语言不通,忽然遇到了能讲英语的萧梦鸿,便如遇到知己一样。一来二去,两人年龄虽然相距甚远,但还是很快便发展成了朋友般的关系。马罗太太时常会约萧梦鸿出去一起到附近散步,有时还会特意送一些自己烘烤的饼干给萧梦鸿。   来到这里后的第一个旧历新年,就这样在与偶然认识的马罗夫妇的交往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   年底前的一天,顾诗华再次来这里看她,给她带来了不少东西,除了吃的用的,还有一些她以前的书籍。   顾诗华告诉萧梦鸿,她在动身前特意去找了她的母亲萧太太,问她要不要一起来这里。萧太太当时便流下了眼泪,说自己一直都牵挂着女儿,只是碍于家中丈夫的态度,恐怕无法成行。当时收拾了许多东西让顾诗华代为转交,又托话让女儿先在这里安心住着,千万不要再胡思乱想,更不要做出什么过激举动。说自己会慢慢劝她父亲萧老爷,等萧老爷消了气,她就去找顾家人商量,看能不能再把她接回家来。   “四嫂,你母亲有着眷眷之心,可惜十分懦弱。爱女之心终究还是屈服于丈夫的淫威之下。在我看来,这就是千百年来封建夫权父权思想对于女性之深深毒害。可怜又可叹!”   顾诗华最后这样文绉绉地摇头感叹了一句。   萧梦鸿相信萧太太对于女儿萧德音的母爱是发自内心的。她至今还记得小时候梦境里还是小女孩的萧德音和母亲相处时的幸福片段。只是就像顾诗华说的那样,萧太太大约性格确实软弱,加上萧德音此前做的事,在时下大部分老派人眼中看来,确实惊世骇俗,她畏惧丈夫不敢反抗,也是情有可原。   萧梦鸿让顾诗华下次有机会见到萧太太的话,帮忙传个话,让她放心不必牵挂自己。   顾诗华答应了。   ……   旧历年过去后大约一个星期,这天有个村民路过顾家老宅时,给萧梦鸿带来了马罗太太的一张手写邀请函,说明天有一对和自己夫妇关系非常好的老朋友,也是对夫妇,会从北平来看望他们,希望萧梦鸿到时候也能来一起吃个饭。   第二天,萧梦鸿让刘妈做了些传统的中式糕点,装在食盒里,带了出门去。   自从顾长钧默许萧梦鸿出门后,有时路远的话,周忠便会去庄村雇来代步的骡车。今天也是一样。萧梦鸿坐上骡车,来到了马罗夫妇位于教堂后的那处居所。   她到的时候,比预定时间略早了些,但看到门外已经停了一辆黑色汽车。边上围了些好奇围观的附近村民。便知道客人应该已经到了。   萧梦鸿被马罗太太迎了进去。感谢对自己的邀请,递上了带过来的糕点。   马罗太太很高兴,连声感谢,介绍家里的客人给萧梦鸿认识。   来的这对夫妇也上了点年纪了。五十左右的样子。丈夫中文名叫鲁朗宁,个子瘦高,双目炯炯有神,彬彬有礼,中文说的非常顺畅。如果不看人,光听口音的话,萧梦鸿会以为他就是个地道的中国人。   他的妻子一头灰发,眼角已经有了皱纹,但目光明亮,气质很好。   马罗太太告诉她,鲁朗宁也是一位传教士,除此,他还有另一个身份,现任京华大学的校长。   萧梦鸿初来乍到,又处于完全闭塞的环境里,自然不大知道鲁朗宁的来历。   事实上,这个美国人鲁朗宁在时下的北平文化圈内非常有名,提起鲁朗宁这个名字,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幼年就随同样是传教士的父母来到中国,长大后回美国读书,获得文学和拉丁文学士学位,后来加入神学院,被授牧师,随后重回中国进行传教活动,至今已有二十年。除此之外,他的身份也有点特殊,与美国驻北平大使是密友,同时,和北平不少著名的文化人士也交往丛密,成为当时在华传教士中非常著名的一位。   十年之前,鲁朗宁得到长老会的命令,让他在中国创办一所教会性质的大学。接受这个任务后,经过几年的奔走和努力,凭着自己的影响力,鲁朗宁整合了几间私人性质的小规模大学,最后在北平北郊创办了一所带有宗教性质的现代性综合大学,命名京华大学,被推举为校长。   同为美南长老会的来华传教士,马罗夫妇与鲁朗宁夫妇很早以前就认识了,是关系很好的老友。   ……   晚餐桌上,主人和客人一边进餐,一边叙话。   鲁朗宁太太对能说一口流利英语的萧梦鸿似乎很感兴趣,起先称呼她为“亲爱的孩子”,当听马罗太太说她是北平那家姓顾的高官家里的儿媳,之前来这里休养身体,因为帮了自己丈夫的忙而结识时,露出惊讶之色。   “真的太巧了!刚半个月前,我们还与大使夫妇一道被邀请去了你家中与你家人共进了晚餐。很遗憾那时候你不在。但我认识了你的丈夫。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年轻人,英俊的军官。没想到现在会在这里遇到你!”   萧梦鸿听她这么说,愣了一下。   鲁朗宁也露出讶色,看了萧梦鸿一眼,随即解释:“是这样的,我一直梦想能为京华大学修建一座新的校园。为此,过去的十年时间里,我往返美国与中国之间筹集善款。去年我买下了北平郊外的一块空地,为了办学之事曾去拜访过您丈夫的父亲。他非常支持,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萧梦鸿这才明白过来。猜测这对鲁朗宁夫妇应该还不知道自己之前的事,便微笑着应对了过去,也没多说什么。   晚餐完毕,鲁朗宁和马罗两人去了另外房间,萧梦鸿陪着两位太太留在小客厅里继续喝茶聊天。鲁朗宁太太询问萧梦鸿是不是留过学,否则怎么能说这么一口流利英文时,马罗太太笑道:“她是一位才女。她不但能和我说英语,她还是个建筑学家。”   之前马罗太太来顾宅时,有一次偶尔看到了萧梦鸿为打发时间而整理出来的那些注有中英文标注的建筑剖面图。所以知道这一点。   鲁朗宁太太看着萧梦鸿,惊讶不已:“真的吗?这太让我惊讶了!”   萧梦鸿微笑道:“马罗太太把我说的太好了。我只是对这方面有些了解而已。”   鲁朗宁太太笑了。   “我跟随我丈夫在中国生活了几十年,我知道你们中国人的说话方式。通常你这么说,就表示玛丽并没有夸张!我很确定这一点!”   马罗太太大笑,萧梦鸿也笑了。   “好吧,谢谢您的夸奖,夫人。什么时候您如果要盖房子,我或许可以为您提供一点帮助。”   “亲爱的!现在就有一个机会!”鲁朗宁太太笑道,“新的京华大学正在筹建。我丈夫为之努力了十年。他想把它建造成全北平最美的一座大学!如果你真有这方面的才华,为什么不试着去参与呢?说真的,我丈夫这半年来和好几个建筑师交流过想法,但都没定下来。原本想邀请一位著名的英国建筑师来设计主楼,但他要价非常昂贵,超出了我们的预算。或许你也可以去试试。”   萧梦鸿心里微微一动。   如果真的能参与一座崭新大学的设计和规划,这对于她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她对自己的专业水平也相当有信心。   但是以她现在的处境,显然并不是个好时机。而且,鲁朗宁太太或许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谢谢您的邀请,太太,如果能有机会参与,我会很荣幸。”   最后她模棱两可地应道。   鲁朗宁太太笑着点头,忽然像是想了起来,关切地端详了她一眼。   “刚才玛丽说你来这里是休养身体的?你身体哪里不适?我倒认识一个非常好的医生,或许我可以把他推荐给你。”   “谢谢您的关心,夫人,我身体已经好了。”   “这就好。我看你气色也很不错!我很喜欢你。我希望很快就能在北平见到你的面。”   鲁朗宁夫人最后笑道。   …………   结束这趟愉快的做客之旅,和刚刚结识了的鲁朗宁夫妇以及马罗夫妇辞别,萧梦鸿回去后,接下来一个星期,因为天气不好,回春寒下了场雪,道路泥泞,萧梦鸿便没出去了,留在房间里守着个火炉子,靠年底前顾诗华给自己带过来的那些书度日。   萧梦鸿心里对鲁朗宁太太那天的那个提议其实还是有点心动的,反正也没事,看书累了,就暗暗地开始设计勾勒建筑草图,权当是打发时间。   这天一整天,天气都阴沉沉的,到了傍晚,外头又下起了雨。   但这和萧梦鸿并没有什么关系。她今天除了吃饭,就没出过房间。   她已经冥思苦想了一个下午,但遇到了一个瓶颈,一直没什么进展。于是上床去睡了。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依然是各种设计画面和数据。到了大约晚上九点多,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檐廊滴水声,忽然来了灵感,整个人兴奋起来,急忙点灯下床拿来自己的草稿本,趴在被窝里就开始勾勒刚才突然而至的那个构想。   萧梦鸿画完了平面图,正在聚精会神地勾勒立面图时,忽然听到楼下大门外传来两声短促的汽车喇叭声。   四周非常安静,只有轻微的淅沥夜雨声。突然传来这声音,听起来十分刺耳。   有人来了!   ……   住这里这么久,就只有顾诗华来过两次。   这么晚了,天气又不好,谁还会过来?   萧梦鸿立刻停了下来,趴在被窝里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   那扇铁门似乎被打开,汽车开了进来。接着很快,没有半点停顿,一阵沉重的踩着木制楼梯快步拾级而上的脚步声就传到了萧梦鸿的耳朵里。   “砰!砰!砰!”   她卧室的门随之被拍响。   萧梦鸿仿佛听出了点隐忍的怒气,心里忽然隐隐猜到了,匆忙把摊在床上的一堆乱七八糟的草稿塞到了被子下。   “萧德音,开门!”   跟着,那个她听过一次便不会忘记的男人声音隔着门传了过来。   顾长钧来了! ☆、第10章   萧梦鸿往睡衣外头裹了件镶灰鼠毛的绒线大衣,过去开了锁,打开巴掌大的一道门缝,透过缝隙看了出去。   门外果然站着顾长钧。   差不多半年时间过去了。   这是她第二次和他碰面。   他肩背依然挺直,没穿外套,上身只着了件校官衬服,两边肩膀有几点被雨水淋湿后晕开的痕迹,脚下那双原本纤尘不染的靴也沾上了些泥水。就连额发也被雨水打湿了,有几绺垂到了眉下,显得双目愈发乌沉沉,就这样看着露在门缝里的萧梦鸿的一张脸。   萧梦鸿慢慢地打开了门。   他也没立刻进来。   两人就这样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门里。   “这么晚了突然过来,有事吗?”   从被窝里出来,虽然裹了件绒线外套,但还是感觉有点冷。   萧梦鸿双手抱胸,紧了紧身上的大衣,问道。   顾长钧走了进来,鞋底在干燥的地板上留下了两排浅浅脚印,最后停在卧室中间,从内兜里摸出一个印刷精美的浅蓝色笺封,朝她甩了过来。   “自己看!”他的声音有点冷。   笺封被甩到了她的脚前。   萧梦鸿莫名其妙,蹲下去捡了起来,发现是一封邀请函。封上写着一列工整的毛笔字:送呈顾长钧及萧德音贤伉俪台启。取出信函看了眼,竟是鲁朗宁夫妇写来的,说本周五是他夫妇二人结婚三十周年的纪念日,为此在家中准备一个庆祝派对,邀请部分密友参加,希望她和顾长钧到时能联袂出席。   日期是今天的。   萧梦鸿看完,一怔,抬眼见顾长钧依旧站那里,冷冷地看着自己。   “我……”她张了张嘴。   “你令我深感意外啊,我的好太太!”   顾长钧忽然打断了她。   “为了能让你去参加这个派对,鲁朗宁太太竟然还亲自打电话到了家里,告诉我是你亲口告诉她的,你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   萧梦鸿再次愣住。   “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鲁朗宁太太也结成了密友,以致于连他们夫妇的这种私人派对都要邀请你?作为你的丈夫,连同受邀,我是不是该为此感到荣幸?”   他的语调依然平缓,但说到最后,那种讥嘲之意完全是呼之欲出了。   并且,萧梦鸿还有一种感觉,他其实已经非常愤怒了。否则也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连夜开车到了这里,就为把这封请柬甩到自己的脚下。   他只是在压制着而已。   ……   她知道这中间有误会了。   他一定是以为自己为了能离开这里,处心积虑地结识了鲁朗宁夫妇,然后又告诉鲁朗宁太太她身体已经好了,可以回北平参加他们夫妇的那个结婚三十周年派对。   半年时间过去,好容易终于能让自己的处境得了改善,她并不想在这时候又触怒他,急忙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想周忠有告诉你,我最近有出去吧?几个月前,我偶尔认识了附近一座教堂里的一对传教士夫妇,前些天他们请我去家中和前来探望他们的朋友吃了顿晚饭。他们的朋友就是鲁朗宁夫妇。我就这样认识了鲁朗宁太太。我发誓,当时鲁朗宁太太完全没有提这件事,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周五就是他们夫妇结婚三十周年的纪念日!”   她的解释显然是徒劳的。   她对面的这个男人,看起来根本就不相信她的话,视线在卧室里扫了一圈。   “萧德音,我该相信你的话吗?”   他说着,忽然转身朝她那张床大步走去。   萧梦鸿这才看到被子的一侧露出了自己刚才匆忙间没完全藏住的草稿纸的一角。急忙抢上前坐了下去,把那张草稿压在了臀下。   “你被子里藏了什么?”   他停在了床边。   “没什么。只是打发时间随意画的稿纸而已。”   萧梦鸿若无其事地道。   原本让他看到也没什么。只是出于一向的工作习惯,她在草图上也标注了“京华大学主楼设计第一版”的字样。被他发现的话,恐怕解释起来更麻烦。   顾长钧忽然俯身,抬手一把就掀开了被子。   刚才萧梦鸿藏在了被下的稿纸立刻一览无余,全都袒露在了他的视线里。   顾长钧看着满床的凌乱纸张,仿佛愣了一下。   萧梦鸿急忙转身,飞快将稿纸都收到了一起,紧紧攥在手上。   “你在干什么?”顾长钧冷冷问。   “跟你说了。只是些打发时间画的草稿图。”   “拿来!”   他朝她伸出手。   萧梦鸿不给他。“和你没关系的。”   顾长钧眯了眯眼,伸手要夺,萧梦鸿急忙把那叠纸藏在了身后。   顾长钧眼中疑虑之色更重,俯身过来要夺。萧梦鸿不给,奋力挣扎时,被他一只手手轻而易举地摁在了床上,跟着扣住她两只手腕。因为骨节摩擦,萧梦鸿疼的叫了一声,那叠稿纸转眼也落到了他的手上。   他放开了她。在萧梦鸿还趴在床上时,迅速翻了下手里的稿纸,眉头微微皱了皱。   “这是什么?京华大学主楼设计草稿图?”   他的语气带了浓重的疑虑。   萧梦鸿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从他手里一把夺回了草稿。   “否则呢?你以为是什么?”   因为手腕刚才被他弄的很疼,萧梦鸿这会儿也有点没好气儿了,回了一句。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这个的?”   “这是我的个人兴趣。我们这么多年,你好像对我并不怎么关心,那么像这种事,我也不需要什么都向你告知,好得到你的允许吧?”萧梦鸿淡淡道。   顾长钧盯着她。   “萧德音,你的兴趣我不想过问。但显然,你的目的并不只是兴趣那么简单。连京华大学的事你都想掺一脚好彰显你才女的名声?看起来这半年你在这里不但过的很不错,你还挖空心思想着怎么继续回去出你的风头是吧?我还是对你太过仁慈了。像你这种不知道什么叫安分守己的女人,我本来就不该让你出去一步的!”   ……   从他时隔半年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开始,萧梦鸿就一直在忍让着他,目的是不再触怒他。   但这一刻,她实在无法忍受了。   她放下手里稿纸,从床边站了起来。   “顾长钧,如果你觉得让我再次出现在社交场合会丢你顾家的脸面,没问题!我可以不去。我这就给鲁朗宁太太写封信让你带回去,告诉她我很荣幸能接到她的邀请,很遗憾无法成行,但我真心为他们夫妇感到高兴并送上我的祝福。但是有一点我要提醒你,在结婚证书里,并没有规定妻子是丈夫附属品的条款!哪怕我爱上了别人,我要求离婚,我的所作所为令你和你们顾家的脸面受损,你也无权干涉我的正常社交和生活!你也是个留过洋回来的人,我相信理解起这一点对于你来说并不是件难事吧?”   顾长钧和她四目相对。   一阵静默之后,他的唇角忽然微微扯了扯。   “看不出来啊,才关了你半年,你就变得伶牙俐齿,居然和我讲这种大道理了?五妹教你这些的吗?”   “难道不对吗?”萧梦鸿冷冷反问,“你自己也说了,我已经被你关了半年。作为惩罚,也差不多了吧?上回我们在火车包厢里见面时,我曾告诉过你,接下来我暂时不会再提离婚,更不会做继续有损你顾家颜面的事。我说过的话,我一直牢牢记着,并且在身体力行。今晚你却突然闯进来对我兴师问罪。不管你信不信,我只一句话,我和鲁朗宁夫妇认识完全是一个意外,并且,在你今晚闯进来之前,我也完全不知道鲁朗宁太太会给我发邀请函。你要是不信,你去问周忠。他再清楚不过了。”   四周再次静默了下来,耳畔只有雨水沿着檐廊瓦缝不断滴落的声音。   顾长钧忽然转身大步出了卧室。就像他来时那样,随着一阵下楼梯的快速脚步声,人便渐渐远去,只传来几声刘妈追出去的示好声。   接着就是汽车发动的声音。   萧梦鸿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道缝看下去,见庭院里,周忠在汽车雪白的车灯光里跑出来飞快地打开铁门。   汽车驶出了铁门,很快便消失在了夜雨织就的浓重夜色里。   ……   接下来的几天,萧梦鸿的日常和之前差不多。吃饭、回房间继续构设图纸,累了就出去到附近散个步。但刘妈似乎被那夜顾长钧的突然到来又突然离去给勾出了心思,这几天看到萧梦鸿,总是欲言又止的。这会儿趁着中午萧梦鸿从楼上下来吃饭,忍不住在边上说道:“少奶奶,这话原本也不该我这做下人的多嘴。只是我看您怎么好像在这里住出了兴味,都没想着回去哪?少爷那天晚上既然来了,您怎么就不好好地服个软留下他呢?常言说的好,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您给少爷服软了,他说不定也就把以前的是非给抹过去了接你回北平呢!这么好的机会,真是可惜了……”   她被迫跟自己在这里住了半年,想想也确实不容易。听她这么劝自己,萧梦鸿便微笑道:“刘妈,我知道你跟我确实辛苦了。要么下次等五小姐过来,我跟她说一声,让她捎个话,把你换回去吧。”   “哎不用不用!哪敢啊!”刘妈急忙摇手。   就在这时,外头门口忽然又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   刘妈一愣,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是不是少爷又来了?”说完赶紧就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嘴里嚷道:“少奶奶!好事,大好的事啊!少爷没来,但打发家里司机来了,要接您回北平去哪!”   萧梦鸿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过来。   今天就是周五。   顾长钧派司机来接她回去,十有八-九,应该就是为了晚上鲁朗宁夫妇的邀约。   只是有点奇怪,上次看他态度恶劣,怎么忽然改了主意又来接她了?   “快点快点!少奶奶您赶紧回房间,我帮您打扮好了再回去!”   刘妈在边上催促着萧梦鸿。   ……   萧梦鸿的车是在晚上六点多抵达北平顾家那座位于正阳门大街的大宅铁门前的。   这是一座同时融合了中西建筑风格的灰色三层楼房,占地很大,带花园。门房是个五十多岁的阿伯,看到汽车驶近,立刻跑出来开了铁门,对着坐车后座里的萧梦鸿点头,露出真心欢喜的笑容,说道:“少奶奶,您可回来啦!少爷正在等着您呢!”   汽车停下,司机下车跑过来给她开门。   萧梦鸿弯腰从车里出来,站在那条通往房子正门的铺了平整小鹅卵石的宽大甬道上,抬头看了眼面前这座气象雍闳的建筑,在闻声从大门里跑出来迎接自己的一个女佣人的带领下,拾级而上进了客厅,一眼看到顾长钧正坐在客厅的一张沙发里。   他今天没穿军装,完全西装革履。一套裁剪合体的深蓝色罗丝呢条纹三件式西服,扎黑色领结,脚蹬铮亮皮鞋,面容英俊,身姿挺拔,犹如绅士之范本。   他似乎正等的有点不耐烦了。听到门口动静,扭脸过来,和萧梦鸿四目相对。   “去楼上换衣服吧!都已经准备好了!”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着萧梦鸿冷淡地说道。 ☆、第11章   萧德音以前的卧室在二楼。   萧梦鸿跟着一个十六七岁、梳了两根辫子,名叫珊瑚的圆脸小女佣到了卧室,推门而入。   卧室是白色欧式装潢。一张很大的巴洛克风格的床。拱形窗前挂着双层的落地窗帘,里层被拉开,剩外层的白色半透明窗纱垂着。窗户半开,窗纱随了风在微微摆动。   整个房间收拾得整洁异常,竟然看不到半点从前萧德音在这里住过的痕迹。   萧梦鸿的视线落到挂在梳妆台边衣帽架上的一套女人衣物。   这是一条黑底起暗红玫瑰纹的丝绒长旗袍,长袖袖口及下摆滚了约寸许的同色暗红缎牙边,整件衣服雍容华贵又不失风姿绰约。配以一件可中西两用的外搭大衣。大衣以紫色做底,一侧大翻领上绣了精致的月菊,分外现出娇艳欲滴的美姿,下摆略微展开,露出自然的线条。   “少奶奶,五小姐知道你今天回来要和少爷出席场合,高兴的不得了,特意去你以前喜欢的秋萍女士那里给你选来的。秋萍女士有你的尺寸,说你一定喜欢这套衣服。”   珊瑚帮萧梦鸿穿衣时说道。   “诗华去哪儿了?刚才没看到她。”   “五小姐陪太太出去应酬了。原本不想去的,要在家等你回来。但是太太要她去。五小姐只好去了。少奶奶,你自己照照镜子看,可真美啊!”   换好了衣服,梳好头,珊瑚看着萧梦鸿,赞不绝口。   萧梦鸿有一种感觉,这个家里的佣人,好像对少奶奶萧德音并不怎么讨厌。估计萧德音以前在顾家的这四五年里,人缘应该很是不错的。   萧梦鸿照了下镜子,向珊瑚道了声谢,拿过手包便沿着楼梯下去。   刚才她换衣梳妆,最多也没超过二十分钟。但下来的时候,顾长钧看起来已经很不耐烦了。连看都没怎么看她一眼,掉头就出去了。   萧梦鸿默默跟着顾长钧上了汽车。   他没用司机,自己开车出了顾家,朝鲁朗宁夫妇位于东交民巷的宅邸而去。路上没说一句话。   萧梦鸿原本想问他为什么突然又改了主意接自己回来,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   抵达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见顾长钧和萧梦鸿来了,鲁朗宁太太面露欣喜,迎了几步出来,和萧梦鸿拥抱了下。   “亲爱的,你来了我非常高兴!还有您,顾先生!上次在您家中和您见了一面,您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太太,我也很荣幸能和我妻子一道来庆祝您与鲁朗宁先生的三十周年结婚纪念日。祝您健康美丽。希望你们的下一个三十周年纪念日,我和我妻子也依然能来参加。”   顾长钧在门口递上一束预先准备好的鲜花,笑容满面,风度翩翩。和刚才路上沉默的样子判若两人。   鲁朗宁太太高兴地大笑,接过鲜花,向顾长钧道谢。等鲁朗宁和顾长钧寒暄着,便带了萧梦鸿进去,称赞道:“你今晚真美!我一直觉得你们中国的这种旗袍非常优雅。穿在你身上,更是完美地诠释了优雅和迷人的特质,如同东方的维纳斯。”   萧梦鸿笑着道谢。   “我和我先生结婚三十年了。原本我也没打算庆祝的。但是前几天我们闲聊时,我先生认为我们应当请朋友们来庆祝并见证这一天,我被他说服了,所以才有了今晚的这个相聚。很高兴你能来。”   “太太,我真的非常荣幸能来见证您和您丈夫的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这是非常幸福并且有纪念意义的一天。感谢您邀请了我。”萧梦鸿真心实意地说道。   鲁朗宁太太笑的很开心。   “来吧,我给你介绍我的朋友们。听说你要来,他们中的许多人都非常期待能认识你。”   ……   鲁朗宁夫妇当晚邀的都是亲朋好友,人并不多,二十位不到。不少是外国人,其中就有美国大使理查夫妇。   客人都到齐,入座到铺了洁白桌布的长桌两侧,鲁朗宁便站了起来,向坐长桌对面的太太致辞。他回忆了自己之前走过的这三十年的人生之路,感谢太太这三十年来对自己的不离不弃和长情陪伴。最后说,在基督教的教义里,人死后,灵魂便上天堂。但在中国,人死后是还有来生的。如果真的还有来生,他希望自己依旧能有幸再次成为妻子的丈夫。   鲁朗宁说的非常动情。最后在客人的掌声中,离开位置走到太太身边,俯身下去亲吻了下她的脸庞。   鲁朗宁太太眼中含着微微泪光,被丈夫握着手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向今晚到来的客人表示感谢,并为在座的每一位都送上来自他们夫妇的美好祝愿。   萧梦鸿平时并不是个泪点低的人。但这一刻,她却非常感动,脸上带着笑,和客人们一起鼓掌时,眼眶也情不自禁地微微发热,怕被别人看到,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鲁朗宁夫妇身上,侧过脸悄悄用手指抹了下眼角。放下手时,正对上坐边上向自己投来视线的顾长钧。   顾长钧靠在椅背上看着她,面无表情。   萧梦鸿扭回了脸,没睬他。   ……   接下来进行中的晚宴气氛轻松而愉快。话题也渐渐转到了京华大学上。   “……说起选址,我必须要再一次感谢在座的这位总长府顾公子。我们买下的这个位于郊外的废弃园地就是顾总长所有的产业。顾总长不但同意以很低的价格转让,而且顾公子还建议他的父亲将其中一半的钱设为奖学金,以资助那些有需要的学生。对此我和我的校董们都非常感激。我建议,让我们为在座的顾公子和他年轻美丽的夫人共同干一杯。”   鲁朗宁说着,端起酒杯向顾长钧致意。   客人也赞叹不已,纷纷举杯。   顾长钧带着萧梦鸿一并站了起来,举杯笑道:“教育有利民智,培养人才,当大力发展。我父亲不过略做了点能力范围内的事而已,还远远不够。希望京华大学顺利奠基,日后成为全中国、乃至世界最高水平的高等学府。”   鲁朗宁带头鼓掌,客人也纷纷鼓掌。   “下月我在六国饭店举办一场面向中外各界人士的为京华大学筹措善款的盛大慈善舞会,诚邀你与夫人到时也能一道出席。”   “感谢邀请,不胜荣幸。到时一定准时到达。”   顾长钧含笑,一口答应了下来。   萧梦鸿看了他一眼。   ……   晚宴后是一个小型的自由舞会。鲁朗宁夫妇带头共舞一曲后,在舒缓的交谊舞曲声里,客人有的翩翩起舞,有的在一边喝酒聊天,笑声此起彼伏。   萧梦鸿和前来邀舞的大使跳完了一支舞曲后,鲁朗宁也来邀她共舞。   “顾夫人,我听我太太说,你多才多艺,不但是有名的才女,还是一个建筑师?能听听你对新的京华大学的构想吗?”鲁朗宁笑道,“请原谅我的冒昧。京华大学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虽然已经有专业的建筑师和我讨论过来自他们关于主楼的初步设想,但我愿意得到更多的关于它的不同想法。”   萧梦鸿想了下。   “鲁朗宁先生,说实话,我对参与设计京华大学主楼抱了很大的热忱。我知道您已经接触过国外的著名建筑师了。但我对自己很有信心。我们中国人通常不会这么说话,但我却可以向你保证,我的专业水准不会逊于别人。事实上,前些天我就开始构设我的设计了。但我还没有去亲眼看过校址。如果您现在还没有定下最后方案的话,我想先去看一下校址,实地了解周围环境对于完善我的设计非常有帮助。”   鲁朗宁刚才其实也不过只是抱着几分好奇以及可有可无的心态和萧梦鸿聊到这个话题的。现在听她用这么正式的语气表达了想法,惊讶后立刻点头。   “我理想中的京华大学是一所开放的,能容纳各种思想的高等教育学府,它自然也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有可能令它更加光彩夺目的设计。您愿意参与,是我们的荣幸。那么我就期待早日看到顾夫人你的作品。到时候我们会把所有作品汇总到一起,由校董商议后择定。”   萧梦鸿向他表示感谢,问了最后限定日期,又向他了解校方预计的投入资金情况。一曲完毕,鲁朗宁送她回到顾长钧的边上,笑道:“顾公子,我很荣幸您夫人愿意为京华大学的主建筑提供她的设计方案。我相信到时候她的设计一定能带给我们不一样的感觉。我来中国后,学到了一个词语,叫做伉俪,用来称呼那些才貌事业勘能相敌的夫妇。顾公子,您夫人不但美丽出众,才华更不输男子,与顾公子您确实是一对伉俪佳偶。”   顾长钧刚才邀了大使夫人和鲁朗宁太太各跳了一曲后,就端着酒杯在边上和几个与他攀谈的客人在说话。萧梦鸿和鲁朗宁跳舞时,其实能感觉的到他的目光有时会投到自己身上。这会儿见他看向自己,目光诧异之余,似乎还带了点求证之意,便朝他一笑,以示无误。   顾长钧一愣,随即对着鲁朗宁露出笑容,自谦了两句。等鲁朗宁离开了,看向萧梦鸿,神色凝重,似乎想说什么,又极力忍了下去的样子。   萧梦鸿没理他,转身走了。 ☆、第12章   派对结束,顾长钧携萧梦鸿告辞离开。   回去路上,和来时一样,他也只开着车,没说一句话。   萧梦鸿知道他很不快。但并没在意。头枕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心里计划着明天去北郊校址进行实地考察的事。   不是她想出风头。而是明白无法再回到过去了——无论是作为她自己的萧梦鸿的过去,还是萧德音的过去。   她必须为已经合二为一的现在的自己生活下去。   顾家再声势煊赫、华堂玉庭,不是她接下来以后漫长一辈子的避风港;   顾长钧再风度翩翩、年轻有为,不是她可以依靠一生的良人;   至于她的娘家,更不用指望什么了。   人从来只能靠自己,上辈子从小寄人篱下的生活令她对这一点的体会更加深刻。   何况和现在这个名叫顾长钧的丈夫迟早是要离婚的。这一点她非常确定。   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她自然考虑争取。   退一万步讲,她现在正准备做的这件事,和她身为顾家儿媳的身份也没什么直接冲突,并不属于会给“顾家带来颜面受损”的范畴,所以,顾长钧的想法,她根本没必要太过在意。   ……   顾家距离东交民巷不是很远,顾长钧的车开的也很快。二十分钟不到就到了。   门房开了铁门,汽车进去停了下来。   萧梦鸿自己打开车门,弯腰要下去时,坐在前头驾驶位上的顾长钧忽然回过头。   “萧德音,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萧梦鸿停下来,扭头看过去。见他盯着自己。   “知道。”萧梦鸿应他。简单而干脆。   顾长钧似乎忍着才不发脾气出来。   “很好。”他点了点头。   “人人都知道你是才女。是。我知道你能写几篇见诸报端杂志的辞藻华丽的风花雪月文章,你也能画几笔让人称道的绘画,甚至你还能自学英文到现在这样的程度,我不否认我很惊讶并且承认你的才华。但你知道要经过怎样的专业学习才能成为一个合格建筑师吗?这不是你想象中的画出几幅图纸那么简单。就凭你那点靠着兴趣不知道哪里学来的皮毛就能胜任建造一所大学这样的巨大工程?萧德音,京华大学不是你用来哗众取宠彰显你才女名声的媒介。如果你真的那么不甘寂寞,你可以像以前一样写文章布画展,我甚至可以容许你继续与文联里的那些人往来。但今晚这件事,你玩的过了!”   “顾长钧,谢谢你的提醒,也谢谢你为了让我放弃这个计划甚至打算‘容忍’我和别人的往来。但建筑师需要做什么,我自己什么水准,能不能胜任,我心里非常清楚,只会比你更清楚。”   萧梦鸿带了点微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   顾长钧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盯了她片刻,忽然推开车门下去,又砰的一声甩上了,转身就往房子方向大步而去。   车身随着他的下车动作,微微晃了晃。   萧梦鸿也下了车,不紧不慢地随着前头那个带了隐忍怒意的男人背影,朝透出了明亮灯光的那面深红柚木大门走去。   “少爷,少奶奶,你们回来了?”   女佣珊瑚听到外面动静,跑到台阶前迎接,脸上带着笑。   “老爷太太还有五小姐也刚回来没多久呢!”   顾长钧脚步未作停留,径直往里而去。   萧梦鸿停了停,朝珊瑚点头笑了笑,跟着进了门。   顾彦宗和今晚带着小女儿各自出去应酬的顾太太刚前后脚地回来,这会儿人都还在客厅里。   ……   萧梦鸿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公公和婆婆。   公公顾彦宗面容清癯,两鬓微白,虽然已经五十多了,但肩背依然笔直,是个很有气度的男子。   顾太太脑后梳着一丝不苟的髻发。毫无疑问,年轻时是个很美的女人。她的皮肤白皙,穿了套墨绿的锦缎旗袍,手指上戴了两个镶嵌着宝石的戒指。虽然现在身段略微发福,但保养的好加打扮精致,反而更显富贵之态,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   顾长钧朝父母打了声招呼便快步登楼梯上了二楼,身影消失了玄关处,剩下顾彦宗夫妇的目光一齐落到了跟来站在门口的萧梦鸿身上。   房子里立刻陷入了静默。   顾诗华看到她,笑容满面,飞快地跑了过来,亲热地一把挽住了她胳膊,拖着往里去。   “快进来啊,四嫂,还站在门口干什么!”   萧梦鸿被顾诗华拖到了顾氏夫妇的面前,露出笑容,恭恭敬敬地各叫了声“爸“”妈”。   顾彦宗神色凝重,点了点头:“回来了?”   “是。”   萧梦鸿应。   顾太太突然看到这个已经半年多没见面的儿媳,神气里流露出一种难言之色,没有作声。   “妈!”   顾诗华对自己母亲的态度显然有点不满,过去撒娇般地轻轻推了推她。   “四嫂现在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顾太太瞥了萧梦鸿一眼,视线跟着落到她手腕处还没褪尽的那道浅浅伤痕上,淡淡道:“是吗?想通了?这次回来,总不会再闹什么绝食了吧?”   萧梦鸿听出她语气里的责怪和不满,垂下眼睛道:“之前是我不懂事,给爸妈带去了很多麻烦。我给爸妈诚挚地道歉,希望能得到你们的谅解。”   顾太太面露微微诧异,看着萧梦鸿没有说话。   “爸!妈!四嫂都给你们道歉了!你们还这样!”   顾诗华推着顾太太。   大约心里对萧德音这个儿媳妇之前的作为实在是非常不满。即便萧梦鸿此刻这样恭敬道歉了,顾太太的厌恶之情显然还是没有消掉。横她一眼,皱眉推开女儿的手。   “去,别掺和。回你自己房间去!”   “爸!你说句话啊!”   见母亲难以攻克,顾诗华又改而催父亲。   “好,好。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顾彦宗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和气之色。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萧梦鸿抬眼,见顾长钧换下了外衣,解去领结,穿件里头的白色衬衫,从二楼下来了。   “太好了呀!”顾诗华喜笑颜开,扭头看向正走下来的顾长钧。   “四哥!四嫂以后就住家里不走了是吧!不用再回承德那边老屋了!”   顾长钧冷冷看了眼站边上的萧梦鸿,没说话。   气氛顿时变尴尬了。   萧梦鸿想了下,主动微笑道:“其实我回去住那边也没关系的,已经习惯了。比起北平,那边很清静,挺适合我的。”   她说这话,倒并不纯粹是在为自己的尴尬处境解围。   承德的那座老宅,除了交通不方便这一点之外,现在她确实真的有点住习惯了。   只要不像一开始那样被限制自由,比起搬回这座显然并不怎么欢迎自己的顾家大宅、每天对着厌恶自己的婆婆和丈夫,她倒宁可一个人住回老宅。   至于交通问题,那是其次。总能解决的。   她话音落下,顾诗华便顿脚。   “那怎么行!你都回来了!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顾长钧淡淡道:“随她的意吧。”   顾诗华露出失望之色。   顾太太虽然极度厌恶面前的这个儿媳妇,但听到这话,神色里流露出一丝犹疑,看了眼丈夫。   顾彦宗皱了皱眉。   “长钧,还有德音,你们俩跟我来书房。”说完转身往书房走去。   萧梦鸿看了眼顾长钧。   他也正朝她投来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   他略微蹙了蹙眉,转身去往书房。   “四嫂!你快去!”   顾诗华急忙推萧梦鸿。   萧梦鸿微微吁了口气,在婆婆顾太太投来的复杂目光注视之下,跟了上去。   ……   她最后一个进入公公顾彦宗的书房,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顾彦宗身为司法总长,政务与交际繁忙,这间书房也是他办公会客之所,面积很大,完全深色中式装潢,整体典雅而庄重。   顾彦宗坐在书桌后,看向一前一后立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和儿媳妇。   “德音,上前和长钧站一起。”   顾长钧肩膀微微动了动。   萧梦鸿轻轻应了声,上来站在了顾长钧边上,和他依旧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顾长钧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父亲。   萧梦鸿微微垂下视线,望着公公书桌上摆着的一个青铜镇尺。   顾彦宗视线从儿子和媳妇的脸上依次掠过。   “长钧,德音,你们俩怎么想的,现在?”   萧梦鸿没作声——现在也轮不到她说话。   顾长钧也没发话。   顾彦宗等了了片刻,摇了摇头,起身在书房里踱了几步。   “你们夫妇之间从前发生的那些事,现在我不想提,也没什么好提了。不管你们之间以前发生过什么,所幸没有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损失。长钧,你身为军部参谋少校,刚刚又被任命为中央航校校长办公厅特别官佐,是同级军官里年龄最小,晋升也最快的。你的一举一动,包括你的家庭在内,都会受到同僚关注,你更要给航校的广大青年学生起表率作用。不管时代怎么变,也不管现在外头那些人在宣扬什么,婚姻不是儿戏,离婚更不是件光彩的事,能避免就尽量避免。刚才德音的态度,我很是满意,看得出来,她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后是想和你好好过日子的。所以我下面的话说给你听的。你不能只顾事业,家庭也要顾,更要兼具男子广阔心胸,不可狭隘,更不可意气用事。听见了没?”   萧梦鸿愣了。没想到自己刚才见面时的谦恭态度竟然给公公造成了这样的印象。联想到下车前两人的一番对话和自己当时的态度,萧梦鸿的后背忽然起了阵凉意。   他会不会认为自己对着他时一套,当着他的父母又是另一套?下意识地看了眼边上的顾长钧,正撞到他沉沉向自己投来一瞥的目光。   萧梦鸿垂下了眼睛。   “我在和你说话!”   顾彦宗等不到儿子的表态,加重了语调。   “是。”   半晌,顾长钧的声音终于在萧梦鸿耳畔响了起来。   “嗯。”顾彦宗点了点头,“德音既然已经回来了,明天起就住回家里,不用再回承德了!你们可以考虑尽快生个孩子。有了孩子,夫妇感情自然就会稳固下来。家庭稳定,比什么都重要。”   萧德音眼睛盯着地面。边上的那个男人也一动不动。   “不早了,你们上楼回卧室去休息吧。有什么话,趁这个机会,说开也就好了。”   顾彦宗脸上露出淡淡微笑,注视着两人说道。   顾长钧一语不发,转身出去了。   书房里剩下萧德音。   萧梦鸿忍住尴尬,看向公公。   “爸,那我先走了。”   “去吧。”顾彦宗点了点头,又道:“德音,你今天的态度,很好,显示你如今已经明白事理了。长钧脾气却依旧不好,一时可能还放不开之前的结。你好言劝着他些,尽快再生个孩子,以后就会好过起来的。”   萧梦鸿含糊应了声,急忙也走了出去。 ☆、第13章   白天被接过来时很是仓促。萧梦鸿也没考虑过晚上就要留在顾家过夜的情况。   现在成了这样,看起来是要和顾长钧共处一室了。   她倒不担心别的。顾长钧现在对她这个妻子除了厌恶,估计也没别的什么感觉了。   只是她终究不是原来那个和顾长钧有过夫妻之实的萧德音。于她而言,就是突然要和一个不啻是陌生人的、相看甚至算的上是两厌的男人在一个房间,甚至是一张床上过夜。   想想难免总是有点尴尬。   ……   卧室的门关着,但没反锁。   萧梦鸿推开门,看见床头灯开着。浴室方向传来一阵哗哗的水声。   顾长钧应该正在里头洗澡。   房间壁钟显示时间,晚上十一点了。   卧室的那张大床上,铺着纯白一色的被衾。上头放了一套折叠的整整齐齐的女睡袍。   萧梦鸿迟疑了下,最后坐到了一张椅子里,等着他出来。   过了一会儿,浴室的门被打开。萧梦鸿抬眼,见顾长钧穿了件睡袍,手里拿条雪白的干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几滴水珠沿着他的发梢往下快速滚落,沾到了露出来的赤-裸宽厚胸膛上。   萧梦鸿立刻垂下眼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个……我觉着,要么我去睡别的房间吧?比如客房什么的也行……”   顾长钧停下擦头发的动作,扭头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你觉的我对你还会有兴趣?”   “不是不是!”   萧梦鸿忙摆手,眼睛看着地面。   “当然不会,你别误会。我只是觉着你应该不想和我睡一张床而已……我可以去别的房间睡,真的无所谓。”   他的两道眉毛拧了起来。   “你是想让我爸明天又找我训话是吧?”   “你想多了!你之前不是说,要不是为父母考虑你也早就和我离婚吗?所以我真的只是怕你过于勉强……”   “刚才你在我爸妈面前不是像个孝顺儿媳妇吗?一转头到我跟前就又换了副嘴脸?你知不知道你比以前更令我感到厌恶?”   他说的好像也是事实。萧梦鸿竟然没法反驳。只好沉默了下来。   “还站着一副受了气的样子干什么?要我送你进浴室吗?”   他不耐烦地抓起床上那套睡衣朝她丢了过来。   “这是我二姐拿给你的。你先穿一晚。明天我让人去把你东西都搬回来!”   萧梦鸿接住了睡衣,只好抱着往浴室去。   “柜里有新浴巾!别拿错了我的!”   她进去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萧梦鸿脚步顿了顿,随之反锁上了门。   ……   萧梦鸿洗完澡,系紧身上睡袍的带,对着镜子照了下,见没什么不妥了,打开了门。   顾长钧已经上了床,占了外侧半张床的位置,闭着眼睛似乎睡了过去。   萧梦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绕过床尾来到床的另一侧,慢慢爬了上去,关了灯。   卧室里暗了下来。   他仿佛翻了个身。   萧梦鸿屏住呼吸,轻轻躺了下去。   ……   萧梦鸿这一晚上基本处于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的状态。   自然不是担心被边上这个男人侵犯。   他自己都说了,现在的她比以前的萧德音更令他厌恶。所以就算她脱光了衣服他也绝不会多看她一眼,这一点她很有信心。   只是生平第一次,晚上睡觉时枕头边上多了个人,还是个男的,难免有点不习惯。而且,因为以前一直一个人睡自由了,养出了不大好的睡相。有时候第二天早上醒来,会发现自己从昨晚床的一侧滚到了另一侧。怕万一睡着了抬个腿翻个身什么的,碰压到了他就不好了,所以也不敢彻底放松下去,一直有点绷着。就这样睡睡醒醒,直到三四点的凌晨时分,才终于熬不住困,沉入了黑甜乡。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卧室窗前因为垂了厚重的遮光窗帘,光线有些暗,也不知道到底几点了。转头见边上位置已经空了,顾长钧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离开了卧室,松了口气。独自躺在大床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醒了醒脑子,这才起床下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一拉开窗帘,萧梦鸿才发觉不早了。   窗外天光大亮,连太阳都出来了。回头看了眼壁钟,发现竟然快八点了。   “少奶奶!少奶奶!您醒了没?太太叫我来叫你下去吃早餐!”   一阵敲门声,跟着是女佣珊瑚的声音。   萧梦鸿心里有点懊恼。没想到昨晚睡不好的结果会是今早起迟了。急忙应了声,匆匆洗漱,最后整理好下来到楼下餐厅时,看见顾家全家都已经坐在那里了。对面就是顾长钧。他穿戴整齐,面前摆了一副空了的西餐碗碟,边上是杯咖啡。看起来应该已经吃完了早餐,这会儿靠椅背上在看报纸。见她进来,抬起视线淡淡瞥了一眼,目光随即落回到自己手里的报纸版面上。   “四嫂早!坐这里!”   顾诗华拉开边上一张椅子,热情地招呼萧梦鸿入座。   她的边上坐了一个身穿浅灰衣服的女子,看起来比顾长钧要年长几岁。眉目温雅,很有气质,只是显得清瘦,皮肤也略带了些似乎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之色。看到萧梦鸿现身,朝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萧梦鸿立刻猜到她应该就是顾长钧那个寡居在家的二姐顾簪缨。昨晚自己的睡袍也是她借的。见她看着自己的目光友善,忙点头回了一笑。   顾太太扭头盯了萧梦鸿一眼,皱了皱眉。   萧梦鸿也知道自己确实是失礼了,急忙来到餐桌边上,坐下去之前先道歉。   “爸,妈,二姐,对不起,今天起的晚了。”   “昨晚刚回来,是没睡好吧?没关系,坐下吃饭吧!”   公公顾彦宗神情温和地道。   萧梦鸿道了声谢,坐了下去。   家里应该就只有顾长钧有时早餐会吃西餐,她坐下去后,王妈就给她盛了碗粥端过来,微笑道:“少奶奶,多吃点。半年没见,你又瘦了不少。”   萧梦鸿低声道谢,接了过来,低头开始吃早餐。   顾家早餐桌上似乎习惯静默,连顾诗华也没怎么说话。除了勺碟偶尔不小心相碰发出的几声轻微清脆响声外,边上就只剩顾长钧翻动报纸时发出的声音。   “四嫂!我四哥已经叫人去承德给你收拾东西了,你放心,全部都会带回来,不少一样的!今天本来我应该在家陪你的,就是之前已经和朋友有约了,不好推掉。四嫂今天你好好休息。我四哥没空陪你,我明后天陪你,我们出去逛街?”早餐快吃完时,顾诗华对萧梦鸿道。   萧梦鸿点头微笑:“谢谢五妹!”   顾长钧忽然放下了报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先走了!”   他朝父母打了个招呼,拿过挂在椅背上的军装外套,转身出了餐厅。   片刻后,庭院里传来一阵汽车发动离开的声音。   萧梦鸿见公公顾彦宗似乎也要起身离开了,放下筷子急忙站起来相送。   顾彦宗示意她坐下去。   萧梦鸿看了眼对面的顾太太,略一迟疑,便说道:“爸,妈,因为接下来我白天可能不大在家,所以有个事,觉着有必要跟你们说一下。”   顾彦宗停下脚步。顾太太也放下筷子看着她。   “是这样的……”萧梦鸿把自己决定参与京华大学新校舍建筑设计的事简单说了一遍,“鲁朗宁先生鼓励我参与,我自己也很有兴趣,所以最近我需要去那边实地考察一番。白天大约就不大在家了。跟你们说一声。”   顾彦宗和顾太太同时露出惊诧之色。   “什么?”顾太太惊讶地看着她,“你要参与京华大学新校舍的建筑设计?”   “是。”萧梦鸿点头。   顾太太皱眉,脸色立刻沉了下去,看向丈夫。   顾彦宗迟疑了下。   “德音,这通常不是建筑师的工作吗?你怎么也要参加?”   “是,您说的很对,”萧梦鸿恭敬地道,“我对这方面感兴趣,很早开始就自己学习。所以也勉强算的是个建筑师吧。”   “这怎么……”   顾太太还要再说,被丈夫抬手拦了下去。   “长钧知道吗?”   “我已经告诉他了。我们经过讨论,最后我维持了我的决定。”   萧梦鸿斟酌着应道。   顾太太露出不满之色,边上的顾簪缨和顾诗华对望了一眼。   顾簪缨神色里带了点疑惑,顾诗华却十分高兴。   “四嫂,真的吗?太好了!没想到你竟然还懂建筑?我简直太崇拜你了!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五妹你过奖了。”萧梦鸿微微一笑。   顾诗华这么夸她,确实是过奖了。   萧德音以前擅长的那些感性方面的才华,对于一向奉逻辑和严谨计算为教条的她来说,几乎就是两个世界。现在她是绝对不敢再动笔写一篇文章或者作一副画的。   顾彦宗沉吟了下,终于道:“既然你和长钧商量过,你自己也这么决定了,有件事情做,总胜过无所事事,我以为也是好的。大学校址在北郊,路还是有点远。你随我坐车出去吧,我到了后,让司机送你去,再与你一道回家。”   顾太太脸色更加不好了。   “谢谢爸爸。”   萧梦鸿向他表示感谢,真心实意的。   顾彦宗点了点头。   萧梦鸿准备了下,携着从书房取来的纸笔随顾彦宗坐上了汽车,出了顾家的大门。   司机送顾彦宗去了位于新华门的总统总理院后,就照顾彦宗吩咐,送萧梦鸿去往位于北平北郊的京华新校址。 ☆、第14章   京华大学新校址位于北平北郊,最早是顾家曾祖从前朝皇帝处得到的一座赐园,占地数百亩。历经了百年风雨,如今早已废弃,入目一片荒败,顾家只留了个年迈看园人而已。数月前被京华大学校方以极低的价格买来,如今还没破土动工,只在边上竖了块标示牌而已。   萧梦鸿在这个地方停停走走,记录方位,测量尺寸,画下各种草图,停留了大半天,下午带着一沓稿纸回了城。进入安定门后,街道变得狭窄,路上人也多了,速度便慢了下来。   萧梦鸿坐在汽车后排,低头看着稿纸时,忽然,车仿佛和什么擦碰了下,停了下来。司机哎呀一声,吸引了萧梦鸿的注意,抬头,见斜对面停了辆崭新的车,两车一侧车头似乎擦到了一起。   司机老陆两年前起给顾彦宗开车,车开的一直很谨慎。刚才和对面这辆车相对过来时,原本已经靠边放慢了速度,没想到对方开的很快,加上车身庞大,经过时,车头一侧自己靠过来擦了下,似乎挂了道油漆。见对方司机气冲冲地下了车,是个二十四五岁、打着发蜡、一身西装洋派公子哥模样的人,似乎要过来寻事的,忙回头对萧梦鸿道:“少奶奶对不住了。你坐车里别下去。我来对付。”说着摇下了车窗。   那个西装革履的公子哥儿到了老陆边上,用力重重拍了下顾家这辆老别克的车顶盖,蓬的一声,怒道:“怎么开的车?眼睛长哪去了?竟然擦坏了我的车!知道我这是什么车吗?全新美国进口的普利茅斯!全北平就这么一台!我今刚开出来,你倒好,给我擦坏了!”   汽车这个年代毫无疑问是极大的奢侈品,非富贵之家不能使用。路人见两辆车起了车祸纠纷,纷纷停了下来观看。   这公子哥儿一边叱着,一边弯腰下来,伸手就要强行拽开车门,视线无意往车后座扫了一眼,落到正抬起头的萧梦鸿脸上,定住了,很快,几秒前还怒气冲冲的一张脸立刻转成了惊喜。   “德音!怎么是你!原来这是你坐的车啊!哎呀刚才全是我不好,是我自己开车太快这才擦了车的!你别介意!没事了,没事了,擦坏了你的车,我全赔你……”   司机老陆见他变脸的快,一呆。   萧梦鸿迟疑了下。   看起来,这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似乎认得萧德音,态度还非常热络。只是她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   “你不认得我了吗?”对方摸了摸自己打了闪亮发蜡往后齐梳过去的头发。   “……是我啊,叶舜郅!三年前我留洋英国,刚前个月才回的国!没想到这么巧,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你……”   一个戴了顶时髦洋帽的妙龄女郎从那辆普利茅斯的后座车窗里探头出来,皱眉道:“哥,你在干什么呢!赴宴要迟了!”   叶舜郅扭头道:“曼芝,你猜这是谁家的车?顾家的!德音就在车里!你说巧不巧?”   老陆不认得刚留洋归来的叶舜郅,对探头出来的这个洋装女郎却十分熟悉,认了出来,忙转头对萧梦鸿道:“少奶奶,是叶小姐!”   萧梦鸿想了起来。   之前她还在承德,顾诗华第一次来看她时,提到过一个叫叶曼芝的名字,仿佛是萧德音之前的好友。   那么想必这两人,就是叶家兄妹了。   既然是熟人,关系似乎还很不错,再继续坐车里有些不礼貌。萧梦鸿便推开车门下去。见叶曼芝也下了车,快步走了过来,俏面带着惊喜笑容,上前便亲热地挽住了萧梦鸿的手。   “德音!你什么时候回的北平!年底前我去看望顾太太,她还告诉我说你因为身子不好,所以去了别的地方休养。那会儿我心里对你很是牵挂,想着过去探望下你。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什么时候回的?气色看着很好啊!身体养好了吗?这可真是个大大的惊喜!”   萧梦鸿微笑道:“就这两天回的。谢谢你的关心。”   “我们是多年好友,用英文说就是ds,跟我这么见外干什么?”叶曼芝满脸笑容,摇着萧梦鸿的手,“我过两天就去顾家看你!想到以后又时常能相约与你喝咖啡shopping,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自己这闺蜜热络的异常,萧梦鸿有点不习惯,于是没说什么,只看着她微笑。   叶曼芝和萧梦鸿说着话时,边上的叶舜郅便一直看着萧梦鸿,眼睛一眨不眨。   叶曼芝瞥了眼自己哥哥,最后道:“晚上我和我哥哥还要去赴个宴,我们下次再约!总之,看到你能回来,我比什么都高兴。”   “好的。我们下次见面。”   萧梦鸿朝叶家兄妹含笑点头,相互作别后转身回到了车上。   叶家兄妹也上了车。叶舜郅发动车后退,让出足够让别克过去的距离,老陆便开车从边上经过。   边上围观路人见没热闹可看了,也纷纷散了。   别克开走了,叶舜郅坐在车里,还依然扭头看着渐渐离去的车尾。   后座上的叶曼芝见他一脸恋恋,撇了撇嘴:“哥,人都走了,你还看什么看?有那么好看吗?”   ……   叶舜郅的父亲叶荣友官居行政部次长,长女嫁与北平警局局长之子。叶家在北平也是数的上的有头有脸的世家。   叶舜郅早年慕萧德音才女之名,曾追求过大学时代的萧德音。后来萧德音嫁入顾家,叶舜郅情场失意,随后出洋留学,中间断断续续,前个月才归的国。片刻前忽然这样街头再次相遇,见这几年不见,她美貌依旧惊人,非但没有沾上半点庸俗妇人模样,刚才看着,气质竟又与自己当年印象里的萧德音似乎有所不同了,眼前一亮,颇有惊艳新鲜之感,旧日的那点心思情不自禁便又冒出了头。见叶曼芝语气带了点嘲讽,便掉头不再看,开车朝前去。开了段路,忽然问道:“曼芝,我听说德音去年和一个什么穷酸画家闹出了点桃色新闻,还要和顾长钧离婚?没想到顾长钧也有今天!”   “你问这个干什么?”叶曼芝疑虑地看着他,“哥,你不会是对她还没死心吧?我可告诉你,你是订了婚的人!你别胡来!”   几个月前,叶家给叶舜郅定下一门亲事。女方也出身大户,两家门当户对。   叶舜郅哼了声。   “别提那个张家小姐了!呆的像块木头。我见了就没半点兴趣!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顾长钧能娶到她,我却不能?我哪点不如他了?”   叶曼芝嗤地一声讥笑了出来。   “哥,顾长钧西点军校出身,飞行特训双双第一毕业。现在是参谋少校,前途无量。你呢?长的是有一副好皮囊。只不是我看轻了你,你这几年说是说出洋留学,除了花去家里几万大洋,你都学了什么回来?还好意思拿自己和顾长钧比?萧德音不守妇道,闹出这样的丑闻,照我说,顾长钧娶了她是家门不幸才对!”   叶舜郅冷冷道:“三妹,你别轻看人。我是会花钱了些,但我也不是不能做事的人。下月我便进北平警局,日后我会做出一番事业让你看清楚的!”   叶曼芝笑:“这样最好。我就等着看你做出一番大事业来给我们叶家光宗耀祖!”   ……   和叶家兄妹的街头偶遇并没让萧梦鸿放心上。北郊那片校址很大,一天时间根本不可能让她完成全部的勘察。接下来几天萧梦鸿继续过去。每天一早出门,回来有点晚。晚上还要在灯下整理汇总白天收集来的材料,很是忙碌。   顾太太对她早出晚归很是不满。数次在餐桌上提起来,言语里总带了点旁敲侧击的味道。她说话时,萧梦鸿便一律微笑不语当没听懂,顾太太也拿她没办法,只是对她更是不喜了。   顾长钧对她却是视而不见。这几个晚上,他自己每晚回来的也很迟,而且每次,只要他一回卧室,萧梦鸿就会结束工作,免得影响到他休息,两人上床后也和第一个晚上一样各据一方,更无什么交谈,关了灯就睡,所以还算相安无事。   只是今天一早,萧梦鸿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滚到了床的另一侧,脸就夹在两个枕头中间,整个人趴着。   幸好边上已经空了。顾长钧起床了。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应该是他在洗漱。   萧梦鸿也不知道是他起床前自己就这么无知无觉地滚了过去,还是他起床之后滚过去的。目测这位置,似乎有点占了他的床位,不禁呆了下。趴着还没反应过来,听见一阵脚步声,他已经从浴室里出来了。   他已经着装整齐,朝着门口走去,经过床边时,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她。   萧梦鸿觉得他可能是在意自己的睡相,急忙小声道:“不好意思啊,下次我会注意的,尽量做到不影响你……”   她还说着自己的话,见他眼睛盯着自己的脚。顺着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他的那件睡衣就压在了自己的一只脚丫下面。   可能是他起床后顺手脱下来放在床尾的,然后她不知道怎么就把他的衣服压在了脚下。   才处了几夜,萧梦鸿就感觉出来了,这个男人有洁癖。她留意到家里佣人每天整理这间卧室格外仔细,所以自己也很小心。东西不敢像以前一个人时那样随意放。甚至每次用完卫生间,也会检查有没掉落在洗漱台或地面的属于自己的头发丝儿。   现在好了,自己的一只脚居然压住了他贴身穿的睡衣……   萧梦鸿急忙缩回了脚。   “对不起啊,不是故意的……”   他面无表情地拿过那件昨晚才换的睡衣,丢到了浴室脏衣篓里,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萧梦鸿目送这男人背影出了卧室,压住心里的极度郁闷,下床也去洗漱穿衣。   她真的怀疑,以前的萧德音到底是怎么和这个男人做了四五年夫妻的。就算聚少离多,碰到这样一个丈夫,也是足够让人抓狂的。   换成她,别说四五年了,四五个月,她都难以忍受。   ……   萧梦鸿收拾完,还有点早,没到早餐时间。不想和顾长钧两人相对,就在房间里磨蹭了一会儿,最后赶着点下去吃早餐。   早餐桌上,顾彦宗问起萧梦鸿这几天的进展情况。萧梦鸿告诉他,今天应该是最后一次过去了,大约半天就能结束全部事情回来。   “早上我另有事。今天长钧正好空,他送你过去吧。既然半天,他就等等你,中午接你一道回来好了。”顾彦宗说道。   萧梦鸿一愣,忙推辞:“不用麻烦他了。我自己坐电车,下来再走不远路也可以到的。”   顾太太皱眉道:“我是希望你不要折腾这些的。但你非要去的话,和人挤电车像什么样子?长钧,你还是送她去吧!”   萧梦鸿看了眼坐自己对面没什么表态的顾长钧,只好低声道:“谢谢爸妈安排。那就麻烦长钧了。” ☆、第15章   顾长钧开车送萧梦鸿到了北郊校址边上,丢下一句“中午十二点来接你”,说完掉头开车就走了。   萧梦鸿目送汽车迅速消失在道路尽头,转身进去。   她很快就心无旁骛地投入了自己的事情。   在她的构设里,理想中的京华大学应该是因地制宜地糅合了中式与西方建筑特色的一座高等学府。而在大型中式建筑群里,中轴线的位置至关重要。   之前她已经测绘好了各种所需的数据,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就在寻找最恰当的中轴,今天过来继续,反复勘定后,终于选定下来。   这里现在还是一片荒草丛生的空地,边上是个已经成为一滩死水的淤塞小水池。   想象中,未来京华大学的主楼将在这里奠基,然后拔地而起。   ……   确定下中轴位置后,萧梦鸿感到一切迎刃而解,结合之前自己的设计草图,脑海里未来的校舍几乎就呼之欲出了。见还没到中午,索性找了块平整石头坐了下来,打开本子拿出铅笔,对着对面那片荒地在稿纸上勾勒刚才突然闪现而出的灵感画面。   她一直专注自己的事,连头顶太阳渐渐隐去,天色变阴也没觉察。   “小姐,您是学美术的学生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萧梦鸿被打断了,扭头见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男人。   这男人一身西装,显得温文而有气度,看起来和顾长钧差不多的年龄,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视线落到自己刚才画好放在边上的一张建筑草图上,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   萧梦鸿有着一张尖尖下巴的心形脸,身材偏娇小玲珑,很显年轻,加上这几天为了出行做事方便并没穿旗袍,而是一身西式裤装,脚上一双平底布鞋,长发也没弯髻,只梳了一根辫,看起来也就十□□岁,难道这人会误以为她还是个女学生。   这男人见萧梦鸿回头看向自己,解释道:“您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从边上路过,正好看到您在这里写生,一时好奇就过来看了一眼。小姐,天快下雨了。”   他微笑着指了指头顶。   萧梦鸿抬头,这才惊觉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乌云密布,早上出来时的大太阳已经不见了。便笑道:“您误会了,我不是在写生。”说完准备收拾稿纸离开。   一阵风突然从侧旁吹了过来,把刚放在边上的几张草稿卷了起来飘了出去。   萧梦鸿猝不及防,哎了一声,急忙站起来要去捡稿纸。   那个男人已经过去帮她拣了起来,收拢好稿纸拿回来时,咦了一声。   “您是在画建筑草图?”   萧梦鸿从他手里接过,夹回本子里,道谢后笑道:“是,确实是和建筑有关的草图。”   男人注目了萧梦鸿一眼,忽然露出顿悟之色。   “我想起来了!前两天和鲁朗宁先生见了个面,谈及大学将来之面貌,他说掌握于建筑家之手,十分期待。我还听他提及,此次参与建设供图的,其中便有一位女性。莫非就是你?”   萧梦鸿点头:“是我。”   男人望着萧梦鸿,露出惊讶之色,没有说话。   萧梦鸿微微笑道:“您不信任我?”   “当然不是!”男人急忙摇头否认,“我只是有些意外。毕竟,您看起来……”   他再次停了下来。   萧梦鸿知道自己这样子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个能给人信任感的建筑师。毕竟是陌生人,也不和他说什么了,收拾好东西,朝他点了点头,转身便朝园门走去。   那个男人追了上来,和她并排行走,自我介绍道:“我姓薛,名梓安。家父去世前是京华大学校董之一。我是前几天刚到的北平。今天办事路过这里,时间有闲暇,顺便就来看一下京华新校址。没想到巧遇了您。”   因为在为京华大学工作,所以萧梦鸿之前对京华大学的校董方也略作了点了解。听这年轻男人自我介绍姓薛,便知道了他的来历。   十年前合并入京华的几所私立大学里,其中有一间工科类学院。兴办学院的,就是北方著名的大实业家薛红雪。   薛红雪的人生经历颇具传奇色彩。祖上是前朝有名的红顶商人,家财万贯。到了薛红雪这一代,以船舶制造而著名,被时人冠以“船舶大王”名号。三年之前,立志实业兴国的薛红雪目睹全中国连一家能够自己生产汽车的工厂也不具备,全部汽车依赖西洋进口,痛心疾首之下,投资创办了全国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汽车工厂,当时消息被国内各大时报转载评论,一时引为热议,国人纷纷为薛家创举叫好。   除了兴办实业,薛红雪还在北平创办了一所工科学院,以培养工程技术方面的专业人材。十年前这所学院被京华合并,薛红雪也就成为京华的校董之一。   去年薛红雪病故,家族实业由早年被送去留洋归国的儿子继承,想必京华校董位置也由他一并代替了。   现在听这男子这么介绍自己,萧梦鸿也就清楚他的来历了。便朝他点了点头,也自我介绍道:“幸会了,薛先生。我姓萧,名德音。刚才您提及了鲁朗宁先生,他口中的那个女建筑师确实就是我。感谢鲁朗宁先生对我的信任。我会在限定日期前完成我的设计图纸并提交上去供京华校方审核,希望我的作品能与京华之名相得益彰,让它见证一所具有标志性的现代一流大学的崛起和发展。”   薛梓安随她同行,询问她的设计思路。萧梦鸿大体讲解了下自己被四面环境所触发出来的因地制宜、中西糅合的想法,最后笑道:“这只是我的初步构思。中西糅合是个有冒险的设计思路。倘若做的不好,很容易成了不伦不类,所以许多细节还待斟酌。”   起先她的自我介绍就不卑不亢,十分得体,与她女学生般的外貌极具反差,现在听了她设计思路的介绍,薛梓安更是刮目相看,正色道:“坦白说,刚才一开始我是疑惑的。但现在,我真的期待能看到来自于萧小姐你的作品了。我相信假以时日,一定会是一件能令京华倍增光彩的经典建筑作品。我非常期待。”   “您谬赞了。希望到时候不会让您失望。”   “萧小姐,听你刚才介绍,想必你是学贯中西的。我在哈佛大学里有不少朋友以及同学。国内相对闭塞,可能很难找到你工作中需要的书籍或资料。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我很乐意效劳。”   “谢谢薛先生。如果有需要,我会向您求助的。”   薛梓安注视着她,目光明亮。   头顶忽然又一阵风过,卷起了满地的枯枝落叶。远处天际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声,萧梦鸿感到额头一凉,抬头见雨点已经落了下来。   “下雨了!我们快出去吧!”薛梓安急忙道。   萧梦鸿护住手里的稿纸本,加快脚步往外赶去。   初春的雷阵雨来的特别快。几乎是一转眼,没任何防备的,豆大的雨点就噼噼啪啪的落了下来。附近也没什么可以躲雨的地方,薛梓安脱去自己的西装外套递给萧梦鸿,让她遮挡头脸。   萧梦鸿一愣,忙摇头婉拒。   “没关系!你淋湿了不好。”   薛梓安把外套轻轻搭在了萧梦鸿胳膊上后,自己就继续朝前跑了过去。   萧梦鸿怕淋湿了手上的工作本,见他人已经跑到前头了,只好搭起外套稍微遮挡下,一口气冲到了外头,两人双双站在了路边一处可以遮挡风雨的残旧石条墙下。   “薛先生,实在不好意思。谢谢你了。”   萧梦鸿把外套递还给他。   “能为女士服务是我的荣幸。”   薛梓安接回外套搭在自己胳膊上,笑道,“我汽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或者你在这里稍等,我去开过来,一并载你入城?”   萧梦鸿看了下手上腕表,才十一点半,距离顾长钧说好的十二点还有半个小时,便抬起头道:“谢谢薛先生的好意。但我和我丈夫约好了,十二点他会来这里接我。”   “你有丈夫?”   薛梓安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这样问话很没礼貌,忙又解释:“抱歉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你看起来很年轻,所以我还以为……”   他停了下来。   “没关系。我夫家姓顾。”萧梦鸿笑着解释,“薛先生,您先回吧,雨好像越来越大了……”   她的视线落在前方,停住了。   刚才没留意,对面大约几十米外的路边,停了一辆黑色的汽车。   看起来就是顾长钧早上开的那辆。   萧梦鸿惊讶了。没想到他会提早过来。   她看着的时候,那辆黑色汽车突然发动,朝她所在的石亭方向开了过来,最后停在七八步外的路边,车窗跟着落了下去。   顾长钧坐在驾驶位上,双手搭于方向盘。   萧梦鸿见他扭过了脸,目光扫了一眼自己和边上的薛梓安,也不指望他能像个绅士那样下车来接自己,便对薛梓安微笑:“薛先生,我丈夫提前来接我了。今天认识您很高兴。那么我先走了。再见。”   薛梓安一怔,转头看向车里的顾长钧。   两个男人四目相接时,萧梦鸿跑到了车边上,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顾长钧升上玻璃,将大雨隔绝于窗外,脚下一踩油门,汽车轰的一声,朝前开了出去。 ☆、第16章   萧梦鸿拿出块随身带着的手帕,擦拭淋了几点雨水的工作本,完了顺便又擦了擦自己同样沾了雨的额头和脸,无意抬头时,留意到顾长钧的视线正透过后视镜,仿佛落在了自己身上,目光看着有点阴沉,便说道:“刚才你所见的那位先生是京华校董之一,与我在园里无意偶遇到的,知道我参与京华大学的建筑设计,便谈了几句关于未来校舍的构思和想法。”   顾长钧不再看镜中的她,视线改而直视前方,淡淡道:“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可。何需向我多费口舌解释?”   萧梦鸿一怔。   “我只是怕你误会所以解释下。你既然这么想,那我就放心了。我记住了。总之,还是要谢谢你提早过来接我。没想到突然下雨了。早上出来天气还好好的。”   “办事完毕还早,所以顺道略早些过来了而已。”   他仿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随即加快了车速,汽车轮胎划过很快就已积成了水洼的路面,劈斩出几道水花,飞快地朝前驶去。   萧梦鸿见他明显不想和自己再说话的样子,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了,笑了笑,拿过自己的工作簿放在膝上,低头翻阅了起来。   两人一路再无话地回了顾家。彼时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到了顾家大门前时,骤雨已停歇,日头也重在云隙里半隐半现。   “谢谢你了。”   萧梦鸿向他道了句谢,下车,顾长钧便调转车头离开了,没有进去。   萧梦鸿进了正屋,在门角接过珊瑚递来的一双鞋,换去脚上那双已经沾了泥水的布鞋,要上二楼时,顾太太正好从楼上下来,两人迎头遇到。萧梦鸿便退到边上给她让道,叫了声“妈”。   “长钧呢?”顾太太看向她身后。   “他刚才送我回来到门口,自己开车又走了。”萧梦鸿应道。   “大中午的,都到了家门口了,怎么不进来先吃饭?你也没叫他?”   萧梦鸿确实没叫,也根本就没想到过这一层。便不吭声了。   顾太太皱了皱眉,视线从萧梦鸿的发型一直扫到脚。   “德音,不是我这个当妈的啰嗦,你看你这什么样子?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以为我们顾家不给你衣服穿?”   萧梦鸿压下心里涌出的郁闷,给顾太太解释道:“妈,我是这几天要去校址那边做事,穿的太过正式,活动不方便,所以才穿的随意了些。今天事情已经做完,以后会注意的。”   顾太太摇了摇头,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你大姐和三姐知道你回家了,晚上过来吃个饭,也是特意来看你。”   顾太太经过萧梦鸿边上时,想了起来,说道。   萧梦鸿知道顾长钧有三个姐姐,除了住家里的二姐簪缨,老大和老三她都还没见过。便道:“知道了。”   顾太太嗯了声。“上去赶紧把衣服换了,下来吃饭!”   萧梦鸿应了,这才转身往二楼自己的卧室走去。   ……   一个下午萧梦鸿都在房间里忙着做图纸。快到点时,投了手里的纸笔停止工作,换了身衣服,又叫珊瑚帮自己梳好头,戴了两样首饰,对着镜子照了照,见应该挑不出什么毛病了,便提早下去到客厅等着。   顾家晚饭时间一般固定在六点半。现在六点多一点。   这会儿她的公公顾彦宗已经回家了。人在书房。顾诗华也从学校回来了,还在房间。顾簪缨也没下来。   客厅里除了萧梦鸿,顾太太也提早现身等两个女儿了。   只是顾长钧却不在。从中午走后就一直没回家。   快六点半的时候,大门外传来一阵响动。老佣人王妈急忙赶了出去。很快就笑容满面地进来。   “太太,少奶奶,大小姐和三小姐来了!”   顾太太面露欣色,让佣人去叫老爷顾彦宗和另外两个女儿下来,预备开饭。   门口传来一阵女人的说笑声。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声音笑得格外响亮,也很好听,就像一串风里的摇铃。   萧梦鸿看过去,见两个旗袍少妇从门外台阶上并肩走了进来。左边那个年龄大些,三十多了,腰身略见丰腴,旗袍花色也显稳重。右边那个才二十七八的样子,身材高挑,一条鲜紫起粉色大花的艳丽绸缎旗袍恰到好处地裹出了她玲珑苗条的身段。   顾家几个子女的眼睛长的都很漂亮。她也不例外。眼尾微微上挑,笑的时候,颇带出点桃花娇媚的味道。   知道这两人应该就是顾长钧的姐姐了。萧梦鸿便站了起来,朝前迎了两步,随后面带微笑,叫了声“大姐”、“三姐”。   顾家长女顾玲珑为人务实,看不惯弟媳萧德音的才女做派,从前两人算不上关系好。但也不至于不说话。这会儿心里虽然对她闹出的那些事儿还是有点不满,面上也没怎么过不去,见她迎上来面带微笑地和自己招呼,便朝萧梦鸿点了点头。   顾云岫却没自己长姐那么给人面子。加上从前和萧德音一向不投,笑道:“哟,怎么敢劳烦咱家的才女四弟妹来门口迎我啊!我自个儿进去就行。”   她说这话时,脸上也是带笑,语气听起来却让人很不舒服。   萧梦鸿微微笑了笑而已。   “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长钧呢?”顾云岫左顾右盼。   “他还没回。”   “有说几点回家吗?”   “没说。”   顾云岫摇头:“长钧太不拿你当回事了!等他回来,我见了,一定要帮你说说他!你三姐夫要是敢出去不和我说好几点回来,晚上他就别想进门!这男人啊,就是不能惯,你越惯,他就越不把你放眼里。”   萧梦鸿继续微笑:“三姐驭夫有道,我一向是佩服的。”   “好了好了,你爸出来了。都准备吃饭去吧!”   顾太太插了一句,顾云岫便撇下萧梦鸿不再理会。   晚餐时萧梦鸿没主动说话。顾诗华问及她建筑设计进展情况,也只简单提了两句。顾玲珑和顾云岫似乎已经知道了,当时没说什么,只齐齐望了顾太太一眼,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饭后,一家人在客厅小坐闲聊,片刻后,顾彦宗和顾簪缨以及顾诗华各自有事先离开。萧梦鸿记挂剩下留给自己用于建筑图纸的时间紧迫,自忖再留下,和剩下的顾太太三母女也没什么可搭话的地方,便也跟着起了身,要开口告个辞时,顾太太忽然道:“德音,你坐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萧梦鸿微微一怔,见顾玲珑和顾云岫看着自己。顾玲珑神色凝重,顾云岫一张红唇唇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淡淡冷笑的样子。显然,是预先知道顾太太会留自己说话。便照她话,重新慢慢坐了回去。   “妈,什么事?”   坐下去后,萧梦鸿主动发问。   “德音,你回家也有几天了,你大姐三姐早想来看下你。只是见你竟然比我们还忙。好容易逮到今晚这个机会,就想和你谈谈。”   “请说。”   “四弟妹,我是长钧长姐,今晚来看你,也就倚老卖老和你说一句,你别怪我多嘴。你们萧家,是书香门第,你更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家和万事兴,这道理你应该比我更知道。既然回来了,往后你就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别再弄那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免得以后又留话柄给别人笑话。”   顾玲珑望着萧梦鸿,和颜悦色地道。   顾云岫唇边那丝冷笑意味更加明显了。   萧梦鸿已经隐隐猜到顾太太几个人的意图了。面上却没什么表露,依然沉默着。   “你大姐说的有道理。”   顾太太接了下去:“德音,你过门这么四五年,我这个婆婆不敢说待你比亲女儿,只从前你想做什么,我都随着你,这一点你应该承认吧?到了后来,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会闹出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不是我说你,也实在太难看了!叫我出去都没法见人!有段时日,我都怕碰到我的那些个熟人!”   顾太太的声音里带了点责意。   萧梦鸿其实也能理解处于她这个位置上的婆婆的尴尬,便继续默不作声地由她数落。   “现在吧,事情风头是有点过去了,你呢,也回了家。”顾太太道,“我心想这也好啊!就盼着你能记住先前教训,别再折腾以前那些没用的事了!好好安心过日子!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你这回家第一天你就又跑出去了,说搞什么建筑设计!德音,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思想和我不同,你们追求什么自由。但是这也要看自己的身份和场合!那些小门小户里的,胡闹也就由他了。我们顾家虽然算不上高门大户,但在北平,出去好歹也算是认识几个人的。你现在正在弄的这什么京华大学建筑设计方案,我也听说了点,建筑师都是男的!你说你一个少奶奶,又不是没饭吃要靠这个去赚钱,你何苦要这样抛头露面地和一堆男人去争?”   说到这里,顾太太的语气已经很不好了。   顾云岫在边上捂住嘴,“吃”的笑了一声。   “妈,你当然不懂了!四弟妹嫁我们家前,一向就有才女之名。她既然是才女,自然要做那些才女该做的事!您不知道,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名气不但能当饭吃,还能赚大钱的!那些电影公司的明星,还有歌星、交际花什么的,只要想方设法在社会里混个脸熟,被人看中,随便上个什么宣传画,好啦,钱就哗哗地往兜里流呢!”   顾太太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边上顾玲珑见顾云岫说话夹枪带棒的实在难听,咳嗽了声。   “三妹!你少说一句!”   她看向了萧梦鸿,声音缓了缓。   “四弟妹,妈刚才的意思,是想提醒你,我们女人再能干,再有本事,心不放在家庭里的话,对于丈夫来说,也未必是好事。有时候收敛些,安分守己,做自己当做的事,反而是助力。你读书不少,这道理应该知道吧?”   顾太太朝长女投来赞许的一瞥,点了点头:“德音,你大姐说的就是我的意思。这什么京华大学建筑设计的事,你还是退出,别弄了!”   萧梦鸿原本一直沉默着。忽然抬起视线,并未理会顾云岫,只看向对面的顾太太和顾玲珑。   “妈,大姐,我要是说不呢?”   她反问道。 ☆、第17章   “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太太愣住。   “妈,不知道长钧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怎么看待我之前想离婚的那件事的?”   萧梦鸿话锋一转。   顾云岫撇了撇嘴,双手抱胸往后靠在了沙发上:“长钧怎么看待?这还用问?四弟妹,不是我说话难听,就你之前闹出那样的事,他没和你离婚,还不是碍于我爸妈还护着你的缘故。他又不是没你不行。”   “三姐您说的很是,”萧梦鸿笑了笑,重新转向顾太太和顾玲珑。   “妈,大姐,我知道你们刚才跟我说这些,有你们的苦心。你们的出发点,自然是好的。但我也有些话,原本并没打算说的。现在我觉得最好也和你们说说。之前,我确实想过离婚。原因人尽皆知。我知道我做的很不妥,我不会否认这一点。我很感谢妈和爸,是真的感谢,你们不计前嫌地重新接纳了我,允许我回了这个家。但是有件事,长钧可能没有告诉过你。我和他有过一次谈话。我曾告诉过他,在他没做出和我离婚的最后决定之前,作为我之前不当行为的一种补偿,我暂时也不会主动再提离婚,更不会做有损于顾家颜面的事情。”   顾太太和顾玲珑面露惊讶困惑之色。   “也就是说,”萧梦鸿继续道:“只要我还在顾家一天,我就会守好自己的本分,弥补我的过错。妈,但我理解的本分,和你想的可能会有差别。在我看来,我参与京华大学的建筑设计项目,并不属于我答应长钧的‘会有损于顾家颜面之事’的范畴。这是我个人的正当社会活动,是完全积极而无害的。所以恳请妈和大姐不必过于担心,我自己心里有分寸的。”   顾太太瞪着她,脸色当场便难看了下来。   顾玲珑也是面露尴尬,又仿佛有点气恼。一时也说不出话。   “好啊!妈,你听听,你好心好意和她说了一堆掏心窝子的话,拿她当自己儿媳妇,她倒好,把您当成什么了?这种话都说的出来?您再说她一句,明天当心被人登上报纸骂你干涉人身自由!”   顾云岫讥嘲道。   “三姐,您是长钧的三姐,自然也是我的三姐。倘若我有哪里做错的话,您直接给我指出来就是,我能改,我一定改。只是您这样说话,我确实有点担待不起。不知道的人听了,还还以为三姐您对我有成见呢。”   顾云岫原本一直交着两腿靠沙发上的,这会儿呼地站了起来,提高音浪道:“哟!居然教训起我来了?我说你什么了你跟我急眉赤眼?”   她声音原本就有点尖细,现在拔高音量,听起来更是尖锐。   “您是长钧三姐,我不会对您不敬。”   萧梦鸿面上仍带着微笑,语调也是不急不缓。   “妈!你看看!她什么态度?这叫什么事——”   顾云岫转头向顾太太寻求同盟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大晚上的,云岫你吵什么吵?”   萧梦鸿回头,见公公顾彦宗出来了,身后站着顾诗华。   对上萧梦鸿的视线,顾诗华探出头,冲她飞快挤了挤眼睛。   萧梦鸿明白了。顾诗华刚才大概躲在边上偷听,见情况不对,就去把顾彦宗给请了出来。   见父亲出来了,顾云岫立刻收敛了,立在那里一声不吭。   “爸,我刚才听见了。好像是妈要四嫂退出那个建筑设计项目,三姐还说什么电影明星歌星交际花被人看中上宣传画就能赚好多钱,说四嫂也想和那些明星歌星交际花一样出名呢——”   “诗华!”   “五妹!”   顾太太和顾云岫齐齐出声阻止。   顾诗华吐了吐舌头,“要么就是我听错了!三姐你千万别生气啊!”   “胡闹!”   顾彦宗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云岫!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你也敢说得出口?我看你嫁人后就变得俗不可耐,满脑子只剩怎么弄钱了!竟然这么说德音!她可是你的弟妹!我顾家的儿媳妇!”   顾云岫脸顿时涨的通红,面露羞愧之色。   “好了好了,”顾太太急忙起身打圆场,“我也只是觉的德音掺和这种男人的事不好,这才和她说了两句的。云岫也是一时口误罢了。”   顾彦宗哼了声,脸色依旧很难看。   “我还是那句话,我顾家的人,无论是德音,还是你们当中任何一个谁,只要做的是堂堂正正的正事,我就不会阻拦,我也不允许你们用任何借口去阻拦德音。早在国民政府成立之初,政府就引导国民舆论痛批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守旧思想。倘若德音真能在建筑设计方面有所建树,在我看来,这是在给我们顾家长脸!”   ……   来顾家这么几天,萧梦鸿对顾长钧父亲的印象很好。   顾彦宗虽然不苟言笑,外表看起来令人难以接近,但萧德音发现他的思想并不算守旧。   她去过一趟他的书房,在书架上看到了不少时下译者译过来的一些正盛行的西方哲学著作,除了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还有亚当·斯密斯的《国富论》等等。   但是他能这么看待自己现在这个在做的这件事,这还是让她感到有点意外。   意外又感动。   顾太太僵住了,立在那里不动。   顾玲珑看了眼父母,急忙拿过自己妹妹的包,塞到她手上,笑道:“也不早了。那我和三妹就先回去了。爸,妈妈,你们也早点休息。”说完拽着顾云岫往外头走去。   王妈急忙送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庭院里响起汽车发动开出去的声音,周围便恢复了宁静。   “爸,你刚才说只要做的是堂堂正正的事,你就不会阻拦。那我留学呢?”顾诗华见缝插针地问。   顾彦宗皱了皱眉。   “你还小。一个人出洋,你妈也不放心!”   “就知道!”   顾诗华撅了撅嘴。   “妈,我陪您回屋去——”她跑了过来,挽住顾太太胳膊送她回房。   顾太太虽然心里很是不快,但被小女儿在边上这么一闹,也就顺势下台阶,上楼回了房间。   萧梦鸿望着自己公公,低声道:“谢谢爸爸。我会努力的。”   顾彦宗看她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回了书房。   ……   萧梦鸿回房间,继续伏案工作时,听见门被敲了下,跟着就有人进来。   不用看也知道是顾诗华。   从她回顾家后,晚上顾长钧没回的时候,顾诗华常来她房间串门。   “四嫂,还在工作啊?我给你倒了杯牛奶。”   顾诗华把端过来的牛奶杯放桌上,跟着趴在了她边上,凑过来看她的图纸。   她关于京华大学主楼的主体设计现在已经最后确定了。正在画立体三维图。   “哇!画的真好啊!这设计,这线条!简直太出色了!四嫂你怎么想的出来的?”顾诗华面露赞叹之色。   萧梦鸿笑道:“谢谢你了五妹。还有刚才。”   “没什么!”顾诗华挥了挥手,“我见我三姐来了,就留了个心眼。她本来就不喜欢你,一直巴不得我哥和你离婚的!我妈本来应该也不会找你谈什么的,估计就是被我三姐撺掇的。”   萧梦鸿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针对自己。   “不过四嫂,说真的,我觉得你这次回来,人真的变了好多!”   顾诗华忽然望着她道。   萧梦鸿心微微一跳。   “哦,哪里变了?”她摸了摸脸庞,微笑着问。   “当然不是说你外貌!”   顾诗华盯了她半晌,最后皱眉道:“你这么问我,我也很难讲。总之,就是觉得你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以前我就从不知道你懂建筑。这就算了。你性格好像也变了很多。以前你虽然提出了离婚,但可不是像今晚这么和我妈我姐她们说话的。那会儿你就是哭,最后还把自己关在房里,也不说话。哪里像现在啊!对了,我觉着你现在也不怕我哥了。以前我总觉得你有点怕他的。”   “五妹觉得好就好,”萧梦鸿微微吁了口气,“之前变故和随后半年禁闭日子,让我思考了很多,人自然也也所有改变了。”   “是!你本来就是个很聪明的人嘛!现在想开了而已!四嫂,我更喜欢你现在这样子,以后我也要像你一样!我一定要争取到留学的权力!”   ……   顾诗华在边上又待了一会儿,知道萧梦鸿要赶着把图纸做出来,也没再打扰,离开回了自己房间。   萧梦鸿在灯下一直伏案工作到十点多,觉得有点疲倦,就去洗了个澡,换了睡衣出来,见顾长钧还没回,便又坐回到桌子前继续埋首于图纸。 ☆、第18章   北平南苑军用机场的一间巨型机库里,停了整整齐齐一排战机。   虽然已经深夜,但仓库头顶的大型聚光灯还亮着,发出雪白的光芒,照亮了机库的每一个角落。   机库中央,停了一架引擎盖被打开的战机。   几年前空军从陆军分离出来后,高层便计划制造国产战机,以慢慢取代飞机全部依赖进口的现状。经过几年时间打造,这架被命名为汉武一号的战机终于面世。   这是第一架在国内组装、并顺利完成了额定试飞公里数的半国产战斗机。   之所以称之为“半国产”,是因为核心部件依然依赖于进口。   但即便这样,对于之前在这方面毫无底子的中华民国来说,也依然是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里程碑。   第一个冒险试飞了汉武一号,并将它开到了南苑军用机场的飞行员,就是时任空军部参谋少校的顾长钧。   但是昨天,汉武一号奉命出机库飞行一段距离后,出现了短暂故障,被迫返航进库进行维修。   顾长钧对汉武一号非常关注。今天下午就到了这里,直到现在还没走,和机械师讨论故障排除的情况。   顾长钧工科出身,除了考取飞行执照,还修过机械工程,回国后经常参与这方面的事情。   机械师里有一个美国人大卫,工作到这么晚,脸上露出疲惫之色,说道:“顾长官,我知道你在美国时曾经修过战机机械工程,自然也懂这方面,但我已经用了两天的时间检测过了所有可能导致这次短暂故障的故障点。都没什么异常。除了那次短暂故障,现在战机也能正常飞行起降。汉武一号的核心引擎来自马克-jsf型轰炸机。或许我们可以联系jsf,让他们派机械师来看一下。”   “那要至少一个月后了!汉武一号必须要在一周后,不带任何飞行隐患地飞抵南方航校参加开学典礼!”   顾长钧说道。眉头微皱,注视着被彻底拆开了引擎盖的汉武一号道。   “那我恐怕无能为力了,我已经尽力了……”   机械师摊了摊手。   顾长钧来到战机前,爬上了机顶前方,蹲下去盯着敞开的引擎内部结构,陷入了沉思。   大卫和在场的另几个机械师望着他。对这个固执到近乎严厉、又仿佛不知道疲倦为何物的年轻军官感到无可奈何。   顾长钧沉思了许久,伸手探向了电源箱盖,摸了摸,随后迅速拆开箱盖,仔细翻看里面的复杂电路。   “你们注意到没?”   他忽然说道,“这跟导线的位置松动了,极有可能会在飞行过程中碰到箱盖。如果它碰到了,那么就很可能引发短暂电源系统的短路,进而影响到两个通路。短路很快可以消除,所以故障没有对飞机其他部分造成影响,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飞机在半路出现短暂故障,随后又恢复了正常飞行。”   大卫和另个机械师急忙爬了上来查看。   “我明天就对电源系统做彻底的检查,包括内紧公差间距的检查!”他的眼睛一亮,立刻说道。   “还有,对飞机的每个箱子都要进行类似的公差检查!”顾长钧补充了一句。   “是,长官!明天一定及时向您报告情况!”   一个中方机械师应道。   顾长钧点了点头,从飞机引擎盖上跃了下去,将手里工具投回到工具箱。   他来时,手是戴了双雪白手套的。但现在,手心却沾满了黑色的机油。   在场几个和顾长钧相识共事过的机械师知道这个顾长官有点洁癖,永远都是衣冠整齐,脚上皮鞋不沾半点尘泥的。现在见他双手沾满了机油,急忙递上清洗剂。   顾长钧往手上倒了点清洗剂,到水池边洗干净手,穿回外套准备离开时,机库勤务跑了过来,说一个小时前,他的三姐打电话到这里问他,知道她在后,请他离开前给她去个电话。   “她说无论多晚都没关系。她会等您的电话。”   勤务恭敬地道。   顾长钧转身往值班室走去。   ……   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顾云岫却依然没睡,靠坐在床头,眼睛盯着边上那架电话,脸上阴云密布。   何静荣今晚从外头应酬回来,刚上了床,见状伸手探到妻子腰身间,口中笑道:“这么晚了,你还等什么电话!长钧应该不会打来了。睡吧睡吧!云岫,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生个孩子啊?我母亲昨天又问了……”   顾云岫一巴掌拍开丈夫的手,不耐烦地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又不是我不生!你天天晚上出去应酬半夜回来,听你这口气,反而怪我?”   何静荣急忙笑道:“怎么敢?全是我不好!来吧来吧,别等电话了。已经这么晚,我们睡吧……”   “哎呀你这个人真烦!要睡你自己睡!”   何静荣看了她一眼,缩回手自己躺了下去。片刻后道:“云岫,不是我多嘴,你还是不要多事的好。我知道你和那个叶家的小姐关系好,跟她炒橡胶还赚了一笔钱,我知道你是希望她能做你妯娌。但别人夫妻之间的事,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掺和,免得到了最后自己难看。”   “你知道什么?”顾云岫恼怒道,“那个萧德音我就是看不顺眼!之前干出那种丑事害我们顾家丢脸不说,今晚我好心好意去看她,她竟然这么对我!简直气死我了!何静荣,你什么意思?”她狐疑地盯着丈夫,“我才是你的太太,我听你口气,怎么你反倒帮她在说话?你跟她关系很好?”   何静荣一愣,随即恼怒道:“你是疯了不成,满口胡言乱语!好,好,是我多管闲事!我这就自己睡去!往后我不说你一句,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说完摘了眼镜躺了下去。   顾云岫心里憋着一口气,也不理睬丈夫。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突然,一阵叮铃铃的电话响了起来,顾云岫眼睛一亮,立刻俯身过去一把抓起了电话。   ……   “三姐,这么晚找我,什么事?”电话那头的顾长钧问道。   “长钧!你听我说,”顾云岫道,“今晚我快要气死了!我听说萧德音前几天回了家,和大姐商量了下,今晚就一起过去探望她。我和大姐是好心好意,觉得她一回来就又去做什么京华大学建筑设计的事,有些不妥当,所以和妈一起劝了她几句。我也就好言说了两句而已,她倒好,不但态度恶劣地反驳了妈和大姐,还当场冲我发了脾气,竟然说我对她不满寻她的事!长钧,你三姐我活了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我简直快要气死了!”   顾长钧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你不相信?”   顾云岫提高了音量。   “我跟你说,她居然当着妈的面大言不惭地说和你谈过话,什么你没提离婚前,她也就会继续继续留在我们顾家!听起来像是你在强迫她,遭了天大委屈似的!我们顾家就这么让她难受?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长钧,不是三姐盼着你离婚,而是这种只想怎么出风头的女人,你放在家里,非但不会带来半点旺夫运,反而一直在害你!之前就已经是个教训了!我觉得你想离婚是完全正当的!偏偏爸就是压着!也不知道她在爸跟前灌了什么*汤,爸还护着她!爸就是太看重感情了,又顾忌着要给萧家留颜面。照我说,萧家自己女儿没教养好,干出这种不知羞耻的事,倘若识趣的话,早该接走她了!长钧,哪天你要是想离婚了,尽管去争取!你放心,我和你姐夫一定会支持你的……”   何静荣张开眼睛,不快地看了妻子一眼。   “三姐,你还有别的事吗?”   顾长钧一直只在听电话那头顾云岫噼噼啪啪地说话,忽然打断她,问道。。   “是!还有,晚上不止我,还有妈和大姐也都气坏了!你不在,你要是在的话,你就知道了,妈那个脸色哟,白的就跟纸一样,差点站都站不稳了。你也知道,她身体不大好……”   “我明白了。不早了。三姐你消消气,去休息吧。我先挂电话了。”   顾长钧挂了电话,转身离开前,向自己敬礼的值班勤务点了点头,独自在沉沉夜色里来到机场停车场,上了车发动,开出了南苑机场。   ……   顾长钧到家时,整座顾宅灯火已经暗了下去。   门房王伯是家里老佣人王妈的丈夫,两人在顾家已经做了几十年。起来给他开了铁门,道:“这么晚才回,少爷您辛苦了。”   顾长钧朝王伯点了点头,把汽车开进去时,问道:“晚上大姐和三姐来过?”   “是,吃完饭没一会儿就走了。”   顾长钧停了车,进去后放轻脚步上了二楼,推开没反锁的卧室门时,脚步微微一顿。   卧室那张书桌前的台灯还亮着,放射出柔和的昏黄灯光。他的“妻子”萧德音就趴在桌上,一动不动,背影看着仿佛已经睡了过去。 ☆、第19章   顾长钧看了眼壁钟,凌晨一点多了。   他注视了她背影几秒钟,终于抬脚进去,关上了门。迟疑片刻后,还是朝她走了过去,到了近旁,俯身捡起滚落在她脚边地上的一支铅笔,插回在了笔筒。   她还趴在那里打着盹,丝毫没觉察到边上已经多了一个人。随意垂在脑后的长发有点松散开来,几绺鬓发就粘在她的一侧脸庞上,睫毛被灯光在脸上打出了一道扇形的昏暗投影。边上有个玻璃杯,杯底留了一层牛奶液体的残余。   顾长钧的视线从她脸上落在了摊在她手边的一叠图纸上。   最上方的是张看起来差不多完成了的建筑图样。中间是主体建筑图,线条复杂,却给人严谨而准确的感觉,整体眼前一亮般的效果。上方标注有“京华大学主体楼设计定稿”的铅笔字样,下方是比例尺和图纸标注记号,边上还有一张表格,表格里填满了密密麻麻的各种数据。   顾长钧拿起这叠图纸,慢慢地一张一张翻看。最后照原样放了回去,视线再次落到依然没醒过来的萧梦鸿的侧脸上,片刻后,屈指敲了敲桌面。   ……   晚上顾长钧一直没回。因为工作*澎湃,萧梦鸿被驱动着,就想把图纸尽快赶出来,不知不觉恢复了以前的那个拼劲。   从前她有晚了就在床上再工作一会儿的习惯。但到了这里后,发现顾长钧从不把工作带到床上,床似乎就只能是用来睡觉的地方,而且非常注重整洁,所以也改了自己的习惯,一直伏案工作。到了下半夜,刚才有点困了,喝光了顾诗华送来的那杯牛奶,就趴在桌上打了个盹。突然听到耳畔有点异动,睡的原本也不深,立刻就惊醒了,睁开眼睛,发现顾长钧就靠在桌角边上俯视地盯着自己,回过神来,慢慢坐直身体。   “你刚回来?”   她掠了掠沾脸上的几绺头发,看了眼卧室的壁钟,惊觉已是凌晨了。   顾长钧淡淡地唔了一声,也没说什么,转过身脱下自己外套挂在衣帽架上,便朝浴室走去。   他既然回了,而且也确实很晚了。萧梦鸿便也不再熬夜。整理好图纸和绘图工具,放回在文件夹里,关了台灯先上了床,背朝里地躺了下去。   卧室里只剩一盏光线昏暗的床头壁灯。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从浴室出来的脚步声。接着,床体微微一沉,他也躺了上来。   之前两人上床后就熄灯,然后闭着眼睛各睡各的。萧梦鸿已经适应了这个节奏,依旧闭着眼睛背对着他,脑子里想着自己的事。   但是今晚好像有点不一样。   他上了床,没关灯,还一直靠在床头。   萧梦鸿觉得有点奇怪,忍不住睁开眼睛,扭头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投来的视线。   “晚上你和妈,还有大姐三姐不愉快了?”   他问道。   萧梦鸿一愣。   晚上她和顾太太几人起了冲突,她知道顾长钧会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知道了,稍微有点意外。想了下,也慢慢坐了起来,转身对着他道:“可以这么说吧。你母亲让我放弃我正在做的这件事,我没答应,所以有点不愉快。”   她说的很简单。说完就望着他,神色坦然。   顾长钧和她对视了片刻。   “你坚持一定要做的话,我不会阻拦你。但我母亲是个老派思想,加上我那个三姐在她边上生事,她难免会对你的行为有所微词。她是你长辈,以后我希望能忍的地方,你还是尽量忍忍为好。我母亲那边,我明天也会找她说的,让她不要再干涉你这方面。”   “我不希望,家里以后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情。”   最后他缓缓地道。   坦白说,萧梦鸿吃惊。   她原本已经做好了他要指责自己的心理准备,所以刚才回答他问话的时候,语气不自觉就带了点针锋相对的味道。没想到他接下来的态度,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他既然没有指责的意思,萧梦鸿自然也就不再那么敏感了,点头道:“那谢谢你了。我知道了。你母亲只要不再干涉我的工作,我会照你意思和她好好相处的。”   顾长钧望着她,似乎在估量她这话的可信程度。   “怎么,你不相信我?”   “你父亲人很好,我很敬重他,我大约也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敬重你父亲了。既然现在我们一时没法离婚,我也生活在顾家,我自然不希望下次再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去惊动你父亲。我这个人,只要没被触及底线,通常我是很好说话,也很容易相处的。”   顾长钧眼角风扫了她一眼,不置可否的样子。   萧梦鸿说完朝他一笑,随即重新躺了回去,依旧背对着他。   顾长钧微微扭过脸,瞥了她一眼,见她已经闭上了眼睛。俯身过去要关灯时,视线落到还放在桌上的那个空牛奶杯上。   他的手停了一下,盯着那个杯沿还挂了几道残余白色液体的空玻璃杯,终于还是忍不住掀开被下了床,过去拿了杯子到浴室,倒掉里头残余奶液,打开龙头冲洗干净,甩干水珠后拿出来倒扣在桌面,完了才重新上了床。   他进浴室哗哗地开水龙头时,萧梦鸿就出于好奇重新睁开眼睛,这才意识到他是拿了自己喝完没洗的玻璃杯进去冲洗了,一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拥着被重新爬了起来,等他面无表情地重新上了床,带了点尴尬地道:“不好意思啊,我忘了……其实你可以提醒下我的,我自己拿去洗……”   顾长钧没理她,伸手关了灯,撇下她自己躺了下去。   房间里陷入了昏暗。   萧梦鸿坐了片刻后,摸索着自己也慢慢重新躺了下去,再次闭上眼睛。   ……   第二天早上五点,顾长钧习惯性地醒来时,感觉自己腰上被压了什么东西。睁开眼睛借着微明晨曦一看,边上那个女人又滚了过来,而且,这次干脆裹着被,把一条腿架在了他身上。   他扭头看了一眼。见她一张脸就趴在自己枕头边上,眼睛还闭着,睡得正香的样子。   他有点郁闷。   这个女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承德被关了半年回来后,他就感觉到她性情大变。无论是她说话方式,还是对着他时的态度,仿佛就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她遭受到那个不小的刺激,人的性格发生了扭曲,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回来这么几天,睡了几夜后,他就发觉她连睡相也彻底变了。   顾长钧自己是个相当自律的人,这也体现在了他的睡相上。   通常他躺下去就稳如磐石了。   他的妻子萧德音在这一点上,和他也很是同步。   以前的她睡觉非常文静,几乎也不会挪动位置,睡眠也很浅。通常他翻个身,或者早上醒来坐起身时,她就也会跟着他醒来了。   但是现在的这个女人,睡相不止差,而且霸道到令他感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其实一早醒来发现她滚到自己边上,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之前几次他还能勉强容忍,但现在,她居然变本加厉地把腿都压到他肚子上了……   顾长钧忽然感觉到自己脖颈一侧传来一阵温热的酥麻感。   他立刻意识到,是她的脸和自己靠得太近了,以致于连呼吸都扑洒到了他的皮肤上。   这种感觉令他有点不大习惯。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一侧身体皮肤好像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也随之微微一僵,忽然就觉得很想上洗手间了,憋的难受。   他其实很想把她从自己边上推开,再把她那条腿从身上甩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扭脸见她趴在边上睡得那么香,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好像有点过了。   最后他终于还是把她那条让自己感到很不舒适的腿从身上轻轻搬了下来,然后像之前几个早上一样,尽量没惊动她地下了床。   顾长钧从浴室出来时,瞥了她一眼。见她还忽然不觉地趴在那里睡觉。也没吵醒她,自己穿好衣服就出去了。   ……   晚上,萧梦鸿还在对图纸作润色时,听见敲门声,过去开门,见是王妈来了。手上抱了一床新的被子。   “少奶奶,不好意思啊,打扰您了,”王妈笑道,“少爷早上出门前,跟我说一床被子不够盖,让我再加一床。”   萧梦鸿哦了声,立刻想到应该是自己打扰到他睡眠了。   这样也好,一人一条,她睡觉也踏实的多。   ……   几天之后,萧梦鸿赶在之前和鲁朗宁约好的最后期限,将自己的图纸递交了上去。   这次京华大学新址建造,在北平受到极大关注,各界都在热议。所以参与的设计方案有不少。除了几个国内的,据说还包括之前鲁朗宁夫人曾对她提过一句的那位著名英国建筑师斯帕克。   鲁朗宁感谢她的参与,并表示会在一周后给出一个初步遴选的结果。   萧梦鸿也再次感谢他为自己提供了这个机会,办完事后就回了顾家,等着来自京华方面的消息。 ☆、第20章     几天后,顾长钧离开北平去新成立不久的中央航校分校南方航校出席开学典礼,说是大约一周之后回来。   他的离开对萧梦鸿没半点影响——这么说其实也不确切,应该说,“影响”还是有的,那就是从他离开后,她觉得自己轻松不少,至少晚上,整个卧室和那张床就成了她一个人的地盘,再也不用顾忌一不留神说不定就又犯上了那个顾长钧。   要是可以的话,她还真的巴不得他能在外头多留些时候才好。   这个周末,顾家人像往常那样在饭厅用饭时,客厅传来一阵电话铃声。佣人来请萧梦鸿,说打来的电话是找她的。   萧梦鸿起身出去接了电话。回来坐下后,说道:“爸,妈,刚才是京华大学校务打来的电话。说我的设计作品入了初选。和我一起入选的,还有英国建筑师斯帕克的设计。校务说校董方对这两个方案各持一半的支持意见,抉择不下,所以决定下周请我与斯帕克就各自的设计发表阐述,再由校董进行当场投票选出最后的方案。”   她说话的时候,面带微微笑容,语气也很平静,但同桌正在吃饭的顾家几人却反应不小。顾诗华就不用说了,惊喜万分,高兴的仿佛是自己入选一样。   “四弟妹,贺喜你了!”   顾簪缨笑着向萧梦鸿道贺,看着她的眼神流露出惊奇和一丝隐隐的羡慕。   顾彦宗也露出惊奇之色。   顾太太看了萧梦鸿一眼,神色有点复杂。   顾长钧离家之前,大约确实找自己的母亲谈过一番话,这几天她见了萧梦鸿,虽然脸色是更难看了,但至少,不再像开始那样总是对她旁敲侧击地从各方面加以各种指导。   看得出来,顾太太忍的挺辛苦的。   “四嫂!你真厉害。我就说你能行的!我一直很看好你!”   顾诗华高高兴兴地道。   “只是入了初选而已。还不是最后的结果。”萧梦鸿微笑。   顾彦宗道:“已经很不错了。那位斯帕克建筑师很有名气。他的父亲也是著名建筑师,成绩斐然,在英国获得过女王勋章。子承父业,这位斯帕克设计建造过上海李察饭店,获得了不少顶礼膜拜。你能和他的作品一道入选,说明还是很有实力的。”   “是。我会继续努力。”   萧梦鸿道。   ……   一周后,预约好的阐述会在京华大学现校址的一间小礼堂内如期举行。当天出席阐述会的,除了全部十来位京华大学校董和特邀请来一同列席的几位著名教授以及社会名流外,也向本校学生和社会人士开放。   全新的京华大学建设在北平是时下文化界里一件大事,很多人予以关注。加上今天的场面富于戏剧性。一个是在华有名的外国建筑师,另个是北平高官之家的儿媳。所以当天,小礼堂里挤满了人,甚至连时报新闻记者也闻声赶来了。   萧梦鸿之前一个礼拜一直在为阐述会做着最后的精心准备。原本以为到时是个只会有校董们到场的小型内部会议。   她是三天前才知道今天公开对外开放的。当时也没表示反对。没想到今天过来,阵势竟然这么大,还是有点意外。   她来的比斯帕克要早。阐述会还没开始。等在边上的一个小休息室里时,鲁朗宁太太过来看她。   “亲爱的,你真的比我原本想象中的还要优秀的多!知道你的作品真的入选后,当时我非常高兴!惊喜万分!”   鲁朗宁太太一进来就用力握住萧梦鸿的手,向她表达贺意。   “而且你今天看起来也非常出色!我很喜欢你这样的打扮!太适合你了!”   鲁朗宁太太打量着萧梦鸿,不吝自己的赞美。   萧梦鸿今天穿了套灰色的西式女士日常成衣小礼服,但请裁缝做过修改。去了时下非常流行的蕾丝、花边等装饰细节,内搭白色维多利亚式衬衫,整体显得干练又不失女性魅力。   “谢谢您,太太,”萧梦鸿笑道,“我没想到今天会来这么多的人。”   “哦,希望这不会影响到你!”   鲁朗宁太太回头看了一眼,随即略微压低声道,“是斯帕克先生要求对外公开的。他是一个……”   她耸了耸肩,“不大好相处的人。前几天我先生曾邀他到家里来吃晚饭。吃饭时,我们谈及过你。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他谈及你的口气。亲爱的,你们的作品我都看过,我更倾向于你的设计。我相信你!非常希望你今天能赢得他们的信任!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位傲慢的大不列颠先生落选后的表情了!”   这位美国老太太朝萧梦鸿调皮地挤了挤眼睛。   ……   早上少奶奶萧梦鸿与五小姐顾诗华两人一道离开后,老爷和太太随后也各自出了门,家里只剩二小姐。门房老王便虚掩了铁门。   春日阳光灿烂,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蜂蝶绕着几株已经在早春里绽放的玉兰木戏舞,倍添几分静谧。   一辆汽车开了过来停在门口,老王看到一周前离家的顾长钧从车里下来,急忙开门跑出去迎接。   “您回了?行程怎么样?家里老爷太太,还有少奶奶五小姐都出去了。”   老王接过他的行李箱,面带恭敬笑容地道。   顾长钧和老王说了几句,快步上了台阶进到房子里。   家里佣人见他突然回来了,纷纷出来向他问好。   顾长钧昨夜坐了一夜的火车,此刻面上略带出了些倦容。一边解着领口处的扣子,一边穿过客厅登上楼梯往二楼卧室去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珊瑚跑过去接,扭头喊道:“少爷,五小姐打来的!找二小姐!”   她的声音大约被那头的顾诗华听到了,说了句什么,珊瑚又紧接着道:“五小姐说您来接也行!”   顾长钧便从楼梯下来,过去接起了电话。   “四哥,你回来了正好!你赶紧过来,再接上二姐一起来京华大学!”   顾长钧嗯哼了声,“怎么了?”   “四嫂的建筑设计方案入选了呀,你还不知道吧?但是和她一起入选的,还有个英国人!今天就是她和那个英国人开阐述会的日子!”   电话那头顾诗华的讲话声又快又脆,听起来就像是爆米花。   顾长钧没作回应。   他其实两天前就知道了。在和父亲顾彦宗的一次通话时,顾彦宗最后跟他提过一句,也提了今天要开阐述会。   “那个英国人简直欺人太甚了!居然要求校方公开这场阐述会。这边现场来了好多的人,还有报纸记者!我猜就是他自己叫来的!他是想在公众面前树立权威,让四嫂最后丢脸下不了台吗?简直是岂有此理!更叫我生气的是,那些人好像都看好那个英国人!气死我了!你快来!你叫上二姐,你们务必全都过来!和我一道为四嫂加油鼓劲呀!否则我太势单力薄了!”   顾长钧微微蹙了蹙眉,没说话。   “四哥你在犹豫吗?你还犹豫什么!四嫂可是你的太太!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太太被英国人欺负是吧?”   顾长钧咳了声。   “知道了,我问下你二姐。她要是去的话,我就送她去。”   “一定要来呀……”   顾长钧挂了电话,转身上了二楼,来到顾簪缨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顾簪缨平时深居简出,极少参与应酬,也没什么可以往来的朋友,开门见是顾长钧,面露惊喜之色。   “四弟,你什么时候回的?”   “刚回。”顾长钧道,“刚回来,就接到了五妹的电话,命令我送你去京华大学为……”   他顿了下。   “为德音今天的阐述会鼓劲。”他说道。   ……   今天是萧梦鸿开阐述会的日子,作为她的头号粉丝,顾诗华自然必定要同行的。早上临走前,两人也问过顾簪缨,愿不愿意一起过去旁听。   顾簪缨寡居了十年,生活形同死水槁木。那天得知萧梦鸿建筑设计作品入选,除了代替她高兴,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羡慕。今早心里也是略有些意动的,只是到了最后,出于习惯使然,依然还是婉拒了。   见她推辞不去,萧梦鸿当时也没勉强,和顾诗华一道离去。顾簪缨回房间后,像往常那样焚香静下心来,坐在书桌前慢慢翻阅整理着之前搜集过来的一些关于先秦两汉时代的史料残本。   顾家四姐妹里,论才气,当首推顾簪缨。她嗜爱文史。这些年为了打发时间,慢慢更是喜欢上了研究史料,自己也尝试写了些评注,只是一直存于手边,权当自娱而已。   此刻见顾长钧这么传话,踌躇了下。   “二姐,你没别事的话,我还是送你去吧,散散心也好。”顾长钧笑道,“你这样整天在家里寸步不出,有些不妥,爸妈谈及很是忧虑。何况,我想德音应该也是希望你能去的。”   顾簪缨想了下,面露笑容道:“也好。我换件衣裳就下来。”   “那么我在楼下等你。”   顾长钧点了点头。   ……   九点钟,小礼堂里座无虚席。   萧梦鸿看到斯帕克本人的时候,终于印证了鲁朗宁太太之前的那段话。   建筑师斯帕克四十多岁,高瘦,一双冷淡的灰色眼睛,身穿笔挺黑色礼服,胸前挂夹鼻眼镜,戴绅士高帽,手握文明杖。入座的时候,肩背僵硬地笔直着,神情显得严肃而傲慢。   尤其是,当他视线掠过坐他对面的萧梦鸿时,那种仿佛受到了侮辱般的傲慢之色更是显露无疑。   后来萧梦鸿知道,斯帕克对于他的作品非常笃定,原本以为入选是根本不用考虑的问题。一周前,当得知存在变数,京华大学校方在他的方案和另一方案之间抉择不下,而对方设计者竟然还是个看起来并非专业建筑师的女人时,深感受到侮辱。第一反应就是退出。但三天之前,他又改了主意,要求阐述会如期举行,而且要以公开方式进行。京华方面遂告知萧梦鸿,得到她应允,这才有了今天的这场公开会。 ☆、第21章     阐述会开场时,今天的主持人京华大学校务向在座的人分别介绍了斯派克和萧梦鸿。   介绍斯派克时,除了提及他的头衔,还罗列了他之前曾主持设计过的一些代表性建筑,小礼堂里掌声热烈,而轮到萧梦鸿时,就只有简单的一句“萧德音女士”的介绍。   萧梦鸿在零零落落的掌声里从位置起身,向对面的观众席微笑点头致意。   青年学生们有的用好奇目光望着她,有的低声交头接耳,小礼堂里响起一阵轻微的嗡嗡声。   顾诗华拼命鼓掌,又朝萧梦鸿挥手,十分显眼。   萧德音朝她微微一笑。   主持人结束开场白后,阐述会就直接开始。   无论是出于资历还是现场期待,自然该由斯派克先行讲解方案设计。   幻灯机最早出现时,主要用于教堂内牧师布道时所用,后来逐渐在大学里普及。随着西学东进,北平不少大学也开始购置幻灯设备。   京华大学为今天的阐述会也准备了一台幻灯机,并将两份设计方案按照双方各自提供的资料制作成了幻灯片,以备讲解时所用。   斯派克在掌声中来到讲台中间,将自己的幻灯片放入幻灯机,在墙上投出一幅整体设计图后,就开始删阐述自己的设计方案。   他的父亲年轻时跟随东印度公司来过中国,斯派克也能讲日常中文,但讲解建筑设计这种专业性的内容应该有点困难,所以带了个翻译。   斯派克用英文阐述自己的图纸。翻译在边上助译,讲解了大约十来分钟后,让翻译停下来,改自己用中文陈述道:“先生们,女士们,在我们英国人的价值观里,建筑与音乐和文学是同等重要的艺术载体。这是我从业以来一直秉承的一种设计理念。如果你去过剑桥和牛津,你就会知道,这种风格的建筑无处不在。一所综合性的高等大学,它应该具有正统、尊严以及厚重的人文感。而我以为,只有这种风格的建筑才是体现它们的最佳载体,其余任何方案都无法和它相提并论。我很荣幸能以一个从业多年的专业建筑设计师的身份参与京华大学未来的建设之中,也很荣幸能有机会可以将我奉以为神圣教条的理念通过我的建筑设计介绍给你们,把它带到东方的中国里来!”   他阐述完毕,立刻获得了满堂的热烈掌声,京华校方原本支持他这个方案的几位校董也不住地鼓掌点头,低声交流意见。   斯派克那张原本一直稍显严肃倨傲的瘦削脸庞此刻终于露出了些微笑容,向萧梦鸿投去短暂一瞥,随即朝对面正冲自己热烈的鼓掌的观众席略微弯了弯腰,下去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   萧梦鸿接着上台,换了自己的幻灯片。   和斯派克只有寥寥数张幻灯片不同,萧梦鸿为这场讲解准备了十几份的幻灯片。除了必备的总设计说明和平面图之外,还有、立面、剖面构图以及一份鸟瞰图。在鸟瞰图上,可以看到主体楼位于大学东西中轴线上,中国传统建筑飞檐形式的设计,同时又糅合了西方建筑的布局,将要求具备的二楼礼堂外观设计成塔楼形状,顶部冠以十字形脊顶。   这个方案引来了台下一片低声议论。   萧梦鸿解说道,这是西方建筑中钟楼的一种扩展和变形,应用于主体楼,不但有效扩展了中式建筑的立体空间,而且也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是自己设计的这座主体楼的点睛之处。   随着她的细致解说以及一张张幻灯片的放映,小礼堂里变得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的视线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萧梦鸿放映完最后一张整体效果图,和刚才的斯派克一样,面对前排就坐的京华校董们作最后总结性的陈述:   “在座的各位先生们,建筑史经过数千年发展,到现在早已经不单单是为人们提供遮蔽的这个功能而存在了,各种流派风格层出不穷。我很赞同刚才斯派克先生的那句话,建筑与音乐和文学是同等重要的艺术载体。诗人歌德也表达过类似观点,他说,建筑是凝固住的音乐。但是,无论哪一种风格和流派,无不和当时的社会环境息息相关。古埃及的法老为了取得震撼世人的力量,将神庙的石柱梁做的无比庞大,令建筑结构所占的空间和使用空间几乎对等,这在今天看来是很难想象的巨大浪费;在古希腊,帕提农神庙作为雅典卫城建筑群的主殿,利用围廊和光影的关系,展现了造型整体性和丰富的层次,神庙的外观充分照顾了民众游-行、集会和觐神的需求;我们再把目光投向有着太阳王称号的法王路易十四时代,那时的建筑风格被称为学院派,恢弘、繁复、金碧辉煌,凡尔赛皇宫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作,完全体现了君主尊严并迎合宫廷需要。”   她的语调不疾不徐,随着她的讲述,台下人的神色十分专注。   “我之所以在这里罗列这些,”她继续道,“是想表达我方才提过的那个观点,建筑是社会人文的集中体现。在我定下今天呈现给诸位的这个设计方案之前,我曾在京华的新址里徘徊过数天。那里现在是一座废园,屋舍倒闭,满目荒凉,但是周围依山傍水,风景如画,当我闭上眼睛畅想未来京华之时,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了方才诸君所见之模样。在这里我要再次赞同斯派克先生关于大学应当具备正统、尊严以及厚重人文感的观点。在我的认知里,除了斯派克先生所推崇的剑桥牛津风格,中式大型宫殿建筑之恢弘、凝重以及拥有的方正简洁美感线条正也是这种内在要求的极致体现。在我的设计里,不但将这种中式建筑固有的优点加以保留提炼,而且如你们所见,糅合了能够有效拓展空间的西式空间架构,弥补中式建筑对于空间利用不足的缺陷。在座诸君们,请你们跟随我展现的这幅全景摹图想象一下,在北平这个有着古老中华厚重人文历史渊源的古都里,风华正茂的莘莘学子胸怀报国理想,在这所有着恢弘凝重传统之美的校园里为中华之明天努力学习的情景吧。我仅仅只是想象,就已经非常激动了!”   “我的陈述完毕。谢谢在座诸君的聆听。”   萧梦鸿向对面鞠了一躬。   沉默片刻,台下突然爆发出了如雷的掌声,后排的青年学生们纷纷起立鼓掌,顾诗华更是激动的差点没哭出来,拍掌拍的手心都快红了。   前排的京华校董和被邀来列席的那些人纷纷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   斯派克刚才结束陈述坐下后,就又恢复了原本的冷漠倨傲脸。但是现在,脸色渐渐变得有点难看了起来。   “萧女士,作为一个专业的建筑师,我认为我还是有资格对你的设计发表一下我的看法。我从没见到像你这样在中国宫殿式建筑上方安放西方钟楼的设计!它不符合任何一个流派!坦白说,你的设计不伦不类,就像一只怪胎。如果京华真建成你图纸里的模样,我可以想象将来这会是怎样一座可怕的建筑!”   斯派克忽然冷冷地道。   小礼堂里慢慢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看向萧梦鸿。   萧梦鸿笑了笑。   “斯派克先生,您在中国是很有名的建筑师,出于对您作品的兴趣,我曾略微了解下您来中国之前的作品,偶尔在一篇介绍您的旧文章里看到了您十年前为英国谢菲尔大学所设计的费斯楼,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您似乎对都绎式建筑风格情有独钟。方才看到您为京华设计的这座主体楼,我总觉得面熟,仿佛在哪里看到过一样。现在我想来了,您今天提供的这个设计,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就是谢菲尔大学费斯楼被平展后的放大版本。让京华大学的标志性主楼复制英国谢菲尔大学,不知道您对此是怎么想的?是否得到过京华师生的认可?”   她话音落下,礼堂里顿时嗡嗡声一片。学生们不用说,前排的京华校董们也纷纷露出惊诧,甚至是不满的表情。   斯派克的脸色倏地变了,猛地站了起来。   “萧女士!你让我感到非常愤怒!你的这种说法在令我蒙羞!我不能容忍你这样污蔑我的作品!”   “斯派克先生,我们虽然是对手,但在您用怪胎来描述我的作品之前,我对您一直是尊重有礼的。如果您可以先用怪胎来形容我的心血,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和您探讨一下您的作品?”   萧梦鸿依然微笑,语调不疾不徐。   ……   萧梦鸿的感觉并没有错。   斯派克当初设计京华主体楼时,同时也接了另一项工程,时间紧张,精力不够,加上潜意识里其实并不十分重视,于是稍加修改了下十年前的旧稿就交了出来。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这份设计方案竟然会被这个他原本根本看不上眼、只是想要借机好好羞辱一番的对手给一眼识破并且当众指了出来。   见小礼堂里无数道充满惊疑和不满的目光纷纷投向自己,斯派克压住心里涌出的羞惭之意,勉强定住神,怒道:“你是一个女人!和女人谈建筑,对我来说是一种耻辱!”   “贵国女王也是女性。不知道她听到您的这番论断后会作何感想?”   萧梦鸿面上笑容消失了,冷冷反问了一句。   礼堂里的青年学生们爆发出一阵笑声和掌声。   斯派克脸一阵红一阵白,僵立了几秒,突然拿起自己起先脱下放在桌上的绅士圆帽,甩着文明杖转身怒气冲冲快步走出了小礼堂。   他的随行翻译面露尴尬,急忙收拾好他还摊在桌上的资料,朝前排的人匆匆鞠了个躬,转身也追了出去。   京华校董们纷纷摇头,在学生们的起哄声中交头接耳了片刻后,校务面带笑容地登上讲台,宣布选定萧梦鸿的设计方案为最后入选的唯一作品。   小礼堂里再次爆发出一阵热烈掌声,萧梦鸿面带微笑,和起身过来向自己表示恭贺的鲁朗宁等人一一握手。   “萧女士,你的风度令人印象深刻,你的作品也非常出色!恭喜你了!我们所有人最后一致通过了你的设计方案。我期待能早日见到它拔地而起!”   薛梓安笑容满面地过来和她握手恭贺,注视着她的双目微微闪亮。   萧梦鸿也笑着向他道谢。没说两句话,好奇的学生们就纷纷围过来向她提各种问题,记者又要采访她的感想,场面乱糟糟一团时,顾诗华挤了进来,抓住萧梦鸿的手兴高采烈地摇晃着,嚷道:“四嫂!我崇拜死你了!对了,我二姐和四哥也来了,在那里!”   萧梦鸿一怔,扭头看去,看见顾簪缨正站在侧旁正面带笑容地看着自己,急忙朝她走去。   “长钧也来了呢。是个惊喜吧?”   顾簪缨指着后头笑道,扭头要叫自己弟弟,发现他人不见了。   “哎,刚还在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去找找!”   萧梦鸿刚才回头时,其实已经恰巧看到了顾长钧离开座位往外头去的背影,便笑了笑,拉住顾簪缨道:“二姐,你能来,我就已经是意外的惊喜了。”   “四弟妹,你刚才在台上真是光鲜照人!我看的眼睛一眨不眨!手心都捏出了汗。实话说,我今天这趟来对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紧张激动过了!”顾簪缨笑道。   “这下回去,看妈和大姐三姐她们还有什么话说!”   顾诗华也笑眯眯道。 ☆、第22章     小礼堂里人群渐渐散去。萧梦鸿还需再留片刻,与京华校方的建设委员会成员做一个关于后续跟进的简短会晤,唯恐顾簪缨和诗华久等不耐,便请她俩先回。   “我和二姐等你,我们一起回家!”   顾诗华挽住顾簪缨的手道,“二姐难得出来,今天天气又好,我先带她去校园里散散步。四嫂你结束后我们在门口回见就是了。”   顾簪缨笑而不语。   见她两人都愿意等,萧梦鸿便也不推辞,和两姐妹道别后,携带自己的资料去了隔壁的一间会议室。   ……   顾簪缨今天心情确实不错,任由诗华挽住自己胳膊,两姐妹出了小礼堂,一眼看到不远处一个花坛尽头立了个双手插兜而站的侧影,可不就是片刻前不见了的顾长钧?两人便走了过去。靠近时,见他视线落在花坛里一株枯败了的美人蕉上,神色似乎略微出神,顾诗华便抬指竖在唇上,朝顾簪缨嘘了下,自己蹑手蹑脚地靠近,到他身后,冷不防重重拍了下他后背,道:“四哥!一个人躲这里,想什么呢!”   顾长钧掉头见是顾诗华和顾簪缨,转身笑了笑,视线随即朝她俩身后扫了一眼,落入了顾簪缨眼中,她便笑道:“四弟妹还有点事,留下和京华的人在开个会。我和诗华先在校园里逛逛,约好和她一起回。”   “是啊!阐述会都结束了,四哥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顾诗华像赶苍蝇似的朝顾长钧甩了甩手,“四哥你先回吧!反正四嫂见了你也不高兴。今天春光明媚,心情又好,不能让你留下破坏了我们的好气氛。等下我们三个自己结伴回去就好了!”   顾长钧一顿,盯了眼顾诗华,没说话。   顾簪缨笑着拍下了顾诗华的手。   “别听她的!你开了车来,正好我们三个可以坐你的车一道回,多方便。四弟你要是不赶时间的话,等等我们就是了。”   顾长钧点了点头。   “可以。我去外头等你们吧。”   ……   顾长钧转身离开,两姐妹继续挽手在校园里行走。   这天是周末,京华校园里的人比平时要少。两人散步到图书馆前时,顾诗华忽然停下脚步,眼睛盯着前头。   “二姐!快看!谁来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顾簪缨朝她所指方向看去,见图书馆门口走出来一个戴眼镜、穿灰色棉布长袍、脚上一双布鞋的中年人,边上同行了两个青年学生,一边同行,一边仿佛在讨论着什么。   在北平的大学校园里,经常会出现像这样的人物。看起来其貌不扬,但说不定就是个有名气的当代大家。   这中年男人面容清癯,虽衣着简朴,但气质温厚,极显大家气度。   顾簪缨却不认得。   “谁?”顾簪缨一怔。   “彭思汉先生啊!二姐你不是拜读过彭先生的全部著述,最仰慕他了吗?居然让你在这里遇到了!简直是太巧了!”   顾诗华咋唬了起来,声音还挺响的。   彭思汉是当代极负盛名的史学家、文学家、语言学家,对甲骨文的研究也极深入。其父是前朝著名文豪,祖父亦身居高位。他出身名门,先后留学过日本和欧洲,精通多国语言,学贯中西,被时人称为教授公子,先后被聘任教于清华、震旦、金陵等大学,每每开课,学生蜂拥而来,迟了竟占不到一个位置。几个月前,鲁朗宁三顾茅庐,终于以诚意打动了彭思汉,欣然到京华执教。他虽年纪不到四十,但著述丰厚,顾簪缨收有他的全部文集,虽没见其人,但对他慕名已久,没想到今天出来一趟,竟然会在这里遇到,顿时紧张了起来,见顾诗华声音嚷的很大,似乎还招来了对方的注意力,朝这边投来了一瞥,更是窘迫,慌忙拉住了顾诗华,让她噤声。   “没关系!二姐你这么仰慕彭先生,既然遇到了,一定要介绍你认识!我以前慕名去上过几堂彭先生的课,他最平易近人,没半点架子,等着啊——”   顾诗华甩开顾簪缨的手就向彭思汉跑了过去,到了跟前,拦住他路,深深鞠了一躬,叫了声“彭先生”。   彭思汉片刻前与两个学生同行从图书馆出来时,隐隐仿佛听到对面有人嚷自己的名字,下意识看了一眼,见是两个女子,一个像学生模样,另个是位打扮素雅的少妇,也没放心上,此刻见这女学生跑过来和自己招呼了,便停下脚步,微笑点了点头。   “先生!我姓顾,名叫诗华。以前慕名去清华听过你的课!只是太多人跟我抢位置了,你讲的又艰深……”   顾诗华吐了吐舌。   彭思汉见她言语活泼可爱,忍不住笑了起来。等与他同行的两个学生朝他鞠了个躬先走了,便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顾诗华有点窘,随即又道,“但是家姐就不一样了!拜读过您所有的著述,对您很是仰慕。她从小也喜欢文史,自己在家也写了些集注,不知道您有没有空,能不能……”   “诗华!快住口!”   顾簪缨再也忍受不了,慌忙赶上前阻拦了口无遮掩的妹妹,见对方向投来注视目光,难掩窘色,红着脸道:“先生请勿见怪。我妹妹在家排行最小,得到家人宠爱,说话难免没头没脑。不敢再打扰先生,我们先走了。”说完朝他微微点头,拖着顾诗华就走。   “二姐,你不是写了好些关于先秦史的集注吗?彭先生对这方面很有研究,既然遇到了,为什么不请彭先生帮你看看呀?”顾诗华不肯走。   顾簪缨脸更红了,慌忙掉头对着彭思汉解释道:“先生别信她的。我只是在家无事,自己随手胡乱写着打发时间的……”   “对了,二姐你不是还收藏了一盒子的甲骨片吗?向彭先生请教下,说不定有什么发现呢!”   彭思汉目光微微一动,看向脸庞已经红的像烧了桃花云的顾簪缨,微笑道:“顾女士,我接下来在京华执教,倘若你不介意,什么时候方便的话,能让我看一下你收藏的甲骨片吗?”   “没问题啊!”   没等顾簪缨回答,顾诗华就抢着应了下来,“下次我陪我二姐把甲骨片带过来找先生您!”   彭思汉向两人道谢。   顾簪缨沉默了下来,在原地站立片刻,最后朝彭思汉点了点头,带着顾诗华转身离开,一直走到拐角,扭头见看不到那个灰色人影了,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惊觉自己手心竟又沁出了汗,取出手帕擦了擦,埋怨道:“五妹,看你莽撞的!下回再也不要这样了!”   “要不是我,你怎么能认识彭先生啊!你不谢谢我,你还怪我!真是个没良心的二姐!”   顾诗华笑嘻嘻地道,忽然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   “我刚才忘了介绍你的名字给他!他每天遇见那么多人,不知道你的名字,说不定一转头就忘了!”   顾簪缨一愣。   “不行,我得回去告诉彭先生才好!”   顾簪缨反应了过来,慌忙一把扯住她。   “不要去了!”   “算了算了,反正等哪天,我再陪你一起来找他就是了……”   顾簪缨见她终于被自己拽住了,这才松了口气,惊觉刚才被自己妹妹这么一吓,心口竟紧张到又噗通噗通地加快了跳动。   ……   萧梦鸿结束了和京华校方委员会的初次会议,从礼堂楼里出来。   薛梓安也是委员会的成员之一,和萧梦鸿同行而出。   萧梦鸿原本以为会是个简短会议,没想到开了差不多将近一个小时才结束。唯恐顾簪缨和顾诗华等的心焦,来到礼堂楼外的阶梯前,便停下脚步,对着薛梓安道:“薛先生,我回去后会尽快提交一份详细的工程土方和造价成本核算报告上去。我先走了。”   “需要我送你吗?”薛梓安问道。   “不必了,”萧梦鸿笑道,“我和家人同来,她们恐怕在等我了。我去校门口和她们汇合就是。”说完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往校门口去。   薛梓安停在台阶上,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   萧梦鸿快到校门口那座雕像前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又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扭头,见是十来个青年学生。仿佛一直在等她的样子。   “萧师姐!”   青年学生们有男有女,停下来围住了萧梦鸿,纷纷和她打着招呼,看起来似乎和萧德音以前认识。   “师姐!许久没见到你了,我们新明文学社的学生成员们对你一直很关心。知道你今天要来这里和洋人开阐述会,就由我们代表大家赶了过来看你!”   一个看起来像是带头的二十出头的男学生说道。   新明文学社是北平很有名气的一个文学社团,成员除了各大学里的学生,还有当代有名的一些作家文人,经常固定举办文学沙龙活动。萧德音就是新明文学社的成员之一。   萧梦鸿明白了。便停下了脚步。   “谢谢你们用心了。”她微笑。   “师姐!你太厉害了!以前只知道你写的一手好文章,没想到你竟然还精通建筑学!师姐,你就是我们当代妇女之杰出代表!”   一个戴了副眼镜的微胖女生注视着萧梦鸿,语气和顾诗华一模一样。   萧梦鸿因为心里记挂着顾家姐妹,见这群学生找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别的事,便笑道:“谢谢你们大家来这里旁听。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下次再聊。”   “萧师姐!你变了!”   侧旁另个短发女生忽然道,“我们之前都知道,你和你的丈夫顾长钧之间没有感情,顾家就是禁锢了你自由进步的囚牢!为了摆脱这桩不幸的包办婚姻,你曾以自己的柔弱之力奋起反击!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但是现在,我们却听说你已经妥协了!师姐,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们将不得不为你感到悲哀,并且深深的失望。”   萧梦鸿错愕住。   围着萧梦鸿的其余学生们也沉默了下来。   “萧师姐,我们今天过来,其实是想帮助你的。”   那个男学生道:“我们在出一期关于当代女性如何挣脱家庭禁锢、追求个人自由的专题期刊。师姐,之前你一直表现的勇敢而坚决。如果你是因为压力过大,最后不得不选择妥协的话,我们愿意做你的后盾!我们可以发动舆论,给顾家施加压力!”   “对,对!”   “我们支持你!”   “师姐,你不能就这样放弃追求自由的权利!这是天赋之人权!任何人也不能被剥夺!”   学生们脸上重新露出激动之色,纷纷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同。   萧梦鸿终于明白了过来,有点哭笑不得,见十几双年轻又充满期待的目光纷纷投向自己,只好说道:“谢谢你们,但是我不需要了。”   “师姐!”   刚才那个最先开口质疑萧梦鸿的女生面露激动之色:“你真的不用怕!相信面对舆论压力,他们也不得不重新考虑你的正当要求!”   “师姐,如果是你的丈夫对你施加了压力或者任何的威胁,请你不用惧怕,告诉我们。顾家人再位高权重,也要*制!我们会为你据理力争,抗争到底!”   ……   “可以走了没?”   青年学生们正激动着的你一句我一句的时候,侧旁忽然传来一个男人冷冰冰的声音。   萧梦鸿抬眼,见顾长钧就站在十几步外的那座雕像旁。   学生们纷纷扭头,见这个突然出声打断了自己的年轻男子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阴森森的味道,慢慢安静了下来。   顾长钧开始朝这边走来。   萧梦鸿感到有点尴尬。站在那里没动。   顾长钧到了近前,伸手一把抓住了萧梦鸿的手,带着她掉头就走。   萧梦鸿十分惊讶,一时没反应过来,几乎是被他拽着离开的。   “请问这位先生,你是谁?”   那个带头的男学生按捺不住,追了几步发问。   顾长钧置若罔闻,带着萧梦鸿继续朝前大步朝前。   “先生!你不能这样……”   顾长钧忽然停下了脚步。萧梦鸿猝不及防,差点撞到了他身上。   “我就是她的丈夫顾长钧。”   顾长钧转过头。   “天赋人权,但什么人给了你们这种权利,竟然敢这样公然鼓动挑唆家庭分裂?”   学生们惊呆住。   那个男学生脸涨得通红,最后勉强道:“顾长官,据我们所知,萧师姐自己是想挣脱婚姻桎梏的……”   “她是我太太,她想什么,我只会比你们更清楚。”   顾长钧视线冷冷扫过学生们的脸,语调森严,“今天当你们无知初犯,我不和你们多计较。下回若再敢挑唆生事,正如你们刚才所说,这是民国法制社会,我会叫你们知道什么叫滋事罪!”   男学生停了下来。   一片鸦雀无声。   顾长钧不再理会学生们,拽了萧梦鸿继续朝前,出了校门口,这才松开了她的手腕。   “车在前面,二姐和五妹等你很久了!”   他的口气很差,说完撇下她自己朝前头那辆汽车走去。 ☆、第23章     他刚才捏她手时,劲略大了些,可能他自己并未觉察,萧梦鸿手却被他捏的感到疼了,又见他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话,心里有点不快,站那里盯着他背影。   顾诗华看到了她,从车窗里探头出来挥手。   “四嫂!快上来!”   萧梦鸿揉了揉手腕,过去上了车。   顾簪缨和顾诗华已经坐在后排,萧梦鸿便坐到了前排右边位置上。瞥了眼边上的顾长钧,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她关了车门,他便开车离去。   顾诗华一路十分兴奋,叽叽喳喳地说到了顾家时,已是正午。顾彦宗和顾太太都已经回了。顾诗华一进去,立刻就把萧梦鸿早上如何在京华大学小礼堂力辩英国人,最后以全票获得支持的结果告诉了父母。   “爸,妈,你们不在现场,如果在的话,一定也会非常激动!那个傲慢的英国人最后恼羞成怒毫无风度地自己走掉时,不止我,我边上那个女同学的两个手掌也都要拍红了!”   “平时五妹说话有些不着边际,只这回却没半点夸大。”顾簪缨也笑着道,“四弟妹不但对建筑之事十分精通,辩才与风度也是俱佳,连我都不得不为她折服了。”   看得出来,顾彦宗对此结果颇是欣喜,点头道:“很是不错。德音颇为能干。这次不止为我们顾家,也为中国建筑从业师正了名。值得庆贺。”   顾太太望了眼微笑站在一边的萧梦鸿,神色错愕里又带了几分尴尬,坐沙发上一语不发。   顾长钧刚才进来后,径直便上楼去换衣服,下来时已恢复了平日惯常的制服装,对父母说了声要去南苑机场便往外去。   “长钧,晚上叫你大姐三姐全家都来家里,一起吃个晚饭吧。一家人平时难得碰一起。上次坐一起吃饭,还是簪缨过生日,当时还缺了德音。现在德音回家了,又有这样的喜事,也该把你姐姐姐夫叫过来坐一起聚一聚的。你早些回来,不要错过了饭点。”   顾彦宗对着儿子吩咐了一声。   顾长钧瞥了眼萧梦鸿,唔了声,转身便出去了。   ……   晚上六点,顾家宅邸的铁门大开,房子里灯火通明。顾玲珑和顾云岫夫妇陆续到了。顾长钧也在开饭前回来了。   吃饭时,十几个人围坐在餐厅里的那张大桌侧,显得十分热闹。小云和小哲隔了这么久终于再次见到了一向喜欢的四舅妈,纷纷争着要坐到萧梦鸿的边上,一时欢声笑语起个不停。   顾家子女里,顾玲珑年岁最长,人情世故也最是历练。上回在萧梦鸿这里吃了个不软不硬的排头,当时颇为诧异,又难免有点气恼。这回过来,留心到这个四弟妹对自己和丈夫的态度很是恭敬,丝毫看不出任何芥蒂,对自己的一双儿女更是亲近,心知父亲对她又颇为爱护,加上今天得知这消息,她确实也受到了点震动,现在既然人都来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揪着上次那点不愉快不放。饭桌上主动和萧梦鸿搭了几句话,询问了下京华大学新址破土动工的事,两人应答之间,气氛很快也就变得自然了起来。唯独顾云岫,平时极会说话的一个人,今晚坐那里一声不出,显然还气着。顾彦宗看了她好几次。直到何静荣在桌下暗暗踢了几回她的脚,顾云岫才无可奈何,脸上勉强扯出点笑容,对着自己父亲说道:“爸,上次是我不对。您教训我教训的是。往后我再也不会那样了。”   顾彦宗点了点头,道:“你有这样的认识就好。上回我说你也说的是重了些。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事?你四弟妹今天为我们顾家争了光,你也应该为她高兴。”   “爸说的是,”何静荣忙道,“其实上次回去后,云岫就跟我说她后悔了,就是脸皮薄,抹不开脸。今天正好借了四弟妹的好事,就过来了。四弟妹,三姐和姐夫向你道喜了。你实在是很了不起,能在建筑业也崭露头角!”说完又踢了下妻子的脚。   顾云岫红唇微微翘了翘,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萧梦鸿,坐着不动。   何静荣无奈,只得暗叹了口气。   萧梦鸿微笑道:“谢谢三姐和三姐夫!”   顾彦宗环视了一桌子女,道,“往后这样的聚餐要时常举办,如此才能亲近感情,一家人不至于离心离德,以致于到最后祸起萧墙,乃至于分崩离析。”   “爸说的很对。我极是赞成。”   顾玲珑的丈夫,实业部次长马原汉笑着接道。   何静荣也急忙点头赞同。   ……   一家人聚餐完毕,顾太太还和女儿们在客厅叙话,萧梦鸿自然不好自己独自上楼回房,也在边上坐着。   顾云岫正眼也不看萧梦鸿,顾太太也还是不大会主动和萧梦鸿搭话。但有顾簪缨和八面玲珑的顾大姐串着话题,场面倒也不见尴尬。到了将近九点,小云小哲有些困了的样子,顾玲珑便叫了在书房与父亲说话的丈夫准备离开。大姐一家要走,何静荣夫妇自然也跟随。   顾长钧代父亲送两个姐夫到门口,何静荣看了下左右,见顾云岫在和顾玲珑夫妇话别,便将顾长钧拉到一个角落里,低声说道:“长钧,我怕你有所误会,想想还是跟你解释一声为好。上回你三姐半夜给你打电话,说什么我和她支持你离婚,都是些鬼话!我是很看好你们夫妇关系的,更不掺和你们的事。你千万别信她!”   顾长钧唔了声。   “还有,”何静荣扭头看了眼,背过身继续道,“烦劳你代我向德音赔个礼,是我家云岫先惹的不快,叫她别放心上。”   顾长钧点了点头。   何静荣吁了口气,抬手要拍顾长钧肩膀以示亲热,忽然想起自己这个小舅子一向不大喜欢别人碰触,硬生生收回了手,笑道:“那行,那我就放心了。我先走了。下次见。”   ……   萧梦鸿回到卧室,自己先去洗了澡,出来见才九点多,顾长钧也没回卧室,就习惯性地去书桌前坐了下来,拧亮台灯开始将设计图转为施工图。   没一会儿,听到门口脚步声传来,顾长钧进来了,径直去了浴室。出来后就上了床。   这会儿才十点不到。自然不算早,但这段时间,他却极少有像今晚这样九点多就回卧室的。萧梦鸿图纸刚起了头,此刻更是半点睡意也没有。见他已经上了床,想了下,扭头道:“我还不想睡。要是灯亮着打扰你,我去别的房间吧。”   顾长钧靠在床头,淡淡道:“不必了。我也看书。”   萧梦鸿见他从床头柜上拿了本书,便不再管他,转头继续伏案工作。   ……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剩萧梦鸿手上铅笔在纸上划过时的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顾长钧的一开始还看着手里的书,翻了几页后,渐渐地,视线挪到了正伏案专心工作着的那个女人的背影上。   柔和的台灯灯光笼罩着她专注在图纸上的背影。   她时而在草稿上飞快计算着什么,时而用尺子画线,时而又停顿下来,以手托额,嘴里咬着笔杆,似乎陷入了什么难题……   她的背影忽然动了下,看起来似乎是觉察到自己在看她要回过头来的样子,顾长钧发觉自己竟然吓了一吓,心脏砰地微微一跳,迅速将视线投回到书页上来,最后用眼角余光瞥见她原来不过只是弯下腰来,从抽屉里取了一张新的白纸,这才微微吁出一口气。   时针终于指向了十一点。   顾长钧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了,将手里那本书啪的一声合上,淡淡说道:“已经十一点了。不早了,还是睡了吧!” ☆、第24章     萧梦鸿停下笔,回头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起了身,把桌面收拾整齐后,去浴室洗了手,回来也上了床,像平日那样躺到自己一侧的床位上,闭上眼睛习惯性地面朝里背对着他。   过了一会儿,感觉床头灯还没关,她依旧闭着眼睛,道了声:“不是说睡觉吗?”   “在你要求离婚,甚至干出和男人私奔这种事之前,那些平日和你往来的人,都是这么教唆你的吗?”   萧梦鸿听到他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听起来很是平淡,仿佛随意说出口似的。   萧梦鸿忍不住睁开眼,扭头瞥了他一下,见他还靠在床头,身体微微朝过来,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便皱了皱眉。   “什么意思?”   “除了今天这些乳臭未干的学生,以前还有谁这样教唆过你?”   他的语气比片刻前略微加重了些。   “德音,以前我忙,这两年尤其,所以没怎么在家,更不会去干涉你和别人的社交往来。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平时一直在与此辈往来?这倒不禁让我想起了法兰西的罗兰夫人曾说过的一句话:正义,多少邪恶假汝之名而行之。在你这里把正义改成自由,也很是贴切的。”   萧梦鸿躺在枕上,和俯视着自己的他对视着。   他的神情依然冷淡,但看着她的目光里却流露出一丝仿佛正在极力容忍着她的隐忍意味。   片刻后,萧梦鸿躺着没动,只淡淡地道:“你自己都说了,从前你就不干涉我的社交往来,现在到了这地步,我们都已经各自准备好了随时要离婚的,你突然又管这个干什么?”   顾长钧顿了一下。   “我只是觉得你过于天真浅显了。你自己后来也承认的,之前婚内出轨私逃的行为是错误的。既然过后冷静下来你知道是错的,可见你一早习惯被人教唆就轻易头脑发热。我只是提醒下你,免得以后你再吃亏上当。”   萧梦鸿道:“顾长钧,谢谢你迟到的关心。但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我也很讨厌别人用对我好的理由向我说教!我在做什么,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数!”她说完,再次背对他,闭上了眼睛。   “总之,往后你少与从前那些人往来!尤其是文联里的那些人!”   身后先是一阵静默,忽然传来了他的声音,语调强硬而短促,完全是命令的口吻。   ……   白天时萧梦鸿就对他有所不快了,只是一直忍耐了下来。现在再也忍不下去了,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转身面对着他。   “顾长钧,别管我和什么人往来,也别管别人是怎么劝我的。你自己就没问题吗?我也不说什么好丈夫了!如果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自己是个合格的丈夫,行!以后你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我听你的!”   顾长钧没说话。   “连你自己都没底气说这句话,你有什么资格对现在的我指手画脚下命令?我是你的属下吗?”萧梦鸿冷笑了下。   “我再说一遍,我承认我之前做的不对。但我已经为我的错误付出代价,并且如你所见,现在正在弥补。还有,我不想下次再要我提醒你,我们此前似乎已经达成过共识了,我们现在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以后随时准备分掉扬镳的!所以,请你不要对我下过多的命令。这样显得你很可笑!”   顾长钧微微眯了眯眼睛。   “萧德音,你进我顾家门,成为我的妻子,这四五年里,我除了没能经常陪在你身边外,恕我直言,我实在想不出我哪里还有别的地方能招来你这样的背叛羞辱和厌恶?”   他的语气也重了,眸子里似乎微微有火光跳跃,显然也怒了。   “你觉得自己很无辜?别的我大概也无权对你下评判。我只告诉你,光是你的臭脾气和你近乎变态的苛刻生活习惯,有这两样,就足够让我想摆脱你了!你的性格脾气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明白。不要以为不打女人就不是暴力了。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暴力,叫冷暴力!冷暴力加大男子主义,我觉得你也真的是够了!还有,你到底知不知道,和你一起生活会累死人的?为了照顾你变态的爱干净的习惯,每天梳完头要拣掉在地上的头发就不用说了,那也是应该,连洗完脸要把漱台边溅上的水珠擦干,一滴也不能留!是,这些事情我即便自己不做,家里佣人也会代替我做的。但你知道你的这种生活习惯会给伴侣带来怎样的精神压力吗?哦,对了,我想我大概也不能随意碰你的东西吧?我记得上次我的脚不小心压了下你的衣服,你就一脸厌恶把衣服丢到脏衣篓里是吧?顾长钧,像你这样的人,我说你还娶什么妻?你自己左手跟右手过多好啊!谁当你的妻子简直就是在受罪,还是受一辈子的罪!”   顾长钧眼角肌肉似乎微微抽了一下。   “用这种眼神看我干什么?我冤枉你了吗?”萧梦鸿扫了他一眼,语气缓了些下来。   “顾长钧,本来我实在懒得和你说这么多的,你怎么样和我也没关系了!我就实话说吧,白天你和我说话的口吻就让我感到莫名其妙。这有违于我们之前的约定!刚才你的态度变本加厉,令我更加的不痛快!所以我觉的,我有义务及时提醒下你,就照我们之前默认的,各人做好自己本分,别管对方太多,我想这样的相处应该会更令人愉快些。”   “你说呢?”   最后她这么问了他一句,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   刚才她数落着他时,顾长钧就一直盯着她,没打断,没反驳。   现在她反问他。他也没反应。就像沉默了的一块石头。   萧梦鸿感觉自己仿佛把从承德回来后就一直慢慢积憋在心底里的所有不满都给倒了出去似的,整个人颇是神清气爽,吁了口气,不再理会他,卷起自己的那条被子躺了下去。   片刻后,她感觉到身后那个男人探手过去关了灯,也躺了下去。   周围暗了下去。   萧梦鸿闭上眼睛开始专心睡觉。   但是边上的那个男人却似乎并没打算结束话题。   “你没觉得你自己最近变化很大吗?”   黑暗里,她听到身后的他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萧梦鸿睁开了眼睛。但没应声。   “确切地说,是从半年多前我把你从上海抓回来后,我就感觉到你和以前仿佛有点不一样了。”   他继续说道。   萧梦鸿心脏微微一跳。为他的敏锐。   “穷则思变。走投无路了,我再不奋起改变,岂不是坐以待毙?”   她的语气依旧很平淡。   他沉默了下来。   “或许吧……”片刻后,他似乎接受了她的回答,自言自语般地咕哝了一声。   “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叫你不要再和那些人往来了吗?”他的语气微微一转,“那是因为一直以来,你软弱,并没有自己的主见,很容易受人诱惑做些不当的事。这一点从你当初嫁给我没多久,我发现你在娘家时就已染了吸食鸦片的恶习之时开始,我就知道了。”   他的语调现在听起来很是心平气和,和片刻前双眼冒着火花的样子迥然不同。   萧梦鸿吃惊。   萧德音吸食过鸦片,这一点她完全不知晓。   她情不自禁微微侧过身体,瞥了眼边上的他。   视线现在已经习惯了黑暗。朦朦胧胧,她看到他仰面,双手交指枕于脑后,半躺半靠在床头,身体姿势看起来很是放松。   少见的样子。   “……你的兄嫂吸食鸦片,所以你也染了。你知我生平最是痛恨吸食鸦片之举动。你有才女之名,秉性本也柔善,却在娘家染了这样的恶习,实在是可笑又可惜。好在时间并不长久,之后你答应戒,但中间又复吸了几次。最近两年总算没见你再吸了,但你却又闹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叫我怎么再放心去相信你?所以我才叫你不要再和之前那些人往来了!”   萧梦鸿沉默了片刻。   “嗯。”   最后她终于嗯了一声。   他似乎有些意外,扭脸看了她一动不动的背影一眼。   ……   第二天的早晨,萧梦鸿醒来,床的边上已经没了人。   昨晚后来她睡的其实并不太好。这会儿醒来,以为他已经走了,揉着眼睛下了床,还带了点迷迷糊糊地就往浴室去,走到门口,看到顾长钧正站在穿衣镜前正着衣领。   他的个子很高,双腿笔直而修长,军服更是衬托的他身姿挺拔如松,这会儿站在镜前仔细正着衣领,目光专注,昨晚脸颊上刚冒出了头的胡茬也刮过了,一张英俊脸庞显得干净而有精神。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点迷之养眼感。   萧梦鸿停在了门口,并没留意到自己睡衣领口处有些散开,内里若隐若现。   顾长钧正好衣领,转身朝她走来,最后停在了她面前。   萧梦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松香味男人刮胡水味道,这才意识到自己堵了他出去的门,赶紧往边上让了让。   顾长钧走了出去,经过她旁边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   “军部里晚上有个联谊舞会,需要带家眷出席。你有空吗?”   他仿佛已经忘了昨晚两人刚吵过一架,问她话的时候,语气很是自然。   萧梦鸿一呆:“呃……我能不去吗?”   “最好去!”他的语气带了点不容置辩的味道。   萧梦鸿沉默了下。   “……好吧……”最后她终于勉强地应道。   “我六点回来接你。”   他朝她点了点头,视线掠过了她的胸口,随即转身走了出去。 ☆、第25章     当天有两家北平报纸出现了有关昨天萧梦鸿力压英国建筑师获得京华大学建筑设计权的报道,言语里多溢美之辞。   白天萧梦鸿都在房间里工作着,到了晚上快六点,换了衣服,叫珊瑚来给自己梳头,对镜戴着一副耳环时,一个佣人过来敲门,说少爷回来了,叫她下去。   萧梦鸿戴好耳环,对镜照了下,见应该没什么不妥的了,便拿了包下去。   顾长钧的车停在大门外,人也没下车,一直坐在车里,看着萧梦鸿上来了,开车离去。   ……   说实在的,萧梦鸿现在人虽然都上了他的车,但心里依然有点不大情愿,甚至在后悔自己早上一时糊涂怎么就松了口答应下来。上车后问了声晚上那个舞会的目的。   “庆祝南方航校成立。”   顾长钧简短地应道。   “都有些什么人来?”   “我的上官、同僚、下属。”   萧梦鸿哦了声,沉默了下来。   他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   汽车最后开到了位于交道口东公街北平政府侧的军部大门前,卫兵朝顾长钧敬了个礼,开门放行。   萧梦鸿更加犹疑起来。等他停好车,忍不住说道:“顾长钧,我觉得我最好还是不去了……”   他正要下车,停了下来,扭头看着她。   “是这样的,”萧梦鸿解释,“我觉得以我们俩现在的实际关系,最好还是不要一起出现在类似这样的公共场合里……除此,我之前的那些传闻,我想你的同僚应该也有所耳闻……我这样和你一起出现,我怕对你也有困扰……其实早上我本来是不想答应的,就是刚起床,脑子还有点迷糊……我回去了,你还是自己去吧……”   顾长钧一语不发地下了车,走到她坐的后车厢位置旁边,伸手拉开了门。   “下来。”   他就这么说了一声。   萧梦鸿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沉静,看不出里头是什么情绪。但说“下来”时,语气很是坚决。   萧梦鸿无可奈何,只好下了车,略微忐忑地跟着他往里走去。   她总有一种感觉,今天跟着他到了这里参加什么军部的舞会,是个很大的失策,有点偏离了她之前两人各过各的、以后再择机分道扬镳的设想。   但是她好像又干不出翻脸掉头走人的事。   要怪,也只怪早上自己醒来时脑袋不清,现在后悔也晚了。   ……   军部的这个舞会设在礼堂里。对着大门方向的墙上挂了一条写有“热烈庆祝中央航校分校南方航校胜利成立”的庆祝横幅,下面是个临时所设的讲台,稍后会由人上去发表讲话。   顾长钧来的不算早。到时,门口大开,里面灯火辉煌,人似乎来来了不少,还没进去,就听到一阵乐曲声随风飘了出来。   门口的卫兵认得顾长钧,朝他敬礼。顾长钧停了下来,扭头看了眼萧梦鸿。   萧梦鸿叹了口气。   只恨自己意志不坚定。人都到了这里,就算是屠宰场,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他进去了。   ……   顾长钧结婚四五年,今晚却是第一次带着夫人出现在军部举办的舞会里。和萧梦鸿一进去,立刻吸引了众多目光,礼堂门口附近几个原本正端着酒杯在聊天的人也停了下来,纷纷扭头看过来。   跟他进来之前,萧梦鸿就预感到自己和他同行应该会比较招人眼球,这其实也是她对这个舞会感觉抵触的原因之一。但得到了这样的目光“礼遇”,还是有点出乎意料。留意到投来的目光大多带着惊诧,压下心里涌出的尴尬,脸上也只能露出自己能做的出来的最具风度的微笑。   她边上的顾长钧看起来倒是坦然自若,和反应了过来后纷纷与他寒暄的同僚们点头微笑,打着招呼。   “长钧老弟,可算是见到你了!刚才我还说了,怎么不见你人!”   一个红光满面穿着陆军军装的中年男人快步朝他走来,语气很是亲热。   萧梦鸿留意到顾长钧主动伸手和他相握,笑道:“军部有心,举办庆祝南方航校成立的舞会,听闻连陈总长也亲临,我岂敢不来?”   “哈哈,我就说!好些时间没见老弟你了,晚上好好喝几杯……”   中年男人的目光投向了萧梦鸿。   “这位……想必就是弟妹了吧?哈哈,早就听闻弟妹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位陆军部陈东瑜陈总参,我的多年好友。”   顾长钧向萧梦鸿介绍中年男人。   萧梦鸿朝对方露出微笑:“陈总参谬赞了。您才是军人飒爽风度,令我印象深刻。”   陈东瑜哈哈大笑,摆了摆手。   “弟妹你说话我喜欢听!长钧老弟怎么不早带你出来认识!我是个粗人,不会客套。来,来,我介绍我夫人给你,她是乡下妇人,弟妹你别嫌弃她没见识。往后有机会的话,多多往来。”   ……   片刻前萧梦鸿一进来,就感觉到全场女人们的视线都停留在了自己身上,几个角落里的女人看着自己还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什么。   估计这些军部家眷们此前多少应该也听说过自己出轨闹离婚的事。   这位陈太太对着萧梦鸿时,倒看不出什么异色。她四十不到的年纪,脸圆圆的,身材合中,说话很得体,笑容看着也颇让人感觉舒心。   萧梦鸿对她印象还不错,两人聊了几句,顾长钧对着陈太太道:“嫂子,德音第一次来,又这么多人,难免怯场,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听他说话语气,和陈太太显然也很熟稔。   陈太太挽住了萧梦鸿的胳膊,笑道:“还用你说?早就想认识弟妹了,偏你当宝贝似的藏在家里不让人见。今晚终于舍得带出来了,我一见就觉得投缘,疼还来不及呢!你们男人自己忙去吧!”   顾长钧笑着向她道谢,转头附耳到萧梦鸿耳边低声道:“陈太太人很好。你晚上放心跟她吧。我另有事,先去了。”   萧梦鸿看了他一眼,他朝她略微颔首,随即转身和陈东瑜一道走了。   ……   不得不说,这个安排还是挺不错的。至少,令萧梦鸿刚开始进来时因为陌生而带来的那种尴尬不安感渐渐地消除了下去。   陈东瑜的军阶很高,陆军部里除了陆军总长,下来就是他和次长。陈太太地位也随丈夫水涨船高。见她亲热地挽着萧梦鸿的胳膊,萧梦鸿自己又是陆家的儿媳,今晚到场的女人们也就相继靠近,主动和萧梦鸿攀谈,渐渐地,甚至有人开始向她示好,军需处长胡太太就是其中的一位,没说几句话,就显得很亲热了,恭维萧梦鸿才貌双全名不虚传,和年轻有位的顾参谋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的佳偶,说话时还完全真心实意的一副样子。   这种场面话,听过也就算,萧梦鸿自然没在意,笑着向她道了句谢而已。   这时,礼堂大门里进来一个四五十岁、身穿军服的人,边上跟了几个随行。   此人一进来,礼堂里的声音就平了下来,随即响起热烈的掌声。   “军部许司令官来了!”   陈太太向萧梦鸿解释。   许司令一边大步朝正中的讲话台走去,一边朝向自己鼓掌欢迎的人群压手示意停下来。登上讲台,讲了一段话,最后笑道:“中央航校旨在培植空军人才。建立短短数年,就已经为国培养了一大批的精于驱逐、攻击、侦察及轰炸飞行的高等人才。但是这是还远远不够!南方航校就此应运而生!看到航校上周胜利开幕,全国志愿飞行之热血青年竞相涌来参与遴选,作为兼任的首任校长,鄙人内心很是欣慰。南方航校的顺利开幕,与鄙人任命的校长办公室特别佐官顾长钧少校的贡献是分不开的。今晚是个值得举杯庆祝的晚上,鄙人讲话就此打住,下面由鄙人特别佐官顾长钧上台致辞!“   热烈掌声再次响起,顾长钧快步登上讲台,朝面含微笑看着自己的许司令官立正,行了个标准军礼,继而朝四面同敬,随后放下手道:“诸多长官,同僚、同志以及到场的夫人太太们,鄙人无别多话可讲,男儿生就一腔热血,唯时刻铭记精忠报国四字而已!”说完再次行了个军礼便下了台。   掌声四起,徐司令官望着他背影,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位顾长官一向惜字如金,不好叫他这样坏了今晚美妙气氛。诸位不必拘束,该高兴就高兴吧!”   台下笑声四起。   唱机里开始放出乐曲,礼堂中间设出的舞池里开始有人纷纷下去,翩翩起舞。   “顾太太!你看你看!”   一直站在萧梦鸿边上的胡太太忽然扯了扯萧梦鸿的衣袖,示意萧梦鸿看过去。   萧梦鸿顺着她手指看了过去,见她指着一个年轻女郎。   这女郎穿着极其贴身的军服,脚上蹬了一双尖头高跟及膝皮靴,披着卷发,似乎朝着刚下台不久、正和边上几个男人说着话的顾长钧走了过去。   女郎身材原本就高挑,这样一身装扮,别致的妖娆妩媚,顿时将礼堂里一干穿着旗袍的女人全给比了下去。   “田丹君田小姐!陆军总务处的秘书!田次长家的千金!”   胡太太两只眼睛紧紧那个女郎,表情有点怪异,最后仿佛忍不住了,凑到萧梦鸿耳边低声道:“我偷偷跟你说啊,顾太太,你可得防备点。这位田小姐有名的大胆,是军部一枝花,我听说她一直在追求你丈夫……你看,你看……她朝你丈夫过去了!”   萧梦鸿看了过去,见田小姐果然停在了顾长钧的身侧。 ☆、第26章      陆军田次长的千金田丹君暗恋参谋少校顾长钧已久,顾长钧婚变消息传的最为喧嚣的时候,只要他回到北平军部,田丹君必定借故接近,这在军部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见她面带笑容地走了来,原本正在说话的几个人便停了下来,纷纷看向她。   “田小姐今晚艳压群芳,不愧军部之花的名号。过来可是找宋某?”   平时喜欢开玩笑的宋处长笑嘻嘻地问。   田丹君看了眼面皮油腻腻的这个中年男人,娇笑道:“我想跳探戈,就是少个能陪我跳的舞伴。宋处长你会吗,你要是会的话,我找你也行啊!”   宋处长作势叹息,又朝侧旁的顾长钧扬了扬下巴,“可惜我没这福气啊!不过论到跳探戈,大约也就只有西点出身的顾参谋能当你的舞伴了。可惜我们顾参谋平时很少跳舞,就看田小姐有没有这个魅力能请的动他了!”   “是吗?”   田丹君笑吟吟地转向顾长钧,朝他优雅地伸出一只手,做出个邀舞的动作。   “顾参谋,肯赏脸吗,我请你跳一支?”   田丹君无论是外表,还是一举一动,原本就引人注目,刚才插-进来宋胡处长这么调笑几句,最后还出其不意地当众朝顾长钧邀舞,立刻就吸引了许多目光。   侧旁的几位太太看着,视线再投向那头萧梦鸿的方向,眼神难免便异样了起来。   ……   “快看呀,顾太太,田小姐好像在请你先生跳舞呢!”   一直盯着的胡太太也见到了这一幕,急忙提醒萧梦鸿。   萧梦鸿刚才看到田小姐,便想起之前第一次顾诗华来承德看她时,无意提过一句,说顾长钧和别的女人有传闻。   大约就是这位田小姐了?   她不禁感到好奇,便看了过去。   ……   顾长钧原本已经转身要走了,见田丹君忽然向自己邀舞,边上许多双目光都看过来,田丹君也笑吟吟地伸出手等着自己回应的样子,手未动,只笑了笑,道:“多年未跳,探戈舞步早已忘记,不敢当众献丑,田小姐还是另觅舞伴吧。”   田丹君顺势道:“那就不跳探戈了。普通舞步,顾参谋总不会再有顾虑了吧?”   顾长钧道:“多谢田小姐。只是顾某一向不喜欢跳舞,有拂顾小姐的美意,还请见谅。”   田丹君见近旁数人目光看过来,脸渐渐红了,顿了一顿,语气也变得尖锐起来:“我若是一定要请你跳呢?”   顾长钧眼眸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厌色,回头瞥一眼和自己中间隔了个舞池的萧梦鸿,转头淡淡道:“恐怕依旧要拂田小姐的美意了。实在是内人有命在先,命顾某不得接近年轻漂亮之女同事,跳舞更在严令禁止之内。田小姐太富于魅力,顾某唯恐内人见怪,不敢应邀与田小姐共舞。”   他这话一说出来,不止田丹君,侧旁宋处长和起先一直没说话的陈东瑜等人也是愣了愣,纷纷露出古怪之色。   近旁一片鸦雀无声。   ……   田丹君恋着顾长钧已久。   之前军部渐渐传开顾长钧婚变消息,据说是他妻子萧德音出轨所致,当时田丹君便对素未谋面的假想敌萧德音恨的咬牙切齿,觉得她破坏了顾长钧的名誉,根本配不上他,满心期待顾长钧能离婚。没想到一直没再等来后续消息了。之前这大半年时间里,连他人也很少出现在北平军部。最近总算见他回来了,只是不知是凑巧,还是顾长钧刻意回避,每次她去找他,不是扑空,就是人遇到了,他很快也会借故离开。   顾长钧似乎就没怎么正眼看过她。这让田丹君难免失落,甚至怨念。今晚军部举行这个舞会,知道顾长钧要出席的,她便决心一定要好好在他面前露个脸,没想到刚才竟然看到他携了之前和他闹过沸沸扬扬离婚传闻的妻子一道现身了。   田丹君年轻貌美,出身优越,一直自视颇高,此前虽然也听说过萧德音貌美有才,但心里总觉得必定是传言过于夸大,今晚终于见到了,见他两人并肩站立时,男的身姿挺拔,女的貌美如花,宛如一对璧人,竟能将整个会场照亮似的,心里先便发起了酸。等见到顾长钧把她介绍给陈总参夫妇,看起来两人仿似不计前嫌和好了似的,内心更是妒忌。   田丹君平时虽然也逮到机会便频频接近顾长钧,但毕竟是位千金小姐,之前也没敢做出过这样公然的示爱举动,只是刚才实在是忍不住了,有心挑衅萧德音,这才上来邀顾长钧共舞,以为众目睽睽之下,这个面子,他无论如何应该也会给的。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但被拒了,还是这样一个理由。   田丹君僵在那里,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终于反应了过来,彻底恼羞起来,脸涨得通红。   “顾长钧!”她直接叫他名字,“我不信!你和你那位太太是个什么样的关系,军部里谁不知道?也好!你既然这么说,我索性去问她,请她允许就是了!”   陈东瑜见状不对,咳嗽了声,上来充和事佬,笑道:“田小姐,这舞场里想邀你共舞的比比皆是,我这位老弟惧内,你就别为难他了。给我老陈一个薄面,我来请田小姐跳一支舞曲如何?我老陈不惧内,无后顾之忧,田小姐若肯赏脸,实在是我老陈的荣幸。”   田丹君站在那里翘着下巴一动不动,自顾冷笑道:“我哪里为难他了?陈总参,我田丹君第一次请人跳舞,既然开了口,那就非要跳成不可。我只是去向顾夫人要个允许罢了!”   陈东瑜知道田丹君这是大小姐脾气发作了,自己给了台阶她也不下,看了眼顾长钧,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顾长钧依旧微笑道:“田小姐,你定要向内人要个许可,她碍于情面,自然也会点头。只是她在这里应了,等我晚上回去了,恐怕就要进不了房门。顾某还请田小姐宽大,多多体谅我这个有妇之夫的难处。”   顾长钧话都说到这地步,田丹君脸皮再厚,也是撑不住了,牙齿死死咬住嘴唇,盯了顾长钧一眼,回头又恨恨看了眼舞池另头的萧梦鸿,转身疾步出了礼堂。   宋处长在边上看得目瞪口呆,盯着田小姐推开挡住路的人愤然走了,再看一眼远处萧梦鸿的身影,最后望着顾长钧,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顾参谋,没想到你竟然也如此惧内……”   宋处长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忽然觉得不妥,忙停了下来。   顾长钧笑了笑,面不改色,更看不出半点不豫,在原地和近旁几人继续闲聊几句,便转身离去。   宋处长目送顾长钧和陈总参背影离去,内心此刻掀起之波涛,实在不足与外人道。   宋处长平时喜欢和女人开个玩笑,占占口头便宜什么,实则回家饱受河东狮吼的困扰,时间久了被同僚知道,难免遭到取笑,宋处长心里郁闷,所以今晚特意不带夫人同行。   他怎么也么没想到,顾长钧竟然也和自己一样,是个妻管严。   “顾太太虽然年轻貌美,但之前毕竟闹出过那样的丑闻,即便是普通男人,恐怕也是难以容忍,何况顾长钧其人?有名的傲气,不好接近,军部里难得有几个能和他说的上话称兄道弟的。偏偏事到如今,他非但没与太太离婚,一概忍了下去,今日还这样公然带她来军部出席舞会,原来竟是这样的缘故!”   宋处长盯着顾长钧的背影,暗自出神。   “顾长钧年轻有为,身为许司令官的得力爱将,又是顾总长府的公子,连他都公然自认,我有一个惧内之名,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宋处长感到困扰了自己许久的烦恼仿佛不翼而飞了,整个人都轻松起来,竟是爽快无比。   ……   刚才田小姐邀舞顾长钧,因为中间隔了个舞池,加上边上吵,萧梦鸿也不清楚那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顾长钧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接着似乎就拒绝了她,然后那位田小姐也扭头,仿似恶狠狠地看了自己一眼,最后走了。   过程很快。萧梦鸿隐隐觉得好像不对劲。但想象不出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所以最后见田小姐恨恨盯自己时,难免一头雾水,但很快也就没放心上了。   胡太太却不一样了,借故离开。没一会儿回来,示意萧梦鸿跟自己到个人少的角落里,背过身去,一五一十就把刚才听过来的消息跟她说了一遍。   “顾太太,田小姐真是不知羞耻!幸好顾先生对你一心一意!方太太当时就在近旁,听的一清二楚!方太太她们都在议论,说你可真有福气!嫁了顾先生这么一个好丈夫!唉,我家那个对我要是有顾先生对你一半的的好,我做梦都会笑出声的!”   胡太太说这话时,一半出于真心,一半也是恭维。   萧梦鸿神色却僵住了。心里没有半点被胡太太所羡慕的“福气”感,反而郁闷异常,仿佛胸口有一口气被堵在了半道,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难受的要命。   这个晚上,她真的是来错了。   “德音!”   身后忽然传来了顾长钧叫她的声音。   萧梦鸿回头,见他朝自己快步走了过来。   宋太太见顾长钧来了,忙转身微笑着招呼,见顾长钧似乎有事的样子,招呼完便先走了,看着萧梦鸿的眼神很是暧昧。   “找我什么事?”   萧梦鸿虽然已在极力压下心里的不满,但神态难免还是有点冷淡。   顾长钧看了她一眼。   “许司令要走了,知道你也来了,想见见你。你随我去送送他吧。”   他说道。 ☆、第27章     萧梦鸿很想掉头就走人。但沉默了片刻后,冷冷盯他一眼,最后还是随他出了礼堂。   许司令离开时,没让惊动那些正在跳舞的人,此刻站在礼堂门外的走廊上正和同行出来送行的数人叙着话,笑声不断传来。陈东瑜也在其中。看到顾长钧带了萧梦鸿走过来,几人便停止说话。   “长钧,这位就是你的太太?”   等两人走近些,许司令问。   “是。她就是内人。姓萧名德音。”   顾长钧介绍完,又将站边上的另几位军装男子也一一介绍给萧梦鸿,全是他的上司。   萧梦鸿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向许司令和顾长钧的上司们问好。   许司令点头,转向顾长钧:“立法委员会里的萧老应该就是你的老丈人吧?”   “是。”顾长钧应道。   许司令两道炯炯目光落到了萧梦鸿的身上。   “顾太太,听说你是位才女?不但文采斐然,还精通建筑学?今早报纸登了条昨日有女子力压英国人获得京华大学建筑设计权的消息,末尾简要提了句此女的出身来历。我看了,心想这个顾萧氏不会就是长钧的太太吧?刚才便问了声长钧。没想到确实!难得,难得……”   许司令打量着萧梦鸿,频频点头。   侧旁陈东瑜笑道:“长钧老弟,弟妹击败英国名建筑师为京华大学设计建筑,不但为我国人长脸,也是为你在许司令跟前长了脸啊!我老陈的太太今晚也在,许司令就是不提也见上一见。”   他话音落下,顾长钧的几个上司就都哈哈笑了起来。   许司令也笑,笑完将目光转向萧梦鸿道:“顾太太,你丈夫他是鄙人爱将,之前被派去筹备航校之事,因事务繁忙,时常在外公干,叫你们年轻夫妇聚少离多,是我这个上司的不对啊!航校刚成立,事务繁杂,很是不巧,过两天他恐怕又要南下一段时日。你可不要怪长钧。要怪要怪我好了。”   萧梦鸿笑道:“怎么敢!长钧身为军人,为国效命原就是职责本分。他能助司令您一臂之力,身为他的妻子,我是与有荣焉。”   “好,好!等这次他回来,我就放他个长假!”许司令点头,看向顾长钧,“长钧啊,你都听见了?你娶了位难得的贤妻啊!不但才貌双全,还这么通情达理!往后不能只顾自己事业冷落了夫人!即便再忙,也要抽空多陪陪才好。”   “是。”   顾长钧面带微笑地点头。   许司令又说了几句,结束了谈话,萧梦鸿随顾长钧和陈东瑜等人送他上了汽车离去,等人都散了,边上只剩他两个人,萧梦鸿脸上的笑也消失了。   “我去和陈太太道声别,回去了。你要留留下吧。我自己回。”她淡淡地道。   顾长钧看了她一眼。   “我也走罢。”他说道。   萧梦鸿转身回到礼堂,找到了陈太太,推说身子感到疲乏,先行走了,又感谢了她今晚对自己的照拂。   陈太太送她出来,两人站在门外等着顾长钧出来时,陈太太望她一眼,低声道:“弟妹,你可是在想方才那位田小姐?你放下心就是了。只是她在胡搅蛮缠徒惹人笑话罢了。我先生与长钧交往多年,在男女关系上,长钧一向是毫无可指摘之处的。”   萧梦鸿微笑道:“谢谢陈太太。我心里有数的。”   陈太太望着萧梦鸿,点头笑道:“我年长些,说话直,也不怕你见怪。实话说,之前我是听说过一些有关你的不好的消息的。今晚真看到了你,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想必是有人造谣污蔑你们夫妇名誉。往后记得要时常像今晚这样和长钧一起出来露个面,人家见你们夫妻恩爱,谣传自然也就会止息了。”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陈太太回头,见顾长钧出来了。   顾长钧和陈太太道了别,等陈太太进去后,带着萧梦鸿上了汽车离开。   “今晚,谢谢你了。”   他发动汽车时,对她说了一句。   “我的本分。”   萧梦鸿道,说完就靠在了后座椅背上,再没说一句话,也没看他一眼。   顾长钧路上开着车,时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瞥一眼她。到了顾家后,汽车开进庭院停了下来。   “你好像在生气?生我的气?”   萧梦鸿要下车时,听见前头顾长钧忽然这样说道。抬眼,见他转头望着自己。   “你说呢?”萧梦鸿冷冷看着他。   “那么你告诉我好了,你在生我什么气?”   “你还要我告诉你?”   “是。”   萧梦鸿被他完全无辜般的语气给激怒了。   “顾长钧,那你听着。第一,我不介意你去和那位田小姐跳舞。第二,如果你不喜欢这位田小姐,想让她离你远点,请你不要拿我当挡箭牌!你知道你的这个理由有多荒谬吗?照我们现在的实际关系,你觉得合适吗?你当众给人造成这样的误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你是为这个生气啊——”   顾长钧慢吞吞地道,拖长了语调。   “我们不是还没离婚吗?遇到这样的情况,做丈夫的借太太名义去挡一下,我非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且是最正当,甚至一劳永逸的理由了。”   “你有问过我的意思吗?你就知道我愿意被你用来这样当挡箭牌?”   “当时你不是不在我边上吗?”   萧梦鸿盯了他一眼,转头推开车门下去了,快步朝里走去。   顾长钧也下车,跟了上去。   “少爷,少奶奶,你们回来了?太太叫我跟你们说一声,回家了去趟她那里。”   出来迎接的王妈说道。   顾彦宗这两天不在北平,已经晚上九点了。平时这个时间,顾太太一般休息了,何况丈夫又不在家。   萧梦鸿停了下来。   “有说什么事吗?”顾长钧问了声。   “不知道。但是晚上三小姐来了趟。刚走没一会儿。”   顾长钧嗯了声,看向萧梦鸿,“去看看吧?”   萧梦鸿没说话,转身径直往顾太太房间去,到了门口,顾长钧敲了敲门,推开门问道:“妈,找我们什么事?”   顾太太还没卸妆,正坐在梳妆台前,一人生闷气的样子,听到身后动静,扭头道:“你们给我进来。”   萧梦鸿跟着顾长钧进去。   “妈,找我们什么事?”顾长钧再次问。   “还问我什么事?你自己看!”   顾太太指着放在手边桌上的一份报纸,声音有点颤抖,显然非常生气。   顾长钧过去拿起报纸,见是当天的一份晚报。   这家晚报以刊载社会名人的各种花边八卦为卖点,很受市井欢迎,发行量很大。   顾长钧的视线落到顾太太刚才所戳的版面,掠了一眼,见夹在两条“菜市口因夺鱼打架大凶杀”和“汇中饭店昨来一男一女,男子服毒自疑因情变”的新闻中间的显眼位置上,有一个非常夺人眼球的巨大标题:“豪门姝媛力压英国名建筑师一举成名,风采逼人。”   新闻起头用寥寥数语提了下昨日发生在“某大学”礼堂里的事后,就开始着重用隐晦的笔调,着重描述这位名媛的夫家是北平某著名高官之家,曾因婚姻不谐要求与丈夫脱离婚姻关系,同期传出与一位青年画家有过不正当往来关系。   全篇没有提及半个人名,但影射顾家之意,却呼之欲出。   顾长钧扫了一眼。   “给她也看一下,看看上面到底都写了什么!”顾太太冷冷地道。   顾长钧微微皱了皱眉,迅速瞥了萧梦鸿一眼,哗的一声撕了报纸,道:“不必了。”   他的举动似乎激怒了顾太太,顾太太从位置上站了起来,生气地道:“你撕?你能把所有报纸都给撕碎?长钧,我早就说了,让她这次回来就安心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我怕的就是人言可畏。你们不听,现在好了吧?她是出了风头,可这种什么下三滥的报纸也开始公然把这种丑事给发了出去了!就差写上一个我们顾家的名字了!我们顾家清清白白的,能让人这样在背后说三道四地作践吗?要不是云岫晚上过来给我看了报纸,我还给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是想气死我吗!”   萧梦鸿走了过去,拿起顾长钧刚才撕了的报纸看了一眼,终于明白顾太太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了。沉默了下,说道:“妈,对不起。”   顾太太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厌恶。   “妈,先就这样吧,不过是件小事而已!你早点休息吧。我有数了,我会解决的。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顾长钧说道,语气很平静。   顾太太哼了声。   “走吧。”   顾长钧示意萧梦鸿出去。   萧梦鸿看了眼那份被撕的报纸,转身默默走了出去。两人回到卧室里,顾长钧道:“你先洗澡吧。”说着脱了外套,自己走到窗边,打开一扇窗户,从边上一个柜子的抽屉里取出个烟盒,拿出一支雪茄。   萧梦鸿站着没动。   顾长钧用打火机点了雪茄,对着窗外夜空深深抽了口烟,将打火机搁在窗台上时,回头见她还在原地,挑了挑眉:“怎么了,还不去洗澡?”   “顾长钧,我很抱歉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觉得……”   萧梦鸿迟疑了下。   “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尽快离婚吧。这样更好些,无论是对你们顾家,还是对我来说。”   顾长钧慢慢转过身,和她面对面站着。   “不是说了吗,这只是件小事!我会解决的!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的语气变得不快了起来。 ☆、第28章     “并不仅仅因为晚报这件事!”   萧梦鸿望着他。   相较于他的不快,她的语气显得非常平静,更不带半点回来路上时的恼怒。   “我是觉得,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和我当初所想的不一样了。原本我是抱着弥补的心态回到你们顾家的。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背叛过丈夫,这会是我这一辈子的污点,只要我还在你们顾家,就会时刻提醒你的家人我曾给你们带去的羞辱……”   顾长钧将刚点着的雪茄在窗台上掐灭,随手搁下,肩膀动了动,似乎要朝她走过来。   “请你听我说,”萧梦鸿立刻道,“我并不是在责怪你的母亲或者三姐。尤其是你的母亲。站在她的立场上,事实上,我觉得她对我这个儿媳妇已经足够容忍了。如果我能再孝顺一点,能真正为你们顾家考虑的话,我知道我应该听她的,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在家安安分分地当个少奶奶就可以了。但是实在对不起,顾长钧,我事实上是个很自私的人,我为自己考虑的更多。因为我正在做的这件事,我不保证以后不会再有像这次这样需要我‘抛头露面’的机会。”   “事实上,”她顿了下,“京华大学新址很快就要破土动工了,到时候我会更忙,去工地也是家常便饭。我已经能够预想到这会给家庭带来什么样的矛盾。我回你们顾家,本是为了弥补过错。但现在看来,只会给你们顾家招来更多的非议,既然与我们一开始的想法背道而驰,所以为什么不尽快离婚?”   “你现在做的事,对你真就这么重要吗?”   顾长钧忽然问道,看着她的目光里带了点微微的阴郁,“要知道,即便是在号称民主的现今欧美,主流社会对于女人的要求也是回归家庭,做一个称职的妻子和母亲!而在那些国家里,女性是已经获得了选举权利的!”   他的暗指意味不言而喻。   萧梦鸿沉默了片刻。   “顾长钧,如果有人要你放弃你现在的事业,你愿意吗?”   最后她对上了他的目光,问了一句。   顾长钧目露诧异。   “你觉得很荒唐是吧?”萧梦鸿笑了笑,“我怎么敢把我现在做的这件事和你的事业相提并论?是,在你看来,我做的事是可有可无的,倘若没有发生今天这样的不愉快,最多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但我却不这么想。我不敢称它为事业,但至少,它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是不会放弃!”   “你就不考虑一下我的父亲吗?”   “你觉得你父亲是个开明的人。我相信只要我们双方都表达想要离婚的意愿的话,他不会强行还要我们像现在这样勉强一起过的。”   顾长钧看着她,神色渐渐地冷了下来。   他忽然拿起刚才放窗台的烟盒和打火机,从她侧旁经过,出了房间。   ……   萧梦鸿洗完澡就像平时那样坐下去继续工作。但是情绪不可避免受到了点影响,有些心浮气躁,慢慢才终于专注起来。   因为晚上被耽误了几个小时,等她终于完成今天的计划进度时,已经快凌晨一点。   顾长钧还没回房间,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萧梦鸿关灯便上了床。   连续几个小时的工作让她感到有点累了,但是躺在床上又睡不着觉。   顾长钧走掉之前,并没有说什么。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梦鸿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心里感到再次烦躁起来,正打算起来继续去工作时,忽然听到卧室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   萧梦鸿心微微一跳。立刻一动不动,装着自己已经睡了过去。   确实是顾长钧回来了。   他推门而入后,并没开灯。昏暗里,影影绰绰地见他脱了外衣就上了床。   萧梦鸿感到身侧的床垫微微一沉。他躺了下去。   萧梦鸿在他身上隐隐闻到了一缕若有似无的烟草气味。   这是和他同室相处以来,第一次遇他没洗澡换衣就上了床。   萧梦鸿想追问他还没给出的答复。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情境之下,又有点说不出口。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她睡醒一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双男人的眼睛。   她发现自己朝着他睡,而顾长钧也正在看着她。   ……   他一向比她醒的早。   但像今早这样,他醒来没立刻起床,而是像此刻这样看着她,倒是第一次遇到。   想到自己毫无觉察地在睡觉,而枕头的边上,他就这么盯着在看……   仿佛*被人窥察了似的,萧梦鸿顿时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她和他对视片刻,忽然想起件事,急忙低头查看露在被角外的自己睡衣的胸襟。   昨天早上,顾长钧走了后,她进浴室对着镜子时,才发现自己睡衣的衣襟松散开了,看起来很是不雅。想到片刻前和他还面对面地说了会儿的话,除非他是盲了,否则肯定也发现了。虽然自己是完全无意的,但这样的状况还是让萧梦鸿郁闷了一会儿。所以这会儿下意识地就去看自己的胸。   衣襟并没什么问题。   萧梦鸿便不动声色地往床边微微挪了挪身子。   顾长钧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她的胸前,神色依旧淡淡的,忽然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把掀开被,下了床,开始穿衣服。   “关于你昨晚提的离婚,我会考虑的。”   他背对着她,声音听起来冷冷的。   “等我先处理好报纸的事,我需要南下一个月。回来就给你一个答复!”   ……   顾长钧第二天晚上就坐火车离开北平南下。   顾太太也是突然得知他现在就动身要走的消息,整完行装送他出门时,埋怨他何至于事情这么急,连一晚上都不能再留了。   萧梦鸿也装不出什么贤妻的样,只在边上看着。倒是顾诗华有点不舍,追问四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四哥会尽快回来的。四哥不在家,你可不准又淘气!”   “哪里敢啊!”顾诗华笑眯眯地挽住了萧梦鸿的胳膊,“有四嫂在家,我能淘气到哪里去?”   顾长钧看了眼萧梦鸿,提起箱子转身就往外去。等把他送走了,顾太太进屋,回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后始终没说话的萧梦鸿,压下心里的不满,叹了口气。   “德音,我听说过两天,六国饭店里有一场京华大学的慈善筹款晚会。我知道那个鲁朗宁邀请过你和长钧的。长钧既然不在北平了,你要是能不去,最好还是别去了吧?”   “为什么不去啊?”顾诗华插道,“四嫂可是京华大学的建筑设计师,应该去的啊!”   萧梦鸿微微笑道:“我只负责建筑设计而已,筹款不在我的职责范畴之内,晚宴不去完全没问题。我和鲁朗宁先生说一声就是了。”   顾太太原本以为萧梦鸿会反驳掉自己,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痛快,察看她脸色,也没见有什么勉强的样子,心里觉得稍稍舒服了点,点了点头:“你别怪我管你。我这也是为了我们大家好。”   “我知道的。”萧梦鸿应道。   ……   京华大学在六国饭店举办了慈善筹款晚宴。当晚几乎集齐了全北平的各界名流,众人出手慷慨,现场捐出来用以拍卖的物件被人竞相拍走,据说当晚筹集到了一笔将近五万洋元的巨款,差不多相当于京华新址的地价了。   第二天是周末,萧梦鸿应约去京华大学和负责人谈关于详细施工图纸的情况。顾诗华一直记着之前和彭思汉先生约好的事,便催着顾簪缨带上甲骨同行。三人结伴一起到了京华大学。萧梦鸿忙自己的事情,顾诗华便领着有些忐忑犹疑的顾簪缨去拜访彭思汉。   萧梦鸿的这个会议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结束,对方最后告诉她,校方已经择定了破土动工的日子,就在本月二十号。请她当日务必来施工现场参加奠基仪式。萧梦鸿表示自己一定回来,告辞被送出来后,往和顾家姐妹说好的碰头地点去时,身后忽然有人拍了下自己的肩膀,回过头,见一个年轻女郎笑吟吟的站在身后,认出是之前遇到过一回的那位叶家小姐曼芝,不禁微微一怔。   “德音,可真是巧啊!居然在这里碰到你了!我是来找人的。你呢?”   叶曼芝显得十分高兴的样子。   萧梦鸿知道她和萧德音从前关系很好,便露出笑容,略微解释了下自己今天过来的原因。   “哦,是这样啊!我就该猜到的!”叶曼芝睁大眼睛,十分的欣喜,“我也知道了你力压英国建筑师获得京华大学建筑设计权的消息!真是了不起!身为你的好友,我不但为你高兴,更是自豪!”   萧梦鸿含笑继续朝前走去。叶曼芝也跟了上来,亲亲热热地挽住了她的胳膊,问道:“昨天晚上六国饭店里怎么没见到你?我满心以为你也会去的,那么我们正好趁机见面聊聊。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萧梦鸿道:“原本是要去的。后来另有事,就取消了。”   “真是可惜!全北平的名流都来了!人人争相观看你为京华大学设计的模型,没有人见了不赞赏一句的!”   萧梦鸿在半个月前向鲁朗宁建议制作一个校园微缩模型用于慈善筹款晚会,以获得更加直观的视觉效果。鲁朗宁欣然接受了她的建议,请木匠根据她的图纸制作了一个惟妙惟肖的微缩模型,昨晚摆在了会场的中间,很是引人注目。   萧梦鸿听她一直不停地夸自己,笑了笑。   叶曼芝瞥了眼萧梦鸿,“不过也没关系,昨晚你虽然人没去,但一样获得了极大的注目。你知道现场拍卖出来的最高价格的一样东西是什么吗?”   她停了下来,仿佛卖了个关子,接着才道:“就是你从前画的一副四季花卉图呀!以前被人买走了,昨天晚上,那人把你的画捐出来拍卖。原本那位薛梓安先生要买的,你说我哥哥是不是傻,居然和他一直竞价,最后薛梓安让他了,他就以三千洋元的价格给买了下来!”   萧梦鸿一怔。   昨晚的会场里竟然还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此前完全不知道。 ☆、第29章   “德音,你的女性魅力可真大呀,到现在我哥哥对你还是念念不忘。”   叶曼芝望着萧梦鸿,唇角微微地勾了勾,似笑非笑。   ……   叶曼芝是前身的闺蜜,并不是自己的朋友。而且,萧梦鸿直觉地也不大喜欢这位女郎说话时的口吻。   过于亲热了,但她却不能感觉到来自于她的真诚。   这是一种直觉。   “曼芝你说笑了,”萧梦鸿便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胳膊从她臂膀里脱了出来,“今天遇到你很是高兴。但我还另有事,我先走了。”   叶曼芝微微一怔,端详了下萧梦鸿,心里总觉的这位昔日密友和往常有些不同了,却又说不出什么,想了下,面上露出关切神色:“德音,你是怎么了?我总觉得你仿似和以前有些不同,不再像从前那样与我亲近了。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呀!前些天我遇到了新明文学社的几位同学,和他们谈及你的近况,同学们纷纷对你的遭遇表示同情,对顾家加以谴责,表示会支持你的。是不是你想离婚,而顾家禁锢着你不放,致使你心里过于痛苦所致?如果这样的话,你不必大意地只管和我倾诉,我会想方设法继续帮助你的。”   叶曼芝突然改口谈论起这个,令萧梦鸿心里感到有点诧异,又有点恍然。   原来这位叶小姐和那群文学社学生也有往来,难怪上次,那些学生们突然跑过来找她一个个要帮她伸张正义。   叶曼芝看了下四周,靠过去压低声道:“德音,我其实早就想找你谈谈了。之前还往顾家打过几次电话约你出来,但你好像很忙,总是联系不到,过后又等不到你打电话回来给我。正好现在遇到了,我就想问问你,丁白秋受顾家迫害无奈离开你后,去年我费了极大的劲才帮你打听到了他在上海的落脚处转告了你,后来你到底有没有去投奔他?我原本以为你们就此可以脱离顾家迫害从此幸福生活在一起呢。现在看你却好像已经忘记了丁白秋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梦鸿更加诧异了。   原来去年自己前身萧德音私逃上海去找丁白秋,这个过程竟然还得到了这位叶小姐的大力相帮!   甚至,从叶曼芝现在的口气来推断,极有可能,或许也是因为她在旁的唆使才会促使萧德音做出了最后的那个决定。   萧梦鸿有点不大确定叶曼芝这样费尽心机地帮助萧德音私奔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毕竟,从之前顾诗华的言谈里来看,叶曼芝以前似乎时常来顾家走动,对顾太太很讨好,而且据说,和顾云岫的关系也很不错。但是她在暗地里却助萧德音做有损顾家声誉的事!而且看她样子,到了现在,她竟然还在继续鼓动自己脱离顾家。   萧梦鸿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叶曼芝。   “你怎么不说话?”叶曼芝丝毫不知萧梦鸿心里所想,脸上的关切之色更浓,“我听说顾太太和顾家三姐对你很是不满,你与你丈夫又没有感情。像你这样生活在顾家里的话,想必极是痛苦的。德音,你不愧才女之名,现在在建筑方面又崭露头角了,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再继续努力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一下呢?相信我,黑暗虽然浓重,但曙光就在眼前了!”   “曼芝,最近我时常在想一个问题,”萧梦鸿忽然问道,“你和我夫家人关系很是不错,你却甘冒被指责的风险,一直这么尽心尽力地帮助我脱离顾家,为的是什么?”   叶曼芝睁大了眼睛,勉强笑道:“你怎么问我这种问题?这还要说吗?婚姻既然不幸福,还接受逆来顺受的话,这是封建制度下女性才特有的悲哀和无奈,绝不是新时代里一个女子应当做的事!我见你从前痛苦不堪,出于好友的义气之心,这才冒着风险帮助你的呀!你……”   她狐疑地盯着萧梦鸿,“你不会已经告诉顾家人我帮助过你吧?你从前发过誓的,绝不会透漏半句出去!”   萧梦鸿不应她。   “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   叶曼芝见她神色有点古怪,禁不住忐忑起来:“你不会真的已经告诉顾家人……”   “没有。”萧梦鸿淡淡道,“我真的有事,我先走了。”   叶曼芝松了口气。见她撇下自己真的要走了,心里终究不甘,追了两步,“德音!你真的不必像现在这样委屈自己过下去呀……”   “叶小姐!”   萧梦鸿停下来,转过了头。   叶曼芝一愣:“你叫我什么?”   “叶小姐,我现在过的很好,以后该怎么生活下去,我心里也很清楚。谢谢你一直以来的指导和帮助,往后不再需要了。”   她朝叶曼芝萧疏离而客气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叶曼芝望着她的背影,神情僵住了。   ……   萧梦鸿撇下叶曼芝往外去,行经一段林荫道时,恰好看到侧旁岔道上走来了顾簪缨和顾诗华的身影,边上陪行了一位身穿长衫的儒雅中年男子,看起来像是在送行。猜测这中年男子应该就是彭思汉教授了,便停下脚步等在路边,等几人走的近了些,迎上去打了声招呼。   “四嫂!你也结束了?”顾诗华抬眼见是萧梦鸿,欣喜地朝她招了招手,“我和二姐刚从彭先生的藏书室里出来,彭先生的藏书真多,我增长了不少甲骨的见识,先生还亲自送我们出来哪!”   萧梦鸿走了过去,朝顾簪缨叫了声二姐,又看向同行的中年男子,微笑道:“您就是彭思汉先生吧?久仰您的大名,很荣幸见到您了。”   今早出门时,顾簪缨原本还有些顾虑,只让顾诗华将收藏的甲骨带去,自己并不想来。后来被顾诗华死命给拽了过来,再见彭思汉时,起初依旧拘束。但渐渐地,不知不觉就被彭思汉的博学所吸引,起身告辞时,才惊觉竟然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方才一路出来,一直在听彭思汉谈论他对自己收藏的那盒甲骨的初步印象,此刻见萧梦鸿到了,忙介绍道:“彭先生,她就是我刚向您提过的弟妹,萧德音女士。”   彭思汉脸上露出笑容,目光落到萧梦鸿身上时,神色里又略微带了点诧异,道:“我知道你,萧女士,新址上的京华大学就将按照你的设计而建造。但我没想到你还这么年轻。”   顾簪缨微笑道:“我弟妹一向多才,等认识久了,彭先生您就见怪不怪了。”   萧梦鸿自谦。几人站在路边再说了几句,顾簪缨便请彭思汉留步,不必再继续相送。   彭思汉也不再客气了,站于路边目送几人离开。   回去路上,顾簪缨一路默默没有说话,手里捧着从彭思汉处借来的几本藏书,偶尔翻看几下,有些出神。到了家,几人进到客厅,发现家里来了位访客,顾太太正陪着一位平时关系不错的徐太太正坐在客厅里说话。看见萧梦鸿几个人回来,便打住了。   顾簪缨认得徐太太,朝她问了声好。   徐太太笑容满面地对顾太太道:“家里几位小姐和儿媳妇都回了,你也忙,那我就先回去了!”说着拿起包,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顾太太的目光从萧梦鸿脸上掠过。   天气已经渐渐变暖,但顾太太投来的目光,却令萧梦鸿感到了一丝冬日般的冷意。但她脸上却带着微笑,跟着起身送行道:“那我就不留你了,徐太太,路上走好,下次我们有空再聊。”   “好,好,我先走了,别送了!”   徐太太满面笑容地被顾太太送了出去。经过萧梦鸿身边时,满脸带笑,朝她点了点头。   顾太太很快进来,对着正准备上楼回房间的萧梦鸿道:“德音,你随我到我房间里来。”   萧梦鸿微微一怔。   “妈,什么事啊?”   顾诗华插嘴问。   “不关你的事!”顾太太淡淡道了一句,转身走了。   萧梦鸿朝看向自己的顾簪缨点了点头,放下手里东西,跟上了顾太太。进了房间,一关上门,顾太太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坐那里一语不发。   萧梦鸿在边上站了片刻,见她始终不说话,便问道:“妈,找我什么事吗?”   “什么事?”顾太太看向她,摇了摇头,“德音,你叫我这个当婆婆的说什么才好!刚才徐太太来过,你也看到了,你知道她为什么来吗?”   萧梦鸿沉默。   “人家是受了张家太太的请托,上门来给我带话的!”顾太太生气又无奈地敲了敲桌面,“张太太是谁你知道吧?和叶家订了亲的亲家!叶家二少爷叶舜郅就是她女儿的未婚夫!叶舜郅昨晚在六国饭店为了你的画和人争抢,一掷千金!现在满北平认识我们顾家的人都在那里议论哪!”   萧梦鸿呆了一呆,立刻便明白了。想必是昨晚叶家那位二少爷为了自己一副旧作和人竞价一掷千金的豪举太过引人注目,消息传到了未婚妻张家小姐母亲那里,张太太自己不好出面,就辗转委托和顾太太关系不错的徐太太上门来表达不满。   顾太太话一起头,就停不下来了:“德音!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你怎么又和叶家的二少爷扯上了关系?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萧梦鸿心里涌出了一股浓重的郁懑和无奈感,看向顾太太道:“妈,我和那个叶舜郅没半点关系!那副画以前也被别人买走了。昨晚买主捐出来卖,叶舜郅要买,我昨晚又不在那里,我能有什么办法?”   顾太太被噎了下,脸色更加难看了。   “你当然为自己辩白了!我只问你,你要是和叶舜郅清清白白,他为什么肯为了你的一幅画花上三千大洋?你的风头是出了,你知道别人怎么议论吗?你从前要是一直规规矩矩,检点自己的一言一行,何至于闹出今天的这样的是非口舌?先是那个什么姓丁的画家,好容易事情消停了,没几天,好,又出来一个什么叶家二少爷!人家可是订了婚的!现在人家丈母娘都请人找到我这里来了,你让我怎么回话?真是作孽啊,我顾家上辈子到底欠了你什么,你……你要这样害我儿子啊!”   顾太太大约真的是太过气愤了,忽然感到一阵晕眩,急忙以手托额,闭上了眼睛。   萧梦鸿脸色也微微有点苍白,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等情绪平定了些,说道:“妈,对不起,现在我也只能跟你说一句对不起。但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厚着脸皮继续留在你们顾家占着顾家少奶奶的位置了。我会尽快和你儿子离婚的。等离婚了,以后一切是非都再和你们顾家无关了。”   顾太太睁开眼睛,转头冷冷道:“离婚?你说的倒轻巧。你公公他会同意吗?我实话说了吧,离婚虽然也难听,但我宁可我儿子能早点和你撇清关系!与其这样一桩接一桩三天两头地出事,我宁可你们离婚,一了百了!这样的日子,我可真是受够了!”   萧梦鸿点头:“您说的是,全是我的不好。爸那里,等他回来,我就去和他说。您放心,我一定能说服爸同意我和长钧离婚的。妈您休息吧,我先回房了。”   萧梦鸿转身出了顾太太房间,走道上遇到了一直在等着她出来的顾簪缨,询问她出了什么事。应该也是看出了顾太太方才情绪不好。   萧梦鸿微笑道:“没什么,妈只是和我说了点私事。二姐放心吧。”   顾簪缨看了眼顾太太房间的方向,神色里带了点疑虑。   “弟妹,我妈脾气不好。要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别放心上。”   “谢谢二姐。我知道的。”   萧梦鸿微笑道。   ……   顾家家长顾彦宗第二天回到了北平。当晚回家,像往常那样在书房里时,萧梦鸿敲门。   顾彦宗让她进来。等她站在自己面前时,打量了眼,道:“最近事情是太忙了吗?见你精神不大好的样子。京华大学的事情固然重要,但你身体一向偏弱,自己要多保重。要是吃不消,先休息几天也无妨的。”   萧梦鸿昨晚几乎就没怎么睡得着觉。   ……   尽管她并不是萧德音,但现在的她,早已经彻底融进了萧德音的生活。   萧德音的一切,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她不得不自己全部承担下来。   萧梦鸿原本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很能排遣掉负面情绪的人。但这一次,她发现自己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目前这种混乱生活状态给她所带来的困扰里,这种状态,甚至已经影响到了她的工作情绪。   ……   “谢谢爸。”萧梦鸿微笑道,“工作没问题的。京华那边已经给我找了位留洋过的助理,前天见过一面了,以后很多事情可以帮我做。”   “好。”顾彦宗点头,示意她坐,“过来找我有事吗?”   萧梦鸿站着没动,只点了点头。   “是的。我想请求您同意我和长钧离婚。”   顾彦宗一怔,抬起视线看向她,“你说什么?”   “我想请求您同意我和长钧结束婚姻关系,让我们离婚!”   萧梦鸿重复了一遍,声音清晰而平稳。   顾彦宗慢慢放下手里的一支笔,坐直了身体。   “怎么回事?”他的神色变得严厉了起来,“是长钧对你做了什么,或者在逼着你离婚吗?”   “不是。”萧梦鸿摇头,“他没有对我做什么。虽然他也想和我离婚。但出于对您的尊重,他照您的意思,并没有要求和我离婚。”   “那你为什么突然又要离婚?”   “为了我自己。”   沉默片刻后,萧梦鸿说道。   顾彦宗微微皱眉。   “爸,我一直就是个为自己考虑的人。这世上婚姻不和谐之夫妻比比皆是,但少有做妻子的会像我这样,公然做出过那样曾给你们顾家带去巨大羞辱的事情。之后,我非常感谢您和妈重新接纳了我,让我回到了顾家。但是现在,经过慎重考虑,我依然觉得,对于我来说,离婚可能更好。”   顾彦宗眉头皱得更紧了,双目紧紧地盯着她。   萧梦鸿神色平静,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我原本以为,回到顾家后,只要我不再主动去犯像以前那样的错,过去的事情就会慢慢平息下来,甚至被人忘掉。但现在我知道错了。做过的事会一直存在,不可能消失!尤其是最近发生的两件事……”   萧梦鸿把之前晚报和六国饭店拍卖画作引发的风波说了一遍。   “……爸,发生这样的事,完全是我预想不到的。但仔细想想,却都有源头。就是因为我之前曾犯过的错,所以现在无论出了什么事,所有人第一时间就会联想到我曾经的那些丑事,继而令顾家也跟着我蒙羞。”   “德音!我已经听你婆婆提过这事了。我顾家既然能百年不倒,自然也不会容不下旁人在背后的区区几句议论。你不必太过介怀。我知道最近之事和你无关。”   顾彦宗温言道。   萧梦鸿微微一笑。   “爸,您人真的很好。但我自己却不想再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了。我感到非常累。再这样以顾家儿媳妇地身份生活在你们家,对于我来说,压力实在太过巨大了。我和长钧之间没有感情,非但没有感情,甚至可以用怨偶来形容。人这一生,也就几十年,我不想为了没有感情的婚姻耗费时光,更不想一辈子都活在赎罪的心态里,战战兢兢。我想生活的更自由,更随心所欲一些。所以我恳请爸爸,成全我的自私自利,用现在的青年人非常推崇的话来说,请您允许我追求自己新的人生,让您儿子和我离婚吧!”   顾彦宗注视着萧梦鸿,目光里流露出惊讶和疑虑。   他从椅上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最后停下来道:“德音,你的话令我很是吃惊。我没想到你现在还有这样的想法。照我的希望,我还是不愿意看到你和长钧离婚的。即便现在没有感情,以后慢慢相处,总是会好起来的……”   “爸,我和长钧已经处了五年。如果能好的话,也不用等到今天了。”萧梦鸿道,“我请求离婚的心意非常坚决。只要您点头了,长钧也必定会同意的。请爸爸您成全了我吧!”   “德音,你有没想过,你一个女子,离婚以后如何自处?亲家他们恐怕很难接受你的。”   “父母若肯接纳,是我的福气。若不肯原谅,我也不能强求。”萧梦鸿道,神色坦然无比,“离婚后自然也会有新的诸多不便。但我不能因此止步不前,继续将我余生蹉跎给一桩已经证明完全失败的婚姻关系。”   顾彦宗沉默了下去。   萧梦鸿在边上屏息等了片刻。   “爸,如果您不摇头,那么我就默认您是同意放我离婚了?”她轻声问道。   顾彦宗脸上神色复杂。   “罢了,时代已经不同,你们都有自己的想法,我虽身为家长,倘若强行将我之意念强加于你们身上,便成我的不是。既然你执意,就随你们吧,等长钧回来吧,我通知他——”   萧梦鸿朝顾彦宗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您的成全。”   顾彦宗长长叹息了一声,叹声无比落寞。   萧梦鸿出了书房,来到一直坐在客厅里等待着的顾太太面前道:“妈,爸同意了。说等长钧回来就告诉他。”   ……   二十日,京华大学新址按期破土动工。当日教育部总长以及一干文化名流纷纷欣然应邀前来参加奠基礼,现场记者拍照采访,气氛隆重而热烈。   第二天,萧梦鸿与教育总长在奠基式现场的合拍照登上了北平几家主流报纸的版面。照片虽然拍的有些模糊,但依然掩不住她的明亮目光和自信笑容,风采逼人,极其吸引眼球。当日她身穿从秋萍女士服装店定的一套偏中性的西装,第二天,秋萍女士铺子里的同款就被一抢而空,新的要求定做的单子络绎不绝,北平的摩登女郎竟纷纷以穿与萧梦鸿的当日同款服装为潮流。   ……   顾彦宗虽然已经同意儿子和自己离婚了,但他当时既然说等顾长钧回来再说,萧梦鸿也不是等不了这么几天,所以自己没有向顾簪缨或者顾诗华提及半句。此后每天照旧做事,也住在顾家。碰到顾太太,也像往常一样对她以礼相待。顾太太看着她的眼神也终于没了之前的那种浓重厌恶。大约是觉得再难受也就这么些天了,比起从前,反倒客气了起来。   萧梦鸿这天从京华大学工地回来,见时间还早,顺便就去看了看租房的情况。回来后,换了衣服坐到书桌前,顾诗华忽然找了过来,看起来仿佛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神情有些怪异。   “你怎么了?”萧梦鸿问她。   “四嫂,我听说了一件事!你真的要和我四哥离婚了?”顾诗华张口就问。   萧梦鸿微微一顿,随即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下午去我三姐那里,听她说的!说爸已经同意了,就等我四哥回家了?”   顾太太平时除了顾诗华,最喜欢的一个女儿就是顾云岫,一时忍不住先告诉了顾云岫也是正常。   既然顾诗华已经知道了,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萧梦鸿便微笑点头。   “是,爸确实同意了。等你四哥一回来,我们应该就可以离婚了。”   顾诗华呆呆看着萧梦鸿,忽然,眼眶红了起来,泫然欲泣的模样。   萧梦鸿吃了一惊,急忙站了起来,“你怎么哭了?”   顾诗华抬手擦了擦眼睛,哽咽道:“四嫂,我知道和我哥离婚一直是你的心愿。我也是支持你的。现在你终于能离婚了,我原本应该替你高兴的。但是我心里……真的高兴不起……”   她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虽然我四哥有时很讨厌,但我觉得我还是喜欢他的,我也喜欢你,原本你们要是好好地一起过,你一直是我四嫂,那该多好……”   萧梦鸿见她这么难过,心里忽然也有些堵了起来,拿了自己手帕替她拭泪,微笑道:“傻五妹,就算我和你四哥离婚了,以后你也一样是我的五妹。你什么时候想我了,来看我就行啊!我又不是见不着面了。”   顾诗华嗯了声,自己接过手帕用力擦泪,在萧梦鸿的安慰下,终于渐渐止住哽咽。   ……   尽管萧梦鸿已经百般安慰了,但顾诗华回到自己房间时,心里依然觉得十分怅惘。   她知道四哥和四嫂关系一向不好,从前四嫂闹离婚时,她也是支持她的。   但在她的潜意识里,或许从没想到过有一天,四哥和四嫂真的会以离婚收场。   她知道离婚对四嫂可能更好。但如同就要失去一个重要的精神依恋了,想到美貌又有才华的四嫂以后就不是自己的四嫂了,顾诗华就觉得自己心里一阵阵地难过,整个人无精打采,到了晚上快十一点了,还是丝毫没有睡意,越想越是气恼,简直快要肚胀了,最后忍不住自己一人摸黑来到楼下父亲的书房里,抓起电话拨了个号码,报上父亲名字,让接线员接通南方航校找顾长钧。 ☆、第30章   南方航校位于江南古城的郊外,周围绿树掩映,古木参天,东部为军事区,包括机场、机修厂、飞机制造厂以及配套的弹油库,西部为教学生活区。   晚上十一点,按照军事制度实施严格管理的航校已经进入了灭灯时间。除了东区瞭望塔顶端的巨大探照灯放射着雪一样的光芒,还在一秒也不停息地回旋扫射之外,其余地方都陷入了黑漆漆一片。   西南角一座四层楼的水泥楼房此刻也被笼罩在了夜的暗色里,窗户不见灯光。只是每隔几分钟,来自远处东区那盏探照灯强烈灯柱的散射余光会迅速掠过墙面,带来一晃眼间的光亮,又迅速再次陷入了黑暗。   “叮铃铃——”   位于顶楼的一个房间里,桌上的那架电话突然出其不意地响了起来。   铃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躺在房间里一张军用铁床上的男人蓦地睁开了眼睛。   顾长钧半个小时前刚从东区弹油库回来,现在躺下去还没有入睡。扭头看一眼那架电话的方向,翻身下地,来到桌前接起了电话。   “顾长官,北平贵府宅邸来电!”   接线员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过来。   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事?   “接过来吧。”   顾长钧道。   很快,电话接通了。   “四哥!是你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孩声音。   顾长钧略微错愕。   “诗华?这么晚了,你还打来电话干什么?出什么事了?”他立刻问。   “四哥……”   顾诗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沮丧。   “我心里很难过,根本就睡不着觉……你还不知道吧,爸已经同意你和四嫂离婚了!”   顾长钧的双眸迅速掠过一丝阴影,与周围的黑暗融成了一体。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很平静。   “你还问怎么回事?”顾诗华在电话嚷了起来,语气里满满全都是埋怨。   “全怪你啊四哥!这么对我四嫂!你一直想离婚是吗?现在好了,称心如意了吧?都是你,你害我没了四嫂!”   顾长钧沉默了下来,没有接话。   “你装哑巴不说话?你心里是不是高兴的很啊?我告诉你啊四哥,你别得意,我四嫂又不是没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就凭她的才华和美貌,只要一离婚,追求她的男人多的是!离了也好,四嫂以后完全有可能获得从四哥你这里不可能得到的幸福!我应该祝福她才对!”   顾长钧皱了皱眉,“你打电话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当然不是!我打电话来是为了骂你!我太生气太伤心了!知道这个消息我连觉都睡不着了!我非得好好骂你一声不可!坏四哥!坏四哥!我讨厌你!”   顾诗华在那头嚷完,啪的一声重重挂了电话。   顾长钧耳膜被震了一下,听筒里随之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干扰声。   他将话筒慢慢放了回去,立于原地片刻后,慢慢踱到窗前,对着窗外站立,背影一动不动。   ……   次日一早,顾长钧打了个电话,让接线员接通北平□□的司法总长处,与父亲顾彦宗接通后,顾长钧向他问了声好。   “长钧啊,最近你那边怎么样?”   “一切顺利。”顾长钧的声音四平八稳,不疾也不徐,“爸,我想问一声,听说您有意让我和德音离婚,是这样的吗?”   顾彦宗微微一顿。“你知道了?”   “是。”顾长钧说道,“昨晚五妹与我通了一个电话。”   顾彦宗叹息一声:“照我的想法,我是不愿意看到我的儿子和儿媳妇离婚的,尤其是现在,你与德音二人之间也不像从前那样有外来第三者的存在。但是既然你们双方都有这样的意念,德音来找我,言辞恳切,我亦无法反驳,也就只能遂了你们心意了。你什么时候办完事回家,我便知照萧家,把事情了解了吧。”   “她都跟您说了什么?”   “长钧,她说的有道理,”顾彦宗道,“你与她婚姻既不谐,我若再强行将她困于我顾家为媳,于她也是不公。不如照她自己所想,放她追求今后之崭新生活吧!”   “我明白了。”   顾长钧沉默片刻,道。   顾彦宗在电话另头微微颔首,“你什么时候回北平?”   “等这里事情完毕。”   顾长钧说道,语调低沉而平静。   挂了电话,他的眸光里掠过一丝阴鸷。   ……   从获得顾彦宗准许离婚的那天起,萧梦鸿就开始等着顾长钧回北平。   照他原本的说法,一个月后就能回来。   但现在,一个月早就过去了。非但如此,日子一天天流淌,转眼已经两个月了。   顾长钧却一直没有回北平。   期间萧梦鸿曾向顾诗华问来顾长钧的联系方式,试着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每次接通接线员后,总是无法联系到顾长钧。他不是外出,就是有事。   萧梦鸿感到十分的郁闷。   她倒不是急着要和他离婚撇清关系好再找第二春,只是既然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而且也得到了他父亲的许可,按照她的性格,当然是快刀斩乱麻,早点把事情给了断了为好,省得这样一直拖泥带水地悬着。   对于顾长钧的迟迟不归,顾家里除了萧梦鸿,顾太太也很是关心。期间有一次,忍不住联系了儿子询问情况,顾长钧告诉自己母亲,航校向美国新订购了一批最新型号的飞机作教练用机,但在运输过程中出了点问题,迟迟未到香港。这件事是他经手的,所以现在还在处理。   等处理完毕,他就会回北平。   顾太太自然相信。萧梦鸿也接受这样的答复。否则,她实在想不出来顾长钧为什么会迟迟不回北平。毕竟,之前倘若不是他父亲反对的缘故,他也早就要和自己离婚了。   不是吗?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   顾长钧依旧没有回来。答复一直都是忙、忙、忙。   时令已经进入暑夏,而此时,距离他原本预定的归期,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萧梦鸿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倘若顾长钧一直不回来,离婚是不是只能这样跟着一直拖延下去,遥遥无期?   ……   京华大学工地的进展情况十分顺利。施工方按照萧梦鸿的要求,将所有需要予以保留的古木仔细保护起来,其余地方破土动工。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作为总的设计负责人,萧梦鸿几乎天天去工地,解决随时可能会遇到的情况。等施工进入正轨,加上那位名叫林良宁的助理态度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从一开始的疑虑到现在对她佩服的五体投地,许多事情也能够代她处理,最近这几天,萧梦鸿终于渐渐有些空闲下来,不必自己时常去盯着了。   一空下来,她就不可避免地开始揣度顾长钧迟迟不归的目的。   他真的这么忙?而且,为什么每次自己给他打电话,没有一次是接通的?   如果这是凑巧,未免也太过巧了。   萧梦鸿心里的疑虑越来越大,甚至令她开始寝食难安。   萧梦鸿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既然顾长钧不回来,那就由她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然后把事情解决掉。   这样拖着,仿佛被人捏在手里决定命运的感觉,实在是在太糟糕了。   ……   萧梦鸿从外面回顾家时,快傍晚了,门房老王告诉她,她的母亲萧太太和嫂子金玉凤来家里做客,现在还没走,太太正在招待。   萧梦鸿微微一怔。   从她去年来到这里成为萧德音,除了第一天时遇到了那个来找自己的兄长萧成麟,接下来一直到现在,大半年的时间里,除了去年年底她还在承德时,顾诗华曾提过一句她的母亲萧太太,萧家人就一直没露面,仿佛就没有她这个女儿一样。   现在萧太太和金玉凤突然登门,是想干什么?   萧梦鸿略微迟疑了下,进了房子。果然,顾太太和顾簪缨都在楼下陪着客。客厅里坐着两个女人。年长的那位梳着传统老式发髻,一张脸上带着略微木讷、又有点讨好意味的笑容,边上的少妇打扮的却很新潮富贵,坐那里眼神也飞来飞去的,一眼看到外头进来的萧梦鸿,表情一亮,站了起来面上带笑地迎了上来,笑道:“二妹,妈说许久没和你婆婆见面,怕感情生疏了,今日无事便过来探望一下,顺道也来看看你。你的气色看起来不错呀!”说着亲亲热热地将手搭在萧梦鸿的胳膊上,不停上下打量着她。   萧太太见女儿回来了,也站了起来。   萧梦鸿叫了声嫂子,又看向那位自己前身的母亲,朝她点了点头,叫了声妈。   萧太太应了一声。看得出来,勉强笑容之下,明显心事重重的样子。   顾太太虽然已经横下一条心接受儿子和媳妇离婚了,但现在儿子没回家,事情还没说开,亲家母突然这时候上门,心里虽然有点疑虑,但面上自然也和往常一样,很是客气。刚才带着二女儿陪坐着,闭口不谈不愉快的事。见萧梦鸿回了,便道:“德音,你和你母亲嫂子应该也许久没见了吧?想必也有体己话要说。你们叙叙话吧,我去看看今晚菜色。萧太太,晚上留下一起吃个便饭呀——”   萧太太忙道:“不用不用。只是过来探望下顾太太,顺便看看我女儿。吃饭就不用了。等下就走。”   顾太太也不强留她,含笑点了点头,看了眼萧梦鸿,和顾簪缨起身先走了。   ……   “德音,你还好吧?”   顾太太一走,萧太太就上前紧紧抓住萧梦鸿的手,将她带着坐到自己身边,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萧梦鸿,眼圈也跟着微微有些泛红了。   萧梦鸿有点不大适应这种母女相见的场面,但还是任由萧太太抓住自己手,微笑道:“我挺好的。”   “妈,二妹现在不知道多好,之前照片还上了报纸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看你这样子,人家见了,还以为她生活的水深火热呢——”   金玉凤瞥了眼站在门厅口候命的顾家佣人,说道。   萧太太不理会儿媳,依旧抓着萧梦鸿的手,目光里流露出愁苦之色,低声道:“德音,我听说了一个不好的消息,顾家儿子真的要和你离婚了?”   金玉凤也紧紧盯着萧梦鸿,神色略微紧张。   萧梦鸿知道自己要打击到这位做母亲的心了。但不能为了安慰而撒谎。何况,离婚也确实势在必行了。便点了点头:“在考虑了。应该快了。”   金玉凤脸色一变。萧太太更是面色灰败,怔怔望着萧梦鸿,眼睛里泪光开始闪烁。   “二妹!到底怎么回事?”金玉凤靠了过来,压低了声。   “之前大半年,事情不是已经平息了下去吗?我们都以为顾家谅解了你,你往后也安安生生过下去了,怎么突然又要离婚了?是不是顾家人要赶你走了?”   “不是。我想离婚,顾家同意了。”萧梦鸿说道。   萧太太怔怔望着萧梦鸿。   金玉凤盯了她一眼,啧啧一声,脸上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二妹,不是我这个当嫂子的说你,你也别总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顾家要不是碍着我们萧家的关系,十个你也早就被休掉了!没想到到了现在,二妹你非但没有半点悔意,居然还是这德行。你有没想过,你一个女人,要是被丈夫休了,这事还人尽皆知,你往后怎么过日子?爹可是发过狠话的,只要你被顾家给休了,他就不认有你这么一个女儿!照嫂子看,你还是赶紧打消掉这些念头,往后安安分分当你的少奶奶,有什么不好的。”   萧梦鸿没有说话。   金玉凤打量了眼她,冷笑:“果然是上过报纸的新时代女性,和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就是不一样。罢了,我虽然是你嫂子,从前也没见你怎么拿我当嫂子看,如今就更不用说了。我也不多费口舌了,免得自取其辱。”   萧太太坐着一直不动,表情有些呆滞。   萧梦鸿看了眼萧太太,想起之前顾诗华曾转过的她的话,也带了不少她托顾诗华收拾给自己的吃食和衣物,知道萧家里或许也就只有这个母亲是唯一关心自己的人,见她这样,终究有些不忍,没理睬金玉凤,只转向萧太太,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妈,你别为我担心。我已成年,往后能自食其力了。就算离开了顾家,我保证我也会过的很好。你自己保重身体,这就够了!”   萧太太听到女儿的贴心话,眼泪忍不住掉落了下来,哽咽道:“德音,我心里终究还是不愿意看到你落到今天的地步。什么离婚,不还是被夫家给休了,只不过换了个名目而已……长钧在哪里,我许久没有见他了。你能叫我见见他的面吗?他对我倒一向还是客气的。我想和他说两句话。”   “他不在北平。”萧梦鸿立刻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妈你不必见他了。他也决意要和我离婚了,不会改的。”   萧太太沉默了下去。   “亲家太太,我们家太太叫我来问一声,鱼是喜欢清蒸还是红烧?”王妈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问道。   萧太太急忙背过脸,拭去眼角泪痕,站起来笑道:“谢谢亲家母太太了,我们过来就是看望一下亲家,家里还另有些事,这会儿也要走了,不吃饭了。”   王妈又挽留几句,见萧太太执意要走,忙过去通知顾太太。顾太太很快出来,又客气了一番,最后终于送走了萧太太婆媳。   顾太太和萧梦鸿一道将萧太太送到了大门口。等人走了,看了一眼侧旁的萧梦鸿,方才脸上还带着的笑便消失了,转身自顾往里去。   ……   第二天,萧梦鸿动身坐火车南下。   她并没有告诉顾家人自己去找顾长钧。只说趁着最近空闲了下来,南下去研究几座著名的古代建筑,需要几天的时间。   顾太太到了现在,对她早就放任不管了,也没阻拦,只让顾荣派个人随她一起上路,说免得路上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自己要担责任。   顾荣派了之前在承德看守过萧梦鸿的周忠和萧梦鸿同行。   萧梦鸿没有拒绝。和周忠一起上了火车,辗转一天一夜后,终于在第二天的下午时分,抵达了南方航校。   周忠跟她到了这里,自然也明白她是来找四少爷的。没说什么。   萧梦鸿让周忠在古城的一家客栈里落脚下来,自己找到了航校的大门口,向站岗的士兵报上身份,说是来找丈夫顾长钧。士兵进去通报。等了没一会儿,里头就跑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的,自称姓杨,是顾长钧在航校的副官,应该,对着萧梦鸿毕恭毕敬地道:“夫人,顾长官现在机场,您随我来,我带您去。”   萧梦鸿向杨副官道谢,跟随他进去。   航校占地广阔,从校门到东侧军事区有数里的路,杨副官开了辆带斗式军用三轮摩托,载着萧梦鸿往东区而去,经过几道门禁,最后终于停在了通往机场指挥塔的通道上。   前面就是一片平坦的军用机场。远处的跑道上停了几架飞机,边上能看到有十来个人。   杨副官扶着萧梦鸿从车斗里下来,说道:“夫人,前面是指挥塔区域,您不方便进入。要不,您在这里稍等,我去找顾长官?”   机场里这个通道口风很大,吹的萧梦鸿头发乱舞。萧梦鸿压住头发,点头道:“麻烦您了,杨副官,我在这里等。” ☆、第31章   虽然已经下午了,但这里光秃秃毫无遮蔽,太阳依旧很大。   萧梦鸿今天穿了套洋装。刚才坐摩托时,为防止风将帽子吹走拿了下来。现在又戴了回去遮阳,注视着杨副官往机场深处的那堆人群跑去,终于跑到一个身影看起来像是顾长钧的人边上,说了句什么,朝自己这个方向指了指。   那个男人扭头看了一眼,和身边的似乎说了几句话,接着,转过身就朝这边走了过来。   机道笔直而空旷,干净的仿佛看不到半点浮尘。   顾长钧走在其上,朝萧梦鸿所在的入口方向而来。他的步伐迈的很大,脚步矫健,大风从侧旁猛烈地吹过,将他裤管吹得紧紧贴于长腿之上,勾勒出一侧笔直而修长的躯体线条。   他走的渐渐近了,身影也越来越清晰,神情严肃,目光笔直。当距离近到萧梦鸿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于自己身上时,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   顾长钧终于停在了她面前,两人中间隔了五六步的距离。   “你来了?”   他注视着她这么说了一句。声音听起来很寻常,语气也很平淡。   萧梦鸿刚想回答,一阵风突然再次刮了过来,把她刚才重新戴回头上的那顶洋帽给掀掉了,随风骨碌碌地滚出了老远。   萧梦鸿有点尴尬,要过去拣回来时,见顾长钧竟然走了过去,俯身下去拾起帽子,拿了回来递还给她。   萧梦鸿略微错愕,接了回来,将帽子紧紧捏在手里,低声道:“谢谢。因为你一直没回北平。所以我来找你。”   顾长钧不置可否的样子,四顾了下。   “这里是军事区,你不便停留。我现在还有事,你先去我住地。等我。”   他简短地说了一句,随即让已经跟了回来的杨副官先送萧梦鸿出去。   杨副官应了声,跑到近前,带了点奉承般地笑道:“顾长官,尊夫人不但貌美过人,对长官您也是体贴至微,这么热的天气,还特意从北平来这里看您。兄弟真是羡慕。”   顾长钧笑了笑,瞥了萧梦鸿一眼,目光里似乎带了点深长的味道。   杨副官是到了航校后才成为顾长钧副官的,对于顾长钧此前在北平的家事分毫不知,见萧梦鸿这么大热天地从北平到这里来看望丈夫,只以为两人感情融洽,看向萧梦鸿赔笑道:“夫人,这里太热,我先送您去长官的住地休息?”   萧梦鸿望了一眼对面的顾长钧,只好点了点头。   ……   杨副官将萧梦鸿送到位于西南角的那座四层楼里,带她到了顾长钧所住的房间后离开。   萧梦鸿打量了下房间。   非常简单的摆设,一桌一椅、一衣柜,一张床而已,唯一和普通学员宿舍区别开来的地方,大约就是带了个独立的卫生间。   整个房间收拾的异常干净,桌面纤尘不染,连床单也见不到一丝的褶皱。   完全是顾长钧的风格。   ……   萧梦鸿开始静下心来等待。   她原本以为自己要等很久,说不定顾长钧还会撇下她不加理会,让她意外的是,五点多,顾长钧就回来了,推门进来,径直到浴室的龙头前冲洗了把脸和手,出来就说带她去吃晚饭。   萧梦鸿一直站在边上等他出来。刚要开口,听他说去吃晚饭,呃了声。   “……不必了……顾长钧,我过来找你,是想……”   “我今天做了很多事情,肚子饿了。”   他说完就朝外走去。   萧梦鸿愣了一愣。   他走了几步,在门口停了下来,回头望着还站在原地的她,眉头微微挑了挑:“你是要我把饭端到房间让你吃吗?你应该也知道,我不喜欢睡觉的地方有饭菜的味道。”   “你自己去吃吧。我不饿。等你吃完回来,我们再谈。”萧梦鸿说道。   顾长钧看她一眼。   “陈东瑜陈总参还记得吧?今天正好也在,晚上一起要吃饭的。知道你来了,特意叮嘱我要带你一起。”   萧梦鸿一怔。压下心里涌出的一丝无奈,只好跟着他走了出去,行经路上,不断迎面遇到一*的刚结束了一天学习生活的航校学员。   航校招收的学员,全部是十八到二十四岁之间的青年人。   “长官!夫人!”   这一路上,萧梦鸿不知道收到了多少来自于这些青年人的敬礼问候和投来的注目目光,尊敬之余,不乏带了好奇之色。   她的感觉非常糟糕,又不得不露出微笑还以点头,保持着自己该有的风度和礼节。   顾长钧看起来却似乎毫不在意,神情坦然无比,最后带着她到了饭堂楼上,进了一个只摆了一张大圆桌的包间。   里头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陈东瑜果然在座,剩下几个,看起来应该都是航校里的高级军官。   “弟妹!你来了!”   陈东瑜一看到萧梦鸿,就热情地站了起来,对着同桌另外几位纷纷转头看过来的军官笑道:“这位就是我刚才说的长钧老弟的太太萧德音女士,不但貌美,更是有名的才女,京华大学新址的建筑设计师!诸位应该也听说过的吧?”   同桌几人纷纷面露惊叹,点头相迎,目光齐齐朝萧梦鸿投了过来。   “弟妹,你说巧不巧,我今天路过附近,想着过来顺道看一下长钧,没想到你也来了。这大约就是缘分吧?”陈东瑜哈哈地笑。   萧梦鸿只好跟着他笑,又听顾长钧给自己介绍在座的人,面带微笑一一地招呼,最后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桌上有酒,同桌的这些人酒量似乎都不小,喝了几杯下去,在座的教练部周主任就开始戏谑顾长钧和萧梦鸿,说不过才分离数月,顾太太就大老远地赶来这里看望长钧,小夫妻恩爱羡煞了旁人,该自饮三杯以平在座之人的羡意。   满桌笑声里,萧梦鸿尴尬的不行,心里简直有苦说不出,看边上的顾长钧,见他倒自若无比,自己斟酒先是干了一杯,又端起另杯道:“这酒过烈,我太太恐怕不胜酒力,由我代她敬诸位就是了。”说完也一口干了。   众人见他爱护娇妻之意明显,更加不依,非要他喝尽两人六杯。顾长钧十分爽快,二话不说又连喝了四杯,那个周主任才作罢了,对着顾长钧翘拇指道:“好!够爽快!兄弟我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了二十几年,和东北土匪东洋鬼子都干过,就喜欢结交顾老弟这样的痛快人!来航校之前,我也听说过顾老弟的名头,心想总司令的爱将,空军王牌飞行员,家世又高人一等,说不定是个眼睛长头顶看不起人的。没想到见了之后,才知道是我错想了。顾老弟不讲排场不摆架子,和学员同吃同住,这么热的天还亲自给学员做飞行训练,铁皮机舱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娘的兄弟我今天给学员才上了两堂地面课,汗都已经流了两斤!顾老弟光是这一点,就叫兄弟我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陈东瑜道:“老周,你这是干什么,挖我的墙角不成?谁不知道顾老弟是我陈东瑜的生死兄弟?”   老周笑道:“老陈,今天顾太太既然来了,顾老弟自然就是顾太太的了。你又跟我争什么争?”   满桌人大笑,萧梦鸿内心错乱无比。   她过来,明明是找顾长钧讲离婚的,不知道现在怎么就会莫名其妙地夹在了这一桌的糙老爷们中间让他们拿自己和顾长钧打趣,表面上还只能一直笑、笑、笑,眼看顾长钧又和陈东瑜这些人一杯接一杯地喝个不停,唯恐他醉了晚上要麻烦,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   总算他还有点自知之明,大概终于接收到了来自于她的眼神,最后那个周主任还要给他倒酒时,挡了下来,说是不胜酒力了。   老周道:“罢了,看在顾太太在的面上,晚上就放过你了。小别胜新婚嘛,把你喝趴下了,兄弟我怕招来顾太太的不满。”   满桌人又哈哈大笑,看过来的眼神还带了点促狭的味道。   顾长钧就在边上笑而不语。   萧梦鸿内心再度错乱,暗暗咬牙又熬了一会儿,最后总算吃完了这一顿饭,告辞后,顾长钧带着萧梦鸿回了住地。   晚上上桌的是那种很上头的老烧酒。萧梦鸿目测他喝了至少有半斤。路上就感觉他脚步略微有些浮了,上楼梯时,一个踉跄,吓了她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了一把。见他停了下来,看向自己抓着他胳膊的那只手,觉得不对,赶紧又松开了。   顾长钧转回头,自己上去了,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开灯,直奔卫生间,趴在马桶前就呕吐了起来。   萧梦鸿打开电灯,又过去开了窗户,扇了扇面前空气里的一股酒酸味,靠在卫生间门边,望着他背影冷笑道:“刚才是谁说不喜欢睡觉的地方有饭菜味儿的?现在全是酒馊味!也不知道哪个更臭!喝不下这么多还逞强,真是活该!”   顾长钧吐完了,冲掉马桶,转到盥洗台前漱口洗脸,最后拿一块毛巾擦干了,直起身体,出来仰面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道:“我口渴,给我倒杯水吧。” ☆、第32章   萧梦鸿瞪了他片刻,最后还是来到桌边取了只玻璃杯,倒了水,回到床边递了过去。   顾长钧睁开眼睛,起来靠坐在床头,接过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表情看起来仿佛舒适了些,长长出了口气后,将杯子递还给她。   “我是你的丫头吗?连句谢都没有。”   萧梦鸿讽刺了一句,还是伸手去接杯子,手拿住杯子时,感觉到他的指尖搭在了自己的手心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仿佛还碰触了下,有蚂蚁爬过似的,带来一阵略微麻痒的感觉。   萧梦鸿瞥他一眼,见他正微微仰着脸,默默地看着自己,便不动声色地抽离了手,端着杯子要转身时,刚被他碰触过的那只手一热,竟然被他顺势整只给包握住了。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体温攀升的很高,手心滚烫,整个人仿佛发烧生病了似的,手掌这样包住她的手,萧梦鸿感觉就像是被火炉给捂着一样,而且完全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不禁吃了一惊。   “顾长钧,你干什么?”   她试着想挣脱开他的手,但动了动,发现他握的更紧了,意识到他这是有意为之,脸色也就跟着凉了下来,俯视着他质问。   顾长钧没说话,只是用另只手拿过她还捏着的那只玻璃杯,轻轻放在了床头柜上,接着手臂微微一个用力,萧梦鸿完全不由自主,整个人被他带的跌坐到了床沿上,跟着,脸也扑到了他的胸前。   他的脸突然就和她变得面对面了,中间不过咫尺距离。头顶那盏白织灯光的照明下,她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庞泛出酒色的红,目光漆黑暗沉;她脸庞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随他呼吸扑洒而至的温热气息,一种混合了香皂、酒精、微汗和年轻男人荷尔蒙体味般的气味。   萧梦鸿睁大了眼睛,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脸也迅速涨热了。   “顾长钧,你想干什么?放开我!”   她挣扎了下,发现他非但没放,后背一重,另只胳膊居然也跟着压了上来,将她彻底禁在了他的胸膛和手臂之间。   他的力道非常的大,将她压的根本无法起身。   她不禁气恼了起来。   “顾长钧,你放开我!”   顾长钧一直没说话,只是凝视着她,眸光里带了醉意般的迷离和幽深。   “……我们以后不谈离婚了,可以吗?”   他忽然从喉咙底下这样发出了一句乞语,声音含糊不清,像是醉语,又像是清醒时的喃喃之语。   萧梦鸿听到了,又觉得自己没听清。闪了下神。   “你说什么?”   他没回答。脸忽然就朝她靠了过来,仿佛要和她唇对唇接吻似的。   接二连三的意外,萧梦鸿有点吓呆了,一时竟然失了反抗,直到他的脸快靠到她的面颊前方,唇就要碰触到她的唇时,她才终于反应了过来,猛地扭开脸,避开了他的嘴唇。   “顾长钧,我知道你没醉,你别给我借酒撒疯!”   她的声音很凉,像是一道冰雪泉水,突然浇灭了这个炎热闷夏夜晚原本能够酝酿出来的所有血气和躁动。   男人停了下来,钳制着她身体的手臂力量慢慢松了,萧梦鸿略一挣扎,就甩脱开了他的胳膊,迅速从床上翻身起来,远远地站到了窗户旁边。   顾长钧跟着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注视着对面用厌恶眼神看着自己的萧梦鸿,沉默着。   “你就这么急着要和我离婚?”他终于开口问道,声音低沉,仿佛带了丝压抑的味道。   “不是我急着要离婚,而是你出尔反尔!”萧梦鸿道,“这几个月,你给我一种感觉,你是在故意拖着不给我一个答复!我自然不可能自作多情到以为你对我还有感情所以不愿谈及离婚,对此我唯一能想的到的合理解释,就是你在报复我!你在故意拖延时间!”   顾长钧依然沉默着。   “我没法想象一个男人的胸襟会狭窄到何等地步,对背叛过他的妻子的恨意会深到何等地步,才会要用这种手段去施加他的报复。顾长钧,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很骄傲,你也有骄傲的资本,所以我不认为你是这种人。但是你的行为却让我不得不怀疑我自己原本的判断。我很迷惑。所以我找了过来。顾长钧,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打算要用这种拖着不离婚的手段来报复我?我们已经完全不可能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你这样的举动,到底有什么意义?”   萧梦鸿说完盯着他。   顾长钧从床上站了起来,双手□□裤兜里,在房间里慢慢地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她。   他的眉头紧皱,神情显得阴郁无比。   “萧德音,你的推断能力最近也是与日俱增,令我很钦佩。你把我能说的话全都给说光了。”   他的唇角带了点恶意般地扭了扭,“你想的没错,我之所以拖着不给你答复,就是要报复你。你很想离婚,甩了我好正大光明地有权利找别的男人吗,很抱歉,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我不想离了。”   他慢吞吞地道。   萧梦鸿脸色唰的难看了起来,睁大眼睛盯着他。   “你这么看我,觉得自己很无辜?你让我蒙羞,现在你就想离婚脱身再去追求什么新的人生?”他唇角的那丝恶意更加明显,“萧德音,你给我听着,离不离婚,从来不是你说了能算的!你背着我求的了我父亲的许可也没用。等我哪天想离的时候,我自然就会和你离。”   萧梦鸿和他对视了片刻,忍下胸口仿佛就要爆裂开来的怒意,点头道:“好。好。原来起先还是我把你想的太宽容了些。原本我还想着倘若你不肯点头,我还需要怎么向你赔罪以请求获得你的许可。现在我是知道了,既然你存心对我恶意施加报复,我也不需要和你顾忌什么了。我这就联系律师,申请到法院起诉离婚。你等着律师函吧!你父亲虽然是司法总长,但我相信他会秉公处理。”   萧梦鸿说完,转身就朝门口快步而去。快到门口时,胳膊被来自身后的一只手给紧紧钳住拽了回来,下一刻,她人就被他摁在了门后的墙上,动弹不得。   “我父亲会秉公处理,没错。”他的脸朝她逼了过来,一阵热气也迎面扑至。   “但你知道民国民法规定了什么样的裁判离婚之理由吗?我告诉你吧,总共十条。第一,对方重婚。第二,对方通奸。第三,夫妻之一方受他方不堪同居之虐待。第四,恶意遗弃且在持续当中……”   他持续不停地背诵着条款,语调不疾不徐,声音冰冷。   “……第九,生死不明逾三年;最后,被处三年以上徒刑或因犯不名誉之罪被处徒刑。”   “你觉得你能以其中的哪一条理由来起诉离婚继而获得法官的离婚判决?”   他背诵完了条款,目中冷嘲之意更盛,“哦,或许你也可以用自己背叛丈夫爱上别的男人所以想一脚踢开丈夫为由进行起诉。倘若法官支持的这个理由,那么我也无话可说,赠你自由就是了。”   萧梦鸿嘴唇泛白。   “顾长钧,你这样耿耿于怀强行困我对你自己又有什么益处?为什么不各让一步从此海阔天空?”   “我说了,我现在没有离婚的意愿。为什么要委屈自己遂了你的心愿?”他浑身酒气更浓,冷冷地道。   萧梦鸿呼吸急促,胸膛起伏,紧紧握着拳,最后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那么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和我离婚?”   顾长钧注视着她,微微眯了眯眼。“你的态度太过恶劣,丝毫没有女性之柔顺。什么时候叫我觉得满意了些,我再考虑吧。”   “无耻!”   萧梦鸿气得整个人都发抖了,再也无法忍耐,骂了一句,抬手一把推开他,掉头就要开门离去。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他的一只手迅速压住了她握在门把上的手。   “你给我滚开!少管我!”   萧梦鸿用力掰他手,但他手就如铁钳,钳的她分毫也用不上劲,一时愤怒的不能自己,低头张嘴一口就狠狠咬上了他的手腕。   身后男人吃痛般地嘶了一声,终于松开了手,但紧接着,萧梦鸿就觉得自己从后被他一把抱住,双脚就立了地,奋力挣扎间,人已经被他抱着丢到了那张军用铁床上。铁床突然受力,发出咯吱的轻微一声。   萧梦鸿从床上翻滚着爬坐起来,骇异地见他分开双腿地站在床前,目光阴沉,紧紧地盯着自己。   他抬起手,慢慢吮了口被她咬的已经出了血的手腕,舔了舔略微沾了点咸腥的唇,目光里开始泛出些微的兴奋之色,跟着,那只手就开始解起衣服的纽扣。 ☆、第33章     或许这种时候,男人与女人之间那种因为天然差异而形成的强弱对比才会显得更加分明、邪恶、不公。   尽管萧梦鸿在极力反抗,一次次企图挣脱,但毫无例外,每一次她刚奋而起身,立刻又会被那个强悍的男人轻而易与地给拖回来按在床上。   她的气力在与男人的挣扎搏斗间迅速流失,浑身肌肤开始往外沁着细密的冷汗。而她的徒劳挣扎与反抗在他便犹如一道美味大餐前的刺激甜点,他的呼吸变得更加粗浊了,身体紧绷,紧紧盯着她的一双眼眸也不知道是被酒精、抑或还是*给染的赤红,整个人如同化身了的一只可畏雄兽。最后一次,当他压住了她已经无力再挣扎的双腿,将她彻底地制住,而她躺在他身下这张略嫌狭窄的铁床上,也只剩了能够发出几声如同受伤小兽般的无力咻咻声时,她的模样已经变得狼狈而可怜。长发凌乱,衬衫式洋装裙的上身被剥开了,裙子也掀及大腿,几乎已经衣不蔽体。   顾长钧的目光落在被他牢牢制在了kua下的这具女人*上。   娇软玲珑,白皙如玉。   和这个女人已经做了四五年的夫妻,即便后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一起过了,但他对她的一切应该都还是熟悉的,但是此刻,他却仿佛闻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勾着他心魂的鲜香活色,眼眸也如被刺痛了,浑身血液更像是服过了一剂媚药——占了这个本就是他妻子的女人,就是现在。   他被这种毒蛇般在体内游蹿的欲念给刺激的不能自己,甚至在微微战栗。这种感觉,即便是在他娶了她的新婚之夜也未曾有过。   顾长钧的一只手毫不犹豫地覆上了她的身体,跟着自己整个人就压了上去。   他的躯体坚硬,滚烫如火,而她却是凉的,柔软而湿冷。皮肤紧紧熨帖在一起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这种两人之间的亲密接触给他带来的那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满足感,喉底发出一声低低的极是释放的呻yin之声。   他无法控制地开始占有她,心里又掠过了一丝朦朦胧胧的悔意,后悔和她一起那么多年了,为什么从前就没有用心体味和她这样在一起时的这种满足和美妙,甚至和她渐行渐远。   倘若不是夫妻聚少离多,或许之前她也不会做出那种背叛了自己的事,以致于今日裂痕难以弥补。   他忍住了想要淋漓地驰骋起她的念头,硬生生地停了下来,试图去亲吻她的唇,唤她对自己的回应。   他一直就不喜和外人有过多身体接触。作为伴侣的妻子,当然是个例外。但他依然对接吻有着下意识的排斥。成婚后,亲吻本就极少了,更是从无舌吻过。   今晚却是他短短时间里,第二次生出想要亲吻她的念头了。   只要她愿意回应他,哪怕是舌吻,他忽然也觉得没那么难以令人接受了。   甚至,想到倘若能和她唇舌交接,品尝他此前从未有机会知道过的她的滋味,他的身体深处里,忽然竟又掠过了一丝兴奋般的战栗之感——连思及她极有可能已经被别的男子夺过舌吻的念头,也不能浇灭他此刻蠢蠢欲动的这个渴望。   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额头亲昵地触了触她的额,最后试探般地,低头下去,轻轻亲她的嘴唇。   他感觉到她的唇冰凉而湿冷。就和她的皮肤一样。   他的心里涌出了一阵陌生的仿似疼惜般的柔情。   “德音……”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忽然感到额前一阵剧痛,整个人一僵。   一道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额慢慢地流了下来,淌过他的脸颊,最后,一滴血珠溅落到了她被揉出了一片淡淡红痕的雪白的胸脯之上,随了汗水慢慢地晕开。   顾长钧摸了摸自己被砸破了的额头,慢慢支起上半身,盯着身下的女人。   萧梦鸿的一只手,还紧紧捏着那只刚才被她从床头柜上抓来用作武器的玻璃杯。   她刚才砸下来时,显然是用了臂膀所能挥出的全部力气,杯子砸到他坚硬的额头上时,不但碎裂了开来,连床上也迸落着几片玻璃碎屑。   她此刻依然躺在他身下,和他这样对视着,目中闪着轻蔑的冷冷光芒。   “顾长钧,你真叫我感到恶心!这样是不是能更加令你助兴?”   从她刚被他亲吻过的那张嘴唇里,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不带半点感情。   顾长钧的身体僵硬,眼眸中片刻前的柔情顷刻间化为乌有,他咬牙切齿要夺她手里的那只残破杯子时,视线突然凝固住了。   她的手掌下,此刻正汩汩地不停往外流着血,血量很大,很快就渗到了床单里,将床单染出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或许是情绪太过愤怒,又或许注意力太过集中,她到了这一刻,似乎还没觉察到自己的手在流血,依然紧紧地捏着那只已经碎裂了的残破杯子。   顾长钧迅速将她手心强行掰开,看到她的手心正中被一片残破玻璃给割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因为一直紧紧地捏着,玻璃碎片现在还插在伤口里,口子看起来很深,血正不停地沿着伤口在往外流淌。   顾长钧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下,要拿掉玻璃碎片时,见她似乎抗拒自己的的碰触,喝道:“不要动!”   萧梦鸿的手停了下来。   他双眉紧紧皱着,盯着她受伤了的手,轻巧而敏捷地拔掉了插在她手心里的那片玻璃碎片。   萧梦鸿这才终于仿佛感觉到了痛楚,脸色惨白,手在微微颤抖。   顾长钧瞥了她一眼,从她身上迅速起身,翻身下床从衣柜抽屉里抓了一条干净的白色毛巾,绕着她受伤的手紧紧裹缠了几圈,打了个结,最后飞快穿回自己刚才脱下的衣物,扯过被子将她身体罩住后,拿起电话打了个电话。   很快,航校医务室里的值班胡医生就带着医药箱迅速赶到。   胡医生戴一副眼镜,十分稳重,一看就给人以信任之感。他仔细清理了萧梦鸿手心伤口里的残余玻璃碎片,消毒后缝合,缝了十几针,最后用纱布包了起来,忙碌完后,见顾长钧的额头也破了个几厘米长的口子,显然是被砸出来的,联想到夫人手心的割破伤口,心里隐隐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但又觉得有点匪夷所思,面上只依旧若无其事地对着顾长钧道:“顾长官,最近天气炎热,夫人手心地伤口割的深,接下来要定时换药,提防感染。”   顾长钧看了眼躺在枕上脸朝里闭着眼睛的萧梦鸿,压下心里涌出的浓重懊丧之情,点了点头。   “顾长官您头上的伤口也需要缝合。我给您也上点麻醉?”   “不用了。”顾长钧坐到一条凳子上,“直接处理就行。”   不施麻醉更有利于伤口愈合。胡医生见他这么说了,自然照办。麻利地清洗了伤口,缝合了几针,处置完后,留下医嘱,告辞先离去了。 ☆、第34章     顾长钧站在床前,注视了侧卧面朝里的萧梦鸿背影片刻。   “你……还好吧?”   他迟疑了下,“麻醉两小时后失效,到时你可能会感到有些疼……”   萧梦鸿忽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吗?手上的伤,对我来说并不是问题。”她望着他道。   顾长钧没说话。   “仅仅只是听到你的声音,简直也令我浑身难受!这里是你的住地,倘若不方便叫你走,请问,我能够有幸得到你的允许,自行离开吗?”   她的声音不高,丝毫听不出要和他寻衅的味道。一字一句甚至很是平静。但平静之下的冷漠和疏离却呼之欲出。   顾长钧依然沉默。   “或者,你是需要继续刚才中断了的强bao?”   萧梦鸿的脸色还泛着不正常的白,盯着他看,忽然朝他露出一个带了讥讽意味的笑容。   顾长钧的脸色慢慢地阴沉了下去。和她对视了片刻,忽然转身就开门走了出去,脚步声渐渐消失。   他一离开,萧梦鸿刚才脸上的淡漠就如一堵高墙瞬间塌了下来,神色变得委顿而疲倦,独自在床上继续坐了片刻,发了一会儿的呆后,看了眼缠着纱布的那只手,慢慢地下了地,拖着发软的两腿像踩棉花堆一样地晃到浴室里,单手拿了条毛巾蘸水,困难地拧干,擦了把脸。   身上仿佛还到处留着他的余味。   萧梦鸿擦完脸,继续擦拭沾腻在自己脖颈和身上的汗渍污渍时,房间的门忽然被人再次一把推开,接着砰的关上。   她扭头,见顾长钧竟然又回来了。   萧梦鸿有些错愕,急忙合上衣襟,戒备地盯着他。   顾长钧进来后,径直就大步来到了她的面前。   “萧德音,我回来,只是想和你最后确认一遍,你真就这么厌恶我,痛恨我,无法接受往后再和我一起生活了?”   他的声音是压抑的,而神情则是无比的阴郁。   萧梦鸿有些吃不准他忽然回来又这么质问的目的是什么,那只没受伤的手依然还紧紧捏着毛巾,不发一语地盯着他。   他似乎也没指望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别的回复,情绪紊乱,一时难以抑制的样子,在房间里快步地来回踱着步子,皮鞋底和水泥地面发出一下一下的沉重橐橐之声。   “我起先觉得,你是恨我拆散了你和情夫丁白秋。但是这大半年来,我见你似乎对那个男人也并不怎么怀念的样子。既然如此,你现在身边也没别的男人了,你为什么非要大动干戈地坚持离婚?”   萧梦鸿吁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毛巾,从卫生间里慢慢地走了出来。   “婚姻关系里的女性想要离婚,并不一定是因为她有了外遇。”她说道。   顾长钧停下踱步,扭头望了过来。   “我之前指责过你的那些令我无法容忍的生活习惯,以及来自你母亲的对我的厌恶,这些都令我感到不适,但更不是我坚决要和你解除婚姻关系的根本原因。”   萧梦鸿靠在门框上,对上了他的目光。   “根本的原因,是我无法接受你这个人本身。”   顾长钧神色一滞。   “人人都有人格上的缺陷。我也一样。我感谢你现在竟然能够容忍我的缺陷了。但是对不起,顾长钧,我却无法容忍你的缺陷,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你有一颗冷酷的心,你的眼睛里只有你自己的世界,你从来不把你的妻子当成一个平等的个体而看待。她应该只是你的附属,甚至是你的所有物,你能随心所欲地对她进行处置。一百多年前,叔本华在他的妇女论里将女性贬的一无是处。一百多年后,你口头虽然没有表达,但显然是这位哲学家的同道。这一点从大半年前你把我从上海送去承德囚禁的第一天起,我就深刻地感觉到了。就在片刻之前……”   她的神色间再次流露出了一丝浓重的厌恶。   “片刻之前,你竟然还对我施加了强-暴。我的所有反抗和挣扎在你面前都是徒劳的。仅仅只是因为你有需要了,所以在你眼里,你妻子的意愿就是如此一文不值!顾长钧,你用你的实际行动再次向我证明了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觉得我还会接受你,接受这桩哪怕只是需要我去维持表面光鲜的婚姻?”   顾长钧定定望着她,起先原本带了郁懑浮躁的那种神色渐渐地也冷了下来。   “明白了。看来我确实就是这么一个不堪的混账,连禽兽也不如了。我只最后问你一遍,你真的考虑好了预备接受离婚后的一切可能后果?你将失去身份和地位,没了夫家的依仗,你父兄那里恐怕更容不下你。”   “是的。我准备好了。”   萧梦鸿说道。声音清晰无比。   顾长钧的眼眸里掠过一片浓重的暗沉霾影。他盯了她良久,最后点了点头。   “那么就这样吧。”他说道,“你既然坚持离婚,我随了你就是!”   他说完了这最后一句话,掉头就往门口大步走去,伸手探向门把手的时候,扭头看了她最后一眼。   她依然倚靠在那道门框上,神色是苍白的。表情和片刻前没什么两样,眼皮垂下,目光落在地上,人就如同入定了一般。   他收回了目光,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十点后,整爿的西南校区都陷入了昏暗。四下一片静寂。   顾长钧走出这座四层建筑的门,快步下了台阶,最后停在一片绿化带的椿树丛后,抬手掏内兜里的烟盒,发现身上没带。   之前脱衣服的时候,烟盒可能被甩了出来,而他并没留意。   “妈的!”   他控制不住自己此刻内心的那股懑闷,终于忍不住,低低地骂了一句粗话。   这原本不是他的风格。他出身世家,自小开始接受良好的国学教育,十几岁出国留洋,回来后虽然人在行伍,身边到处都是说话带粗口的同僚,甚至连总司令,私下里也是如此,但他从不讲粗口。并不是他觉得这有失自己身份,而是一种从小到大,已经渗入到了他骨子里的教养和习惯。   但现在,他竟然也控制不住地脱口骂了一句粗话。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发泄自己此刻内心里的这种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心情。   ……   从前,在他得知妻子背叛了自己,在和一个画家暗中往来的消息时,他人在航校里,第一反应也只是震惊和厌恶而已。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到了这种仿佛深入到了他骨髓里的出离愤怒,以及或许只有他自己才能体味的到的一种失落和苦涩。   刚才他原本已经走了,但忍不住还是回去了。   只要她能向他流露出哪怕是丝毫一点点的示弱之意,或者给他点可以下去的台阶,他想他也就会向她道歉,为自己片刻前的失控野蛮举动向她道歉,恳求得到她的谅解。   但是她并没有。   从她的口里,说出来的一句句都是她对他的鄙视和厌恶。尽管他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的听到她对于自己所下的那些评判的时候,他依然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极大的郁懑和失望。   ……   “妈的!”   这种时候,他似乎终于体味到了说粗话能给自己带来的释放般的快感,忍不住又爆了一句。   “顾……长官……”   不远处,一丛树影下,忽然慢慢出来了一个人影,声音听起来略微带了点慌乱。   顾长钧抬眼望了过去。借了树影间投下的斑驳月光,认出是飞行班的一个年轻学员,名叫姚载慈,今年十九岁,父亲是云南当地一个颇有名望的乡绅。这个姚载慈从小就天资聪颖,他父亲对他寄予厚望,他却放弃了去北平读大学的机会跑到这里来报名,通过了初试和体格检查,成为飞行班的学员。之前的士兵基础训练中,教官认为此人桀骜不驯,准备予以开除,姚载慈不服,闹到了顾长钧的面前。顾长钧看中了他在驾驶飞行方面的潜在天分,留下了他。姚载慈就此对顾长钧死心塌地,十分敬服。   但他这人还有个毛病,就是有烟瘾。刚才就是烟瘾犯了,趁着宿管员不注意偷偷溜了下来到这里抽烟过个瘾。躲在树丛后时,突然听到顾长钧在骂粗口,以为是他发现了自己,只好从藏身处走了出来。   “顾长官……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再犯了……”   姚载慈知道他面前的这个空军王牌飞行长官是个严厉到近乎苛刻的人,也不知道这么晚了,他怎么会到这里正好抓住了自己,十分紧张。   “拿来!”   “什么?”   姚载慈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赶紧连同火柴盒一起交上了香烟。   “滚回去,睡觉!”   姚载慈听到顾长钧朝自己说了这么一句,如逢大赦,赶紧朝他弯腰鞠躬,转头飞快就跑了,唯恐他下一秒改了主意。   四周再次安静了下来。   顾长钧抽出一支纸烟叼到嘴里,划着火柴点燃。   他划了好几次,在折断了数根火柴后,终于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   ……   姚载慈来航校学习是遭到他父亲反对的,以致于断了他的经济来源,所以他只吸大街上黄包车夫和苦力们才买的起的三个铜板一包的老刀烟,烟草辛辣而且掺了杂质。   顾长钧被呛了一口,咳嗽了几下,但很快,他就适应了这种此前从未抽过的低廉香烟的口味,甚至,它的那种辛辣到近乎不正常的冲感似乎也正适合平复他此刻恶劣到了极点的心情。   他就这样一个人,在阴暗的树影之下,一支接一支地抽完了烟盒里剩下的十几支纸烟。   抽完最后一支,他蹲下身去,将刚才丢在了地上的十几个烟头,连同姚载慈丢下的一道,一一拣了起来放回空纸烟盒里,最后投入了行道边的一个杂物桶内,如同丢掉了片刻前的所有纷乱心绪。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   他只是不明白,几个小时之前的自己为什么会对她产生了那种强烈的想要彻底占有,甚至于讨好的卑微念头。   不过是一个他曾弃之如敝帚的女人而已。   想来那时刻,正好他有了那样的冲动,而她正好也在边上,于是事情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发生了。   漆黑的深夜里,顾长钧独自一人在树影下,眺望远处身后那座四层建筑的那个房间的那扇窗户,在心里冷冷地想道。 ☆、第35章   第二天的一早,那个胡医生再次来给萧梦鸿换药。换完药离开后,顾长钧就进到了房间里。   萧梦鸿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后来麻醉药性退去,受伤的手心一直在抽痛。现在脸色很差,脸庞也有点浮肿,看起来就像是生过一场重病。   他看起来比她也好不了多少,眼睛里微微泛出了些红血丝,说话声音有些嘶哑。   他给了萧梦鸿一份已经签了自己姓名并摁上他手印的离婚协议书。协议书上关于男方愿意支付给女方的离婚赡养费数目一栏是空着的,叫她自己填。   萧梦鸿坐到他房间的那张书桌前,拿了一支插在笔筒里的笔,划去了赡养费一栏,接着在他的名下签了萧德音三个字,最后取了桌上现成有的一盒印泥,端端正正地摁上了自己的拇指手印。   顾长钧望着她,道:“你回去后自己再找两个愿意作证之证明人如法签上姓名,则你我婚姻关系就此终结。这份你自己留存就是,我不需要。愿意公开登报公布与否也取决于你的意愿,我无任何意见。”   顾长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根据现行民法,两愿离婚的情况下,必须以书面,且有二人以上署名证明才有法律效力。(作者注:民国民法真实规定如此)   之前为了离婚,萧梦鸿自然也打听过现行的离婚法律,所以知道这一点,便低声道:“谢谢你。我知道的。”   顾长钧顿了下,瞥一眼那栏被她划去的空栏,又道:“恕我最后直言一句,你自命清高不取一分,以后恐怕会要吃苦。我虽禽兽,也算和你夫妻一场,你不必在我这里固守你的清高,没这个必要。”   萧梦鸿望着他道:“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我有错在先,确实没有资格向你索要赡养费。”   “你若不屑,我也不勉强。”顾长钧扭了扭唇,“你继续在这里留几天养伤,或是立即回北平都可。回的话,我让周忠来接你。”   “我今天就回吧。”   萧梦鸿小心地收起离婚协议书,轻声道。   顾长钧冷冷地看她一眼,转过身,走了。   ……   这时去往北平的卧铺包厢很是紧张。但周忠还是搞到了一个可睡觉的包厢。   萧梦鸿在火车包厢里渡过将近一天一夜,抵达北平火车站时,是第二天晚上的九点了。到家时,顾彦宗顾太太以及顾簪缨等人都已经各自回房。萧梦鸿也不想这么晚了还将顾家人吵起来说自己和顾长钧已经签了离婚书的事,请迎她的王妈和几个仆人也都去休息了,自己便回了卧室,将离婚书收藏在抽屉里,举着那种受伤裹了纱布的手胡乱冲了个澡,换了件睡衣就爬上床睡觉了。   仿佛经历过一场鏖战终于回归一样,疲倦像潮水一样地朝她袭来。   身下这张大床侧旁的位置是空的。但萧梦鸿依然保持着如同顾长钧在家时的那种习惯,并没躺到中间去,而是侧卧在她床畔一侧,将人蜷缩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很累了,但睡意却迟迟不来。脑海里总是无法自控地不停闪现着前两天和顾长钧见面时发生的种种,几乎头痛欲裂。独自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问题。   她应该请谁来当证明离婚证明人比较妥当。   首先,关系是要不错的。   其实,还要对方愿意在协议书上签字充当离婚证明人。   时下虽然离婚之风已经蔚然,不计那些数目更是庞大的自愿离婚夫妻,仅仅每年国民政府登记在案的每十万居民之讼离人数百分比就一直在递增,从二十年前的十万分之五递增到现在的十万分之三十,但毕竟,离婚在国人观念中依然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好事,且,大多数情况下,那些自愿离婚的夫妇并非都得到了双方父母的家庭谅解和支持,为了避免招致不满,故,愿意充当离婚证明人的亲朋好友也远不像结婚的证婚人那么好找。   从前的萧德音应该是有不少朋友的。但是萧梦鸿和那些人并不熟悉。   或许,她可以请鲁朗宁夫妇为这张离婚协议作证明人?   一直在床上辗转到凌晨四五点了,萧梦鸿才终于睡了过去。   她睡的并不安稳,迷迷糊糊地还做起了梦。起头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梦。她梦到了自己小时候寄居在叔婶家时的几帧不愉快的童年回忆,然后,梦境画面忽然一转,竟然又出现了她许多年前曾梦到过的萧德音的幼年样子。小女孩额前覆着整齐的乌发,扎两只辫子,穿一条粉红色的褂裙,模样玉雪而可爱。   在萧梦鸿从前和萧德音有关的梦境里,她永远都是以上帝视角而隐形存在着的,从未和梦境里的萧德音有过任何的交集,萧德音仿佛也不知道她的存在。   但是这一次的梦境里,小女孩却仿佛知道她,笑吟吟地望着她。   睡梦里的萧梦鸿梦见自己十分惊讶,她忍不住蹲到了小女孩的面前,问道:“我为什么一直要梦到你?你是我的什么人?”   “姐姐,我是你的前世,你是我的将来呀……”小女孩歪头看着她,笑容玲珑而甜美,“你不知道吗,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小女孩说完,转头就跑了。   梦中的萧梦鸿觉得自己震惊又迷惑。她想追上去再问个清楚,但小女孩已经跑的迅速不见了人影。   她的面前改成一团雾气,萧梦鸿茫然站在原地,觉得自己迷路了,找不到家的方向了。   ……   童年时的萧梦鸿寄养于叔婶家,叔叔是个长途货车司机,隔三差五地不在家。萧梦鸿受到了极大的忽略。因为生活不稳定,住址也时常搬迁。有一天傍晚,放学回来的萧梦鸿发现家门开着,而里头却空空荡荡,东西全都搬走了,熟悉的家人也一个不见,这才知道婶婶他们已经搬了家,早上在她出门前,却没通知她。她是在好心的邻居的指点下,自己一个人在夜色里,从城东步行走路到了城西,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门牌号。   但是当时已经太晚了,她怕找错地方,更怕吵醒婶婶惹她生气,不敢去拍门。最后她自己一个人,在将近零度的冬天夜晚,蜷缩在门口的墙角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的早上,当婶婶开门,看到她时的脸色,虽然她没刻意去记,但一直都还留在印象里,   或许是那段不稳定生活经历给萧梦鸿带来过的心理上的隐形压力,工作了有能力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买了一套房子。但是即便这样,成年了后的她偶尔,还是会在梦里梦到找不到回家路时的场景。   每每从这样的梦里醒来时,她就会觉得心情灰败,情绪低落。   原本,她已经很久没做这样的梦了。   但是现在,这个似曾相似的梦境又再一次向她袭来。   萧梦鸿在梦里也仿佛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她非常厌恶这样的梦,不断命令自己醒来。   她终于睁开眼睛,发现天竟然已经大亮了。   墙上壁钟显示,快八点钟了。   她的心脏还在狂跳着,后背也黏着一层冷汗,心情更是低落到了极点。   刚才的梦境,是如此的清晰,不论是自己最后的迷失,还是之前梦中小女孩的说话声。   到了此刻,仿佛还历历在耳。   她在床上发呆了片刻,终于打起精神,梳洗准备下楼。临出去前照了照镜子,见自己双眼浮肿,精神萎靡,便稍稍上了点唇色,好让精神看起来好一点。   ……   萧梦鸿下楼,顾彦宗和顾太太他们已经在吃早餐了。萧梦鸿进去,微笑着朝顾家人问了声好。   顾彦宗已经从佣人口中知道萧梦鸿昨半夜回来了,点头道:“昨晚回家路上辛苦了吧?我还跟王妈说,不必去叫你下来早餐了,睡晚些也无妨。”   顾太太淡淡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为了遮掩左手的伤,萧梦鸿今天穿了套传统的夏款宽松大襟,袖子有些长,放下来正好可以遮挡住缠着纱布的手。但坐下来时,还是被侧旁的顾诗华发现了,顾诗华十分吃惊,问怎么回事。   见满桌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萧梦鸿便笑道:“前两天自己切水果时,不小心叫刀划了一下,所以才提前回家的。”   顾诗华十分心疼,顾簪缨也关切地询问情况。   “并没什么大碍。再过两天就好了。”萧梦鸿道。   顾彦宗也安慰了她几句,叮嘱她要记得去复诊。   萧梦鸿点头道谢。   早餐吃完,顾彦宗像往常那样出了门。萧梦鸿随顾太太几人一道送走他,回到客厅,望着顾太太走在前的背影,考虑着今天什么时候告诉她自己和顾长钧的事时,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一个佣人接起后,扭头道:“太太,您的电话。萧家少奶奶打来的。好似有急事。”   萧梦鸿微微一怔。   顾太太蹙了蹙眉,过去接了,仿佛听那头说了几句,脸色突地变了。挂了电话后,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望着萧梦鸿道:“你父亲昨晚突然没了,你母亲也发病倒下了,你嫂子叫你赶紧回家去。”   萧梦鸿呆住。一旁的顾簪缨和顾诗华也惊了。   ……   萧德音的父亲萧景月是前朝举人,现国民名誉立法委员之一,提及他的名字,时人也都尊一声萧老。但萧老爷有个不良嗜好,和儿子一样,嗜好吸鸦片,而且近年,量吸食的越发的大,每次吸足之后,虽年过六十依然性yu高涨。萧太太已经五十多了,夫妻早在十几年前就分房。萧景月原本有两房姨太太,刚去年,怕被时人抨击,偷偷地买了一个才十八岁的名叫香玉的女孩子放家里当三姨太,因为名字和萧德音嫂子金玉凤有重,就改名叫香雪。   萧老爷很喜欢这个香雪,常常去她房里过夜。今一大早,萧老爷的烟瘾又犯了,和香雪共吸鸦片后,萧老爷突然就暴毙,死在了香雪的身上。萧家顿时乱成了一团。萧德音的哥哥萧成麟最近一直不在家。家里只剩萧太太和金玉凤。萧太太这两年身体本就不好,因为女儿萧德音的事时常以泪洗面,精神更是抑郁,突然听到萧老爷暴毙,当场就晕了过去,不省人事,金玉凤一边张罗,一边急忙打了电话到顾家通知。   ……   顾家客厅里鸦雀无声。   顾太太沉吟了下,对着萧梦鸿道:“你赶紧收拾下,我叫顾荣和你先一道过去帮着料理丧事。我们随后去。” ☆、第36章     萧梦鸿来到这里已经大半年了,但和“父亲”萧景月却一面也没见过,此前,只从别人口中那些只鳞片爪的描述里留下了一个大概印象,也不是什么好印象。   他相对于萧梦鸿来说,其实也就一个陌生人而已。   但现在忽然传来消息,他竟然就这么没了,而自己身为他的女儿,父亲去世,她自然应该回去奔丧。   何况还有萧太太。   比起萧德音的父亲,萧梦鸿对萧太太的感觉就好了许多。不止两人见过面,而且童年时的梦境里,她也曾见到过年轻的萧太太和小女孩萧德音母女二人相处时的亲密情景,至今还难以忘记。   对萧太太这个女人,萧梦鸿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肠完全置之不理的。她回萧家奔丧毫无疑问。但是事情竟然这么巧,不早也不晚,正好在她和顾长钧签了离婚书又没公开的时候,自己娘家出了这样的事。   虽然那份离婚书上现在还缺俩证明人,从严格法律意义上来说,她和顾长钧还不算离了婚。   但从实质来说,两人的婚姻关系已经结束了。   现在处于这样的位置,未免尴尬,有些不上不下的。   萧梦鸿心里堵塞无比,看了眼顾太太,见她已经转身匆匆去找顾荣了,也只好先回房间换衣服。因一只手不便,珊瑚跟来在边上相帮。心里出神着时,忽听到身后敲门声,回头,见顾簪缨进来了。   顾簪缨最近比从前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也不像以前,时常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于书籍,一天也难碰到一次。见她忽然过来,萧梦鸿转头望着。   “弟妹,你家里突然出事,母亲又病倒,恐怕缺人手。我在家也无事。刚才我跟妈说了,索性我也先陪你一道回去,别的忙帮不上,帮你照看下你母亲也好。”   顾簪缨微笑道。   萧梦鸿感激道:“就怕麻烦二姐。”   “有什么麻烦的。正好你家是白喜事,也不忌讳我的寡妇身份。否则我即便有心,也是不好上门。”   顾簪缨示意珊瑚先出去。自己上来帮着萧梦鸿穿衣。   珊瑚在顾家帮佣久了,也练出了机灵眼色,看出二小姐应该是有话私下要和四少奶奶说,应了一声便出去了,带上了门。   “弟妹,我见你最近原本就心思重重的,父亲突然又不幸去世,你要节哀,自己保重身体才好。”   萧梦鸿微笑点了点头。   顾簪缨低头替萧梦鸿结着衣衫纽扣,口中继续道,“我也知道了爸已经同意你和长钧离婚,你这会儿正等着他答复消息的事儿。这节骨眼里突然又出这事,牵扯到了两家的人情往来,恐怕你心里难免会有些不自在。我跟你说,你千万不要有什么顾忌。我妈这人,虽然平时计较了些,但遇到这种事儿,她绝不是拎不清的人。我们顾萧两家算是世交了,别说你和长钧现在还没离婚,就算已经离了,你父亲去世,我们顾家人上门探望,或是帮个力所能及的忙什么的,那也是我们的本分。”   萧梦鸿没想到顾簪缨心思玲珑,不但猜到了自己的尴尬,还特意上来私下予以安慰,心里十分感激,点头道:“谢谢二姐。我知道了。”   “你不要有多余顾虑就是。”顾簪缨微笑着替萧梦鸿拢了拢衣领,“那就走吧。恐怕你也挂念你母亲了。”   ……   萧家住在斜井胡同,是座祖传下来的宅邸,门是旧日具有相当品级的官宦人家才有的广亮大门,五檩中柱,两旁高深马头墙,当年自然威风凛凛,只是到了现在,年深日久,门顶瓦缝里见爬野草,门前沿的枋檩和雀替上原本用作装饰的苏式彩绘也掉漆剥落,难免就给人一种日薄西山的无力落败之感。   萧梦鸿和顾簪缨顾荣抵达萧家大宅附近。因前头巷子略窄,汽车开不进去,便在巷口下了车,步行进去。远远看见大门开着,门上已经悬起白色灯笼,门口却连个迎客的下人也没有。里头只传来阵阵哭声,透过门,可见院子里有几个下人急吼吼地奔来跑去的,有的已经披麻,有的还穿平常衣裳,这个呼那个叫,看着就跟无头苍蝇似的。门口倒围观了不少的人,有男有女,远远看见巷子口来了一行像是奔丧的,有人认出了其中的萧梦鸿,就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萧家女儿回来奔丧了?”一个穿蓝色布褂,住街尾的妇人问侧旁的人。   “可不是嘛,左边那个,就是嫁了正阳门顾家的萧家小姐!我还看着她长大嫁出门的哪,不过这两年,不大见她回娘家——”   “长得可真俊。女儿回来了,女婿怎么不见一道?”   和萧梦鸿同行的顾荣年纪大,腿又略跛,一看自然就不是萧家女婿,说话的妇人便往踮脚往后头张望。   “顾家女婿听说很忙,时常外出公差,应该还不在吧。等知道老丈人没了,自然会赶来的。那个和萧家小姐一道的应该就是顾家姑姐了。”   “是是……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唉,你说萧老爷怎么搞的,昨天我还见他好好的打我边上遛鸟过去,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儿,怎么今儿一早起来说没就没了?吓我一大跳!”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跟你说……”   另个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了隐秘内情的便凑了过去低声叽咕起来,近旁的人越听,一个个眼睛睁的越大,最后纷纷露出鄙夷又可怜的神态。前头那个蓝衣妇人嘴里啧啧了两声:“……这个萧老爷,都一把年纪了……也不怕难听……真是风流活活地送掉了命……”   见萧梦鸿几人走的渐渐近了,门口那些围观的路人才停止议论,目不转睛地盯着,目送几人进了萧家的大门。   ……   萧家的管事萧顺此刻正忙得焦头烂额。   萧家这些年渐渐败落下来,也就剩个外面的壳子能看了。平时觉不出来,今早当家的萧老爷突然暴毙,如同天塌了下来,整个萧家顿时乱了套。灵堂到这会儿还没布置好。一早派出去办事的下人这会儿也开始陆续回来了。这个说老爷从前相中给自己预定好的那副寿材竟然被棺材铺的无良老板偷偷先卖给了别人,没想到老爷突然没了,一时找不出相同的料,问该怎么办,要不要带人过去把棺材铺子给砸了。那个回来禀,说香烛金纸铺刚前些天涨了波价,掌柜的听说是萧家老爷没了,愿意先赊账,但价钱杀不下去,因为量大,回来向管事请示,诸如此类,鸡毛蒜皮,千头万绪,一下都涌了出来。   这些都罢了,最叫萧顺着急的,还是家里的少爷萧成麟七八天前和少奶奶吵了一架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人也找不到去了哪里。   萧顺心急火燎的,指挥人只能先把灵堂布置好,忽然听下人说二小姐回来了,不但二小姐回来了,顾家的管事顾荣以及二姑姐也都来了,眼睛一亮,急忙跑了出来迎接,一看到萧梦鸿,脸上就露出悲戚,说道:“二小姐,老爷没了!家里乱成了一锅粥!你可回来了!”   萧梦鸿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没有开声。顾荣便上前和萧顺寒暄两句,便问有什么需要的地方,说自己会尽量帮衬。   自家的小姐和姑爷关系不好,去年闹出了那样的丑闻,已经形同陌路,萧顺是心知肚明的。这回萧老爷没了,他原本也没指望顾家会怎么出力帮忙。没想到消息刚早上传过去,这会儿不但顾家的管事顾荣亲自来了,连二姑姐也陪着小姐一块回,十分的感激,急忙连声道谢,将人接了进去。   萧老爷这会儿依旧直挺挺地躺在香雪床上,两个年长些的姨娘在边上哭的死去活来,看见萧梦鸿回了,立刻涌上来围着她,抹着眼泪痛骂香雪狐狸精害死了老爷。那个香雪的头发早被她们撕扯烂了,脸上也留了几道清晰的耳刮子印,这会儿一个人缩在墙角的地上瑟瑟发抖,目光呆滞,人看起来跟个傻子似的。   萧梦鸿略停留了下,就去了萧太太的屋。   顾荣和顾簪缨已经过来这边打过招呼,这会儿出去帮萧顺料理事情了。萧太太躺在床上,面色惨白,有气无力,边上坐着嫂子金玉凤,手里紧紧攥着条手帕,呆呆在出神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脚步声,扭头见萧梦鸿进来,脸上便露出悲戚之色,拿帕子擦拭了下眼角,道:“二妹,你来了?”   萧梦鸿叫了声嫂子,来到床边,朝床上的萧太太叫了声妈。   萧太太慢慢睁开眼睛,看见萧梦鸿,一颗眼泪就从眼角慢慢滚了出来,颤抖着一只手,艰难地朝萧梦鸿伸过来,仿佛想要握住她。   萧梦鸿注视着躺在床上的这个虚弱而可怜的老妇人,脑海里浮过年轻时端庄美丽的她和幼年萧德音日常相处的温馨一幕,又想起今早梦境里的小女孩说,现在的自己就是后来那个自己的前世。虽然只是一段梦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竟也难过了起来,伸出自己没有受伤的手,握住了萧太太的手。   “德音,我的女儿……你一定要好好的呀……我现在唯一就是放心不下你了……”   萧太太紧紧抓住自己女儿那只皮肤柔软而娇嫩的手,嘴唇微微翕动,喃喃地道。   萧梦鸿见她非常虚弱,坐到了床边,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在边上陪着,轻声安慰。   金玉凤大约是听了萧太太最后那句话,唇角略微勾了勾,站了起来道:“二妹,你既然来了,辛苦你陪下妈。我原本就被你哥哥气的头疼,这会儿更是疼的厉害,我回房去吃两颗止痛药再去料理事情。”   萧梦鸿点头:“你去吧。”   金玉凤捏着手帕转身走了,行至门口,忽然又停了下来,扭头问道:“我方才见顾家的管事和你二姑姐来了。爹没了,长钧应该知道了吧?有说什么时候来吗?”   萧梦鸿道:“他人还在南方。实话说,我不清楚。”   金玉凤见她说话时神色竟然十分坦然,心里不满,道:“爹没了,他这个女婿要是不来露个面,叫那些上门的客人心里会怎么想?二妹,这种时候,我们做女人的,该放身段就要放。别指望男人迁就。你也不希望叫咱爹的丧事被人背后说道,是吧?”说完扭头走了出去。   ……   萧家虽然成了个烂摊子,但有顾荣在旁助力着,到了当天的傍晚,事情一件件就都顺了起来。门外沿着巷子的喜棚搭了一溜出去,灵堂设好,丧事所需的物件也陆续一一送到,萧成麟也终于被找到,晚上的时候回了萧家。   萧家这些年虽然开始落败,但原先的底子在,那些人情也都还往来着,当天午后,就陆续开始有接到丧报的客人上门吊唁,渐渐热闹起来,巷口的街边停满了汽车,这个走了,那个来,引来住附近的许多人来看热闹,津津乐道,说又有一场大丧事可以瞧了。   顾簪缨平时看不出来,料理起家务,竟然也头头是道,协着金玉凤忙了一天,到了傍晚才先和顾荣一道告辞回去,说若有需要,自己明日再来。   金玉凤深知顾长钧是个什么样的人。本就对自己公公和丈夫看不上眼,现在与萧德音势成水火,以他个性,也根本不会在意旁人背后议论,所以根本没指望他能在葬礼现身,心里只巴不得顾家其余人能多留,也算是在为萧家勉强撑回点面子,所以对着顾簪缨极其客气,满口道谢,送她出了巷子口,目送她人走了,这才回来。   当晚,萧梦鸿就留在了萧家,和金玉凤守灵到半夜。唁客面前,金玉凤是哭的嗓子都嘶哑了,一副恨不得跟着公公走了才好的样子。萧梦鸿却实在是哭不出来,叫她装悲戚也是有些困难。只背对着人,盯着对面悬挂着的父亲那张看起来面容严厉又极其正经的遗像出神,思及他不大光彩的死法,忽觉人生未免滑稽如戏。   萧梦鸿下半夜胡乱合了一眼。第二天才四更多,就又被外头的法事声给吵醒,知道今天应该会有更多人上门吊唁,打起精神起了床。一个早上在进出间就过去了,临近中午时,知客忽然来报,叶家太太和小姐叶曼芝来了。   昨天晚上,叶家那个二少爷叶舜郅就跟随他的兄长一起来吊唁过,当时萧梦鸿就在灵堂里,叶舜郅的目光就一直瞟往她的身上,萧梦鸿未免有些厌烦。见他迟迟不走,自己就起身进去了。现在听到叶家太太和叶曼芝又来了,只得出去将两人接了进来,带去萧太太的面前。   大约是女儿陪伴在侧的缘故,萧太太今天看起来气色终于好了些,这会儿正坐在床上,打起精神和屋里另外七八个来探望她的太太们在说话。见叶太太母女来了,其余太太们急忙纷纷招呼。   萧太太早年是和叶太太有过几次见面,但并不是很熟,不像自己女儿与叶曼芝之间是同学兼好朋友的关系。近年叶家愈发煊赫,自家日益败落,更是断了往来。没想到今天叶太太还亲自来看望吊唁,萧太太十分感激,急忙挣扎着要下地,被叶太太上前一边扶住,让她躺回去,自己众星捧月般地坐在了床沿边,安慰着萧太太。   萧太太见她言辞恳切,更是感激。忙让女儿招待好叶家小姐。   叶曼芝道:“萧太太,我和德音是多年好友,惊闻伯父仙游,今天过来只是表达哀思而已,您千万不要客气。”   叶曼芝礼貌而乖巧,一句话说完,便赢得了边上那些太太们的赞赏,直说叶太太有福气,生养了这么一个懂事又标志的女儿。   叶太太摆了摆手:“太太们都客气了。我女儿顽劣不堪,和德音比起来,简直差远了。我就时常说,萧太太好福气,跟前养了这么一个女儿,又漂亮,又乖巧,还是个有名的才女。我女儿要是有德音一半好,我做梦都要笑出声。”   萧太太听她称赞自己女儿,心里欣慰,怜爱地看了萧梦鸿一眼。   “对了,萧太太,”叶太太仿佛忽然想了起来,问道,“好像没看到你们家的女婿啊?顾家的四公子应该也来过了吧?”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   其实昨天开始,萧梦鸿就感觉到自己似乎成了这场丧事的关注焦点了。她觉察到不时有客人在朝自己的背影指指点点,或者投来异样目光。   为的是什么,她心知肚明。自己其实也不大在意。   但是像叶太太这样当面问出来的,哪怕只是看起来像是顺口般地问出来,倒还是头一个。   萧太太的脸色僵住了。   太太们也看向萧梦鸿,神色各异。   ……   叶曼芝看着站在自己边上的萧梦鸿,心里慢慢地生出了一丝难以言明的快感。   多年之前,她和萧德音是同学,继而结成了好朋友。那时候两家家世相当。虽然萧德音比她美,比她有才华,在学校也比她受欢迎,那时她也会感到嫉妒,但只是偶尔而已。大多数时候,她们确实是很好的朋友。   直到后来有一天,她无意见到了顾家的儿子顾长钧,那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接着没多久,她就得知,顾家已经和萧家准备联姻了。   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对自己最好朋友的深深的妒忌和不满。   就是怀着这样一种隐藏在心底里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和萧德音一直把友谊保持了下去,直到今天。   此刻,她就站在萧德音的身侧之后,用带了点痛快淋漓的目光,盯着她的背影。   萧德音确实是个绝色的美人。即便像现在这样,通身的素白大襟,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就是对襟领口上滚了的那道银白色缎边,她也依然美的能让人在众人里一眼就看到她。   这样一身打扮,反而更衬托出了她的清冷的美,看起来比平时甚至还要楚楚动人。   她自己的那个二哥,昨晚回来就失魂落魄了似的,对着那副他花了三千大洋买来的四季花卉图看了半天。   但是这又能怎么样?   她再美,再会勾男人的魂魄,也已经是个被丈夫厌弃了的失德女人。在她父亲的葬礼上,在全北平上流社会人士的众目睽睽之下,她的丈夫还不是扇了她一巴掌,让她抬不起头,沦为别人在背后的笑柄?   ……   “叶太太……”萧太太看了眼女儿,露出窘迫的表情。“我女婿他……一直很忙,前些时候都在南方,路有些远,消息就算送过去,也是要些时候的……”   “这倒也是的。想必很快就会到的。”   叶太太点头表示赞同,“之前我家大儿媳的父亲没了,我儿子当时人也在外地,知道消息后,急的什么似的,当夜就包了飞机赶了过去,第二天一早就到了灵堂,把我亲家母感动的都没话说了。过来向我道谢。我说这是他做女婿当尽的本分,你们说是吧?”   太太们纷纷点头附和。   萧梦鸿见萧太太羞惭低头再也说不出话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些难过起来。   “叶太太……”   她上去一步,刚开口,忽然听到身后门外传来自己嫂子金玉凤带了刻意拔高的声音:“妈,长钧来了!刚到北平,立刻就过来看您了!”   萧太太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眼,看见儿媳妇已经快步进来了,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气洋洋。   “妈,长钧来了!”   她重复了一遍。   萧梦鸿心脏一跳,猛地回头,一阵脚步声里,果然看到顾长钧的身影出现在了略微低矮的门口。   他低头,从门槛里跨了进来。神色有点凝重,并没看她,在一屋子人的目光注视下,快步走到萧太太的床边,弯腰下去,对着呆了的萧太太温声道:“妈,我回来的迟了。您身体还好吧?” ☆、第37章     萧太太终于回了神儿。原本已经木然死寂的眼睛瞬间仿佛就活了回来,露出欢喜无限的神色,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颤抖着声道:“我好……一切都好……”   顾长钧道:“我一直在南方有事,昨天一早听到岳父去世的噩耗,把事情交待了就动身回来。岳父去了,您更要好好保养身体,这样我们做小辈的才能放心。”   “好……好……”   萧太太此刻除了一个“好”,别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顾长钧扶她轻轻躺了回去,直起身转过来,目光掠了眼屋里愣住了的叶太太等一干人,微微带笑道:“诸位太太小姐们,德音骤失慈父,母亲又病倒,亲朋好友百忙拨冗前来探视,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有什么言外之意?方才关心则乱而已,她向来又不会说话,若有得罪太太小姐们的地方,我代她向各位赔个礼,还望诸位海涵,别和她一样见识。”   叶太太面上掠过一丝尴尬,随即笑道:“哪里!顾四公子你客气了。德音说的是,萧太太是该多多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说完扭头,对着萧太太道,“萧太太,那我先走了。你好生养着身体要紧,后头几天才是重头。”   其余太太们也纷纷跟着点头附和。   萧太太连声道谢,让萧梦鸿送客人去吃茶。   “顾姐夫,看你说的,太见外了,”叶曼芝并没随自己母亲出去,看着顾长钧,面上已经露出了笑,“我和德音是多年姐妹了,哪里会有什么得罪不得罪之说。德音遭受丧父之痛,人又累的憔悴不堪,我心疼都来不及呢。”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亲密地挽住萧梦鸿的一条胳膊。   顾长钧并没回应,目光只淡淡扫了一眼萧梦鸿的脸。   ……   萧梦鸿怎么也没想到,顾长钧竟然这么快就到了,而且,听他刚才的话,明着是在叶太太们面前责备自己不会说话,实则那点维护的意思,就连她自己也能感觉的到。   她此刻的心绪,已经难以用纷乱来形容了,更没心情再和边上所谓的好姐妹虚与委蛇,强打起精神将自己胳膊从叶曼芝手里抽了出来:“曼芝,你请自便吧。”   叶曼芝神态自若地松开了手,笑道:“那你好好休息,不要太过伤心了。我们过后再见面。顾姐夫,你也好好陪陪德音,免得她太过伤心。”说完看了眼顾长钧,转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等叶曼芝出了屋,萧梦鸿看向顾长钧,踌躇了下,慢慢走到他面前。   “你……”   “妈,外头有几个我的熟人。我先出去了。”   顾长钧忽然扭过脸,对着床上的萧太太说了一句,看也没看萧梦鸿一眼,抬脚就从她侧旁走了过去。   萧梦鸿定在了原地。   ……   顾长钧当天在萧家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下午就走了。但他的及时露面依然还是令萧家人从上到下地松了口气,萧成麟金玉凤说话的声音都比原来要响亮,金玉凤看着萧梦鸿的眼神也顺和了不少,至于萧太太,更是得到了极大安慰,丧事的后几天,终于也肯出来见客,精神看着确实恢复了许多。   ……   国人的厚葬风俗千百年来根深蒂固。时下虽然有著名进步人士如北大著名一教授,对传统丧葬的种种迷信虚伪以及铺张等陋习进行批判,主张推行新式从简葬礼,得到了广泛的舆论响应,但真正做的到的却是寥寥,从上层达官贵人到下层市井之家,每逢丧事必定举全力大办,贫家也勉强为之,哪怕为此负债也不肯落了面子。   萧家自然也是如此。因了天气炎热,萧成麟特意花高价租借来德国进口的冰柜,硬是将萧老爷在家停灵了七天七夜,到了第八天才送殡出门。当天排场巨大,前导有请来的巡警骑马徐行开道,后跟开路神,再后头肃静、回避、旌亭、执事、百余人的军乐队,僧人尼姑一百,亲族执香火步行跟在后……但凡时下大出丧所需的一概仪仗规矩,一样也不落,出殡时,吸引来的围观路人前后长达数里路。   ……   这小半个月里,萧梦鸿不但要当孝女夜夜守灵,中间还牵绊着京华大学建筑工地的一些事情,下巴尖了,腰身也是真的减了一掐。幸而那边进展顺利,助理林良宁也十分尽责,遇到现场定夺不下的事,便会自己到萧家找萧梦鸿商议,替她减了不少的负担。   今天萧老爷终于风光落葬了。外面的喜棚里,宾客正在吃着最后一顿酒席,喧闹声阵阵地传来。   等这顿酒席散了,这场丧事就彻底结束了。   ……   萧梦鸿回到房间里,脱去已经穿了多日的孝衣,换上自己原来的衣服。   终于可以从这场繁冗的丧事里解脱出来,她原本应该感到如释重负。   但是此刻她的心情却依然轻松不起来。   萧家的这场丧事里,顾家是真的做足了一个亲家应该做的全部事情。顾簪缨几乎天天在这边帮着金玉凤处置内务就不用说了,顾太太第二天的晚上就也来探望萧太太。今早出殡,顾彦宗亲自来了,送行了一段路。多日没见的顾长钧也再次露面,以孝女婿的身份出现在了送殡行列里。   顾家确实仁至义尽了,尤其是顾长钧。   倘若她和顾长钧依然是夫妻,哪怕只是貌合神离的一对夫妻,对这一切,自然可以视为理所当然,丝毫无需有任何的负担。   但问题是,两人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对于她来说,他的这个人情,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甚至有些迷茫起来。   这几天,边上无人只剩萧太太和自己时,萧太太就会不住地说着顾长钧的好,斥她不懂事,让她往后一定要收心在顾家好好地过日子。   “德音,他这回肯过来,还在叶太太她们跟前护着你,就说明他对你还是念着几分旧情的。男人都是要靠哄的。只要他还念几分旧,你再哄着他些,没了的剩下几分慢慢也就会回来了。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萧太太每次讲到这个,都讲得苦口婆心。   ……   萧梦鸿换完衣服,还不想出去面对外头还没走完的外人,独自靠坐在床架边,盯着自己那只受伤还没痊愈的手。出着神。   萧家距离最近的一个西医诊所有点路,萧梦鸿烦心事多,也就没怎么在意伤口,前两天去拆了线,看看差不多了,这几天就没复诊了。手上裹着的纱布已经几天没有更换。看起来略微有些脏。   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萧太太身边那位服侍了半辈子的陪嫁赵妈找了过来,说太太叫她过去。   萧梦鸿到了萧太太的屋,看见顾长钧也在,略感意外,脚步停在了门槛外。   顾家其他人在早上出殡后就相继离开了,她以照顾母亲为由暂时先留了下来,原本以为顾长钧也走了的。   萧太太和萧老爷做了一辈子的夫妻,大半辈子都是在忍气吞声里度过,萧老爷突然就这么死了,萧太太哭了起头两天,今早也哭了一场,眼睛还是红肿的,但神情看上去已经没多少悲戚之色了,见萧梦鸿来了,招手让她进来,解释道:“我早上叫人带了句话给长钧,让他走之前来我这里一下的。”   萧梦鸿慢慢走了来,叫了声萧太太妈,又看向顾长钧,迟疑了下,朝他点了点头。   顾长钧只对萧太太道:“妈,您找我,有什么话?”   萧太太道:“长钧,我一辈子没用,活到现在,老爷从来不肯听我半句话,儿子媳妇也不拿我当一回事,唯独你,现在到了这份上,见了我竟还客客气气地肯叫我一声妈。我也不是瞎子,早看出你和我女儿生分了。这回老爷没了,我原本是不指望你能来的。没想到你还是来了。我心里实在感激。千错万错,全是我女儿的错。这些天我就一直在说她。这会儿边上没旁人,我也豁出去一张老脸不要,替我这个不懂事的女儿给你赔罪,你宰相肚里好撑船,往后能不能不要再和她计较,你们再好好过回日子?”   萧梦鸿没想到萧太太叫自己过来是为了说这个,有些尴尬,也不敢看顾长钧此时是什么神色了,急忙道:“妈,这事我们自己心里有数的!您不要掺和了。”   萧太太面露恼意,叱道:“你有数?你有数的话,也不会把事情闹成今日地步了!你爹已经出门了,这边不用你管了!你这就跟着长钧回家去!”说完大声呼赵妈去给小姐收拾东西离开。   “我去车上等你吧!”   一直沉默着的顾长钧忽然对萧梦鸿说了一句,又朝萧太太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萧梦鸿望着他背影,有些怔忪。   萧太太却露出欣喜之色,急忙催着萧梦鸿离开。   ……   萧梦鸿被兄嫂两人亲自送出巷子口,看见顾长钧的那辆汽车就停在街边。   萧成麟打开后车门,几乎是推着把萧梦鸿塞上了车,关了门后,走到前头对着车窗里的顾长钧笑道:“长钧,这些天辛苦你了!”   “路上走好呀!”金玉凤也笑容满面地上前辞别。   顾长钧朝两人点了点头,车就开了出去。   ……   萧梦鸿望着他一语不发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安,等车开出去一段路后,轻声道:“顾长钧,刚才实在是抱歉,因为我父亲刚没了,我还没告诉我母亲我们已经离婚了的事……她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心上……你看,要么等过些天,我就跟他们说……”   “你自己看着办!别来问我!”   他没回头,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听起来很不耐烦。   萧梦鸿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说道:“虽然你可能不想听我说什么,但这次你能来,我还是很意外,而且,说实话很感谢。谢谢你了。”   “不必了。”   萧梦鸿看不到他的神色,但听到他冷淡的声音从前座传了过来:“你就当成是我为上次对你做的禽兽之事的补偿吧!”   萧梦鸿再次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   顾长钧继续开了段路,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忽然改了个方向,朝另条街开去。   萧梦鸿一直想着心事。   看样子,他似乎应该也还没告诉他父母两人离婚了的事。想着回了顾家后该怎么办。并没留意到他改了路,直到汽车停下来,发现停在协和医院门口,这才惊觉过来。   顾长钧下了车,绕到后座打开车门,说道:“下来!” ☆、第38章      萧梦鸿原本略有些茫然。见他视线落到自己那只伤手上,终于明白了过来,急忙道:“这两天事情有点多,所以没及时更换,但已经快好了,不用了……”   “下来!”   顾长钧面无表情地说道。   萧梦鸿低头下了车,跟着他进了医院,最后被带到一个叫王泽堂的医生面前。   王泽堂是留洋归来的医生,此前认识顾长钧夫妇,见两人忽然来了,急忙起身热情接待。   “她的手受了伤,缝合过。麻烦你帮她检查下伤口愈合情况。”顾长钧微笑道。   王泽堂急忙替萧梦鸿检查,解开后,见伤口处还有些红肿,问了时间,说道:“原本照这时间,伤口愈合应该已经差不多了。但现在还有发炎迹象,顾太太,我等下替你再处理下伤口,再开些消炎药。现在天气热,你回去了要注意休息,按时吃药,过两天再来。”   萧梦鸿见顾长钧盯了自己一眼,转头向王医生道谢。处置完毕,拿了药后出来,两人重新上了车,顾长钧转头冷冷道:“你的伤是因我而起的,我希望你能谨遵医嘱,尽快痊愈,否则于我来说,就是一种负担。”   萧梦鸿没说话。   顾长钧开车也不再说话,径直回了顾家。萧梦鸿随他进去,遇到了顾彦宗和顾太太在楼下,顾彦宗问了几句萧梦鸿家里的事,再次抚慰她一番,最后看了两人一眼,道:“长钧,德音,你们随我到书房来。”   ……   顾太太也到了书房,坐在顾彦宗边上的一张椅上。   萧梦鸿和顾长钧站在两人面前。   顾太太看向丈夫,顾彦宗便道:“长钧,德音,前些天萧家有丧事,之前谈过的那件事,一直便没提。德音此前找我谈过,说是希望能获准离婚。现在趁着你们俩都在,我想再问一下你们的意思。你们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顾长钧没有回答。   萧梦鸿也沉默着。   “我还是原来的想法,”顾彦宗道,“倘若还有一丝挽救可能,轻易不要谈离婚。”   顾太太在椅子上动了动身体。   顾长钧还是沉默着。   萧梦鸿见顾彦宗和顾太太的目光都聚到了自己的身上,心口忽然跳的厉害,忍不住看向侧旁的顾长钧。   倘若这个时候,他能向她传递出一丝丝的类似于令她暂时不要开口的意愿表示,她想她应该也会照了他的意思办的。   但是他好像没有丝毫这样的表示。   他的目光正落在他父亲书桌的一方青铜镇纸上,神色冷漠依旧。   萧梦鸿收回了目光,沉思片刻,长长呼吸了一口气,最后抬起头说道:“爸,妈,实在是对不起,其实我们前些天就已经协议离婚了。”   顾彦宗和顾太太都是大吃一惊。   顾长钧的下颚肌肉微微收紧,一张脸庞的线条忽然变得有些僵硬。   “你说什么?”顾彦宗突然提高了音量,目光倏地落到儿子的身上。   “长钧,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顾长钧的神色愈发冷漠了,转头看了萧梦鸿一眼,终于开口,冷冷地对着自己父亲说道:“她不是都说了吗?您还要我说什么?何况,这不正是您许可的结果吗?”   “你在说什么?”   顾彦宗倏地站了起来,厉声喝道。   顾长钧再次紧紧地抿了上唇,神情里露出一丝固执之色。   顾太太急忙跟着站了起来。   “你别那么急!”劝了句丈夫,她改而看向儿子和萧梦鸿,“你们什么时候自己协议好离婚的?怎么一声也不吭?”   “对不起,是我先去找长钧要求的。”   最难开头的那句话既然已经说了出来,萧梦鸿忽然觉得这些天来紧紧压制着她,令她连呼吸也感到困难无比的那副重担突然就像被释放了一样。   就这样吧。   开了弓,是没有回头箭的。她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口中继续道,“就是那天我说我去研究一些古建筑,其实我是去航校找了长钧。我找到他,经过友好协商,我很感谢长钧,同意了和平解除我们之间的婚姻关系,双方都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回来后,我原本想立刻告知你们的,但是没想到……”   “萧德音,你他妈的就给我闭上嘴吧!”   顾长钧忽然转过身,毫无预警地冲着她咆哮了起来。   “什么友好协商和平解除!我用不着你给我脸上贴金!我做过的事我就认!爸,妈,你们不是想知道怎么回事吗?我酒后对她施暴不成翻了脸!她手上的伤也是因我而起的!像我这么一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当初你们是怎么替我娶了她这么个天仙的?我早就该放她自由的!现在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你们要是还想知道更多的详细过程,自己问她。我没兴趣再陪你们在这里谈这个话题了!”   顾长钧咆哮完了,脸色铁青,转身就大步往门口去,一把拉开了门,随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砰的关门声,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   他摔门而去了,但那阵咆哮的余音仿佛还在书房里缭绕。   萧梦鸿的心脏跳的差点蹦出喉咙。   她没有想到,顾长钧竟突然会爆发出这样的脾气。   和他相处了也有段时间,他给她的感觉就是城府、克制,没想到现在,当着他父母的面,他竟然失态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稳了稳心神,看向对面的顾彦宗和顾太太。两人应该也和她一样,或者说,比她更震惊。   顾彦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情是诧异而僵硬的,顾太太呆呆地看着那扇被儿子摔上的门,忽然像是反应了过来,急忙追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脸色苍白地进来,对着丈夫不安地道:“王妈说长钧开着汽车出去了!怎么办,他会去哪里?”神色里的担忧和紧张呼之欲出。   顾彦宗渐渐终于仿佛缓过了神。   “这么大的一个人了,你担心什么。”   “可是我养他这么大,我还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气!”顾太太看了眼萧梦鸿,“他不是想离婚吗?现在离了,他干嘛要冲我们发这么大的火?”   顾彦宗皱了皱眉,慢慢坐了回去,目光落到萧梦鸿身上。   萧梦鸿垂着视线,一直没说话。   顾彦宗忽然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疲乏之色。   “德音,你们离婚看来是无可挽回了。罢了,那就这样了吧。你们离婚书上有没提到赡养问题?若是没,我们顾家应当支付你一笔钱财的。”   “谢谢您爸爸,”萧梦鸿抬起视线,道,“长钧也说过这个问题。他十分慷慨。但目前我没这方面的需要。倘若以后有需要,我一定会向您求助的。”   顾彦宗看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人各有所持。你不想要顾家的钱,我也不勉强你。只是记住了,往后你虽然不再是我们顾家的儿媳了,但你要是有困难,需要帮助,尽管来找我们。我这一句并不是客套话,而是真话。”   萧梦鸿道:“谢谢爸,也谢谢妈。尤其这次我父亲丧事,你们出了很大的力气。我心中原本是非常忐忑的,为我还瞒着我与长钧离婚,却利用了你们的事实。但现在我有些释然了。因我知道即便你们此前已经知道了这事,想来也是会不吝出手相助的。我再次只是再次谢过你们,尤其是二姐,这些天她辛苦了。”   顾彦宗点了点头。想了下,又问:“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先回我娘家。以后再慢慢计议。”萧梦鸿恭敬地道,“正好有件事,我还需要征求爸妈你们的意见。关于我和长钧解除婚姻关系的事,是尽快登报予以公开为好,还是顺其自然?”   时下社会有一种十分盛行之习惯,尤其在社会名流之中,更是习以为常。某某与某某确定恋爱关系,某某与某某解除同居关系或婚姻关系等等诸如此类,都要在报纸广告栏上予以公告。几个月前,北大校长兼教育部总长之离异公告就出现在了北平日报上,时人司空见惯。   顾太太看了眼萧梦鸿,为难地道:“德音,你父亲刚去世,倘若这时候就公开离婚,我恐怕会被人议论……”她迟疑了下,“倘若你不是现在就另有它用要宣告独身,我想还是先缓缓为好。反正我们顾家是不急的。”   顾太太的言下之意,大约就是说除非萧梦鸿现在急着要重新嫁人了,否则最好缓缓。   萧梦鸿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点头道:“我也不急。我和您的想法一样。那么就不登报宣告了。过些时候,倘若您觉得有必要了,尽管通知我就是。”   顾太太点头。望着萧梦鸿,见她立在那里,神色平静坦然,对比起片刻前儿子突然暴怒摔门而去时的一幕,心里忽然涌出一丝难以言明的滋味。   她不喜欢这个儿媳妇,现在终于彻底摆脱了关系,她此刻原本应当感到释然才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她心里却也轻松不起来。   “准许他们两人就这样离婚了,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她在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自己也迷惑了。   萧梦鸿却分毫不知顾太太此刻心中念头,道:“我嫁入顾家至今,公婆姑姐无一不是之处,小妹与我更是相处融洽,只是我自己未能谨守本分,以致于有了今日之离。德音在此最后向爸妈致上谢意,感谢你们对我多年照拂。往后我会遥祝二老健康喜乐。”   她朝顾彦宗和顾太太各深深鞠了一个躬,转身开门快步离去。   顾长钧刚才怒摔门而去时发出的响动引来了顾家几乎所有下人,此刻全都远远站在门厅口,脸上神情惊疑不定。顾簪缨也被摔门声给引了出来,看见萧梦鸿从书房里出来,正要迎上去问,忽然见她神色似乎有异,迟疑了下,最后还是停下脚步。   萧梦鸿朝顾簪缨微笑点了点头,脚步并没停顿,径直上了二楼自己的卧室,推门进去后,关上了门,刚才一直忍着的眼泪忽然就滚落了下来。   萧梦鸿背靠在门后,默默垂了片刻的眼泪,渐渐觉得心里终于通透了些,擦了泪,来到那面梳妆台前,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那个女子,明眸皓齿,红颜动人。   过了今夜,就是新的开始。   明天之后,她将会为自己终于获得的自由而开始新的生活。 ☆、第39章   萧梦鸿之前在整理物品时,清点过前身留给她的随身财物。除了旧日的妆奁,她有各色四季衣裳,中西样式兼齐,冬日的贵重衣物更是不少,光是镶各色皮毛的长短大衣就有十来件,另外还有一个首饰匣,里有首饰若干,之前萧德音私奔去往上海的时候就带了过去。   但是除了这些,萧梦鸿可以使用的现金有限。可能萧德音之前在和丁白秋往来时在他的身上用去了不少,当时萧梦鸿清理时,只找到了一张开在汇丰银行的不到伍佰元的存单。   伍佰元当然算不上微不足道。   现在时局大体还算稳定,所以物价并不高,非但不高,许多日用品甚至可以说很是低廉。大米1担三到四元,前次顾诗华写文章发表,拿了一元的稿酬,换成两百个铜板,兴冲冲地请六七个同学去吃茶,茶资一个铜板一杯,另外点了生煎等各种小吃,回来还给萧梦鸿带了蟹壳黄,最后统共也才花了三十多个铜板。房价也不高。现在在北平不错的地段买一个有着几间屋带个小院的四合院,价钱也就一千元左右。   萧德音给她留下了五百元,加上她自己为京华大学做建筑设计所得的报酬,至少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支持她的日常生活开支是没问题的。   萧梦鸿收拾着自己现在需要带走的随身之物,坐在床边,一件一件地折叠着衣物时,顾簪缨敲门进来了。   “我刚问了妈,她告诉我了。”她说道。   萧梦鸿朝她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是。”   顾簪缨走了过来,坐到她边上,默默帮她整理着衣物,起头并没说什么话,忽然停下了手。   “德音,你不会后悔吗?”她问道。   “我知道你和长钧处的是不好。长钧确实也是个不容易相处的人。但是你就这样离婚了,以后你该怎么办呢”   萧梦鸿抬起眼,见顾簪缨望着自己的眼眸中带着一丝困惑和关切。   “二姐,坦白说,我也不知道以后我可能会遇到什么。但我已经准备好了。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萧梦鸿说道。   顾簪缨注视她片刻,叹了口气。   “其实有时候我感到有些羡慕你,并不是你的才华,而是你具备我所欣羡却从未有过的勇气。倘若你一直是我们顾家的儿媳妇,你的后半生是可以预见的安稳有所凭靠。就算和我四弟夫妻不和,但这世上,又有几对夫妻是天成佳偶呢?可是你却宁可选择了另一条看不到方向的路。走出这一步,我知道是需要极大勇气的。虽然我私心是希望你能像从前那样是我的弟妹,但我也知道你是不会改变主意了。既然这样,”她朝萧梦鸿点了点头,“那么我就祝福你今后会有一个锦绣的未来。我相信你也会的。”   最后她加重了语气。   “谢谢你,二姐。我也同样祝福你。”萧梦鸿微笑。   顾簪缨笑了笑,环顾了下四周,“你的的厚重冬衣以及从前的妆奁应该不急着带走吧?等我叫人帮你清点整理完毕,日后再给你送回去。”   “我也是这样的想法。”   “诗华现在还不知道。等她明天知道了,恐怕会很伤心呢。”   顾簪缨摇了摇头。   ……   第二天的早上,果然被顾簪缨说中,萧梦鸿向顾彦宗和顾太太等人辞别准备离开顾家时,顾诗华的眼睛就红了,但一直强忍着,送她出了大门,直到看到司机载着她的那辆车走的不见了影子,眼泪才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看得顾太太竟然也跟着心里生了几分难过,坐在客厅里陪着伤离的小女儿。   顾诗华的心情渐渐地有些好了起来,最后擦着眼睛说道:“妈,四嫂说欢迎以后经常去找她。你不能阻拦我。”   顾太太无奈道:“行,我不阻拦你。只是现在起,你也该改改称呼了。不要再叫她四嫂了。”   “我就是要叫!四哥和她离婚我不管。反正我只认她这么一个四嫂!就算四哥以后娶了别的女人,我也只认她是我四嫂!”   “这叫什么话!”顾太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听她提到儿子,想起他昨夜暴怒独自开了汽车出去,现在还不知道人在哪里,心里未免又有点记挂起来,正想叫顾荣派人出去四处找找,忽然看到家里一个佣人高兴地小步跑了进来,说少爷回来了。   顾太太急忙起身迎到厅堂口,果然,看见晨光里出现了顾长钧的身影。他从庭院的步道上走了进来,正快步迈上台阶。   ……   顾太太关切询问儿子昨夜去了哪里,顾长钧并没回答。顾太太见他似乎不愿提,对昨晚之事犹是心有余悸,也不敢再逼问,只略带了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脸色道:“你爸还在家,要不你去他跟前露个面?”   顾长钧沉默着,径直来到了顾彦宗的书房前,敲了敲门,跟着推门而入。   顾彦宗独自坐书房里正在沉思着,忽然见儿子进来了,瞥了他一眼。   顾长钧衣物整齐,神情平静。除了一双眼睛泛出血丝,依稀还能看的出些昨夜暴怒的残余痕迹之外,其余已经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了。   “爸,妈,”他朝对面的父亲和随后跟了进来的母亲各自打了声招呼,“昨晚是我一时失控。不该发脾气的。我向你们道歉。”   顾太太松了口气,笑道:“你想通了就好。我们没关系的。”   顾彦宗看了儿子一眼,也没问他昨夜经历,只微微颔首。   顾太太原本想说萧梦鸿今早就已经走了。话到嘴边,看了眼儿子,又忍了下去,改口道:“长钧,你累了吧?回房间休息下吧。”   顾长钧朝父母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快步往二楼卧室去时,在楼梯口遇到正要下来的顾诗华。   “四哥……四嫂她……一早已经走了……”   顾诗华的神情很是惆怅。   顾长钧朝妹妹点了点头,继续从她身边走过,推开卧室的门。   王妈早上亲自来打扫房间,这会儿正准备更换床单,忽然看见顾长钧进来了,急忙道:“少爷你要休息是吧?稍等下,床单很快就换好。”   “不用换了。你出去吧。”顾长钧和颜悦色地道。   王妈微微一怔,见他站在门口仿佛在等自己出去,便停下手,离了房间。   王妈离开后,顾长钧关上门,面上便露出一丝疲倦之色,一只手解着领口扣子,脱去外套随手丢在一边,连脚上那双皮靴也没脱,人便躺在了床上。   他仰面卧于床上,闭着双目,长睫沉静地覆着。   片刻后,他忽然睁开眼睛,慢慢转过脸,看向手边一侧的枕畔。   枕畔已然空空荡荡。   枕下,只延伸出一根卷曲着的细细长发发丝。   应是她昨夜睡了后,今早起身时忘了拣掉的。   顾长钧注视着遗落的青丝,片刻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   萧梦鸿被顾家司机送到萧家。萧成麟和金玉凤都不在家。萧成麟不知道去了哪里,金玉凤带了七岁的儿子宏志回了娘家。萧家只有萧太太和姨太太在。几个姨太太刚死了老爷,各自窝在房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萧太太因为精神不济,也在屋里歇着,边上陪着赵妈。忽然见昨天刚跟女婿回去的女儿又回来了,还带着行李箱,看起来似乎要住下来的样子,十分惊讶,急忙起身问她究竟。   离婚是既成事实了。再隐瞒也是无用。萧梦鸿放下东西后,便把实情委婉地告诉了萧太太。萧太太当场惊呆了。坐那里半晌没出声,忽然就站了起来要往外去,被萧梦鸿一把拉住:“妈,你要去哪儿?”   “我去求求顾家老爷太太,不能就这么让你从他们家出来呀——”   萧太太两眼有点发直,嘴里说道。   “妈,不是他们不容我。离婚也是我自己的意愿。”   萧梦鸿将萧太太强行按坐了回去。   萧太太抬手重重打了萧梦鸿胳膊一下,口中不断责骂:“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不让我省心的女儿……你这是想把我活活气死是吧……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我的话……”   萧太太一边责骂,拍打着萧梦鸿的胳膊肩背,一边眼中已经流出了眼泪。   萧梦鸿任由萧太太打骂,一动不动,片刻后,萧太太被赵妈给劝住,躺回床上只默默垂泪。   萧梦鸿心里有些愧疚:“妈,实在对不住你,我没听你的话。但是你别为我担心,往后我一个人,也能好好过的。”   “德音!你没了夫家,一个人怎么叫好好过!你这样回了娘家,你兄嫂他们怎么能容的下你……”   萧太太忽然搂住了女儿,伤心不已。   赵妈劝慰着。萧太太渐渐情绪终于有些定了下来,擦了眼泪,出神片刻,说道:“你出了顾家的事,先不要告诉你兄嫂。就说你不放心我身体,所以回来又陪我。等过些时候再看吧。”   萧梦鸿知道萧太太爱护自己,唯恐自己离婚了被兄嫂知道在家日子难过,也不想现在就告诉她自己打算过些天就搬出去,免得激起她更大反应,便点头答应了。陪在萧太太边上一直到了午后,等萧太太睡了,回自己暂时落脚的那间屋,收拾了下便出门了。先坐电车去了城北来到京华大学工地看了下。林良宁正在办公室里和监理在忙碌着,突然见她来了,一愣,很是高兴,急忙放下笔走过来迎接。那位工地监理也询问了下她家中丧事的情况。几人聊了几句,萧梦鸿见工地进展顺利,告辞就回了城,下电车坐黄包车去了鲁朗宁的宅邸。   ……   鲁朗宁夫妇住在距离东交民巷使馆区附近的地方。周围中、西式建筑混杂,是很多来华外国人的居住区,和外面那些显得有些杂乱的胡同街相比,这里干净整齐,白天的时候,道路两边树荫匝蔽,不大看得到人,环境十分安静。   鲁朗宁夫妇的住所是个没怎么经过改造的中式小院。之前两人为了纪念结婚三十周年在家中举办派对时,萧梦鸿曾和顾长钧一道来过。之后因为京华大学新址建造的原因,她也单独来拜访过几次,和两人已经是非常熟悉的朋友了。   鲁朗宁先生这会儿不在家,太太在。见萧梦鸿忽然来拜访,因为有些时日没见了,很是高兴,两人坐下后,鲁朗宁太太关切地询问她家中父亲丧事的情况。萧梦鸿和她应答了几句。鲁朗宁太太便笑道:“好久没见到你的丈夫了,那位英俊的军官先生了。他最近怎么样?”   萧梦鸿道:“太太,我今天冒昧前来,就是有件和我丈夫相关的事想请求您和先生的帮忙。”   鲁朗宁太太请她说。   萧梦鸿便把自己已经和顾长钧签了离婚协议的事情说了出来。   因为丈夫身份,加上之前为京华大学筹集善款的缘故,鲁朗宁太太平时和北平的贵妇圈里的一些太太们也有往来。此前也隐隐听说了些顾萧夫妇之间的八卦传闻。鉴于这是别人夫妇之间的私事,这位太太也没怎么放心上。没想到现在突然听到两人离婚的消息,难免惊诧。   “我实在难以相信,你们怎么突然就会离婚了?我记得上次你们一起来我家做客的时候,看起来是那么的般配!”   萧梦鸿迟疑了下:“太太,我想您可能之前也听说过一些关于我们夫妇之间的传闻。事实上,这次离婚是我们双方的共同决定。无论对他还是对我,我想应该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鲁朗宁太太面露惋惜:“虽然我觉得还是很遗憾,但既然是你们共同决定的,我想确实应该像你说的那样,是个新的开始。但是我不知道在这件事上,我能帮到你什么忙?”   萧梦鸿把离婚书上还少两位证明人的事情说了一遍。   “太太,我咨询过律师,现行民法并没有限定证明人的国籍。我想了很久,觉得您和鲁朗宁先生或许愿意当我们的证明人,所以今天非常冒昧地上门并且开口,希望能得到您和您先生的帮助。”   “当然,如果您觉得不方便的话,我也非常能理解。”萧梦鸿最后微笑着道。   鲁朗宁太太沉思了片刻。   “可怜的孩子!你能想到我们,自然是因为你相信我们。我和我丈夫都很喜欢你,自然是愿意帮你这个忙的。但是因为这是一份和离婚有关的法律文书,事关重大,为了谨慎起见,我希望我和丈夫在文书上签字的时候,你与顾长钧先生能同时在场。你觉得呢?”   萧梦鸿一怔,随即道:“是,您考虑的非常周到。感谢您答应当我们的证明人,那么我下次和他商议下,看他什么时候能来,然后我们一起过来,再麻烦您和先生为我们签字证明。”   鲁朗宁太太点头答应。 ☆、第40章     萧梦鸿回到城北租来的房子里,暂时先不去想怎么找顾长钧开口的问题,开始扫除屋子。   等明天再去购置些短缺的生活用品,这里以后就是她住的地方了。   一个单身女人居住,和邻居搞好关系自然十分重要。萧梦鸿留意到住边上的似乎是一户三口之家,在院子里时听到了隔壁墙头女人和小孩子说话的声音,便打算明天去拜访下邻居。正忙碌着时,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便出去开了门,意外地发现是邻居那位太太来了,手里端着一碟装了几个热气腾腾包子的盘,笑吟吟地站在门口,道:“我丈夫姓黄,是北平日报的编辑。先前我听说这房子租了出去,就是你租的是吧?正好家里自己包了几个包子,我想着你刚搬过来,灶还是冷的,所以顺便给你送了两个过来。你别嫌弃。”   萧梦鸿急忙请黄太太进来坐。   黄太太笑道:“以后是邻居了,坐的机会多的是。我站站就走,家里孩子还等着呢。先前那户人家住这里时,我和这家太太就经常往来。他们搬走后,我就想着房子以后不知道会给什么人租去。今天见你搬进来,我就放心了。看你这么清清爽爽的。以后就你一个人在这里住吗?”说着朝里面张望了下。   萧梦鸿见她面露好奇之色,略一踌躇,微笑道:“黄太太,我姓萧。以后暂时应该是我一个人住。感谢你来看我,我刚住过来,对这里的地方不熟,还请黄太太以后多多照应。”   萧太太打量了下她,脸上好奇之色更重,看着似乎很想再追问个中缘故的样子,最后终于还是勉强忍住,点头道:“好,好,没问题的!这样的话,以后我们更该多多往来!喏,包子你拿去吧,趁热吃了。“   萧梦鸿接过要去换盘,黄太太道:“不急不急,你吃完了明天还我就行。那我先走了。家里孩子还在吃饭呢——”   “谢谢您了黄太太。”   萧梦鸿目送黄太太进了隔壁门,重新关上院门。   这个晚上,她再次失眠了。   既然离婚了,她就不可能再继续隐瞒萧家人。   她需要向娘家給个交待。   那对兄嫂倒罢了,对萧太太开口似乎有点困难。   这个或许还能慢慢来,但现在,怎么让顾长钧和自己一起去找鲁朗宁夫妇签字,看起来应该是最先要解决的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再去联系他,她就感到十分别扭,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胆怯之感。   ……   萧梦鸿的犹豫之间,时间很快过去了三天。   第四天,她去了上次顾长钧带她去过的协和医院,找那位王医生做了最后一次复检。王医生对她手心伤口的愈合表示满意,说可以拆纱布了。   拆掉纱布之后,萧梦鸿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医院飘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上,望着手心里那道已经变成淡淡粉红色的愈合了的伤口,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走出医院,来到电话局,拨通了顾家的电话。   ……   顾长钧提着个简单的行李箱,从楼上下来。   顾太太正坐在客厅和回家的三女儿顾云岫在说话,忽然看到儿子提着行李箱下楼,一愣。   “长钧,你这是要去哪儿?”   “妈,三姐,”顾长钧朝两人招呼了一声,“我回航校去。”   顾太太十分惊讶。   “不是说已经给你放了个长假吗?这才回来过了几天?你怎么又要走了?”   “那边事多。”顾长钧朝外走去。   “哎——你等等!”顾太太站了起来,“就算要走,好歹也等先吃了午饭啊!都快饭点了!”   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珊瑚跑过去接了起来。   “是珊瑚吗,我是萧德音。”萧梦鸿听出小女佣的声音,说道。   “少奶奶!是你啊——”   珊瑚顺口说道,忽然觉察到自己失了口,急忙捂住嘴巴,迅速看了眼朝自己皱眉的顾云岫,听着电话那头萧梦鸿说完,冲顾长钧背影喊道:“少爷,那个……那个从前的少奶奶打电话过来,问你在不在?”   顾长钧已经走到了客厅门口外的台阶上,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了过来。   顾太太也转过了头。   “谁打来的?”   “从前的少奶奶……好像找少爷有点事……”   珊瑚有些不安,吞吞吐吐地道。   “还有什么事!都离了婚了!我来接。”   顾云岫嘀咕了声,高跟鞋踩着地面,走过去要接电话。   顾长钧已经放下行李箱,转身快步走了回来,拿起了电话。   “是我。”   他对着话筒说了一句。   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在话筒那头传了过来,萧梦鸿心跳忽然有点微微加速。定了定神,用十分客气的语调说道:“很抱歉这时候又来打扰你。但是有件事,可能还需要你的帮忙。”   “什么事?”他的语调依然很平淡。   “我前几天请鲁朗宁夫妇为我们的离婚协议书做证明人。鲁朗宁太太答应了,但是她认为这件事比较正式,需要在你也在场的情况下签字做证明。所以……”   她顿了下,语气越发客气:“能麻烦你抽个时间出来,我们一起过去,可以吗?不需要花费你很多时间。我都已经和他们说好了的。只要你也过来就可以了。”   萧梦鸿说完,就屏住呼吸,等着他的回答。   电话那头是沉默。   萧梦鸿等了一会儿,没听他回应,不禁有些忐忑起来,又低声道::“非常抱歉……我知道你现在一定不想再和我有任何联系了。原本我也不会再拿这事去烦扰你的。但是除了鲁朗宁夫妇,我也想不出还能请别的谁来做证明人……”   “你现在在哪儿?”   他忽然出声打断了她。声音冰冷。   “我在电话局里……”   “我过来。”   他挂了电话,转身朝外走去。   顾太太追了几步。   “长钧,她找你什么事啊?你要去哪儿?”   顾长钧没有回答,上了汽车,很快就驾车离去。   ……   萧梦鸿听着电话那头突然被挂断后传来的嘟嘟声,出神了片刻,又接着给鲁朗宁太太打了个电话。得知他夫妇二人都在,便约好等下就与顾长钧一起过去。   萧梦鸿挂了电话,慢慢走了出来,站在电话局门口的街边,开始等着顾长钧的到来。   ……   顾长钧开着车,行在往她说的电话局的路上。   他的双目平视着前方,车开的很快。   前头不远,再几百米,就是电话局了。   早上下过一阵阵雨,街上坑洼的地方积起了一滩滩的泥水。   汽车轮胎从泥水坑里飞快驰过,溅出的巨大水花恰好将一个正行走在路边的女人身上的旗袍给弄脏了。   女人的旗袍是香云纱栲绸的料子,紧窄裹身,扎出了身上的曲线,露出左右两段玉色胳膊,脸上抹胭脂,嘴唇涂的血红。   风月女郎的装扮。   女人正曼妙地踩着高跟鞋行路,忽然发觉自己新做的衣裳被弄脏污了,顿时脸色一变,冲着前头那辆汽车就追了上去,追了几步,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追上的,无奈停了下来,一边顿足,一边嘴里生气地骂着。   顾长钧平时开车极少出现这样的失误。从后视镜里瞥见那个女人站在路边顿足,皱了皱眉,嘎吱一声踩下了刹车。   女人原本已经不抱指望得到赔偿了,忽然发觉前头那辆汽车又停了下来,立刻追了上去,敲了敲玻璃,正要撒泼命对方赔钱,发觉车里的是位英俊的年轻先生,立刻改露出娇俏笑容,嘟着红唇指着自己被溅上了泥水的裙摆道:“这位少爷,你看我的衣裳!刚做的绸袍,还没穿一水,就被你的车给弄脏了……”   顾长钧预备抽出皮夹的时候,视线忽然定住了。   前方几十米之外的马路上,他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女人身影。   女人穿了套他眼熟的浅蓝色洋装,仿佛正要穿过马路,就在这时,拐角处忽然冲出来一辆汽车,过马路的女人躲避不及,一下被汽车撞在了地上,汽车见撞了人,加速就跑了。留下那个女人独自躺在马路中间。   “撞死人了!撞死人了!”   马路两边的行人口中喊着,纷纷停下脚步,迅速围了上去观看。   顾长钧的脸色猛地一变。   “少爷,我这可是香云纱栲绸的料子,顶软,不信你摸摸……”   女人靠到了车窗边,故意将饱满的胸口挺了过去,用娇媚的声音勾着车里的这位英俊先生,不料他突然神色大变,一把推开车门,没有防备,整个人被车门顶的往后倒退,哎哟了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   顾长钧朝着那个倒在马路中间的女人冲了过去,奔到围观的人群边上,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扶住了那个正背对着自己,还在地上痛苦挣扎的女人的肩膀。   “德音!”   他冲女人喊了一声,一颗心脏跳的剧烈无比,几乎就要蹦出了喉咙。   受了伤的女人痛苦地□□着,慢慢地转过一张满是血污的脸,颤声道:“先生……我要死了……救救我……”   一张陌生的脸孔。   顾长钧微微一定,瞳孔忽然松了,慢慢地松开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先生……求你救救我……”女人的眼泪流了下来。   “把她抱起来,送到我车上。我载她去医院。”   顾长钧从皮夹里抽出一张钞票,递给边上一个正在围观的路人。   路人一愣,回过神来,急忙接过钞票,在旁人羡慕的目光下,抱起那个受伤女人飞奔来到了顾长钧的汽车旁,送进了车里。   顾长钧坐回去,看了眼起头那个被溅污了衣裳的女人,朝车窗外丢了张钞票,踩下油门,车就朝前疾驰而去。   ……   萧梦鸿一直等在电话局的门口。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了。久到她觉得顾长钧是不是已经改变主意,根本不会来这里找自己的时候,终于远远看到对面有一辆眼熟的黑色汽车开了过来。   顾长钧将车停在路边,降下车窗,看了她一眼。   萧梦鸿定了定神,走了过去。自然不会问他为什么这么迟才来。只是站在车窗边,不大确定地看着他,迟疑了下,轻声问:“请问……是不是现在就去?”   顾长钧依然看着她,没有作声。   萧梦鸿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和平时仿佛有点不大一样。   但具体哪里不同,却又说不出来。见他只是看着自己,既不说话,也没表示,只好站着不动,渐渐觉得有些尴尬起来。   “顾长钧,我们是不是可以过去了?”   她终于忍不住,再次提醒他。   “上来吧。”   他忽然说道。收回了目光。   萧梦鸿松了口气,急忙上了后座。   ……   鲁朗宁夫妇正在家里等着他们。将两人迎进来后,鲁朗宁先生看着顾长钧和萧梦鸿,表情显得十分遗憾。   “我已经听我太太说了你们的事。非常遗憾。我原本一直以为,你们应该能够成为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妻。因为你们看起来是如此相配。我以我和我太太三十年的婚姻经验告诉你们,只要彼此有一颗能够相互包容的心,婚姻里的很多问题,其实并不是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顾先生,还有你,萧女士,你们真的考虑好了,需要我和我太太为你们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做证明吗?”   顾长钧沉默着。   萧梦鸿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下,最后还是从包里拿出了那份协议书,放在了桌上。   “是的……”   她轻声道。   鲁朗宁先生和太太对视了一眼,耸了耸肩,拿过一支钢笔,一边旋开笔帽,一边用不无遗憾的语气说道:“那么好吧。等我们签上了我们的证明,你们就不再是夫妻了。这太遗憾了……”   他嘴里咕哝着,拿过那张纸,低头下去,正准备要在上面签名时,侧旁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挡住了他要签名的动作。   萧梦鸿一怔,看着顾长钧。见他神色淡定地抽回了那张纸,慢慢折了起来。   “先生,太太,我想我和太太可能还需要重新考虑一下关于离婚的问题。”   他说道。 ☆、第41章     萧梦鸿简直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被顾长钧从鲁朗宁夫妇的家里给弄出来的。   如果不是碍于那对夫妇就在对面,刚才的那一瞬间,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对着他破口大骂,甚至,如果边上还有什么趁手东西的话,简直恨不得再照他脑袋,狠狠敲上一记。   她又被他给耍了。   像个傻瓜似的。   而且,这次这个玩笑,开的有点大了。   她实在是无法接受。   但是显然,刚才那对原本已经决定要替他们当离婚证明人的夫妇显然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持了欢迎的态度。两夫妇立刻表示赞同。送他们出来时,鲁朗宁先生甚至幽了一默,说道:“顾先生,萧女士,我虽然是美国国籍,但我从小在中国生活,我的工作事业和朋友大多也都在中国。我已经把自己当成半个中国人了。我知道我们中国有一句话,叫做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和我太太很乐意见到你做出这样的决定。”   出了鲁朗宁夫妇的家门,萧梦鸿的手已经在微微发抖了,站在那里死死盯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你、到、底、在干什么!”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问道。   似乎是个下意识的动作,顾长钧揉了揉自己额头那个还留了点淡淡痕迹的疤痕。   “鲁朗宁先生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然后他注视着萧梦鸿,慢吞吞地道,神色看起来很是镇定。   “你在说什么?你不是和我开玩笑吧?”萧梦鸿差点没跳起来。   这算什么?原本已经彻底翻脸决意要离婚了的男女,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忽然就醍醐灌顶了?   “我这个人,从来不会开玩笑。”顾长钧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认为鲁朗宁先生的话,说的很有道理。”   萧梦鸿用看天外来客般的眼神看他。   “所以呢?因为他的一句话,这份离婚书就成了废纸,我和你还是夫妻关系?顾长钧,我真的不想说什么难听的话,但是你的出尔反尔叫我实在无法接受!”   顾长钧顿了一下,看了眼四周,见对面走来两个路人,频频朝这边投来注视目光。   “我们能先回去再说吗?”他压低了声。   “回哪里去?你们顾家吗?你别忘了,我和你可是刚当着你父母的面说清楚离了婚,这才几天,突然就又变了卦!你不会是要我再跟你回去告诉你父母又决定不离婚了?顾长钧,你不要脸是你的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顾长钧见路人频频回望,她还丝毫没有觉察地在痛斥自己,忽然握住了她胳膊,带着她就往汽车边上走去,打开车门,将她强行塞了进去,最后自己也跟着坐到了她边上,关上了车门。   “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现在随便你骂吧。”   萧梦鸿甩开他还抓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用带了冷笑的表情盯着他:“我没空骂你。你把东西还给我我就走!”   她朝他摊出了一只掌心。   “还是先放我这里吧。”   他看着她掌心上还余着的那道淡淡粉红色伤疤,语气沉稳,带了种不容置疑的味道。   萧梦鸿被他的口气给气的再次要发抖了。   “好,好!你不但出尔反尔,你还变无赖了!你可真叫我吃惊啊顾长钧!还有什么事是你干不出来的?我也不和一个言而无信的无赖多说什么了!”   萧梦鸿刚才看到他把折起来的那张纸放进了裤兜里,一心只想夺回来,伸手过去就掏他那一侧的裤兜。   他身上那条制式服的裤兜设计的很深,萧梦鸿的手指碰到了纸的一角,但一时抽不出来。   顾长钧似乎愣了一下,有点猝不及防,甚至吃惊的样子,接着就反应了过来,抬手按住她的手,加以阻止。   萧梦鸿更加恼火,另只手干脆也伸过来一齐用力掰他手腕,一不小心,已经探进他裤兜里的那只手竟然压上了他的男性部位。   虽然隔着层布料,但这种按压的感觉,依然还是十分的清晰地传了过来。   萧梦鸿甚至感觉到了被她手压住的那块地方仿佛正在迅速膨胀。   两个人顿时一起停了下来。   萧梦鸿下意识地抬起眼睛,正对上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   几秒之后,她终于反应了过来,那只手像是被火给烫了一下,迅速地从他裤兜里抽了出来。   他自然没有阻拦。等她抽出了手,微微侧了侧身体,调整了下坐姿。   “行!你要,那就留给你好了!这次我认输,我竟然会相信了你!但是顾长钧我告诉你,就算没了这张纸,在我看来,你也根本不是我的什么人。”   她根本就没看他,甩下话顺势抓起包,转头伸手就拉自己另侧车门把手要下去。   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按住了她搭在车门上的那只手。   他倾身过来,两人身体靠的很近,萧梦鸿一下被他锢在了他和椅背的中间,鼻端忽然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气息。   “我承认,这一次我确实出尔反尔了了。”   顾长钧将她的那只手从车门上轻轻拿了下来,松开后,随即坐直身体,两人恢复了片刻前的坐姿。   “但是我有我的考虑。”他注视着她。   “第一,你母亲不希望我们离婚,甚至求过我,你是看到的。第二,我父亲也不乐见我们离婚这件事,这一点你也清楚。第三,最重要的一点,这些天我冷静下来后,我认为我们做出离婚决定的那个时刻,双方都是极不理智的。极少有在不理智情况下做出的正确决定。所以我刚才收回了离婚协议书。我希望我们能再就离婚这个问题重新考虑。”   “对不起,我不觉得我不理智。”萧梦鸿道,“我的离婚决定是考虑的非常充分的。”   顾长钧顿了下。   “那么这样,”他说道,“我知道你现在是不可能跟我回去的。我也不勉强你。我听司机说了,你从我家搬出去后,没回你娘家,现在自己住在三井巷是吧?你要是觉得住那里好,你就住下去,想住多久都行。至于离婚这件事……”   他停了下来,从兜里摸出那张因为萧梦鸿抢夺未遂而变得有点皱巴巴的纸,在她的瞪视目光中,撕成了两半。   “我们就此打住,以后不要再讨论了。”   ……   萧梦鸿在刚搬过来没几天的新居里,渡过了一个难眠之夜。   现在的情况,似乎是顾长钧只默认两人分居的既成事实,但婚姻关系,却依然还保有着。   她想了几乎一整夜,想的头都快爆炸了,最后不得不承认,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除非他再次同意离婚,否则,除了暂时接受这个局面,她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方法可以和他彻底摆脱关系了。   她的心情充满挫败而沮丧,但第二天早上出门之后,看起来就又精神抖擞了。   今天她有个约会,和工作有关的约会。   半个月前,鲁朗宁先生告诉她,美国大使馆一直很小,去年就计划将位于东交民巷的一座老建筑进行改造,改造后搬迁过去作为新的馆址。当时联系过斯派克先生,但那时他似乎很忙碌,大约瞧不上这个改造工程,没接。后来因为别的一些事情耽搁了下来。现在计划再次被提上日程,问她有没有兴趣去接洽。当时萧梦鸿答应了下来。和使馆联系后,约定今天过去面谈。   这座需要改造的老建筑是一座几十前由法国人造的典型的古典主义风格建筑,平面呈正方,中央顶部覆盖抛物线的穹隆,还带了个文艺复兴时期惯用的采风亭。当初可能因为建造时基础没有打稳,现在楼体略微有些倾斜,有些地方也出了开裂痕迹。之前曾被用作银行。   萧梦鸿和使馆方负责人史密斯先生的见面十分顺利。因为京华大学项目在前,她并没怎么多费口舌就获得了对方的信任。只是在最后,两人握手告别时,史密斯玩笑般地道:“萧女士,我之前也听说了些关于你的风格。似乎你经常往工地跑。而在斯派克先生看来,这种工匠建筑师是对自己前期设计没有信心的一种表现。”   在建筑师的行业,一直以来,建筑师隐然就被划分为两种。一种负责前期设计,很少会在施工后去现场。而另一种,则有另一个名字,“驻场工程师”,从头跟到尾,也就是斯派克口中的工匠工程师。前者一般被认为是大师级的做派,后者地位就远不如前者了。   对于这种行业里的潜规则划分,萧梦鸿一直是不认同的。事实上,即便是她前世的导师,一位世界级的著名建筑师,他生平最引以为傲的经历,也是在一个历时八年的巨大项目中,开工后做到每周至少跑一次现场,从没有间断过。所以在萧梦鸿看来,跑工地的建筑师完全不掉价。非但不掉价,而且是必须的。   “史密斯先生,每一项工程都是独一无二不能复制的,不管前期设计图是多么完美,进入施工后,现场千变万化。它既按照既定程序渐进,也随时有无数突发的事先没有预料到的状态。我一直认为,建筑师不在工地就是对工程的放任。施工图的重要程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超过了设计图。斯派克先生看不起我这种工匠建筑师,但我却认为,建筑师很有必要参与到工匠的工作中。只做设计图的人,我认为不能够被称为真正的建筑师。”   史密斯先生不住点头:“您说的太有道理了。我已经迫不及待能早日见到新的大使馆了!”   萧梦鸿顺利拿到项目,就又开始跑现场,进行各种现场调研,做着初步的测绘规划。   她需要做的,首先是加固基础。其实才是内部改造以及外观美化。   对于建筑师来说,每一个工程,起头的那段时间总是最紧张忙碌的。而只要工作一忙碌,萧梦鸿就很容易投入。   接下来的一周里,她去探望了一次萧太太。其余时间一直忙碌着工作。脑子里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把这个工程做好,之前和顾长钧之间的那场令人耗费心力的离婚闹剧,现在即便想起来,也没什么时间再去烦恼了。   何况,烦恼也没用。   这天傍晚,她从东交民巷回来时,心里还在反复想着一个工程上的细节。快到自己住的巷子口,忽然看到那辆眼熟的汽车就停在巷子口,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快步朝自己住的院子走去。快到时,脚步又迟疑了下来。   她看到顾诗华也来了,就站在她锁了的院子门前,此刻趴在门上,好像在透过门缝好奇地朝里头张望着。而顾长钧则和邻居黄太太站在边上在说话,也不知道说着什么,远远看着,黄太太带了一脸的笑容。   “四嫂!”   顾诗华回头,忽然看到萧梦鸿,叫了一声,人像只小鸟一样朝她跑了过来。   “我想来看你。我四哥就送我来了!”   她搂住了萧梦鸿的胳膊,高高兴兴地道。 ☆、第42章     上次萧梦鸿和他分开时,他说好由她住在这里清清静静,他也不会来打搅她的。所以刚才萧梦鸿看到巷口停了他的汽车就沉下了脸。等见到顾诗华来了,脸子就甩不下去,露出笑容,由着顾诗华挽着自己朝前走去,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四嫂,听说你现在在做美国大使馆的项目?是不是很忙啊?”   “还行。你们都好吧?”   “嗯,爸妈三姐他们都好。你怎么一个人住到这里来了?我原本还以为你回了娘家呢……”   两人走的近了,顾长钧扭头,看了眼萧梦鸿,便道:“五妹说有些想你,所以我送她来看下你。”   萧梦鸿停下来,面上只带着淡淡微笑,也不是笑给他的,并没接话。   “诗华,那你在这里玩吧。我晚些再来接你回去。”   顾长钧神色自若地说完,转头和黄太太告辞。   “走好啊!顾先生!”   黄太太很是客气,满面笑容地和顾长钧招手道别。   顾长钧朝黄太太点了点头,转身便迈着大步走了。   萧梦鸿从包里掏出钥匙开了院门,道:“黄太太,那我们先进去了。”   “黄太太,多谢你的热心!”顾诗华也向黄太太道谢。   刚才萧梦鸿没回家,黄太太正好在自家院子里,听到动静便主动出来攀谈。   “好,好,你们进去吧。”   黄太太望着笑眯眯道。   ……   顾诗华在萧梦鸿的新居逗留了一个晚上,八点半的时候,顾长钧回来接走她了。接人的时候,他也没进来,只站在门口。   萧梦鸿送走顾诗华,转身正要进去,见隔壁的门开了,黄太太从里头探出个头来,看了眼已经走远的兄妹两人,脚上趿着双拖鞋,手里摇着白蒲扇,过来和萧梦鸿搭讪。   “那位就是你丈夫啊?原来你夫家姓顾。那以后我就该改口叫你顾太太了。”黄太太笑道。   萧梦鸿实在忍不住了。   “黄太太,他傍晚来时,我看到你们在说话。他都朝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是你先生啊,送小姑子来看你的。”黄太太笑,表情有些暧昧,“我就说嘛,你刚住过来时,我见了就奇怪。你怎么会一个人搬出来住的。原来是和先生闹了别扭。顾太太,我看顾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嘛,讲话又斯文,又客气,你跟他闹了什么别扭要自己跑出来一个人住?我看小姑和你关系也亲啊!”   黄太太人很好,也热心,但有个这种年龄段大多数妇人的通病,喜欢刺探内情。   “黄太太,刚才谢谢你的照应,我里头还在烧水,我先进去照看了。”   萧梦鸿微笑点了点头,撇下还意犹未尽的邻居太太关了门。   ……   “四哥,你和我四嫂真的不能复合了吗?”回去路上顾诗华问,“我看你人都到了门口,就是不进去一步。”   顾长钧开着车,没应答。   顾诗华觉得有些没趣,趴在座椅上叹了口气。   “那么你这次能留多久啊?什么时候去南方?”   “看情况吧,”顾长钧终于说道,“航校现在不忙,我也不是一定要过去的。”   顾诗华眼睛一亮,“那太好了。四哥你在家多待些日子。四嫂没了,我和二姐说不上话,要是你也去了南方,我一个人要闷死的。”   顾长钧看了眼后视镜里的妹妹,微微一笑。   ……   顾家,三姑奶奶顾云岫晚上回了家,和顾太太坐说着闲话。   “妈,我就是搞不懂了,长钧明明和前头那个都离婚了,为什么还不公开出去?”   “她家不是刚没了父亲吗?这会儿公开出去,我们这边说起来不好听就罢了,萧太太那边怕一时也接受不了。等过些时日再说吧。”   “她家没了个人,就要等些时日,那万一再等些时日又没了一个,岂不是一直都要遮瞒下去了?这叫什么事?”顾云岫面露不满。   “云岫你别这么说话。”顾太太叹气,“这不是凑巧吗,正好这会儿她家就出了丧事。”   “行,我知道,我刻薄了!”顾云岫撇了撇嘴,又换成了兴致勃勃的样子,“妈,那长钧是不是还要在家留一段时间?”   “怎么了?”   “四弟这个婚离了,总算清静了。我就说,早该离的。白白拖延了这么长的时日,还又撞上了这样的事儿!”   顾太太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你怎么了?看着不大高兴?”顾云岫奇怪地看了眼自己母亲。   “不是。”顾太太摆了摆手,转了话题,“云岫,你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医生,你有没有去看?我跟你说,是范太太介绍地。她家有个侄女也跟你一样,结婚了好些年都没孩子。今年有了。说就是看了个那个医生……”   “妈!你别管这个了!”顾云岫面露不快,“我自己心里有数的!怎么你们每个人都当我自己不乐意生?”   “我不是替你急吗?你婆家……”   “我自己知道的!”   顾云岫打断了顾太太的话,凑过去压低声音,“妈,先别管我了,现在长钧的事更重要。我们顾家就他一个儿子。现在他离婚了,你有没留意哪家有合适的小姐?”   顾太太摇了摇头。   “这才多久啊就想这个……”   “怎么不急!”顾云岫道,“我们顾家被前头的那位给拖累了这么多年。要不是她,您现在跟前早就有孙子了!”她又笑了,“不过,我倒认识一位不错的小姐,家世、样貌、才学,样样和我们长钧相配,还能干会赚钱,而且最难得,那位小姐人品更是放心,人你也是见过的,就是叶家的那位三小姐。”   “叶小姐?”顾太太一愣。   “是啊!”顾云岫伸出尖尖的十指,一边欣赏着白天新染的鲜艳指甲,一边笑,“叶小姐学识样貌还有家世,哪样能挑出不好的来?”   顾太太迟疑了下。   “叶家恐怕不大适合吧……最近叶小姐的父亲和你父亲在政务上好像意见有些相左……”   顾云岫一怔,收了手,“那有什么!只是公家上头的事而已。爸和叶家老爷平时不是也有往来吗?”   顾太太又叹了口气。   “算了,先不要提这个了。我看你四弟比从前更加不说话了。我有时候瞧着都有些担心……”   “妈!长钧一直就这样,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一个大男人,就算心里想,也不会主动跟你开口提这种事的。妈你要是有意,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顾云岫正说的起劲,忽然听见门口有人不满地道:“三姐,你在说什么呢?你和叶小姐好是你的事,我也管不着。可是你要把叶小姐说到我们家来当我四嫂,我也可有份的!我反对!”   顾云岫扭头,见外头刚回来的顾诗华站在客厅入口处盯着自己,皱了皱一双修的十分齐整精致的眉毛,不在意道:“五妹你小孩子懂什么,别掺和……”   她突然停了下来,看到顾长钧从门廊外的台阶上也跟着进来,一怔,便住了口。   “妈。三姐你也在。”   顾长钧朝顾太太和顾云岫打了声招呼就要往楼上去。   “四哥!”顾诗华叫住了他。   顾长钧停下脚步,转过头。   “刚才你停车过来迟了,没听到吧?我听到三姐在和妈说要给你说亲!说的还是叶家那位小姐!四哥,我不喜欢那位叶小姐!”   顾长钧看向顾云岫,微微皱了皱眉。   顾云岫有些尴尬,白了顾诗华一眼,急忙笑着解释道:“四弟你别误会。我当然不是一定要你娶什么人。不过说真的,反正你现在离了婚了,也可以考虑娶一房好的太太了……”   一旁顾太太瞅着儿子,心里略微有些不安。   自己这个儿子一向是不多话的,顾太太原本早习以为常。但出于一个母亲的细致,她还是觉察到了儿子身上最近的变化。尤其是在前次书房大发雷霆出去在外过了一夜之后,一直到现在,她感觉到儿子比从前更加沉默,而且,这种沉默有些不正常。唯恐顾云岫又触了他不知道哪根筋,忙□□来打断了女儿的话,道:“就这样吧。我们也只随口说说而已。”   顾长钧朝顾云岫笑了笑。   “多谢三姐关心。”他淡淡地道。   “你知道我关心你就好。”顾云岫笑道,“家里就你这么一个男丁,你都不知道,以前我有多替你不值……”   “云岫,你也该回去了!”顾太太看了眼儿子脸色,出声提醒女儿。   顾长钧没再说话,转身朝楼上去,沿着楼梯登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停顿几秒,转身问顾太太:“爸现在在家吗?”   “在的。书房里。”顾太太道。   “妈,你也请一并去书房。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一下你和爸。”顾长钧说道。   ……   顾太太疑惑着去了丈夫书房。夫妇俩坐着,顾长钧站俩人面前。和前次差不多的样子,就是边上少了个人。   “有什么事?”   顾彦宗问儿子。   顾长钧道:“爸,妈,我和德音其实还没离婚。”   对面俩人顿时呆了。   片刻后,顾太太和丈夫对视一眼,见丈夫也难掩一脸的错愕。   “长钧,你在说什么?那上次怎么又说离婚了?你们到底离了没有?”   “没有。”   顾长钧把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当时离婚书上还少两个证明人。上周她打电话找我,就是叫我一起去请鲁朗宁夫妇做证明人签字的。但是我的想法有所变动,所以当时没有签成字。”   “也就是说,我和她还没离婚。”   他叙述着的时候,表情很平淡,好像这不过是件非常非常小的事情而已。   但是顾太太却像是遭了雷劈,目瞪口呆地瞪着自己生养的这个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顾彦宗很快回过了神,望着儿子,皱了皱眉。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这不简直是在胡闹吗?”他的表情有些恼怒。   顾长钧露出一丝歉疚之意,道:“爸,妈,很是对不起。全都是我的错。我想了下,既然决定不再离婚,那么有必要告诉你们,让你们心里有个数。”   “长钧,结婚需慎重,离婚更不是儿戏。关于你和德音的婚姻之事,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顾彦宗的语气加重了。   “我想好了。这就是最后决定。不会变了。”   没有丝毫停顿,他立刻说道。   顾彦宗沉默了。   顾太太这会儿终于回过了神,睁大眼睛嚷了起来:“长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当初要离?现在我和你爸都以为你们离了,你又突然说没离?”   “妈,对不住你了。”顾长钧顿了下,“从前我是想和她离婚的。但是现在,我……”   他迟疑了下。   “现在我改变了想法。”   顾太太再次失语了,呆呆望着儿子,一脸的不信。   书房里静默。唯余摆钟晃动时发出的有韵律的一道轻微的咔嗒咔嗒声。   顾彦宗终于再次开口:“德音现在住哪里?娘家吗?”   “她没回娘家。现在自己住在三井巷那边。”   “你既然这样想,你去将她接回家里来,往后好好过日子就是了。让她一人流落在外不妥。”   “我暂时还接不回。”顾长钧坦然道,“她一时还不能接受我改变的想法。所以我答应和她暂时分居,等她回心转意。”   顾彦宗面上露出讶色,瞥了眼儿子。   顾太太却颇激动,生气地道:“长钧,我简直要被你给弄糊涂了!你这叫什么事?这婚都离了,你突然又对我还没离成……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顾长钧不语。   顾太太要朝他走过去,顾彦宗站起来,拽住了她衣袖。   “算了。没离也好。”他说道,“长钧这么大了,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在之前也没登报公布出去,对我们也没什么大的影响。”   “老爷!”   顾太太顿了顿脚。   “就这样吧。长钧你出去吧。”顾彦宗朝儿子拂了拂手。   “谢谢爸妈。”   顾长钧朝父母点了点头,转身出了书房。   ……   迟些,顾彦宗和顾太太回到卧室,顾太太还被先前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弄的心神不宁,扭头见丈夫戴着眼镜,嘴里叼烟斗还坐那里看着文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心里气恼,一把将他嘴里烟斗夺掉,气道:“老爷,不是我说你,家里这事情乱的,你怎么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顾彦宗无奈道:“你要我怎样?逼着儿子和儿媳妇再去离婚?他都这么说了,你这个做妈的就没看出点什么来?”   “看出什么?”顾太太也是气的头疼,并没多想。   顾彦宗叹了口气,摘下眼镜。   “你养了你这个儿子到现在二十几年,你何曾看过他会像今日这样低头下去?你没听他说了句吗,德音分明是想和他离婚的,是他最后签字时改了主意。”   “你是什么意思?你不会是说我儿子……我儿子被她给迷住了?”   顾太太仿佛突然明白了过来,声调蓦地一变,仿佛胡琴被弓突然重重压了一下发出的转折之音。   “差不多吧,”顾彦宗戴回眼镜继续看自己的东西,“当时他们来找说离婚了,长钧冲着德音发脾气跑出去夜不归宿,我就觉得不对了。他原本不该会是这样的性子。现在既然没离成,他们自己的事,我们还是少干涉为妥。只要别闹的太过分,顺其自然吧。”   顾太太却仿佛被这个意外又突然的发现给弄的吃惊不小,呆了片刻,口中喃喃道:“不可能呀——他们结婚都这么多年了,之前德音还闹出那种事,当时要不是你压着,长钧早就和她离婚了的。他……他怎么现在突然又迷上了她?”   顾彦宗看了太太一眼。   “你生的儿子,你这个当妈的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   三个月后,新的大使馆如期修复改造完毕。   萧梦鸿的设计,充分考虑了使馆建筑本身具有公开性与保密性共同体的特点,根据原来的构造将内部重新规划为具有公开性的接待场所、交往场所和供大使居住的私密官邸居住区三部分,不但内部规划合理,充分考虑了每一个场合的需求,建筑外部也改造的庄严而华美,彻底凸显原本大穹顶突出而完美的膨隆流线线条,令整座建筑在整个使馆区独树一帜,十分引人注目。   查理大使对这个工程结果十分满意。搬迁进去之后,于使馆新修的大厅里举办了一个乔迁酒会,邀请了各国公使以及北平政府的一些相关官员。萧梦鸿也应邀出席。与从前曾见过一面的查理夫人和鲁朗宁太太等人交谈着的时候,无意转头,发现薛梓安竟然也来了。他的手里端了个酒杯,正站在不远处的侧旁,一边和人交谈着,一边似乎正朝这边投来注目。见自己注意到了他,他的面上露出微笑,端起酒杯朝她遥举了下,随即朝她走了过来。   他似乎已经留意她有些时候了。只是一直没上前招呼。   薛梓安是数月前离开北平回了北方的,萧梦鸿没想到会在这里突然又遇到他,也是有些惊喜。和夫人们告了一声,转身迎了过去,两人寒暄了几句。   “薛先生,好久没见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萧梦鸿对他的印象很是不错,突然在这里遇到,自然感到高兴。   “是啊。我有位留学时的朋友是使馆的参赞,我就过来了。”薛梓安望着她,“听说这里是经你一手修复改造出来的?真的很完美!我非常喜欢你的这种风格。刚才大家都在交口称赞,你会越来越有名气的。”   他环顾着四周,由衷地赞美。   萧梦鸿笑道:“谢谢你的夸奖,薛先生。”   “好些时候没见了。最近你怎么样?”   “我还和以前一样,差不多。”萧梦鸿看向他,“薛先生你呢?”   “我也是。不过说真的,来过北平之后,我是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这次过来我有打算买屋,方便以后可以经常往来。”   “是吗?”萧梦鸿笑谑了一句,“北平又多了一位著名大资本家,往后更热闹了。”   “不敢,不敢……你取笑了。”薛梓安笑。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薛梓安正色下来,望着她道:“顾太太,不知道你接下来忙不忙?”   “怎么了?”萧梦鸿喝了口手里的鸡尾酒,挑了挑眉。   “是这样的,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我在这里有兴办工厂的计划吗?最近准备正式开始,前几天已经在实业部登记造案了。我也买了位于燕郊的一块地皮。如果有这个荣幸的话,我想请你为我的工厂进行建筑设计规划,不知道你肯不肯帮我的忙?”   萧梦鸿起先就知道他有意来这里办厂。所以突然听他这么说,也没怎么惊讶。想了下,见他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便道:“薛先生,我知你怀有工业强国之梦想。我没有理由拒绝来自你的这样一个聘请。”   薛梓安仿佛松了口气,露出欢欣之色,连声感谢。   “你肯聘我为你的工厂设计规划,是对我的信任,作为建筑师,我应该谢谢你为我提供了这样一个施展机会才对。”萧梦鸿笑道,“那么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毕竟,你也知道的,燕京大学的工事还在进行中,我需要定期过去,所以最好做个时间计划。”   “随你的空,任何时候开始都行。”薛梓安立刻道,“我现在住在北方会馆,你什么时候可以过去,叫人通知我一声,我带你去看地方。”   萧梦鸿答应了。 ☆、第43章     建筑专业在当下的国内大学还属稀有。几年前的国立中央大学才刚设立了建筑工程科,招收有史以来第一批学生,总共二十几人。林良宁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是燕京方替萧梦鸿征来协助燕京建筑项目的,从上个大使馆工程开始,就正式成了萧梦鸿的助理。   林良宁的家境似乎有些清苦。工作细致而勤劳。萧梦鸿就是看中他这一点。和他说好,目下给他一个月发四十元的薪水。这已经相当于时下的小康水平工资了。作为毕业刚出来没多久的学生,一般是很难拿到这种工资的。   从酒会回来后,萧梦鸿就联系了林良宁,告诉他近日将会开始薛梓安位于燕郊的工厂新项目,让他做好准备和自己一起去。   两天之后,两人去了燕郊。   薛梓安亲自送他们过去。   燕郊距离北平大约三十公里的路。薛梓安买的那块地皮有三百余亩。萧梦鸿粗略看了下四周,听取完薛梓安本人对于厂房规划的设想后,便请薛梓安先行回去,免得空等在这里无聊。薛梓安并未回,说陪着他们一道考察,这样有任何疑问的话,现场就立刻能够得到他的答复。   萧梦鸿见他说的诚恳,也就随他了。三人在现场停留了一天,傍晚才回北平。第二天又早早去了。到了第三天,初步考察测绘工作终于完毕。   这三天里,薛梓安就一直全程陪同。第三天结束事情回北平时,正好是傍晚的饭点,三人还没吃饭,饥肠辘辘。薛梓安请萧梦鸿和林良宁一道吃了个便饭,出来饭店后,说顺道送她回,萧梦鸿以路近婉拒,自己坐电车回了。   回到住的地方,萧梦鸿反锁了院子的门,进屋洗了澡,洗去白天奔波的尘土和疲乏,换了身舒适的家穿衣服,回卧室捻亮台灯趴在桌上就开始工作。   每一次,一个新的项目的开始阶段,对于萧梦鸿来说,就是一种不断否定的自我折磨,又是一种不断创造的崭新乐趣。就是在这样的否定和创造的乐趣之中,她把脑海里关于那座建筑的模样,一点点地用铅笔勾勒出来。   萧梦鸿正聚精会神伏案工作着时,外间忽然传来一声嗤的电门铃声。   这座租屋的前住户时常有访客,为方便应门,请电工人装了个时下时髦的电门铃。现在人搬走了,但留下了电门铃。   响了一声,就表示有人在门外揿铃。   因为时不时有住在附近的好奇儿童会过来揿一下跑掉,出来应门时并不见人,加上自己住这里后,可算深居简出,极少有什么访客,何况还是晚上了,有了经验的萧梦鸿并没立刻出去应门。   片刻后,嗤的声又响了起来。   这回应该是真的有人上门找自己了。   会是谁?   虽然电灯的应用改变了时下夜的生活,那些歌厅、电影院和舞厅门口霓虹闪烁,时髦男女人士们出双入对享受着夜幕能给人们带来的乐趣。但是国人几千年来养出的生活习惯依然还是没有改变。晚上绝不是登门访客的适合时机,顾诗华一般也不会这时候过来。   萧梦鸿投下手里铅笔起身,撩开那层垂挂下来的防虫绿纱门帘,走了出去到了庭院门后,隔着门问道:“是谁?”   “我。”   片刻后,她听到顾长钧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   这几个月里,这男人果然照了他先前的许诺,一直没来打搅过她。即便有几回和顾诗华同来,也与第一次一样,只在门口略微停了停就走。而且,他应该也没给萧家人透漏过自己已经从顾家搬出来单住的消息,萧太太还一直以为自己的女儿和以前一样在顾家。两人算是各自相安无事。而且,听上次顾诗华来时无意提及的一句话,说他前些时候又去了南方,萧梦鸿以为他现在应该不在北平了。所以,尽管每次只要想起那场离婚闹剧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来,但心渐渐有些放了下去。   没想到现在突然听到他就站在门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萧梦鸿微微一怔,没立刻开门,只放冷了声音问:“什么事?”   外头沉默了下,说道:“你能开门,我进来和你说吗?”   “我跟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萧梦鸿反诘了一句。   “我确实有事要说。”   门外男人语气沉着地说道。萧梦鸿听出了一种不会罢休的意味。   ……   时令不觉已至夏末了,但天气还是热,晚上的时候,巷子外时常有住户晃出来到巷子口乘凉。隔壁黄太太喜爱麻将,经常呼人到家围坐一桌,有时少了一脚,就会叫萧梦鸿去凑数。   麻将这玩物,前些时候还刚被激进人士在报上与鸦片相提痛批,指责是麻醉国人灵魂的糟粕,但时下,无论上流名人抑或市井小民,沉迷其中的确实不在少数。几位很有名气的学者教授还曾做了几首广为流传的戏谑打油诗,可见也是个中的爱好者。   萧梦鸿原本是不会打的。有次黄太太少了个人,将她强行叫去,她看了两圈也就学会了。这几晚黄太太大约嫌屋里不通风,干脆把麻将桌摆到了院子空地上,边上照了煤气灯,燃着驱蚊香,一应消暑之物俱全。这会儿哗啦哗啦洗牌声正随风从墙头飘了过来,有人抱怨自己方才出错了牌,赢的便难免喜笑颜开。   “黄太太,你今晚手气好啊,三元兼四喜,满贯遇全么……”   一个麻将桌上认识的太太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萧梦鸿迟疑了下,唯恐他在门口逗留久了发出响动引来黄太太们的注意,终于将门开了,盯着他淡淡道:“什么事?”   顾长钧抬脚走了进来。   萧梦鸿见他朝屋里径直走去。   这几个月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进院子的门槛里。院子也确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萧梦鸿只好关了门先跟了过来。等他进了屋,就将他拦在了入口堂屋处,阻止他向自己卧室去。   堂屋中间的那盏电灯前几天刚巧坏了。她还没来得及自己换灯泡。灯就亮不起来了。   他进来,仰头看了眼从陈旧的天花板上挂下来的暗的电灯。   “请问,你来什么事?”她停在门口,很客套地第三次发问他来的目的。   顾长钧微微低头望着她。   侧旁卧室书桌上那盏台灯的灯光穿过绿纱门帘透了出来,照的他脸半明半暗,他的目光是幽沉的,这样不说话只俯视着她,萧梦鸿忽然发觉自己仿佛完全被笼罩在了他投下的暗影里,于是不动声色地往后再站了站。   “顾长钧,你到底什么事?“   这一次,她的语气已经变得不耐烦了。   顾长钧扭头,看了眼侧旁那扇绿纱门帘,目光落到她那张有些凌乱的桌台面上,停留了片刻。   “我前几天刚回的北平。听说你很忙,又在做燕郊的一个工厂?”   他转回头,终于说道。   “怎么了?”萧梦鸿反问。   “这个工厂项目,你还是不要接的好。”   “为什么?”   “我觉得不适合。”   “抱歉,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这个,你现在就可以走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不会因为你觉得不适合就停止。而且,我也已经收了定金。”   “定金我代你赔付。何况我也知道,你刚开始没几天。现在停下的话,对工厂方来说没什么影响。”   萧梦鸿盯着他。   他的脸上是不带什么表情的。刚才说那些话,像在和她吩咐公事一样。   她忽然想到了很重要的一点:“你怎么知道我接了燕郊的工厂项目?”   她刚接下来还没几天。并没向最有可能告诉他的顾诗华提及这件事。   除了顾诗华,在任何别的什么人面前更没提过。   “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   她再次质问,音量不自觉地就提高了。   “这不重要。”顾长钧转过脸,打量着中间堂屋,也避开了她的盯视。   “总之,我希望你不要接这个工厂项目。你也并不是非接不可的,你又不必靠建筑设计谋生。那里太远了,风吹日晒,你完全没必要这么辛苦。”   萧梦鸿忽略掉他后头那些话,自己忽然就想到了一种可能,肉就像被针给隐隐地刺了一下,极不舒服。   “我的助手林良宁告诉你的?”   顾长钧没应声。   萧梦鸿顿时明白了过来,退到一边,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   顾长钧没动,但转回头看着她道:“这并没什么,我希望你别多想。你一个女人自己单独在外跑来跑去,现在外头也不算太平,我让周忠来给你开车你又不要,所以我就让你的助手代我留意下。万一你出了什么意外的话,能让我及时知道而已。”   萧梦鸿原本还在极力忍着怒气,现在听他这么解释,被他语气里的那种理所当然给彻底激怒了。   “顾长钧,你给我滚出去!我这里不欢迎你来。”   “你听我说,”顾长钧用容忍的神情看着她,“我这么做,完全没有恶意……”   “你自然没有恶意。你只是买通了我的助手让他监视我,好随时向你报告我的一举一动是吗?”   萧梦鸿双手抱胸,靠在门边冷笑打断了他。“你倒是给我个理由,凭什么你这么大喇喇地过来,不让我接燕郊的工厂项目?”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要和别的男人保持着不正当的暧昧关系?”   顾长钧的语气终于也生硬了起来。   “你说什么?”   萧梦鸿惊诧难当,放下手睁大眼睛瞪着他。   顾长钧面无表情。   “这位姓薛的先生,恐怕也是你的众多仰慕者之一吧?他这样处心积虑接近你,有了前车之鉴,难道你自己就不该保持着当有的起码距离?”   萧梦鸿浑身上下的汗毛,一根一根地慢慢倒竖了起来。   “你再给我说一遍?顾长钧?”她一字一字地道。   “或者,和你的仰慕者共事,更能给你带去不少身为女人的关于魅力的虚荣和满足感?”   顾长钧依旧面无表情,但语气蓦然加重,“可是容我提醒你一句,你别忘了,虽然我同意你自己住在外,但鉴于之前的经历,并不表示我会对你的举止放任不管了。你现在依旧是有夫之妇!所以,我希望你慎重考虑这件事,还是不要重蹈覆辙为好!”   萧梦鸿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太过愤怒,以致于最后竟然笑了起来,手却紧紧地捏成了一握,连她自己也未觉察地在微微颤抖。   “我明白了。”她点头冷笑着,声音也在微微发抖,“原来我现在自己住在这里也是经过你的‘同意’?原来薛先生是为了接近我才投了巨资要在燕郊兴办实业?原来我为他的工厂设计建筑规划就是和男人在暧昧?身为女人,我还真的为自己的魅力感到荣幸无比。感谢你的上门提醒,顾先生。但你给我听好了,我不接受任何来自你的一切所谓善意的提醒或者好心。现在你可以滚出去了,有多远滚多远!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的这张脸!”   顾长钧自然不会自己这么滚出去的,依然钉在原地不动。   萧梦鸿愤而上去推他。   顾长钧望着她,见她脸色发白,一双眼睛睁的到了近乎失去比例的大,衬的脸愈发巴掌大的小,显然是出离的愤怒了,目光里掠过一丝懊恼之色,迟疑了下,语气终于变得缓和了下来。   “……你别误会,我也不是认定了什么在指责你。你大约不知道,我原本还在南方,忽然知道了这件事,我是真的怕你所思太过单纯,像从前一样被别的男人给迷惑住了而不自知,所以才特意回来,不过是要提醒一下你……”   萧梦鸿一语不发,咬牙狠命地只顾推搡他,要把他给搡出去。只是对方人高马大十分沉重,钉地上便像生了根,她又气的两个手腕发软,根本使不上什么力气,见他依然不动,终于负气松了手,扭身一把撩开那面绿纱门帘就往自己里屋里去。   顾长钧叫了声她,迅速抬脚要跟进来,萧梦鸿已经在他面前重重关了门,随之是门锁反锁的咔哒声。绿纱门帘子被她撩开的动作给甩了起来,侧边竹棱啪的打到了他的面脸上,有些抽疼。   顾长钧一怔,抬手摸了摸脸,随即去转门把手,转不动,想起方才进来时看到她里屋对着院子的窗户是开着的,便掉头出来到了她窗前。人刚赶到,见她人影在窗后一晃,两扇窗户就咔嗒一声闭合,接着,窗帘刷的拉了过来,将内里遮的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了。   顾长钧在闭了的窗前站了片刻,终于朝着里头说道:“我先前答应过不来烦扰你,这几个月里我做到了没错是吧?如果这次不是真的放心不下你,怕你重蹈覆辙,我也不会来的。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我的话。既然你还是不愿见我,我走就是。等我走了,你自己记得锁院门。”   顾长钧说完,又等了一会儿,侧耳听着里头动静,但里头依旧没发出什么声儿。他终于长长吐出胸中一口闷气,走了出去,带上了门,转身要离开时,隔壁黄太太家的院子门咿呀一声开了,几个女人说着话从门槛里迈步出来,原来今晚黄太太手风太顺,全是她赢钱,其余几位太太觉得没趣,刚才打了最后一圈就说散了。黄太太赢了明后几天的菜钱,心里很是快活,送了几位太太出来,忽然看到前头有个人影,认出是顾长钧,急忙惊喜招呼:“顾先生,怎么是你呀!好久没见你来看顾太太呀!怎么这么快就又要走了?”说着瞥了眼那扇关了的门。   其余几位太太们麻将桌上认识了萧梦鸿,也早经由黄太太的口知道她和先生在闹分居这才搬出来的,又听黄太太说她是个新派女建筑师,言下之意,似乎是顾太太不愿回去,顾先生无奈才随了她的,十分惊诧,对那位被“分居”了的顾先生难免就抱了几分同情之心,私下里议论,都觉得顾太太这种新派女性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且太太们原本以为顾太太丈夫应该是猥琐而圆头大腹的,后来听黄太太说,却又是个极其具有风度的美男子,温蔼英伟,每次还开了汽车来,更是好奇。现在忽然看到真身出现,几位太太们也不走了,纷纷盯着顾长钧看。   顾长钧朝黄太太和其余几位太太点了点头,便朝巷口走去。太太们一直看着他背影,低声议论了几句,这才各自回了家门。   ……   萧梦鸿关门锁了窗户就坐到桌前以手撑额,眼睛盯着桌上的图纸,脑子里却乱纷纷的,整个人还在气的不停微微发抖,恨不得揪住他重重扇他几巴子的耳光才算出气。只是碍于自己和这个男人似乎还远未熟到可以让她这样发泄不满和怒气的地步,所以方才拼命忍住了,这会儿自己一个人在消气。过了一会儿,听见他在窗外说了一段话,耳畔随之传来一阵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知道他是应该真的走了。   萧梦鸿用力地大口呼吸,渐渐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平息下怒火了。最后重新抓起桌上的一支铅笔,才画了一条线,笔头就折断了,断掉了的铅芯迸弹出去,把图纸也给弄脏了。   萧梦鸿烦躁不已,一把甩掉了铅笔。   ……   顾长钧快步往停在巷外的汽车走去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声“顾先生”,回头见黄太太面上带笑地从巷子里走了过来,便停下脚步。   “顾先生,”黄太太到了近前,转头四下看了眼,随即压低声,“顾太太住过来这么久,我从没见她晚上出去过,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头画着那些什么建筑图纸。也就你的那位五妹来这里有走动。我怕她闷,就拉她来我家打麻将,认识了几个太太,也算散个心。最近别的事都没有,就是前些天,边上有个开米店的掌柜朝我打听顾太太,我听他言下之意,仿佛是说去年死了太太,要是顾太太无主,他就叫我给他说事儿。我当时吓了一跳,心想那位顾先生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看着就是有身份的。顾太太想必也同样出身高人一等。你一个开米店的也肖想,简直癞□□想吃天鹅肉,真真是可笑。我就说顾太太有先生,只是先生最近有事出了个差不在家而已,那人才被我给拦走了。我见他走时还一脸可惜的样。我这几天就一直等着你来,想跟你说一声哪。”   顾长钧双目微微眯了眯,看了眼自己刚才出来的那条巷子,从身上摸出几张钞票,递给了黄太太,道:“黄太太,多谢你有心了。”   黄太太看了一眼钱,慌忙摆手:“上次你已经给了我不少了。哪能再拿您的钱哪!”   “应该的。”顾长钧微微一笑。   黄太太忸怩了下,终于还是伸手把钱接了过来,迅速塞进衣兜里,连声道谢,跟着又道:“顾先生,虽说人正不怕影子歪,但禁不住有心的惦记哪!顾太太年轻又貌美,虽说深居简出,但单身一个人进出久了,难免还是招人的眼。这回是开米店的,下回保不齐还有别的什么人。你们夫妻嘛,哪里来的隔夜仇,别说只是闹了生分了,我还见过离婚七八年了前头男人死了,女人还回去给哭灵守孝的呢!人伦纲常,那比天还要大。我是觉着,让顾太太这么一个人住外头,有些不妥。我要是说的不对,您别往心里去。”   顾长钧不语。黄太太又说了几句,最后再次信誓旦旦,说只要顾太太在这里住一天,自己就会留神一天,顾太太家里若有事,会及时通知他,叫他放心就是。   顾长钧点了点头。转头再次看了眼那条巷子,转身上车开走了。 ☆、第44章     萧梦鸿这一晚上气闷的头疼,第二天见到了林良宁,接过他做好的测绘整理报告,一边听他解说,一边低头默默翻看。末了听他在旁又道:“顾太太,你脸色看着不大好,是最近太过疲累吧?我母亲有个很好的食补方子,以前心疼我读书辛苦,时常做给我吃。你要是要,我回去了管我母亲问。”   萧梦鸿便合上报告,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小林,你跟我做事有些时候了,觉得怎么样?”   林良宁微微一怔,随即道:“很好。顾太太你不但建筑专业堪比大学教授,甚至比教授还要令我敬服,而且你人也很好。”   萧梦鸿点了点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替顾长钧做别的事?他给了你多少好处?小林,你是和我共事的。不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耳目。”   林良宁仿佛愣住了,片刻后反应过来,脸迅速涨的通红,道:“顾太太,我想你在中间大约是有什么误会了。顾先生并没有要我监视你。他离开北平前,倒确实来找过我一回。说顾太太你是女子,在外做事多有不便,叫我多帮着做那些需要奔波的事,免得你太过辛苦。最后说若是有什么意外或者出了解决不了的事,就叫我通知他。我想你们是夫妻,这也是人之常情,就答应了。但他走了后,因为没事,我一次也没联系过他。就恰好前几天,顾先生打了个电话给我,问你的近况。我就把你新接了薛先生位于燕郊的厂房建筑设计的事情告诉了他。顾太太,您刚才这样问话,是出了什么事吗?”   萧梦鸿愣了。   林良宁略一迟疑,露出些羞愧之色,吞吞吐吐又道:“不过说起来,顾太太你质问的也没有错。我之前确实……接受过顾先生的帮助。我父亲从前摇柴船出身,几年前没了。这几年都是我母亲辛苦供养我读书。前些时候她生了内病,看了好些中医不显效,说只能动手术。顾先生就帮助我将我母亲安排送进了协和医院,医院里正好有一个慈善减免项目,医药费也得以减半。我母亲现在已经病愈出院了。所以我对顾先生很是感激。但是顾太太,我绝没有要充当顾先生的耳目去监视你。我听你的口气,你这是……要解雇我了吗?”   林良宁说完,忐忑地看着萧梦鸿。   萧梦鸿顿了下,忽然有些后悔,更为自己刚才的语气感到歉疚,便道:“不是。你继续好好做事吧。是我刚才失礼了,不该这么向你问话的。我向你道歉。”   林良宁松了口气,立刻点头道:“顾太太你太客气了。没关系的。谢谢你继续让我帮你做事。”   萧梦鸿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   林良宁的解释,萧梦鸿凭了直觉相信,知道他应该没有撒谎。   她很看好林良宁在建筑设计方面的潜力,合作过一段时间后,也欣赏这个青年的务实和肯干,把他是真的是当成团队伙伴来看待的。就是因为这样,昨晚突然得知他竟然被顾长钧给收买了用以监视自己,这才觉得难以接受,甚至对这两个人都同时觉得厌恶到了极点。   现在事实证明应该是自己昨晚想偏了。按说,既然这样,心里那个一直堵着她的疙瘩算是消了,她心情原本应该好些才对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比起昨晚,她现在非但没好上一丝半点,反而觉得整个人懒洋洋的,仿佛生了病一样,干什么都有点提不起劲,和林良宁说了声,提早就回去了。从电车上下来,回到三井巷朝家门口走去时,正好看到黄太太的丈夫,那位在报社当编辑的黄先生和另个戴眼镜的男子一道出来。   看样子,那位戴眼镜的似乎是黄先生的同事或者朋友。   住了这么些时日,萧梦鸿和黄先生也认识了。迎头遇见,便朝他点了点头作为打招呼。   黄先生回了礼,边上那位戴眼镜的男子目光落到萧梦鸿脸上,盯着她看了几眼,神色略微有些古怪,萧梦鸿走过去了脸,他还回头看了一眼。   萧梦鸿感到有些疲惫,只想早点躺下休息一会儿,也没在意旁人,和黄先生打过招呼,自己开门就进了屋,随即关上了院门。   ……   萧梦鸿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外面天黑透了,快晚上九点。   睡了一觉让她精神感到终于恢复了些。她从床上爬起来,肚子饿。来到厨房找了半晌,找到半包开了封剩下的永庆祥机器面,边上还有把几天前买来没吃完的蔫了吧唧的青菜。虽然实在没吃的*,但肚子饿是真的,也只好点了洋油小炉烧水,等水开了下一把面下去,再把青菜丢下去,煮好一锅面,忽然想起橱柜罩里好像还有半个剩下的红肉洋罐头,拿来下面也聊胜于无,便过去打开罩子拿出罐头,正要挑出里头的肉,赫然看见罩里哧溜哧溜爬着一只硕大的黑色蟑螂。   曾经几何时,萧梦鸿也和大多数女孩一样,对类似蟑螂的生物怀了一种天生的恐怖厌恶感。只是多年独自生活下来,早练就了见惯不怪的本领,见有蟑螂在□□地盘,顺手将手里那个铁罐扑着压了下去就碾死了,随后拿了张纸,垫着拿了蟑螂尸体,疑心这个启封了的罐头也早被蟑螂爬过,一并给丢到了杂物桶里。收拾完后,捞起面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放下碗筷盖好锅盖,打算等到半夜饿的受不了时再回来接着吃。   现在先去继续这个效率不好的白天里所没做完的工作。   ……   旧日北平人请客,当数大都同丰堂、会贤堂,都是鼎鼎有名的中式大菜馆。如今早不一样了,北平最有名的饭店,不再是中式饭馆,而是六国饭店、德昌饭店、长安饭店,提供的是西式大餐,内部布置的雅洁舒适,吃饭时预备香巾,使者彬彬有礼,着装整齐。而这几家之中,又以六国饭店为首,政客达官宴会寓宿,均以此为大本营。   今晚六国饭店最好的伦敦雅座包厢被陈东瑜逢喜包下请客。请的全是军部关系要好的同僚。刚回北平没几天的顾长钧自然也在座。铺了雪白餐桌的长条桌上,只听不断发出刀叉声刮擦盘碟的声音,众人谈笑风生时,一张姓军政部部长忽然丢下刀叉,命立于一侧的侍者取筷来,道:“我就不知道了,何以番菜大行其道?听说连总统夫人也常在府邸里举行番菜餐宴。总统夫人的番菜滋味如何我是没尝过,只是陈总参,不是兄弟我拆你今天的请客台,这里什么豆汤什么牛排,味道一般般不说,刀叉用的我也是吃力!还不如拿双筷子我来夹的顺手!”   包厢里笑声大作。一秘书长笑道:“这话说的,豆汤是荷兰豆汤,牛排是约克郡布丁配小牛排。有谁见过吃西餐用筷子的?张部长你也算是开了先河,就不怕我们长钧老弟笑你?”   张部长对着顾长钧道:“顾老弟,兄弟我泥腿子出身,也想开通文明世界性,奈何实在吃不来番菜,你担待些,别和这些人一样拿兄弟我取笑。”   顾长钧笑应了两句,起身出了雅座往洗手间去。   ……   六国饭店力求奢华,要与寻常饭店区别开来,洗手间也布置的雅致。洗手台旁竖立了一面人高的法国式长镜,供客人洗手后整理仪容。   叶家二少爷叶舜郅如今已进了警察局在做事。也是巧,今晚也与一群友人在饭店里请客吃饭,方才喝了许多的洋酒,醉醺醺地和一个姓刘名子青的一道来洗手间解手。两人平日一起出入风月场所,说话自然毫无遮掩,一面解着手,嘴里继续着起先的话题。   “……叶少爷,说你最近在帽子胡同里养了个雌?还丢下新婚太太天天过去?莫非是绝世美人不成?我倒真想见个究竟,到底是什么样的雌儿能把你迷成这样。”   叶舜郅有些得意:“绝世美人不算,不过于我来说,确实是块宝贝肉啊……你见了就知道,这雌儿和萧家的那个女儿竟长的有几分肖似,我头一眼见就惊了。”   刘子青一怔,随即哈哈地笑:“早知你对萧家的小姐念念不忘,之前还在这饭店里为了她一幅旧画一掷千金。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如今早嫁入顾家了。怎么,萧小姐你得不到,现在弄了个替身你也当宝?”   “你不知道,这个雌儿确实懂事。肖似不说,知我养下她的缘由,在屋里就拿她名字自称,打扮也是处处模仿,惟妙惟肖,至于床上……”   他声音蓦地压低,“更不用说了……眼睛一闭,听她拿腔作势的,也跟搂着真身差不多了……”   刘子青笑声更大:“叶少爷不愧是情种。艳福不浅,得了梦中情人,足够消魂哪!”   叶舜郅已经解手完毕,转身走到盥洗台前开了龙头洗手,水声哗哗里道:“可惜终究不是真的那个人,搂着时滋味还是差了一截的……”   刘子青已经洗手完毕,到那面整理镜前拨弄着头发,忽然看见穿衣镜里,照出身后的入口处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站了个人,此刻正将目光沉沉地投了过来。   刘子青顿时大惊失色,认出这是顾家的那位四少顾长钧。见他神色阴森森的,显然是听到了方才自己和叶舜郅的两人对话。   洗手台前的叶舜郅却还丝毫不知,依旧背对着,口里叹了声气道:“你不知道,起头那阵新鲜过去,也就这样了。不过养了这么一个雌儿,倒叫我对她更是勾心勾肺地放不下了。我听说她和顾家的那个仿似还是不和……如今还正儿八经地做起了男人的事了……”   刘子青急忙在边上用力地咳嗽提醒,叶舜郅丝毫不觉,嘴里继续道:“……上回美国大使馆外又远远看到了她一眼,倒更叫我觉得可爱了。什么时候真能得到她,就是叫我折寿我也是心甘情……”   他嘴里最后一个“愿”字还没说出口,后颈蓦地一沉,整张脸就被摁到了洗手槽里,龙头水哗哗地吐着,朝他满头满脸地浇灌了下来,五官七窍瞬间充满水,叶舜郅被呛的如同溺水之人,闭着眼睛下意识地拼命挣扎,只是整个人仿佛是被铁钳给钳住了似的,丝毫挣扎不动,半晌,呛的就要晕厥了过去时,才觉到压制住自己的那股力量一松,人随之瘫倒在了地上。   叶舜郅捂住犹如爆裂的喉头痛苦地咳嗽,满头满脸的水,连浆的笔挺的领口也湿了大片,瘫在地上狼狈不堪,等稍稍缓过一口气,闭着*难以睁启的眼睛破口地骂:“哪个□□的对我背后下手……子青快去把警局兄弟们都叫来,别叫他跑了,老子非整死他不可……”   他强行撑开了眼,话音忽然就断了,脸上表情也仿佛被什么定咒给咒住了一样。   他看到顾家的那位四少爷顾长钧竟然就站在了自己面前,此刻正俯视着自己,目光冷漠,面色森然,犹如佛殿里的一尊张目韦陀。   叶舜郅仰头看他片刻,慌忙朝还呆立在一旁的刘子青看了一眼,露出乞救之色。   刘子青脸色僵硬,立着不动。   叶舜郅渐渐现出惊惶之色,忽见顾长钧略提裤管,慢慢地蹲到了自己的面前,脸上露出一缕微微的笑,声音也颇是温和:“叶少爷,就刚才,你倒是说了什么呢?我好像听到了些,又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叫我听听?”   他说话时,庞带淡笑,一双眼睛却乌沉沉,射出冰冷残忍的光。   叶舜郅也是个乖张的人,但是此刻竟也不由地心生畏恐之感,慌忙道:“顾公子,你想必是听错了……我没说什么啊……”   “你是单单不肯说给我听了?”   顾长钧声音极是冷漠,随手般地掸了掸方才溅落到自己另手背上的一颗水珠,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突然就目露凶光,反手一把钳住了叶舜郅的脖颈将他整个人从地上强行拽了起来,几步拖曳到那面仪容镜前,摁着他头重重撞了上去。稀里哗啦声里整面玻璃碎裂开来,地上到处溅满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玻璃渣子,叶舜郅头开破绽,血污满面,大声地惨叫呼救。   一旁刘子青见状不妙,慌忙转身奔出去搬救兵,片刻后一群人涌了进来,见叶舜郅倒在满地的玻璃渣里,头脸是血,鼻青脸肿,形容狼狈又可怖,嘴里哀呼呻-吟个不停。顾长钧正靠在洗手台前,手里把玩着一支还没点着的香烟,目光落在脚下的叶舜郅身上,神情冷漠,仿佛有些出神地在想着什么。   一群人见状,无不目瞪口呆大惊失色。其中有个叶舜郅的内兄,现任北平警察厅长的,年纪长些,也认识顾长钧,急忙上来陪笑道:“顾公子,晚上全是舜郅的错。您大人大量就放过他这一回。我料他得了这教训,往后绝不敢再得罪了!”一面说,一面掏出火点了,凑过去要给顾长钧点烟。   顾长钧点着了烟,瞥他一眼道:“方才出手是我略重了些,伤了你的内弟。贵厅追究刑责的话,明日到我军部来找我就是了。我今晚另有事,先走了。”   “哪里的话!小事一桩,闹着玩而已。”厅长打着哈哈笑道,“顾公子那你走好,不耽搁你了!”   顾长钧略微笑了笑,洗手台前站直了身体,皮鞋踩着咯吱作响的玻璃渣,从倒在地上的叶舜郅身边经过,身影消失在了入口处。   顾长钧出了洗手间,并没回方才的伦敦包厢,独自去了吸烟室,打开窗户在窗前吸完了一支烟,最后将烟头捻灭,转身回了包厢,进去神色若常,对着陈东瑜和一众人笑道:“我忽然想起还另有一桩事要办,有些紧急,我就先行告辞了,诸位继续。下回由我请客去同丰堂,向诸位赔个罪。”   陈东瑜等人起先自然不肯放,责备他扫兴,见他仿似真的有事要走,拽住又灌了他几杯酒,最后放了出去。   顾长钧包厢里出来,从仆从手里接过衣物,出了六国饭店就往夜幕里的三井巷去。 ☆、第45章     萧梦鸿回到书桌前伏案时,电门铃忽然在耳畔响了。   她正渐渐专注于图纸,被这突然而至的门铃声微微吓了一吓,抬头看了眼桌上时钟。   昨晚顾长钧来的时候,还不算太晚,隔壁黄太太她们还在院子里打麻将,她在房里也能隐隐听到她们打麻将的声传进来。   但现在,已经十点多了。四周静悄悄的。所以这门铃声不但突然而至,而且显得分外扰人。   门外会是谁?   电铃声只响了一下就停了。   萧梦鸿又听,没再响了。   她的心里生出了一种隐隐的直觉。立刻联想到了一个人。忽然心跳加快,略微有点紧张的感觉。   她停下手里的铅笔,侧耳又等片刻。   铃声复响了一下,继而停了。   萧梦鸿现在更加肯定自己的感觉了。迟疑了下。最后终于还是投下手里铅笔走了出去,停在了院门后。   “谁?”   她照常那样轻声问了一声。   “是我。”   像昨晚一样,那个熟悉的男人声音隔着门再次传了过来。   萧梦鸿终于开了门,看到顾长钧的身影站在门外的昏暗里。   ……   昨晚和这个男人吵了一顿,今天只要一想起他找自己的目的,她的心里就依然十分不满。但早上来自于林良宁的那一番话,多少还是令她情绪带来了波动。见他这会儿又来了,萧梦鸿疑心他还是要和自己说昨晚的那件事,先便道:“我先和你说好。你要是还来和我说不许我做燕郊工厂这件事,那么请你回。免得我们等下又吵了起来,彼此徒增不快。”   她的语气比起昨天时缓了下来。但意思依旧十分坚定。   顾长钧朝她身后屋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抬手晃了晃手里拿的一样东西,道:“我是来给你换灯的。”说完抬脚就走了进来。   萧梦鸿一愣。转头见他已经往里去了,只好跟进去。见他入屋端了条凳,站上去仰头就开始换灯。很快换上了新的灯盏,已经黑了好些天的堂屋立刻重放光明。   “你一个人住,以后遇到类似问题,如果不想找我,可以向黄太太求助。”   下来后他说道。   萧梦鸿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开口向他道声谢的。但是昨晚刚和这个人大吵一架,此刻这个谢字好像就是说不出口,视线无意落到他手上,留意到他右手手背有几道微微沁出血丝痕迹的细细划痕,像是被什么给划破了似的。看了一眼,顺势就问:“你的手怎么了?”   顾长钧低头看了一眼,仿似自己也刚留意到,随意甩了甩手,道:“没什么。晚上刚和人打了一架,被玻璃划伤的吧。”   萧梦鸿疑心地再看了一眼,想问个究竟。只是鉴于和他之间的生疏,似乎也不便过多地去问什么,免得有刺探嫌疑。何况他自己似乎也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便忍了下来,只哦了一声。两人就这样站在明亮的新电灯的下面,谁都没有说话了。   萧梦鸿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又不说话,安安静静和平时迥然相异的样子,觉得氛围怪异,甚至让她很不习惯。有心逐客,话一时又说不出口,迟疑了下,终究还是忍不住先打破了这让她感到浑身别扭的氛围,抬眼看着他道:“昨晚我骂你安排小林监视我,是我误会了吧。我向你道歉。”   她的语气很温和。   顾长钧大约是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仿佛一怔,望着她表情很是惊诧,甚至,带了隐隐一丝受宠若惊般的感觉。   “没关系的。”他很快地道。   话终于说出来了,萧梦鸿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对着他也感觉自然许多。便点了点头,又道:“但是我还是要再再声明一遍。我是不会接受你的关于要我中止燕郊工厂项目的要求。希望你不要再提。”   顾长钧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应的这么爽快,和昨晚的态度天差地别,倒叫萧梦鸿一时错愕。   顾长钧说完,左右四顾了下。   “你这里有水吗?我口渴。”他说道。   萧梦鸿看了他一眼。   “有的。你稍等。”   她转身往厨房去。给他倒水时,顾长钧跟了进来,看了眼四周。   萧梦鸿拿了只碗,正要倒水,想起他的洁癖,还是先用茶壶里的水过了一遍碗才倒了进去,给他递了过去。   “我这里只有白开水。你凑合喝下。”   他接了过来,看起来大约是真的渴了,咕咚几大口就喝完了。喝完又把碗送到她面前:“我还要。”   萧梦鸿盯了他一眼,再倒了一碗。   他喝完了,呼了长长一口气,把碗放在桌上,开始在厨房里踱步,来到那个锅前,顺手掀开盖子看了一眼,转头时,眉头微微皱着:“你一个人过,平常就吃这种东西?”   萧梦鸿上去把锅盖啪的盖了回去。   “不是!今天回来有点累就随手做了点。平时不是这样的。”   顾长钧看着她,露出狐疑之色,接着一边翻厨房里那些一看就不怎么常用的杂物,一边露出嫌弃的表情。   萧梦鸿开始逐客:“那个……不早了,要是没事了的话,我想休息了……”   他好像没听到,自顾翻完了东西,把手伸到水槽边:“你这里东西看着不大干净。我洗个手。你给我舀点水。”   厨房里没有安装自来水龙头。但有个蓄水缸子。   萧梦鸿盯了他一眼,讥道:“我忘了告诉你,刚才这里有只蟑螂虫爬过。你喝下去的水里说不定也不干净。”   顾长钧转头一本正经地道:“知道了。要是回去了肚子痛什么的,我再来找你负责。”   萧梦鸿一顿。忽然隐隐有一种感觉,自己仿佛是在和他打情骂俏似的。顿时后悔不该和他扯这些的。见他那双手还支在水槽上等着自己给他舀水的架势,便板着脸拿起水瓢,舀了水到他边上,在他手上方浇淋下去。   他慢条斯理地就着她淋的水洗了手。洗完了问她:“你是不是今天晚饭也没吃?”   “吃了。”   萧梦鸿确实是吃了,吃了几口面条。   顾长钧再次瞥了眼侧旁那个锅子,忽然伸手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带着她就往外去。   “你干什么呢?”   萧梦鸿一时没防备,被他拽到了院子里才反应过来,推他的手。   “去吃东西。”   “我吃过了!”   “我肚子饿了。你陪我吃好了。”   “我不去!你自己去吃!”   萧梦鸿终于甩开了他的手。   “我还是你丈夫。我也没别的意思。不过叫你陪我一起去吃点东西而已。连这你都不答应。我和你结的仇就这么深?”   他停了下来,问,声音有点僵。   萧梦鸿觉得自己不该犹豫,继续拒绝方为上策。但是听他这么说,又有点拉不下脸。迟疑着时,觉他已经再次抓起自己的手了,身体微微靠过来些,低头道:“走罢!也不是什么好去处,但肯定比你的这锅东西要好点。我知道的,你晚饭没好好吃。”   院子里没有灯光,有些暗,她也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声音低沉而温柔,好像就在她耳畔边哄着一样,还是头回知道他也能这样讲话,呆了一呆,下一刻,人就被他带着出了门槛。   “走了。”   他关上了门,转脸朝她笑了一下,仿佛挺高兴的。   ……   古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仿佛还是有点道理的。虽然萧梦鸿心里忐忑,但最后还是被他带到了一处她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巷子深处,尽头亮着昏黄的一团灯火,走的近了,发现大开水锅里雾气蒸腾,空气里飘着葱花和虾米混合了的鲜香味道。   是个深夜还开着的馄饨摊子。   应该是个已经在这里开了很久的老夜摊。虽然已经这么晚了,但几张桌子畔,依旧还稀稀落落地各占坐了一两个食客。摊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老式打扮,戴瓜皮帽,系一条白巾,看到顾长钧,脸上露出惊喜的殷勤的笑,用一种特有的拖着长音的慢悠悠的语调招呼:“顾少爷,您来喽——”   老头儿仿佛知道顾长钧爱干净,麻利地抄了块擦巾,将一张靠里的桌椅反复抹了又抹,才请两人入座。   “五妹常来这里。以前几次半夜,要我送她来过几次。”顾长钧坐下后道,“还算干净,味道也行。你吃了就知道。”   老头儿很快送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连着还有两个烧饼。馄饨是老北平特有的京味,皮薄、馅少而精,小火熬了一个白天的猪棒骨吊汤,撒上虾皮、葱花、冬菜、紫菜或香菜。烧饼也是刚烤出炉的,金黄酥皮,上面沾了些黑色芝麻,送上来时,烧饼香味混合了馄饨的湿鲜味,萧梦鸿忽然真的觉得自己饥肠辘辘了。也没再说什么,低头吃了起来。   ……   吃完回来,真正是半夜了。巷子里黑漆漆的,远处只传来几声隐隐不知道哪家小儿发出的夜啼声。   顾长钧一直在她身畔,送她到了住的家门口。   萧梦鸿开门跨进门槛,转过身向他道了声谢。   他站在门槛外,双手插在兜里,没说话。   萧梦鸿道:“那就这样了。我关门了。你回去路上慢点。”说完关上了门,要上锁时,发现闭合不上,接着,就见他过来一步,背靠在门框上,膝盖抵住了那扇她正要关合的门。   她一怔。忽然感到微微的紧张。往后稍稍退了点。   “怎么了?你还有别的事?”她问道,语调如常。   “你就不问一声,我晚上为什么和人打架吗?”   他微微转过脸,朝着她慢吞吞地问道。 ☆、第46章     他这语气,令萧梦鸿直觉仿佛是和自己有所干系。   “晚上我原本在六国饭店应个饭局。”   他仿佛也没指望她开口问自己什么,只是自己接了下去道,“中间去洗手间时,恰好听到有人在用污言秽语冒犯着你,不堪入耳。”   他停了下来。并未具体描述那些冒犯。但即便到了此刻,说话声里也能轻易辨出极度的厌恶与愤懑。   萧梦鸿依旧沉默着。   他描述的很含糊,也没提对方是什么人。但她大概也能想象出当时的一幕了。   她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想起他手背皮肤上的那几道伤痕,迟疑了下,最后低声道:“你……没吃亏吧?”   顾长钧摇了摇头。   “你还是不要再一个人住外面了。回去吧。”   最后,他说道。   这大约就是他今晚的最终目的了。   但说出来时,并不是他惯常的带着命令般的那种语气。   “那位薛先生请你做的事,你要做就随你。我不反对了。只要你肯回去。”   末了,他补了一句。   她甚至仿佛听出了点小心乞试般的意味。   ……   深夜的巷子昏暗又幽阒。但萧梦鸿却清晰地看到了他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在微微闪动着什么似的。   她一时结舌,说不出来话来。   ……   倘若刚才他依旧还是沿袭他一贯的强令做派要她回去的话,毫无疑问,她会当场断然地拒绝,并且毫无心理压力。   但是现在,她却有点乱了。竟然没法断然地拒了他。尽管她心里,其实依旧还是没有半点想回顾家的念头。   她沉吟了片刻,最后终于还是道:“我很抱歉……我觉得我已经有点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方式……”   顾长钧顿了一顿,随即点头。   “我知道你对我成见很深。”他说道,语气显得十分诚恳,“我这么突然向你提出这个建议,也知道你很难立刻就会答应下来的。虽然叫你一个人这样独居在外,我很不放心。但没关系。我还是会保守之前对你的承诺,你可以继续与我保持着这种分居,并且希望考虑我的建议,直到你愿意回去为止。我是不会强迫你的。”   他的话说的很是漂亮,并无半点勉强之意,令萧梦鸿忽然松了口气,低声说了句谢谢。   顾长钧沉默了片刻,最后似乎苦笑了下。   “谢谢就不必了。只是坦白说,在我父母那里,我还面临了些压力罢了……”   萧梦鸿望着他。   他仿佛下定了决心,道:“我就实话告诉你吧,希望你听了,不要责备我的自作主张。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譬如安排新的婚配,我之前就已经告知了我父母我们还没真正离婚的事。我相信这一点你也是能理解的。他们是接受的。并且完全不赞成你让你一个人这么住外面的。包括我父亲,也已经在我面前提过多次了。倘若不是我加以阻拦,他们应该也早已经来接你回去的了。”   萧梦鸿心里更乱,而且郁闷。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了。两人就这样又相对着站了片刻,顾长钧忽然站直了身体,微微倾身朝她向了些过来,柔声道:“实在是很晚了。那今晚就先这样。你锁门吧。我也该走了。我下回再来看你。”说完主动退出了门槛。   萧梦鸿站着没动。   “你关门吧。等你关好了门,我再走。”   他望着她,声音更加轻柔了。   萧梦鸿在他面前慢慢关了门,最后上锁,转身回了屋。   ……   从顾家搬出来住到这里,已经过去几个月了。   如果说,一开始的那段时间,萧梦鸿确实还处于因为顾长钧临时变卦拒绝离婚而产生的愤怒冲动情绪里,以致于根本不去考虑别的任何问题的话,那么经过这么几个月,她其实渐渐也偶尔想过另个更加现实的问题。   迟早,顾家或者自己娘家的人会知道她在和顾长钧并没离婚的前提下,独居在外。等他们都知道,她也就别想安安稳稳地住下了去。就算不考虑顾家父母的态度,光是萧太太,还有那对兄嫂就足够对她施压了。   无论她和他们有没有感情,或者感情是深是浅,至少,以目前关系来说,她实在没有理由能够彻底无视他们的存在而我行我素。   之前,她只是有些担心顾长钧会把自己搬出去独住的事透漏给萧家人,好令他们对自己施加压力。   当时她也做过应对设想。倘若他真这样做,那么不论最后结果如何,不过是更加坚定了她要和他彻底决裂的决心而已。   但是她万万也没想到,现在事情却发展成了这个样子。   顾长钧像是变了个人。   之前的所有心理以及应对准备都失去了用武之地。   她有些措手不及,仿佛预备好的拳头忽然打在了棉花上的轻飘感,甚至感到茫茫然了。   ……   接下来的几天,萧梦鸿一边要跑正在进行中的京华大学工地,一边规划设计薛梓安的工厂,忙忙碌碌的。见顾长钧这两天没来了,确实没继续逼催自己,虽然一想起这事就烦恼异常,但也渐渐暂时先把这个一时难以解决的烦人事情抛在了脑后。打算先把工厂的设计图做出来后,再慢慢考虑别的。没想到事不凑巧,第二天,京华大学的工地出了点施工上的意外,被迫停止。   因为工期赶的很紧,不好耽误。萧梦鸿闻讯急忙赶了过去。路上时,天又突然下了场大雨。冒雨在现场勘察情况,过程中虽然打了伞,但中间还淋了些雨。勘察完毕后,当晚回来就彻夜不眠,伏案一直工作到了第二天的清早四五点,才终于拿出了解决的方案。胡乱眯了一眼,天亮就又起来赶回了工地,向施工方详细解说新的应对方案。   当天萧梦鸿没有离开工地。直到傍晚,见施工顺利,自己的解决方案初步证明是合理有效的,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回来后的次日,醒来时就觉得头疼嗓子发干,人很是难受。   萧梦鸿依然不放心工地,撑着先又去了京华的工地,停留到中午,确认问题确实得以解决,施工顺利无碍了,终于彻底放下心。回来路上,路过一家西医诊所,进去开了几片阿司匹林就回来了。回到门口开门时,正好遇到了黄太太。黄太太看了她一眼,关切地道:“顾太太,你是不是人不舒服啊?我看你脸色不大好。”   萧梦鸿笑道:“没事。就是有一点喉咙疼。已经买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黄太太点头:“那你去睡吧。要是实在不舒服,记得找我说一声。”   萧梦鸿向她道谢,进去吃了药,整个人困顿的不行,人感到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坐在书桌前根本什么也画不出来,撑不住就投笔去睡觉了。   她睡了长长的一个漫长下午,人睡的迷迷糊糊时,最后终于被一阵仿佛不断在耳边响起的门铃声给吵醒,睁开眼睛就觉得头痛欲裂,勉强起来出去开了门,就见顾长钧一把推开门,跨了进来。   “是你……”   萧梦鸿头重脚轻,喉咙疼,声音嘶哑。   顾长钧扶住她肩膀,抬手顺势探了探她额头,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顾太太,你还好吧?”   黄太太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我做了些蒸糕,想着给你送一点来,揿你门铃,没见你出来,心想明明看见你回来过的,也没见你出去啊,怕你出意外,就告诉了你先生。你要是再不出来开门,你先生恐怕就要破门而入了……”   她人也跟着声音进了门槛,一看到萧梦鸿的样子,就惊呼了起来。   “哎哟,顾太太,你这是怎么了?中午见你也就脸色虚了点,怎么现在就跟烧的起了火一样?”   萧梦鸿推开顾长钧扶住自己肩膀的手,嘶哑着声道:“我没事。就一点小伤风吧……已经吃了药……很快就会好的……”话音刚落,忽然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人也有些摇摇欲坠了起来。   “黄太太,多谢你了。我先送她去医院。”   “哎,好,好,你赶紧送她去吧……”黄太太点头。   顾长钧将萧梦鸿一把抱了起来,转身就出了门。   萧梦鸿刚才虽然有些头晕目眩站不稳脚,但人自然还是没晕过去的,惊觉自己竟然被他一把给抱了起来就往外去,顿时浑身觉得不对劲,连生病的那种难受感也仿似被吓退了不少,在他臂膀抱里不安地动了下,随后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路的。”她沙哑着声,小声道。   顾长钧就跟没听到似的,抱她径直就出了巷口送上汽车,一语不发地按她平躺在了后座,脱下身上外套盖她身上,自己跟着坐了进去,车就开去了医院。 ☆、第47章   接诊萧梦鸿的是上次的那位王医生。检查后诊断萧梦鸿感染了最近正大面积爆发的一种流感,说这几天医院里已经接诊了不少和她类似的病例,但多发于体弱小儿或者老者,几个送来迟的已经发展成肺炎,而病情一旦转成肺炎,就很是棘手了。   “顾先生,您太太是不是最近休息不好?身体过于疲劳的话,免疫力下降,疾病也容易趁虚而入。我建议她入院治疗并观察两天,等情况好转后再回家比较放心。等回去后,也一定要注意休息。”   萧梦鸿头昏昏沉沉,人也很难受。何况这种情况下,也轮不到她自己说好或不好了,很快就被安排住院。到了第二天的早上,醒来时,终于觉得人舒服了起来。王医生正好来查房,萧梦鸿躺在病床上,听到顾长钧仿佛就在病房门口,低声在和王医生说着话。   王医生查房走后,顾长钧随后进来道:“我先回去一趟。晚些再来。你有事的话呼铃叫护士。我已经吩咐过了。”   昨晚萧梦鸿基本是在昏睡里度过的。但也知道顾长钧在医院里陪了自己一夜。下半夜只在一张临时支起来的简陋陪床上躺了一会儿。她心里原本就极是不安了,一种亏欠了别人不知该怎么还才好的负疚感。刚才听到他和王医生在病房门外低声说话时,心里就在盘算等下怎么请他不必再继续留这里了。听他说还要过来,急忙坐了起来道:“昨天非常感谢你的帮助,还叫你一晚上没休息好。我很是过意不去。你真的不必再过来了。我已经好了许多。”   顾长钧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的表情。   事实上,从昨天他送她进医院后,他对着她时,脸色一直就不大好。仿佛是看在了她生病了的份上才忍住没有出言责备她的样子。   萧梦鸿自己自然也是不想生病的。   上辈子时,她的体格一直很好,精力也旺,随便熬夜熬个一两晚是家常便饭。没想到后来死于毫无迹象的突发心脏病。   现在的这具身体,说实话,她自己也知道远不如从前,有些偏于娇弱。加上上辈子那种死法的教训,现在虽然有时睡的也晚,但从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熬通宵夜。   前天晚上只是个例外。   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例外,人就病了,还正好被顾长钧给撞上了。估计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生病那几天发生的事。搞的萧梦鸿现在看到他就有点心理负担,仿佛自己做错了事情一样。   “你还是多考虑下以后是否不必这么拼着做事,保重好你自己的身体吧!”   他说完,转身走了。   ……   顾长钧昨晚只打了个电话回家,简单交代了声不归就挂了。顾太太这会儿正在楼下坐想着心事,忽然看见儿子回来了,朝自己打声招呼就快步往楼上去,急忙问昨晚去向。   顾长钧道:“她生病,我送她去了医院。”   顾太太心里就明白过来了。儿子一定是在医院也作陪了一夜。说不定一晚上都没睡觉。心疼之余,心里也微微泛出了一丝酸意,哼了声,道:“哪天我这个当妈的要是生了病,你能有这么一半用心对我,我就念佛了。”   顾长钧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眼顾太太,笑了起来,转身下了楼梯来到顾太太边上道:“妈,你是后悔生养了我这么一个不孝的儿子?”   顾太太白了儿子一眼,拂了拂手:“算了算了,后悔也没用。你先去换衣服吧。累的话去睡一觉。不睡的话,下来我有事要跟你说。”   不过旷了一夜而已,于年轻力健的顾长钧而言,并不算什么,他便点头道:“那我先去换衣服。等下下来找您。”   顾太太点了点头,目送儿子再次返身上了楼梯,见他上了一半,忽然又停下,转头道:“妈,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心里有数。但她是我的太太。你要是也能像对我一样地对她,那我就更感激您了。”   顾太太一愣,望着儿子一时说不出话。   顾长钧冲顾太太一笑,转头快步上了楼。   ……   顾长钧回房间冲了个澡,换了身衣物后下来,见顾太太还坐在那里,走过去坐到侧旁,随手拿起几上果盘里的一个苹果,用水果刀熟练地削起了皮。   顾太太道:“刚才你说德音生病你送她去了医院?怎么样了”   “伤风。已经好多了。王医生说很快就能出院。回来注意休息就行。”   顾太太点了点头:“医院里的伙食恐怕难以下咽。我叫王妈准备些清淡饮食,你要是还去的话,顺带给她送去吧。”   顾长钧停下来,抬眼看了眼顾太太。   “怎么了,你这么看我?”   “没什么。”顾长钧笑了起来,低头继续削着苹果,“谢谢妈。”   “算了!你刚不是还说我对她不好吗?我要不赶紧讨好点她,以后说不定连你这个儿子都没了。我可真没想到,我替儿子娶了儿媳妇,做人家的婆婆,做到最后,还要靠讨好儿媳妇才能换一声儿子说我好!”   顾长钧只是笑而不语,将手里那只削好的苹果递给顾太太:“妈,你吃水果。”   顾太太哼了声:“谁要你假意讨好!我不吃!”   顾长钧便叫珊瑚拿来一只小平碟,将刚削了皮的苹果在碟里切成大小相等的整齐块,细心地挖出果核,最后拿了枚银果叉,叉了一块,递到了顾太太的面前。   顾太太望着儿子,终于接过来吃了。   顾长钧擦了手,靠在沙发上问:“妈,刚才说找我说话,什么话?”   顾太太放下叉子。   “这事我之前也跟你提过的,只是你就是不肯好好跟我说。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说,你跟德音既然没离婚,别管我喜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她现在一个人这样在外住着,就不像话!我起先还以为住段时间也就好了。如今一晃眼都过去几个月了,她到底什么时候搬回来?时间长了,要是被人知道,难免又是闲话!”   顾长钧不语。   顾太太看了眼儿子,皱眉:“我怎么觉着你是越来越由着她了?是,我知道,你如今眼睛里就只有她了。她越拿姿态,你反倒越要巴上去讨好。但你也要看事情啊!倘若是别的事,我也就算了,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但这事不行啊!既然不离婚,打算过一辈子了,你得给我把她弄回家来!”   顾长钧踌躇了下。   “妈,你再给我点时间吧。我会让她回来的——”   “还要多久?我们家就真的是龙潭虎穴?”   顾太太真的不快了,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算了!我也不指望你了!”顾太太盯着儿子,“我看哪,现在她要是开口肯说一句话的话,说不定连你也就跟她一块搬出去住了!你不说是吧?那我自己去找她说罢!”   “别!妈,这事我有责任,你也清楚的。现在她心里还有疙瘩。你这样过去,就算把她给弄回来了,关了门我们还吵架,家里也不安生,是吧?”   “那你给我说说,她到底什么时候住回来?”   顾长钧想了下。   “一个月?你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保证把她弄回家,我们以后好好日子,再也不给您添烦恼了。”   顾太太瞪着儿子。   “那先就这样了。我还另有事,先去下军部。”   顾长钧结束了话题,站起来就往外匆匆走去,没一会儿,就听到汽车发动离开的声音。   顾太太叹了口气。   ……   顾长钧再次回到萧梦鸿住的单人病房外时,护士说有人刚才来看望顾太太,现在人还在。他走到病房门口,透过门上安装的那块玻璃,看到薛梓安来了,两人正在说着话,薛梓安望着她的目光里带着关切。   她靠坐在病床床头上,脸色虽然依然有点苍白,但看起来精神不错,薛梓安和她说话时,她的脸上还带着很好看的微笑。   顾长钧好像从没见她和自己说话时露出过这样的好看笑容。眉头下意识地就蹙了蹙,抬手叩了叩门,便推了进去,进去时,脸上已经带出了微笑。   薛梓安扭头,见顾长钧进来了,一愣,随即起身道:“顾先生你来了?早上原本和顾太太越好碰头议事的,后来听小林说,顾太太生病住进了医院,来不了了。方才正好路过这里,就顺道来看一下她。我刚正对顾太太说,请她好好休息,身体为重。我那边工厂的事不急。等顾太太身体康复了再开始也是不迟的。”   顾长钧彬彬有礼,道:“我代她感谢薛先生前来探望,更感谢薛先生的理解。我会照顾好她,等恢复了身体健康,到时候再与你联系。”   薛梓安点头,看了眼萧梦鸿,便说该告辞了。萧梦鸿请他走好。顾长钧还亲自送了他出去。回到病房里,关了门,注视了一眼床头柜上那束显然是薛梓安送来的鲜花,挑了挑眉:“薛先生果然是出过洋的人。送的花很有品位,很配你。”   萧梦鸿没理睬他的话,只道:“我知道你很忙。实在不好意思又麻烦你来这里。刚才我问过王医师,他说明天我就能出院了。回去后,我会好好休养身体的……”   顾长钧置若罔闻,将带来的食盒放在了那束花边上。   “我妈知道你生病了,叫我带过来的给你的。一些吃的。”   萧梦鸿一愣。   “那么麻烦你回去了代我谢谢她……”   顾长钧拖了张椅子到她床边,自己坐了下去,神色跟着也郑重了起来。   “说吧,你这样和我置气不愿搬回去,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他径直问道。   萧梦鸿看着他,他也望着她。两人四目相对。   “原本我是不会这么快又提这件事的。但是这次你生病,让我觉得继续让你一个人住在外面,并不是个恰当的选择。我之前也说过,不会强迫你回。现在当然也是一样。我只是想重新强调一下,只要你回去,你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事,我也会像以前一样,没得你的允许,绝不碰你一根手指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萧梦鸿立刻就想起之前那一次他对自己用强的经历,神色里不自觉地就流露了出来。   他应该也是想起了自己那个晚上里的所为,咳了一声:“上次的不算。那次是例外。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萧梦鸿盯他一眼。   “……我们是不可能再离婚的,你心里应该也是清楚这一点的。”他继续道,“既然这样,你到现在还坚持自己住在外面,我唯一能想的到的理由,大约就是你在用这种方式来向我表达你对我的不满态度了。这自然是你的自由权利。但是我们毕竟还是夫妻,不是吗?”   他注视着她,声音放的十分柔缓:“所以你就真的不能再给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萧梦鸿心里烦恼不已。   她并不认可他的说法。也不认为自己到现在还住外面,仅仅只是为了表达对他的不满。事实上,她对和他的婚姻依旧没法产生归属或者认可感。但是她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去反驳掉他。   他说完,没催她。只是靠在椅子上望着。   萧梦鸿迟疑了许久,终于说道:“顾长钧,你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第48章     顾长钧从医院出来时,心情其实是相当轻松愉快的。   在经历过数月的漫长等待、以及因为自己一时的情绪失控而再次和她起了冲突之后,现在,他终于渐渐摸到了该怎么应对她的法门。   虽然方才的再次试探依然没有得到她的应允,但比起她之前对待自己的冷若冰霜,现在她明显已经软化了许多。   甚至最后,她终于说出让他再给她时间考虑的话。   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一个变化了。   ……   虽然已经是民主社会了,但阶层,永远会是一个现实的存在。   而他就出身于上流阶层的顶层。从小到大的经历,用天之骄子、无往不利来形容,也是丝毫没有过分之处的。   在他二十六年的人生经历里,唯一曾经遭遇到的羞辱,就来自他照了父母之命而娶的那个妻子萧德音。   顾长钧从不否认自己是个冷情的人。在他十五六岁,周围所有和他有着类似出身的公子少爷们都开始对着公馆里年轻漂亮的女仆动手动脚的时候,他对此没有半点兴趣,甚至会对他们事后拿出来当做炫耀而津津乐道的那些男女秘事感到一种心理上的厌恶。   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是外面的世界。所以他少年时就自主意愿地出国,并选择了从事飞行的事业。二十岁结婚后,美貌而多才的妻子也没能将他的心绑住。有时候想起来,他自己也会承认,萧德音的出轨,与两人婚后相处的方式也是有一定关系的——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多花心思在自己妻子的身上。这种状态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后来他知道萧德音和别的男人好上,并且要和自己离婚。   毋庸置疑,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毫无反应地坦然接受这种事情,哪怕做丈夫的对妻子其实也并不怀有多深的情感。   他感到诧异。因为此前他一直觉得,自己会和萧德音做一辈子的夫妇,就想自己的父母一样。   他更感到极度的厌恶,因为他是那种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来说都带了洁癖的人。   他当时确实也想和她离婚的。但是随后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全在他的预想之中。先是父亲的反对,离婚就被拖延了下来,接着,他知道萧德音私奔上海,他将她抓了回来,囚禁在了承德。   一切,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变得不对的。   ……   他的母亲顾太太说他现在被萧德音给迷住了。   他并不否认这一点。   现在的她,确实有点撩拨着他。叫他有时候一想起她,就觉得心里某个够不着的地方在暗暗发痒,而他自己却无法止住这种痒。   活到现在,他从没有像对如今的萧德音一样,对女人产生过类似这样的感觉。而发觉自己渐渐被她撩出兴趣后,他也开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嫉妒和不甘。他开始会在睡不着时反复想她,费尽心思地考虑,该怎么才能让她对自己死心塌地。   顾长钧不认为自己爱上了她。   他也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爱上她——一个曾给他带来过巨大羞辱的出轨的妻子。   征服欲-望和爱,还是有区别的,这一点他很清楚。   而征服她,这就是他现在心里的强烈念头。   ……   他其实也不大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从对她有兴趣,到变成现在这种征服她的欲-望的。   或许就是从她追着找他到了航校,要求和他离婚的那件事开始的。   他承认,那天晚上的自己,确实愚蠢的让他自己现在想起来也忍不住鄙视自己。   竟然会控制不住地渴望去占有一个女人的身体——还是个要和自己划清界限谈离婚的女人。   他的所有男性自尊,在被她砸破了头、遇到她用那种冷淡厌恶目光看着自己时的一刻,荡然无存。随之而来地就是羞惭以及巨大的挫败感。   甚至,连刚知道她出轨消息时带给他的关于男性的挫败感,也没那个时候来的大。   他不计前嫌,对自己出轨过的妻子重新生出了想要和她和好念头,但她竟然分毫看不上,甚至视他如同敝箒!   他在郁懑了整整一夜,最后做出同意和她离婚决定的时候,心底深处,其实依然是隐隐有着一丝不甘的。   ……   顾长钧从小就是个异常骄傲的人,不容许自己有任何失败,更不能容忍背叛。   他幼年的时候,曾在路上拣过一只快要死去的野狗,把它带回家养着。有一天,那只狗却突然发狂,咬了他一口。咬的并不重,只是手指出了一点血而已。但他立刻就用他父亲的枪,击毙了这条他已经养了半年原本已经有了感情的狗。丝毫没有犹豫。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长大后,他渐渐刻意改变了自己的这种个性,但骨血里的因子,或许还一直存在着。   萧德音起初的出轨和背叛,并没令他产生足够的去报复她的念头。   而现在,她的执意离婚和对自己不加掩饰的厌恶,却令顾长钧那种原本已经深埋在心底里的本性开始渐渐重新露出头角。   ……   就是怀着这种不甘,他在随后接到她请求他一道去找鲁朗宁夫妇签字的那时刻,几乎没考虑,就答应了下来。   那个时刻,他心底里当初驱使他做出同意离婚决定的冲动和郁懑已经渐渐消去,而那种不甘,正在慢慢地滋长着。   他隐隐地已经开始摇摆了起来。   只是,他原本还只是在犹豫摇摆着而已。直到在去往鲁朗宁宅邸的路上,和那个被汽车所撞的与她相似的陌生女人的偶遇一幕,令他忽然间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就是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对她其实已经完全放不开了。   她成了那个无形中能够影响他一喜一怒、牵着他情绪变动的人。   这令他感到匪夷所思、懊恼,但也瞬间就令他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征服她。这个给自己带来了羞辱,又令他已经放不下了的女人。   所以他现在自然不会和她离婚了。而且,他对父母说的以后不会再提离婚,也是实情。   在他收回那张离婚书的同时,他就已经想好了。   等以后,他彻底征服了这个女人,即便那时候,他对她不再有了现在的兴趣,他也不打算和她离婚。   晾着,就是了。   一想到用这种方式把这个现在简直比他还要骄傲上几分的女人的爪牙一根根地拔掉,让她驯服,最后绑在自己身边一辈子,他身体里的肾上腺部位就莫名地感到快感,隐隐如同当年空一师刚刚成立不久,在海空之上,为了和滋事侵入的日本飞机争夺制空航线,他驾机朝敌机全速笔直迎面飞去,直到两机相距不过数百米距离之时,终于逼得对方硬生生地改变航向,最后他擦着对方机翼从侧旁呼啸掠过时的那种极度兴奋之感。   ……   但是顾长钧的这种心情渐渐地无法继续保持下去了。   诚然,怀柔似乎确实起了作用。她也答应过会考虑搬回家去。但她的这个考虑,一拖,大半个月就过去了。   顾长钧的家里,有四个姐妹,还有一位母亲。顾长钧多少也是知道女人有时候做一个决定是会有多磨蹭的。她可以前一分钟这样想,后一分钟就改变主意,再过一分钟,又是另一个想法。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有足够的耐性去等着她的回复。   但是他发现自己居然还是沉不住气了。   她出院,休息了几天后,就又恢复了之前的日常生活内容,根本看不出她有什么在考虑搬回顾家的迹象。   更叫顾长钧沉不住气的,还是现在因为有了正当理由而隔三差五在她边上出现的薛梓安。   顺便说一声,林良宁其实确实是听他话而行事的,她那天晚上的对他的指责其实没有错。   他之前不但帮林的母亲治病,而且过后,见他家贫还资助了一笔钱。   林良宁对他极其感激。   这世上,已经很少有用钱所不能买到的东西了。包括忠诚。   顾长钧原本对薛梓安这个人并不抱什么成见。两人也井水不犯河水。完全是两条道上的人。   而且根据林良宁的说法,也看不出她对薛梓安有什么异常。即便有时候工作到饭点了一起吃个饭,也定会一并叫上他的。   毫无可指摘的地方。   顾长钧只是非常不喜欢她和薛梓安之间的相处方式。   很明显,比起和自己在一起时的样子,她似乎与这个人更加的合拍。   ……   顾长钧渐渐失去了耐性,唯恐时间拖久了,她又转回了先前要坚持和自己分居的念头。   而这是他非常不愿意看到的。   他开始考虑适时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提醒一下她。这天,从军部出来时,大门外遇到一个在等自己的人。   这个中年男人名叫文生,是某大报的一位副主编,在报业里颇有名气,交友广泛,平日消息非常的灵通。此前顾长钧在处理萧梦鸿被八卦报纸报道那件事而认识的,算是为顾长钧做事的。   他过来,是给顾长钧带来一个消息。   有人知道了他与太太分居的事情,找到一家发行量还不错的报纸,要求主编刊载一篇不具名但影射顾长钧无德以致于逼离夫人的文章,文章内容对顾长钧极尽指责,而对夫人则是抱着极其同情的态度。   两位都是北平有名的人物。尤其顾长钧的夫人,因京华大学建筑师的身份更是为人所知。   可以想象,这种文章刊载出来后,反响会是如何。   ……   时下言论审核极其松泛,几乎可算自由,大部分情况下,任何人都能随意抨击当局,故全国报业异常发达。只要出钱,谁都可以办报纸。报纸的态度,自然也代表了出资方的立场。   找过去要发文的人对那位报纸主编很有发言的权力,出价也非常诱人,并且保证事后绝对会保护该主编免受顾家报复。所以那位主编虽然有些顾虑,但也不是没有意动,极有可能会刊载出来。   毕竟,这是一篇不指名的影射报道而已。够不上实名的诽谤。何况时下,诸多报纸也不是没刊载过与名人私生活有关的各种文章与报道,也没见哪家报纸真惹上什么麻烦。   “顾先生,”这位戴着眼镜的报纸副主编最后说道,“我是认得您太太的。实不相瞒,有一回我去拜访一位住三井巷的朋友时,仿似见到一位与您夫人很是肖似的太太就独居在那里。所以我一得知这个消息立刻就来知照您,就是想提醒您,您最好想个法子尽快应对,免得文章真刊载了出来不好。”   顾长钧仿佛沉吟片刻后,彬彬地道:“文先生,感谢你及时知照,我有数了。”   文生忙道:“顾先生不必客气,我也是恰好知道了这消息,这才想着来通知您一声的。既然您知道了,那么我也放心。”   顾长钧点头,目送文生转身离去的背影,眉头渐渐地舒展了起来。   ……   叶舜郅站在镜前,凑过去端详自己额前所留的疤痕。   那天顾长钧的出手如同要将他往死里整一样,极其的重。   叶舜郅也不算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是当时被顾长钧重殴时,竟然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他当时的唯一感觉就是自己如同待宰,恨不得立即能够晕死过去,好免除那种来自*上的深刻痛苦遭遇。   现在额头留下的这个疤痕很是明显,就像走了一条歪歪曲曲的蜈蚣。   叶舜郅抚摸了下,眼中恨意依旧未消,顺手取了药膏,涂抹着疤痕时,家里佣人忽然来说他的内兄打了电话来,要他立刻去接。   他的内兄名家林永匡,便是前次六国饭店一道吃饭最后劝走了顾长钧的那位。平日说话很有分量的一个人。   叶舜郅丢下药膏出去接起电话,那头的声音劈头扑了过来:“我在报上看到一篇和顾长钧作对的文章,是不是你叫人干的?”   叶舜郅道:“是。那又怎么样?先前我被他打成那样,我叫你们帮我报复,你们反都责我生事。我不自己想个办法,怎么出心里的这口恶气?”   他的内兄顿足:“你这个蠢材!你先前找我商议,我只是叫你目下不要轻举妄动,先忍一时便是。这个姓顾的不但是军部许宏兴跟前的红人,几年前率飞行大队首战就击落了五架日本飞机,名声极大,连总统也对他十分赏识,亲自接见授勋过。你不过就是让人在报上发一篇文骂了他几句而已,除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和他撕破脸皮之外,于他又有什么实际损害?”   叶舜郅迟疑了一下:“他应该不知道是我做的吧……”   “你当别人和你一样无脑?”他的内兄冷冷道,“你不忍一时,只逞一时之快,如何能成做大事的人?这事你父亲还不知道。知道了的话,你料他会怎样对你?你自己想想,他与顾彦宗早已不和,但面上,你能看出点什么来?”   叶舜郅顿时慌了:“那怎么办?”   “怎么办?你自己干的事,你问我?”电话那头哼了声,又道:“我已经叫人去追回发行的报纸了。可惜我知道的太晚,恐怕是无济于事,也追不回多少了。”   叶舜郅蔫住,半晌没说话。   林永匡又疾言厉色地骂了他几句,最后语气终于缓了下来,道:“事已至此,我再骂你也是无用。我料顾长钧即便知道是你所为,也只怀恨在心而已,想来不会因为这种事和你大动干戈。只是你给我记住了,往后做事要三思后行,忍一时才能谋一世。”   “是,是,我知道了。”叶舜郅忙点头。   他的内兄唔了声,最后道:“晚上我要去赴行政部唐总长的宴会,你跟我一起来吧,顺便将你也介绍给唐总长。”   行政总长唐紫翔早年留日归来,有才,曾被委任为对外特使,因处事高明,曾顺利解决几桩对外纠纷而受大总统的赏识,如今被提拔为行政总长,民国政府里有名的才子要员,声望与日俱增,门下宾客云集。近年因东洋势力大增,屡屡滋事,这位唐总长也曾被激进报章暗讽亲日,但唐总长本人自然是矢口否认的。   叶舜郅自然知道唐紫翔的名望,得知内兄要带自己前去拜望,一口答应下来。   林永匡哼了声:“我不过是想给你铺条路多个靠山,以后能有机会干一番事业而已。希望到时你不要丢我的脸。”   叶舜郅信誓旦旦,连声感谢。   …………………………………………   当天,萧梦鸿就看到了那篇刊载出来痛骂顾长钧无德导致夫人离心,现在甚至被迫独居在外的影射报道,言辞多有维护她的意思。   当时她正在京华工地的办公处。报纸是经由林良宁传给她的。萧梦鸿看完,当场就惊呆了,一下无心再做事了。因为文章里还点出了她现在所住的三井巷之名,唯恐回去会遭遇闻讯而来打听求证的记者,也不敢贸然就回去,只好让林永宁先代自己回去看一下。   果然如她担心的那样,林永宁回来告诉她,她住的地方附近,确实已经来过好几拨打听她的人。幸而黄太太很是仗义,被人敲门问及时,一律说是无稽之谈,此间并不曾住有那么一位文里所提及的太太。   萧梦鸿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了些下来。只是很快,整个人就又被另一种难言的愁烦情绪所笼罩了。   她不想再与顾长钧这个人发生干系,并不表示她希望他顶上千夫所指的骂名,或者将自己塑造成令人值得同情的弱者一方。   这与她一贯的处事准则是背道而驰的。   更何况,这篇文里绝大部分对于他的指责都带了夸张,甚至无中生有。   所以这让她感到更加不安。   办公处有一门电话。萧梦鸿在电话前,反复几次想打给他,拿起来最后又放了下去。   接通了他后,该说什么才好,她感到茫然。   她在电话旁踯躅良久,忽然听到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心微微一跳,抓住话筒接了起来。   “是我。”   听筒那头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不疾也不徐,带着他一贯的沉稳语调。   突然听到他的声音,萧梦鸿迟疑着,道:“今天有家报纸……”   “我刚知道了。”他很快说道,“所以才找你的。”   “我没想到会有人这样凭空造谣……”   “无妨,”他在那头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很是平静,“只不过骂了我两句而已。这点骂名,我还是负的起的。”   萧梦鸿沉默了下来。   他顿了一下。   “你现在暂时最好不要回那里了。你也不要自己去别的地方。你等我,我马上就来接你,有话,我们见了再慢慢说。”   萧梦鸿心里忽然涌出一种难言的疲惫和沮丧感,低低地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第49章     顾长钧很快就到了,接萧梦鸿去了位于崇文门附近的宝珠饭店。   这家饭店是德国人开的,名气没有六国饭店大,位置也偏些,但豪奢程度并不比六国饭店差,内里设施齐备,装有北平饭店里现在还很少见的升降电梯,有着德国人式的周全细致服务,隐秘和安保性很好。是许多不愿在六国饭店露脸而又需要寻地议事的人士们的首选。   顾长钧似乎常来这里,一进去,就有前台仆欧迎了上来,也没问什么,敬递过来钥匙。顾长钧接了,带着萧梦鸿就坐升降梯上了位于顶楼的一个房间,推开门让她进去后,自己跟了进来道:“三井巷那边你这几天不要回了。暂时先住这里吧。你的随身之物,我晚些会给你送来。”   萧梦鸿推窗朝外伫立了片刻,转头道:“这事是谁做的?”   顾长钧走到她身后,视线落到她在秀发下露出的一小截白腻耳项上,忍住脑子里忽然冒出来的去摸一摸的念头,口里平淡地道:“叶家的那位二少爷吧。上次六国饭店与我结怨。大约是想借此泄愤。”   萧梦鸿转过身望着他。   “他这次这样造谣污蔑,往后会不会再继续生别的事找麻烦?”   “这位二少爷也就这样的伎俩,起不了什么水花,”顾长钧收了目光,道,“倒听闻他父亲和那位内兄与行政院的唐紫翔走的有些近……”   他瞥了萧梦鸿一眼,大约觉得没必要和她说这些,改口道:“你不必担心,这次是个意外。除非大势有变,叶家人要明着和许司令以及我父亲作对了,否则以后是绝不会再出这样的事的。”   他语气里的笃定令萧梦鸿释然了些,忽然想到一件事,又道:“恐怕明天会有更多的报纸转载。你能不能想办法阻止?”   顾长钧踱到她边上,靠在了侧旁的窗台上。   “德音,北平有至少几十家的报刊,我手再长,也不可能限制所有的报纸去登什么,不登什么。何况,转载这种文章,除非我去提出诽谤诉讼成功,否则完全够不上犯法。”   “那该怎么办?就任由传播?”   “向叶家兴师问罪要求正名,此为应对下策;不闻不问,等事情自己慢慢过去淡出视野,此为中策……”   他顿了下,目光投到她的脸上。   “或者,我们一起回家,尽快找个公众场合一道现身,风波自然就消散。此为上策。”   “哦对了,”他仿佛想了起来,“过几天恰好就是陈东瑜母亲的六十大寿,预备要在大饭店设寿筵。到时会有诸多军政要人出席。我们可以一道过去的。陈太太早前就在我面前提你数回了,说许久没见你面,颇是想念,请你到时一定要去。你应该会去的吧?”   他说完,紧紧地注视着她。   他就靠在她的边上,两人距离很近。   她迟疑,蹙了蹙眉:“我……”   徐徐的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了进来,掠的侧旁半遮半掩的窗帘子微微拂动。他的脸庞被一道窗帘影子遮住了,神色有些紧绷,但显得漆黑双目愈发的亮,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期盼之色。   萧梦鸿更加说不出什么话。   “从我来说,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回去的。”他忽然说道,“当然,这也只是我的希望和建议而已。取决全在于你。我绝不会逼迫你的。”   他说完,改而望了眼房间,转话题道:“那么,晚上你就住这里吧?我叫二姐或者五妹来陪你。”   “不必麻烦她们了。我自己一个人住可以的。”   顾长钧望着她:“也好。我知道你喜欢清静,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了。有事你揿铃就可,这里的仆欧会听从你的吩咐。我明天再来看你。”   ……   顾长钧离开后,萧梦鸿没出去一步,晚饭也是仆欧连同她的行李一并送进房间的。在宝珠饭店的床上,她睡睡醒醒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早餐时请仆欧送上当日多份报纸,果然,其中几家报纸的副版都出现昨天那篇文的转载,对顾长钧极尽批挞之事。   萧梦鸿心情更加沉闷。白天也没出去,只和林良宁通了个电话,叮嘱他代劳自己做几件工作上的事,让有解决不了的联系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时,门铃响了起来,过去通过视镜看了眼,见顾长钧站在外,只是边上竟还同立着萧太太和萧成麟夫妇。   萧梦鸿迟疑了下,开了门。   “二妹!要不是看到报纸消息,我还根本不知道你竟然自己搬出住在了外面!”   萧成麟一进来就冲着萧梦鸿嚷道,气急败坏的样子。   “你实在太妄为了!你看看,就因为你,现在害的长钧这样被人在报纸上造谣污蔑!”他啪啪地甩着手里拿着的几份报纸。   萧梦鸿没说话。   “和她无关。”侧旁的顾长钧出声阻拦萧成麟道,“她独住出来,也是和我商量过的。发生这样的事,也非她所愿。”   金玉凤看了眼顾长钧,对萧梦鸿道:“二妹,我们知道这事后,你哥就赶紧找长钧问究竟,这才知道你现在在这里!妈也急的不行,要长钧带我们过来,我们这才来了。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做出这样的事?”   萧梦鸿望向顾长钧,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一脸的疚色。   萧成麟和金玉凤还在那里不住埋怨着,萧太太道:“见着了德音就好,你们俩就少说一句吧!”   两人停了下来,对望一眼。   “那就让妈和二妹好好说说,我们先出去。”   金玉凤朝一旁的顾长钧带了点讨好地笑了一下,急忙拉着丈夫转身出了房间。   “妈,那你们说话吧。我也出去下。”   顾长钧朝萧太太点了点头,也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母女二人了,萧太太握着萧梦鸿胳膊打量了她,怔忪半晌,终于叹气道:“德音,先前你也来看我两回,什么也没说。我还道你在顾家和女婿好好过着日子呢。不曾想你……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萧太太几人过来后,萧梦鸿就没说过一句话,到了这会儿,对着萧太太的问,也依旧沉默着。   萧太太怔怔望着女儿,渐渐面露戚色。   “德音,长钧到底哪里不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要这样和他生分。是,儿女大了,我说话原本也不管用了,何况我还是个无用的母亲,从前也没能护你一两分分周全,你若执意不和女婿过了的话,我原本也没什么脸面再说你的。可是你大约不晓得,就前些时候,长钧还帮过你大哥大忙。他这么对我们萧家,才一转眼,你这里却出这样的事,叫我们怎么有脸见亲家人的面?”   萧梦鸿一怔。   萧太太便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萧成麟有一个在洋行的多年朋友,之前介绍他投一个英国人开的橡胶公司股份,说自己和那个英国人有交情,有内部可靠消息,保证投了会在半年内翻一番。   其时,民众对投股票极其狂热,到了只要发行就争抢购买的局面。许多人甚至连橡胶为何物也不知就抢购,价格每天都在哄抬。   萧家外面看着还风光,内里却早已败落下去。抽鸦片、萧成麟又吃喝嫖赌,大办丧事时,家里流水就已经入不敷出了,萧成麟为了面子好看咬牙大办,暗地里卖了一处祖产才勉强度了过去,两夫妻时常吵架。萧成麟正挖空心思想着怎么来钱,被朋友说的心动,就想投了大赚一笔,投之前还特意经由那朋友先和英国人见了一面,见他说的头头是道派头十足的样子,立刻便相信了,回去后典押了宅子又以做大生意为借口向金玉凤娘家人以高利借了一大笔钱共计五万银元全部投了进去,原本坐等发财,没想到上个月,却传来英国人卷钱跑路的消息,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找那个洋行朋友质问,对方也哭自己是受害者同被骗了钱。不久金玉凤娘家人知道消息来追债,典当行到期不还钱的话,住的这祖宅也要被收。萧成麟一筹莫展焦头烂额,就想到了向妹夫顾长钧求助。两夫妻原本是想先通过妹妹开口的,后来一商议,觉得这个妹妹看着不像是肯爽利答应的样子,回想妹夫之前在萧老爷丧礼上时的态度,说不定直接找他还管用些,萧成麟于是忐忑找了过去。原本其实也不抱太大希望的,不想顾长钧却答应了下来。萧成麟大喜过望,再三感谢,又许诺往后一定会还,这才算是过了这一关。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今早萧成麟夫妇突然知道这事后,才气急败坏地急忙找到顾长钧,先是向他再三赔罪示好,接着又带了萧太太一道找了过来。   “德音,我知道你和兄嫂不亲,只是你就这么一个兄长,家里也就宏志一个亲侄儿,这一关要是过不起,你嫂子娘家那边亏欠不说,一大家子人怕是连落脚的地也没了。现在女婿刚救了我们萧家这么一个大急,你……”   萧太太忽然要朝萧梦鸿下跪的样子:“我知道你心里不情愿,我原本也是不想逼迫你的,可谁叫家里出了这事,亏欠了女婿?我就求求你了……”   萧梦鸿急忙一把扶住了萧太太。   萧太太开始拭泪。   萧梦鸿在旁看了她良久,最后过去开了门。等在外头的萧成麟金玉凤急忙观察她神色,却仿佛看不出什么,当着顾长钧的面,也不好多问,又说了几句好听的话,终于接了萧太太一道走了。   顾长钧极是客气,又亲自开车将萧太太几人送回去。   旅馆房间里再次剩了萧梦鸿一人。独自坐在床边,盯着对面墙壁贴着的繁复洛可可式饰纹墙纸时,房间床头柜上那架鎏金手柄电话忽然滴零零地响了起来。   萧梦鸿以为是林良宁,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传过来,却是顾长钧的父亲顾彦宗。   萧梦鸿略微吃惊。没想到他会打电话来。   对顾长钧的父亲,她一直是怀有很大敬重的。急忙恭敬地叫了一声“爸”。   “德音,早上长钧与我进行了一番谈话。我也知道了这两天的事。你们夫妇之间,我原本不便开口说话的。只是想了想,还是给你打个电话吧,好教你知道我的态度。”   “前次你来我面前恳求我应允你与长钧离婚,理由便是追求个人自由。固然这是其一,但除此,我也知另有原因。想必当时你亦怀了愧疚之心,除此,长钧也实在令你失望吧。德音,你孤身一女子,因我儿子之故而流落在外,我每每想起,心里往往不安。倘若你有意回家,我和长钧母亲都是极其乐见的。”   他带着中气地说道,语调慈蔼。   这时刻电话那头的这位长者,不再是那位有着极大威望的政府高官,而犹如一位普通的父亲。   她确实孤身一人。孤身来到了这个原本只属于萧德音的世界里。   或许是被这简单的一句话给碰触到了心里的某个地方,萧梦鸿忽然感到自己眼睛有些酸涩了起来,竟羡慕起顾诗华她们身为女儿的福气了。   “谢谢爸,还有妈——我知道的。”   她低声说道。   顾彦宗又安慰她几句,再次表达了希望她回顾家的意思后,挂了电话。   萧梦鸿握着电话坐在床上发呆时,门铃忽然被揿响,搁了电话到门边,凑到目镜里看了一眼,见是顾长钧回来了,轻轻按了按眼睛,开了门。   顾长钧一进来,便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了?刚才哭了?”   “没有!”   萧梦鸿转过身,朝桌子走去。   他一直在后跟着她。萧梦鸿到了桌前转身,发现自己被他挡在了他的身体和桌沿之间。   “你哭了。”   他凝视着她,抬手仿佛要碰她脸颊的样子。   萧梦鸿侧了侧脸,躲开了他的手。   他的手在空中微微一停,最后放了下来,改用歉疚语气道:“你母亲以及兄嫂找了我来,问你情况,又要来看你,我原本是不想带他们来的,只是……他们是你娘家人,我也为难……”   “我知道的。”萧梦鸿低声道。   “你谅解就好,”他停了一停,“我方才虽没听到你母亲和你说了什么,只也能猜到。希望你更不要误会,我绝对无意要他们向你施加压力的……”   “顾长钧,你不必说了。”萧梦鸿打断了他,“你不和我离婚,到了这地步了,等风头过去了,难道我再另找个地方继续住下来?”   顾长钧望着她:“你的意思是……”他迟疑了下,“你肯回家了?”   “否则呢?我还能怎样?”萧梦鸿的语调带了自嘲。   顾长钧目光微不可察地微微一动,却注视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你想通了就好。那么,我们这就回家吧。”   他说完,朝她又一笑,“我想二姐诗华她们看到你回去,应该会非常高兴的。”   ……   当天,萧梦鸿怀着一种略带了羞耻又无奈的心情,在时隔小半年之后,再次回了顾家的那座宅邸里。当天晚上,顾家人再次齐聚,算是对她回来的接风。   公公顾彦宗看的出来颇是高兴。顾太太碍于儿子的缘故,对萧梦鸿的态度虽算不上热情,但也绝不致于令人难堪的地步。与她要好的二姐五妹的欣喜更不必说了。只是大姐没怎么说话,看着萧梦鸿有些淡淡的,三姐神色更是带了异色,她的丈夫何静荣与萧梦鸿主动搭讪示好,问京华大学进展时,顾云岫睨了丈夫一眼,忍不住半是讥半是笑地道:“她可是打败过英国人的鼎鼎大名的建筑师,这些时日在外又历练了一番,想必更是精深。就算耐心跟你讲,你又能听懂什么?”   饭桌上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顾太太见丈夫面露不快,急忙要出话缓和气氛。话还没出口,忽见儿子面上原本带着的笑容消失了,放下筷,对着顾云岫道:“三姐,德音是我太太,我们夫妻之间从前是有些分歧,只这也全怪我,从前不懂事,总是气她。她实在在我眼里是无人能替的,便有争执,我也甘之如饴。上回确实又是我闹的太狠了些才将她气走的。她走了我便后悔不已。这回她也是顾念与我之间尚存之夫妻余恩才被我求回了家的。她在我看来,就没有不是的地方。我更不想听到有谁说她的不是。她就等同于我。当然,爸妈是除外的。我们夫妇真有不对,必定是恭敬领受父母教训的。只是除了爸妈,往后我再不希望听到任何对她的指点了。可惜三姐似乎与我所想不同。这样吧……”   顾长钧从位置上站了起来,端了酒杯,脸上慢慢露出淡淡一丝笑意:“倘若德音以前有哪里得罪过三姐,今天就由我这个做弟弟的敬您一杯,给您陪个不是。还望三姐以后多担待些。体谅体谅我这个做弟弟的心情。”   餐厅里寂静一片。   顾云岫闹了个大红脸,呆着竟然没了反应。侧旁何静荣等人反应了过来,忙站起来圆场,最后一场尴尬才算过去。片刻后众人继续言笑如前,只是心里无不暗暗惊讶。   顾长钧极少会在家人面前有这样强硬的表态。看他方才维护太太的口气,看起来像是真的动了怒的。   顾长钧是顾家独子,虽年轻,却已是军部红人,空师飞行大队的灵魂人物,往后顾家荣耀,自然全维系在他身上。连两个姐夫也对他有笼络之意。   他这样当众维护太太,还是第一回。   大姐顾玲珑再看向坐弟弟身侧始终没说一句话的话的萧梦鸿,目光便与片刻前截然不同了。 ☆、第50章   两天后,北平最有名的女性周报《新女声》登载了一则对京华大学总建筑师萧德音女士的附照访谈。访谈除了谈及她的事业以及她对于时代女性的理解和寄语之外,最后提及了近日正被转载的沸沸扬扬的关于那则明显投射她遭丈夫虐对以致于夫妇分居的报道。萧女士驳了这个说法,称“满篇臆想,推断为私怨所致的报复污蔑,令夫妇声誉遭受极大损害,虽本人并未挂怀,但出于对诸多关爱之亲友的交待,表示将与丈夫一道保留对于消息来源名誉诽谤的追究权利。”   《新女声》编辑在访谈里最后提及,萧女士当日言笑晏晏,全程访谈妙语如珠,风华令人崇羡,访谈结束后先生亲自接走。良俦不言,而溢于言表。编辑欣羡之余,遂发出“三人成虎”之感慨,呼吁新时代大众当擦亮眼睛、改变千百年来不变之猎人*、人云亦云陋习,为新社会树立良好风气。   这篇访谈次日就被多家报纸转载,影响广大。当时最受欢迎的时尚杂志《妇女刊》还就当日访谈里萧女士所穿之衣服款式出了一篇文章,详细罗列她数次出现在公众场合的穿衣风格和打扮趋好,极力褒赞她身上所具之名媛风范,一时风头无二。   数日后,顾长钧带着萧梦鸿,两人联袂出现在了陈东瑜为母亲在长安饭店举办的寿筵里。   陈东瑜名为总参,实则旧日地方大鳄之一,手握重兵,今日为母亲大办六十寿,但凡在京与他同辈的国会、军部要人无不欣然到场,连总统府长子胡沛文公子也携了夫人到场,带来总统亲手所写的一副墨宝表示庆贺。   当晚长安饭店宾客云集,但最吸引人注意力的,自然还是顾长钧夫妇。两人并肩站立向陈母问安献上寿礼时,吸引了许多到场记者拍照,风头甚至盖过胡沛文夫妇。   今晚寿筵,陈东瑜特为部分贵客准备了些包厢。萧梦鸿随顾长钧入座其中之一的包厢,胡公子夫妇同坐,另有几对平日与陈东瑜或顾长钧交好的政要夫妇。   总统长子胡沛文早年留学过美国,娶的也是美国夫人。但他对军政并不感兴趣,如今也只在教育部任了一职,兼国立大学世界文学教授,夫妇二人都是极有修养的人,和顾长钧萧梦鸿相谈甚欢。席间不断有人串场来回敬酒。至尾声,胡沛文夫妇先行告辞离去,顾长钧和萧梦鸿又坐片刻,正也打算起身和陈东瑜夫妇辞别时,包厢口忽然传来一阵数人说笑声,接着来了个三十多岁、西装革履,看起来风度极佳的白面男子,手里端了一杯酒,朝着顾长钧笑道:“顾公子,方才听人说你就在隔壁,想起与你长久没有对饮了,便过来邀饮一杯,这点薄面,想来顾公子还是肯给唐某人吧?”   顾长钧面上露出笑容,端酒杯与对方同饮后,对着身边的萧梦鸿介绍道:“这位就是行政院的唐总长,鼎鼎有名的□□才子要人,名声满天下。”   萧梦鸿立刻想起几天前顾长钧曾在自己面前提及这位唐紫翔之名,似乎是个大人物,脸上便露出笑容,朝对方点头寒暄。   唐紫翔摆了摆手,道几声惭愧,看向萧梦鸿时,面上笑容更是亲和,道:“顾夫人才是鼎鼎大名,京华大学的建筑师,满北平谁人不知?恰好我太太前两日就在我面前提及,说可惜没机会认识顾夫人,今晚借了东瑜兄为老母所办的寿筵东风,机会不就来了?我太太就在隔壁。顾太太,你若不嫌唐突,我叫我太太来这里认识认识?”   萧梦鸿忙说不敢,自己过去便可。唐紫翔不允,早有他身后的人去叫,很快,人未至,就听见一阵妇人爽利笑声传来,一位三十多,穿了合体墨绿金丝绒旗袍的妇人姗姗而来,见了萧梦鸿,便快步上前,亲热地拉住了萧梦鸿的手,笑道:“可算见着顾太太了,总算得偿所愿。”说着扭头朝顾长钧笑道,“方才我就对老唐说,他要是再不借这个机会介绍我亲近亲近顾太太,我回去了也是不依的。”   唐太太也姓萧,出身广东巨富之家,之前一直在南方,两年前才随丈夫的升迁来的北平。她初来北平时,在一场宴会里曾因口音有异被人背后讥笑过。只不过才两三个月,再次露面,就完全听不出原本的口音了。唐太太本就长于交际,伺候靠着定期举办宴会沙龙迅速成为北平名媛之一,是丈夫的得力内助。   萧梦鸿笑道:“我也久闻唐夫人之名,不知夫人就在近旁,倘及早知道,求也求长钧带我过去认识夫人的。”   “嗳!”唐夫人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顾夫人,听说你娘家姓萧?我也姓萧。我年长你几岁,你要是不嫌弃我认亲快,往后我就叫你妹子了,省得夫人来太太去的,多拗口!”   “我也正求之不得。那我便先称一声萧姐了。”   萧梦鸿看了顾长钧一眼,见他面含笑容地和唐紫翔站着,在等自己和唐太太的说话,便笑道。   “你们倒是一见如故,刚见了面就姐姐妹妹认亲了,”唐紫翔打断了唐太太和萧梦鸿,“不如你们自去说的痛快,留这里给我与长钧如何?省得我们说话纷扰到了你们这些难伺候的夫人太太们。”   “也好,我们也不耐烦听你们男人说些没趣的话——”   唐夫人便趁势挽住了萧梦鸿的手,低头笑道,“妹妹,说起来你别笑话我粗俗,我娘家从前做珠宝生意的,如今也常有好货出入。我知道最近来了一批东西,里头有套极品的翡翠,我原本是打算留给自己的,我们隔壁说去……”   萧梦鸿心知唐紫翔这是借夫人要和顾长钧单独叙话,瞥了眼他,见他并无任何异色,便也随了唐夫人出去了。   ……   “顾公子,你我夫人既然都一见如故,姐妹相称,索性我也借了虚长几岁称你一声长钧老弟了,你总不会打我的脸吧?”   包厢里剩他与顾长钧二人,唐紫翔便笑道。   “唐总长说笑,抬举我了。”顾长钧道。   唐紫翔又询问了几句航校情况,最后点头道:“我虽为行政官僚,只也知道空军实力于现代军事冲突之重要性。总统更是重视空军之建设。长钧老弟你是空师之灵魂人物,全军榜样,肩上担子不轻啊!”   顾长钧客气几句。唐紫翔便转了话题,神色转为郑重道:“长钧老弟,实不相瞒,我今晚是不自量力要充和事佬啊!就是不知老弟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顾长钧微微笑道:“唐总长言重,叫我受宠若惊了。有话尽管讲。”   “好,那我就厚颜开口了。实不相瞒,叶家的那个儿子,数次得罪了贤伉俪,这事我也略知一二,很是惊慨。恰好数日前见到了那个叶家儿子的内兄林永匡,想必你也是认识的,出言问了两句。林永匡道自己也心怀愧疚,是有意来向你赔罪求和的,又恐已经得罪过深难以化解,见我恰好问及,便托我能否到你面前美言几句化解嫌隙。我不似陈东瑜,与老弟你是多年挚交,虽在老弟你面前无半分面子可言,但私心里也是极想和顾老弟你深交的。心想若侥幸能得老弟你的几分面子,既化解了怨隙,又交了老弟这个朋友,岂不是美事?索性就揽了这事。就是不知道顾老弟肯给我这几分面子否?”   唐紫翔说完,双目紧紧望着顾长钧。   顾长钧面上神色渐渐变得凝重。沉吟了下,道:“原来唐总长是为了这事。唐总长是个爽快人,我也就直说了。叶少爷辱我便罢,我一糙爷们也不在意这些。只是他将我太太牵涉其中,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是自然,”唐紫翔打着哈哈道,“所以我才说,我这是自不量力充起了和事佬啊!老弟你若执意不肯谅解,那就当我没说。”   顾长钧注视了唐紫翔一眼,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道:“唐总长言重。你既然开口了,这事过去便算。只是……”   他顿了下,目中露出一丝冷意,“倘若下次他再有这等行径,那时就别怪我不认情面了。行走道上,是人都有几分路子的。”   唐紫翔面露笑容,道:“痛快!长钧老弟果然是痛快人!那我就叫人出来当面给你赔罪,往后就此揭过。”说着拍了拍手,只见林永匡带着叶舜郅走了进来。   唐紫翔立在一侧,脸上已不复片刻前的温和,注目着林叶二人,淡淡道:“方才总算顾老弟给了我几分薄面,答应见一面。接下来该当如何,不用我说了吧?”   林永匡满脸的笑,点头不已,扯着叶舜郅到了近前,斟酒敬道:“顾公子,之前全是舜郅的错。您海量胸怀,我领舜郅共敬你一杯。我也当着唐总长的面放下一句话,往后绝不会再有这等不快之事发生。”   叶舜郅垂头丧气,嘴里也说了两句赔罪的话。两人将酒递了过来。   顾长钧盯了眼叶舜郅,接了略饮一小口便放下了。   “好。好。往后大家都是同道,当齐心为民国谋求国利福祉,此总统之心,也是唐某人之心,更是诸位以及天下人之共同心。”唐紫翔面上重新露出笑容,朗声道。   林永匡连连点头,顾长钧淡淡一笑。   ……   这边事毕,唐紫翔与顾长钧并肩一道去接各自太太,行至包厢门前时,唐紫翔停了下来,注视了眼顾长钧,忽然道:“顾老弟,我见你为人直爽,此刻边上也无外人,我索性便与你道几句心里话。我唐某人生平无所长,唯一爱好便是交友,交的广了,难免会攀附上来一两个非我同道之人,有心拒绝,碍于情面也就虚与委蛇了下去。方才那二位,实话说并不入我眼,尤其那位叶家二少爷,虽也出身名门,充其量不过纨绔而已,与顾老弟你如何相比?”   顾长钧笑了笑。   唐紫翔顿了一顿,叹气:“我知不少人对我怀有成见,令尊大约也是其中之一。我唐某人是百口莫辩,也无别话可讲,心之昭昭,大约唯独日月可鉴了。民国时势颓败至此,非一日之寒,我身为国人,又岂能没有兴国令我民族立于世界强国之心?今日借这机会得以与顾老弟你亲近,我心里颇是欣慰。往后老弟你若瞧的上我,不妨交流往来,我是求之不得。”说完朝顾长钧伸出一掌,做相握之状。   顾长钧望了一眼,伸手与他握了一下。   唐紫翔面露笑容,用力握了握手掌方松开。里头唐太太与萧梦鸿见丈夫各自来了,便一道走了出来。唐太太笑道:“我正与萧家妹子说的投缘,你们男人就来了打断,实在是扫兴。”   几人又闲谈几句,一道向陈东瑜夫妇辞别,临行前唐太太还不忘叫萧梦鸿去看珠宝,一番作别后,终于出了长安饭店回往顾家。   路上顾长钧没怎么说话,萧梦鸿见他似乎在想着心事的样子,自己更是无话,加上应酬久了实在累,索性靠在座椅后背上闭目养神,两人一路无话地回了顾家,到卧室里各自洗澡换衣。   萧梦鸿收拾完毕,习惯性地来到书桌前伏案工作。片刻后,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关掉了台灯。桌面暗了下去。   萧梦鸿扭头。   “不早了,睡觉了吧。”顾长钧站她身后道。   萧梦鸿看他一眼,投了笔,从椅上站起来,到了床上躺了下去。等他也跟着上了床,看了他一眼,道:“我觉得我们作息时间不合。这么早我通常还睡不着,或者我明天起把书桌搬出去吧,省得干扰你……”   顾长钧侧身望着她道:“过晚睡觉对身体不好,尤其你是女人。所以你的这个提议,我不赞同。我还是建议你随我作息,晚上十点就好睡了。白天也是完全可以做好事情的。”   萧梦鸿瞥他一眼,不再说话。像前几个晚上那样背对着他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那位唐太太,以后若是再联系你,可以和她往来,但不必过于深交。明白我的意思吗?”   片刻后,萧梦鸿忽然听到他在背后这样道了一句。   睁开眼睛,顿了一下。   “知道了。”   她也没多问,更没回头,应完就又闭上了眼睛。   “你可以睡过些来的。”   再过了一会儿,身后又响起他的声音,慢吞吞的,这回语调异常的温柔。   “早上我见你差点掉下床去。”   ……   萧梦鸿知道自己睡相堪忧,这次回来,比从前更加不愿意冒犯到他,分床又提不出口,所以睡觉下意识地开始管束自己。忽然听他这么说了一句,嗯了声,人并没动。   一只手忽然毫无征兆地搭在了她露在被外的肩膀上,停了下来。   隔着薄薄一层睡衣的料子,萧梦鸿被他碰触到的肌肤部位迅速就感觉到了来自于他指尖的温暖之感。   她微微一僵,这次终于睁开眼睛,转过身,看见顾长钧已经朝自己这边微微倾身靠了些过来,目光注视着她。   萧梦鸿略微不安地动了动肩膀,想让他的手滑下去。   他的手没挪开,非但没挪开,反而稍稍加重了些力气,指腹微微地陷入了她的肌肤里。   接着,他就朝她慢慢地靠了过来。   两张脸越来越近,看起来仿佛是要接吻的样子了。   萧梦鸿的鼻端已经能闻到来自于他浴后的带了洁皂的淡淡男性气息。心跳飞快地加速,人更是发僵。就在他的唇快要碰到自己的唇时,猛地转过了脸躲开他,接着拂开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我累了。睡觉吧。”   她含糊地说了一句,再次背朝他睡了过去。   顾长钧一顿,慢慢地收回手,身体靠坐了回去。   “德音,我们是夫妻,是吧?”   他忽然问了一句。   萧梦鸿没回答。   他转过脸,注视着她纹丝不动的背影,慢慢地继续道:   “既然是夫妻,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我也没有别的什么女人,我就想问一声你,你打算让我像这样一直忍到什么时候为止?” ☆、第51章     萧梦鸿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斜靠在床头,望着她。   萧梦鸿慢慢地坐了起来,对上了他的视线。   “顾长钧,我要离婚,你起先也答应的。后来是你反悔的。”她忽然道。   顾长钧不作声。   “当时我感到非常愤怒,如同被你耍了一样的感觉。所以我住在了外面,一直不想回来。我承认我确实远远够不上一个贤惠女人的标准。但这,应该也算人之常情吧?”   顾长钧依旧沉默。   “然后出了这回的事。说实话,单单从我本人的意愿来讲,我是仍旧不想回来的。因为我知道一旦我回了,这就意味着什么。但是最后,我还是回了。”   顾长钧继续沉默着。   “之前你对我娘家助力不少,我生病时也非常感激你的照顾。而且,因为我们的分居状态,直接导致了对你的这些不利攻击。我不算是个讲良心的人。但我还是做不到对这些完全视而不见。所以我最后回来了,一回来,我就借着报纸澄清了之前的那些传闻。比起你为我做的,我所做的自然还是不够的。但这也算是我的退让了,是吧?因为我一旦回来,就表示我已经基本放弃了争取离婚的机会。是的,我们现在确实还是夫妻,我也有尽妻子义务的本分。但是顾长钧,我坦白说,我现没法这么快就接受和你……”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顾长钧原本一直默默望着她,忽然微微一笑,“你肯告诉我心里的所想,我很高兴。其实我也并不是急着要和你履夫妇之事。只是这次回来后,我们独处时,你就一直不大理会我,我心里有些……”   他迟疑了下,“有些空落落的。因为我无从得知你是怎么想的。现在,”他点了点头,“我踏实了。你放心吧,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自己不愿意,我是绝不会再强迫你的。”   萧梦鸿望着他充满了柔和目光的双眼,微微有些怔忪。   这样的顾长钧,总是让她感到很不真实。   他的表现,就仿佛一个深情款款的丈夫。   从理智来说,她知道这绝对是一个错觉。除非顾长钧是爱上了自己这个妻子,否则,从他小半年前突然改变主意收回离婚书直到现在的这段时间,他的种种表现,实在无法用常理说的通。   但是说他爱上了自己……   更加不合常理了。   “谢谢你的理解。”   萧梦鸿从他掌心里抽出手,朝他微微笑了笑,重新躺了回去,闭上了眼睛。   顾长钧扭脸,看着她。   床头灯的柔和灯光映着她的面庞,两排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圆弧的扇形暗影。   萧德音其实不但美,而起有着一张让男人看了就想要生出保护*的柔弱面庞。但是顾长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前却一直没发现这一点。   他就一直这么看着她,目光从她秀气的两道眉依次下落,最后停在了她的嘴唇上,久久地盯着,用目光描绘着她的嘴唇形状,甚至想象起了刚才若是吻到了她,那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她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上一次亲吻她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了。遥远的仿佛从没有亲吻过自己的妻子一样。   他想象着倘若她能够被自己亲吻的娇喘吁吁、毫无反抗能力、任由他肆意怜爱的柔弱样子,心里忽然再次蠢蠢欲动了,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下,缓了略微干燥的喉咙,屏住呼吸,再次朝她微微地靠了过去些。   她忽然像是有所觉察了,眼皮子微微动了动,看着仿佛就要睁开眼睛了。   顾长钧心竟然一跳,立刻收回目光,带了点仓促地倾身过去,关掉了床头灯。   房间里立刻陷入了一片昏暗。   顾长钧听着侧旁的妻子朝里翻了个身。   ……   次日晚上,两人如常那样临睡,顾长钧望了眼侧旁的萧梦鸿,忽然翻身下床来到梳妆台前,转身朝她道:“你过来一下。”   萧梦鸿莫名其妙。迟疑着,见他微笑地望着自己,只好下去,照他指示坐在了梳妆台前。   顾长钧拉开抽屉,萧梦鸿看到里头有个之前没见着的黑色金丝绒首饰盒,抬眼望着他。   顾长钧解释道:“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这是我送你的一件礼物。”说着打开了首饰盒。   盒子里躺着一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宝石首饰。   萧梦鸿一愣,抬眼望着他。   她的生日?   顾长钧拿出其中的那条项链转到她身后,微微俯身下来,替她戴了起来,最后凝视镜中她的影像,微微笑道:“我觉得很是漂亮,很配你。就是不知道你还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宝石项链配着她脖子的光滑白皙肌肤,自然是很好看的。   萧梦鸿抬手,触摸了下戴在自己脖子上的冰凉而光润的首饰,自己解了下来,放了回去。   “怎么了?你不喜欢我送你的礼物?”   顾长钧微微俯身注视着她,“没关系,这套你要是不喜欢,我带你亲自去另挑别的。原本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才没有提前告诉你……”   萧梦鸿摇了摇头。   “不是。你的礼物很贵重,也很漂亮。”   顾长钧仿佛松了口气,靠在了梳妆台侧,“你觉得喜欢就好。”   他想了下,又道,“你想怎么过这个生日?是想请人开一个盛大派对,还是就自己家人一道吃饭?”   萧梦鸿打断了他的话:“只是个普通生日而已。没必要这样。我也没打算过。事实上,要不是你的提醒,我自己根本就已经忘记了。”   顾长钧慢慢地朝她靠了下来,凝视着镜中的她:“德音,以前是我太过忽略了你。我现在想对你好,弥补我从前的过错。你就给我个机会吧,可以吗?我是真的想帮你庆贺生日的。”   萧梦鸿和镜中他的目光对视着,压下心里再次浮出的困惑和那种不知为何而来的隐隐不安之感,终于转过脸,望着他道:“顾长钧,你现在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她顿了下,“你让我感到很不安。这和之前那次你收回离婚书时曾对我罗列过的令你改变主意不愿和我离婚的理由不相符合。你对我好,我原本应该感激的。但是说真的,我觉得你没必要这样的。就像我回来的头天晚上,你为了我还当着家人扫了你三姐的颜面。真的,你完全没必要这样……”   顾长钧忽然抬手,轻轻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萧梦鸿停了下来。   顾长钧凝望着她,道:“德音,这次你还没回来之前,我总是对你说,我会尊重你的意愿,绝不强迫你。但是其实,我当时没告诉你,我心里是非常希望你能和我一道回家的。并不仅仅只是希望用这种方式来平息这次的这个意外,更是因为……”   他停了下来,忽然,毫无任何征兆地,竟然慢慢地在她的侧旁单膝跪了下来。   萧梦鸿被他的这个举动给惊呆了。人坐在梳妆凳边,愣了片刻,才终于回了神。   “顾长钧,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急忙要起身避开他的下跪,但那只原本被他给按下的手,却顺势给捏住了。   起先是很轻的,在她想挣脱开他掌握的时候,力道忽然加大,最后紧紧地握住了。   他就这样握住她的一只手,单膝跪在她的膝边。   ……   无论是前世,还是这辈子,萧梦鸿真的是第一次遇到向自己下跪的男人。   而且,居然还是顾长钧这种看起来原本应当算是高傲无比的男人。   她彻底地呆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你赶紧给我起来!”   他不起来,仰脸望着她,神色显得郑重无比:“我一直很喜欢西方文学里对于骑士精神的描述。据说中世纪的骑士们在向自己效忠的对象宣誓时,除了发誓要善待弱者、对抗□□、为需要保护的弱者和同袍兄弟而战之外,另外有一条……”   他凝视着她,极其自然地道:“iwillbefaithfulinlove。”   “我发誓,对所爱至死不渝。”他最后补充一句。   萧梦鸿的心跳加快,脸也跟着热了起来。   “顾长钧,你突然发什么疯?你快起来,放开我!”   她再次想挣脱开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但最后非但没甩脱,反而被他用双手给紧紧握住了,接着,牵到他的唇边,轻轻地碰了下她的手背。   萧梦鸿再次僵住。   “德音,西方世界里,男子在所爱女子面前下跪,只为博得她的芳心,从前在我看来无比卑微,而此刻,我却甘愿身体力行。因为到了现在,我也没必要再在你面前有所遮瞒了。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萧梦鸿差点呛出了声。   他的神色坦然无比,接着说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突然。但这是真的。令我意识到我是爱上你的那个时刻,说起来你或许不相信,其实就是那天你打电话叫我去鲁朗宁先生宅邸请他们夫妇签字的路上。在路上,我遇了一个被车撞到的女人……”   他把当时的经过说了一遍。   “你没法想象,当我把那个女人误认为你,以为是你被车给撞了的那个时刻,我整个人出了一身的冷汗。我从没有像那个时刻那么紧张过。”   他停了下来,心有余悸的表情。   “这就是我为什么随后临时突然改变主意收回那份离婚书的真正原因。德音,当时我对你解释了很多,但唯独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我想我是爱上你了,你对于我来说是个非常特殊的女人。所以我不想就这样让你从我的身边离开。”   萧梦鸿已经彻底失语。   “所以我向你下了跪。不仅仅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向你表达我心里所怀有的热烈的感情,也是我向你诚恳道歉的一个方式。德音,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是现在开始,我愿意去改变我自己。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萧梦鸿终于他带来的巨大震惊里回过了神,抽出自己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想要站起来。但是他再次握住她的手,将她强行继续按在了凳子上。   “我知道对于你来说,我的这个表白太过突然了,你一时必定难以相信,更加不可能现在就接受我。但是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的,我们也可以试着慢慢重新开始,只要你肯给我机会。”   “顾长钧,我……”   “不要这样直接就拒绝了我,可以吗?”   他的语气充满了恳求。   萧梦鸿被动地微微低头,和依旧跪在自己膝边的他四目相对着。   “我向你表白我的感情,绝不是要你立刻就予以回应地接受我。从你回来后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想,或许这次的这个意外,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契机,可以让我以后好好弥补你的契机。德音,不要直接就拒绝我。求求你了!”   他轻轻地晃了一下她的手,此刻无论是表情还是说话的语气,忽然令萧梦鸿联想到了一个在向自己撒娇的大男孩。   萧梦鸿此刻,简直被他给弄的心乱如麻,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那么……”   他迟疑了下,试探地望着她,“你是答应给我机会了?”   “顾长钧,我……”   萧梦鸿有些无力地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是答应了。”   他的脸上迅速露出无比的欣喜之色,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弯腰一把将她从梳妆凳上抱起来,转过身就快步往床畔走去,将她轻轻放在了床上,自己跟着也躺了过去,俯身下去凝视她片刻,最后抬起手,轻轻抚了下她散乱在耳畔边的一绺秀发,朝她微微一笑:“德音,我会等你爱上我的。”   他的语气很轻柔,却又带了一种仿佛已经决断了一切的、不容辩驳的意味。   ……   倘若说,在顾长钧向她突然告白之前,他对她的好还带了点欲说还休意味的话,那么从这个告白之夜开始,他就变得处处显露,丝毫不避讳任何人的目光,包括顾家人。   关于萧梦鸿的这个生日,他原本是打算办个盛大派对的,但被萧梦鸿极力阻止了,最后改成一家人聚一起吃饭。生日宴上,他对她处处显露关爱,细微处连顾诗华都看了出来,第二天取笑四哥像是在和四嫂度蜜月,顾长钧神色坦然,弄得萧梦鸿倒是有些尴尬。   他原本这时候应该返南方去航校的。但是不知道找许司令说了什么,又获准得了一个延期的假继续留在家里。她去工地,他只要得空,就必定亲自接送,等她的时候,最长的一次,等了一个多小时,她十分歉疚,但他丝毫没有露出不耐之色。   他从前晚上基本回来都会很迟,但现在只要在外没事,就会早早归家,晚上她伏案工作,他就在床上看自己的书,等着她上床一道睡觉。他又单方面地正式给她限定了十点钟必须睡觉的规矩,等到了十点,要是她还没起身,他就会过去将她强行带上床。方式往往是温柔又霸道的。甚至警告她说,要是她再不听话,他就要以睡前吻作为惩罚手段。   对着这样的顾长钧,萧梦鸿除了被动地接受,此外竟然找不到任何可以抵抗的方式。这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和他面对面地滚着贴到了一起。   他睡觉时习惯赤-裸上身,仿佛一年四季都是如此。   时令已经进入深秋,早间已经有了寒意。她的脸就贴靠在他坚实而温暖的胸肌前,他的下巴颏抵着她的额头,一只臂膀就搭在了她的腰身上。   看起来,她像是被他这样抱着睡了很久似的。   ……   两人之间最近的相处,比起从前,最近已经融洽了许多。   但像这样抱在了一起睡觉,却还是头一遭。   通常清早,往往都是他先早于她醒来的。   但是昨晚他外头有事,回来的迟,睡下去时已是半夜。可能是这个缘故,这会儿,他仿佛睡的还很沉。萧梦鸿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气息有规律地轻轻扑洒到自己额头上。他的心跳也显得稳健而均匀。   这应该表示他确实还没醒来。   萧梦鸿忽然紧张起来,心跳有点快。唯恐惊醒了他尴尬,轻轻将他圈在自己腰身的那条臂膀给移了下去。   他的胳膊很沉,萧梦鸿挪的极为小心,有些吃力。好容易刚挪开,还没来得及透一口气,忽然感觉腰身再次一沉,那条胳膊又压了上来,再次箍住了她。   萧梦鸿抬头,见他依然闭着眼睛,还在睡梦里。   萧梦鸿再次费力地将他胳膊慢慢挪开,接着屏住呼吸,身体往侧旁挪去时,忽然见他翻了个身过来,再次将她搂住了。   萧梦鸿一愣,明白了过来,于是伸手用力去推他胸膛。   顾长钧终于睁开眼睛,手依然搭在她的身上,将她固在自己的身畔。   “你醒了?”   他唇角略微翘了翘,问道。   萧梦鸿看着他。   一夜的功夫,他原本光洁的两颊冒出了一层青色的短短胡茬,一双眼睛里也带着刚刚晨醒的一缕暗色,声音略微沙哑,神情是满足而愉快的。   “你早就醒了?刚才是故意的?”她问。   “没有啊——”他否认。   萧梦鸿哼了,再次搬开他的那条胳膊,翻身就从床上坐了起来要下去。   身后伸过来一双手,将她从后一把搂住拖了回去按回在枕上。   “再睡一会儿吧,反正还早——”   他含含糊糊地道。很是自然地将她再次抱在了怀里,低头深深闻了一口她长发里的芬芳。   虽然两人最近关系已经好了许多,但萧梦鸿还不是很习惯这样的亲昵,心跳再次加快,忍了片刻后,极力推开他道:“我今天早上有事。我要起来了……”   顾长钧被她推开了,仰面翻回在枕上,看着她匆匆下床的背影,自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裹着被坐了起来。   “晚上我会早些回来,你也准备下。陈东瑜夫妇请我们去长安剧院看戏。”   他说道。 ☆、第52章     长安戏院今晚上演京剧名角葛庆凤的一出拿手戏目。   这位葛老板因为功夫到家,极受大众的追捧,铁杆观众里甚至有不少北平军政要人。因为之前不慎在舞台受伤停演了半年,今晚是伤愈复出后的第一场演出,消息传出去,可谓一票难求。   陈东瑜夫妇本就是京剧迷,更是葛老板的铁杆粉丝,今晚自然是要来捧场的,也就请了顾长钧和萧梦鸿夫妇一道来看戏。   顾萧二人到达戏院时,距离开场还有十分钟。除了前排已经被要人预定走的雅座区还空了几桌外,剩余已经座无虚席。戏还没开场,倒茶水的、卖香烟、贩糖果的在场子里到处游走,里头十分嘈杂。   陈东瑜夫妇订的位置是前排中间最好的一张圆桌。夫妇两位早早到场,见顾长钧与萧梦鸿来了,将两人迎了入座。早有一旁的茶水博士上来倒茶,手法极其熟练,起壶、落壶,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连半点茶水也不会外溢。上茶后,陈太太对萧梦鸿笑道:“这里吵吵闹闹,恐怕你会不惯。只我家老陈就喜欢钻这种老戏院看戏,说味道足。俄国毛子经营的新式戏院他反倒不乐意去,嫌少了看戏的味儿。”   萧梦鸿自然说不会。和陈太太又聊了一会儿,边上两个男人也自己在聊天。   北平权贵圈里也就这么些人,大部分彼此都是认识的,只是关系或深或浅而已。前排的十几张雅座坐的差不多都是熟人,遇到了,相互寒暄两句,打声招呼,也就各自落座了。   离戏目快开场,唯独边上的那张桌还空着。陈东瑜瞥了一眼,笑道:“不知谁定了这张桌,戏都要开场了,人还没到。长钧,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猜到底是谁。倘若猜中的,输了的明晚瀛台楼请吃饭……”   他话音还未落,只见来了一对夫妇,一边往空桌位置走,一边和身旁经过的那些认识自己起身寒暄的人不断打着招呼,笑容满面。   陈东瑜一怔,随即失笑道:“原来是他。我早就该想到的。他也算是葛庆凤的铁杆戏迷了。”   萧梦鸿自然也认了出来。来的这对便是唐紫翔夫妇。   唐紫翔和太太一路与人打完招呼入了座,忽然看到侧旁围桌而坐的四人,微微一怔,随即面露笑容,转身热情寒暄。三个女人也坐一块儿低声说说笑笑。直到台上响起了静场锣,戏目开场,这才各自归了座位。   葛老板出身武行,不但戏唱的好,一身舞台功夫更是出神入化,刚开场没多久,戏台上就乒乒乓乓很是热闹,戏院里的喝彩声此起彼伏。连第一次看这种京剧的萧梦鸿也被吸引住了注意力,目光一直落在戏台上。   唐紫翔与陈东瑜是资深票友,两人更是心无旁骛看的不转睛,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喝彩,第一折结束后,两人就坐到了一起,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刚才的戏。唐太太和陈太太同去洗手,这边桌就剩下了萧梦鸿。   一个二十出头的脸生茶水博士提了个铜柄茶壶,朝着唐紫翔那桌的方向走了过去。   顾长钧不似唐陈两人对葛老板的戏痴迷,边上人看的如痴如醉之时,他有些心不在焉,靠在椅上,看一会儿的戏台,视线就在侧旁的萧梦鸿身上停留一会儿。中间这功夫,见唐太太和陈太太走了,萧梦鸿面前那个茶盏里的茶水快见底了,顺手就端起桌上的一只小茶壶给她添水,发觉空了,扭头见茶水博士正在往一旁唐的那张桌走去,便朝对方挥了挥手,示意添水,那人却视而不见,两只眼睛只死死地盯在唐紫翔的背影上,一手慢慢伸向被长衫遮住的腰襟。   顾长钧的视线定在茶博士那只手上,脸色突地一变。   “当心!”   他冲着聊的正起劲的陈唐二人吼了一声,迅速拔出随身的的枪,扣动扳机开了一枪。   “砰“的一声,茶博士应声倒在了地上,血迅速地从胸膛部位涌了出来,但方才探进腰襟里的那只手却依旧挣扎着伸了出来,手里赫然竟多了一枚炸-弹,用牙齿咬掉环绳,朝着唐紫翔的方向奋力投了过去。   这一投无论是力道还是准头都远远不够,炸-弹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接着轰的一声,爆-炸了。   火光和气浪里,顾长钧猛地朝侧旁的萧梦鸿扑了过来,将她一下扑倒在地,紧紧地压在了身下。   ……   突然而至的一声枪响,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这突然一幕几乎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爆炸声的余音里,原本嘈杂的剧院突然间陷入死寂,爆-炸点附近的几张桌子被掀翻,七八个人随了气浪倒地,其余人像被定住了身,短暂几秒的凝固死寂之后,戏院里突然乱成一团,尖叫声四起,被爆-炸气浪波及的伤者倒地呼号不停,其余人离座,纷纷夺路而逃。   这爆-炸发生的太过突然了,萧梦鸿几乎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时,人就已经被顾长钧给扑到了地上。但即便这样,胸间也依然一阵气血翻涌,头晕眼花,片刻后,等将耳膜震的嗡嗡作响的那阵声浪彻底平息过后,人才渐渐恢复了意识。   她还依旧被顾长钧压在身下,但一道温热的液体却慢慢沿着她的肩膀,流到了她的脖颈,带着淡淡的血腥气息。   萧梦鸿摸了一下,看到自己手心沾染了血,抬起头,这才发现顾长钧竟然受了伤。血就是从他身上流下来的。   他的肩胛部位被一片随了爆炸气浪飞来的狭长黄铜铁片给撕拉出了一道长约一手掌长的伤口,血正在不住地往外流。   这铜片原本应当是唐紫翔那张桌腿上的护脚,刚才爆-炸发生时,威力巨大,虽然被阻挡了下,但距离最近的这张桌子还是难以幸免,掀翻时炸断了腿,这块铜片就飞了出来,犹如一把利刃,竟然正好伤到了他。   萧梦鸿瞬间心脏紧缩,浑身发冷。   “顾长钧!顾长钧!”   她在他耳畔大声叫他名字。片刻后,听到他终于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声,人从她身上翻身下去。   “你没事吧?”他问了一声。视线扫过萧梦鸿的全身,见她毫发无伤,终于吁了一口气,跟着,眉头又微微皱了皱,面上带出一丝痛苦之色。   “我没事!”萧梦鸿从地上爬起来,“但是你受伤了!”她嚷道,声音颤抖。   顾长钧扭头略微费力地看了眼自己后肩部位,抬手按了按,说了声无妨,命她留在原地不动,自己便从地上爬了起来,朝依旧倒在地上的陈东瑜和唐紫翔快步跑去。   陈东瑜行伍出身,反应原本就比寻常人要快些。方才得到顾长钧的提醒,扭头见地上多了个异物,立刻拽着侧旁的唐紫翔飞身扑了出去,只是距离过近了些,依旧被气浪给掀翻在地,短暂晕厥了过去,等顾长钧过来蹲下去用力拍他脸颊,陈东瑜终于苏醒了过来,慢慢从地上爬坐了起来,茫然环顾一周,见到处狼藉,行刺者已经被炸死,自己耳鼻出血,边上唐紫翔伤的更不轻,满头的血,人已经昏迷不醒。   陈太太和唐太太方才恰好去了洗手,这才避开了这一场飞来横祸,被动静声吸引了回来,发现各自丈夫竟然受伤倒地,大惊失色,慌忙送去医院救治不提。   ……   当天,北平警局就捕获到了刺杀者的同党,获知是一起针对唐紫翔的激进行动。陈东瑜则完全是遭了池鱼之殃。两人心知倘若不是顾长钧及早察觉出声提醒,又果断开-枪出手予以阻止过,恐怕两人此刻早已丧命,均是感激,陈东瑜便罢,两人交情放在那里,唐紫翔送去医院经抢救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回想起当时一幕,心有余悸,对顾长钧极是感激,知道他也在爆炸里也受了伤,自己躺着来不了,事发后的第二天,就由唐太太先代表丈夫来致谢了。   ……   顾长钧所幸伤的并不是很重,当时到医院做了个外科处置手术,第二天被允许出院了。其余并无大碍,只是因为伤及肩背需要静养,日常活动有些不便。   顾长钧的意外受伤令顾家人焦心不已。从昨晚开始,顾太太,大姐、顾簪缨等几个姐妹和两个姐夫就相继闻讯赶到医院看望陪护,见他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第二天回了顾家,顾太太更是亲自照顾起了儿子的饮食起居,直到晚上才回房休息。   许是伤处作痛,睡觉姿势也不方便,当夜顾长钧迟迟无法入眠。萧梦鸿听他在身侧辗转,更是过意不去。她也心里明白,当时他是为了护住自己而受的伤,在顾太太面前却并没提半句,顾太太还道儿子只是因为唐紫翔而遭的的无辜之殃,心里很是不满。唐太太来登门道谢时,态度自然极其客气的,等人走了,难免抱怨了许久。   萧梦鸿几分感激,另加几分的愧疚,自然更是睡不着。终于翻了个身,朝他那侧转了过去。   “我吵到你了?”顾长钧忽然道,“要么我去隔壁睡吧。”他坐起身。   萧梦鸿立刻道:“不是。你躺下去吧。”   她爬起来开了灯。   顾长钧被她扶着,慢慢地重新躺了下去,大约不小心碰到了伤处,呲牙嘶了一声。   “很疼吧?”萧梦鸿跪坐在边上,轻声问道。   顾长钧默默望着她,忽然朝她伸出手。   萧梦鸿迟疑了下,就被他握住手,轻轻一拉,人就靠到了他的边上。   “是有点痛。”他叹了口气。   “对不起……”萧梦鸿歉疚地看着他。   “你是我的太太,保护你是我的本分,我并不想听你向我道歉,或者道谢。”他立刻道。   萧梦鸿沉默了片刻,抬眼望向他,改口问道:“你肚子饿吗?要不要吃什么东西?”   顾长钧摇了摇头,视线落到她的唇上,肩膀动了动,身体似乎也朝她微微地靠了些过来。   仿佛前次那种相似的感觉再次袭了过来。萧梦鸿觉得他仿佛是要亲吻自己似的。   她垂下眼睛,带了点仓促地道:“今天医院刚回来,你恐怕也累了……要不还是早点休息吧……”   顾长钧顿了一下,慢慢地靠了回去,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萧梦鸿朝他一笑,过去关了灯,自己慢慢地躺了下去。   “德音。”   片刻后,她听到他忽然又轻声叫了句自己,便转脸看向昏暗里躺在身侧的那个男人。   “嗯……”   她低低地应着时,忽然觉到眼前一团黑影朝自己压了过来,呼吸一停,还没来得及有任何的反应,随了一阵炙热的气息,唇上一重,发觉他竟然猝不及防地吻住了自己的唇。 ☆、第53章     他的吻是炙热,渴望,急躁,甚至带了点借着黑暗而彻底发泄出来的压倒性的侵略占有意味。四唇才刚刚相碰,仿佛为了不让她有任何的思考或者反抗机会,没有任何前兆的,立刻直接就撬开了她唇齿探入她的口里,用力地吸吮住了她的舌。   甚至因为力道过大,她被他弄的有点疼了。   萧梦鸿短暂失神后,就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他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利用自己的体重优势彻底地压住了她,接着双手捧住了她的脸,让她没法脱离自己的禁锢,在黑暗里的掩护里,继续着这个突袭式的亲吻。   萧梦鸿在挣扎时,手忽然不小心地打到了他的肩膀。   他闷哼了一声,终于停了下来,声音听起来带了点痛楚。   萧梦鸿一个犹疑,想起在戏院里他护住自己的一幕,心忽然就软了,停了挣扎,由着他了。   他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在停了片刻后,重新吻住了她。这一次的吻和刚才那个带了侵略性的吻有所不同。绵密而温柔。夜的昏暗夜色里,萧梦鸿被他吻的渐渐失神的时候,理智忽然再次清醒了过来。   他的一只不知何时挪到了她的身上,起先隔着层睡衣料子,慢慢地抚摸过她的身体,渐渐去了衣物的屏障,悄悄地探进衣服里,掌心贴着她的肌肤继续巡行,最后在胸口停留着下来。   很快,他的呼吸就变得粗重了起来,手掌渐渐地往下移,终于,他用膝盖打开了她原本闭合紧紧的双腿,那只手也随行跟至。   萧梦鸿这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于异性对自己的身体爱抚,她的身体紧绷,随了他手掌的游走,每一寸被他抚过的肌肤就会迅速地冒出一颗颗细细的鸡皮疙瘩——当他的那只手掌来到大腿,指尖摩挲过幼嫩肌肤时,她的意识终于彻底地恢复过来,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   他仿佛想继续,但她十分坚定。   男人终于停了下来,片刻后,她感觉身上一轻,他慢慢地从她身上翻了下去,喘息声在她耳畔清晰可闻。   “……德音,你真的还是这么讨厌我?”   当他的喘息渐平,昏暗里,萧梦鸿听到他问道。语调迟缓,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不加掩饰的受伤般的失落。   萧梦鸿的心跳的已经如同鹿撞,颈窝和后背甚至沁出了一层汗。她缓了缓,终于低声道:“……你的伤……不好……”   她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话仿佛有所歧义,立刻停了下来,   但这已经足够了。   顾长钧沉默了片刻,忽然自己就坐了起来,不顾倾身抬手时拉扯到伤口处的疼痛,很快地开了灯。   原本夜色里的卧室忽然再次变得亮了。   可能是突然亮灯刺目,抑或可能是出于不自在,萧梦鸿立刻翻了个身背对他,抬手用胳膊挡住了眼睛。但这自然是徒劳的,他和快就将她翻了回来,接着,拿开了她挡在眼睛上的那只手。   “德音,睁开眼睛,看我。”   她听到他轻声道,声音就在自己脸的上方。   萧梦鸿的脸热的厉害,不肯睁开。   他竟然轻声地笑了出来,接着俯身下去凑到她耳畔,慢吞吞地道:“你要是再不睁开,我就继续我们刚才的事……”   萧梦鸿急忙睁开了眼睛,立刻就看到了他俯在自己上方不过一尺之距的脸。他的眼里有微微的闪亮着的光芒,显得整张脸异常焕发,完全看不出任何受伤过后的委顿。   他此刻的情绪显然是极其愉快的。目光温柔而深情。   顾长钧就这样凝视着躺在枕上的她,起先一直没有说话。   萧梦鸿原本只是被动地和他对视着,但是渐渐地,仿佛被他所感染了,她心里原本的那种忐忑、紧张,或者原本一直就存在的隐隐的疑虑和不安,忽然慢慢地就消散了。   她甚至生出了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奇怪的感觉,而且,她第一次发觉,她竟然不再对他的靠近感到抗拒了。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她生平第一次经历。甚至,在他此刻这样温柔深情的目光注视里,她整个人渐渐地开始放松下去,仿佛浅醉的微醺之感。   她终于迎上他的目光,和他彼此对视着。   ……   顾长钧忽然抬起手,指背轻轻地抚过她一侧的脸庞肌肤,动作自然而亲昵。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等我伤好了,你就答应和我好了?”   他低声问她,一问完,人就趴在了她的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萧梦鸿其实是想摇头的。   她觉得这并不是她片刻前说出那句话的本意。   她当时只是想阻止他的下一步举动而已,何况,从他本人的身体情况来看,现在也确实不是个好的时机。   但是这样的气氛之下,她竟然不忍心就这么直接拒绝了他。迟疑着时,见他似乎慢慢露出了一丝受伤的表情,心忽然就软了下来,避开了他的注视,最后含含糊糊地道:“再说吧……”   ……   虽然只是一个模棱两可的表示,但这对于顾长钧来说,已经完全足够了。   他对于女人,原本一向是不怎么了解,也没有耐心去了解的。   但是对于此刻这个就躺在了他臂膀之侧触手可及的女人,他的感官却变得异常灵敏。   从前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对自己那种不假辞色的厌恶和排斥,现在他也立刻捕捉到了来自于她的退让。   她的这个态度,已经可以被认为是愿意的意思表示了。   顾长钧知道自己已经慢慢地撬开了她原本朝自己一直紧紧闭合的那个蚌壳了。   只要过了这最艰难的一关,重新得到了她的身体,假以时日,想要让她对自己死心塌地彻底交心,他觉得并不是桩难事。   这就是他的目的。现在她终于松口了,他只是离目标又近了一步而已。   他原本不应当感到有什么特别值得兴奋的地方。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刻,得到了她这样含糊的一个首肯,自己为什么竟然也会如此的欣喜若狂。   仿佛一只已经隐忍埋伏在暗处许久的饥饿野兽,终于等到心仪的肥美猎物进入了陷阱的时刻。   一种极其兴奋,又无比期待的感觉。   ……   坦白说,这和顾长钧自己原本的设想是有些偏差的。   他其实并不喜欢自己目前的这种状态。   就像昨天戏院爆炸的那一刻,根本没考虑什么,他朝她扑了过去将她压倒护住,完全就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心里这个想要得到她的强烈念头,也已经将他磨的快要沉不住气了。和之前的那场告白完全不同,甚至,连刚才突然忍不住袭吻了他,原本也不在他的计划之内的。   顾长钧曾稍稍检讨过自己,因为觉得有些失控了。   他想将自己对她的感觉整理的更清晰一些方为好。这也符合他做事的一贯风格:定下目标和步骤,然后严格按照计划一步步去执行,最后达成目的。   但是现在……   他得到了什么?   她居然真的答应要和他好了!   顾长钧觉得自己现在似乎根本就没法控制好情绪了。   倘若不是怕再次惹恼了她引来抗拒,他甚至此刻就能克服身体条件地要了她!   但是一定要沉住气。哪怕这极其考验他的定力和耐心。   她已经开始放开心扉向自己靠拢了,顾长钧并不想因为过于心急而毁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机会。   他虽然很想尽快就要了她,哪怕这个念头像鸦片上瘾者遇到了好物一样时时诱惑着他,但他还没青涩到完全无法自控的地步。   现在一切都在朝着他的预想在发展。   他只要继续等着最合适的一个机会就行了。   ……   萧梦鸿终于说出了这简单的三个字,脸颊就再次发热了。甚至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自然不可能这么快就爱上这个男人,但她现在面对他时,已经没了之前那种可以不假辞色的底气,不但如此,她甚至开始无力、心软、退让,到此刻不忍拒绝他接二连三的种种纠缠,这一点她自己也清晰地感觉到了。   从被迫不情愿地回到顾家到现在,中间也就过了短短一两月的时间而已,而她的心态却发生了这么巨大的变化。这在之前完全是不可想象的。   她到现在依然无法相信他那天晚上对自己的告白,实在太过突兀了,完全不符合顾长钧一贯的风格,但是无可否认,那个晚上依然还是影响到她的情绪。   但凡女人,遭遇到男人这样的深情告白,想做到无动于衷,恐怕很难。何况她和他还是夫妇关系。   说到底,她终究也不过只是个普通女人而已。   ……   萧梦鸿说完,却迟迟得不到身畔这个男人的回应,压下心里涌出的羞耻感,终于抬眼看向他。见他仿佛在出微微出神,神色兴奋里又仿佛杂了一丝异色,看着有些奇怪,迟疑了下,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他很快回过了神,望着她一笑:“我在想……”   他停住,忽然低头下去,抱紧了她再次深深吻住了她。 ☆、第54章     长安戏院里发生刺杀未遂的大事件,这个消息第二天就登满了北平的各家报纸版面。许司令得知顾长钧受伤,特意打了电话来慰问,让他安心在家休养。   顾长钧的伤势恢复良好,一周就拆了线,普通日常行为已经无碍。   两人现在相处不但日益亲密,萧梦鸿渐渐也有些习惯和他□□时难免遇到的一些亲热举动了。原本是他受伤,现在既然拆了线,晚上同床时,她以为他会借机要自己“履行义务”了,但一连几个晚上过去,发现除了搂抱亲吻之类,他竟再没有任何的越轨行为了,只是有时见他似乎忍的很是辛苦罢了。   萧梦鸿略感意外。   当然了,见他似乎已经忘了这茬事,她正求之不得,自己更不会主动去招惹他。两人就这样算是相安无事地又过了一周。这天,顾府接到了来自总统胡夫人的一个邀请,请的是萧梦鸿,说几天后夫人在总统府举办一个私人性质的餐会,出席的都是现世各界的出众女性人物,诚请萧梦鸿到时应邀光临。   总统胡夫人出身世家,受过西方教育,成为第一夫人后,热心参与各种社会活动,风度与声望齐备。她既然送了邀请帖过来,萧梦鸿自然是要去的。到了餐会的时间,修饰仪容过后,坐了司机的车去往总统府。   总统府是座中式建筑,但当晚内里办的却是西式自助餐会。铺了雪白桌巾的长桌上摆着擦的闪闪发亮的盘碟刀叉和各色精致西食小点,迎客的仆侍也是西式打扮,年轻女仆崭齐地穿带着浆硬白色翻领的黑色绸裙,同色皮鞋,身上系着雪白的起花边围裙,看见客人,脸上就露出得体的欢迎笑容,显然受过整齐划一的训练。   萧梦鸿到达夫人会客厅的时候,比准点略提早了五分钟,已经来了些与她同是受邀的客人。果然到的全部都是女性。总统夫人还未露面,前次在陈东瑜母亲寿筵上与萧梦鸿同坐了一晚上的总统长子胡沛文夫人却已经在了,正与一位着了完全男士西装的女士在谈笑,两人看起来似乎很熟的样子。   这位女士看起来和顾长钧二姐顾簪缨相似年龄,不但着男士西装,而且剪了干练的男性头发样式,加上身干修长,英气飒爽,乍一眼,很容易会让人误以为是位美男子,须得第二眼细看,才能辨出实则是位不折不扣的女士。   萧梦鸿被女仆带进会客厅后,胡沛文夫人一眼就看到了她,和边上那位女士说了一句,女士扭头朝萧梦鸿看了一眼,一起迎了过来。   萧梦鸿也走了过去,和胡沛文夫人寒暄时,侧旁那位男人打扮的女士便一直注视着萧梦鸿。   夫人与萧梦鸿寒暄完毕,便将女士介绍了一番。竟然就是那位之前因为在几起名人离婚案中为女方代理诉讼而被人所知的上海法租界第一女律师金君雅女士。   这位金君雅女士出身大家,留学法国,获得巴黎大学法学博士学位,数年前回国,因当下民国法庭还不允许女性律师出庭,研究了法律后,凭着自己取得的法国律师执照,经法领事同意后,在法租界法庭专为女性代理婚姻诉讼,短短几年,声名鹊起。去年北大校长夫妇的离婚案一度闹得沸沸扬扬,还上了好几回的报纸花边新闻。女方律师聘的就是这位金律师,萧梦鸿之前看报纸时有见提过她的名字。没想到晚上会在这里遇到,便微笑地主动示好,说久仰金律师的大名。   金君雅双目炯炯地注目着萧梦鸿,笑道:“萧女士不必客气。我不过是替那些出于弱势地位又得不到社会舆论支持的女人们打几场离婚官司,尽力帮她们得到些应当得到的补偿而已,哪里来的什么大名。倒是我早听说了萧女士你的名气,京华大学总建筑师。我方才和胡夫人聊天时,听她提及你在总统夫人的邀约名单里,我便十分好奇,极想窥识萧女士庐山面目。此刻终是见了你面,以为平生快慰。论外秀内慧集于一身,萧女士若自认第二,我所认识的女性里,恐怕无人敢称第一了。”   她的说话语调抑扬顿挫,态度爽利,言语大方,加上少见的英气俊逸外表,萧梦鸿对她第一印象极好。听她言语对自己也有诸多的称赞,忙自谦,停留下来又随意聊了些别的话题,竟觉十分的投缘,相互颇有惺惺相惜并相见恨晚的感觉。   ……   今晚应邀出席餐会的除了萧梦鸿和金君雅律师外,还有女性医生、教育家、新闻工作者以及作家、诗人、画家等等,总共到场了二三十位。作家画家和诗人里的一些看起来应该和萧梦鸿的前身萧德音认识,只是关系大约也不过淡淡,略微招呼了几声就罢了。   八点整,总统夫妇准时一道出现在了会客厅里。掌声后,总统先是以主人身份简单致辞了几句,欢迎诸位女士应邀到场,随后夫人说话,原来夫人拟成立一个妇女教育进步会,以号召引领国民女性广泛接受教育,与时代共进。今晚特意邀请的这些嘉宾,无不是时下各界妇女代表中的佼佼者,夫人希望嘉宾们能响应号召,踊跃加入进步会,一道为提高国民妇女教育程度而努力。   与会者纷纷积极响应。总统夫妇讲话完毕后,餐会也正式开始,宾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话,话题无不热烈讨论总统夫人方才之提议。萧梦鸿与之前在鲁朗宁处见过一面的金陵女校李素梅校长叙话时,忽见总统携了夫人往自己这边来,忙停了下来迎上去。   仿佛已经有人提前向总统夫妇介绍过她了,总统向她表了几句欢迎,便关切询问道:“顾太太,长钧所受之伤势恢复如何了?我前两日和老许碰面,问起长钧,听他说长钧还在养伤,未免有些放心不下。”   萧梦鸿说伤势已经大为好转,再养些天就能痊愈了,感谢总统的关切。   总统露出释然笑容,点头道:“长钧无大事便好。倘若因此次意外事件而留下不可弥补之创伤,是我空师之巨大损失。顾太太,你回去后转我的话给长钧,叫他好好养伤,不必挂虑其余事,安心多休息些时日无妨。”   萧梦鸿答应。总统随后退场离开后,总统夫人注目了萧梦鸿一眼,和李素梅女士笑道:“我早就想见一见这位设计建造京华大学的女建筑师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恰好借了成立妇女教育进步会的机会,就将她请了过来。果然有林下之风,堪为新时代女性之榜样。“   李素梅女士道:“夫人你大约还不知道吧,就片刻前,我已请萧女士为我女校在上海即将成立的分校设计建造校舍。萧女士也欣然应允。我很是期待。”   总统夫人问了几声详情,最后点头道:“近年我愈加感受到普及教育对妇女改变视界及命运之重要性。这也是我成立这个进步会的初衷和目的,幸而得到了总统以及今晚出席餐会的诸多妇女精英同道们的认可。大家鼎力齐心,相信我民国妇女之未来必将不可估量。”   对于总统夫人的这个理念,萧梦鸿自然赞同。所以到了最后,总统夫人邀她不日一道出席由她本人创立并一手经办的达惠女子学院的一个活动,当即答应了下来,也许诺到时会向女学生们做一个激励演讲。   ……   当晚餐会宾主尽欢。结束后,总统夫人亲自送嘉宾们到了门外,萧梦鸿向总统夫人和李素梅女士以及今晚刚认识了过来的另些新女友们一一作别后,转身步下台阶要往顾家司机停车的所在去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声自己,回头,见是金君雅朝自己疾步走来,便转身迎了回去笑道:“金女士,方才正想找你作别,不见你人,我还以为你已经提前退了。”   金君雅到了萧梦鸿边上笑道:“方才有事耽搁了下。今晚难得遇到谈得来的女友,怎会不辞而别?方才我听李女士说你答应为金陵女子学校上海分校设计校舍?我通常就在上海。等你去了,记得一定要与我联系,好叫我有机会做东尽一番地主之谊。”   萧梦鸿答应了下来。   金君雅似乎对萧梦鸿很是一见如故,有些依依不舍,站在台阶下,两人又说了不少别的话,最后终于握手辞别。   萧梦鸿到了停车处。司机立刻下车来迎她。萧梦鸿定睛一瞧,才认出竟是顾长钧,不禁一怔,问道:“怎么是你?”   她出来时,顾长钧不在家里。是顾家司机送她来的。   顾长钧替她开车门候她进去,道:“我回家无事,见你没回,就过来接你了。”   萧梦鸿便坐进了车里。顾长钧扭头望了眼几十米外台阶上金君雅的侧影,跟着上了车发动离去,问了些今晚总统夫人招待晚宴的内容,萧梦鸿谈了几句,就把总统向自己过问他伤情的事提了下,转达了嘱托。   顾长钧仿佛有些心不在焉,随口唔了声,忽然不经意般地问:“刚才那个和你在台阶下说了半天话的男人是谁?”   萧梦鸿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   金君雅男子装扮,身材又高,加上天黑灯光有限,中间又隔了几十米的路,他把她误认成男人也不奇怪,便道:“不是男人。今晚来的嘉宾全是女士。那位是上海的金君雅女士。法租界的名律师。”   顾长钧拖长声调哦了一声:“原来是她!我听说过的。”   “你也知道她?”萧梦鸿有些惊喜,随即笑道,“我和金女士今晚虽然第一次碰面,但颇谈得来,她身上具备了一种极是难得的英侠之气。”   “她么,谁不知道?专借名人离婚案为自己博取声名而已。我见你与她仿佛说了不少的话?叫我说,往后你与她还是少往来为妙。”他淡淡地道。   他的轻慢语气令萧梦鸿立刻生出了不快。脸上刚才带着的笑容就消失了,盯着他后脑勺道:“她是婚姻律师,代理名人离婚怎么就成了博取声名?叫我说,能博取的到,那也是她的真本事。还有,她并不仅仅只为名人代理离婚,也义务帮助过不少普通的妇女。此外,她是我的朋友了。你个人对她有看法是你的事,我不干涉,但我不希望听到你在我面前用这样的语气说她。”   顾长钧回头看了她一眼,忙道:“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在说道你的朋友或者干涉你交友。只是这位金女士据说在上海手眼通天,抽烟、赌博,日常行为举止简直和男人无二,借了拿的外国执照又到处煽动妇女脱离家庭和丈夫离婚,风评并不好。我只是怕你……”   他停了下来。   萧梦鸿淡淡道:“多谢你的关心。”   顾长钧再次瞥她一眼,一笑,道:“我知道你不爱听。那我就不说了,省得越说,越得罪了你。”   ……   第二天一大早,萧梦鸿照了原定计划和助手林良宁去了燕郊工厂。那里工地已经开工了。薛梓安也在。傍晚要离开工地时,出了点小小的意外,萧梦鸿的脚底不小心被一根倒扎在废弃木板上的大铁钉给扎了一下,铁钉头刺穿鞋底,深入脚底肌层大约有半公分深,当场流了血,痛得无法行走。薛梓安十分担心,立刻开车送萧梦鸿赶了回来送进医院处置。医生给萧梦鸿打了西洋进口的破伤风针,正在处理伤口,顾长钧闻讯赶来了医院。   薛梓安本就对萧梦鸿的受伤感到歉疚万分,见顾长钧也来了,向他再三道歉。顾长钧问了情况,得知无大碍,微笑道:“我太太经常出入工地,难免会遇到类似这样的伤害。薛先生不必愧疚,更无须道歉。须得我向你道谢才对。感谢你及时送我太太就医。这里余下事交我便可。薛先生若有事,请尽管自便。”   ……   薛梓安从去年第一次在北平郊外的荒园里偶遇萧梦鸿开始,就对她怀了很大的好感。   倘若说,一开始,他对萧梦鸿的倾慕还仅仅只是出于惊艳她的外表和才华的话,到了现在,两人多次接触渐渐熟悉起来,萧梦鸿的随和性格和做事的专注认真,更是令他印象深刻,对她的倾慕之情也是与日俱增。只是对方是有夫之妇,此前虽然也听说过顾氏夫妇不和甚至闹出过离婚分居的传闻,但无论如何,萧梦鸿现在依旧是顾长钧的妻子,他心里清楚这一点,所以丝毫不敢有半分表露。此刻见顾长钧赶到了,自己自然不方便再多留,见顾长钧的话说的很是体谅,压下心里的内疚和一丝隐隐的憾意,面带微笑地和两人告辞,先行离开了医院。 ☆、第55章     萧梦鸿处理完脚底伤口回到顾家时,已是晚上□□点钟,顾家人都回了。饭后无事,顾簪缨和顾诗华就在楼下客厅陪在顾太太的左右,看她编织新学会的绒线花样。顾太太说天气转冷,要给顾诗华织一双绒线手套。顾诗华很是高兴,哗啦哗啦地翻着最新妇女杂志刊登的绒线编织花样,挑自己心仪的图案。顾太太看了眼坐在另旁始终一语不发,看着似出起了神的二女儿,问道:“簪缨,要不要我也给你织一双?反正我无事,最近也懒得出去应酬,来来去去就这么回事,还累的慌。学会了这编织法,倒容易打发起时间了。”   顾簪缨回过神来,笑道:“妈你给五妹织就好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顾太太点头道:“也好。先拿诗华练练手。等我上手了,我再给你们每人织。对了簪缨,”顾太太仿佛想了起来,“最近见你时常一人出去啊,也不要司机接送,你都去了哪里?”   顾簪缨露出些微不自在的表情,应道:“也没去哪里。我之前不是自己无事写了些集注吗?最近有家出版社觉得还行,联系我商谈一些进行出版的事务,所以外出频繁了些。”   “妈,我们家除了有女建筑师,还要出女历史学家了!”顾诗华插道。   顾太太惊喜地道:“是吗?这太好了!怎么之前都没听你们提及半句?”   “二姐不让我说的!”   “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顾簪缨有些赧然,“我怕万一不成,早早地告诉了你们,岂不是叫你们失望了?所以想着等定了再说。且实话说,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提的事。”   顾太太表示不赞同:“怎么不值得提!这是大好事呀!等我告诉你父亲去,他一定也很高兴。”   顾簪缨见顾太太放下手里的编织活,仿佛现在就要找父亲,急忙拉住她阻止。顾太太也重新坐了回来,笑道:“好吧,看我这急性子。恨不得立刻叫你父亲知道才好。就听你的,迟些说也无妨。”   顾太太因关心,又问顾簪缨怎么会和版社联系上的:“我见你之前一直极少出去,心里正愁呢,没想到你不声不响就要出书了!”   顾簪缨迟疑了下,还没开口,一旁顾诗华抢着道:“我知道,二姐和京华大学的彭教授很谈得来……”   顾簪缨急忙拽住她,使眼色予以阻止。   “什么彭教授?”顾太太不解地看向顾簪缨。   顾簪缨忙解释道:“是之前偶然认识的一位京华大学教授。我收藏的甲骨送他研究了。他为了感谢,就帮我看了下我写的东西,看完说还可以,问我是否考虑集结出版,说他认识一些出版人,可以代我推荐,我心想机会难得,就答应了。”   顾太太哦了一声:“是吗?要真的出版了,请这位教授到家里吃顿便饭也是应该。”   顾簪缨见顾诗华一副急着想说话又生生憋住的样子,忙点头答应了下来,顺便转了话题道:“妈,你要真的闲着无事,倒可以多编织一些婴儿穿戴的物品备着。我看良友公司新出了些很柔软的高级绒线,拿来编织冬帽袜子很是不错。我过两天去给你买些过来放着。”   顾诗华奇怪地道:“二姐,我们家哪里来的婴儿?织好了给谁穿?”   顾簪缨抿嘴一笑:“你四哥和四嫂将来的孩子啊!你没见他们现在好的很吗?晚上你四哥回家,见你四嫂还没回,不是特意去总统府接她了吗?我看呀,再用不了多久,爸妈就能当上祖父母了。”   顾太太一愣。细想了一番二女儿的话。   自从儿媳妇这次回来后,儿子和她的关系似乎确实好了许多,这种亲近起来的关系,就算在家人面前没有刻意表露过,但从日常的一些行为细节里,也是很容易就能觉察出来的。   顾太太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她虽然直到现在,依然还是不喜欢这个儿媳妇。但知道儿子不离婚,认定了非要她不可之后,她也只好妥协了。现在想到儿媳妇如果能怀孕生个孩子出来……   想象着那一幕,心里忽然觉得也不怎么厌恶了,甚至暗暗有些期待起来。   “对啊!”顾诗华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要是四哥四嫂有了孩子,我岂不是要当五姑姑了?是生女孩好呢,还是男孩好?”她嘴里嘀咕着,渐渐泛起了愁,“大姐家里的小云乖巧,可是和我不亲,坐那里文文静静像个小洋娃娃。小哲缠我,可是他又像只皮猴子,我见了他就头疼……二姐,妈,你们说,四哥四嫂将来生个女孩好呢,还是生男孩好?”   顾太太忍俊不禁道:“这可由不得你说了算。谁说了也不算,要看送子观音了……”   她正和两个女儿说着话,忽然听到外头庭院传来汽车驶来的声音,便停下来扭头看了一眼。   “应该是四哥接回四嫂了!”   顾诗华嚷了一声,和王妈一道跑出去迎接,果然看到顾长钧下了车,绕到后头打开车门扶着萧梦鸿出来了,也没细看,上去就道:“四哥四嫂,你们回来了?刚我和妈还有二姐正在说你和四嫂将来的孩子呢!四哥你想要四嫂给你生个女孩儿还是男孩儿?”   顾长钧停下来,瞥了手里扶着的萧梦鸿一眼,嗯哼了一声:“这个问我没用。要看她了。”   顾诗华果然转向了萧梦鸿:“四嫂,你想生男孩还是女孩?”   边上还站着家里几个仆人,萧梦鸿见王妈也笑眯眯地看了过来,不禁略感尴尬,含糊地支吾了一声,便跳着一只脚要进去。顾诗华这才留意到她一只脚上包了纱布,惊叫道:“四嫂你的脚怎么了?”   “在工地里叫钉子给扎了一下。”顾长钧代应道。   “那岂不是疼死了?”   顾诗华一脸的肉痛,顿时忘了到底是要侄儿好还是侄女好,赶紧上来搀住萧梦鸿另只胳膊,和顾长钧一道扶着萧梦鸿单脚跳了进去。顾太太和顾簪缨见状,也是吃了一惊,得知缘由,忙让顾长钧送她回房躺下。顾长钧继续搀着萧梦鸿跳到了楼梯下,大约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忽然一把横抱起了她,大步就往楼上去,看得身后顾太太和家里一干佣人未免目瞪口呆。   ……   萧梦鸿被他抱着回到了卧室。   她在外跑了一天,沾了一身灰尘,又去了趟医院,自己也有些受不了,先就要去洗澡。只她一只脚不能沾水,便想叫珊瑚进来帮自己,顾长钧忽然道:“我就不行吗?非得要叫佣人?”   萧梦鸿抬眼,见他看着自己,一时有点说不出话。   最近两人其实已经非常亲密了。晚上同床时,对着他的花式索吻,她到最后基本都是顺了他的,至于被他抱着睡觉更已经成了常态。何况,就他与“萧德音”的关系来说,两人从前自然也有过夫妇之实。平时也罢了,这会儿明明只能靠一只脚跳着走路了,自己要是还摆出和他划清界限的姿态,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她还迟疑着时,顾长钧已经转身去了浴室,里头传出哗哗放水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两边衣袖已经卷了上去,再次抱她去了浴室,放她在浴缸边上道:“你自己躺进去洗吧,把脚搁在外头,别沾湿,好了叫声我就行,剩下我给你收拾。”说完俯身下去伸手到水里探了探水温,转身就出去了,顺带关上了门。   她换的衣物和浴巾等物都已经放在了浴缸旁触手可及的地方。   ……   萧梦鸿把那只受了伤的脚翘在浴缸边缘,泡在水里洗了个澡,洗完澡扶着把手出来,擦干头发和身上水渍,穿好了衣服。   因为地面湿滑,她也不敢再冒险自己扶墙用一只脚跳出去,朝外头叫了一声。很快顾长钧推门而入,再次抱她出去,直接送上了床,随后自己去洗澡了。   萧梦鸿坐在床上,一边拿干的毛巾继续慢慢擦拭头发,一边听着浴室方向传来的哗哗的水声,慢慢出了神。过了一会儿,见顾长钧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有些不自在,也不去看他,只向他道谢。   顾长钧唔了一声就上了床,躺下去问道:“脚还疼吗?”   脚底心被洋铁钉这么扎了一下,这会儿不但整只脚底板好像肿了,连脚腕子好像也受了波及,这会儿有些酸胀,感觉很不舒服。   萧梦鸿摇头道:“不疼了。”   顾长钧看了她一眼,忽然坐起来,伸手就将她受伤那只脚搬了过来,搭在自己腿上,低头仔细看了一眼,又用拇指轻轻按了按伤处周围,皱眉道:“脚底板都肿了,你还说不疼?”   萧梦鸿惊讶于他的这个突然举动,手里只顾抓着毛巾,连头发都忘了擦。   她记得清清楚楚,去年有一回自己不小心把他的睡衣压在了脚底下,当时他就把衣服从她脚下抽出来丢到了脏衣篓里,一副极其被冒犯的样子。   但是此刻,他居然不嫌她脚脏了。不但搬过去架在了他的腿上,还伸手去摸?   萧梦鸿被他的这个前后对比给弄的未免吃惊,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地急忙要收回脚,却被他给按住,收不回来。接着,见他握住了她的脚,用拇指轻轻按压她的脚背,渐渐顺至脚腕,停留了许久。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力道适中,被这么抚摩了片刻,不知道是真的起了作用,还是心理的缘故,萧梦鸿忽然觉得脚腕的酸胀之感消除了不少,人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他替她抚摩着脚,又换了一只,最后,渐渐地,手掌开始慢慢上移,经由圆润白皙的小腿到了膝盖,最后,那只手掌试图插-进她一双大腿分开它们的时候,萧梦鸿忽然仿佛清醒了过来,急忙闭上腿。   顾长钧停下来,抬眼,和她四目相对。   这实在是看起来有些微妙的一幕。   她坐床上,他就侧在她腿边,一只手还停留在她膝盖上方几寸许的两只大腿中间,看起来仿佛是被她紧紧夹住了,以致于抽不出来似的。   萧梦鸿的脸开始微微发烫,迅速松腿,又稍稍侧过了身,以此避开他的那只手掌和带了强势意味的目光,含糊地说道:“我头发还没干呢。我先擦头发……”   顾长钧抬手拿开了她手里的那条毛巾,随手就丢在床头,那只手跟着按了下去,萧梦鸿敌不过他的力气,人往后仰躺在了两只枕头的中间。   他跟着就压了过去,低头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下她的唇,低声道:“爸妈年纪大了,都想我们生孩子了,你当也知道的。”   萧梦鸿的脸庞热的更是厉害。   还是头一回,她听他用这种带了如此强烈暗示意味的方式和自己提这种要求。   “从前我对此没什么感觉。我也不觉得自己喜欢孩子。但是现在……”   他顿了一下,一双漆黑眼眸紧紧地注视着她的眼睛,逼迫她也看着自己,不容她似乎已经渐渐成了习惯的闪避。   “……现在我也想你能给我生个我们的孩子了……男孩女孩都很好,我都会喜欢的……”   他慢慢地说道。 ☆、第56章     他开始亲吻她。   先是四唇相触互碾,接以舌尖轻舔她唇瓣,像在品尝什么美味糖果一样,再探入她唇寻她舌尖,让两人舌尖相触试探,她躲闪,他追逐,感受着她柔软香舌在这个碰触过程中能给自己带来的感官愉悦,最后他终于耐不住了,带了些欲求不满地焦躁起来,完全用力地卷吸住她的香舌,津液互渡着,彻彻底底地和她交缠在了一起。   ……   其实关于亲吻这件于普通夫妇再寻常不过的枕上事,对于我们的顾长官来说,其实也有个一言难尽的心理变化过程。   他之前从没舌吻过任何人,包括他的妻子萧德音。即便是结婚最初,二十岁的他对着十八岁的如娇花一般的青春妻子时,他也从没有生出过去舌吻她的念头,即便最是最亲密之时,最多也不多限于四唇相碰而已。   深吻就意味着要和别人彻底交换口津,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很难克服的关口。   顾长钧原本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想着去深吻任何一个女人的,他无法想象男女相处时做这件事的意义到底何在。但是到了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时候面对着她,和她说话,看她窘迫或犹疑时,往往不自觉地爱用洁白牙齿轻咬下唇,或者逢紧张,她偶尔也会伸出粉红舌尖下意识轻舔唇瓣,往往这时,他就仿佛受到了诱惑,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想要和她更亲密无间些的念头。这念头在他心里日益发酵,到了最后,甚至压倒了他之前对于接吻的心理障碍。   倘若她始终连和自己深吻也不接受,那么他还能凭什么最后去彻底获得她的身体,甚至是心?   第一次他朝她倾身过去,仿佛想要亲吻她,却被她给轻巧避开的时候,无可否认,当时他确实是含了试探她对自己接受程度的目的的。   他自然没有如愿成功。   后来,就是那个让他终于袭吻成功的暗夜之吻。   倘若以后的某日,萧梦鸿质问他当时偷袭吻她的目的,他自己大约也会感到糊涂。   当时那样的情境之下,他到底只是发乎于情地抑制不住地想要吻她,还是这也是他带了目的性的临时起意。   但是不管目的如何,总之,就是那次和她深吻之后,他彻底明白了和女人接吻的妙处。吻到深处,看她从抗拒渐渐转为顺服,到了之后,往往还被自己吻的目光迷蒙娇喘吁吁,不止视觉和感官上于他是一种极大享受,心理更是获得了一种类似于征服的雄性快-感。   我们的顾长官还是没有意识到,深吻其实只是男女之间用于表达爱意的最自然、最原始的自发性行为之一。   其余任何想法都是值得鄙视鞭挞的,概因目的不纯粹。   但是对于他来说,和她深吻时带给他的愉悦之感就已经足够了。   他终于渐渐体味到了和她接深吻时能给自己带来的感官满足,甚至着迷了,有些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逮住机会就要吻她一遍,绝不会感到餍足。   ……   他的吻缱绻浓烈了起来,向她传递着强烈的欲求不满的焦躁和渴望。   她的拒在他存了温柔的强势面前,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软弱,并且仿佛带了卑微和可笑。   她身上的衣衫终于被他褪去了,他也迅速脱去了自己身上的羁绊。   从被他自上海送往承德,直到这一刻,一年多过去,两具身体的中间终于没有任何羁绊地完全贴合在了一起。   顾长钧有着年轻而强壮的躯体,每一块肌下仿佛隐含了无穷的力量,每一个微小的身体动作都能引出暗肌的起伏和贲张,线条如流水般完美,令人赏心悦目。   萧梦鸿微微闭着眼睛,意识仿佛微醺的飘忽了起来,凭他用手掌和唇舌对自己身体的爱抚,直到他试探着慢慢打开她的双腿,她忽然睁开眼睛,抬手捧住了他的脸,强迫他抬眼看向自己。   顾长钧停了下来,和她彼此注目着,目光近的彼此都能数清对方一根根的眼睫。   “我心里总觉不安。”她注视着他说道,声音很轻,带了些不确定。   “你真的没有向我欺骗?任何谎言都没有?”   顾长钧凝视着她。   “没有。”   最后他说道。声音平稳。   “你发誓。”她说道。   顾长钧连眼睛也没眨一下,慢慢地道:“我若对你欺骗,让我上了战场飞机坠毁,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萧梦鸿望着他的眼睛,终于抬手,用指尖轻轻碰触了下他英俊的一张脸庞。   顾长钧忽然低头,再次吻住了她的嘴。   ……   这一晚上,两个人几乎就没怎么好好睡过觉。   萧梦鸿惊讶于顾长钧身上那种仿佛永远不会干涸的欲-望需求和力量,这一整夜,她除了承受来自于他的占有,就是被他紧紧搂在怀里拥眠。但是往往她正困倦万分半梦半醒之时,就又被已经醒来的他再次占有,被迫开始另一次的接受,反复不停,直到大约清早四五点,做完了最后一次,筋疲力尽的她才得以喘息,终于睡了过去。   ……   萧梦鸿这一觉睡得极是深沉,没做任何的梦,完全地坠入了黑甜乡。   她醒来睁开眼睛时,窗外天已经大亮。   应该不早了。   可能昨夜确实体力消耗过大,身畔的那个男人此刻还在沉沉地睡着,呼吸听起来均匀而平稳。   他就朝着她,胳膊搂她的腰,一条沉重的腿也占有般地伸过来,就压在她的大腿上,压的她甚至已经感到下肢发麻。   因为脚伤的缘故,昨晚其实一直就只有一种姿势,她就躺在他下面而已。但即便是这样,醒过来的萧梦鸿还是觉得自己全身酸疼无比。   现在她没别的念头,只想离他远一点,一个人好好地舒展一下肢体。   她推了推他,但他睡的很死,仿佛没有半点反应,看起来一时半会很难醒来的样子了,她只好自己动手,终于费力地从他的胳膊和大腿下挣脱了出来,翻了个身睡到床的外侧。   床上已经少了个枕头。另个昨夜后来被他拿去垫高她的腰方便他行事,最后弄脏了,此刻就丢在床畔的地上。   她现在也不需要枕头,只是趴着,平躺在空的一侧床上,长长地舒了一个懒腰,展开了自己的肢体。   身上的每一处酸痛,都在提醒她昨夜发生的事情。   她和枕畔的这个男人,做了这世上男女之间能做的最为亲密的事了……   她把自己的脸压在干燥而洁白的床单上,闭着眼睛时,后背上忽然按了一只带着晨醒微热体温的手掌。手掌在她后背摩挲了片刻,沿着腰线渐渐下移……   忽然一重,他又翻身压住了她。   “你在想什么?”   伴随着一阵落在她后颈上的细密的碎吻,他略带了点沙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她已经感觉到了来自于他的欲-望的苏醒。   “没什么。”她还是那样趴着,含含糊糊地道,眼睛并没睁开,只是拒绝他:“你太重了,你快下去,不要了。我还很累……”   她听到他轻笑了一声,果然从她身上翻了下去,但是下一刻,她就被他带着翻了个身,变成她趴在了他胸膛上的姿势。   “那我让你压我,可以吗?”他凑到她耳畔问。   萧梦鸿还没回答,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珊瑚的声音传了过来:“少爷,少奶奶,你们醒了吗?太太叫我来问一声,你们还要不要吃早饭了?”   萧梦鸿要挣脱开他的手臂,被他紧紧搂住不放。   “等一下吧。”他在她耳畔低声道,语气带了点央求的味道。   “可是我肚子已经很饿了。我要吃东西。”   顾长钧叹了口气。终于松开了她。   ……   整整三天,顾长钧几乎就没和萧梦鸿分开过,寸步不离地守在了她的边上。除了送她去医院换药之外,两人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卧室里度过的。对着她时的那种仿佛永远得不到餍足的热情粘腻劲头让萧梦鸿几乎有些吃不消了。幸好过了几天,他接了一个来自上海的电话,具体内容萧梦鸿并不清楚,见他没主动提,也就不问了。但似乎不是公事,而是某个他认识的什么人仿佛出了点意外情况,需要他过去处理一下。   看的出来,他似乎不大愿意离开,因为一开始,他是让顾荣代替他去的。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决定自己过去。临行前和萧梦鸿依依不舍地告别,说最多两三天就能回来。   ……   顾长钧走了后,萧梦鸿总算能好好休息了。她的脚伤也恢复的很好,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这天正好也是达惠女子学校举办活动的日子,顾簪缨作陪,两人一道坐了司机的车过去。 ☆、第57章     总统夫人是达惠女校的名誉校长,今天也亲临了女校,所以现场不但嘉宾云集,也来了多家报纸记者,活动举办的十分热烈。萧梦鸿作为嘉宾之一为现场女学生们做的演讲也十分顺利,获得了热烈的掌声。   庆祝活动结束后,顾簪缨偶遇了一位同来参加活动的顾家朋友,两人在旁叙话。萧梦鸿与几个围过来找自己表达崇拜之情的女学生说话时,身后忽然有个声音道:“顾太太,近来可好?”   萧梦鸿回头,见向自己问好招呼的,是个戴了副眼镜、身穿长袍的中年男子,看起来似乎是今天到场的新闻界记者。而且,乍一眼,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之前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对方见萧梦鸿似乎不认得自己,露出殷勤笑容道:“顾太太,数月之前,我在三井巷和您偶遇过一回的,你还记得黄太太吗?我和黄先生同是报社的同事。”   萧梦鸿被他这么提醒,终于记了起来。有一次自己回去时,在巷子里好像确实迎面遇到过黄先生和另个人。仔细看,确实就是这位。   因为并不认识对方,加上是记者,又提到了三井巷,萧梦鸿顿时警觉起来,只微笑着打量了这人一眼,并没应声。   对方仿佛觉察到了她的警觉,忙道:“顾太太放心,鄙人姓文名生,北平日报社就职。我与您先生顾长官不敢称友,只也算是相识。鄙人有幸,曾为顾长官办过几回事。方才听过顾太太为女学生们做的演讲,耳目一新,印象深刻。鄙人心想机会难得,在这里又遇到了顾太太您,所以冒昧过来打扰。还望顾太太勿要见怪。”   萧梦鸿这才恍然。   因为并不清楚他和顾长钧的交情到底如何,所以她也没说什么,只微笑着,和他客气了几句。   文生一心想与萧梦鸿套上近乎。又称赞几句她方才的演讲精彩后,压低了声道:“顾太太,前次某报纸登出了于您和顾长官不力的消息,实在是遗憾。刊登之前,我曾提前得知消息,知有人欲对您夫妇二人行不力举动,十万火急找到了顾长官,将我所知情况一一予以转告。我原是希望能予以阻止,没想还是迟了,次日文章仍是上报且被转载,未免遗憾。”   萧梦鸿微微一怔。   “文先生,您是说,关于前次刊载文章的事,您曾提早得知消息并告知过我丈夫?”   迟疑了下,她问道。   “确实。”文生面露微微憾色,“鄙人在报界略有些关系,消息也算灵通。是以提早有所耳闻。可惜仍是迟了一步,若能再及早些,以顾长官之能力,这种传闻岂能堂而皇之登报且被传载的沸沸扬扬?”   萧梦鸿心里涌出一丝很是怪异的感觉,总觉哪里仿佛有些不对。沉吟着时,文生又道:“好在不实传闻没两日就得以澄清,并未叫小人伎俩得逞,我方松了口气。只想必此次风波,依旧给夫人带去不少烦扰,鄙人自责不已,倘若能再及早些获悉消息,以顾长官之力,想必也就少了些风波。说起来,我也有些时日未见顾长官了,前些天戏院发生刺杀事件,听闻顾长官当时也在近旁受了波及,不知怎样了?”   萧梦鸿便说无大碍。   “如此就好。”文生露出释然之色,又恭敬道,“烦请夫人回去代我向顾长官转达问候。以后夫人有用得到文某的地方,也尽管吩咐下来。文某必竭尽全力效劳。”   萧梦鸿感谢了他。和这位文生说完话,再停留片刻,活动也接近尾声。结束后仍是和顾簪缨一道辞了离去。两人步行沿校内通道朝外走去。   方才那位文生的话,实在令萧梦鸿心里已经留了个疙瘩。只是面上没任何表露而已。与顾簪缨同出去时,想起前些天她那个姓高的夫家曾打发了人来,名为探望,坐了半晌后才吐露来意,说是想将她接回去。当时顾太太没应承下来,只说等老爷回来了再商议。这几天自己只顾自己的事,也没听到什么后续,趁这会儿顾簪缨在,便开口询问。   顾簪缨沉默片刻道:“爸妈并没强迫我回去的意思。”   萧梦鸿点头道:“我也不赞同你回去。长钧也是这意思。所谓婚姻关系,从法律来讲,随了一方的去世就自动消亡了。二姐你现在完全是自由人,唯一束缚,只是世故人情而已。都过去十年了,二姐你现在完全没必要再听从高家安排回去。”   她顿了下,看向顾簪缨:“二姐,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只是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顾簪缨微笑道:“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了。”   萧梦鸿点头:“那我就说了。二姐,现在已经不是旧社会,节妇那一套,早就该抛了!我并不是一概否定女子为亡夫守一辈子的举动。倘若两人感情深厚,自主自愿,旁人非但不该置喙,反而感人至深。但二姐你并非这样的情况。你还年轻,事情又过去了十年,要是有了合适的人,我和长钧都是支持你另嫁的。即便二姐你无意改嫁,住家里,也比回那个高家要好上百倍。”   她的意思,自然也就代表了顾长钧的意思。   顾簪缨心里感动,微笑道:“谢谢四弟妹的宽解。我会好好考虑。”想起最近一两个月她和自己弟弟关系看起来亲近了不少,尤其她脚底受伤在家休息的那几天里,自己弟弟似乎一直守她在卧室里,连大白天的也紧闭房门,虽然有些费解,不知他两人怎么突然就这么如胶似漆起来,尤其是自己那个向来冷巴巴的弟弟,这种反差之巨大,令家人和仆人无不侧目。便道:“四弟有事去了上海,明天就能回了吧?看到你们现在冰释前嫌,全家都很高兴。”   “我也盼着能早些当姑姑。有了孩子,家里也会热闹许多呢!”   她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   顾长钧明天回来。   前几天他在边上时,名为照顾,实际缠的萧梦鸿就没碰过工作台一手指头。这几天人走了,她才算清静了,晚上临睡前也可以做点自己的事。只是当晚,萧梦鸿一人在房间里,人虽坐书桌前,边上也没顾长钧烦扰,但精神却总是无法集中。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着白天在达惠女校时那位文生无意提及的事。到了十点多,见没法静心下来了,索性就收拾了上床睡觉。   觉自然也不是想睡就能睡的着的。她关了灯,独自在那张宽大的床上翻来覆去,大约到了十一点时,忽然听到门外走廊上传来一阵橐橐脚步声,似乎在朝自己卧室而来。脚步声有点耳熟。   她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接着,果然听到了两下叩门声,接着,顾长钧的声音传了过来:“德音!你睡了吗?”   萧梦鸿开了灯,下床去开门。看到顾长钧就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地望着自己,身后站着同样面上带笑的王妈,道:“少奶奶,少爷提早回来也不说一声。都这么晚了,厨房里也没什么好的东西留下,我怕他肚子饿,就问他要不要……”   “王妈,我不饿。晚了,也不用惊动我爸妈了。你自管去睡觉吧!”顾长钧扭头打断道。   “好,好,随你。”王妈笑着看了两人一眼,转身走了。   王妈一走,顾长钧跨进门,抬脚反关上门,手里的行李箱往地上一放,一把抱起萧梦鸿快步到了床边,放她下去,一句话都没有,吻她。   萧梦鸿躲避不开,被他压住了亲吻,长长的叫人快透不出的热吻。他的呼吸很快也变得粗浊,接着就开始脱她身上的睡衣,动作略微带了点急切。   萧梦鸿阻止了他脱自己衣服的动作。   顾长钧微微一怔,随即仿佛明白了过来:“知道了。你是嫌我脏?行,那我先去洗澡——”   他果然放开了她,笑嘻嘻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抬脚就要去浴室,才走了两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停下折了回来,将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的萧梦鸿重新一把搂住。   “说,这几天我不在,你有没有想我?”   萧梦鸿只嗯哼了声,他显然不满意,继续逼问:“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想还是不想?”   萧梦鸿被他逼着,只好胡乱点了下头。   顾长钧这才露出满意的表情,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我也很想你。一看到女人,就总想到你,所以今晚就回来了。”   萧梦鸿冲他笑了一下,推他去洗澡。   顾长钧又亲了她一口,终于放开她进了浴室。一阵哗哗水声过后,他很快就出来了,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朝她走来。   萧梦鸿正在替他整理着箱子。   他是个极讲究条理的人,这点也同样表现在随身物品的收纳上。行李箱里的东西摆放的整整齐齐一目了然,收拾出来很简单。   顾长钧走到她身后,伸臂将她从后抱住,低头已经吻上了她的后颈,道:“明天我自己收拾吧……我们睡觉去了……”   他将萧梦鸿抱上了床,直接就撩她衣服探手进去。   “我能问你个事吗?”萧梦鸿忽然问他。   “唔……”   他的嘴唇也没闲着,人这会儿正趴她胸口亲吻她脖子和胸前。   “上次那个报纸登出曝光我们分居污蔑你的文章,我看你当时的样子,事先是半点也不知情的,是不是?”   “嗯……”他应的不假思索,头也没抬,口里含含糊糊地道,“……我要是知道,怎么可能会让它登出来……”   萧梦鸿的目光转凉,抓住他那只正在自己身上使劲的手腕,把它从衣服下拿了出去。   “你下去!”她的声音也凉了起来。   “不下去……”他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   “好好的怎么了你……对了,你刚才突然问我那个干什么?都过去那么久了。”   他仿佛终于回过了味,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冷冷看着自己,一怔,随即恬不知耻地冲呲牙一笑,那张长的很好看的脸就凑了过来:“我明白了,是不是怪我这几天走了没陪你,你不高兴胡思乱想,所以在找我的茬是不是?我这不是连夜就跑回来了吗,就是为了早点见到你……”   ……   一件事情,两种说法。   那个叫文生的人,似乎没有理由就这件事向自己撒谎。   如果他没撒谎,那么撒谎的,就是此刻这个正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就是因为这个意外,她最后被迫屈服跟着他回了顾家,之前关于离婚的一切努力和坚持都不了了之。   也是在她犹疑不决患得患失的时候,他曾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朝她发下重誓,说对她绝无任何的欺骗。   她当时相信了他。是真的相信。   但事实,他却在向自己撒谎。   如果连这个誓言的本身也是谎言之一,那么她不知道他之前对自己说的哪句话才能相信。   甚至,连他突然对自己改变了态度,从之前的生硬变得千依百顺,这个举动本身也值得怀疑。   ……   就在方才,他突然回家进门的前一刻,萧梦鸿心里其实一直还在隐隐地希望,等见了面后,他的答复能让自己相信,他是真的事先半点也不知道情况的。是那个文生说错了而已。   但是现在,他的这种显然避左右而言他的态度让她彻底相信了从文生那里得来的信息。   他从一开始,就是欺骗。   ……   萧梦鸿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定了定神,依旧躺在那里任由他抱着,语气平静地说道:“你大约还不知道吧,我今天去了达惠女校,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叫文生的报人。他认出我是你的太太,过来和我打招呼。闲话时向我道歉,说他要是能早些知道那篇文章,再提早些去通知你的话,想必你也就有足够时间去做防范,也省的后来惹出了那么大的风波。他觉得是自己的不好,很是愧疚,让我向你转达他的歉意。   顾长钧的脸色至此,终于稍稍一变。迟疑了下。带了点小心般地注视着她的神色,似乎在估量她此刻说这番话的目的。   萧梦鸿的脸色反而彻底舒缓了下来。停了停,唇边最后甚至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望着他继续道:“我人笨,开始还没弄明白。你明明也跟我一样,是报纸登出来后才知道的呀!怎么他又那么说?后来我才想明白了。似乎是他得到消息提早给你告知过,让你加以防范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显然没采取措施。而且,过后就像没这回事一样,不在我面前提半句。”   顾长钧依旧盯着她,沉默着。   萧梦鸿和他对视,最后叹了口气,神色带了点哀怨:“坦白说,一开始我是有点生气的。觉得你骗了我。但后来想了想,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这么做,想必也有你的考虑。何况我回家后,我们的关系也改善了不少,从这点来说,你的隐瞒反而是好事。只是我心里始终还是有点不平。那时候你骗我就罢了,我们当时关系毕竟不好。但是到了现在,你如果还是继续对我这样隐瞒,我会很难过的。”   顾长钧神色微微一动。   “你说的……是真的?”他带了些迟疑地问。   “是的。我只想要你给我说上实话。只要你向我坦诚,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   她朝他微微一笑:“毕竟,我们现在关系已经这么亲近了。   顾长钧的眼睛里忽然像是多了点什么微微闪亮的东西,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低声道:“德音,你能这么想,我真的是太意外了,心里更是高兴……说实话……”   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他露出歉疚的表情:“这件事我当时确实没对你坦白。文生是提早告诉了我的。但是我……”   “你怎么了?”萧梦鸿鼓励着他。   “……当时你正好不愿回来。我就想着,正好借了这个机会……”   他又停了下来。   “你是觉得我心软好骗,所以借了这个机会把我骗回来?”萧梦鸿面上依旧带着微笑。   顾长钧目光里的歉疚之色更甚:“你不肯回来,当时我也没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所以这就叫顺水推舟?”   顾长钧注视着她:“对不起德音,以后我保证不会再这样骗你了……”   “顾长钧,你是不是还对我撒了别的谎?”   萧梦鸿忽然问。   顾长钧一怔,略微迟疑了下,立即摇头:“没了。我发誓,就只有这个……”   萧梦鸿盯着他,神色渐渐地变冷。   “你给我下去!”她忽然道。   顾长钧不解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见他这样一副无辜表情,萧梦鸿忽然就怒了,使出浑身的力气,将他从自己身上朝外一把给推了下去,见他腿还挂自己身上,接着又踹了一脚。   顾长钧猝不及防之下,不但被推下了她身体,人还跟着掉下了床,噗通一声摔到了地上。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双臂撑在床沿,盯着从枕上爬起来已经变得冷若冰霜的萧梦鸿,忽然像是明白了过来,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你刚才是在骗我?”他带了点咬牙切齿般地质问。   “你都能把我骗的团团转,我为什么就不能骗你一次?”   萧梦鸿盘腿坐床上斜睨着他,冷笑,反问道。 ☆、第58章   顾长钧依旧保持着原来被她踢下床时的姿势,半跪在床边,脸色微沉地盯着她。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接着要下床,看似往她那张工作台去了,急忙从地上一跃上了床,在她弯腰趿鞋的时候,从后一把抓住她胳膊。   “我也是在乎你,为了让你早点回家,无奈才用的这下策。一般人我会去花这种心思?”   萧梦鸿头也不回地冷笑:“照你的意思,你肯花心思骗我,我反而应当对你感恩戴德了?”   顾长钧微微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立刻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于我而言,和别人是完全不同的。我极其重视你。你不肯回家,当时我没办法,正好出了这事,所以……借用了下……”他略微一顿,语气缓了下来。   “是我的错。当时我是不该欺骗你的。我这就向你道歉。原谅我这一回吧,可以吗?”   萧梦鸿回过头,见他方才神色里的不快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恳切,甚至带了点小心翼翼的意味。   萧梦鸿和他对视了片刻。   即便现在知道他当初对自己用了手段,甚至连他自己也承认了,但现在除了生气质问他几句之外,她又能如何?   两人都已经好的到了现在的地步,他的态度又放的这样的柔软,甚至低三下四,难道她还能因为这个再次和他闹着要强行重新搬出去住?   萧梦鸿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无奈,自己坐床边发起了呆。   “你在想什么?”   顾长钧伸臂轻轻抱住她腰肢,将她往后搂到了自己怀里问。   萧梦鸿终于道:“长钧,别人骗我就罢了,但是你不一样。你是我的丈夫。如果不出意外,以后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有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顾长钧望着她,将她慢慢压放在了枕上,紧紧地抱着她,吻她唇片刻,忽然松开,仿佛迟疑了下,接着在她耳畔低声道:“德音,有件事我还是告诉你吧,省得现在不说,往后你要是知道了责怪我。前几天我去上海,其实是和一个女人的事有关。马莉莲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萧梦鸿迅速地睁开眼睛。   马莉莲是时下上海的一位歌星,最近两年名声大作,以美艳和金嗓著称,时常登上报章,内容多是和某公子或者名流发生绯闻之类的消息。萧梦鸿知道她的名字。   她只是没想到,顾长钧竟然会和那个远在上海的□□星有关系。而且看样子,两人关系还匪浅。他一去就是好几天。心里未免就有些暗暗地不痛快起来。   顾长钧俯在她身侧注视着她,见她睁大眼睛,一语不发地盯着自己,手指便撩拨般地搔了搔她的唇。   “看你样子,你吃醋了?”他朝她靠下去,用略带了点促狭的语气问。   唇瓣被他指尖轻搔,仿佛羽毛拂过,生出了些酥,痒的感觉。   萧梦鸿一愣,随即扭头,躲开了还停留在自己唇上的指尖。   “想的美!”她冷笑着道。   顾长钧慢慢地叹了口气:“我原本还以为你知道了会吃醋。一点点也好。既然你没半点兴趣,那我就不说了。今天为了能早点回来看你,我路上也挺辛苦。现在见着你了,我也好睡觉了。”   他松开了她,真的自己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萧梦鸿盯了他闭目假寐的样子片刻,心里极想逼他起来问个清楚,但最后终于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去,自己也背对他睡了下去。   她闭上了眼睛,没过一会儿,感觉到身后顾长钧又靠了过来,强行将她身子扳过来,手指捏着她脸颊,逼她睁开眼睛,问:“你真不想知道?”   他手劲略大,萧梦鸿脸颊被他捏的有点疼了,生气地推开他的手道:“谁要听你那些恶心人的事!以前有位什么田小姐,现在居然又跑出来另位什么马小姐。你还是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我实在是不想听!”   顾长钧盯着她,忽然笑了,眉眼舒展:“你吃醋了?”   萧梦鸿冷笑:“你非要这么认为的话,随你吧!”   顾长钧也不恼,反而重新抱住了她。   “好奇怪,你不想知道,我心里却偏想着要告诉你。”他低声道:“上海的那位马小姐是位孤女。我在军中的一位旧日故人的妹妹。我们交情匪浅。五年前他不幸牺牲,临终前托我照顾马小姐。当时她还只是中学生。我义不容辞答应了下来,将她安置在了上海。原本是想等她中学毕业送她上大学,或出国留学,或嫁人,随她自己心意……”   他略一迟疑,又继续道:“但她三年前找到我,说立志想要出演电影灌录唱片。我原本是不赞成她从事这种事情的。但她心意坚定,我也只能随她,力所能及地帮了她一些忙。前几天我接到电话,说她不小心得罪了一个很有势力的人,所以只能过去帮她把事情解决掉。”   他说完,注视着萧梦鸿,抬手很自然地轻抚她的脸庞:“……我方才说很想你,是真的。我人在外面,心里总是想你。所以事情一完立刻就赶了回来……”   “真这么简单?”萧梦鸿拿开了他的手。   “你觉得还有什么?”顾长钧扬了扬眉,“要是真有需要遮掩的地方,我也不会主动告诉你了。就是怕你以后多心误会,所以趁早我自己跟你说清楚。”   萧梦鸿沉默了下来。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最清楚了。尤其在男女关系上,我一向是自律的。因此我也要求我的妻子同等待我。”顾长钧翻了个身,便将她压在了枕上。   “所以当初知道你为了别的男人要和我离婚,甚至逃往上海找他时,我十分震惊,也很愤怒,导致后来对你做了些大约让你觉得无法接受的事情。我也反思过自己。从前确实是我太过忽略你了,作为丈夫,我有着不可推卸之责任。现在我想弥补你,所以盼着你也能和我一样,彻底忘记我们过去的不愉快,往后重新开始一段新的关系。”   他的语气是极其恳切的。说完就俯视着她,目光显得深情而专注。   萧梦鸿躺在枕上和他对视着,心里慢慢地涌出一丝陌生的情绪。   这种情绪很是微妙,说不清道不明。   ……   她不是萧德音。但又继承了萧德音的一切。   或许最后一次那个在梦里再次看到的小女孩说的话是真的,现在的萧德音,就是她的前世,所以她才会从小就频频地梦到关于萧德音的一切,以致于她的生活仿佛也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就是带着这种或许连她自己也未觉察的心理认知,从来这里的第一天起,她其实一直就摇摆游走在做完全的自己和承担萧德音留给她的责任义务的边缘,并且陷入了深深的矛盾里。在和丈夫顾长钧的矛盾彻底激化并决定离婚搬出顾家后的那段时间里,自我的她原本已经占了上风,她为此也下了决心不再回头。但是随后,随了顾长钧态度的巨大突然转变,加上又出了报纸那件事的意外,那个自我的她,渐渐又被萧德音赋予她的身份给压了下去。   那个时候,她心里其实就很清楚,一旦她跟着顾长钧回去了,如果不是再次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能接受的意外的话,那么这就意味着,从此她必须要再次承担萧德音的一切,继续做回她,甚至做一辈子的时间了。   ……   人的心态,其实非常的微妙。   在不同的先入为主的心态影响之下,往往会导致不同的认知和反应。   离婚事件前的萧梦鸿,心里一直做着给自己留退路怎么想办法离婚的准备,所以顾长钧在她眼里就是个阻碍。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不顺眼。这次被迫回来后,在和“丈夫”的朝夕相处之下,她的一双眼睛仿佛渐渐也看到了这个男人身上的不同的一面。   除了她一直以为的冷酷和无情,他的身上,原来也有柔情的一面。   就像此刻。   这一刻,对着这样的顾长钧,她并不感到抗拒,心里的某个地方,甚至有了那么些触动。   这一点她自己也感觉到了。   她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唯有沉默。   顾长钧等不到她的回答,低头便开始亲吻她。   他的吻显得温柔而耐心,正符合此刻的氛围。萧梦鸿星眸半睁半闭,渐渐地张启唇,迎合着他的索吻,神思渐渐也有些飘忽起来时,忽然觉他带着她翻了个身,两人姿势就变了,变成他躺在枕上,自己趴在了他的胸膛上。   她睁开眼睛,见他一双眼睛眸色不知何时变得暗沉无比,透出浓重的*。   但他却停止了吻她。只紧紧地盯着她,低声地用带了命令般的语气道:“我要你来吻我。” ☆、第59章     萧梦鸿一怔,耳根立刻变热,略微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发觉他压自己后背的那只手臂收的更紧了。   “我想你吻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他再次说道,声音低哑,这回带了恳求的意味。   萧梦鸿的脸庞也跟着热了,心跳加快。   “你要是害羞,我就不看。”他说完,真的闭上了眼睛。   萧梦鸿觉得一切都不对劲了。   她想从他身上下来,但他抱她很紧。她下不来。他此刻又闭上了眼,唇角微微地上翘,神情愉快而轻松,她竟然有些不忍心对他这个稍嫌幼稚的举动泼以冷水。   她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朝他那张脸慢慢低头下去,蜻蜓点水般匆匆亲了一下。   “好了!”   顾长钧睁开眼睛,显得有点不满:“就这样?”   “否则呢?”她抿了抿嘴。   他顿了下,忽然一笑:“好,好,原来你是不会……那还是让我先来教你……”说着一个翻身,就改将她扑在了身下。   萧梦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声音就被来自他的吻给吞没了。两人很快纠缠在了一起,体温也在迅速地蹿升。   她身上的衣服很快被他剥掉了。他略带了点急躁地要进入时,萧梦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急忙阻拦了他。   “怎么了?我都好几天没碰你了!”   他停下来看向她,语调里带着浓重的欲,求不满。   萧梦鸿推开他坐起来,随意裹了件衣服下床到浴室里拿出个封了口的带着洋文商标的火柴盒大小的扁扁四方东西,放到了床上。   “这是什么?”顾长钧看了一眼   “英国一家公司生产的安全套。我从一位西医那里拿过来的。”   “你让我用这个?干什么?”   顾长钧狐疑地看着她。   萧梦鸿迟疑了下,最后还是说道:“这几天不是我的安全期,我们一起可能会怀孕。我不想骗你,我现在真的还没做好怀孕的准备,所以……”   “所以你就让我用这个避孕?”   顾长钧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拿起来就丢了出去。   刚才还柔情蜜意的气氛一下就没了。   萧梦鸿看了眼被他掷在地上的套套,顿了一顿。   ……   时下的民国,对外是极其开放的。巴黎最新时装的仿款,半个月后就能出现在上海时髦贵太太小姐们的身上。归国的西医也带回来了国外的一些医学技术。   她是前几天趁他不在,向协和医院里的一位妇产科医师咨询有关避孕手段的时候,才知道现在不但已经出现了用于女性避孕的内置环,而且也有了现代意义上的乳胶生产的这玩意儿。但目下多用于防止疾病传播,加上厚度远超百年后的同类产品,体验感应该很不好,所以还不大用于避孕。那位医生现在手头没有内置环,这种套也不多,就十来个而已,上个月刚从香港带过来的。当时被她全要了过来。   他这么抗拒,她倒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心里有点郁闷。   “你不用就算了,我不勉强你。”她拿了刚被他脱下的衣服重新套了回去,下床拣起那个套套往浴室去,“那我们这几天不要一起了,等过几天吧……”   顾长钧一个翻身就下了床,伸手将她拽了回来。   “你说什么?你还没准备好怀孕?什么意思?”   萧梦鸿看他一眼,见他的眉头皱起来,神情不快,便解释道:“我们之前关系糟糕到了那样的地步,现在才刚刚有所好转,所以我还没准备好要孩子,这不是很正常吗?何况你也知道,我现在手头的事也还很忙……”   她话还说完,人就被他按在了床上。萧梦鸿想坐起来,又被他一把摁了回去,她再起来,再被他摁下去。   这样重复了几次,见他始终不说话,又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她终于有点恼了,一把拂开了他的手。   “我跟你说过!要么你戴上套,要么这几天别碰我!你没听见?”她的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   顾长钧注视着她,唇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说不同意呢?”   萧梦鸿一愣。   “我们成婚已经这么多年。现在既然关系好了,为什么还要等下去?你还需要好什么准备?至于你的工作,我敢说,只要你自己不停下来,永远都不会有空闲的一天。所以,我不接受你这样的理由!”   “你听我说……生养孩子不是简单的事情,我真的还没做好这个准备……”   他压下来的时候,萧梦鸿一边挣扎抗拒,一边极力解释着。   “你还需要准备什么?陈东瑜前些天刚又对我炫耀,说太太怀孕了。他们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了,这是第四个!我也很想当父亲了。我不想再等下去——”   “顾长钧!”   萧梦鸿真的被他已经好些时候没显露,此刻终于又冒头出来的固执给激怒了,奋力一把推开了求欢的他,赤脚从床上下去,一把抓过自己的衣裳,一边手忙脚乱飞快地穿着,一边喘息着道:“你再这样不讲道理,别怪我翻脸了!”   顾长钧丝毫不避讳自己此刻赤条条一丝,不挂的样子,甩开已经凌乱的皱成了一团的被子,下了床就朝她逼去,嘴里说道:“别的我可以听你的,真的。但是这事我不想再拖下去了。趁我现在还生的动,我想你早点给我生孩子。不用生很多个,但至少要和陈东瑜一样吧……”   萧梦鸿见他不紧不慢地到了自己近前,两只手抬起来仿佛就要抓自己了,头皮忽然一炸,下意识地转身就跑,跑到自己那张工作台前,随手抓起一本厚厚的硬皮原版英文书挡在了身前。   “我警告你,别过来!”   顾长钧没追她,脚步也没停。依然不紧不慢地朝她走去。   萧梦鸿把手里的书朝他狠狠砸了过去。   书太重了,飞出去一道弧线,还没碰到他,就落到了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顾长钧跨过掉他面前的地上的那本书,继续朝她走来。   萧梦鸿又抓起另一本书朝他砸去。砸完了手边可以砸的一切东西,他人也到了近前。   他并没立刻扑上来,只是站在她面前,盯着喘息的她,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此情此景,忽然叫萧梦鸿回想起了之前在航校的那个晚上。   也是那个晚上的那段经历,直接导致了两人后来的离婚风波。   现在的他,好像和那个晚上似曾相识。   但又带了点说不出来的不一样的味道。   萧梦鸿更加紧张了,嗓子里发出的声音都绷了起来,极力镇定下来,冷冷地道:“你不会还想用强吧?”   顾长钧摸了摸下巴,忽然掉头回到床边,从床头柜的最下层抽屉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把黑色的袖珍勃朗宁手,枪。   他拿起枪,转身就朝睁大了眼睛的萧梦鸿再次走了过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萧梦鸿盯着他手里的枪,脸色微微一变。   顾长钧到了近前,拉过她的手,把带了点重量的枪放她手上强行一放。   “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的任何关于不生孩子或者延期生孩子的想法的!现在我就要继续刚才没做完的事。你要是实在无法接受,可以阻止我。”   萧梦鸿终于明白了过来,骂道:“你少和我来这一套!要点脸行不行?”   顾长钧冲她一笑。笑容落入她的眼里,带了点森森的味道。   他一把扫掉了桌上剩余的几张草稿纸,不费吹灰之力地抱起她就放坐到了上头,强行分开她两条大腿,低头凑到她耳畔耳语道:“我真的不是在强迫你。我给了你反对机会的。这把枪里装了实弹。我之前也教过你怎么开枪防身的。你要是实在不想和我生孩子,可以对着我的胳膊,腿,或者身体剩余任何部位开上一枪,立刻就能中止我下面要对你做的事情。别担心我爸妈会责怪你。只要你没打死我,我会告诉他们,是我自己不小心玩枪走火的……”   他顿了一下,身体朝她更紧地贴了上去,“要是你不阻止,那我就认为你接受了我的想法……”   ……   她再愤怒的失去了理智,也是绝不可能对着他开枪的。   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他无耻到了这样地步的一面,气的不轻,扔掉了枪,张嘴就在他肩膀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深深牙印。   他嘶了一声,脸上露出吃痛的表情,眼睛里却流露出更加兴奋的光芒,任由她咬着自己不松口,将她两条腿强行曲起来盘在自己腰上。   萧梦鸿立刻感觉到了他的意图,急忙松了口,改成奋力挣扎不让他得逞。两人纠缠着时,门外忽然传来试探般的一下叩门声,跟着,顾太太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过来:“德音,你睡了吗?刚才你房里是怎么了?我听头顶砰砰的?我和你爸都被吵醒了。你是出什么事了吗?我不放心,上来问一声。”   顾长钧和萧梦鸿同时停止了动作,两人齐齐扭头看向门口,跟着迅速对望了一眼。   萧梦鸿顿时后悔不已。   顾家二老的房间就在他们这个卧室底下的一楼。想必是自己刚才向顾长钧砸砖头书时书落到地板上,发出连续的砰砰闷响,楼下的顾太太他们被吵醒了,不放心才上来敲门了。   “你也不想让爸妈看到我们这样子吧?”   顾长钧这会儿脸上居然还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凑过来低声道。   萧梦鸿气的牙痒痒。听见顾太太又敲门,显然是不放心,一时也顾不得和顾长钧再置气了,急忙应道:“妈,没事!不好意思吵醒你和爸了。刚才——”   她扭头正冲门口方向紧张地应话,忽然觉到他双手紧紧箍住了自己腰肢,带着她朝他的方向按了过去,跟着他自己微微挺身迎了上来,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两人就顺利地结合在了一起。   他进入的一瞬间,她情不自禁地闷哼了一声,头往后仰去,正在说的话也被打断了。   “德音!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门外的顾太太还不知道儿子晚上已经回了,听到儿媳妇刚才说话突然就断了,更加不放心,又敲了敲门。   顾太太人还在门外,顾长钧竟然就干出了这样的事。   紧张、羞耻感,加上一阵隐隐不知从何从来的莫名刺激,萧梦鸿此刻根本就说不出话了,全身上下连脚趾也绷的紧紧,两手下意识地死死掐着他的两边胳膊,指甲深深地陷入他的肌肤里。   顾长钧箍住怀里好不容易终于被他占有了的妻子,限制住她任何想要挣脱的动作,忍住她带给自己的那种极度兴奋感,扭头大声道:“妈,我晚上刚回来!是我不小心碰了东西掉到地上。没别的事!你赶紧回去继续睡觉吧!”   顾太太忽然听到儿子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才知道他晚上已经回家。信了他的话,转身要走,忍不住又道:“你下回小心点!半夜三更的,发出那么大动静,我们还以为怎么了呢!”   顾太太在门外抱怨了两声,终于走了。   顾太太一走,萧梦鸿才终于感觉到自己能透出一口气了,咬牙骂了一声“无耻”,屈膝踢他时,脚踝被顾长钧一把握住往后压去,整个人也被他顺势给压在了桌面上。   他的躯体压了上来,唇轻柔地吻着她的唇,就如身下他正温柔待她的方式,直到听她发出几声细碎的已经听不出是抗议还是□□的含糊娇吟,才贴着她的滚烫面颊在她耳边低声道:“我的假期就快到了,接下来要好些时候不能和你见面了。你真忍心要和我置气到底?”   ……   第二天早上,全家一起吃早餐。顾诗华因为被前些天有位同学顺利出国留学受到刺激,回来又提自己也要留学,结果又被顾太太阻止,负气早上也不下来吃饭了。   顾彦宗没见到小女儿,问了声,得知是为这个缘故,摇了摇头,叫人给她留着早饭。   顾太太抱怨了几声小女儿的不听话,又问顾长钧还能在家多久,听他说最多就剩一周了,有些不舍,又抱怨了起来:“老许为什么非要你过去?留在北平的军部里就不行吗?”   顾长钧道:“妈,不是许司令非要我过去。而是我的职责所在。”   “你什么职责?现在又没打仗。”   顾彦宗道:“我的太太,你少说一句吧。空师不同陆师,须得经过专门培训。航校就是栽培我民国精英空师的大兵营。带兵带兵,什么兵都要靠带的。平时不带,到了战时怎么让部下心服口服地听从调度?”   顾太太终于缄口了,又看向侧旁低头吃着早餐没说半句话的萧梦鸿:“德音,你最近天天还是那么忙吗?白天总不见你人影。”   萧梦鸿抬头应道:“等这段时间把手头上的事做完,接下来就会空了。”   “你是不是还要去上海设计金陵女校分校?”   “是的。”   顾太太仿佛强行忍住了原本想说的话,盯着萧梦鸿的平坦腹部,道:“趁着长钧这几天还在家,你要么也把手头事情放了,两人多处处吧。”   萧梦鸿瞥了眼坐自己边上的顾长钧。顾长钧立刻开口道:“妈,我们自己会安排的。这几天我军部里也有事,好几个会议要参加,恐怕白天我也没多少时间陪她。”   顾太太露出烦恼之色,嘀咕道:“全家就没一个能让我省心的……” ☆、第60章     早饭毕,萧梦鸿到房间换预备外出的便服时,顾长钧跟了进来,问她要去哪里。萧梦鸿说京华大学主楼快结顶,她需要去看一下。   “……和李素梅女士也约好时间了,碰个面。她今天在北平。”   “我送你去吧。”   顾长钧站在她身后,望着穿衣镜里的她说道。   “你有事自己忙去。不劳烦你了。”   萧梦鸿穿好衣服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去,开始对镜佩戴耳坠,眼睛从头到尾就没看他。态度冷淡。   ……   昨晚顾太太走了后,从温柔到激烈,从桌台回床上,顾长钧折腾了她许久才完事。   整个过程于她生理来说,自然算不上很难受。   或许是身体渐渐和这个男人变得熟悉了的缘故,到了后来,她甚至也体察到了和他做这种事时能得到的那种美妙快感,被他带上顶峰时,她双臂也情不自禁地紧紧攀住了他……   但是最后,不愉快的一幕依旧还是发生了。她感觉到他到了最后关口时,要他释在自己体外,也算是种聊胜于无的补救措施。起先她是命令,但男人看似根本就没拿她的意思当回事,她又改成恳求,却反而更像是刺激了他,立刻就忍不住了。完事后她不忿踢咬他,他倒装起了好人,任由她发脾气,他只一律容忍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弄的她自己到了最后也觉得没意思了,只能作罢。   ……   “方才只是应付一下我妈而已。其实我不忙的。这几天我都可以陪你的。”   顾长钧说道。跟她到了梳妆台后,看着她凑到镜前戴那副日常戴的米粒大的白松石耳坠。   塞子的孔打的很精小。戴好一只后,许是她手有些滑,另只对了许久,都没将塞子对进耳针。   “算我求你了!你离我远点行不行?”   萧梦鸿忽然发了脾气,把耳坠拔-出来掷在梳妆台上。   耳坠沿着桌面滚了起来,最后掉到了她脚边的地上。   顾长钧蹲下去捡起耳坠,掏出手帕仔细擦过一遍,弯腰下去动手要替她戴。   萧梦鸿偏开脸。   “别动!小心扯痛了。”   顾长钧扶了扶她的脸,十指灵活的很,很快就帮她戴了上去,抬眼端详了下镜里的她,道:“你怎么打扮都好看。”   “越看越好看。”   他又补了一句。   萧梦鸿当他是空气,拿了包转身就走。顾长钧比她快,替她开了门。   ……   顾长钧送了萧梦鸿去京华大学,等着她出来,又送她去见约好的李素梅女士,等她会面结束后正好临近中午,盛情请李女士一道去吃午饭。餐桌上温文儒雅,谈吐彬彬。   李素梅女士还是头一次和顾长钧见面。对他印象极好。   萧梦鸿和李女士吃完饭,约好过两天在上海校址见面,分开后就回了。   萧梦鸿甩不开他,见了他就心里烦躁,恨不得他立刻结束假期离开北平,或者干脆吵一架才痛快,偏偏又吵不起来。回来路上听他和自己搭讪,根本不理睬他。顾长钧脾气竟然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始终沉着气,没露出半点不快,依旧和她说着话。到了顾家已经是午后。车子一停下来,萧梦鸿自己就开了车门下车,快步进去时,发现家里有客人。厅里坐了两个脸生的和自己母亲萧太太年纪相仿的旧式打扮妇人。顾太太和顾簪缨在旁陪坐着。只是不知道怎么了,气氛仿佛有些沉闷。顾太太一脸的犹疑,顾簪缨视线落在并拢的膝上,眉目低垂,神色有些灰败。   萧梦鸿在厅口停下脚步。顾长钧此刻也跟了进来,见状仿佛微微一怔。   那两个妇人扭头,急忙一前一后地站了起来,脸上露出拘谨的、带了几分讨好的笑意,点头道:“四公子少奶奶回了?”   “高太太,高伯母。”   顾长钧朝两个妇人礼貌地打了个声招呼。   萧梦鸿很快就猜了出来。这两个妇人,想必一个是顾簪缨从前夫家里的婆婆,另位应是高家族人太太了。便跟着顾长钧朝两个妇人招呼。   高太太和高家的伯母忙回礼。   顾长钧和高家两位太太打完招呼,原本想带萧梦鸿上楼的,望了眼顾簪缨,又停了下来,问道:“高太太,许久没见了,家里人近来可好?”   “劳你挂念,都还算好……”高太太忙道,陪着笑脸。   顾长钧微笑点了点头:“前些天听说你们想接我二姐去你们家?”   “是是,”高太太满面笑容,“不止这个,今天过来,除了看望顾太太和簪缨,还有另件好事想和你们商议下,方才刚告诉了顾太太的。”   顾太太望了眼女儿,暗叹口气,对着儿子道:“高太太说,他们高家宗祠商议着要替簪缨立个节坊,接她回去……”她迟疑了下,“再在族里给她过继个儿子……”   “可不是吗,我们想着,这实在是个两全的法子。”高太太立刻接道,“我们在家就常说,高家能有簪缨这样的好儿媳,是祖宗跟前烧对了香火。可惜我那个儿子命短,没能和簪缨做长久夫妻,走了也没留下个一子半女。这些年亏得有你们替我们照看簪缨,我们都是十分感激的。只这终究也非长久之计。簪缨的下半辈子,时时叫我想起便觉揪心。前些天我们得了消息,族里要举行家祠祭礼,我们就想着,何不趁这个机会给簪缨立个节坊,再过继个儿子到身边,到时候带着儿子不但风风光光地露个脸,往后下半辈子也算有个靠老,所以就找了过来,和你们说一说这个事。”   ……   高家是个老派大族,和前朝的皇族沾了点亲戚,直到现在,门庭也依旧死气沉沉的,高老爷甚至拒绝使用电灯电话等一切新派事物。顾簪缨是高家的长媳,守寡几年后被顾家接回去,高家当时是不满的,只是碍于顾家势力,也不敢强行阻拦。这些年一直就想着怎么把她给接回来,这样死了的长子也依旧算有个门庭。苦于顾家人似乎已经不提这事了,几次派人来接,都拿各种理由推脱,无可奈何,慢慢暂时也只能打消了念头,心想她要是一直在娘家安分守己,暂时也就随她。没想到最近,听到消息,说顾簪缨不似从前那样终日在家了,频频外出,虽然不大清楚内情,但坐不住了,就和妯娌商量,决定趁了宗祠举办祭礼的机会,想出了这个法子上门要把顾簪缨给叫回去。   ……   “你们看,还成不?”   高太太说完话,望着顾太太问。   顾长钧眉头微微皱了皱。   顾太太心烦意乱,一百个不乐意让女儿回去守活寡。   她其实也是个老派人物。打心底是看不惯时下那些层出不穷的新思想新事物的。但到了自己女儿的身上,此刻却又恨起高家拿老式借口来逼迫的举动。   照老式做派来衡量,高家人的话说的其实并无半点出格之处。宗祠观念现在也依旧盛行,越是大户的人家,越看重这些。前两年的上海某大亨举行家祠落成奉主入祠典礼,当时仪仗有五千人之多,自法租界的公馆出发一路长达数里,轰动一时。何况,即便死了丈夫,向来只有婆家不容儿媳妇了,娘家无奈才会将女儿接回来的。像顾家这样强行把守寡的女儿接回家住,照老派眼光看,顾家其实并不占理。   现在高太太上门这么开口了,她不想答应,又不好一口拒绝。   那位方才一直没说话的高伯母见状,到了顾簪缨的边上,坐下去抚住她的手,慈爱地道:“簪缨,你婆婆也是为你考虑,你自己若觉得好,点个头就成了。”   顾簪缨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里,头发丝也没动一下。   客厅里静默了下去。   萧梦鸿有心想替顾簪缨说句话,只是顾太太都没说什么,她贸然出头似乎不妥。便下意识地看向顾长钧。   “多谢高太太为我二姐考虑周到。”顾长钧忽然说道,“只是我父母不需当节妇的女儿,我也不需这样的姊妹。当初我们既然接回来二姐,就没打算再送她回去了。恐怕是要辜负高太太的一番美意了。”   萧梦鸿松了口气。   顾簪缨终于抬眼,望着弟弟,眼神里露出感激之色。   顾太太也望着儿子,没有表态。   高太太方才脸上带着的笑消失了,神色有些尴尬,看了眼自己的妯娌。坐在了顾簪缨身侧的那位高伯母忙道:“四公子这话说的,一看就是年轻不经事的。人情礼法千年不变。咱们两家当初既然结了姻亲,怎么说断就能断?我们这也是为了簪缨的后半辈子仔细打算好的。”   顾长钧微笑道:“人情自然要的,礼法却未必。二姐夫若在,我二姐的后半辈子自然要靠你们高家。他都去世十年了,我顾长钧也不是少我二姐这一口饭,她的下半辈子,就不劳你们费心了。往后高太太若念旧情肯时常走动,我们自然感激。只别的话,往后就不用再提了,我们顾家心领。”   高伯母张口结舌,见顾太太在旁一直不吭声,和高太太对望了一眼,也坐不下去了,只得讪讪地道:“四公子既然这么说,那我们也没话好说,先回去了……”   顾长钧也不挽留,叫人送客。顾太太这才责备儿子冒失,假意挽留了几句,高太太和高伯母自然是不肯再留下的,被顾太太客客气气地送出大门,招了黄包车坐上去走了。   高家两个妇人一起身,趁着顾太太送客,顾簪缨就过来向顾长钧道谢。顾长钧说道:“二姐,之前也没机会说,趁今天和你说句心里话。往后你若遇到另外合适的人,想嫁的话,我们将你风光出嫁。若不想嫁,即便往后父母百年了,我和德音也会当你是一辈子的家人,你无需有任何的多余思虑。”   顾簪缨面露感动。   顾太太送完客进来,心想既然今天儿子和高家算是把话说明白了,两家之前毕竟是姻亲,对方也是体面人家,不好这么说断就断,便把顾长钧单独叫去商量收尾。萧梦鸿便陪顾簪缨回她房间,两人说了许久的话,才出来回到卧室。 ☆、第61章     过了两天,顾太太自己未露脸,派顾荣带了厚礼,外加一万元上了高家的门。礼品没什么好说的,一万块钱其实相当于顾家要回女儿给高家作补偿的,当然面上不这么提,只说顾家给高家家祭添的一份祭礼。   高家是个败落的旧日望族,族里也没出什么能说有分量话的后辈子孙,现在要人无望了,意外能得一笔不薄的钱财,总也好过颗粒无收。最后送走顾荣,两边人都客客气气面带笑容的,实际心里清楚,两家往后算是断绝关系了。   顾荣回来把经过说了,全家都松了口气。顾诗华为二姐获得自由感到高兴之余,从中倒获得点启发,过了两天,私下找萧梦鸿,一番撒娇讨好后,终于道出了目的:“四嫂,四哥说话管用,但我自己说不通他。求你帮我在他面前说说,我真的想去留学。”   出洋留学仿佛已经成了顾诗华心里的一个执念。时不时要提一下。萧梦鸿只当她心有不甘也没怎么在意,随口安慰时,顾诗华露出严肃伤心的表情:“四嫂,我原本一直以为你和家里其他人不一样,应该是能理解我的。怎么现在你也这样了?我并非见旁人出国,所以自己跟风也要出去。而是真的希望能增长见识,学有所成,将来不敢说报效国家,至少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四嫂你知道的,我成绩优秀,我立志想做一名治病救人的医生,学校我也申请过的,纽约医学院。现在只要家里肯放行。”   “我知道因为家里我最小,所以人人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也会努力去达成我的理想的!”她最后强调道。   萧梦鸿还是第一次见到顾诗华用这样郑重的态度和自己谈及留学以及对未来的设想,意外之余,对她忽然多了几分新的认识。想了下,说道:“你四哥这几天就要走了,我看机会吧,在他面前帮你转达一下。但成不成,我可不敢向你打包票。”   顾诗华终于又高兴了起来,说道:“四嫂,要是你开口了,四哥还是不肯的话,我就不指望获得家人许可了。没他们的许可和支持,我自己也能想办法。无论如何,我迟早会出去的。我也绝不是吃不了苦的人。”   萧梦鸿忽然有些莫名感动于这个丫头对于理想的那股坚持劲,虽然自己从前和她境遇完全不同,但在她身上,仿佛依稀看到自己当年求学时的一点影子,终于答应了下来。再过去了两天,次日就是顾长钧要南下的日子,晚上两人在床上,自然少不了一番大开大合的翻滚。   他在她身上花了很久的时间。   反正危险期都被他那样了,过后她也没法拿他如何,到了现在,萧梦鸿仿佛有点破罐子破摔似的只随他折腾,过程里任凭他怎么曲意奉承,等他最后终于完事,睁开眼,见他趴在自己边上喘息着,肩背随他呼吸频率微微起伏着,视线便盯落于凝他精壮后背中间那道微微凹陷进去的脊柱凹槽里的晶莹汗水,把顾诗华执意想去留学的事说了一遍。   “我原本一直觉得她只抱着出去玩的心态。现在倒觉得她是认真的。倘若她立志求学,一味阻拦恐怕不妥。”   这是这几天以来,她对他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   她说完,久久没等到他的回应。又见他趴那里,呼吸也平定了下去,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有些疑惑,正要再开口,忽然见他扭过脸,睁开眼睛望着自己,冷淡地道:“你求我事,也是这样的态度?”   萧梦鸿一愣。明白了过来。   看样子,他一直在忍着对她的不满,到了最后,果然还是发作了出来。   她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同样冷淡地道:“比较于你对待我的方式,我认为我的态度已经够客气了。何况,五妹的事,难道不也是你自己的事吗?”   她说完,一把撩开被子撇下他下床,拿了自己衣服进浴室清洗身体,完了对着镜子整理散乱下来的长发时,见他忽然进来,不由分说地将自己压在镜上就吻了起来。   他的吻最近通常都很温柔,像现在这样,带了十足的粗暴力道,像是故意在咬啮她,甚至弄的她很疼,她终于怒了,狠狠反咬了他一口,最后将他用力地推开,抚了抚自己有点肿起来的唇,怒骂道:“你弄痛我了!你想干什么?”   顾长钧脸上带着丝近乎残忍般的古怪笑意,语调却有点凉:“总算有反应了?不再是具尸体了?”   萧梦鸿盯他一眼,掉头就出了浴室。   他没跟出来,里头只传来哗哗的水声。出来后,萧梦鸿已经背对他闭目在睡觉了。   他关灯上了床,没像前几个晚上那样伸臂将她搂住,只是自己躺了下去,说道:“五妹的事我知道了。我再考虑下。”   萧梦鸿没说话。   “你对全家人都那么好,连门房说你每次见了他也必定不忘喊一声王伯。唯独对我这样?”   良久,身后再次传来他的说话声,语调听起来有点涩。   萧梦鸿依旧没回答。   他慢慢地朝她伸过来胳膊,碰触了她的肩膀,仿佛迟疑了下,最后还是将她搂住了,跟着,身体靠了过来,贴住了她的后背。   “我只是想让我的妻子给我生个孩子。你却是个冷心肠的女人。”   他在她耳边低语道。   ……   第二天,顾长钧走了。   因为这段时间,顾长钧和萧梦鸿相处的日子不算短,而且两人看起来也很亲密,所以儿子一走,顾太太的注意力就盯在了萧梦鸿的肚子上,总是留意她有没有什么异常,弄的萧梦鸿看见她就感觉浑身不对劲,能避则避。   一个月后,萧梦鸿照原定计划去上海进行金陵女校分校项目的前期工作。计划停留一个礼拜左右。   这次林良宁家里有事,所以萧梦鸿自己一个人。   顾太太不乐意,但也没理由阻止。想来想去,派了珊瑚和周忠一起以伺候的名义一块跟过去。   萧梦鸿知道她很介意自己单独出行,所以很痛快地答应了。三人上了火车同往上海去。   珊瑚算是第一次出远门,去的还是有东方巴黎之称的上海,十分兴奋,一路上瞧什么都新鲜,只恨两只眼睛不够用。坐了十几个小时到了上海,几人当晚入住了顾长钧提早预定好的沙逊饭店。   沙逊饭店位于黄浦滩口,是上海最高级的饭店之一。当晚,萧梦鸿感到旅途十分疲劳,到饭店后洗了睡下,几乎沾枕就睡着了,一夜无梦,第二天竟然睡到□□点才醒来,差点错过和李素梅女士的约会,急忙起来穿衣洗漱赴约。午后终于来到女校校址,由李女士陪着,听她介绍理想中的校园规划,自己做着记录时,许是头顶太阳晒的有些大,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眼花,身子微微晃了晃。   旁边的李女士留意到她脸色忽然不好,一把扶住,关切询问道:“顾太太,你是不是不舒服?”   萧梦鸿站稳了身子,摇了摇头,刚想说话,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当场就弯腰下去,把中午吃的东西全给吐出来了。   李女士和一同跟出来的珊瑚急忙扶她坐在了一个树荫下。   萧梦鸿坐着歇时,最近以来一直困扰着她的那个念头愈发强烈了。   这个月的例假,已经推迟一个多星期了,到现在还没来。   而且这段时间,总是很容易感到疲劳,睡下去就醒不来的感觉。   她怀疑自己应该是有了。只是心里很不甘。加上此前也偶尔有过因为压力过大,例假推迟到来的先例,所以极不愿意去想,更不愿意承认。树荫下坐了片刻,人终于觉得舒服了,见李女士让自己先去医院看病,便笑着摇头,说可能是中午吃坏了,现在已经好了。   李女士见她歇息了下,脸色确实好了不少,精神看着也不错,这才放心下来,继续领着她参观介绍不提。   第二天的中午,萧梦鸿结束一早的工作从校址回到饭店,饭后原本打算稍作休息就继续回去工作的,不想在房间里靠坐在椅子上竟然就睡了过去。睡的正沉时,忽然被一阵门铃声惊醒,以为是饭店侍者或者珊瑚,揉了揉眼睛便过去开门。   一开门,怔了一下。   门外竟然站着顾长钧。   他看起来仿佛黑瘦了些。   他走了后这一个多月,她没主动和他联系过一次。现在突然见到他,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   “是你?”她甚至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我那边不远,这两天也不忙,所以来看看你。”   他的神情显得很平和,说完就走了进来。   萧梦鸿转身去戴自己外出的帽子,“我要出去了。你自便吧。”   “我送你去吧。”   他注视着她背影道。   “不必……”   萧梦鸿话还没说完,昨天那种胸闷恶心感便又袭了过来,脸色一变,丢下手里的帽子转身飞奔就去了卫生间,趴在马桶前又是一阵呕吐,吐的眼泪鼻涕都滚了出来,最后只剩呕酸水了,这才终于止住。   她打起精神,终于起来漱口,又对着镜子整理妆容时,顾长钧在她身后,盯着镜子里她的脸道:“你不舒服?我送你去看医生。”   “不用!我好的很!”   萧梦鸿心里突然烦躁起来,转身要走,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   “珊瑚说你昨天就不舒服了。你这样,我不放心。”   顾长钧带着她就往外去。   萧梦鸿被他强行带到门口,终于忍不可忍,甩开了他的手。   “不必看医生了。我这个月例假没来。”   顾长钧仿佛一时没抓住她这种话的重点,扬了扬眉,略微疑惑地看着她。   “我大概是有了,”她冷冷地看他,“这下你如愿了吧?”   顾长钧一怔,片刻后,仿佛终于明白了过来,脸上忽然绽出狂喜的神色,抬手抓住了她的两边肩膀。   “你说什么?”   跟着一把就抱起了她,飞快将她送到床边,放她躺了下去。   他显得心情很是激动,放她躺下去后,自己在床边来回快步踱步,仿佛一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突然像是醒悟过来,拿起电话让饭店的前台立刻叫医生过来。   医生是个西医。很快就赶了过来。限于时下的医学水平发展限制,检查后只说怀孕的可能性很大。顾长钧显然不满意他的这种诊断,送走西医又立刻叫了个很有名的中医过来,一番望闻问诊过后,十分确定地告诉顾长钧,他的太太是有喜了。   顾长钧仿佛松了一口长气,让珊瑚送走中医后,关了门,来到萧梦鸿的床边,低头看她闭着眼睛的脸片刻,忽然俯身下去,紧紧地抱住了她,然后开始吻她的唇。   萧梦鸿挣扎了起来,不让他碰自己,他一定要亲吻她,她忽然推开他坐起来,咬牙握拳,拳头像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又抬脚踢他,他分毫不躲,任由她发泄着,脸上只带着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萧梦鸿感到十分的委屈,又没趣的很,最后一记拳头砸在他身上时,已经软绵绵没有半分力气了,呆怔了片刻,眼泪忽然就滚落了下来,立刻被他抱在怀里不住安慰,折腾了许久,情绪才渐渐地恢复了过来。   ……   萧梦鸿被顾长钧哄着,终于睡了一觉。   醒来外头天已经黑了。事情也有了变化。   顾长钧已经在她睡着的时候把她怀孕的消息告知了李素梅女士,诚恳地向她道歉,说自己太太接下来恐怕无法如约继续为女校工作了,自己愿意承担由此而带给学校的一切损失。   李女士对此自然不会有任何微词,只表达了不能一起继续共事的遗憾,又向顾长钧表示恭贺之情。   萧梦鸿从顾长钧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只一语不发。第二天,在顾长钧的亲自陪送下离开上海回了北平。   ……   顾长钧昨夜就打电话告诉了家人萧梦鸿怀孕的消息。顾太太欣喜万分,知道儿子今天会送她回来,早早就开始翘首等待。顾彦宗也十分高兴,特意比平常提早回了家。萧梦鸿到家后,他亲□□问了几句,笑道:“德音,你有身孕孕,是我们顾家的一件大喜事。往后要多注意休息,不要累到了。”   顾长钧便道:“上海那边的工作已经辞了。燕京大学工程快接近尾声,不用她常去,至于燕郊工厂,我会让她那位助手多代劳的。爸您放心吧。”   顾彦宗点头笑道:“这就好。”   时隔多年之后,儿媳妇终于再次有了身孕,在顾太太心里,之前的有所不满也就去了大半。现在唯恐她累到了,没说两句就催萧梦鸿回房间躺下去休息,不但亲自送她到了卧室,叮嘱珊瑚和被特意指派过来往后专门服侍的王妈要小心伺候,出来还亲自去厨房看炖给她补身体用的鸡汤。当晚顾长钧也留在了家里。   第二天,萧太太和金玉凤以及顾家大姐、顾云岫等人闻讯,陆续来探望萧梦鸿。萧太太等人的欣喜自然是发自内心的,唯顾云岫,虽也满面笑容,只是看着萧梦鸿时,眼神里难免带了几分落寞,并没坐久,就借口家里有事,先走了。 ☆、第62章     半夜的时候,萧梦鸿饿醒了。   从几天前上海回来,她的早孕反应突然就大了起来。别的倒好,就是吐。吃什么基本吐什么。所以晚上很容易饿醒,就像此刻。   她刚动了下,睡她边上的顾长钧立刻就醒了,开了床头灯,端详了下她,问她想吃什么。   他送她回北平后还没走。并且可以继续多留些天陪她。因为许司令听说他要升级为人父了,也挺高兴,手一挥就让他暂时不用去航校了。   ……   确定怀孕已经好几天过去了,但萧梦鸿其实对这个事实还是感到有点茫然,仿佛不像是真的一样。   尤其是这种时候,半夜醒过来,往往有那么一瞬间,这种茫然感更加强烈。   之前她和顾长钧争执时,曾以自己没有准备好为理由拒绝受孕,这其实不算借口,而是她真的还没这个心理准备去和顾长钧生孩子,即便他是她丈夫。   有了孩子,就意味着羁绊,以及责任。   她真的没有准备好拥有一个有着她和顾长钧共同血脉的孩子。   但在当下,除了事前有意识避孕之外,事后其实并没有什么能够被可靠采纳的用来有效避孕的医疗手段。   无可否认,萧梦鸿在怀疑自己可能已经怀孕了的时候,曾经冒出过私下放弃的念头。   但非常短暂,一闪而过罢了。   大多数时候,她看到,甚至想到顾长钧就没好心情。这是事实。但并没有恨他恨到了不共戴天以致于非堕胎不可的地步,这也是事实。   倘若时间前推一年,那时候她怀了他孩子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   但是时间改变了许多的事情。   顾长钧那天晚上说她是个心肠冷硬的女人。她倒真希望自己心肠能够冷硬到底。   她和他已经过了关系最糟糕的对立期。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大多数的时候,他待她确实是好的。用他自己的方式。   尽管对于他的某些“好”,她并不认可。   所以在确定自己真的被他一击而中怀了孕后,她现在只是更觉的他厌烦。也厌恶自己日益表现出来,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摆脱的种种软弱和犹疑。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落入了顾长钧编织出来的网里的飞虫。   想挣脱,非但挣脱不掉,反而越缠越紧。   ……   从萧梦鸿回来后,顾家的厨房就忙碌了起来。顾太太昨天还新雇了一个厨子,据说擅长调理孕妇胃口,随时准备给她做东西吃。   她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是肚子真的很饿,几乎到了前胸贴后背的地步。   “随便吧——”她闭着眼睛道。   顾长钧就下床出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回来,跟着来的下人端来了一碗鸡汤面。   鸡汤熬的很清,闻起来也不带腥膻味。   萧梦鸿吃完了一碗面,躺下去没一会儿,胃里又一阵抽搐,急忙跑到浴室对着马桶吐,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大半出来后,终于感到舒服了些。   马桶边沿被吐的沾了些秽物。   她躺了回去,听着顾长钧在里头帮她善后发出的声音。随后他出来,上了床,重新躺回到她边上,伸手过来,替她缓缓地揉着后背,低声问道:“好些了吗?要不要再吃些别的?”   萧梦鸿睁开眼睛,见他凝视着自己,目光关切。想了下,说道:“你有事的话自己去吧,不必一直留在家里,更无须担心我什么。既然已经有了,爸妈又都这么盼望,我会好好生下来的。”   她的语调很是平静。   顾长钧的手停了下来,望她片刻,神色里仿佛掠过一丝失望之色,稍纵即逝。随后微微笑道:“你能这么想就好。我再陪你几天吧。”   ……   顾长钧是在半个月后走的。那会儿萧梦鸿的孕吐已经有些好转。   他走了过再过些天,最折磨她的孕吐状况彻底消失了。   孕吐一停,萧梦鸿的精神就恢复了,没什么不适感了。甚至觉得和怀孕前没什么两样。但是顾太太却丝毫不放松。叫珊瑚随时随地要跟着她伺候,连她上下爬个楼梯都务必要扶好,千万不能让少奶奶动了胎气。   这种状况下,别说恢复工作,就连出个门,顾太太都要自己跟她同行,如临大敌。几次下来,萧梦鸿明白了,自己这个怀了孕的身子,对于顾家来说就是千金之躯。或者说,在她生出肚子里的孩子之前,这个身子现在并不是她自己的。至少有一半是属于顾家所有的。   所有她也很自觉,能不出去就不出去,把燕郊工地交托给了林良宁,让他有事来找自己商议,开始过起吃了睡睡了吃的孕妇养胎生活。   顾长钧隔一两个月会回来一次,每次停留个几天不等。   萧梦鸿对他态度还是淡淡的。他仿佛也习惯了。每回来一次,发现她肚子比上月又大上一圈时,他总不自觉地露出期待又紧张的表情。   她的整个孕期,日子过的相当平静,关于她自己,也乏善可陈,不过中间,顾家倒是发生了几件需要提一提的事情。   第一件,就是顾彦宗升了总理之职。   第二,顾诗华终于如愿以偿得以出国赴美留学学医了。   三个月前,顾长钧说服了父母,并将妹妹托给在美的一位信靠过的朋友后,顾诗华和家人告别,途径香港登上了去往大洋彼岸的一艘游轮。当时萧梦鸿已经六七个月的身孕了。顾诗华原本想等四嫂生了孩子再走的。但为了赶上新学期的开学时间,实在等不到萧梦鸿生完孩子,只得依依不舍地先走了。   随后不久,顾家又迎来了另一件喜事。   顾簪缨再嫁了。   她的丈夫就是此前认识了的那位京华大学彭思汉教授。   彭系当代名人,儒雅而敦厚,和顾簪缨认识很久了,两情渐渐相悦。无论从家世还是名望来说,与顾簪缨堪称匹配。他上门向顾家父母提出求婚,这样的一门婚事,无论是顾彦宗还是顾太太,都是相当意外而满意的。商议好婚期,在报纸上刊登了一条结婚启事的消息,随后在彭家的祖宅里举办了中式婚礼。   因为是再婚,加上夫妇双方为人低调,都无意大肆操办,所以婚礼当时办的也很低调,并未宣扬,但亲朋好友一概到场,气氛隆重而热烈。婚后顾簪缨就与丈夫同居于距离京华大学不远的一座便宅内,夫妇两人志趣相投,琴瑟和鸣,几次顾簪缨回顾家探望顾太太和萧梦鸿时,脸上露出的笑容,实实在在的,令萧梦鸿读出了什么叫婚姻幸福的味道,心里实在为她感到高兴。   ……   女儿顾诗华和顾簪缨一个出国,一个嫁人,相继离了家,丈夫日理万机,比从前更加忙碌,往往深夜也在伏案工作,儿子也不常在跟前,偌大的顾宅里,除去佣人,如今就只剩下顾太太和萧梦鸿两个人,未免显得冷清了许多。   顾太太愈发关心起萧梦鸿来,每天早晚就只剩一件事:扳指头数着她生产的日期。怕她自己奶水不足,乳母也早就已经看好了。不但样貌整齐、出身清白,身体健康也一概是检查过的。至于公公顾彦宗,虽然不大像顾太太那样情绪外露,但随着萧梦鸿产期的临近,他也抽空,早早就替将要出生的婴儿起好了名字。   名字里的头字,自然是照顾家的排辈来的,为“慈”。   倘若生的男孩,取名为“慈宪”,取“宪”之“敏而喜乐”。   若生的是个孙女,则取名“慈瑷”,取“玉润”之意。   一切全都准备好了,就等萧梦鸿的孩子出来。   ……   怀胎渐渐满十月了。这天半夜,萧梦鸿在睡梦里被一阵胎动弄醒,觉得隐隐有些腹痛,知道应该是要生了,便爬起来叫醒了睡在隔壁的珊瑚。珊瑚匆忙通知顾太太。顾太太忙叫司机送萧梦鸿进了医院,自己也跟了过去。   虽然是头胎,但过程却很顺利。天还没亮,随着几声响亮的啼哭声,婴儿就出世了。   萧梦鸿生了个儿子,很是健壮。出来后没多久,眼睛也没睁开,自己就会吸吮奶水了,吃饱了肚,也不哭不闹,傍着母亲乖乖就睡了过去。   顾长钧这些天正好有要务在身,人在广州。两天后才赶了回来。当时萧梦鸿已经带着儿子出院回家了。   那天晚上,他风尘仆仆赶到,在顾太太和家中仆人的笑脸里轻轻推开卧室门的一刻,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他的妻卧于枕上,臂弯里就是他刚出生还没几天的儿子。仿佛刚吸饱了奶水,小小人儿已经依着母亲睡了过去。   一室的安谧。   顾长钧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停在边上屏住呼吸,凝视着床上的一双妻儿。   这就他顾长钧的儿子了,现在还只是小小的一个粉团人儿,小胳膊小腿全都肉嘟嘟,有着一张他自己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偏顾太太却坚持说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的一张小脸蛋。   他忍住想去碰触自己儿子的念头,视线又落了妻子的身上。   她也睡着了,微微侧着脸对着他,秀发堆在枕上,睡容显得柔和而沉静。   他贪婪地看着她,忍不住俯身下去,试探着吻了吻她的唇。   他已经很久没有碰她了,从她怀孕开始,虽然中间他回来过几次,但鉴于她的冷淡,他也没再试图去招她厌烦。   但是此刻,他忽然就忍不住了,心里只想亲吻她。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发泄他此刻心里难以抑制的激动、欢喜和满足之情。 ☆、第63章     萧梦鸿睡的很浅。他略一碰她,她立刻就醒了过来。知道他几天要回的,睁眼发现他在亲吻自己,略躲了躲,恐吵醒刚睡过去没一会儿的儿子,又停了下来。   顾长钧立刻受到了鼓舞,一个缠绵的深吻后,终于放开了她,在她耳畔低声道:“谢谢你了德音。我很……高兴。”   萧梦鸿和和四目相对了片刻,再望一眼身旁正酣睡着的那个小人,心忽然慢慢地有些软了下来。   虽然这个孩子的到来,起先并不想她计划中的。但是十月怀胎的过程里,一天天感受着他在自己腹内慢慢生长,生了下来之后,她更是体会到了一个女人初为人母时的那种感动和欣喜。   对孩子的爱,是源于血缘的一种天生的情感。   这种感觉,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体会。   她仿佛也感受到了身畔这个和她一样,刚升级为父亲的男人的心情。   他此刻流露出的那种充满了欣喜和感激的神色,竟然有些打动了她。   毕竟,他是她孩子的父亲。   萧梦鸿的目光再次落到儿子那张肉肉的小脸上,凝视了片刻,最后抬手轻轻抚了抚他柔软细嫩的一只小耳朵,低声道:“他很漂亮,也很乖,吃饱了就睡,不哭也不闹。”   她的眉眼是柔和的,唇边带着微微的笑意,声音轻而柔软。   这是从她怀孕以后,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来的温柔和软化。   ……   他其实已经有些忘记自己当初想着的,怎么得到她的心,再晾着她,乃至报复种种了。   事实上,他也一直没机会去考虑得到她的心之后的所谓那些事。距离他太过遥远了。   一直到了现在,这么久了,他其实就停顿在了第一件事上,始终踯躅不前。   假戏或许早已真做,亦或许从头开始,一向高傲如他,那不过就是个能说服自己向她低下头颅的一个最好的理由罢了。   他生平第一次,在女人身上费尽了心思。忍耐着,磨自己棱角,在她面前一点点地退让。但她却仿佛始终不领他的情,即便裸裎相对之时,和她做着这世上男女之间所能做的最亲密事,他也能感觉到那一刻,她并没有将自己彻底地交给他。   有时候,顾长钧也会想起从前那个曾将她迷的神魂颠倒、甚至让她为了能和对方在一起而不惜出逃投奔的姓丁的画家。   当时在火车上,那个姓丁的被萧成麟像死狗一样地带下去后,他就没再过问后续了。   想必世上早已经没这个人了。   但是一个男人,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如此打动她的心肠,让她义无反顾地肯为了对方做出这样的激烈举动?   对这一点,顾长钧直到现在依然感到不解,而且每想到一次,他就控制不住地深深妒忌一次,这就像是刺在他心里的一根刺,让他总是没法释怀。尽管他在她面前早已经绝口不提这段过往了。   倘若她对自己能有一半这样的情感,他觉得他也会感到满足了。   就是这样的心情之下,他想到了孩子。   ……   孩子,应该向来就是女人最大的软肋,也是最割舍不开的羁绊。   早几年,还是各地军fa内-战的时候,他见过太多的为了躲避战火被迫背井离乡行在逃难路上的难民。   一个炮弹落下来了,男人可能自顾逃命,而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用血肉之躯去保护的,往往是做母亲的柔弱女人。   他在路过一个早几个月前就成为废墟无人村庄附近时,曾遇到个因为走不动路了坐在路边怀里抱着婴儿的孤身逃难女人。女人当时撩开衣襟在用她萎瘦的□□去哺婴儿。婴儿吸不出来自母亲的半点乳汁,饿的在哭,哭声也奄奄一息。   他可能是这个女人今天遇到的唯一一个人。女人立刻追赶着他的汽车求助。追出了几百米,被抛出去很远,最后只剩一个黑点了,依旧在追,直到最后摔在路上。   他原本并不是同情泛滥的人,毕竟,类似这样的场景数之不尽,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见的多了,也就麻木了。   但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他还是让军车退了回去,叫副官把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带上车,捎到了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城里,放她下去时,给了车里带着的几包饼干和罐头。   车开出去一段路了,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女人跪在地上久久不起的样子。   那个女人和她的婴儿后来命运如何,他不知道了。但是一个母亲抱着婴儿不肯放弃地追赶他军车的身影,直到现在,还留在了他的印象里。   ……   顾长钧确实渴望当父亲了。当她为自己生的孩子的父亲。   他也急需打破两人之间的这种久久无法推进的僵化了般的关系。   而让她怀孕,生下孩子,这就是当时他能想得到的唯一手段了。   等他们有了共同的孩子,或许那时候,她对自己的态度也会因为孩子的到来而有所转变。   这就是顾长钧当时的想法。   现在看起来,他当初的这个决定仿佛被证明是对的。   她爱他和她的这个孩子。这从他进到房间第一眼看到她依着孩子安眠时的样子就能感觉的出来。   不止如此,时隔大半年后,当他再次亲吻她时,她不过略微抗拒了下,就接受了来自于他的深吻,甚至,最后还主动地用这样宠爱的口吻和他谈论关于他们孩子的事。   ……   顾长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萧梦鸿没听到他的回应,瞥了他一眼,见他只望着自己,表情似乎带了点受宠若惊的味道,想了下,又问:“你想摸一摸他吗?”   顾长钧终于反应了过来,急忙点头。视线落到依旧摊手摊脚地躺在母亲身边的婴儿身上,呼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伸出手。   他的手指快碰到他幼嫩的脸蛋时,忽然又缩了回来,说声“等等”,在萧梦鸿不解的目光下快步跑到浴室里洗起了手。   萧梦鸿听到里头传出哗哗的水声,抿了抿嘴角。   过了一会儿,顾长钧飞快跑了回来,半跪在了她的床畔,然后俯身靠过去,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下儿子的脸颊。   软软的,嫩嫩的。他不敢用半点力,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就弄疼了他。   萧梦鸿见他屏住呼吸紧张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试着去碰宪儿的手,把手指放他手里,”最后她小声地教他,“他就算睡着了也会抓住你的,力气还很大。”   顾长钧照她教的,把自己的一根手指轻轻放到了儿子的小手手心里。果然,小人儿立刻就抓握住了父亲的手指,握的紧紧。   “你看,我没骗你吧?”她的语气里带了点小小的骄傲。   顾长钧看向她,见她眉眼弯着,望自己在笑。   渐渐地,她收了笑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略带了些不自在地扭过脸避开了他的视线,有点含糊地道:“……你刚回来,路上应该也累了吧。妈已经给你收拾了个房间出来,要不你去休息吧……”   “我想陪你和宪儿一起睡。”   顾长钧说道。   ……   时下农村不少地方,旧日陋习依旧很重,尤其在广东一带,产妇做月子的屋子还被认为是不洁,婆婆甚至禁止儿子出入,万一进了,非沐浴更衣不能拜神。顾太太虽然不至于迷信到这样的地步,但对于儿子回来后坚持要和萧梦鸿同房睡,还是感到诧异,起先劝阻了几句,见说不动他,也只得作罢了。   顾长钧这趟回来在家中留了几天,晚上都是在萧梦鸿母子的床边另支了张床分睡。一有动静就醒过来,照顾的体贴入微,令萧梦鸿有些感动,他临走前的一晚,终于将宪儿分睡在小床里,夫妇两人拥眠了一夜。第二天他要走时,萧梦鸿第一次,心里仿佛感到有些不舍,竟然隐隐盼着他下回能早些回来。   ……   转眼宪儿满月,萧梦鸿也终于被允许出房了。   宪儿是顾家长孙,逢新生儿的第一个人生大礼,满月酒自然是要办的。虽然顾家无意对外大办,只在家里摆了几桌酒水庆贺,但场面依旧十分喜庆热闹,除了顾家萧家两方亲族里的女性和一些年长些的男性近亲契友,陈东瑜太太、唐紫翔太太等不少平日和顾家有往来的也悉数携带贺礼到了。   顾长钧昨天也回了北平。   萧梦鸿这会儿还在房里穿衣,等下就要抱着宪儿出去第一次见客。   她的健康状况恢复的很好。但经过孕期和这个月子里的吃睡,虽然自己已经很注意控制饮食了,人还是不可避免地丰腴起来。之前的衣裳穿着都嫌紧了,尤其是胸部,更是绷住。让她很不习惯。   今天要穿的衣裳,自然也是量体新做的了。   萧梦鸿对着镜子有点发愁时,顾长钧上来催她了,说陈太太她们已经抓住他问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急着想看到宪儿。   萧梦鸿急忙加快动作,旁边的珊瑚就笑道:“少爷,刚少奶奶还抱怨自己胖了呢。我见她哪里胖了?比起以前,气色反而更好了些。”   顾长钧打量了眼萧梦鸿,嗯了声,道:“这样正好。”说完视线又落到她的胸上,背着珊瑚附到她耳畔,用只有自己两人才听的到的耳语补了一句:“……宪儿喜欢,我也是……”   因为产后才一个月,昨晚他回来,两人自然没有一起,但他一直黏过来,一些温存是无法避免的了。   萧梦鸿听出他话外之意,立刻想起昨晚她哺宪儿时,他非要在边上看的一幕,微窘,推开了他。自己对镜又理了理妆容,收拾妥当了,从乳母手里接过已经满月,抱起来实墩墩的宪儿,下楼去见客了。 ☆、第64章   宪儿穿萧太太那边送来的一身簇新小衣裳,戴顶小帽,原本一直在襁褓里睡着了的,被抱到宾客面前就醒了。来客无不争抱,又赞不绝口,这个说孩子脑门高阔,长大了必定聪明,那个说生了一双元宝耳,一看就是福相。   顾太太心情极好,笑容满面地应酬着。   宪儿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还被传递着抱来抱去,也不怕生,只睁大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好奇地看着。   满月礼最重要的仪式就是给新生儿剃胎发。照时下惯例,被容光焕发的舅舅萧成麟抱着给剃了,剃完后将胎发用彩色丝线结络装进了一个鎏金小银盒里留作纪念。妇人们见宪儿大胆,还能应逗发笑,无不喜爱,又是一阵争抱,随后见他困了打起呵欠开始,才由萧梦鸿和乳母抱着先回了房间。随后开宴,顾太太应酬着女客们。席间唐太太凑趣,羡慕顾太太有个能干的儿媳妇,如今还当了祖母,福气满满。   陈东瑜太太也笑道:“我平日没事也看看报纸的。前几天看报纸说京华大学新址就要竣工了,很是夸赞。德音的名气,往后只会更大。”   顾太太也觉脸上有光。只是照她的想法,现状已经是最好的了。笑呵呵地道:“什么名气不名气的,我们也不指着这个过日子的。以前德音没生孩子,出去做点事,权当是兴趣,打发时间而已。如今添了宪儿,自然是以孩子为重,往后不会再做事了。”   “这真可惜了,”陈东瑜太太笑道,“我就常羡慕德音,哪点也不比男人差。不过您说的也是,女人有了孩子,恐怕往后确实没从前那么方便了。”   同坐的金玉凤笑道:“我看呀,女人多子才是多福,别的都是虚的。我在家就和妈常说,二妹生了宪儿,养好身子,趁年轻再给宪儿多添上几个弟妹,才叫有真福气。”   金玉凤说的这话,极投顾太太的心意,便点头笑道:“舅母这话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往后不拘男孩女孩,再多生几个,家里才会热闹。”   剩余的太太们纷纷点头附和。   ……   京华大学经过将近两年的建设,日前终于完全完美竣工。   坐落在北平北郊的这座园林式校园,外观有着中式建筑的传统之美,内里设计和设施却完全现代化,对内部空间的合理利用更是匠心独具,很多设计都是前所未见的。竣工后不断获得各方高度好评,萧梦鸿的名字也时常被人提及。   宪儿满月礼的一周后,京华大学举办了一场隆重的新址落成庆祝典礼。典礼就在主楼的礼堂里举办,当天来宾如云,到场了许多教育文化界人士和社会名流。   萧梦鸿早早就接到了邀请。   作为建筑设计师,当天的活动她毫无疑问是要出席的。   这是她从去年怀孕后,第一次在公共场合的露面。   顾长钧一周前回来的,现在还没回去。当天陪同萧梦鸿一道去了京华大学礼堂参加典礼。   在现场,萧梦鸿收到了不少的恭贺。正与几位认识的大学教授叙话时,鲁朗宁带着一个四十不到的美国人过来,向她介绍。   理查德,美国建筑师协会的理事,同时也是哥伦比亚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兼教务长。   在美国建筑师协会成立之前,没人能自称是建筑师,因没有专业的建筑学校和建筑许可法。而到了现在,它已经是代表当今世界最高建筑水准的专业协会。   哥大建筑系是美国东海岸最有名,也是历史最悠久的建筑学院之一,以教学理念成熟、设计思想包容前沿而著称,此外,因为地理位于世界经济文化中心的纽约,所以时常举办各种交流展览讲座,学术氛围十分活跃。   理查德和鲁朗宁是朋友,对中国的古代建筑非常感兴趣。前段时间来的中国,参观了新落成的京华大学之后,就要求见一见建筑师的面。当时听鲁朗宁介绍,说建筑师是位出身高贵的年轻女士后,很是惊讶。今晚过来,特意就是为了和她碰面。   理查德和萧梦鸿认识后,先是称赞了她关于京华大学设计所留给自己的深刻印象,随后话题就展开到了当今西方世界的各种建筑流派上。   这个时代,欧美建筑界开始扬弃古典学院派,探索现代建筑发展方向的创作思潮。新旧观念的交锋中,涌现出了不少被后世奉为经典的流派。当理查德发现身处学术氛围相对闭塞环境里的萧梦鸿对此不但十分熟悉,深谙新艺术运动、维也纳学派、表现主义、理性主义等等,甚至对这些建筑师集团的作品也颇有自己独到见解,一些见解更是他此前闻所未闻的,说震惊也不为过。两人交流了许久,谈得十分投机,最后理查德望着萧梦鸿,目光微微闪动,由衷地道:“萧女士,我很少佩服什么人,但是你在改变我的看法。你不仅仅只是一位有着迷人外表的女士,从专业性来说,我认为不亚于我所知道的任何一位已经成名的建筑师。哥大建筑学院正准备开设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的专业,下半年也要召开一个集合了堪称当今世界各国最优秀建筑师的学术大会。我真诚邀请您到时候能带着您的作品出席,也非常期待在大会上听到您的发言。我相信您的到来,一定会给我们的建筑师大会增添一份来自东方的瑰丽色彩。”   萧梦鸿的心情有些澎湃。   理查德提及的要出席大会的几位建筑师,即便现在备受争议,但在后世无不被奉为大师。设计建造德国波茨坦爱因斯坦天文台的表现派大师门德尔松、现代高层建筑芝加哥学派的奠基人沙利文、包豪斯学派的代表人格罗皮乌斯……无一不是令人向往的名字。   萧梦鸿踌躇时,身后忽然有人用流利的英语道:“感谢您的盛情邀请,理查德先生。但是很遗憾,恐怕她无法远渡大洋去出席大会了。”   顾长钧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出声代替她做了回答。   理查德微微一怔,“您是……”   “顾长钧。萧女士是我的太太。很高兴认识您,理查德先生。”   顾长钧主动朝他伸了手。   理查德忙和他握手,随后看向萧梦鸿。   萧梦鸿看了眼顾长钧。见他神色自若地停在自己边上,低头望着自己,目光里含着笑意。   萧梦鸿心里涌出一丝不快。但此刻也没说别的。见理查德还望着自己,想了下,便微笑道:“确实感谢您的邀请,理查德先生,我很是向往,但恐怕确实不方便在这个时候赴美。”   理查德知道萧梦鸿的丈夫,眼前这位看起来彬彬有礼的顾先生的身份。既然他出言拒绝了,萧女士随后似乎也认可了他的说法,不禁露出失望之色,但依然笑道:“这是个遗憾。但我随时期待您能改变想法。今晚很高兴能认识你们。”   “我也很高兴认识您,理查德先生。”萧梦鸿笑道。   ……   典礼结束后,回去的路上,萧梦鸿一句话都没有。   最近两人相处原本融洽许多,出来时,萧梦鸿原本心情也很好的。   但现在,两人气氛又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顾长钧时不时会瞥她一眼。见她靠在座椅上,视线落在车窗外,神色有些凝重,仿佛出神在想什么的样子,也没开口打扰她。   到了家,萧梦鸿先去看宪儿。他正睡着,交待乳母等他醒了叫自己后,回了房间。坐在梳妆台前卸妆时,顾长钧进来了,站到了她的身后,俯身下来注视着镜中的她。   “你在生我的气?”他柔声问道。   萧梦鸿看他一眼,转头正要开口,门忽然敲响,佣人说来了个顾长钧的长途电话,似乎是航校那边打来的。   顾长钧去接电话了。过了一会儿他上来,萧梦鸿依旧坐在梳妆台前。   “航校那边出了点事。我需要立刻动身过去。等事情完了,我就回来。”   “你有事,尽管去吧。”萧梦鸿淡淡道。   顾长钧看她背影一眼,走到她身后道:“关于方才的事,等我回来,我再向你解释。”   萧梦鸿没回答。   他俯身下来,从后轻轻吻了吻她的一侧脸颊,随即转身快步出了房间。   ……   顾长钧赶回航校时,是次日凌晨四五点。   那个电话是政教部长打来的,告诉他一个消息,诱捕间谍的行动获得了成功。   ……   大约三个月前,航校的档案室曾出现秘密资料失档,随后又归位的事情。当时这件事并没引起多大的注意,但顾长钧在一次例行检查里得到报告后,却觉蹊跷。由于航校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外人很难能够深入档案室这种涉及机密的机关,初步判定应该是内部人所为。于是暗中安排留意这件事,并知照特务机构,对有可能接触档案室的所有人员的底子重新进行了一次秘密调查。   就在昨晚,有人潜入军用机场,企图驾驶一架战机逃离,临升空时被值夜的守卫发现予以阻拦并抓捕,经初步审讯,判断此人应该是名日本籍的间-谍,此前一直用吴祖德的名字以航校学生的身份而潜伏了下来。   真正的吴祖德,应该在来报名之前的路上,就已经遇害了。   这个间-谍逃走时,随身带着窃取到的不少保密资料以及一份标注有机场、油料库、军工厂等方位的详尽地图。   第一个发现并予以阻拦的值班守卫就是姚载慈,此前曾因夜间烟瘾发作出来偷偷吸烟曾被顾长钧撞到过的那个年轻学生。   审讯室里灯光刺目,空气里漂浮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味。吴祖德已经遭到了严厉的酷刑审讯,但依然十分强硬,从头到尾,半句话都没说过。   顾长钧进入秘密审讯室,脚上军靴厚底在水泥地面上踏过,发出橐橐的低沉步伐声。   吴祖德微微睁开眼看了一下,随即又闭上了眼。   顾长钧停了下来,打量了下满身血污的吴祖德,开口道:“松本浅谷,22岁,少尉,独三中队小队长,三年前驾三菱93式轰炸机试图袭扰中国东北装甲列车时被高射炮击中,右发全毁,迫降白东镇河滩成功并逃脱。因为有幼年在中国定居的经历,能说一口流利中文,随后受你的长兄,宏前第八师陆军航空大佐松本寿造的派遣假冒吴祖德潜伏到南方航校伺机窃取情报。我说的对不对?”   松本眼皮子微微一跳。显然是太过惊诧,猛地睁开眼睛,嘶哑着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长钧神色冷漠。   “你的兄长松本是我在美国航校里的同学。我的这位老同学,不但野心勃勃,现在显然对我也依旧很感兴趣。你大约是他十分相信的人了,所以他才派遣你来。可惜你还是不够谨慎,恐怕要辜负我这位老同学的期望了。”   松本死死地盯着他。脸色变的渐渐灰败了下去,最后咬牙道:“我失手就失手,你要杀也就杀,我无话可说。想从我这里得到你想知道的,做梦。”   顾长钧冷冷道:“你自然不可能继续活下去的。但你放心,你死了,吴祖德还是继续能和你的兄长松本保持住长期联系的……”   “八格……”   松本双目蓦地圆睁,嘴刚张开,就被侧旁的一个士兵用枪托重重敲击了一下面庞,牙齿立刻掉了两颗出来,一团污血也随之涌了出来。   顾长钧双手背后,带了厌恶的目光最后扫了一眼,朝士兵颐指了下,转身就走了出去。   他刚出去,身后的那扇门里便传出“砰”的一声枪响,随后安静了下来。   顾长钧走出审讯室,天微微亮了。政教主任问了情况,骂几句娘。顾长钧转头看向侧旁站着的姚载慈,走到他面前,称赞了一句:“干得不错。有前途。”   “多谢长官夸奖!”   姚载慈响亮地应答,立刻站直身体,朝他敬了个军礼。   顾长钧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和政教主任低声交谈着一道离去。   ……   几天之后,顾长钧再次回到了北平。第一件事就是去军部见了许司令,回到顾家时,已经是晚上,宪儿还没睡,萧梦鸿在侧旁陪着,顾太太也在旁逗弄孙子,笑声不断,气氛融融。顾太太扭头笑着招呼道:“长钧,方才宪儿对我笑了!哎哟,我的这个心哪,简直都要化了!你来看!”   顾长钧到了边上,随顾太太逗了几下儿子,望向萧梦鸿。   她穿件月牙白的绉绸家常式宽松旗袍,长发也松松地挽成了个髻,脸上未施脂粉,带着微笑,显得娴雅而柔美。   顾太太继续逗弄宪儿片刻,问顾长钧有没吃饭,听他说吃过了,又留意到儿子进来后视线就一直落在儿媳妇的身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想到儿媳妇这会儿出了月子也快两个月了,两人这会儿是可以同房了的,便叫乳母抱了宪儿去哄睡觉,自己也借故走了,留下儿子和媳妇两人独处。 ☆、第65章   房里剩他两人,气氛一时便沉寂下来。萧梦鸿待要起身,却被顾长钧握住了臂,便停下来。   “上次我说回来向你解释的。”他说道。   萧梦鸿便望着他。   “我知道那天我替你回绝那位理查德,叫你心里不痛快了。我须先向你道个歉。”   萧梦鸿笑了笑:“道歉就不必了。但你既然提了这事,我就说一声。理查德先生的邀请确实叫我有所期待,但即便你不说,当时我也未必就会接受的。但你的举动,确实叫我心里极不舒服。我是为了在人前给你留面子,所以才没有当场驳你。”   顾长钧点了点头,注视着她:“我明白。所以更谢谢你。”   萧梦鸿和他对视了片刻,神色终于有所缓和了。   顾长钧沉吟了下,又道:“正好借这个机会,我和你谈一谈我的一点想法吧。”   “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出去从事事业了。”   他顿了下,说道。   萧梦鸿微微一怔。   ……   一直以来,顾太太对她做事抱有微词,后来面上没再表示反对了,但心里其实依旧一直是不赞成的。这一点萧梦鸿非常清楚。   至于顾长钧,她能隐隐感觉到,他也是不愿她外出工作的。但他不会像顾太太那样很明白地表现出来。   像此刻这样,用这种郑重语气对着她当面直说,这么久了,倒还是头一次。   萧梦鸿便没立刻回应,只是看着他。   “德音,我们以前没有宪儿,我见这是你兴趣所在,所以也没加以阻拦。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了宪儿。我更希望我的太太往后能安心地留在家中。”   “相夫教子,是吗?”   萧梦鸿忽然反问。   顾长钧望了她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也可以这么说吧!我从前也说过的,即便是在西方欧美国家里,女性也是不被鼓励外出从事事业的。家庭才是放在第一位。何况是我们这里?我承认……我不过只是一个很传统的丈夫而已!”   萧梦鸿双眉微微蹙了蹙,但没说什么。   “除了宪儿的原因,另外,你也知道的,家里平时有很多的迎来送往人情应酬以及收支账目等等,这些以前都是我母亲的事,现在她精力有些不济了,前些时候也在我面前提过一句,说想慢慢交给你。这些虽然都是琐事,但做起来也是很费时间和心思的。倘若你一直在外奔波,从事事业,我恐怕你两头兼顾会太累。何况……”   他迟疑了下。   “事业于你也并非必不可少。出于以上种种考虑,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和你谈一下,希望你能接受。”   萧梦鸿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我会考虑的。但是我也想对你提一条希望。”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顾长钧道,态度看起来很是诚恳。   “我希望日后,不管是哪方面的事情,请你不要再擅自替我做决定。”   顾长钧扬了扬眉。   “我知道了。那么这次……你是原谅我了?”   萧梦鸿望着他。   她的心底里,其实依旧是存了一丝芥蒂的。   并不仅仅只为发生在几天前的这件事。   从她第一次遇到这个男人开始,一直以来,顾长钧就反复地展露着他强烈的大男子主义的一面。几天前擅自代替她拒绝了理查德先生邀约的事,比起从前他的一些所为,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如果是从前,以萧梦鸿的脾气,一定会和他卯上,甚至翻脸的。   但是现在,他这样向她道歉了,用坦白的、商议的态度告诉她,“他不过只是一个很传统的丈夫而已”。   “算了。你路上累了吧?早些休息吧。”   萧梦鸿到了最后,终于也只这样说了一句。   顾长钧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朝她点头,笑了起来。   ……   一周后,萧梦鸿联系林良宁想询问燕郊工厂的情况。   按照进度,工厂的这个工程,现在应该差不多接近收尾了。   此前因为怀孕,加上工厂路远,来去路上就要花费半天,这大半年的时间里,萧梦鸿一直没亲自去过工地,只定期和林良宁保持联系询问情况而已。相对于别的项目,厂房建设相对简单些,加上每次,林良宁都告诉她情况进展顺利,说有问题的话,自己会找她,所以萧梦鸿渐渐也放松了下来。此前又逢生产坐月子,也就没有精力跟进了。现在有空,想起已经有些时候没联系林良宁,他也未主动找过自己,便给他打了个电话,想询问情况。但林良宁不在,一直联系不上。第二天也是如此。萧梦鸿想了下,就往薛梓安的公馆打了过去。   薛梓安正好在公馆里。   这也是去年自她怀孕后直到现在,两人第一次联系。突然接到萧梦鸿的电话,薛梓安十分惊喜,急忙向她问候。寒暄了几句后,萧梦鸿便问工厂的进展情况。   电话那头仿佛迟疑了下,薛梓安没有立刻回答。   萧梦鸿终于觉得有点不对了,道:“是不是工地那边出了什么事?昨天我原本想找小林的。但一直联系不上他。有点不放心,所以找你问一下情况。”   薛梓安终于说道:“是出了点意外,所以工期耽搁了些。”   萧梦鸿吃了一惊,急忙询问详情,这才知道两个月前,她差不多待产,工厂正常施工进入尾声阶段时,地基突然出现沉降问题,超出了允许值的范围。而当初在设计时,并没有考虑到这种意外情况,所以当时工期被迫停止下来,林良宁也没有通知萧梦鸿,对薛梓安保证自己能解决问题,随后拿出了一个弥补方案,施工这才得以继续进行。但效果证明,林良宁的这个弥补方案效果并不好,所以一周之前,工期再次被迫停止了下来,林良宁这几天也一直在工地上想办法。   “顾太太,小林向我保证可以彻底解决问题的。没关系,你不用急,我也不急的。”   薛梓安最后这样说道,带了明显的安慰她的语气。   但萧梦鸿却愧疚无比。   她负责了燕郊工厂的建筑设计图纸。一开始,薛梓安也是出于对她的信任才将这个工厂项目委托给她的。但现在却出了这样的意外,因为自己一开始的考虑不周,导致工期拖延,迟迟不得完结。   她要负很大的责任。   萧梦鸿向薛梓安再三道歉,放下电话后,匆匆到房间里换了身衣裳。   宪儿刚睡醒,被乳母抱着在下面,顾太太也在一旁逗着孙儿,忽然见萧梦鸿从楼上下来,似乎要出门,便问她去哪里。   萧梦鸿告诉她刚得知的燕郊工地情况,“妈,我得去看一下。宪儿先麻烦你照看了。”   顾太太道:“你都这么久没去了,这会儿非去不可吗?不是有那个小林嘛!”   “我要过去的。”萧梦鸿道,“出了这样的意外,原本就是我当初的设计考虑不周。”   顾太太见说不动她,面露不悦之色。想了下,又问她怎么过去,道:“家里车又不在。你实在要去,就等长钧回来送你吧。”   现在已经临近中午,到那边路上一趟就要两三个小时,顾长钧这两天军部里时常开会,很是忙碌,萧梦鸿道:“不用麻烦长钧了。方才薛先生说送我过去。他等下就来。”   顾太太脸色更是勉强,最后问道:“那你几点回来?”   “看情况吧。我尽量早点回。”   没一会儿,外头门房来传话,说薛先生的车开到了。   “幸好家里有乳母,要不然宪儿怎么办?难不成跟你一起去工地?”   顾太太见萧梦鸿要走了,轻声嘀咕了一句。   萧梦鸿当没听到,抱了抱已经认得自己的宪儿,叮嘱乳母好生照顾好他,出去便上了车。   一上车,萧梦鸿就再次向薛梓安道歉。   薛梓安笑道:“顾太太您真的不必过于介怀。什么都有意外发生的可能。何况之前你又不便外出。”   薛梓安越这样大度,萧梦鸿心里的内疚就越强烈。   对于自己所做的事,她的态度一向是极其专业的。薛梓安就是她的客户。倘若之前不是因为意外怀孕以及因为怀孕而受到的那种无形压力,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对待工作的。   现在她唯一的感觉就是后悔,以及愧疚,恨不得能立刻赶到工地察看情况。   ……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她终于到了阔别了大半年的工地。   原本厂房此时应该已经差不多竣工了。但现在,工地的大部分事情都停了下来,显得很是冷清。林良宁正在沉降最严重的那块区域忙碌着,忽然看到萧梦鸿被薛梓安陪着过来了,一愣,随即匆匆迎了过来。   “小林!工地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你之前为什么一直瞒着我自作主张?”   说心里没半点气,也是不可能的。萧梦鸿一见到林良宁,立刻质问。   最近这段时间,薛梓安说林良宁吃住都在工地,想必也是心力交瘁,人黑瘦了不少,但听到萧梦鸿质问自己,脸色还是迅速涨红,解释道:“顾太太,实在是抱歉。原本一直没问题的。前些时候因为下雨涨水,使得地下水位涨高,土壤含水量骤增,这才导致了问题。因为当时你快生产了,我怕打扰你,觉得自己应该能够解决,所以就……”   “所以你就擅自决定隐瞒了我?我记得我是再三叮嘱过你的,有问题的一定要及时联系我!我只是怀孕生孩子去了,并不是死了!”她的语气更加重了。   林良宁看了眼薛梓安,欲言又止。薛梓安便借故先避让。   等薛梓安走了,林良宁终于又道:“顾太太,你怀孕后,我真的怕打扰到你的休息。我也确实是高估了我自己。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也十分的后悔。恳请你能谅解我。”   萧梦鸿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忍住心里的怒气,最后道:“把你的改良图纸拿给我。”   林良宁急忙点头,拿了图纸,陪着萧梦鸿开始详细介绍情况。 ☆、第66章     部分地基下沉的程度比萧梦鸿预想中的还要严重些。她在工地一直停留到了傍晚。薛梓安送她到家时已经有些晚了,将近晚上九点,也不方便请他入内坐了,萧梦鸿下车,和薛梓安道别时,对面一辆汽车开来停下,两道雪亮的灯光照了过来。   顾长钧正好也在此刻驾车到了家。在门口相遇,见到薛梓安,顾长钧显然有些惊讶。   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起先一个错愕后就上来和薛梓安寒暄。萧梦鸿把白天的事简单说了一遍。顾长钧便点头,向薛梓安道谢:“谢谢你送我太太回家,薛先生,进去坐一下吧?”   薛梓安忙谢辞,开车离去。萧梦鸿与顾长钧一道进去。   宪儿已经睡了。顾太太这会儿却还没回卧室,独自在楼下的厅里织着毛衣,见两人一道回来了,放下毛衣问了声情况。萧梦鸿把工地的事简短向她说了下,请她早些去休息。夫妇两随后去看了下熟睡中的宪儿,一起回了卧室。   萧梦鸿从浴室里出来后,就坐到自己那张已经阔别了将近一年的工作台,冥思苦想,考虑着各种可能的弥补方案。   顾长钧起先也没说什么,自己上了床,到了差不多十一点,见她依旧没有半点要休息的意思,下床到了她身后,抽走她手里的那支铅笔,道:“不早了,还是先睡吧。也不急着这么一两天,慢慢来就是了。”   萧梦鸿拿回自己的铅笔,“我睡不着。你自己先睡吧。”   “你不上床,我也睡不着……”   顾长钧俯身下来,语气略带了点撒娇般,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裸在睡衣领口外的一段脖颈。   “我真睡不着。你别打扰我!要是妨碍了你,我就去别的房间吧。”   她说完,开始收拾桌上的稿纸。   顾长钧直起身体,站在边上看她整理:“已经不早了。你还要工作到几点?”   萧梦鸿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悦,心里忽然也涌出一阵无名的烦闷,转头道:“你要睡自己去睡就好了,总盯我做什么!你又不是三岁的小孩,非要我陪你才睡得着吗?”   顾长钧脸色微微一变,望着她,仿佛在调整情绪,最后拉住她的胳膊,强迫她转过身朝向自己。   “你在怪我?”他审视着她的神色,问道。   “是你让林良宁不来打扰我的吧?”萧梦鸿的语气带了点质问。   “是,我承认,之前我确实叫林良宁尽量不要打扰到你。但出这样的事,我并不知情。既然出事了,你现在着急自责也没用。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天要塌下来的大事。实在不行,我可以代你找薛梓安商量赔偿问题……”   “在你眼里,这自然不是什么大事了!”   萧梦鸿打断了他。   “但在我看来,这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问题,你明不明白?薛先生当初是信任我才会把工厂项目交给我的。现在原本应该已经竣工的厂房却因为我的疏忽和失职这样悬着!我是设计师,对此是要负主要责任的。现在问题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些,我需要尽快想出个方案解决弥补。所以请你不要打扰我,可以吗?”   “恐怕他当初找你,也未必全是出于信任的缘故吧。”顾长钧冷冷地应了一句。   萧梦鸿神色里浮出一丝愠怒:“你刚什么意思?你再给我说一遍?”   顾长钧一顿,最后终于举了举双手作投降状:“我说错了,可以吗?好,好,既然你不睡,我不打扰你了。我自己去睡。”   他说完,转身大步就上了床。   萧梦鸿盯了他趴在床上的背影一眼,呼出一口气。   “你睡吧。为免干扰你休息,我去别的房间了。”   她收拾了自己的一叠资料,转身开门出去了。   ……   萧梦鸿一直工作到凌晨。顾长钧第二天一大早起了身,去看了看宪儿,随后就出门了,没和她说一句话。   这和平日的他非常不同。但萧梦鸿现在也无暇去顾及他是怎么想的了。   旨在确保是在为顾客利益的最高标准的专业实践而做事,是她原本一直以来所坚持的职业道德规范和操守,这一点已经深入了她的观念,无法改变。在停止工作一年后,她现在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尽快找出最合理的补救措施让施工得以早日顺利完成,将因为自己的过失而给薛梓安带去的损失降低到最低限度。   一周之后,萧梦鸿终于设计出了一个弥补方案加以实施。   工地重新开了工。   宪儿被姓周的这位乳母照顾的一直很好。除了周乳母,他一出生,顾太太就从家里另拨了两个带过孩子的下人一起服侍,不用她们做别的,只负责照料孩子的一应琐事,所以萧梦鸿也没什么后顾之忧,工地重新开工后的几天,起早出门,天黑回家,几乎天天泡在工地里,原本月子期间贴出来的那点肉也迅速掉了,人又瘦了回去。   顾太太有点不满。顾长钧似乎也决心要晾一晾萧梦鸿了。这段时间他人一直在北平,但和萧梦鸿一样早出晚归,白天两人几乎就没机会碰面,晚上回来同床,也破天荒地一直没有和她发生亲密关系。   ……   补救措施见了效果。随着进展顺利起来,这半个月以来情绪一直有些紧绷的萧梦鸿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   她也觉察到了顾长钧最近的反常。只是之前确实没心情搭理他。现在放松下来了,想到那天自己因为迁怒于他,对他态度是生硬了些,这天晚上哄了宪儿入睡,交待给乳母后,回了自己房间,洗过澡,早早地便上了床。   顾长钧很晚才回来。上床后也没和她说话,翻了个身,背对她就睡。   “最近我白天没和宪儿一起,胀乳胀的厉害,有点难受。反正有乳母,奶水也是足够的,我自己打算断乳了。”   “你觉得呢?”   萧梦鸿和他聊天般地说道。   “随你的意吧。”顾长钧没回身,只淡淡地应了一句。   萧梦鸿慢慢贴到了他背后,在他耳畔轻轻吹了口气:“你是要和我较劲到底是吧?我警告你啊,我数到三,你要是再不转过来,你自己也知道的……”   顾长钧的眼睫微微一动,但依旧闭着眼睛。   她说完,真的开始在他耳边数数了。   “一。”   “二。”   “三……”   她数完了,他还是没动,眼睛也没睁开。   萧梦鸿哼了声,顺脚重重地踢了他一脚,转了个身,自己也背对着他睡下去。刚闭上眼,腰腹处一重,睁眼见他已经翻身压坐到了自己的身上。他的目光幽暗,一语不发地低头下来,隔着一层衣料,带了点凶劲,张嘴一口就叼住了她胸前一侧的玫瑰蓓蕾,报复般地吸吮咬啮着,另只手掌也摊开紧紧握住了另一边,收合再用力,当她面团似的揉捏着。   又疼又痒,还有另种难以言述的酸麻之感立刻朝她袭来。   生过孩子之后,她的身体就变得比从前更敏感了。被他这样粗鲁地对待,浑身肌肤汗毛立刻竖了起来,洁白的乳汁迅速溢出,濡湿了胸前的一片衣襟。他像宪儿一样地吞着她泌出的香甜乳汁,令他眸光染了朦胧水气,两颊粉红,手也不自觉地紧紧抓住了他的头发,喉间发出妩媚而诱人的呻yin。他又继续啃噬她,在她肌肤上留下自己的一个个印记,最后他沿着她的腹慢慢地向下。她终于觉察到了他的意图,惊诧万分,下意识想阻拦,却挡不住他唇舌的继续进攻。   他对她的这种进攻是固执的,却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带了惩罚意味的粗鲁,变的有力而温柔。在他唇舌这样的讨好服侍之下,她控制不住地曲起身体,无力搭在他后背上的一只赤足也紧紧蜷了脚趾,很快就被他推送到了极致的顶峰。   ……   第二天醒来,两人是相拥着的。之前半个月里的种种不快经过昨夜,仿佛已经烟消云散了。顾长钧白天要到南苑机场有事,才五点多,天刚微亮就起了床。临走前又吻她。   萧梦鸿还躺在床上有点困。半睁半闭着眼。   顾长钧道:“我有位同僚举办婚礼,邀我们出席婚宴。你准备好,晚上五点我回来接你一起过去。”   萧梦鸿终于睁开了眼睛:“今天?”   顾长钧停下亲吻,望着她:“你今天还要去工地?”   萧梦鸿道:“施工到了最后了,今天很关键。我要过去的……”见他眉头似乎又皱了起来,抬手轻轻抚了抚,哄着他道,“但是我五点前会回来准备好的。”   顾长钧吐出口气,点了点头。 ☆、第67章     经过之前的反复计算和考虑,萧梦鸿最后决定采取注浆加固边基法进行改良和加固。比较起来,这是目下最适合、也最可靠的一种方法了。但注浆过程中的压力值非常关键。能否控制在合适的压力值范围内,是整个补救措施成功与否的主要因素,而在缺乏精密压力测量仪器的现在,全部只能以自己的经验来判断,对她是个非常大的考验。所以从这项施工开始后,萧梦鸿就亲自天天地泡在工地上,从头到尾地进行实时的估评控制。   前些天进行的很顺利。今天就剩最后的一块区域。只要完成,补救措施就算到位。照她的估计,半天时间应该足够了。这也是早上她答应顾长钧会按时回去的原因。   事情原本发展的和她预料的差不多。下午两点不到,最后一块需要加固的区域就完成了。今天特意赶了过来的薛梓安对萧梦鸿连声地表达谢意,“顾太太,多亏了你!实在是万分的感激!”   薛梓安在整个事件里所表现出来的大度本就令萧梦鸿心里感到很过意不去了,此刻见他还向自己道谢,道:“薛先生你太客气。原本就是我这边的过错。你没有半句怨言,而且全力支持。应该我要向你表达感谢才对。”   薛梓安笑着摇了摇头,望着她,“你累了吧,先去休息下?”   萧梦鸿自然不是铁打的,这些天这样连续地在工地里盯着,确实感到累了。但心里记着早上答应过顾长钧的事,便笑道:“我还另有事,我先这样回去了。这边的施工可以照进度正常进行。薛先生你放心,接下来我会亲自跟进直到整体竣工,另外,这边如果有任何突发问题,也请你一定及时和我联系。”   薛梓安将她送出去,两人边走边说话时,林良宁从后飞奔着追了上来叫住萧梦鸿。   他的神色有些紧张,喊道:“顾太太,有些不对!注进去的灌浆出现了反涌!”   萧梦鸿神色微微一紧。   灌浆出现反涌,就表示压力有问题。立刻赶了回去,这一忙,时间飞逝而过,渐渐地,反涌现象终于被控制住了,但萧梦鸿还是不敢离去,留在边上继续观察时,忽然想起了晚上和顾长钧的约,急忙问了声时间,得知已经快五点了,知道今天无论如何也是赶不回去了,便来到工地办公楼的电话间。   ……   顾长钧回来时四点还不到。进去时,见庭院里早上送她去燕郊的那辆汽车的车位还空着,显然她还没回。自己便先去更衣。下来后等了片刻,依旧没见她回来,于是往燕郊工地拨了个电话过去,只是一直无人接听。   到了四点半,他渐渐有些沉不住气,又打了个电话,依旧是无人接听。便到门口站了片刻。快五点的时候,佣人说少奶奶打了电话过来,顾长钧快步过去接了起来。   “长钧,实在是对不起。原本我以为能赶回来的,没想到临走前工地又出了点意外……我恐怕没法陪你一起去了……”   电话那头传来萧梦鸿带着歉意的说话声音。   顾长钧问了声情况,萧梦鸿向他解释了下,再次道歉。   “知道了。你早点回来。自己路上小心。”   顾长钧放下了电话。   “这可真是的!你都跟她说过了,她也没半点放在心上!”   顾太太在边上,忍不住就埋怨了一句。   顾长钧压下心里涌出的一丝郁躁,没答理自己的母亲,抱了抱一旁正被乳母抱着、睁着双圆溜溜眼睛看着自己的宪儿,取了外套独自出了门。   今晚办婚宴的这位同僚早几年死了原配,这回是续娶。但新郎官平时在军部里人缘不错,所以今晚相识的几乎全来了,有家室的无不夫妻同至。顾长钧一人赴的婚宴,未免显得有些落单。陈东瑜夫妇也到了,见萧梦鸿没来,陈太太问了声,顾长钧解释后,陈太太笑道:“我就说呢怎么你一个人来。原来是被事情绊住回不来了,也是情有可原的。”   顾长钧笑了笑。   陈太太会问,别的一些“热心”人见他独来,自然免不了也要发问。顾长钧耐着性子一一解释,只说太太另有事,所以来不了。他虽这么解释了,但别人未必就真的信了,恍然“哦”一声的时候,眼神总是带了点探究之色。直到开宴后,顾长钧的这种解释才告一段落。筵席上,他与陈东瑜夫妇同坐。陈东瑜一向好酒。只是年初时身体有些不适,去看了西医,西医诊断他肝有些不良,叮嘱尽量少饮酒。此后在家陈太太便限制他饮酒,憋的难受了,今晚难得有正大的机会喝酒,陈东瑜装作看不到太太频频朝自己抛来的眼色,拉着顾长钧喝个不停,最后被忍无可忍的陈太太当众给夺走了酒杯。陈东瑜心里极不爽快,又无可奈何。等婚宴结束,众人相继纷纷离席向主家辞别时,趁着陈太太不在跟前,陈东瑜借着几分酒劲,扯开衣领扣子,拽着顾长钧便吐起了苦水,说太太管自己太严,家里就罢了,由她作威作福,一个堂堂的民国陆军上将,在外竟然也被太太当众这样就给了个没脸,最后咬牙道:“……方才我不过是忍忍她罢了,看着吧,这婆娘以后真要再惹毛我,老子就对她不客气了……”   “老陈,才二两黄汤下肚,你就牛气了啊?”一个女人声音忽然从后传了过来,“当着长钧的面,你倒是给我说说清楚,你打算怎么对我个不客气法?叫我知道了,回去也好及早有个准备。”   陈东瑜扭头,见太太就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个今晚赴宴的小包,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立马改了脸,转为笑道:“你听错了,我和长钧说的不是你。我陈东瑜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对太太你怎么样啊,长钧你说,是不是?”说完转过身,朝顾长钧使劲丢眼色。   顾长钧忍住笑,点头道:“嫂子别误会。方才东瑜兄说的真不是嫂子。东瑜兄时常对我说,他能娶到像嫂子您这样的太太是他的福气,更是他们老陈家烧对了祖宗的高香,哪里敢对嫂子您有什么不满?”   陈太太笑道:“连你也被他带的不说实话了。什么福气不福气,这么多年下来,我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他也凑合着和我过日子罢了。算了,我就当没听到吧。真和他样样计较的话,我□□就气饱腹了,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顾长钧正色道:“嫂子的贤惠有目共睹,我也极其敬重,绝无半点虚言。”   这确实是他的心里话。陈太太和陈东瑜一路扶持多年至今,生儿育女,服侍陈东瑜身体不好的老母,不但将陈家家事照顾的妥妥帖帖,对外的上下应酬也打理的顺顺当当。正是有了这样的一位内助太太,陈东瑜全无后顾之忧,专心外事。   陈太太便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对丈夫冷脸道:“我是要走了的,家里几个孩子还等着呢。你还嫌没喝够酒是吧?不够的话,自己留下再喝罢!”   陈东瑜哪里还敢再多说什么,摇头道:“不喝了。我也要回去的。”   陈太太见丈夫衣领第一个扣子解开,领口有些歪着,抬手替他理了下,这才对顾长钧笑道:“那我和老陈先回了。下回等德音空闲了,咱们再一起见面吃个饭。”   顾长钧笑应,目送陈东瑜夫妇离去后,上了自己的车,独自坐了片刻,才发动汽车离去。   顾长钧到家,已经将近九点了。宪儿早睡了。父亲在书房。母亲顾太太也已经回了卧室。而萧梦鸿却依旧没有回家。   顾长钧再次往工地打了个电话,铃声响了很久,依旧没有人接。   他感到无比的心烦意乱。没上二楼房间。独自在楼下抽了支烟,最后看了眼时钟,掐灭烟,转身出去上了车,驾车再次出了门。   他往燕郊方向开去。   从市区到燕郊,就只有一条能走汽车的大道。到了这钟点,北平市的街面上就没多少人和车了,出了北门,更是僻静,道上空空荡荡,两边是黑漆漆的田地和旷野。   顾长钧开着雪亮的车灯在颠簸的车道上一路朝前去,开到半路的时候,看到前方路边相向停了辆汽车,仿佛车坏了的样子,对方司机见对面来了辆汽车,急忙跑到路中间挥手拦停求助。   顾长钧已经认出了这个拦车求助的人。就是自己家里那位负责接送妻子来去的司机。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嘎吱一声踩下了刹车,降下车窗玻璃。   “先生!我们要回北平的。开到这里有个轮胎坏了,一时修不好,车里又没备胎,您能帮下忙……”   因为天黑心急,加上顾长钧的车灯刺目,顾家司机还没认出这人就是顾长钧,跑过来就敲窗求助。   “少奶奶呢?”   顾长钧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推开门下车。   司机终于认出了顾长钧。一愣,随即转头,朝还站在路边的萧梦鸿兴奋地大声喊道:“少奶奶!少爷来了!真的是太好了!” ☆、第68章     萧梦鸿天黑后不久就离开工地回城了。那会儿工地意外终于彻底解决。   原本照路程估计,这会儿已经到家了的。   一早出门,天黑才归。她有些想念宪儿身上的*味儿了。坐车上闭着眼睛靠椅背上,想着儿子时,因为疲倦,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直到被一阵突然的颠簸给惊醒,睁眼才发现车甩在了半道上。   一个后胎出了点问题。所幸没大事。但没备胎,也没法修。   外头是郊野,黑漆漆的,前后看不到一辆车,左右两边也没有住家。   萧梦鸿和司机就这样被困在路上,只能寄希望于拦住经过的车辆求助。虽然知道这希望极是渺茫。   已经过去两三个小时了,夜越来越深,果然一直没等到有车经过。   这里离城还有二十多公里的路,步行回去太不现实,也根本没法通知顾长钧来接自己。   萧梦鸿原本已经做好了在郊野汽车里过夜的准备。   司机很愧疚,不住地向萧梦鸿陪着不是道歉。萧梦鸿安慰了他多次,见他依旧如此,索性下了车,自己站在路边透透气。   这也是为什么司机刚才突然发现相向来了辆汽车,拼了命不要的也跑到路中间拦住的缘故。   照他的想法,只要拦了,说出顾家身份,任谁也会给几分面子,出力帮上这个忙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来的这位竟然是自家的四少爷,反应过来就朝萧梦鸿兴奋地大喊。   ……   顾长钧的出现就和突然从天而降差不多了。   萧梦鸿惊喜无比。要不是边上还有个司机在,看到他从车里下来时,简直就要扑到他怀里向他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了。   但很快,她就留意到他气场不对。   按道理,这会儿在这里看到他,不用问也能猜,一定是他见自己久久没到家,不放心才出来接的。现在接到了,他应当高兴才是。   但是萧梦鸿就没从他脸上看出半点高兴的意思。   和他做夫妻,时日也不算短了,他的情绪变化,她基本还是能摸到的,而且每次*不离十。   他现在不快。相当的不快。   司机向他解释在路上耽误的原因。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上车,先回去!”   司机也觉察到了他的语气。只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失职令少奶奶耽搁在半路而不快,更是惶恐,直说自己晚上就留车里过夜。   萧梦鸿却感觉了出来,顾长钧的不快,似乎并不仅仅只是因为顾家司机的失职。见司机这么惶恐自责,有些看不下去了,叫他和自己一起上车,晚上先回去,明天再回来处理这辆故障汽车。   “少爷,那我来开车吧。”司机最后恭恭敬敬地道,依旧带了点惶恐。   “不必了。”   顾长钧只这么简单地说了一句。   ……   到顾家时已经是深夜。   萧梦鸿去看了眼正在熟睡里的宪儿,亲了亲他脸蛋,回了卧室。   她感觉已经非常疲倦了。只想立刻去洗澡,然后上床睡觉休息。但想了下,决定还是再向顾长钧解释下,便道:“长钧,今天真的对不起,原本和你说好了的。我要走时,没想到工地又出了点意外,所以……”   “你累了吧?先去洗澡吧。”   顾长钧的视线落到她带了倦色的一张脸上,说道。   萧梦鸿顿了一下。见他似乎不大想和自己再说这个话题似的,便点了点头,“好吧。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来接我。”   顾长钧朝她微微一笑。   萧梦鸿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一边往床上去,一边系着睡衣衣带时,看见顾长钧还没脱外衣,就靠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里,伸着两条大长腿交在一起,抽着烟。   隔着一片袅袅升腾的青烟,他微微眯着眼,仿佛陷入了沉思。   这极其少见。或者说,是第一次。   他平时在萧梦鸿面前不抽烟的。萧梦鸿更没见过他在卧室里抽烟。   萧梦鸿微微一怔,见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坐那里,便朝他走了过去,很自然地坐到了他腿上,拿开他叼在嘴里的那支烟,伸手揽住了他脖颈,用略带了点撒娇般的语气问:“怎么突然抽起烟了?”   房间里没有烟灰缸。顾长钧把被她拿掉的烟头随手掐灭在手旁的几面上,挥手扇了扇面前升腾的烟雾,留萧梦鸿坐在椅子里,随后自己起身,过去打开了窗户。   萧梦鸿望着他的背影,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再次道:“长钧,我知道你晚上不高兴。显然你不想听我解释,但我还是想再解释下。今天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确实是因为最近的施工非常关键,然后今天又出了点意外情况……”   “薛梓安的这个工厂,还要多久竣工?”   他忽然转过身问道。   萧梦鸿想了下,道:“很快了。顺利的话,月底前就能完工。”   顾长钧点了点头:“这是你最后一个项目。这个工厂完工之后,你往后不要再接别的事了。”   萧梦鸿微微一怔,见他靠在窗台边俯视着自己,语气同目光一样地沉静。   她想了下,缓缓道:“长钧,我之前答应过你,我会考虑往后关于工作的事的。既然你提了,现在我就跟你说下我的想法。燕郊工厂完工后,短期内,我确实没打算再继续做事了。我想等宪儿再大些,看情况另做打算……”   “不必再打算什么了,”他简短地道,“往后你不要做事了。就这么办吧。”   萧梦鸿望着他,脸上的笑意渐渐地消失。她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   “你这是在命令我了?”她的语气也带了点生硬。   顾长钧和她对视了片刻。   “我不觉的是命令。只是帮你做了个最好的决定而已。我觉得这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你听我的吧!”   萧梦鸿盯着他:“你这不是命令是什么?有你这样帮别人做决定的吗?”   “别人?”   顾长钧仿佛被她的话给触到了,眉头倏地皱了起来,皱的眉心现了一道深深的川字纹。   “我是你的丈夫,算什么别人?”他顿了下,语气加重了,”如果你非要认为这是命令,随你吧!总之,以后我是不会允许你再出去给别人做事的!”   萧梦鸿终于被他给激怒了。但还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冷地道:“你是我的丈夫,你可以自认为理所当然地对我下命令。但接不接受却在我。现在你给我听好了,我最后再说一遍,关于以后的工作,我自己会考虑的。我今天很累了。我需要休息了。”   她朝床走去,掀开被子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顾长钧盯着床上已经闭目假寐的她,忽然像是爆发了出来,语调极其僵硬:“我很早以前就对你说过的,叫你不要接薛梓安的事的!我顾长钧是养不活你吗,要我的太太抛头露面这样起早贪黑地给别人做事?还半夜三更被困在了荒郊野外!简直是荒唐透顶!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担心,万一出事了怎么办?还有,以前没有宪儿,你不听我的我也随你。现在不一样了!宪儿需要你留在家里长期照顾他!”   ……   女人在有了孩子后,心态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渐微的,有时候,未必连自己也能及时觉察。   就像萧梦鸿。   她也曾怀疑顾长钧当初不顾她的反对,半是强迫般地令她有了孩子的这个举动未必全是出于想当父亲的心。说不定还掺杂了些别的私心。譬如,他用孩子来绑住她的手脚。   这种念头自然令她感到极其不快。所以刚怀孕的那段时间,她看他极不顺眼。但随着腹中胎儿慢慢发育长大,尤其是宪儿出生之后,看到顾长钧笨手笨脚抱儿子的温馨画面,当初对他的那种不满渐渐地也就淡去了,即便偶尔想起来心里还是有芥蒂,但这种芥蒂远远比不上宪儿出生给她所带来的幸福满足之感。   因为两人中间多了一个宪儿,她也看到了在他身上所发生的改变,所以在他面前,她也渐渐地开始愿意放低了自己的身段,甚至向他妥协。就像她刚才说的那样,其实即便不用顾长钧开口,在做完燕郊的这个工厂项目之后,她也确实没打算这么快就继续做事的。   但是现在,这样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却分外的刺耳。   她倏地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顾长钧,是不是最近我对你好了点,你见了几分颜色就要开染坊了?我跟你说过几次了,今晚的事只是个意外!我知道你关心我,我也谢谢你来找我!但我走路上也可能被车撞到,那么是不是以后都不用出去了?至于宪儿,他是我生的孩子,用不着你提醒,我自然会尽我所能去照顾好他的。但是现在我手头有事,家里也有足够的人手可以代替我照顾好他,我怎么就不能分出点时间和精力用在别的事情上了?”   她加重了语气,“你的这个决定,我是不能接受的!”   顾长钧盯了她片刻,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她边上来回走了几步,像是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停了下来,朝她转过脸道:“你的眼里除了做事,还有我的位置吗?我希望你能尽到为人妻母的职责,全心做好我的内助,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坚持要做事情?外面的事情真就对你这么重要?”   萧梦鸿撩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去。   “顾长钧,你现在开始指责起我了?但我问你,从头到尾,你有尊重过我的意愿吗?没有!我感觉不到半分!无论是从前你对待我的方式,还是宪儿的出生,即便到了现在,你从没有把我当成平等的妻子来对待!你觉得自己对我很好了?是!但我只是你豢养的宠物,你想要我怎么样就要我怎么样!我告诉你吧,你的这种好,我半点也不稀罕!”   萧梦鸿压抑了许久的不满在这一刻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泄的口子,激动之下,又道:“你想要一个贤妻良母是吧?如果我没说错,从前的我应该就是你理想中的妻子类型吧?可是那时候你又是怎么对待我的?你的眼里根本没有我!现在我不过做了点自己想做的事,你就又指责起我没把精力完全放在你身上?你也太霸道了吧?”   顾长钧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是没有说话。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坚持要做事吗?我告诉你,我之所以不想就这么彻底放弃了,并不是因为它对我而言就胜过了别的一切。而是因为我喜欢工作。它能带给我一种发自内心的充实!”   顾长钧听她提及过去时,微微眯了眯眼,等她说完,道:“恕我没法接受你的这种托词。可能我是对你太过纵容了吧。我只提醒你,不要忘了你以前的所作所为曾给我们双方带来过的恶劣影响。现在有了宪儿,就算为了他考虑,你也更应该彻底收心,好好地把心思放在家里。我实话告诉你,这件事我做主了!就这样吧,不用再多说了。”   萧梦鸿和他对视着。半晌,冷笑了起来。   “你心里果然还是对我从前背叛了你的事耿耿于怀。顾长钧你知道吗,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开始不愿意回顾家,更不想这么仓促就生孩子的原因。彼此心有芥蒂无法放下过去的两个人,怎么可能长久真正地好下去?但是你却不给我选择的机会!现在你又希望我会因为我从前的过错而对你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宽容感激涕零言听计从?对不起,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她停了下来,深深呼吸了几口气,等情绪渐渐有所平定后,淡淡地道:“我告诉你吧,就在几天之前,金陵女校的李素梅女士再次联系了我,十分巧,女校上海分校之前因为种种变故,进展搁置了下来。现在计划重新开始。她询问我的意见,问我愿不愿意再继续这件事。原本我并不打算接的,但现在,看起来我倒是要重新考虑了。”   “我不允许你去。”   说这句话时,他脸上是不带表情的。   “如果我要去呢?”她反问。   “你要是去了,往后你就不用回来了!你也别再想见到宪儿的面了!”   顾长钧冷冷地道。 ☆、第69章     顾长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萧梦鸿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和他第一次相见时的情景。   那时候,是在从上海去往北平的火车包厢里,他把一把枪拍在了她的面前,对她说,真想死的话,自己现在就动手,他可以把她和奸夫葬在一起。   时间过去很久了,这一幕她原本已经渐渐淡忘了。但现在,忽然又鲜活了过来。   他此刻说话的这种口吻,简短、冷酷,令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   “顾长钧,你既然这么说了,想必自己也知道代表了什么吧?”   沉默了片刻,萧梦鸿问道。   顾长钧的唇紧紧抿着,没有回应。   萧梦鸿点了点头,冷笑,“那么你是要拿宪儿来胁制我了?”她望着他的目光愈冷淡了,“这就是你当初不顾我的意愿强行要我生孩子的目的吧?但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宪儿他是我们的孩子,不是你可以拿来威胁我的一个工具。无论你我将来关系如何,你没有权利单方面做出这样的裁定。你的父亲他也不会由着你胡来的。以后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我心里清楚,不劳你替我安排。”   顾长钧看着她,神色阴沉而冷漠,忽然转头就走,到了门口,手搭在门把上的一刻,回头,加重了语气道:“薛梓安工厂是你最后一项工作了。我说过的话不会更改!”   他说完,打开门走了出去。   ……   顾长钧当夜没有回卧室。   第二天清早,五点不到,天还是黑着的,顾彦宗记挂着昨夜没处理完的一件公务,早早地起身到了书房,推门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香烟气味,打开电灯,意外地发现儿子竟然在自己的书房里。   顾长钧就靠坐在书房那张宽大办公桌后的靠椅里,双腿高高地交翘在桌面上,头往后微仰着,一动不动,仿佛睡过去了一样。   桌上那个顾彦宗偶尔用来盛放烟斗烟灰的玻璃小缸子,已经被烟头差不多给堆满了。   顾彦宗有些惊讶,停在原地看着儿子。   顾长钧被开门声惊动,睁开眼睛,见父亲这么早就下来了,立刻将双腿从桌面上放下来,迅速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朝父亲点了点头,招呼道:“爸,这么早就起来了?”   顾彦宗点了点头:“睡不着。索性早些起来处理些公务……”他看了眼儿子,视线从他泛了红血丝的眼睛落到桌上的烟灰缸上。   “你怎么回事?昨晚在我书房里过的夜?”   顾长钧笑道:“我也有点公事烦心,一直睡不着觉。德音昨天工地回来的很晚,需要休息,我怕打扰她睡眠,所以到您书房自己坐了一会儿。”   他见父亲依旧狐疑地看着自己,揉了揉面带倦色的一张脸,道:“爸,跟你说下,今天我就回航校了。德音要带孩子,燕郊工地那边事还没完,她也要去,事情很多。我不在家,还要劳烦您和妈帮我多照应下她。”   他说完,朝父亲点了点头,抬脚往门口去。   “长钧,你和德音是不是闹别扭了?”   顾长钧经过身边的时候,顾彦宗叫住他,问了一声。   顾长钧停了停脚步,回头笑道,“没有。我们挺好。您放心吧。”他望了眼父亲短短一年里便似白了不少的两边鬓发,转了话题,“倒是您自己要注意身体。年纪大了,总理院事务又繁忙,我总担心您身体会吃不消。国事已然如此,非一日之寒,更非你一总理院可以扭转的。我倒希望父亲您提请辞呈回来颐养天年,这更是我所乐见的。”   顾彦宗道:“在位谋政,何况总统将此重任委任于我了,我又如何能安心退隐求个自己的心静自在?尽力而为吧!你有孝心,我很是欣慰。你更须牢记自己的本分,须得时刻预备好报效家国,如此才不枉生为男儿之身。”   顾长钧正色应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   当天顾长钧离了北平。因为走的有些仓促,顾太太来不及准备什么,很是依依不舍。顾长钧临走前,顾太太抱着宪儿跟到送他去火车站的汽车边上辞行。宪儿如今已经两三个月大了,很是爱笑,也认得顾长钧了,被父亲抱起来一逗,就咯咯地笑,伸出一只胖嘟嘟的小手拽他制服领口的铜扣,顾太太和一同跟了出来的几个家里下人在旁跟着笑,倒是冲淡了不少的离情。   顾长钧抱完宪儿将他交回给顾太太,和母亲话别了几句,回头瞥了眼站在身后不远处庭院台阶上的萧梦鸿,弯腰钻上车就走了。   ……   月底,燕郊的工厂终于顺利竣工。萧梦鸿最后一次从工地回来,如同肩上的担子终于卸下,整个人轻松不少。晚上她在房里陪着宪儿玩耍时,珊瑚过来敲门,说老爷找她,请她到书房里去。   萧梦鸿将宪儿交给乳母,自己便下楼去了公公的书房。敲门进去,见他坐在书桌后,桌上收拾的整整齐齐的,仿佛专门在等自己的样子,便走到近前,叫了声爸:“珊瑚说您找我?”   顾彦宗让萧梦鸿坐下后,面带微笑,问道:“燕郊那边的工厂听说完工是吧?”   萧梦鸿笑道:“是。前两天就好了。”   顾彦宗点头道:“这就好。前些日子你早出晚归很是辛苦。长钧也很心疼你,临走前还特意叮嘱我,说他不在家时,叫我多关照你些。”   萧梦鸿微微一怔。抬眼见公公的目光投到自己的脸上,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感到略微尴尬。又禁不住猜疑起顾长钧临走前到底和公公说了些什么,又把话说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她沉默着时,顾彦宗又道:“去年至今我便一直忙碌不堪,日日不得空闲,心思也少放在了家人身上。最近才觉察你和长钧仿佛有些不对。原本这是你们小夫妻自己的事,无需我这个做长辈的过问。只是我儿子的脾气,我心里清楚。我有些不放心。趁这个空就叫你过来。你无需有什么负担。心里想的是什么,尽管和我说。”   公公找自己,竟然是为了这个目的。萧梦鸿有些意外。迟疑了下,终于轻声问道:“爸,长钧临走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只叫我多些照看你,别话全无,只是当时我遇到他时,才清早四五点,他就在这间书房里,抽了一烟灰缸的烟头。”   ……   那天晚上他一直没回卧室。原来是在他父亲的书房里过了一夜。   萧梦鸿对公公顾彦宗极是敬服,内心深处也俨然将他视为自己亲身父亲一样。见他两道目光朝自己投来,慈蔼中又不失威严,犹疑了片刻,就做了决定。   他既百忙中抽空特意叫了自己过来,又把话点到了这样的程度,想必也是真的关切。有些可以说的话,也就不必再隐瞒下去了。   萧梦鸿终于说道:“爸,我和长钧确实发生了点摩擦。起因就是我的工作。他执意要我往后彻底不再外出做事了。我的想法和他有所不同。而他当时的态度令我无法接受。所以我们起了点口角。第二天他就走了。过程就是这样。”   顾彦宗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原话是怎么说的?”   萧梦鸿顿了一下,含含糊糊地道:“总之就是坚决不同意我以后外出从事事业。”   她还不想在公公面前提顾长钧拿宪儿做威胁的事。有些话还是不方便对第三个人讲出来的,即便对方是丈夫的父亲。   顾彦宗见她似乎不愿详提,也不再追问了,改道:“德音,那么你自己现在是怎么想的?你无需有顾虑,想什么就说什么。”   萧梦鸿道:“那么我就说了。相夫教子固然是我的本分,但我依旧想保留着往后从事工作的可能。”   顾彦宗沉吟了下,道:“我曾认识一位女性。如今她在海外。她也是一位妻子和母亲。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位享誉的画家和民国的妇女革命领袖。你的想法我无任何异议。我乐于见到你能将你的聪明和才智发挥到极尽,甚至创出一番不俗事业。只是我想对你提一条希冀。”   “爸爸您说。”萧梦鸿恭敬地道。   “宪儿尚在襁褓,不宜久离母亲。我望你能等宪儿大些了,再竞逐事业也是不晚。”   顾彦宗的语气是凝重的,听起来也没有要和萧梦鸿商议的意味。   但是这样的话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却带着叫人敬服的一种内在力量。   萧梦鸿说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我听从您的教诲。”   顾彦宗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道:“这样就好。那么你去吧。往后你想做什么,倘若我儿子再横加无理的干涉,你告诉我便是。我会替你做主的。” ☆、第70章   顾长钧走了后的这些天,晚上都是萧梦鸿自己带着宪儿同睡的。从书房回来,等儿子困顿睡着了,她坐到了自己的那张工作台边,拿起一叠从去年怀孕后无事为金陵女校陆陆续续绘制出来,但还没彻底完成的设计图纸,一张张翻看着,沉思了片刻,最后整理好,放进了抽屉里。   第二天,萧梦鸿给李素梅女士打去了一个电话,告诉她,自己经过考虑,最后还是决定放弃这个原本能够共事的宝贵机会,希望自己的这个决定没有为她带去更多的麻烦和损失。   李女士自己也为人母,起初再次联系萧梦鸿的时候,原本就对她现在复出工作没抱太大的指望。所以现在被她回绝,也并无太大失望,电话那头笑道:“顾太太你初为人母,原本就不得空闲,怎么还会再出来做事。实在是你为京华大学所设计的建筑叫我惊艳在先,起先我才欠考虑,贸然又叫你为难的。无妨,我另聘人就是了。”   萧梦鸿和李女士交代完事情,也就算了了一件事。   顾太太起先分毫没有觉察儿子和儿媳妇之间又起了冲突。顾彦宗也知道太太的脾性,知她一味护着自己儿子,为免她无谓烦恼,甚至去向儿媳妇施压又多生事,便没在她面前提及半句。   儿子走了后,顾太太自己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见儿媳妇十分安分,除了逢应酬出门,或与关系一向好的陈太太及二女儿簪缨往来下,平时大部分的时间都留在家里伴着宪儿,看起来是收了心,不再像以前那样要出去做事的样子了,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丈夫身居高位、儿子前程远大,儿媳妇虽然依旧不讨她欢心,但终于差不多变成她设想里的样子了,长孙健壮可爱,长女次女生活安稳,除了三女儿生不出孩子的老大难问题以及想念远在大洋彼岸的小女儿之外,顾太太对自己目前的生活状况还算是满意的。但最近,她又多了一点不称心,儿子又不怎么回家了。   他十分的忙碌。上次回来还是两个月前,而且只匆匆停留一个晚上就又走了。顾太太觉得儿子那一趟回来,比之前又黑瘦了不少。很心疼。   顾太太生育了五个子女,从内心深处来讲,最疼爱的自然还是这个儿子了。从小英俊聪明,十几岁出国留学,学成归国后,家世加上他本人的卓越才干,才二十出头就步入了少壮高级军官的行列。对于这个给自己带来了无限满足和成就感的独子,顾太太自然极其宠爱于他。这天早上吃早饭,因为顾彦宗前两天离京不在家,她望了眼饭桌,大桌子,就只坐了自己和给宪儿喂食的儿媳妇,空荡荡的,未免就又想起了儿子。   ……   宪儿已经半岁多了。长的十分健壮,早就学会了坐爬,慢慢也长出了几颗白生生的乳牙。月前彻底断了乳。因为此前萧梦鸿就开始慢慢喂他米糊、炖菜等辅食,所以现在断了乳,也没哭没闹,胃口依旧很好,比以前长的仿佛更快了。萧梦鸿感觉到儿子每天仿佛都有新的变化。这会儿桌上放了一碗炖的嫩嫩的蛋,她拿勺子喂,宪儿吃的很欢,一口一口,很快大半碗就吃了下去。因为起先还吃了小半碗掺了蔬菜的米糊,萧梦鸿怕儿子吃的过饱撑了,停了下来,自己吃掉了碗里剩下的几口炖蛋。   顾太太将宪儿抱了过来坐自己膝头,端详着孙儿,笑眯眯地道:“我们家宪儿和爹小时候长的一模一样。是不是呀!”   “可不是嘛!”一旁的王妈也凑过来端详,“刚生出来那会儿还瞧不出来。现在是越来越像了。太太您看,这眼睛,鼻子,还有耳朵,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往后再大些,不知道有多俊呢!哎太太,你看孙少爷在应你的话呢!”   顾太太就喜欢听这种话,和王妈一唱一和自得其乐地说了一会儿,最后让人抱走宪儿,自己看了眼对面的儿媳妇道:“德音,我估摸着长钧最近也该回来一趟了。这趟他回来,你多留他些时日。我们家大,人少,宪儿也没个兄弟姐妹,现在小还觉不出来,再大些就孤单了。我的意思,你和长钧是不是可以再生个孩子了?男女都不拘,我都高兴……”   宪儿已经半岁多了。照时下的生育习惯,女人再怀个孕生个第二胎什么的,再稀松寻常不过。   萧梦鸿放下了筷子道:“妈,我今天有点事要出去,宪儿麻烦您帮我照看下。”   顾太太见她避而不答生孩子,又说要出去,就问去哪里。   “和鲁朗宁先生见个面。”   顾太太听了有些不放心,问是什么事。萧梦鸿说具体还还不清楚。顾太太不好阻拦,只好叫她早些回。萧梦鸿答应了。   ……   最近半年,因为一直在家带孩子,萧梦鸿已经有些时候没有见到鲁朗宁先生了。在京华大学碰了面,鲁朗宁先生显的很高兴。叫萧梦鸿感到意外的,是教育□□的刘次长也在。一见面,刘次长就笑容满面地朝她恭喜道:“顾太太,你为我们中国传统建筑文化在世界的传播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啊!”   萧梦鸿有些莫名,问了声,才知道事情缘由。   京华大学新成立了建筑专业,与哥伦比亚大学建筑学院建立了学术友好关系。教育□□最近拟计划向美国派出一个官方性质的文化交流使团,大使从中推动,获得美方的积极响应。其中一个交流项目,就是由京华和哥大建筑学院牵头的中国古建筑文化交流活动。上次那位和萧梦鸿见过一面的哥大建筑学院理事理查德先生通过官方再次向萧梦鸿发了一个邀请函,邀请她参与这次的文化交流活动。   刘次长自然知道萧梦鸿是顾彦宗的儿媳妇,所以一接到这个特殊的邀请,官威也不摆了,亲自来见萧梦鸿传达消息。   萧梦鸿很是意外,迟疑着时,刘次长在旁极力游说。鲁朗宁先生也表达了希望萧梦鸿能同行的期待。最后萧梦鸿答应回去考虑下,然后尽快予以回复。   ……   顾彦宗难得今天空闲了些,晚饭后便抱着宪儿去了书房。   萧梦鸿进去时,顾彦宗正抱着孙子站在地球仪前,滚着球体指点着,嘴里说着所指地方的名字。   宪儿平时不大来祖父的这间书房,还是头回见到地球仪。花花绿绿的一个大圆球,还会滚动,比平时玩的玩具好多了,很是喜欢,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嘴里跟着祖父咿咿呀呀几声,张开两手使劲往球体上靠,最后抱住了一口就咬上去,逗的顾彦宗哈哈大笑,回头对萧梦鸿道:“此儿聪明的很,大可期。”   萧梦鸿见儿子调皮,上去要抱回来。顾彦宗摆摆手,自己抱了宪儿坐到膝上,道:“你有事?”   萧梦鸿便把白天的事情说了一遍。   顾彦宗道:“我白天已从刘次长那里获悉此事了。你自己意下如何?”   实话说,萧梦鸿是有些心动的。交流使团的预定出发日期是两个月后,到了后,恰好能赶上此前理查德先生曾提过的世界建筑师大会的召开。   她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顾彦宗点了点头,道:“我对此无反对意见。你去好好准备,到时候随使团出发便是。宪儿不用挂心。交给家里便是。”   萧梦鸿感激,向公公道谢。   顾彦宗微笑道:“你能参与传播中国传统建筑文化的使者团,这是一件大有意义的好事,也令我顾家倍增光彩,我很是高兴。”   ……   顾太太第二天知道了这消息,又有些顶心顶肺,但是顾彦宗已经明确表态支持了,她也是无可奈何。   萧梦鸿肯定回复了刘次长和鲁朗宁先生后,出发前的一段时间,事情未免就多了。和同行的使团成员碰头,分头准备所需资料,所以常去北平几所大学的图书馆查阅书籍文献。除此也常跑故宫博物院,除了查阅文献,也临摹许多建筑样式。因为她身份,加上知道她将受遣赴美进行关于古建筑的文化交流活动,博物院长对她的到来十分配合,允许她随意出入一些原本并不对外开放的珍贵文献库。   生活里除了照顾儿子,又多了另一种忙碌。但萧梦鸿感到很充实。   这天晚上,宪儿还没睡,萧梦鸿在房里陪着儿子玩耍时,乳母高高兴兴地进来,说少爷刚到家了,这会儿正在楼下和老爷太太说着话。   自从两人可谓是撕破了脸皮地起了那场冲突后,这半年以来,顾长钧回来的这几次,私下里萧梦鸿就没搭理他了。这会儿听到他回了家,没什么反应,自顾继续用手里的一个响铃玩具逗着宪儿朝自己爬过来。   ……   顾太太见儿子终于回家了,十分欢喜。等他从丈夫书房里出来,就问他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顾长钧说不饿。顾太太便拉住他端详,心疼他又黑瘦了。顾长钧应付了母亲几句,就问萧梦鸿和宪儿。   顾太太道:“你父亲方才跟你说了没?她过些时候又要加入使团去美国了。这一去至少也要一两个月才能回吧?撇下宪儿一个人在家,有这么当妈的吗?偏你父亲就说好。我都没话可讲了。”   顾长钧只道:“我去看下宪儿。”说完转身快步往楼上去。顾太太一把拽住儿子胳膊,问他这趟回来能留多久。   “……看情况吧……”顾长钧含糊地道。   “那就多留些日子!”   顾太太低声道:“前两天我跟德音正好也提了句,叫她最好趁着生了宪儿的这个劲头,再怀上一胎就好了。不拘男女,宪儿有个弟妹,大些了才有伴,家里也热闹。”   顾长钧有些心不在焉,看了眼楼上卧室的方向。   “再说吧……妈你早些休息。我上去了。”说完撇下顾太太,几步并做一步地上了楼梯。 ☆、第71章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门随即被推开。   萧梦鸿瞥了一眼,顾长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进来就走到正坐在床上玩耍的宪儿边上,蹲了下来,对着宪儿道:“宪儿,爸爸回来了。认得爸爸吗?”   宪儿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刚才爬到母亲身边终于拿到了能作响的玩具,这会儿正冲着萧梦鸿在使劲地摇。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转头望着顾长钧。   顾长钧确实黑瘦了不少。而且距离上次回家也过去了将近两个月。   宪儿睁大圆溜溜的眼睛望着眼前这个有点陌生的人,神情好奇而迷惑。   “是爸爸啊!不认得了?”顾长钧朝儿子不断拍手,努力提醒着儿子。   宪儿仿佛终于认出来他了。或者就是出于好奇,丢掉了手里的玩具,嘴里咿呀着,朝他爬了过来。   顾长钧顿时露出高兴的神色,松了口气似的,一把抱起了宪儿,用力亲了下他的脸蛋。又亲了另侧脸蛋。仿佛这样还不能表达他此刻内心的欢喜,说了声“爸爸和你玩个游戏。”话音未落,就将儿子隔空往上抛了抛,又接住。   宪儿还是第一次和大人玩这样的“游戏”。胆子十分大,非但不害怕,反而咯咯地笑。   顾长钧见儿子喜欢,顿时来了劲头,继续把儿子往上抛,越抛越高。宪儿的笑声也越来越响亮。   萧梦鸿在旁看的担心,急忙制止了他,道了声“你在干什么,当心摔了!”起身就从顾长钧手里强行抱回了宪儿。   宪儿似乎十分喜欢这个游戏,在萧梦鸿怀里不依地扭着,转身张开两只小手,还要顾长钧抱自己。   顾长钧笑容满面,朝儿子伸出手,忽见萧梦鸿盯着自己,神情仿佛有些不快,顿了下,缩回了手。   萧梦鸿便背过去,哄着怀里的宪儿,喂他吃起先泡好等凉的羊乳。   安静了下来,又吃了几口羊乳,宪儿也渐渐犯困,打了个呵欠。   此前顾长钧不在家,晚上宪儿大多是跟萧梦鸿自己睡觉的。乳母一直等在外头听着里头的动静。听到安静了下来,便敲门,笑吟吟地进来。大约是得过顾太太的吩咐,说自己带着宪儿去睡觉了。接过宪儿就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顾长钧和萧梦鸿。中间少了个宪儿,气氛立刻就凝寂了下来。   顾长钧沉默了片刻,望着萧梦鸿道:“我这些时候一直很忙,所以没怎么回家。宪儿看着比上次又大了不少。辛苦你了。”   “我自己的孩子,谈什么辛苦。”萧梦鸿看也没看他,淡淡应了声就坐到了床边,低头开始折叠几件散乱地放在了床尾的小衣服,“有孩子,房间也没法时刻保持整齐。还望你见谅。”说完捧着叠好的衣服放到了衣柜里。   顾长钧望着她背影,终于道:“……我还是先去洗澡吧。”   ……   顾长钧从浴室里出来,萧梦鸿已经上了床,正靠坐在床头看着手里的一本书。他便跟着上了床,转头看着她道:“刚才爸告诉我,你过些时候要赴美?”   “你有反对意见?”   萧梦鸿视线依旧落在书上。   顾长钧望着她仿佛凝固住了的侧脸。   “父亲都应允了。我还能有什么反对意见?”   最后他说道,带了点瓮声。说完就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仿佛要睡觉了。   萧梦鸿继续看着手里的书。   房间里十分安静。只剩她翻动书页时发出的轻微的纸张声。最后她放下书,去了隔壁看了眼宪儿,见他已经安睡了。回来上床,预备关灯时,顾长钧忽然睁开眼睛,转向她。   “你下周有空吗?”他问道。   “什么事?”萧梦鸿依旧没看他。   “几年前空军分离出来后,上头就致力于造国产战机以彻底提升空战力。此前完成过汉武一号战机。但一号的核心设备还是依赖进口。现在二号终于问世。全部国产。性能经测试,也足以与美制的先进战机相抗衡……”   此前他从没在她面前提和他工作有关的事。忽然听他说这个,萧梦鸿终于转过脸,看向他。   晚上从他进来后,她看他的第一个正眼。   顾长钧仿佛受了点鼓舞,从枕上爬起来,半靠在床头,眼神里带着点克制般的微微兴奋。   “汉武二号的问世意义重大。给些时间的话,不但能提高我民国空战力,而且必定大大提振国人士气。除了美日,中国人也能造自己的战机了,这一点尤为重要。所以军部奉总统决议,将于下周公开长距离试飞汉武二号。明天消息就会通过各大报纸广播公布。”   萧梦鸿疑惑地看着他。   “届时由我驾驶汉武二号,从航校机场抵上海龙华军用机场,全程四百二十公里。抵机场前低空飞越黄浦江码头,以向民众展示我国产战机的雄姿。”他又解释道。   萧梦鸿微微一怔,想了下,说道:“我知道你一定能试飞成功的。也预祝你成功。”   顾长钧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还有事吗?”她问道。   顾长钧终于摇了摇头。“没了。只是忽然想到了,跟你说一声而已。”   萧梦鸿朝他淡淡笑了笑,躺了下去。   卧室里的灯灭了。顾长钧在她身侧仿佛睡不着觉,辗转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从后探了过来,试探般地搭在了她腰上,接着,开始轻轻解她身上睡衣的衣带。   她翻了个身,改趴在枕上,压住了衣带的结,含含糊糊地道:“我今天很累了。”   男人的那只手在她身上停了片刻,终于慢慢收了回去。   ……   第二天早饭时,顾太太知道了儿子下周要试驾国产战机飞越黄浦码头的事。十分担心。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   飞机问世至今不过短短二三十年。民国出现飞机的时间更迟。因为各种机械故障以及驾驶失误等原因,民航空难频发。战机坠毁率更高。原本驾进口美制战机,顾太太就时常感到不放心了,何况现在还是试驾刚出来的国产战机。   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长钧,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国产的可靠吗?”   “妈您放心。”顾长钧道,“既然公开试飞了,性能自然可靠。”   “但是我还是不放心……”顾太太饭也吃不下了,放下筷子,“这任务为什么要派给你呀?别人就不行?”   “我对汉武二号性能很熟悉,此前也试驾过多次。妈您放心吧。”   “可是……”   “老许信任长钧,才将这样的试飞任务委派给他的。这也是他身为军人的职责。你担心个什么?”   顾彦宗打断了太太的话。   顾太太闭了口。一脸无奈之色。   “是下周二吧?”顾彦宗看向儿子。   顾长钧点头。   “届时我和你母亲就不去观飞了。德音,到时你就代表我们去接长钧的飞机吧。于国于民,这也算是件大有意义的事。”   顾彦宗看向萧梦鸿,说道。   萧梦鸿抬起头,见公公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便瞥了眼身侧的顾长钧。   他仿佛没听到他父亲刚才的话。从自己吃的面包上掰了一小块下来,专心地喂着儿子。   萧梦鸿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   第二天,先由党报中央日报开始,接着,各大报纸相继开始登载民国自行研制生产的第一架国产战机汉武二号将要公开试飞,并低空越过黄浦江码头向民众致敬的消息。随附消息的,还有此次飞行员空军飞行上校顾长钧的一长串光荣履历。   消息很快引起了巨大关注和热议。短短几天,民意激扬。许多人远道特意赶去上海,就为到时能亲眼目睹汉武二号低空掠过时的雄姿。到了试飞日,黄浦江码头禁航,两岸挤满了早早过来抢占有力地形的民众和记者。从黄埔码头附近的高楼望下去,地面上密密麻麻人头一望无际。当天动用了军警将近千人,以维持现场的秩序。 ☆、第72章   顾长钧还有别的事项预备,在家停留两天就走了。萧梦鸿于试飞日的前一天到了上海。二姐顾簪缨和彭思汉夫妇与她同行。二人此行目的主要也是为了观看顾长钧试飞,另兼出游访友。   当晚,萧梦鸿和顾簪缨夫妇入住了顾长钧此前为他们订好的沙逊饭店里。   第二天的早上,就是试飞日的当天,顾簪缨和彭思汉至黄埔码头近距离观飞,萧梦鸿则坐了军部来的车到了龙华军用机场。   阔大的机场一改往日的寂静,今天的迎接仪式隆重而热烈,为试飞着陆设的跑道两侧旗帜飘舞,军乐队奏着铿锵军乐。跑道的尽头,除了等待着许多持特许证进入的新闻记者和军界高级官员外,此前和萧梦鸿见过一面的许司令也亲自抵沪,迎接顾长钧和他驾驶的汉武二号。   “顾太太,欢迎到来。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特殊日子。我也代表军部感谢你长久以来为支持长钧所做的贡献。长钧是位非常出色的军人,他在空战部里人称飞鹰战神,多次受嘉奖,连总统都知道他的这个绰号。今日我亦是受总统委托代他前来接机。我们在此一起期待长钧和战机的抵达。”   许司令亲切接见了萧梦鸿,请她入座到观礼台上设于自己身旁的一个位置里。   中午快十一点,离预定的抵达时间只差五分钟了,东南方向尽头的天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许司令的神色变得凝重。萧梦鸿渐渐也有些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指挥塔接收到来自汉武二号的预备着陆讯号,立即通知了许司令。   许司令大喜,猛地站了起来,抬手拍了下桌面,大喊一声好。随即附过来对萧梦鸿说了声,便做了个手势示意军乐队停止奏乐,随即起身望着东南方向的天际。   观礼台和台下诸多记者也知汉武二号即将抵达机场了,一阵交头接耳。   萧梦鸿松了口气。心情仿佛又变得隐隐有些期待起来。也慢慢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眼睛注视着远处的天际。   今天天公也是作美,晴空如洗,碧蓝的天际里漂浮着几朵白色云团。再几分钟沉寂的等待之后,在一阵远处传来的若有似无的轰鸣声里,目力的尽头,远处东南天际的云团里开始出现一个小小的银点。   汉武二号抵达龙华机场了。   看台上立刻群情兴奋起来,军乐也重新奏响。   银点穿破云团朝着机场跑道而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声中,汉武二号最后准确地降落到了跑道上,朝着终点快速滑翔而来。掠过观礼台时,喷出的尾气差点将跑向跑道想抓拍照片的几个记者掀翻在地。   许司令还没等汉武二号完全停下来就下了观礼台走了过去。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跟去。   汉武二号最后稳稳停在了跑道的正中央。萧梦鸿站在观礼台上,望着顾长钧推开舱门从机舱里钻出来,向朝着自己涌来争相拍照的记者比了个胜利的手势,随即脱下飞行帽,跃下飞机,大步朝正向自己走来的许司令迎了过去,站定后敬军礼:“报告将军!空军第一大队上校大队长顾长钧幸不辱使命,完成汉武二号试飞首航任务!”   掌声四起。许司令十分激动,紧紧握住顾长钧的手,不住地点头,近旁记者一阵狂拍,又争相向顾长钧和许司令提问,顾长钧答了几个问题,远远看了眼萧梦鸿,从簇拥着自己的人群里挤出去,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有点奇怪,大约是第一次和他在这样的场合里一起现身,萧梦鸿见他众目睽睽之下,朝自己走了过来,竟然又紧张了起来。迟疑了下,便离开了位置,想从观礼台下去迎他。   她今天穿了条蜜合色的蝉翼纱长旗袍,三寸高跟鞋,端庄,而身段极美,只是旗袍下摆略窄,观礼台又是临时所搭,阶梯有些不平。下去时,唯恐踩错了步,便低头略提起旗袍裙摆,才走了两步,面前已经伸过来一只手。   顾长钧托住了她的一条手臂。   萧梦鸿望他一眼。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或许是刚着陆的缘故,注视着她的一双眼睛看起来也分外地明亮。   她便在他扶手里下了台阶。刚站定,一群记者就围了上来。   “顾太太,您对您丈夫今日试飞经历有何感想?”一个记者问她。   萧梦鸿看了眼顾长钧。   “我以我丈夫为荣。”她笑道。   顾长钧望着她。   “顾上校!顾太太!请合个影可以吗!”   顾长钧很配合地站到了萧梦鸿身侧,一只手从后轻轻挽住她的腰。   “啪”!   镁光灯闪动,定格下了一张照片。   ……   当晚,上海各界名流代表齐聚市政厅,贺汉武二号试飞大获成功。许司令读了总统贺电,掌声热烈四起。   顾长钧无疑是当晚的焦点人物。萧梦鸿大部分时间都陪他身侧应酬着。这种场面大抵也是千篇一律,她早习惯的。晚会结束九点左右。顾长钧推辞了数个随后而至的私人性邀约,径直带着萧梦鸿回了下榻的沙逊饭店,一进房间,顾长钧就解了军装扣子,一边脱外套,一边对坐在松软椅子里脱着高跟鞋的萧梦鸿道:“你今天累了吧?我去给你放水,你等下泡个澡,放松下。”   他转身往浴室去,电话却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顾长钧回来接了。听起来仿佛是个什么熟人打来的。似乎邀他出去。顾长钧迟疑了下,最后还是答应了。放下电话后,萧梦鸿见他望着自己道:“我一位西点军校的老同学打来的。约我打桥牌。原是不想去的。只是有些时候没见面了,有些不好推辞……”   才晚上九点,对于有着东方巴黎之称的夜上海来说,夜生活不过才刚刚开始而已。   萧梦鸿立刻道:“没关系的。你去好了。”   顾长钧歉然地道:“那我去去就回。你先睡吧。”   萧梦鸿点头。   ……   约顾长钧出来的老同学名叫于庚,现任宪兵师参谋,沪少壮派军官之一。早年在西点军校时与顾长钧同届。那一届就只有他两个中国学生,因志趣相投,同怀报国之心,遂结为好友。当年全年级二百二十八人,顾长钧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庚名列第八。对于淘汰率很高的西点来说,当时来自中国的这两位学生很是耀眼,有双子星之名。后来回国顾长钧投空军,于庚加入陆军,这两年才渐渐少了联系。   顾长钧到了老同学所约的一处高级会所,走进霓虹闪烁的大门,向迎上来的侍者报了包厢号,被引着上了楼梯,最后到了间金碧辉煌的包厢门口,推开门,见包厢里电灯雪亮,烟雾缭绕,灯下一张铺了绿色天鹅绒的红木方桌,桌上洋酒雪茄,几人坐于桌边打着牌,边上陪着打扮艳丽的妖娆女郎,莺声燕语不断。   见顾长钧到,包厢里立刻安静下来。对门而坐的于庚抛牌起身,快步前去相迎,哈哈笑道:“长钧,你可来了!叫我好等!上回我们兄弟见面还是一年之前吧?早就想着再与你叙个旧,苦于没有机会。今日知你人在上海了,无论如何也是要请你出来叙一叙旧的。当年读书时你打的一手好桥牌,封西点第一,趁你来上海,兄弟我就约了几位个中好手前来陪你打个痛快。长钧兄你意下如何?”   包厢里的另几人也都是军官。知道顾长钧,纷纷也起身热情相迎。   顾长钧面带微笑,寒暄完毕,向于庚道了声谢。   “谢什么!”于庚玩笑般地哈哈大笑,“长钧兄你如今高不可攀,总统和许司令面前的大红人。我原本还怕请不动你。你肯赏脸赴约,是给我脸面才对!”   顾长钧自然自谦。   于庚请顾长钧来打牌,本意就是投其所好想讨好于他。见他进来后,目光就没落到过那几个妖娆女郎的身上过,知他根本看不上眼,挥手就叫女郎们下去。   几个女郎知道这位刚到的英俊军官就是总理府公子,又是今日驾机飞越黄埔江引发万众欢呼的那位飞行员。他一进来,几双眼睛就都直勾勾地落在他脸上了,心里只想着等下怎么能抢坐到他身边才好。没想到要被赶走,面露失望,看着顾长钧,有些不肯走,见他始终面无表情,终于不甘不愿地退出了包厢。   于庚唤侍者换新牌,为顾长钧倒了洋酒,点了雪茄,各自落座,下注后开始打牌。才打了几圈,包厢外传来几声女子高跟鞋走路的咔嗒之声,俄而,侍者开门,便进来了一位美丽女郎。   女郎二十多岁,正曼妙的年龄。一身最时新的巴黎式样装扮。精致的烫发用一条乳色的蕾丝发带缚住,斜斜在发际打了个蝴蝶结,沿着脸庞垂到耳畔。她的脸庞美丽,妆容细致,显得唇色鲜润而湛红。肩披黑紫羔披肩,与身上那条与发带颜色相呼应的女神式乳色长裙搭配的令人赏心悦目。她进来就脱下了披肩,于是露出两截玉白的胳膊,灯光下很是招眼,侍者接过女郎的手包和披肩时,忍不住偷瞄了几眼。   一位叫人极其亮目的美人来了。 ☆、第73章     “马小姐,你可来了!”   于庚面露笑容,看了顾长钧一眼,停了手里的牌,急忙站起来殷勤相迎。   顾长钧转头瞥了一眼,随即微皱了下眉。坐着没动。   马小姐便是时下红遍上海的那位女歌星。款款走了过来,和于庚等人招呼,目光最后落到顾长钧的脸上,用半开玩笑地语气道:“好些时候没见了,顾长官。今天你可成了我们上海的大名人啊!”   顾长钧不置可否,并未作答。   于庚笑道:“红遍了上海的马小姐不但歌喉动人,更打的一手好桥牌。我又听说长钧兄和马小姐有旧识,索性就把马小姐也给请了来,作陪打上几局。长钧兄该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他说话时,顾长钧边上一人站了起来,让位于马小姐。   顾长钧笑了笑。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抛下手里的牌,站了起来。   于庚和另几人一愣。   “长钧兄,你这是?”   顾长钧笑道:“于兄,实不相瞒,我出来时,留了太太一人在饭店房间里,有些放心不下。又答应过太太会早回的。这会儿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前来赴牌约,本意是与于兄长久不见了,过来叙个旧,凑个趣罢了。可否允我先告辞?多谢于兄今晚的盛情邀待,心意我全领了。下回于兄到了北平,我再款待。”   于庚顿时尴尬了。   顾长钧和马小姐有传闻,他自然知道,且去年马小姐得罪了人,听闻也是顾长钧来替她摆平的。于庚便理所当然以为马小姐是顾长钧的“红颜知己”了,这才自作主张地将马小姐请了来助兴。没想到情势急转直下。马小姐一来,他便要走了。   于庚瞥了眼边上脸色微变的马小姐,虽不明就里,心里却后悔将她叫来了。见顾长钧话都这么说了,再强留恐怕更尴尬,只好作罢。顺着顾长钧口风给自己找台阶下,打着哈哈送他出去道:“原来顾太太一人在饭店里等着。长钧兄你当早说。那就不好再留你了,我们老同学,以后再找机会叙旧就是。”   ……   于庚送走了顾长钧,牌局也就散了,另几个友人也走了后,回来见马小姐还坐在桌边,眼睛盯着桌上的牌不动,脸色难看。   于庚归国投身军界后,当初求学时的年轻人报国壮志渐渐被醉生梦死升官发财所取代。这会儿自己心里依旧有气。从前对马小姐奉承,是看中她和顾长钧的关系。现在也就不必客气了。当着还立在旁的侍者的面就埋怨:“马小姐,我以为你与顾长钧关系非同一般,这才将你请了来的!没想到如此扫兴!你心里既然知道顾长钧不见你,起先为何还答应要来?你这不是令我在老同学面前难做人吗?”   马小姐脸色已经恢复了过来,讥嘲道:“看你也是一个大男人,就只看得到这么点大。”比了下自己一个涂了鲜红指甲油的指甲盖。   “什么意思?”   “我和他关系自然非同一般。不过最近闹了点生分罢了。”   于庚半信半疑。马小姐便站了起来,从侍者手里接过自己的包和披肩。于庚上去替她把披肩搭上,手趁势摸了把胳膊,凑到马小姐耳畔低声道:“既然你们没和好,晚上那就……”   马小姐看也不看他,甩过胳膊,扭头就朝外走去。   于庚盯着马小姐背影,等她出去了,骂了声“臭□□”。   ……   顾长钧起先接到于庚邀他打牌的电话时,原就不大愿的。只是碍于老同学情分不好拒绝,本就想着见个面就回。等马小姐一到,更是不快,索性告辞回了。   他告辞借口不放心留太太一人在饭店房间里,于庚等未必就相信。只其实他自己知道,当时心里想的,确实就是太太。   甚至马小姐出现之前,他人在打牌,其实也有些心不在焉。   顾长钧在回去的路上,不禁再一次地想起白天在机场里,她对着记者说以自己的丈夫为荣时的一幕。   虽然知她也不过是应付新闻记者的提问说说罢了,那样的场合之下,或许这也是为人太太的最标配回答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听到这样的话从她的口里说出来时,他还是有些异样的感觉。   回到饭店,他用钥匙开门进去。   房里灯熄了,但萧梦鸿并没睡着。听到动静开了床头灯。   顾长钧停了下来:“我吵醒了你吧?”   “没。”   萧梦鸿看了眼时间。离他出去,才过去一个多小时。   这么快就回了。她略感意外。但也没问经过。只问他明天自己是否可以回去了。   二姐夫妇明早要走。但不是回北平,而是去钟山继续访友。   顾长钧道:“明天我这里还有事,走不了。我后天才能走。或者你也再留下来?到时我陪你一道回去。”   宪儿很乖巧。晚上萧梦鸿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知道他已经睡了,白天也没哭闹。见顾长钧望着自己,迟疑了下,最后点头:“那好吧。”   ……   顾长钧进了浴室。   萧梦鸿躺回去,听着浴室里传出的哗哗水声,闭着眼睛时,忽然听到顾长钧在里头叫了声自己:“给我拿下衣服!我忘了!”   萧梦鸿睁开眼睛。   他刚拿出来的折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果然忘在了床尾,便拿了下床走到浴室门口,推开些,伸手进去。   “拿去吧……”   她话音未落,门从里开了。她拿着衣服的那只手被顾长钧握住了,把她往里拽了下,她没提防,脚下打了个趔趄,人就朝前扑过去,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接在了臂膀里。   浴室里弥漫着水雾。一阵热气。他的头发还*的,水珠顺着发尖往下滴落,打湿了她的额头和鼻尖。   “你……”   她刚张开唇,被他往后推到了墙上。他一语不发,低头就吻住了她的唇。   浴室里的水气渐渐散了,空气也变得凉了。他身上的体温却更热,喘息声粗重。忽然抱起她出了浴室,将她放在了床上,压了上去。   ……   最近半年以来,两人终于再次睡在了一起。   如果非要用什么正式点的说法来解释的话,大约就是“天时地利人和”。   在被他拽进浴室里亲吻开始,她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了。或许人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就容易变得放松,又或许,是被他那种隐忍了许久、忽然爆发出来的强烈情绪给打动了似的,潜意识里,她仿佛也不想拒他了。   压抑太久得到释放,甚至后来还有了她的回应,他显然很满足。完了还带了点强行地把她搂在臂膀里,不让她翻身和自己分开。   一种久违了的亲昵气息在两人中间弥漫着。   萧梦鸿有些累,就任他搂着,闭着眼睛时,忽然感到他动了动自己,好像有话要说。   “你白天对那些人说,以自己的丈夫为荣,我差点就相信了。”她听到他在耳畔忽然这么说了一句,语气有些随意。仿佛想到了,信口说出来的。她便睁开眼睛,对上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那你就相信好了。”   “算了吧,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语气半真半假的失落。   萧梦鸿咬了咬唇,想了下,轻声道:“也不算全是应酬的话吧……虽然你这个人大部分时候都很讨厌,但那会儿……我觉得你还行吧。”   顾长钧翻了个身,将她再次压住:“没骗我?”   萧梦鸿咬了咬唇。   “骗你的。”   顾长钧一愣,忽然笑了,抬手就去挠她的痒。萧梦鸿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连声求饶才算停了下来。   两人在床上这么笑闹,这么久了,倒是第一次。   “我妈,最近是不是有跟你提再生孩子的事?”   过了一会儿,安静了下来,她听到他在自己耳畔又问。便嗯了声。   顾长钧柔声道:“这并不是我的意思。我回去了就跟她说,叫她以后务必不要再逼你。宪儿一个是有些孤单。我也很想再要个女儿的。但我也没想让你现在就怀孕生孩子。我的意思是,我们像别的夫妻一样,顺其自然。要是有了,再生,你觉得呢?“   他说话时,用一边臂膀支起身体,俯视着她。   萧梦鸿和他对视了片刻,道:“谢谢你不逼我。我也不想让你一直空抱期许。实话说,至少最近几年内,我是没打算再要孩子了。”   顾长钧一怔。仿佛有些不情愿。终于还是勉强道:“那就再看吧……你实在不想生的话,就算了。”   萧梦鸿朝他微微一笑:“谢谢。”   “万一要是有了呢?”片刻后,他似乎不甘心,又问,“我当然不会再勉强你的。但我是说万一。”   “不会有的。”萧梦鸿道,“我避孕了。”   之前她去找过此前认识的那位医生,放置了从国外订购的现在已经出现的内置避孕环。适应的还很不错。   顾长钧仿佛吃惊,“什么时候的事?”   “生完宪儿两个月后。”萧梦鸿道。   顾长钧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了搂着她的那条胳膊,慢慢地坐了起来。   “你做这种决定前,是不是应该先和我商议过的?”   他背对着她。语气有点极力克制住的不快。   “公平点好吗。你替我做各种决定的时候,也没有征求我的意见。甚至包括生宪儿这样的事。”萧梦鸿望着他的后背道,“我知道这种事原本是该经过丈夫同意的。但当时,我并不觉得你会支持我的这个决定。所以我自己做主了。反正你刚才不也说随我了吗?这样不正好。”   顾长钧背影继续沉默着。   “是不是到了现在,你还在怪我强行让你有了宪儿?”他忽然转头问道。   萧梦鸿也慢慢坐了起来。   “我很爱宪儿,并不后悔生了他。但这和我们是否继续生孩子是两回事。你不要混淆起来。”   他顿了下,视线落到她的腹部,盯着看了一会儿。   “回去了,你就给我去拿掉那玩意儿!”他忽然说道。   说出“那玩意儿”的几个字时,神色是厌恶的。   萧梦鸿一怔。语气也冷了。   “不可能的!难道我还指望你以后每次都自己主动避孕?”   顾长钧神色渐渐地凉漠了下去:“你真就这么厌烦我,才不想给我生孩子的?”   萧梦鸿叹了口气。   “我觉得我们根本就没法好好地说话。更没法好好地生活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们怎么就还一直过了下去,过到现在。算了,我不想和你再为这个吵了。我睡了。”   她说完,躺了下去。   “你放心吧。既然你这么不想生孩子了,以后我是不会再碰你一个手指头了。”   半晌,她听到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   第二天早上,送走了二姐夫妇后,萧梦鸿给饭店前台留了个口讯,让顾长钧回来后转告他,自己收拾了东西,也提前离开了。   除了两看相厌之外,陪他再多待一个晚上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好过。每次用不了多久,就又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而发生争执。   一次次的妥协,又一次次的争执。   她真的是乏了。不知道他是否也和自己一样。   ……   火车快到站了。   萧梦鸿站在站台上等着火车到来,忽然听到侧旁有人叫了自己一声:“德音!”   是个男人的声音。仿佛以前在哪里听到过似的。略微颤抖着。奇怪的,说不出来的感觉。 ☆、第74章     萧梦鸿转过头。   刚才一直沉浸在低落的心事里,完全没有觉察到边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这男人穿着灰色发白的短打,磨损的布鞋,头发有点长而凌乱,半张脸被一顶压得很低的黑色毡帽挡住。   非常寻常的一个路人。   萧梦鸿视线掠了一眼,起先并没认出来是谁。   “德音,你也不认得我了……”   男人慢慢地道。抬起帽,露出了整张脸。   萧梦鸿猛地睁大眼睛。   “丁白秋!”   她脱口叫出了这个名字。   “是我。”   丁白秋脸上挂着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朝她走了两步过来。   他的额头多了片凹凸不平的疤痕,让整张脸显得狰狞无比,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斯文气质。   萧梦鸿震惊万分,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   什么叫白天活见鬼。   这就是了。   她做梦也没想到,这种时候,竟然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了丁白秋。   她一直以为这个人已经死了,死在了自己兄长萧成麟的手上。   当时的情景,她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在火车包厢里,浑身是血的丁白秋被萧成麟叫人给拖了出去。   以萧成麟当时对丁白秋的憎恨程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过他的。   但是现在,这个人却活生生地又出现了,就站了她的面前!   “我还没死,你很吃惊吧……”   丁白秋将帽子戴了回去:“说起来也是我的命大。你的哥哥把我像死狗一样地丢在火车上,我醒了过来,听到他吩咐他的人,到了下一站就带我下去,随便找个荒地挖坑把我活埋了。我不想死。没有人愿意被活埋,是吧?我就装作昏迷不醒,趁着看守我的人打瞌睡的时候,我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头撞破了玻璃从火车上跳了下去,下面正好是个山坡,我就滚了下去……”   他望着萧梦鸿笑,诡异的笑。   “我真佩服我自己,这样也活了下来。”   萧梦鸿终于明白了。   丁白秋这样趁着看守疏忽半途跳车逃走了,萧成麟大约以为他反正是活不成。或者即便他真的还能活着,他应该也不敢让顾长钧知道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一直瞒了下来。   萧梦鸿终于从一开始那如同见了鬼般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   “你既然活了下来,算你命大。现在还找到我干什么?”   丁白秋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疤痕。   “命大?”他嗤了声,“是,我是命大,侥幸从你的哥哥和丈夫手里逃了一命。可是你看看,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的容毁了,这不算,我是再也不能画画了!我所有的追求和梦想就这么毁灭了!起先的一年里,怕被你的那个哥哥找到,我就像是只无家可归的狗,我到处躲藏,惶惶不可终日……”   他咬牙切齿的时候,站台上铃打了起来,远处一阵汽笛声传来,火车进站了,还没停稳,站台上翘首的不耐烦的乘客就拿起行李开始争先恐后地朝车门涌来,仿佛慢一步就会被火车丢下了爬不上去似的。   “列队!列队!先下后上!”   站台员吹着口哨,嘶声指挥着人流。   “你现在还想干什么?”萧梦鸿打断了丁白秋,“我没兴趣听你说这些。我只告诉你,离我远点!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我本来也不想再来找你的。但是我现在没法子了。德音,我需要点钱。看在我们往日相好一场的份上,你给我些钱吧!只要我拿了钱,我就立刻离开中国去欧洲!我去法国,那里没有人认识我,我可以重新开始追求我的艺术梦了……”   萧梦鸿提起行李箱转身要上车,被丁白秋从后抓住了箱子。   “你现在和你的那个丈夫过的很好啊,翻脸不认旧情人了?早上我还看到你们的合照上了报纸,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既然你的丈夫这么好,你当初怎么就要和我好上了?萧德音,你害了我,害了我的一辈子!现在我也只是希望你能看在我们的旧日情分上助我一把而已。你又不是没钱……”   “滚!”萧梦鸿厌恶地斥道。   “你连这么一个小小的忙都不肯帮我?”丁白秋忽然威胁起来,“我当年在我女朋友那里保留着你写给我的信。你应该还记得自己在信里写了什么吧?那些信都还在。光脚不怕穿鞋,反正我是走投无路了,你不肯渡我,就不要怪我把那些信公开了!”   萧梦鸿怒极,反而笑了起来。   “丁白秋,你以为我在乎这个?我最后警告你,再不滚的话,我也不走了,立刻叫人通知我的丈夫。你能挑这时间出现在我面前,想必是处心积虑的,那么应该也知道,他现在人就在上海!”   丁白秋脸色微微一变。额头冒出了层汗。忽然松开了行李箱,改而抓住萧梦鸿的衣袖。   “德音,求你了,求求你了!不要这么狠心!”   他的脸色又变成了恳求的可怜模样,膝盖弯曲着,仿佛就要下跪了的样子,神色里充满乞求,“刚才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的。当初你我毕竟是好过一场的,不是吗?我知道你心底善良,最体谅同情人的不易了。求你帮我一把吧……否则我真的走投无路,活不下去了……”   站台上的旅人纷纷转头看过来。但最后,上车的上车,走的走,各自行色匆匆。站台空旷了起来。   萧梦鸿用力拽回了自己的衣袖,转身要登上火车,被丁白秋再次不顾一切地拦住。   “德音,看在我们旧日情分上,可怜我吧——”   火车鸣了声笛,就要关门开动了。   “这位先生和太太,火车要走了!你们到底上不上?”   不远处,刚才那个维持秩序的站台员冲着萧梦鸿和丁白秋喊了一声。   丁白秋回了下头,忽然,整个人像是被定身法给施住了一样,僵住了,眼睛死死盯着站台员身后的方向,脸上慢慢地露出一种极度的恐惧之色,就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景象。   他猛地松开了原本还拽着萧梦鸿的那只手,转身就往站台的另个方向跑,是那种仿佛想要逃命般的不顾一切的逃跑。   萧梦鸿朝丁白秋刚才投去视线的方向看了一眼,愣住了。   就在那个站台员身后的站台入口处,距离她几十米之外,还有一个人。   顾长钧。   他就站在那里,着军装的身形崩的笔直,犹如一尊凝固住的雕像。   萧梦鸿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涌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一旁的火车关了门,车厢被强有力的机车头拖着开始慢慢朝前驶去。很快火车离去,铁轨上只剩空荡,站台也安静了下来。   顾长钧开始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他的脚步迈的很大,越来越快,靴底踏过水门汀砌的地面,很快来到了萧梦鸿的近旁。   丁白秋快跑到站台的尽头了,仿佛想跳下铁轨往对面逃去。   顾长钧从身上摸出了一把□□,朝着前头那个人影开了一枪。   “砰”的一声。丁白秋扑倒在了站台的边缘。   那个站台员发出了一声惊叫。   萧梦鸿的心跳加快,僵在原地,对上了顾长钧扭脸看向自己的目光。   他的脸庞僵硬而青白,眉和瞳仁炭黑的刺目。   “顾长钧,你不要误会,我不知道他还活着,更不知道他会跟我到这里……”   萧梦鸿下意识地觉得自己需要向他解释。   顾长钧扭了扭唇,忽然拽住她的手,带着朝前继续走去。   萧梦鸿像是被他拖着一样,拽到了丁白秋的边上。   丁白秋倒在站台上,一条腿中弹,血正往外流着。   他的脸色白的像只鬼,见顾长钧停在了自己面前,惊恐地往后爬去,在地上拖出了一道血痕。   顾长钧居高俯视着地上的丁白秋,面无表情。   他忽然把手里的那把枪放到了萧梦鸿的手上。   “开枪。给我毙了他。”   他依旧望着丁白秋,口里却这样冷冷地道。   萧梦鸿没动。   “我叫你开枪,毙了他!”   他再次说道。   萧梦鸿转头,望着身侧的那个男人。   “没听到我的话吗?”   他压低声地咆哮,猛地转过脸,对上了萧梦鸿的视线。   他的脸庞依然只有冷漠。但瞳仁里的愤怒和厌恶却时无法遮掩。   她的脸色也白了。   “德音,救我——救我——顾长官,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丁白秋颤抖着声音,不断地哀求着。   萧梦鸿长吸了一口气。   “我无法阻止你的行为,如果你觉得这样是必须的话。但是不要逼我。我是不会开枪的。何况,现在杀他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条可怜虫罢了!”   顾长钧面无表情。拽起萧梦鸿的手,强行就将枪持在了她的手上,接着自己握住她的手,朝着地上的丁白秋举了枪。   萧梦鸿大吃一惊,试图甩脱开他的把持,那只手却被他紧紧握住,如同铁钳钳住了般,分毫挣脱不开。   她感觉到他的力量强行带着自己的食指在扣扳机了,极力反抗,怒声道:“顾长钧,你是有病吗——”但是指还是被他带着,将扳机扣到了底。   一声枪响,子弹从枪口里射出,射中脚下丁白秋的额头正中。人的额头上就多出来一个凹陷进去的有手指那么宽的黑红色洞口,接着,血从那个洞口里一团一团地冒了出来,流到人的鼻子上和下巴上,然后摊开,瞬间将整张脸覆盖了一层血的膜衣,到最后,只剩下两只还睁着的眼睛是黑白色的,睁的很大,瞳仁里露着古怪而诡异的死去的眼神。   萧梦鸿盯着地上死去的丁白秋,僵住了。直到顾长钧松开她的手,收回枪,朝着枪口吹了下,又取出块洁白手帕,擦拭着枪口的时候,她的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站台员已经叫了站长和火车站巡警往这边跑了过来,几个人匆匆忙忙跑到近前,看清地上中弹死去的人,脸色都变了,惊疑不定地望着还在拭枪的顾长钧。   “这位长官,请问这是……”   巡逻警看着顾长钧,迟疑了下,小心地发问。   “人是我击毙的。等我送走我太太,我自会去警局交待的。”   顾长钧收了枪,神色平静地道。   巡逻警狐疑地盯了他片刻,总觉有些面熟,忽然认了出来,叫道:“哎呀,您不就是昨天驾机越过黄浦江的那位,那位……!”   他又看了眼地上的尸体,神色已经和刚才大不同了,变得异常恭敬:“长官您有事的话自管先去。这里我来善后就是了。”   顾长钧朝巡警点了点头,拽着萧梦鸿胳膊朝前去。   又一波旅人陆陆续续地到了站台,发现尽头有死了人的事故,纷纷聚了过去围观,巡逻警和张站长忙着维持秩序,很快指挥人抬走了尸体。   被他拽着胳膊一直行到了站台口,萧梦鸿的脚步越来越迟缓,最后停了下来,转过脸望着他。   “顾长钧,我们是不可能好好在一起的了。就这样吧!”   她慢慢的,一字字地说道。 ☆、第75章   一个穿藏青色公服的秘书敲了敲门进来,走到正伏案于办公桌上卷宗前的顾彦宗身边,俯身下去,轻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顾彦宗沉吟片刻,示意秘书出去。   秘书恭敬地弯了弯腰,转身走了出去,带上门。   顾彦宗摘了老花镜,放下水笔,坐在椅中沉思片刻,拿起电话接顾长钧,一时联系不到人,留下口讯挂了。另又拨了个号。   片刻后,电话接通。   “老许,是我。”他对着话筒说道。   那头的许司令笑应:“总理日理万机,今天这是吹了什么风,致电许某?”   “老许,我刚得了个消息,说长钧前几日于众目睽睽之下在上海火车站击毙了一人。你可知此事?”   “你也知道了?”   许司令用不大在意的语气道。   “是有这么一回事。警厅经过实地调查,取目击证词,死者图谋不轨在先,长钧出枪自卫罢了。长钧为军人,在军部是我直接下属,照惯例,结案第一时间便上报至我处。我本想知照你的,又一想,不过是个小意外罢了,你又忙,就没搅扰你了。”   “老许,我听说的却不是这样。方才有新闻人士通过民主开言渠道将此事递到了我的面前,质疑此案是个人恩怨而致的私决,有违民国立法精神。具体过程到底如何,你可知晓?”   电话那头许司令立刻怒了:“扯鸟的蛋!什么狗屁的立法精神!真打起仗来,靠这些个只会口诛笔伐,今天骂骂这个,明天骂骂那个的什么新闻人士?中国不出三天就要亡!”骂完意识到不妥,又缓了缓,“顾总理勿要见怪,我行伍出身,说话改不了这个调。我的意思是,长钧是我的下属,这种公职之事归我的管辖。此事警察厅已结案。长钧是空师英雄,刚前几天又试飞大获成功,连总统也亲发嘉奖令,我绝不容那些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新闻人士造谣污蔑名誉!”   挂了电话,片刻后,铃声响起。   顾彦宗接起电话,那头顾长钧的声音传了过来:“爸,您找我?”   “你立刻回来见我!”顾彦宗的声音有些恼怒。   顾长钧沉默了下:“我本就要回去的。您想知道什么,回去了我再告诉你。”   ……   第二天,顾长钧搭一架军机回到北平,到家是深夜,立刻被等着的顾彦宗给叫进了书房。   当时萧梦鸿已经陪着儿子上床睡了,还不知道顾长钧回了家。   她是在三天前先回北平的。   对于她的离开,顾长钧当时并没阻拦,只派了个人跟送她回来,说这边的事完了,自己就回去。   从在火车站台上枪杀丁白秋,直到萧梦鸿登上火车离开上海的整个过程中,两个人都很平静。平静的到了异常的地步,就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萧梦鸿回到家。家里一切和她走之前没什么两样。顾太太和家里下人们当然知道顾长钧试飞成功的消息,这几日的报纸和广播都在大力宣传,都是与有荣焉,见她回了,你一言我一句地打听当时的场景,恨不能亲眼目睹。至于顾长钧并没与她同回,倒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平时本来就不常常在家,已是常态。   顾长钧说他这两天就会回。所以她在等他回来。表面若无其事等待的间隙,她也反复地在考虑。   这是个非常艰难的抉择,尤其是有了宪儿的情况之下。并且,还要在顾长钧的父亲,这样一位亲厚,而她在心里也极其敬重的长者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萧梦鸿看着身畔儿子酣睡的模样,心情纷乱,久久无法入眠,忽然听到楼下仿佛隐隐传来顾太太的一声惊叫,坐了起来。   ……   “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彦宗点了自己的烟斗,问。   他书桌的桌面上还放了几份近日的时报。最上一个版面里,有张飞机横越黄浦江口的配图。   顾长钧直立在父亲的面前。   “我和德音起了点不快,次日她离了饭店独自回北平,我追去火车站,想拦她回来,正好遇到从前的那个丁白秋在纠缠她。我便迫德音执枪,毙了丁白秋。”   “过程就是这样。”   顾彦宗执着烟斗的手停顿了下来,吃惊地看着儿子。   “你说什么?丁白秋?”   “是。”   “你迫德音开的枪?”   “是。”   “那么我再问你,这几年里德音和这个丁白秋还有往来吗?”   “应当是没有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被书桌旁那盏落地台灯斜投到地面上的长长黑色身影,却赤-裸-裸像一把横在了地上的刀。   顾彦宗盯了他片刻,忽然扬手,将手里的那根烟斗朝顾长钧重重地掷了过来。   烟斗砸到了顾长钧的肩膀上,缸里火红的烟星沫子四下飞溅,点点迸烫到他脖颈和脸颊皮肤上。   顾长钧的眼角微微抽了下,依然站着没动。   “畜生!简直就是没有人性的畜生!为所欲为!我顾彦宗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一个儿子!”   顾彦宗从中年后,就极少再发这样的雷霆脾气。此刻他的脸涨的通红,霍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在原地转身走了几步,一把抓起桌上的那柄鎏铜镇尺,疾步到了顾长钧的背后。   “把衣服脱了,跪下!”他咬牙道。   顾长钧望着父亲,解开了上衣扣子脱了,慢慢地跪了下去。   顾彦宗扬起镇尺,毫不留情地朝他后背用力抽了下去。   镇尺长尺余,三指宽,落到皮肉之上,“啪”的清脆一声,立刻留下了一道鲜红的挞痕。   “我顾家怎生了你这般的畜类!”   顾彦宗显然愤怒至极了,一边骂着,一边继续狠抽顾长钧。   他的后背上很快就多了十数道血痕,几处重复被抽挞的伤痕处慢慢渗出了血珠子。   顾长钧一动不动,任由父亲抽打。   顾太太卧房本就在书房的隔壁。儿子深夜回来第一件事就被丈夫带进书房,她自然也睡不着觉。原本就惴惴,跟出来在门外听了片刻,听到里头动静不对,急忙推开门,看见儿子赤着上身正被丈夫操镇尺抽打,后背一道道血痕,惊叫一声,冲了进去阻拦,从丈夫手里夺过镇尺,叫道:“你好好地打我儿子做什么?”   顾彦宗毕竟年龄大了,刚才用力抽了儿子这么几十下,加上盛怒,停下来便气喘个不停,手也有些软了。   顾太太和丈夫生活了大半辈子,多年没见他发过这样的雷霆怒火,心惊肉跳,想起了儿媳妇仿佛能在丈夫面前说的话,急忙要去叫她,抬眼看见她人已经到了门口。   “德音!快来帮我拦你公公!他是要打死我的儿子了!”   顾太太把镇尺丢到地上,望着他后背上的道道伤痕,心疼万分,眼眶红了。   ……   这样的情景,让萧梦鸿感到无比意外。她隐约猜到,公公应该知道了前几日发生的事了。   她的视线落到顾长钧纵横交错着伤痕的后背。   “还愣着!去拿伤药啊——”   顾太太差着萧梦鸿。   萧梦鸿回过神,急忙转身要出去。   “不必了。我没事。”顾长钧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拿起刚才脱下的那件衬衫,动作略微僵硬地穿了回去,将纽扣一个一个地扣上。   顾彦宗喘息渐渐定了下来,但脸色依旧很难看,冷冷地道:“朝德音赔礼!她要是谅解你了,我饶你。”   顾太太又是心疼儿子,又是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却没人回答她。书房里寂静着,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响着。   顾长钧沉默着,带了点固执。   “你还不知错!”顾彦宗又愤怒起来。   “爸,不要逼他,他也无需向我赔礼。”萧梦鸿说道,“整件事情里,我也同样过错。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我希望能恳求到您和妈的谅解。”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顾太太终于生气了。   萧梦鸿把几天前发生的事说了。顾太太大吃一惊,脸上露出厌恶至极的表情:“丁白秋?那个丁白秋怎么阴魂不散还缠着你?我也不是说长钧这么做是对的。但这也情有可原!不用说早几十年了,就是现在,那些乡下地方,捉到奸夫被打死了,谁敢说个不好……”   萧梦鸿沉默了。   “妈,你别说了。”   顾长钧的脸上露出夹杂了隐隐痛楚的疲乏之色,“不早了,你和爸去休息吧。”   他抄起外套转身往外走。   萧梦鸿说道:“爸,妈,我想说的话并非冲动,而是我经过慎重考虑后的决定。”   “我想要离婚,和长钧结束我们的婚姻关系。”   顾长钧已经走到了门口。   他停下了脚步。 ☆、第76章   顾彦宗和顾太太惊呆了。两人望着萧梦鸿。   “你说什么?”顾太太嚷道,“离婚?你说想离婚?”她的声音抻的都变调了。   萧梦鸿看见顾彦宗向自己投来的目光,目光里含着震惊失望,压下心里涌出的一阵浓重愧疚。   “爸,妈,我非常对不起你们,在你们把我视为家人的现在又提这样的要求。”   顾太太气的脸色有些发白:“我儿子到底怎么对不住你了,凭空你又闹起了离婚?就因为死了那个姓丁的,你就受不了了,怪罪起我儿子了?难道这么几年了,你对那个姓丁的还是不忘?”   萧梦鸿摇了摇头:“这个人对于我来说,已经完全是过去了,我对他没有半点您认为的余情。甚至我希望自己能回到从前,好让这一切从没发生过就好了。”   “既然这样,你到底又哪里不满了?”顾太太的厌恶溢于言表。   “我的解释,您或许不会相信。虽然丁白秋于我已是陌路,但他这样死,确实让我想了许多。我和长钧之间没有信任,没有共通点。虽然因为相互妥协退让一直过到了现在,但他心底里是不能接受真正的我的样子的,我也无法认同他的许多思想和行事,更无法为了迎合他而改变我自己,好彻底变成能让他接受的那种样子。丁白秋的突然出现和他的死法,让我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顾太太露出气恼又迷惑的表情:“我实在不懂。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夫妻过日子,谁不是磕磕绊绊这么过下来的?”   萧梦鸿停了下来,转身看着门口依然背对着自己的顾长钧。   “长钧,我相信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知道你已经尽量努力试着去维系住我们的婚姻了,我也试过。但到了现在,你我心里应该都清楚,这种努力是彻底失败了。再勉强继续下去,于你或者于我都是折磨。从前我对不起过你,现在做为一个妻子,我也依然是失败的。我的身上远不具备成为能符合你理想的贤妻的美好品德,而且,因为我天性里无法改变的自私,我也无法做到你满意的样子。我和你的相处日益艰难,给你,也给我自己带来了巨大的痛苦。所以再三考虑过后,我觉得离婚是必要的。于我们将是解脱。”   书房里静悄悄的。   顾长钧依旧那样停在书房门口,甚至没有转过身来。   压迫的人仿佛无法呼吸的沉默。   想说的,也最不容易说的,终于说出了口。萧梦鸿这几天来一直纷乱的心情忽然仿佛平静了下来。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顾太太不断哀叹,“你嫌好日子过腻了,又想让我们顾家鸡犬不宁是吧?”   “我知道我的这种要求会给爸妈以及整个家庭带来的不良影响。尤其爸现在还在任期。所以现在我也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的这个想法。如果需要,我可以等的。等到爸爸任期结束……”   “德音,你想过宪儿吗?你要离婚,宪儿往后将如何?”   一直没说话的顾彦宗忽然开口道,语气凝重。   萧梦鸿心底里最柔软的那根弦仿佛被扯了一下。   “这还要问她吗?宪儿姓顾。”顾太太已经冷冷地道,“她看不上当我们顾家的儿媳妇,我也没福分享这种儿媳妇的福。她要走,自己走就好了。”   萧梦鸿望向自己的公公,长长呼吸了一口气。   “爸,如果可能,我很想让宪儿随我长大,我亦自信能为他很好的成长而努力创造条件。但我知道你们不可能允许宪儿随我离开顾家的。出于实际的考虑,我愿意遵从你们的意愿,留宪儿在父亲和祖父母身边长大。我相信有你们的关爱,宪儿同样能健康成长。似然我不是称职的母亲,但我也有一点希望,我希望离婚后,我依然有探视宪儿的机会。”   顾彦宗眉头皱的紧紧,“德音,你真的都考虑好了?”   萧梦鸿望着他:“爸,我还记得上一次我和长钧不和之时,您从中努力调停。我非常感激您做的一切和您的大度与宽容。我很抱歉到了最后,我还是让您失望了。我现在没有别的任何想法。唯离婚后,在不影响你们和宪儿正常生活的前提下,能允许我有定期探视他的机会。”   “倘若我们不允许呢?”顾太太忍不住冷笑了,“真想离婚就该一刀两断。是你自己不要宪儿在先,又谈什么探视!   “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也是坚持的要求,这一点无论如何不会退让。倘若在他成长懂事后,因厌恶我这个母亲的离开自己不愿见我,那另当别论。”   萧梦鸿说道,语调凝重。   顾太太一愣。   “听听,这都是什么啊。一套一套的!我只知道女人要是真疼孩子,也就不会干出像你这样的事了!你既然要离婚,自己走就是了,我们顾家不会拦你,宪儿也要不起你这样的妈!”   萧梦鸿没有说话,只望着公公顾彦宗。   顾彦宗沉吟了片刻,视线投在了儿子的身上。   “长钧,德音的话,你都听到了。归根结底,这还是你们夫妇的事。你怎么说?”   顾长钧慢慢地转过了身,望着萧梦鸿。   两人四目相对着。   “你要离,那就离。但是宪儿,你是不可能再见到他的。”   最后他说道。   顾太太松口气,“原本就是这个理儿!”   萧梦鸿并没太大的反应。注视着对面的丈夫,只道:“倘若在他成长懂事后,因厌恶我这个母亲的离开自己不愿见我,那另当别论。但现在,我是不会放弃这一点要求的。”   顾长钧盯着她,唇角微微扯了扯。   “一个自动要离开孩子的母亲,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判?”   他看向自己的父亲。   “爸,我知道你对她一向很是偏袒。但这一次,请你不要插手。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她要离婚,我不留她了。但宪儿,她这辈子是不能再见了。我的儿子,不需要这样的母亲。”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传来他快步上楼时发出的一阵脚步声。   顾太太看了眼萧梦鸿,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厌恶、生疏、冷淡,以及一丝无奈。   最后她唉声叹息,临走嘟囔了一声“作孽”。   书房里最后剩下了萧梦鸿和顾彦宗。   萧梦鸿慢慢转向他,想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决定说出要离婚的那一刻起,她就清楚,自己对顾长钧的父亲,这位一直用宽容和开明在促和他们的长者面前说再多的对不起,也是苍白而无力的,甚至虚伪。   “爸……”   她叫了他一声。   顾彦宗长长叹了口气:“德音,有了宪儿之后,我原本以为你们是能白头偕老的。没想到还是到了今天的地步……”   他停了下来。   “我最后再问你,此事真的已经无法挽回了吗?你决意要和我的儿子分开?”   萧梦鸿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和顾长钧共同生活了几年,留在她记忆里的,也并非全都是不愉快。两人也曾有过缠绵,他在她耳畔说那些曾让她想起便为之怦然的情话。只是,再怎么美好的瞬间,也敌不过一次又一次的分歧和争执。   就像一把钝刀,能把所有曾经想要好好过下去的愿望和信心给肢解的支离破碎。   “是。”   她眨了下眼睛,逼回微微濡湿了眼睛的一阵泪意。   顾彦宗沉默了下来,最后道:“长钧现在是在气头,说话冲了。我的意思是,你不是要去美国了吗?趁这段时间分开也好,你们彼此冷静下,等回来了,倘若你们双方还是共同决议离婚,那时再商议宪儿,你觉得如何?”   “谢谢你爸爸。”萧梦鸿迟疑了下,“我再和他谈谈。”   ……   萧梦鸿从书房里出来,回到房间。看见顾长钧在床边,看着熟睡中的宪儿。乳母站在一边,有些不知所措。见萧梦鸿进来了,仿佛如释重负,迎上去低声道:“少奶奶,要不要我带宪儿另睡?”   顾长钧从床沿上站了起来。   “不用了。宪儿就睡这里吧。以后你好好照顾着宪儿。”   他朝外走去。   萧梦鸿追到了门外,低声道:“我想和你再谈谈。”   顾长钧仿佛没听到,快步下了楼朝外走去。   “长钧,你刚回家,这么晚又去哪里?”顾太太闻声也追了出来。   “去北苑机场。”顾长钧应了声,人已经到了外面,打开车门上了车,发动了就往外开去,开到铁门前停了下来,按了声喇叭。   门房匆忙起身去开铁门。   萧梦鸿追了上去,抓住了车门。   “顾长钧,你先不要走。”   玻璃降了下来。   “没什么可谈了。就这样吧。”他的视线望着前方,冷淡地道。   萧梦鸿慢慢地松开了抓住车门把手的那只手。   “我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既然你也同意离婚了,却执意如此,你在报复我?”   顾长钧转过脸,靠过来些看着她,脸上慢慢地露出一丝冷笑:“萧德音,有所得,便有所失,人当知足才能常乐,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这么聪明的人会不明白?知道沪公董局华董是怎么对待他那位与人通奸的大太太的吗?幽禁至死。我自问对你足够容忍了。如今你视我为羁绊,与我对立,要离婚获得自由,我也放你。既然离婚,那就永远不必再见。我更不欲因孩子而与你继续有所牵绊。”   铁门已经开了,顾长钧踩下油门,汽车就出了铁门朝外疾驰而去,转眼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77章     出行前一天的晚上,萧梦鸿去向现在还是自己公公的顾彦宗辞别。   顾彦宗鼓励她几句后,出了片刻的神。   萧梦鸿站在边上,屏息时,见他忽然微微笑道:“德音,从前你初入我顾家门,我观你知书达理,那时对你印象就好。中间你与长钧起了生分,生出种种是非,我一度也失望。但人非圣贤,难免有过。尤其这几年来,你更犹如涅槃重生,我也很是欣慰,心里早将你看做我的女儿。私心里,我自是希望你能与长钧破镜再圆。只是,倘若你们真的已经缘尽,也是不能强求了。你赴美之前,我给你一句话,只要我还在一天,这个家就是我说了算的。我会亲自教养宪儿,你也可自由探视。”   灯光之下,他面上带着温和微笑。   萧梦鸿怔怔望着公公,眼眶忽然热了。   她来自后世,原本不习惯此时还有的向长辈叩拜的礼节。但此刻,却向座上的公公双膝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朝他叩头,流泪道:“谢谢爸爸。”   顾彦宗叫她起来。萧梦鸿低头拭泪时,听他又道:“长钧母亲是我结发之妻,虽无大的眼界,但生儿育女,伴我也是半生至今了。她有薄待了你的地方,你勿与她计较。”   这段时间,顾太太俨然已经将她当成要和自己抢夺孙子的敌对看待了。每次萧梦鸿和宪儿独处,身边必定有人盯着。顾太太看着萧梦鸿时,也是完全防备的目光,仿佛她随时可能会偷偷将宪儿带走然后偷藏起来似的。   “我知道。”萧梦鸿道,“我能理解妈的心情。她已经很不错了。何况,我本就不是个尽责的儿媳。”   顾彦宗又喟叹了声,仿佛陷入了往事回忆。慢慢道:“我年轻时为一书生。书生学者,往往理想主义,只喜问政,而不参政。我却热衷于参政会,梦想以西方民主原则从事民国政治制度之改革。半生弹指过。而今我是真的老了,不复当年壮志,很多事也日渐力不从心。等有人接替了我的这个位置,我便拟辞一切职务种田东篱含饴弄孙,这一世,勉强也可算无愧于心了。”   国民政府官场倾轧激烈。尤其最近几年,少有满任的国务总理。萧梦鸿知道上任后便大力改革国民参政会。从人选到法令等等,虽初见成效,却也遭到来自各方的压力。猜他应是为国政有感而发,见他两鬓发白,面容消瘦,短短一年多时间,看着就苍老了不少,轻声道:“爸,您自己要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操劳了。时常见您深夜书房灯还亮着。长久身体恐怕要吃不消。”   顾彦宗点了点头,道:“你也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   萧梦鸿离开时,忽然听到他又道:“你到了美国见到诗华,叫她今年暑假务必回趟国。一去就是两年,外头是有多好,她连家都抛在了脑后?”   萧梦鸿停下脚步,转头望去。   公公靠在椅子里,嘴里含了根烟管,袅袅烟雾里,他提到小女儿时,口气是责备的,眼角皱纹却仿佛含了慈爱的微微笑意。   “我会把您的话带给五妹的。”   她恭敬地说道。   ……   五月的这一天,在一个很好的天气里,萧梦鸿吻别宪儿,离开北平,随教育文-化部的团员从上海登上了去往纽约的美国总统号轮船。在海上漂了二十天后,于月底抵达了纽约港。   萧梦鸿和使团成员出了海关关口,与时民国驻纽约大使王师成派来迎接的人顺利汇合,当晚入住饭店。   顾诗华求学的医学院也位于纽约。此前通过电报互通了消息,顾诗华一直盼着她到。只是这学期她去了位于别州的分校学习,课业繁忙,今天来不了这里。萧梦鸿到了后就给她打了个电话,约好周末见面。次日,萧梦鸿和另有别事的使团成员先分头,去了哥伦比亚大学。   哥大位于曼哈顿上西城晨边高地,濒临哈德逊河,悠久历史加上独特优势的地理位置,成为全美最有名,也最受欢迎的大学之一。其中的建筑学院秉开放包容姿态,在此时更被视为世界最高水准的高等学府。建筑师大会已于前日召开,地点就在哥大建筑学院里。时间持续一周。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同期会有来自世界各国建筑师的建筑设计作品展览。她到了后,找到组委会中心,以邀请函换到名牌和大会日程表,见今天就是作品展览的开幕日,便径直去了展厅。   因为已经决定要来美国了,所以此前萧梦鸿也应邀将自己的京华大学建筑设计作品寄给了大会组委会。她的作品现在应该也在参展之列。   她到了展厅的时候,开幕的简短仪式已经结束,展厅里人很多。除了此次前来参加大会的建筑师外,还有建筑专业的学生和新闻记者。在展览区,人们三三两两地停留在自己感兴趣的作品面前欣赏着,低声交谈。   这个展厅里所陈列出来的建筑设计作品,其中一部分,无疑代表了当今建筑业的最高设计水平,不乏大师之作,更重要的是,还涵盖了各流派、各风格。能亲眼目睹这些活生生的作品,和它们进行对话,这才是真正吸引了萧梦鸿的兴趣所在。   萧梦鸿从门口附近的第一幅设计作品开始,慢慢地一路参观过去,最后发现自己递交的那幅京华大学的设计作品被摆放在一个特意开辟出来的独立建筑师的作品展区里,位置很不错。展台前站了几个人,正在低声交谈着,便走了过去。   “……恕我直言,虽然理查德先生欣赏这件作品,昨天在诸位面前加以推介,但老实说,在我看来言过其实了。我在中国生活过一段时间,比诸位了解多些。以中国现今之弱状,民智不开,科学落后,中国的大学里,甚至也就近年才刚开了建筑科目。来自中国的所谓建筑师,也就只能拿他们这些老祖宗的被淘汰了的老东西出来,博人眼球罢了。”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熟。萧梦鸿微微一怔,觉得背影好像也在哪里见过似的,再一想,终于想了起来。   那位从前因为京华大学作品竞选而和自己生了怨隙的英国建筑师斯派克!   他也受邀出席这个会议出现在这里,倒没什么奇怪的。他看不上自己的设计作品予以不良评价,更是人之常情。但他当众谈及中国时的那种口气,却令萧梦鸿如鲠在喉。   时民国整体羸弱不假,但被这个斯派克当众用这样轻慢的口气谈论,萧梦鸿却无法当做没听到,径直走了过去道:“抱歉,斯派克先生,恐怕我不能苟同你的观点。科学可以创造工业文明,却不能创造文化,更不能治愈那些靠着殖民掠夺而发家的人的后代子孙的偏见和自认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她的语言优雅而流利,几个人闻声,纷纷回头看了过来。见说话的是东方女性,不禁露出讶色,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   斯派克一眼认出了萧梦鸿,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现身,又听她话语不卑不亢,却咄咄逼人,未免有些吃惊和尴尬,定了定神,勉强维持住自己的傲慢之色,:“即便冒着会被认为是对女士不敬的风险,我也要说一句。我刚才说的,难道不对吗?”   萧梦鸿笑了笑。   “斯派克先生,不要忘了,您口中的中国建筑师的老祖宗,譬如公元8世纪的唐帝国以这种殿宇系建筑的美轮美奂折服来自世界各国的朝拜使者时,不列颠还没成形,不过处于类同部落野蛮征战的七国时代,即便是最强大的盎格鲁部族,王的城堡也不过是座以抵御敌人攻击为目的而造的石头堡垒。您如何评价我的祖国的现状,这是您的自由权利,我无法阻止。但我有些费解,到底是什么样的优越感,才会让您对比不列颠帝国还要悠久的中国古老建筑文化也持有这么深的偏见?”   斯派克被她反诘的一时无可答复,耳微微地涨热。场面愈发尴尬了。   “萧女士,您终于来了!见到您很高兴!”   刚才一直在另个展区的理查德发现了萧梦鸿,立即走了过来和她招呼。两人寒暄后,随即介绍她给边上人道:“她就是我提过的那位特意邀请而来的中国建筑师。也是你们看到的这幅作品的设计师。大会专门安排了一场有关中国古建筑文化的讲座,到时候,萧女士就是主讲人。”   斯派克自持爵士身份,向来高傲,加上气量有限,虽然在建筑师圈里有点名气,但人缘并不好。所以刚才遇到尴尬,边上几个人也没谁出来替他解围。现在得知这位把斯派克给驳的哑口的年轻东方女子原来就是设计了这件作品的建筑师,望着萧梦鸿,露出惊讶之色。   萧梦鸿看着众人,笑道:“此前斯派克先生在中国时,我们打过交道,也算是老朋友了。中国古建筑文化历史长远,璀璨博大,我的这件设计作品不过撷了其中一角,远不能表达个中万一之精髓。唯恐诸位会因我的拙作而对中国古建筑文化造成误解,所以方才忍不住和斯派克先生论了几句,并非有意针对。事实上,在这里和斯派克先生能再次遇到,我还是很惊喜的。是吧,斯派克先生?”   萧梦鸿微笑看向斯派克。   斯派克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勉强点了点头。   第二天,萧梦鸿就成了此次大会的一个特殊亮点。不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位来自中国的女建筑师,连许多哥大建筑学院的学生也对她充满好奇,几天之后,那场关于中国古建筑文化的主题讲座召开时,吸引力极大,整个会场座无虚席。 ☆、第78章   这个以中国古代宫殿建筑装饰审美演变为主题的讲座获得了很大的成功。萧梦鸿此前经过精心准备的内容全部得以近乎完美的表现。她选取的这个切入点不但成功地吸引了现场的注意力,她流利的语言、风趣的表达以及落落的风度,更为她个人增添了许多魅力。提问环节异常踊跃。结束后,担任讲座助理的哥大建筑学院年轻助教汤普森先生帮助萧梦鸿收拾讲义。   “萧女士,几天前在展厅里您驳斥那位斯派克先生的时候,当时我就在近旁。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天您的讲座大受欢迎,我也非常喜欢。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希望我能去一趟中国,亲身感受您描述中的中式建筑的魅力。”   “谢谢。也谢谢您这两天为我提供了很大的帮助。”萧梦鸿微笑道。   “能为您提供一点便利,是我的荣幸。”   “我想您应该也听说了吧,芝加哥年底要举办一个万国博览会。”他想了起来,又随口道。   萧梦鸿刚下船在纽约港时,就看到了芝加哥市政府为即将举办的这个万国博览会而设的巨大广告牌。   “是的。主题是进步的新世纪。我在港口看到了广告。”   “但是您大概不知道,现在芝加哥市政建筑委员会还在紧急征集展览馆的设计作品吧?因为报名远远超过了预定,原来的场地已经完全不足以容纳。市政建筑委员会想在一百天内就建成一座面积足够大的新的展厅。据我所知,包括来自欧洲的建筑师在内,迄今已经有超过两百多份设计作品报名了。不瞒您说,我去年刚拿到了建筑师资格证,我原本也想报名的。但是很难。半年时间就建成!预算又有限!这样规模的展厅!挑战太大了,我完全没有信心。”   能为几年举办一次的万国博览会这样级别的传统世界性盛会设计展馆,对于大多数非大师级别的建筑师来说,应该是件很荣耀的事。尤其,像汤普森先生这样的新晋年轻建筑师,一旦成功,将是一举扬名。   萧梦鸿想了下:“汤普森先生,你有没考虑过以新型材料,比如钢构加玻璃进行设计呢?”   汤普森一怔。   “既然给的时间和预算都有限,传统的木石结构设计很难达到要求,那么为什么不试着用新材料来取代?钢构加玻璃的建筑设计结构,不但能节省大量工时,节约预算,而且可以整体拆卸搬迁。不但这样,比起传统建筑,它的外观你可以想象将会是如何的璀璨亮目。博览会结束后,如果市政厅不再需要这个场地,也可以挪建到别的需要的场合。”   汤普森若有所思。   萧梦鸿顺手拿起一支粉笔,转身在一面小黑板上画了副粗略的建筑构架。   “大约就是这样。”   汤普森盯着小黑板上的构架图,出神片刻,忽然激动地走来走去。   “您的这个想法太妙了!为什么我之前就没想到呢?”   他不断地搓着手。忽然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看着萧梦鸿:“抱歉萧女士,我刚才太激动了,让您吃惊了吧。这是您的点子,您完全可以自己按照这个思路设计出作品提供给芝加哥建筑委员会的。您尽快吧。否则怕要赶不上时间了。”   萧梦鸿道:“我无意参加这个项目的竞选。刚才只是给你提了个小建议而已。如果你觉得可用,尽管用在你的设计上好了。”   汤普森诧异地看着她:“您确定?”   “是的,我很确定。”萧梦鸿笑道。   算上路上花费的时间,她离开宪儿,转眼已经快一个月了。   她已经非常、非常地想念自己的儿子。昨夜甚至思不成寐。   虽然临走前公公顾彦宗告诉她,她以后可以自由探视宪儿。   但她了解顾长钧。   如果他真恨自己透底了,执意从中作梗的话,恐怕到时候即便有公公的支持,她的处境也会非常被动。   在离婚,尤其是在探视问题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前的现在,她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全情投入。   事实上,如果不是接受赴美邀请在先的话,她现在大概也不会出现在了这里。   她现在只想等这里的事结束,然后回国。把宪儿的事彻底解决了。   汤普森想了下,道:“既然这样,我有一个建议。这是您首先提出的想法。我不能在一副借用了您的思路而设计出来的图纸上独自签署我的姓名。我回去后就尽快把图纸设计出来,递交时,我会同时署上您的名。这不但是对您的尊重,也是对我自己的尊重。”   ……   和萧梦鸿共同赴美的教育文-化部使团里的另外成员抵美后的文化交流活动也进行的很是顺利。当天晚上,纽约大使王师成在使馆开招待酒会庆祝。理查德先生也受邀前来。他告诉萧梦鸿,他收到了不少哥大建筑学院学生的要求,希望她能继续举办系列讲座。   受到建筑学院学生这样的欢迎,有些出乎萧梦鸿的意料之外。举办系列讲座虽然是好事,但这意味着要延长留美的时间。她没考虑地就婉拒了。理查德先生有些遗憾地道:“那就只能期待下次了。不过,我应该为自己的前瞻而喝一杯。”他看向王师成,“王先生,我敢肯定地说,如果我们这届建筑师大会要选明星的话,毫无疑问,萧女士就是当之无愧的一颗新星。”   王师成哈哈笑,就在这时,一个使馆参赞匆匆走了进来,神色凝重地附到王师成耳畔低语了一句话,又递过来一封电报。王师成脸色一变,看了眼萧梦鸿,立刻道:“抱歉理查德先生,我需要和萧女士单独说句话。”   理查德先生耸了耸肩表示没问题。萧梦鸿随王师成到了个人少些的角落,压住心里忽然浮出的一丝仿佛预兆了不祥的不安之感,问道:“出什么事了?”   “刚刚使馆人员收到电报,”他迟疑了下,“顾总理……”   “我父亲怎么了?”   萧梦鸿的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里,从王师成的手里拿过了电报。   电报非常简单,只有五个字:父病危,速归。   王师成用满含沉重的目光看着萧梦鸿。   王师成和顾家交好。两年前顾长钧就是将妹妹拜托了给他,才允许顾诗华赴美留学的。骤然得知这样的坏消息,心情自然无比沉重。   萧梦鸿当场惊呆,脸色骤然发白,心口忽然一阵乱跳,腿也跟着有些发软了。   王师成急忙扶了下萧梦鸿,“顾太太,吉人自有天相,总理一定能转危为安。我立刻就安排您回国。”   ……   第二天的上午,萧梦鸿和原本预定周末见面、昨夜连夜赶回的顾诗华一道登上了去往上海的一条轮船。   两年没见顾诗华了。她的个头仿佛略有拔高。见到萧梦鸿时,哽咽着叫了声“四嫂”,猛地朝她扑过来抱住就哭了起来。   萧梦鸿忍住心酸,用力紧紧地回抱住了顾诗华。   ……   萧梦鸿度过了她有生以来最为煎熬和痛苦的半个月。   走在海上的这段旅途里,顾诗华因为原本就晕船,加上焦虑和担忧,上船没几天就病倒了。萧梦鸿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诗华,抚慰着她让她放宽心时,自己内心却是无比的煎熬。   她总有一种不祥的征兆之感。挥之不去。她焦心如焚,恨不得能立刻插翅飞回去。但是彼岸却一直遥遥无边。   半个月后,这条轮船终于抵达了上海。   顾荣知道她和顾诗华今天到港口,派了周忠在码头接她们去往北平。   见面之后,还没开口,看到周忠手臂上的黑纱,萧梦鸿浑身血液冰凉,整个人就僵硬住了。   “老爷……一周前走的……明天就是大丧了……”   周忠语调低沉地说道。   ……   顾彦宗离世的非常突然,此前也无征兆。   事发当天的前一周,他不慎得了感冒,也没太大的在意,吃了些药,症状有所减轻。当天夜九点,他从□□归家。吃了夜点后,如常那样在书房里办公。到了凌晨,顾太太一觉醒来,见丈夫依然没回卧室休息,于是去书房叫。进去后,见他倒在了地上,大惊之下,上前唤,却唤不醒,发觉他已不省人事。当时送进了医院。虽经全力抢救,但一周之后,依然不治而去。   西医诊断,顾彦宗长期过度劳累,身体机能衰竭,积劳成疾,加上感冒引发脑梗血,这才骤然不治离去。   讣告发出后,消息震动了全国。   顾彦宗上任总理以来,在任上努力推行的各项改革虽然因为触动了各方利益遭到或明或暗的反对,加上总统本人也是左右摇摆态度模糊,所以很难真正得到贯彻的推行。但他在报界和民众里的声望依旧很高,被视为民国改革振兴的希望。这样突然撒手人寰,总统悲痛之余,令以国葬礼之,派专员协助家属办理丧事。各国公使代表、国会、各社会团体以及诸多名人纷纷前来治丧处吊唁,报纸也无不以头条致哀,称“鞠躬尽瘁,自顾公后,民国恐难再有第二人”。   ……   萧梦鸿在当夜,终于赶回到了顾家。   总统原意,是想将灵堂设于国会礼堂。被顾长钧谢绝,只在家中设了治丧处供人吊唁。   萧梦鸿终于进到那座她已经生活了数年的熟悉住所。看到公公顾彦宗被洁白花环饰着的遗像时,再也忍不住,停在原地,眼泪只是无声而下。   顾诗华奔到了灵堂前,抚住父亲棺椁,痛哭出声。   顾长钧就站在灵堂侧旁,正在向唁客致谢。目光落到顾诗华的身上,定了一定,接着,转过了脸。   萧梦鸿和他中间隔着十数米的距离,雪亮的灯光刺目。   一身缟素,双目红肿的顾簪缨正向萧梦鸿走过来。   灯光下,顾长钧的脸庞是淡淡青白色的,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   他掠了一眼萧梦鸿,转回了头。   ……   对于萧梦鸿来说,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真正体味到亲人的离去到底是什么滋味。丧事过去了三天,她在心里依旧无法控制地一遍遍反复回忆着离开前夜向公公辞别时的情景,还是无法相信,曾经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竟然一下子说走就走了。   ……   顾太太的悲痛或许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可以体味。几天前她就支持不住地生病倒了下去。顾玲珑和顾簪缨几个女儿在旁陪着服侍她。萧梦鸿并没有靠近。   顾太太现在对自己已经深恶痛绝,自己的靠近,恐怕只会令她愈加情绪波动。   在回来后的第三个晚上,半夜时分,萧梦鸿倦极,伴着躺她身侧酣眠的宪儿迷迷糊糊睡去的时候,忽然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半开着。有月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   萧梦鸿看到自己的床前不知何时起,坐了一个人影。   她认了出来,是顾长钧。   她立刻坐了起来。   顾长钧俯身过去,开了床头的一盏灯,跟着站了起来。   ……   公公去世后,无论是在外人还是家人的眼里,顾长钧就已经成了顾家的一家之主。丧礼过后的这几天,他依然异常忙碌,萧梦鸿一直没见到他的面。   这还是丧礼过后的这几天里,她第一次看到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   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萧梦鸿看了眼躺在自己身边的儿子,替他掖了掖了被角。   她已经预备好了。   她从枕上慢慢坐了起来,要下地时,忽然听到他说道:“不必起来了。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   萧梦鸿抬眼看去。灯光里,他面带浓重的倦色,眼睛里微微泛着红色的血丝。看起来应该连续很长时间没怎么好好睡过觉了。   她迟疑了,最后照他的话,停了下来,看到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了的纸张,放在了床头柜上。   “这是你要的离婚书。我已签名,也请了两位证人署名。你自己签名。现在起,我们就解除了夫妻关系。”   萧梦鸿抬眼,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的神色显得很平静,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她身畔的宪儿身上。   “关于宪儿,考虑到我的母亲,你不能带走。但是父亲生前既然希望你能得到探视之权利,我愿照他所愿行事。你何时想见宪儿,随时可照你心意。”   接着,他缓缓地说道。   萧梦鸿彻底呆了一下。   ……   从前父亲还在时,他态度之强硬,令萧梦鸿印象极深。所以就在片刻之前,她仍以为,现在没了父亲的辖制,恐怕他会立刻和自己翻脸了。   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完全接受了自己的要求。   她心里一时百感交集,怔怔地望了他片刻。   顾长钧挪开视线,转身走了。   在他开门时,萧梦鸿终于对他背影说道:“谢谢你了。往后保重。”   顾长钧停了一下,随即开门,走了出去。   ……   萧梦鸿是在次日的拂晓离开顾家的。   她走的时候,顾家还没开始新的一天生活。整栋房子里静悄悄,庭院也没有苏醒。她踏着沾了晨露的甬-道往外走去时,周忠忽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坚持要送她一程。   萧梦鸿婉拒。   “这是少爷的吩咐。”周忠恭恭敬敬地说道,接过了她手中的箱子。   “那么,谢谢你了。”   萧梦鸿上了汽车。   “少奶奶,您走好——”   门房老王开了门,站在门口,汽车开出去的时候,朝萧梦鸿弯腰,恭敬的样子,就仿佛和从前一样。   汽车开出大门的前一刻,萧梦鸿转头往后望了一眼,慢慢回过了头。   “少奶奶,您要去哪里?”   出了门后,周忠问道。   “火车站。”   萧梦鸿沉吟了下,说道。 ☆、第79章     一条豪华邮轮行驶在傍晚的海面之上,朝着中国的方向而去。   这条名叫“公主”的船是在大半个月前离开纽约港口的。航程已经到了尾声。明早就能抵达上海了。   萧梦鸿立于甲板一角眺望前方时,一只脏污的皮球朝她飞了过来,擦她胳膊飞了出去,球便掉进了海里。在她浅色衣袖上擦了道明显的污痕。   一个在甲板上玩耍着的五六岁的男童跑了上来,倒在萧梦鸿脚边便打滚起来,嘴里嚷着要皮球。住三等舱的他的怀孕的母亲方太太追上来一把捉住儿子,拍了一巴掌,口里道:“萧小姐,对不住呀,我儿子把你衣服弄脏了,我手帕给你擦!”急忙掏自己的手帕。   这条船上的中国人里,这位和一个美国太太一道住头等舱的萧小姐很是引人注目。在船上大半个月了,方太太陆陆续续在麻将桌上听说了她的一些事,听闻她是个有名气的女建筑师,在美国得奖。   虽然在方太太眼里,出去做事的女性等同于没有丈夫养,包括她那位在唐人街洋行里做事的小职员丈夫的几个中国女同事,属于可怜的范畴,她对建筑师也远不如麻将知道的多,但一听说在美国得了奖,立刻就觉得厉害了,加上这位萧小姐十分美丽,而且风度高贵,身边往来的又都是有身份的人,自动就把她和那些她看不起的抛头露面做事的女人们分开了,心里甚至生出些远观的艳羡仰望感。见儿子在她面前撒赖,还把她衣服弄脏了,唯恐她会怪罪,掏出手帕来,顺手又把正撒赖的儿子从甲板上拎了起来,扯着耳朵又骂。   男童扭开母亲的手,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跑到另头看另几个大些的孩童斗纸牌。   方太太有些尴尬,急忙又赔礼。   萧梦鸿微笑说了声“没关系”,自己随手掸了掸。   方太太松了口气,于是用略讨好的语气道:“萧小姐,听说你是个女建筑师?真是了不起了!哪里像我,只会带孩子。”   萧梦鸿望了眼远处那几个孩童,笑道:“能把孩子带好,更是辛苦不易。”   “这倒也是……”方太太见她意外地随和,言谈里仿佛没有瞧不起自己,忍不住就向她诉起了苦:“像我,上头生养三个了,肚子里又有一个要爬出来了。男人不过是个拿死薪水的小职员,又不体谅我,我累死累活没片刻安生。偏我那个婆婆在家里还到处向人说我好吃懒做。这趟回了国,我索性就把三儿丢给她养,省得白担了个好吃懒做的名!”萧梦鸿和她闲聊两句,最后朝方太太点了点头,转身下了甲板。   方太太目送她背影时,边上另位王太太靠了过来:“刚才你和那位萧小姐都聊了什么呀?”   方太太肯向素昧平生的萧小姐诉说自己生活里遭受到的不如意,却不愿在和自己地位差不多的王太太面前露半点苦。只道闲聊了两句。   王太太便道:“你还不知道吧,那位萧小姐,其实不好称她小姐。但叫太太又不恰当。她是离过婚的。”   方太太吓了一声:“离婚?看不出来啊!同船的那位薛先生仿佛在追求她。我见他们常常一道在餐厅吃饭。听说薛先生是个资本家,人又器宇轩昂,萧小姐要是离过婚了,薛先生怎么会看得上一个被夫家弃了的女人?”   “这就是萧小姐的手段了。哪里是我们这些老老实实在家的女人能知晓的。“王太太撇了撇嘴。   方太太不语,心里忽然觉得那位萧小姐仿佛也没那么值钱了。一个被婆家弃了的女人,外表再怎么风光,也是可怜的。比较起来,自己受到的来自家庭的那点不公,似乎也并非不能容忍了。   ……   萧梦鸿下去时,鲁朗宁太太告诉她,薛梓安来过了,请她们一道去吃在船上的最后一顿晚餐。   薛梓安上月个去美国洽谈一笔业务,知道萧梦鸿和鲁朗宁太太搭这条船回国,于是跟她同船回来。他本就认识鲁朗宁太太。旅途枯燥,几人在船上自然时常结伴一起吃饭,很是寻常。换了件衣服,便去了餐厅。薛梓安已经在桌旁等着了。吃完饭,鲁朗宁太太提议去甲板上散个步。   夏日的傍晚,夕阳落下了海平面,海风吹来也没了白天的腥热感。甲板上三三两两到处都是散步乘凉的人。   鲁朗宁太太挽着萧梦鸿散步时,遇到了船长,攀谈起来,剩下萧梦鸿和薛梓安停在了栏杆边。   ……   过去的这五年时间里,断断续续的,薛梓安总是不经意地会时不时出现在她的身边。以一个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的身份。   以他的条件,到了现在还不结婚,难免有些奇怪。   萧梦鸿很久以前就感觉到,他对自己怀了一种超过了普通朋友的感情。   但她无意再谈感情。   正因为这样,他的靠近令她有压力感。所以一直尽量避免和他独处,让两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萧梦鸿凭栏吹了片刻的海风,扭头见薛梓安正注视着自己,便微笑道:“谢谢你请的晚餐。明天船就到上海了,我白天也有些乏,想回去收拾东西,然后早点休息。你呢?”   薛梓安面露微微失望之色,但很快道:“那我也回了。”   萧梦鸿朝谈兴正浓的鲁朗宁太太说了声,转身离去时,听见他在身后忽然又叫了声自己,便停下脚步回过头。   薛梓安仿佛迟疑了下,忽然朝她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微微激动的神色。   “恕我冒昧说出以下的话,我对你怀了一种情感,很久以前就开始有了。我一直希望能娶像你这样的一位妻子,我会给予你最大的尊重和爱护。从前我知道你应该无心再谈感情,所以不敢打扰你。现在过去了这么久,趁着这个机会,我正式地向你求爱。希望你能答应我。”   薛梓安挑了这个时间终于向她表白了,萧梦鸿惊讶之余,忽然感觉松了一口气。   仿佛鞋子终于落了地似的。   ……   萧梦鸿独自回到住的舱房。   她的行李白天就都收拾好了。回来并没什么事。   鲁朗宁太太还没回房。她和衣躺了下去,闭目片刻,忽然坐了起来,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架飞机玩具模型,检查了下,见没有任何损坏,这才放下了心。   这是她预备送给宪儿过生日的礼物。   或许是受了他父亲职业的影响,顾簪缨告诉她,宪儿很喜欢和飞机有关的一切,甚至立志长大了也要当像父亲一样的飞行员。   想到很快就能和儿子见面了,萧梦鸿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阵激动,又有一丝紧张,甚至忐忑。   她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宪儿和她生疏才是正常。   在五年之前,她选择离婚的那一刻,对此,她就应该做好了准备。   ……   毫无疑问,在美国的建筑业内,萧梦鸿现在也已经有名气了,事业正处在上升的通道里。   她的初次亮相,就是五年前与汤普森共同合作的芝加哥万国博览会展馆。当时这个设计从几百份稿件中脱颖而出,被芝加哥建筑委员会选中,征求过市民意见后,经过一百多天的时间,展馆就如期出现在了公众的面前。   这座庞大的,有着流畅线条的几乎完全是以钢构和特殊强化玻璃建成的建筑在问世的第一天起就引来了芝加哥市民的参观和惊叹。阳光之下璀璨犹如一座水晶宫殿。获得了巨大赞誉。在随后为期一百多天的博览会期间,这座展馆的本身也成了一个供人参观的标志。萧梦鸿和汤普森也因为设计了这座建筑而一举成名,当年共同获得了美建筑师协会颁发的金奖,并且获得了协会向国外建筑师授予的名誉会员称号。随后第二年,萧梦鸿与汤普森在纽约成立了以两人姓氏共同命名的建筑师事务所。   如果说,这座博览会展馆只是为她打入当今的国际建筑师业开了个不错的头,那么几年之后,极富争议的赫夫纳艺术馆的问世,才真正令她的名字被人所熟知——当然,并非全部都是赞誉和欣赏,也伴随着激烈的抨击和质疑。   一年之前,美国著名的千万富翁赫夫纳决定向纽约市捐赠一座艺术馆,并将自己的所有收藏都陈列其中供人参观。但他有一个条件,希望把艺术馆建的有别于传统风格,是前所未有的,能让人一见就印象深刻,甚至无法忘记。   他找到了设计过芝加哥博览会展馆的萧梦鸿。而萧梦鸿也交给了他一份答卷。   这座位于纽约市中心地带的以捐赠人赫夫纳命名的高层艺术馆打破了传统的艺术馆惯例,有着区别于传统建筑的不规则曲线线条。它以上升的螺旋和斜坡构成了主体,顶部以玻璃圆顶采光,远远望去,犹如一座白色的凝混土雕塑。   赫夫纳艺术馆从建成后就引发了巨大争议,不止建筑业内,在公众中也是褒贬不一。在喜欢它的纽约市民看来,它极其漂亮、外观无与伦比,给视觉带来震撼的美感。而在厌恶它的人眼里,这是一座令人失望的丑陋到无法直视的怪胎。关于艺术馆的争论甚至登上了纽约时报的版面,萧梦鸿的名字也时常被提及。在争议最激烈的时候,纽约时报撰文写道:“……我们曾计划邀请来自于东方中国的带了点神秘色彩的女建筑师谈一下她设计这座艺术馆的初衷和想表达的内容,但是如她一贯的风格,并未接受采访,只说了一句话,建筑本身就是建筑师的表达。”   ……   次日上午,公主号抵达了上海。   萧梦鸿下船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电话局打电话。   她拨通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电话号码,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嘟声时,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电话被接了起来,传来一个年轻女仆的声音:“顾公馆。请问您找谁?”   并不是珊瑚。   珊瑚两年前嫁了人,去年生了儿子,儿子还小要她照顾,现在没回顾家做事。   应该是后雇的那位名叫彩霞的小姑娘。而彩霞并不认得萧梦鸿。   “二姑奶奶在吗?我找她。”萧梦鸿说道。   “在的。您稍等,我去叫我们二姑奶奶。”   彩霞放下电话去叫人。   ……   五年前顾父去世后不久,顾簪缨为了陪伴母亲,和丈夫彭思汉商议住回顾家。   寻常女婿通常是不愿意住到妻子家里的。唯恐被人诟病吃软饭。   但彭思汉一口就答应了太太请求。他有足够的声望和底气随同妻子住到顾家而无需顾虑什么。   所以这几年顾簪缨和丈夫搬回了家里。陪伴顾太太之余,也将宪儿视同自己孩子看待。宪儿三四岁时就亲自开始教他读书启蒙。   宪儿和二姑姑父的感情很好。   ……   顾簪缨和彭思汉结婚数年,夫妻感情很好。但肚子一直没有动静。直到今年年初,忽然发现有孕了。   这自然是件大喜之事。夫妇两人都十分欢喜。顾太太更高兴。   丈夫去世后,顾太太渐渐开始沉浸于佛法。最近两年更是沉迷,已经开始吃斋。上周去了西山碧云寺礼佛,说是给顾簪缨肚子里的孩子祈福。   顾簪缨现在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平常就不大出去。这会儿在房里,正陪着宪儿写字。   宪儿七虚岁了,预备下半年上学,现在认得许多字了,姑父彭思汉也教他英文。现在已经能流利对话了,口音是纯正的牛津腔。他的皮肤白皙,头发漆黑而柔软,往后用发蜡整齐地梳了过去,露出清秀的额头,穿着西服时,就像个严肃的小绅士。他的容貌里带着他母亲的清秀影子,但是一双眉眼却又像极了他的父亲。他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偏于沉默,不大爱说话,比同龄的男孩显得要老道许多。   宪儿手执毛笔写了半篇字,忽然停了下来,放下笔,视线落到姑姑隆起的腹部,轻声问道:“二姑姑,我听祖母说,再过几个月,你肚子里的宝宝就要出生了?”   顾簪缨笑着点头:“是。到时候你就当哥哥了。宪儿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我都喜欢。”他说道。   顾簪缨摸了摸他的头:“累了吗,累了就休息下。”   “不累。我把这篇字写完。”   宪儿继续写了起来。没写几个字又停下来,迟疑了下,再道:“二姑姑,祖母说,等你生了弟弟妹妹,你就没空再管我了,是不是?”   他的语气,似乎略微带了点小心翼翼。   顾簪缨微微一怔,说道:“不会呀,姑姑还是和以前一样……”   这时彩霞来敲门,请顾簪缨去接电话。顾簪缨下去接电话,片刻后上来,高兴地对正在写字的宪儿说道:“宪儿,猜猜是谁回来了?你的妈妈!她明天就到北平了。她想和你说话,在电话里等着你……”   宪儿长而卷曲的眼睫毛动了一下。   “我不想和她说话。”   他用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该有的冷淡语气说了一句,接着放下了手里的毛笔。   “我的字写完了。姑姑我去玩了。”   他从椅子上跳了下去,打开门就走了出去。   顾簪缨愣了一下,急忙追上去:“宪儿……”   但是他走的很快,一眨眼就进了他自己的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顾簪缨迟疑了下,最后下去重新拿起电话,对着那头等待着的萧梦鸿说道:“德音,宪儿刚跑开了……大约是去庭院里玩了,我等下就告诉他你回来了的消息……”   萧梦鸿苦笑道:“二姐,宪儿是不想和我说话是吧?”   顾簪缨安慰她:“你别难过。宪儿很聪明,也非常懂事。等下我会好好和他说的。哦对了,你这次回国,打算要留多久?”   “谢谢你二姐。这次回来,我想多留一段时间。”   萧梦鸿沉默了下,说道。 ☆、第80章     萧梦鸿最近一次见到宪儿,还是两年前,他五岁的时候。   五岁之后,萧梦鸿就没有见过他的面了。   他现在的模样,萧梦鸿只能凭顾簪缨在去年初给她寄来的一张照片来想象。因为今年连照片也没有了。   顾簪缨说,宪儿懂事了后,就不喜欢拍照。   但萧梦鸿有一种感觉,她的儿子懂事后,或许意识到了二姑姑给他拍照是为了寄给自己,所以才加以抗拒的。   同样,萧梦鸿心里也清楚,这两年她每次回来见不到宪儿的面,并不是因为顾太太从中在作梗——顾太太虽然厌她至深,但从顾簪缨的口风来判,因为有了顾长钧的那句话,加上顾簪缨坚持,五岁之前,每次宪儿被带出来和她会面,顾太太虽然不满,却无可奈何,更不会强加阻挠。   那么见不到面的原因,是因为开始懂事的宪儿自己拒绝见她了。   尽管在回国的船上,萧梦鸿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得知儿子现在连自己的声音也不愿意听的时候,萧梦鸿的心里,还是涌出了一种难言的滋味。   ……   第二天,萧梦鸿从北平火车站里出来与同行的鲁朗宁太太告别时,身旁忽然一道白光,“啪”的镁光灯响,扭脸见竟来了四五个报纸记者围向了自己,手拿纸笔做起了采访。   “萧小姐,国人都知道您在世界建筑界取得了骄人成就,您设计的纽约赫夫纳艺术获得了极高赞誉。此次载誉归国,能谈谈您的感想吗?”一个圆脸的记者劈头就问。   萧梦鸿一时有点懵了。   这五年间,她往返中美之间,在美的建筑事业有所进展这是不假,但建筑师不同于别的行业,是一个需要时间来进行慢慢积累和沉淀的行业。国内报界也获悉大洋彼岸的消息,这并不奇怪,但像这位记者出言夸张,未免就有些尴尬了。   而且,她这次回来,报界怎么会知道,还在火车站堵住人采访?   萧梦鸿又看到朝自己迎来的萧成麟金玉凤夫妇,一下就明白了。   昨天给顾家打完电话后,她往萧家也去了个电话。   电话是打给自己母亲萧太太的,问她的身体,以及向她报自己平安。   萧太太虽然是位懦弱的母亲,却是心底里真正牵挂着她的人。   五年前离婚消息传到萧家后,兄嫂惊怒,萧太太也失望乃至哭泣埋怨,但后来,在萧梦鸿赴美前,她却瞒着儿子媳妇偷偷地找了过来,把攒了一辈子的五千元递给萧梦鸿,说:“我是个无用的母亲,能给你的,只有这五千元了。”   这是萧太太给自己预备的棺材本。当初萧成麟为老爷办丧事入不敷出左支右绌的时候,她也忍住没有动过。   但在那个时候,她却拿了出来要给自己这个当时已经算是众叛亲离的女儿。   ……   “二妹!你可算回来了!你哥和我不知道有多盼着你回来呢!回来就好!这就回家吧。”   萧梦鸿打发了几个记者后,金玉凤亲热地上来,拉她手端详,嘴里啧啧个不停地赞,“几年不见,二妹你气色越发的好了,就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哪里像我,几年过去,老的就不能见人了。”   “哥,嫂子,这几个记者怎么回事?是你们叫过来的?”   “是啊!”萧成麟满面春风,“你在美国那边那么出名了,我听人说,你的新闻都上了纽约时报,回了国,当然也要好好报道一番了!我和你嫂子特意过来接你回家的。走,走……快把二小姐的行李拿上!”   萧梦鸿拦住萧家下人,自己拿了行李箱子:“哥,嫂子,谢谢你们来接我。家里我先不回了。明天我再回家看妈,还有侄儿他们。”   萧梦鸿说完,自己往火车站外走去,萧成麟朝太太做了个眼色,金玉凤急忙追上去扯住萧梦鸿的胳膊,“二妹!你这都回北平了,不住家里,你住哪里?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家里没你住的地呢!我跟你哥可是诚心诚意想你回家的。往后你哪里也不要去了,就安心住家里吧!”说着亲自要抢行李箱。   萧梦鸿道:“我有住的地方。再说了,也不是第一次回来,之前怎么样,这趟也怎么样吧。你们好意我心领了,我明日回家。”朝两人点了点头便走了。   前头几年,因为怨萧梦鸿自己做主就离了婚,萧成麟金玉凤对她很是不满,不闻不问。夫妇俩听她这话似乎有点暗指从前之事的意思,对望一眼,心里终究有些藏鬼,知道再叫恐怕也无用,无奈只好道:“那明天你务必回家呀,妈很想你了。”   ……   之前的几年里,萧梦鸿在北平落脚时,一直就住鲁朗宁先生为她提供的京华大学教员宿舍里。   她在京华大学里很受尊敬,此前也曾给建筑系学生开办过几次讲座,受到学生们的热烈欢迎。建筑系去年有意聘她正式任教,但因为当时她在美国,忙于手头的一个公共社区项目,须耗时颇久,唯恐没有足够时间能胜任教员职务,所以当时没答应下来。   住在京华校园里,氛围相对宽松,邻人以及治安等问题也可忽略不计,是个很适合她的住所。所以萧梦鸿一直就住了下来。   ……   这间宿舍楼也是当年她设计的,白墙黑瓦,近旁有大丛的紫薇,楼便得了紫薇楼的名。盛夏紫薇绽放满树,近旁绿树成荫,有些传统文人崇尚的审美意趣。只不过现在是冬天,花树凋敝,看起来满地萧瑟。   她的那间单人宿舍在三楼最内。因为很长时间没住了,开门后蛛尘满地,自己打扫一遍,和闻声来的住隔壁的历史系董教授夫妇叙旧一番,当夜住了下来。第二天,萧梦鸿去了萧家。萧成麟夫妇异常热情不提。当晚萧梦鸿在萧家留宿一夜,与萧太太同床而眠。   萧太太比起萧梦鸿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衰老了许多,整个人也浮肿着,躺在那张旧的红木架子床里,睡着了呼吸像在起着只风箱,喉咙里也仿佛一直有口痰堵着。萧梦鸿听见她在半睡半醒里忽然嘟囔着一只脚抽起了筋,便摸着黑坐起来帮她揉腿,等抽筋过去,她继续替萧太太捏着腿。片刻后,忽然听见萧太太低声说道:“你和女婿,还是一直没往来,连话都没说句吗?”   女儿已经和顾长钧离婚五年了,但萧太太在萧梦鸿的面前,还总依然是用女婿来称呼他。   “妈,他不是你女婿了。你改下称呼。”   萧太太仿佛没听到。   “……半年前我去佛堂的时候,正好遇到他送顾太太。他对我还倒还是像从前一样的客气,叫我妈,还问我的身体,问我要不要见宪儿的面。我是想见一眼的我外孙的。又怕顾太太那头要得罪……”   萧太太咳了两下,摸索着从帐外拿过来痰盒吐痰,话就停了。   萧梦鸿心里忽然微微地堵了起来。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还有个宪儿……要是能合,我总还是盼着你们合回去的……只是瞧着,是越来越没指望了……就前次在佛堂里遇见了他和顾太太的那回,叶家的那位小姐,就是你做姑娘时,和你要好常来我们家里的那个叶家小姐,就陪在顾太太的边上。我瞧着,顾太太很是喜欢她……”   萧梦鸿依旧沉默着。   顾太太也沉默了片刻。   “罢了,不过我自己空想。都是命。我也不说了这个,省得招你的厌。只是我听说他升职了,想必比以前更忙……”   顾长钧已经升少将衔,在他的而立之年。从去年起,局势渐渐紧张起来,军部设空军作战部,他被委以要职。   “……宪儿又没了你这个妈。虽说养在富贵里,也有顾太太疼看着,不缺吃喝,但终究是可怜……”   萧太太叹气,“你既然回来了,要是能不走,这次就不用走了,多和孩子处处……终归是你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疼他谁去疼……”   萧梦鸿喉头仿佛也堵住了,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她低声说道。   “你也躺下来吧,不用替我揉了,好多了。”   萧太太的语气又变得慈爱了起来,仿佛她还只是小时候那个在她身边承欢的女儿。   萧梦鸿照她话,躺了回去。   ……   “你兄嫂……现在和叶家的那位少爷走的很近……”   就在萧梦鸿以为萧太太快睡着的时候,听见她压低了声,忽然又说道。   “叶家如今风光了。那位叶少爷,前几个月也离了婚,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我总疑心你兄嫂是想在你身上想打主意……你要当心……”   萧太太最后长长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   过了几天,就是宪儿生日了。早上萧梦鸿再次联系了顾簪缨,电话里得知宪儿依旧不肯和自己见面,无可奈何,只能托顾簪缨将自己的礼物转给他。   到了黄昏,萧梦鸿独自在京华大学宿舍里伏案整理着一些旧日资料,渐渐觉得手指僵硬,脚也发冷。放下手里铅笔,搓了搓手指,来到窗边看出去,才发觉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薄雪。   这仿佛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隔壁董教授之前独居,不久前接了乡下的太太和一双幼年儿女过来,一时还没在外头找到合适住所,所以一家四口依旧挤在宿舍里。此刻快到晚饭时间,空气里飘来一阵饭菜的香味,又传来董家儿女打闹嬉笑被董太太呵斥的声音。   萧梦鸿倚在窗边片刻,抬眼望了下黄昏薄暮的小雪,回身穿了外套拿了把伞,便出去了。 ☆、第81章   萧梦鸿坐了最后一班从北郊去往市内的公共汽车。下车时天已迟暮。电线杆旁的低矮人家屋顶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路上的积雪却融化成了污泥,走着行色匆匆急于归家的行人和趁着糟糕天气忙着招揽生意的黄包车夫们。   “小姐,坐车?”一个车夫停下来招呼。   车夫拉着萧梦鸿来到了正阳门附近,放下了她。   萧梦鸿最后来到了那座她曾生活过数年的公馆附近。   这时天已经擦黑。她站在公馆斜对面几十米外的一株落了叶的法国大梧桐后,树影墙影将她无声无息地吞没。   顾家的那扇铁门大开,门口停了几辆汽车。通往正屋的庭院甬-道两旁电灯一路亮着,甬-道尽头的那座房子里,灯火通明。   距离有些远。但萧梦鸿还是隐隐能听到房子里传出的阵阵的笑声。   可以想象里面此刻的欢乐场景。   ……   早上顾簪缨告诉她,晚上家里会给宪儿办一个生日家宴。   小妹是回不来的。她归国成了一名医生。政府卫生部展开“救活农村”运动时,她志愿去了农村服务还没回来。   顾长钧或许会回来。   他平时一直忙碌。这段时间恰好也不在北平。顾簪缨早半个月前给他去过电话提醒他宪儿过生日。   当时他沉默了片刻,随后说自己尽量会赶回来。但到现在他还没现身。她也不确定晚上到底是否能赶得上宪儿的生日宴。   但除了他们两个,顾簪缨又说,大姐三姐夫妇会带孩子同来,也请了宪儿在童子军校里的一群同学,所以晚上应该足够热闹了。   ……   萧梦鸿站在树影下,侧耳听着房子里传出的隐隐笑声时,远处又开过来一辆汽车,最后停在了顾家门口的空地上。车里的司机下来,绕到后座打开车门,从里头钻出来了一位小姐。   借着庭院里的灯光,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认了出来,是一身华服的叶曼芝。   她朝里面走了进去。   老王站在原地,一直望着她的背影。   ……   顾家大宅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外面并不大好的天气丝毫没有影响到房子里的气氛。擦的一尘不染的水晶电灯全部开着,令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布满了明亮而温暖的光线,空闲着的下人们围站在阔大的客厅角落里,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请来的西洋小丑滑稽表演,孩子们笑声阵阵,连大人也在边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议论几声有趣。   这是叶曼芝的点子,也是她联络安排的。大约认为西洋小丑确实能博得孩子们的欢心,顾太太听从了她的提议,于是今晚有了这么一场表演。   果然证明没有错。请来的孩子们笑的都很开心。   叶曼芝没见到到顾长钧回来,有些失望。但脸上却一直带着得体的笑容,目光落在不远处宪儿的身上,陪在顾太太身边说话:“宪儿真是又聪明又有教养。方才我递上我送他的生日贺礼,他还向我道谢。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还道什么谢,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宪儿正和一群童子军伙伴在一起。他穿着熨的没有一丝皱纹的衬衫,别了金色扣夹的背带裤,脚上是雪白的袜子和黑色的擦的一尘不染的皮鞋。看起来像是小了好几个号的他的父亲。   顾太太知道她口里说小玩意儿,想必是贵重的,有些过意不去:“曼芝,晚上你安排那个西洋小丑表演就够费心了,还送什么礼物,自家家人凑一块儿热闹热闹罢了,宪儿高兴,我也就高兴了。”   小丑表演的到了□□。   “……长钧是回不来了吗?”叶曼芝再次望了眼门口方向。   “谁知道?”顾太太抱怨起了儿子,“簪缨半个月前就跟他说了。叫他务必回来。他也说回的。到了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伯母您别急。我想长钧答应了的话,应该会赶回来的。再说,即便真的赶不回来,那也是他在忙公事。男人嘛,总不如我们女人整天在家空闲。”   “这倒是……”顾太太点了点头,“所以我也不好说他什么,只是叫他有空尽量多回来吧……”   看完表演吃饭,叶曼芝笑容满面地来到宪儿身畔,亲昵地抚了抚他的发,顺势坐他侧旁空出来的一张椅子时,宪儿忽然从椅子上跳了下去,礼貌地道:“叶姑姑,对不起,您可以换个别的位置吗?平常这个位置都是我二姑姑坐的。我已经习惯了。”   叶曼芝一怔,停了下来。   顾云岫带了点责备地笑道:“宪儿你又调皮了!哪里来的什么位置都要认人。别管小孩子了。曼芝你坐就是了!”   叶曼芝很快回过神,很大度地笑道:“没关系。就听宪儿的吧。我另坐个位置好了。”   …………………………………………   雪一直在下。   萧梦鸿出来时穿了双保暖的靴子,但现在,脚趾冻的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射出温暖明亮灯火的房子,转身慢慢地离去。   宪儿今晚正在渡一个很愉快的生日。有没有她这个生下了她的母亲的当面祝福,对于他来说应该也无足轻重了。   她再这样停留着看下去,倒显可笑。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当年,自己在顾父面前请求离婚时说的那句话。   她说,她是不会放弃探视权的,除非儿子以后自己不愿意见她。   看来是一语成谶了。   但这原本就是她自己的选择,对此她也有心理准备的。   她能学着去接受。   但她又想起了萧太太几天前说的一句话。尤其是刚才,她亲眼看到叶曼芝出现在了顾家。   她完全无法释放自己的心情,更无法说服自己就这么放手。   ……   顾长钧迟早有一天会再娶,宪儿也会有一个新的母亲。   她接受这一点。   但这个女人,不能是叶曼芝。   她并不清楚叶曼芝是如何博得顾太太的欢心的。也不知道顾长钧和叶曼芝现在是否有了实际的发展。   这些她不想去考虑。   她只知道,宪儿可以不认她这个母亲,但他也不能有叶曼芝这样的女人当他的继母。   她现在被冻的浑身冰冷,手脚都有些失去知觉。但脑子却热烘烘的,心里也很乱。   她需要尽快理清自己的思路,想好以后到底该做什么样的准备,倘若叶曼芝真的有可能进入顾家的话。   ……   萧梦鸿踏着越来越厚的积雪,走完了顾公馆所在的那条街,站在街口时,才想到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这个钟点,已经没有从城里去往北郊京华大学的公车了。   回去的路上,有一段不短的没有照明的路,白天没什么,晚上非常冷清。并不适合她一个单身女人夜行。   她该怎么回去?   ……   毫无疑问,她现在交游甚广,在北平,认识的朋友里,不少都是有地位的上流人士。   但是想一想,她竟然想不出像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只是送自己走一段夜路回京华大学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她到底可以向谁求助?   薛梓安、萧成麟、鲁朗宁夫妇……   她最后决定还是去附近的六国饭店叫辆为客人提供接送服务的汽车送自己回。   六国饭店的洋人经理和她认识,付钱,相信他是非常乐意帮自己这个忙的。   她再次搓了搓手,凑到嘴边哈了一口热气时,一道刺目的汽车灯光从斜对面的路口照了过来,接着,一辆军车车型的汽车迎面拐来。   萧梦鸿下意识地抬手到眼睛前,挡了下车灯。   军车很快就从她侧旁的路上开过。   萧梦鸿也没在意,让了让,抬脚往六国饭店方向走去。这时,刚才那辆已经开出去十几米远的军车忽然迅速地倒退了回来,接着嘎吱一声刹停在了路边,轮胎甩溅起了地上的一滩泥雪。   萧梦鸿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   玻璃是升上的,加上微弱反光,她完全看不清楚里面。   车停下后就没了动静。   她感到有点奇怪。迟疑了下。忽然,心脏猛地一跳。   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   这瞬间,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离开这里。   但是两只脚却仿佛被钉在了雪地里,整个人有点发僵。   那辆车里的人仿佛也在犹豫。忽然推开车门,一只脚伸了出来,脚上的军靴踩在了地上,留下一个脚印。   接着,另只脚也踩在了地上。   踩着轻微咯吱作响的积雪,他朝她的方向慢慢地走了几步,最后停在了雪地里。   街角昏暗,两人四目相对着,中间隔了很远的一段距离。   时隔五年,以猝不及防的方式,在这个冬天的雪夜的街角,萧梦鸿再次遇到了她的前夫顾长钧。 ☆、第82章     沉默。   雪也无声无息地落着。沾在了她的发梢上。慢慢积在他的帽檐和薄呢军大衣的肩章上。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短也是不短。   在这个雪光黯淡的街角里忽然这样再次遇到了过去的人,除了沉默,或许大约再也没有更好的和彼此打招呼的方式了。   几点冰晶落在了她的睫毛上,被骤然升温的皮肤的热气迅速地氤氲着化成了水。于是视线微微模糊了起来。   她闭了下眼睛,睁开时,看见他已经继续迈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他停在了她的近旁,中间依旧隔着路人般的距离。   “你回了?”   他和她打了声招呼。声音是她熟悉的。语气从容而平和。   他的脸容被帽檐投下的一道弧形阴影遮挡住了,看不大清楚轮廓,但令她留了清瘦的印象,和他父亲的感觉更加像了。   “是。前几天刚回来的。”   她略带了点拘谨地朝他点了点头。   “……一直都很好吧?”   “还可以……你呢,也好吧?”   顾长钧顿了下。   “我也还可以。”   最后他说道。   ……   结束了这段客气的近乎到了干巴巴的久别问候,两人再次同时沉默了下来。   ……   从前的偶尔,萧梦鸿也曾想象过,倘若有一天,她和顾长钧再次见面了,那么彼此将会是怎样的心情和态度。   她设想过种种,譬如两人旧怨未消,譬如两人冷漠以对,又譬如,尖酸刻薄着对方,用自己的角将对方再顶的体无完肤,就如他们从前一遍又一遍地相互施加在对方身上时的那样。   却唯独没有想到过,会是现在这样,犹如一对生疏分开了的老友的经年重逢。   他看起来,已经彻底放下了过去和她有关的一切事情了。   也唯有放下,所以才会有现在这样的从容和客气。   ……   他依旧沉默着,一直望着她。   萧梦鸿慢慢松开了衣袖下自己完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紧紧捏在了一起的手。   她出来时忘了戴手套,十指原本已经冻的发僵了。但现在,手心里却沁出一层热热的汗,变得湿哒哒的,很不舒服。   她迟疑了下,扭头看了眼自己片刻前来的方向,转过头,对他说道:“那么,我先走了。今天宪儿过生日,你尽快回家吧,免得他等焦急了。”说完朝他点了点头,转身朝前继续走去。   顾长钧望着雪光里她显得孤瘦的背影,迟疑了下,终于还是道:“有些晚了。你要去哪里?如果需要,我可以送你一程。”   萧梦鸿停了停,转头道:“谢谢你,但不用了。我和一位朋友约好的,就在前头不远见面。”   顾长钧沉默了下来。   萧梦鸿朝他微微笑了下,转头继续朝前去,身影消失在了街角的尽头。   雪地里,只剩下了她留的一行足印。   顾长钧雪地里默立了片刻,忽然转身,迈开大步朝汽车走去。   ……   一过街角,感觉不到了来自身后的那道目光注视,萧梦鸿不自觉地就加快了脚步,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在雪地里跑了起来,直到气喘的重了,这才慢慢地缓下脚步,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新鲜空气。   ……   带着一身寒气的顾长钧进门时,家宴已经过半,但他这个不算及时的赶到还是令气氛达到了一个高-潮。他坐在了在宪儿手边留设的另一个空位上。宪儿轻声唤了他声父亲。   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接下来的气氛很好,但话题并不在今晚的主角宪儿身上,而是很快地转到了坐在三姐顾云岫边上的叶曼芝。   顾云岫夸赞叶小姐有爱心,此前一直致力于孤儿院救济和福利事项,事迹还登上过报纸加以报道。   “长钧,上次我也随叶小姐一道去了孤儿院。你是没见到,那里的孩子,和叶小姐极是亲爱!走的时候,个个全都舍不得她!当时我心里就在想,叶小姐以后要是自己成了母亲呀,定会是最好的一位母亲,更是孩子的福气!哪里像有的女人,自己生了孩子不养,丢下就一走了之,想到就叫人觉得糟心!”   宪儿的视线盯着面前一个盘子上的花纹,眼睫毛微微地颤了一下。   “云岫说的不错,我也这么想的。”顾太太点了点头,有感而发,“去年我在西山的寺里犯了急病那回,要不是曼芝正好也在边上,我还不知道会怎么着了。我是怕了如今外头那些不肯顾家的喊什么新时代口号的女人。日久见人心,早几年我还不知道。现在是知道了。我看曼芝就很好。虽然也出过洋,和那些人却不一样。性情温柔,又懂得体贴孝敬。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家里有些事原本簪缨照看着。现在簪缨不方便,全亏了曼芝热心。晚上宪儿的这个生日宴也是。幸好有曼芝帮忙。长钧,你当谢谢曼芝。”   顾长钧微微笑了笑:“费心了,叶小姐。”   叶曼芝脸庞上浮现出了一丝带了羞涩的红晕:“不用。你们没嫌弃我帮倒忙我就放心了。还有伯母和三姐,你们实在过奖了,我哪里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只不过是做了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而已。何况,我本来就很喜欢孩子的。尤其宪儿,聪明又懂事,谁见了不会恨不得使劲疼他才好。”   “这倒是。”顾太太满含疼惜地看着宪儿,又瞥了眼儿子,语气里带了丝略微的不满,“我现在呀,没什么别的求,就是盼着能给我孙子……”   “妈——”   一直没说话的顾簪缨看了眼坐自己身旁的宪儿,笑着打断了顾太太,“我前回吃过一次的那个酥盐虾子,晚上怎么就没见上桌?方才一直馋着呢——”   顾太太忙叫王妈去厨房催。   顾云岫看了眼她肚子,带了点酸地笑:“二姐,住家里就是好。看妈把你当宝的疼。”   顾簪缨微笑道:“妈倒巴不得大家都住回来才好呢。不过也就我方便些,且脸皮比你们厚上那么一寸罢了!”   大家便都笑了起来,气氛欢乐而融洽。   ……   生日宴结束,顾太太叫顾长钧送叶曼芝回去,道:“曼芝家的汽车晚上另有用,司机送了曼芝过来先就走了。你大姐夫和三姐夫喝多了酒,我叫家里司机送你大姐一家先回去了。剩你,代我送送曼芝吧。”   叶曼芝急忙推辞,被顾太太压下了手,笑道:“你听我的吧!晚上你安排事情费心。长钧送送你也是应该。”   叶曼芝便不作声了。   顾长钧望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请吧,叶小姐。”   ……   深夜十一点钟。   外头的雪已经变小,渐渐停了下来。楼下的庭院里反射出一片冷冷的雪光。   夜很清冷。顾长钧还没睡,靠在一扇打开的窗户边抽着烟时,听到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回头,见门口站了道小小的身影。   宪儿过来了。看起来仿佛刚从被窝里出来,身上只穿了件外套。脚是光着的,踩在地上。   顾长钧立刻掐灭烟,转身朝宪儿走了过去,将他抱起来放坐到床上,拉过被子将他的脚包了起来。   “怎么还没睡?”他问儿子。   这五年的时间里,他在家停留的日子几乎可以数的出来。和儿子的交流更是有限。   在宪儿的眼里,他是一位永远忙碌且沉默的父亲。每次他回来,宪儿也不大会主动和他表示近亲。   顾长钧有时也会感到歉疚,但渐渐还是习惯了。   像现在这样,宪儿突然自己过来找他,还是第一次。他有些诧异。   ……   “怎么了?”顾长钧用温和的语气问儿子。   宪儿依旧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顾长钧想了下,“是怪我今晚迟到了吗?实在对不起,我……”   “她是个坏女人吗?”   宪儿忽然抬头,问道。   顾长钧一怔。   “她是吗?”他又强调地重复了一遍。   顾长钧很快就意识到了儿子口中的“她”是谁。   “是谁对你这么说的?”   他望着儿子,语气变得有点严厉了起来。   宪儿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微微瑟缩了下。   “祖母和三姑姑……”他低低地道。   “……可是我不相信。爸爸,她真的是个坏女人吗?”   顾长钧慢慢吐出一口气,坐到了儿子的身边。   “她不是个坏女人。”   他说道。   宪儿仿佛松了一口气:“那她为什么不要你,也不要我了?”   顾长钧有些不愿回答儿子这个突然向他抛出的疑问。   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迟疑了许久,终于含含糊糊地道:“她也不是不要你了……只是她和我分开了……”   顾长钧觉得自己大约是遇到了他这一辈子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为不易回答的一个问题。   他停了下来。   宪儿望着自己的父亲,咬着下唇,仿佛鼓足了全部的勇气,吞吞吐吐地道:“那么……现在还能让她回家……当我的妈妈吗?”   他问完,便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   顾长钧看着儿子那张和他母亲肖似的脸,忽然感到一阵心浮气躁。   儿子的话,不禁让他再一次想起今晚和她偶遇,最后他询问她是否要自己送一程时她的回答。   所谓和她约好的“朋友”,想必应该就是薛梓安了,那个这些年里始终陪伴在她身侧的男人。   他只是有些奇怪,她为什么到了现在还一直没有再婚。   他想了下,终于说道:“爸爸和她已经不能再在一起了。她以后会有自己新的家庭。宪儿,如果你想要一个母亲,爸爸也可以考虑给你找个能照顾你的新妈妈……”   “爸爸,我回去睡觉了。”   宪儿忽然说道。   顾长钧一怔:“你可以和我同睡的……”   “我回自己的房间。”   宪儿撩开被子,从床上爬了下去,在顾长钧的注视下,像来时那样飞快地走了出去。   片刻后,顾长钧来到了儿子的卧房。推开门,见他已经躺在了枕上,闭上眼睛,仿佛睡了过去。   顾长钧注视了他的睡容片刻,替他掖了掖被角,转身走了出去。   他一出去,枕上的宪儿就睁开了眼睛。他开了灯,从床上爬了下去,弯腰从床底拖出了一个包装漂亮的盒子。   这是二姑姑早上转给他的。说是他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他到现在还没拆开。   他盯着这个包装漂亮的盒子看了很久。   ……   顾家的老门房年纪大了,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这两年耳朵有些背,有时听不大灵光。顾太太却是个念旧的人,并没打发走他,依旧让他做着事。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老门房此刻也进了梦乡。他睡得很沉。完全没有发觉大铁门旁的那扇小门被人从里开了一道缝。   一个小小的身影灵巧地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很快就消失在了雪夜的暗影里。 ☆、第83章     萧梦鸿谢过送自己回的六国饭店司机,唤值班的门卫老胡开了门,踩着最深处已经没脚的积雪,穿过万籁俱寂的校园,终于回到了住的地方。   隔壁董先生一家早已安寝。   她的房间里很冷。因为冷,便生出了凄清的滋味。她生了取暖的火炉,烧一壶水,坐在炉边烤着被雪水浸湿了的棉鞋。   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棉鞋烤干。房间里也变的温暖了起来。   萧梦鸿在凌晨将近一点的时候,爬上床,一头倒下去睡了。她闭上眼睛,却在黑暗里辗转反侧,许久,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的时候,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被一阵敲门声给彻底惊了起来。   “萧小姐!有人来找你!”   听声音,仿佛是门卫老胡。   萧梦鸿翻身下了地,胡乱披了外套去开了门。   老胡的表情是不可思议的。   “萧小姐,方才我起夜时看到门口蹲了个小孩。见到我才说是来找你的。我问他是谁,他却不肯说。我见他年纪小,怕冻了他,便叫他先进来,他却又不肯。只说教你出去……”   萧梦鸿的心咯噔跳了一下,扭头看了眼钟,快凌晨三点了。   “那小孩长的斯斯文文……”   老胡话还没说完,萧梦鸿便朝外跑了出去。   她的心脏跳的快要蹦出了喉咙。   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个深夜到了这里要找她的小男孩,一定是她的儿子宪儿。   ……   她住的宿舍楼离大学门口有一段路。   萧梦鸿这一辈子没跑的这么快过。她几乎一路狂奔去了京华大学的门口,远远地,看到门房前的那盏昏黄照明灯下,站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个身影站的笔直,怀里仿佛抱着什么东西。   她冲到了那个孩子的面前,停了下来,喘息着,睁大眼睛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已经将近两年没有见的小男孩。   他的身上除了一件和这种天气相比显得薄寒的翻领外套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保暖衣物。没戴帽子,没戴围巾,也没手套。衣服和裤子上沾了许多还没融化的雪,两边膝盖一片污泥。他的两颊被冻的成了红通通的颜色,嘴唇却发青,额发凌乱,被汗水紧紧地贴在额头上。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起先因为得知儿子过来而生出的那种狂喜迅速地消退。萧梦鸿彻底惊呆了。   出来的时候,她还想着是谁会在这么晚的时间还将宪儿送来这里找自己。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是这样的情景!   京华大学距离顾家至少有十几公里的路。更何况出了市区,就是一段完全没有照明的夜路。   萧梦鸿简直无法想象,她还这么小的儿子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在这样的积雪地里步行了这么远的夜路,最后找到了这里。   “宪儿!”   她叫了声,上前抬手就要抱住他。   那个男孩从她出现后,嘴唇就紧紧地抿着,这是一种表示厌恶的神情。他忽然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的双手,将自己抱着的那个盒子朝萧梦鸿重重地丢了过来。   盒子掉到了她的脚下,发出啪的一声。   “二姑姑说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不稀罕!我现在就送回来还给你!”   萧梦鸿愣住了。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   “宪儿……”她朝他走了过去。   “我讨厌你!你和那个叶小姐一样的讨厌!请你以后不要总是再和我联系了!我再也不想听到任何有关你的消息了!”   男孩冲着萧梦鸿几乎嚷着又喊了一句,转身掉头就跑了。   “宪儿!”   萧梦鸿反应了过来,立刻追了上去。   男孩跑的很快,仿佛一只灵活的小鹿,钻了几下,身影就迅速地消失了前方的阴影里。萧梦鸿追了段路,彻底失去了他的方向。   儿子穿的这么单薄,夜这么黑,又是如此的寒冷,负气之下,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萧梦鸿焦急不已。他不断呼他,没留神滑了一跤,脚下一空,惊叫了声,人掉进了路边的一个土坑里。   这一带的泥土粘性,很适合筑房。附近农民盖房筑舍时常过来挖土,这坑就是取土后留下的。虽然不是很深,但在毫无防备下凭空这么摔了一跤,着实也是不轻,   萧梦鸿被摔的头晕目眩,一时爬不起来。   她趴在地上的时候,上面忽然探下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萧梦鸿挣扎着正要爬起来继续去找儿子,抬头忽然发现他竟然回来了,惊喜万分。“宪儿!”   男孩站在边上,盯着她。   “你没事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极是别扭。   萧梦鸿慢慢地爬了起来,依旧坐在雪地里,低低地道:“我刚才摔了一跤……有些站不起来……你能扶我一把吗?”   男孩仿佛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沿着缓坡慢慢地下来,朝她伸过来一只手。   萧梦鸿握住儿子那只被冻的冰冷的小手,眼泪就飚了出来。   宪儿见她哭了,一愣。   萧梦鸿将他一把抱住,紧紧地拥在怀里。   宪儿起先一动不动,片刻后仿佛反应了过来,似乎忸怩。他开始挣扎,想挣脱母亲的怀抱。   “宪儿,妈妈知道你讨厌我。你先跟妈妈进去好吗?有什么想说的话,等进去了,你尽管说出来。”   她望着儿子的眼睛,用恳求的语调说道。   宪儿迟疑了,终于慢慢地停止了挣扎。   萧梦鸿笑了,擦了下眼泪,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脱下自己的外套紧紧裹在儿子的身上。   男孩不再反抗,默默地任由母亲牵着,两人一起往京华大学的门口走去。   老胡这会儿正站在校门附近左右张望,忽然看见萧梦鸿牵着那个男孩回来了,松了口气,急忙迎了上来道:“萧小姐,你方才跑那么快,等我出来,你人都不晓得去了哪儿。没事吧?这孩子……”   他的视线落到宪儿身上,露出疑虑之色。   萧梦鸿微笑道:“他是我的儿子。方才实在谢谢你了老胡。天冷,我带他进去了。”   老胡讶然,随即忙点头:“快进去吧!还有这东西,也别忘了。”   他把方才从地上捡起来的盒子递了过来。   萧梦鸿接了过来,牵着儿子走了进去。   ……   萧梦鸿带着宪儿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替他脱下显然因为路上摔跤而弄脏了的外衣外裤时,发现他脚上竟然也没穿袜子。鞋里全是雪水,一双脚冻的发红,心疼的更是无以复加。   从跟她进来直到现在,宪儿一直很安静。安静而顺从。   他躺进了母亲还带着一丝温暖香气般的被窝里,看着她倒了热水,拧了温热的毛巾,坐到边上替自己擦脸和手脚。   “宪儿,你怎么知道到这里的路?”   萧梦鸿最后伸手到被窝里轻揉他双脚的时候,试探着和他说话。   男孩继续沉默着。   就在萧梦鸿以为他依旧不愿和自己说话的时候,忽听他轻声道:“二姑姑说,京华大学是你造的……我就央二姑夫带我来过……”   他说话时,一直垂着眼睛不去看萧梦鸿。   萧梦鸿微微一怔,忽然明白了过来。   “你知道这是妈妈设计建造的,所以你才想来看的,是吗?”她柔声问道。   男孩这次没有回答她,唇角紧紧地抿着,脸上露出如同固执严肃的表情。这一瞬间,忽然和他的父亲看起来有了几分的肖似。   萧梦鸿极力压抑着心里涌出的愧疚和感动,轻声道:“那么晚上你为什么自己这样一个人突然跑出来?路这么远,天气又这么冷,万一你在路上发生意外……”   “妈妈!你是不要我了,以后你就要有一个新的家了,是不是?”男孩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抬起眼睛望着她。   他不再是片刻之前沉默而严肃的样子。他睁大了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萧梦鸿再次一怔。想了下。   “是谁这么告诉你的?”她柔声问道。   “爸爸!”   男孩的情绪仿佛突然激动了起来。   “爸爸说你就要有一个新的家了。他也要给我找个新的妈妈!我知道就是那个叶小姐!全家人都喜欢她!可是我不喜欢!我讨厌她摸我的头!我更不想她当我的妈妈!一点也不想!”   他嚷了起来,眼睛里涌出了一层泪光。   “妈妈!祖母和三姑姑说你是坏女人,丢下我自己走了。爸爸却说你不是。你不是的话,为什么又不要我,你自己一个人走了?”   他眼睛里的泪花越聚越多,却一直强行忍着,不肯让它们掉落下来。   萧梦鸿的鼻子发酸,爬到儿子身边,再次将他紧紧抱在了怀里,亲吻了下他变得渐渐温暖了起来的额头。   “宪儿你听我说,妈妈不是不要你。从前妈妈和爸爸分开的时候,也是想带你一起走的。但是你的祖母他们不舍得让你和我走,所以妈妈只能留下了你。但是就算妈妈没在你身边,无论去了哪里,心里都是记着你的!”   “晚上你在家里和祖母姑姑姑父他们一起过生日的时候,妈妈其实当时就在外面。”   男孩再也忍不住了,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萧梦鸿将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低声地安慰着他。   “……妈妈,那你以前为什么要和爸爸分开?别人的爸爸妈妈都是一起的。”   萧梦鸿脑海里忽然掠过昨夜和顾长钧在街角偶尔遇到时的一幕。   她心里忽然发酸,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柔声道:“宪儿,那你能先告诉妈妈,这两年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见妈妈吗?”   “祖母不高兴我见你。她对我很好,我不想让她伤心。”   萧梦鸿一怔。   “可是我心里还是想见你……每次你走了,我回家就会更难过,变得更想有妈妈。所以后来我也不想再见你了。我又想着,我不肯见你,你有一天会不会因为想我过来找我,然后一直和我在一起。但是你没有,一直都没有……今天晚上,爸爸还说你还要有新的家庭,他也要给我找个新的妈妈……”   “妈妈,就算你以后有了新的家庭,你也不会丢下我不要的,是不是?”   萧梦鸿眼睛的湿润了。   “宪儿,妈妈向你保证,妈妈最爱的人就是你。妈妈绝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相信我!”   “妈妈——”   男孩眼睛里噙着泪,紧紧地搂住了母亲的脖颈。   萧梦鸿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就像小时候他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似的。   终于,男孩渐渐止住了眼泪,看见她胸前被自己的眼泪鼻涕给糊湿的一滩印迹,仿佛有点不好意思地从她怀里钻了出去,趴在枕上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样。   萧梦鸿望着儿子的小脑袋,心里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情和暖暖的幸福感。   这么多年,从儿子开始懂事后,每一次被带出来和自己见面时,萧梦鸿总觉得他很抗拒。到了这两年,更是生疏的连面都不肯见了。   还是第一次,长大了后的儿子在她这个母亲面前露出了孩童天真的性情一面。   她看了眼被带回来放在桌上还没拆封的盒子,微笑道:“宪儿,你还想不想看看,妈妈送了什么生日礼物给你?”   男孩转了头,轻轻嗯了一声。大约是想起方才向她投掷礼盒时的一幕,又轻声道:“妈妈,对不起。我不该向你发脾气的。”   萧梦鸿笑着摸了摸他的脸,下去把盒子拿了过来,要打开的时候,男孩抢着道:“我自己来!”   萧梦鸿便让给了他。   宪儿打开了盒子,看见里面是一堆长长短短粗细不一做了记号的木头片,每一片木头都打磨的光洁无比,还带了连接的榫头,非常精致。   萧梦鸿拿出附着的一张由自己亲手绘制的图纸,微笑道:“宪儿,你的爸爸是开飞机的。妈妈听二姑姑说,你很崇拜你爸爸。妈妈是个建筑师,也就是专门设计造房子。妈妈不像你爸爸那样能让你崇拜,但妈妈也非常喜欢自己做的这件事。妈妈也希望你能慢慢了解妈妈正在做的事。这是一座妈妈自己设计的房子的模型。我花了很长的时间,自己一片片地做了出来的。你照着图纸一步步搭,最后你就能看到这座房子的样子。”   “你喜欢吗?”   她略微忐忑地看着儿子。   宪儿摸着光洁的木头片,眼睛微微闪亮,用力点头:“我喜欢的!妈妈,我现在就想搭!”   萧梦鸿看了眼时间,收起盒子笑着摇头:“明天再搭吧。现在太晚了。宪儿要睡觉了。”   ……   夜很深很深了。母子两人并头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低声地絮叨着,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没有说过的话都说回来似的。   终于,萧梦鸿感到儿子打了个呵欠,便吻了吻他的额头,低声道:“睡吧。”   宪儿听话地闭上眼睛,蜷在她的身边,很快睡了过去。   ……   离天亮剩下的最后几个小时里,萧梦鸿一直无法入眠。   她的心情完全无法平静下来。她抱着怀里已经熟睡的那个小小的男孩,时而摸他变得温暖了的小手和小脚,心里除了感激,还是感激。   曾经以为或许就要和自己疏离一辈子的儿子,忽然就这样奇迹般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听着儿子在她耳畔发出的酣睡里的呼吸声,她心里原本一直缺着的那个角,仿佛开始慢慢地滋长出了温热的血和肉。她忽然觉得自己浑身也充满了力量。   这是一种前方无论再会遇到什么也不会令她感到继续迷失或者想要退却的新的力量。   ……   她忽然想到该给顾家尽快打个电话过去通知一声。免得他们早上发现宪儿不见了焦急。   宿舍楼里没有电话。不过七点后,她可以借用教学楼校长办公室的电话打个过去。   ……   离天亮大约还有一两个小时。   萧梦鸿终于也感觉到精神极度兴奋后的疲倦。她也困了。朝儿子温暖的身体靠了过去些,闭上了眼睛。   ……   她睡着了。是被又一阵敲门声给惊醒的。   她猛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早上六点多钟。   敲门声还在继续。   她揉了揉眼睛,看了眼身畔还在呼呼睡着的儿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裹了大衣去开门。   她打开一道门缝,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微微一怔。   顾长钧来了,站在那里。   董太太就在边上,一边刷着牙,一边好奇地看着。   萧梦鸿的睡意立刻就没了,没等他开口,自己道:“宪儿在我这里。还在睡觉。你稍等,我穿好衣服再和你解释。”   她关上了门。 ☆、第84章     今早发现宪儿丢了时,整个顾家乱了套,遍寻无果。老门房诚惶诚恐地提供了点线索。说一大早发现小门是从里打开的。当时他还以为自己昨夜一时忘性忘了上锁。现在看来有可能是孙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自己走出去了。   顾太太当时脸色煞白,差点晕厥了过去。顾荣派全部的人出去到附近寻找。   不知道为什么,老门房说完话,顾长钧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儿子的突然失踪和他的母亲有关。   不止是因为她昨晚曾意外地出现在了顾家的附近。他回忆昨夜儿子突然来找自己时问的那几句话,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所以他立即就赶了过来。   他的直觉果然是正确的。   ……   此刻他站在她的门外,等着她再次给自己开门。   董太太终于进去了,她的两个小孩又从门框边相继探出脑袋,一上一下,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顾长钧这一刻的心情出乎意料地放松。   他甚至好脾气地朝那两个好奇望着自己的孩子微微地笑了一笑。   ……   门开了。萧梦鸿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穿好了衣服,刚才有些蓬松的长发也整齐地拢在了身后,露出一张素净的脸庞。   和他记忆里她的样子仿佛没有什么变化。但又似乎有所不同了。   她望着他,目光里带了温婉的歉意。   她请他进来。   “……恐怕这令你们造成惊吓了。我也是没想到,宪儿昨夜会突然到了这里来找我。当时我也吃惊不小。原本我也打算去个电话通知你们的……”   她解释了下,便带他到了里间的卧室。   “宪儿昨晚睡的很迟,所以还没醒……”她又在他身后低声道。   顾长钧站在床边,看着儿子的睡颜。   宪儿透出来的呼吸里,仿佛都带着满足。他感觉的出来。   他默默看了片刻,转身到了外间。   萧梦鸿跟了出来。   “他昨晚走了很远的路过来,脚起先有些冻着了,好在无别的受伤之处。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顾长钧停在了略显狭小的房间中间,打量了下四周。   异常简单干净的一个住处。唯一的装饰,大约就是搁在书架上的几帧建筑速写。   “你一直住在这里?”他忽然问道。   萧梦鸿微微一怔,随即点头:“是。住这里反倒比外面方便,我便一直住了下来。”   ……   从他进来后,就是她一直在说话。他未置一词。   其实萧梦鸿起先还是有些顾虑的,恐他疑心是自己挑唆宪儿夜半离家投奔于她。   倘若他误解,或者执意不肯听自己的解释,那么接下来的话就不大好说了。   正在思忖怎么开口为好,忽然听他这样问了自己一句,语气倒仿佛是在闲话似的,说完便又试探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议下。这些年,你当也知道,宪儿一直没怎么和我在一起过。趁现在他来了我这里,我想让他在我这边过几天,让我带着他。”   顾长钧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   ……   分开五年了,在昨晚再次遇到她之前,午夜梦醒,他其实还是会想到这个女人。   他逢的第一个,大约也是最后一个让他曾迷的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捧给她——只要她肯对自己好的女人。   想彻底把她从记忆里排除出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   他注视了她片刻。   萧梦鸿微微地屏住呼吸,用带了期待的目光望着他。   “我们以前说好过的。你可以来探望宪儿,但带他同住,并不在我们约定的范畴之内。”   他淡淡地道。   萧梦鸿垂下了视线。默然片刻后,又道:“那么今天让他在我这里过吧。天黑前我会送他回去的。”她再次抬起眼睛,“宪儿应该会愿意和我一起过这一天的。”   ……   顾长钧回到顾家,顾太太正在楼下大厅里走来走去,急的六神无主。顾簪缨在旁安慰着她。看到顾长钧回来了,顾太太一下弹了起来,焦急地问:“怎么样?找着没?”   “是在他母亲那里。”顾长钧道,“宪儿没什么问题,很好。妈你放心吧。”   顾太太长长松了口气,两手拜了拜佛,腿一软就坐到了椅子里,想了下,后怕不过,气道:“一定是她唆使的宪儿,宪儿才这样深更半夜地从家里跑了出去的!我一想到万一出什么事,我就……”   “妈,德音不是这样的人!”顾簪缨道,“宪儿应该是自己想母亲了,这才跑出去的。平安找到了就好,您不要担心了。”   顾太太忽然想了起来,“那宪儿现在人呢?怎么没跟你回家?”   “让宪儿在她那里住几天吧。过两天就送回来。”顾长钧道。   顾太太一下又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这怎么行?我不能让我的孙子在外头和那个女人住一块儿!我这就去接他回来!”   “让宪儿在她那里过几天吧!”顾长钧道,“三天后要是还没送回来,再去接就是了。”   顾太太气道:“平时让宪儿去和她见个面就已经是给了她万分脸面了!现在还要霸着宪儿不让回家了!当初可是她自己要走的!我实在弄不明白,都到了现在了,你怎么还这么惯着她!”   顾簪缨看了眼自己的弟弟。   顾长钧神色如常:“宪儿自己不肯回来,我便让他在那边过几天。也就几天而已,妈你不必多想。”   他仿佛不愿再谈这个话题了,说完转身快步上了楼。   “哎!这次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待多久?”顾太太冲他背影喊。   “看情况吧。”顾长钧应。   ……   送走了顾长钧,关上门之后,因为太过兴奋,萧梦鸿几乎忍不住就要雀跃起来了——如果她比现在年轻了十岁的话。   不止一天。   接下来整整三天的时间,她都能和儿子在一起。   萧梦鸿不知道顾长钧最后为什么忽然又改口了,但这一次,她真的很感激他没有立刻就带回了宪儿。   萧梦鸿回到床边,望着儿子还在睡梦里的一张脸,忍不住俯身下去,亲了他一口。   ……   这三天里,萧梦鸿和儿子寸步不离。她陪他一起搭房子模型,给他做饭,带他在京华大学的校园里漫步,告诉他自己当初是怎么设计建造了这里的房子,向儿子讲述自己独自在国外的工作和生活。晚上,当宪儿抱着她的脖颈沉沉入梦的时候,她会舍不得自己也就这么睡过去。因为睡过去了,一觉醒来,能够和儿子相处的时间就又少了一天。   宪儿这几天过的也非常快乐。到了最后一天,萧梦鸿带他去了萧家,让萧太太和宪儿见了一面。   女儿离婚后,萧太太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大了的外孙的模样。当宪儿站在她跟前,向她鞠躬叫她外祖母的时候,萧太太眼眶红了,搂住宪儿在怀里疼了许久,精神仿佛一下也好了许多。   母子两人回来。晚上,宪儿大约知道自己明天要回去了,异常的沉默,很晚了,还没睡着。   萧梦鸿躺在他边上,像前几个晚上那样,给他讲完了故事,亲了亲他额头:“好睡觉了。”   宪儿闭上眼睛。   萧梦鸿关了灯。   过了一会儿,萧梦鸿听到儿子的声音传了过来:“妈妈,你以前为什么和爸爸分开了?”   萧梦鸿微微一怔。伸手又开了灯。见宪儿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她沉吟了下,慢慢地说道:“妈妈和爸爸以前分开,是因为两个人的很多想法不一样。爸爸的一些想法,妈妈觉得不能接受。同样,妈妈的一些想法,爸爸也不能接受。两个人又不能相让。所以就分开了。”   萧梦鸿说完,见儿子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宪儿,这些你不懂。你明天就要回爸爸那边了。妈妈只要你记住,虽然爸爸和妈妈分开了,但无论妈妈人在哪里,心里都是记着你的。妈妈也不会丢下你不管。以后你要是想妈妈了,你就跟二姑姑说。妈妈会过来看你。妈妈要是想你了,我也来找你。可以吗?”   宪儿点头,伸手紧紧搂住了母亲的脖子:“我知道了!妈妈你要经常来看我!”   ……   第二天的早上,萧梦鸿照先前和顾长钧说好的那样,带着宪儿出了京华大学的校门。   顾长钧的车已经停在了路边。看见母子两人出来,便下车走了过来。   宪儿和母亲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跟着父亲上了车。   萧梦鸿站在校门口,目送汽车离去,直到完全消失在了视线里。   ……   顾长钧瞥了眼后视镜,见那个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看不见了。   儿子起先一直扭头在看后头,等看不见人了,坐在后座,抱着手里的那座木头模型房子,仿佛宝贝似的。   顾长钧便和儿子说话,问这几天里,他和他的母亲都做了什么。   和母亲一起生活的这三天,对于男孩来说,是一段新鲜而快乐的经历。听到父亲问,便絮絮叨叨开始向他报流水账。最后说到被带去见了外祖母。   顾长钧耐心地听完,终于还是忍不住:“这几天里,你妈妈都没和你提过我吗?”   宪儿哦了声:“提了。”   “说了什么?”   “我问妈妈以前为什么要和爸爸分开。”   顾长钧心微微一跳。   “她怎么说的?”他在儿子面前若无其事地问。   宪儿的记性很好,学了一遍:“妈妈说,因为你们两个人想法不一样,又不肯相让。就分开了。”   顾长钧沉默了片刻,问儿子:“以后还想去她那里吗?”   宪儿眼睛一亮:“可以吗?祖母不会生气吗?”   顾长钧微微一笑:“可以的。你想的话,下次爸爸再送你来。” ☆、第85章     几天后,在北平的大学寒假快要来临之前,萧梦鸿接受了来自京华建筑系的聘书,决定年后从下个学期开始任教。   以她过去几年在美的资历和实践,执教不但完全能够胜任,且是建筑系许多学生的盼望。事实上,在她回来后的这几天里,陆续每天就不断有学生慕名来她的宿舍拜访。执教消息经教务处发布后,更受到学生们的热烈反响,她开的一门现代西方建筑学课程在放假前就被抢着报名满额了。   这也意味着,短期之内,她没打算再回美国了。   之所以做这个决定,除了想有更多的时间和儿子相处之外,萧太太也令萧梦鸿放不下去。   她的肝脏不好。早前看过西医,也没什么起色,随后断断续续地吃着中药。   萧梦鸿记得自己上次来看她的时候,她精神还是不错的。没想到这次回来,身体一下就变得这么差了。   “我大约是快要走了。见你和我外孙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前次萧梦鸿带着宪儿来看她,最后临走前,萧太太忽然对她这么说了一句。最后叹了一口气。   她的叹息带了点遗憾,但说话时的神情却是祥和而满足的。   当时的萧太太,忽然就令萧梦鸿感受到了一种世事无常的荒凉之感。心底柔软的想落泪。   她也觉得,萧太太剩下的日子,大约真的是不多了。   ……   这天早上无事,萧梦鸿再次去了萧家。到的时候,见金玉凤和几个妇人围着桌子在打麻将,说说笑笑的。   萧梦鸿打了声招呼,便去了萧太太的房里。   萧太太一个人躺在床上。屋里门窗紧闭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马桶酸溲味。   听见女儿的声音,萧太太睁开眼睛,撑着要坐起来。   萧梦鸿过去和萧太太说了两句话,扶她躺了回去,打开窗户通风,自己提了马桶要去倒的时候,外头金玉凤刚散了麻将跟进来,见状哎哟了一声,抢上前阻拦,又扭头喊丫头。萧家那个新来的名叫喜儿的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金玉凤便厉声呵斥她偷懒,连太太房里的马桶也不倒。   喜儿辩解自己早上起就忙着洗衣扫地,刚又被差遣在后院翻晒家里的皮毛衣物,还没得空来这边,辩了几声,金玉凤骂的更厉害,也不敢再多说,急忙提了马桶低头急匆匆地出了屋子。   “家里养了一堆的懒骨头!你哥是个甩手掌柜,家里杂七杂八什么事都要我出头,你侄儿又不听话!平时我是连口气也喘不过来的,早上吴太太她们过来了,我推不过情面,坐下陪她们打,才打了几圈,你就过来了……”   金玉凤一边朝萧梦鸿诉着苦,一边仿佛也是在替自己作解释。   其实她完全没必要在萧梦鸿面前说这些的。萧梦鸿没半点责怪她的想法。   她也没什么资格去责备别人。   萧成麟这些年整天在外头浪荡,自己混的一身光鲜,家里的事全不管,偶尔想起母亲,进房来问个一声而已。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原本关系就冷淡的儿媳妇?   即便是萧梦鸿自己这个女儿,从前也没怎么照顾过萧太太。   萧梦鸿便笑了笑,道:“我早上得空,所以来陪一下妈。嫂子你有事的话尽管忙去,不用管我这边。”   金玉凤和萧梦鸿又说了两句话,道:“那你和妈说体己话吧。我去瞧瞧,药熬出来了没。”说完转身出了房。   ……   萧梦鸿便坐到床边,替萧太太慢慢梳通了头,见她指甲也长了,又拿剪子帮她剪了指甲。   萧太太闭上眼睛,半梦半醒地瞌睡了起来。   萧梦鸿坐在床边,手伸进被下,慢慢揉着萧太太越来越肿胀的脚和腿。   萧太太终于睡了过去,微微打起了呼噜。   房间里很安静。萧梦鸿替她继续揉了片刻的腿,出神着时,忽然听到外头隐隐传来一阵说话声,仿佛家里来了什么客人。接着,一阵脚步声近,门帘子被撩开,金玉凤进来了。   “妈,你看谁来看你了?”她冲着已经睡着了的萧太太嚷,“叶公子!叶家的二公子来看您啦!”   萧太太从睡梦里被惊醒,啊了一声,茫然地睁开眼睛。   萧梦鸿抬眼,看见叶舜郅跟在金玉凤的身后走了进来。   ……   五年前顾彦宗去世后,总理一职不再常设,事务改行政院总揽。叶舜郅的父亲和时任行政院院长的唐紫翔交好,官场亨通。叶舜郅也升成北平警局司长。在一堆公子里备受追捧,厮混的更加厉害。去年甚至不顾家人反对,闹了场沸沸扬扬的离婚。据说是叶二少爷发现太太和娘家的表哥在婚前就有一段莫须有的私通传闻所致。至于真实性就不可考了。总之最后,叶二公子成功离婚,送走了他那个并不感到得意的张家女儿的太太。叶老爷和叶太太对儿子恨铁不成钢,却一向无可奈何。此后,叶二公子开始频频和萧成麟接触,两人时常一起吃酒看戏,很是相投,现在俨然已经成了好兄弟。   每一个男人的心目里,大约都有一片白月光。   萧家小姐萧德音,就是叶舜郅心里的那片白月光,忽隐忽现,从没有消失过。   一个有着出众才华又有名气的美人,对于男人到底有着怎样的吸引力,或许是身为同性的女人无法能想象的到的。   叶舜郅知道萧德音这几年的全部经历,看过和她有关的消息的全部报纸,甚至到现在还留着当年花大价钱拍卖来的她的那副早年的画作。   叶舜郅未必有多深爱着萧家小姐。但越得不到,要不起,对方又一直这么高高在上,他就越是心痒难耐,总想着要弄到手才算满足。   这大约也是男人的劣根性之一了。   从前的萧德音是顾长钧的太太,多年前吃了那一场亏后,自知要不起,慢慢也就死了心。   没想到时来运转,后来萧德音居然和顾长钧离婚了!   叶舜郅顿时觉得自己又有了希望。   从萧德音离婚的那一天起,自己以前误娶的那位太太就成了叶舜郅眼里阻碍自己追求萧家小姐的绊脚石。   他心里也清楚,以萧家小姐的清高,自己未婚她未必都看得上,更遑论已婚身份。所以那时起,他就一心想着也离婚,好获得和萧家小姐一样的自由身。   倘若张家小姐是有心机有手腕的女人,丈夫的那点盘算或许一直也就只是心里的盘算而已。   可惜张家小姐爱吃醋,心眼小,也得不到婆婆的欢心,被捅出来出嫁前的一段*后,张家最后只能把女儿给接了回去。   叶舜郅心想事成,觉得连老天也在帮自己。   他叶家现在声势如日中天,他终于甩掉了累赘太太,萧德音至今没有再嫁,而她娘家的哥哥,萧成麟现在是自己的好友,满心想把他的妹妹嫁给自己。天时地利人和,他不相信萧德音这次还是会和自己无缘。   就在刚才,他接到了金玉凤的电话,知道萧德音现在在萧家,立刻就赶了过来。   ……   叶舜郅将带过来的礼物放下,走到被吵醒了的萧太太身畔问了几声安,目光便落到依旧坐在床边的萧家小姐身上,一时出了神。   她已经是个有了孩子的母亲了,但时间非但没在她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反而让她的眉眼多了一种冼练沉静的明艳,比起她少女时代的那种柔弱的美,现在的她更容易让男人产生一种征服的欲-望。   有一种美人,美在了骨子里,并且无惧于时间的蚀刻。   她就是这样的美人。   ……   萧梦鸿见叶舜郅忽然就来了,看了眼一旁的金玉凤,心里就明白了。   必定是她通知了叶舜郅,所以这位叶家二少爷才会这么巧地过来探望萧太太。   这其实也是萧梦鸿为什么一直不愿住回萧家的原因。   这对兄嫂没了顾长钧这个妹夫后,现在看起来,又在重新计划着要将她再卖一次了。   ……   萧梦鸿按住想要挣扎坐起来的萧太太,柔声道:“妈,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下回我再来看你。”   她从床边站了起来,朝外走去。   身后一阵脚步声,金玉凤追了上来,苦留萧梦鸿吃了午饭再走,最后见留不住,看向跟了出来的叶舜郅。   叶舜郅道:“嫂子,那我也走了,顺道送一送德音。”说着见萧梦鸿已经往外去了,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   叶舜郅至晚回了叶家,已经很晚了。因为心情郁闷,喝多了酒,醉醺醺的,回了家便发脾气,责骂老妈子泡的醒酒茶烫了自己的嘴,扬手就把茶壶打在了地上。   老妈子被他骂的缩头缩脑时,门口一个声音道:“二哥,你自己心情不好,骂家里下人做什么?我在房里都听到了你的声,还要不要叫人睡觉了?”说着示意老妈子出去。   老妈子如逢大赦,收拾起地上茶壶的残片,急忙退了出去。   叶舜郅见是叶曼芝来了,道:“老子心情不好,你少惹我!”   叶曼芝盯着他,忽然道:“哥,你现在和萧家的那个萧成麟好像很好的样子。你老实说,是不是还在打萧德音的主意?”   叶舜郅瞥了眼妹妹,“管你什么事?”   叶曼芝神色变的庄重了起来,关上门道:“哥,我劝你及早死了这条心。天下的女人多的是!以我们家的条件,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偏一直盯着那个萧德音不放?离过婚的女人,有什么好?你就不为我们叶家名声考虑下吗?”   叶舜郅借了酒意,冷笑道:“你手倒长,连我都要管了!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这么多年赖在家里不肯嫁人,不就是看上那个姓顾的吗?我知道你一向眼高于顶瞧不起我。只这回我告诉你,我也是男人,知道男人怎么一回事。那个姓顾的要是也看上了你,十个你也早成事了,还用你熬到今天还没羞没臊地倒贴着顾家人?你自己的事八字还没一撇,你嫌我给叶家丢脸?我还是劝你死了这条心吧。那个姓顾的有名的冷心冷肠,你别到了最后,吃不到肉还惹一身的骚腥!”   叶曼芝方才进来说那一番话,本意是想让自己兄长打消掉追求萧德音的念头。否则他两人万一真有了什么瓜葛或者传言,传到顾家那边,恐怕影响顾太太对自己的看法。没想到被兄长一顿冷讽,正戳中了心事。想起前次自己费心费力帮着筹办了生日宴,最后顾长钧虽然照他母亲的话送自己回了,一路的态度却客气而冷淡,最后送她到家,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叶曼芝原本心里就有这芥蒂,此刻被叶舜郅这样嘲讽,眼睛便红了起来,道:“我不过是出于好意才劝了你两句,你倒好,回我一堆难听的话。我在家又没吃你喝你的,爸妈都没说我,凭什么你这么说我?有你这么当人哥哥的吗?”说着转身哭着回了房间。   叶曼芝回房出神片刻,最后出去打了个电话。   ……   次日顾云岫便带了些给顾簪缨的补品回了娘家,姐妹两人说了些话,顾云岫借口送顾太太回房间休息,陪母亲进了房,坐下去道:“妈,曼芝和长钧的事,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顾太太一怔。   顾云岫道:“我就直说了。叶小姐的家世和为人如何,我就不多说了。她对我们长钧也是死心塌地,这点妈你也应当知道的。除此,对宪儿更是掏心窝的好。以后要是嫁过来,绝不会亏待宪儿的。以前虽说我们两家有点误会。但那都是公事,和私交无关。何况爸也去世那么多年了。叶家父母现在也是愿意把女儿嫁到我们顾家来的。要是成了亲家,那往后两家就真的成一家人。长钧都这个年纪了,单身也这么久了,这事你到底打算要拖到什么时候?”   顾太太迟疑了:“叶小姐我是很满意的。就是长钧那里……”   顾云岫咳了一声:“妈,你现在是一家之主!长钧的婚事自然要你来做主。以前他娶萧家那个女儿,不也全凭你和爸的主张吗?等长钧自己提,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一年到头忙的人都没几天着家!照我说,不如尽快把事情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   她顿了下,看了顾太太一眼:“叶小姐也并非一定要嫁我们长钧的。唐紫翔有个侄儿就一直在追求她。只是她更看重我们长钧而已。妈,你要尽快做主才好。”   顾太太沉吟了下,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是不好这么一直拖下去了。让我想想。晚上等长钧回来,我就跟他说。”   顾云岫喜笑颜开:“妈,那我就等着好消息。” ☆、第86章     晚上,顾长钧独自在父亲的书房里,看着桌上的一叠尺高的陈纸堆。   这是白天下人进到书房打扫,在书架下格里收拾出的一堆因为放置太久开始泛黄的纸堆。当时询问顾太太是否收拾掉。顾太太自己不确定,便吩咐先放一边,让少爷回来看过再定。   顾彦宗自去世后,顾太太恐触景生情,平时不大进丈夫生前最后出了事的那间书房。书房便为顾长钧所用。顾长钧一直保留着父亲走之前的原貌,连那柄父亲当年盛怒下抽打过他的镇尺也在原位。   一切都如当年。只是已经物是人非。   这些陈纸,除了父亲当年随手写下的一些读书札记外,还有些是旧的报纸。   报纸并不是按日期收放的,种类也很杂。大约是父亲当年阅后特意所留的。   顾长钧慢慢地一张一张地翻着父亲生前曾看过的旧报。   忽然,他的手停顿了一下。视线落到刚翻到的一张报纸版面上。   这是很多年前的一份中央日报。在报纸中间,他看到了有关自己当年试驾汉武二号飞越黄浦江的一则报道。   报道的下方,配了一张图片。   是他和当时还是他妻子的萧德音应已经忘了是哪个记者的要求,在他驾机抵达龙华机场后所摄的那张合影。   过去了那么多年,因为一直夹在纸堆的中间,所以这张报纸保存的还很完好。图片依旧清晰。   照片里,他的一边臂膀从后挽住了她的腰身。她就靠在他的身侧,脸微微地朝向他。   两个人的脸庞都带着微笑。看起来如一对璧人。   ……   顾长钧定定地注视着当时的自己和照片里站他身侧的女人,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仿佛照片里那个亲昵挽着她腰身的男人,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另个和现在的他已然无关的外人。   离婚之后,他其实是不大愿意再回想过去的和她有关的许多事情的。   尤其是两人在一起时的细节。他更不想忆及。   但此刻,这张突然就强行闯入了他视线的原本应当尘封了的老照片却让他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茫然之感。   当时的一幕一幕,忽然就涌入了他的脑海。   记得当时他和她的关系已经陷入了僵局。但拍完这张合照,回去后的当晚,就在饭店的那个房间里,面对他的求欢,她一度也曾软化了下来,两人又和好了。   甚至,不知道为了一个什么由头,后来他还呵起了她的痒。   他到现在都记得当时她在自己身下笑的喘不过气来,最后娇声讨饶的模样,极其可爱——只是,这样的亲密关系还没来得及延续到第二天,两人随后就又起了争执。   接着第二天,就发生了那件彻底将她从他身边推开的事情。   ……   顾长钧怔怔地看着照片,目光渐渐变得有些怔忪了起来。   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   顾长钧抬起眼睛,见是自己母亲顾太太进来了。   他便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报纸。在自己母亲来到近旁之前,用另张旧报压住了照片。   顾太太并无觉察,放下手里端过来的一碗宵夜,慈爱地叫他去吃,心疼他的消瘦。   顾长钧接过,默默吃了两口。   顾太太看了眼桌上凌乱的一堆札记和报纸,出神片刻,叹息:“这些都是你父亲从前留下的吗?另外还有好些。趁你在家,你看下,哪些还要的话,留下做个念想吧。”   “我在整理了。”顾长钧应。   顾太太点了点头。迟疑了下,仿佛试探般地问:“长钧,叶小姐你觉得如何?”   顾长钧看了眼母亲。   “我与她不熟。”他说道。   “怎么会不熟?”顾太太对儿子的回答自然是不满意的。   “上次宪儿过生日的晚上,你不是还送她回家了吗?路上你们都没说什么?”她提醒着儿子。   顾长钧几口吃完碗里的东西,放下碗。   “妈,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顾太太便道:“那我就说了。你一个人过了这么好些年,也该重新成个家了。就算你自己不考虑,也要为宪儿考虑吧?我是年纪大了,带不好宪儿。早两年还有簪缨帮着照顾,如今簪缨就快生了,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也就忙了,且也不会一直住家里的。宪儿没个能好好照料他的人怎么能行?我就替你留意了下,觉着叶小姐是极合适的。论样貌、人品、家世,样样都和你匹配。她对宪儿又好,你也是亲眼所见。所以趁着晚上方便,我就过来问下你的意思。”   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儿子:“只要你点个头,剩下的事就都交给妈了!”   顾长钧听完,竟仿佛失笑了起来。   顾太太以为他答应了,大喜。刚要说话,就见儿子跟着摇了摇头,道:“妈,你真就看不出来吗?宪儿并不喜欢这位叶小姐。”   顾太太一怔:“胡说!我看宪儿就很喜欢叶小姐……”   她口里这样说着,大约自己也觉得勉强,声音不自觉地便低了下来。最后停住了。见儿子就这样望着自己,终于又道:“是!宪儿看起来和叶小姐确实不是很亲。只是这孩子一直就是这样的性子,从小也不爱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的。我见他和你也不亲呢!小孩子嘛,难免总这样!等以后真成了一家人,叶小姐待他好,慢慢地自然就会亲起来了。我对叶小姐是很中意的。我只问你,你自己喜不喜欢?”   “我?我对叶小姐没半点兴趣。”顾长钧淡淡地道。   顾太太愣住了,终于勉强道:“那是你之前少与叶小姐见面。这样吧,这回既然在家,不如多安排你们见面,多见几次,说不定就投缘了。”   顾长钧笑了笑。   “妈,我和叶小姐投不投缘,这是其次。您方才说了,您操心这事,主要还是为了宪儿。我也不反对为宪儿找一位能好好照顾他的母亲。倘若有,我娶了也就娶了。只是,既然是为宪儿找母亲,先决第一是要宪儿自己的喜欢。我实在不认为,叶小姐能博得宪儿的喜欢。所以这事,就此打住吧,以后不要再提了。”   顾太太长久以来,满心就怀着让儿子续娶叶小姐的打算。不想今晚才提了个头,就被儿子这样一口给拒绝了,不禁有些气恼。   “长钧!平时什么事,我都由着你。但这事,我还真不能就这么由着你自己的性子来!叶小姐是哪里得罪了你?我还没说什么呢,你一口就给拒绝了?我以前也不方便在你跟前提。她一个大家小姐,这样时常来我们家走动,不止陪我说话解闷,也帮了我不少的忙,你以为人家是相中了我这个老太婆?还不是……!”   “妈!”   顾长钧微微皱了皱眉,打断了顾太太的话。   “以前我不大在家,叶小姐怎么和你亲近,我以为是你们自己的事,我管不了这么多。这会儿既然这么说了,那么我也直说了。希望妈你以后还是少和她往来,免得你这态度会继续让叶小姐误会下去。”   “长钧!我看叶小姐真的会对孩子好的……”顾太太很不甘心。   “妈,就这样吧!”   顾长钧低头继续整理着桌上的手札,明显是不愿再多说的样子了。   顾太太心里气苦,终于忍不住道:“早上思汉带宪儿出去,说是去京华大学,下午迟迟才回的家。我问了宪儿,说一天都和他那个妈在一块儿的!我问你,这算怎么回事?这趟她一回来,家里就不安生了!先是宪儿一声不吭那么冷的天居然连夜跑去了她那里!把我吓的差点连魂儿都没了!过后你竟然还让宪儿在她那里过了好几天!这就算了!这会儿才过去几天,宪儿又去她那里!方才你非要说宪儿不喜欢叶小姐。你让宪儿这样三天两头地和那个女人见面,宪儿还怎么和别人亲的起来?”   顾长钧抚了抚额,露出无奈之色:“她是宪儿的妈!孩子自己要见她,我怎么强行阻拦?何况当初离婚前,父亲也应允过,同意让她和宪儿见面。您应该是知道的。”   顾太太听他搬出了丈夫,一时气噎,怒道:“好!好!你有道理!全是我的不对!往后我不管了,这总成了吧!”   顾长钧见母亲真的恼了,过来扶她胳膊哄了几句,最后亲自送她回了卧房。   顾太太对儿子的气是渐渐消了下去,心里的一根刺却越扎越深。当夜难以入眠,辗转了许久,第二天的早上,等顾长钧出去了,叮嘱家人带好宪儿,吩咐司机备了车,自己独自出门了。   ……   萧梦鸿回来后的这些天一直在忙。除了和儿子相处、探望照料萧太太这些私人事情外,也陆续不断地收到些社交邀约。   从离婚脱离了顾家后,这些年,除了和陈东瑜太太还偶有问候联系,萧梦鸿便与从前的朋友圈断了往来。现在这些社交邀约,大多来自这些年慢慢积累出来的学术和文化界的朋友。拜访叙旧之余,她剩下的时间便都投入到了为明年执教的准备上去。   虽然她对自己接下来的新的角色转换有信心。但毕竟,这将是她第一次正式执教,所以对待非常认真,现在就已经开始准备讲义了。   今天起,京华大学就正式放寒假。早上各系照惯例,有个教务会议。因为她已经接受聘任,所以也被通知去建筑系参加会议。会议结束后,萧梦鸿回到宿舍,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董太太在门口喊道:“萧小姐,有位太太来找您了!”   萧梦鸿今天没有约好的访客。一时想不出来会是哪位太太会到这里来找自己。应了一声去开门,微微一怔。   来这里找她的那位“太太”,竟然是顾长钧的母亲顾太太! ☆、第87章     顾太太此行大约不想张扬,身上并未穿戴裘皮珠宝,但举手投足里,一辈子养尊处优生活育出来的那种富贵威仪派头却没少半分。片刻前她找到这里,向正在门口的董太太打听萧梦鸿住处时,董太太不自觉就肃然起敬,帮着喊了萧梦鸿的门。   董先生夫妇刚在外面找到了宽轩的住处,正预备搬家,门口堆了不少的家什器物。董太太一边驱赶两个好奇地盯着顾太太看的孩子,一边陪笑道:“实在是不好意思,这里乱的很,连站的地都没了。”   顾太太看了眼四周,问道:“萧小姐平常就住这里?”   “是啊,太太。萧小姐回来后就一直住这里。她人很好,跟我们都很处的来。对了太太,还不知道您是谁呢?”   顾太太咳了声,扭过脸不作应答,这时门开了。董太太便笑道:“萧小姐,这位太太说找你。”   萧梦鸿一时还错愕着,顾太太已经道:“我能进去和你说两句话吗?”   萧梦鸿反应了过来,让到一边,轻声道:“您请进来吧。”   顾太太便走了进去。   萧梦鸿向董太太微笑着道了声谢,随后关了门。   萧梦鸿请顾太太坐。她也没坐。只站在外间,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圈屋子,微微皱了皱眉:“这种地方怎么能住的了人?你娘家也不至于容不下一个你住的地方吧?”   萧梦鸿陪她站着。“兄嫂叫过我回去住的。我因接下来打算在京华任教,所以就不搬回去了。住这里更方便些。”   顾太太道:“你一向就很有主意的。”   “也不替旁人考虑。”   她淡淡地补了一句。   ……   和顾长钧离婚后,这五年多的时间里,萧梦鸿今天头一次和顾太太碰面。   她突然这样找上门,自然不会是为了和她这个不讨喜的前儿媳叙旧。何况刚才说的那一句话,显然也带了画外之音。   萧梦鸿便道:“太太,您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她的态度依旧很是恭敬。   顾太太望着她。   “德音,我来,是想和你商议一件事。”   她忽然开口了,语气竟是温和的。   “您请说。”   “我希望从今开始,你不要再和宪儿见面了!”顾太太道。   在顾太太说出这句话前,萧梦鸿其实隐约就猜到,她此行应该是和宪儿有关的。所以听到这样的话从她口里说出来,也没过于惊讶,只说道:“太太,这我恐怕不能答应你。”   顾太太蹙了蹙眉。   “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答应的。你且直说好了,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和宪儿彻底脱离关系?”   萧梦鸿道:“太太,这我就不明白了。我是宪儿的母亲,当初离婚时,就约定好我可以探视宪儿的。您虽然是宪儿的祖母,但提这种要求,我是无法接受的。”   顾太太神色里露出了厌恶。   “当初是你自己丢下宪儿走的,并非我们顾家容不下你,这话我没说错吧?既然走了,就该断的干净,这才是道理。你却到了现在还和我们顾家牵扯不清!”   萧梦鸿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太太,您这话我承受不起。宪儿是我的孩子。我和我自己的孩子往来,谈何与你顾家牵扯不清?”   “长钧是要另娶的,宪儿也需要一位能全心照顾他的母亲!德音,前头两年我瞧你原本和宪儿断了往来了,这不是很好吗?我实在是不明白,到了这会儿,我们家里正预备着正经的大事了,你却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回来了!你一回来,这可好了,全乱了套!宪儿三更半夜竟也往你这里跑!他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懂什么?还不是你大人唆使的?”   顾太太盯着萧梦鸿:“你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在我们给长钧要说亲事的时候你回来了!一回来你就笼络起了宪儿,教唆他总往里你这里跑!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儿子从前被你耽误的还不够吗?到了现在,你还是不放过他?”   萧梦鸿涵养再好,听到这里也是忍不住了。   “顾太太,我明白你今天来的意思了。现在你可以走了!但在你走之前,我也有几件事要叫您知道。第一,关于您的儿子,您听好了,您儿子再抢手,我对他也没半点兴趣!这一点您大可放心。我对他要是有意图的话,当初就不会离婚了!”   顾太太一愣。   “第二,关于宪儿。是,我确实在努力和我的儿子培养感情,说笼络也可。但不是像你指责的那样,是现在才开始的。事实上,当初离婚时,如果可以的话,我就想带走宪儿的。这么多年,即便想前两年里,宪儿不愿见我,我从没有放弃过和他靠近。这次回来,我很幸运,我的儿子终于肯与我亲近了。”   “听听,你都在说什么?”顾太太嚷了起来,“难道你不明白,既然你已经出了顾家了,倘若你真的是为了宪儿好,你就应当离他远远,往后再也不要打扰他了?”   “我并不认为离我的儿子远远才是为他好!”   “世上竟有如此自私的母亲!你这样,让宪儿如何和叶小姐亲近的起来?”   顾太太终于怒了。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对叶小姐很是满意!长钧也在考虑替宪儿找一位能一心照顾他的母亲!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叶小姐都是无可挑剔的!就剩你在搅局了!你这样哄宪儿三天两头往你这里跑,你有没想过叶小姐知道了会如何做想?又叫宪儿如何能和叶小姐好好相处?”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道:“顾太太,倘若我现在告诉你,叶小姐并非如你你想象中纯良,恐怕你也不会相信,反而认为我在诋毁。我不多说了。我只想说一句,叶小姐并非第一天登你顾家的门,和宪儿更非初次见面。倘若宪儿愿意与叶小姐亲近,也不用等到现在才开始!我说句你不爱听的,即便我不再和宪儿见面了,宪儿也未必就能与叶小姐亲近的起来。”   顾太太盯了萧梦鸿片刻。   “你应该去美国,再也不要回来的!我一直就不喜欢你!从前是,现在也一样!只要你一出现,我顾家就没有安生日子!”   萧梦鸿望着顾太太。   “抱歉我给你造成的麻烦,太太。因为您是宪儿的祖母,宪儿对您很有感情,所以我也会尽量地尊重您。请问您还有别的话吗?”   顾太太绷着脸,扭过了头。萧梦鸿便过去替她开了门,轻声道:“那么您请走好。”   顾太太离去,脚步急匆匆的。   董太太正在门口指挥着两个工人搬运东西,目送顾太太背影消失了,好奇地问萧梦鸿:“萧小姐,这位太太是谁呀?”   萧梦鸿应付了董太太的好奇,关了门,手都还在微微地颤抖,手心里已经留了几个指甲的印记。   叶曼芝!   她不禁再次想起宪儿生日的那个晚上,叶曼芝进入顾家大门时的一幕。   看起来,顾长钧极有可能,真的是要娶叶曼芝了。   她靠在门后闭目了片刻,勉强压住心里涌出的烦乱,最后慢慢地坐了下去,出起了神。   ……   几个月前开始,时局隐隐就变得紧张了起来,局部摩擦也在升级。   顾长钧在外,仿佛已经能嗅到了战事一触即发的味道。   迟早会有一战,不可避免,他有这样的预感。   但是在北平,从上到下,甚至在军部里,包括他的一些上峰在内,不少人却依旧对时局抱有乐观幻想。至于政府里,以唐紫翔为首的那群人更是大力鼓吹外交斡旋。   整个北平看起来依旧歌舞升平。   顾长钧从北苑机场回到军部时,天已经黑了。   当年航校里的那位学生姚载慈现在已经被提拔成了他的机要副官。   姚载慈还在等他。向他汇报了他不在时的一些事项。最后看着记事簿,道:“哦,还有……”   他看了自己的上司一眼,“有个姓萧的小姐给长官您来过一个电话。我说您不在,她问您什么时候回,我说不一定。她便说请您回来后给她回给电话。这是号码……”   姚载慈递过来一张纸。   顾长钧的心微微一跳。   姓萧的小姐……   除了她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   她竟然会主动打电话找自己。虽然能猜到,十有*是为了和宪儿有关的事。但这依然算是个意外,甚至是小小的惊喜,让他原本觉得疲惫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顾长钧让姚载慈自行先走。等他走了,关上门,立刻拿起电话,照着纸上的号码拨了过去。   这应该是京华大学办公室里的电话号码。他回的太晚了,原本以为她等不到,已经走了。   电话才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   “喂——”   他听到话筒里传来她轻柔的声音,胸腔忽然就微微一紧。   “是我。”他定了定神,说道,“我刚回来。说你找我?有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接着,他听到她道:“我想问下,你什么时候有空,可以与我见个面吗?我有事想和你谈。”   “现在就可以!”顾长钧立刻道,“你等我,我马上来。”   他挂了电话,快步朝外走去。 ☆、第88章     萧梦鸿打完那个电话后,一直留在办公室里等着他回电话。   窗外的光线渐渐黯淡下去。书上的字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萧梦鸿没有开灯,站在一扇打开的窗户边,眺着窗外的景色。   窗外对植国槐油松。这个季节了,国槐落叶已尽,枝干上只残余些微的残雪。油松却依旧青苍。一只鸟在浓重的暮色里扑棱棱地飞来,掠过对面屋舍的灰色瓦顶,最后落到窗外一株油松的顶上,默默收翅而立。   萧梦鸿出神了许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最后回头,看了眼一直静默着的电话,疑心他应该可能不会再回了。   她返身回到办公桌边,收起摊在桌上的书,预备要离开的时候,电话铃声忽然作响,惊动仿佛沉睡了的那只鸟,扑棱棱展翅又飞走了。   萧梦鸿接了。挂断后,她出了办公室,来到了外面。   外面风有点大,迎面刮过来。   “萧小姐,刚出来啊?”看门人接过她归还的钥匙。   “这天,看着是又要下雪喽……”   他的嘴里嘟囔着,慢慢地走开。   寒假开始了,学生们都已经离开,这所大学里,现在只剩不多的和她一样居留在宿舍里的教职人员,以及看门人。   萧梦鸿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隔壁董先生董太太一家下午已经搬走了。   萧梦鸿和董先生断断续续做了两三年的邻居了。从前董太太和孩子还没从乡下被接过来时,隔壁董先生的宿舍也和她的一样,总是无声无息的。   但这次回来,董家变得热闹了。每天,不是听到噼噼啪啪的董太太在热油锅里炒菜的声,就是两个孩子在嬉笑。   此刻萧梦鸿经过董家门前时,已经听不到声音了,门窗里也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   四周寂静。甚至是寂寥。   萧梦鸿进去后,开了灯,在快要熄灭的火炉里重新添了炭火,烧了一壶水。   屋子里渐渐地暖和起来,茶壶里的水也开始咕咚咕咚地冒泡。   萧梦鸿的手里有一本书。   但很久都没翻页过去。   她有些心神不宁。   终于,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萧梦鸿突然就紧张起来,立刻合起书起身,快步走到了门后,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最后仿佛停在了门外,和她隔着一扇门。   接着,是两下不疾不徐的叩门声。   萧梦鸿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定下心神,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确实顾长钧。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萧梦鸿也望着他,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你来了?”她轻声道,“请进吧。”   顾长钧点了点头,抬脚走了进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他身上带进来的一丝冬夜寒气。   顾长钧站在桌边,目光停留在她的背影上。   她正在给他倒茶。微微低着头。背影苗条而沉静。   她泡好了茶转过身,他便挪开了目光,坐了下去。   萧梦鸿捧着热茶放到桌上,推了过去,道:“麻烦你亲自过来。这么冷的天。”   顾长钧脱下手上戴着的一双黑色皮手套,随手放在桌角,朝她微微笑了笑:“没事。反正我空。”   萧梦鸿坐到了另张椅上,与他隔着桌。   顾长钧双手捧住茶杯,说道:“一路过来都没见到什么人。你隔壁的那对夫妇呢?”   萧梦鸿微笑道:“放假就是这样。等年后就又热闹了。董先生和太太寻到了合适的住处,今天已经搬走了。”   “你一个人住,不觉得冷清吗?”他望着她。   “习惯了。”她笑了笑。   顾长钧哦了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杯。   他仿佛有些口渴。又端起来,再喝了一口。   萧梦鸿道:“谢谢你这么快过来。我找你,其实是有件事,想与你商议下。”   顾长钧看着她,“我知道。什么事?”   “你是不是有再婚的打算了?”   顾长钧一愣。   “和谁?”他反问了一句。   “叶曼芝叶小姐。”   顾长钧咳嗽了一声。   “你听谁说的?”   “你母亲。她今天来过我这里,在我面前表达了这个意思。原本我应当恭贺你的。这是好事,真的。并且,我也想声明下,我绝不是反对你再婚,也没这个权利。我更不反对你为宪儿找一位继母。宪儿还小,倘若这样一直与我分开,我这个生了他的母亲没能尽到职责,那么在他以后的成长过程里,也确实需要另一位能代替我履行职责的母亲。”   “……但是这个人,不能是叶小姐!”   她的语气起先放的十分和缓,但说到最后,坚决之意呼之欲出。   顾长钧注视着自己对面的这个女人。   他自然不可能续娶叶小姐的。既然自己的母亲造成了她的误会。他直接否认了就是。很简单的一句话。   但是,她方才谈及他再婚问题时,声称应当恭贺他的那种刻意强调的语气,却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是真的不舒服。   他慢慢放下了茶杯,往后靠了靠。   “能告诉我理由吗?”他问,“我记得叶小姐从前与你是很好的朋友。她也称得上大家闺秀。倘若我真娶了叶小姐,我想她应该会是位不错的继母。既然你也不反对为宪儿找一位继母。你为什么反对我娶她?”   ……   他仿佛真的在考虑娶叶曼芝。并不是经由顾太太的口。而是他亲口承认的。   这一刻,萧梦鸿的心里涌出了一种很奇怪的感受。   有点堵。堵的她胸口仿佛也闷了起来。   她抬起眼睛,见他靠在椅背上望过来,等着自己答复的样子。神情看起来是轻松的。   她慢慢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打开了一扇窗户。   冰冷的夜风涌了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堵在胸口的那口闷气终于也慢慢地透了出来。   她转过身,靠在窗边,对上了顾长钧一直跟着她的目光,说道:“我与叶小姐十几年前开始交往,一度关系非常密切,你应该是知道的。我不敢说对叶小姐全部了解,但有些事,知道的确实比旁人要多。你娶了她,我不否认她将会是你的贤内助,你也极有可能获得一位称心如意的太太。但很抱歉,我却真的无法让我的儿子称呼她为母亲。倘若你确定要和她结婚,那么我希望你能考虑把宪儿的抚养权转给我。”   “倘若我不同意呢?”   “不同意的话,我会不惜代价争取。虽然这听起来不现实,但我是认真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萧梦鸿的眼睛都没眨一下。   顾长钧和她对望片刻,站了起来,走到她近旁,微微低下了头。   “你真就那么不想我娶她?”片刻后,他低声问。   “是。”   他点了点头:“好。那么我听你的。”   他忽然就这么改口了,甚至不再追问原因。   萧梦鸿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她。   顾长钧又道:“并且,我也可以答应你,如果下次我真预备再婚,我的太太也是要先得到宪儿认可的。”   “这样,你觉得放心了吗?”   最后他问她。   萧梦鸿的心跳忽然有点加快。   他的这句话,令她有点不知该如何作答。有一种仿佛已经越过了两人目下这种关系的暧昧感。   她的脸忍不住微微热了起来。   “谢谢你为宪儿考虑……虽然我的本意并不是这个意思……”她喃喃地道。   “无妨的。”顾长钧朝她微微一笑。“毕竟,你是宪儿的生身母亲。我想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   顾长钧终于离开了。   萧梦鸿送他到了门口。目送他的背影在走廊过道里渐渐消失,怔忪了许久,才慢慢地关了门,靠在门背上,长长地透出一口气。   和顾长钧的谈话竟然会这么的顺利。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想……   这在从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忽然,她的视线落在了桌面上。   他来时脱下的那双皮手套,刚才忘了带走,现在还留在桌上。   萧梦鸿抓了起来,立刻开门追了出去。   她快步下了楼梯,追了一段路,终于在路边的树影下看见顾长钧的背影。   他慢慢地走着,低头用手挡着风,用只打火机点着香烟。   “顾长钧!等一下!”   她叫了一声,追了上去。   顾长钧转头看着她,神情略有些惊讶。   “你的手套,忘在了我那里!”   她跑的有点气喘,把那双皮手套递了过去。   顾长钧哦了声,接了过来,随手塞进衣兜里。   “谢谢。”他说道。   萧梦鸿摇了摇头:“那么你路上走好,车开慢点,小心些。我先上去了。”   她转身沿着来路快步回去。   “德音!”   身后忽然传来他叫自己的声音。   萧梦鸿停下脚步,转过身。见他慢慢地朝自己走了过来,最后停在她的面前。   “我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萧梦鸿立刻点头。   “方才我一直在想,宪儿想要一位母亲,我也离婚太久了,过厌了一个人的日子。我大约也需要找一个女人……”   萧梦鸿的心忽然怦怦地跳了起来。   “我母亲原本属意叶小姐的。你却觉得叶小姐不妥。我也听了你的阻拦。那么你有什么合适的人,可以为我介绍吗?”   他望着她,慢吞吞地道。 ☆、第89章     萧梦鸿这趟从回国直到现在,统共也就半个月的时间而已。   连上今晚这次,她和顾长钧,也就是她的前夫,见了三次面。   第一次是宪儿生日的晚上,在那个街角不期而遇,短暂问候,随后各自分开。   第二次紧跟着次日清晨,因为宪儿的走失,他找到了她住的这里。   然后就是今晚。站在京华大学寂静而昏暗的路边,他用这样的郑重、却又仿佛隐含了些暧昧的语气请她为他介绍“合适的人”。   过去五年的漫长日子里,虽然通过顾簪缨或者诗华,萧梦鸿断断续续地,总是能知道有关他的一些事情,譬如他比从前更少地回家,他更沉默,又譬如,他的身边一直没有别的女人。   但他们从没有见过面,甚至没有半点只字片语的直接联系,仿佛对方彻底已经成了过去的人了。   而现在,从她这次回来两人不期偶遇之后,仿佛一片沉寂了经年的湖面忽然落下了一颗石子,开始泛出一层一层的微微涟漪。   萧梦鸿觉得事情仿佛有些不对。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不止他,连她自己也是完全不对了,因为她听到自己居然答他道:“我暂时大约没有合适的。但是我会留意的。你有什么条件要求吗?”   萧梦鸿不觉得自己真的会愿意替他介绍什么对象。   这简直荒唐。   但话从她口里出来却变成了这样。不止这样,她竟然还一本正经地和他谈起了条件要求。   萧梦鸿觉得自己大约真的是失常了。   ……   顾长钧笑了起来,笑声很大,在昏暗寂静的行道上,听起来格外的突兀。   萧梦鸿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回答大约真的是愚蠢到家了。因为他就笑个不停,仿佛听到了个极好笑的笑话。   她终于薄薄地恼了,道:“你笑什么?不是你叫我替你介绍合适的人吗?”   顾长钧终于停了下来。   “哦,”他吸了一口烟,视线随之也落到了她的脸上,“我的条件不高。和你差不多就行……”   和你差不多就行……   倘若他的理想对象真的和她差不多就行,那么当年,或许他们也不至于会走到最后那一步了。   萧梦鸿的心里朦朦胧胧地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忽然竟有些黯然。   顾长钧仿佛也陷入了某种思绪。   “德音,我们做过了很多年的夫妻,从前在你的面前,我是毫无保留的。我对你好过,也暴露过我最阴暗的一面。”   他又吸了一口烟,吐出长长一口气,接着说道,声音低沉而平缓。   “倘若哪一天,你真有了那么一个可以介绍之人,烦请你转告她,余生我或许未必也能做到令太太满意的丈夫,但我会努力让她真正以成为我的太太而荣。”   他最后的那句话,萧梦鸿总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说过,或者听说过。行道虽然昏且暗,她却清楚地看到他望着自己的目光里含着微微的光,这微光让他显得温柔和沉静。   她终于想了起来。那是很久以前,她自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这一刻她忽然百感交集。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一阵寒风吹了过来,她清楚地闻到了来自于他的烟草的味道。忽然意识到两个人站的是这么的近。   “我记住了。我该上去了。”   她微微转过脸,低声道。   顾长钧没有说话,只望着她。   她转身快步走了。   顾长钧目送着她的背影,低头点另支香烟,忽然看到插在了衣兜里的那双手套。   他摸了摸,把手套拿了出来,戴在了手上。   ……   第二天,萧梦鸿去萧家探望了萧太太。回来后,买了些水果顺道去拜访鲁朗宁太太。   两人一并结伴下船分开后,前些时候因为一直忙碌,萧梦鸿今天还是头回去她那里作客。   鲁朗宁太太看到她,很是高兴。留她吃饭。萧梦鸿帮她烤馅饼的时候,听她说道:“亲爱的,你有没考虑过和我做邻居?”   萧梦鸿看向她。   “我丈夫有位朋友,在大使馆工作了很多年,最近回了美国。他在这里有一处住所,托我丈夫帮他处理掉。你不是一直住在学校里吗?路有些远,有时我想找你都不方便。”   萧梦鸿心里微微一动。   住在京华大学里,有利也是有弊。最大的不便就是交通。过去的几年里,因为她一直一个人住,加上往来于国外,倒无迁居需求,一直就住了下去。这次回来,在和儿子的关系意外改善后,萧梦鸿心里确实就开始有了另找一处适合的大些的居所的念头,方便往后她接回儿子同住。   鲁朗宁太太的一句无心之语倒令她心里微微一动。   倘若迁新居,第一要便于交通,第二环境要合适。这一带靠近使馆区,相对环境良好,去往各处也极方便。   萧梦鸿便道:“我正有这个打算。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次回来,我和我的孩子相处的很是不错。我正想着另搬一个地方,方便以后我接孩子同住。”   宪儿此前与她生疏,鲁朗宁太太也是知道的。忽然听她这么说,也为她感到高兴,笑道:“这真是个好消息。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那么下午我就带你过去看地方。”   ……   这处门牌156号的房子是座改建过的两层砖房,带一个几十平米的院落。院子过道里铺着整齐的地砖,房子里装地板,还有一个壁炉。一楼是会客厅和书房,二楼两个卧室。除了地板有几处腐烂需要更换外,别的保养的都还不错。   萧梦鸿一眼就相中了,想象了下以后接宪儿过来在房子里同住的情景,几乎没怎么犹豫,当场做了决定,以一千元的价格买了下来。   这些年她自己存了些钱,一次拿出这笔钱并不算难,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居所,往后能更方便地接宪儿来同住。   离年底没多少天了。既然有了房子,萧梦鸿计划在年底前就搬进来。第二天她便着手请工人打扫修补,布置房子,更换窗帘,忙忙碌碌着的时候,这天意外地收到了来自总统府胡夫人的一个邀约,请她次日过府赴个私宴。   胡夫人每年都会不定期地举办妇女同仁会的各种聚会活动。往年萧梦鸿在国内时,也应邀参加过几次。但赴私宴还是头一次。   萧梦鸿如约到了总统府邸,被仆从带至胡夫人的宴客场所。胡夫人春风满面地到厅外接萧梦鸿,笑道:“萧小姐,我前些天看报纸,读到了一条你回国的消息,很是欣喜,当时就想请你来吃顿饭了。只是前些时候有些忙,又想着你刚回国,想必也是事务缠身,这才耐着性子等到了这会儿。你能来,我很是高兴。”   萧梦鸿和胡夫人寒暄了了一番,随夫人入内,才见内里另有几位先生了,同起身相迎。其中一位她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北大的政治教授,现仿佛被聘为北平市政府的顾问。但另几位就面生了。介绍过才知一位是上任不久的北平市长,另位是城市建设司长。   旧北平原来是没有建设司的,后来效仿西方才设立。萧梦鸿与市长和司长相互认识了,入座后,知道了胡夫人邀自己前来吃饭的目的。   国府正在致力于一个全民提高素养的生活民主运动,此前顾家五妹诗华参与的乡村医疗救助就是其中的内容之一。而胡夫人一直就是这个运动的积极倡导者,拟在北平国府的近旁建一个以新运动为主旨的开放广场,以配合国府的宣传活动。   她希望萧梦鸿能负责广场总体以及标志性建筑的设计。   “萧小姐,对于你过去几年在美所取得成就,我是有所了解的,非常了不起,为我们广大女性同胞之榜样。此次在国府前建一面向全民的开放广场,也是国府所倡导之民主新运动的一项重大提议,我盼你能接下这个重任,不知你可有意向?”   “国府之旁建如此重要广场,堪比白宫前之国家广场。萧小姐,这可是总统及夫人对你的信任啊!”   北平市长笑呵呵地道。同坐的政治学者与建设局长也点头附和。   ……   身处的这个时代,与萧梦鸿所知的那个时代并不尽然相同。但却又有惊人的相似。   在这里已经安然过了多年,但萧梦鸿的心里却一直有着一丝隐忧,关于可能到来的那场战争的隐忧。所以她一直很关注报纸上关于时局的报道。   最近这一两年,已经不断有有识之士大声疾呼备战,痛斥国府消极应对,恐在养虎为患,类似言论经常见诸报端。   萧梦鸿心里的那丝忧虑也更重了。   但她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这个国度里,也并不只有她有这种忧虑,还有无数人正和她一样,甚至会比她想的更加长远。   ……   萧梦鸿很快就决定接受这项任务。   可以这么说,胡夫人是目下这个国度里最有权势的一位女人。她没有理由因为未来的不确定性而拒绝来自胡夫人的邀请。更何况,单纯从功利的角度来说,如果能够很好地完成这样一项由总统夫人一手推进的官方性质的标志性建筑项目,对于她自己在北平的进一步立脚也是大有裨益的。   过去的这五年里,萧梦鸿一直处于浮萍般的生活状态里。   她往来于北平和纽约之间,事业日渐起色,却始终没有归属感。   纽约和北平,哪边都不是她的家。   而那天夜里,从宪儿抱着她的脖颈喊她妈妈,依偎在她怀里熟睡的一刻起,她原本一直悬浮着的心,忽然就落在了实地上。   她想立稳脚的唯一理由,就是宪儿。   数天前,来自顾太太的那场造访,令萧梦鸿更加坚定了这一点。   战争并未到来,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唯有自己更强,才能获得更大的发言权。   ……   “感谢夫人信任。我必全力以赴,为国府之民主生活运动效我微薄之力。”   萧梦鸿站了起来,微笑着道。 ☆、第90章   数月后,国府广场终于在竣工,拆除围墙向民众开放。市民纷至沓来参观。   这个项目,因为得到了国府在人力和财力上的全力支持,后期建设其实相当的迅速,最耗时的还是前期的设计阶段。萧梦鸿经过几度易稿,多次修改,设计方案最后才终于得以通过投入了建设。   虽然此前在建造过程中,有报纸抨击国府造此广场华而不实,但自广场竣工开放后,赞誉便纷至沓来,不仅仅只来自那些“御用”报纸,其展示出来的宏伟和大气也同样征服了绝大多数的时评家,称从中可窥见新民国蓬勃向上的精神风貌。   胡夫人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十分满意,对萧梦鸿也是分外的另眼相看。   几天后,总统府举办一个庆典晚宴。   当晚,在京的军政界高官携家眷而来,济济一堂。萧梦鸿作为胡夫人的嘉宾应邀而来。   萧梦鸿当晚极受瞩目,不断有人前来邀她跳舞。她起先跳了几支,随后准备到休息室时,看见陈东瑜朝自己走了过来,请她共舞一曲。   既然陈东瑜开口了,萧梦鸿自然不会拒绝,随他下了舞池。   陈太太今晚有事,所有没与丈夫同来。萧梦鸿与陈东瑜一边跳舞,一边闲聊。   陈东瑜恭喜她主持设计的国府广场大受好评,又赞她越来越具魅力。   萧梦鸿笑道:“陈总参你今晚是怎么了,也拿我寻起了开心。幸好我认识你多年,不会信你的恭维,否则听到这样的好话,岂不是要飘飘然了。”   “句句是真。”陈东瑜也笑道,“否则我那位老弟怎会到了现在还只身一人无意再婚?之前我说替他介绍我的一位远房表妹,刚从北大教育系毕业的淑女,对我这位老弟是仰慕已久。这样都被拒了。”   顾长钧现在人不在北平,年初时就又南下了,最近几个月一直没回来。   航校现在已是全国规模最大的空军基地,作为直接负责人,他的日常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萧梦鸿听他忽然提到顾长钧,又是这样调侃的语气,便笑了笑,道:“陈总参玩笑了。”   陈东瑜大约也觉得自己失口,向她赔了声礼:“我一时口快,萧小姐勿见怪。”   萧梦鸿笑道:“没什么。”   陈东瑜环顾了下四周:“看今晚这里,个个谈起国事都是头头是道,但真肯做实事的,却实在是找不出几个。也就我那位老弟算其中一位了。萧小姐,你大约是不知道这几年我那位老弟是如何做事的。去年底我一直在外,前些天我才回的北平,北上时顺道路过了他那里,他正好犯着胃病,几天都没好好吃的下东西了,竟还不休息,亲自考核歼机教员,简直是……”   陈东瑜停了下来,摇了摇头。   萧梦鸿的心忽然有些微微地揪了起来。   顾长钧和她记忆里的那个前夫,仿佛真的变了很多。   萧梦鸿记得他从前抽烟不多,偶尔而已,很是克制的一个人。但现在,仅有的那么几次接触下来,就让她感觉他抽烟比以前凶了很多。   以前好像也从没见他有犯过胃病。   或许也是这几年才开始落下的?   “算了,不和你说这些了,我这位老弟确实无趣的很,也难怪你从前和他过不下日子了。”   陈东瑜笑着转了话题,仿佛无意般地问:“萧小姐,我听说,叶家的那位公子在追求你,都追到了京华大学里去?”   ……   有名气的女人原本就惹人注目,何况像萧梦鸿这样,既有名气,又曾有过离婚经历的漂亮女人。   这段时间,随了国府广场的修建,萧梦鸿再次成为了报纸关注的对象,尤其是八卦报纸,更是津津乐道,其中一则报道称她受到不少名流公子的追求,甚至有某叶姓公子追求到了她所执教的大学,令手下军警在大学门外列队助自己求爱,一时引无数学生围观。   这事确实是真。不过没报上描述的那么夸张而已。萧梦鸿终于不堪其扰,事后向胡夫人写了封信表述经过,希望能得到夫人的帮助,以禁止叶舜郅这种干扰大学正常秩序的荒唐之举。   当时正是国府广场建设的紧要时期。胡夫人收到信,私会萧梦鸿后,随即亲笔写了封信致叶舜郅的父亲叶荣友,随后叶舜郅就销声匿迹了,再也没在萧梦鸿面前出现过,萧梦鸿也终于得以解脱。   但这事毕竟还是传开了,陈东瑜也知道,并没什么奇怪的。   现在提起,萧梦鸿心里依旧感到厌恶,只笑了笑:“无聊之人无聊之举而已,不提也罢。”   陈东瑜点头,问道:“那个姓叶的,最近还有这般纠缠于你吗?”问完,见萧梦鸿望着自己,便笑道,“你与我那位老弟虽然劳燕分飞了,但咱们的交情还是在的,何况你又与我太太交好,我太太视你为姐妹,我便也不拿你当外人了。这个姓叶的,仗着他爹攀着唐紫翔的那点交情,简直是无法无天,我是看不下去了。倘若他还有为难于你,你尽管告诉我,我代你出面,好好给他点教训。”   萧梦鸿道:“多谢陈总参了。事情已经解决了。”   “真解决了?”   “是。”萧梦鸿微笑。   陈东瑜看了她一眼,“解决了就好。倘若以后再有类似事情,直接找我就是,不要有所顾忌。”   ……   舞曲结束了。   萧梦鸿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住了转身的陈东瑜。   “陈总参,后来他胃病怎么样了?”   陈东瑜一怔,仿佛回过了味,哦了声。   “不晓得了。我当晚便走了。应该是无大碍的。”   萧梦鸿点了点头,朝他笑了下,解释道:“以前没见他有过胃病,所以多问了句。”   陈东瑜目送萧梦鸿背影,摇了摇头。   ……   萧梦鸿去年底搬进新宅。当时金玉凤给她送了个丫头过来,被萧梦鸿打发了回去。因为定期要接宪儿过来,所以请了两个工人。年长些的做饭,另个便是珊瑚。今年她的孩子大了,交给婆婆带,自己出来继续做事。知道萧梦鸿请人,也不愿回顾家了,央求跟过来做事。她手脚勤快,知根知底,宪儿也挺喜欢她的。萧梦鸿便请了她。   萧梦鸿回去时,珊瑚迎出来,说家里有访客来了。因为是认识的,所以请他进来坐等。   “便是那位薛先生。”珊瑚说道。   ……   客厅沙发里果然坐着薛梓安。   萧梦鸿急忙进去,笑着和他招呼。   去年底回来,和他下船分别后,两人各自忙碌,一直没再有过联系了。   薛梓安站了起来,笑道:“没和你约好就贸然前来,希望没打扰到你。”   “哪里!让你久等了!”   萧梦鸿请他坐下,自己跟着坐到了边上。   珊瑚为客人再添了道茶水,给萧梦鸿也倒了水。退了下去。   薛梓安仿佛有心事,坐在那里,双手交握着,半晌没说话。   萧梦鸿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水,望了他一眼。   薛梓安仿佛下定了决心,终于抬起头,望着萧梦鸿,道:“德音,我大约是要走了。去美国。”   萧梦鸿笑道:“什么时候走?到时我请你吃顿饭。”   薛梓安笑了笑:“快了。这次去了美国,大约是不会再回来了。我已经着手在处置国内的事业了。”   萧梦鸿一愣。   薛梓安沉吟了下,缓缓地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感到惊讶。但是说真的,德音,我也想劝你去美国发展,那里才会有你更大的天地。对中国,对这个国府,我已经是彻底失望了!”   萧梦鸿望着他。   “我们相识,忽忽也有□□年了吧。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遇到你时的情景。那时候,京华大学还没有盖起来,只是一处废园。”   薛梓安仿佛陷入了回忆。   “……那时我也还年轻,刚从美国留学归来,满怀工业振国的抱负。为此,这几年我也四处奔走尽我所能。但是最近这两年,我终于开始意识到,我的抱负终归还是太过理想了。民国的这片土壤,沉疴宿疾,经久不愈。这些年外强环伺,而国内依旧内战不休,当政国府鬻官卖爵,歌舞升平,从上到下,腐朽透顶。我甚至常常为了工厂的顺利运转而不得不向当权者违心贿赂。我实在是看不到任何光明的希望了。如今我已心灰意冷,决意离开移居美国了。但愿你能理解我的一片心情。”   他说完,用恳切的目光看着萧梦鸿。   突然听到他做出这样的决定,萧梦鸿起先有些惊讶。但沉吟了下,道:“我想我是能够理解你的。我也十分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   薛梓安刚被牵引出的情绪仿佛一时还难以平定下来,站起来慢慢踱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你大约平日不大关心时局的。日本人蓄谋已久,战争恐怕迟早要来。一旦爆发,就必将席卷全国。恕我直言,以国府上下之现状,我实在看不出军队能够抵御的希望。这也是我做出这个无奈之举的原因。”   他忽然朝着萧梦鸿走来,蹲到她面前。   “德音,前次我向你求爱没有成功。这一次,我是犹豫再三后决定再次向你求爱,同时我也恳切地希望你能考虑我的建议,还是尽快了结这里的一切,一起去美国吧。并非我不爱这个国家。而是这个国家,真的是让我看不到半点希望了!”   他的神色有些激动,用力地抓住她的手,目光紧紧地望着她。   萧梦鸿和他对望了片刻。   不知道为什么,薛梓安和她说这些的时候,她的思绪忽然就飘到了片刻前陈东瑜和她提及顾长钧时的情景。   她吁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手从他的包握里,慢慢地抽了出来。   “谢谢你的劝告。我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以后也将会是的。我还是那句话,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选择,我也知道,你的选择或许是对的。但是我目前还没打算离开这里。”   薛梓安怔怔望了她片刻,慢慢地站直身体。   “来之前,我其实对劝动你也是不抱大的希望的。果然如此。”   他自我解嘲般地摇头,苦笑了下。   “你什么时候走,告诉我一声,我会替你践行。”   她微笑道。   薛梓安沉默了下,道:“我该告辞了。”   萧梦鸿起身送他。送至门口,望着他转身去的背影,忽然说道:“梓安,现状固然令人失望,但还是有许多你所见不到的人在为自己所担之责而尽着努力。相信我,总有一天,一切会好起来的。”   薛梓安转头望着她,沉默了下。   “但愿吧。”   他说道。   ……   送走了薛梓安,萧梦鸿回到卧室里,伏案预备着第二天的教案时,有些心不在焉。   最后她放下了笔,凭窗而立,望着窗外的夜色,心里忽然朦朦胧胧地掠过了一个念头。   他现在在哪里?做着什么?又在想着什么? ☆、第91章     陈东瑜打了个电话。   “老弟!用不着我出面了!晚上刚在总统府里,我请她跳了个舞,她说已经解决!我最后也叮嘱了她,往后再遇类似情形,尽管找我开口!”   电话那头的顾长钧沉默着,似有些迟疑。   “放心吧。她现在可是胡夫人面前的红人,说话说不定比我们还管用。有胡夫人这座靠山在,你替她担心什么?”   顾长钧微微吐出一口气,“谢了!”   “谢什么,自己人!不过我是奇了怪,你跟她离婚都这么多年了,人家也早不是你的太太……”   他顿了下,声音忽然有点拔高。   “莫非你想再叙旧情?”   顾长钧在电话那头仿佛笑了。   “别胡说了!没事就好了。那我先挂了。”   “等下!我说,你这样可不好啊!你要真放心不下她,自己出面哪!叫我充好人算怎么回事?她又不知道是你,只感激我老陈关心她。要不这样吧,你要是自己拉不下脸,我去叫我太太帮你说?”   “别。”顾长钧立刻阻拦他。   “婆婆妈妈!这可不像你啊!你没再娶,她没再嫁,还是你儿子的妈,你一堂堂老爷们,看上了就再把她弄上手呗!有什么可犹豫的!”   顾长钧苦笑:“老陈,我跟她的情况,有些复杂,你不了解。”   “有什么复杂的!男人女人,来来去去还不就那么点破事?”陈东瑜不以为然。   “长钧,你老哥我虽然不懂什么情情爱爱,但这仗真要打起来,绝不会是头几年那样的小水花,那时就是我们这种人的事了!古人怎么说来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是吧?趁着还有些安生日子,该吃吃,该喝喝,有女人的可劲抱,没的就赶紧找!”   顾长钧终于笑了起来。   “你还别笑!我话糙理不糙,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不是我咒自己,咱们这种人,上了战场,就不一定能回来了。别到了最后剩个后悔!”   “对了!”陈东瑜忽然想了起来。   “晚上我顺口跟她提了下你前些天犯了胃病的事。我看她也不是全不在意的样子嘛!我跟你说,每次只要我得罪了你嫂子,我就装个头痛脑热什么的,她立马就会被我吃死。你多学着点吧!”   ……   挂了电话,顾长钧站在窗边,习惯性地点了支烟,微微敛眉,陷入了沉思。   夜已经不早了。   他深深吸了口烟,朝着外面的昏暗夜色喷出一道烟线。   ……   抽完第二支烟,顾长钧做了个决定。   他决定回北平去看看。   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宪儿的面了。   儿子应该也会想他这个父亲的。   ……   顾长钧第二天搭军用运输机抵达了北苑机场。   他没有事先通知家里人。从机场抵达顾家时,晚上十点。顾太太和宪儿各自已经睡了。   顾长钧叫下人不必吵醒自己的母亲,到自己的卧室略整理了下行装,便去了儿子的房间。   宪儿睡着了。   顾长钧来到儿子的床边,俯看他的睡容片刻,替他拢了拢被,直起身时,看到床头边的柜上摆着的那个木质建筑模型。   他知道这是去年她送给儿子的生日礼物。宪儿带回来后,就当宝贝一样地摆在房间里,连擦拭灰尘也要自己动手,不让下人碰一个手指头。   顾长钧停在了建筑模型前,看了片刻,最后抬手,轻轻触了触纹理细腻的光洁木片。   “爸爸——”   身后忽然传来带了浓浓睡意的一道声音。   顾长钧回头,看见宪儿醒了,躺在枕上扭过脸,神情还困困顿顿的,抬手揉着半睁半闭的眼睛。   他脸上露出笑容,转身朝儿子走了过去。   “爸爸!真的是你!”   宪儿终于完全醒了过来,突然就睁大眼睛,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许是父亲在儿子的印象里一直便是沉默内敛的,宪儿下意识地朝他伸出手,但很快,就又收了回去,只是仰脸看着他,满脸的惊喜。   顾长钧望着儿子仰着的那张小脸庞,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浓浓的暖意。   他坐到了床边,伸手摸了摸儿子细软的胳膊,柔声道:“爸爸刚回家的,过来看你一眼,把你吵醒了。困吧?困就继续睡觉吧。爸爸等你睡着了再走。”   宪儿点了点头,听话地躺了回去。   顾长钧靠坐在床畔。   父子俩都没说话了。在父亲的沉默陪伴下,宪儿也慢慢地闭上眼睛。   房间里静悄悄的。   过了很久,顾长钧以为儿子应该已经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弯腰要关灯离开。这时,宪儿卷翘漆黑的睫毛微微动了动,他忽然睁开眼睛。   “爸爸,你能陪我睡一会儿吗?”他望着自己的父亲,用试探的语气轻声问道。   顾长钧微微一怔,随即笑了。   他点头。   “可以。”   他脱去了外衣,侧身躺在儿子的床边,父子两人,一大一小两个脑袋便并头睡在了一起。   宪儿显得有点兴奋,在床上翻来翻去的,根本就睡不着了。   顾长钧嘴角微微上翘,望着儿子的目光里,含着笑意。   “爸爸,你回来,去看过妈妈了吗?”儿子突然问道。   顾长钧摇了摇头。   “我前几天天刚和妈妈见过面!妈妈带我去看了她设计造的那个广场!那天来了好多的人!还有人要妈妈拍照,问她好多问题。妈妈真是了不起呀,爸爸你说是不是?”   顾长钧扬了扬眉,嗯哼了一声。   “爸爸,妈妈早就搬了新家了,你还没去过是吧?我都去了好多次了!妈妈的家没爸爸这里的大,但是我很喜欢,妈妈还给我布置了一个房间……”   接下来,顾长钧就听着儿子絮絮叨叨地讲他妈妈家里那张躺上去会摇来摇去,发出咯吱咯吱响声的椅子,讲那个烧着哔啵哔啵木棒柴火的壁炉,讲他妈妈家里进进出出的各种各样的客人……   “爸爸,妈妈的大学里有一个诗人,喜欢妈妈。他写了好多的诗……”   顾长钧渐渐有些神思恍惚起来,忽然打断了儿子的絮叨,问道:“想不想去妈妈那里?现在?”   宪儿睁大眼睛:“可以吗?可是我刚从妈妈那里回来没几天,祖母知道了要不高兴……”   顾长钧从床上一跃而起,拿起之前脱下的外套:“爸爸说了算。”   “太好了呀!我想去!”   宪儿惊喜地叫了一声,一骨碌地从被子下钻了出来。   ……   片刻后,顾长钧单臂抱着儿子,也不开灯,两人做贼似的从楼上蹑手蹑脚地下来,经过顾太太的房门前,父子俩闪出客厅,到了庭院里。   老门房刚睡下去不久,朦朦胧胧听到大门仿佛被人打开的声音,急忙爬起来看了一眼,顿时目瞪口呆。   半夜三更的,家里的孙少爷居然在卖力地推着大铁门。而刚回家没多久的少爷则把汽车开了出来。   顾长钧对老门房交代了声,就招呼儿子上来,开车出了铁门。   一出去,车里就传来父子俩的一阵笑声。   老门房望着迅速消失的汽车,挠了挠头,哎了两声,过去重新闭合上了铁门。   ………………………………   快深夜十二点了。   萧梦鸿依旧没有睡着觉。   最近这两年,她很容易失眠。   以往对付失眠的法子,通常就是起来工作,或者看书。直到倦极而睡。   今晚她又失眠了。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也提不起劲去工作,便起来,晃到隔壁儿子的卧房里看了看,重新理了下他的几件衣服和玩具,最护回到自己的卧室,看到那面梳妆台,走了过去,坐在镜子前,随手拿起梳子,慢慢地梳着头发。   镜子照出了她现在的模样。   或许是侧旁照来的灯光柔和的缘故,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皮肤看起来依旧细软,和年轻时的模样仿佛差不多。   萧梦鸿和镜子里的自己对坐着,出神了片刻,最后放下梳子,爬回床上,关灯,继续睡觉。   明天早上,她其实还有课要上的。   她闭上眼睛时,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下门铃声。   门铃被人揿了一下,断了。   接着又是被揿了一下的声,又断了。   深更半夜的,有些突兀。   珊瑚睡在楼下的一个小房间里,应该会去应门的。   萧梦鸿慢慢地坐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一阵噔噔噔飞快爬着木质楼梯的声音。立刻辨了出来。   是宪儿的脚步声。   萧梦鸿急忙下床,匆匆套了件衣服,一开门,果然,看到宪儿已经上了楼,朝自己跑了过来。   萧梦鸿惊喜不已,蹲下去一把接住了儿子。   “妈妈,爸爸也来了。”   儿子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一句,仿佛有点小担心的样子。   “你不要赶他走好不好?”   萧梦鸿心微微一跳,还在迟疑着时,已经被儿子抓着手,扭头往楼下去了。   萧梦鸿慢慢地沿着阶梯,下到了一楼。   客厅正对庭院的门口,站了个人。   是已经数月没见的顾长钧。   他没进来,只是站在门外,和显然惊喜交加的珊瑚正在低声说着什么话。   听到她下楼来的脚步声,珊瑚兴高采烈地扭头。   “萧小姐!你看谁来了!少爷来了啊!真是没想到!”   萧梦鸿到了近前,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从她出现后,他的目光就一直注视着她。   “抱歉,这么晚了还吵醒你睡觉。我晚上刚回的……”   他顿了下,看了对面的儿子一眼。   “宪儿说,想来你这里。所以我就送他来了。”   他解释道。 ☆、第92章     宪儿站在萧梦鸿的身后,和父亲交换了一个“放心我们说好了”的眼神,表情是快乐而兴奋的。   刚才他被父亲抱着伸手揿了那个门铃,等着开门时,父亲像是突然想了起来,凑到他耳边叮嘱他,说等下要告诉妈妈,是宪儿这个时候想来她这里的,不能说是爸爸先说的。   宪儿当时有点迷糊,但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是分开,不住一起的,宪儿早就知道这一点。   只要能让爸爸妈妈更多地在一起,他非常非常乐意帮爸爸任何的忙。   何况,宪儿自己原本也确实很想来的呀,爸爸这么说也没有错的。   “妈妈!爸爸说的没有错!我想来你这里,爸爸就送我来了!”   宪儿仰头望着萧梦鸿,努力地替父亲证明着。   萧梦鸿低下头,对儿子露出笑容,摸了摸他的头,抬眼看向还站在门外的顾长钧。   现在已经很晚了。   既然他是送儿子来的,送到了,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但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打算立刻要走的。   “进来坐会儿吗?”   她迟疑了下,终于还是问道。   “有些迟了,不打扰你吗?”顾长钧问。   萧梦鸿便笑了笑:“没事儿。”   “爸爸,妈妈让你进来了!”   宪儿快乐地拉住了父亲的手。   “妈妈,我能带爸爸去看我在你这里的房间吗?”   他转头问道。   顾长钧顺势就被儿子拉了进来,随他往楼上去的时候,朝萧梦鸿投来一个带了些歉意的眼神。   ……   宪儿很亢奋,好不容易才被萧梦鸿哄着睡了过去。   这时已经凌晨一点了。顾长钧还在。   他独自坐在楼下客厅角落里的一张沙发上,手里下意识般地把玩着支没点的香烟,目光有些出神。   听到萧梦鸿从楼梯上下来的脚步声,他抬头看了眼,立刻收起香烟,站了起来。   “我让珊瑚去睡觉了。”他解释了下,抬眼看楼上的方向,“宪儿睡着了吗?”   “是。太兴奋了。我哄了他好久才睡。”萧梦鸿应道。   顾长钧哦了声。   两人隔几而立,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顾长钧忽然捏了捏手指,发出一串轻微的骨节摩擦声。   “不早了……我想……我还是走吧……”   他终于打破了沉寂,低声说道。   萧梦鸿便点了点头。   顾长钧看她一眼,转身默默朝外走去。   萧梦鸿送他出了客厅。两人行至院落里。   他踱在那条铺了有些年头的老青砖的路上,她送他于身后。中间隔了几步路。   四邻早已入睡。周围静悄悄的。只剩两人鞋底落于砖上的轻微脚步声。   到了门口,他停了下来。   萧梦鸿替他开了院门。   “回去路上开车慢点。”她说道。   顾长钧看着她:“我……”   他仿佛又迟疑了。   “还有事吗?”萧梦鸿轻声问。   “也没什么。就是我晚上到家时有些晚了,晚饭没吃。现在肚子有点饿了……”   “你这里有什么可以吃的吗?随便什么都行。我不挑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   门口的那盏电灯没有开。四周昏暗。只从身后厅门和没有将窗帘拉严实的窗户玻璃里散出些余光。光线错落地映在了他的一侧脸庞上。   萧梦鸿望着他。   “不方便就算了,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我该走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他等了片刻,露出些不自然的表情,朝她点了点头,抬脚要出去。   “进来吧。”   萧梦鸿说道。   ……   做饭的老妈子今晚告假回家了,但厨房里还剩白天熬鸡剩下的半锅子鸡汤。   萧梦鸿用鸡汁煮了碗面,煎了个蛋,最后加了厨房里能找到的余料。一小把青菜,两朵蘑菇,最后撒了些葱花。   她端着这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到了桌上。   “吃吧。我手艺不大好。你别嫌弃。”   她忙碌的时候,顾长钧一直就在边上等着。   他朝她咧嘴一笑,道了声谢,接过筷子,坐下去低头就吃了起来。   萧梦鸿坐到饭桌另头的一张空凳子上,侧身支颐看着他。   他仿佛真的很饿了,大口大口地吃着,中间没有停顿过,最后他端起碗,喝光了碗里的最后一口汤。   “好吃。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他终于放下了碗筷,抬起头,表情很是满足。   萧梦鸿微微一笑,起身收拾碗筷。   “昨晚我碰到了陈总参。听说你前些时候犯了胃病?”   “偶尔有些不舒服罢了。”他笑了,“老陈总爱夸大,你别当真。”   “再忙,自己的身体也是要注意的,饭要好好吃……”   她想起方才下来,看到他在手里把玩着的那支香烟。   “……也不要总是抽烟。我记得以前你并不怎么抽的……”   她又顺口说道。   “好。我记住了。”   他立刻应她,语气带了点……   宪儿答应她什么事时的那种味道。   萧梦鸿抬起眼,撞到他正望着自己的目光。   大约是吃饱了的缘故,他看起来精神的很,双目里全是笑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怔,便转过身,不再说话了。   ……   洗完碗她回到客厅。   钟面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两点。   他就跟在她的身后。   “那个……我明天早上还有课……”   萧梦鸿委婉地说道。   “哦,是!我该走了!”   顾长钧终于回过神的样子。   萧梦鸿还是送他到了门外,最后关了门。   顾长钧坐在汽车里,迟迟没有发车离开。   视线越过墙头和院里的那株老丁香,他能远远地望到她卧室的那扇被窗帘遮挡住了的窗户。   窗户里起先还亮着灯。   他想象着她正在那扇窗户里面做着什么。   他知道自己今夜接下来将会无眠了。   年轻的时候,他曾偶读罗密欧与朱丽叶,看到罗密欧逾墙到凯普莱特家的花园,为的就是和朱丽叶的幽会,那时候,他对此是嗤之以鼻的,随手也抛了书。   他不可理解,一个男人为什么会对一个女人恋爱到了这样的程度。   但是现在,就在此刻,他却忽然地想起了许多年前曾读到过的那段情节。   如今他已过了而立,也是一个男孩的父亲。   他却仿佛刚开始陷入了一场折磨人的单相思里。   很早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这个女人对自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吸引着他想向她靠近。   但是直到她彻底抛弃了他,他们整整分别了漫长的五年,现在终于再次相遇之后,他才仿佛突然清晰地意识到,她对他的吸引力,是何等的深入了骨髓。   倘若现在她忽然撩开了窗帘,在窗后露出倩影向着他招手,那么他也一定会奋不顾身地爬过墙头,攀登上她的窗。   ……   那扇窗户里的灯灭了。   顾长钧心情一阵甜蜜,又一阵的懊丧。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不好了。   ……   第二天早上,顾太太才知道儿子昨晚回来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得知孙子连夜被他送去了萧梦鸿那里,又是生气,又是无奈。   顾太太虽然称不上精明,但也绝不糊涂。   对自己的儿子,她虽然并不十分了解。但有一点她很清楚。他说过不娶叶小姐,那就是不可能会娶了。   这和当年他听从父母之命娶了萧德音的情况完全不同。那时候他是抱着无谓的态度,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所以结婚了。   顾太太知道现在就算自己再逼他,他也不可能会听她的话而结这门亲的。   她的理想,原本是想让叶小姐能够渐渐打动儿子,所以从前也频频给儿子和叶小姐制造相处的机会。   但事情发展到了现在,顾太太渐渐终于感到开始灰心了。   顾太太知道三女儿和叶小姐交好。从年初儿子再次离家后,就向三女儿表了点口风,委婉地表达了不好再继续耽误她下去的意思。   现在好不容易儿子回家了,一回来,居然连夜就把孙子送去了她那里。   顾太太更疑心他对那个女人还是旧情未断,郁闷简直无以复加,强忍住想要质问的念头,闷闷地道:“过些天是你三姐公公的寿日。既然回来了,就多留些天。到时候过去露个脸。”   ……   走了几个月了,回来的头几天,除了与上峰会面,顾长钧免不了也忙于与同僚旧友的应酬。   再过几天,就是顾云岫公公的寿日。何家家中摆寿酒唱戏,请诸多亲朋好友共聚。   顾云岫结婚多年,始终无所出,到了这两年,渐渐也灰心了。所幸娘家父亲虽然去世了,但亲弟深得总统器重,依旧是个有力依靠。就是仗着弟弟的势,公婆和丈夫才没给她脸色看。所以这次公公过寿,顾云岫早早就通知了顾长钧,叮嘱他到时候千万要回来给自己撑个场面。   当晚,顾长钧携了顾太太早替他备好的寿礼去何家赴宴。 ☆、第93章   何家是老派士绅人家,族枝繁茂,何翁过寿,光亲眷的酒席便摆了十来桌。何静荣年初时在中央银行里刚升职,意气风发,因有些时候没见顾长钧了,热情异常,拉着与大姐夫二姐夫一道同桌坐下喝酒。筵席未散,酒量浅些的何静荣自己和彭二姐夫不胜酒力已经醉倒。   顾簪缨数月前顺利产下一位千金。夫妇两人中年得女,爱若珍宝。因有了女儿,原是打算从顾家搬出去自己另住的,但顾太太不舍。顾簪缨考虑到四弟依旧不大在家,五妹又热心医疗救助事业,只年底时回家住了些时日,随后就又赴了外地,平常偶尔回来而已,倘若自己搬出去了,家里只剩顾太太和宪儿,未免过于冷清,和丈夫商议了后,便暂时再住了下去。   顾簪缨知道丈夫酒量浅,晚顾长钧离家前,便叮嘱他散时捎回丈夫。筵席散后,顾长钧去看了下彭思汉,见他满面通红,醉的还人事不省。   身后有脚步声跟随而至。顾长钧转头,见三姐顾云岫带了个老妈子进来了。   顾云岫挥手扇了扇屋里的酒气,上前看了眼彭思汉,道:“二姐夫醉成这样,还怎么回的去?晚上在我家里过一夜便是了。我方才已往家里打了电话说给二姐,二姐也知道了的。”吩咐老妈子留下伺候醒酒。   顾长钧便点头:“这样也好。三姐夫晚上也喝了不少,怕也醉倒了吧。”   顾云岫皱眉,“明明没酒量,还喝的最凶!醉的就跟一滩泥似的,拿针戳怕也戳不醒,不用管他!”说着看向顾长钧,面上露出了关切之色,“四弟,你也喝了不少吧?我闻你全是酒味!见你从不用司机,总自己开车。这样醉醺醺的,怎么好开车回去?”   方才酒席里,起先喝的是家酒,后何静荣又取了自己私藏的洋酒出来款待连襟和舅子,席间又不断有何家亲族过来敬酒叙话,盛情难却之下,顾长钧喝了不少,此刻确实也有醉意,便问:“你家有司机可用吗?送我回去也行。”   “哎呀不巧,晚上醉倒了的客人无数,司机忙着送客,不在呢。”   顾长钧看了眼身后,“我在这里坐一会儿便可。三姐你有事,自己去忙吧。”   “这里不妥!”顾云岫道,“床被你二姐夫占了,你怎么休息?又吵,来来去去的人也多。我有间空屋子,白天小歇时用的,很清静。我知道你爱干净,寝具刚铺的。你过去歇一会儿,醒醒酒再走罢。”   顾长钧道:“那也好。谢谢三姐了。”   “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   顾云岫便笑着,亲自领了顾长钧去了那间屋。   确实如她说的,房里很清静,布置也十分雅致。   顾云岫留下弟弟休息,说等下叫人送茶进来,关上门便出去了,到了另间房里,朝里头的人招了招手。   叶曼芝在屋里,见顾云岫回了,忙起身迎了过去。   “长钧晚上喝了不少的酒,我看是有些醉了,这会儿听了我的劝,留下歇息着。你自己看,要不要给他送茶过去?”   顾云岫说完,眼睛看着叶曼芝。见她沉吟着,自己叹了口气:“曼芝,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是做梦都盼着能成妯娌的。可惜缘分不到,到了如今也还是这个样子。我妈之前也叫我给你转了话,我看她也是不指望了……”   “听说长钧这次刚回来,就连夜把宪儿送去了萧家女人那里。都这么好些天了,还没接回来。我听我妈的口风,长钧到现在还是处处让着她。我是真不懂了,那个女人到底哪里好了,让他这么放不下。出名又怎么样?长钧怎么就不想想,当初她是怎么对他的!”   叶曼芝的目光里露出一丝压抑着的嫉恨。   这么多年了,以她的条件,裙下并非没有追求者。   倘若说早几年,她是因为痴迷顾长钧而看不上别的追求者,那么到了现在,这种感情已经变成了一种彻底的不甘。   为了得到顾长钧这个男人,她不上不下,这些年婚事一直悬而未决。   为了讨好顾太太,她更费尽心机使了浑身的解数。   但是顾长钧这个男人的眼睛里,却仿佛从来没有看到她过。   就这么终结多年以来付出的一切,她实在是不甘心。   ……   “要么……还是算了吧?”   顾云岫迟疑了下,说道。   时下一些大胆的名媛千金主动追求自己心仪的男子,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倘对方也是名人名士,真追求成功最后喜结连理了,非但不会遭人诟病,反倒可能被报章传为佳话美谈。   但顾云岫终归还是有些了解自己弟弟的,知道从前因为自己对萧家那个女人的态度,原本就有些得罪了弟弟。他待自己,虽然依旧也客气,但总比不上与另两个姐姐,尤其是顾簪缨那么亲近。   这回要是事成了,自然是好,万一不成,那就是真得罪他狠了,以后脸面上恐怕真有些不好看。   但她和叶曼芝交往多年,靠着叶曼芝的消息,私下也在汇金里赚了些私房钱。叶虽然年龄比她小,但拿主意的,大多是叶。   很多时候,顾云岫反倒唯唯诺诺,要看叶曼芝的脸色。   她此刻有些忐忑,望着神色不定的叶曼芝。   叶曼芝仿佛终于回过了神,朝顾云岫笑了笑,道:“麻烦三姐替我看着点,别让人靠近就行了。我心里有数的。”   顾云岫知她是不肯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只好干笑,道:“那你小心些。”   ……   何静荣后取的洋酒性烈,与先前的酒水混下去,酒力渐渐发作了出来。   顾长钧和衣闭目躺了下去,四周静悄,他的肢体渐渐放松,意识随了酒精的发酵,慢慢也有些模糊起来。   朦朦胧胧的,他仿佛回到了那天晚上她的家里,躺在了她的那张床上。   他感觉一个女人仿佛在朝自己靠近,最后坐到了他的身边。   那应该就是她了。   他的意识更加放松,也更加愉快。   他忽然就觉得口干了,身体也渐渐变得燥热了起来,仿佛在渴望着什么。   他在渴望她的碰触。   她仿佛感应到了他的渴望——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大腿,慢慢地往上游移……   顾长钧觉得自己应该是醉梦了……   但这个梦是如此的真实,令他情难自已,他不想醒来,直到梦里的她仿佛开始尝试吻他,他的鼻端,飘来了一丝女人的馨香……   一切的幻象忽然就此打住。   眉心微微皱了皱,眼睫抖了一下。   顾长钧倏然睁开了眼睛,猛地抓住了那只正在解着他扣子的手。   他对上了叶曼芝蓦地睁大的眼睛。   几乎没有半点的间隙,顾长钧掼开了她的那只手,连同她的人。   他的力道很大,没有半点留情。叶曼芝被掼开,重重地跌坐到了床前的地上。   顾长钧翻身坐了起来,低头看了眼自己。   他的目光流露出不可置信般的浓重厌恶之色。立刻从床上下来,背对着地上的叶曼芝,迅速地整理着身上已经不整的衣物。   叶曼芝的细腕快要折了,骤然跌坐在地上,除了疼痛,人一时仿佛还没反应过来。   顾长钧很快整理好了衣物,转过了身。   他面无表情,抬脚往门口走去,跨过了地上的叶曼芝,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叶曼芝仿佛终于从方才的突变中回过神,从地上爬了起来。   “顾长钧,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心?我哪里不如她了?这么些年,追求我的人也是不少!我却一心向着你。她呢?她和和别的男人勾搭,她给你戴绿帽!”   “我喜欢了你那么多年,也等了你那么多年,我耗费我的青春,做了那么多的事,讨好你母亲和你儿子,为的不就是希望你能多看我一眼吗?你太无情了!”   她的脸因为羞耻而涨得通红,两道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慢慢地流了下来。   顾长钧已走到了门前,却忽然停了下来,慢慢地转过身。   “叶小姐,你做的这许多事里,也包括了当年挑唆我的太太与人相好私奔,是不是?”   他淡淡地道。   叶曼芝脸色倏然一变,愣了一愣,立刻嚷道:“胡说!这一定是那个女人告诉你的!她在污蔑我!从前是她自己风流下贱才背着你和人相好私奔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顾长钧目光冷漠地落到对面叶曼芝那张突然变得激动的脸上,摸出从不离身的一把袖珍左轮,朝她慢慢地走了过去。   “姓丁的当时被赶走,她被家人看的牢牢,哪里来的机会能够再互通消息,以致于她后来知道了姓丁的在上海的落脚处而私奔过去?那段时间,只有你这个她最好的朋友还和她有往来。”   “叶小姐,方才你说我的太太给我戴绿帽。我想我的这顶绿帽,应该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在内。”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了种森冷的凉意。   叶曼芝盯着他手里的枪,忽然就想起了多年之前,那个丁白秋的死法。   她和丁白秋自然不同。她思忖以自己的身份,顾长钧应该不会对她怎么样。   但她也真的不敢笃定。   唐紫翔当年遇刺,曾被他救过一命,至今还十分的赏识他,在想方设法将他拉拢到边上来。   他未必就没有不敢动自己的那个胆子。倘若他真的想杀了自己泄愤的话。   叶曼芝忽然有些后悔起今晚的决定了。   或许她真的错估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想张口呼救,引顾云岫过来,却又拉不下这个脸面。   她变得不安起来,不自觉地慢慢地往后退,最后退到了墙边。   “你想干什么?你别乱来!这里可是你姐姐的家!”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顾长钧熟练地卸了弹夹里的剩余子弹,剩最后一颗,将弹匣装了回去,转了一圈。   左轮发出一阵轻微的听起来令人感到无比愉悦的清脆转动声。   “你是北平有名有姓的叶家小姐,我能对你怎么样?”   顾长钧忽然将枪口抵在僵住了的叶曼芝的一只手掌掌心里。   她的手被牢牢顶在了墙上。   “承蒙你垂青,多年以来为了我费尽了心思,也算是我的荣幸了。”   顾长钧朝她微微一笑。   “你不是很喜欢我吗?你大约不知道,我这个人和常人有些不同,喜欢能带给我刺激感的女人。越刺激越好。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的女人。所以想和你玩个小游戏。”   叶曼芝微张着嘴,怔怔看着他。   “刚才你也看到了,我的左轮里只有一颗子弹了。你手掌被打穿的可能性只有六分之一。我现在开一枪。开枪过后,不管你的手掌有没有被打穿,我都可以考虑接受你。”   他不疾不徐地道。   “这样,你觉得刺激吗,叶小姐?”   最后他甚至凑到了她的耳畔,低低地问了一句。   ……   他的眼睛里布着那种醉鬼酒醉后才有的红色血丝。   但他的目光却冰冷而幽暗,显示他此刻处在完全清醒的状态里。   叶曼芝眼睛越睁越大,肩膀微微地颤抖起来。   金属的枪口是冰冷的,紧紧地压在她温热柔软的手心里。   她蓦地感觉到手心一重。   他在慢慢扣下扳机了。   叶曼芝浑身汗毛竖起,突然尖叫一声,猛地挣脱开被他用枪口压在墙上的那只手,两腿随即无力地软了下去,整个人沿着墙面蹲到了地上。   “顾长钧,你不是人!”   她嘶声道。   顾长钧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慢慢地蹲到了她的面前,用枪口托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抬高一张脸。   叶曼芝的脖颈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扭曲了过来。   “叶小姐,听好了。我不是什么绅士,更不会怜香惜玉。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离我远一点,做你自己该做的事。”   他收了枪,站起来转身大步出了房间。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他打开门的时候,听到不对的顾云岫急忙跑了过来,差点一头撞到了他的身上。   顾长钧让了让。   顾云岫站稳脚,抬眼看到叶曼芝蹲坐在地上的狼狈样子,哎呀了一声。   “这是怎么了长钧?方才叶小姐怕你醉酒了口渴,给你送茶来着……”   “三姐,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顾长钧冷冷道了一句,转身走了。   ……   白天顾太太遣了顾荣过来接走宪儿。晚上有位友人举办聚会沙龙,萧梦鸿应邀而去,结束将近十一点了,被一位男性友人送回家,在门口告别。   萧梦鸿目送对方离去,摸出包里的钥匙开门时,眼角视线忽然瞥到侧旁仿佛有一坨像是人的黑影。没有提防,吓了一大跳。猛地回头,这才认了出来,居然是顾长钧。   他就站在门边的墙影下,也不知道多久了。   萧梦鸿吁出了一口气,没好气地道:“你想吓死人吗?大晚上的一声不吭在这里干什么?”   他没应,只是慢慢地从暗影里走了过来,最后靠在了门边上。   “我想你。就来了。”   他慢吞吞地道。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萧梦鸿一怔。随即就闻到了他身上的一股浓重酒味。皱眉道:“你喝酒了?”   “晚上三姐夫父亲寿日,是喝了些。”   萧梦鸿转过头,继续开门,道:“不早了。你既然喝酒了,就该回家去好好休息。赶紧走吧。我也进去了。”   她说着话时,边上的顾长钧忽然面露痛苦之色,接着弯腰下去,冲着墙角就开始呕吐。   萧梦鸿吃了一惊,急忙过去拍他后背。   顾长钧吐了一会儿,慢慢直起了腰,再次靠在了门边,有气没力地道:“晚上……被灌了好多酒……不喝不行……我有点难受……”   萧梦鸿瞪了他一会儿,终于道:“进来,先喝口水吧。” ☆、第94章   白天宪儿被接走,晚上家里无事,萧梦鸿让珊瑚回家看她孩子去了,只剩那个做饭的田老妈子。   老妈子还没睡着觉,听到厅门响动,知女主人回了,忙爬起来相迎,出来却见一个男人随了女主人进了屋。   老妈子之前没见过顾长钧。上次顾长钧来,她也不在,自然不认得。   到这里做工小半年,虽然萧小姐家里时常有访客,也不拘男女,老妈子早就习惯了,但像此刻这样,这么晚了,单独一个男客上门,看着还是被萧小姐给带进来的,却是头回,又见这男子一身军装轩昂英俊,心里难免好奇起来,盯着多看了几眼。   顾长钧进客厅时,脚被门口铺着的那张地垫给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身体一歪,萧梦鸿下意识地一把扶住了他,自己半边身体也被他沉重身躯压的一沉,差点支撑不住,忙叫还站那里盯着看的老妈子过来相帮。   田老妈子哎了声,急忙跑了过来,和萧梦鸿一左一右地扶着顾长钧送到沙发边上。   顾长钧一坐下去,就靠在沙发背上,头往后仰着,微微闭着眼睛。   “这位先生是喝醉了啊——”   老妈子又瞧了眼不速之客,终于觉得有点眼熟了。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偏一时想不起来。   萧梦鸿打发田妈去厨房倒水,自己取了块毛巾,用清水打湿拧了,回来叫了声他:“你还好吧?”   顾长钧依旧靠在那里,眼睛也没睁开,只用一只手压着自己的胃,轻轻呻-吟了声:“还是不舒服……刚才开车过来,人其实也有点晕……”   他的脸膛红的异常,看起来有点虚弱。和平时判若两人。   萧梦鸿忍不住皱眉。   “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你三十的人了吧?知道自己胃不好,还喝那么多的酒!喝的走路都不稳了,竟然还开车!你三姐那里就没有你能睡觉的一张床?”   顾长钧好像一下就被她骂的醒酒了,睁开了眼睛,慢慢地坐直身体,那只原本捂住胃部的手也放了下来,一声不吭。   仿佛准备好了让她再骂似的。   见他模样有些可怜巴巴的,萧梦鸿终于忍住了。把手里的毛巾递了过去:“先擦把脸吧。”   顾长钧这回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自己默默地擦了下脸和手。   那边田老妈子也端了茶水来。   顾长钧接过来,喝了水,慢慢吁出一口气,朝依旧站一边的老妈子道:“你就是田妈吧?我听宪儿回来提起过你。他爱吃你做的鸡丁豌豆饭。”   老妈子呀了一声,诧异地睁大眼睛。   “您就是顾先生啊!我就说嘛,刚才一看到就觉得面善,跟哪里见过一样!您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小少爷跟您长的真是一模一样啊!”   顾长钧微微笑了笑。   “胃还难受吗?要不要去看大夫?”萧梦鸿打断了他和老妈子的闲话。   顾长钧慢慢地靠了回去,摇了摇头:“我休息一下就好。”   萧梦鸿见田妈手里还拿着茶盘站边上,眼睛一会儿看自己,一会儿看顾长钧,忍不住解释:“他晚上喝多了酒,醉了。刚才路过这里,正好遇上了,顺便进来歇个脚。”   “是。应该的!应该的!喝醉了酒可不好受!”   田老妈子应着,笑嘻嘻的。   “也没别的事了。田妈你去睡吧。晚上我来关门。”   萧梦鸿终于打发走了从知道自己和顾长钧关系后眼神就变得暧昧的老妈子,松了口气。   ……   顾长钧就靠在沙发上。   她只好在边上陪坐着。   客厅里沉寂下来,只有钟摆晃动时机括发出的轻微咔嗒声。   衬的四周更加宁静。   他仿佛睡着了,闭着眼,微微地蜷着身体,一动不动。   萧梦鸿的视线凝落在了他的脸庞上。   挺直的鼻,比起头几年愈发隽瘦的下颌。这样安静地蜷在她客厅里的印花老式沙发里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竟忽地让她将他与孤独联想到了一处。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去年底的那个冬天夜晚,她还住在京华大学宿舍里,他应她的电话来赴约,离去后行在夜色里,迎着夜风低头点着香烟,慢慢独行的那个瘦峭背影。   ……   她蹑手蹑脚地站了起来,取了条薄毯,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略一碰,他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起先仿佛有些茫然,动了动身体,刚盖在他肩上的那条毯子就滑落了下来,堆到他的腰间。   萧梦鸿心微微地咚了一下。   “你喝醉了酒,还是盖张毯子为好,免得又受寒。”她解释道。   他抬手揉了揉额。   “晚上能让我睡你这里吗?”   放下手,他忽然问。   “就睡这沙发里也可以。”   他的声略带点沙哑。最后仰脸看着她。眼皮上带着疲倦时才会显的几道深褶。   “随你吧。”   顿了下,她说道,随即出去反锁了院门。   “有事可以叫我。那么我先上去了。”   她朝他点了点头,转身上了楼梯。   ……   刚才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顾长钧真的睡了过去。   或许今晚确实是喝醉了,又或许,是他太累了。到了她这里,知道她就坐在自己的边上陪着他,一放松,真就睡了过去。   顾长钧望着她上楼的背影,慢慢地正要躺到沙发上,忽然见她停在了楼梯角。   仿佛迟疑了下,她转过头。   “或者你可以去睡宪儿的房间。床应该够大。反正也空着。”   她说道。   ……   灯光彻底熄灭,整座房子陷入了夜的昏暗里。   顾长钧就睡在了宪儿的房间里。和她一墙之隔。   萧梦鸿再次失眠了。   她和前夫之间,重逢之后,在若有似无地暧昧着。她自己其实也觉察到了这一点。   今晚,甚至连田老妈子也看了出来。   她其实原本可以拒绝他的留宿的。   但最后却没有。   ……   夜最深最沉的时候,她卧室的房门上忽然起了一声轻叩。   因为四下太过安静了,所以入耳时,分外的清晰。   萧梦鸿自朦胧的意识里被唤醒,倏地睁开了眼睛。   门上再次传来一声轻叩。   确定没有听错了。   她的心跳变的有点快,屏住呼吸,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谁?”   她轻声问。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是我。我头疼。你这里有阿司匹林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静。   萧梦鸿微微吁出一口气,开了灯,套上外衣,过去开了门。   顾长钧站在门口。   他不再是一丝不苟的模样了:头发略微凌乱,额发垂落到眉头。上身只一件平时穿内里的军服式衬衫,领口扣子也解了几颗,露出了正微微滚动的喉结和一片灯影下呈了暗色的胸膛。   一种似曾相识的强烈的男性气息仿佛随了她的开门迎面涌了过来。   萧梦鸿的视线迅速抬高,落到了他的脸上:“很疼吗?”   “难受。睡不着觉。”他说道。   “我家里有阿司匹林。但你是宿醉头疼,最好不要吃。你可以再喝点水,好好地睡一觉,醒来应该会好些的。”   “好吧。”他注视着她,轻声道。   “稍等。我给你倒水。”   ……   她转身来到桌边,动作轻巧地提起了水壶的手柄。   一道温暖的水柱沿着倾斜的水瓶口倾注到玻璃杯里,水声淙淙,就在杯里的水快要满时,有只手臂从后伸了过来,轻轻地环抱住了她的腰身。   接着,一个男人的前胸就贴了过来。贴在了她的后背上。   隔着几层衣物,她也迅速地感觉到来自于身后那个男人的体温。   体温是滚烫而灼人的。   ……   萧梦鸿僵住了。   杯里的水已经满了。溢了出来。慢慢地沿着桌面弥漫成一滩,最后顺着桌沿流淌下来,滴到了地板上。   耳畔静的什么也没有了。   只有滴滴答答不断溅到地板上的水声和身后那个男人的呼吸声。   萧梦鸿终于从失神里反应了过来。   她的手松开了水壶手柄,微微挣扎了下。   他的手臂更紧地环住了她。   萧梦鸿脸庞迅速涨热了,一语不发,开始用力推他那只手臂时,手肘不小心打翻了桌上那只刚满了水的杯子。   她一呆。停住了。   杯里的水顷刻漫出来,杯子也沿着桌面滚了下来。眼看快要落到地板上时,被他伸出的另只手稳稳地抄住,轻轻放回到桌上。   萧梦鸿也被他带着转了过来,变成了面对面。   ……   两人都沉默着。只闻对方的呼吸之声。   他的唇干的有些燥皮。凝视着她,布着微微红色血丝的双眸里,流露出压抑着的温柔目光。   水在她的身后依旧不断溅落到地板上。滴滴答答,不绝于耳,像春夜里潜来的一场檐头夜雨。   他终于慢慢地朝她俯过去,碰到了她的唇。 ☆、第95章     他的唇如笔般轻轻刷过她的唇瓣,带了酒气的潮热呼吸便扑着涌向了她的面庞。   萧梦鸿瞬间就被一种久违了的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所萦绕——这是来自她前夫的气息。   她心里清楚这是不该发生的。   他在吻她了。   她下意识转过头避开,他的唇便落到了她的唇角和一侧面颊上。   顾长钧的唇又干又燥,粗的到了近乎糙的地步,像片砂纸,轻柔地摩挲着她柔软的皮肤。可怕的是,被他唇摩挲过的她的皮肤却分外的敏感,泛出一颗颗细细的疙瘩。   一阵类似乎愉悦的快感向她袭来过来,令她打了个微微的寒颤。   “……放开我吧!”   她的喉咙也干涩了起来。   在他抬手将五指插入了她的长发,箍住她的头,想要再次索吻她的唇时,她低声道。   他慢慢地停止了亲吻她的动作,却没有像她要求的那样放开她,双臂依旧抱着她。   他低下头,将自己略糙的下巴抵在了她光洁的额头上,脸颊贴上了她松软的鬓发。   ……   萧梦鸿桎梏在了他的臂膀里。柔软*被来自背后的那双臂膀压着,贴向了他。   墙上投着两人相拥而立的一个影子。   影子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住了。   唯一无法自控的,大约就是心跳了。   她的心跳的飞快。   他的也一样。   ……   “我知道你还没酒醒。你心里也知道的,这是不应该的。现在你放开我,喝些水,然后回去睡觉……”   终于,顾长钧听到怀里的她用软软的语调,对自己说道。   她分明就是在命令他。他却忽然就被撩了起来,心神一荡,再也忍不住,一把抱起了她,几步就送她到了她的床前。甚至还没来得及将她放下,他就迫不及待地再次吻住了她刚向自己下过命令的那张嘴。   ……   从她走了后,这几年里,他没碰过别的女人。也没这样的兴趣。   他对探索女人的兴趣,似乎全是因她而起,也随了她的离开而消失。   倘若这一辈子,她就像过去的五年里那样,和他成了两条平行的线,那么他的余生,大约也就这样寡淡地一直过下去。想到她时,在心里给自己烧上两炷香而已。   他没有想到,那一天她忽然就回来了,和他用那样猝不及防的方式相遇了。   她再次交错在了他的生活里。   他蛰伏了许久的男人本能仿佛一夜之间又苏醒了过来。   就在昨晚,他在何家带着醉意朦胧睡着时,她忽然走进了他的梦里。   她解他的衣领,将她柔软的手□□衣襟,贴着他胸膛的皮肤慢慢游移,挑逗着他,最后还低头下来要亲吻他……   她竟然主动地这样取悦于他。从来没有过。   即便在梦里,他也清晰地感到了她带给他的身心的极大畅快和满足。   他想要更多,直到他闻到了一种陌生的女人的馥郁香水香味。   她偶尔也会用巴黎的香水。但气味总是淡雅的。   他有灵敏的嗅觉。他记得住她身体的气味,即便他们已经分开了多年。   那一刻他醒了过来。   当看清那个在他醉梦里取悦着他的女人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时,他在她离开后的这几年里刻意慢慢改掉了的曾被她称之为“洁癖”的恶习突然就又抬头了。   他驱车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从头到脚地冲澡,换掉了衣服。   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心里那种郁躁的火,无处可以纾泄。   他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她这里。   于是他又来了,在深夜的时候来到了她的住处门外。   ……   就在片刻之前,他想着与自己不过一墙之隔的她,想的厉害,睡不着觉,并且,头也真的疼,两边太阳穴像在抽筋。   他实在无法控制想她的念头了,终于忍不住,起来敲开了她的门。   她背对着他为他倒水的时候,灯光里她温柔的背影像是有一种魔力,吸引着他情不自禁地靠近,伸臂抱住了她。   那一刻他是真的只想抱住她而已。   分开太久,他几乎想不起来曾经的拥她入怀的那种感觉了。   ……   萧梦鸿被他抱着压到床上吻的时候,人还有些懵。   她明明是命令他放开自己的,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他忽然就这样了。   她被他压在了身下,承受着来自于男人的炽热深吻,有些无法抗拒。他吻了她片刻,情动的仿佛更加厉害了,气息粗浊。他滚烫的掌心终于触到了她凉滑的身体皮肤,喉咙里发出了几声断续回转仿佛舒服至极的低声呻yin,勾人极了,就连萧梦鸿也听的口干舌燥,浑身发软。   她心知这是在玩火的边缘了,现在再不停下,就来不及了。   “……不要这样……顾长钧……”   他温柔地再次吻住了她的嘴。   “给了我吧。我想你。想了这么久……”   他俯在她的耳畔,用沙哑性感的声音,一遍遍地恳求她。   ……   落到地板上的滴答水声间隔的越来越长。   终于,滴答水声停止了,只余桌上的一滩残留水迹,像一面平滑的不规则镜面,静静地反射着房间里的一片柔和灯光。   灯光下,可以看到地板上掉落着零散的衣物,男人和女人的,交缠在一起。   床单也褶皱的不像话,被子的一个角落,甚至拖到了地上。   ……   窗外的天开始慢慢地亮了。   拂晓。   微凉的晨风从半开的一扇窗户里吹进来,掠动低低垂着的一面白色落地窗帘。   床上的男人醒了。   他闭着眼睛,脑海里闪过昨夜那场近乎梦幻般畅快淋漓的经历片段,心里立刻便涌出了无比的愉悦。   他带着慵懒的满足感,伸手去摸身畔。触手为空。   他睁开眼睛,发现她已经不在床上了。   顾长钧坐了起来,转头,才看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穿着晨衣,就靠站在房间的窗户边,仿佛在眺望着外面的晨曦。   他下床,走到她的身后,伸臂搂住了她的腰肢,随即低头下来,把脸埋在她的长发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属于她的芬芳。   “再去睡一会吧。还早。”   他拉上了窗帘,亲昵地吻她的脖颈,一只手从后穿过衣襟,轻覆在她柔软而温暖的胸前,摩挲着,柔声地道。   萧梦鸿握住了他的手腕,拿开,转过身,对他微微一笑,道:“天快亮了,你也好走了。”   顾长钧一怔。接着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把她一把抱了起来,送回到床上,自己坐到了她的边上。   “德音……”   他注视着她,目光里全是柔情蜜意。   “我们,是不是应该复婚了?”   萧梦鸿重新坐了起来。摇了摇头。   顾长钧迟疑了下:“你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考虑过复婚。”   顾长钧诧异地看着她。难掩失落之色。   “但是我们昨晚……”   他停了下来,仿佛有些难以接受。   “昨晚只是个意外而已,以后不会再有而来。”萧梦鸿道,“抱歉我确实没考虑过复婚的事。也不会因为昨晚我们一起了,就这么仓促地决定复婚。”   顾长钧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萧梦鸿看了眼窗外。   “要不,你先回去吧?再晚,万一被人看到了,恐怕不方便。”   她下了床,拿过他的衣物,放到了他的边上,用歉然的目光望着他。   顾长钧的脸色垮了下来。   “昨晚……我让你很难受了?”   他问道,带了点小心翼翼。   萧梦鸿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忙摇头:“不是。昨晚挺好的。”   他想了下,又问道:“那么,是你依旧像从前那样厌恶我?”   “没!你别胡思乱想。”   他仿佛松了口气。   “既然这样,我们又已经有了宪儿。就算为了宪儿,你也不考虑复婚吗?宪儿是希望我们在一起的。”   “我和宪儿谈过这个问题。你回去问他,就知道了。”   顾长钧定定地望着萧梦鸿。   萧梦鸿迟疑了下,迎上了他的目光。   “我很感激你向我提出复婚的建议,真的。但是坦白说,迄今我还没考虑过。长钧,我们从前之所以分开,原本就是因为我们许多思想的分歧所致。从前无法相互包容的两个人,现在倘若为了孩子复婚,恐怕也未必不会重蹈覆辙。”   “何况,昨晚我们原本就不该发生这样的事的。但既然发生了,我希望我们就当是个意外,尽快忘了吧!”   顾长钧没有反应,只是盯着她看。   “你还是赶紧走吧!”   萧梦鸿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起来,转身走到门边,打开了一道缝,听了下楼下的动静。   “再晚,田妈要起床,珊瑚也要回来了!”   她回头催促,语气带了点央求。   顾长钧终于慢吞吞地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在萧梦鸿带了点歉然和恳求的目光注视里,出了卧室。   天还没全亮,楼下客厅略有点暗,田老妈子也还没起床。   萧梦鸿带着顾长钧出了门,送他到了院门前,打开门。   顾长钧停了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忽然凑过来,毫无预兆地吻了一下她的脸。   他的吻非常轻快,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结束了。   萧梦鸿一时没防备,抬手捂住脸,看着他。   他微微靠过来些,凑到了她的耳畔。   “我知道你的想法了。对你所说的,我基本认同,除了昨晚的事。关于复婚,我先回去问一下宪儿,听听你到底是怎么对他说的。”   他朝她笑了笑,抬脚就出去,朝昨夜停在附近的汽车快步走了过去。   萧梦鸿错愕地看着他走了,最后关门时,心还怦怦地在跳。 ☆、第96章     上午萧梦鸿还有两节课。按捺下心烦意乱,打起精神上完了课,下午回来时,珊瑚说萧家那边中午时来过个人,萧太太不大好了,叫她去看看。   去年底萧梦鸿回来后,隔三岔五地会去一趟萧家。萧太太病了这么久,精神时好时坏。上个周末,萧梦鸿去看她时,她精神很不错,当时甚至爬了起来,让萧梦鸿扶着她在院里慢慢走了一圈。萧梦鸿当时觉得放心了不少,没想到才几天过去,忽然又听到这样的消息,急忙请了个熟识的医生,一起赶去了萧家。   萧成麟不在,金玉凤朝萧太太睡的屋呶了呶嘴:“上回你走了第二天,妈就起不来了。”看了眼随萧梦鸿来的医生,“我可也是请过大夫的。眼见她越来越不行了,想着还是让你知道为好,免得万一有个差池,我要落你的埋怨。”   叶舜郅出了那事之后,最近又被调去了天津。金玉凤心知撮合萧梦鸿与这位叶家二公子是没指望了,心里失望至极。只也知道这个小姑不是能任自己拿捏的软柿子,且又是总统夫人的座上宾,心里虽然不满,面上也不敢有多表露,见她来了,不冷不热地道。   萧梦鸿进了萧太太的屋。   才几天不见,萧太太人便浮肿的厉害,人也没睡着,但叫了好几声,才慢慢地反应了过来,吃力地睁开眼睛。   大夫拿听诊器听了片刻,检查一番,低声道:“恐怕是不行了,也就这几天的事了吧。萧小姐你还是要有心理准备。”   萧梦鸿送走大夫,回来坐在萧太太床边。有些伤感。   虽然早已经有了准备,但这一天真的要来了,依然无法能够做到释然地去面对。   她当晚没回,留在了萧家陪着母亲。第二天从学校回来,简单收拾了些衣物,便住了过去,以方便照料母亲。   几天后,萧太太的病势愈发沉重了,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的,醒来有时也会说些糊涂话,意识仿佛回到了萧老爷当年还没去世的那几年。   午后,家里那个丫头从房里出来,对金玉凤低声道:“刚才二小姐喂太太时,太太嘴里嘟囔着要顾姑爷呢。”   金玉凤冷笑着嗤了声,低声道:“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老皇历了,还顾姑爷!人家是哪门子的姑爷!”   客厅里电话朗朗地响了起来。金玉凤过去接了,听到那头传来个不熟的男人声,便以为是丈夫平日的赌友来找,立时不耐烦地道:“成麟不在家!”   “是我,顾长钧。”那头那个男声道。   金玉凤一呆,反应了过来,脸上立刻露出惊喜:“哎呀顾公子,怎么会是您啊!实在对不住,方才我还以为是我家成麟的那些……”   她打住了。   “什么事啊?”她热情地问。   “德音在吗?”   “在的,在的!你稍等!马上让她来!”   金玉凤转头朝丫头喊:“赶紧把二小姐叫出来接电话!顾公子打来的!”   丫头哎了声,急忙转身跑了回去,推开门叫萧梦鸿:“二小姐,少奶奶说顾公子打电话过来找你。”   萧梦鸿正在喂萧太太吃稀粥,听到顾长钧电话打到这里来,也是一怔,放下了碗,转身出去,从金玉凤的手上拿过电话。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   那天大清早他走了后,这么四五天里,她除了上课,剩下时间都在萧家服侍着萧太太。   两人这是头回联系。   萧梦鸿瞥了眼金玉凤,见她站在一边,竖着耳朵在听的样子,便背过了身,低声道:“有事吗?”   “中午我路过你那里,珊瑚说你这几天都住在萧家。你母亲身体有些不好?”   萧梦鸿抑住心里涌出的伤感。嗯了声。   他仿佛迟疑了下。   “二姐说晚上带宪儿去你那里。迟些等我事情好了,我也去一趟吧。”   “你要是有事,不必特意过来了。”萧梦鸿低低地道。   “我没事。”那头道,“去年曾偶遇过你母亲,当时她看着还好,也和我说了些话……我并没别的意思,你不要误会。就当是晚辈,我也应该来看一眼她的。”   萧梦鸿沉默了。   “那就这样吧。晚上我过来。”   他挂了电话。   “顾公子都和你说了什么?”   萧梦鸿一放下电话,金玉凤就迫不及待地追问。   “他说晚上来看妈。”   萧梦鸿简单说了句,便进了房。   ……   晚八点多了,顾长钧才从军部一个刚结束的临时会议回到家,上楼匆匆换了身衣服便下来了。   顾簪缨稍早些已经带着宪儿去萧家了。这会儿还没回。顾太太坐在客厅里,见儿子换了衣服要出去,起来叫住了。   “你要去哪儿?这些天只见你在忙,一大早出去,外面天都黑咕隆咚了,这会儿才回家,水没喝一口就又要出去了?”   “去萧家一趟。探望萧太太。”顾长钧道。   顾太太一愣,随即不快地道:“我知道萧太太身体不好了。宪儿去看她,我不说什么。但你去算怎么回事?你跟他萧家还有什么关系,这会儿要亲自上门去看?”   “萧太太大约也就这几天的事了。毕竟我也叫过她几年的妈,现在她快不行了,我去看她一眼而已。”   顾长钧耐心地解释。   “不准去!你给我待在家里!”顾太太生气地道。   顾长钧看了眼母亲,又看了下边上来来去去的几个下人。   “妈,你跟我到书房来一下,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   “我告诉你,不管你跟我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去萧家的!”   跟着儿子进到书房,门刚关上,顾太太张口便道。   顾长钧双手插在兜里,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停了下来。   “妈,我过两天要走了。”   顾太太脸色终于缓了些,但仍哼了声,嘀咕道:“明天要走也不准你去!”   “你大约也习惯我不在家了。”   顾长钧没在意母亲的气话,微微笑了笑。   “不过,这次大概和以前有点不一样。我去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了。”   顾太太一愣。   “……长钧,外面都在传要打仗。难道真的要打了?”   她迟疑了下,终于试探着问。   顾长钧看向神色惊疑不定的母亲:“妈,你不必担心,你们在家就可以了。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万一情况特殊,就算我自己回不来,我也会安排人照应你们的。”   这些年来,顾太太也习惯了儿子常年奔波离家,但每次他出门前,从不会用这种郑重的语气和自己辞别。   毕竟做了半辈子的顾彦宗太太,顾太太仿佛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发怔,喃喃地道:“大家都说就算打起来,也就是小闹……前头南方那次,不是半个月就完了吗……大家伙日子照旧过……”   顾长钧没说话。   她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看向儿子,脸色微微地变了:“长钧,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妈就你一个儿子……”   她的眼眶忽然泛红,抽出块手帕,背过身,飞快拭了下眼角。   顾长钧走到母亲身后,抬起手臂,轻轻抱了抱她,轻声道:“妈你放心,就算为了你,我也会好好保重的。”   顾太太已经擦了眼角,见儿子一反常态,和自己这么亲近,心里又是温暖,又有些不习惯,啪的打掉了他的胳膊,转身嗔道:“少跟我来这一套!反正我只要你好好地回来,就比什么都强。”   顾长钧脸上带着微笑:“妈,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那我现在可以去萧家了吗?”   顾太太定定看着儿子,半晌,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我虽然不喜欢那个萧家的女儿,可架不住她给你吃了*药,到了现在,你还对她念念不忘……我要是咬定不让你去,你恐怕心里会责备我这个当妈的拎不清。”   顾长钧笑了:“妈你是刀子嘴豆腐心。能当你的儿子,是我的福气。”   “少拣好听的在我跟前诓我!”   顾太太哼了声:“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我还是要说。那个萧家的女儿,冷面冷心,性子太孤决了!从前她都能狠心丢下宪儿和你离婚,这会儿你剃头担子一头热,我是替你担心!”   顾长钧笑道:“我心里有数。”他看了眼时间,“也不早了,那我先去了?看完她母亲,我顺道接二姐和宪儿回来。”   ……   顾簪缨傍晚时,带了宪儿到萧家探望。金玉凤客客气气,招待的无微不至。再晚些,萧成麟回了家,得知顾长钧晚些也要过来探望自己的母亲,意外之下,也不出去了,夫妇两人翘首等着,眼见快晚上九点了,依然不见人来,正等得有些心焦,忽然听到门房喊了声“顾公子来了!”,对望一眼,面露喜色,萧成麟急忙便迎了出去。 ☆、第97章   萧太太知道顾长钧晚上要来看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头,人就全清醒了,让萧梦鸿蘸桂花油给自己梳头,还特意换上年初时萧梦鸿请裁缝给她做的褂——料是美呢,原本这时节穿有些显厚了,但她虚寒,这会儿还盖着大厚被,衣服正好可以上身。   宪儿坐在萧梦鸿和顾簪缨的边上,陪着萧太太。渐渐地晚了。他平时睡得早,坐椅子上眼皮慢慢地开始打架,萧太太见了,让女儿送外孙先去睡觉。   宪儿一下就睁开眼睛,摇头道:“我不困。我陪着外祖母等爸爸来。”   萧太太欣慰慈爱地笑了。   “这几天长钧事很多,我见他早出晚归。应快到了吧。真来不了的话,想必会打来电话的。伯母要么您先休息,我去打个电话到家里问声。”   顾簪缨要起身去打电话,萧太太忙让萧梦鸿拦住她。   “难得你们一起来看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天天睡,早睡够了,这会儿精神好的很。二姑不用急,我等的住。”   顾簪缨便将宪儿抱坐到了自己膝上。片刻,宪儿终于撑不住,在姑姑怀里睡着了。   萧梦鸿接过了儿子,抱着到自己的屋,将儿子放在床上,替他盖被时,宪儿又醒了,揉了揉眼睛,便要起来再去外祖母跟前。   “困了就睡吧,外祖母叫你不用陪她了。”   萧梦鸿侧卧在儿子身畔,轻拍他的小胸脯,柔声哄道。   宪儿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片刻后,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勉强睁开眼。   “妈妈,爸爸前几天问我,想不想我们三个人住在一起,就像别人家的爸爸妈妈孩子一样。”   他说道。   “那你怎么说的?”萧梦鸿轻声应和。   “我说想。但是爸爸妈妈要是为了我住一起不开心的话,我会更加难过的。我希望爸爸和妈妈都过的开心……”   他含含糊糊地说完,终于撑不住困,阖上眼睛睡了过去。   萧梦鸿凝视着儿子的睡颜,良久,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和着兄嫂话声的脚步声,仿佛有人进来。心知应是顾长钧到了。   她凑过去,吻了下儿子的额头,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回到了萧太太的屋。没进去,只靠站在门口。   顾长钧已经坐在萧太太的床畔,背对着门。萧太太靠坐在床头,和他说着话,面带笑容。她的兄嫂也在旁,时不时地应和上一两句。   总是泛着沉沉暮气的萧太太的这间屋里,忽然间就变得鲜活了起来,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生气。   顾长钧称呼萧太太为伯母,问候她的身体。萧太太不停地向顾长钧道谢,为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甚至愿意来这里看望。   这一幕似曾相识。忽然就叫萧梦鸿想起了许多年前,也是在这间房里,那时萧老爷刚去世,在丧礼上,顾长钧过来看望萧太太时的情景。   时间过的那么的快。老地方,同样的几个人。   但心境,大约都早已与当年相去甚远了。   ……   萧太太毕竟身体不济,等了一晚上,终于见到了人,似落下了块心事,精神虽还兴奋,体力却渐渐不支了。   顾长钧看了出来,起身扶萧太太躺下去。金玉凤忙上前相帮。   萧太太慢慢地躺了下去,视线穿过顾长钧的身侧,落到门口的萧梦鸿身上,朝她招了招手。   顾长钧回头看向她。   萧梦鸿慢慢地到了萧太太的边上。   萧太太握住了女儿的一只手,抚摩片刻,忽然又拉了顾长钧的手。   一旁金玉凤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一眨不眨地盯着看,露出些微的古怪之色。   顾簪缨也屏住了呼吸,迅速看了眼自己的弟弟和萧梦鸿。   房里一下就悄无声息了。   萧太太的目光从女儿的脸上移到前女婿的脸上,又移回到女儿的脸上,出神了片刻,最后低声道:“看到你们各自都好好的,我也没什么可牵挂了。宪儿是个好孩子,你们要好好的关照他……”   她终于还是松开了两个人的手,慢慢阖上眼睛,仿佛睡了过去。   金玉凤不自觉地露出了失望表情。   萧梦鸿的眼睫微微抖了一下,抬起眼睛,对上了顾长钧的视线。   他正注视着她。   ……   金玉凤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苛刻的嫂子。   十几年前,她刚嫁到萧家的时候,她的小姑萧德音还没定亲。那时姑嫂两人关系也是不错的。小姑后来出嫁,她忙前忙后,出了许多的力气。   金玉凤嫁给萧成麟没多久,就看出来丈夫不顶用。既然小姑嫁的好,那么做嫂子的,指望小姑和自家相互应承关照,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自己的丈夫是她的亲兄弟,自己的儿子是她的亲侄儿!可惜这个小姑从不让她省心。出嫁没两年就闹出轨离婚,好容易后来夫妇有了和好的迹象,连孩子都生了,突然就又离了婚。   萧老爷死了后,这些年家里经济左支右绌,全落在了金玉凤的身上。丈夫在国府里的那个职位,不过是混日子,吃不饱饿不死,又赌博抽大烟,靠自己想方设法才勉强维持住了外头的体面。原本有顾家这个姻亲在,遇到什么难处,借着这层关系,说话办事也是不难。实在不行,厚着脸皮去找顾长钧帮忙便是——这个顾家的儿子,虽然看着高高在上不近人情,对自己这边也从无过多的热络,但真厚着脸皮找上去的话,他其实也讲人情的,比这个天孤星投胎转世的小姑不知道要好多。   所以可想而知,当时金玉凤得知离婚消息的时候,心情是何等的恶劣,几天里饭都吃不下去。埋怨萧太太懦弱管不住女儿,埋怨小姑自作主张不顾娘家人的困难。当时她还以为小姑离婚了要回娘家的。没想到这个小姑确确实实天孤星转世,离了婚就仿佛是从石头里蹦出来似的,那几年除了回来看萧太太,给侄儿带些伴手礼外,和自己这边几乎是断了往来。金玉凤也就冷了心肠。两边淡了几年。直到去年叶家的二少爷离婚,对她还是念念不忘,金玉凤的心思才终于又活络了过来,想着若能就此靠上叶家,也是不错的。所以去年底这个小姑一回来,她就打定主意要讨她的好。被她发现自己疏于照顾萧太太,为了弥补,还特意拨了那个丫头专门伺候萧太太的饮食起居。但她多少还是了解自己的小姑,并且心里其实也是有些畏她的,也只敢从中暗暗搭线给叶家少爷创造机会而已,不敢明里催逼。没想到叶家二少爷中看不中用,前些时候,连人也给打包送出了北平。   ……   金玉凤目光微闪,忽然面露笑容,上前一步:“妈累了,就让她好好休息。跟前一直有人照看呢,你们放心就是!顾公子,你好久都没来了,晚上难得,更是稀客,成麟高兴盼都盼不来,已经备了些家常菜,你去坐坐,喝两杯?”   萧成麟也忙附和:“是,长钧,过来坐!”   顾长钧微微笑了笑,道:“出来时刚吃过,喝不下了。有劳二位费心了。”   金玉凤也没指望他真的看的上自己丈夫能和他坐下来喝酒,刚才招呼,目的也不在此。见他拒了,便改口笑道:“那便下回吧。方才宪儿仿似睡了下去,二妹要么你带长钧去看下宪儿。二姑要是不嫌我这人粗俗,随我到外头先去喝杯茶呀?”   说着上前,亲热地挽起顾簪缨的胳膊,拖了她就往外去。   顾簪缨早就看了出来,自己的弟弟对萧梦鸿还是余情未了,也乐见他能心想事成,见金玉凤反应奇快,心里失笑,面上也没过多表露,随了她便出去了。   房里只剩下了萧梦鸿和顾长钧。   萧梦鸿将萧太太床前的帐子放了下来。   顾长钧望着她:“我去看下宪儿。”   萧梦鸿带他到了自己的房间。顾长钧到床前,看了儿子片刻,最后起身,慢慢走到萧梦鸿的边上,凝视着她。   房里的灯光很暗。静的连落一根针都能听到了。   “……你这几天瘦了。要是实在辛苦,学校的课可以暂时停一下的。”   顾长钧低声道,很自然地抬起一只手,仿佛想触她的脸庞。   快碰到时,萧梦鸿微微侧了下脸,避开了他的手。   “宪儿睡着了。晚上要么让他睡这里吧。明天我再送他回去。”她轻声道。   顾长钧的手停在半空,顿了一下,慢慢地放了下来。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迟疑了下,缓缓地道。   萧梦鸿抬起眼睛,望着他。   昏黄的灯光投在他的面庞上。他望着她的目光里仿佛带了些郁结。   “什么话?”   沉默了下,她问。   顾长钧双手□□兜里,开始在房间里慢慢踱步。   他一直就有这个习惯。每当遇到一时难解的事情时。   他终于停在了她的面前。   “我——”   ……   一辆军车亮着刺目的车灯,从远处急速驶来,嘎吱停在了萧家宅子前的巷口。   一个军官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路跑进萧家的门,闯入客厅。   客厅里,金玉凤正陪着顾簪缨在喝茶说闲话,突然见一个陌生军装男人闯了进来,吓了一跳,急忙站了起来,嚷道:“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顾长官在吗?上峰有急令!”军官面上带了隐隐的焦急之色。   顾簪缨一怔,急忙点头,起身去叫,军官火速跟了上来,到了门前,一把推开,对着里面的顾长钧就敬礼:“长官,冒昧打扰了。上峰有急令!”   顾长钧回头看了一眼,到了门口。军官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顾长钧神色瞬间异常凝重,快步回到萧梦鸿的面前。   “德音,我必须马上走了!你照顾好宪儿。”   他看了眼在床上睡着的儿子,转身便快步离去。   萧梦鸿的心跳了一下。和同样目瞪口呆的顾簪缨金玉凤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忽然拔腿追了出去。   顾长钧和那个军官走的很快,低声交谈着,已经出了巷子。   “等一下!”   萧梦鸿追了上去。   顾长钧回过头,停下了脚步。   “长官,我在车里等你!”   军官看了眼追上来的萧梦鸿,说道,随即跑步上了车。   “这次……真的要开打了?”   萧梦鸿问他,声线有点不稳。   巷子里有些暗,看不大清彼此的表情。   她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他。   顾长钧开始没有回答她。   巷口那辆军车发动了,灯光将前路照的雪白。   他终于道:“我先走了!”   他抬起手,重重地握了握她的肩,朝她点了点头,转身上了军车。   车立刻开走。   萧梦鸿追出了巷口,望着迅速消失在夜幕里的那辆军车,心口剧烈地跳个不停。   ……   萧梦鸿也曾幻想过,她已经生活了多年的这个活生生的世界里,或许不会那么残酷,战争不会以她知道的方式来临。   但现在,事实证明了,战争还是降临了。   在这样吞噬一切的洪流面前,个人显得是如此的渺小。即便她是个来自异世的穿越者,她能做的所有预防,或许也就是就像薛梓安那样,提早出国,离开这片开始燃烧了战火的土地。   但她却不想走。薛梓安邀她离开赴美的时候,她就没想过。   现在依然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走。   或许是因为她的儿子也还在这里吧!   ……   顾长钧离开的第二天,萧太太在大早就走了。走的时候很是安详。萧梦鸿忍住悲痛协兄嫂办丧事的时候,也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   报纸铺天盖地,全部都是关于日军突然发难进攻上海的消息,**匆忙组织应战。次日,日军两支精锐航空大队共十三架重型轰炸机又从停于台湾海峡的航母上出发,直扑南方航校,企图突袭轰炸机场,以给予中国空军基地毁灭性的打击。当时中方空师正奉命从各处集结而来,数支飞行大队经过远途飞行快要抵达机场了,但燃油已经消耗殆尽,一旦降落遭遇敌机攻击,情况将万分危急。顾长钧获悉电报,当即亲率两支由他一手培养出来的飞行大队冲上云空,于五十公里外飞速拦截住敌机,展开了英勇厮杀。他驾机直闯敌机群,开火将长机击落,随后与队员协同击落了五架僚机。日机被打的措手不及,见无机可乘,匆忙败退。   这场双方正面遭遇的首次空战,持续了不过二十分钟,却令一向狂妄的日空军遭到了重大打击,被击落六架飞机,伤一架。而中方只伤了一架飞机。当晚,消息就通过广播传开,全国轰动,国人无不为之振奋。顾长钧和他的飞行大队威名远扬。   会战持续激烈地进行。   十七号,顾长钧率3架战机轰炸虹口日军兵营,返航与10架日机遭遇,击落日机一架。   二十日,奉命配合陆军,率队掩护轰炸机轰炸在吴淞口登陆的敌人,与5架敌机激战,击毁敌机1架。   二十三日,率队攻击长江出口的日本海军航队,与敌机正面低空作战,击沉敌巡洋舰1艘。   ……   消息不断地传来。   而萧梦鸿得到的关于他的最近的一个消息,是半个月前。在与日军两个密集编队的驱逐机的空战里,他带一个队攻击敌人编队,率先冲入敌阵击落一架敌机,但随后,6架敌机紧咬他不放,火力全开,危急之时,他驾机突然做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垂直俯冲后,向外翻了个跟斗,紧随他俯冲的敌机立刻失去了高度优势,当即被他反咬住,机上机关枪火力全开,敌机惊恐之下,慌忙逃窜,又被他紧追击落一架。随后因为燃油告急返航,创造了空战史上以一胜六的奇迹。   这场空战,使得顾长钧的名字令日飞行员闻风丧胆,他也被报纸誉为天神。但在战斗里,他的后背也受了弹伤,落地后就被送入了医院。总统得知消息,亲自发了慰电,发放奖金一万大洋。他于一周后出院,被军委会授予了云麾一等勋章,并被任命为空师驱逐司令员。   ……   两个月后,东南的这场会战宣告结束,因日军倾巢而入,地面陆军实力悬殊,防守困难,出于战略保存实力的考虑,总统及军委会决定撤离。   东南沦陷。   这两个月里,北平虽无战事,但全城人心惶惶,战局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人们也仿佛突然意识到,原本一直以为不会来临的全面战争,突然就迎头而至了。   和北平所有的大学一样,京华大学的教学现在也差不多陷入了停顿。每天,学生们谈论最多就是战事。每天,都不断会有学生从课堂上消失,据说是投笔从戎,慷慨奔赴战场支援国难。   萧太太的丧事过后,萧梦鸿除了去学校维持正常的上课外,剩余的所有时间,都是在焦虑和煎熬里度过的。   半个月前,顾诗华终于从外地回了家。一回来,顾太太就把她禁在了家里,不准她再出去。宪儿也是一样,最近半个月,已经不允许他再去萧梦鸿的住处了。   萧梦鸿理解顾太太的担忧,这天黄昏,从京华大学回来后,去了趟顾家。   这是离婚这么多年后,她第一次近距离地站到了顾家的那扇大门前。   依旧是多年前的那个老门房。刚看到萧梦鸿的时候,仿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露出了无比诧异的表情,但很快,他就惊喜地叫了起来:“少奶奶……”   他叫完,意识到自己叫错了,忙改口,鞠躬道:“唉——萧小姐,您来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带着物是人非的沧桑。   萧梦鸿微笑道:“王伯,我打过电话的。麻烦你去通报一声,请二姑把宪儿带出来,我给他带了放在我那里的衣物。”   “好,好,你等等——”   老门房让她进到自己的门房里,急忙跑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宪儿就飞快跑了出来。后面跟着顾簪缨和顾诗华。   “妈妈——”   已经半个月没见到母亲的宪儿抱住萧梦鸿,很是高兴。母子俩说了一会儿的话,顾诗华要萧梦鸿进去坐。   “不进了。”萧梦鸿道,“就在王伯这里坐一会儿,也是一样的。”   “萧小姐,太太请你进去。”   王妈忽然跑了过来,满脸笑容地道。   萧梦鸿微微一怔。   宪儿立刻拉着萧梦鸿要进去。   萧梦鸿看了眼顾簪缨和顾诗华。   她两人的脸上也露出些诧异。   ……   萧梦鸿进了顾家的客厅。   和从前一样的摆设,连过道角落里的那个落地大瓷瓶,也没挪动过它原本的位置。   顾太太一直没露面。   宪儿还不知道父亲去了战场的消息。天真地以为他只是和从前一样,不在家而已。因为自己母亲第一次来到了他从小长大的这个家里,快活的不行,拉着萧梦鸿去看了自己的房间,又开了父亲卧室的门让母亲看。   依旧是从前那张大床,铺着雪白的几乎看不到半点褶皱的被单。   空落落的。   ……   天黑了下来。   萧梦鸿终于要回去了。   宪儿依依不舍地送萧梦鸿,到门厅时,顾太太忽然出来了,站在那里,微微扬着下巴,神情冷漠。   萧梦鸿停了下来,转过身,迟疑了下,朝顾太太点了点头。   顾太太让顾簪缨带宪儿上去后,走到萧梦鸿的边上,问道:“长钧最近有没有和你联系?”   萧梦鸿摇了摇头。   顾太太眼睛里露出一丝失望之色。很快又道:“他要是和你联系过,你要让我知道。”   “明白。”萧梦鸿低声道。   顾太太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别怪我不让宪儿去你那里了。以后你想看他,自己过来。”   最后,她冷淡地道。   ……   萧梦鸿回来时,路过了鲁朗宁夫妇的家。   鲁朗宁家里晚上有个聚会。过来的客人里,谈的除了局势,就是议论何时离开这里。   “萧小姐,上海已经被占了!日本人来势汹汹,以后怎么样,实在难料。像您这样的,为什么还不去美国?要趁早啊!现在走香港还来得及!我定了船票了。现在船票也是一票难求啊!您要是趁早做了决定,我们可以一道走的!”   一位学者手里夹了根香烟,吞云吐雾地说道。   鲁朗宁太太也在考虑回美国。但鲁朗宁先生没这个打算。他决意留下来,保证京华大学的正常运转。   “军人的天职是作战,我的职责便是教育。即便是战时,我也不能抛开我的职责。”   他说道。   ……   萧梦鸿是在十点多回到自己住所的。   两家很近,她拒绝了那位热心的学者的相送,自己走了过来。   路灯也透着黯淡的有气没力的颜色。她快到家时,忽然闪烁几下,停了电。   四下黑了下来。   最近物价涨的极快,供电也变得不规律了。   一黑下来,边上那家常在晚上聚众熬夜打麻将的邻人家里就传出一阵嘈杂声,应该是被断电打扰了牌局。   萧梦鸿从包里摸出钥匙,开了院门。   因为时局不稳,田老妈子和儿子打算回老家。前几天结了工钱,已经走了。   珊瑚的孩子这两天发烧,今天请了假,也没来。   家里就她一个。   萧梦鸿进了屋。   房子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摸着黑,沿着楼梯上去,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慢慢地摸索着朝床边走来时,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差点摔倒,等站稳了脚,蹲下去摸了摸,摸出是一双鞋。   男人穿的靴,又大又沉。   她猛地抬头,借了从窗户里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光线,终于辨出,床上仿佛躺了个人。   “是我。我刚回。”   那个黑影从床上坐了起来,说道。 ☆、第98章     他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她的床畔,与她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身影和周围的昏阒凝成了一体。   夜是如此的黑。她必须要睁大眼睛,才能勉强捕捉的到他身影的轮廓。   她站在那双刚刚差点绊倒了她的军靴前,喉咙仿佛被什么给哽塞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肩膀忽然微微动了动,接着,朝她抬起了手。   外面的路灯却闪了几下,忽地重新亮了,余光便从她身后那扇半开着的窗户里透了进来。隔壁也随之传来了一阵欢喜的呼声,庆贺这么快就又通电了。   顾长钧慢慢放下了手。   萧梦鸿蹲下去,将他那只刚被踢翻了的鞋摆正回去,走到床头打开了灯。   房间被昏黄的灯光充盈了。他的视线跟随着她的身影,在她转身的时候,飞快地抓了抓自己的额发,带了些不自在地道:“方才吓到你了吧?我不小心睡了过去……”   萧梦鸿靠在桌边,点了下头,又摇头。   他弯腰开始穿鞋,一边系着鞋带,一边解释道:“我刚乘机到的北平,须连夜转机去察哈尔,明早和省长会面议事,中间有两个钟头的空档,便顺路过来了。刚才揿门铃也没人应,见你房间窗户开着,自己翻墙进来了。你别见怪……”   “你的伤好了吗?”   萧梦鸿打断了他的解释。   他抬头,朝她咧嘴一笑:“差不多了。”   萧梦鸿望着他。这个角度看下去,他的脸颊十分光洁,仿佛刚刮过脸不久。   他收紧鞋带的结,站了起来。   两人对望着,沉默了下来。   “你还有多久走?”   片刻后,她轻声问。   他抬手,看了眼手腕戴的飞行专用真力时腕表。   “还有一会儿吧!”   萧梦鸿呼出了一口气:“你肚子饿吗,我给你去做点吃的吧……”   她匆匆转身,经过他身旁的时候,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不必了。我不饿。”他说道。   萧梦鸿停下了脚步。   他依旧握着她的胳膊,仿佛没有放开的意思。   两人站的很近,近的仿佛彼此都能感到来自于对方身上的体温和呼吸出来的热气。   他就这么一直凝视着她。   萧梦鸿忽然有些气短,呼吸开始变得不畅,脸颊也慢慢地开始发烫。   但他却忽然松开了她的胳膊,手改而插在了裤兜里,在地板上走了几步,靴底和地板发出沉重的脚步声。最后他停在了窗户前。   他的背影和窗外的夜色一样,凝重无比。   萧梦鸿的心跳慢慢地缓了回去,轻声道:“你是有话要说吗?”   他沉默着。   “我能抽一支吗?”   他没回答。掏出怀里一只雪茄盒,回头问她。   萧梦鸿慢慢走到他边上,手伸进他制服的内兜,摸出那只还带着他体温的金属壳打火机,揿了一下。   “啪”的轻微悦耳一声,一簇蓝色的火苗跳跃了出来。   他注视着她,慢慢凑过来,就着火点了雪茄。   “你想说什么?和我说就是了。”   她灭了打火机,望着他道。   顾长钧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红色烟头闪烁里,她听到烟草被炙热火种燃烧着扭曲发出的轻微吱吱声,闻到了呛鼻的辛辣烟味。   “我回来,是想跟你说,我已经帮你们安排好了路线和随同护送的人员,再过两天,你们从机场出发,去美国吧!那边接应你们的人,也妥当了。”   他缓缓地道。   蓝色的雪茄烟雾在他的指间慢慢地升腾,模糊了他的脸庞。   萧梦鸿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   “东南会战失利,日寇锋芒毕露,分兵逼近首都。会战中期时,总统和军委便做了决议,为长远战略考虑,暂时放弃北平,择重庆为战时陪都。再过几天,就会公开颁布了。”   他继续道,语调是平淡的。   “陪都有地势之利,当能够抵挡地面日军,但于你们来说,也非稳妥之地,恐难免遭日机空袭。我思前想后,决意还是送你们去美国为好。”   萧梦鸿手心里紧紧捏着那只打火机。   “我母亲那里,你是不必介怀的,我会和她讲。到时候你们全部一起离开。”   “我不想走。”她说道。   “你必须要走!和宪儿一起!”   顾长钧皱起眉,语气忽然变得严厉了起来,带着完全不容她辩驳的强硬。   依稀里,萧梦鸿仿似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顾长钧。   她定定地望着他,鼻头慢慢地酸涩了起来。   顾长钧神色微微缓了些,迟疑了下,缓缓地道:“德音,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致力于空师的建设和备战。只是可惜,军费有限,起步的晚,给的时间也是不够。如果能再多给些时间,或许还能缩小些我们与日方的实力悬殊。这三两个月里,我已经失了多位亲密作战的飞行员。他们都很年轻,最小的不过二十一岁……”   他转头朝外,停了片刻,复又道:“抗战之局,比我从前想象的还要艰巨,短期之内是不可能结束的了。我会领着我的飞行员尽我所能地抗战到底,即便投身成仁,那也是尽了军人的天职。但你们不一样。唯知你们都在安全的地方,我才能放心。”   “这就算是我为自己谋的私利吧。”   他最后抽了口雪茄,低头,在窗台上掐灭了。   “你一直有着极强的个性,倘若我的意愿与你相悖,你从不会服从于我。但这一次,我恳求你,即便我是错了,你也听我的,和宪儿以及我母亲他们,一道去美国吧!”   萧梦鸿的眼眶慢慢地湿润了。   “德音,有件事,我原本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叫你知道的。但现在却忽然想和你说。”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唇角微微地弯了下。   “……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年之前有一回我们闹离婚时,有个晚上,我忽然下跪向你表白的事吗?”   他单臂支靠在窗台上。   “那时候,我对你说,我爱上了你,所以希望你能留在我的身边,倘若我骗了你,他日就叫我死于战场……”   他顿了下。   “其实我的存心是不甘就这样被你抛开了。我想留下你,想方设法让你爱上我。等你哪天爱上我了,我再把你丢下不管。”   他露出个带了坏笑的表情,随即摇了摇头。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是何等的幼稚可笑。”   萧梦鸿发着怔。   窗外忽然掠来一道电筒的直射光,来回晃了几下。   那是他随行方才等在附近的卫兵在提醒他时间到了,须得离开。   顾长钧方才脸上露出的笑意消失了,低头看了下腕表。   “我要走了。记住我的话,明天你就给我做好离开的预备。到时会有人送你去机场。”   他说完,抬脚朝外便大步走去。   “顾长钧!”   萧梦鸿叫了声他的名字,泪就滚了下来,转身朝他追了上去,从后抱住了他的腰身。   她抱的如此的紧,以致于让他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他的身影凝固了片刻,随即慢慢将她的抱住自己腰腹的双手分开了。   “德音,我们就此别过吧。你们去了美国,我就放心了。以你之个性,我相信你也能过的很好。以后倘遇到合意的人,你嫁了便是。”   他拿开了她的手,开门走了出去,伴随着快步下了楼梯的声音,身影很快就消失了门厅外。 ☆、第99章     三天后,国府正式发表了战时临时迁都宣言。称为不受敌人威胁,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起见,即日起中央部门将迁移至重庆。宣言一发,实则意味着北平被弃。整个北平陷入了惶惶,秩序混乱的几乎成了一锅粥。店面封闭,市民惊恐奔走,大街上那些由重兵把守的装载了重要物资呼啸离开的军车更是加重了恐慌的气氛。到了下午,城门口便挤满了私家汽车,以致于交通瘫痪,全都是收拾了细软争着要离开的有钱人。   大学的教学也彻底停了下来。诸多校长们开始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在商议是否应该将大学跟随国府进行搬迁的事宜。   明天,就是萧梦鸿离开的日子。   几天前开始,驻京的陈东瑜就派了两个持枪士兵,寸步不离地跟着萧梦鸿。   她去与鲁朗宁先生辞别,向他道歉,为自己在这时候的离开。   鲁朗宁和萧梦鸿拥抱,表示自己完全能够理解,并且说,他也着手安排送太太回美国了。   “我的太太不愿意和我分开,但我坚持她必须走。战争原本就不该将女人和孩子卷入,但绝大多数人却无法幸免。现实总是如此的残酷。萧小姐,你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建筑师,也是京华最出色的教师之一,我期待着你能回来重新执教的那一天。”   ……   萧梦鸿迟疑了下,还是去了趟萧家。到的时候,见里面已经差不多空了,只剩一个老下人在看门,说前几天,少奶奶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少爷也不知去向。   萧梦鸿离开萧家,回到自己的住所,给了珊瑚一笔不薄的遣资,连同收拾出的自己的一些衣物送了她,叮嘱她与家人尽早离开北平。   珊瑚泪眼婆娑,向萧梦鸿再三道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走了。   萧梦鸿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独自坐在卧室的书桌前,抽屉里取出了纸和笔,低头开始写信。   她写了很长很长的一封信。写完后,天色将要暮了,一缕夕阳从那扇窗口斜斜地射入,在她的那张床上投出了一道暖黄的光影。   萧梦鸿坐在了床畔,指尖轻轻抚了下他曾躺卧过的那爿床单,最后站了起来,提了箱子下楼。   士兵在庭院里等着她。开车送她去了顾家。   ……   顾长钧此前应该是给家里打过电话的。   萧梦鸿到的时候,看到顾太太坐在那里出着神,眼睛微微红肿,手里紧紧攥着串被摸的滑光水溜的佛珠。攥的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不知道顾长钧和顾太太是否从说了什么。顾太太看到她的时候,神色虽然依旧冷淡,但已经看不到萧梦鸿从前习以为常的那种厌恶了。   “你到了。”她声音平平地道,“晚上住下吧。”   她面前的客厅的地上摆着大小的箱子,敞开的箱盖里露出里面装着的衣物和预备带走的其余杂件。几扇房间的门开着。顾荣指挥着下人们进进出出,脚步匆忙,但并不显乱。   顾荣抱了顾彦宗的遗像出来。顾太太接过,小心翼翼地用绵纸包好,平放在一只箱子里。   顾诗华牵着宪儿的手从楼上下来。宪儿看到萧梦鸿,面露喜色,跑了过来。   顾诗华也到了近前。顾太太问她:“东西都收拾好了?”   顾诗华嗯了声。   明天,顾诗华将随顾太太和萧梦鸿离开。而顾家的其余人里,大姐夫是交通部高官,国府迁都,他自然要举家随政府西迁。何静荣是中央银行经理,中央银行迁走,正在转运金库,他也跟迁。   剩下顾簪缨和彭思汉夫妇,经过商议后,两人最后决定留下,随大学西迁。   彭思汉有许多的珍贵藏书及甲骨,这几天,夫妇俩忙着全部打包装箱运走,部分极其珍贵的捐赠给了博物院,到时候,军队将会押解博物院的藏品随同国府一道西迁。   ……   “妈妈,我们走了,剩爸爸一个人,我担心他。我不想走。”   宪儿这几天也仿佛明白了什么,轻声说道,目光有些忧伤。   萧梦鸿忍住心里涌出的伤感,抱住儿子低声道:“爸爸希望我们走。我们听他的。等他打了胜仗,我们再回来和他相聚。”   宪儿似懂非懂,沉默了下来。   顾太太眼圈一下就红了,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顾诗华站一旁,看一眼顾太太,又看了眼萧梦鸿,面露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忽然这时,庭院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踩地声。萧梦鸿扭头,意外地看到顾云岫来了,身后跟着个提着箱子的丫头个丫头躲躲闪闪,脸上带着惊慌之色。顾云岫自己的头发凌乱,妆面糊了,眼睛红通通的,仿佛刚哭过似的,模样看起来很狼狈,与平时总以精心打扮示人的样子截然不同。   “妈!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美国了!何家我是待不下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顾云岫一进来,就一头扑到顾太太的怀里,咬牙切齿地道。   顾太太吃了一惊。   “出什么事了,三姐?”顾诗华问道。   顾云岫用手帕吸了吸鼻子,哇的一声痛哭了出来。   顾太太见她不说,心知情况不对,厉声催问边上跟过来的何家丫头。那个丫头吞吞吐吐,终于说了个大概。原来竟是何静荣在外面养了个儿子,都已经一岁多了,平时瞒的密不透风,连家里的父母也不知道。就在刚才,竟然有个乳母样子的妇人抱着那孩子找上了何家的门,说这是何静荣的儿子,那个女人生了这孩子后不久就病死了,何静荣雇她养着这孩子。这两天她没见何静荣来,自己实在心急火燎要回老家,就把孩子抱过来还给何家人。说完把孩子往桌上一放,就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何家父母和顾云岫。   何家父母这才知道儿子在外头竟然有了个儿子。虽然还不明所以,但见那孩子长了双漂亮的眼睛,模样和自己儿子透着几分的像,只是被养的瘦巴巴的,面黄肌瘦,一岁多的孩子就跟人家□□月大似的,躺在桌上哭个不停,声音就跟只小老鼠,顿时心疼的要命,抱了孙子赶紧就躲了起来,任由反应了过来的顾云岫在外头哭天抢地摔凳子捶门。   顾云岫大骂何静荣乌龟儿子王八蛋,闹了许久,家里下人纷纷闪避,公婆却始终闭门不出,最后终于开了道门缝,却是婆婆躲躲闪闪地出来去厨房,叫下人给那孩子调米糊吃,顿时气的心口发疼,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定下神,扭头回了自己房,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跑回了娘家。   ……   “妈!那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我要跟他离婚!我明天跟你们一起去美国!”   顾云岫被顾太太劝了半晌,终于止住哭泣,擤了把鼻涕,哽咽着道。   顾太太眉头紧皱,半晌没说话,最后叹了口气,道:“你先去我房里洗把脸,休息一下。晚些再说吧!”王妈便上来扶她胳膊,顾云岫哭的有些晕头涨脑的,被王妈扶着站了起来时,这才看到了一旁的萧梦鸿,仿佛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她半晌,有点僵住,脸色慢慢地透出了阵红,又是一阵白。   萧梦鸿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宪儿走了过去,仰头轻声道:“三姑姑,你别难过。你这么难过,祖母也不好受的。”   顾云岫咬了咬唇,眼泪又掉了下来,被王妈扶着进了她母亲的房。   到了晚间九点多,顾太太一直在房里陪着女儿。萧梦鸿等儿子睡着了,下楼时,听到外头仿佛有争执声,出去看了一眼。   何静荣这会儿终于才来了,正被顾诗华给拦在了大门外。顾诗华怒道:“三姐夫!我一直以为你对我三姐是真的好,没想到你竟然干出这样的事!你要是实在讨厌我三姐,你可以和她正大光明地提出来离婚!我们也不会赖着你不放的!现在不声不响地这么多出个儿子来,你置我三姐于何地?她可是你的妻子!”   何静荣不住地朝顾诗华合十求情,恳求放他进去。顾诗华沉着脸,只叫老门房不许打开铁门,道:“我三姐不想看到你了!你立刻走!”   何静荣满头的汗,忽然看到后头的萧梦鸿,眼睛一亮,急忙朝她招手求助。   萧梦鸿思忖了下,还是走了过去,道:“诗华,让他进来吧。有事让他们夫妻自己说就是了。”   顾诗华见萧梦鸿这么说,虽然还气鼓鼓的,但终于不作声了。   老门房急忙开了门。   何静荣朝萧梦鸿感激地道了声谢,匆匆忙忙地跑了进去,被下人指点着到了顾太太门前,拍门让开。   过了一会儿,顾太太出来了。何静荣忙道:“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你们大人大量,饶了我这一回吧!这几天我忙着搬迁中央银行的金库,刚回家才知道……”   “那个孩子的母亲……是行里前年聘的一个端茶送水的女职员……生了孩子后,就不幸染病去世了……”   他停了下来。脸涨得通红,看着顾太太,满脸的哀求之色。   顾太太脸色也很难看,盯了女婿半晌,终于道:“你进去吧,自己跟她说去。”   何静荣哎了声,急忙推门进去。   顾太太坐在了客厅里,萧梦鸿和顾诗华在边上陪着。房里起先没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儿,听见里头一阵稀里哗啦桌子椅子仿佛被掀翻在地的声音。顾太太猛地站了起来,朝门口快步走去,见门已经开了,何静荣从里头退了出来,鼻梁上挂着歪歪扭扭一副折了镜脚的眼镜,额头破了个大口子,血不停地往下流,脸上也多了几道抓痕,血淋淋的。   “哗啦”一声,里头跟着砸出来一面镜子,掉地上摔个粉碎。   “何静荣你这个王八蛋,你给我滚!滚的越远越好。我明早就和我妈一起去美国,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房里传来顾云岫的嘶声。   顾太太和顾诗华被吓住了,停在了门口。   萧梦鸿见状,也是吃了一惊,急忙拿出块干净手帕递了过去。   何静荣接过压住了额头伤口,朝萧梦鸿低声到了句谢,定了定神,朝顾太太深深地鞠了个躬:“妈,实在对不住你。我还是先走了吧。银行事务紧急,我明天大约也不能来送你们了。妈你往后自己保重身体。”   他鞠了三个躬。   “三姑父,你疼不疼?”宪儿道。   何静荣平时很喜欢宪儿,两人关系不错。   何静荣用另只手摸了摸宪儿的头,朝萧梦鸿道:“你也保重。”   他说完,回头看了眼身后门里的方向,终于低头快步走了。   ……   一夜就在顾云岫的哭泣里,乱糟糟的过去了。   第二天清早,送他们去往北苑军用机场的军官便上了门。   这个军官还很年轻,和顾诗华相仿的年纪,皮肤微黑,眉目英气。萧梦鸿曾见过他一面,知道他姓姚,名载慈,是顾长钧从前航校里的学生,不久前因架机作战英勇,刚被升为空军上尉。   姚载慈对萧梦鸿十分恭敬。见到萧梦鸿,便朝她敬了个礼,称她“萧小姐。”随即指挥跟来的人帮顾家下人一道搬运要带走的行李箱子。全部都装好,人也到齐了。   大姐二姐夫妇齐来相送。   王妈会跟着顾太太一道走。顾家其余下人再过些时候,等宅子里事情全部完毕,顾荣就会将他们各自遣散。   离别时女人们暗自擦拭眼角不提。最后到了出发的时间,顾云岫才终于出来了,脸上是施了薄薄的脂粉,只是眼泡依旧肿的像两只桃子。   她仿佛有些犹疑,最后在姚载慈的礼貌催促下,慢吞吞地上了车。   何静荣始终没再出现。   车里的气氛沉闷异常。大人没一个说话的,各自全都有心事。   宪儿紧紧地傍在萧梦鸿的胳膊边,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   路上交通时有堵塞。出了城后,才变得顺畅。   到了机场。那里已经停了一架美制c54的大型运输机。军车开进机场,沿着跑道一直进去,最后停在了飞机边上。舱门被打开,放出了舷梯。   “太太,您小心。”   姚载慈下车,站在舷梯口,先送了上宪儿,再扶顾太太上去。   “三姑奶奶,您可以上去了。”他朝还站在下面回头望着的顾云岫道。   顾云岫双脚像钉在了地上,时不时地回头。   “三姑奶奶!”姚载慈终究是军人,见不得这样的磨磨蹭蹭,开始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顾太太站在机舱口,望着自己的女儿,忽然道:“云岫,昨晚该说的话,我都已经给你说尽了!女婿自然是是有大错的。到了如今,我摸着自己良心说,以前也只怪我糊涂,太宠你了,把你养出了这样的性子。这会儿事情出来了,你非要和我一起走的话,我也不拦你。只是我告诉你,这一趟走了,下次什么时候能回来就说不定了!这边人会怎么样,更是说不清楚!趁着飞机还没走,你自己想想清楚!”   顾云岫脸色有点苍白,回头再次张望了下身后,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妈!我不走了!不走了!”   顾太太慢慢吁出一口气,出神了片刻,道:“不走,那就回去吧。那孩子,你当自个儿的养。”   顾云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拿出帕子捂住口鼻,不住地落泪。   “姚先生,麻烦你等下送我这个女儿回去。”顾太太说道。   姚载慈应了声是。   萧梦鸿最后一个上了飞机。   舱门开始慢慢关闭,机身顶上的螺旋桨也发动了。她站在舱门口,回头最后望着身后随着舱门关闭变得越来越狭小的视野时,原本一直坐在那里显得心神不宁的顾诗华忽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冲到舱门口朝外喊道:“等一下!我要下去!我不去美国!”   顾太太一愣。机舱外的姚载慈也错愕了。见她扒住机舱门,急忙跑到前头以手势示意飞行员暂停。   螺旋桨慢慢停了下来。   姚载慈迅速上了飞机。   “妈!我不去美国了!我要留下来!”顾诗华道,“我是个医生。我一个人也无牵无挂。我留下来,战场上有用的到我的地方!”   “诗华!你不准留下!”顾太太生气地站了起来。   “我要留下。我已经想好了。”顾诗华道,“妈你是不可能阻拦我的决定的!”   “五小姐!”姚载慈有些错愕,“顾长官叮嘱过的,务必要让你离开。你不能留下来!”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四哥不能替我做决定,你更不能!”   “诗华!我绝不同意你下去!”   顾太太嚷了一声,“姚先生,你快帮我拦住她!”   姚载慈一个犹豫,伸出手。   “让开!”顾诗华一把打掉了姚载慈的胳膊,扭头看向萧梦鸿,“四嫂!我知道你一定能理解我的!请你支持我!我妈和宪儿,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她说完,蹲下去重重抱了下宪儿,起身扭头就往机舱口快步走去。   “德音!你快帮我拦住她!她一向听你的!”   顾太太焦急之下转向萧梦鸿。   萧梦鸿迟疑了下。   “让她留下吧。如果她已经决定了的话。”   最后她说道。   顾太太定住了。   顾诗华停住脚步,回头朝萧梦鸿笑了下,快步下了飞机。   “诗华——”   顾太太追到了机舱口。   “妈,我会保重自己的!四哥能为国家抗日,我也能出我的一份力!战地医院比美国更需要我!”   顾诗华朝顾太太挥了挥手,大声喊道。机场的大风吹的她头发散乱,裙角狂舞。   顾太太抓着舱门,眼泪滚了下来。   “五小姐!你不能留下!”   姚载慈仿佛还想追下去。   “让她留下吧。”萧梦鸿道。低头从身上取出了一封信。   “姚上尉,下次你见到了你的顾长官,麻烦你帮我把这封信转给他。”   姚载慈回头看了眼下面的顾诗华,踌躇了下,慢慢地接了过来,郑重地放进内兜,朝萧梦鸿敬了个礼。   “是!”   ……   两年后。   一个阳光灿烂的秋天,在纽约第二公共图书馆的大会厅里,正在举办一个由哥伦比亚大学发起的募捐活动。衣香鬓影,嘉宾如云。到场的一千多位来宾,其中包括了纽约州州长、市长,正静静地注视着演讲台麦克风前一位身穿黑色旗袍的中国女子。   这位中国女子,就是萧梦鸿,也是刚刚落成不久的第二公共图书馆的建筑设计师。   在募捐现场,她被纽约时报的记者请求向在场的来宾做一个即兴的演讲,这个请求得到了众人的赞同,在掌声里,她登上了讲台,面庞带着从容的微笑,略微思忖过后,说道:   “州长先生,市长先生,各位议员,女士们,先生们,感谢诸位今天的盛情到场,更感谢诸位肯给我这样一个表达的珍贵机会。我向来不是一位演说家,但在这种时刻,即便口拙,我也必须鼓足我的勇气,站出来发出我的声音。在发声之前,我想说件事。”   她环视周围,目光清澈而明亮。   “半个月前,我路过了贵州哈德逊河西岸的西点镇,我在西点军校的门口徘徊了许久,迟迟不愿离去。我从没有进到过贵国这所曾培养出无数杰出军事家和优秀军官的堪称伟大的军校,但在我的心中,它与我却是如此的亲切,就仿佛一位神交已久的老友。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丈夫,或许到场的诸君里,有人也听说过他的名字,中国空师顾长钧将军,他的少年时代,就是在这所军校里度过的。他当年以第一名的成绩光荣毕业了,他也真正地履行了你们的军校曾教导给他的校训:责任,荣誉,国家!”   大会厅里响起了一阵掌声。   “是的,我的朋友们。我的丈夫,他的同袍,士兵,以及在中国浴血抗战的千千万万无数个像他一样的普通国民,正在为了国家而负上他们的天然责任!我们发肤颜色可以不一样,说的语言可以不一样,信仰的宗教也可以不一样,但我们身体皮肤下共同流动着的血液却同样是鲜红色的!无论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甚至是世界角落里的那些说着我们一句也听不懂的语言的再微小的民族,我相信我们都会有一个共同的理想,那就是让自由的声音响彻每一片大地!”   热烈的掌声再次响了起来。   “日寇法西斯的罪行罄竹难书。我们的国家在危难的时刻。我们需要更多的,源源不断的来自你们的关注和支持,为那些正在用生命代价抗争罪行的普通人,为战火中失去了父母家园的孩子,也为了我们共同的一个理想——自由!”   “非常感谢大家。”   她朝前方微微鞠躬。   全场掌声雷动,持久不息,原本就坐的州长、市长以及议员们纷纷也纷纷起立。   这场募捐慈善,共获得了将近十万美金。   之前那位曾指定要萧梦鸿为他设计艺术馆的赫夫纳先生一个人就捐了五万。   这在现在,是一笔非常巨大的慈善金额了。   连同之前募捐而来的善款,这一年来,萧梦鸿已经累计获得了将近三十万美金的善款。   这笔钱,将于几天之后汇回到国内,打到总统夫人所成立的战时儿童保育会的账户上。   ……   结束了白天的慈善募捐活动,当天晚上,萧梦鸿坐飞机回到位于加州橘郡的住所时,已是深夜了。   这是一所典型的加州海滨别墅,两层的白色房子,一个入户花园,花园的铁篱笆上,缠满了爬藤玫瑰。   “少爷已经睡了。太太才回的房间。刚才还在等你。”   女仆玛丽接过萧梦鸿的行李,说道。   萧梦鸿向她道了声,去房间看了下儿子。沉吟了片刻,她到了顾太太的门前,敲了下门,随后推门而入。   “妈,我打算回中国去。”   她说道。 ☆、第100章     深冬的南宁临时机场,凌晨四点。由于实行严格的战时灯火管制,机场连同全城,此时还陷入漆黑的一片。   昆仑关位于宾阳县和昆仑镇的交界处,距机场50公里,是扼守南宁的门户和屏障,地势险要,历代就为兵家必争之地,有“南方天险”之称。   全面抗战已经将近两年了,粉碎了日寇短期内占领中国的幻想,开始进入相持的阶段,   一个月前,就在这一年的冬天,为了振奋人心,鼓舞士气,*制定并实施了有计划的全国性反攻大作战。第四战区的南宁便是其中规模最大的反攻战役之一。除了投入数个地面师团,为了抵住日军不分日夜的空中疯狂轰炸,顾长钧亲领第四第五航空大队,与数量占了优势的日精锐鹿屋航空大队展开了激烈的长空对战。   就在昨天,攻坚苦苦作战将近一个月后,地面部队在战区司令陈东瑜的率领下,终于攻克了日军坚固设防,顽强据守的昆仑关阵地,给予了日军沉重的杀伤和打击。日军被迫撤退。   从反攻开始后,这持续了一个多月的长空激战,不但令一向在空中不可一世的鹿屋航空大队损失过半,在昆仑关夺取战进入艰苦阶段,兵力损失惨重,久久无法拿下的关头,空师更是起到了居功至伟的作用。   就在几天之前,他不顾陈东瑜的劝阻,冒着生命危险,在没有领航,几乎也没有任何可视条件的极端情况下,凭着高超的技术和白天熟记于心的地形,领了两架僚机在黎明前的最黑暗时刻盲航至坚守昆仑关的日第七师营房上空,降至低空,投弹突袭轰炸大营。   顾长钧刚抵达低空巡航时,目力看到大营一处房子里此刻还透着灯光,凭着敏锐的军事直觉,判定这应就是司令部,当即重点进攻。轰炸进行了二十分钟。投完了战机所携的全部弹药。等闻讯终于赶到的鹿屋航空大队进行反击时,他已领机在东方微露的曙光里成功脱身返航。   这场突袭轰炸,最大的成果就是炸死了当时还集合军官连夜制定新的作战计划的日军昆仑关最高指挥官中村中将。指挥部灰飞烟灭。陈东瑜随即指挥部下再次发动攻击,苦战了将近一天一夜之后,终于击溃敌人,夺回已被日军占领长达一年的昆仑关。   抗战至今,有人浴血奋战,有人却公然与民族决裂。以唐紫翔为首的投降派在抗战爆发的次年,不顾全国民众的声讨,发表媚电,回到已被日寇占领的北平公然成立了亲日国府,汉奸之流纷纷投靠,其中就有叶家。亲日国府气焰嚣张,以救国为名,行卖国之实。   压抑了许久的国人,太渴望一场新的大胜利了!   这大捷消息经电报发送出去,全国为之欢腾振奋,无数人激动落泪。   今夜注定将是无眠。   顾长钧就是其中的一位。   胜利的代价是惨重的。   这一个多月里,在战役的间隙里,只有有可能,他便一次次地搜寻着战机残骸和飞行员的骸骨,尽量将他们带回来。   他需要给这些随同自己升空作战英勇报国的飞行员的亲人们以一个交代,哪怕只是一片飞行帽的碎片。   昆仑关终于被攻克下了。   耳畔已经没有了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和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四周宁静的不像是现实里的世界。   他也疲倦至极了。暂时得以放松下来,今夜原本应该好好休息一下的。   但他却丝毫没有睡意。   他在凌晨四点的漆黑里睁着眼睛,辗转难眠。最后他从身上摸出打火机,打了火,在微弱的火苗光照里,从贴身的内兜里,取出了一封信。   这是萧梦鸿两年前离开前,于机场请姚载慈转给他的。   这封信,两年的时间里,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他贴身收藏着。时不时会拿出来看一下。每当夜深人静,他想念她的时候。   信纸已经被摩挲的起了毛边,折痕处也有了破碎的痕迹。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目光再次落到了她写给他的一行行的字上。   “长钧:   我本不欲在此关头离开,但鉴于你的厚意及你母亲和宪儿的考虑,再三考虑过后,我决意这一次,还是听从于你。   临行之前,心中有千言万语未向你言明。感谢鸿雁可寄书,双鱼可传情。因有些话,当着你的面,或许反而不易说出来了。   我想告诉你的第一件事,便是战局虽然艰难,但坚持下去,胜利终将属于我们,这是毫无疑问的。世界之局,浩浩荡荡,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正义的胜利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不来。在你们为了大义于前线毅然奋战的时刻,请接受来自于像我这样身处后方之人的深刻敬意和由衷的爱戴。   我想告诉你的第二件事,是我爱上你了。一个女人对于男子的爱。曾经我厌恶你身上的自大、专横以及一些别的在我看来无法与你共处的缺点。但即便如此,我还是爱上了你。因为你是如此的值得我去爱。扪心自问,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个满身缺点的人,共同相处的几年光阴里,同样也给你带去了无尽的困扰。从前的许多年里,当我们还在一起时,我们双方因为各自的骄傲和随了骄傲而来的盲目,都未曾学,也不肯用宽容和理解的心去对待另一半。直到我们分离,再次相见,而现在,被迫要再次分离了,我才终于意识到了我对你的爱情,并且,这种爱的情感早已经压过了别的一切。我似乎明白的有些晚了。但又不晚。那天你走的的时候,态度犹如与我诀别。我甚至来不及告诉你我想说的话。现在我来告诉你,那绝不是诀别,只是暂时的再见。我们有一天会再次相见的。我也想告诉你,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再遇到第二个如你所说的那样能够适合我的男子了。你未必也是最贴合我的,但我会等你,等你杀尽敌寇归来的那一天。那时候,我们之间或许依然还会有分歧,甚至起争执,毕竟,你是有着如此强烈性格的一个男人,而我也不是惯于对男人言听计从的女子。但那时候,我会愿意和你一同去面对我们的分歧,一起去克服、解决,而不是像从前那样,选择用离开不肯服从于我的你作为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   我想告诉你的第三件事,坦白讲,在写下来之前,我是有些忐忑的,唯恐会因我的荒唐而对你造成过大的震惊。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写下来吧。事实上,我们到这一刻,依旧还是法律上的夫妇关系。因我直到现在,始终也没有在你当年给我的那封离婚书函上签过我的名字。一开始的时候,我对自己说,等有朝一日我有需要,或是等到你再婚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再签字便可。于是它就一直躺在了我的抽屉底下,躺了这么多年。因长久以来,我自觉并无需要用的到它的地方,而你也迟迟没有再婚。又或者,我的这种迟疑和拖延也是一种冥冥里的天意吧。我们现在依旧是夫妇。但这并不是我想说的重点。我想告诉你的是,即便我们今日真的已经完全脱离了关系,假使你也因为灰心失望了而想离开我,我也会去追求你,努力让你重新爱上我的……”   长长的数页,末尾,以“吻你,等你归来”而结束。   就是这样一封信,在这两年的时间里,顾长钧已经反复读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甚至早已经能背诵了下来。   在这个难得片刻宁静的战火停歇之夜,他情不自禁地又一次拿了出来,借着打火机的微光,再次读了一遍。   最后他熄灭打火机,将信纸那处写有“吻你”的地方轻轻覆在了自己的唇上,闭上了眼睛。   一阵急促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突然传来,紧接着,卫兵已在急促敲门,高声喊道:“顾将军!陈司令急电!日至少十二架飞机刚刚返至昆仑关附近上空实行空中轰炸,推测为不甘失败实施的报复性突袭,请求我方火速支援!”   顾长钧猛地从床上翻身下地。   警铃大作声里,他疾步向停机场跑去。   ……   空战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天。   顾长钧领着僚机抵住了来自敌机的疯狂进攻,击中最后一架没有来得及逃走的敌机,目送它拖着一道长长的黑烟坠落下去的时候,天黑了。   这里距离机场出去了将近几百公里。顾长钧驾着长机飞行到一半时,油箱便开始告急。随后,一同返航的僚机也向他打出了燃油告急的信号。   冬天的黑夜来的特别的快,很快,下面就成了黑漆漆一片,即便以飞行员的目力,也无法看清地势情况。但可以推测,这一带应该靠近宾阳县城,附近都是山地,除了县城附近,没有合适的迫降地点。   必须找到合适的地方尽快实行降落了。   因为起飞突然,机上物资补充不足。顾长钧的身边只剩最后一颗照明弹。他用灯光信号提示身后的僚机降低高度预备降落,到了估计的合适高度后,向着地面发射了照明弹。   在照明弹放出的光亮照明下,尾随于他的三架僚机终于先后安全着陆。   顾长钧驾机继续盘旋在宾县县城黑漆漆的上空。   燃油箱的油位警示已经到了最低点,引擎开始发出异常的响声。   他现在只有两种选择了。   要么弃机跳伞逃生,要么就在地面可见度几乎为零的情况下进行强行降落。   在这种艰难的非常时刻,每一架战机都是弥足珍贵的。顾长钧不愿就这样轻易放弃飞机。他略微思忖了下,决定凭着刚才那枚照明弹所提供的方位和自己对县城地理位置的大概了解进行迫降。   他慢慢地控制机身,缓缓降下高度,巡航在县城上空,反复搜寻着最适合迫降的地点时,忽然,奇迹发生了。   他看到远处黑漆漆的尽头方向,突然出现了火光,这火光起先还只是星星点点,但很快就汇聚成了一大片,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变得异常醒目,像是夜空里的繁星,接着,繁星成了一道银河,犹如夜航降落时机场跑道两侧亮起的引航灯光。   顾长钧有所顿悟,用油箱里的最后一点油朝着火光亮起的地方飞去。最后,他的飞机擦过宾阳县城的城头楼,降落在了县城外的一片平坦麦场上。   为他用火光指引了方向的,是县城里的老百姓。   驾驶僚机的姚载慈在降落后,立刻表明身份,就近请求老百姓为还在空中盘旋的顾长钧提供降落照明。消息火速传开,十几分钟的时间里,就有数百人手持灯笼、火烛、桐油以及任何他们能够找的到照明物跑出城门来到那块平坦的麦场点燃起一堆堆的篝火。直到顾长钧驾机安全降落了,还源源不断地有人抱着刚从家里拆下的门板和窗棂赶过来支援。   顾长钧打开机门,从机舱里出来,以敬礼向救助了自己的百姓致以深深谢意。   一位老人热烈盈眶地道:“日本飞机每天在我们头顶飞,到处扔炸弹。要不是你们赶走了他们,我们连命也保不住了,还在乎家里剩下的那点门板窗户?”   ……   顾长钧的飞行编队在南宁机场进行整休。几天后,传来一个消息,总统夫人亲赴桂南,看望慰问在会战中取得了振奋人心胜利的全体将士。她冒着炮火前来慰问,军心振奋。在刚刚夺取回来不久的昆仑关城池里,顾长钧与陈东瑜等高级军官领了将士一道迎接总统夫人一行。总统夫人对将士在前方浴血奋战大力褒扬,转达了总统的嘉奖,会面散后,她单独邀了顾长钧至她临时落脚的营房,道:“顾将军,你们这群碧空将士铁血丹心,威名远传,全国民众都在颂扬你们的英姿。我此番过来,有一位对你仰慕已久的女士也随我同行了。这位女士也刚应邀成为我们战时儿童保育会的理事。她希望能有这个荣幸,可以单独与将军你会上一面。”   顾长钧一怔,随即蹙眉:“夫人,顾某军务繁忙,没时间与人虚与委蛇,还是免了吧。夫人长途奔波想必劳累,请稍事休息。顾某告辞了。”   总统夫人道:“这位女士很是固执。顾将军你今天见也要见,不见,恐怕也是要见的。” ☆、第101章     顾长钧哂笑,摇了摇头,转过身便开了门,抬脚要走出去的一刻,人定住了。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就放到了最大。   这是人类看到喜悦之物时的最自然的本能反应。   他的瞳孔里,映出对面的一个女子。   “顾将军,就是这位女士坚持要与你会面,”总统夫人微微一笑,“倘若你也愿意的话,我是不妨先避让一下的。”   顾长钧已经听不到总统夫人在说什么了。直到她走出去,门口的那个女人低声笑着向她道谢,随后走进来,关上了门,他还是没有从最初的震惊中完全地反应过来。   他的目光就定在了她的身上,跟随着她进来的身影,看着她朝自己走来,最后停在他的面前。   “长钧,我回来了。”   她对他说道,笑盈盈的。仿佛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   顾长钧脸上起初的惊喜和错愕终于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却不是更大的狂喜。而是不快。   萧梦鸿看到他的眉峰甚至还皱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话了,语气是生硬的,还带了点质问的意思。   “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   他紧跟着还没说完,萧梦鸿忽然就朝他靠了过去,靠的很近。   他停了下来。   她踮起脚尖,在他依然带着不悦的注视目光里,轻轻地啄吻了下他的唇。   “我想你,所以回来了。”   她说道,接着凑到他的耳畔轻语:“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求你了……”   她低声地说出最后的三个字,声音又软又糯。说完仰着脸凝视着他,白皙的面庞上慢慢地泛了浅浅的一层红晕。   三十的女人了,却依旧漂亮的像晚春暮雨里浸润过的花瓣,别样的娇艳。   顾长钧的呼吸一滞,血管里的血液突然就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了起来,密密地炙烫着他的皮肤。   他呼出了一口气,抬起臂膀将她整个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他的拥抱来的如此的突然。她低呼了一声,剩余尾音便消失在了他的吻里。   他的吻带着强烈的思念和渴望,毫无半点温柔可言。   她被他压在了墙上。片刻后,他突然打横抱起了她,转身朝着内里的那间卧室快步走去。   ……   顾长钧不停地亲吻她。就在片刻之前,他还为她的冒险归来而感到震惊、错愕和恼怒,甚至压过了看到她的惊喜,但到了此刻,身下这个女人的柔顺、热情和娇媚却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和享受。空气带了点冷。他赤luo的躯体上的每一个毛孔却都在尽情地不顾一切地舒张着,它们争先恐后,不停地往外冒着热气。他的全身终于密密地布满了潮热的汗,这汗水沿他律动着的起伏肩背慢慢汇聚,最后顺着他的肌理滚落下来,打湿了她泛着红潮的娇美面庞。她在他身下发出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这声音有时是破碎的呻yin,有时是他的名字。他血脉贲张,更加不可自持。他疯狂地要着她,膜拜着她,最后他终于静止了下来。他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从她身上翻下来,伸臂又将她带到了自己的胸膛上,继续抱着她,感觉着她将脸庞伏在自己胸膛上时他那颗还没从高chao余韵里恢复过来的心脏的剧烈搏动。   良久,他的睫毛微微动了下,终于睁开了眼睛。   暮色已经浓重。恰好有夕照从窗帘角落里透进来一块,不大的房间,便笼在了一片暗金色的暖调里。   她就这么安静地贴在他的胸膛上,长发如水草般温柔地散在他的肩上。她沉静的像一朵绽开在他心口的静谧莲花。   和这个女人已经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唯独到了这一刻,他终于知道,她已经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了。   这个念头竟然能够给他带来如此不可思议的满足和心安。   是的,他满足了,无论是从*还是精神来说;他也感到心安了,一颗心仿佛终于回到了它该应该在的位置。   他只是个普通的人。并不是神。他也会仿徨,也会焦虑。   这么多个漫长的日日夜夜里,他浴血奋战,出生入死,自然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和她的团聚。但和她的团聚却是每当他陷入彷徨和焦虑之时,最温柔,也最有力的抚慰。   所有那些曾经付出,以及正在付出的努力,都是值得的。她穿越了火线,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更加紧地收紧抱住她的臂膀。   她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默默凝视了对方片刻,再次深深地吻在了一起。   ……   民国三十四年的秋天。   庐山疗养院。这个秋日的下午,秋光艳丽。疗养院的一间病房里,方医生慢慢地拆着围在顾长钧眼睛上的纱布。   病房里站了十几个人,其中就有受总统委派而来的慰问特使。   人虽然多,房间里的气氛却很凝重,随着方医生一层层地解开纱布,气氛甚至变得紧张。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病床上的顾长钧身上,屏住了呼吸。   最后一块纱布被拿掉了。   “将军,怎么样?”   这方面是权威的方医生小心地问道。   顾长钧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看起来依然和从前一样的明亮。但他沉默着,最后往空中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右手,仿佛要寻找什么。   萧梦鸿紧张地注视着他。见状,立刻接住了他的手。   他仿佛安心了下来,再次闭上眼睛。   方医生上前,用小手电左右各照了下顾长钧的眼睛,低声询问了下他的自感,最后转身道:“实在抱歉诸位,我已经尽力了。顾将军的眼睛能否恢复光明,只能看以后的恢复情况了。”   病房里传出一阵扼腕叹息,人人脸色都很沉重。   上月,旷日持久的艰难抗战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就在胜利来临前的两个月,在一次空中驱逐的战斗中,他的头部被击碎的一片飞机部件给击中,幸而有头盔保护,当时坚持到了落地,但随即陷入了昏迷。   他当即被飞机紧急送往重庆进行治疗。在医院里,他昏迷了三天。最后人终于醒了过来,但却失去了视力。   两个月后,日寇投降。顾长钧被转移到了当下全国条件最好的庐山疗养院进行疗养,总统调了从美国回来的这方面的医疗专家为他进行诊疗。   原本期待今天他能重见光明。总统自己虽然无暇□□,但特意委派了特使前来。   没想到结果却是令人失望。   特使叹息,上前道:“顾将军,你好好休养,某回去后,便将情况如实转禀给总统。”   顾长钧闭目,微微笑道:“多谢了。烦请转达我夫妇二人对总统夫妇关怀的感激。”   特使点头,临行前,想了起来道:“顾将军,航空烈士公墓下月奠基公祭。原本期待将军你的莅临。只是您……”   “别说只是瞎了一双眼,便是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我也是要去的。”顾长钧说道。   特使微微一怔,随即肃然道:“是!某明白!那么到时候,某恭候顾将军和夫人的到来!” ☆、第102章   九月北平的这一天,早上下过一场淋淋漓漓的秋雨。秋雨也没能阻止至少上千民众自发来到西郊参加今天举行的航空英烈公祭会。   当天总统夫妇到会,顾长钧也携夫人萧梦鸿一道出席。在抗战中损失殆尽的由南方航校出去的五个航空大队幸存军官以及飞行员佩戴功勋章一字列于公墓纪念碑前,在顾长钧的带头下,脱帽向牺牲于长空的袍泽们默哀致敬。   庄严礼炮声中,七架飞机排成编队,低空掠过了墓园上空。   公祭结束后,总统与顾长钧私下对话了良久,最后和他握手道别。   “顾夫人,某早年曾说过一句话,宁愿损失全部飞机,也不愿损长钧一人。今日也是如此!长钧赴美治疗眼疾,就交托给你了。盼早日得他恢复健康归国的消息。如此则国家幸甚,某也幸甚!”   总统临行前,向萧梦鸿叮嘱,目光里尽是惋惜之色。   萧梦鸿挽着顾长钧带他来到了汽车近旁,卫兵打开车门,请他两人上去时,顾长钧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刚才来时的方向,出神了片刻。   “我想再在这里走走。”他忽然说道。   萧梦鸿让司机在原地等着,自己挽着他回到了墓园。卫兵随后跟着。   ^   萧梦鸿扶着他一级一级地登上台阶,在他的要求下,带他来到了墓地区。   墓园里的人已经散尽了。地上到处是被早上的秋雨打落掉的黄叶,白色的块块石碑上雨水漉漉,有些还沾了落叶,显得倍加的寂寥。   顾长钧松脱开了萧梦鸿的手,俯身下去触摸近旁的一块墓碑,摸到沾在碑顶的一片落叶,拿下了它,指尖顺着刻在墓碑上的文字继续慢慢向下,最后念出了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德音,我记得他,”顾长钧出神了片刻,低声道,“他在抗战的第一年就牺牲了。牺牲时,妻子刚替他生了个孩子。”   “是。那个孩子已经上学了。就在战时由我们妇女同盟办的那所空军子弟小学里。上月,国府也向他的家人发放了抚恤。这事不是你力主的吗?”萧梦鸿应他。   对面的墓道上慢慢走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穿着西装,胸前别了一朵黑纱花,面容文雅,看起来像是早上来参加公祭的知识分子。   萧梦鸿起先没太在意这陌生人,见他仿佛朝自己这边走来,便多看了几眼。   男子停在了对面,先向萧梦鸿微笑点头致意,叫了她一声“顾夫人”,随即看向面露凝重之色的顾长钧。   “长钧兄,可还记得我的声音?我姓董。”   顾长钧微微一怔,沉思片刻,随即淡淡笑了笑。   “原来是董先生。这里遇到董先生,倒是出乎意料。”   董先生道:“知悉今日这里举行航空英烈公祭,某便不请自来,向那些为民族家国慷慨捐躯的英烈们表以敬意。”   顾长钧没有回答。凝神片刻,回头示意卫兵后撤。   卫兵敬礼,转身离开。   等卫兵走了,顾长钧道:“董先生,我知你是大忙人。来了想必有话。请讲。”   董先生略微迟疑了下,看了眼萧梦鸿:“顾夫人,可否容我与将军单独说几句话?”   这位董先生刚才和顾长钧寒暄时,萧梦鸿的心便微微一跳,隐约有些猜到了他的身份。   过去的数年里,民族危亡高于一切,原本对立的双方结成友军,亦有共同协作,顾长钧这样认识那边的人,再正常不过了。   “不必了,”顾长钧道,“董先生但说无妨,我向来无事可值得隐瞒我的太太。”   董先生注视着萧梦鸿,目光炯炯,笑道:“我知夫人是著名的建筑师,久仰其名。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和将军是比肩伉俪,犹如神仙眷侣。既然将军这么爽快,某便直说了。实不相瞒,董某今日来见将军,是受了一位先生的委托……”   他微微压低声,报了个时人如雷贯耳的名字。   萧梦鸿更是吃惊,望着对面的这个董先生。   “……先生委托我前来,特意命我转达对于将军以及将军所统领之飞行大队在抗战时为国家民族所立之卓绝功勋的敬意。尤其是将军,长空英名传遍天下,全国民众无限敬仰,必将以民族英雄之名而载入史册。先生本人对将军也极其敬重。惊悉将军不幸目疾,心痛不已,知董某当年曾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是以遣了董某前来转达问候之意,盼望将军早日痊愈,他日再为国家民族之崭新大业负起担当。”   董先生传完话,便停了下来。   顾长钧静默了片刻,道:“董先生,我大约是懂那位先生的意思了。请你回去转告,我恐难以负先生期待之担当。但我的这批部下,无一不是铁骨铮铮的热血男儿。民族危亡大义面前,他们可以毅然奉献生命,但没人愿意再继续打对内战争了。即便日后升空起飞,恐也是军令难违。我言尽于此。董先生你自己走好,我便不送了。”   董先生来之前所怀的最大期望值,本也不过就是听到顾长钧的一句置身事外。否则以他能力以及对空师的影响力,他日一旦开战,倘若空师全力以赴,恐压力巨大。现在听他如此表态,心情一松,沉吟了下,最后道:“多谢将军之言。先生最后还有一话,嘱托董某务必带到将军面前。有朝一日,崭新的中国若是有幸成立了,不管将军去往了哪里,倘思念故土,我们先生叫我传话,随时将以贵宾之礼欢迎将军的归来。”   顾长钧一笑。   董先生朝顾长钧和萧梦鸿微微颔首,朝着园门方向而去,身影最后消失在了掩映的树木丛中。   ……   萧梦鸿和顾长钧几天前从庐山回到了北平,回来的第一时间便返了家。   胜利已经几个月了,但北平依然到处是被长期占领过后留下的痕迹,顾家大宅也未能幸免。一个月前,从重庆回来的顾荣刚到时,房子里到处是驻兵和居住过的痕迹,房顶也留下了炮火袭击后的破损。经过这段时间的清理和修葺,房子终于大致恢复了当初原本的模样。从前的下人闻讯后,也陆续回来了几个,其中就有珊瑚。珊瑚的公婆不幸死于战乱,所幸丈夫和她自己大难不死,这几年还另生个女孩。知道萧梦鸿到了家,特意领了两个孩子过来等。儿子九岁,女儿三岁,穿着干净的衣裳,听到母亲的话,就朝萧梦鸿和顾长钧鞠躬,十分的乖巧。   今晚,隔了多年的顾家人,包括大姐二姐三姐夫妇以及小妹诗华,再次齐聚在了一堂,为即将赴美治疗眼疾的顾长钧夫妇践行。陈东瑜与顾长钧情同兄弟,夫妇两人也应邀带着孩子一道来了。顾家灯火辉煌,笑声不断,间或夹杂着孩子的奔走嬉笑声,恍然似又回到了战前的那个盛世。   时光流逝,物是人非,历经了乱世,最后依然能够笑着重逢,在座之人,无不有劫后余生之感。   陈东瑜提及战时公然充当走狗的诸多汉奸在被诱捕后或枪毙或入狱的下场,大呼痛快。欢声笑语里,诗华忽然道:“四哥,国府是不是又准备要打仗了?这回是中国人打中国人了吧?我听载慈的意思,他们航校这批剩下的老人只愿追随于你。四哥你倘若不再插手,他们大多也有退役之念。”   战争时期,航校正常教学停顿,后备力量奇缺。现在这批由顾长钧亲自带出来的飞行员,历经九死一生而存活了下来,无不是当今空师之精英。倘若他们追随顾长钧退役,对于空师,无疑将是巨大的损失。   气氛忽然就变得凝重了。   顾长钧缓缓道:“父亲还在世时,最大心愿便是国家昌盛,民族复兴。抵御外寇是每一个国人的本分。至于内战是否必要,虽见仁见智,但即便我此刻眼睛完好,我也没兴趣参与。我培育航校军官学员的目的,不是为了打曾经一起抗日过的中国人。载慈他们现在有自己的选择,无论他们最后选择什么,我都尊重他们的意愿。”   “说得好!”陈东瑜击掌道,“长钧,你和弟妹去了美国后,第一要紧就是把眼睛看好。至于看好后,我劝你们也不要回来了!年轻时我为了和人抢地盘,这里打仗那里打仗,现在年纪越大,我反而感触越深,尤其赶跑了小日本后,刀头里来刀背上去的大半辈子了,我陈东瑜也不愿意再打中国人了!且不是我长敌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千万不要小看了那帮人。我之前和他们打过交道的。真要干起来,鹿死谁手还真难说。可笑有些蠢货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想拔个头筹,这会儿就开始蠢蠢欲动了。照我说,还是韬光养晦先看看局势,别把之前半辈子好容易攒下的那点战名给折了就好。老弟,干脆你和弟妹先去美国,给我老陈探探路,等哪天我想好了,和你嫂子商量下,干脆我们投奔你们当邻居去!到时候咱们兄弟辛苦夫人再多生几个娃娃,一起钓钓鱼,骑骑马,优哉游哉,岂不是比留在这里看人眼色行事要强个一万倍?”   陈太太白了眼丈夫,嗔怪他“老不羞的,要生你自己生去,我可生不动了!”,满座大笑,刚才的凝重气氛顿时被赶跑了。   陈东瑜出身派系,几十年来,与总统时而牵手共唱友谊天长地久,时而暗中相互下绊子,军政界里像他的高官比比皆是。现在他终于心生退意,也是人之常情。   顾长钧笑道:“那就说定了!我等着你和嫂子来,咱们两家往后做邻居!”   “说起这个,我也有话说,”顾簪缨看了眼坐边上的丈夫,笑道,“长钧,德音,陈大将军什么时候去和你们做邻居,我是不知道的,但我和思汉,大约是真的要去和你们比邻而居了。”   萧梦鸿惊喜道:“真的吗二姐?这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顾簪缨点头:“千真万确。前些时候,总统请思汉出面任考试院长和国府名誉委员,但思汉不愿加入,力辞了。原本以为抗战结束就可以安心在大学里继续做学问了。没想到又是这样的局势。正好你们要去美国,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我和思汉商议了下,决定接下普林斯顿大学邀他担任亚洲图书馆馆长的职务,先去美国定居几年,以后回不回来,看情况再说吧。”   “二姐,二姐夫,长钧,弟妹,连我都被你们说的心动了。说不定哪天我也带了你三姐过去。到时候你们可要照应我。”   何静荣也笑着插了一句。   这几年里,或许是有所思考,也或许是因为头顶隔三差五就有防空警报拉响,顾云岫的性子比从前收敛了不少。加上何静荣因为当初那事,对她也怀了歉疚,见她最后又回到了身边,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对她比从前也好了许多,夫妇两人现在处的反而比从前要好了不少。   “这话说的,”顾簪缨笑道,“我巴不得你也来呢。凭你留洋出身的金融专业,你过来,我和你二姐夫的那点养老钱就有去处了,你负责替我们打理吧!”   “一定,一定!”何静荣笑道。   晚宴散了,众人兴致还浓,在客厅里坐着,男人抽着烟,女人各自说着孩子家事时,下人说一位姓姚的先生来了。   顾诗华一听姓姚,就有些不自在了,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道:“大姐二姐三姐四嫂陈太太,你们慢慢聊,我先回房间了。”说着便上了楼。   萧梦鸿是知道诗华和姚载慈已经恋爱多年了的。诗华自己主动悄悄告诉她的,还叮嘱她先不要让四哥知道。所以顾长钧和家里剩余人至今还不晓得。方才吃饭桌上,大姐还逮住诗华至今单身的事念叨了一阵,说抗战结束了,要赶紧给她找个婚恋对象。见顾诗华扭身上去了,忙叫下人带姚载慈进来。   姚载慈入内,和客厅里的人打过招呼,便张望四周,没见到顾诗华,面上露出失望之色。   萧梦鸿见他望着自己和顾长钧,似乎有话要说,和顾长钧耳语了一句,顾长钧点了点头,萧梦鸿便叫他到书房里去,自己和顾长钧也进来了。   姚载慈朝顾长钧敬了个礼:“长官,我此番前来,第一,是送别长官,盼长官早日痊愈。第二……”   他迟疑了下,仿佛终于鼓足了勇气,道:“第二,是为了诗华。”   顾长钧一愣。   “报告长官!我与诗华多年前在机场认识,大前年,我作战受伤入住战地医院又碰巧遇到了她,遂建立了恋爱关系,至今已经三年有余。现在抗战结束,我决定来向长官坦白,请求长官批准我与诗华的恋爱。”   “我想尽快娶她为妻!”   最后他大声道。   看得出来,顾长钧很是错愕,半晌没反应。   萧梦鸿忍住笑,见姚载慈一脸忐忑,便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陷入石化状态的丈夫:“你还愣什么。人家等你表态呢!”   顾长钧这才反应了过来。   “好你个姚载慈!你居然——”   他停了下来,脸色有点不大好看。   姚载慈低声道:“报告长官,我从前为了参加航校逃家,我爹曾要和我断绝关系。这关系自然是断不成的。后来他自己又找了过来,叮嘱我奋勇杀敌,因为我老家也被鬼子占了,鬼子要他出面当维持会长,他不乐意,带着我老姚家的祖传金条逃跑了。现在我爹又回去了。我跟他说了我和诗华的事,他高兴坏了,说原本是高攀不起的,但我要是真能娶到将军你的妹妹,就是我们老姚家祖宗坟头烧对了高香,往后一定会好好待她的。长官,我家别无多财,祖上也没出过什么官,但在当地也算家风清白,出去了,县民看见我爹,也都恭恭敬敬地会叫一声姚老爷。对了,我爹早年还在南洋买过一个橡胶园,原本经营的还算凑合,后来被日本人占了,现在又回来了,我爹正想着趁这个价贱的机会再多买几个园子。长官要是肯把诗华嫁给我,我保证,以后绝不会让她吃苦的……”   姚载慈说着,向萧梦鸿投来求助的眼神。   萧梦鸿挽住丈夫胳膊,笑道:“我去把诗华叫下来吧。看她自己怎么说。他是向诗华求婚,又不是向你。你这么沉着脸吓唬人做什么!”说完将他推坐到书桌后的椅子里,开门让珊瑚去叫五小姐下来。   顾诗华慢慢下来了,进到书房里,见四哥坐在那里,四嫂站他边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姚载慈立在对面,有点垂头丧气的,一时还不知道姚载慈说了什么,狐疑地盯了他一眼。   “刚才我跟长官说了我们的事,并且,我也想向你求婚。”   姚载慈说道。   顾诗华脸一下就热了,哎呀一声,抬手就揍了他一下:“谁叫你这么快就说出来的?我答应过你什么了吗?”   “我爹知道了后,天天催我把你娶回去啊!我实在受不了了!”姚载慈苦着脸。   “谁叫你告诉你爹的?”   “我必须说啊!要是不说,他就安排人给我相亲。”   “你敢!你给我去试试?”   “我是不敢啊!我还想不想活了!所以我晚上过来向长官坦白了……”   “你们两个!够了!”   顾长钧忽然开口,打断了两人争吵。   顾诗华和姚载慈闭了口,对望一眼,齐齐转头看了过来。   “趁着我和你四嫂还没去美国,你们这几天就把婚事给办了吧!”   顾长钧挥了挥手,事情就算定下了来。   顾诗华啊了声,仿佛有点错愕:“这么快?”   姚载慈也一愣,但很快,眼睛睁大,兴奋地道:“不快!不快!我等下就打电话回去给我爹,让家里准备办喜事了!”   他大约是太过高兴了,冲到了顾长钧面前,啪的立正,朝他敬了个礼:“多谢长官成全!”   顾诗华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   顾诗华的婚事一直是顾家人横亘在心头的大事,顾太太人在美国,通信时也每每提及。现在终身大事终于解决了,趁着几个姐姐姐夫都在,萧梦鸿第一时间便出去宣布了喜讯。大家都很高兴,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了起来,商议怎么要把喜事办的热热闹闹,也好借此去一去这么多年笼罩在头顶的霉气。   ……   浴室里热气氤氲。   顾长钧趴在浴缸里,萧梦鸿帮他搓后背。搓着搓着,他就要拽萧梦鸿进来和自己同洗。萧梦鸿知道他意图,推开了他手。在他欲求不满的表情里,趴过去轻声说了句话。   顾长钧起先一愣,接着,哗啦一声,人就从水里坐了起来。   “真的?”   “嗯。应该是的。之前都很准。就这两个月里,推迟到现在还没来。”   告诉他这件事,萧梦鸿自己也很是欣喜。起先还不敢告诉他,唯恐空欢喜一场。直到最近确定了,所以趁着这个机会跟他讲了。   两人一直就很想再要个孩子。之前是战时,出于各种考虑,一直没敢要。现在,这个久久期待里的孩子挑这个时候到来了,真的是喜上加喜。   顾长钧澡也不洗了,出来草草擦干身上水迹,拥着妻子便上了床,小心翼翼,又兴奋不已:“明天就发电报告诉我母亲,连同诗华结婚的事!还有宪儿!他们一定也很高兴!”   时隔了十几年,他人至中年,中间蹉跎了这么久,才终于再次听到了她怀孕的消息!   顾长钧此刻心里的感恩和激动,真的无法用言语来表述。   “我又要当父亲了!这次是儿子还是女儿?”   他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萧梦鸿的小腹,忽然紧紧抱住了她,不停地亲她的脸,发出叭叭叭的声音。   等他高兴够了,萧梦鸿说道:“诗华要结婚,这样的大事,原本应该先等妈回来,办完喜事了我们再走的。但妈知道你眼睛出事后,就一直焦急等着你过去就医,何况,你的眼睛确实也不能耽误,方医生建议我们尽早赴美。我想着,我们还是尽快把他们的喜事办了,然后照原计划去美国。等以后,让诗华和载慈再到妈跟前补个礼节,你觉得呢?”   顾长钧想了下:“你身体吃得消吗?或者我们可以延期的,等再过几个月……”   “不行。”萧梦鸿摇头,“你越早过去越好,不能耽误。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没那么金贵。我现在也很好,我会小心的。何况只是坐船,我又不晕船。”   “就这样定了!不许跟我争了!”   顾长钧抱住她,终于低低地唔了一声:“我听你的。路上多带几个人照顾你。”   “现在你倒言听计从的了。我都有些不习惯了。”萧梦鸿笑他。   顾长钧道:“以后你就会慢慢习惯了。”   萧梦鸿作惊慌状:“你连嘴巴也变甜了,我更怕了。”   两人嬉笑了一阵,宛如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笑声里最后又并头卧在了一起。   萧梦鸿静静枕他肩上,闭目时,忽然想起白天在墓园里发生的一幕,忍不住又爬起来,望着他,轻声地道:“长钧,我们去了美国后,可以照你所想,一直保留着我们的中国国籍,可是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你也答应了我。但对比你的前半生,我们以后的生活必定会平淡许多。我总怕你有天会感到寂寞。你真的不会后悔答应了我吗?”   顾长钧沉默了片刻,忽然抬手,用手指触摸着萧梦鸿的脸庞。   他的指慢慢地抚绘过她的眉眼、鼻,嘴唇,叹了口气,悠悠地道:“一直以来,我就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只是没跟你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觉得你从我原来所知道的那个妻子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你和从前完全像是换了人。不仅仅只是性格。你仿佛也知道的很多,对这个世界非常的了解,甚至有时比我想的还要深入。现在你劝我不要打内战,也不要留在国内。我知道你这么劝我,大约一定也是有你的理由。但我听从了你的话,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这是你说叫我这样做的,而是我自己,也愿意接受你这样的建议。”   “我出身于这样的一个世家。从前我记得小妹骂我是披了西方皮的封建暴君。她其实也没骂错。我从小到大,父亲教导我最多的是为国担责,而我母亲则完全地纵容了我的坏脾气。我不懂应该如何去爱别人,更不用说尊重基础上的爱了。刚结婚时,坦白说,那时候的我确实忽略了你,后来我慢慢地被你吸引,我也爱上了你。但就是因为我的盲目和自大,我们中间白白错过了这么多年的光阴。后来我们终于慢慢地开始靠近了,却又遇到了国仇。那么长的时间了,我目睹无数的战友捐躯壮烈,而我足够幸运,终于熬了过来,和你在一起了。如今我已人到中年。回想我这过去的半生,我杀过太多的人,打了够久的仗,我也浪费了无数原本能够和你一起的宝贵光阴。我的眼睛现在看不见了,但冥冥天定,这或许就是让我离开的最好时机。以后我有你,有孩子,有家人,还有朋友,我此生已经无憾。既然无憾,又哪里来的后悔?”   萧梦鸿怔怔望着他,忽然朝他扑了过去,吻住了他的唇。   许久,两人喘息着分开。她将唇移到他的耳畔,轻声道:“长钧,你要是睡不着,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女人是如何从百年之后回到了过去,寻找到了他的前世爱人的故事。”   顾长钧凝神,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个故事,要从那个女人还是小女孩时,经常做的梦开始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  结束了。大约还会写个番外篇~   想说几句话,这个文过程中写的很艰难,最后能够写完,也算基本是把我想表述的内容表述出来了,现在感觉松了一口气,也非常感谢一直订阅本文,给我投雷,以及留言鼓励支持表达喜欢之情的读者们。没有你们,我想讲的这个故事大约也就半路流产了……   其实回头看下,遗憾不少,譬如文里偶尔打了个酱油的女歌星和女律师等配角的出现。原本在大纲设定里,这两人要为男女主的情路添设一些堵的,后来写着写着,我又觉得没必要搞这些花头,所以就删改了大纲,因为连载的性质,人物就这样突兀地没了下文。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回头修改的。现在只能这样了,就当是男主女生命里的偶然过客吧,大家包涵下233333~~   接下来打算想写的新文是都市现言,题目叫《骑士的法则》,点这个链接,或者我的作者专栏就能看到,大约这几天就会开始,期待大家继续支持收藏!谢谢!!!    本书由 九六城堡TXT小说论坛 为你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