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美人戾气重 作者:溪畔茶 文案 中二病非典型宅斗穿越女主,与自强不息英俊本土少年一路相互扶持,共同成长的故事,主线升官恋爱,辅线宅斗虐渣,感情线全程萌甜无虐。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情有独钟 宅斗 主角:叶珠华,苏长越 ☆、第1章   三月初三。   清早,天色只蒙蒙亮。   应天府张推官署宅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打头先出来一个中年人,长相普通,戴着顶白帽,腰间扎着白布,是个显而易见的家有孝事的装扮。   这中年人走出来,神情紧张地左右张望片刻,见天色尚早,这通街的后门处并无行人过往,便往门里一挥手,低声道:“走,手脚都麻利些!”   随着他话音落下,门里陆续走出八个人来,皆是小厮模样,装扮更隆重些,还穿了麻布孝服。   前四个的脚步慢些,因为他们肩膀上抬着一副棺材,棺材是薄木制的,木料一般,亦无雕刻等装饰,只是在棺木头部上钉了一面小铜镜。   后门的门洞一般不会开得太大,抬棺的四人没控制好,棺材前半截出了门,后半截咚地一声甩尾撞到了门框上,听得中年人眉头猛然一跳,再出口的声音里就含了怒气:“怎么做事的,说了让你们麻利点!”   落在后面的两个小厮叫苦,一个说:“大管家,不是小的不仔细,实在没做过这差事。”   另一个跟着就补话:“且这地也滑。”   昨夜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小雨,道路确实湿漉漉的,中年人看一眼地下,皱了眉不再训人,只道:“好了,别耽搁时辰了,快走。”   当下棺材出了门,后面跟着的另四个小厮空闲些,手里捧着灵幡香烛纸钱等物,一行人缓缓往外走去。   **   陆锦醒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身处阿鼻地狱。   ——痛!   太痛了!   她完全说不出自己哪里痛,只觉得从头到脚,连每一根头发丝都仿佛被烈火烧灼——虽然头发是不会有痛感的。   失去意识前所见的最后一幕很快被这痛楚唤醒,呈现在了她脑中。她知道她出了车祸,所以现在还能觉得痛,应该是侥幸留了条命,没被撞死?   可这也许不是幸运,因为真的太痛了,到这种能让她生出切切实实的“痛不欲生”的程度,她到底被撞成什么样了?   这念头只闪过一瞬,她就再也没办法继续思考下去了,因为比剧痛还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脖颈仿佛被扼住的窒息感。   从未觉得呼吸如此重要——   这窒息感带来的恐惧压迫甚至超过她周身的其余痛楚,她用力瞪大眼,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她的脖颈全凭下意识用力地向后弯折,想逃开那压迫,能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   只要一口,一口就好——   救命——   她的头,重重地撞在了木板上。   **   送葬的一行人出了巷道,拐至大街上时,街上已经渐渐热闹起来。   今日是清明,扫墓踏青的百姓们起得比往常都早,许多人拖家带口往城外的方向去,沿街的店铺们紧随商机,都早早卸了门板,开市做起生意来。   因预知今日人流量大,恐生冲突,五成兵马司的兵丁们也一样早早当值,在各大街道上来回巡视。   远远见着棺木,人们都自觉地往路边避了避,一个在药铺门口迎客的小伙计踮起脚尖望了望,自语道:“这个人倒是会捡时候,死在清明节上,真给家里人省事。”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伙计坐在门槛里面,正使着药碾碾磨草药,听他这话,啐一声道:“小娃子不懂事,亡人也敢消遣,小心他夜半来找你。”   说着不由站起身来,也往门外望去,一眼之下,先叹了一声:“可惜,可惜。”   年纪小的伙计奇道:“可惜在哪里?”   “这是个未嫁的小娘子呢。”年纪大的伙计努嘴示意他,“你看那棺木头部钉着的铜镜,这是未嫁女子才有的,一为镇魂,二嘛,则是为了下葬后,避免别的孤魂野鬼来玷污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姐。”   年纪小的伙计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伍师兄,你懂得真多。”   棺木渐行渐近,伍师兄又有了新的发现:“这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呢,你看那铜镜,还雕了一圈什么花样——牡丹还是月季啊?一般人家可使不起这样的。”   小伙计又有了新疑问:“有钱就这几个送葬的?也太寒酸了罢。”   “你真是不通,这未嫁而夭可不就静悄悄埋了算了?哪有什么排场。”   两个人正说着,忽见那抬棺的几个人像喝醉酒了似地,脚下步子全乱了,在街上胡乱晃悠。小伙计稀罕地转头问他师兄:“这又是什么名堂——?”   一语未了,便听轰然一声,再转回头看时,那副棺木竟已被扔在了地上,抬棺的人四散开来,表情皆见了鬼也似,其中一个失声尖叫:“诈、诈尸了!”   这一嗓门嚷出去,顷刻间聚拢了一圈好奇的人群来,两个药铺伙计也按捺不住,一个忘了迎客,一个丢下药碾子,皆兴冲冲围上去。   作为主事的中年人紧张不已,满场绕着想把几个小厮拖回来:“瞎嚷嚷什么!哪里来的诈尸,还不快把棺材抬起来,想回去挨板子么!”   又对着围观人群作揖:“劳驾,各位让让,这特意请普济寺的大师给算了时辰的,耽误不得。”   却哪里有人听他的,倒是有个看客当即反驳道:“是真的诈尸啊,我当时就走在旁边,亲耳听见里面一声响,动静可真不算小,我万万不会听错的!”   有了证人,小厮们更不敢上前了,直往人群里躲,围观的人们则都目光炯炯盯着在当地的棺材,等着那尸再“诈一诈”。   不负众人所望,片刻功夫后,棺木里面果然又响起“咚”地一声响。   “哇——”   众人纷纷惊叹,这是大伙儿一起见证的,再错不了,便有人猜道:“这是不是有冤情啊?”   一语既出,众人纷纷附和:“肯定是!”   “赶在清明里下葬的亡人,又有冤,这要做了鬼,一定是个顶顶凶恶的恶鬼啊!”   中年人的面色十分难看,他要是报出自家名号,这些百姓肯定不敢再围观着不让走,可难就难在他不能报,出门前,家主再三叮嘱了务必让他低调小心行事,送完葬后马上回来,怎知城还没出,就出了这个岔子。   他只能陪着小心想把人群疏散,全不凑效不说,因人天性里有个好凑热闹好从众的一面,眼看着还越聚越多了,不大多会功夫,把一条还算宽阔的街道都堵住了。   直到一声大喝传来——   “怎么回事,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想闹事还是想造反!”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一小队身着公服的巡视兵丁,打头的吏目三十来岁的年纪,膀大腰圆,手里霍霍地挥着条鞭子,看去十分威风。   造成的威慑力却没多少,这里是金陵地界,几十年前还是京城呢,即便在先皇手里迁了都,如今这里也还是陪都,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一个不少,仍旧是个江南小京城,城里的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五成兵马司的几个兵丁还真吓唬不着谁。   当然,也没谁存心要与官家过不去,于是人群虽然没有散去,但自发让出了一条通道来,还有人热心给解释:“官爷,这棺材里诈尸啦。”   吏目嗤之以鼻:“没见识,青天白日,哪来的诈尸——”   说着话他已经走到近前,正听得棺材里又是一声响,围观的人群兴奋起来,纷纷指点他:“官爷,快听!”   这吏目却果然是有见识的,面色一变,赶上两步道:“诈你娘的尸,这是人还没死!”他说着转头招呼自己带来的人,“有能使上的家伙事没有,没有快去借,把钉子撬了,迟一刻真要把人憋死了!”   中年人听得此言,快跪下了,踉跄着过来拦:“别,别,这可不能——”眼看事态不可挽回,他也顾不得那许多,想凑近了把自家主人名号低低地报出来,不妨那吏目先开腔教导他道:“你莫怕,别听这些不晓事的百姓瞎嚷嚷,你家这位小娘子是真的没死,等会棺材一开,就见分晓了。”   “不敢劳烦官爷——”   中年人陡然失语,因为就这两句话的功夫,已经有热心百姓拿了好几样工具过来了,兵丁们得了工具,也不计较趁不趁手,叮叮咣咣就围着棺材开始拆起来。 ☆、第2章   中年人见事态要失控,脸色白惨一片,天人交战片刻,终于还是整个人扑到棺材上,喊道:“不能拆,我家小姐是闺阁千金,不能在大街上叫这么些人看着,你们几个过来,把棺材抬回家去,我们自己拆。”   他这理由找的不够漂亮,当场就被围观群众撅回来了:“你这人傻了吧,抬回家去拆还有什么用?还不早叫憋死了。”   立时一片附和之声,原本几个听话要上前的小厮又犹豫起来,虽则吃谁家的饭便该听谁的吩咐,但这民意滔滔也无法忽视,有个小厮反倒过来劝起中年人来:“大管家,还是让拆了吧,老爷伤心得不轻呢,这要知道表姑娘没死,岂不欢喜?大管家回去也是有功劳的。”   他心里还有另一层意思没说:反过来,老爷要是知道表姑娘明明还有一线生机,却让他们给拦住,把这生机给掐灭了,那他们回去哪有好果子吃?   这小厮以为这层意思十分明显,大管家必定能想到,他就没有再说,显得自己十分多嘴——却不知中年人知道的内情远比他多,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之下,中年人想的根本和他不是一回事:   这棺材一定不能当街拆开,表姑娘是死是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的样子一旦被人看见,就无法甘休了!   可惜,连自己人都不能了解中年人内心呐喊的情况下,他一个人的坚持是那么单薄而无力,很快就被不耐烦的兵丁拖起扔到一边去。   中年人再想上前就不能够了,因为这回直接被百姓们拦阻住了,他连偷偷逃走回去报信都办不到,只能动弹不得地望着兵丁们的动作,眼神绝望而恐惧,好似那棺材里装着的不是个不幸早逝的小娘子,而是个恐怖的千年恶鬼。   这口薄木棺材并不难拆,没用多长时间,最后一个棺钉被起出,在百姓们的热切瞩目之下,棺盖被兵丁们合力抬开。   棺木里——   陆锦大张着嘴巴,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   为什么还是呼吸不到空气!她明明感觉到头顶上一直压着的东西被挪开了!   陆锦慌了神,她努力睁大眼睛,但是勉力挣扎到现在,她缺氧的症状进一步加剧,已经连带着影响到了她的视力,她什么都看不清楚,眼睛睁得再大,也只能感觉到眼前有亮光而已。   周围一直断断续续的人声似乎在一瞬间鼎沸起来,但她同样也没办法听清了,心脏憋得快爆裂开来,她什么也想不了,只能凭着本能,用力地弯折着脖颈,连同她的手脚,都一并用力地向后弯折过去——   围观群众在乍见棺中人的惊呼过后,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   惊呼是因为,这口棺木分明是依着成人的身量来的,但打开之后,里面躺着的却是个大约十岁左右的女童,在宽敞的空间对比之下,躺着的这个女童显得格外瘦小,出乎众人意料。   而寂静则是因为,除了少部分会拿话本套到现实里的憨人之外,大部分人对死人——或者濒死的人样子不太好看这一点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即便如此,他们仍是被吓了一跳。   倒不是这女童的面容如何狰狞可怖,她显露出来的脸面虽然呈现出浓重的青紫之色,五官也扭曲得不大看得出样貌,但并没有伤痕,可怕的是她的姿势:实在太过诡异了,她侧躺在棺中,头颅和四肢不知为何,皆向身后反折过去,小小的身躯绷得好似一张弓一样,且伴随着不时的剧烈抽搐。   ——难怪明明是个孩童,却弄了这么大具棺材盛着,她那么扭曲的姿势,小的没法装啊。   “怎么回事,好吓人哪,不会真的是诈尸吧?”有人发出了惊惧的疑问。   紧随其后,邻近济世药堂里的一位汤老大夫几乎同时出声,声音里同样饱含着满满的震惊:“角弓反张——这是,牵机!”   **   牵机作为来自云南边陲之地的奇毒,本来只在当地有威名,但从宋人笔记记载,便是它葬送了绝代词人南唐李后主之后,各路野史随之喧嚣,有鼻子有眼地构造出无数版本,这味奇毒随之名扬中原大地,寻常百姓或许听闻的少,但在许多读书人和医家那里,是可称得如雷贯耳了。   金陵城东,魏国公府。   轩朗阔大的前院书房附近,侍从远远避开,屋里只有两名中年男子,年纪相仿,一坐一立,地位差别明显。   坐在紫檀大书案后的身着家常道袍,白面方腮,留一口极齐整的胡须,气质偏于儒雅,但又微带着一股久居人上的凌人贵气,正是本朝勋贵里的头一号,这一代的魏国公徐致鸿。   立着的则穿一身灰色直缀,深深地躬着身,乍一看是很不起眼的一个人,但等到魏国公叹了口气,开口道:“别多礼了,坐下说话罢。”   这人直起身,露出脸来,便见居然是个长相十分英俊的美男子,只是美男子的脸色很不好,也不肯坐,只低声道:“下官无能,有负国公爷所托。”   此言既出,魏国公的脸色随之沉郁下来,但他养气功夫到家,不过片刻功夫,又恢复自如,道:“罢了,谁想到会发生这等意外呢,也不能算你的错。”   “国公爷这么说,更加愧杀下官了,这全因下官治家不谨,才生出这番事故。”美男子说着再度躬身,“下官必定将功补过,请国公爷允许——”   “不必了。”魏国公摇了摇头,继而苦笑,“你家的事闹出来,我府里这个慌了神,探头探脑地乱打听,露了马脚,让我看出来了。”   美男子一怔:“这——”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忙住口,魏国公没有细说,显然是不准备把其中秘事泄露,他当然也最好不要打听。   就只好道:“下官惭愧,今遭没帮上忙,反险些给国公爷添了乱子。”   “事情已经过去,就不要再多说了。你如今还是考虑一下,如何给这金陵城里的百姓们一个交待吧。”魏国公道,“这件事如今已经传得街知巷闻,要是发生在别人家里也罢了,偏偏出自你这个管着一府刑案的推官家中,唉。”   美男子咬紧了牙关,道:“下官回去一定严查此事,给国公爷一个交待。”   原来他正是最近金陵城的风云人物——应天府推官张兴平。这位张推官整天断判别人的案子,结果忽然地,自己家后院着了火,竟闹出稚女被投毒的丑闻来,还不幸地暴露在整条街的百姓面前,更不幸地是这暴露的日期恰恰在清明节里,简直似冥冥中来的天意指引。   几样因素加起来,不过几天功夫,已成功地把张推官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如今是人人都在等着:看他如何料理自家的这桩刑案。   如此万人瞩目之下,一着不慎,很有可能就要断送掉他的政治生涯——魏国公的话里,隐藏着的正是这层意思,而大概是觉得他的表态还太平常,魏国公更添了一句话:“我原打算着,过两个月待你这届任满之后,同汪知府打声招呼,考满里给你定个上等,你好往上动一动,只是如今,是不成了。”   不管张推官的这桩家事处理得如何,哪怕手腕圆融到完美无缺,他也是白壁有暇了——事后所做的一切都只能算补救,他家里既闹出这桩事,还闹得满城皆知,那一个治家不严的名声是跑不掉的,而这个名声,足够有心人作一篇好文章了。   “……”张推官心中一沉,颓下肩膀,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是下官不争气,白费了国公爷的苦心。”   “你自家的家事,我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万幸你那外甥女命大,救了回来,事情还有可转圜之处。”魏国公语声和缓地说罢,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好了,你家中事多,我就不虚留你了,去忙你的罢。”   张推官闻言恭敬行礼,告辞离开。   离开前院范围后,张推官的脚步一改先前的沉稳,变得又快又重,他踩着这样发泄一般的步子,一路出了公府,钻进等在左近一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里,冷声道:“回家。”   抬轿的轿夫听见如此声气,知道主人心情极差,一个字不敢罗嗦,闷不吭声地起轿便走。   ——心情不好的张推官不知道,等他回了家,还有更叫他头疼的事呢:他那位魏国公口里“命大”的外甥女,好容易捡回一条命来,却十分地不想要,在侍婢们的日夜看守之下,硬是寻了个空档,闹了出自尽。 ☆、第3章   陆锦是真的想死。   这是她明白过来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的第一个反应。   穿越!   穿到了不知几百年前、一个短手短脚年方十岁、还身中奇毒的小萝莉身上!   以上三条中的任意一条,都足以让她想死一死,而三条叠加在一起的威力,让她在稍微能控制住这具身体的第一时间就毫不犹豫地把想法付诸了行动——她现代的那具原身应该没这么快就拖去烧掉,她死得快一点,应该还能赶上回去,她是不知道她的原身被撞成了什么样,但只要不是高位截瘫,哪怕缺条胳膊断条腿她都认了!   陆锦是如此不甘心,她亲妈死得早,她从小被迫和小三转正的后妈斗智斗勇,斗了十来年,终于把自己斗开窍了:不是她斗赢了,而是她长大了,作为一个终于熬过中二期的成年人,她忽然醒悟过来,她到底图什么呀?这个家里就是没有她的位置了,她爸和后妈以及后妈生的一双儿女才是吉祥如意的一家,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既然认清了事实,那放弃就好了,外面天大地大,她有手有脚有文凭,上哪混不到一碗舒心饭吃?继续作为一个多余的产物挤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家里,把自己整得像个斗鸡样,她才真是想不开。   顿悟之后,陆锦麻溜地收拾东西就准备跑路了,怎知她已经退了步,她后妈却不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反而深谙得寸进尺的真谛,看见家里这个原配留下来的拖油瓶吃了多年干饭,终于长大了,白白净净,清秀可人,可以拉出去派一派正经用场了,于是一点都没耽误,飞快给她介绍了个对象。   这对象是她后妈一个牌友家的儿子,乍一看也算青年才俊,不管是出身家世,还是本人相貌能力,都十分拿得出手,两个人的条件拿出来比一比,陆锦还算是高攀了。当然,人无完人,这位青年才俊身上也有一点小小的不足——性别男,爱好男。   陆锦起初不知道,因为她一点也不想了解这位才俊,她后妈直接把人领进家来做客,她是猝不及防地被迫相了这场亲。之后她就更坚定了离家的决心,她不想再和后妈扯上任何一点关系,哪怕她后妈这回忽然良心发现,递给她的是个没毒的苹果,她也不想沾边。   可是老话说得好,树欲静而风不止,她生活的新城市选定了,机票也悄悄买好了,就在离家的前一天晚上,却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数张床照和真爱宣言——嗯,没错,是才俊的男朋友发来的。   这下把陆锦恶心的,她好不容易痊愈的中二病来了个卷土重来的大发作,行李一丢,机票退掉,要玩是么,她就陪这些贱人来玩一场大的!   后妈拼命跟她说才俊有多么看中她,对她一见钟情,她默默听着,少见地不炸刺,后妈以为她对才俊很满意,于是就又往那边传话。   才俊便来约她出去吃饭,她去;约她看画展,她也去;再约她去布雷肯里奇滑雪,她还是去——这是国外了,涉及到在外过夜住宿,但她不怕,有了前两回打底,她已经确定才俊是个纯gay,不说牵手了,连并肩欣赏名画时中间都要站得隔开两个人的空档,她都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自带了个看不见的反弹光圈,这叫对她一见钟情?呵呵。   从滑雪胜地回来之后,后妈就兴冲冲地来和她商谈订婚事宜了,是,两个人认识时间是不长,可难得两情相悦啊,家境又般配,先定下来,然后再相处也一样嘛,这样的好男人,不赶紧抓到手里,万一有了变数,可没地方后悔去。   后妈自己知道提得太急了,所以嘴上不停地找了一堆借口,她却不知,这也正中了陆锦下怀:她青春宝贵,哪能拿来和这些贱人打持久战?速战速决最好。   各怀鬼胎之下,订婚事宜的筹备顺利而神速地开展了,陆锦她爸从商,打拼多年,算是中产阶层,才俊家则要更好一些,两家在这个二线城市里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虽然只是订婚,当日也佳朋满座,宴席办得热闹而隆重。   一般订婚宴就是吃吃饭,宴前主人简单地致一致词,更多的程序是留到婚礼上去办的。但新人想要秀一秀恩爱,播放一下自己录制剪接的视频,大家也都不会反对。   于是,众人瞩目之下,才俊的床照就这么曝光了——陆锦没有收集更多的证据,时间太紧,她来不及,也没必要,这几张高清床照加真爱宣言就够硬了,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明白是怎么回事。   看着后妈好像心脏病发一样的脸色,陆锦真要乐死,留下一句“阿姨,这么好的男人下回还是别想着我了,留给妹妹吧。”和炸锅一样的宴会大厅,乘着众人都发傻之际,她挥一挥衣袖,轻飘飘退场,回去拿了行礼机票就跑路。   陆锦要是这时候在飞机上就穿了,她也不至于这么不甘心,毕竟一口气把多年的憋屈都出了,她也算是死得其所,清档重来就重来吧。   问题在她平安落了地,而她家里还有后续。   她闹了那一出,算是把两家的面子都给扫到地底下去了,才俊家尤其气疯了,他家骗婚是不对,可你发现了不愿意你可以说啊,怎么能做这么绝的事!连着半个月和陆家吵得不可开交,后妈也生气,你自己家办事不利,要是能多瞒一阵,忽悠到结了婚,那不是好处理得多了!   都觉得对方有错,都不让步,于是吵着吵着,把陆锦后妈和才俊爸爸的□□给暴露出来了——陆锦知道的时候,眼珠子快掉出来,真是个神转折!   这说起来都怪才俊妈妈,她儿子坏了名声,以后再想在本城骗个像陆锦这样家境良好品行清白的小姑娘是不能够了,爱子心切下,尤其不肯原谅昔日的牌友,没日没夜换着电话打过来骂后妈还不够,在后妈受不了索性不接所有电话后,她还直接骂上门来了,才俊爸爸更冷静一点,知道后跟着来劝,但都劝不回她。   后妈是走白莲路线的,没办法撕开脸应对才俊妈妈这种泼妇,一直被骂又丢不起这个人,无计可施下,只好装晕倒,这一晕晕出问题来了,因为伸手接住她的除了陆爸之外,还有才俊爸爸,才俊爸爸明明站得离得更远,手却伸得更快,先一步把后妈接到了怀里。   女人在这上面的直觉是很可怕的,就是这一接,让才俊妈妈看出问题来了,她也不闹了,调头回去找了征信社开始查证,专业的就是专业的,没几天才俊妈妈得到了一堆开房记录以及一张不大清楚的监控照片——大多数的正规酒店还是有职业道德的,监控没那么容易给外人查看,能得到这一张,已经是才俊妈妈不惜血本砸钱的结果了。   大戏开锣,两家真正地翻了天,鸡飞狗跳闹得都上了当地报纸。   陆爸多年以来在陆锦的生活中都近似于个隐形人,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可他在陆锦那里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在陆锦和后妈闹矛盾的时候,站后妈那边拉偏架。这回好了,一直当真爱的老婆出了轨,头上顶了个巨大绿帽子的陆爸绿惨着脸色,不但恨死后妈,连后妈生的一对儿女都看不顺眼了,转而想起他的大女儿来了。   他先前是生气陆锦做事太绝,不给人留后路的,现在倒过来觉得女儿这事干得好,不要脸的奸夫,养的儿子一样不要脸,差点坑了他女儿!幸亏他女儿机灵,没上当,还扇回去一大嘴巴!   陆爸爸失散多年的父爱忽然复活了,一头闹离婚,一头千方百计联系上了陆锦。陆锦一接到电话就想挂,她爸找她没好事,除了骂她还能干嘛?结果还没来得及挂,就听她爸给她放了个地雷:“你那个不要脸的妈,和别人出轨了!”   陆爸真是憋死了,男人遇到这种事,痛苦不说,还很难找地方发泄,再好的朋友也没法说,当面安慰你,背后谁知会不会笑你绿云罩顶,虽然是老婆的错,自己却跟着要觉得矮一截。亲戚也同理,只有自己的种,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嘲笑他的。   陆锦听着,确实没嘲笑,她只是在心里想:活该。   当年能做你的三,现在就能做别人的三,有什么好奇怪的。陆锦漫不经心地还想,她这个后妈还怪有本事的,二十出头时能拐到她爸,现在都快四十了,还能出去风流一把,真是神人啊。   陆爸唠唠叨叨倾吐了快一个小时,陆锦手机都快没电了,不得不提醒一句,陆爸从怨夫状态里醒过来,这回再说的话就有用多了:“你现在用的哪张卡?把卡号给我,我给你打点钱。”   陆锦想要很有骨气地说不要,现在来讨好她晚了,就听陆爸下一句是:“先给你打一百万吧。”   “……”陆锦,咽了一口口水,“爸,你是不是多说了一个字?”从有了后妈以后,她就没从她爸手里拿到过一毛钱啊!   “没有!”陆爸恨恨地道,“我和她在办离婚,那个贱人不肯净身出户,还有脸找律师要和我打官司,我叫她找,家里的钱都是我赚的,一毛钱也不会分给她!”   陆锦懂了:“这是在转移财产啊?有用吗?法律上好像有规定的。”   “什么转移财产,一百万才有多少?你现在一个人在外面,女孩子不容易,这个是爸爸给你的生活费。”陆爸有点不悦地道,“家里的钱大头都投在生意上了,暂时不能动,你先用着,等下个月出掉一批货,爸爸再给你打。”   陆爸说话算话,等到下个月的时候,陆锦去银行一看,卡上这回多出两百万来,陆锦把那几个零数了好几遍,才确定自己没数错。   说什么生活费——她家不过中产,又不是富豪,她花钱能以百万起家,这明明就是在转移财产吧。   陆锦揣好卡,脚步轻盈,心情飞扬地出了银行。管到底是什么钱呢,给她就是她的了,以她爸人脉请的律师,总不能比后妈请的差,最终还能把这钱从她口袋里抠出去吧?   陆锦收钱收得十分心安理得,她虽然中二,却没中二到脑残,她跟家里关系不好,可跟钱没仇啊,她要清高不收,以她爸在女色上的德行,谁知道以后便宜谁。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陆锦往路边一站,伸手拦出租车,一辆小绿感应到她的召唤,流畅地从机动车道上切下来,往路边滑来,车速本来该稳步下降的,却忽然失了控,呼啸着冲了过来——   视网膜上还残留着司机惊慌恐惧的脸,陆锦飞在半空中,这一辈子最后的感想是:真是穷人乍富,她打什么的,打什么的啊!老老实实挤公交不好么! ☆、第4章   简短地回顾了一下戛然而止的前尘,陆锦进一步坚定了死回去的决心——三百万呢,三百万!因为陆爸的离婚官司还没打完,她先前收的一百万也没敢花,怕有个万一,早知道管那么多干嘛,那么一大笔巨款啊,她就捞得着过了把眼瘾!   陆锦曾经看过的一个小品里,说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人没了,钱没花完。她现在深刻地感受到了这种痛苦,为了挽回这笔损失,她举起了手里攥着的半截断勺。   这是她费尽心思才藏住的,此刻是午后,负责照顾她的丫头在打盹,时机正好,陆锦举起断勺,狠狠往脖颈间扎下。   ——她迅速翻了白眼,而后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断勺。   她不放弃,再度举起来,再试。   失败,再来。   ……   七八遍之后,她手都酸得举不起来了,把自己累得直喘气,却还是好端端地活着,只制造出了一脖颈乱七八糟的伤痕。   这一则是因工具不给力,二则是刚穿来毒发之时,感受到的那种窒息感给她留下了浓重的阴影,以至于她现在死志再坚定,但断勺压迫下,一有那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时她就控制不了本能反应,条件反射地就手软了。   陆锦烦躁地看了眼自己握着断勺的手,只有她从前一半大。因为有后妈的存在,成长对她来说是一件一点也不美好的事,这种罪她一遍就受够了,再也不想从头慢慢长一次,这么个土豆似的五短身材,什么事都干不了,被欺负了只好受着,打打不过,跑跑不了,而且还中了毒,虽然现在解了,可病去如抽丝,已经被毒素损害的身体哪有这么快好,她现在肚子里还不时绞痛,让她很想去死一死。   正烦着,那痛楚又来了,陆锦的情绪从烦躁升级成暴躁,瞄一眼趴在她床头打盹的那个十来岁的青衣丫头,叫什么红樱来着,再扭头向另一边,入目的是和丫头身上一样颜色的青布帐子,青帐后面则是墙——   她怒向胆边生,捏紧了沾血的断勺,硬是又攒出一股劲来,半抬起身,憋住气,奋力向前一撞!   砰!   如凭空里一声春雷,青衣丫头陡然惊醒,一抬头,便见青帐开血花,当即唬得摔下了脚踏。   “来、来人啊!”   **   张推官满头包地回了家,心里百般计较一样没来得及使出来,便又在金陵城里出了回名。   这回的名是请来的大夫替他扬的——虽然看过诊后,张推官给包了十分丰厚的诊金,有封口费的意思,这大夫也还算嘴紧,回去只偷偷说给了自己的妻子听,然后妻子又只偷偷告诉了平日里相与好的邻居娘子,邻居娘子又告诉了……等等。   总之,没几天功夫就传开了:“可怜极了,真不知那表姑娘在他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没见着,脑袋上撞那么大一个血窟窿出来,脖子上也划得血肉模糊,真格的一心求死呦,要不是命大被丫头发现,八条命也禁不住。”   “这肯定是灰了心了,这么点大的小姑娘,能犯多大错?好端端在家遭人下了毒,还没断气呢,就被当死人装棺材里要运去埋了,换我,我也不想活了。”   再发酵两天,这位表姑娘的身世被稍微挖掘了一点出来,原来是父母双亡投奔了来的,这下可供百姓嚼舌的素材就更多了:“怪不得!爹娘都死了,吃了亏也没人出头,没处喊冤,可不只好想不开了么。”   物议太盛,张推官连衙门都去不得了——官方倒没停他的职,毕竟又没证据显示人是他害的,他正经是个六品官,些许市井传言还打不倒他。   张推官是自己主动告了假,因为他已经无法正常办差,同僚们的目光成日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他身上,上司也语带含蓄地敲打他,只有把这件事处置清白,他才能还自己一个清静。   其实事发至今快半个月了,事情的真相张推官早已查出来,他是专门吃刑案这碗饭的,家里这些个小小的牛鬼蛇神,真禁不住他一查,早早就暴露在了他的眼中。   问题是:查容易,处置难。   张推官想尽力维持住家里的和平,所以虽然知道了真凶,却一直犹豫着,没有立刻张扬,想斟酌出一个相对稳妥的办法。   但现在张推官管不了这么多了,拖下去,再生出别的事故来,他的乌纱帽真能叫搅合没了,还管得什么家里和平不和平?天大的事也大不过他的官位。   更还有一点,下个月初就是家里老太爷的六十大寿,这种整寿是必要做的,而这也是个澄清的好时机,如果到时候能在寿宴上洗白,那可比他挨个费劲地去解释强多了。同时,反过来说,如果到那时这件事还没有摆平,可以预见的是,张老太爷的寿宴基本也跟着玩完了。   想摆平此事,最重要也最关键的当然是苦主。   怀抱着焦灼歉疚心疼等若干交杂的复杂情绪,张推官再一次踏进了外甥女的房门。   **   陆锦醒着。   心情非常非常不好地,醒着。   费半天劲没死成,弄得自己旧伤叠新伤,又因为晕过去,白白浪费掉好几天功夫,原身现在很可能已经化作了一坛乌灰,回去无望,这种情况下,她的心情好得起来才怪。   听见脚步声,陆锦心头立刻升上来一股烦恶——她那一撞不惜力气,不但撞出了外伤,还有内伤,现在正处于脑震荡的后遗症中,不知是轻度还是重度,反正难受极了,老想吐,又吐不出来,更极怕吵。屋里守着的丫头本来这回无论如何不敢再离她一步的,她嫌丫头的呼吸声吵,发疯一样扔东西,硬是把她撵出去了,现在那丫头只敢站到门口那里盯她。   张推官走到近前,看出陆锦的不悦来了,小孩子的脾气,他并不放在心上,把口气放温软了问:“珠儿,今天好些了吗?”   陆锦硬邦邦地道:“不好!”   她卧床这些日子里,“家”里来看过她的人不少,不过她大半时间浑噩在痛苦里,对那些来来去去的路人甲几乎一个也没记住,只有张推官因为来得最勤,让她知道了这是她“大舅”,但也就这样了,她心情一直很糟,对他的态度也一直都很不逊。   之前她惦记着她的三百万,一心只想回去,因此根本无所谓自己的表现跟原主有没有差别,会不会被看出不对劲。现在不管多不情愿,她心里有数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只能将就着用这残破的稚女躯体,在这科技倒退几百年的鬼地方慢慢长大——她的态度就更好不起来了,因为虽然理智上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感情上却没这么快拧过来,她满心只有不甘,不愿,以及和她失之交臂的三百万。   尤其一想到后者,她就心痛得直抽抽,看这里的人事更加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错有错着,在张推官心里,外甥女好好在家差点送了命,自己这个大舅舅没给她出头,却匆匆连夜把她送出去安葬,到如今又还含糊以对,不给她个说法,她心里不高兴,有怨气是很正常的事。   张推官叹了口气,道:“是舅舅没看顾好你,都是舅舅的错,舅舅——对不起你娘。”   陆锦懒得理他,现在来道歉有什么用?真正的苦主这会儿恐怕都过奈何桥了,她才不管代人谅解这种事呢,她本来也代替不了。   看到张推官眼里,这就是外甥女在和他赌气了,他默了一会:“舅舅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呸!   陆锦大怒,她本来就烦的不行,这大叔要是识相点讲完慰问就走她还能忍一忍,偏偏不走,站她床头叨叨叨,叨的还是这等不要脸的鬼话!   “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要把一个十岁的孩子——”陆锦话出口觉得不对,别扭地改了口,“就是我,装棺材里活埋掉?!发现我中了毒,为什么不给我请大夫?你知道我多痛吗?像有十把刀在我的身体里乱绞!你知道不能呼吸有多可怕吗?心都憋得好像要炸开来,炸成一团烂泥!想要我死,我都可以不怪你们,可为什么不直接一刀杀了我,要害我这么痛苦?!”   这是陆锦控制不住替原主喊出的怨言:所有她曾经历的痛苦,那个十岁的孩子也都曾经历过,她还能冲大叔喷一脸口水,苦主却只能长眠于下,再也无法替自己讨一个公道了。   张推官在开头时辩解了一句“珠儿,舅舅不知你还活着”,中间又说“珠儿小声些,你脖子里有伤,使不得劲”,但陆锦一概没理他,自顾喊自己的,他只好消了声,默默听陆锦喊完,眼圈慢慢红了。   “……总是舅舅对不住你。”末了,他道。   “我不会原谅你。”陆锦冷冷道。   她对这陌生时代毫无兴趣,没有主动了解过多少讯息,但就她被动被灌输的一些,已经足够她分析出一点真相。   在那个十岁孩子的悲剧里,下毒的或许不是面前这个人,但他一定是毫无疑问的帮凶。   首先,她迷糊时曾经听给她灌解毒汤的汤老大夫嘀咕过,牵机是极罕见的奇毒,普通百姓完全没可能接触到——他们上药铺买点耗子药还要登记呢。原主这么点年纪,很难在外面得罪什么人,让人家不惜动用牵机来害死她;那么它的最可能来源就只有张推官处,他的职业让他比别人都有优势。   其次,她听照顾她的丫头乘着换班凑一起聊几句时,有提到当时原身是半夜里毒发,天亮后宵禁一开立即去买了棺材,买回来就入殓送葬。牵机的症状那么明显,张推官作为专业人士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没有一点要查的意思,那么匆忙了事,只能让人想到“毁尸灭迹”四个字。   其三,从陆锦穿过来,张推官这么多次来看她,每回只问她好些没,让她好好养着,竟还是没有一字提及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这个马虎眼已经打得瞎子都看出来了。   三条累加,真相只有一个:凶手出自家中,张推官在包庇亲人。   陆锦心下冰冷,一字字道:“永远不会。” ☆、第5章   陆锦以为自己这种话说出来,已经是中二气场全开了,以张推官的为人该拂袖掉头而去才是,谁知眼见他转过身,却不是要走,而是向站在门边的玉兰道:“暂时不用你服侍,你走远些,到院门那里去,看着不许人过来。”   玉兰应诺去了,张推官重转过脸,便见躺在床上的小小外甥女一口气刚舒到一半,忽然重又瞪了眼,气得脸都涨鼓了一圈。   这孩子经此大变,看来是真对他离了心了。张推官心下黯然,道:“珠儿,你年纪小,此事我本不打算说与你,但你如今这般委屈,舅舅心里也极不好受,还是告诉了你罢。只是你要记得,万不可再告诉一个人,一旦传出,你我都有祸临身。”   这大叔怎么这么烦!   真是白瞎了他那张脸!   就不能转身出去做个安静的美男子么——因为才动了怒,陆锦现在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的,烦恶欲吐的感觉进一步加剧,管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她都不想知道,她只想求一份清静!   “我不想听,你出去。”   陆锦没忍着,直白地就开始撵人,但是她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形象,真真凄惨得比地里黄的小白菜还惨,张推官即便因她的无礼而生出一丝半丝的不快,看一看她的模样,也就都不计较了。   他走到床边坐下,低声道:“我所以在第一时间封锁消息,意图掩埋此事,实是因为你身上所中的牵机奇毒,来历大不寻常。”   这都撵不走,陆锦无力地翻了个大白眼,只能被迫应和他,没好气道:“我知道,就是从你那流出的呗。”无非这点破事,快点说完快点走,她头都要炸了。   张推官一怔:“原来你知道——也是,这不难猜。不过,舅舅并没有途径和需要去获得牵机,我这里的这一份,实际上是从魏国公府拿来。上个月时,国公爷托我查一桩案子。”   他说到这里沉吟片刻,原想略过秘事不说,但见外甥女乜着眼睛斜他,一副我看你在编的神情——其实陆锦只是先前瞪他瞪累了,现在眯着眼歇一会,然后盼他快点叨完快走而已。这怨不得张推官总是解读错误,实在他再是专业人士,也想不到外甥女死一回把芯子给换了,他以原主的性情来推断西贝货的表现,当然总是合不上了。   为了博取“外甥女”的信任,张推官只能全说了:“魏国公世子的一名姬妾死于牵机之下,世子内宠颇多,一名姬妾本算不得什么——”   陆锦心中一堵,所以她讨厌这里,姬妾的命不是命,她横死也可以随便拖去埋掉,要不是她穿来时机太巧,当街闹开,第二条命也早进了黄土。   “但会中牵机就太蹊跷了,这种奇毒中原十分罕见,怎么会出现在魏国公府里?国公爷心下疑虑,暗暗在府里搜寻了一圈,从一棵树底下挖出了用剩的药包,也找到了目击者指认出埋药包的可疑人选,但还没有来得及提审,那丫头就跳井里死了。国公爷再想往下查时,寻不到别的线索了,无法之下,便请我帮一帮忙,我接触的案件多,国公爷想让我看看是否能从牵机的来源入手,进而追查出元凶。那药包交给了我,因是私下请托,又是这等要紧物事,我不敢放到衙门,便带回来收在了书房里,再三嘱咐了人不许乱动。”   张推官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却没想到,会被人盗去害了你。”   想到以后就是她接替原主活下去,对这个问题,陆锦还是关注了一下,忍着头疼追问一   句:“那害我的究竟是谁?”   张推官目中现出挣扎犹豫之意,一时没有作答。   说话说半截,比不说还可恶。陆锦烦得把头一扭:“不想说就算,反正我知道,总归是这家里的哪个人,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姐表弟妹,我全部防着就是了。”   这地图炮开的,张推官再理亏也生出不悦来,微沉了脸色道:“珠儿,你怎可如此说话?因为家中有人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平日里长辈们对你的关心慈爱就都成假的了不成?你大舅母要听到你说这种话,岂不伤心。”   “不想我乱说话,就把凶手告诉我啊。”陆锦顺口就接,“冤有头债有主了,我才好知道该找谁算账。”   张推官再度犹豫——他这回来就是想解决此事的,外甥女这个年纪,说大不大,可要想完全把她当个小孩子糊弄是不成的,他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冒着风险把牵机的来历都交待了,这个凶手本来也没想瞒她,但没想外甥女经此一遭,戾气如此深重,他原先的设想里是一切和盘托出后,再说出惩罚凶手的办法来,让外甥女出了气,她消了委屈,一切就渐渐水过无痕,风平浪静了。   可看她如今这个模样,他要说出来,她肯如他的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吗?   陆锦哪有耐心再等他,听他不语,刷一下把被子蒙了头,做出个送客的姿势来。   张推官无奈,上前来掀她的被角:“你心里有气,暂时不想理舅舅也罢了,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你别蒙着头睡,闷人得慌。”   陆锦此刻恶心他得很——心理和生理双重上的,偏袒凶手就好好偏袒凶手,还装什么关心她的样子来!   这双重恶心一齐涌上,终于激得陆锦的喉咙开了闸,被子被掀开,她一挺身,堵在胸口好半晌的欲呕感终于宣泄出来,痛痛快快地吐了张推官满襟。   **   大概是因为终于出了口气心情放松了点,也可能是她的身体确实进入了好转当中,总之,这天晚上,陆锦终于睡了打穿越以来的第一个整觉。   然后她就做梦了。   梦见了一团雾,人形的,还会说人话。   这雾极凶,一感觉到她的神智凝成,就跳起来:“你怎么才来!”   陆锦莫名地看这团矮墩墩的雾:“啊?你谁啊?”   “你这强盗!占了我的身子这么久,还问我是谁!”   那雾声气极恶,但嗓音却是清脆的童音,便再恶也叫人生不出惧怕来,陆锦只因此灵光一闪:“你是——珠儿?”   叶珠华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承认,跟着就连珠炮般向她丢了一串埋怨:“你都不要睡觉的吗?怎么给你托个梦这么难,你知道我等了多久!你看你看,我只剩一团雾了,再等不到你,我只好投胎去了!”   “抱歉哦。”对这个以那么痛苦的方式夭折了的孩子,陆锦很同情,不介意她的态度,好声好气地同她道,“我也想睡,可睡不着呀,太痛了,一直要被痛醒过来。”   那雾便是一缩——是叶珠华听得心有戚戚然了,想起自己惨死时的痛苦,忍不住颤抖,嗓门跟着也降了点:“好吧,不怪你,是很痛。”   陆锦想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手伸出去,眼睛能见到是碰着那团雾了,手底下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像悬在虚空里,她只好要收回来,却听叶珠华嗤笑一声:“你是傻子吗?连阴阳两隔的话都没听过,人怎么可能碰得到鬼。”   陆锦:“……”   她没生气,她只是想:如果原主就是这么副欠揍德行的话,那难怪她那么随心所欲的表现都一直没穿帮了,正好合上原主本色了嘛。   “喂,别发呆了,我马上就要投胎去了,有几句要紧的话同你说,你记好了。”   陆锦回了神,想起一事,不等她说,忙先道:“你现在是灵魂状态吧?既然魂体还在,你不如试试看能不能回来?”   老实说,陆锦对这个新壳子真没什么留恋,身处的这里不管是社会大环境还是家庭小环境都太险恶了,她一点也不想和原主争抢,宁可还给她,她去喝碗孟婆汤洗档重来算了。   “你以为我没试过?”叶珠华没好气地道,“没用,我就是死掉了。”   大概是距离那个可怕的夜晚已经有段时间,叶珠华提到自己死亡时的口气挺平静的,她的关注点歪到了另一件事上:“——你什么意思?占了我的身体还嫌弃我?对了,你还寻死!”   她说着气得绕着陆锦转圈,碎念道,“你死了,谁替我报仇?大舅舅都靠不住,别人更别提了,哼,平时哄我哄得好听,要紧时刻才显出来了,他们才是一家人,我就是个外人。哼,都是骗子——”   陆锦叫团雾又绕又哼地弄得头晕,不得不打断她道:“停,停,别转了。你等我就是为了让我替你报仇是吧?那别浪费时间了,你告诉我,你知道是谁害的你吗?”   叶珠华飘到她面前停住:“我知道,必定是二表姐、三表姐、小姨——”   陆锦吃惊地睁大眼,这个凶手名单听上去也太奇特了吧,一念刚闪过,便听叶珠华吐了下文,“其中的一个。”   这还差不多。陆锦松口气,跟着又觉有点棘手,因为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一个,不过这也怪不得叶珠华,她毕竟只是个小孩子,能把范围缩小到三个人已经不错了。   接着问:“你跟她们平常都有什么矛盾?你认为她们中的某一个是凶手,那她们的动机最有可能是什么?”怕叶珠华年纪小,表述中有混乱含糊之处,陆锦特地道,“我们一个个来吧,嗯,首先是二表姐,假如她是凶手,那她最有可能因为什么而害你?”   “因为我长得好看。”   陆锦:“……”   她有点迷惑地想,也许这不是什么原主托梦,就是她自己在瞎做梦? ☆、第6章   叶珠华完全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伸出只小小的雾拳头一挥:“不用一个个来,她们要害我,肯定都是因为嫉妒我的相貌。哼,自己长得丑,天天眼红我有什么用,身体发肤,都是受之父母,大舅舅二舅舅不如我爹长得好,大舅母二舅母也不如我娘长得好,二表姐和三表姐当然别想比得过我了。小姨就更别提了,我看她的嫌疑最大,数她最瞧我不顺眼,最能欺负我,我才做了一条石榴红绫裙就叫她泼了一盘醋鱼给毁了,还装不小心,明明就是故意的——喂,你有没有认真在听?我说的都是很要紧的线索!”   “……我听着呢。”   陆锦勉强打起精神来,好吧,应该不是她做梦,她做不出这些家常细节来。事实是她不该对小孩子抱有太多期望,叶珠华这个年纪换算到后世才念小学二三年级,她搞不清状况很正常,能一五一十地严谨分析自己的遇害情况得是神童才办得到了——或者柯南。   陆锦放弃了直接从她那里获得答案,时间紧迫,她也没空听“那些很要紧的线索”了,她提出自己的要求来:“珠儿,你给我说说你舅舅家里的事吧,都有哪些人,他们的大概情况,跟你的关系怎么样,或者别的你觉得应该要告诉我的,都说给我听一听。”   叶珠华却不乐意:“说那些干嘛?浪费时间,你先替我报仇,那些事你以后自然会知道的。”   陆锦道:“替你报仇是肯定要的,但首先我得在这家里呆下去吧?现在我病着,见的人少,你那一堆亲戚来看我也是站一站就走,过阵子我好了,总不会还这样,到时候我人都认不全,和人讲话也不对头,你家人要把我当成孤魂野鬼或者妖孽烧了怎么办?”   叶珠华还是不情愿,她死得太突然也太痛苦,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要报仇,别的都不耐烦想。   陆锦见她扭着不肯着声,就道:“好吧,你不想说算了,大不了我追着你一道投胎去。唉——”她在梦里打了个哈欠,“你下去以后要是能等就等等我,我领着你,投到我来的地方去,我们找个好人家,有爸有妈的那种,穷点富点都无所谓,反正比在这里强。就这样吧,我困得很,不和你说了。”   叶珠华终于有点慌张起来,陆锦的话她听得半懂不懂,什么地方不地方,她也没兴趣追究,她只知道自己报仇的事悬了,这可万万不行。跺跺脚:“好啦,我告诉你就是了!”   她虽然肯说了,但说得极潦草敷衍,还混乱,东一句西一句的,陆锦不得不一直追着她要补丁。   问过几回,叶珠华就被问烦了闹起脾气来,陆锦接手她的烂摊子心情也不美好,但想一想,这孩子人生那么短暂,又和她计较不起来,只好忍着劝她:“我问得详细一点,也是想找凶手的线索嘛,不然等你走了我两眼一抹黑,找起来多困难?”   叶珠华不大买账:“哪里用找?我看就是我小姨,你找她就对了!”   ……刚才还是三个嫌疑人,一会功夫就排除得只剩一个了,陆锦无语地当做没听见,继续按自己的步调问话。   连哄带劝地,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把张家的人丁摸了个差不多。   张家现有三代人,高居在上的是张老太爷和张老太太,张老太爷出身贫寒,本是湖广人,十岁起就在一家布庄里当小伙计,熬了十年,也只将将熬成了大伙计,没背景能力低,看样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谁知人生难料,他子女运上却好,大儿子也就是张推官竟是个读书种子,张老太爷把儿子送进私塾时只想他能识几个字,将来进布庄当伙计比那些大字不识的有竞争优势,说不准以后出息,能挣个掌柜干干。以张老太爷的眼界和能力,能给儿子规划出这样的未来也算是尽力了,万没想到这一点的投入会有那么高的回报率,张推官去私塾读了两年后塾师就不肯放,情愿不收他的束脩,按着他一路读下去,最终从秀才到举人,再到皇榜进士,张推官完成了阶级的华丽跨越,张老太爷也从布庄里哈腰赔笑的老伙计变成了养尊处优的老太爷,发妻病故之后,还继娶了一房小他足足二十岁的妻子——也就是张老太太,其实这位老太太今年才三十九岁,四十还差着点,不过时人多早婚早育早亡,这个年纪叫她一声“老太太”也不算过头。   长辈往下,就是张推官这一房了,他算是张家的顶梁柱定海针,因为张家虽然现有三个儿子,有读书天分的却只有他,下面两个都不成,靠着长兄混混日子罢了。张推官娶的妻子就是当年给他启蒙又免他束脩的塾师之女钟氏,他同钟氏育有一女,名萱,即刚才叶珠华提出的嫌疑人之一——二表姐。有二表姐自然该有大表姐,大表姐也是这一房的,不过是庶出,名唤张莲。   这两个表姐同一年生,今年都刚好是及笄的年岁,但性情差别极大,大表姐张莲沉默寡言,安分守己,把自己照着透明人那一路活,叶珠华在舅家寄居三年,但有摩擦,张莲总是主动退让,所以叶珠华对她印象不错,列嫌疑人的时候就没把她考虑上去。   二表姐张萱相反,因得父母宠爱,日常张扬跋扈,不知为什么看叶珠华这个足足小了她五岁的表妹不顺眼,很爱挑她毛病,几乎是见她一回训一回,叶珠华在平常就被欺负惨了的情况下,把她列为嫌疑人算是顺理成章。   再来是二房,和张推官鸡窝里飞出凤凰来的人设相比,二舅舅张兴志要平凡得多,娶的妻子姓马,因是张推官未发迹之前娶的,普通人家闺女,也没什么可说之处,这一房唯一的亮点在有男丁,还是两个,一嫡一庶,在叶珠华那些碎片似的描述里,就为有这两个男丁,马氏的腰杆比推官太太钟氏还要挺直,惯常多吃多占,什么好东西都敢张口往二房要,叶珠华也吃过她的亏,因此极不喜欢这位二舅母。除此之外,马氏还有一个女儿,也就是嫌疑名单上的第二位,三表姐张芬。   和讨厌马氏一样,叶珠华也很讨厌张芬,因为子肖其母,这位二表姐的毛病和和她娘是一样一样的——爱借叶珠华的东西,一借就如断线风筝,再无声息。   陆锦听到此时才精神一振,因为在她看来,虽然前头叶珠华抱怨了张萱那么多话,可事实上她说不清楚她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实质矛盾,但是这个张芬就不一样,有利益就有动机,有动机就有可能下手。   “那你问她要的时候,她也不肯还吗?”   叶珠华道:“——什么要?我没要过。”   陆锦以为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解释道:“她借你东西不还,你去问她讨要——”   “我不要。”叶珠华打断她,“不还就算了。”   陆锦一下听得发晕,忍不住扶额:“你——你这冤大头做的,你那些东西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叶珠华傲然回:“不过是些摆件,她眼皮子浅才当成宝,拿走就拿走好了,我还去登门讨要,多难看,我才不去。”   这败家熊孩子!   陆锦更晕了,忍不住要说她两句,爹妈都死了,往后就是有出无进,这么个傻清高法就是家财万贯也禁不住败呀!话未来得及出口,就听叶珠华吞吞吐吐地,又补了一句。   “而且,光哥儿在他家住着呢。”   陆锦一怔:“光哥儿是谁?”   “……是我弟弟!”   叶珠华声音中的鄙视冲破那团迷雾,直冲到陆锦面前来,让陆锦难得地有点脸红。哎,好吧,她是一门心思只顾着斗气了,居然连原主有个弟弟这么重要的情报都没有接受到。   她努力把先前那些路人甲来探望她的记忆扒出来回忆了一下,发现想不起有疑似弟弟的人来探望过她,心中闪过疑惑,再一想又释然了——叶珠华才十岁,她弟弟只有更小,她不管是当时毒发着被送回来还是后来寻死,整个人的面貌都吓人得很,弟弟那么小,长辈们不领来见她,怕惊着他很正常。   陆锦消化了一下自己即将多出一个弟弟的事实,点点头:“那难怪了,你怕去讨东西,得罪了二房的人,他们把气出到你弟弟身上是吧?”   这么说着,陆锦心中不由酸软了一下,找到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想她没亲妈就够惨了,这姐弟俩连亲爹都没了,寄人篱下,成天被亲戚拔羊毛也只好忍着,怕招来再不堪的待遇。   “对了,你弟弟今年几岁了?怎么不跟你一道在这里住着?”陆锦至今没有出过房门,但听丫头们来往间的声气,她应该是依附着大房而居。   叶珠华闷声道:“大舅母身体不好,我们刚来时,弟弟才两岁,离了家不习惯,夜里总哭,大舅母受不住吵,只能放到二房去了。”   这难怪了。陆锦叹了口气,明知面前是一团虚空的雾,还是忍不住伸手安慰地摸了摸她“头”,道:“别难过,你是个好姐姐。”   叶珠华的反应是把头一扭:“哼,他和我又不是一个娘生的,我就是看他可怜,才顺便想着他一点罢了。”   陆锦:“……” ☆、第7章   又花了点功夫,陆锦才弄明白这弟弟原来是个同父异母的,叶珠华的母亲很早就逝去了,之后其父叶安和续了弦,又生了幼子,取名叶明光,乳名就唤作光哥儿。   陆锦同时在这里得到了一个重要信息:叶安和生前是河南怀庆府河内县知县,因黄河改道殃及当地,叶安和组织衙役民众日夜筑堤,同众人一样吃住都在堤上,最终成功挡住了洪水,保住当地不受天灾肆虐,但叶安和本人却于一个暴风雨的夜里出来巡视时,不幸为狂风卷落到河水里,因公殉职。   之后怀庆府把他的功绩报上去,因叶安和还未满三十,又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今上十分痛惜,御笔下令追封,又给他的遗孀也赐了诰命——只是遗孀没福气,丈夫过世后,她不多久也撑不住,跟着撒手去了。   所以,别看叶安和生前官职不高,却是正经在皇帝面前挂过号的。叶珠华提到这一点十分骄傲,怕陆锦不相信,特别提出佐证:“我来金陵时,魏国公府的老夫人都请我去见了见,送了我表礼,夸我爹有清名,是个能吏。”   陆锦连连点头附和她:“嗯,你爹是个好官。”   太好了,她到现在才感觉终于抓到了一点牌,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假如她需要去公堂上喊冤,说家父是某某曾得过皇帝追封的县令总比说家父是某村叶大牛有用吧?   而叶珠华骄傲过后,便低落下来:爹再好,也不在了,否则她何至于寄居舅家,死得不明不白?   这一想,愤恨重回心头,她马上催逼起陆锦来:“你一定要替我报仇!”   “好好,我知道。”陆锦回过神,重新想起先前的正题,道,“不过照你这么说的话,你二表姐应该没理由害你吧?你又没问她讨还东西,她干占便宜不吃亏,没道理生出杀心来。”   “怎么没有?”叶珠华大声道,“我先就说了,她恨我越长越好看,站一块会把她比下去,和我讲话都阴阳怪气的,还和小姨一起排挤我,只有来借我东西的时候才装个笑脸。照我看,说不准是她俩一起下的毒手。”   陆锦:“……”   时间紧迫,不能浪费在争执上,她只好假装没听见这孩子执着的玛丽苏宣言,也不对她的自我认知发表任何意见,转而继续问起张家的事来。   再往下还有一个三舅舅张兴文和小姨张巧绸,这俩就是现在的张老太太所出了。   张兴文今年十七岁,还未成家,原在国子监里念书,但两个月前与同窗起了争执,打破了同窗的头,虽然张兴文有个当推官的哥,不幸那同窗更有个当侍郎的爹,拼背景落败,灰溜溜地被国子监踢了出来,目前失学在家,等待张推官给他寻一家书院。   张巧绸则可以算老来女,今年将将十二岁,作为嫌疑人名单上的第三位,叶珠华对她一样抱怨多多,因为念念不忘自己毁掉的新裙子,还夹杂着详细地又说了一遍。   陆锦原来不太耐烦听的,但叶珠华巴拉巴拉的一直说,她没找着机会打断,结果被迫多听几句之后,她意识到,这可能不只是她以为的小孩子之间的幼稚争端,态度不由变得认真专注起来。   原来这正是三月里才发生的事,当时叶珠华刚出孝,因守孝之前那些衣裳都小了,钟氏便替她新做了几身,其中就有她最喜欢的那条石榴红绫裙。赶上魏国公府的老夫人过生日,钟氏前去拜寿,这种场合一般是交际亮相的好时机,有儿女的多半会一同带去,钟氏就打算带着张莲张萱两人去。叶珠华年纪太小,又只是表亲,照理是和她没多大关系的,但钟氏想到徐老夫人当年特地叫叶珠华去见过,于是心念一动,想着把她也带上,不管到时候能不能见着老夫人,有这份礼数总比没有好。   结果消息传出,张巧绸大闹起来——她辈分虽高,年纪却小,大房两侄女都正是要说亲的年纪,明显比她更需要出门露脸,所以这回没轮着她,张巧绸本来倒也接受了,但一听说叶珠华居然可以去,立刻翻脸不依,哭到张老太爷那里去,张老太爷心疼幼女,出面发话,钟氏不好忤逆公公,只得答应了,但这不是出门踏青,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无所谓,她带上叶珠华已经算超额了,绝没法再增加人选,吃个寿酒拖上一串女儿小姑,人家看着也不像样。无奈之下,只能把张莲留在了家里,让张巧绸顶了她的名额。   一行人去了魏国公府,来拜寿的人格外多,诸般热闹自不必说,张家女眷们进内堂拜见了徐老夫人,张家与魏国公府相比,家势可谓是普通之极,徐老夫人肯在这样繁忙的日子里亲见她们已算是给了面子,一般说两句吉祥话儿就该出去外面花厅了,但因叶珠华生得好(陆锦:……==),徐老夫人眼前一亮,额外留她们多说了几句话,当时张巧绸就挂了脸。再等到她们出去花厅,各家夫人太太们交际起来,叶珠华又收获一堆赞誉,张巧绸就更不高兴了,忍到开宴,乘着丫头上菜要放下时,“不小心”撞了那丫头,结果一盘醋鱼都倾倒在叶珠华裙上。   叶珠华的新裙子就是这么毁了的,回来努力洗了半天,脏污是洗净了,裙子同时也洗走了形,拿火斗装滚炭熨了半天,也变不回原样了。   陆锦把她后续的抱怨打断,问道:“除此之外,你在魏国公府可有遇见什么特别的事,或者特别的人?”   叶珠华给她托梦到现在,话是说了不少,可作为线索的几乎没有,她和亲戚们虽有矛盾,本人性格也有不招人喜欢之处,但不管怎么看,都不到能惹上杀身之祸的程度,陆锦不得不把仅剩的突破点放在了魏国公府上,一则这个时间节点很近,二则这种公侯府第盘根错节秘密繁多,说不准叶珠华便是什么时候招惹上不该招惹的是非了——咳,这是陆锦从电视剧里看出来的心得,其实公侯家到底过的什么日子,她才穿来哪里能知道?会这么想,只能说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叶珠华茫然了一会没动弹,陆锦猜她应该是在回想,便凝神看着她等待,谁知看了一会儿,便见她似乎是小了一圈,陆锦心中一凛,正要发话,叶珠华自己也觉出来了,慌张地转了个圈:“我、我的时间好像快到了——”   陆锦忙道:“珠儿别慌,快接着想。”   “我想不出呜呜——”叶珠华哭起来,“我就记得我一直都和大舅母在一起么,寿宴午晌结束,然后我们就回家了。特别的事——我想不起来呜呜……”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她又小了一圈,亲眼见一个灵魂在眼前消逝的感觉是很震撼的,陆锦心中又是酸楚又是不忍,忙跟着道:“算了算了,想不起就不要想了,你好好地去投胎,争取找个好人家,这一辈子的事就别记挂着了,你放心,仇我一定替你报了!”   叶珠华持续地在缩小,她呜呜地:“你要记得呀!不然我死不瞑目!”   陆锦郑重答应她:“嗯!”   “还有,还有光哥儿……”   叶珠华缩小的速度加快了,同时缓缓变得透明,她的声音也跟着变小变虚,后面的话都融进了虚空里,再也听不见了,陆锦眼见着她消失,情不自禁地向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追了两步,大声许诺:“我知道,我会照顾好他的!” ☆、第8章   啾啾,啾啾。   窗外鸟儿鸣声清脆,新的一天于焉展开。   玉兰从摆在窗下的一张罗汉床起来,顾不得别的,先轻手轻脚地走去床边,小心地撩开帐子一角,往里看时,躺在里面的小小女童睁着眼,同她对视。   “……!”她吓得心里一跳,出口的招呼都带上了结巴,“姑、姑娘醒了。”   陆锦“嗯”了一声。   她其实早已醒了,但今天不是痛醒的,她朦胧里觉得自己的腹痛忽然好了,为了验证是错觉还是做梦,她努力硬逼着自己醒了过来,一摸肚子,发现果然再没感觉,好得彻彻底底,倒好像她前阵子痛得恨不得去死的那些痛苦都是假的一样。   但脖子和头部的痛楚却又还在,只是不再发晕想吐了,相比之下,这才符合正常的痊愈过程。   陆锦发了一会呆,胡乱猜测起来——该不会是叶珠华走了,把“她”所受的伤害也一起带走了吧?这猜测乍听荒谬,但细想却似乎又合情理,陆锦立刻查看起自己手臂,“她”毒发时双手反折,在棺材里被抬着碰撞,小孩子皮肤娇嫩,磨破了好几处。   衣袖做得宽阔,一捋直到肩膀,露出整条胳膊,这个时辰天光未明,陆锦在帐子里看不清楚,只能仔细上下摸索,只觉凡触手处一片光滑,再摸不到一点疤痕。   ——真的带走了!   陆锦心头重重松了口气。   她后来鼓捣出来的那些伤看着吓人,其实不算要紧,麻烦的是身体里残留的余毒,就算现在清干净了,也不能保证以后就不会有后遗症冒出来,这种级别的剧毒是闹得玩的吗?还好,她摆脱了这个可怕的不定时隐患。   鉴于叶珠华送了这么好的一份礼物,陆锦在心里给她拜了拜,再次祝福她能投个好胎。   情绪这么波动了一番,再想睡也没法睡了,陆锦便合着眼,在心里默默回想温习起夜里的那个梦来,这种托梦大约与一般的做梦不同,她现在脑中记得清清楚楚,一点都没忘掉,只要强记就好,倒是省了不少事。   记到差不多时,天光也亮了,此刻玉兰站在床边,紧张地撑出点笑容来:“是我睡晚了,姑娘怎么不叫我一声?对了,外面这鸟儿叫得扰人,我去把它赶走。”   她说着便要走,陆锦——不,现在该叫叶珠华了,叫住她:“不用。”   玉兰有点犹豫地站住,道:“我怕吵着姑娘。”   对于她的小心翼翼,叶珠华很过意不去——就是她把人吓成这样的,虽然她不是故意糟践人,但穿来这些日子,她心中郁闷不忿,这个玉兰和另一个叫红樱的丫头轮流看管服侍她,直接承接了她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怒火,确实跟着一道受了不少罪。   “我今天感觉好些了,不那么怕吵了。”叶珠华道,“前一阵我身体不好,心情也差,迁怒到你们,让你们受苦了。”   她本想正式道个歉,但看此地风俗,这么干恐怕不一定合适,而且原主那个性情,就算错了,应该也拉不下脸和丫头道歉。   果然,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玉兰就显得十分惊喜了,肢体一下放松了,笑容都真诚许多:“姑娘说哪里话,姑娘遭了难,我们更该用心服侍才是,有什么受苦不受苦的,姑娘能熬过这一关,身子好起来,就比什么都强了。”   她说着,眼圈居然微微泛红起来,叶珠华吓一跳,这丫头看着起码十七八了,怎么这么容易动感情,想劝一劝,怕话多了暴露,这毕竟是贴身服侍的人,只好赶紧想了个话题转移,伸手指向窗户那边道:“我看今天天气不错,你去把窗子开了,我想透一透气。”   玉兰忙答应着,抹着眼睛去了。   开了窗后,玉兰穿戴收拾好自己,便出门去往厨房取热水来给叶珠华洗漱,柔软的布巾轻柔地覆到脸上擦过,漱口的温水都是直接端到床边来的,先前叶珠华没心思注意这些细节,这会儿一看,她洗过脸后,玉兰只是就着她的残水匆匆洗了一把,就又脚不沾地地出去取早饭去了。   珠华坐在床上,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算是给她展示了一下命运还有更坏的可能性吗?好吧,至少她没有穿成玉兰或者红樱,既然前世种种已离散在时空里,再也回不去,那就当她是重新投了一遍胎,不多想那些没用的,努力好好活下去吧!   她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掀开被子下了床,先静立片刻,感觉站着也不再头晕,脑震荡的症状应该已经熬过去,方放心把脚塞进鞋里——过程中嫌弃地扁了下嘴,脚也这么小,好烦哦,哪天才能长大。   四面一望,没找着外衣,珠华低头看看,自己一身鹅黄中衣包裹得好好的,长袖长裤,哪都没露,她也就不找了,直接走到门边去,扶着门框往外张望。   这里是个小跨院,占地极小,风物一眼就望尽了,地下是青石铺砌,板板整整,除她住的这间屋之外,旁边还有一间小屋子,另东边还有两间厢房,院子西南角上种了株西府海棠,想是长了有些年份,快有院墙高了,花期将过,只剩得半树残花,艳丽里带着颓废。海棠旁边就是月洞门,连接着外面的正院,她这个角度见不着多少门外的景致——   一个穿绛色比甲的丫头端着铜盆走过,与珠华目光对上,一愣,走过去又倒回来两步,眼神惊愕,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没说出口,匆匆又跑了。   珠华无聊地收回目光,没放在心上,出了门槛往东边走,旁边那间小屋子她知道是玉兰和红樱住的,那两间厢房是作什么用她就不清楚了。   还未近前,便见大锁把门,她脚步略顿,见旁边的窗户是层暗色纱糊着,看上去不很牢靠,正要凑过去,身后响起又急又快的脚步声,直冲着她的方向来,她只得暂且打消念头,转过身,立刻叫一根细白手指抵住了额头。   “你是安心和人作对是不是!”手指的主人声音清脆,连珠炮般数落她,“一身的伤,衣裳也不穿在外面乱跑,还嫌你给人添的麻烦不够?!你说你这么点大人,哪来这么大气性,赌气没个完,难道必定要让一家人都替你把心操碎了才成?还有你的丫头呢?不好好服侍主子,一大早上跑哪里去了!”   她语速极快,行动力也强,一边噼里啪啦地说话,一边拎起珠华的小细胳膊就往正屋那头拽,珠华一句嘴都没来得及回,已经被踉跄着拖回屋里了。   “你的衣裳呢?你说你羞不羞,要不了两年就要长成大姑娘了,穿着中衣就敢出门,万一被哪个小子看见,你还活不活了!”   珠华揉了揉有点酸痛的肩膀,望着那背对她在墙边木柜里翻找着的穿着杏红单衫的少女,试探着道:“二表姐?”   张萱头也不回:“再等等!这会知道着急了,先发的什么疯!”   这小辣椒!   珠华被呛得无语,不想再招来更多教训,闭了嘴,安分等着张萱找好了一套衣裳,过来给她穿上。   大概是她一直没回嘴,张萱的火气发得差不多了,再开口就是正常语声了:“你今天身子好些了?听说你头疼怕吵,这几天我就没有过来看你。”   “嗯——嘶!”   张萱过来的架势挺有模样,珠华被麻痹了,配合地抬起胳膊,谁知这位二表姐其实不是伺候人的料,先把衣服披她肩上,而后扳过她的手臂向后一扭,便硬往衣袖里塞去,痛得她当即倒抽一口冷气,躲闪不迭。   “这会儿娇气了!”张萱一点不反省,见她要躲,还把她抓回来,继续把她把衣服里塞,嘴上还训,“拉一下胳膊都喊疼,先怎么就敢把脑袋往墙上撞,看看你这额头,还有你这脖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全,要是留下疤来,你哭的日子在后头呢!”   珠华想躲躲不掉,五岁在这个年纪是不小的差距了,她只好一边可怜巴巴地被扭来扭去,一边痛苦地皱着脸——这个二表姐是教导主任转世吧?也太、太、太爱教训人了!   “往常臭美得那样,坏了条裙子都能赌上好几天气,怎么待自己倒不知道爱惜一点?裙子坏了还能再去扯匹料子重做,你这皮肉上哪里修补去?”张萱又训两句,才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下来,问她,“你怎么不说话?”   “……话都叫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啊。”珠华无语地把裙子往上提了提,张萱给她穿的是条青罗裙,裙摆斜绣一圈莲纹,样式挺好看,就是太长了,静立不动的时候把她鞋面都盖住了大半,只露出一点鞋尖来。   啪!   忽然遭袭的珠华捂住手,愕然抬头。   “女孩儿家家,你刚那是什么动作!”张萱拍完她的手,一指又点到她额上来,“这裙子好好的,你乱摆弄什么?”   珠华心中控制不住地生出一股郁怒——不是针对张萱,她瞄了眼张萱的脚面,她的裙子差不多也是这个长度,可见没给她穿错更没故意捉弄她。所以,这是什么见鬼的世道啊?!连条裙子的长度都不能自主,她得把自己憋屈成什么样,才能在这鬼地方好好活下去?   珠华关于“重新做人”的心理建设做了还不到半刻钟,已然崩塌一半。   “好了,既然你能下床了,那就跟我去和娘请个安罢。”张萱说着拽了她的手往外走,“娘身子不好,这两天又病倒了,你去叫她看一看,她见你好起来了,多少总能宽些心。”   珠华不想说话,默默由她拖着,出了屋,穿过月洞门,走进隔壁大了三四倍的院子,拾阶进入正房。   里间的锦帘一掀开,一股珠华极熟悉的中药味扑面而来,跟着便见一名妇人靠坐在床头,披着件外裳,松松地挽着家常发髻,看去年约四十上下,五官仍有秀丽之色,只是肤色有些蜡黄,眉眼间显得十分疲倦。   她正把一个白瓷药碗交还给立在身边的丫头,见到两人进来,一怔之下拿手帕按了按嘴角,而后招手:“珠儿怎么来了?快过来。”   珠华有点磨蹭地过去,她不知道要不要行礼,好在钟氏没用她纠结,直接拉住了她的手臂,打量她片刻,叹了口气:“吃了大苦头了,脸上瘦得都不见一点肉了。”   听她提到脸,珠华心中一动:她的心态没那么快转换过来,潜意识里仍把自己当做“陆锦”,因此打起床后,还真没想到看一看这具身子长得什么模样。原主那个小自恋狂的话当不得什么真,不过敢放那么多大话,至少,应该是个长得挺可爱的小孩子吧?   床榻的左前方就摆着镜台,珠华踮了点脚跟,力图不着痕迹地往那边歪了歪,又歪了歪,终于见到上面立着的铜镜里映照出一张稚女的面容来。   然后,她整个愣住了。 ☆、第9章   镜中的小小少女生着一张非常标准的鹅蛋脸,鼻梁秀挺,除此之外,别的五官再没什么特别出彩的,眼睛并不算大,唇形普普通通,皮肤虽还不错,但因为连病带伤一场,好些天光被灌苦药而没有正经吃饭,两边腮帮都熬得瘦了一圈,肤色比钟氏没好到哪里去,再加上额上和脖间都缠着包扎伤口的白布,两边黑发毛糙地披散下来,整个人看去可谓是既没精神,也没形象。   但、是——   那双并不算大的眼睛在镜中回望过来,如含秋水,又如寒星,瞬间击中珠华猝不及防的心脏。   不管“她”此刻的状态有多么不好,形容有多么随意,都掩盖不住她是个美人的光芒,因为这么一副尊容,让人一见之下的第一印象竟然不是邋遢,而是动人。   楚楚动人。   珠华吃惊极了,她先前一直没把原主的话当真最主要就是因为她的年龄,十岁小孩生得再好,无非就是可爱娇俏萌,她从没想过在这个年龄段能这么明确地传达出“美”的信息,照这个模子长下去,只要不长歪,那是稳稳地从小美人长成大美人。   这一刻,珠华感觉自己三百万的心理创伤终于被治愈了一点点。   “哈!”   张萱不客气地站在一旁爆出笑声,打断了她的遐想:“娘,你看她,又臭美上了,见着镜子就要照一照,还照得转不开眼了,怎么,被自己的美貌迷住了?”   钟氏微微笑了笑,嗔怪女儿:“你这孩子,就是牙尖嘴利,怎么这么说你表妹。”   张萱撇撇嘴:“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这是替表妹开心么——看她前阵子闹死闹活的样,如今重新臭美上了,才可见是想开了。”   珠华:“……”好吧,她基本可以把二表姐从嫌疑名单上排除了,凶手面对被害人不可能是这个表现,除非心理素质强到逆天,考虑到二表姐的芳龄,这个可能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钟氏看一眼珠华,提高了点声音压制女儿:“好了,不许再欺负你表妹了。”   张萱倒还肯听母亲的话,只是她大概取笑表妹爱臭美取笑惯了的,虽闭了嘴,到底还是拿手指放在颊边刮了刮,做了个羞人的动作才罢。   “……”珠华只好翻了个白眼给她。   所以说“只好”,是因为她出于角色扮演的需要才做出这个不开心的回应,其实她并没生气,她实际年龄比张萱大了有七八岁,看她和看原主一样,总有些看小孩子的宽容感——对张推官就不一样,珠华是可着劲儿地随便作任意作,由着性子和他对阵,说来也不知是哪来的运气,不但没露破绽,还摸到了一些和张推官相处的道道,叫她现在再去和张推官聊个新人生什么的,她一点也不怵;但和钟氏张萱这两母女就还办不到,太陌生了,这也是她打进屋来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的原因。   “今天还觉得头疼吗?”屋里静默了片刻,钟氏开口问。   珠华暗暗觑了她一眼:“不太疼,好些了。”   钟氏点了下头:“这便好。这一大早上过来,早饭都没吃吧?都别在我这里站着了,萱儿送你表妹回去,你两个一道吃饭去罢。”   张萱答应了一声:“哎,那娘你好好歇着。”   她也不啰嗦,如来时一般扯着珠华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回到小跨院里时,正巧玉兰提着个食盒也回来了,张萱见了问她:“你在厨房见着云心没有?”   玉兰见到珠华在地下站着,原吓了一跳,正要开口问,先被张萱问了话,忙放下食盒,回道:“见着了,刘嫂子今早做的有一道水晶饺,正在屉上蒸着,云心姐姐想着二姑娘爱吃,特在那里等了一等,我走的时候瞧见那笼屉热气腾腾的,想来过一会就好了。”   张萱便点点头:“你去那边院门口等着,见着云心叫她把早饭送这里来,我陪表妹一道吃。”她说着转头,又扯珠华,把她按到镜台前坐下,“看你这披头散发的,先前忘了,该替你梳起来。”   珠华一惊,忙闪躲不迭:“不劳烦二表姐,我自己来。”她现在胳膊还有点隐隐作痛呢,再也不想领教二表姐伺候人的功力了。   张萱板脸教训她:“瞎逞能,你会梳吗?”   珠华看一眼她头上的发髻,左右各分一股垂挂在耳侧,余下的头发则归总聚拢在头顶心,中间以桃红色丝绦束紧成一个小小的发髻,发髻两边各插一朵珠花,大约是梅杏一类的花样,整体看上去又秀丽又温柔。   珠华:“……”她只会绑个马尾,编辫子都编不整齐,编出来像倒了毛的扫帚。   张萱误会了她的眼神,摸了摸自己的耳鬓:“你喜欢我这个?那不成,你头上绑着布条呢,以后再跟你梳罢,现在只能绑两个辫子。”顺手抓一把珠华的头发,“你倒是一把好头发,怪不得天天臭美,我在你这个年纪,还只能梳个简单的双丫髻。”   珠华的头发又黑又长又多,确实当得起“好头发”的称赞,但也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不那么直,稍稍有一点点卷。卷毛么,就容易打结,尤其她又在床上滚了一夜,早起还没来得及梳。张萱这一把下去,凭良心讲手劲其实不重,但赶上寸劲儿,正好抓到结上去了,她又留着长指甲,上面涂着艳艳的蔻丹——   “哎呦!”   珠华下意识往后一闪,而后捂着头,盯着张萱指缝间挂着的两根头发,不满地拧起细眉。讲真,要不是和张萱相处有一会了,她真要觉得张萱是有意整她,两人简直有点八字不合。   张萱甩甩手,把那两根头发甩掉,干笑:“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她说着忙抓起台上的木梳,“来来,我替你梳起来。”   “我不要,我自己来——”   “好啦好啦,别跟我赌气了,我轻轻的还不成?”   梳齿落下卡进头发,珠华不敢再乱动,只好郁闷地收回抗议,由着不靠谱的表姐在她头上折腾。   大概明白自己理亏,张萱一边替她梳头发,一边没话找话:“你倒是会长,净挑着大姑大姑父的好处长了,连头发都是,偏像了你爹,带着一点点卷,梳我这种简单的发髻不用抹油都可以。我和三妹妹就不成,每个月总要用掉一盒桂花油,洗起头来也麻烦死了。”   珠华听了,眼珠向上翻了翻,从镜子里望了眼张萱。只见她的头发是全盘起来的,但从她耳侧垂挂的两股和额前刘海可以看出,她的头发是非常顺直的那种,这种头发披散下来时好看,很有女神范,但要梳成各式发髻时就有点麻烦,因为太顺了,定不住型,必须得抹上发胶(这里是叫桂花油了)才行。   张萱口中的“三妹妹”应该就是张芬了吧,她该叫三表姐,标签有借无还的那位。珠华想着顺口问了句:“那大表姐呢?”   张萱手下一顿,声音瞬间冷淡下来:“不知道,说她干嘛。”   ……好吧,踩雷了,看来这两位同父异母的姊妹关系非常不好。珠华闭了嘴,安安分分坐着。   张萱也不再说话,认真替她梳着头发,她挺言出必行,说轻轻的,真的就轻轻的,手艺也不错,没多大功夫,就编好了两条辫子,拿青绿丝绦绑好,垂在胸前。   这算是最简单的发型了,但珠华往镜子里瞄一眼——咳,她觉得自己即使是配上这个最简单的发型颜值也往上飞涨了十个点,咳咳。   张萱按住她肩膀,把她转过来:“来,我看看。”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好看。”   鉴于这回没再被弄痛,珠华跟她道谢:“谢谢——”   吧唧。   脸颊上残留着温暖柔软的触感,珠华“二表姐”三个字含在嘴里,只觉得一道雷劈开头顶心,麻得她整个人都傻了。   珠华呆呆坐着,自脖间起,很快整张脸都红成了一块红布——她亲妈死得早,没多久后妈就登堂入室,她在亲爸那里就变成小透明了,打小就没机会和人亲近,后来长大上学,因为家庭因素,她的性格是有那么一点拧巴的,不到不合群,但看着就是为人比较冷淡,因此同学们和她相处也都潜意识保持了一点距离,交往再好的朋友也至多挎一挎她的胳膊,从没亲密到这份上过。   ……不是都说古人表达感情很含蓄内敛的吗,怎么、怎么上来就亲啊,她俩明明关系不好的啊!   张萱本来没觉得怎样,她一直很想有个归她管的弟弟妹妹的么,好容易终于来了个,虽然性格讨人厌,但是长得实在太好,她很难真的讨厌下去,忍不住总想来管她一管,难得今天她终于不一个劲顶嘴了,还由着她梳了头发,绑两个小辫子,看上去乖乖的,她就亲了一口,怎、怎么啦?!   这是她表妹,她当表姐的难道亲不得么?!   “你这么大反应干嘛?”张萱被带得也有点脸红,她努力假装没事,先发制人地道,“你娘难道没亲过你么?”   珠华终于回了魂,她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大了,也装没事,用平常的口气回答道:“我不记得了。”原主的娘也是过世很早,这一点和她一样,可以张口就来,不必撒谎。   “唉,我忘了,大姑去得早。”张萱恍悟过来,这时玉兰和拎着食盒的云心走了进来,她看一眼,拉起珠华:“好啦,小可怜儿,算我说错话,别见怪,来吃饭了。”   珠华:“……”   “小可怜儿”的称呼一入耳,她终于有点明白过来了:这位二表姐,是闺中太无聊,所以热衷对她管头管脚,把她当成洋娃娃在养成了吧?   **   玉兰和云心拎来的两个食盒打开,挨样摆放在炕桌上——这么说其实不大准确,因为挨样摆放的是云心,玉兰么,她只是从食盒里取出了一碗稻米粥,这就是珠华的早饭了。   反观张萱那边,除了一碗同样的稻米粥之外,还有一碟水晶饺,一道切得细细的腌瓜,一道拌豆芽,再一道蛋皮拌黄瓜,都是小小的白瓷碟装着,分量不大,但对珠华来说,吸引力真是百分百,她的眼睛粘上了简直拔不出来。   因为身上的伤病要忌口,她打穿来就一直吃的是没放什么调料的粥汤之类,没对比的时候没觉得怎样,毕竟穿越对她来讲是个极具冲击力的事,她单接受这个就耗掉不少心神了,一时注意不到吃穿上。   但现在,对面好几个碗碟摆着,珠华再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一碗白粥,一口都咽不下去了。   她控制不住地,磨磨蹭蹭地,把筷子往对面伸了伸,筷尖挨着搭到水晶饺的碟子里。   张萱发现了,无情地把她的筷子推开:“不行,里面有虾,你不能吃这个。”   “……”珠华默默低头,收回筷子。   前面说了,她性格拧巴,卖不来萌,也装不出可怜,但不知怎地,就这么沉默着也勾动了张萱的同情心,她在自己面前的几个碟子里环视一圈,把蛋皮拌黄瓜往对面推去:“你吃这个吧,这个应该没事。”   她说着询问地看了一眼立在身侧的云心,云心会意地附和:“是,黄瓜和蛋皮都是新鲜才做的,表姑娘吃这个应该碍不着伤口。”   珠华刚颓的肩膀直了回来,眼神亮亮,先跟张萱道:“谢谢二表姐。”然后唰,下去夹一大筷。   张萱:“……”她摸了摸心口,觉得表妹还是不要太乖,因为她感觉心脏不太好。 ☆、第10章   一时饭毕,张萱胃口不大,水晶饺还剩了两只,小菜也剩了些,云心见她放下筷子,便要过来收拾,张萱止住她:“别收了,你和玉兰不是也没吃?把你们的饭端来,顺便吃了罢。”   给人家吃剩菜不好吧?珠华刚要阻止,却见云心笑嘻嘻地谢了,玉兰面色也很正常,快速拎着空食盒出门,不一会回来了,开了盒盖,取出三碗粥并三个圆鼓鼓的大包子来。   珠华见她们都没意见,只好默认自己少见多怪,她又奇怪上了食物的分量,问道:“这是三个人的量?”   玉兰应了:“还有红樱的,她前天在姑娘这里值夜,说没睡好,头疼得厉害,现还躺着爬不起来,我给她送去。”   她说着端起一碗粥,又拿过个包子,目光在水晶饺上犹豫片刻,云心忽然伸手挡住:“这个不许给她,本来做着就费工,里头又是刘嫂子早上现剥的河虾,又大又鲜,十天半个月不见得能见着一回,我们沾着姑娘的光才一人能分着一个,凭什么给那三天两头装病的?你要给她,我可要恼。”   玉兰的脸色有点紧张地僵了僵:“红樱不是装病吧,我看她眉头皱得紧紧的,应该是真的不舒服。”   张萱发话了:“得了,别给她打掩护了,我们家还有谁不知道你们这的病西施啊。要不是看着她是从河内一路跟着珠儿过来的老人,打发了珠儿脸上不好看,我早撵了。”   张萱给定了调,玉兰不敢再说什么,端着粥拿着包子默默走了。张萱望着她的背影恨铁不成钢地向珠华感叹:“你看看,你身边都是些什么人,一个懒的不成样,一个倒是忠厚勤快,可又老实得太过了,教人欺负到了头顶心也不知道吭一声儿,还想着粉饰太平替她说话,真是,唉!”   珠华:“……”她努力往回想了想,好像确实是玉兰在她身边的时候更多一些,尤其是最早那几天,她余毒未清,天天上吐下泻,折腾得不行,每回事后的灾难现场都是玉兰那张憨厚脸在收拾,红樱就不怎么见,哦,对,她又想起了更多一点,她找着机会藏勺子那次,跟撞墙那次,就都是红樱在守着她。   所以,红樱非但干活少,偶尔干一干还玩忽职守。   张萱抱怨一句就罢了,没想真怎么着,在她看来表妹还是个孩子,不能指望她懂得约束手下。   “我先过去那边了,娘病着,我要去帮着料理些家事。”她说着站起来,边往外走边叮嘱珠华,“你这一身的伤还没好,不许再出门了,就在屋里乖乖呆着,听到没?”   见珠华点了头,她才扭回头,迈出门槛走了。   一时玉兰回来,同云心两个对面坐着吃过饭,云心把碗碟收收,放食盒里拎走了,玉兰拿了块布巾擦着炕桌。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珠华拎着裙子在屋里转悠——她暂时还习惯不了这么长的裙子,怕踩到脚底下绊个脸着地。   她这闺房原是一间大屋子,布置时用多宝格隔成了里外两间,外间待客,里间起居,一色木头家具,珠华对木头没研究,认不出是什么木做的,只觉得看上去做工还不错,整体挺协调。   屋里的主要装饰物就是那面大多宝格,格子里林林总总摆了不少器具摆件,多是瓶瓶罐罐,珠华挨个看了一圈,她是个俗人,没从那些造型图案上感觉到什么艺术的召唤,很快失了兴趣,又开始重新转悠起来。   但屋里就这么大,不过再转两圈,珠华就不耐烦了,往屋外走去,外面其实也很无聊,不过地方总比屋里开阔些。   玉兰早就擦完桌子了,立在一边守着她,见状有点犹豫地拦过来:“姑娘站了好一会了,该累了,不如上床歇一歇?”   “不要。”珠华干脆拒绝,她确实有点累,但躺了这么些天,她骨头都躺僵了,才不想再躺。   玉兰为难地坚持了一下:“可二姑娘说——”   “她现在不在,你不说我不说,她又不会知道么。”珠华说着,继续往前,她身量矮,玉兰又不敢像张萱那样抓她,结果让她顺利溜了出去。   但刚下台阶,珠华就被迫退了回来——因为张推官出现在了月洞门前。   **   珠华坐在炕上,她腿够不到地,就垂在炕沿边,一晃一晃。   张推官坐在对面,例行问了两句今天身体怎么样之类的话后,正琢磨着怎么开口提凶手的事,被她晃得总闪神,瞄一眼,又瞄一眼,见她还晃得专心致志的,终于忍不住道:“珠儿,姑娘家坐有坐相,你这像什么样。”   这句话其实没错,但张推官说话时的那个口气实在不招人喜欢,加上总和一个人作对的话,其实是会养出惯性来的,珠华张口就道:“给我下毒的都没事,我晃个腿倒是碍着舅舅的眼了。”   张推官叫噎得说不出话来,心中不禁埋怨女儿——他清早去给张老太爷请安回来,恰见着女儿从跨院里过来,一问,外甥女今天状况倒好,不但能下床了,脾气也不火爆了,难得乖巧。他得了这个底,用了早饭后才忙过来了,哪知女儿的情报一点也不准确,他又被照脸喷了。   “我来就是想和你说一说这件事的,本来昨日就要说,偏你吐了,就耽搁下来。”毕竟做官的人,张推官的心理素质还是不错的,很快收拾好了情绪,顺着进入了正题,“家里有人一时糊涂——”   珠华霍然转头:“舅舅,您是一府推官,应当见过无数刑案。假如凶手是与我有了争执,当场失控行凶,那我承认舅舅说的‘一时糊涂’,但实情是这样吗?牵机是要紧要命的东西,想来舅舅不会随便扔在桌案上,这个人先费心机偷到了牵机,再费工夫放到我吃的食物里,整个过程是有一定时间的,在这个时间里,这个人随时有机会后悔收手,但他收手了吗?他坚定地执行了整个过程!我不认同舅舅说的什么一时糊涂,这就是一心要害死我,就是蓄意杀人!”   张推官怔住了,这回不是被噎的,而是被惊的——他打量的眼神显得有点陌生,珠华一下反应过来,迅速补救:“我知道舅舅下面想说什么,无非是我们总是一家人,既然我没死成,那就原谅他算了?哼,真像舅舅讲的一时糊涂,不是不可以,可我在床上躺了这么久,痛苦了这么久,我天天想,想得十分清楚了,舅舅不要以为我小,就可以说服糊弄我。”   张推官便释然了——这倒不是他一把年纪了反而好糊弄了,他是家里唯一有正职的人,又在事业上有些上进的野心,每日大部分时间和心力都扑在了公务上,连自己的两个女儿都没工夫教导,更别提外甥女了,虽然住这么近,也只是大略了解一点外甥女的性情属于娇蛮那一款而已,至于更多细节,他是真不清楚,自然也没法对照。   “那珠儿,你想舅舅怎样做,才能合意呢?”   珠华摸一摸脖子——她脖子上的伤口大多不深,有几道已经开始结痂了,被闷在布条里有点痒,她不是真的小孩子,知道再痒也不能抓,只好摸一摸算数。   但这一不舒服,她心里发燥,中二病就又跟着有点复发起来了,扬起下巴:“舅舅,你那牵机还有剩的吗?”   张推官皱眉,压低了声音道:“珠儿别闹,你知道那物来历不寻常,往后最好提都别提,还问它做什——”   外面忽传来脚步声,张推官忙止住话语,站起侧身向外一看,便见有两人正迈步进门,一个是穿藕荷色长身褙子的中年妇人,身量不高,微有发福,不过总体看去还是很有几分风韵,另一个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儿,柳眉杏眼,肌肤白皙,生得十分娇俏。   珠华正琢磨这两人是谁,听张推官叫了一声“老太太”,明白过来走在前面的是张老太太,那次后跟着的少女,多半就是她的小姨张巧绸——同时也是原主认知里嫌疑最重的那位了。   因如此,珠华不由盯着那女孩儿多看了两眼,张巧绸也正看过来,两人目光对上,珠华很确定自己不是错觉,她感觉到张巧绸的眼神收缩了一下,肩膀微微向上一耸。   她的动作幅度不大,珠华假如是个真的十岁小孩子,那很难觉出什么来,但她不是,所以她很清晰明白到这个是精神紧张的表示。   ——小姨来看养伤的外甥女有什么可紧张的?张萱见她时可一点不这样,收拾起她来可溜了。按照原主给的人设,张巧绸现在应该是幸灾乐祸她破了相才对。   珠华并不怀疑原主有可能给了错误信息,那个小孩子在认知上也许因为年幼而有所差池,但她的叙事都是真实的。她说自己长得好看,果然好看;说张萱爱训人,张萱果然见她就训;裙子被毁的事也从张萱口中得到了侧面印证。   珠华心中忍不住闪过一个荒谬的猜想:不会吧?难道这还真是真凶?可她只比原主大两岁,今年也不过十二岁啊! ☆、第11章   “……”张推官站在一边,已经拿目光提示了几回了,外甥女都没反应,还是稳稳地坐着,他只得开了口,“珠儿,你外祖母来看你了。”   珠华回了神,一边站起来让位叫人,一边心里再起疑惑:对她来说张巧绸也是长辈,按礼节该一并说的,怎么张推官却不提她?搁别人可能是一时口头上的疏忽,但就珠华对张推官的一点了解,他可不是这种粗心眼的人。   虽然珠华起身迟了,但张老太太看上去一点也不计较,看上去跟“老”其实还很有一段距离的她过来,先拉起珠华的手,把她看了一遍,然后就笑道:“珠丫头今天的气色好多了,来,坐罢,你身上还没养好,就别讲那些虚礼了。”   她虽这么说了,但张推官都站着,珠华怎么好坐?抽了手推辞了。   张老太太也不勉强,自己坐下了,问张推官:“老大怎么不去衙门?最近不忙吗?昨天好像也见你在家里呆着,倒是难得见你有闲的时辰。”   张推官语声淡淡地:“我倒是想去,只是去不成。珠儿的事再不处置清白,只怕不只汪府台,连刑部都要来人找我谈话了。”   珠华惊悚地仰脸目视他——她觉得张推官不只是单纯的回话,他的话里是有攻击性的,这和他面对珠华的时候很不相符,虽然珠华对他有很多腹诽,并不喜欢他,但在客观上不得不承认,张推官来看她的时候态度一直很温和,随便她怎么炸刺,连昨天冷不防叫她吐了一身都没发怒。他对作天作地的外甥女都能忍着,继母不过问了他很正常的一句话,他这么不客气干什么?   虽说继母继子关系差不是罕事,但张推官已经是个很成熟的中年人了,他性情里又有忍性,不管心里怎么想,做一做面子情对他来说一点不难,可他并不。   珠华的目光在张老太太和张巧绸两个人身上轮流流转,这答案算写在她面前了吧?现在只剩下一点小问题:究竟是一个人下的手,还是共同犯罪呢?   张老太太也觉出来了,因为她虽然面色撑着没变,但不再和张推官说话了,转而笑着问珠华:“你在屋里关了这么久,是不是闷了?我听说你早上出门了,可别心焦,还是把身子养好了才好。”   消息够灵通的啊。珠华打量着这个脸团团看上去慈眉又善目的妇人,笑眯眯地道:“我知道,先头大舅舅也说过我了,我现在不闷了,有大舅舅陪着我说话呢。”   张老太太笑道:“哦?和你说什么呢?”   就等你这句。珠华道:“其实没说什么,就是聊一聊凶手嘛,外祖母知道,大舅舅早就查出是谁害的我了,只是怕我伤心,一直没和我说,今天看我好起来了,才来和我提起这事,问我想怎么处置凶手。”   张老太太再好的养气功夫也绷不住了,失声道:“查出来了?”   “是啊。”珠华笑道,“大舅舅是推官嘛,整个城里最会查案子的人了,谁从他屋里偷了东西,难道他还能查不出来?”   “……是,是。”张老太太勉强应着,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   她都如此了,张巧绸更不堪用,脸色白里透出青来,交握在腹前的手紧紧抓着帕子,却还是控制不住地直抖。   珠华的心倒是平静了一点点:这不是个天生的罪犯,有反社会人格的那种,她是知道怕的,她的胆量和心理素质其实并没超越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正常阙值。看,这不过才两三句话的功夫,甚至都还没和她亲自交流,已经吓得把“我是凶手”写在脸上了。   但,她的凶残度是远远超越同龄人的,因为一个普通小姑娘,无论和别人有多大的矛盾冲突都不会想到要给人下毒并真的去实施。   张推官不傻,屋里都这个气氛了,他还能明白不过来?他看向珠儿,略疑问地问一声:“珠儿?”   没下文,但珠华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冷笑着向他点一点头:是的,用不着你告诉我,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我和大舅舅说呢,”珠华开了口,“我是个讲道理的人,虽然这个凶手差一点害死我,但既然还‘差一点’嘛,那我就不能要她偿命了,外祖母说是不是?”   张老太太的目光惊疑不定:“……道理是这个道理。”   珠华像是总站在一个地方站得有点无聊了,她往张巧绸那边慢悠悠晃了两步,嘴上接着道:“而且,又是一家人,那就更不好计较了,这个人也许只是一时糊涂,我要是太咄咄逼人,反而伤了和气,对不对?”   张老太太放松了点,她以为这些话都是张推官劝珠华的,老大这个人,还是肯顾念家里的,当日珠华半夜出事,老大几乎气死过去,但最终不还是决定一床棉被掩了,喝令下人去买棺材,当普通病逝发了丧?只没想到,这小毛丫头命这么硬,都进棺材了,居然还叫她挣回了一条命来。   张老太太就道:“虽是一家人,也不能太委屈了你。”   “外祖母说的,就正是我想的了。我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是差点死了两回的人了,我说一句见惯生死,大舅舅和外祖母应该不会觉得我是小孩子说大话吧?”   珠华说着笑出一口小白牙来,又抬手摸了摸脖子——里面又痒了,但张推官和张老太太不知道,两人一个也笑不出来,张推官的脸色尤其沉重:“……珠儿,你想做什么,舅舅总是尽量依你就是了,莫再动那糊涂心思。”   珠华收手摇了摇:“舅舅别多想,我只是想说,生死关头绕了两圈,好多事呢,我是都想开了,也不怕了,能活下去我自然是想活的,可得分个活法,要是再叫我憋屈着活,该给我的公道不给我,我宁可死了算了!”   她末尾一句猛然提了音量,尖利的童声在不大的室内炸开,张巧绸离她最近,本来因为她靠近过来神经就绷得很紧了,被这一击,嘎嘣断了,“啊”地一声短促尖叫,丢了帕子,闷头往门外冲去。   珠华望着她的背影:“……”   好像用力过猛了怎么破?   **   张推官的脸色难看到可怕。   他其实非常心焦于解决此事,但不得不缓着来,因为为了避免家里陷入另一场混乱中,他不能对张巧绸做出太严重的惩罚,但同时也不能太委屈珠华;他努力想在这两者间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点,在这个平衡点没找到之前,他宁可忍耐,保留意见,以免事情不可收拾。   但他的苦心今天付诸了流水。   张巧绸实在是不该来——或者来也行,自招罪过,忏悔道歉。   她却不,装没事人一样地来了,以后珠华知道真相后想起这一幕,这就是纯拉仇恨。而张巧绸又沉不住气,没装住,珠华不过试探两句,她就面无人色飞快暴露了,到这里也还是可以补救,该立刻下跪痛哭告饶;结果,她居然跑了!   这真是糟糕的出场,更糟的退场!   哪个有悔过之意的人会这么干事!   张老太太失态地站了起来,脑子里快速转了一圈,挑动着嘴角憋出个笑模样来,向珠华道:“珠丫头好好说这话,怎么突然喊起来了,看把你小姨吓的。”   珠华还未开口回击,张推官忍无可忍,他已经够周全家里的了,然而这对母女还不体谅他,到这地步了还试图抵赖!   “请老太太去追上巧绸,带到前院正堂去,我现在召集家人,明理此事。”   张老太太面具一样浮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了:“老大,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这事那事,巧绸那么点年纪,她能沾带上什么。你要管事,我和你爹两把老骨头去领教你的官威就是了。”   张推官哪里怕她的排揎,面无表情地道:“不去也行。事发第一时刻我便审了洗墨,打我取回牵机到珠儿出事这段时间里,家里唯一进过我书房的人就是巧绸。老太太既然有别的意见,那我循公回避,这便把洗墨交到理刑馆去,请汪府台亲审,届时发下票来,巧绸要去的就不是前院,而是府衙的大堂了,老太太是不是要这样才满意?”   “……”张老太太脸色数变,最终紧紧抿住了嘴唇,一言不发地走了。看其去意,并不怎么慌张,若有所恃一般。   张推官心情复杂地这才看向珠华,他实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外甥女了,先前提一提她都暴跳,现在凶手当着她的面大摇大摆地晃悠过来了,还明摆着想靠抵赖过去,竟不准备付出任何代价——张推官的屁股是歪的,难免更偏袒自家人,但他的脑袋没进水,珠华现在怎么生气,他都并不奇怪。   但他还是惊住了。   因为珠华没生气。 ☆、第12章   珠华非但没生气,心情还正经不错,因为她从先前张推官和张老太太说的一句话里得到了巨大的灵感,并且试探之后,证实了她的感觉没错。   嗯,就是她忽然拔高嗓门吓跑张巧绸的那一句,她放出那句话来,当然不是为着吓唬张巧绸,也不是真的想再死一次,她只不过是在以死胁人而已。   威胁的对象不是张老太太,而是张推官。   威胁的成果,她十分满意。   张推官的拖延症好了,雷厉风行地准备开审——以为她在开心这个?错,老实讲,这只占了很小的一个比例,张推官说了要明理此事,也只是要“理”了而已,以他的立场会给出什么样的交待,珠华并不抱持多大希望。   她从这进展里真正得到的讯息是:她穿来的时机真是太好了,简直集合了天时地利人和呀。   清明长街,众目睽睽,稚女剧毒,分分钟脑补出一万字,初到宝地的第一时刻就打出了名头,最大限度地坑了张推官一把。   虽然她还没机会出门,没接触到外界信息,但只看张推官被逼得衙门都不去了——她刚被从医馆送回来性命最垂危的几天张推官都还敬业地去办差呢,就可知舆论发酵到什么程度了。   这说起来真要谢谢张老太太,要不是她没话找话问那一句,珠华真没想到这一点,张推官是家里最常来看望她的人,她习惯了他的出现,没有注意他这两天来的时间不对。   要是现在坐着,珠华又该晃起腿来了:真是好、极、了。   她以为自己在这地方一无所有,一切都要从头打拼,却没想到她其实握着相当有分量的一张牌,是哒,这张牌就是她的性命安危,从此不用由她自己小心翼翼地顾惜了,只要还在张家一天,张推官就得保证她好好地活着——否则他怎么说得清哪?没死透就被出了殡的外甥女,好容易救回去没两年又出了事,哪怕她是自然死亡的,群众都不会相信,自会自由脑补出自己认为合理的真相。   这“真相”里,张推官自然清白不了,到时候就不是去不得衙门了,恐怕压根就不用去衙门了。   因为自身经历,亲情这回事,珠华是挺漠然的,而像张推官这么一个任由外甥女冤死还帮忙掩盖罪证的人,她就更不觉得有和他发展亲情的必要了,所以无论他先前有多放得下身段,态度有多和气,珠华一概冷眼以对,他那些后悔痛惜,在珠华心里和鳄鱼的眼泪差不了多少。   不过从今往后,珠华决定要变更一下下了,亲情什么的还是浮云,但对于□□么,还是应该客气一点。   有鉴于此,她对上张推官的目光,平静地问:“舅舅,我也要过去吧?”   张推官:“……对,你不用着急,缓一会再去也行,我先去通知你二舅舅他们。”   他这时也没空多想,说着便出去了,见到玉兰站在院里,顺口吩咐她往二房去传话,自己则匆匆亲自去找张老太爷。   **   巳时中,除了二房一个年纪太小的庶子和乘着暂时没书念跑出去玩没在家的张兴文,外加卧病在床的钟氏外,张家其余人等齐聚正堂,八扇门扉齐开,下人们皆被撵到了数丈外,不许靠近。   珠华立在屋里,抓紧这难得的机会,好好看一看张家的众生相。   正中两张太师椅上分坐着张老太爷和张老太太,张老太爷穿着十分体面富贵,但他比张老太太年长了整整二十岁,看去满脸皱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头子样,和张老太太坐一起,活脱脱的两辈人,一点也不般配。张巧绸倚靠在张老太太身边,张老太太拍着她的手,不时絮絮低声和她说些什么,大约是安慰她不要怕。   张老太太的安慰挺有效,张巧绸这会儿的脸色正常多了,察觉到珠华在看她,撇了下嘴,低头又去听张老太太说话去了。   下面两溜椅子燕翅摆开,分坐着大房二房,钟氏不能来,大房就是张推官领着两个女儿,张萱不必说,珠华只打量了眼张莲,这是个身材丰满的姑娘,脸也略有些圆润,不过相貌是不错的,她默默坐着,眼睛望着自己的膝盖处。   对面则是二舅舅张兴志和二舅母马氏,张兴志虽和张推官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五官看着也有相似之处,但英俊程度却是差了好大一截,气质更不需提,坐在那里四仰八叉,揉着两个肿眼泡,不停打哈欠。旁边的马氏和他相反,生就一副极精明的脸孔,眼神炯炯,看人时有一股掩不住的称斤论两——珠华后来知道,这位二舅母的娘家爹做的是当铺行当,乃是家学渊源。   马氏旁边坐着张家宝贵的男丁之一,张良翰,今年十八岁,细眉细眼扁平脸,珠华不禁为这位大表哥叹息一声:他不幸有八成都像足了马氏,要是像了张家人,说不准还能往张推官那发展一下。   再过去就是三表姐张芬,对这位欠债的大爷,珠华着力多看了两眼。只进不出可不是生存的长久之道,可穿到这连裙子长度都要被管的时代来,她想正常出门工作肯定是没戏了,那就只好收一收旧账,得点是点,聊胜于无啦。   张芬若有所感,向她回视过来,目光在珠华额上停留片刻,口气关心地问道:“珠儿,你头上的伤还裹着?看来伤得不轻啊,该不会以后都好不了了吧?”   “胡说什么呢!”张萱忽然站起来,瞪了张芬一眼,把珠华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道,“我爹特意又找了一位大夫,最会治跌打损伤的,给配了好药方子,大夫说了,珠儿年纪小,皮肉长得快,只要她按时用药,养上一阵子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来。”   张芬委屈地扁了嘴:“我也是关心珠儿,就问一问么,又没别的意思,二姐姐这么凶干嘛。”   张萱一扬眉,珠华捏了下她的手,抢先一步道:“那三表姐放心好了,我一定听大夫的话,而且以后就算我生气,也绝不会再往头面上伤了,毕竟不能糟蹋我娘给我的这张脸呀,三表姐说对不对?”   张芬不过十三岁,城府在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里算不错了,但看在成年人眼里,那点掩饰其实是幼稚而一目了然的,珠华话音刚落,就完整接受到了她那个佯装若无其事的剜眼。   张芬一边释放眼神杀,一边道:“这就对了,可别再胡闹,让一家人都替你操心了。”   珠华憋不住笑了,这真是*精分,嘴上道:“好,我知道了。”   不提女孩子间的三两句交锋,张推官打定主意尽快掀过这一章,见人齐了,便直接说了召集人来的用意。   张兴志“啊”了一声,揉着眼从椅子里直起腰来:“大哥,这事还有什么好论的?珠丫头不是好起来了嘛,我看她站这活蹦乱跳的,先前的事就揭过去得了。”   珠华侧目,学着他那个夸张的口气也“啊”了一声,惊讶地道:“原来是二舅舅害的我?我还以为是小姨呢。”   张巧绸立在上首,面色一变,快速瞪过来一眼,又赶忙低下头。   张兴志卡壳了下,忙道:“胡说,我哪里害你了,珠丫头,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张推官锁了眉头打断他:“老二,既然没你的事,那你就闭嘴。我叫你们来,一方面是做个见证,另一方面是要你们引以为戒,以后不管发生什么矛盾,都不能对自己家人下毒手!”   张兴志嘀咕:“我就是想着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才觉得不要追究算了,这又不是啥好事,闹开来都丢人。”   珠华望一眼上首,这要是没串通就见了鬼了,怪不得张老太太先前不慌,原来是把二房都拉拔过去了,真是好本事。   她收回目光:“我明白二舅舅的意思了,原来是嫌我不该捡回这条命来,我该老老实实地被害死,安安分分地下地府才对是吗?”   张兴文的面色不自然了一瞬,旋即大声道:“你这孩子又胡想了,我什么时候有这个意思了。”   珠华盯着他:不不,二舅舅,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唔,这不是珠华有什么识别微表情的神技,而是因为她现在的年纪,从张推官往下,这些人面对她的时候防御指数都自动下调了一截,以为她是小孩子好糊弄,潜意识里就放松下来,不那么严格地管理自己的表情,导致珠华看他们的表情变动,就和看电视剧里的差不多,一点也不难解读。   所以,除了张巧绸这个确实的凶手之外,二房对原主也是不怀好意,就算没实际动手——或者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对于她死去也是乐见的。   那么问题来了:动机呢?   张兴志想要原主去死,总不能也是嫉妒她长得美吧? ☆、第13章   “巧绸,你站过来。”   珠华正琢磨着,听得张推官发了话,正戏将上,她便把这个问题暂压到心底,先看一看他眼前的处置。   张巧绸被点了名,感觉到众人的目光一下都汇聚过来,脸色阵红阵白,受不住抱着张老太太的手臂就要埋到她肩上去,张老太□□抚地拍了她两下,道:“巧巧,别怕,就算你娘这张脸没用,护不住你,还有你爹呢。去吧,你不过是一时糊涂,又不是安心害人,好好给珠丫头道个歉就行了。”   此话一出,撇开其中机锋不论,这是揭明坐定了张巧绸下毒害人的事实了。   张萱大吃一惊,她一直以为凶手是家里某个下人,先前也曾催过张推官查探,张推官没纠正她的想法,只敷衍她说已经查出来了,不过顾虑珠华的身体,还是等她的伤养好再商量着看怎么处置,张萱觉得父亲说得也有道理,就信了没多追问。此刻她忍不住瞪大了眼一个劲盯住张巧绸,只不好在张推官理事时插话,才硬忍住了没有说话。   珠华也有点惊讶——她惊讶的是张老太太居然没再考虑抵赖,而就这么认了,她以为以她先前的做派,该再垂死挣扎一番,直到张推官叫来洗墨当场对证或拿出别的切实证据才服软呢。   张巧绸从张老太太那里得了保证,不放心,又可怜巴巴地看向张老太爷,喊了声:“爹——”   一直没说话的张老太爷被小女儿呼唤得露出了菊花似的笑脸,咳嗽了声,道:“巧巧去吧,给珠儿道个歉,珠儿原谅了你,就好了,还是一家人。”   张巧绸来了劲,清脆地答应一声,这才离了张老太太,往堂中走。   珠华眼看她靠近,不理会她,先仰头问张推官:“舅舅,您不会也觉得,让她跟我道个歉就行吧?”   张推官道:“跟你认错是第一步,下面该罚的自然要罚。”   珠华:“怎么罚?——等等,我也想了个主意,既然我是苦主,舅舅不如先听一下我的?”   张老太太沉了脸:“长辈们说话,哪有你小孩子插嘴的,珠丫头这规矩真该好好教一教了。何况你舅舅都说了要替你做主,你还胡闹什么,难道还信不过你舅舅不成。”   珠华全当没听见,只盯着张推官看,张推官犹豫片刻,便点了头。他这段时间算是领教了这个外甥女的脾气有多坏了,这当口实在不想惹毛了她,而且他之后需要珠华在寿宴上亲自出面,演一出和睦如初的戏,事情的关键点就在她身上,不和她达成一个统一的意愿,让她平了这口气,事情就不算真正解决。   珠华道:“舅舅别紧张么,我先就说了,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有非分要求的。”   她说着,这才扭脸看了眼张巧绸——不由笑了笑,她很满意张巧绸的身高,总算有个她能平视对话的人了,一直仰头脖子都仰酸了。   “小姨给不给我道歉,我其实是无所谓的,因为虽然小姨觉得自己口吐莲花,一句话就价值万贯,甚至抵得过一条人命,但对我来说,”珠华伸出根手指摇了摇,干脆道,“却是一文不值,我并不需要。”   这正面开撕来得毫无防备,张巧绸一下涨红了脸:“你——!”   珠华笑道:“小姨要生气,等我说完一起气,不然我恐怕你气不过来。我的要求很简单,我只要把我受的这些罪,都请小姨依样画葫芦,重头在自己身上来一遍就成。先去买点耗子药,再买口棺材——哦,不用买,我的那口没用上,应该还在家里吧?那小姨只要把药吃了就行了,等断了气就抬出去埋了——”   张老太太再也听不下去,一手捂住胸口,一手用力指向珠华,指尖颤抖:“你、你这丫头小小年纪,怎么歹毒成这样!”   珠华“咦”一声:“这不都是小姨对我做的吗?怎么外祖母不嫌小姨做的人歹毒,我现在只不过说一说,还没真实行呢,外祖母就要骂我?再说,也不一定死啊,我不就命大活回来了么?”   张老太太逼视她,心中恨极——原就是个刁蛮的小崽子,经这么一遭越发难缠恶毒了,怎么偏偏就让她活了下来,要是当时死了,省上多少事!   珠华往张推官身后一躲:“舅舅,你看外祖母的眼神,好像要吃了我。”   张推官无奈地转身面对她:“珠儿别闹,你出的主意肯定是不成的,又不是生死仇人,哪能这样以牙还牙?你听一听舅舅的意思罢。”   珠华无趣地摸一摸辫子:“有什么好听的,我这么公平的主意舅舅不肯听,那一定就是打算偏袒凶手了。总归我没爹没娘,只好由着人欺负罢了。”   张巧绸有点发慌地看向张老太太,因为她忽然发现张推官面对珠华的时候和面对她时是不一样的,态度要和软得多,珠华说出那么过分的话,张推官也没有斥责她。她不由就想向张老太太寻求一下支持,张老太太正等着她看过来,忙向她用力挤了下眼睛。   张巧绸被一提醒,方想起来自己先商量好了的话,原该一站过来就说的,偏偏珠华张口不要她道歉,她被打乱了步骤,就给忘了。   这时忙冲口道:“我没要害你!”   珠华看她:哈?现在抵赖?晚了点吧?   张巧绸被她的表情刺激到了,气道:“我说真的,我以为那是会让人皮肤变黑的药才偷偷撒到你汤里了,哪知道那是会害死人的□□,早上听说你死了,我都要吓死了!”   这戏演得好真呵。   珠华仔细盯着她的表情,竟没找出她的破绽来。是她和张老太太套好了这出戏排演出来,   还是真没撒谎?   不,不对,要是事实如此,张巧绸一早就该说出来了,犯不着先头害怕成那样——不过,也可能是她真的没想害死人,所以造成意料之外的严重后果,才承受不了,吓得见着苦主就发懵了?   珠华有点晕,因为她发现她把自己想绕进去了,居然分不出哪个选项是真的。   张推官接替她问了下去:“你为什么认为是会让人皮肤变黑的药?谁告诉你的?”   张巧绸转了转眼珠,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在院子里逛着,忽然听见有人说悄悄话。我偷偷一听,原来他们是在说大哥从外面得回一种奇药,是什么番邦人用的,常吃皮肤就会变黑,变得像、像什么昆仑奴一样。我羡慕珠儿皮肤白,我怎么抹粉都不能和她一样,所以当时听到,才动了一点坏心眼。但我没想把珠儿害到那么黑,我想我只给她下一次,让她黑一点点就好了,我真没想到那是□□,会害死她呀!”   一串说完,她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巧绸的自辩无可挑剔,这一整段在逻辑上都是说得通的,虽然她把唯一可以向第三方求证的部分虚无化了,直接说“不知道”听谁说的,这里耍赖意味十足——张家又不是什么世家豪族,奴仆成群到主人都记不全,但既然不能真对她上刑迫她吐实,那她愿意说什么,只要能圆得过去,就只能听她说了。   珠华抓着辫子发起了呆:她当然没有就这么相信,但她也不能肯定张巧绸说的就是假话,因为她说的听上去还挺合理的。张巧绸现在就站在她面前,虽然比她大两岁,却和她一般高,看上去仍不脱小孩子的模样,这么个小萝莉,说她能为争风争到对亲戚下死手,要不是先前她的不对劲太明显,珠华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认定。   比较起来,下会让人变黑的药还真更符合张巧绸的年龄会干的事。   珠华只好去看张推官,因为她现在是真分不清真相了。   张推官沉默片刻:“即便如此,你给珠儿下药也是不对的。”   张巧绸止了哭声,放下手,抽噎着道:“我知道,我道歉还不成嘛。”   她向着珠华道:“对不起,我不该一时糊涂,因为你在魏国公府的寿宴上比我出彩,回来就生了不平之心,误听了别人的话,结果害你受了苦。”   这又和原主的话合上了,她正是从魏国公府回来后没几天出的事,看上去事情的逻辑链越来越完整,但珠华就是觉得不对劲,因为那个关键的节点还是没有被补上。   但张老太太不再给她思考的时间了,直接招手让张巧绸回来:“好了,事情都说清楚了,巧巧不是那等会害死人的恶毒心肠,她做了错事,也跟珠丫头道歉了,这就行了,都散了吧。”   张兴志响应着头一个站起来,揉着肚子:“终于能走了,在这坐这么久,我肚子都坐饿了,赶紧回去吃饭。”   他这一起来,马氏张芬等二房的人跟着都起来了,像看了场不太精彩的戏似地,表情都无触动,只待走人吃饭。   珠华恼怒地咬紧了牙关:就算张巧绸给她下的仅仅是令她变黑的药物,她所该付出的代价也绝不止一句抱歉那么简单!   这一屋子所谓亲戚,她一个也指望不上,要报仇只能靠自己,既然张巧绸害死“她”算白害,那她打她两巴掌也是白打对吧?就不信张推官还能有脸让张巧绸打还她,不管那么多了,余账日后算,先收点利息再说! ☆、第14章   珠华就要动手,却听张推官道:“慢着。”   她怒火上头,以为这句是对自己说的,刚要喷火,抬起头才发现张推官说话的对象原来是她小姨。   张巧绸已经要往张老太太那走了,听得张推官叫住,她不想停又不敢不停,极不情愿地止了步,半扭过身子来。   张推官却又暂不理会她了,而是看向了张老太爷,道:“爹,让巧绸收拾收拾东西,后日回应城去吧。”   “什么?”   “什么?!”   张老太太和张巧绸不敢置信的二重奏响起来,张老太爷慢半拍反应过来:“老大,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推官淡道:“这是为了巧绸好,罚了她,她才知道做错事应该付出代价,下回才不会再害人了。”   “你妹妹这不是知错了吗?”张老太爷有点颤巍巍地道,“也道歉了,她这么点年纪,你把她一个人赶回老家去,她怎么活哪?”   “我不是在乡下置办了个小庄子吗?二叔一家都住在那里,把巧绸送去,我写封信一起捎给二叔,让二叔帮着照管就是了。”张推官早想定了这个主意,此事张嘴便道,“她犯下这么大的过错,差一点就害死珠儿,让她去乡下好好反省两年,要是知错了,再接回来。”   虽然张推官话里的意思其实就是只送走两年,但这在张老太太和张巧绸也是不能接受的,张巧绸扑过去抱住张老太太的膝盖,“哇”一声就大哭起来,这回哭得可比先情真意切多了。   张巧绸还是很小的时候在应城住过几年,那就是个小小的县城,整个城区好像也就一条像样的街道,走上个来回都用不上半个时辰,和金陵的繁华如何好比,更别提,因为张家这一家子都跟着张推官出来了,老家现在无人,她连县城都住不了,得被发配到乡下去——那是多么可怕的地方啊!   张老太太摸抚着女儿的头,眼泪也下来了:“就这么容不下我和巧巧,好,好,既然这样,我也不留在这里碍你的眼了,我和巧巧一起走!”   哇——   张巧绸的哭声立时又大了一个分贝,母女俩哭成一团,凄惨极了。   这场景落到不明真相的人眼里,恐怕不知要以为她们遭受了什么样的可怕压迫,不过珠华在一旁看着,全部的感想就只汇聚成了四个字:喜闻乐见。   更让她险些笑出声来的是,对于张老太太的哭诉,张推官是这么应对的:“老太太一道跟着去也好,巧绸有亲娘照顾,爹在这里也能放心了。至于兴文,等这件事了,我会重新给他找一家好书院的,老太太不用挂念,安心去教导好巧绸便是。”   这是连后路都给断了,张推官是真想连张老太太一块送走啊,难道是忍这位继母忍很久,正好有借口就连她一起打发了?   不过提到老家,珠华想起来了,原主说过,张家并不是金陵人,张推官发达之后才分配到了此地做官,那按常理说,什么张老太爷张老太太连着二房都该还在老家才对,却不远千里地全跟来了,两个高堂也罢了,可像二房这种就是明摆着当蛀虫吸血来了吧?   珠华正想到这里,张兴志不甘寂寞地蹦出来了:“大哥,这可不成,把老太太送走了,谁伺候咱爹啊?爹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叫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这不是咱们做儿子的孝道。照我说,你想管教巧绸这丫头,那叫她在自己屋里禁足就得了,不许她出门不是一样吗?何必费那么大事送老家去。”   张推官目光冰冷地扫他一眼:“你说的有理。那就你们一家子回去应城罢,既不用你们夫妻分离,由你和二弟妹照顾巧绸,爹和老太太也放心得多。”   张兴志刚露出的一点喜色被冻住了,旁边马氏忍耐不住,伸手悄悄掐了他一把,才把他掐回了神,讪讪笑道:“这、这不成,良翰要在这读书呢,他可不能回去,留他一个人下来我也不放心啊,我们走不得。”   张推官冷冷道:“我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没有男丁,良翰虽是我的侄儿,我看他和我的亲子一般,有我照顾,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兴志傻了,不是吧?大哥还真想撵他走啊?他是拿了张老太太一点好处所以帮着说话不假,可没想引火烧身把自家赔进去啊!   马氏又掐了他一把,这一把掐在了明处,特叫人看的,嘴上嗔怪他:“快别多话了,大伯早就说了,只是叫我们来做个见证,你东一句西一句地总插嘴作甚,还不安静听着。”   扯着他坐回椅上,又努嘴示意,让张良翰和张芬都坐了回去。   二房明哲保身缩了头,张老太太不得不亲自顶上前了,她这回的闹法让珠华大开了眼界——只见她拉开张巧绸,站起身一头撞到张老太爷怀里,扯着他的衣襟喊道:“当家的,你就这么看着人欺负我们娘儿俩?我一个黄花闺女跟了你这么个鳏夫,给你生儿育女,洗衣做饭,伺候你一大家子,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就落到这个下场?送我回什么老家,你既然嫌了我,不如给我一纸休书算了,我领着兴文巧巧走,从此再也不踏你张家的门!”   她说着,亮开嗓门哭喊起来,又不住捏起拳头捶着张老太爷的胸口,捶一下骂他一句“没良心”,间或嚎两声“我命苦啊”或“我苦命的巧巧啊”之类,张巧绸抹着眼泪也奔上前,拉着张老太爷的手臂不住晃悠,喊着“爹爹救我”,张老太爷一颗苍老头颅跟着左右晃悠,一时被娇妻质问,一时要应付娇女求救,衣襟都叫这母女俩扯得乱七八糟,半点脾气发不出来,只能不断哄劝安抚。   张推官眉头皱得死紧,却是不好上前:这要是亲生母亲还好上前拉个架劝一劝,可偏不是,继母年纪比他还小一岁,瓜田李下避都避不过来,哪里敢沾她一根手指头?只好由着她和老父撒泼。   珠华则是看得简直目瞪口呆——不,不,她不是没见过世面,可她看张老太太先前的表现以为她是个斯文人,怎知人家原来能屈能伸,说一声闹,脸皮立刻能扒了踩到脚底下,当着儿子孙子辈的面说翻脸就翻脸,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珠华毫不怀疑,如果她的要求得不到满足,绝对会升级到睡地打滚!   这一刻,珠华终于有点理解张推官了:也许就他本心而言,还真不想偏袒张巧绸,可张老太太太难缠了,张巧绸犯下这么大过错,张推官给出的处罚不过是送她回老家住两年,已经是再轻微不过的了,就这张老太太都不同意,闹得这么难看,这要再提别的,她还不直接扯着张老太爷上吊去啊?   难缠后娘死就死了,爹总是亲的——珠华后来知道这个后娘轻易也死不得,死了张推官就得丁忧,他又不是世族出身,有人帮衬,张家五代血亲里就出了他这么一个出息的,这要退下来,谁知道三年过后能捡着什么职位。   后话不提,眼下看张老太爷这模样,就知道他是被张老太太吃得死死的了,安抚了妻女一会全不奏效,只好向张推官求助:“老大,算了吧,别送巧巧走了,就照老二说的,把巧巧关自己屋子里,你要不放心,我亲自看着,保准不让她再惹祸了。”   一眼瞥见张推官身边的珠华,忙跟着又补一句:“也再不让她欺负珠儿了。珠儿,你就原谅你小姨罢,你小姨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了,她也没比你大两岁,孩子间闹点矛盾,你难道真想把你小姨逼走不成?”   珠华露齿一笑,在张老太太和张巧绸的哭声里无辜摇头:“不啊,我不想。”   张老太太和张巧绸的哭声一下停了,张老太爷十分欢喜,连声道:“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等狠心的。老大,你也听见了,这下不用送巧巧走了吧。”   张推官在珠华那里碰过几鼻子灰了,可不敢像张老太爷那么乐观,他不答话,只是看向珠华,恰见她狡黠的目光投来:“舅舅,你书房里那药不许我提,我也不要了,那耗子药家里有没有?没有快使人去买呀。”   果然。张推官心中生出意料之中的感觉,他叫这个乖张的外甥女磨得快没脾气了,和她生不起气,平静地道:“行了,珠儿,你嘴上说一说,出口气罢了,舅舅拦不住你,可你难道还真能这么做吗?你听舅舅一回,虽然是有些委屈了你,但舅舅保证,只此一次,再也没有下回了,好吗?”   珠华的笑意消散了,抿住了唇。 ☆、第15章   珠华若是个真的十岁幼童,这会儿一定只管自己开心,随心所欲地闹下去了;可她不是,尽管存了“活不顺心宁可死,反正这条命她也不稀罕”的主意,但真遇着事的时候,她考虑问题的方向一定是成人式的,无法强行降低自己的智商阅历。   比如说此刻,她清楚看出张推官这次的好声气和之前都不一样了,之前是在私底下,珠华尽可以发泄不平,张推官让一让她没所谓;但现在当着众人的面,他说出这番话来,是真的在服软,珠华当然可以照例甩他一脸——但这后果就不一样了,张推官的年纪其实和她亲爹差不多,这个岁数的老男人,又是有点身份地位的,最重颜面,丢什么不能丢人,叫人伤了脸,当时面上不显,心里一笔笔都记着呢,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还回去。   珠华在心里慢悠悠想了几圈,她提出那个以牙还牙的主意,其实本来也不过为着过过嘴瘾,气一气对手,就没想着真能实施。毕竟,张推官不过是她舅舅,不是她亲爹,对张推官来说,一个外甥女一个异母妹妹,这两人在他的天平上半斤八两,差不多都那么回事,能糊弄过去得了,犯不着真动多大干戈——再发散一下想的话,她现代的亲爹都不过如此,老婆出轨了才想起还有个她来,哪还能指望别人呀。   脑中忽然一阵抽疼,珠华忙伸手扶住额头:不好,想太多,好像脑震荡要卷土重来了。   暂时先这样吧,就目前形势来看,第一“她”毕竟没死,第二张巧绸咬死了不知道给她下的是致人死命的□□;两者叠加,张家不可能再给出更严厉的处罚,反正她往后扎根于此,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找后账。   主意拿定,珠华慢慢地,极不情愿地,好似做出了极大让步般地说了一句:“好吧,我听舅舅的。”   说完再不看人,往后蹭坐到张萱旁边的空椅上。   她这边消停了,张推官松了口气,腾出手来,全力对付另一边:“爹别只顾着护巧绸了,这事如今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已经不是家事了。送走巧绸也是为了她好,不然人都知道是她给外甥女下的毒,见了她都指指点点,她受得住吗?送回老家去,呆上两年,再回来时人忘得差不多了,说亲时也好说。”   张老太爷是个脾气有点软的人,怕娇妻不假,可对做了官的大儿子也一样高声大气不起来,听了觉得有理,脸上就露出有点要被说服的意思来,张老太太一看,转身厉声道:“老大,你好毒的心,你要把巧巧送走就罢了,还想把这事传出去,你这是想毁了你妹妹啊,你让她以后还怎么做人?!”   张老太爷这颗墙头草便又倒过去了:“老大,你娘说的也有道理,你就不能想想法子,别叫巧巧遭这个罪吗?你要罚她,在家里罚就是了,何必还传扬出去呢。”   张推官耐着性子道:“爹,我说过了,这已经不是我们家的家事了,一城的百姓都等着看我怎么处置——”   张老太太不屑地打断道:“那些升斗小民,理会他们作甚,凭他们怎么嚼舌,你是做官的,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还有六部上官,府衙同僚,都察御史呢。”张推官淡淡道,“老太太以为,这些人也是不必理会的吗?我实话说了罢,巧绸不走,那就只有我走了。”   在张推官内心深处,其实也没把百姓们的风言风语当回事,虽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可小民也是最健忘的,他们乐于传一些大户人家的稀奇故事,但等到有更新鲜的事发生,先前的事也就如被一阵风刮过,飘向脑后了。   可这些和他同属官员阶层的人就不同了,这桩事闹得这么大,他要能切实给个交待,那还能拼一把亡羊补牢,弥补一下印象分,毕竟家业大了,人心杂了,出点糟心事再说难免,大家互相也能理解;可要到这时候还试图打马虎眼,那就不一样了,你要么是蠢,要么是坏,总得占一样。而一旦给上司留下这个印象,还能指望他提拔人的时候想到你?张推官不蠢,他不做这个梦,也绝不会给自己留下这个隐患。   “……”张老太爷混沌的眼眶一下用力睁大了,“老大,你、你上哪去?”   “辞官回家。非等到别人参我,未免太过厚颜。”   这话一撂,一屋人的神色都耸动起来,张推官的性情家人素知,不是那等危言耸听会吓唬人的,他既这么说,那事情就真的挺严重了。   张老太爷还犹豫着,舍不出小女儿去,张兴志却不管那么多,忙道:“大哥,这可不能啊,我们家就你一个有出息的,一家子都指靠着你,良翰良勇的前程都要你提携呢。”   说着转向上首:“不就是把巧绸送走两年吗?又不是十年八年的,眨眼的功夫又回来了,什么都耽误不了,怕啥。爹,依我说,就叫巧绸去罢,这孩子胆也太大,是该给个教训,让她反省一下。”   原来的盟友缩了头就罢了,还过分地倒戈一击,张老太太气的,一时又没时间和他计较,只好狠狠瞪他一眼,就向张推官道:“那也不用把巧巧推出去,家里这么多下人,随便找个就是了——对了,伺候珠丫头的就有两个,有一个叫红樱的,我听了几回嚼舌,都说她懒,服侍人不用心,珠丫头不喜欢她。既这样,就说是她下的,说珠丫头骂了她两回,她心里不痛快,生了黑心,不就行了。”   珠华气得笑了,她对红樱印象不好,可不表示她就能赞同往她身上推人命黑锅,她算看出来了,这些人对底层人等那是真不当人看的,和他们谈人权是白谈,说黑白也是白说。   她开口便另寻了蹊径:“不行!我把红樱骂到她冲我下毒,人家听到耳里,我得多坏呀?还不知要怎么想我,以为我平时多凌虐身边的人呢。小姨的名声保住,我的名声不是毁了?我差点赔了命不算,现在还得赔名声,我不干,要是这么欺负我,我就上公堂上去喊冤去!”   张老太爷吓一跳,真让她不知轻重跑出去鸣了冤,那可不知她会说出什么来了。忙道:“好,好,不赖你的丫头。”   张推官也断然道:“再不必动这心思,难道世人都是傻子,看不出这样做是寻替死鬼?”   难得珠华松了口,他再不想多生枝节,再把珠华招惹起来,对着张老太太便道:“老太太不用多说了,巧绸是必须要送走的,我这便使人去定船,请老太太替巧绸收拾东西去罢——若是不想收拾也成,到了应城,巧绸缺了什么,二叔自然会给置办的。”   张巧绸很不高兴,张口便咕哝一句:“乡下那庄子上有什么好东西,我才不要。”   张老太太的脑筋倒还清楚,拉过张巧绸:“巧巧过来,我们哪也不去,你今晚上跟娘一个床睡,我看明天谁敢带走你!”   又拿眼瞪张老太爷,张老太爷好似风箱里的老鼠,苦巴巴地只得再和儿子打商量:“这,要么过一段时间再说?”他忽地灵机一动,硬是急出了一条计策来,“爹下个月做寿,叫巧巧过了寿日再走罢。”   张推官道:“也好。等到那日,让巧绸出来,当着众人的面给珠儿道个歉,人都看在眼里,倒省得我再解释了。”   张推官官职不算太高,但掌理刑名,却是个有实权的职位,家中长辈做寿,必是客似云来,张巧绸一想自己要当着那么多夫人太太的面给珠华道歉,自陈自己做的恶事,立刻全身冰凉,感觉人生再没比这更恐怖的事,大叫道:“不,我不要!”   张老太太也傻了:她把女儿留下来,到那日张推官使人来硬把她拖出去,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阻拦得住?她再不服,难道还真能在门口吊死啊?   这一遭脸丢出去,没个十年八年都捡不回来,还不如悄没声息地走。   她正踌躇,便听张推官接着道:“服侍巧绸的两个丫头都跟着走,老太太若还不放心,把身边的银秀一道给她也行,我这里出银子,另给老太太再买个好的补缺。”   “……”   张老太太如浸寒水之中,打骨头缝里窜上股凉意来,她不敢看张推官,又忍不住要去看他,却只能见他的眼中一片淡漠,瞧不出任何情绪。   “……罢了罢了!”她放弃了最后的一丝挣扎,心慌又不甘地扭过了头,“就趁了你们的意,可两年以后,必须马上把巧巧接回来!”   张推官答应了:“老太太放心。”   张老太太瞪一眼张兴志,再提要求:“这一接一送都必须老二跟着,上千里的路程,就派几个下人可不行。”   张兴志一百个不愿意,他在金陵城里呆得舒舒服服,谁愿意去外头风头日晒?张口就要拒绝,怎奈张推官已经先替他做主了:“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他没胆驳张推官的回,只好干瞪眼,满心不自在地叨咕:“怎么到头来寻上我的事了。”   没人理他,事情就此算说定了,天色已过晌午,张推官不再多言,请诸人回后院用膳。   一提吃饭,大家的肚子都响应起来,加快了脚步往外走去,刚出大堂,一个在远处张望的丫头便似守候已久,飞快地跑了过来,马氏认出是自己房头的丫头,嗔了一声:“你跑的什么,就不知道稳重些。”   那丫头微喘着气,乍着手,急道:“太太,不好了,二少爷和表少爷打起来了,把表少爷的头打破了,太太快叫人请大夫去罢!”   珠华反应了一下,会意过来所谓“表少爷”就是她弟弟,再一眼见着那丫头右手上沾着的血迹,立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不会吧?她才出完事,就轮着她弟弟了?她可跟原主保证了要帮她报仇养弟弟,第一桩暂时只开了个头,第二桩连头都没开,难道就要夭折了? ☆、第16章   张老太太和张巧绸是没心思再管别的闲事了,张老太爷被揉搓了好大一会功夫,精力不济,也撑不住,便随着她们母女俩一道回院去了。剩下的人步履匆匆往二房赶,张家住的是府衙官署,就在府衙左近,最好的一处是知府占着,张推官在的这处也不错,不过地方并不甚大,一行人一会便走到了。   还没进屋舍,先听到了阵阵孩童哭声,一大一小,一个嘹亮一个呜咽,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张推官不由更加快了脚步,珠华倒是略微松了口气:还好,有力气哭号,看来情况没她想的那么坏。   但心下仍旧着急,仗着身形小,小跑着挤到张推官前面,先一步到了门槛前,向里一望,先看见一个十分圆滚滚的小胖子背对着她站着,呜呜在哭,他是哭得声音小的那个,但真见着人了,会发现他才是哭得动静大的——因为这小胖子真是太有分量了,他那么一抽一抽地哭着,全身的肉肉跟着一颤一颤,好像整个人全情投入了这场哭泣中,很容易营造出一种伤心欲绝的气氛,乍一见很有冲击力。   珠华就看得眼一晕,忙转去看另一个,另一个也看不见脸,因为他正埋在一个妇人怀里,哇哇扯着嗓子直嚎,不过身形还是能看出的,那小胖子是太胖,这个又太瘦了,小身板还不及小胖子的一半宽。   这么个场面摆在眼前,珠华提步便向那妇人走,一边走一边一句问候含在嘴里,刚要冒出,听张推官在她身后有些焦心地道:“光哥儿,这怎么弄的?”   珠华“……”   她站在当地石化片刻,咔咔咔转过头来,去看那小胖子,一眼见着他满面鲜血——   她腿一软,险险倒下去,张萱见着忙伸手扶了一把,她没意识到珠华是认错人了,只以为她是急了要去给弟弟出头,便把她往后扯了扯,嗔怪她:“你这躁性子,好歹先看看光哥儿怎样了,再管别的也不晚。”   珠华定定神,她这时离小胖子近了,细一看,方发现他看着吓人,其实只有大大的脑门上被磕破了一处,这时血也差不多不再流了,所以糊得满脸都是,大约是因为他脸上哭得又是眼泪又是鼻涕,也没个人给他擦,他自己胡乱抹过几把,就抹成这样了。   听见张推官问话,小胖子叶明光的抽噎停了停,用满含哭腔的声音道:“舅舅,是二表哥推我。”   张兴志哈地笑了:“光哥儿,可不能瞎赖人,你看看你这身板,你二表哥推得动你吗?”   叶明光抹着眼泪道:“我没说谎,不信你问魏妈妈。”   马氏这时慢一步进了门,听见了就向那妇人斥道:“你怎么带的孩子,我们不过出去一会功夫,就闹成这样,还不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被叶明光称为“魏妈妈”的妇人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相貌虽普通,身材却丰腴有致,一看就是一副好生养的样子。她见马氏问话,有点瑟缩地想站起来,她怀里的孩子却巴着她不肯放手,她略推一推,那孩子“哇”一声就拔高了声音大嚎,嚎得马氏拉长了脸:“行了,快说事吧。”   魏妈妈只好就那么蹲着回话:“并没什么大事,老爷太太迟迟不回来,两个哥儿都嚷饿,奴没办法,去厨房先要了两碗蛋羹来,因分量少,”她顿了下,“光哥儿吃了不够,便来抢勇哥儿的,两个哥儿就闹起来了。奴一时大意没拦住,不知怎么地,就让光哥儿磕着了。这都是奴的不是——”   “我没有抢二表哥的东西。”叶明光忽然出声打断她。   魏妈妈滞了滞,有点为难地向他道:“光哥儿,你确实把勺子伸到勇哥儿的碗里了,妈妈知道你饿,可是不能向长辈撒谎呀。”   张兴志“哦”了声点头:“原来是这样,行了行了,那就过去吧,勇哥儿也有不对,知道他表弟胃口大,就不知道主动谦让些。大哥,让厨房传饭吧?看这样,两个小子都还没吃饱,我们也都饿着呢。”   先不提责任归属,他这话里就等于盖章魏妈妈说的是真的了,叶明光扁了扁嘴,很委屈地道:“二舅舅,我是吃二表哥的蛋羹了,可是我没有抢,二表哥的蛋羹装到这里——”   他两只胖手伸出来划拉着,比了个很满的姿势,随即又往下一压,“我的碗里才到这里,只有二表哥的一半多。我觉得不公平,二表哥碗里多出来的应该就是我的,所以我才吃的。而且,明明就是二表哥推的我,他先推我一把推不动,就绕到我背后,乘我吃东西的时候,跳起来推我的头,我磕到了桌角上,才流血了。”   魏妈妈怀里的张良勇扭过头来,他也是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没推你,我就是没推你!我只是不小心碰了你一下,都怪你自己没站稳,凭什么赖我!”   双方证词高下立判,珠华一个字都不用多问了,过去牵起叶明光的小胖手:“我们走!”   张兴志原没当回事的,这下脸上有点过不去了:“哎,你这孩子,气性还真是越来越大了,他们小孩子闹闹,光哥儿又没伤得怎么样,谁家孩子打小还能没个磕碰了。”   见识过叶明光在这里的待遇,珠华已经拿定主意要把他带回自己院里养了,闻言一点也不客气地回道:“要是受伤的是二表弟,我也会这么说的。”   一句话把张兴志噎得瞪了眼:“你这丫头——”   珠华不理他,仰头看张推官:“舅舅,我不是生气光哥儿受伤,二舅舅说得没错,小孩子难免有磕碰,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不应该不认错,还冤枉光哥儿,我不喜欢光哥儿在这里,我要带他回我院里养伤。”   张推官微一沉吟,他觉得外甥女先前那句虽然无礼,但她冷静下来后说的道理并没有错,再者叶明光小小年纪,说话竟十分清楚有条理,尤其有比他还大一岁的张良勇比着,更显得他人小而有智,叶明光一直养在二房院里,张推官偶一过问,因他年纪小,不过见他吃好喝好就完了,今朝才见着他的资质,心下爱他,便同意了:“你想你弟弟,那你们姐弟就一道住几天罢。”   转脸嘱咐张萱:“萱儿,你娘还病着,光哥儿过去了,你做表姐的帮着照顾些。”   张萱忙点头:“是。”   张推官在二房这里说话是有绝对权威的,他拍了板,张兴志和马氏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是只有同意了,恰丫头来报,说先前请的大夫到二门了,不知方不方便进来。   横竖宅院不大,去哪都差不多,张推官便道:“直接请去东院罢。”   东院就是长房住的院子,丫头应声去了,珠华牵着叶明光往外走,叶明光挺乖巧,也不哭了,挪着两条小肥腿啪嗒啪嗒跟着。   马氏见魏妈妈还愣着,不耐地走过去,伸手把张良勇拎过来,张良勇平时在马氏这里受的冷脸多了,小孩子也有种趋利避害的本能,不敢跟嫡母闹腾,老实地缩到一边站着去了。   马氏再向魏妈妈道:“你还不快跟着去?”   “……哎。”魏妈妈才反应过来,忙答应了,就要走。   马氏扯住她,低声嘱咐一句:“先随那小丫头闹一闹,随她说什么,你忍着,不许跟她顶。要紧的是过两天,等她闹够了,一定得把光哥儿带回来,听见没有?”   魏妈妈应道:“奴知道。”   她出门往外追,这时珠华已经走出有一段距离了,听见身后匆匆脚步声响,下意识一回头,马上皱眉:“你干嘛跟着我?”   虽然先头丢了些脸,但魏妈妈并不惧她一个小丫头,赔笑道:“我跟姑娘去照顾光哥儿。”   珠华一口拒绝:“不要!”   她不想跟这个讨厌的妇人多话,又想赶紧让叶明光回去看大夫,便转头拉着叶明光就继续走,谁知魏妈妈又跟上来,珠华不高兴了,向旁边的张推官道:“舅舅,叫她回去,我会照顾光哥儿,要她干嘛。”   张推官犹豫片刻,他当然也知道魏妈妈不好,她先前的偏架拉得太明显了,可——   “她是光哥儿的乳母,一直照顾着光哥儿,还是让她来罢,你大舅母病着,你和你表姐都是孩子家,虽则心疼光哥儿,恐怕未必懂得怎么照顾他,还是有个妈妈放心些。”   珠华:“——!”   她一下子怒发冲冠,感觉肺都要气炸了!   她以为魏妈妈是二房的下人,所以她偏袒张良勇,两个孩子都饿肚子,她无视饭量更大的叶明光而把大碗蛋羹给了张良勇;孩子们打起来后她再度无视更吃亏的叶明光而去哄好皮好肉的张良勇;及到众人来到之后她当着面的撒谎冤枉叶明光,珠华都没有一一细数算账,她觉得没必要,端谁的碗,服谁的管,这个道理珠华是很明白的,所以她一个字都没有跟魏妈妈说,直接冲着张兴志发泄了两句,可原来——!   这姓魏的是叶明光的乳母,端的是叶家的碗!   珠华脸都气红了,狠狠跺了两下脚,怒道:“什么光哥儿的乳母,我看是二表弟的乳母才对!她喜欢伺候二表弟,就让她管二表弟去,我们不要她!” ☆、第17章   张萱也很恼怒魏妈妈,当着父亲才不得不收敛了脾气,不曾出声,这时珠华发作出来,她再忍不住,跟着附和道:“就是,爹,她对光哥儿一点也不好,我们不要她。我看光哥儿乖得很,又聪慧,我和珠儿能照顾好他的,便万一有什么不懂的,娘就在旁边,我去请教娘就是了。”   倒是珠华冷静了一点下来,想起来低头征求一下叶明光的意见:“光哥儿,以后你跟姐姐住,姐姐照管你,不要魏妈妈了好吗?”   孩子毕竟太小,虽则这个乳母并不好,可也是一手带他长大的,恐怕他难免依恋,硬要分开了,对光哥儿也不大好。珠华预备着他要不愿意,那就还是捏着鼻子先让魏妈妈跟着,慢慢循序渐进地,等光哥儿跟她熟悉了,再把魏妈妈撵走。   她却是多想了,光哥儿仰着一张大花脸,乖乖地点头:“好。”   珠华精神一振,便拿眼去看张推官。三个孩子都是一个意见,张推官不犯着为个下人同他们作对,摇头一笑,道:“便依你们罢。”   得了这个首肯,珠华回头白魏妈妈一眼:“听见了吧?不许跟着我们,去伺候你的二少爷去。”   拉着叶明光便走,魏妈妈不敢违张推官的意,在原地呆站一会,眼见他们一行人渐渐远去,只好不甘地回去屋里。   马氏一见她就皱起了眉:“你回来做什么?”   魏妈妈低着头:“二太太,我们姑娘不知怎么忽然厉害起来了,硬不许我跟着,大老爷又向着她,我不敢违大老爷的话,只好回来了。”   马氏心里大是不快,数落她:“这会儿推说别人厉害,还不都怪你,当着大伯的面,你实话实说就是了,巴巴地乱献什么殷勤,说瞎话,闹这个没脸就开心了!”   张兴志饿得心慌,不耐烦听她们妇人家的口舌,出口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又没多大事,过两天再去接人就是了,我看珠丫头就是闹一时的别扭,她和光哥儿又不是一个娘生的,以前都没怎么问过,这会儿又哪有多大耐心理他。说不定过两天,不用你去接,她烦了自己就把人送回来了。”   马氏横他一眼:“你说得轻松,要是要不回来怎么办?珠丫头自个倒没什么,可大伯现在正经向着她,到时候你去要?”   张兴志一拍胸脯,发下保证:“我去要就我去要!不是我说,你也是操心太多,珠丫头自己还是个孩子,她能懂怎么养孩子?大哥再向着她也不能由着她胡闹,光哥儿指定还是由我们来养——”   “你快停了吧!”马氏受不了地打断他,“你话说得好听,可你是不是忘了,你后日就要送巧绸回应城去了?我哪里还指望得上你。”   说到这个,张兴志嘿嘿笑了:“太太,你以为巧绸真会走啊?你也太小瞧咱们小娘的手段了。”   马氏略惊疑地挑高了眉头:“这还能有变?她不是当着全家的面都答应下来了?”   “答应了也是能反悔的嘛。”张兴志摇头晃脑地道,“不信你看着,巧绸后天指定走不了。”   “让巧绸装病?”马氏转眼替张老太太想了个主意出来。   “你看,你也懂的嘛。”张兴志笑道,“好了,不管他们弄什么鬼,我们只定定心心发我们的财。你别操心了,最迟后天,我一准把光哥儿弄回来。”   得了这个保证,马氏的心气才平了,看一眼歪斜着站在一边、没什么站相的张良勇,冲魏妈妈道:“还发什么呆?领他下去洗脸吃饭去,别杵在这看得人心烦。”   魏妈妈诺诺应了,过去牵起张良勇要走,马氏想起又追一句:“你明早还是往东院去,别不要你去了,你就真连个面也不露了,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   魏妈妈一怔——显然她自己是没这打算,然后才又应了,见马氏再没别的吩咐,牵着张良勇走了。   屋里马氏揉着额头,向张兴志抱怨道:“你看看,少说一句都不成!”   张兴志伸头往屋外张望了下——他在看饭食怎么还不来,嘴上心不在焉地道:“别怪她了,当初不是你一心要收服她的嘛,如今她向着我们了,你倒还有意见了。”   马氏不快地也往屋外望去,她望的是张良勇的背影:当初拉拢魏妈妈为的是把叶明光捏在手里,谁知真把人拉拢过来了,最得便宜的却是这个丫头生的小崽子,想当年她的良翰生出来时家里境况还一般,别说乳母了,连丫头都没使唤上,如今这个小崽子倒是享起福来了。   ——她这是只想着自己,没站在魏妈妈的立场上想一想,对魏妈妈来说,她是个乳母,除了带孩子也不会干别的,舍弃了旧主投靠新主,想表忠心,除了努力显示这个唯一的技能还能怎么样呢?她倒是想巴结更得宠的嫡出子张良翰,可张良翰都十七八了,哪还要什么乳母,她想巴结也巴结不上啊。   **   且说小跨院里,叶明光洗过脸,让大夫看了伤,上了药,包扎好,便由珠华牵着一起到隔壁大院去吃饭。   这半天过得实在是跌宕起伏,大人孩子都饿了,上桌后别无二话,先默默填饱肚子。   一时饭毕,丫头撤下席面,换上茶来,张萱捧着茶,望着身侧头上绑着一色布条的两个小人,忍不住笑了:“这一瞧,你们姐弟还真是同病相怜,只盼着过了这遭,往后都否极泰来罢。”   这话珠华爱听,正经点了点头:“借二表姐吉言。”   叶明光在旁跟进:“谢谢二表姐。”   自家饭桌上从没这么热闹过,有弟有妹,张萱觉得分外满足,很想伸手把两个小人挨个揉揉脑袋,可惜两个都带伤,她只好退而求其次,迅速伸手,依次捏了把脸蛋:“乖——哎,光哥儿这脸肉乎乎的,真好捏。”   珠华被突袭,原要出声抗议的,听了这话不由被转移了注意力,转头也去捏了把叶明光的脸,感觉像掐进了棉花里,捏起来是挺好玩的,就是,这棉花也太大坨了。   她稍往后退了退,仔细打量了下叶明光洗干净的脸,勉强只能看出他的五官应该是端正的,至于美丑,实在是看不出来——小孩子肉嘟嘟的原是可爱的,可凡事月满则溢,他的肉多得过了头,五官都陷进了肉里,别说这是个半路天上掉下来的弟弟,就是打小一块长起来的亲弟弟,胖成这样,珠华也难夸出个“好”来。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吃饭时的情景,她当时也饿慌了,开头还看了叶明光两眼,见他不用丫头喂,自己使着勺子也吃得很好,她就顾自己吃去了,印象里好像是见他添过饭?   “光哥儿,你刚才吃了几碗饭?”   叶明光是个会计数的聪明孩子,伸出三根圆滚滚的手指:“三碗。”   ……年纪是自己的一半,饭量倒是自己的三倍!珠华无语了,这么个吃法,不长肉才怪了。   她再伸手捏一把叶明光的小胳膊,比自己的还粗,让她立刻下定了决心:得让叶明光减肥!乘着他年纪小,赶紧纠正过来。   叶明光不知他“姐姐”在转悠一个多么可怕的主意,只感觉珠华那一把捏到了他的痒痒肉上,他忍了一下,没忍住,咯咯笑着往旁边躲开了。   他旁边就是张推官,张推官解决了一桩最头疼的事情,难得心情放松下来,看三个小的在那里聊,这时被叶明光挨过来,就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站起身来,笑道:“你们好好带着光哥儿,我去书房了。”   张萱道:“爹放心忙去罢。”   领着珠华叶明光一起站起来,目送他离开。   **   张推官到了前院,却没进书房,而是往书房旁边的耳房走去,耳房门紧闭着,门口横一条条凳,一个中年管事正坐在上面打盹——要是珠华见着他就认出来了,这正是她穿来那天,负责押棺的张宅大管家。姓李名全,张推官的头号心腹,关于珠华中毒事件的始末,张宅下人中真正知道完整真相的,也就只有他了。   听到脚步声,李全忙睁了眼,把条凳移开,向张推官弯腰:“老爷来了。”   张推官“嗯”了声:“把门打开。”   李全往腰上摸了钥匙,咔嚓开了锁,推开门,自己自觉站远到院门处去望风。   这耳房兼具了茶房和下人值房的功能,里面摆设不多,一个衣柜,一套桌椅,一套盥洗用具和床铺之外,就只有个茶炉子了。   此刻床上坐着个人,埋着头,虾着腰背,一副半死不活的生气——但他一听见门响,就猛地抬起头来,脸色蜡黄,然而目光炯炯地瞪着,待见张推官踏进来,他好似被人自后猛推了一把,向前就扑倒在地上,发出扑通一声门响,带起一圈浮尘。   “老爷,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求老爷开开恩,饶了小的罢!” ☆、第18章   张推官走进去,在椅上坐定,语声平淡地道:“起来罢。”   这被关着的人自然是张推官的小厮洗墨了,牵机在他的看管下失窃,不管怎样,他都逃不了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张推官审问完他后就把他关起来了,一直关到现在,这事处理得有眉目了,才来处置他。   洗墨不敢,仍旧跪着,只是把腰背挺直了一点。   张推官也不强他,道:“不必如此,你跟我这些年,一向勤勉,这回算是无心之失,关了你这些天,想来你该吃了教训。”   他的话语很和缓,其中并无怒意,但洗墨听了,却是大惊,一下重新瘫软到了地上,他两条胳膊蹭着地往前爬了两步,声音中带了哭腔:“老爷,老爷我错了,求老爷狠狠责罚,随便怎么罚都行,只要不撵小的走,就是打断小的腿都绝无怨言!”   他还是个童子的时候就跟着张推官了,深知主家性情,张推官此时要是下令打他几十大板反而没事,因为不过一时皮肉受苦,忍过就算;但他什么都不做还像现在这样好言以对,那就可怕了,似张推官这等文人,好个修身养性,越是要同人绝交了,面上越是不显——既已决断,何必再费感情?再者,也是克己,免出恶语,免结生死大仇。   张推官不动声色:“你自家既然知错,以后能长一智,那便用不着我责罚了。我与你半天时间,容你收拾一下行李,往后,你好自为之罢。”   洗墨预感成真,脑中轰然一声,想去抱张推官的腿脚恳求,但他这些天来每天只能吃一顿饭,身体本来就虚,又乍得噩耗,这回却是连爬都爬不动了,只得瘫在地上哭求:“老爷,别撵我走,我知道这都怨我,怨我马虎,不该和银秀说漏了嘴,可我真不是有意的,她当时非要进去书房,她是老太太的丫头,我不敢硬推搡她,实在没法了才只好和她说老爷书房里有要紧的东西,不准她进去,谁知道她会回去告诉三爷,三爷在家呆得无聊,来拿我寻开心,逼着我问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我胡诌了几个他都不肯信,堵得我快尿了裤子,我想三爷也就是好奇心重,不敢真动老爷的东西,又憋不住了,才告诉了他。谁知怎么弄的,又叫二娘子知道了——老爷,我真没想到最后会害了表姑娘啊!我真没有一点害人的心思啊,要是有,叫我立刻五雷轰顶,万世不得超生!”   张推官静静听他说着,这些来龙去脉,他早已审出,也早就听过了,但他逐出洗墨的心思已定,倒并不吝于再多给他最后一点时间,让他发泄一番。所以直到他连哭带喊地说完了,才道:“我知道你没有害人之心,但你戒心太弱,我先已吩咐了你,第一守口如瓶,第二不得放任何人进入书房,你没有一条做到。这回表姑娘命大,这场祸算圆了回来,下回呢?”   洗墨忙道:“求老爷给我一次机会,绝没有下回了,老爷吩咐我什么,我一定一字不改依着做,再不管别人说的!”   张推官摇了摇头:“我已下了令,把二娘子和银秀都送回老家去,她们都走了,倒把你留下来,是何道理?不必再说了,你去罢,我会替你把在衙门的奴籍消了。你往后便是自由身,不管做个什么营生,莫进官宦人家了,你的性子并不适合,倘或惹出祸端,未必还有今日运道。”   他一个做主家的,对着书童能把话说到这番田地已算仁至义尽,洗墨便有狡辩也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求饶,张推官却已不再理他,径自抬脚出门,去交待李全,让给他一顿饱饭吃,再帮着收拾下行李,天黑之前,务必让他走人。   **   洗墨一百个不想走,但这事不是他能做主的,李全一行吓唬一行劝,赶在日落前硬是把他拾掇到了后门外,洗墨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不死心地还要跪下哭求,李全一把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拎起来,皮笑肉不笑地道:“洗墨啊,这做人得知足,你看看就你犯的事儿,换到别家去,一顿板子结果了你都不冤,我们老爷心慈,还叫你全须全尾地走了,你还有什么不足?”   洗墨哭道:“李叔,我知道我千错万错,可我以后真的会改,求你帮我跟老爷说说好话,只要不撵我走,叫我干什么都行——”   旁边有人走过,洗墨眼角余光瞄到一片锦缎衣摆,揉着眼睛一抬头,便见一个少年的背影正往门里走,他一个激灵,如见救命稻草般忙扑上去:“三爷,三爷,求你救救我!”   张家三爷张兴文让他抱住了腿,不得不住了脚,转过身来,一张俊脸俯视下来,好似才看见他:“洗墨啊,这是在闹什么?”   伸脚踹踹他:“放开我,有话好好说么,这像什么样。”   洗墨怕他跑,牢牢抱着不敢动,哭道:“三爷,老爷要撵我走,求你帮我跟老爷求个情,别撵我,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张兴文挺诧异地声气:“哎?大哥为什么撵你走?”   洗墨这回谨慎多了,先左右看了看,见巷弄空旷无人,才说了,但仍不敢直言,说得很含糊:“三爷难道不知道,就是我告诉三爷的那话,老爷嫌我多嘴,不肯留我了——三爷你发发慈悲,看在我总是为了你的份上,帮帮我罢,我记着三爷的大恩!”   张兴文扯扯嘴角笑了:“什么告诉我的?又这话那话的,我竟听不懂你说什么。我可不晓得你干了什么事惹恼了大哥。”   “……”洗墨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三爷,你、你不肯认?”   “我认什么啊?”张兴文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又看向李全,“洗墨这是怎么了?我看他好像有点失心疯的样子,你也别太为难了他,大哥既然要放他走,那就好好地让他走得了。”   李全笑了笑:“三爷说的是,我没为难他,这正好言好语地劝他走呢。”   说着上前拽洗墨,“三爷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你自己办砸了差事,就该自己认了,拉扯别人有什么用。”   洗墨还要挣扎,但他哪里抵得过李全的力气,硬是被堵着嘴扯开了,张兴文抬脚便走,好似摆脱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头也不回。   洗墨瞪着他的背影,目眦欲裂。   李全此时倒叹了口气,移开了捂住他嘴的手,低声道:“我劝你老实走吧,你和三爷能较什么劲呢?”   洗墨眼睛通红,转回眼神看他:“李叔,我没撒谎,真是三爷来逼问我的,我也只告诉了三爷一个人。”   李全点点头:“我信你,可我信你有什么用哪?你再不服,那也是老爷的兄弟,我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几近于耳语,“表姑娘这件事,实际下手的是二娘子不错,可背后有没有三爷的教唆,三爷在里面到底掺合了多深,你以为老爷心里没有疑惑?可又怎么样呢?老爷不能查哪,真查出点什么,老太太的两个儿女都不干净,你想她能不能发疯?清官难断家务事,老爷在外面再能耐,回到家里也只好就这么糊涂罢了。”   洗墨听得怔住了,好一会才咧了嘴,呜呜哭道:“那、那就这么冤了我——”   李全不耐烦了,啧了一声,拍下他脑袋:“你哪来的脸喊冤?要不是你嘴不严实,压根没这场事!行了行了,你老实走罢,别在这赖着了,老爷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赖也是白赖。”又吓唬他,“再不走,等会天黑宵禁了,当心巡城的大兵把你当贼拿了去,你可别指望有人去赎你!”   后一句多少起了效,洗墨磨蹭地爬了起来,李全把包袱塞到他怀里:“去吧,主仆一场,你不给老爷多找麻烦,就这么去了也算好聚好散,以后你遇着什么过不去的难事了,说不准还能来求求老爷,要再闹得不像话,将来可连见面都难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洗墨抹着眼泪,含糊地“嗯”了一声。   李全又道:“老爷待你不薄,这家里的事,你出去就全当忘了吧,不许到处去瞎咧咧。也别记恨三爷了,恨也没用,以后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找个活计,娶房媳妇,有个家啊,就安稳了。我这都是为你好的话,你听见没有?”   洗墨鼻音浓重地道:“听见了,李叔你放心,老爷虽然撵了我,可一板子没打我,还容我收拾了包裹,我知道好歹,肯定不会往外说老爷的事,再给老爷招麻烦。”   李全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对了,快走吧,乘天色还来得及,赶紧找个地方落脚去。”   事已至此,洗墨心知再不能挽回,抽着鼻子,一步三回头地抱着大包袱走了。   待走出了这条后巷,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间宅院,慢慢地,紧紧地咬住了牙关:他是不恨老爷,可他恨三爷,恨死了!   这事,没完! ☆、第19章   张兴文甩脱了洗墨,脚步轻快地一路往里走,他的目的地是正院,官舍地步有限,没那么多单独院落,他和张巧绸都跟着张老太爷及张老太太一起住在正院里,各占了一间厢房。   走至半途,前方路上出现了一道身影,张推官负手立着,看其架势,显是在等他。   张兴文心里突了一下,脚步陡然缓下来,慢慢走上前去。   他躬身行礼:“大哥。”   张推官默然打量了他两眼,见他衣衫整洁,神气清爽,才开口道:“你这阵子天天一早就往外跑,不到日落不回来,都干什么去了?”   张兴文直起腰来,笑道:“大哥公务繁忙,大约是没听说,徐四公子这几天在栖霞山下开诗会,南监里的好些同窗都去捧场了,他们还来拉我去,小弟不才,诗是做不成,但也想跟着长长见识,就一道去了。”   他口中的徐四公子是魏国公的庶出第四子,徐家是武将世家,他却是个喜文的,爱与人谈诗论词,兴致来时还开诗会,广邀同好,在金陵城里很有些名声,张推官自然也是知道他的。   “诗词小道,徐四公子富贵闲人,做个风雅消遣还罢了,你却不可把心思都耗在那上面。科举进学,终究还是以四书五经为要。”张推官不轻不重地点了他两句,转入正题,“离老太爷的寿辰还有小半月的时间,你别出去乱跑了,在家收收心,把你的功课捡起来好好温习一下。等寿辰过去,我领你去崇正书院一趟。”   崇正书院建在清凉山下,本朝金陵城里第一个状元就出自这家书院,可谓极有声望。张兴文忙道:“多谢大哥。”   “先不必,我同人家没什么交情,只能给你争取一个试读的机会罢了,能不能留下来,还需看你自己。”张推官盯视住他,“你若再和在南监里一样,惹是生非,叫人撵出来,我是没本事替你收拾第二回烂摊子了,你就和巧绸一样,回老家去,往后随你怎么样罢。”   “……”张兴文的下颚线条剧烈抽动了下,旋即变成一脸的惊讶,“巧绸怎么了?她惹大哥生气了?”   装过了。   张推官只消扫他一眼,心中已是一片彻凉。   这一对异母弟妹,竟是一般的心狠手辣,狼心狗肺。   张推官站在晚风里,只觉得疲倦非常,一个字也不想同他多说了,丢下一句:“回去问她自己罢。”便径自转身离开。   张兴文惊疑不定地在原地站了片刻,醒过神来,匆匆继续往正院去。   刚进了院门,就听到了一阵呜呜的哭声,张兴文撩起衣摆,大步跨进正房门槛,转进内室,便见张巧绸坐在床边,倚在张老太太身上哭得直抽抽。   张老太太先见到了他回来,脸色登时一变:“三儿,你这回可把你妹妹坑苦了!”   张兴文陪笑上前:“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不是,妹妹别哭了,我才路上碰见大哥,说要把妹妹送回老家去,是怎么回事?”   “还不都是你惹的祸!”张老太太愤愤地,把先发生的事都同他说了一遍,末了道,“你看看,你怎么想的,那等事叫银秀那蹄子去干也罢了,怎么能怂恿上了你妹妹!这下好了,老大死活要把巧巧送回应城去,还要把巧巧下药的事公布出去,凭我豁出脸闹都没用,你呀,真是害苦了巧巧!”   张巧绸在旁哭道:“都是哥哥骗我,明明是害死人的药,骗我说是什么让人毁容的,不然我也不会去偷。这往后,人人都要知道我是害人的坏人了,我还有什么脸出门。”   张兴文被母妹埋怨着,只是陪笑,不断说好话道歉,说了好一会,张老太太不可能真跟儿子生气,气渐渐就平了,安慰女儿几句,倒过去骂珠华:“都是那毛丫头闹的,不知怎么命那么硬,她要是死了,什么事都没了,如今她活蹦乱跳的,我的巧巧却要受苦去了。”   张兴文试探着问:“大哥没说别的什么吧?”   张老太太道:“他还想说什么?都把巧巧撵走了,再有别的,我一头碰死了也不能依他!”嗔怪着白儿子一眼,“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放心罢,巧巧替你担下了,一个字也没有漏出你来。”   张兴文却仍有点不安,做贼的心总是虚的,为此打出事起他就找借口天天往外跑,尽量不跟张推官打照面,好在张推官自己也忙,没什么功夫分神管他,直到刚才才在路上相逢,张推官的行止看上去很正常,还说给他找了新书院,但不知怎地,他心头那点不自在就是挥之不去。   “娘,我在门口遇着洗墨了,大哥要把他撵走,李全在,我不好问,但我估着洗墨肯定把我找他问牵机的事全倒给大哥了。”   张老太太面上闪过一丝凶气:“老大的手脚太快了,这头让人买棺材,那头就把洗墨关了起来,还让人彻夜看守,叫我们寻不着一点儿机会。否则,只要洗墨闭了嘴,那就再没别的证据能拿我们怎样了,巧巧也用不着走。”   张兴文的不安翻了倍,变色道:“娘,你的意思是,大哥知道了?”   “应该就知道洗墨告诉他的那点罢。”张老太太想了想,道,“你别怕,洗墨和你说的时候并没第三人,巧巧又替你瞒得好好的,这点证据就算坐实了,也不算什么——不过,我想应该是了结了,连银秀都叫一起送回去,该罚的都罚了,便是他再心疼那毛丫头,也只好这样了,没得还为了她闹得没完没了的。”   张兴文让这么一安慰,心头悬的那口气总算松了点,跟着就听张老太太继续道:“三儿,我跟你说,做人可得有良心,巧巧这回的罪,有一半是替你受的,你得记清楚了,往后有了出息,说什么也不能忘了巧巧。”   张兴文忙拍胸脯保证:“娘放心,我和妹妹是一个娘亲生亲养的,我要有了好处,自然先紧着妹妹,难道还会偏别人不成?我知道妹妹今番受了委屈,等往后,我一定给妹妹寻个如意郎君,叫妹妹下半辈子都过得顺心遂意,才算补偿了妹妹。娘要不信,我现在就赌个咒——”   张老太太忙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疼妹妹,不是老大那等冷心肝的,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一家人,谁还要你赌咒发誓的。”   张兴文又去安抚妹妹,作好作歹,许了无数个愿望与她,终于把张巧绸劝得止住了泪——她也是哭得累了,被丫头扶着起了身,去自己房里休息去了。   张老太太虽然视儿子如命根,毕竟也心疼女儿,见女儿离去,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三儿,以后可不能再这么鲁莽了,那毛丫头的万贯嫁妆虽然瞧得人眼热,娘想着也动心,可总得想一个万全的法子,才好下手。哪能像你这样,娘不过同你闲话了两句,你就这么去干了?”   张兴文摸摸鼻子:“都是洗墨那小子坑我,光说是什么罕见的奇毒,一点点就足以致人死命,我以为要下的分量不多,又是罕见的东西,一般人多半认不得,只当那丫头是得了什么绝症死了——哪知道是牵机,她能死成那个模样。唉,娘说的没错,那丫头确实命大得很,若不然,现在那万贯家财都归了我们了。”   想到与横财擦肩而过,张老太太也心痛得很,但事已至此,再想也是白想了,她只能叮嘱儿子:“你往后离那丫头远点,可别再对她下手了,这回幸亏你还留了一手,没自己出面——虽是这样,我也没太敢抵赖,只怕老大气狠了往深里追究,虽说我们没落下什么把柄,可你也知道,他干的就是这行,万一叫他查出什么来呢?那可难收场了,你和巧巧不一样,她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就行了,老大就是不喜欢她也碍不着多少。你男人家,得顶门立户建功立业,这就得指着老大给你铺路,他要是认真恼了你,不肯帮你,你靠自己可难得多了。”   张兴文连连应是。   张老太太看他听劝,欣慰起来,又道:“你莫急,娘只有你一个儿子,岂有不一心为你打算的?那毛丫头是不能动了,可她不是还有个弟弟吗?”   张兴文面露疑惑:“我知道,可娘先不是说,光哥儿是男丁,叶家就剩这么一根独苗苗了,他分得的家产又是直接拉到了我们家的,若把他弄死,太醒目了,恐怕多少要招人议论,大哥那里也是难瞒。珠丫头就没这么多顾忌,她一个丫头,嫁妆分到了夫家去,外人并不知她有钱,没了就没了,谁也不会多想。”   “那是之前了。”张老太太叹了口气,“现在哪还能对她下手?而且,我提光哥儿,不是说要把他弄死,你想一想,二房养他不过三年,已从他身上赚了近千两银子,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哪里找?”   张兴文却觉不足:“三年了才这么点。”   “所以说你这孩子,就是心急。”张老太太宠溺地摇了摇头,“光哥儿这是没在我们手里,等到我们手里了,自然情况就不同了,他今年不过五岁,这么点年纪懂得什么,想养成什么样,还不是我们说了算?只是老二那一对不要脸的夫妻实在难缠,不然当年我就把光哥儿抱过来了。”   张兴文来了劲,忙往前倾了倾身:“那现在娘有办法了?”   张老太太笑道:“你忘了,老二马上要送巧巧回老家去了,他走了,留你二嫂一个能成多大气候?且又巧,光哥儿才在二房撞破了脑袋,我这里就更有理由了。只要在老二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把人弄过来,把木做成舟,老二回来想闹也闹不起来了——光哥儿同珠丫头又不一样,他的那份家产现就在家里放着,不比珠丫头的还在千里之外,只要我们能设出名目来,取用起来可方便多了。就不说你二嫂了,就是三丫头,仗着捏了人家弟弟,往珠丫头那里占了多少便宜?只是老大天天忙得脚打头,老大媳妇又是个不中用的,没人过问罢了。”   张老太太一口气说了许多,歇下来想喝口茶,张兴文忙起身去倒了盏来,张老太太接过喝了,继道:“不过,这回你可别插手了,安心读你的书才是正经,别的自然有娘替你打算。”   张兴文心里其实有话,只是刚过了这一关,不敢违背张老太太,笑着应了。 ☆、第20章   另一边,珠华可不知私底下有这么多暗流在涌,她吃过饭后,领着小胖子弟弟滚到床上,先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养好精神再爬起来,就开始指挥玉兰挪动屋里的摆设。   张萱被她这里的动静吵过来,好奇地问:“你做什么呢?”   珠华一边在屋里转悠监工,一边回答她:“重新布置一下,现在这屋子适合我住,可不怎么适合光哥儿。”   张萱摇头失笑:“他就过来住几天,你瞎折腾什么——哎,算了,随你罢,要不要我叫云心过来帮忙?”   珠华求之不得:“要!”又解释,“不是几天,我先就说了,光哥儿以后都同我住,不要他再去二房了。”   “啊?”张萱怔住了,她先前当然听见过珠华的放话,但她没当真,以为珠华就是一时义愤,要把弟弟带来住几天,哪知道是以后一直都这么住着了?   她就有点犹豫了,一方面她认为珠华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承担另一个孩子的教养,另一方面又觉得二房对光哥儿确实不好,继续让光哥儿留在那里,也并不是件好事。   她就只好道:“珠儿,你想清楚了?这可不是赌气的事。”   珠华看明白了她的心思,目前为止,这个家里珠华看二表姐最顺眼,因此也愿意拉一拉她的票,就走到她面前去,仰头道:“我想清楚了,二表姐,我刚来的时候确实年纪小,光哥儿也小,所以我养不了他,可现在我十岁了,光哥儿也大了懂事了,我觉得我可以照顾好他——就算我有什么考虑不周全的,那也肯定比二房对他好。”   被表妹用这么恳切的眼神看着,张萱很快就把心偏过去了:“你说的是,就是你不行,还有我呢!”   她决定下得快,行动力更快,立刻转头去把云心喊来了,云心弄明白她们要干什么,笑了:“姑娘,表姑娘,依我说,既然是打算往后长留着表少爷在这里住,那很不必折腾这间屋子,虽是亲姐弟,这个年纪也不太适合同居一室了,便暂时凑合,至多年把,也是必要分开住的。”   张萱道:“那依你的意思是?”   云心笑道:“姑娘忘了旁边那间屋子?三年前表姑娘和表少爷才来,太太让把这个跨院收拾出来,原就是预备着给他们的,只是表少爷抱去了二房,那屋子才让丫头们住了。”   这一说,张萱就想起了:“可不是,这就好办了,你和光哥儿一人一间,住着正好!”   珠华却有疑问:“那让玉兰和红樱住去哪?”   “在你和光哥儿的屋里住就是了,当初那间屋子空着才分了她们,现在既是光哥儿回来,自然该她们凑合了。”   张萱一边不在意地说着,一边出门往旁边走,她也没敲门的打算,直接伸手就推。   门没栓,一推之下吱呀一声开了,夕阳的一点余晖铺进去,里面有人咳了两声,嗓音干涩,带着一点不耐道:“你和姑娘在隔壁折腾什么呢?吱吱呀呀吵了这么久,搅得人不得安宁。”   张萱这暴脾气,哪听得了这个口声,脸一转,便向云心:“你去,把她给我拖出来,我竟不知道,这里还藏了个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敢嫌弃主子吵闹了她!”   躺在床上的红樱吓了一跳,忙翻身爬起,赤足踩在鞋上,两手捏着前襟,道:“我不知是二姑娘,给姑娘赔罪了。”   张萱冷笑:“有你这样赔罪的?腰杆子挺得比我还直,真叫我长见识!”   红樱愣了下,眉宇间划过丝不情愿,而后才慢慢跪在了地上。   珠华打量了眼她,红樱比玉兰的眉眼要周正不少,是个能算得上美丽的丫头,只是她此刻看上去有点不正常的瘦弱,脸色也苍白,似乎是个抱病的模样。   珠华便轻轻扯一把张萱,张萱也发现了,口气缓了缓:“你这回是真病了?”   红樱垂着眼道:“回二姑娘话,可能是夜里吹了风,有点咳嗽,吃东西不大有胃口,不是什么大病,养两天就好了。”   既是真病,张萱倒不至于还跟她计较了,就挥挥手:“罢了,你起来罢。”   红樱默默站起来,珠华向张萱道:“二表姐,大夫明天来看大舅母吗?要是来的话,请他顺带给红樱看一看罢。”   张萱还未答话,红樱忙抢道:“不用!”   珠华诧异地看她——红樱意识到了自己的急切,勉强笑道:“我歇了这几天,已快好了,不用劳动大夫。”   她既这么说,珠华也懒得管她了,她多这句嘴本就不是心疼这个懒丫头,是看她得的好像是感冒之类的毛病,两边住这么近,怕被她传染上来着。   不过,红樱这个模样,倒是不好让她腾屋子了,她一个病人,并不好和人合住,更别提还指望她近身伺候主子了。   张萱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在原地站了一会,只好道:“看来这间屋子暂时还不能给光哥儿了,只能你姐弟两个先合住几天。”   珠华心中一动:这跨院里东边明明还有两间厢房,一直都挂着锁,显见是没人住的,怎么张萱主仆俩提都不提?   怕露馅,尽管疑惑,珠华也不好问,应着声跟着张萱出来了:“就跟着我住罢,光哥儿中午就是和我睡的午觉,我那床不小,能睡下的。”   当下计议已定,张萱便吩咐云心:“玉兰不中用,你带两个婆子去二房,把光哥儿那些衣裳用具拿过来。”   红樱在隔壁房里听见,犹豫了片刻,出来道:“我跟云心姐姐一起去吧,也搭把手。”   张萱以为她是才被训了,这会儿想求个表现,便不管她,由她跟在云心后面去了。张萱自己则兴致勃勃地同珠华商量起怎么重新布置屋子来,叶明光坐在一旁,眨巴着眼睛听得也很入神,不过,能听懂几分就不知道了。   **   且说云心和红樱两个往二房去办差,张兴志此时不在,马氏先前同丈夫商议过,心里有了底,便没有过多阻拦,由着二人领着婆子进去了叶明光住的屋子。   魏妈妈原在隔壁哄着张良勇玩,见她们过来,来意似乎不善,忙丢下张良勇走过来,红樱是和她一起在河内时的叶家旧人,她两人自然更好说话,这时红樱便自告奋勇,上前问她要起叶明光的那些物件来。   云心久已看不惯红樱成天装病躲懒,见她出头,乐得由她去了,见她说了几句,劝服了魏妈妈后,方指挥着婆子们按照魏妈妈的指点搬运起来。   叶明光毕竟年纪尚小,又是男孩子,积攒的日常用物并不太多,一会便收拾好了,红樱笑道:“姐姐,你身上事多,先回去忙吧,我同魏妈妈说两句话就来。”   云心懒得理她,随意应了一声便带着人走了,这里红樱见她远去,忙对魏妈妈道:“云心那蹄子在,我先没好问你,怎么光哥儿在我们那里,你却没跟过去?”   魏妈妈脸色不太好看地把先前的事说了,红樱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才听二姑娘和我们姑娘说话,似乎以后就把光哥儿养在那边院里,不送回来了,还惦记着想叫我腾屋子,你可快想想法子,光哥儿真在那边住下了,于你有什么好?”   提到这个,魏妈妈倒是不在意:“你放心罢,便是我愿意,二老爷二太太能舍得把一株摇钱树放走?且轮不着我出头,他们再不会让的。”她说着打量了红樱一眼,忽然暧昧地笑了,低声道,“我无非也就这样了,倒是你,究竟打算怎么样?我早就跟你说了,别一天天的只是想着躲懒,难得你生了这张脸,难道将来就想配个小厮就完了?姑娘这么点年纪,你是指望不上她的,你的终身终究要着落在这家里,你先既说看上了三老爷,怎么不晓得多往他那里使使劲——”   红樱心慌意乱,忙打断了她:“妈妈别胡说,我那是无聊了,顺口瞎扯几句,哪还能当得真了。”她扯着帕子,“妈妈可千万别往外露风,我不是那样人。”   魏妈妈笑道:“你和我还藏什么?我同你又没利害关系,还怕我会害了你不成?罢了,你自己的路,自己走罢,不过为着咱们是一根绳上的,我才多说两句而已。”   红樱胡乱应了两声,便道:“妈妈还是上点心,早些把光哥儿抱回来罢,我可不想真把屋子腾出来,我觉轻,不惯和别人住一个屋。”   魏妈妈道:“我知道,二太太吩咐了,我明早就先去你们那看看,要是姑娘新鲜劲过去了,我当时就抱回来。”   红樱这才放心,又说了两句,告辞去了。   魏妈妈立在门槛外,目送她远去,神情陡然一变,转换出满面不屑来,往地上啐了一口:“丫头命倒养出个小姐的身子来,还不惯和人住一屋,那是你的屋子么,呸,真有脸说!” ☆、第21章   珠华做了噩梦。   梦见被泰山压顶。   她用尽力气地挣扎呀挣扎——   眼睛陡然一睁,把自己给闹醒了。   往下一看,叶明光不知怎么睡的,昨晚入睡前明明和她在一头,现在却到了另一头,一条小粗腿横过来,正正压在她胸口上。   这小胖子!   珠华好气又好笑,拎着他的腿丢去了一边,侧身往外爬了爬,掀开帐子看看外面天色,见天光已蒙蒙亮了,玉兰正在窗下叠她自己的铺盖,听见动静转回头来。   珠华向她露齿一笑:“早啊。”   玉兰有点发怔:“……姑娘早。”说着回过神,忙走过来,“姑娘这就起了?”   珠华“嗯”一声,垫着脚尖下了床——这古代千不好万不好,有一桩好处,因为娱乐的极度匮乏,让她不得不早早就上床,睡得早醒得也早,硬生生把她的起床拖延症给治好了。   在玉兰的帮助下梳洗罢,今天还多了一项任务,她该换药了。   一层层解开布条,脖间的还好,本伤得不重,额上的却仍是有些骇人,珠华往镜子里望一眼,嘀咕:“不会消不了吧?”那她可亏大了,要早知道有这么一张脸,她就算想死也不会往脸上添伤。   玉兰安慰她:“姑娘别担心,这是大老爷请金陵城里最好的大夫给配的药膏,听说有样稀罕的药材没有,老爷还特意往魏国公府去借了,只要姑娘好好养着,一定会好的。”   “希望如此。”珠华决定她还是相信中医好了。   她这里换完药,玉兰正给她把新布条裹上,床那边便传来动静,珠华忙催玉兰:“我自己来,你去看看,小胖子好像醒了。”   话音刚落,打帐子里探出张胖脸来,叶明光的眼睛还眯缝着没怎么睡醒,但已然往这边放射出委屈的光芒:“姐姐,谁是小胖子?”   珠华才发觉自己不小心把心里的外号给叫出来了,她哈地一笑,学他困困的小奶音道:“谁是?就是你呀!”   叶明光胖坨坨的肉脸往下垮,眼角也垂下来了,一副要哭的样子:“姐姐,我不胖,我这是壮。”   珠华原不过顺口逗他一句,被这一回,倒觉出有趣来了,而且不知是不是神奇的血缘关系在起作用,她看叶明光那一双被肉挤得快只剩一条缝的眼睛居然看出可爱来了,起身过去,伸手揉起他的大胖脸:“给我看看,你这脸上贴了几层金?你还会说壮,你见过壮的人长什么样?和你一样吗?”   “魏妈妈索我这样是有胡气——”叶明光让她揉得吐字都不清了,却还努力在为自己的肉肉辩解。   珠华停了手:“那你呢?你喜欢长成这样吗?”   叶明光沉默了,眼睛望着她,慢慢浮出水光来,跟着摇了摇头。   “我,我不喜欢,”他说,“二舅舅那里的姐姐们私下笑我,我听到了,她们说我肥,说二舅舅养我,就像在养猪一样。”   “……!”怕带坏小孩子,珠华硬生生把到嘴边的一句脏话憋了回去,她又揉了叶明光一把——她其实不爱和人亲近,但叶明光太小,没有任何威胁性,几乎可以把他当成一个小动物看,又这么多肉,卖相虽差了点,手感却是极佳,很容易就揉上瘾。   “别理那些人,个个又丑又坏,还不安好心。”珠华道,“你往后就在这里住,姐姐养你,包管把你养成个小帅哥。”   叶明光眨巴着眼:“小帅哥是什么?”   珠华已经很注意用词了,没想到还是冒出个超出时代的词汇来,不过这不碍什么,她很快就解释道:“就是美男子,”她有意要逗叶明光,说着还摸了摸脸,“你看姐姐长这样,你肯定也不会差,你听姐姐的话,到年底姐姐就叫你换个模样。”   叶明光却没立刻露出欢喜的神情,反而有点迟疑:“那我是不是不能吃饱了?”   珠华有点惊奇,她自己也有个弟弟——后妈生的,珠华和他打交道的时候不多,后妈有被害妄想症,基本不允许珠华靠近弟弟,但都住在一个家里,不可能一点接触都没,就珠华的观察,她那个弟弟在五岁的时候可远没有叶明光的机灵劲,要换她弟弟,被这么一哄这会儿已然光顾着乐了,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实际将面临的是什么遭遇。   “你想好看,就要受一点罪呀。”鉴于叶明光似乎已经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珠华不拿虚的忽悠他了,试着直接和他讲道理,“什么都不做,那就什么都不会有,好事情不会凭空掉到你的头上,你明白吗?”   叶明光抠着自己圆圆的指头:“明白,人不能坐享其成。”   珠华这个惊喜,五岁的小朋友能冒成语不算稀奇,有可能是从大人话里听来的,但他不但会用,还用得很准确,这就难得了。她不由夸道:“光哥儿好聪明,就是这个意思,那你愿意努力一下吗?”   叶明光的胖脸纠结着,纠结着,最终还是点了下头——看来他虽然会拿“壮”来给自己解嘲,但对于自己的体型,他其实是有正确认知的。   珠华很开心,她管叶明光本是出于义务,但这会真找着了一点带孩子的成就感,又乖又受教的小孩子,很难不让人喜欢啊。   她就抱着这种愉快的心情候着叶明光起床穿衣,梳洗好了,预备着一道用早饭。   玉兰去了厨房,珠华在屋里守着弟弟,叶明光昨日才来时还觉生疏,基本珠华到哪他到哪,不动也不闹,现在呆了天半有点熟悉起来,小孩子心性活泼,他坐一会就坐不住了,下了凳子走到门口去,往外张望,望一会扭头:“姐姐,我想到院子里看看。”   珠华挥一挥手:“去吧,走路慢些,别摔着了。”   叶明光脆脆地应了一声,下台阶跑去院子里了。这个跨院很小,其实真心没什么好看的,也不好玩,但小孩子的世界与成人不一样,叶明光挺有劲地跑了两圈,撅着屁股趴在海棠树下看了一回——不知是不是发现了蚂蚁窝,然后又跑到了东边的厢房门前。   “姐姐,这里为什么锁着呀?”   在门口站着看顾他的珠华:“……”她也不知道好吗?实话是不能说的,她只能随口胡诌了一句,“因为里面有宝贝。”   “哦~”叶明光一边拖长音应着,一边整个趴到了门上,大脑袋左右晃动着,试图从门缝里窥视里面是什么宝贝。   他正自得其乐着,玉兰出现在了月洞门里,手里提着朱红食盒,珠华一眼见到,笑道:“光哥儿别玩了,过来吃饭——”   她的笑意冻住了,冷冷望着跟在玉兰后面出现的魏妈妈,生出满心不痛快,感觉一个早上的好心情都被破坏掉了。   她扬起下巴:“你来干什么?”   魏妈妈微弯了腰,陪笑道:“姑娘,我担心光哥儿,不知他昨天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所以来看看他。”   叶明光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魏妈妈眼睛一亮,忙向他张开手:“哥儿,到妈妈这里来。”   叶明光迟疑地迈开步子,向她走去,魏妈妈脸上绽开满意的笑容,她带着这样的笑容,眼看着叶明光慢慢走到院子中央,忽然——   叶明光一转方向,掉头跑向正屋,挨到珠华身边,抱紧珠华垂在身侧的右手臂,垂了头不说话了。   他虽然不吭声,但这个表态却很明确了,珠华抽出手来把他揽住,向魏妈妈冷笑一声:“不劳妈妈费心,我弟弟在这里吃得好,睡得香,且不用挨表哥表弟的打,妈妈放心回去照管你的宝贝表少爷罢。”   魏妈妈撑着笑,一边往前走来:“姑娘误会我了,我知道姑娘生气我昨日的话,可光哥儿确实抢了勇哥儿的东西,我先说出来,替光哥儿认了错,主子们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不然,我要胡乱偏着光哥儿,勇哥儿也长了嘴,他闹着不依,把真相说出来,光哥儿的错岂不是翻了倍?”   “你这话昨天怎么不说?”珠华斜眼看她——因为身高差问题,这个动作有点困难,不过珠华硬是坚持了,不然不足以表达她对于这妇人颠倒黑白的鄙视。“想了一夜才想出来的吧?你可真是机智,为着推卸责任,一会儿是光哥儿错了,一会儿是勇哥儿闹,把责任都推到孩子身上——可惜你再推也没用,始作俑者就是你,要不是你一碗水端不平,亏待光哥儿在前,何至于有昨天那场事!”   魏妈妈道:“姑娘想多了,我真没有姑娘说的那些意思,当时两碗蛋羹上来,我只是随手一分——”   “你站住!”   魏妈妈是一边说一边往前走的,已经走到了阶下,眼看着要上来,珠华伸手一指,厉声打断她:“不许再过来,不许进我的屋!”   她突然发作,魏妈妈微惊,脚步停顿了下,到底心里看轻珠华如今是个孤女,没爹没娘,便继续又往前走。   珠华面无表情地抿了唇,拉着叶明光转头进屋,松开他,往桌上拿了两个茶盏,重新走到门前,用力狠狠掷出。   啪!   甜白瓷碎裂在魏妈妈脚尖前,珠华举着剩下的一个,逼视住吓得跳起来后愕然望过来的魏妈妈,道:“我这一个再砸的话,瞄准的就是你的脑袋了——你不信,只管继续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再往前一步试试。” ☆、第22章   瓷器碎裂的声响招来了隔壁的张萱,她刚服侍完母亲吃药,听到动静,端着个空药碗就忙忙地跑来了:“怎么了?谁失手砸破东西了?”   “不是失手。”珠华扬声回应,“魏妈妈一早跑来,说看望光哥儿,我不爱看她装模作样,撵她走,她不听我的话,不但不走,还要进来,我生气就砸了她——二表姐,为什么她想进我的屋就可以进?我不喜欢她来不行吗?”   “怎么不行!”张萱立刻道:“你是做主子的,爱使唤哪个下人就使唤哪个,不爱就不理会,全凭你的心意,管是多大脸的下人也没有和主子叫板的理。”   说着就看魏妈妈:“就你昨天做的那事,今天还好意思过来?光哥儿不稀罕你看,你离他远些,他只怕还活得快活些——还站着干什么,等我叫人来请你?”   魏妈妈不把年幼的旧主放在眼里,却不敢对张萱如何,加之受了这接二连三的排揎,她面皮再厚也着实不大撑得住了,勉强扯了嘴角:“姑娘消消气,我明天再来看光哥儿罢。”   珠华道:“我同你说得清清楚楚,你既然以前不爱管光哥儿,那以后也不用你管,光哥儿和你再没有一点关系,他用不着你看,你也没权利看他。今天我是一时没找着趁手的东西,才拿茶杯砸你,你明天来,等着你的就是砖头了,你不怕只管来,我倒想看看,你的脑袋与砖孰硬!”   “噗!”   是张萱被逗乐了,她快步过去,伸手把珠华手里的茶盏夺下来:“还孰硬,哈哈,你跟个下人认真生什么气,想教训她,叫人敲她几板子就是了,哪用得着你动手——给我看看,手没划伤吧?”   珠华乖乖伸手。   魏妈妈这下是无论如何也呆不下去了,低了头,使袖子把脸一捂,碎步快走了出去。   且说她这么灰溜溜地回去,马氏知晓,自然免不了把她一通教训,又令她隔日再去,魏妈妈无奈又委屈:“二太太,不是奴不用心,可二姑娘出了面,奴实在是没办法。”   张萱的脾气就是一个放大版的珠华,两个一般的烈性子,所以以前一直不大对付,却不知怎地,珠华伤了一遭,竟和张萱好起来了,让张萱几次三番地替她出头。张萱是张推官的嫡出姑娘,魏妈妈糊弄糊弄珠华罢了,哪敢去她面前多话,而两人又住得近,一点动静隔墙相闻,想绕过张萱都没法绕,竟是无从下手了。   马氏不悦地扫她一眼,客观条件如此,纵使不甘,也不能逼她去做无用功了。好在张推官打今日起已经恢复了当值,绝早就走了,马氏怕大伯,对侄女却没那么大顾忌,便道:“我明天和你一起去看看,你是去探望光哥儿的,结果连句话都没和他搭上,算什么事?明天我缠住那两个丫头,你好好哄一哄光哥儿,把他哄好了,抱他回来自然就容易了,珠丫头乐不乐意,又有多大关系。”   魏妈妈诺诺应了。   **   张萱震吓住了魏妈妈就走了,珠华转回头去安慰叶明光,怕他被自己的发飙给吓着,结果叶明光小眼睛亮亮的:“姐姐,你好厉害。”   珠华放下心来,谦虚地笑了笑:“一般般啦。”这具身体还是太小了,不然她刚才就直接上手把魏妈妈往外推了,何至于还要找个武器。   叶明光仰着脑袋:“姐姐,我以后真的都和你一起住呀?你不会又撵我走吧?”   珠华有点呆:“又?”   叶明光道:“姐姐忘啦,以前有一次,魏妈妈待我不好,我生气了来找姐姐,想和姐姐在一起,但姐姐留我两天后就烦我了,不愿意看见我,把我送回二舅舅那里去了。”   珠华:“……”   她下意识在心里要责怪原主,但想一想又怪不起来,她那点年纪,指望她有耐心带孩子未免要求太苛,而光哥儿这一身肉看着也不像个受虐待的样子,受阅历见识所限,原主没放在心上是难免之事。   “不会了,以后你就在这里,只要你不愿意,谁都不能带走你。”珠华蹲下来,和他保证,又道,“姐姐以前年纪小,没能力照管你才送你回去的,你不要怪姐姐呀。”   ——原主尽管别扭,其实还是心疼弟弟的,否则以她那个熊孩子的性子,何至于给表姐干占便宜?   叶明光眯着眼睛笑了:“嗯,我不怪,二舅母和魏妈妈都说姐姐不喜欢我,不要我,我都没信。”   珠华的眼睛也眯起来了——她现在希望魏妈妈明天最好能过来了,她非给她砸个窟窿不可!   玉兰在旁站了半晌,这时终于找到个插话的时机,忙道:“姑娘,先吃饭吧,凉了就不好了。”   “哦,对!”   珠华回神,领着叶明光到桌前坐定,玉兰一边从食盒里往外拿东西,一边却有点忐忑,低声道:“姑娘,刚才是我反应慢了,没眼色——”   珠华愣一愣才明白她的意思应该是她没及时站出来帮忙,不在意地道:“没什么。”   玉兰木是木了点,可干活是一把好手,比隔壁那个现在多半还高卧着的懒丫头好多了,至于性格上的不足,珠华不打算责备,人无完人嘛,她对玉兰还挺满意的。   想到红樱她便想起一事:“你的饭取来了没?”   玉兰不解何意,摇头:“没有。今天添了表少爷,一趟拿不了。”   珠华道:“那你等会再去拿你那份时,就拿你自己的,不必再帮红樱带了,我昨日看她虽有些不大舒服,却是能走能跑,我已经不和她计较,都不要她服侍了,她给自己拿个饭也不能拿?”   “我,”玉兰微有迟疑,“我怕她要不高兴。”   “我还不高兴呢。”珠华嗤笑一声,“你听我的就是,她要有话,叫她来和我当面说。”   如张萱先前所说,红樱是从河内跟过来的老人了,看在这个资历的份上,珠华可以宽容她一点,对她的偷懒睁一眼闭一眼,可凡事该有个底线,不想伺候主子就算了,自己的吃穿都懒得动弹,要欺压指使一道工作的同事,不管红樱以前过这种好日子过了多久,反正打今天起,结束了。   玉兰微微笑了笑:“好,我听姑娘的。”   于是开始吃饭,叶明光的伤口小,用不着怎么忌口,他的早饭数量和张萱昨天在这里吃得差不多,但分量是两倍,他开始吃得很欢,后来想起什么似的,缓了下来,再后来,更缓,直到慢慢把勺子放下。   珠华早就吃好了,正看着他吃,见他碗里的粥明明还剩了小半,碟子里的油饼没有吃完,他看上去也不像吃饱了的满足样子,不由道:“怎么了?不好吃?”   “我要少吃一点。”叶明光咽着口水,努力不去看桌上剩下的吃食,“我答应了姐姐的。”   珠华简直想把他抱到怀里揉一揉,看看他的块头,咳,放弃了,笑眯眯地和他讲:“早饭不用省,不但不用省,多吃一点都可以。我们刚开始减肉,慢慢来,你就晚上少吃一点就好。”   “真哒?!”叶明光的眼睛里放射出惊喜的光芒。   珠华点头,学他的声调:“真哒真哒。”   叶明光开心死了,像凭空捡到一笔横财,马上重新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起来。   珠华看得心下满意:她本来对于教养叶明光是有一点悬着心的,因为毕竟她也没养小孩子的经验,难免忐忑,恐怕养不好他。不过这一天多功夫处下来,她的信心充足多了。   同时在心底哼哼,明天不管是魏妈妈独个来,还是她拉着二房夫妻来撑腰——哪怕她把张老太爷都请来,她也不可能把明光还回去。   **   珠华白备战了,隔天早上,别说二房两口子了,连魏妈妈都没来。   因为天光刚亮,李全就去敲二房的门了。   张兴志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吵醒了很不开心,怒道:“哪个王八蛋在外面吵吵,这才什么时辰,叫魂呢?!”   进来传话的丫头春草惶惶然地道:“是李管家,他问老爷的行李收拾好了没,在车马行租的马车已经来等着了,请老爷快着些,别误了去码头上船的时辰。”   张兴志迷糊着道;“什么车什么船,乱七八糟的,李全敢是吃错药了,叫那老小子滚,老爷要睡觉,没空理他。”   睡在床外侧的马氏却是差不多清醒了,一下拥被坐起:“让老爷上哪去?你问清楚了没?”   春草道:“送二娘子回应城啊——李管家说,前天大老爷就在正堂说过了,老爷肯定知道这事的。”   ……   张兴志慢了好几拍地消化完了这句话,终于也醒神了,仰躺着,眼睛瞬间大睁瞪成了铜铃:“什么?真要回老家?!” ☆、第23章   事情来得太措手不及,二房就没想过张巧绸真回老家的可能性,什么东西都没收拾,这下两口子再也躺不住了,匆匆起床忙乱穿衣。   马氏一边梳头一边忍不住抱怨:“你说你,前天怎么和我说的——巧绸不会真走,老太太一定会想法反悔,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张兴志作为利益相关的当事人,心情比她烦躁上十倍不只,粗声道:“你问我,我问谁!那老娘们以前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仗着咱爹爱她年轻,一点不如意都能闹得翻过来,我怎么知道她这回哪根筋不对了!”   马氏道:“那现在怎么办?你去还是不去?”   这时候的出行可不像诗里说的那么惬意,什么野梅参差发,旅榜逍遥归的,一去上千里,除了衣还能事先自备齐全之外,食住行样样得受限,张家又非豪门,能带上上百号豪奴靠人力弥补上这不便。   总之,张兴志此刻的心情,简直恨不得一头倒回床上去假装重病在身——到底又不敢,他要昨天装还勉强说得过去,这车都等在门口了,他忽然说病得起不来床,未免也太蔑视张推官的智商。   眉头锁得快挤到了一起,他跺跺脚:“罢了,你先把我行李收拾着,我去爹那里看看!”   一出门,李全等到门口,躬身笑道:“二老爷,可以上路了?”   张兴志呸啐了他一口:“上你娘的上,你给我说说,这里面到底什么情况,巧绸怎么就真要回老家了?”   他一路问一路疾步走,李全跟了几步就看出他是往正院方向去的,笑道:“什么情况,二老爷不比小的清楚?前天您可是在正堂呆着的,当时都说好了——二老爷,我刚从老太爷那过来,二娘子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着二老爷了。”   得到这个情报,张兴志的心更是不住地往下沉,闷头直往前走,及至到了正院,果见里面一大早上人声鼎沸,丫头婆子们抱着一个又一个的大包裹往外走,张老太爷两口子站在台阶上,张巧绸穿着簇新的一身衣裳,挤在张老太太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场面一看上去就是生离死别。   张兴志快走到跟前,急问道:“爹,真要送巧绸走啊?”   张老太爷正在旁安慰着小女儿,被他这一问,方才发现他来了,叹了口气,道:“这不都说定了?不走不行啊。”   张兴志不死心地道:“就不能再去找大哥说说?”   虽说张巧绸不走张推官很可能丢官,但毕竟丢官是个未知数,而他要跟着一道去受罪却是眼跟前的事,两者相比,张兴志果断地选择了先顾眼前再说。   张老太爷只是叹气,张老太太倒瞄了他一眼,忽然道:“要么你去和老大说说?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是不中用了,你和老大一个娘生的亲兄弟,说不准他倒能听你的。你要能说服了老大,我们娘俩后半辈子都感激你。”   张兴志想都没想,立刻摇头道:“爹说都不管用了,我哪行,大哥不揍我就不错了。”   开玩笑,他又不傻,收点好处给敲敲边鼓还成,可张推官的态度都摆得那么明确了,他还要再当面和长兄对着干,那可得不偿失。一个后娘生的不值钱丫头,和他又没多少感情,他图什么给她强出头?这便宜妹妹心还毒,这么点年纪,嫉妒亲戚长得好,就敢给人乱下药。张兴志扪心自问,他虽然对外甥和外甥女也没怀多大好意,可也没张巧绸这么心黑,他只求财,可没打算过害命哪。   张老太太的脸色冷淡下来,就要刺他两句,话到嘴边想起来,巧绸要指着他一路护送,这会儿得罪了他,路上他随便给巧绸添点堵,巧绸没人护着,那是吃不完的亏。只得忍下来不再提,转道:“老二,你的行李收拾好了没?可别误了时辰。”   “……”   张兴志心堵得不得了,什么话也不想说了,丧气地转回头。   回到自家屋宅,马氏一见他的脸色就明白了,到底还是不死心,追问了一句:“怎么样?”   “你说怎么样!”张兴志往外喷火,“别废他娘的话了,快给老子收拾东西!”   马氏同他夫妻多年,单就脾气而言,张兴志不是个暴躁的人,所以一般马氏也不会从他那里得着这么大没脸,当着丫头婆子的面,这下气的,一瞥张兴志的神气,感觉他要在爆炸边缘了,不敢当即喷回去,只得选择把受的气往下传达:“都发什么愣,还不快紧着收拾,一个个死木头样,不知道养着你们白吃饭干什么!”   下人们忙乱起来,什么衣裳物件,不管有用没用拿到手里就包起来,个个显得自己很忙的样子。   动静太大,把睡在厢房里的张氏三兄妹都吵醒了,张良翰和张芬过来知道怎么回事后都十分惊讶,他们也以为张巧绸肯定是走不了的,马氏太忙,没空解释,只叫他们不要添乱,两人毕竟年纪大些,看情形如此也就听话回房了。张良勇才六岁,却没这个眼力劲,被吵醒了十分不自在,拉着嗓子就嚎起来。   马氏心情本就不美,这算找着个现成的撒气的了,大步走进房,逮着张良勇就是一巴掌:“你娘还没死呢,号什么丧!”   睡在床外侧的秋芳下意识要拦——她是张良勇的生母,张兴志某次酒醉后把她收用了,马氏气了个死,当即就要把她卖了,张兴志虽然醉酒,那也是对这丫头有两分意思才睡了她,便硬扛着保下了她。   马氏当时让了步,心里这份不痛快却是不可能消散的,张兴志娶她的时候张家还未发达,两家算得门当户对,都是寻常市井人家,哪有什么妾室姨娘的说法。及到后来张家势起,马氏的想法却还是老想法,没想过张兴志有纳妾的一天,她对张兴志的最大容忍就是自己看不住的话,他出去打个野食也罢了,可在家里明公正道养个小的,这叫她如何能忍?   因此秋芳虽然留下了没卖,马氏却也万不肯喝她的茶令她正名,仍旧把她当个丫头使,而且还把她使唤得滴溜溜团团转,白日里几乎就没叫她闲着的时候,凡脏累的活都使她去干。关于这一点,张兴志就不管了,他又不是对秋芳动了真感情,犯不着为她和老婆没完没了地闹,发妻美妾都在,家里又能消停下来,对他来说就行了,至于秋芳怎么受罪,那是受在秋芳身上,他又不疼不痒,至多她哭诉的时候说两句好话哄哄罢了。   正是因这么个情况,张良勇才多半由魏妈妈带着,魏妈妈能发挥出自己的功效,其实算是钻了秋芳的空子。而在马氏来说呢,她虽然看不惯张良勇在魏妈妈手里享福,但与让他生母带着,跟生母一日日培养出感情;或者再单独拨一个人带他,浪费二房本就不多的下人,三者相比,那还不如由魏妈妈顺带着一道照料算了。   ——不过到魏妈妈那里,顺带着照顾的慢慢地变成了正经小主人叶明光,这其中各有利益,各有盘算,可谓尽显人心之复杂,非三言两语能叙。   且说当下,秋芳一拦,马氏顺势第二个巴掌就扇到她脸上:“我教训儿子,有你这小娼妇什么事,要你插手!”   秋芳挨了打不敢吭声,张良勇吃这一吓,哭声却是一下嘹亮起来,扯着嗓子大嚎。   马氏被吵得受不了,生气地扬手拍他两下,威胁道:“闭嘴,再哭我拿板子打你了!”   受了惊的小孩子哪有道理可讲,张良勇耳朵里都是自己的哭声,根本没听清她的话,一心一意哭自己的,嗓门一点不减,马氏气得又拍秋芳:“你是死人哪,就不知道哄哄你生的小贱种!”   秋芳先挨了打才没动作的,谁知又得了不是,不敢跟主母分辩,只得依令侧身去哄儿子:“勇儿乖,不哭了,不哭哦——”   却是全然无效,张良勇闭着眼睛只是嚎,秋芳怕惹马氏不快,娘俩再遭殃,急了去捂他的嘴,张良勇不吃这套,活鱼一般边嚎边挣扎,把脸都挣红了,嗓子还哭出了个劈叉音。   马氏也有点急了,她怕把张兴志给招来,张兴志平时给她面子,是不大理论她怎么管教庶子的,可这会儿情形不同,张兴志要是被吵毛了再过来训她,当着秋芳这小贱蹄子的面,她哪里丢得起这个人?   忙乱中想起魏妈妈来,忙扬声叫道:“魏氏,魏氏呢?死哪里去了,还不快过来!”   魏妈妈其实早已守在门口了——她是被哭声引来的,只是看马氏发威,不敢进来,怕跟着吃挂落。这时听见马氏传唤,忙应声道:“太太,我来了。”   就走进去到床边,越过秋芳把张良勇抱出来哄劝。   张良勇三岁多的时候开始由魏妈妈带着,这个年纪正是开始记事的年纪,因此他虽知道秋芳才是生母,也认她,但情感上更多地却是依赖魏妈妈,这会受了委屈,也是魏妈妈的安抚更有效。   眼看着张良勇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马氏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张兴志那边还有许多事体要处理,她没空也不想再在这里跟小贱人生气了,嘱咐了魏妈妈一句:“好好带着他,别叫他再添乱了。”   便匆匆走了出去。   “勇哥儿乖,妈妈在呢,不怕哦……”见马氏出去,魏妈妈坐到床边,搂着张良勇继续柔声细语地哄着,说一会话还唱一会小调。   秋芳坐在床头,幽幽地看着魏妈妈。   她在二房度日如年,煎熬里唯一的希望是她毕竟生了个儿子,等有一天儿子长大了,成人出息了,就能给她个依靠。可谁知道,儿子却一天比一天更亲近魏妈妈——哪怕儿子亲近马氏她都可以认,法理上马氏是嫡母,秋芳无力也不妄想能改变这一点,可魏妈妈算什么东西?   一个外人家的奶娘,同她一样的下贱人,凭什么把她的儿子夺了去? ☆、第24章   杂乱无章的收拾中,李全来催了几遍,催得张兴志烦躁得不得了,劈头要骂,李全面上赔罪说好话,心里并不怕他,仍是一直催促,张兴志无法,只得转而再去催下人们,下人们被催得逃荒一样,根本核对商量不及该带哪些东西,胡乱着往车上搬,搬了一堆算完事。   张兴志啃着个包子赶到大门口的时候,要出行和送行的其他人都已经在了,以张巧绸为中心点的送别圈气氛比先前还要沉重悲痛,不像送行,堪比出殡。   这种情形下,负手站在一边的张推官被对比得像个刽子手,站在他旁边矮了一大截的珠华则像个小刽子手,这甥舅俩,一个脑门上贴着“冷血”,一个脑门上写了“无情”。   珠华的外貌更无害些,但她的表情弥补了形象的不足——因为张推官只是没表情而已,她却是笑嘻嘻的,眼睛弯弯,满脸兴味,只差摸出把瓜子来,幸灾乐祸之意一览无遗。   珠华是故意的,就她来说,其实不觉得张巧绸被送到乡下两年是多严重的惩罚,也不为此波动多少情绪,但既然张巧绸表现得好像不是去乡下,而是下地狱一样,那她不配合一下,岂不白费了她一大早被乱糟糟的人声吵醒,特地跑来送的这趟行?   她的演技还不错,因为张老太太余光里瞄见她,脸瞬间就僵了,没空也不好说她,只能扭了脸,加倍可怜自己的女儿,搂着张巧绸哭道:“我苦命的巧巧啊……”   张兴志直着脖子,把最后一口包子噎下去,拍着心口道:“我的娘,噎死我了——巧绸还哭啥呀,这死催活催的把我催出来,倒又不走了?”   张推官上前两步:“这就走了。巧绸,上车罢。”   张巧绸的哭声停了片刻,从张老太太怀里□□,迷蒙着红肿的眼睛望向面前的宅院,要离开这锦绣丛的无边恐惧刹那将她淹没,她如溺水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人向后便倒,似乎真要抽过去了。   张老太太吓得不轻,死死抓住她胳膊扶住了她:“巧巧,巧巧,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娘啊!”   珠华踮起脚尖围观——装病?呃,好像不像,张巧绸要有这么精湛的演技,当初就不会被她一眼识破吓跑了。   张巧绸整个瘫在张老太太身上,脸色惨白,张老太太抱着她胡乱唤了好一会,才把她唤得有了回应,打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我、我不回老家……”   “好好好,不回,不回!”张老太太没口子地答应,转头就盯住张推官,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老大,我知道你心狠,我也不求你了,可是你看见了,巧巧都这样了,你总该让她缓两天吧?缓两天再走,这你总不会也不答应吧?”   张老太爷被这突发事件弄得呆了片刻,反应过来后愁眉苦脸的,向张推官道:“老大,就让巧巧先留两天罢,这总不能病着叫她上路啊?大夫呢,快去请个大夫来。”   张兴志精神了——哈哈,他就说嘛,这后娘哪是个善茬,原来在这儿等着呢,说什么缓两天,这一赖下来,还能有走的时候?他不用跟着去吃风了,太好了。   事关未来,张兴志忙殷切地看向张推官,就等着他金口一开,吐出个“好”字来。   珠华也看向张推官,等着看他如何处置。   众人瞩目里,张推官薄唇微动,欲待说话之际,忽地若有所觉,目光一凝,往隔壁宅院看去。   隔壁大门处有人影晃了晃,须臾,转出来,原是一名同张推官差不多岁数的中年男子,衣裳也和张推官穿的一样,青袍公服,胸前绣展翅鹭鸶。   张推官迎上去拱手:“赵大人。”   这位赵大人既然能住在府衙官署,自然也是应天府的官员了,他现任通判一职,品级较张推官略高,张推官是从六品,他是正六品,不过要论实际职权,却是拼不出个高下——因为虽然同为府衙佐贰官,但推官这个职位国朝定死了一府只设一人,在编制上可以向作为正印官的知府看齐;可通判不一样,它是不定员的,视各府县情形数目不等,就应天府而言,这是旧都,配置必须豪华些,于是足足设了五个。   虽说各自划分了管辖范围,但实际日常中不可能真那么井水不犯河水,总有矛盾冲突处,碰上政敌互相扯后腿也不鲜见,同一言而决的推官比起来,总是不那么惬意了。   赵通判打了个哈哈,热情地迎上来:“张大人早啊!”   ——他不是真跟张推官的关系有多好,纯是因为先前缩在自家大门里,偷看人家热闹看得正起劲来着,这一不留神被抓个正着,未免汗颜,只得故作个热乎的样子出来。   既然已经被发现,再装没事人就太刻意了,再者,赵通判也实在好奇这到底闹的哪一出,看模样是送行,可正常送行不过依依惜别而已,哪至于搞出这如丧考妣的场面来?   他便直接问道:“张大人有家眷要远行?”   张推官当然发现了同僚眼中的八卦之光,这些日子以来,他承受最多的便是这种目光的洗礼。   旁边的张老太太已在呼唤丫头,张罗着要把张巧绸弄回去了,张推官听着响动疲倦又不耐,下了决心,道:“不怕大人见笑,是我治家无方,出了不肖之人,只得送回老家去,令其反省。”   张推官没说具体事宜,但响鼓不用重锤敲,似赵通判这般官场上混的人,难道还需要一五一十和他扳扯清楚?听话听音,有这一句,就足够赵通判明白前因后果了。   他望向张巧绸的眼神中充满了惊讶与稀奇,看一下又转看珠华——他当然不认识珠华,但珠华身上的伤处是很好的身份标示,很容易可以猜出她就是苦主。   他看一看珠华又转回去看张巧绸,虽然两个年纪小,也是女眷,张推官没有细说的意思,他不好出言相问,为了满足好奇心,只能自己这么看着,目光来回倒腾了好几遍。   珠华很坦然,赵通判第一次看她的时候她还像模像样地屈了屈膝,之后就挺直了背脊安静站着。对于张推官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没再试图犹豫着和稀泥或倒退回去,她很满意,因此也不打算发言。   张巧绸的感受却是大不一样,她被这么看着,感觉自己好似变成了地沟里的老鼠,又好似别的什么脏东西,不能见人,不该见人,却被硬生生丢到大街上,扒衣剥皮,让烈日照着,万人指着,那种心脏都要痉挛的羞辱感从头到脚将她密密裹着,让她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这一辈子都再也不要出来。   这一刻,张巧绸才终于明白她到底干了什么,以及她干的事对她会有什么影响——在张家有张老太爷和张老太太罩着,别人知道了她的所为也没人敢当面说她什么,张老太太还一个劲安慰她,一定会保住她,只要她肯给哥哥瞒着,扛这一时冤屈,以后她想要什么都可以,万事都会顺着她。这些源源不断的话语给了她很大的错觉,开始知道珠华死掉后的那些害怕慢慢不见了,也不以为自己做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还有一种她为了哥哥真的受了委屈的感觉——   可在此时,面对着一个陌生人那种看杀人凶手似的目光——他的目光没有任何问题,他就是在看一个这么小年纪就敢于杀害亲人的凶手,但正是这种正常令张巧绸受不了,说起来有点白莲花,但在张巧绸来说,她还真是头一回认识到了自己原来是个这么可怕的人。   她接受不了。   也承受不起。   这种被迫把心肝挖出来示众的感觉太恐怖了。   ——这还只是一个人而已,要是她硬赖着留下来,别人都知道她是个这么坏的人,都拿这种眼神看她,她还怎么活下去?   她先前也嚷嚷过几次要没脸见人了,可此时才真正地体会到,没脸见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她什么也想不了了,她现在只有一个迫切的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藏起来!   张巧绸的目光盯上了停在几步之遥外的马车,好似看见救命稻草,一把推开了张老太太,逃命一样猛地向前奔走,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车,死死抓住车帘,喊道:“走,快走!”   这展开令众人有点措手不及,还是张推官最先回过神,这结果正如他意,他也不管张巧绸怎么突然又愿意走了,马上转向张兴志:“行了,别耽误了,你们快走吧,路上谨慎些,一路平安。”   “……”张兴志有气无力地哼了声,老大不乐意地往后一辆马车走去。   张老太太险些被推了个跟头,好容易站稳了忙向前奔,要去掀开车帘,着急地道:“巧巧,巧巧你怎么了?”   张巧绸哪肯露面,在里面抓着车帘不放,嘴里只是叫嚷:“我不要留在这里,走,快走!”   张老太太不死心,还要拉扯,张推官使个眼色,几个运送包裹出来的丫头婆子忙上前,一边劝一边把她扶开。   晨风里,车轮吱呀开始转动,驶向码头方向。 ☆、第25章   热爱八卦的人多半也热爱分享,赵通判看完热闹,去到衙门里,随意翻过几篇公文,自谓自己是干了活的,便心安理得出了堂屋,往各处去串门。   不到午间,这一整片府衙的各级官员们都知晓了张推官家的新事,且不管这些人如何感想,府衙的头头,汪知府也听说了之后,即令人去请张推官过来。   张推官本无根基,因此日常挺注意保持和领导的团结,他昨日就已来汇报过事情的最新进展,表示已经处理妥当,不过汪知府不放心,还要找他来确认一遍,他当然只能立刻来了。   确认过后,汪知府大体放下心来——金陵总是他的治下,张推官又是他的手下,出了这等事,他面上多少跟着也有两分无光,幸亏人救回来了,事情抢回在了可控范围内,若不然,舆论持续发酵放飞下去,连他都得背上连带责任。   不过仍有一点不足:“那个怀有牵机的游商要是能抓到就更好了。”   张推官道:“下官已经命人制了海捕文书贴往各处,想来早晚会有消息的。”   他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是清清楚楚——永远也不可能有消息,因为压根就没这么个游商。   他不可能把牵机的真实来源招认出来,那就只能编瞎话了,给汪知府说的是有回查案,发现有个游商模样的人行迹不对,便下令追击,那游商拔腿就跑,因为张推官当时身边带的人手不足,没追上他,只捡到了他慌乱里丢下的一包东西,里面就有牵机。张推官当时不认识,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便先带回家中收好,预备寻个大夫来看的,没来得及,先叫起了歪心的妹妹给偷了,当毁容药下给了外甥女,结果,惹出这一场大乱。   汪知府对那游商不是很关注,线索太少,说也说不出个头绪来。提了一句就转而道:“兴平,你这回可得吃一堑长一智,好好管一管家里人啦,你公务上并无差错,同僚们相与得也好,到头来要是毁在家事上,叫人一本把你参下去,你说你冤不冤?”   张推官忙道:“多谢府台良言,下官以后一定注意,好好约束家人。”   汪知府点点头,又问:“你那外甥女如今状况如何了?”   “好多了,已能行走自若,想来再养一段时间就可完全恢复了。”   “这便好。”   见汪知府再无别话,张推官识趣地告退了出去。   **   忙完一天公务,张推官这天难得心情轻松地回了家,吃过晚饭后被张萱缠磨上了,闹着要把叶明光以后就留在东院里养着。   张萱是代表珠华出的面,她本打算把珠华明光一起拉过来的,谁知珠华那个小别扭鬼,高冷地表示她的弟弟她养,不劳烦张推官费神,所以也用不着来求他。张萱自认自己在珠华那里是长姐,妹妹不懂事,只好她来给出头了。   ——其实她要知道珠华不来的真实原因,别说给她出头了,估计得揍她一顿。   因为在珠华而言,虽然张推官是她现在能接触到的最有权势的人没错,可她一点也没想着要巴结他,讨好他,在他这里多刷些存在感什么的,因为在这个“最有权势”的定语之前,还有个更重要的定语:张推官他不是个好人!   这等不是好人的长辈,依附他住着已经是迫于无奈,双方维持个君子之道得了,珠华可以不给他找麻烦,但绝不乐意再主动亲近他,张萱以为她是别扭,珠华性格里也确有别扭的一面,但她做这个决定的时候还真不是出于性格里的缺陷,而是有严谨客观的考量的。   你想,一个有权势的坏人,他不来害你就不错了,你不离他远一点,还想从他身上捞好处,你是生怕他不把你卖了还叫你替他数钱吗?   所以,珠华非但自己不会主动亲近张推官,她甚至也不想叶明光来亲近,他那点年纪,还是张白纸,更不能跟坏长辈走得太近了,要被带歪了可划不来。   淡如水最好。   按下珠华心机不表,且说此刻张推官听了不置可否——呃,某方面来说,他和珠华达成了同步,因为在他心里,这个外甥女也不是个善茬。   他对珠华有愧疚有心疼,可同时也对她头疼,尤其她遭了回难,性情里多了阴晴不定的一面,就更难捉摸了。张家又太理亏,张推官下不了手去管教她,只能睁一眼闭一眼由着她去。   提到叶明光养育这事,叶明光终究姓叶,张推官不是不愿意让珠华养,但他怕珠华这时候气头上一门心思要养弟弟,过几天新鲜劲没了,就厌了不乐意了,叶明光年纪虽小,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他被亲人这么踢来踢去的,心里如何好受?   而且,即便珠华能够坚持,张推官也对她的性情有顾虑,叶明光虽在二房受了些亏待,可他长得并不错,小小年纪,是非分得清楚,也说得出来,聪慧且先不提,这份心性底子就算难得了。张推官担心他到珠华手里,长日跟珠华一处,反叫珠华带歪了,把这份正大的心性丢了,也学得阴晴不定起来。   虽然心里更多的是不赞同,但张推官到底没有一口把回绝死了,只道:“珠儿既然喜欢弟弟,那就让光哥儿再多住几天罢,别的,且往后看着再说。”   张萱再要纠缠,张推官就不肯退步了,张萱无法,只得铩羽而归。   **   至隔天一早,张推官正要出门时,收到了李全递进来的一封帖子。   送帖子来的是汪知府家的下人,但并不是送与他的,而是送给钟氏。   张推官拿着帖子匆匆回转,钟氏是塾师之女,自小耳濡目染,识得些字,一些日常书信的阅读并无问题。她倚在床头,拆开看后,递回给了张推官,示意他自阅。   张推官迅速扫过那几行字,原是汪太太五日后要带着女儿往栖霞寺去烧香还愿,听说钟氏犯了春疾,拖了好些天未能痊愈,便邀她一道同去,拜一拜佛,去去晦气。帖子末尾点了一句,若去的话,不妨也带上小辈们,大家一处好说笑热闹。   张推官与妻子对视一眼——彼此心明,这所谓“小辈们”,事实上指的就是珠华,汪知府这是要让家眷亲自观察一下珠华的状态,以确保风波已定,水平如镜。   钟氏略有犹豫:“我瞧珠华包扎得还是严实,可见伤处没好,她能出门吗?”   张推官倒不担心这点,道:“她伤是没好,可精神头已经养得足足的,昨儿一大早还跑到大门口去看热闹,我让她回去都不肯,出趟门想来也没什么问题——我顾虑的是你,你身上觉着怎么样?别硬撑着,不然我还是去跟府台赔个罪,请汪太太到我们家里来坐一坐罢了。”   钟氏摇头:“这不好,我又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总拖着,拖得人心里都发燥了。汪太太说的也不错,我去拜一拜菩萨,散散心,说不准倒好了。你去衙门罢,家里的事就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   正说到这里,外面一声尖叫,唬得钟氏吓了一跳:“什么动静?”   “我去看看。”   张推官说着出屋,叫声是从隔壁小跨院里传来的,还在持续着,他循着声音走到月洞门里一看——嘴角刹时抽了一下。   只见院子里,他那个外甥女不知从哪寻摸着一根棍子,正威风凛凛地撵着魏妈妈,撵上了就是一棍——她还有策略,避己之短,专打人腿脚,不往上招呼;魏妈妈不知是本身武力值太弱还是不敢跟小主人动手,居然全无还手之力,被撵得满院子乱跑,叽哇乱叫。   跑了两圈,站在一旁的马氏才反应过来,叫着:“珠丫头怎么打人,你可是疯了?!”   追上去要阻拦,原本也站着傻看的玉兰忙也上去,要帮珠华,但她一看就是不惯干这等事的,又略胆小,不敢真对马氏动手,于是能起到的帮助很有限;缩在门框里的叶明光见着,憋不住了,像一枚小炮弹一样冲出来,扑在马氏身上,抱着她的大腿不肯放,大喊:“不许欺负我姐姐!”   马氏猝不及防,下意识要踹,险险收住,反挤出个笑脸来:“光哥儿,没人欺负你姐姐,来,快跟二舅母走。”   乘着那边打得起劲,她抱起——马氏脸都挣红了,抱不动叶明光,只得直接上手拉扯,闷头拖着他往月洞门那边走,走了不上三五步,眼前出现一袭青袍,阻住了她的去路。   马氏心头一跳——家里有资格穿官服的除了张推官还有谁?   她硬着头皮抬起头来,果见张推官冷冷地注视着她:“你在做什么?”   马氏心中叫苦不迭,张兴志昨日走得太突然,她忙乱着收拾后续,把叶明光这事给忘了,到晚间时才想起来,今天一早便忙忙地来了,她来之前特地着人偷偷看了的,见着张推官离开东院才敢过来,哪知道他不知怎么又居然折返了回来?   她好一会才挤出句话来:“我、我来看看光哥儿。”   “光哥儿在这里很好。”   张推官招一招手,叶明光忙挣脱了马氏,跑过去挨着他站好。   另一边,珠华也终于发现了张推官的到来,她停了步,拿棍子拄着地,喘了两口气,笑嘻嘻地道:“舅舅,你还没去衙门呀?迟到了扣你俸禄不?”   张推官努力忍着——到底没忍住,笑斥道:“你也太胡闹了,哪家的小姐会拿棍子打人?”   珠华斜一眼远远躲开她的魏妈妈:“舅舅,我可够有涵养了,她那么刻薄光哥儿,我都没说什么,只是不要她而已,按理讲她就该被扫地出门了,可她仗着二舅母的势,跑到二房里赖着,我也没上门去硬要撵她,她倒好,蹬鼻子上脸,还跑回来欺负我了,我凭什么还要忍?再忍,我都成圣人了。”   张推官道:“没叫你忍,她有错,你同我说,我叫人来罚她便是,何必你亲自动手?”   珠华顺口道:“那我现和舅舅说,舅舅替我撵她走呀?”   她是不打算凡事都靠着张推官,魏妈妈这等她有能力解决的事就更不打算了(虽然解决得不那么好看),但现在张推官撞上了自己开了口,珠华顺杆爬一爬,又是另当别论了。 ☆、第26章   张推官还未开口,魏妈妈先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姑娘,姑娘,我错了,别撵我走,我再也不敢了,我没儿没女的,无处可去,求姑娘给我留条活路。”   珠华道:“少装可怜,谁不给你留活路了?你在二舅舅那里呆着,我说什么了吗?你喜欢二表弟,我就让你带他去,皆大欢喜啊,你有什么不足?”   魏妈妈想不出话来答,只能不断磕头求饶,眼泪也下来了。   她自己心里再明白不过,二房留她是因为她身上牵着叶明光,哪是因为她带张良勇带得好,论本心她也愿意安心带着张良勇就罢了,不想到这里讨珠华的嫌恶,可马氏不能容她啊,她要真的从此再也不能靠近叶明光,那马氏分分钟把她提脚卖了,张良勇一个庶出的小崽子,马氏看他一百个不顺眼,怎么可能愿意特地给他备个乳母。   魏妈妈此刻才真心后悔起来,想当初,她看叶明光失父失母,唯一剩的姐姐年纪一般幼小,且不把他放在心上,她跟着这么个点点大的小主人实在如浮萍一般,所以才被二房一笼络,就没禁住靠过去了,以为日后有了着落,尽心卖力,谁知不过三年时间,世道就变了呢?   她失去了叶明光,才是真的变成了浮萍。   珠华微有不适,扭脸走到旁边去。她看魏妈妈一万个讨厌,但一个这么讨厌的人跪在她面前痛哭磕头,她也并不能坦然受之,总觉得怪不舒服的。   张推官道:“罢了,毕竟是光哥儿的乳母,打小养他起来的,撵出去须不好看,有那不明道理的人知道了,还当是你待下刻薄。这一回先略施薄惩罢,若再有下次,再另说。”   他说着转头,这番动静不小,早惊动了东院里几个丫头也探出头来看热闹,张推官随便看准一个:“你去告诉李全一声,把魏氏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那丫头应一声,忙忙跑了,珠华一句抗议含在嘴边又吞回去了,瞄一眼张推官——她以为“薄惩”就是罚魏妈妈跪一跪之类的,哪知道张推官开口就是二十板子,实打实的肉刑还说得多么宽容别人似的,做官的人,心眼可真坏呀。   张推官身有公务,没工夫再多说,只扫了马氏一眼:“二弟妹,光哥儿是我同意留在这里的,你有别的意思,来与我说便是,哪有直接来抢人的道理,我张家是土匪窝吗?”   马氏讪笑:“这、大伯误会了,我就是来看看光哥儿,一家人,说什么抢不抢的。”   她不敢与张推官杠上,但又到底不甘心,剑指了珠华,“大伯,不是我多话,你也该说一说珠丫头,她哪还有一点敬重长辈的样子?魏氏便不好,也不该当着我的面喊打喊杀,这不是安心下我的脸面?当初大嫂身子弱,禁不得孩子闹,是我好心把光哥儿抱了过来,一养三年,把他从个肉团团养成如今这副健壮的模样,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不指着珠丫头怎么感激我,可也不该恩将仇报吧?你看看光哥儿这身彪肉,我养他容易吗?一粥一饭,一丝一缕,哪样不要钱,好了,如今看他大了,跑来摘果子了,我竟是白费了那么多精力和钱财,就是丢进水里,我还总能听个响呢,早知今日,我当日真是何苦来!”   她说得动情动色,珠华却是边听边冷笑,她才不信马氏在叶明光的教养上花过什么心血呢,叶明光是自带乳母来的,他的日常肯定是魏妈妈在照管——珠华给魏妈妈留了一点余地便是为此,她认可养娃不容易,虽然魏妈妈养得不经心,但意外地叶明光长得还不错,底子没有歪,看在这点上,没到死仇,不必下死手,只要魏妈妈老实缩着,不来烦她,那她可以容她喘息。但她要还不识相,还来寻死路,那就两说了。   至于马氏说钱财云云,珠华就更不以为然了,马氏怎么可能花自己的钱养叶明光,肯定是张推官给补贴的,平时还时不时到原主这占点便宜,这也叫替她养弟弟?做生意还差不多!珠华这是来的时间太短,还没腾出手,也没寻着合适的契机,等她搞明白二房都“借”走了哪些东西,哼。   马氏一边说,珠华一边心里开启吐槽模式,等她住了口,珠华当即便要反驳,谁知刚张嘴,先听见光哥儿冒了一句:“我没白吃你家的饭,我给了钱的。一年三百两,肯定够我吃的了。”   ……哈?   珠华生出狐疑来,听小胖子的口气,这钱不是张推官出的,倒好像是来自叶家?叶家有钱?   她不由望向马氏,马氏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你、谁跟你说的?”   她都结巴了,可见其震惊。   叶明光嗓门透亮地道:“我听到的,你和二舅舅抱怨,说大舅舅小气,我家明明给了一万两银子,大舅舅养姐姐,扣着姐姐的那一半就罢了,凭什么把我的也扣着,一年只肯给过来三百两,怎么设法把我的那五千两都弄到手里就好了,或是自己做生意,或是买铺子出租,就宽绰多了。还说,大表哥眼看着大了,要说媳妇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噗!”   珠华拄着棍子笑出来了,她当然不是有毛病,听见被这么算计还开心,纯是因为小胖子不知是老实还是损,他不但学了马氏的话,连马氏说话时的口气都一并学出来了,他那么个小模样,学中年妇女说话,搞笑得不行。   马氏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的震惊指数直往上飚——因为她记得很清楚,这番话是她去年和张兴志说的!在此之前也说过几回类似的,但因为一直没能如愿从张推官那里抠出更多的钱来,她慢慢也不得不死了心,去年那次是她最后一次抱怨,后来再没说过。   那时候叶明光才多大?四岁。   她看他就像看个小猫小狗,不以为他有智商这回事,没把他放在心上,说话也没想着太过避着他,哪知他不但听懂了,时隔起码半年了,居然能完整地复述出意思,几乎都没差几个字!   因为这一震惊,她失去了第一时间抵赖的时机——其实抵赖也没用,张推官又不傻,叶明光不是亲耳确实听到了,难道还能是自己想的这些话?   升米恩,斗米仇。   张推官脑中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地弹出了这句话。   跟着他就想,他昨晚的想法要推翻了,原因非常简单——二房这样的地方都没把叶明光养歪,珠华又如何能养歪他?毕竟外甥女坏的只是脾气,不是人品。   马氏终于缓过来了,她心理素质不错,还能撑出笑容来:“你这孩子,肯定是听岔了,钱不过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花的心力,养孩子可不是件容易事——”   珠华盯着她看,她目前为止没花过一文钱,不知本地物价如何,但从马氏的反应她确定了:三百两应该是很丰厚的一笔钱。   因为马氏那么能白话的人,居然一个字都没有扯要买这买那养孩子很花钱其实并不够花她也有往里贴钱啦之类,她直接带到“心力”上去了,这就证明,三百两养一个叶明光一定是绰绰到非常有余,以至于她完全没办法说不够。   也就是说,她先前的那个问号可以换成句号了:叶家,有钱。   珠华的内心激动而崩溃——这么重要的事,原主托梦时居然一个字都没提过!   当时时间太紧,珠华没来得及问到这一茬,在家财上,她只能后来自己根据已知条件推断了一下:首先,以原主年纪论,张推官的妹妹出嫁至少是在十年之前,那时张家家世更弱,张妹妹陪嫁应该有限,那么从张妹妹这里继承遗产,应该是继承不到啥的;其次,张妹妹嫁的叶安和是个挺不错的潜力股,但悲剧的是,去的太早,殁于县令任上,潜力压根没发挥出来,别说他从人设上看应该不是贪官,哪怕他是,刚起步的官场生涯也贪不到多少,而父母双亡后原主不得不带着弟弟寄居张家,可见法理上更亲近的祖父那边人丁凋零,可能根本无处可投奔——叶安和本人没多少家产,他出身的叶家如此,也不像多兴旺的样子,那么父系这里的财产,也就十分堪忧了。   综上总总,珠华默认了自己没钱的凄凉设定,一时便也没有着急去摸清自家财产啥的——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还没来得及,毕竟她从床上爬下来的天数还不超过一个巴掌。   哦,她现在不要想那么多了,把那些看似有理其实错误的脑补都抛开,她现在只有一个美妙的发现:叶家有钱。   她其实是个有钱人。\(≧▽≦)/   现在的问题就只在叶家到底多有钱,一万两不会是叶家的全部家产——假如是家产的话,她和叶明光肯定不是一人一半这种分法,古时各个朝代情形各有不同,但在重男轻女这一点上,一以贯之了上千年,极少有例外。   从叶明光的形容上听,更像是叶家给出来的抚养费,本来应该是她和明光一起的,因为他俩分开了,所以钱也跟着分开了,明光那份由张推官按年支付给二房。   把这个年费用五千除一下的话,结果就更一目了然了:差不多可以撑到叶明光二十岁,正好到他成年。 ☆、第27章   珠华心里砰砰砰地放起烟花,她很快寻了个切入点,问张推官:“舅舅,那我的五千两花掉多少了呀?是不是还剩下四千一百两——哦,四千两左右,春天马上就过去了。”   叶家家产的问题她暂时不敢问,因为不知道“她”应该知道多少,掌握不住度,但这个问题就一点也不怕露馅了,原主那个小糊涂蛋,从她不停念叨张巧绸毁了她心爱的裙子却只字不提家产就可以看出,她也许知道自己的身家,但实际上对钱财并没多大概念,更不可能想起算抚养费的账,“她”不知道问一问很正常。   ——唔,仔细回想一下,原主其实也透露了一点蛛丝马迹,主要体现在她说张芬眼皮子浅,把些摆件当成宝那句,不过就这么一点点线索,没有前因后果的情况下,珠华是真的注意不到那么多,要到此刻回想,才慢慢把这条逻辑线串了起来。   张推官被问得眉头抽动了下——因为这句在他听来就是明明白白地在对他开嘲讽,他无奈地道:“你把舅舅想成什么人了,养你一个小丫头几年还要问你收钱?你那五千两你大舅母替你好好收着呢,等到你出嫁了,给你一起带走。”   打珠华睁眼见到张推官至今,这是看他最顺眼的一回,立即笑道:“那谢谢舅舅啦。”   嫁不嫁的她是完全没考虑,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家有五千两的小金库了,心里砰砰又放两颗烟花。   她没有此刻就问张推官把钱要过来的打算——要过来干啥用呀?就她目前的现状,这钱摆在她手里还真不如摆在张推官那里安全,她安安心心地让人养着就好。   张推官倒微有诧异,他以为珠华接下来就该质问那怎么二房养叶明光就要那么多钱了,谁知她却没声了,看上去还笑得甜蜜蜜的,真心高兴的模样。   珠华是不知道他的心声,不然得翻个白眼给他:当她傻呀?二房这样的,不把钱给的足足的能乐意帮着养叶明光?   在大房不便收容幼儿,只能由二房养育的前提下,珠华一点也不觉得多给钱有什么问题,有些钱能省,有些钱不能省,这是幸亏钱给得足,不然叶明光在那边还不知是什么待遇呢。并且张推官选择把钱按年度给,而不是一次性全给出去,已经是帮叶明光考虑过的结果,珠华当然能明白到这一点。   且说张推官虽有疑问,但他的时间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便抛去一边不想,小丫头的心思捉摸不定,他也算是习惯了。   他另向马氏道:“你说的不错,养孩子这般不易,往后便不辛苦你们了,从今天起,光哥儿就住在这里,我来养他。”   “……”   珠华惊讶仰头,她没想到张推官会主动替她把事扛了过去。他要说的是由珠华养,那马氏还能有个讨价还价的余地,可他说的是由他养,那意义就不一样了,马氏便是千万个不情愿,她能抢得过张推官?这就是一锤定音了。   马氏听到这一句,果然表现出来的就只剩一个傻眼:“啊?”   其实张推官心里非常恼火,他在叶明光的抚养费上经过了细心的计算,他知道弟弟是个什么德行,所以不敢把钱一次全给他,怕他就此对叶明光不再上心,也怕他一下得了横财出去惹祸;但又不敢少给,怕他不甘心,再去克扣叶明光的用度,这么再三思量,才定出了三百两的额度,他时不时也会去看叶明光一眼,见他养得肥肥壮壮,就放了心,以为自己把他安排得不错;偶尔他也听到叶明光和勇哥儿闹点矛盾,但两个小公鸡一样的男孩子,养在一起难免要斗一斗,他便没多留意,哪知勇哥儿只是一块斑纹,真正的问题在二房这对夫妻上,他竟是管中窥豹了!   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张兴志,张推官已经直接上手抽他了,对着弟妹却不好如何,也不便和她多话,只能压着怒气道:“就这样罢,我会让人去取光哥儿的东西。”   珠华不知怎么发展成这样的,但显然正合她意,欢乐助攻:“舅舅,表姐前两天就让人帮着都拿回来啦。”   张推官微微意外,旋即道:“这便好,你好好带着弟弟,舅舅去衙门了。”   摸摸叶明光的头,把他推过来,珠华上前牵住,两个站一排,目送张推官匆匆离开。   马氏别管多不甘心,也不敢追上前堵住张推官要去衙门的路,闹得这么没脸,鸡飞蛋打一场空,她恨恨要走,被一直忽视着的魏妈妈白着脸喊:“二太太!”   马氏哪还可能理她,恍若未闻,很快出了月洞门,一路快走离开了。   很快,李全找了两个粗壮婆子来拖魏妈妈去受罚,小跨院里很快又恢复了清晨的宁静。   珠华带着弟弟悠闲地吃早饭,饭罢,钟氏那边来了人,请珠华过去。   料着应该是她动手的事传到钟氏耳朵里,估计要教育教育她了,珠华随口应了,她不怕教育,站起来同那丫头一道走进隔壁正房。   她却是多虑了,进了屋,钟氏提也没提刚才的事,只和她说了知府太太邀约的事,问她心意如何,可愿同去。   珠华很心动,她对烧香拜佛没兴趣,但对出门逛逛很有兴趣,她打穿来一大半时间都困在床上,对外面的风物是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如今难得有这个机会,当然不想放过了。   她很痛快地答应了:“好啊,我陪大舅母一道去。”还主动要加人,“能把光哥儿也带着吗?他天天在家也没事。”   钟氏略有迟疑——这趟出去不是单纯的游乐,是有任务的,光哥儿年纪太小,小孩子不可控,出门在外,很难预料到他可能会出什么状况,她身上又不好,精力欠缺,实在不确定能照管住他。   便婉拒了:“下回罢,下回单我们一家人带他出去玩。”怕珠华多想,二来本也是要告诉她的,便把把其中深意说了,然后道:“珠儿,你明白了吗?光哥儿跟着,实在有些不大方便。”   珠华先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灵活地转了转眼珠——难怪刚才张推官帮她帮得各种痛快,原是有用得着她的地方,怕惹毛了她,事情不谐啊。   罢啦,人家的价钱出的不错,她再拿架子反倒把自己弄得难看了,再者,即便张推官不对她示这个好,她往后毕竟要在张推官的羽翼下生活,瞎捣乱,坏了他的事对她也没有什么好处。   便点点头:“好,不过大舅母,你可得让个人在家帮我看好光哥儿呀。”   钟氏笑道:“这是自然,你放心,你表姐不和我们同去,就让她替你看着。”又安慰她,“到时我们去了,你不必紧张,只依礼行事就是了,汪太太是个和气人,先前在徐老太太寿宴上见过你一回,很夸了你生得好,你记得吗?她不会挑你不是的。”   珠华含糊点头:“记得的。”只见过她一回,那没多大关系,好过关。   正说着,张萱回来了,她先前不在,此时才在院里听丫头们说了刚才发生的事,进来就闹珠华:“好啊,不得了了,我们家出了个女李逵了!说,你的棍子是哪来的?”   珠华怕痒,被她抱着咯吱了两下就哈哈笑着扭成了一团,身上没力气,想躲躲不开,恶向胆边生:“二表姐,你先回答我,你的<水浒>是哪里看来的?”   红楼里宝玉看个《西厢记》都是禁/书,要偷偷藏在床顶上,《水浒》里不提打打杀杀,单是潘金莲同西门庆那不可说的故事就足够它被远远剔除出闺秀们的阅读书目了,珠华这一问,可谓用心险恶。   张萱果然停手怔住,然后忽反应过来,加倍挠她痒痒:“果然能耐了,敢犯上了!我又要先问你,你从哪怎么知道什么水浒不水浒的?”   珠华笑得要喘不过气,努力挣着嗓子喊:“我看了!怎么了?!”   她又没对古板爹娘管着她,她就是不守规矩,就是乱看禁/书,怕什么!   她正满心理直气壮,不料张萱哈地一声笑了:“你看什么看,你认得几个字,写个自己的名字都缺笔少划的,你看得懂书?我看看,你这脸胖得快赶上光哥儿了——恐怕是戏文上听来的吧?”她说着,忽地又笑了,这回略懊恼,是笑自己的,“我给你绕进去了,我也说是戏文上看的得了,没得心虚什么,险叫你诈住了。”   ……   珠华僵住了不再挣扎,心里失控地连着暴了两句卧槽。   第一个是因为原主居然是个文盲!   后世的扫盲教育真做得太好,以至于她把惯性思维带了过来,完全没考虑到原主的年龄及其它问题,默认她就应该是识字的;   第二个是因为幸好张萱不是文盲!   她此刻才回味过来这时代的受教育程度,张萱虽然出身不错,但她是女子,依据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理论,她不识字的可能性可比识字的大多了。仍旧拿红楼举个例子,李纨她爹还是国子监祭酒呢,顶顶清贵顶顶有文气的职位,约等于现代顶尖大学的校长,养个女儿照样照着半文盲养——李纨识字,但珠华记得,她爹只让她看列女传、女四书(这什么鬼,看名字就想跺一脚)等三四种书,这种程度的识字十分有限,且无一点意思,讲真,还不如做个文盲呢。   回到眼前,珠华看二表姐瞬间顺眼了十倍不只——幸亏她识字啊,不然她怎么解释?向一个文盲问她的禁/书是哪里看来的?她就把脑子想到打结成麻花辫也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啊!尤其钟氏还在场!   这一刻,珠华刚得知自己是个小财主的喜悦都被冲淡了,因为她悲伤地发现:她虽然有钱,但是是个有钱的文盲。 ☆、第28章   因为受冲击过大,珠华卡顿的时间有点长,张萱以为把她嘲笑恼了,拽了拽她辫子:“生气了?好啦,不说你了还不成?”   但她是个天生好教导人的性子,到底憋不住又冒了两句,“这会儿晓得脸上过不去了,当年家里还有先生时,叫你跟着学,你怎么不愿意?天天和三妹妹比着赛地偷懒,到我大了不学了,爹看再请着先生也是白费,让人走了。你这会呀,后悔也晚了。”   钟氏在旁先是含笑看着,见珠华忽然不动了,也以为她是生气了,偏偏女儿的赔罪忒没诚意,她担心把珠华惹得更恼,再闹起来,便打个圆场道:“萱儿,哪有你这样没完的,珠儿现在若是又想读书了,你不正是个现成的先生?你们不要考科举,不需学得多精深,有你教就够了,识些常用字,以后当家理事,算个账看个书信什么,不用指着旁人,总是方便多了。”   张萱马上心动了:教乖乖的小表妹读书,多好的差事啊!   她眼睛往下瞄珠华,下巴却扬起来,拖着长音道:“我要帮着娘理家务,哪里有这个空闲,再说,就算我一头热,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呢——”   珠华马上扑上前抱大腿——她新从弟弟那里学的卖萌技巧,很不熟练,但非常时刻,只能豁出去用了:“二表姐,我愿意我愿意!”   什么都先放在一边,找机会受教育最重要啊,“文盲”的设定怎么能忍!   张萱倒有些被她的热情惊着:“当年叫你练个字都装病,这会怎么这么大劲头?”   珠华毫不犹豫地道:“我那时候小,不懂事。”   “你现在也不大好吗?”   张萱笑喷了,在她头顶揉一把,不过并没多想,在大多数家长的心情来说,学渣孩子忽然开窍了要学习了那是属于要烧高香的事,高兴都高兴不过来,极少有人会煞风景地非得追问学渣的心路历程——你到底为什么忽然想学习了呀?答案明摆着的,孩子大了懂事了嘛!   此事就这么定下来,张萱本就好教人,如今寻着个正大光明的机会,为人师的热情一点也不比珠华这个做学生的少,马上就去翻出本自己旧时所学的启蒙读本《三字经》来,领着珠华回去小跨院,在堂屋里端正坐下,先要考一考珠华的程度。   “你先也学过的,来,背一背我听,看你还记得多少,我再决定从哪教你。”   珠华清了清嗓子,开始:“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张萱正认真听着,谁知只听了四句就没声了,不由追道:“还有呢?”   珠华脸略红:“……还有不记得了。”   怪她生太早,她念小学那会儿是不要学《三字经》的,也不怎么讲究课外读物,她对这本古代启蒙读物的了解就仅限于前四句了,后面依稀也记得几句,不过颠三倒四的,中间还不时得落下好大一段,硬挤出来也没什么光彩,不如老实承认不会得了。   张萱扶额:“你这真是——”要不是怕把小表妹刚生出来的向学心给打击没了,她真要说几句难听的。   珠华厚起脸皮恳求:“二表姐从头教我吧,我这回一定不偷懒了。”   张萱叹了口气:“好吧,真是服了你了。”   **   张萱的私家小书塾像模像样地开张了,学生数增加到了两个——珠华把叶明光也拉上了,五岁正该是启蒙的时候,他手太小不好握笔,写不了字,跟着先念念书却是没有问题的。为了照顾叶明光,珠华特意跟张萱商量了,课上就教读书,字她闲了自己找本帖子练。   刚开始学时,珠华信心满满,因为她其实是有文化的呀,所要克服的最大障碍是打破简体字和繁体字的屏障而已,《三字经》对她来讲也不陌生,她虽没系统背过,但从各种途径里零零散散地接触过,好多句子都似曾相识,她只要把这些散乱的金句串起来成文就好——   但,在占据如此大的先天优势的前提之下,她、背、不、过叶明光!   第一二天的时候珠华没发现,因为她自己记得也挺好,和叶明光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到第三天的时候,张萱看他们的进度都不错,就加重了学习内容,这个时候差距就出来了,珠华还在那里摇头晃脑背着的时候,叶明光已经能完全复述出来了——必须得给珠华正个名,真不是她笨,也不是她记忆力差,张萱的教学方式是几句连着教,包括释义一起串讲,讲完后留给他们时间背诵或提问,都能连着释义背出来就算过,接着讲下面的。   前两天的时候张萱是八句连讲,《三字经》作为儿童启蒙读物,内容并不艰深,三字一断,朗朗上口,基本上张萱一讲完,珠华和叶明光就都能举着手背给她听了。但今天张萱是十六句连讲,内容翻了倍,珠华就需要点时间整理一下了,她很珍惜卖萌换来的学习机会,非常认真地听讲,一点也不走神,张萱为此很表扬了她。   但,这一切并没有什么用。   因为叶明光还和昨天一样,听完就举着手表示他记住了,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背着手,字正腔圆地把张萱刚教的内容背了一遍,中间毫无停顿,一气呵成。   他背完了,就扭脸看珠华,小眼神热情地示意:姐姐,该你啦。   珠华“……”她有点气虚地道,“等一会,我想一下再背。”   好容易她发愤图强地背完了,张萱继续往下教,然后,这个过程又重复了一遍。   珠华脸都垮了:被五岁幼童吊打得这么惨,她的悲伤度一点也不亚于发现自己是个“文盲”。   张萱在旁看着,都有点同情她了,因为她觉得小表妹真的学得很认真,脑子也不错,尤其跟她当初比,现在这个学习进度已经像开挂了——但不幸的是,旁边坐着个叶明光,于是一比,她仍然像个学渣。   同情之余,张萱更多的是心里痒痒,天底下做老师的,就没有不爱良才美玉的,张萱这个半路临时出家的也不例外,不过她到底还顾虑着小表妹的心情,先征求了一下珠华的意见:“珠儿,我看光哥儿好像不是一般的聪明,我想试试他的底,好吗?”   珠华点点头,她其实也挺好奇来着。   要探底,《三字经》就不太合适了,张萱改讲了一章《论语》,她挑的是学而篇,开卷第一篇,首句便是大名鼎鼎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张萱先不讲释义,只把全篇背了一遍,然后向叶明光道:“光哥儿,你背给我听听,不要紧张,没记住没关系的,你记得几句就背几句。”   光哥儿脆声道:“好的,二表姐。”   然后——   然后他把全篇都背了下来!   一字不漏!   珠华眼都瞪直了!——她其实不知道光哥儿背的对不对,她完全是由张萱的表情推断出的这个结果。   两个人都傻了,反是叶明光不大好意思起来,道:“姐姐,二表姐,你们别这样看我,其实这篇文章我听过的,大表哥以前在家里背过好几遍,我听多了,才记住了一些。”   珠华听到这话才冷静了点,拿手搓了搓激动得发热了的脸颊,但仍旧很惊叹,因为学而篇和三字经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三字经本身就有易于成诵的特点,学而篇没有,上下也不连贯,这个曰那个曰的,她听了两遍连里面对答的是几个人都没搞清楚,记得最清的只有一个“子曰”,叶明光却能成篇背诵,虽说他以前听过,可现把张良勇拉来比一比就知道了,明光听见的,他肯定也听见了,但他能背得出一句不?   总而言之,毫无疑问,这小胖子,是个神童。   对珠华而言,这智商上的碾压来得太鲜明了,她先以为自己捡着张美人脸就很走运了,现在一看,真正的金手指其实是开在了叶明光身上,光脸长得好有多大意思,他这种过耳成诵的极致聪慧才有致命的吸引力啊!   珠华嫉妒死了,伸手就揉他的大胖脸:“臭小子,你说,是不是你把我们叶家的聪明都抢走了,害得姐姐这么普通!”   张萱哈哈笑着过来拉她,道:“别闹了,这篇光哥儿说他听过了,那我们就再试试别的。”   她便又背一篇,这篇叶明光没听过,表现就没那么逆天了——相对他自己而言,事实上他可以记住大约一半的内容,仍旧毫无压力地吊打只能记住开头和结尾的珠华几个来回。   张萱再背一遍,叶明光只漏掉了两句半。   再来,第三遍,叶明光听完,一字不漏,完整背诵。   接下来再讲释义,因为是听得懂的话,叶明光记得更快,两遍就足矣,再连上原文一起背,他也毫无压力。   张萱用了好大力气才压制住当天就告诉张推官的冲动,忍到隔天,再去抽查叶明光,凡先前讲的内容,他全部记着,一点没忘。   这晚张推官再回来,她就手舞足蹈地冲上去了:“爹,爹,咱们家有个神童!”   张推官官服还没换呢,叫她闹得哭笑不得,道:“说什么呢?”   “光哥儿啊,光哥儿可聪明了!”   张萱是个行动派,说着就冲去小跨院里把叶明光拉了过来,珠华挺骄傲地跟在后面——叶明光是她弟弟啊!与有荣焉。   张萱拉着叶明光叫他把学的两篇文章都背一遍,叶明光老老实实地开始背了——他其实不太懂姐姐们为什么这么激动,他是有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应该比别人好一点,这个别人主要是二表哥,不过他私心里觉得二表哥挺傻的,所以比他记性好,好像也不是多么稀罕的事。   叶明光背书的中途有丫头来上了茶,张推官随意接到手里,一口没想起喝,干站着听叶明光背完了,才有了反应,震惊地望向女儿:“你教的他?”   “嗯!”张萱响亮地应了,跟着就把这两天的事都交待了,然后喜孜孜地向张推官确认,“没错吧?光哥儿真的是个神童!”   张推官定了定神,把茶盏丢去一边,沉吟片刻,然后向叶明光道:“光哥儿,舅舅现在念一篇文章,你听好了。”   叶明光点点大脑袋。   张推官便开始,他也选了《论语》,不过是另一篇,篇幅和叶明光背过的两篇差不多。一时念完,他和颜悦色地道:“光哥儿,你试一试,看记得几句。”   珠华微微紧张地注视着叶明光,这是在长辈面前的正经考校,和昨日张萱带几分玩闹性质的又不同。   但对叶明光来说没什么差别,他照旧大约能记下一半来。   张推官神色耸动——过目不忘或过耳成诵这种神技书籍里时有记载,基本每朝每代都有,还有发散成雅人轶事的,比如著名南宋大家李清照,和她丈夫赵明诚一对才子佳人,两人日常游戏是饭后坐在堂中,烹茶,由李清照指堆积着的书史,言某事在某书几卷、几页、几行,以中否定输赢,留下了翻书赌茶的佳话。   单从书里看,似乎神人很多,但,能在书里留下字号流传后人的本就是英才中的英才了,真正的现实里,很多人一辈子未见得能碰上一个这种奇才,张推官没有想到,年过不惑,居然能在自己家里发现一个——严格来说,叶明光应该算半个,但扣这个字眼意义不大,他这种记忆力已经足以甩开一大票普通人,远远跑在前列了。   张推官按捺住激动,把文章再念一遍,叶明光这回可能是习惯了学习的状态,比昨天还争气,第二遍听过,他完整背出。   “好,好。”   张推官都站不住了,左右走了走,踩了一圈地砖,心中激动过后,跟着便泛上来一圈后怕:依他本意,本想让叶明光再在二房里混两年,手指骨骼长好了些,再请个不第秀才来给他和张良勇一起开蒙的,现在看,幸亏外甥女犯了牛脾气,执意要把他抱回来养,这等良才,如何能蹉跎?至于和勇哥儿一道念书,更是提也别提,两人资质天差地远,根本念不到一起去。   后怕过后,张推官又陷入了兴奋里,他也是正经科举中式的人,脑子里不一会给叶明光开出了一堆书目,制定了十七八条学习计划,一边想一边便要指导叶明光,结果一低头,对上叶明光略呆的大胖脸。   “……”忘了,外甥才五岁。   张萱不明就里,在旁追着问:“爹,我没说错吧?光哥儿是神童吧?他简直聪明得不得了!”   “确比常人聪慧些。”   张推官终于冷静了下来,此时又有一点“伤仲永”的忧虑,便特意夸赞得含蓄了些,想起来转眼望珠华,含笑道,“珠儿呢?珠儿学得怎么样?”   珠华挺直的胸膛瞬间颓了点回去,她干咳了一声:“一、一般吧。”   张萱笑了:“珠儿也不错啦,学得挺快——”她拉长了点声调,“不和光哥儿比的话,是这样。”   珠华冲她“哼”一声,伸手拉过光哥儿,一扬下巴,道:“二表姐,看见没有?我俩这叫才——貌——双全!”   “哈哈——”   张萱爆笑,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来扯她脸颊,“才我见着了,貌在哪里?快让我仔细找找!”   “哎呦痛,快松手啦……”   张推官失笑地由着她们闹,心情舒畅地进了内室去换家常衣裳。 ☆、第29章   隔日一早,是和汪太太约定了一起去栖霞寺烧香的日子。   珠华的伤此时已好上不少,不用再绑着布条了,在玉兰的帮助下,梳了个垂挂髻,就是张萱曾梳过的那种,额前有刘海,恰遮住了伤疤,鬓边插了两朵小小的珍珠花钗,珠光莹润,映衬着粉面桃腮,往镜子里一望,珠华眨眨眼,镜子里的小姑娘也眨眨眼,眼波流动间,她都感觉有点被自己迷住。   “这镜子可真好啊。”   珠华望着铜镜感叹,这种镜子磨得再光再亮,也不可能和玻璃镜媲美,映照出来的人总有一点模糊,一些细微的斑点缺陷不凑得极近是再看不出来的,好似自带了层柔光,平白给人加了两分美貌度,这镜子要是贩到后世去,卖给那些中年贵妇人说不定很有市场。   玉兰一头雾水,她也望着镜子,正准备夸两句小主人越生越好呢,结果珠华先把镜子夸上了,她搞不懂这逻辑,只好闭嘴了。   一时收拾停当,用过早饭,出门上车。   珠华一路凑在车帘边,掀条缝往外看风景。   刚出来这条路叫府衙前街,因占着临近府衙及官署的地利之便,极是繁华,只见街边酒楼、旅店、茶馆、药堂、钱庄、字画铺子等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另有不少挑着担子的小商贩,混在穿梭如织的行人里,亮嗓叫卖。   这种纯本真的古色古香,真是再好的电视剧也表现不出来——原因不在建筑太新别扭,也不在衣裳首饰不合规制,有一些大家参与的电视剧制作得很好,基本没有穿帮之处,但跟这眼前所见的真实一比,差别仍旧是非常明显。   因为,几百年的鸿沟,整个时代背景的大变迁——珠华心中百感交集,她一时想不出该如何描述自己的感觉,有点模模糊糊地想了一句:总之,眼前所见这一切,似曾相识,只是,现在是活生生的了。   金陵作为旧都,当初□□初立朝时是下过大工夫狠狠整治过一番的,耗费了大量人力,把城里主道都运了条石铺得齐齐整整,但离开几条繁华主道,再往前走就没这么好待遇了。   路面倒还算平整,只是却是土路,以张家财力,折腾不起专门弄几个下人在前面清水洒道,于是车轮过处,细尘飞扬——这尘土不只是张家马车扬起的,还有对面道上贡献的,一般慢行的马车还好,碰上那种骑马的人,哒哒哒一阵跑过去,尘土能扑珠华一脸。   没一会她就受不了了,丢了帘子,老实摆正身子做好。   钟氏坐在对面闭目养神,这算珠华和她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了,这位大舅母比她想得要宽容许多,随她在车上折腾,并不训她一句。   ——张推官那么啰啰嗦嗦心眼多多的一个人,怎么他的老婆女儿都不错呢,他别的不咋样,运气可真好啊。   一路东想西想,不知走过多久,珠华腰都坐酸了,她这时才理解为什么不能带叶明光出来了,这土路再平也是土路,同石板路不好比,总难免有点坑洼,看着是个小洞,可车轮陷进去就是一颠,她人就跟着一震。这么震啊震的,没点定力真坐不住。   她有点难耐地动了动,伸手要揉自己的腰,玉兰坐她旁边,见着了忙伸手替她揉起来。   正揉着,外面忽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请问车里的是张家太太吗?晚辈汪文苍,奉家母命,来给太太请个安。”   钟氏醒觉,睁开眼来,那少年说话的声气是在珠华那一边,珠华会意,把车帘哗一下撩开,同时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十六七的少年骑在马上,束着布冠,穿着蓝袍,相貌十分斯文,正微微躬身向车帘里看来,同她目光对上,不由一怔。   跟着才望见对面的钟氏,忙拱手道:“张太太,晚辈有礼了,家母正在寺里候着太太,算着时辰太太差不多该到了,命我来迎一迎。”   钟氏忙道:“汪太太已到了?可是我出门晚了,真是失礼了。”   汪文苍笑道:“太太有所不知,家母因是来还愿,想抢个头香,更显对菩萨的虔诚,所以昨日就来了,在庙里住了一夜,并不是太太晚了。”   汪太太虽是知府太太,但金陵与别地不同,达官贵人遍地,知府说是父母官,可能压他头上的人估计两个巴掌都数不完,所以汪太太如果一定要这柱头香,跟主持打过招呼之外,还真得自己也亲来守着才放心。   钟氏这才释然,笑把珠华介绍了一下,汪文苍笑道:“妹妹好。”   珠华牙疼似地挤出了个回话:“……汪哥哥好。”   这称呼也太肉麻了,可汪氏介绍的时候就说的是“这是你汪家哥哥”,珠华也不知道别的合适称呼,只能顺着来了,喊完了赶紧把车帘撂下。   这里距栖霞寺已不远,当下由汪文苍领路,又行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终于进了寺庙山门,知客僧要过来引领,汪文苍向他挥挥手,笑道:“师傅忙去罢,张太太同我家一路的,不必劳烦你。”   知客僧专业迎宾,自然认得知府家公子,便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有劳施主”,向一旁让开离去了。   停好马车,张家一干人下来,钟氏戴好帷帽,她给珠华也准备了一顶小的,不过珠华问过知道她这个年纪可戴可不戴之后,就果断拒绝掉了。   再步行一段,便到了汪太太所在的禅房。   守在禅房外的丫头隔着一段距离见到几人,忙进去通报了,待钟氏等人走近时,直接被请进了屋里。   珠华知道钟氏为什么用“和气”来形容汪太太了,因为她打眼一看还真的就是个和气人,一张雪白圆脸,长相不算很美,但眉眼舒展,身材圆润,虽是上司家太太,对着钟氏却是未语先笑,并无一丝架子。   两方互问了好,珠华向汪太太屈身行礼,汪太太身后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也向钟氏屈膝,她同汪太太一般生着一张圆圆脸庞,五官也有相似之处,珠华虽不认识她,也一眼就猜出她该是汪太太的女儿。   汪小姐向钟氏行过礼后,目光便移转向珠华微微一笑,珠华忙向着她也屈了屈膝——感谢《红楼梦》及制作精良的八七版《红楼梦》电视剧,她不多的一点古代礼仪常识全是从里面学来的。   之后,汪太太的注意力极自然地转向了珠华,笑道:“珠儿过来,让我看看,都哪里伤了?”   珠华往前走了走,汪太太嫌不够,直接伸手把她拉到身边打量。   珠华脖间的伤处好得差不多了,见她要看,只得撩起刘海,把额上那块红疤露出来。   “啊——”是汪小姐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抽气。   汪太太也皱起眉来:“唉,可怜见的,我上回见着你还好端端的,玉雪般娇嫩的一个小人,我见过的女娃娃里再没谁生得这般齐整模样,回去我都惦记着,和我们兰若说,过几天下个帖子,让你舅母带着你一起来我们家坐坐。谁知,还没来得及,就听说你出了事。”又问她,“还痛吗?这伤疤可能消下去不能?”   珠华抿唇笑了笑:“多谢太太记挂,已经不疼了,舅舅给我寻了好大夫配的好药膏,我现按时擦着,应当能痊愈。”   汪太太露出放心的模样来:“这便好,不然姑娘家的脸面留了疤,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钟氏微有歉疚地说:“这有我的不是,因我一向身上不好,精力短,有些事留心不到,才叫人钻了空子,让珠儿受了这场罪。”   汪太太正要问,听她提起,忙接着道:“我听我们家老爷提了两句,内里细节却是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是你那小姑子干的?我上回一并见过,似乎和珠儿差不多年纪,没大两岁,怎么就下得了这个毒手呢?”   钟氏叹气:“正是为着年纪差不多,才起了嫉心呢……”   她就一一说起来,不独汪太太,连闺名“兰若”的汪小姐并汪文苍都听得聚精会神,直到钟氏把整段来龙去脉说完,众人才长出了一口气。   汪太太就道:“妹妹,别怪我多话,你这小姑子,等日后回来了,你可得严加管教才是,不管用什么法子,总得把她这心性扳过来——若就是从根子上歪了,实在扳不回来,那至少也得让她有个惧怕,像这么一不如意就给别人碗里乱下东西,一个不好,可能把你全家都坑害了。”   钟氏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和老爷都是恼得不行,若依我们的意思,她这一送走,最好是别再接回来,就在老家找个人家嫁了罢了。可我们家的事,太太也知道一点,就我们家的老太太,她如何肯依?她虽是我们老太爷后娶的,也是正经长辈,一个孝字压下来,我们有什么办法?若一定坚持,她寻死觅活起来,我倒罢了,我们老爷做官的人,如何背得起逼死后母的名声?只得退一步忍了。”   她说着歇了口气,喝了口茶,又继道:“只是委屈了珠儿,我们老爷为这好几夜没有好睡,半夜里都在叹气,说对不起大妹妹。我听着,心里也是不好受。”   有这一茬?珠华想了想,发现不大想得起来了,那应该是她刚穿来时的事,那时连着几天她神智都不清楚,自然注意不到张推官是什么状态。不过就算注意到了她大概也不会有什么触动,张推官对亏待了她有歉疚,顶多表示他还算个有点底线的人罢了。   汪太太看一眼珠华,问道:“好孩子,你心里怎么样?可还怨你舅舅?”   珠华知道戏肉来了,她坦然道:“开始怨的,不瞒太太说,小姨害了我,舅舅还护着她,我可真是要气死了,他来和我说话,我都不想理他。”   这明显的孩子话把汪太太逗笑了,她笑道:“那现在呢?现在你原谅你舅舅,不怨他了?”   “也不算。”珠华想了想,“我知道了舅舅有难处,所以不那么生气了——其实也谈不上原不原谅的,毕竟害我的人不是舅舅,所以我可以体谅他,不和他闹了。至于原谅,这个话应该说的是小姨,太太,我不怕人说我小器,反正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原谅她的,过多少年都是这样,她认不认错悔不悔改是她的事,我受的伤害是实实在在不能重写的,我就不原谅她。”   她知道真正政治正确的说话应该是怎么样,但她就是不乐意,原主是真的被害死了,所以她绝不愿意从她的嘴里说出原谅凶手的话,也许她说了会对她本人的形象更好,可这样的话,让沉冤九泉的原主如何自处?   这件事也许在所有人那里都终将会过去,可在珠华这里,绝不会。   哪怕她能力有限,可能一辈子也不能为原主报仇,可至少,她应该让所有人都记住,张巧绸是个凶手,她曾经做过什么事。   她一日不原谅,这件事就不会真正了结。   想学戏里搞个事过境迁冰释前嫌握手言和的大团圆喜剧结局?   不可能。   因为,就算无人得知,可她清清楚楚知道,这里面已经填了实实在在的一条人命。 ☆、第30章   “好!”   汪太太叫了一声好,向钟氏赞道:“我先单看这孩子长得可人意儿,不想连性子也投我的脾气,她险叫人害了性命,棺材都进过了,若就这么轻飘飘揭过了,天底下的恶人岂不是也太占便宜了?正该是这样才对!”   珠华:“……”   她想好了才说了上面那番话的,横竖她的炮口又没对着张推官,不算给张推官捣乱,料着汪太太至多嫌她瑕疵必报而已,凑合也能过关了,谁知她其实属于超常发挥,交了份满分答卷?   钟氏笑道:“珠儿这孩子,其实最是个口硬心软,有时外面刺猬似地,内里实在是好的。”   “世上女孩子那么多,哪能个个都是一个脾气,只要心性人品正直,就比别的都强了。”汪太太笑道,“若依我,我还就喜欢珠儿这样的,别看她年纪小,主意可正,比我们家兰若都强些。”   珠华往后偷瞄一眼,汪兰若发觉了,向她和善一笑,看上去脾气好好,并没有介意之色。   再说得几句,这事便算带过去了,汪太太确定珠华这个受害者情绪稳定,不会乱来,考察可以宣告结束,众人都站起来,前往大殿去拜佛。   汪太太同钟氏并肩走在前面,笑道:“我单还愿烧了香,却忘了抽签,如今正好一同去,抽一支请师傅解一解。”   一行人走了一段,到了前面大殿,钟氏燃了香,拉了珠华一起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拜倒,汪太太在旁闲看无事,索性也又拜了一回——反正多拜几回菩萨又拜不出错来。   拜罢,僧人捧过签筒来,汪太太和钟氏各抽了一根,珠华未必信这个,不过既然适逢其会,便跃跃欲试地也想抽一支玩玩,谁知汪太太目光扫过他们几个小辈,忽然笑了:“好了,菩萨已经拜过了,再拘着你们同我们一处未免无趣。难得出门一回,文苍,带着你妹妹们出去在寺里逛逛罢,你是哥哥,多看顾着些,别叫你妹妹让人冲撞了。”   汪文苍应一声,便欲领着她们出去。   珠华心有遗憾,这要发声的是钟氏,她还能歪缠一下,可是是汪太太提出来的,别人家的长辈她不好多话,只得跟在汪文苍后头慢吞吞走了。   快出大殿门时她不舍地一扭头,正见汪太太和钟氏两个凑在一处,往坐在大殿一角的解签老僧处走去,两人边走边含笑说着什么,那笑容说不上来,反正是有点怪怪的——   珠华灵光一闪,脱口道:“是给你求姻缘啊!”   汪兰若走她旁边,顷刻间闹了个大红脸,幸而罩着帷帽,没叫别人见着,只是她仍旧不好意思出声,只得装听不见。   珠华自知失言,便讪讪地,解嘲道:“姐姐对不住,我一时口快说错了,是我大舅母要给我求来着。”   前面汪文苍肩膀抖了抖。   汪兰若也禁不住,红着脸笑道:“那你大舅母可有点着急。”   珠华比起她来,反正皮厚,无所谓地道:“可不是嘛,长辈都这样。”   汪文苍肩膀又抖了抖。   走出大殿,旁边有一个放生许愿池,汪文苍忍笑回过头问:“这池子里有不少鲤鱼,因为专为放生,从不捞上来果腹,所以都养得挺好,你们要不要过去看看,也许个愿?”   汪兰若略有心动,低头问珠华:“妹妹,你想看吗?”   既是乱逛,珠华看什么都没意见,张口便道:“好啊。”   此刻放生池前没什么人,她们走到近前,汪兰若双手合了十许愿,珠华没什么愿可许,便低头看鱼,这池子是大殿门面,水面清澈,并无一丝杂物,只见不时有泡泡从水底下冒出一串来,跟着便是鱼影一晃游过。   候着汪兰若许完愿,汪文苍继续领着她们走,他揣度着小姑娘们的心思,恐怕对什么佛像碑林的兴趣不大,更爱些风花雪月,便问她们:“我知道这里有一处桃花林,我昨天想着白乐天的诗,人家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就绕过去看了一看,果然这里的桃花还没谢,开得正盛。要领你们去逛逛吗?”   这果然投了汪兰若的意,不过她还是记得征求了下珠华的意见,珠华一概同意,于是一行人便转了向,往后山去。   ……后山着实远了些。   走着走着,汪兰若的脚步越走越慢,珠华走她旁边,都听到她喘气的声音了。   这半路上,因近后山,人烟都不多了,更没处找轿子滑竿去,汪文苍地方选的不错,却忘了考虑妹妹体力,没法子要背她,汪兰若不愿意劳累他,气喘吁吁地咬牙坚持自己往前走。   这位姐姐的体力可真渣啊。珠华略同情,她自己摊上的这具身体也不是多好的,打她来也没锻炼过,可也没像汪兰若这样这点路都走不了。   路途虽然辛苦,但等真的看到了那片桃花林,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那真的是好大的一片桃花林呵,一般人家绝对分不出这么多地来种,但见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美得如烟如雾,活脱脱一篇《桃花源记》,让人甚而想顺着这片桃林往后找一找,看是不是有一片屋舍良田。   这里并无外人,汪兰若取下了帷帽,坐在一块山石上,满脸惊叹地望着面前的桃花林——她很想现在就进去桃林里逛,只是体力太废,必须得先歇息一阵。   珠华也先坐着,不过她状况要好得多,只坐了一刻就满血复活了,往桃林里钻,玉兰忙跟上去。   珠华走了一会忽有所觉,一转头,发现汪文苍跟在后面。   怪了,他更应该守着妹妹吧?她跟汪兰若比起来,明显汪兰若比较容易招来登徒子嘛。   汪文苍对上她奇怪的眼神,踌躇了一下,还是道:“叶妹妹,我有点话想跟你说,你能让你的丫头暂时走开一下吗?”   珠华:“……”莫名其妙,头一回见面啊大哥,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鉴于对方是知府家公子,看着似乎也没有忽然翻脸发狂的可能,珠华还是给了他面子,向玉兰挥挥手,示意她退远一点。   眼看着玉兰退远,应该听不见这边的声音后,汪文苍才低声道:“你二表姐这阵子好吗?”   ……   珠华恍然大悟!   这是二表姐的桃花啊!   她一下子精神抖擞,挺直了腰板,面上却是若无其事,道:“挺好的啊,二表姐人可好了,现在正教我和我弟弟读书呢。”   “哦,是吗?”汪文苍露出笑容来,“张姑娘学问不错,以前我妹妹办诗会,请她来,她得了头名,她现教你,你可要好好跟她学。”   扣一分。   珠华心里不留情地打分,跟她二表姐的关系原来也就是喊“张姑娘”的程度,和她说话的口气倒好像快以姐夫自居了,哼,真是凑表脸。   面上还是挺礼貌:“我知道。”   汪文苍其实不擅长和这么小的姑娘聊天,心里想哄她,把关系拉近点好说话,却不知要怎么哄,没两句就没话了,妹妹随时可能过来,他时间不多,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道:“叶妹妹,你能帮我和你二表姐传句话吗?”   珠华略好奇:“传什么?”   看她没有像那等十分守规矩的姑娘一样一口回绝掉,汪文苍略松口气,道:“因为你们家出的那件事,我娘有点不太同意我和张姑娘的亲事了——”他马上快速连着道,“不过我的心意一点都没有变,我会努力说服我娘,我绝对不会另娶她人的。”   珠华眨眨眼,她有点闹不明白:这俩到底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她一点也没听说过二表姐有什么绯闻,张萱看着也不像个怀春少女的样子,怎么到汪文苍这里,已经是快提亲的进度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汪太太和钟氏刚才还在那亲亲热热地一道解签去呢,一点也看不出来两人间有为儿女亲事起了龌龊的样子——官太太这种生物,真是好高深啊。   抛开那些不想,事关感度最高的二表姐,珠华还是想替她把信息收集得齐全点,至于怎么处理,回头再说。   她就像模像样地问道:“那令尊汪大人呢?他是什么意见?”   汪文苍略微不好意思地道:“我爹倒没什么,他觉得那惹祸的不过是个姑娘,过得两三年,把她嫁出去就好了,碍不着什么。”   好吧,这个思路大约等同于“嫁祸”,汪知府果然见识更广,更为机智。   珠华想着又问:“那你打算怎么说服令堂呢?”   要是就是一味恳求或者更激进的闹绝食什么的,那完全不必告诉二表姐,在她这里就可以打个大叉结束。这么干就算汪太太一时松了口,二表姐能嫁过去,可那之后的罪可全落二表姐身上了。就张萱那副直通通的脾气,汪太太这等城府的人要收拾她还不跟玩似的?   还好,汪文苍没这么不靠谱,他认真地道:“我和娘保证了,今年的童生试我一定会努力,如果我能考上秀才,就请她去张家替我提亲,娘暂时还没松口,但我看着她已经动摇了,我再求求她,她应该会答应的。”   能让儿子努力上进的姑娘,当然比让儿子回来撒泼打滚的姑娘要好。珠华点点头:“好吧,我知道了。”   汪文苍忙道:“你会替我转告张姑娘吗?离着童生试还有大约两个月,我怕她等得着急,见我家迟迟没有动静,以为我变心了。”   珠华含糊应了。老实讲,她觉得这位少年过于乐观了,因为这阵子张萱教她念书,几乎全天和她在一起,她看张萱是真的连情窦初开的样子都没有啊,每天高兴起来就哈哈哈,生了气就呼呼喷火,完全没有一点心事。   汪文苍却是放下心来,珠华能有这个态度给他不错了,姑娘家,总是含蓄的,要是珠华热情洋溢地对待他的私情他才要惊吓到。   他们这里刚密谋完,那边汪兰若也休息好了,提着裙裾缓缓走来,几人便一起欣赏起这桃花林的美景来。 ☆、第31章   回去的路上要轻松许多,汪文苍先就让人去弄了顶轿子来,汪兰若和珠华两个都是小姑娘,挤一点完全可以坐下,舒舒服服地回去了禅房里。   此时已近正午,两家人用过斋饭,按理是可以回家了,不过难得来一趟,就这么走了未免浪费,汪太太打听到未时寺里有讲经,便欲小憩片刻,而后去听一听佛理,钟氏自然随她的安排。   小憩原该是各自带着小辈,不过汪太太十分周到,说小辈们年轻,未必像她们易乏,若睡不着,硬拘着在榻上不动也是难过,便自己和汪氏一间,把珠华和汪兰若分去了另一间禅房里,随她们午不午睡,只不许出门去,中午日头大,恐怕把脸晒黑了。   一一嘱咐完毕,各自进屋休息。   禅房不大,汪兰若看着丫头们整理好铺盖,就道:“好了,你们出去罢,这屋子不比家里,一堆人挤着,未免有些嘈杂。”   汪兰若的丫头们都退出去了,玉兰自然也不好留着,便跟着一道出去,往旁边茶房里去歇脚去了。   屋里,汪兰若掩口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向珠华微笑道:“妹妹,我先走那么远路,真有些累了,我歇息啦。”   她说罢上了木榻,珠华如今调养得不错,精力跟着充沛起来,加上早起早睡作息又正常得不得了,根本不需要午睡补充睡眠了,但汪兰若睡了,她总不好独自在屋里晃荡,只得跟着躺下。   汪兰若大约是真累着了,她躺下就再没动静,看样子很快睡着了,珠华没困意,只得无聊地对着墙壁发呆。   长久地望着同一个地方挺有催眠效果,望着望着,珠华的困意望上来了,她眼皮慢慢往下掉,快要合到一起时,忽听得窗户上哔波两声响。   什么动静?   珠华脑里还朦胧着,对面的汪兰若翻身起来,轻轻叫了一声:“叶妹妹?”   “……”   珠华一个“哎”字含在嘴里险险吞了回去,她的困意不翼而飞,一下子惊醒过来了。   汪兰若什么意思?她不是进来就上床,睡得很熟吗?窗外的动静又不是很大,她怎么一下子就能听见醒过来?醒就醒了,不去看窗户,先喊她是什么意思?   珠华脑子里顷刻间转过三个疑问,她凭直觉,非但没有回应她,反而马上重新闭上眼,假装自己睡着了。   “叶妹妹?”   珠华仍旧不应不动,只把耳朵竖得尖尖的。   她感觉到汪兰若那边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应该是在整衣下床,果然下一刻就听见她轻微的脚步声往窗户那边移动,跟着一声轻响,是她把窗户打开了。   ……   珠华这要还想不到是怎么回事,就枉费了她的来历了。   这位汪小姐,和她母亲汪太太一样,都是人不可貌相啊,听个“求姻缘”的字眼羞得话都不肯说,结果自己私下连情郎都找了!   “你胆子怎么这样大。”汪小姐低低的声音从窗扉那边传来。   寺庙的环境,一般都是很安静的,即便汪小姐的声音放得极低,同处一室里,珠华也是听得很清楚,跟着便听她下一句道,“你外甥女还在这里呢,若是叫她知道了,怎么是好。”   ……!   珠华手指死死扣住了薄被才控制住了自己跳起来的冲动。   熟人?!   张家二舅已经远行,剩下能管她叫外甥女的,只有张推官——哦,不对不对,还有个张老太太生的小儿子。   珠华冷汗都快吓出来了,这要是张推官和汪知府的女儿有了私情——不用多想了,她立刻回去收拾包袱,拎上光哥儿另外找条大腿抱去。   当然换个舅舅也没好到哪里去,可是是张兴文,那至少珠华还能找着张推官商量一下,要是他本人,天哪,画面太美,还是不敢想。   外面响起一个压低了的年轻男声:“那你怎么还给我开窗了?”   汪兰若微微嗔道:“不是你在桃林那里向我招的手?——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在寺里。”   珠华闭着眼,在心里给汪文苍点了个蜡:看吧,一心只晓得惦记着别人的表姐,结果一眼没看着,自家妹子叫野狼勾搭上了。   男声带笑道:“听家里人说的,说我大嫂今天要来和你娘一道上香,我不知你来不来,抱着碰运气的心来看一看,谁知真见着了你。”   汪兰若低低“嗯”了一声。   男声又继续道:“离我们两个上回见面都两个多月了,你不知我心里多想你,大约连菩萨都感动了,才叫我今天见到了你。”   “唉,你——”汪兰若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既然心里有我,怎么还那般冲动,在南监里和人打架,惹祭酒生气,把你退了学。你如今这样,你我之事更加艰难了。”   男声道:“妹妹,实与你说,我一点也不后悔,那姓杜的当着别人的面贬损你相貌,我再不能忍,便是事情重来一次,我也一定要打破他的头,与他个教训。”   汪兰若继续幽幽叹气:“其实也怨不得杜公子,我相貌确实平常,他说我比不过徐家的姑娘们,也是实话,你何必同他斗气。”   “什么实话,那是他眼睛生得有问题,在我眼里,你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姑娘,什么徐家赵家的,通比不上你一根指头。”   “你,你的眼睛才有问题呢。”汪兰若虽是责语,可声音又轻又柔,快要滴出水来,显是被奉承的芳心大悦。   男声笑道:“有问题也罢,没问题也罢,反正我就只看得见你的美。”   ……   珠华听到现在,在心里狂翻白眼,她鸡皮疙瘩都快被麻出来了,她对家里这位小舅舅了解甚少,打穿来至今甚至没和他打过一个照面,可听他此刻话语,慢慢把当初原主给她科普的关于他的一点内容也想起来了,综合起来看:这货为一点口舌大打出手还罢了,打的那人他爹还比张推官官阶高,这不明摆着作死吗?国子监这种顶尖学府,张推官当初把他塞进去还不知道费了多大劲呢,他倒好,就这么让人扫地出门了。   窗户那边,男声继续诉衷情:“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大哥说了,已经替我在崇正书院那边打通了关系,等我爹寿宴过后,我就进去就读,到时候,就仍旧和原先一样了。”   汪兰若欣喜地道:“是吗?这就好了。”   男声笑道:“可不是,所以我来问你,要是再过一阵,我托我大哥向你爹爹求亲,你允是不允?”   “……”汪兰若沉默了下,犹豫地道,“恐怕我爹爹不会答应。”   男声道:“我没问你爹爹答不答应,我只问你,你肯不肯允我?”   汪兰若没有声响。   珠华耳朵竖得再尖,也听不到什么,只又挨过一刻,方听见男声笑道:“好妹妹,我不逼你,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可心里一定允了我对不对?”   汪兰若这才道:“什么允不允的,听不懂你说什么。”   男声低低一笑,道:“好了,我不能久留,你把窗户关上罢。”   汪兰若低着头要关窗,那男声在后面又冒出一句:“妹妹,你记着,我日夜都想着你。”   汪兰若手一抖,窗扉啪一下合上,她吓一跳,顾不得再回应情郎,忙往后退几步看珠华,见她仍冲着墙,好好睡着,方松了一口气。   **   申时初,两家人结束了今天的烧香之行,话别后,各自上车回家。   在钟氏是了了一段心事,放下心来,她不知她对面坐着的外甥女却是历经两段曲折,揣了满怀心事正琢磨呢。   讲真,珠华不是好管闲事的性子,单说汪兰若有情郎这事,那没什么大不了,自由恋爱嘛,可能不合规矩,但她又不是本地土著,这在她看很正常,她只当她是真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完了,本来也不关她啥事——可世界太小,汪兰若居然把情郎找到了张家来,想当没事都不成了。   找便罢了,哪怕她找张良翰呢,说不准还有一线希望,可她偏偏找上了张兴文,这两人从两家关系论,是错了辈了;从利益角度论,张兴文家世上唯一的优势只在张推官,可他只是张推官的弟弟,还是不同母的,虽说张推官现在没儿子,可他才四十出头,将来有没有,还是未定数,即便运气差,一直生不出来,没人可传家业,那也有两个亲侄儿,不传侄儿传异母弟弟的可能性实在太小,届时张推官留下的政治资本,张兴文能捞着口汤喝都算张推官照顾他了。   综上所述,汪知府夫妇除非是脑子被雷劈了,还是劈得焦黑焦黑的那种,才会答应把女儿许给张兴文。   珠华本来看汪文苍觉得平常,觉得大概也就是一般优秀少年,可被他妹妹这么一衬托,形象立马高大起来了,人家是想法自己努力,要考个秀才拿去跟母亲谈判;汪兰若倒好,张兴文把仗着做官的哥哥才给弄到了个书院的名额拿出来炫耀,她居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张兴文要以此向她求亲,她居然还默认似地不吭声了。   汪太太那等人物养出这么个傻白甜女儿,珠华都替她觉得痛心。可想而知,汪太太本人要知道,会是个什么反应了。   “呕……”   珠华从沉思里惊醒一抬头,只见对面坐着的钟氏捂着胸口,满脸煞白,坐她旁边的丫头月朗吓一跳,忙扶过她:“太太,你怎么了?”   “晕车。”   珠华在后世有这个毛病,不过她主要是闻不得汽油味,倒是不怕颠簸,所以坐马车并没有问题。她对钟氏这个反应再熟悉不过了,忙挤过去,帮着扶住钟氏,向月朗道:“你给大舅母倒杯茶来,喝杯热茶会好点。”   又向外喊:“大叔,车停一停,太太不舒服——”   钟氏摆摆手,勉强道:“不用,还是快些回家,这个时辰不好耽误,天黑宵禁就麻烦了。”   珠华只得罢了,月朗探身去拿过茶壶,倒了杯热茶,珠华让了位,由她扶住钟氏慢慢服侍她喝下去。   一杯热茶下去,钟氏的脸色终于缓过了点,月朗替她一下下抚着胸口,小心地问:“太太,好些了吗?”   钟氏点点头,叹气道:“好些了。唉,可能是在大殿听讲经的时候吹着了风,这会一颠,胃里就搅起来了。”   珠华也叹气:这位大舅母,人是好的,可就是个美人灯,快四月的风都禁不住。她本来想把自己的思路理清了,等到了家避过丫头,先告诉她一声的,现在看还是别给她添烦恼,她直接去找张推官得了。 ☆、第32章   珠华不知,她这里存了一肚皮繁忙心事,张老太太那里也没闲着。   且说张老太太自打送走女儿后,心中伤痛,为求排解,便把曾跟儿子计议过的那事快速提上了日程,一面让人留心小跨院的动静,一面思量着等珠华厌了弟弟,把叶明光送回二房后,怎么下手把他从马氏那里抢回来,没盯两天,得着了个消息:张推官发了话,以后叶明光由他亲自养着,不送回二房了!   张老太太这下气的,关起门来把马氏骂了个臭死——蠢货,败家精,男人才走没两天,就把个摇钱树丢了!   她当然不是替二房心疼丢掉的抚养费,而是,这么一来,叶明光还怎么能到她手里?她从马氏手里抢到人总有那么六七分把握,可从张推官手里那是一分也没有,她生的女儿才把叶家那小丫头害了,这会再要抱叶家的儿子,她出其不意先弄到手里也罢了,到时自有话说,诸如为了补偿啊赎罪啊再发个毒誓什么的,横竖她确实没想弄死那小崽子,这么拖一拖,再怂恿着老头子出个面,张推官没空跟她打长久官司,多半也就让步了;可这下先叫他发了话,管她说破天,就是不把人给她,她还能有什么戏唱?   张老太太心堵得不得了,到底不甘心,眼看着家里两棵摇钱树招摇生长,却就跟她没什么关系,这口气如何能平?便仍旧让人暗暗盯着小跨院,这日,负责盯梢的丫头小蝶终于回报了个有价值的消息。   “老太太,表姑娘屋里那个叫红樱的丫头,好像——”小蝶吞吞吐吐地道,“好像不大对劲。”   张老太太精神一振:“快说,怎么个不对劲法?”   小蝶眼神略有些飘忽:“我看着她几天了,她好像跟玉兰弄恼了,现在天天都是自己去厨房拿饭,她有时候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就躲到路边去呕吐,我起先以为她是吃坏东西了,可又没见她吐出什么东西,就是干吐,总有三四回了,有一次把自己的饭都弄洒了,洒了一地,正好被管洒扫的胡婆子看见,胡婆子背地里还骂了她——”   “停,停!”张老太太不耐烦地喝断她,眼神却是炯炯地亮起来,问她,“你的意思是,她有了?”   小蝶脸色微红地捏起手指:“老太太,我还是个闺女,哪知道这些事,我就是觉得她的模样奇怪,不像是一般的生病。”   张老太太笑啐她一口:“又没外人在,你装的什么,那蹄子的模样分明就是有了!”   她脑子里飞快地转起来,真没想到,能盯出这个意外收获来,那该死的害得她的巧绸远走应城的叶家毛丫头,这回可得叫她吃不了兜着走,别的不说,就拿这个去换她的巧绸回来,就不信她敢不应承,除非她的名声不想要了——不,不对!   张老太太悚然而惊,她竟忘了,红樱那个丫头不会平白有孕,她一定有个奸夫,这个奸夫会是谁?大房没有男嗣,唯一的男人只有张推官,他看着倒是个正经人的模样,和钟氏成婚的二十多年里只收用过一个丫头,那丫头生下张莲后来还马上被卖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听过张推官和别的女人有过沾染。但,也正因如此,他憋了这么多年了,终于该憋不下去了,虽说红樱是外甥女的丫头,可那丫头很有几分姿色,又天天在隔壁晃着,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呢……   张老太太越想越真,把自己想得红光满面,亢奋不已,居然能逮到老大这么大个把柄,这可不能随便用出去,她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三爷回来了。”   随着丫头的招呼声,张兴文撩开内室帘子,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叫道:“娘,我有话和你说!”   张老太太醒了神,挥挥手令小蝶出去,而后道:“你这上哪去了?你大哥不是说给你找了新的书院,叫你这阵子好好在家看看书吗?”   “我有正经事办。”张兴文拖了张椅子到她身边坐下,探过身子道,“娘,我才要问你呢,你先头说的把光哥儿弄过来养,到底啥时弄过来啊?”   张老太太自谓有了张推官的把柄,十分气定神闲,道:“你急得什么?娘心里有数,亏不了你,不要你操心。”   张兴文嬉笑着道:“娘,您可得快着点,儿子眼看着就大了。这聘礼再没着落,儿子可得拖成老光棍了。”   张老太太撑不住笑了:“什么光棍不光棍,你一个男人家,大两岁小两岁的怕甚。”   张兴文皮着脸赖过来:“看娘说的,我是不怕,可我怕娘急着抱孙子嘛。”   “少跟我弄鬼,我可不急。”张老太太说着回味过来了,“你这是又去见汪家的小姐了吧?她就那么好,看你惦记的,先还为她同侍郎家的公子杠上,把好容易捐的一个监生弄没了,本来明年可以下场了,这下好,又要从秀才考起。”   提到这个,张兴文哎了声,脸略垮:“娘,这如何能怪我,你不是都知道,汪知府有意和杜侍郎家议亲,姓杜的小子却不愿意,在监里说汪小姐长相寻常,我一听,当然得给汪小姐出头了,这汪知府要是知道了,心里岂不感激我?我也好在未来老丈人那里刷个好印象。我本也就打算做个样子,谁知道姓杜的小子那般不中用,我轻轻一敲,他头就破了,这下见了血,事就闹大了,杜家又护短,最后可不就把我坑了。”   张老太太看儿子脸怏怏的,不忍心再责备他,道:“算了算了,总是过去的事,娘不说你了。你今天去见汪小姐,她倒是怎么说?”   张兴文马上又精神起来,嘿嘿笑道:“娘,我告诉你,我跟汪小姐求亲了,问她愿不愿意嫁我,她虽没允准,可也没反对,脸还红红的,娘你说,这可不是答应我了?”   张老太太出身自一个极穷的农户家,半卖半嫁给了张老太爷当续弦,不想有朝一日,自己生得儿子竟然能攀上应天知府家的千金,这真是快高攀上了云端了,张老太太对此心里虽有点婆婆的醋意,也有点担心媳妇身份太高,将来进门压不住她,但更多点的,还是得意儿子的手段。往张兴文面上望了一眼,道:“那糟老头子别的不中用,倒是给了你一张好脸。”   ——嗯,就事论事地说,珠华至今没见着面的这个小舅舅,事实上是张家长得最像张推官的人,这也是张兴文有底气去勾搭汪兰若的最大原因。   张老太太心里得意着又接着道,“既这样,你可得抓紧着点,难得你自家有这个本事——要指望你那个大哥,还不知道塞个什么破落户家的闺女给你呢。”   张兴文连连应声:“这还用娘说,我当然知道,就是汪小姐说,她爹那里恐怕着实难办些。娘,你看我能不能这样……”   他凑到张老太太耳边嘀咕了一句话,张老太太听得吓一跳,忙道:“三儿,我上回才跟你说,叫你切不可再莽撞了,你怎么又想出这个主意来?你可千万别干,那是堂堂知府,不是什么平民家,你坏了人家的闺女,人家岂有不拿你算账的?到时只怕你大哥都捞不出你来。”   张兴文不大以为然:“至多打我一顿罢了,我同汪小姐两情相悦,又有了夫妻之实,她总不能看着她爹打死我罢?总要出来替我求情的,我拼着受些皮肉之苦,换个知府丈人,以后再也不用看我大哥的脸色,这笔买卖怎么做不得。”   张老太太连连摇头:“三儿,你还是太年轻了,不懂这男女之事的分寸,汪小姐或者认了命,不怪你,可做父母的心情可不一样,他若没本事罢了,只得吃了这个亏,既有本事,绝不可能叫人这么欺负的。你听我的,万万别去干这糊涂事,不然你有个好歹,就是要了你老娘的命了,我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能再养个不成?”   张兴文被这么拦着,大是扫兴,只好不情愿地道:“好吧,我听娘的还不成吗?”   张老太太松了口气,拿过他的手来拍了拍道:“好孩子,你放心,我岂有不给你打算的?你爱那汪家小姐,娘有主意,叫你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事,只要你听娘的话,别出去乱跑了,挨过你爹的寿宴,好生进了书院,到那时,娘自然替你圆了这个心事。”   张兴文大喜:“真的?娘有什么好主意?”   张老太太这个把握,自然是从张推官身上来了,她手里捏着张推官的私情和子嗣,自觉多少年没有的扬眉吐气,就没有办不来的事,但不敢告诉儿子,恐怕儿子沉不住气,漏了风声就糟了。便笑道:“这不与你相干,你好好念你的书去,别的都不要你操心。”   张兴文不依,又央告了几句,张老太太这回却是意外的坚决,就是不肯说,他缠到最后无法,只得放弃走了。   张老太太看他出了门,立刻叫来了小蝶,低声吩咐她:“别人你都不要管了,以后就专门盯着红樱!她每天做了什么,什么情态,都一一报来与我。”   小蝶有点为难地道:“老太太,红樱也没做什么呀,她出门的时候也少,就拿个饭,别的时间都缩在小跨院里,不然就不只我发现她不对劲了。我又不能跟着她进去,那东院的人看我天天去,也要起疑心的。”   张老太太不耐地啧了一声:“你这笨丫头,你能看见什么就告诉我什么,我也没叫你跟她进院子去——对了,你要藏好了,宁可少跟着她些,我不怪你,只千万别让别人发现你在盯她就行。”   小蝶听这么说,就松了口气道:“好的老太太,我知道了。”   张老太太从手上捋个银手镯下来塞她手里:“拿着,你办好了这件事,我赏你的还在后头呢。”   小蝶眼睛一下亮了,这快抵得上她好几个月的月钱了,她忙接到手里,连着道了好几声谢,见张老太太再没别的吩咐,才退出去了。   屋里,张老太太独坐椅上,嘴角挑起,慢慢越挑越高:只要确定了红樱那蹄子确实是有了身孕,那往后,她能施展的余地可就大了,她一定得好好想想,到底能从这件事里获得多少好处…… ☆、第33章   张老太太在展望未来的当口,珠华正站在了张推官的书房门前——张兴文不听经,所以比她们回来得早,两边有个时间差。   珠华候着钟氏下车进屋休息后,看看时辰,料着张推官无事的话差不多也该回来了,便跑到二门处去等他,果然没等半刻钟,便见着他走来了,珠华迎上去,直接问:“舅舅,我有件事与你说,哪里方便?我不喜欢别人知道。”   张推官愣了一下:“……你跟我去书房罢。”   一路心里忖度着,约摸是今天外甥女在外面犯了脾气,惹恼了汪太太,回来怕他教训,所以抢先认错来了?要脸怕别人知道,还特要找个没人的地方。   他心里叹气,这么个吹不得碰不得的小丫头,他哪里还敢骂她,便搞砸了,也只好砸了,他明天去与汪知府赔礼罢了。   到书房门前,门口守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子,乃是李全的小儿子,李全的大儿子现跟着张推官出行侍奉,这小儿子即将长成能当差了,李全正琢磨着给他弄个什么差事,可巧,洗墨犯了事撵了,李全顺理成章把小儿子塞了进来。小儿子不识字,不过不打紧,张推官的书房出了一回事,如今谨慎得很,都不要人进书房伺候什么笔墨了,只管守在门口,把门户看守好了就行。   此时张推官让那小子走远了些,领着珠华进了书房,考虑她的颜面,要把门关上,珠华却不让,还特意警惕地伸头往外望了望,又扭回来:“舅舅,你确定这周围不会有人偷听吧?”   “……不会。”张推官有点想笑,这么点子年纪,倒这么会要面子。   但等到珠华站他面前,低声开始诉说的时候,只听了个开头,他就笑不出来了,再听得几句,他脸色森冷起来,及到最后,他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里,脸庞都有一点扭曲起来。   珠华有点肝颤,她看惯了张推官在她面前和颜悦色的样子,这一变了脸,还怪可怕的,她声音就低了一下。   张推官察觉了,勉力用平静的声音道:“别怕,你继续说,舅舅不是冲你。”   珠华道:“哦……其实也没什么了,小舅舅没留多久,他就再说了要问汪小姐求亲,汪小姐说她爹爹恐怕不会答应,小舅舅说没问她爹,就问她,汪小姐就不说话了,然后小舅舅好像挺开心的,又灌了汪小姐一句迷汤,就走了。”   珠华眼里的没什么却是压垮张推官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瞬间怒火丈飙,举起手,重重一掌发泄般地拍在了桌案上。   啪一声重响,珠华吓得一缩,从下往上偷瞄他:“……舅舅,你手不疼哪?”   张推官便再生气,手掌仍旧是肉做的,如何不疼?不过这一疼,他脑子里的怒火万丈倒终于降下来了一点,勉强用平静的声音回应珠华:“不疼。”   啧,死要面子,不疼就怪了。珠华心中腹诽,要面子的老男人,不揭穿他啦。   张推官把珠华最后的话回想了一下,再度气得发抖,对着珠华却不好说。珠华毕竟年纪小,有些事不懂,可他审过多少案子,见过多少□□风波,岂有不明其中关窍的,张兴文那意思,是坏了良心,准备哄骗汪小姐污了她的清白,来个生米煮成熟饭了!   这个——   畜生!   张推官又想拍桌子了,简直怎么想怎么生气,恨不得立刻去揪了张兴文出来,直接打死算了。   珠华其实在情感上能理解他,家里出了这么个货,真是妥妥败家的节奏,哪怕张兴文去青楼楚馆里浪荡呢,顶多败些银子,他胆大包天去勾搭汪小姐,一个弄不好,得把一家人都赔进去,汪知府是现成的上官,要收拾张推官,随便从哪里摸出一打小鞋来就够张推官穿不完了。   不过看张推官老在那里运气也不是个了局,珠华欲缓和下气氛,就道:“舅舅,你不知道,我刚听那汪小姐说什么‘外甥女’不‘外甥女’的话,还以为窗户外面的是你呢,可吓死我了。”   张推官:“……”   他脸青了,比先还难看。   好吧,这个玩笑张推官欣赏不了。珠华没趣地道:“我真吓了一跳嘛,还好我马上想起小舅舅来了。”   张推官低头看她,目光略复杂。   这回若不是外甥女,恐怕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家业都要化为乌有了。汪小姐之前隐隐有议亲意向的人选是户部杜侍郎家的公子,虽因杜家公子口舌不谨,公开在外嫌弃汪小姐的相貌而作罢,但从这个人选也可以看出汪小姐的身价了,汪知府养这个女儿既然可以同三品高官家联姻,那又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一个从六品属官的弟弟?   张兴文做得好梦,以为坏了人家闺女就能如愿,他那好几年书竟是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别说汪知府了,就是张推官也不可能吃这个闷亏,宁可把女儿改换身份充作寡妇二嫁,都不可能便宜这等贱人,腾出手来慢慢摁死他才是真的。   他一向以为外甥女脾气乖张,不好教导,可从她这么片刻都不耽误一得知就马上报信看,她小事或许爱由着性子,不听人说,可大事并不糊涂,极拎得清其中轻重;因为他的疏忽和妻子的病弱,张家其实对他们姐弟俩都有亏欠,她心胸若稍微窄一点,和他赌气不告诉他,或拖一阵子再告诉他,张兴文在这空档里真找着机会做出事来,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和汪知府的死仇是结定了,到时哪怕他当着汪知府的面把张兴文打死都没用。   想着,他压了压心头的怒火,勉力和气地道:“珠儿,多谢你来告诉舅舅这件事。”   “不客气。”   珠华没他那么多感想,随意回了一句——因她心头还存着另一件事呢,只是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与张推官。   虽然说,汪文苍不是张兴文那等只会花言巧语的样子货,张萱也不是汪兰若那个傻白甜,可世上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这中间要出了什么岔子——   张推官看出她欲言又止来了,忙道:“珠儿,可是中间还有什么事?此事非同小可,你千万莫瞒着舅舅。”   珠华让他一催,一咬牙,罢了,还是说了吧!这时代对女人太不友好了,张推官便是知道了,毕竟自家父母,气急了不过揍一顿关几天,可张萱要是往外面吃了亏,那可没这么便宜了。   她就把汪文苍那话也招了,招完马上道:“舅舅,我给二表姐作证,我天天同二表姐在一起,她一点不对的样子都没有,不可能和那姓汪的有什么瓜葛,全是他一头热,自己做梦,二表姐说不定都没记住他长什么样子。”   “……”   张推官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意外,珠华看出端倪来,松了口气,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又道:“舅舅,你都不知道什么求亲不求亲的吧?我就说,果然是那小子自己乱说话。”   等她闭了嘴,张推官才终于捡着了说话的机会,他先干咳一声:“珠儿,你有些礼貌,人家大你六七岁呢,什么这小子那小子的,这不是你该叫的。”   他这会的表情可跟先前听说张兴文事情的时候差远了,虽说不算高兴吧,可也没一点生气的样子,珠华大悟,同时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舅舅,你对汪家哥哥印象不错啊?”   张推官道:“小孩子家,不要问这些事。你还有事和舅舅说吗?没有回去吃饭罢,这个点了,你也该饿了。”   珠华眯起眼睛:“舅舅,你这是过河拆桥。”   张推官僵了半天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你要舅舅现在和你说什么?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呢——总得问过了你二表姐才好说。”   这话也是。珠华被说服了,不过说到要问张萱,珠华未免要再追着他两句:“舅舅,我信任你才告诉你的,你问二表姐的时候好好问,千万别骂她,不然她生了气,以为我是个告状精,以后都不理我了,我就天天来赖在这里不走,让你公务都干不成。”   张推官这会看她的小脾气已经只能看出可爱来了,温和带笑地回答她:“放心罢,我又不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我让你大舅母去问——这事我做父亲的本也不好同她开口。”   钟氏身子虽不适,问一问女儿话还是可以的,珠华这才放心,一肚皮烦恼都丢给个子高的人了,她转身轻松地走了。   张推官的面色则慢慢又冷硬成了一块铁板,他走到门边去,叫过守门的小子:“去喊你爹来。”   李家二小子答应一声,飞快去了,不一会李全匆匆而来,进屋弯腰:“老爷叫我?”   张推官道:“你去和老三说一声,说我知道他今天出门乱逛去了,我先就和他说过,叫他好好在家温习功课,你跟他说,寿宴之前,让他老实在家呆着,再不许有下一回了。”   李全道:“是。”   他转身要走,张推官叫住他:“除了与他说之外,你一并吩咐人,给我看死了他,不许他出家门一步,凭他怎么闹也不要理他,若有不服,让他等我在家时,亲自来我面前说!”   李全的面色凝住了——这不是管教弟弟,而是看守犯人了,他明白过来这位三爷大约是又犯了什么事了,张推官不说,他也不问,只再度应道:“是,老爷放心。”   他侯了片刻,见张推官再无别的吩咐,这才躬身退出去了。   此刻残阳渐退,暮色四合,室内没有点灯,张推官独立屋里,脸容隐在昏暗里,下定了决心。   ——他本早已对这个拖后腿的异母弟弟不甚耐烦,察觉他在外甥女中毒事件里有嫌疑后,更加心凉,只是因无实据,不便声张,一时也拿不定该如何处置所以拖下来罢了,但这些事却如落雪般,一层层积在他心头,越积越厚,终于不堪重负。   他已忍无可忍。   无需再忍。 ☆、第34章   糟心弟弟的事暂时尚待寻个合适时机,女儿这头却是一点都不能拖的,张推官当晚就和钟氏说了,钟氏开始十分惊讶,因她也是一点影子都不知道,但过一会想起什么似地,道:“……怪不得,今日中午我们在寺里小憩的时候,汪太太和我抱怨了几句儿子,说他大了不好管了,家里想他明年下场,他偏要今年就去,汪知府先不肯的,后又同意了,倒显得她硬要拦着儿子上进,亲娘当成了后娘似地。”   张推官道:“你怎么说?”   钟氏道:“我能怎么说呢?她虽抱怨,话里却也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我只好劝她几句,说儿子上进是好事罢了。”   汪太太那个话,抱怨得和炫耀也差不多,一般人听上去大多也只能这么回应了。   张推官沉吟片刻,张莲张萱两个女儿同岁,如今差不多都到了该找人家的时候,除了钟氏有机会便带着她们出门做客之外,他也在留心着身边是否有合适人家的少年,一二年下来,心中也有那么几个人选,但配张莲还行,配张萱总觉得心有不足,总想给她找个更好点的。   汪知府家的文苍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上官家的公子,他也就是想想罢了,虽说世人风俗高嫁低娶,可焉知人家就非得低娶呢?却没想到,汪文苍竟本人有意,汪知府也并不反对,那这门亲事若是能够成就,倒是再合适不过的天作之合了。   “这样,你先问问萱儿,看看她心里是怎么个意思——好好和她讲,便是她私下和文苍有了什么,不过是偷说几句话,我想萱儿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孩子,不会乱来的。”   钟氏道:“这哪里用你说,我的女儿什么性子,我能不知道吗?素日不见你这般婆妈。”   张推官摇头:“唉,你不知,珠儿那小丫头特特嘱咐了我的,惹她不起。”   钟氏忍不住笑了:“你又歪派人,我瞧珠儿挺乖巧的。好了,你去书房避一避罢,我把萱儿叫来问问。”   张推官一笑,转身出去了。   却说珠华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好奇心只占了一小部分,更大的还是怕牵连张萱挨骂,因此一直十分关注那边院里的动静,一见张推官晚上还出去了,立刻意会,哄小胖子上床睡觉后,她马上偷偷溜过去,以人证的身份,硬挤进了人家的母女会谈里。   ——然后她先被张萱揉了一顿。   珠华不反抗,可怜巴巴地辩解:“二表姐,我是担心你嘛,我跟汪家少爷又不熟,哪知道他是好人坏人,我给他乱传话,要是害了你怎么办呢。”   哀兵策略起了效,张萱松手放开她,点点她额头:“好罢,你倒有两分警心,看来不用担心拍花子的拐走你了。”   钟氏倚在床头:“萱儿,快别欺负你妹妹了,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萱手指绕着衣带:“娘,没什么啦,你也知道,我和兰若玩得好嘛,她没个姐妹,自己在家寂寞,常请我过去喝茶聊天作诗什么的。有时就会碰见她哥哥,他会和我说两句话,不过都很正常啊,我都有丫头跟着的,而且他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就是问候寒暄而已。”   不等钟氏说话,珠华先表示失望并不信:“二表姐,不可能吧?那他叫我给你传的什么话?我本以为他是自作多情,可要是这样,他根本就是妄想症啊。”   钟氏也有疑惑:“萱儿,当真如此?文苍那孩子我见过不少回,我瞧他并不像个莽撞人。”   接连被小表妹和钟氏怀疑,张萱不大高兴了:“我还能跟娘撒谎不成?就是没有的事嘛,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珠华给传的话,还给家长告状了,她便自谓有种弄明事实的使命感,顶着张萱的冷脸去抱住她手臂:“二表姐,没有就没有,我们肯定不会赖你,那就是那汪家少爷自己犯糊涂了——要么你再想想,是不是你有什么地方让他误会了?”   张萱勉强想了想,过一会后,目光闪了闪,神情就变得有一点不确定起来。   珠华敏锐地发现了:“二表姐?”   “有一回吧,就是我上个月最后一次去汪家那回——后来珠儿出了事,娘病倒,我就没空再去了。”张萱解释了一下,接着道,“当时我快回家了,走到半途发现帕子丢在兰若房里了,送我们的丫头跑回去帮着拿,我带着云心站在路边等。然后这时候他从外面回来,站住和我说了两句没要紧的话后,就让云心站远点,说有个问题想私下请教我。”   钟氏和珠华都屏气凝神,等着她的下文。   张萱有点受不了,挥挥手:“哎,别乱想,你们都不知道他请教我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他当时问我,要是我以后天天看见他,会不会觉得他讨厌。娘,你说我去人家的家里做客,怎么好说主人讨厌呢?就真是个讨厌鬼,我也只好下回少去罢了。所以,我就说了不讨厌,我还想问他是不是听人瞎说了什么,所以有这个误会,可是没等我问,他就忽然走了。非要我想,只有这里我觉得挺奇怪的,好端端问我这个话,我想着一定是谁在背后瞎编排我了,就是不知道是谁,哪天我要查到了,一定收拾他。”   珠华:“……二表姐,你想了这么多,就没想过,为什么你可以天天看见他吗?”   张萱道:“是啊,就是不可能嘛,我又不是天天去汪家,再说我去了也是找兰若的,所以整个就很奇怪,哪里都不对劲——”   她忽然卡住了。   她的表情,嗯,很精彩。   钟氏不禁掩唇忍笑。   珠华可没她那么含蓄,肯给女儿留面子,她直接抱着肚子笑倒在了旁边:“哈哈哈,二表姐,你要乐死我了。”   张萱持续地:“……”   好半晌她才终于从震惊里活过来了,二话不说,干的第一件事是拎起笑得瘫软的小表妹丢到了门外:“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掺合,睡觉去!”   啪!   乐极生悲的珠华急得挠门:“二表姐,我错啦,放我进去么,我再也不笑你了。”   张萱冷酷地在门后哼了一声:“晚了。”   脚步声远去,珠华不死心地贴门上听了一会,张萱回去内室了,她啥也听不到,只得丧气地哒哒走回去小跨院了。   **   珠华如今最多的就是时间,隔天一早,不等张萱来给她和叶明光上课,她先跑去跟在张萱背后跟进跟出——真不是出于八卦之心,而是这件事毕竟算是她经手的,既参与了,无论好坏,总是想知道个结果如何。   好在张萱不是十分能憋住话的性子,叫她跟了两回,就禁不住敲她头顶一记,告诉她了:“你着的什么急,人家现在又没来,我有什么可说的。”   珠华不放弃:“假如来了呢?两个月很快啊。”   “那也不用我说话,这样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   张萱说这话的时候要是含羞带怯,那珠华马上能看懂她的真实意思了,可她偏偏表情很正常,珠华就摸不透了:“二表姐,那你自己呢?你对汪家少爷什么感觉呀?你愿意嫁给他吗?”   这问题有点越格了,要是一般大的姐妹这么问,张萱未必好意思回答,但是是珠华问,张萱就自动归类成了孩子话,不太在意地偏头想了想,道:“感觉?不讨厌吧,他人好像还不坏。我也说不上什么愿意不愿意,他要来提亲,那就随便他来好了,总之都是父母做主。哎,你别问东问西啦,我正要和你说,老太爷寿宴快到了,我打今天起要帮着娘预备宴席的事,这几天就不教你读书了,你好好带着光哥儿,缺什么要什么可以来找我,别的就莫给我添乱了。好了,别再跟着我啦,去吧!”   她匆匆进了屋,珠华望一眼她的背影,再想到汪文苍那张认真的脸,呃,二表姐确实不是傻白甜,她是根棒槌……   **   张推官随后也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下对汪文苍又添两分满意——这主要是被张兴文对比出来的,看看他对汪家小姐说的那些混话,再看看汪文苍,多么含蓄知礼,这才是理想的女婿人选。   在此事的应对上,他倒是和女儿的意见一致,汪文苍既说了秀才试后再来提亲,那就等等好了,张家是女家,必得端着些,不便提前做什么表示。   ——不过他比女儿多了一重顾虑的是,必得要先解除张兴文这个隐患,否则别说结亲了,不结仇都万幸了。   离着张老太爷的寿宴还有十天左右,家里各处人等都开始忙碌准备起来,别的不用张推官操心,但拟定宴请人选这个任务是要着落在他身上的,他便先把余事都抛开,专心投入了这桩眼跟前的大事里。 ☆、第35章   十日时间一晃而过,张家家底有限,下人们不算多,个个都忙得团团转。只有珠华这里,如一处独立的世外桃源,照旧悠闲得不得了,天天只是吃饭睡觉,就这样,张萱还来表扬了她,因为听到她带着光哥儿读书的声音了,不添乱还乖乖用功,简直是满分小表妹。   当小孩子好像也不错嘛——珠华摸摸下巴想。   及到寿宴那一天,中门大开,门前道路洒扫得一尘不染,宾客们陆续盈门。   珠华终于有了事情干,事实上今日虽是张老太爷的寿辰,她倒可以算半个主角——不过不用她特别做什么,只要在众人面前亮下相,表明她不但活着,还活得十分健康就行了。   当下一大早,珠华领着弟弟去给张老太爷磕了头,说过两句吉祥话后,就被钟氏带在了身边,充当着活动的布景板,迎接各家太太小姐们,同时经受着众人的目光洗礼。   拜赵通判这个爱分享的人所赐,过了这么些天,关于凶手及后续的处置事宜宾客们都早已知道,倒是省了钟氏挨个从头解释起的功夫,她只需在有人问的时候,坦诚回答便是了——能当面问的人也不多,这毕竟是人家老太爷的寿辰,问人家的家丑未免太不识趣,除非本就不对付,不然一般人都不会这么干,至多就盯着珠华这个从棺材里还魂的苦主多望几眼罢了。   望过了,一般都要夸两句,太太们这倒不是出于礼貌或客气,实在是发自内心,珠华今天是被精心打扮过的,上穿大红撒花袄,下着云纹白绫裙,往钟氏旁边一站,俏生生到让人眼前一亮,虽则年纪小,然而美人胚子的底色尽显无疑,让人一见心里便涌出赞叹来。   所以,这活招牌的差事对珠华来说倒并不难过,她就是有点无聊,好话虽然好听,可听多了也是无趣,想走个神,偏偏大多数人的焦点都在她身上,只好努力撑着。   直到汪太太的到来拯救了她,在来道贺的客人们中,汪太太的级别算是最高的,所以她来的也相对晚些——这不是说张推官能交往上的门第最高的人家就是汪家了,张推官除了出身,其余能力职位相貌(是的不要怀疑,帅也很重要)都不错,他跟金陵城里最老牌的世家家主魏国公都是能说上话的,只不过如魏国公这等人物,当然不会亲自来参加一个小小推官家的寿宴,肯走个礼就算给面子了,要是再派个子侄来,那面子简直就是给到蓬荜生辉了。   别说,魏国公这回还真给了这个面子,来的是国公爷的第四子,正巧和汪太太前后脚到了。汪太太此时进来一说,众人不禁都羡慕起来,跟着便是奉承汪太太,整场焦点自然而然地转移了。   珠华终于得着了喘息的机会,此时大约也不会再有新的客人来了,张萱从闺秀们的那堆里伸手向她招招,珠华颠颠跑了过去,挤着她腾出的位子坐下了。   **   张推官此时在外院迎客,他正对徐四公子的到来大出意料。   徐四就是好开诗会的那位,前一阵珠华中毒事发,张兴文躲着不敢回家,天天早出晚归,就是用的去他诗会的借口。   张推官意外者有二,其一他真不觉得他在魏国公那里有这个颜面;其二徐四这个人怎么说呢,爱好高雅,往来的人层次也高雅,不是张推官要贬低自家,可照着徐四公子的日常画风看,张家确实不在徐四的交往名单内——张兴文贴上去是一回事,徐四理不理他是另一回事。指望徐四主动俯就张家,那基本是不可能的,在他这等豪门贵公子眼里,张家这样草根出身,一家土鳖的,至今脚上的泥洗没洗干净都是未知数呢。   魏国公当然不可能不清楚自家这个儿子是什么德行,所以退一步说,即便他真的心血来潮,想派个小辈过来亲自与张老太爷贺寿,那也不会派徐四,派其他任何一个子侄都比徐四合适。   不管有多少疑惑,人已经站在了面前,张推官除了笑面相迎,也没别的选择了。   好在也不用他多加费神,张兴文一听说徐四公子来了,如获至宝,十二分殷勤地跑了出来,要引领看座,招待徐四公子。张推官有许多同僚要应酬招待,兼且要备着再迎新客,抽不出空作陪,张兴文这一来倒是两得其便,他便不去理论,由他奉承去了。   时近天中,小厮跑过来问张推官:“老爷,前堂和后面花厅的宴席都已经摆好了,太太着人传话,问能请客人们入席开宴了吗?”   名帖上的客人们都已到齐,张推官便点点头:“开始罢。”   **   时间倒回去一点,珠华一坐下,就跟张芬不对付上了。   打马氏争夺叶明光失败后,二房这阵子都算老实,一则是张兴志不在,马氏毕竟只是做人媳妇的,还是二房媳妇,单凭她自己,这宅子里的人她其实一个也压不住,因此难免独力难支;二则是她以往能在家里说上几句话有点话语权,那其实是捡了钟氏这个长嫂体弱的便宜,一旦张推官把目光放回后宅,略一插手,她立刻只能偃旗息鼓了。   这其实也是马氏的精明之处,张兴志正在去老家的路上呢,她要再跟张推官对着干,惹怒了他,那正好,张推官趁便就能把她连三个子女一并撵回老家去跟张兴志团圆,再不必回来了,这种大亏,马氏既是个精明人,那自然是不肯吃的。   因此她非但自己缩在院里避风头,连张芬都约束住了,让女儿节制些,这阵儿别去珠华那里打秋风了,那小丫头弟弟都抢走了,又仗着张推官,且抖起来,恐怕去也白去。   ——当然,马氏也不是能忍气吞声的性子,她打珠华这里铩了羽,转头就把气出魏妈妈身上去了,魏妈妈挨完二十大板后被丢去了二房,在此时的马氏眼里,这件事就是魏妈妈的错,全是她瞎拉偏架,才害得她失去了叶明光这棵摇钱树,因此深恨她,非但不再想要她,连伤都没容她在二房养,婆子这里把她丢下,马氏那头马上命人把她抬起,又丢去了后罩房那一片下人住的下房里,此后再不管她。   闲话不提,且说张芬便宜占惯的人,忽然不叫她占了,她不觉得是理当如此,反是觉得自己蒙受了莫大损失,倒好像是珠华从她口袋里掏钱了一样,十分地不自在。这会张萱把珠华唤到自己身边坐下,张芬就被挤到旁边一点的位置去了,这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表妹初来这边跟闺秀们见面,张萱拉她到身边好给她介绍的意思,落到张芬眼里,却是怎么都瞧不顺眼了。   当着好些个闺秀们的面,旁边又满坐着太太们,张芬不敢做得太直接,怕丢自己的脸,好在她遗传了其母的精明,张萱那里给珠华介绍完毕,她这里的主意就跟着出来了,候着珠华行完礼坐下,她扭过身来,把珠华的刘海一掀,口气关心地道:“珠儿,我看看,你这伤口好了没?”   珠华额上最起初结出来的那块大疤已经掉了——被她前天夜里在枕头上蹭掉的,此刻留下的是一块铜钱大小的红红皮肤,比先前看起来其实好多了,但看在初次见她的人眼里,那块红仍然是十分醒目的,不过闺秀们显然比张芬要有修养得多,虽然讶异的目光各各齐聚过来,却都还努力控制了自己不要失态,也没人擅自开口。   感觉到旁边的张萱一下恼了要发作的样子,珠华抢在她之前开了口:“三表姐,多谢你关心,你看,我的疤都落了,是不是比你半个月前看我那次好多啦?”   闺秀们的目光转为了然:同住在一座宅子里,结果上次看望受伤的小表妹还是半个月之前,哦,就是这么个关心法啊。   众人的目光离了珠华,有意无意地从张芬面上刮过,连旁边坐得靠近的太太们都有人把眼神往这边飘了下,张芬傻住了,她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她以为众人的注意力都该集中到珠华面容有损这件事上去了,而珠华顶多也只能像先前那次一样,嘴硬她一定会好罢了,怎知被这么照脸摔了一巴掌回来。   当此场合,她脑中都是空白的,只能僵硬地顺着道:“是好多了。”待要再说句什么回击,一时却是想不出来。   好在一个从侧边进来的丫头拯救了她,那丫头到钟氏身边低声说了两句,钟氏笑着站起身来,请大家往花厅去入席。   **   前院也开了席,宴席过半,李全悄悄进来,往张推官耳边附语:“老爷,有事报。”   张推官会意,起身离席,同他出去到左近一处僻静地方,问道:“什么事?”   李全站他面前,把声音压得极低:“老爷,徐四公子是贵客,他的马车我特意让腾出了一个好位置给放着,我也时刻亲自留心着,结果就刚才,我见到他的小厮不知道给马喂了什么东西,应该不是草料一类——他的样子不对。”   “样子不对”的形容听上去比较模糊,但对张推官来说,这是个很有指向性的词——在他们的行内话,倘若觉得谁“样子不对”,就意味着这个人跟普通路人隔绝了开来,不是作奸,便是犯科,总之,身上有事。   给马喂吃的一般是车夫的职责,如果一道跟着的小厮爱马,给喂个糖加个零食什么的也没什么,可假如这个小厮是以一副“样子不对”的形容去喂的,那,就有问题了。   张推官的脸色凝重起来,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多问了一句:“怎么个不对法?”   李全低声道:“他喂的时候眼睛是对着马,可眼珠子却在左右晃悠,像是很警觉,在留心周遭的样子。”   喂个马有什么好警觉的?   张推官手握成拳,思路电转,过往一幕幕在心中飞过。   有些线索,其实一直就摆在那里,只是缺了一条连接它们的线而已,今日发生的种种,便是把这条线递到了张推官手中—— ☆、第36章   魏国公曾说,你家的事闹出来,我府里这个慌了神,探头探脑地乱打听,露了马脚——这个口气不会是说下人,而明显是某个不争气的子侄辈;   事发之后,张兴文连着好些天往徐四的诗会上跑,他为什么去?因为他心里有鬼不敢回家,那么延伸一下,徐四为什么开呢?当然这是他历来的爱好,可往深里想去,掩盖在这之下的是——他和张兴文一样,也是在外流连;   再来便是这次奇怪的登门,不管是魏国公让来的也好,还是徐四公子本人愿意来的也好,他出现在这里都显得太牵强了,可假如说,他就是牵机的初始来源,国公府的那桩命案出自他手,那么他知道张家同样出了牵机奇案,虽然事情始末及处置结果已经公布出去,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但徐四仍旧想来亲眼看一看;他未必不知道自己来得蹊跷,可这种心理,他就是控制不住,因为这出于人性本身的弱点——这么想的话,是不是就有其合理性了呢?   魏国公府远不同于张家,不但家族是世族,连下人都是世奴,徐四是魏国公亲子,能到他身边伺候的必然是家生子,这种下人外人是极难收买的,这不单是钱的问题,撇开世代养出的忠诚度不论,家生子一犯事牵连的是一大家子,一般又都是围主家而居,想跑都跑不及,联想到国公府的那名受害者是世子的姬妾,那么有这个威慑力能收买得了徐四的小厮的,又还能是谁呢?   以上每一条单独出现时都算孤证,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也引不起人注意,可当它们由同一条线串起来能彼此互证时,那答案如何,已是明摆着的了。   李全见张推官久不发话,微有焦急:“老爷,怎么办?我是直接去拿下那个小厮还是悄悄告诉徐四公子?我先前去找老爷时顺带也看了和老爷同桌的四公子一眼,他神色里有点不耐烦了,看样子未必会留到席终,说不定很快就走了,这要是他从我们家出去出了事,对老爷可不利啊。”   “……”张推官手掌在袖中握紧,下了决定,道:“不必,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李全愣了:“啊?”   张推官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来:“老三若要去送他,你也不必管——如果徐四走时,老三没留心,你想法让人提醒他一声,装作不经意的,别落痕迹。”   今日是老太爷的寿辰,若非万不得已,张推官并不想选在此时,可一来像这种不必背一点嫌疑的机会实在难寻;二来更重要的是时间太紧,张兴文是个男人,不是姑娘,寿宴之后,他不能一直把他关在家里,错过这次,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好好设计差不多的局面了。   李全:“……好。”   他虽对张推官忠心,毕竟不是个木头人,行动里就露出迟疑来,张推官看出来了,便给他透露了一点:“那是国公府内部的事,与我们无关。至于老三,他在外面乱来,恐将祸及全家。”   李全先已猜测张兴文是犯了什么事了,此时一听竟如此严重,张家要被祸了,那他能得什么好?立时道:“老爷放心,交在我身上。”   他抹把脸,无事般走了。   张推官的手掌缓缓松开,呼出口气,心中默默道:若是他所料不错,那就……看天命罢。   他返回席中,不一会,徐四果言有事提出了告辞,以张兴文的地位排座的时候他到不了主桌,在另一桌上,离他们这边还有点距离,张推官也不分神去看,笑着目送徐四离开,过一会,张兴文那边不知是自己留心到的还是得了提醒,飞快跟了出去。   张推官按下心中突地一跳,继续招呼客人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   以张兴文对徐四公子的巴结劲,当然不可能是在门口送一送就能满足的,那怎么能体现他跟徐四公子的关系呢?宴席上没能跟徐四公子坐一块,错过了那么好的露脸机会,此刻为了弥补回来,他恨不得能把徐四公子一路直送回魏国公府去,最好徐四公子再请他进去坐一坐,这才能称上他的心意了。   因此虽然徐四上了马车,出了这条巷口,他仍跟在旁边陪笑找话,徐四其实挺不耐烦的,他跟张兴文这种货能有什么话说?但这时张兴文算是代表主家来送他的,他再瞧不上他基本的礼貌得有,只得不时敷衍两句,也不便放下车帘。   眼看马车出了巷弄,拐上街道,张兴文竟还没有要转头回去的迹象,徐四终于忍不住了,扯着嘴角勉强笑道:“不劳你久送了——”   异变便在此时骤生。   徐四这辆马车是双马所拉,两匹马一样的毛色油亮,身形矫健,一望便知是良驹,此时左侧那匹马不知怎么,忽然发出一声凄厉长嘶,跟着前蹄离地,高高人立而起,车厢因它的动作而向后一倾,徐四不及防备,一头撞到了车壁上,好在此时车行速度慢,他撞得不算重。   “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一声斥责刚出口,那马又是一声长嘶,双蹄落地,抽风一般奔了出去,右侧那匹马本没问题,被这么一带懵了,跟着发足乱奔,两匹马开头奔的方向不算完全一致,便在街上左右乱窜起来。   这条街南北走向,仍处于官署群内,没到繁华的前街,此时这个时辰又刚过午饭,街上没什么行人,便有三两个见着那马先前不对劲的动静也早贴着路边躲人家屋檐下去了,因此倒没伤着路人——除了一个张兴文,他是贴着马车走的,马车初始开始失控,情形不算严重,他还觉着在徐四公子面前表现的机会到了呢,赶上去拦,那马喷着响鼻,立起来便踢了他一脚,那一脚看着是随意踢出去的,可马全身最有力道的便是四蹄,何况这又是匹疯马,这一脚挨上,张兴文都没来得及感觉到什么,向后直摔出去,脑袋砰一声砸在了石板路上,痛快地晕了过去。   此时没人有空留心他,徐四和小厮在马车里被撞得东倒西歪,惨叫连连,坐在前面的车夫满头大汗,勉力想控制着突然发疯的马,口号鞭子全上了,却是全不奏效,倒是两匹马虽则一个发疯,一个没疯,毕竟是一样的动物,终于找着了彼此间的步调,联合一致,飞一般往前方奔了出去……   两三个受惊的路人劫后余生,怕那疯马去而返回,匆匆忙顺着反方向跑走了。   张兴文静静地躺在地上。   打前方不远处的一条窄巷里探出了一个头来,左右望了望,又望了望,见四下无人,猫着腰飞快跑了出来。   ——如果张兴文醒着的话,应该就能认出,眼前这个满脸黑灰、一身短打穿得好像在码头上扛货的小子,正是曾抱着他大腿求救却被他装傻无视掉的洗墨。   洗墨离开张家时虽恨张兴文,其实不过一时之气,他要是如李全所说,能另找个营生,日子重上正轨,那慢慢这口气下去,也就过去了,至多想起来骂张兴文两声,不至于真要对他怎样;可糟糕的是,他连着找了几个营生都没干长,他给张推官做书童时多舒服,不过看守打扫,再给伺候个笔墨,没重活,还体面,府里比他大着好几岁的小子都撵着他叫“哥”,出去外面哪那么容易找到一般待遇的?   不顺一回,洗墨就要恨害他丢饭碗的张兴文一回,几番下来,他对张兴文的恨意越叠越深,终于彻底钻进了牛角尖里,差事也不找了,直接跑回来偷偷盯着张兴文,必得把这仇报了才能心甘。   守了好些天,终于等着了这个机会,洗墨心里激动不已,垫着脚步跑到近前,见张兴文还昏着,毫不犹豫从怀里摸出片铁片来,往张兴文脸上便是一划。   那铁片的边缘叫他磨得锃亮,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锋利度丝毫不让匕首,这一划下去,自眼角到嘴角,登时开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你坏我的差事,我就坏你的前程,顶着这么张脸,我看你还怎么去考科举……”   洗墨心中解气极了,举起铁片又要划他另一边脸,忽见他脑后慢慢流出了鲜红的血液来——这血先已开始流了,只是被他发髻挡着,此时血液聚集成滩,往外流出,洗墨才见着。   ——怪不得这么一道口子划下去,张兴文没有一点动静,哼都没哼,他这不是死了吧?   洗墨兴奋的情绪一下凉了,他只想给张兴文使点绊子,可没想杀人害命,明明见他就那么摔了一下,不至于就摔死了吧?   洗墨心慌起来,这要赖他身上,他哪里说得清?当下连再划他一下的心思都没有了,握了铁片站起来便跑。   快跑到街尾时从前面拐出来两个路人,洗墨见了人心里更慌,匆匆一瞥,见是一个少年并一个老仆模样的人,不敢细看,忙把脸一垂,飞快跑过去了。   路人并未留神他的不对劲,走在前面的少年背着个大包袱,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后面那个老仆怀里抱着个略小一些的包袱,为了跟上他,不得不小跑起来,口里气喘吁吁地道:“少、少爷,你慢着些,老奴要不行了。”   少年刹住步子,转头向他伸手:“梁伯,我慢了你又催我,我快了你又赶不上,叫你把包袱给我你又不愿意,你说你,快比少爷我还娇贵了。”   老仆满头汗珠,脸膛通红,却坚持抱着包袱不肯递出去:“少爷,这可不行,让少爷拿一个就是老奴失职了,都给少爷拿着了,还要我干什么用呢。”   少年不理他的忠心,伸长手臂一把把包袱从他怀里□□,自己夹到腋下:“好了,快走,已经迟到了,再耽搁可就更晚了。”   “少爷,还是让我拿着吧,我能坚持的,这让张家老爷看到了像什么样呢,以为我们苏家都没个规矩——”   “好啦好啦,到张家门口我就给你,让你做个有规矩的忠仆好吧?”少年随口敷衍他,一边把包袱从左边换到右边,以闪躲老仆要抢回去的手,嘴上同时说话分他的神,“应该快到了,梁伯,不瞒你说,我忽然有点紧张,你说我爹,那么大的人了,怎么就不靠点谱呢,给我定什么娃娃亲——定就定啦,他真给我找了个娃娃,我哪里会哄娃娃,这不是坑我吗?”   提到亲事,老仆的精神立刻来了:“少爷,老爷办事是万万不会有错的,等见了面您可不能一口一个娃娃的了,那是您正经的未婚妻,这么称呼不尊重。”   “我爹也没尊重我啊,他和叶家叔叔关系好,那他俩去结拜就是了,我和叶家娃娃又没交情,怎么就轮着我俩定亲了呢——哎,前面那什么?一个人?” ☆、第37章   几乎在少年发现张兴文的同时,街侧的人家也打开门跑出来了,这家先听着外边动静吓人,没敢动弹,后听动静远去了,才忙出来查看,他住这左近,是认得张兴文的,见了他脸上这幅可怖样子,吓了一大跳,同少年面面相觑片刻,都不知怎么弄的,也不敢擅自上手动他。   少年见他能喊出伤者的名字,再一问,得知这伤者竟是张推官弟弟,不由同那老仆对视一眼——府衙里仅此一个推官,这是再不会弄错的,他嘀咕一声“这么巧”,向那人道:“张推官家离这应该不远吧?劳你去报个信,我在这看着。”   那人应一声,忙跑了,往张家去报信。   张推官接到消息,心里有数,面上做出惊愕之色,离了席,亲自带人去抬张兴文,及至真见着了躺在地上的异母弟弟,他的惊愕化作了货真价实——报信人跟他说张兴文伤了脸他以为是被发疯的马踹到了脸上,谁知是这么一条伤口,这不管是马蹄还是摔伤都不可能制造出来,只能是利器划的,他想不透是怎么回事,问报信人及留在现场的少年,两人都表示不知,报信人言道只听见了一阵似乎是拉马车的马失控了的动静,张推官无法,谢过了他们,命人赶紧把张兴文抬回了家。   及到快进家门时,发现少年及老仆竟尾随在后,还要往门里迈,张推官当他们是那种顺杆爬要来攀关系的,少年生得一副好模样,若是寻常时候,张推官心里要暗赞一声不知谁家养出的好儿郎,也不介意请他进来奉一杯清茶,此时却是没这个心情,微微不悦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才捡着说话机会的少年并不在意他的态度,露出爽朗笑容——但一下瞄见昏躺着的张兴文,他感觉不好笑太欢,忙又把笑容收了回去,正正经经地躬身下去一礼:“张伯父,晚辈苏长越,自京城来,奉家父之名,来贺老太爷大寿。晚辈头回出远门,没算好路程,不慎来迟了,还请张伯父见谅。”   这报的家门略耳熟,京城来的,姓苏——   张推官心中转动片刻,很快对上了号,他冷淡尽去,表情一下转换成了对子侄辈的亲热,伸手扶起少年:“是长越啊!长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出了,你父亲还好吗?”   苏长越起身,笑道:“我爹很好,也让我给张伯父带个好。”   “这就好,这就好!”   张推官心中感慨,其实他和苏父并不熟,但两家的关系却算极亲近的——因为苏父与他妹夫叶安和是同榜进士,两人极为相投,虽则后来一个外放,一个留京,关系却一点也没疏远,珠华三岁半时,苏父领着儿子过年回乡祭祖,顺便绕了点道去看望叶安和,知交几年不见,一相逢分外高兴,见两家正好是一儿一女,直接约为了儿女亲家,论年纪苏长越比珠华大了五岁,其实并不算十分般配,但文人间的意气相投有时也是很热血的,这点小问题,根本没人在乎。   苏家一直在京里做官,张推官只有好几年前还在某县县令任上往京里叙职的时候,与苏父见过一面,苏长越也是那时候见的,如今他长成少年,张推官便记性再好,仅凭那一次见面也是认不出了。   苏长越道:“伯父先不必管我,给这位张——”他略卡了下壳,张兴文论年纪没比他大几岁,“张叔叔延医用药要紧。”   虽是远来娇客,张推官此时确也没法顾得上他,见他自己有眼色自动提出来,张推官便不和他客气,指了个小厮领他主仆二人先去用饭,然后一头命人把张兴文往正院抬,一头命人请大夫,同时还要让人去给钟氏报信,一连串命令下完,他自己则领上几个人,匆匆再往外赶——既知道徐四公子的马车可能出了事,他不追着去看看,岂不惹人生疑?   李全候了一会,见前堂里宴至尾声,悄悄叫出张良翰来,同他说张推官有急事要处理,让他代为送个客,张良翰虽则茫然,倒也乐意有这个出头露脸的机会,便依言进去,作揖致歉,众人心有疑惑,什么要紧的事能令张推官在老父的寿宴上离席不回,但张良翰是真什么都不知道,众人问了几句,见他只会一个劲道歉,余者什么也说不出来,不好为难他一个晚辈,只得暂且告辞离去,心里却都想回头一定要好好打听打听。   后院钟氏接到消息时女眷们已有告辞之意,她大惊,勉强撑着送完人,把余下后续收拾事宜都交托给了张萱,忙往正院去。   张老太太此时已快疯了。   今天是张老太爷做寿,论理她也可以一同出去受礼的,若是往常,张老太太再不会放过这个风光,可偏偏张巧绸才犯了事,人都知道她这个后妻生的女儿害了原配那支,她出去只有为人侧目的份,因此索性赌气称病,窝在正院里一个客人也不见,全丢给钟氏去招呼。   她自觉自己够委屈够低调了,谁知还能有祸从天降,好好的宝贝儿子,早上还好好的,忽然就满脸血人事不省地躺着回来了,她看见的第一眼,就差点晕过去!   “三儿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谁把他害成这样的?!”   一连三问,抬人来的小厮一个也答不上来,看张老太太满面狰狞,似乎要活吃了他,吓得有点懵,下意识把苏长越给供出来了:“小的见着三爷的时候他就这样了,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是那个、那个叫苏什么的少年发现三爷的。”   张老太太嘶声挥舞着胳膊:“苏什么?人在哪,快把他叫来!”   小厮没主意,求助地望一眼钟氏,钟氏只收到了一句张兴文受伤的消息,别的也不知道,她暂时也拿不出主意,只能先顺了张老太太,问那小厮:“能找到他吗?能找到的话请他来问一问罢。”   小厮应一声忙飞跑去,苏长越一碗饭捧到手里才扒了没两口,不得不放下来,饿着肚子跟他去问话,老仆梁伯在后面心疼地摇头:“这是什么老太太哟,饭都不叫人吃安生。”   另一边珠华也正往正院跑,她先不知道怎么回事,散席了就准备回小跨院看弟弟了,张萱一边指挥着仆妇们收拾残席,一边心神不宁,她怕张老太太因为张兴文受伤迁怒到钟氏,偏偏自己脱不开身,想来想去拉住了珠华,把事告诉了她,让她跟去看一看,如果钟氏受欺负了,赶紧回来告诉她。   “——你回来告诉我就行,别自己跟老太太起冲突,知道了吗?”   珠华精神奕奕:“好!”   不等张萱再说什么,她转身就跑。   一边跑一边想,这是张推官出手了?效率不慢呀——不过也是,张兴文现在就是个不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就炸,为安全计,当然是越早把他拆了越好。   跑着跑着,后头传来一个清朗陌生的声音:“小丫头,站着!”   叫她?   珠华略微迟疑地转头往后看,同时脚下没停,循着惯性往前跑,然后——   “啊!”   她一直防备的一幕终于还是发生了,她踩中了自己的白绫裙摆,吧唧一声,往前扑倒在地。   后面的脚步声一下变快,有人几大步赶上来,把她扶起来,有点急地拉下她捂住脸的手,道:“我看看,摔着了没?”   小孩子身子软,珠华绊下来时又是歪着摔的,因此头脸都没事,身上也只是有点痛,不算严重,但这个害她摔倒的人手脚太快,她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已经被抬起下巴打量了一圈了,她刚要对这个恶霸调戏民女的姿势提出抗议,那只手松开她下巴,呼啦一下又把她刘海整个撩起,然后抽了一口凉气:“摔这么重——嗯?”   他拎着她的刘海往前凑了凑,仔细一端详,松一口气:“旧伤啊。”   珠华忍无可忍,啪一下拍他手背上:“放开我!”   这人脾气倒还不坏,叫她拍了,老实松手退开,还给她道歉:“对不住啊,早知道不叫你了。”   人家态度好,再者也是珠华自己踩了裙摆摔的,她就不非得怪他了,回了一句:“算了,没关系。”   这才有空打量这个冒失鬼,却见是个穿件竹青直缀的眼生少年,长手长脚地蹲在她面前,剑眉星目,悬鼻薄唇,正冲她笑。   珠华——咳,她仅剩的一点火气也随风飘走了,因为这少年真的帅得还蛮有冲击力的,他笑得又很有亲和力,让人觉得很难跟他生气。   她顿了顿才想起问:“你叫我站着干嘛?”   少年自然是苏长越了,他摊开一直握着的左手,掌心放着支小小绢花:“你跑太快,我见着你的花掉了。”   珠华下意识一摸中间束着的小小发髻,果然感觉有一边空空的,她从苏长越手里把绢花拿过来:“谢谢你啦。”   便往头上插,但至今为止,她还没有独立梳过一回头发,对这些钗环花簪也搞不太明白,没镜子的情况下,她一插就给插反了。   “呵。”   苏长越笑出一口白牙:“我帮你吧。”   珠华意识到自己出了错,但她不认识这少年,穿来时间又短,把握不住让他给帮忙的话算不算逾矩了,便犹豫着没把花给他,苏长越手伸到半途,也有点迟疑住,往她脸上看一回,道:“我觉得我应该没猜错,不过还是问一声,你是叶家小娃——妹妹吗?”   叫得出她的姓,是熟人?珠华心一跳,她刚才表现没露馅吧——再一想松口气,还要问她,可见不确定,应该只是知道有她这个人,但没见过她。   她就道:“我是姓叶,你是?”   “我姓苏,名长越,你叫我苏哥哥就行啦。”   苏长越放心地继续伸手从她手里把绢花拿出来,捏着给她插上,他显然也没干过这种活,有点小心翼翼的,还左右调整了两下,才插好了。   上个“汪哥哥”才过去没多久,珠华记忆犹新,这时想起来,顺理成章就把这个“苏哥哥”一起归类过去了,心里给张萱点赞:哇,二表姐很受欢迎嘛,追求者的质量一号比一号高。这个拍马的功力还更厉害,连她这个寄居的表妹都一并和气照顾上了,二表姐对汪家公子态度平常,说不定原来喜欢的是这一号?   苏长越可不知道她心思发散到哪去了,把她扶起来,道:“走路小心点,你头上是上回摔的吧?还没好又摔了,幸亏这回没伤着。好了,你家老太太找我问话,我先过去了,回头再见你,我给你带了礼物呢。”   二号追求者好周到啊,还给带礼物,珠华同情了汪公子一秒,他人真的不错,可是无奈对手太强劲。   苏长越要去见张老太太,珠华也是,两人目标一致,珠华便跟他后面走了两步:“——嘶。”   她那个姿势摔下来,别的还好,脚踝不可能不扭到,但不动不使劲的时候没觉得怎样,只有一点点疼,珠华便没在意,谁知现在一走动,身体重量放下去,瞬间一股刺痛上来,让她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要不是苏长越听到动静及时转身扣住她肩膀,她又得摔下去了。   “脚扭到了?”   珠华苦着脸点点头,苏长越旁边还有个引路的小厮,珠华转向他,想叫他去叫个丫头来,话未出口,忽然感觉自己整个人腾空而已,落到一个不算厚实的怀抱里。   “……!”   上一回让人这么抱小孩子似的抱法珠华已经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了,她记忆力就没有这一幕,所以可能是根本没有发生过,这让她在苏长越怀里僵成了一块石头,脑子里混乱了好一会才挤出了一句话来:“男女授受不亲!”   话出口她脑子清明了点,没错,要追求她二表姐巴结她一点给她帮忙插个花什么的还行,抱她就无论如何是过头了,没见旁边小厮的眼睛都瞪圆了吗!   苏长越很淡定地抱着她,没有一点要放手的意思:“别人是不亲,我不是。”   ——少年,长得帅不表示你可以不要脸啊!   不等珠华把抗议说出来,苏长越先一步补了下一句:“我报了姓名啦,不过你还小,可能不记得了,我是你的未婚夫,所以我抱着你走没事的,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了再去找你们老太太罢。”   ……   什、什么鬼?! ☆、第38章   接受到的信息量过大,超出珠华负载,她的脑子死机了好一会,才咔咔开始重新运转。   然后——她想把原主揪出来狠狠打一顿屁股!   她以为那娃娃不靠谱真是太天真了,因为事实上她是非、常、不、靠、谱!   家产多少忘了没说,定过亲有未婚夫这么重要的事居然也一句没有提!   就记着她的裙子!   珠华真是要给她跪下了——   她能到现在还活蹦乱跳没露馅没被抓去烧掉,真是全凭自己的聪明才智以及不怕死可劲作但一直没作死的逆天运道啊!   珠华心里开锅似地闹腾,再低头望望抱着她的“未婚夫”,她的心情就更复杂了。   过了最起初的震惊期后,她第一个涌上来的感觉不是排斥或者生气,而是心虚。   张萱是个大姐大的脾气,在她身上十分多事,爱摆弄她,但确实是事事为了她着想的,珠华成长过程中没人这么亲密地管过她,她对这么个小姐姐生不出反抗心来,让管久了,还真有点返老还童把自己当孩子的意思了,但现在见着这忽然不知打哪冒出来的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的少年,她对于自己年龄上的真实感一下子就回来了,那啥,她比他大了有七八岁呢……   这嫩草啃得好心虚啊——虽然其实还没开始啃。   当然,她是坚决地反对包办婚姻的,可对着少年的这张脸,要挥着拳头讨伐她“思想腐朽封建”的过世爹她也真是干不出来,这种等级长相,讲实话,真是亲爹才下手快赶紧给包办了。   就刚才短暂的相处,少年人长得帅,性子还好,珠华能从他身上挑出的唯一毛病,就是真的太小了点。   要再大个五岁多好,她就省了纠结这关,直接痛快投入相处里去了,要处得还不错,言谈不讨厌,她就顺着父母的余荫把婚事给解决了得了,免得以后自己出去瞎撞,自由恋爱当然美好,可在这时代哪有这么容易,自家提前给备下个不错的,省上多少事呀。   她正出神,脸颊忽然遭戳了一下,反应过来就对上少年的笑脸:“发什么呆?问你去哪呢。”   “……我也去找老太太。”   “哦,那正好,顺路啦。”   苏长越迈开步子就往前走,走一会把她往下放了放,凑她耳朵边上问一句:“哎,我问你哈,你们家老太太脾气怎么样?严肃吗?”   珠华不知他是发现张兴文的人,以为他初到张家,要拜访一下长辈,就有点不自然地道:“就那样吧。”跟头回见面的人说长辈坏话不好,可要她说张老太太的好话,她是万万不乐意。   苏长越懂了,慢走几步离前面带路的小厮远了点,小声问道:“她欺负你了?”   珠华不知该从何答起,苏长越的说话口气太自来熟了——当然从他的角度也许很正常,毕竟,咳,他是以“未婚夫”自居的,但珠华可没这么快能投入对应的角色里,她尽力把头往后躲了躲,含糊道:“我没叫她欺负着。”   苏长越又懂了,追着就问:“为什么对你不好?我瞧你挺乖的。”摔了都没哭,起来也不乱发脾气,他觉得小娃娃这样就挺不错了,还想怎样啊。   珠华有点招架不住,她在张家有再多不痛快,也不可能傻傻倒给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听,想说他多事,他又是在真切关心她,便说不出来,苏长越还颠了颠她,催她:“说呀,怎么又发呆了?”   珠华本来双手是握成拳抱在自己面前的,被他这一颠,感觉整个人瞬间凌空了一下,吓得忙伸手搂住他脖子。   苏长越呵呵呵笑了,珠华感觉到他略微单薄的胸腔轻轻震动着,简直想冲他翻个白眼:你无不无聊?   苏长越没注意她的眼神,光从她的动作意识到吓着她了,手掌在她背后安慰地拍拍:“别怕,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   珠华不想理他,她面无表情地感觉她跟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有代沟的。   苏长越终于识趣,没再烦她——当然在苏长越那里是因为已经到了正院,准备要见张老太太,没空再和她聊天了。   张老太爷此时也回到了后院,见儿子成了这样,一般着急不已,正和张老太太一起在等当时的发现人和大夫,大夫没这么快到,先等到了苏长越——以及他怀里的珠华?   珠华先自己招:“我脚有点扭到了。”   那也不该由外男抱着啊!   不等众人质问,苏长越把珠华放下来,迎上张老太爷张老太太及钟氏三张诧异的脸,先镇定地躬身行礼,自报家门。   珠华身有婚约的事,张家诸人都是知道的,但未料想她夫家的人竟这么忽然出现在了眼前,钟氏从怔愣里回过神来,忙欲问候寒暄几句,张老太太已等不及,张口就抢道:“就是你看见三儿被人害了的?快告诉我,谁害了他?!”   珠华惊讶仰头:目击证人?   “我没看见——”   张老太太立时急了,厉声打断他:“你别想抵赖!人都说你看见了的,你想替谁隐瞒?!”   苏长越面对长辈诘问,不急不慌地笑道:“我头一天来金陵,除了贵府门上,别人我都不认识,岂有替谁隐瞒的道理呢?老太太别急,事情是这样——”   他便把先前事一一道来,说得有条有理,张老太太虽快气急疯了,毕竟没真疯,一番话听下来,又听说还有个附近的人家与他一同发现的,知道事情应当确实如此,同他没有干系了。   只余最后一点不甘心,追着问道:“你再想想,再想想,真没看见凶手?!”   苏长越无辜而坚定地摇头。   “那到底是谁这么黑心肝,害了我的三儿呢?”张老太太捂着心口,往后跌坐在椅中,哭骂道,“我的三儿啊,他天天就是读书,再乖巧不过,这阵子门都没出,能得罪谁呢,这杀千刀的外头那么多人不害,偏偏捡着我的三儿,老娘要知道,一定叫他全家都不得好死,呜呜……”   听完当时情形的珠华漠然低头,望着自己露出的一点点月白鞋尖。她一点都不同情张老太太,更不同情张兴文,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以张兴文的为人,再得罪个什么别的人一点也不稀奇。张推官的出手还是留情了,要是事情捅到汪知府那里去,汪知府为了女儿名声,绝不可能让张兴文还有在这里躺着等大夫的机会。   张老太太还在哭,而且一些乡下的村话都骂了出来,张老太爷只是唉声叹气,钟氏做媳妇的不好管,当着苏长越的面尴尬不已——娇客上门,家里乱成这样,没得招待不说,还先把人拉来审了一番,又叫他听了这些,实在坐不住,眼看张老太太哭得投入应该顾不上再寻他麻烦了,忙向他道:“好孩子,你远道来,先去歇歇罢,你伯父让人给你收拾客房了没有?”   苏长越笑着摇了摇头,钟氏一见,丈夫也这般不周到,忙吩咐了身边的丫头月朗,让她赶紧领人去收拾,珠华站他旁边,终于没忍住,主动拉拉他衣袖,苏长越疑问低头,珠华小声问他:“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她这个身高大概到苏长越的腰腹处,正听见他肚子里咕噜噜响了,动静还挺连贯,想装听不见都不成。   苏长越小声回她:“吃了两口。”   ——然后就被拉来问话了。珠华明白,钟氏也听见了,忙又安排月朗备饭,月朗一一应下,见再无话,苏长越笑向钟氏拱手,告退转身随月朗去了。   钟氏才腾出空来问珠华脚摔得怎么样,要不要等大夫来了让看看。   珠华摇头:“大舅母,我没事,不走路歇一会就好了。”她自己看过,脚踝处没红也没肿,估计就是里面哪根筋抽着了,歇着让它慢慢顺过来就好了。   钟氏又想让个人抱她回去休息,珠华不肯,她是听了张萱的话来看着钟氏不要被张老太太撒气的,怎么能走?钟氏无奈,她性子软和,不会强硬地对待谁,便只有依了珠华,把她抱到角落里一张椅子上坐着去了。   再过一会,大夫终于在张老太太的心急如焚里赶来了,为了避免啰嗦,张推官直接让请的是城里最好的看跌打损伤的大夫——也就是先前给珠华看过伤的那位。   张老太太一见了大夫就忙道:“大夫,快看看我儿,这头上的伤怎么回事,是不是摔着里面了,怎么人一直昏着,还有这脸,可一定要给他治好啊!”   大夫依言对着张兴文的脑袋看诊了一番,给出诊断:先开方吃药,一剂药灌下去再说。   张老太太听了这个诊断岂能安心,追着大夫要准话。张兴文的外伤其实还好,和当初珠华那一撞差不多,但脑子里的构造最复杂,这里面到底如何,大夫哪敢给她打保票?磕一下磕成傻子的也不是没有,人不醒来,大夫什么定论也不敢下。   张老太太无法,只得又问脸上的伤,打张推官出息以后,家里年轻一辈男丁都往读书路子上走了,张老太太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规矩,比如颜面肢体有损无缘考举这一条。   这个问题大夫倒是马上就能回答,痛快地给了答案:“在下医术浅薄,只能尽力而治,但不留一点痕迹是不可能的。”   张老太太听他说得这么果决,急了指向外间:“那珠丫头不也是你治的吗?她怎么就能好端端的?”   大夫道:“贵府表姑娘是什么样的伤口,令公子又是什么样的伤口,老太太都是见着的,这两者如何相提并论?在下若有办法,岂有不尽力之理,实在是无法可想。老太太爱子心切,可另访名医,说不准别人有此妙手,可以回春。”   大夫心有腹诽不好说:这一道划拉下来脸都快成两半了,能不扭曲筋肉地长合回去就不错了,还想一点痕迹不留?这只能找神仙去了。   张老太太失魂落魄,这大夫已经是城里最好的了,还往哪里寻去?张兴文要就此绝了仕途,她往后还有什么念想,一念及此,方寸全乱,逼着那大夫便道:“怎么就无法了?一定还有办法的!你给珠丫头配的那药不是就很灵验吗?也给三儿配啊,我不心疼钱,要多少钱都行!”   这种失控的患者家属大夫见得多了,口气还是很平缓地道:“老太太,不是银钱的问题,那药对令公子的伤没有那么大效用,而且当初配时就缺了一味罕见的药材,还是张大人往国公爷府上去寻才借到,但国公府也不可能常备上许多这类一般用不上的药材,因此如今是再没有了,便是有效,也配不成了。”   张老太太疯魔里根本没接受到他话里的重点,马上道:“配不成了?怎么会配不成——不,不对,药配不成,可药还是有的!”   她猛一掀帘,出去外间冲到角落里的珠华面前,嘶声道:“珠丫头你的药呢?快去拿来,你不能眼看着你小舅死吧?!”   珠华惊愕地直起身来:嘿,她一声没吭,怎么还寻上她的事了? ☆、第39章   “老太太冷静些,大夫都说那药治不了兴文的伤,叫珠儿拿过来又有何用?”   微沉的男声在门槛外响起,是张推官处理完了外面的事,匆匆赶回来了,听到张老太太的嘶喊,当即接了话。   “不试试怎么知道!”   张老太太下意识反驳过,才想起转头,见到是他,踉跄着扑上去:“老大,你去查了,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说是去送人,怎么送个人就变成这样了?到底谁害了他?!”   张推官哪能让继母拉扯上,慌忙闪避到旁边,才回道:“徐四公子的马车惊了马,兴文运道不好,恰跟在旁边,躲避不及。受伤的且不只他一个,我才追着去查看,徐四公子伤得更重,从车厢里摔出来,左边的胳膊和腿全折了,如今刚抬回国公府去,还不知有没有别的暗伤。至于兴文的脸,现却不知怎么回事,我回头再查,如今还是治伤要紧,对了,大夫怎么说?”   张老太太看着实不像能好好说话的样子,大夫怕她乱说医嘱,明明治不好的伤,非说自己能治好,便忙出来,亲自与张推官分说了:“……便是如此,张三爷的脸,在下实在无能无力,请大人见谅。”   张推官见过张兴文的脸,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他便叹气:“唉——”   “谁说治不好了,明明有药,有药就行的!”张老太太转扑珠华,“药呢,珠丫头,快把药拿来,我知道你记恨巧绸,可你小舅同你没仇啊,你不能这么小心眼,连他一并记恨上了,这可关系着你小舅的未来,横竖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那药你用不用也没关系了,你就拿出来救救你小舅吧!”   她瞪出满眼血丝,死死盯住珠华,珠华被困在椅子里,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兼且觉得张老太太那神情怪可怕的,有点不太敢看她,眼神躲开下意识往张推官望去,张推官——   冲她摇了摇头?   珠华不由愣住,张推官的动作很小,但她确定自己没看错,他确实是在摇头,所以,张推官叫她不要把药给出去?   珠华自己的态度在两可之间,那药其实只剩了个瓶底,就给出去她也不是很心疼,但既然张推官给了暗示,珠华就坦然道:“老太太,我倒是想给你,可我已经用完了啊。”   张老太太逼视她:“用完了?”   珠华点头:“是啊,我都用了这么久了,不信你问大夫嘛,我按大夫的话用药的,你问他,用到现在是不是该用完了。”   大夫点头。   他心里算着应该还能再用两次,不过别说这剩的两次了,就是拿个整瓶过来,对张兴文的伤也是于事无补,何必糟蹋东西,便顺着珠华的意思帮了她。   “不,我不相信,哪有这么巧的事,你们都不想看我的三儿好——”张老太太喃喃着,忽然直起身来,“好,好,我知道你们个比个的狠心,我不求你们了,我自己想办法!”   她直冲向门外,叫了几个仆妇不知说了些什么,仆妇们便匆匆出去了,张推官以为她病急乱投医,让人去外面药堂寻药或是多寻几个大夫来,此时若再拦,恐怕真惹得她发了疯,难以收场,便不出声,由她去了。   一时大夫开了药方,着人去煎药,屋里诸人静静等着。   等不多时,小炉子上的药罐刚刚开始冒出热气来,先前出去的几个仆妇便回来了,手里没拿药,也没领大夫,却出人意料地拖着一个有几分姿容的丫头。   那丫头脸色苍白,一路走一路挣扎,挣扎不开,只能慌乱地喊:“你们干什么,我犯什么错了,我就犯错也不该拖我来这里——姑娘,”她被拖进正屋,一眼看见珠华,眼神立即亮了,要往她那里跑,嘴上喊,“姑娘救我!”   珠华看一眼那涕泪交流的丫头,又看一眼表情变得得意又扭曲的张老太太,陷入了森森的莫名其妙里:什么意思啊,这是要威胁她?可把红樱拖过来干吗?真打这个主意明显抱叶明光来才有用啊!东院这会儿正空虚,主子们全不在,这能拖出红樱了,把叶明光弄来也不难吧。   她满腔疑惑,便暂未出声,由张推官先发了话:“老太太,好好的把珠儿的丫头弄来做什么?快放开她。”   他后一句话是冲着抓着红樱的仆妇说的,那仆妇不敢正面对抗他,听到便低头退开了,张老太太并不阻止,只向着张推官冷笑一声:“心疼了?”   ——这是疯啦?   珠华更加一头雾水,完全闹不懂张老太太搞什么鬼,张老太太也不理她,先指了个丫头,让她带大夫到旁边厢房里去歇一会,那大夫多年出诊,一见这势头晓得不好,他这样人为自保,最好不要卷进别人的家事里,因此一字不问,立刻跟着丫头走了。   张推官职业关系,嗅觉敏感度高些,从那三个字里已经觉出哪不对了,脸色冷沉下来:“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哼,老大,你还装什么傻?”   张老太太盯着委顿在地、正啼哭着整理裙裾的红樱,目光满溢恶意,“你装的好一副不二色的痴情样儿,要不是让我逮着了证据,我都不敢相信,你居然和外甥女的丫头有了□□!”   轰!   凭空一个大雷劈在珠华头上,都把她劈结巴了:“什、什么?!”   她仰头望向张推官,目光是真不敢置信。   钟氏同样,而且已经直接向后软倒在椅中了。   唯一镇定点的是张老太爷——在他思维里,儿子睡了外甥女的丫头虽有些不大好听,但睡了也就睡了,儿子守着一个体弱的发妻多年,至今连个承继香火的男丁都没,这下要是想开了,肯收丫头了,那非但不坏,而且还是件好事了。因此他只是有点责怪地看了儿子一眼,心想你既然喜欢,明白要过来,另买个丫头给外甥女使就是了,这么大个官,何必还偷着来呢。   别人的目光犹可,张推官独叫珠华看得狼狈不已,他心里知道张老太太的话纯属子虚乌有,所以不太介意钟氏,但当着年幼外甥女的面被泼这么一盆脏水,他一个儒家门生,那就难堪得快掩面了,心内懊悔没有及时让珠华回避,此时再让她出去,倒显得自己确有不可告人之事了,只能侧过身子,简直快背对珠华了,才能发出声来:“老太太慎言!如此人伦之事,岂是能胡说的!”   张老太太昂起头颅冷笑:“我胡说?我说这话,同你衙门里发文拿人一样,可是有凭有据的!”   她说着甩袖用力向红樱一指:“证据就在她的肚子里!”   珠华下意识顺着她的指向看去,便见红樱条件反射般地一捂小腹。   ……   众人脸色不细表,总之,各有各的精彩。   红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等于不打自招,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孔瞬间煞白,她瘫在地上,被众人如打量什么罕异动物一般看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连眼泪都吓得顿住了,只是瑟瑟发抖。   不对。   珠华终于从这目不暇接的闹剧里寻出了一丝清明。   ——如果红樱真怀的是张推官的孩子,她此刻应该去抱着张推官的大腿哭求庇护,张推官膝下如此空虚,便是后悔了想翻脸不认同她的私情,也不会连孩子都一并舍弃,红樱在张家住了三年,应当很清楚这一点;或者,她也可以选择去钟氏面前求原谅求收容,以钟氏的脾性,便不乐意,也不会干出往她肚子踹一脚或当即叫人煎打胎药来的事,她总是有说话机会的。   然而,两个选项红樱一个都没有选,她只是瘫在那里恐惧发抖。   这就不合常理了。   钟氏的反应印证了珠华对她的看法,面对如此景况,她没有质问张推官,也没有辱骂红樱,只是如失去了最后一丝气力般,闭上了眼睛,在两行清泪淌下让别人发现之前,颤抖着低下头,把脸压进了帕子里。   珠华顾不上她,专注地望向张推官,只见他紧紧抿住嘴唇,眼中情绪几番变动,终于开腔,目光对上珠华:“……珠儿,你的药放在哪里?让人去取来罢。”   珠华一下跳起来,她扭到的那只脚不敢使劲,就单脚蹦到张推官面前,伸手就捶他:“我不给!你怎么能对我的丫头做这种事,让人知道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呜呜,还想逼我拿药,别说我没有了,就是有也不给,你们一家都不是好人,呜呜,我要领着光哥儿走,都欺负我们没爹没娘,呜呜……”   张推官听她第一句原本板着的脸就快烧起来了,任她一通乱捶,勉强挤出话来道:“珠儿别闹,舅舅回头补——”他卡顿了一下,因为珠华快速仰了下头,脸上并没有一滴眼泪,反向他眨了下眼。   张推官心下大定,把剩的末尾说完,“补偿你。”   珠华跺了下脚,大喊:“我不要补偿,我就是不给,说什么也不给!”   喊完继续“哭”。   她整个巴在张推官身上,从张老太太的角度完全看不到她的脸,但因为她这个哭闹的反应是对的,所以张老太太一点也没有怀疑,只是不耐烦地催促道:“你既然知道我的意思,就快把我要的东西拿来,你弟弟现在这个模样,哪里经得起耽搁——对了!”   她眼神忽然鬼火般亮起来,盯住珠华的后脑勺,“珠丫头,你那个定了亲的未婚夫正在家里,你不把药交出来,我立刻就告诉他去!他要知道你的丫头不清白了,又会怎么想你?”   这老妖婆!   珠华原本不过演戏,被这一威胁威胁出了真火,气得用力捶了一下张推官。   “……”冷不防挨了一记狠的的张推官面上不能露出来别色,只能忍着配合张老太太劝哄珠华,又说实在不行只能去她屋里搜了,终于把珠华“劝”得松了口,答应交出剩余的药来。   当下事不宜迟,张推官立即命人去按珠华说的方位把药拿了来,张老太太如获至宝地接到手里,拔开一看,大失所望:“怎么只有这么点?!”   张推官道:“珠儿先便说了,药用完了,老太太忘了?”   张老太太发着怔,她如今总算清醒一点了,周身冰凉,觉得自己实在做了个大大的亏本买卖:早知道只有这么点,她何必把红樱这张底牌掀出来?   如今唯一可安慰自己的是,珠华前后说辞都如一,同这药都能对上,可见起码药是真的了。   ——可是真的又怎么样?就这么点了,除非是仙丹才能起效吧?!   张老太太内心几番挣扎,张推官已经没空理她了,他让人拿药的同时就叫来了东院的人手,这时拉起瘫软的红樱,珠华捂着脸由玉兰抱着,钟氏则由她的另一个贴身丫头风清扶着,一行人直接向外走去,张推官最后丢下一句:“请老太太不要外泄此事。”   张老太太听到这句,心里终于好过了点:红樱那肚子早晚会现形的,这张底牌她再握也握不了多久,倒是老大子嗣那么单薄,不可能让红樱打胎,那么底牌虽掀,把柄仍在,她仍然有可图谋之处。 ☆、第40章   一回到东院,张推官立即使人往前面去传话,让李全叫个不起眼的小厮去买打胎药来。   他说这话时,屋里只有两三个心腹下人在,便没背着人,钟氏也听见了,她再傻也知道事情不是像张老太太说的那样了,不好意思地平了情绪,坐在一边听张推官开审。   也不算审,只是问,红樱到这地步还有什么可瞒的,一问就直接招了:“……是、是三爷。”   珠华扬眉:“嗯?”   她有一点意外,张老太太最起初赖张推官的时候她是信的,因为不管从地理位置的便利讲,还是从红樱本人的利益出发,确实是张推官的可能性最大,这应该也是张老太太认准了张推官的原因。   而从红樱的反应排除掉张推官之后,后宅还剩张兴志张良翰张兴文三个成年男人——张老太爷就算了,红樱得多想不开才去攀他的高枝啊。在珠华的推想里,这三个人里张兴文的嫌疑其实是最小的,理由仍然是红樱的反应:她的孩子不是张推官的,那么她被张推官带回来肯定讨不了好,基于这个前提之下,如果是张兴文的,她当时就该说出真相了,张老太太可能留下她要这个孩子,也可能不认不要,她总有个赌赢的机会,可她沉默到底,连最后的挣扎都不做,这算怎么回事呢?   张推官同样意外,他的想法和珠华细节有差,但大致走向是差不多的,他除了认为张兴文的嫌疑最小之外,还同时锁定了个嫌疑最大的,就是张兴志,他一个白身还有妾有庶子,女色上本就不安分,又因为抚养叶明光的关系,三不五时要往东院来,具备了和红樱搭上的条件,所以他当时隐忍不发,以最快速度把红樱换了回来,只要人回来,灌药打胎,再远远一卖,张老太太不过一个后宅妇人,不可能有本事再追回来,证据既没了,余事就都好办了——怎知原来并非如此?   两个人心情仿佛,目光不由对到了一起去,张推官见着外甥女黑白分明闪着疑惑的眼睛,一下醒神:“……珠儿,你回你房里歇着去。”   珠华哪里肯,一口拒绝:“我不。”   钟氏也慢半拍地意识到让她旁听不妥了,跟着劝道:“珠儿,这不是你女孩儿能听的话,还是回房去吧,你想知道什么,回头我告诉你。”   明明有现场听,谁要听转播呀?红樱犯下这种过错,虽则还没有到决定如何处置她的那一关,但她不可能再留下来了,肯定要卖掉,珠华要现在离开,说不准再来时已经见不着红樱了,到时候她再有疑问问谁去?   因此珠华坚决不肯,但张推官比她更坚决,直接示意丫头来把她抱出去,珠华回身抱住椅背,同他争辩:“舅舅,你没道理,红樱是我的丫头,她犯了事,我为什么不能听?”   僵持间,红樱不知被触动了什么,忽然爬过来,抖着嗓子道:“姑娘,姑娘别走,我知道你们要问我什么,姑娘在时我才说,姑娘不在,我就不说了。”   红樱打的这点主意,在张推官眼里可谓一目了然:无非是自知所犯过错甚大,看着珠华毕竟年纪小,心软,和她求情好求些,所以要她留下罢了。   丫头的心思,张推官是不予理会的,他能让人开口的手段多了,但外甥女却着实有些难办,这等私情虽确不该让她参与,但她这般硬扛,张推官犹豫片刻,不想同她闹僵,私心里终究还是偏向了她,无奈摆摆手,让丫头退开来。   既允了珠华在场,那张推官的问话就只能含蓄着来了,他先问:“什么时候的事?”   红樱重新跪好了,两手放在面前的地上扣在一起,垂着头,低声道:“去年,大约年底的时候。”   张推官:“……”   他欲言又止,头痛地扫一眼珠华,她端正坐着,一脸聚精会神——这再往下怎么问哪?问两个怎么勾搭上的?这种话他觉得每一句都不该给外甥女听。   珠华看懂了他的纠结,但为了防止再被赶出去,她只装不知道,若无其事地道:“舅舅,你没想到要问什么,那我先问一个成吗?”   张推官无力地道:“你问罢。”   “好。红樱,你刚才为什么不向张老太太说出真相?”   这是珠华最大的疑问,也是她所以赖着不走的原因,她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些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我不敢。”   珠华紧跟着问:“为什么不敢?你怕什么?”   “我、我怕——”红樱的声音又颤抖起来,而且这回抖得比先还剧烈,她的手指扣住了地上的砖缝,似乎从中得到了一点支撑,猛然喊出来,“我怕三爷!”   她喊完呜呜哭了出来:“姑娘,姑娘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我不该瞒着的,我没想到他那么可怕,我以为他就是说说,我没想到他真敢下手,呜呜……”   珠华努力试图理解她的话:“你什么意思?害我的人不是小姨吗?跟小舅舅有关系?你提前知道?”   她一边问出一连串问句一边下意识往张推官看,张推官也是震惊,他知道张兴文在珠华被害的事上有蹊跷,但这只是他的感觉,张巧绸闭了嘴,仅凭洗墨的话无法定罪,毕竟不能说张兴文知道有牵机就一定会拿牵机去害人吧?   万没想到,他留了尾巴在红樱这里。   红樱只是痛哭,珠华和张推官都忍了不去催她,红樱发泄般的哭了一阵子,情绪终于稳定了一点,边回忆边开始叙说。   “是我不好,我见姑娘年纪小,想着我的终身指望不上姑娘,就自己乱想办法,我又心高,不想只配个小厮,三爷暗地里向我示意,说以后会纳我的时候,我就动了糊涂心思,从了他——”   张推官忙打断了她:“好了,不必细说。”   珠华摸着下巴:“你的意思是,他先来找了你?”她听前面还以为是红樱主动勾搭了张兴文来着。   红樱抹了把眼泪:“我说的是实话,姑娘想,我是伺候姑娘的人,日常都在小跨院里,三爷大半时间在外面读书,我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也没理由去老太太院子里找他,见他一面的时候都少,便是想,又怎么能搭上他呢?”   珠华点头,有理。   红樱便继续说:“我傻,我以为三爷是真的看上了我,就一心奉承他,他问我什么,我都愿意告诉他,我还盼着——”   这回是珠华打断了她:“他问过你什么?”   “姑娘的嫁妆,他问是不是真有五万两那么多。”红樱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还问了些别的,都是绕着姑娘的嫁妆问的,我当时鬼迷了心窍,居然没有一点觉得不对,还求着他早日把我要过去。”   珠华的心情飞扬了一下:没白赖下,看,这就有意外收获了。五千两够宽宽绰绰地养叶明光到成年,五万两——   她又摸摸下巴,这回是为了把嘴角捋下来,然后继续认真听红樱往下说。   “……他开始都只是哄我,说不好随便开口,得等个合适的机会,结果等到三月里有一天,他悄悄来找我,说他和姑娘是隔了辈的甥舅关系,我是姑娘身边的丫头,他不好要我,大老爷不会答应的,我听了就呆了,我的身子都给他了,他这会和我说这个话,我怎么办呢?我心里急,但也不敢和他吵,就一直求他,求了好一会,他终于松口了,他说有个办法,如果姑娘不在了,那就没人理论辈分不辈分的了,我一个丫头不会再有人管,他可以轻松地把我要过去——”红樱的声音再度颤抖起来,“然后他就说他知道大老爷书房里有样奇药,一点点就可以致人死命,他说他可以制造机会让我偷出来,然后下在姑娘的饭菜里——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她往前爬两步,急切地对上珠华的目光:“姑娘,我懒,我心高,我到张家后生了外心,我都承认,可我没有坏到要杀了姑娘啊!杀人是死罪,是江洋大盗亡命徒才干的事,坏透芯子的人才会杀人,我怎么敢呢——我真没有这么坏啊!”   她呜呜呜,又扭曲着脸痛哭起来。   珠华沉默片刻,道:“我相信你,你继续说。”   不管这个丫头有多少过错,最终下手去偷牵机并给她下药的人确实不是她,这就足以证明至少在这件事上她是清白的了。   张推官则心中清明:对上了,张兴文寻红樱不成之后,才转而怂恿上了妹妹,这个过程确实更为合理,要对珠华下手,她的贴身丫头本就更为方便。   红樱听到珠华的话之后,好过了点,忍了眼泪接着道:“我当时就吓坏了,跟三爷说我不敢,三爷再三劝我,我都没松口,他见这样,就转而哄我说是开玩笑的,让我别放在心上,也别和别人说。我心里觉得有一点不对,他说得那么真,连大老爷书房里有药的事都打听着了,不像是开玩笑——可我不敢说出来,我的身子已经让他哄去了,我告了他,他说出来或者反咬我一口,我一个做丫头的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就存了侥幸,心想他也许真是玩笑话,毕竟杀人多大的事啊,他怎么敢——他真的敢!”   红樱抬手揪住了自己的领口,颤声道:“姑娘半夜里出了事,看到姑娘的样子,我当时就吓傻了!万幸姑娘救了回来,我躲着姑娘,我不敢见姑娘,我心里有愧啊,要是我之前不瞒着,我能提醒一声——”   张推官道:“那这时你为何还不说?”   红樱哭道:“我想说,但是我没证据,而且这时候我发现了件可怕的事——”她手往下捂住了肚子,众人就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了。   风清端着个药碗静静走进来,张推官便暂缓了下面的问话,示意风清直接过去灌药,红樱一抹眼泪道:“姐姐,我自己来,三爷连亲妹妹都能推出去顶罪,我算什么?我现在想到他心里都冒凉气,哪还敢和他有什么瓜葛。我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怕人知道,才拖下来了。”   风清望一眼张推官,张推官微微点头,风清便递出了药碗,红樱接过来,果真没耍花样,老老实实地喝了下去,不过一会,就捂着肚子瘫在了地上……   **   另一边,正院的药早熬好了,张老太太端着药碗,让丫头捏着张兴文的下颚,慢慢一勺一勺地,已经给他灌了大半碗下去。   再要灌时,张兴文的眼皮忽然动了一下。   张老太太眼尖地发现了,大喜:“三儿,你——”   一语未了,张兴文忽然在床上活鱼般弹跳了一下,手掌扬起来打翻了张老太太手里的药碗,瓷器落地的清脆声响中,张兴文睁开了眼——他眼球暴突,一副极致疼痛的表情,但他的手捂向的既不是被划花的脸,也不是摔破的后脑勺,而是下/身。   张老太太乍着手,目光从惊喜,到茫然,再到明白过来而不可置信的恐惧…… ☆、第41章   前院客房。   苏长越站在廊下,望着客院角落里的一丛修竹,举起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满足的懒腰。   他刚从床上爬起来,头发有点乱糟糟的,老仆梁伯举了个梳子过来,让他坐在旁边的靠椅上,一边给他梳头一边问:“少爷,这时候才去拜见张家老爷真的不晚吗?人家会不会怪你不恭啊。”   “不会,他家一看就是一副有事的样子,我不往里掺合,躲远些,才是有眼色呢。”   苏长越到客房之后,除了吃饭之外,还洗了尘,小睡了一下,现在是神清气爽,生龙活虎。他微微侧头向后道:“梁伯,你休息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嗷嗷的好像狼嚎一样,不知这附近哪里传来的,听着怪瘆人的。”   梁伯呵呵笑了:“少爷又捉弄人了,这么繁华的府城里哪来的狼?老仆是没有听见。”   苏长越挥挥手:“真的,没骗你。”   梁伯不确定地道:“那大约是哪家养的狗?”   “不是,狼跟狗哪是一个叫法。”苏长越想了想,“要么是我做梦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没听得太真切。”   梁伯比较认同这个:“肯定是,少爷一路赶路累着了,所以多梦起来。”   两个人闲话几句,苏长越发髻绑好,站起身来,回去屋里,从包袱里翻出个大盒子抱着,这是苏父让他送给张老太爷的寿辰贺礼,里面装的是当世名家成松子的一副《松鹤延年图》,作为贺寿礼物十分合适,因为先前场面太急乱,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苏长越抱着盒子要走,梁伯忙叫住他:“少爷等等。”   从包袱里又翻翻翻,翻出来两个比成年男子手掌略大的小盒子来,塞到苏长越怀里:“少爷忘啦,这是给叶家小姐和小少爷买的礼物,不如一并带去,少爷难得来一趟,张家老爷应该会让他们出来见一见,到时候少爷两手空空的,不好看。”   苏长越觉得有理,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一手一个,一并拿着走了。   **   苏长越不知,其实他朦胧里听到的动静是张兴文的惨嚎。   张兴文身上真正要命的伤处不是被洗墨划的那一道,而是最起初把他踹出去的那一蹄子,踹的部位太不巧——或者也可以说是太巧了,疼痛瞬间超过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致使他立时陷入了昏迷中,随后的摔伤和划伤相比之下都算不上什么,只是因为伤在明处,没有衣物遮掩,最先为人所见,反而反过来掩盖住了他的致命伤。   张老太太这回是真疯了,连滚带爬地把隔壁的大夫拖来,两个粗壮婆子使劲按住蜷缩着在床上乱滚的张兴文,大夫解开他的下裳一看,呆住了,抬头责怪地道:“这么严重的伤,怎么早不说?”   张老太太在儿子的惨叫里摇摇欲坠,张口回喷:“你、你先怎么没看出三儿这里伤了,庸医,庸医!”   被甩锅的大夫这个郁闷,他一来就直接被拖着给张兴文看脑袋和脸上的伤了,再没人告诉他张兴文还有别的伤处,或者还有哪里不舒服,既没别的话,他当然照着病家说的毛病看诊,无端端的谁会想着给病人做个全身检查啊。   ——这得说是洗墨的功劳了,要不是他划那一道,张兴文这么被送回来张老太太一定要查查他是不是还有别的地方撞着了,可他脸上添那一道,半边脸鲜血淋漓的太抢眼,张老太太根本分不出精神想别的了。   这要不是官宦家,大夫甩手就走了,可惜得罪不起,只好闭了嘴,不做无用辩解,硬着头皮准备开始抢救,不过动手之前话是要说清楚的,和张老太太是没法沟通了,大夫转向了张老太爷:“老太爷,我丑话说在前头,令郎伤的这个模样,老太爷也见着了,在下只能尽力把他的命挽救回来,至于男人的那部分功能,是肯定不可能保住了。老太爷若一定有这个要求,在下只能告辞,请府上另请高明了。”   张老太爷也很心痛儿子,但他和张老太太又有不同,在张老太太那里张兴文就是她的命根子了,可张老太爷还有两个儿子,小儿子虽然是老人家的眼珠子,但张家真正的支柱是张推官,支柱没事,张老太爷就还能撑住,便掩面回道:“不怪你,唉,唉!”   “再有——”   张老太太尖叫:“还有什么?!快救我儿啊!”   大夫仍旧向着张老太爷:“请老太爷派人去东城的帽儿胡同把冯一刀请来,在下的专长虽在治跌打损伤,但令郎伤在这种地方,又这么重,在下一人无法独立医治,须得找个帮手才行。”   张老太爷连连答应:“好,好。”   张老太太瞪着眼在旁插话:“这个冯一刀也是城里有名的大夫?我怎么没听过他的名号?!”   大夫忍她很久,闻言淡淡道:“冯一刀不是大夫。”不等张老太太暴跳,他紧跟着在张兴文已经由惨叫变形成嘶吼的背景音里补上下句,“是个经验丰富的刀子匠。”   所谓刀子匠,即是专门给太监做净身程序的行家,金陵本是皇都,自然少不了这类依附皇权而生的特殊手艺人,先帝迁都之时,大部分都跟着去了新京,但也有个把年岁大的或是有别的原因没跟着一道走,这个冯一刀就是其中一个。   张老太太来金陵有些年头了,刀子匠这个名头她听过,听的时候是以一种听秘闻的轻松心态听的,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生的儿子有一天会和这种人打上交道,此时急怒攻心,两眼往上一翻,向后便倒。   丫头忙抢过来扶住,到底隔得远些,慢了一步,还是让张老太太的头在床柱上撞了一下。   她这一晕也算好事,没她在里面打岔,事情很快进展了下去,张老太爷急慌慌命人把张推官又叫回来,跟他说了请人的事,张宅不大,张推官也听到了惨叫声,正命人出来查看,这时知道是因为张兴文有更要命的伤处,诧异不已,查看了他的伤处,立刻想到了东院里刚刚落胎的红樱,心里一阵悚然。   他不多话,匆匆出去吩咐了人去请冯一刀,而后立在院中,听着张兴文断续的嚎叫,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   儒家都云不语怪力乱神,然而此刻,他心里只有鲜明的两个字:报应。   报应啊。   候到冯一刀赶来,张推官温言与他说了两句,冯一刀同张老太爷差不多岁数,如今已是安心养老,早不做活了,但有这个机会能给张推官效力,攀上点关系,他自然是很乐意的,主动表示尽力保密,进屋去和大夫会诊。   受伤的毕竟只是弟弟,不是老子,张推官用不着一直在这里守完全程,和张老太爷说了一声,便重回东院去了。   回去告诉了钟氏,钟氏唏嘘不已——张兴文做的那些事以及这回出事的真相,因她身体病弱,张推官不欲她多操心,都是瞒着她的,所以钟氏并不知背后有那许多纠葛,只以为张兴文是真的命中倒霉,很是为他叹了回气。   珠华跑过来打探消息,那动静她自然也听见了,不过张老太太现在就是匹受伤的母狼,她才不会送上门去填枪口,因此硬忍着,如常哄着叶明光一道读书练字,等到张推官回来,才跑过来问。   张推官:“……”   他发现这又是个无法和外甥女启齿的问题,干咳一声:“没什么,你小舅舅醒了,在喊痛。”   珠华才不信,她又不是没撞过头,痛是痛,但哪至于叫成这样。她就不肯走:“舅舅,你又糊弄我。”   被看穿了也不能说,张推官顾左右而言他起来:“你才在练字吧?我昨天看过,你那笔墨是萱儿拿她的给你,她用的笔是硬毫,你初学,不怎么适合你,明天我去铺子里给你买一套软毫的,你这回可要持之以恒,不能学一学就厌了,就想着偷懒去了。”   学渣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家长绝招,说不过人了不占理了就开始扯学习,珠华上辈子没体会过,然而不幸这辈子穿成一个文盲,不得不承受这个攻击,瞬间理解了学渣的痛苦,觉得张推官好烦人,张口就要反驳回去,月朗进来了:“老爷,太太,苏家郎君在外面,问老爷太太得空没,可能进来请个安。”   这一天事情确实太多,且接踵而来,张推官险把他忘了,听了忙道:“快请。”   月朗出去,张推官不知珠华已经见过了苏长越,和她道:“珠儿,你对苏家有印象吧?就是你爹爹在世时给你定的夫家,一直在京里做官,今天他家小郎君来了,你们隔这么远,难得有逢上的机会,就不讲究那些俗礼,你顺带跟着见一见罢。”   怕外甥女这时候犯起阴晴不定的毛病,给人留下坏印象来,张推官抓紧时间又特多哄了她一句:“人家说是来给老太爷祝寿,其实是看重你,这么千里迢迢的,可见对你的重视了。”   珠华抽了抽嘴角“……哦。” ☆、第42章   苏长越进得屋来,先端正见礼,而后奉上礼物,再礼貌关心了一下张兴文的伤势。   他这回登门的时机实在不怎么好,堪称赶上了张家事最多的一天,便是个对张家一无所知的陌生人,也该看出当中有些不可说的乱象了,但他恍若无觉,举止大大方方的,张推官心中点头,收了礼,回应了关切,命人看座上茶。   苏长越谢过坐到了珠华对面去,他正是窜个子的年纪,身形显得有些瘦削,但不管坐立,始终腰背笔直。张推官此时才有空闲细打量他,一见之下便觉心内满意,他看人不只是看脸了,在他眼里,这少年周身那股蓬勃英气,风华明朗,比他的相貌更为出众,令人易生好感。   茶沾过唇,先问一问旅途,再叙几句两地风物,张推官便笑道:“这么远路,你难得来一回,可莫同伯父客气,只管多住一阵子,金陵城里也有不少好景致,得了闲我们一家都去逛逛,逛遍了再走。”   苏长越欠身笑道:“要辜负伯父的好意了,不瞒伯父,晚辈出京除了来恭贺老太爷的寿辰外,还要返家乡去,参加今年的童生试,时间上有一些紧,还请伯父见谅。”   张推官原本下一句就要问他正读什么书的,一听,不由欢喜:“你今年十五吧?已能下场了?”   苏长越谦道:“不敢,只是去长一长见识。”   张推官心中有数,此时规定,凡科考学生必须回原籍去考,禁止异地报名,挤占本地生源,所谓参加一下长一长见识云云,适应于那些正在本地安家的考生;如苏长越这种,他父亲现在京里做官,本家却是德安府安陆县的,两地相隔上千里,他要不是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哪里会浪费这个时间来回奔波?   未来的外甥女婿人才既好,又有出息,张推官很替珠华高兴,外甥女虽然身世凋零,但有这么个夫婿,终身总是有靠了。   他就含笑看一眼珠华,珠华正襟危坐,只做未觉。其实张推官那一副考女婿的做派弄得她怪别扭的,除了那点心虚劲挥之不去外,兼且还有一点逆反——她不讨厌苏长越,他这种明快开朗型一般人就算不喜欢,至少也不会讨厌,但这和她对于被包办的不悦感并不冲突,她的成长环境和张萱有太大不同,她不可能毫不挣扎地接受被安排好的婚姻,哪怕安排来的是个十全十美的男神也不行。   ——咳,逆反的程度或有不同,但反正是不可能马上欣然受之的。   张推官没在意,外甥女能乖乖坐着就行,一般人看女子美德,总是以贞静为要。倒是他这一望想起叶明光来,便向丫头道:“去把光哥儿领来,他也该来一道见见。”   珠华跳下椅子:“舅舅,我去。”   张推官看她也罢了,她刚才感觉到钟氏也在来回看她和苏长越了,眼神中含着那种长辈特有的迷之欣慰,这么个相亲似地场面太怪了,她受不了,赶紧蹭着张推官的话溜了。   张推官:“……”   他一句“珠儿”含在嘴里没来得及出口,无语地望着外甥女快速消失的背影,这“贞静”人设立了还没一刻钟就崩了,简直忧伤。   珠华很快牵了叶明光过来,身边多了个小胖子,再进屋时那种迷之氛围就被打破了,珠华松一口气,自然多了,推叶明光上前,主动给介绍:“那是从京城来的苏家哥哥,你去作个揖。”   叶明光平常小大人一样,又聪明又懂事,但见到陌生人还是有点怕生,他听着珠华的话,两只胖手合到一起靠了靠,小声叫了声:“苏哥哥。”   就要退回珠华旁边去,苏长越忽然探过身来,笑着歪头看他腋下夹着的几张纸:“这是什么?你写的字?”   珠华去拉叶明光的时候心神不定,他又圆滚滚的,还真没留意到他带了东西过来,听了下意识便也低头去看。   才只看个角落,她脸就抽了,忙要伸手去拿,却迟了一步,苏长越已经伸手先一步抽了出来,低头观看。   写字的显然是个新手,写的是启蒙读物《三字经》,宣纸还一折一折地叠出了格子,展开如扇一般,看上去十分用心,但字就——   苏长越原忍不住要笑,但很快收住了,因为他翻过两张后,觉得有点奇怪起来,一般初学者不会写这么多复杂的字,而能把全篇《三字经》都写出来的,字也不太可能还这么丑了,起码的横平竖直总是能做到的。   一只好似白胖馒头的小手伸过来,小心地把苏长越手里最底下的一张纸抽回来,叶明光举着给珠华看:“姐姐,你看,这是我写的。”   原来他见珠华每天固定练字,他却还练不着,心里羡慕,小孩子好奇心又强,刚才珠华练到一半跑过来,笔墨放在原位没收,他捡了这个空子,就赶忙爬到椅子上,学着自己涂了一张,要给珠华献宝,因来得匆忙,顺手一抓,把珠华的几张也抓来了。   他还邀功:“姐姐,我照着你的字写的,像不像?”   苏长越伸头看看他手里那张,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憋着笑插话:“像。”一样丑。   珠华哪里看不出他的意思,很有点不服:她的字明明比光哥儿好多了好吗?光哥儿那手不好握笔,写出来的字一个赛她三个大,一撇下来还十分豪迈,旁边的字都被挤歪得离了格,她的都好好呆在格子里——   好吧这也没什么可骄傲的。==   大概在真练过字的人眼里,她这笔字和叶明光就是没差多少罢。珠华悻悻向苏长越伸手:“给我。”   苏长越一边向她递出去,一边笑问道:“你学的是柳体?”   她这笔烂字还能看得出是什么体?珠华惊呆——她“文盲”的一面暴露出来了,初学者习字,一般从颜柳入手,这两位是法度严谨的大家,适合入门,不易放飞走歪,两人的特征也比较鲜明,所谓颜筋柳骨,一个含蓄圆润一个匀衡瘦硬,所以即使珠华的字那么丑,苏长越还是可以辨出一点头绪来。   但珠华不知道,她那点悻悻立刻飞了,能被辨认出是什么体感觉上就很高大上啊,好像自己的字也不那么丑了似地,她看苏长越一下就顺眼起来,忍不住冲他笑道:“是。”   苏长越也不知珠华心内已经莫名其妙地自得起来,他见珠华笑,还以为她不好意思自己的丑字呢,就问她:“你习字多久了?”   珠华心内默算一下,告诉他:“大概半个月了。”   苏长越:“……”   他吃惊地睁大了眼,他知道珠华习字时间肯定不长,可没想到只有半个月!半个月就敢放开帖子自己写自己的(柳公可没写过《三字经》),真是——   无知者无畏啊!   原还想问她是不是没有先生教导,自己琢磨所以写成这样的,得,不用问了,哪个先生也不敢这么教学生。   ——张萱其实教过珠华一点,不过就是随意讲了几句,因为在她的想法里,珠华是学过写字的,虽然偷懒等于没学,但基本的概念她应该是有的,而练字又不同于读书,需要先生一篇一篇讲解,练字的重点就在个“练”字上,空讲讲再多都那么回事,必须得练才能出成果。   珠华确实有,她这一辈人,毛笔字是没学过,钢笔多少是练过的,不管什么笔,原理是相仿的。她所以还这么乱来,实则是因为她学习的目的没这么单纯,如今的学习对叶明光来说是启蒙,他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对珠华来说,则只是找个理由让她的自带学识变得合理而已——来个粗暴点的比喻,这和洗/钱的过程也差不了多少。   当时不用心,现在放飞的恶果出来了:她又遭遇了学渣攻击,而这回还不是误伤,虽然苏长越那眼神只是一瞬,但攻击力道十足,珠华毕竟面皮不厚,一层红晕就飞上了脸颊。   小娃娃羞愧脸红起来的模样还怪可爱的,当着长辈的面,苏长越控制住了去掐她一把的冲动,一本正经地指点道:“你才开始学字,就不要脱离帖子写自己的了,还是以临帖为主,也不用全篇临,可以先练一个字,这个字练好了,再练下一个。”   他们这里搭上话了,说的又是正经学问,张推官挺欣慰,起身也过来凑趣,就着珠华手里拿回来的字纸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了:“珠儿这字,临帖都嫌早了,该从‘永’字慢慢练起才是。”   说着他心中一动,转向苏长越道:“贤侄,不如你写一篇字形简单的字留给珠儿练罢,她聪慧是有的,这么快能记这么多字了,就是这个性子,太急了些。”   苏长越明白这明为教导珠华,实则是要考校他了,笑着起身应了。 ☆、第43章   珠华那里笔墨都还摊开摆着,便引着苏长越直接过去了小跨院,堂屋正中新添了一张书案,案后并放两张椅子,是珠华和明光的位置,以他两人年纪,共用一张书案并不拥挤。   案上一应齐全的笔墨纸砚,案角摞着几本启蒙读物和名人法帖,不管学得怎么样吧,这个氛围看上去是挺有书香意味的,凡读书人见了都会有亲切之感。   苏长越就一点不认生地站案后去了,沉吟片刻,提笔沾墨,沉腕落字,墨迹游走间,一篇王维的短诗跃然纸上: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時鸣春涧中。   珠华伸头看看,她只能认得出是非常标准的楷体,墨迹干了的话,和那些字帖上的字在工整严稳度分不出什么差别来。   人家这个水平,笑她她也只好认了。   但苏长越却觉不足,他眉头一动,似有懊恼:“写顺了手,一时忘了,你与我不同,不用写这种无聊的字。”   抬手把搁去一边,另换过一张来,重新写起。   珠华起初茫然:哈?先那字很好啊,哪不对?再说字分个美丑她能理解,无聊是什么评价?   但等苏长越一句写完,她忽然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同一篇短诗,仍是楷体,但笔锋一转为圆润灵动,整个的感觉一下就活了起来,第一张虽然也好,但就没有这股活泼泼的“跃然纸上”的意味。   “你本来习的是颜体?”张推官认出来了,出声道。   苏长越笑道:“是。”看向珠华,“你习的是柳体,不过柳体我练得时间短,后来就搁下了,写得不太好,你若要,我就再献个丑。”   珠华摇摇头:“谢谢,不用了。”   她把那张颜体捧到手里看,她原来选柳体也就是随便选的,本身并不执着,这会看着人现场写出这张字来,在她手里总不听话的毛笔到了少年手里如臂指使,笔尖勾挑提按,流淌出一个个墨色方块字,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出来的成品赏心悦目,一下把她的心拉偏过去了。   她看一看就抬起头来宣布:“我以后就学颜体好了。”   苏长越一下被逗笑了:“你心变这么快。”   张推官也忍俊不禁地摇头:“小孩子,就是这样。”   横竖珠华不用考科举,学些诗词文章不过陶冶情操,随心就随心了,张推官也不去压她,转而拿起先前的第一张来看,赞道:“台阁体能练到这个水准,门面这一关是必过了。”   看过了交给珠华,嘱咐她:“你虽用不着,也别丢了,可以留着给光哥儿,他日后习字时用得着。”   张推官讲出“台阁体”三个字,珠华模模糊糊有点印象了,她不记得哪看来的,这大概属于此时的考试专用字体,考生们不管平时怎么放飞习的哪位名家,进了考场必须得老老实实得写这个字体,该字体最大优点是端正整齐,形同印刷。   她便应了放去案角,由它继续晾干。   再说得几句,天色将暮,钟氏那边遣了丫头过来,催他们去吃饭。   **   东院一片和气,正院里却是惨雾层层。   张老太太第一回昏的时间不长,但她醒过来的时间不巧,因为她刚由丫头急慌慌地搀着回到张兴文躺着的屋里,就听到大夫和冯一刀这个专业人士会诊之后,给出了结论:张兴文的宝贝保不住了,必须得切,不然持续坏死下去,不出三天,他连命都得一起赔进去。   张老太太虽有了一点心理准备,但这个话太刺激人了,她瞪着眼,喉咙里嗬嗬两声,痛快昏了第二次。   她这次昏得久,再度醒来的时候,天色已从黄昏转换成了清晨。   张兴文那边的切除术已经做完了。   好消息是:切除术还算成功。   坏消息是:他永远失去了男人的独有功能,另外,暂时还不能确定他的命是否就此保住了。   ……这不疯能行吗?   张老太太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她的愤怒了,都这样了,居然还跟她说不能确保儿子的性命!   大夫也很愤怒:这种大症本来就有恢复观察期的,一个好好的人切了还不能保证百分百就能活着变太监呢,何况张兴文这种。这趟诊实在是出得吃力不讨好,辛苦了一夜没睡,没得着感谢罢了,又被喷一脸!   怎么就能有这么讨厌的老太太呢!   还是张老太爷懂事些,来给安排了房间让他和冯一刀一起吃饭歇息去了。   张老太太也顾不上和大夫一直生气,忙奔进去看儿子的状况。   张兴文醒着,生不如死地醒着。   他还接受不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明明上一刻汪小姐唾手可得,他还巴结上了徐四公子,眼看就要走上人生巅峰,怎么下一刻就天地翻转,跌进他从未想过的深渊里了呢?   简直像做了一场噩梦。   可怕的是身上的疼痛无处不在地提醒着他,这场梦永远醒不过来了。   他完了。   张兴文就这么躺着,乍看上去还很安详,因为他的力气都耗尽了,再也挣扎不动,嗓子也嚎哑了,说不出话语来。   张老太太近前来一看他这比死人多口气的模样就吓傻了,顾不得自己那点情绪了,忙扑在床前语无伦次地安慰他:“三儿,你别伤心,总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的——”   张兴文毫无触动,眼皮都没动一下:还有什么办法?他是活活地失去了那个器官,再麻痹不了自己了。   张老太太更怕了,努力想法劝说他:“对了,你不是喜欢那个汪小姐?娘有办法,还叫她嫁给你,你娶了她,就都和从前一样了!”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要保密的了,一股脑全倒出来,“珠丫头那有个叫红樱的丫头,你知道吧?老大那个假正经和她有了首尾,而且红樱还有了身孕!这个大把柄他是再也赖不掉的,娘拿着这事去要挟他,他是个要脸的人,不敢不帮忙的,到时一定能帮你达成心愿!”   ——其实张老太太此时心里未必不清楚,以张兴文现在的状态,哪怕红樱怀的是个金疙瘩也不抵用了,张推官拼着事情传扬出去名声尽丧,也不可能受她的要挟给帮这个忙,这么去坑人,不只是结死仇了,简直是结世仇的节奏。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明知道是瞎话也说得斩钉截铁的,别说,还真有点效用,张兴文眼球转动了一下,终于向她看过来了,嘴唇蠕动着,用气音问了句话。   “红樱有了身孕?”   张老太太有点吃力地辨认出来,忙用力点头:“没错,所以三儿你别担心,你想要什么,娘怎么也给你弄到手!”   张兴文的眼里有了点亮光,他费劲地开合着嘴唇,挤出来点嘶哑得不行了的声音。   “红樱的孩子不是大哥的,是我的,快把她要过来。”   ……   儿子在废掉之前居然留下了种,这本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但张老太太一听之下,浑身却如浸入冰水之中,顷刻间从头凉到了脚。   她看向儿子的眼神变得恐惧无比,声音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三儿,你说真的?”   张兴文疲倦过度,没精力分辨母亲的状态,他在枕上点点头,继续费劲地挤出声音来:“时间对得上,快去。”   “……哦,哦。”   张老太太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往外走,她不敢想昨天她是怎么把红樱弄出来,又怎么愚蠢地交回去的,但她又不能不想,脑子里不受控制地一一闪现昨天的画面。   那不是张推官的种,怎么会呢?   儿子什么时候和红樱勾搭上的,她怎么一点儿不知道?   这等能勾引亲戚家男丁的贱人,还有什么贞洁可言,也许她除了儿子之外,也和张推官有一腿呢?   ——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儿子的!   这一句一在心里出现,她的那些其它怀疑就立刻都虚软无力地消散了,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张老太太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句话。   她加快了脚步往东院跑,因为太急切慌乱,她连个丫头都没想起来带,直愣愣地就扑进了东院。   她这么个又像逃荒又像讨伐的姿态是很引人注目的,来请安的苏长越在数丈外犹豫片刻,皱了皱眉,转身循原路回去了。   张推官洗漱过了正预备去看看张兴文怎样了呢,还没出门,先叫张老太太堵上来了,她劈头就厉声问:“红樱呢?!”   张兴文应该醒了。   张推官会意过来,淡淡道:“老太太找红樱做什么?她病着,在休息。”   红樱已经落了胎,现正躺在院里一间偏房里,她身下还淋漓不尽,这么个一看就是小产的模样暂且不好发卖,总得等两天才成。   张老太太很明白这所谓“病着”是什么,但她执拗地不愿也不敢相信:没这么快的,红樱昨天才被送回来,老大一定没来得及下手,他就是诈唬她,红樱的孩子一定还在!   抱着这个希望,她也不问了,往里便冲,张推官不好与她发生碰触,但也不能让她在东院里乱闯,索性喊了个丫头,直接让带她去红樱那间房里去看。   门扉啪一声被推开,这是间很狭窄的小屋子,红樱躺在床上,应声半抬起头来看,她那个灰蒙蒙的脸色已经说明了问题,但张老太太犹自不信,跌撞过去在红樱短促的尖叫里一把掀开了她盖的薄被,下面的一片血色几乎要刺瞎了她的眼睛。   她的,孙子…… ☆、第44章   苏长越在客房里呆了一会儿,自己给自己出题目破题玩,刚破到第三个,东院那里来人了,请他过去。   张老太太已经被送回去了,不知是刺激受多了麻木了还是怎样,她这回没昏,只是被人扶走的时候,看上去一下子像老了十年而已。   她也没再闹,因为这块石头是她自己搬起来,准准地丢下去照着自己的脚砸的,便再有胡搅蛮缠的本事,也跟张推官缠不出理来:张推官做错了什么?是啊,他是知道红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所以打掉有什么问题?   说到底,孩子是切切实实地没了,就是闹到把东院一把火烧了,她最后一丝血脉的希望也照样是没了,那还有什么动力闹啊。   看着张老太太颓然离去,张推官才安了心,这两天是特殊时期,怕在他不在的时候出什么不可控的意外,他特让人去汪知府处告了假,汪知府此时也知徐四公子马车出事,连累上张兴文的事了,便二话不说地准了假。   乘着有闲,张推官把苏长越唤来,先领着他往正院去一趟,昨天张兴文鬼哭狼嚎的,实在不方便过去,可人家本是祝寿来的,若是头都不让给老寿星正经磕一个,那失礼的不是苏长越,而是张家了。   张推官选的这时机正好,张老太太回去就躺倒了,根本没敢去告诉儿子这个噩耗,张兴文又没力气再喊,独剩一个张老太爷,虽则愁眉苦脸没个过寿的喜庆样,好歹神智还正常,在苏长越来说,他当然也可以理解老人家爱子受伤的心情,并不为此觉得自己受了冷落,于是两方会面的时间虽然短,总还算顺利地结束了。   再来便是二房,张兴志虽不在,但马氏这个未来的二舅母在,早晚是一家亲戚,也该见一见,不过这就不用再上门去了,直接由钟氏使了丫头,去把二房的人请来了东院。   张良翰去书院读书了,张良勇据说又淘气了在哭闹,于是来的就只有马氏和张芬。   张芬是硬跟来的,苏长越目前为止对她来说还是外男,照理她不该见,但一来张家规矩还没修炼到正经的官宦人家那样,二来苏长越又还能沾着点亲戚的边,于是她硬要跟着凑这个热闹,马氏也就把她带上了。   对于珠华的夫家,张芬挺好奇的,隐隐也有点嫉妒——她不知道苏父的具体职位,只听说是在京里,在京里做官的人家,这一听上去就很体面,感觉一定差不了的样子。   及至见到苏长越,她那一小点嫉妒心马上就发酵成了一大团。   姓叶的小丫头运气怎么这么好!   虽然爹死了娘没了,但留下了一大笔嫁妆不说,给定的亲事也这么没得挑剔!   张芬很不自在,酸溜溜地瞄了旁边的珠华一眼:这么个三寸丁的孩童模样,懂什么呀,苏家郎君不可能对她有兴趣。   ——张芬自己也只有十三岁,不过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已经出落得有一点少女的模样了,身材比例不再那么是纯粹的稚气。   她悄悄望了苏长越一眼,不自禁地在椅子上坐直了点,又抬手抚了抚鬓边,摸到一朵小小绢花,便后悔自己出来得太随意,早知该换上那支挂珠钗就好了。   她要就此安分也罢了,但怎么说呢,一个人在遇到优秀异性时的表现欲是不大能自控得住的,张芬倒也没有把珠华的未婚夫勾为己有的意思——她真的还没有想这么多,她就只是忍不住地,总想在苏长越面前故意显示自己一下。   珠华在感情上算迟钝的,没经验嘛,所以一次两次她都没察觉,但到三次四次,她就坐在张芬正对面,眼一抬就可以看到有个人总在开屏,就算开屏的对象不是她,她也没法罔闻了。   她稀奇地观察了张芬一下,确认自己的感觉没错,就转去看苏长越。   苏长越正含笑听长辈们说话,马氏间或也问两句,他很有礼地答了,但他转头的角度好像被设定好了什么程序一样,每次都只转三十度,恰恰好只可以面对马氏,不再分出一点多余的目光,完美闪避了马氏隔壁的张芬。   他一定也感觉到了。   珠华摸摸下巴,觉得略丢人。   她再望向上首,从张推官的脸色看不出他知道没,但从他的话语里可以知道他是有数的——因为珠华回忆了一下,他至少两次提出这次的会晤很成功可以告一段落了,但马氏不愿意,她没注意到女儿,她只是很有兴趣多打探点苏家的事,就不接张推官的话茬,而说到底张芬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别人也不好给出过激反应,于是就只能拖了下来。   珠华再看她旁边的张萱,张萱感觉到她的眼神,疑问地以口型问:怎么了?   ……好吧二表姐没开窍她是早知道的,指望不上她。   只有坐在她另一边的小胖子可以上阵了,珠华往他那边倾过去,向叶明光眨眨眼,叶明光正有点无聊,接到示意忙在椅子上往她这边挪了挪,小声道:“姐姐?”   珠华以手掩唇,以气音道:“光哥儿,你帮姐姐一个忙……”   叶明光认真听完,点点头,挪下椅子,跑过去举手拉住苏长越的衣襟:“苏哥哥,我有篇文章读不懂,你教我一下好吗?”   张萱这个做先生的当仁不让先开了口:“哪一篇——”   张推官笑着打断了直肠子女儿的话,向苏长越道:“亲戚们也见了,就不拘着你了,光哥儿有书要请教你,你便同他去罢。”   苏长越应了,行了礼,伴着叶明光退下。   他都走了,马氏也没什么好留的了,张芬恋恋不舍地望了眼苏长越高挺的背影,没理由跟去,恹恹随马氏回去二房。   **   苏长越往小跨院走的一路上都是忍不住要笑的模样,到进了堂屋,就真的漏出了一声笑。   珠华弄不懂他哪来的开心劲,他要自己笑自己的也罢了,偏偏笑完了还看她,这是在笑她?珠华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   苏长越低头——距离有点远,不太顺,他索性直接蹲下来,望着珠华笑:“是你让光哥儿找我的吧?我看见了。”   “所以呢?”这有什么好笑的,珠华还是莫名。   不过她这个表现在苏长越那里就成了理直气壮,他更觉得好笑了,眼都弯了,忽然伸手捏了把她的脸颊:“别人多看我两眼你就不乐意啦,其实没关系的,看我的人多了,我习惯了,不理他们就行了。”   他是真觉得很有趣,小娃娃也会吃醋呀,还要指使弟弟来把他哄走,怕他让别人多看两眼看跑了怎地?   珠华:“……”   她终于明白了苏长越误解了什么,脸忍不住抽了。   少年,你打哪里来的自信——这个念头一闪珠华就给掐了,好吧,明显是从脸上来的,他这个长相,要硬说不知道自己长得好反而虚伪了,恐怕打小接受的注目就没少过,所以敢自然地说出“习惯了”之语。   有自信没问题,但是给她扣一顶“吃醋”的帽子她就冤极了。   珠华受不了地望天翻了个白眼:“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只是不想让张芬继续毫无自知地丢人下去好吗?   苏长越逗她:“我想的怎样?”   珠华拧眉回瞪他——这算调戏了吧?   但这念头同样只有一闪,因为在她打算伸手推开苏长越的时候,看见了自己五根短短的指头——苏长越除非是个变态才会对现在的她有什么多余想法,他就是闲得慌,在逗小孩子而已,其心路历程,大概跟那些会问小孩子更喜欢妈妈还是爸爸的无聊人士差不多。   被这么对待,这忧伤度,实在跟被“调戏”不相上下。   手伸都伸出来了,就这么收回来未免吃亏,珠华索性变掌为握,也去他脸上掐了一把,回道:“不管你想怎样,反正都不对。”   脸颊微微一痛,温热的触感离开,苏长越呆住了,脸上的笑容也没了,开口:“你掐我?”   这个反应把珠华弄得有点忐忑起来,不会是个古代重度直男癌吧?只许他防火,不让人点灯那种?   嘴上不能认输:“你先掐的我。”   “是,是,我先掐的你。”苏长越忽然又笑了,而且笑得好开,“你怎么这么可爱呀,比我妹妹可爱多啦。”   珠华知道他有两个妹妹,刚才马氏问话里带出来的,但是——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这回轮到珠华有点呆了,少年,你萌点是不是略诡异?   苏长越不知她想什么,他微微直起身子往外看了一圈,他两个在这里说话说了一会还没说完,叶明光站不住,跑去海棠树下看蚂蚁窝去了,此刻小跨院里清清静静,再无旁人。   要说长得好就是占便宜,这么探头探脑的动作别人做起来多少要有点猥琐,苏长越就不,非但不,此刻珠华看他还如同他刚才看珠华一样了,觉得他这个动静有点可爱。   ——她的萌点好像也没正常到哪去。   珠华干咳一声,等他看回来,摆出正经脸和他道:“你刚才的话,回去不要和令妹提起。”   虽然以后未必会和他变成一家,不过总有个几率在,那最好还是不要提前去拉仇恨了。   苏长越:“……哈哈哈!”   珠华雾水脸:又笑什么?   她话没错,但她又一次忽视了自己的年纪,以她现在这个模样,说起这种话是很有喜剧效果的——准确点形容是反差萌,苏长越原来心里还有犹豫,这下定了主意,小声和她商量:“我亲你一下,你不要叫好不好?”   珠华:“……!”   “我下回再见你,你应该就长大啦,不是个小娃娃的模样了。”苏长越说话的表情还挺惆怅的,“只有这一回了。”   珠华持续地:“……”   苏长越就当她默认了,迅速伸过脸来,吧唧,亲了她脸颊一下,然后一脸萌点被满足的表情退了回去。   “来,我教你写字!”   他精神十足地站起来,牵起凌乱得不知该做何反应的珠华往书案后走去。 ☆、第45章   苏长越当真认真地教了她一会写字,怎么运腕,怎么下笔等等,有免费先生,珠华不用白不用,便由着他教,把先前的事抛去脑后——横竖也就碰了下脸,且明显没恶意,她除了有点别扭之外,也不至于大惊小怪,硬要计较什么。=   除了用笔的方法外,苏长越还给她说明了一下周边相关:“你们小姑娘都爱美,你每天写字的时间最好不要超过一个时辰,不然手上会磨出茧子来。我妹妹开始不知道,拿笔后没两个月就磨出了一层,她可伤心了,天天在家里一边泡药膏一边哭,哭得我头疼。”   他说着摇摇头,一副想到妹妹天天嘤嘤嘤心有余悸的样子。   珠华很淡定:“有就有吧。“   书山题海里滚过来的人,手上有两个茧子多正常,这种茧其实也好消,她到大学里,课业有一部分转由电脑代替,书面写字频率直线降低之后,当初磨出来的茧子慢慢自动软化下去,长回成正常的皮肤,她其实都没在意过。   不过她倒是有点好奇,用毛笔和用硬笔的长茧部位是不是有差别,就歪了头,去看苏长越的手。   苏长越会意,搁下笔,摊开手掌示意给她:“在这里。”   他的手生得也好,修长而骨节分明,又有一点秀气,属于看上去就很适合拿笔的那种。他手指分开,给珠华看的是他无名指第一个指节处。   珠华回忆了一下,她那时被磨损的同样是这个部位,不过苏长越的茧子看上去要比她厚不少,她那时只是薄薄一层而已。   苏长越自己也低头看了看,然后道:“什么时候我这个茧刀砍下去不痛了,我的字就算是练成了。”   书法界有这种说法?珠华好奇又带点敬畏地伸指尖戳了戳他的指节,好硬,不过估计还扛不住锐器。   苏长越忽然噗哈哈笑了:“我开玩笑的,这你也信呀?”   智商不慎掉了一回线的珠华额角挂下黑线:“……”怎么有这么无聊的人?   苏长越持续哈哈:“谁没事拿刀砍自己啊,只有小孩子才会信——嗯,你就是小孩子,那难怪啦。”   珠华先面无表情,但让他这么感染着,不一会绷不住,也露出了笑意:想想确实蛮好笑的,明明那么明白的一句玩笑,她就是没反应过来,还真情实感地发散到书法界去,她要看人这么犯傻,也很难憋住不笑。   当然,这不能改变他的无聊本质,既然都这么无聊了,不如大家一起来。珠华快速拿起笔,往他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手心里便画,刷刷一大圈一小圈,再点几笔,一个简易图像飞快画好了。   苏长越把手掌摊平了看:“这什么?——是你?”   他肯定认出来了,反应还这么快,马上取笑回来,珠华没料到这个展开,倒是愣了一下,才忙把锅扣回给他:“是你。”   “好啦,是我就是我。”苏长越笑了,抬手要捏她,手伸出去注意到掌心的墨迹猪头,怕蹭她脸上去,就放下换了只手,不过有这个耽搁,珠华早已留意到他的动向,敏捷地往旁边闪躲开去了。   苏长越遗憾地收回手,突发奇想,向她道:“珠儿,我考完试回家,和我爹娘说一声,他们同意的话,就来把你娶回去好不好?”   ……   好、好什么好?!   珠华一下吓得汗毛都竖了,差点要大喊一声二表姐有变态!   总算苏长越的相貌看上去实在和变态没有一点关系,她才很快又冷静下来,扬起下巴,坚定地回绝他:“不好!”   “为什么呀?”苏长越居然毫不羞愧,还要继续这个话题,不过他压低了声音,“我觉得,你舅舅家实在有点乱,你又是寄居在亲戚家里,更隔了一层,恐怕没少受些说不出口的气,我瞧你脾气又软,又不很爱说话,让人欺负了多半也只会白吃亏。你不如跟我家去——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说你舅舅坏话,不过就算是我想多了,你在这里的处境并不像我以为的这样,那在自己家住,也总是比在别人家舒心。对吧?”   珠华没想到他居然说的是正经话,心下很是诧异,又觉微暖,她能感觉得到苏长越是真的有留意过张家的状态之后才说的这话,也是诚心诚意地在替她着想,然后——等等,“自己家”是什么鬼?!   不管怎么说她和张推官是正经的甥舅亲,实打实的血缘关系在牵系,她和苏家却有多大关系?不过一纸虚无缥缈她还没想好要不要认的婚约,苏长越就直接把她扒拉过去,毫不客气地把苏家认证成她的家,珠华抽着嘴角,简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好了。   苏长越已经在认真考虑这个可能性了:“我爹娘应该会答应的,到时候你可以把弟弟也一起带去,我来之前,我爹还念叨着光哥儿,说都没机会见过他,不知道他长得好不好呢。你不用担心,他和你爹关系那么好,一定愿意抚养故交遗孤的。”   珠华无语望天:“我不担心——”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好吗?   “不过也有一个问题,”苏长越摸摸下巴,打量她,“你这个年纪,我领你回去,容易让人误会你是童养媳,这个名头——唔,稍微有那么一点不太好听,不过家里肯定没人敢乱说,只是外面有些嘴碎好讲人闲话的会乱传,我觉得问题不大,你呢?你介意吗?”   珠华板着脸,一字一顿地回答他:“非常介意。”   张家以前是乱,可她好不容易地已经混出点头绪来,害她的人送走的送走,吞苦果的吞苦果,眼看她往后的日子要好过多了,这时候走,再去到一个完全陌生不知善恶的环境去重头开始,她傻了才这么做。   她的态度太坚决了,苏长越只好惋惜地放弃了他觉得还不错的主意,说道:“好吧,那就再等四五年罢。”   珠华脸板不住了,惊道:“啊?这么快?”四五年后也还是很早啊,哪怕照五年算,她到时候也只有十五岁,她知道此时早婚,可这个年纪嫁人,想一想都吓哭好吗?   不过思路一转,她很快想起张萱来了,张萱今年刚好十五岁,亲事还没定呢,可见未必需要早婚到这个地步。她便松口气,刷刷摇头:“不要,太早了,别人都没有这么早。”   “对我来说不早啦。”苏长越道,不过他是少年心性,其实对成亲不成亲的也没多大概念,珠华提出异议,他就很好说话地征求她的意思,“那你想什么时候?”   珠华穿来才一个多月,虽然她对苏长越印象不错,但在她的人生里根本还没规划到婚姻这一块呢,就随便算了算,尽量把时间往远了派,张口道:“十年后吧。”   这下轮到苏长越吃惊了:“难道要我等你十年?天哪,那我都等老了。”   珠华这才想起自己和他的年龄差,呃,十年以后他是二十五了,这个年纪应该确实大了点,她一时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就五年吧!”她不说话,苏长越就自己给定了音,“要是运气好,我这次能中试,那还可以拼一把乡试。”   他说到考举正事了,珠华就不跟他纠缠反驳了,反正还有五年呢,单就应变的话,这么长时间其实是足够的,现在想太多也没用。   她拿起笔,乘着先前被教的记忆还新鲜着,重新认真练起字来。   **   苏长越需再赶回安陆老家去考童生试,因此他实际在张家只停留了一天半,这天过后的一早上,他就收拾包袱重新踏上了旅程。   从张宅到码头还要坐上一个多时辰的马车,为了赶上合适的一班船,五更天时,苏长越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停当,只待告辞出发了。   珠华在床上睡得好好的,被张推官命人拎起来去给苏长越送行,她现在虽然不赖床了,但也没有这么早起过,困得要死,玉兰替她梳头穿衣洗脸整套流程做完,她的眼皮都还睁不开。   跟在张推官后面出门,天刚拂晓,太阳还乖乖呆在地平线以下,天色清灰,微风拂在面上,清新里带着一点凉意,珠华裹在玉兰给她披着的一件小丝缎披风里,一路走一路哈欠,还因为打哈欠打得满眼泪水,看不清路,往张推官腿上撞了两次。   磕磕绊绊地终于到了大门处,张推官自然要对苏长越说些送别勉励之语,珠华就在旁边打瞌睡。   小孩子的身体睡眠质量是真的好,她知道自己不该睡,但完全没有办法控制,张推官讲了什么话,她一句也没听进耳里,全部的毅力就用来和瞌睡虫搏斗了。   ——不能睡,你是来送行的。   ……好困……   ——快醒醒,把眼睛睁开,不能睡!   ……困……   苏长越努力控制住自己专心听张推官讲话,不要去瞄他腿边的珠华,但是忍不住,她太抢戏了,只见她眼皮睁睁睁——又落下了,头跟着慢慢往下点,到一下点下去时,她人跟着左右微微一晃,这一下把她晃得有点清醒;于是一下抬头,睁眼,没睁到完全时,又开始往下落,她看上去很努力地想要睁开,还有点恼恨自己的不争气,小小的嘴巴都嘟起了,但没用,很快,她整个表情舒展成一种甜甜的酣睡,眼皮合到一起,头又开始往下点——   苏长越心里快笑翻了,面上不好露,憋不住了只得掩唇咳两声,把笑意稍微纾解一些出去。   张推官终于把该自己的话讲完了,想起来推一下珠华,想让她也说两句,珠华正处于和瞌睡虫斗争失败的阶段,让他一推,毫无定性,裹着个披风不倒翁似地就往旁边倒。   苏长越忙抢上两步,把她扶到臂弯里。   张推官:“……”他知道珠华困,但说话说得太入神了,没留意到她在这站这么久了困意还没过,居然还能站睡着了。   这么忽然失重地倒了一下,心里猛一惊,珠华终于给吓得清醒点了,她揉揉眼睛,意识到该她说话了,向苏长越露出个笑脸来:“一路平安,蟾宫折桂。”   虽然字句简短,还困意浓浓,不过祝福的意思是都有了,当着张推官的面,苏长越要正经多了,笑着回她:“好。”   退开再向张推官深深一揖:“张伯父留步,晚辈告辞了。”   乘着头埋下去张推官看不见他的脸之际,向珠华用力眨了下眼,嘴角挑起,给她个笑容,而后返身大步向前,和老仆梁伯一道上了等在旁边的马车。   车轮滚滚向前,珠华呆立原地,目送马车慢慢远去,她当然谈不上伤心难过之类,但心底确实划过了一丝怅然所失。   ——大概是因为他最后那个笑容挺帅的。 ☆、第46章   送完人,珠华倒回床上,迷迷糊糊又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来的时候,就有隔壁的大丫头月朗来找她,说红樱想见她一面。   “红樱发卖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太太想着,她毕竟是姑娘的丫头,主仆一场,所以同意了,让我来传个话,至于到底要不要见,自然还是看姑娘的意思。”   珠华没多思索,直接道:“我去看她。”   她知道红樱想见她做什么,看在她尽管一身毛病,但终究还是有一点底线,没有踏出由人成魔那一步的份上,珠华可以给她一个最后说话的机会。   红樱躺的那间小屋极窄极偏,原就是堆杂物用的,连个窗户都没,门一关屋里黑洞洞,大白天都得点灯,要把门扉大敞着,才能有阳光透进去,给屋里带进一点生气。   此刻的门扉就敞着,不过对红樱来说,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呆呆注视着屋顶——因为没有帐子,所以她的视线不受阻碍,甚至她躺的那个也不能算床,只是两张废弃春凳挨着墙角拼合而成的一个勉强能睡人的地而已。   她的脸色蜡黄憔悴,精神和**上的双重打击,不过短短两三天功夫,已经让她变得像一朵失去了水分快要枯萎的花朵一样,只有听见门前传来了脚步声时,她才像陡然活过来一般,拼力抬起头来往外张望。   待望见珠华小小的身影进来,她一下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姑娘!”   声音哽咽无比,只吐出了这一个称呼,就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站在红樱的角度看,她其实挺倒霉的,好好一根高枝,已经攀到手里连娃都揣上了,眼看着板上钉钉的事,结果公子撕下面具摇身一变成杀人犯,改变命运的愿望破灭不说,连原有的丫头职差都保不住了,兼且留下了心理阴影,简直连偷鸡不成蚀把米都不足以形容。   她的自怜同珠华没有什么关系,珠华在屋里站定,左右望了望,只望见一张椅子,漆色斑驳,一副很有年头的样子。   没得挑也就不挑了,珠华把帕子铺上去,四个角捋平整了,而后转身,掂着脚把自己挪了上去。   冲那头还在流泪的红樱抬一抬下巴:“别哭了,说吧,你往后的命运怎么样,就看你现在能说得怎么样了。”   这么干脆的开场白让红樱愣了一会,她的泪珠慢慢停住了,面上的神情有点怔忡,又夹着一点复杂:“……姑娘,你长大了。”   珠华泰然回答她:“人当然会长大的。”   关于人设不符可能会露馅这种事,她现在已经基本不担心了,其实这里面有点奇妙,因为她没有多么谨慎多么步步为营地经营这个新身份,但不知是哪里来的缘分,让她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这个十岁孩童的人生里,现在就算她暴露出诸如“文盲”这一类的问题,她也不怕了,因为她有信心可以靠耍赖赖过去。==   所以她也不惮于在红樱面前表现什么,一个马上就要发卖的丫头,就算她看出什么不对来,难道能出去狂吼让张家人来把她这个冒牌货烧死?不会有人信她的,这只会加速她自己被卖出去的速度。   红樱没有想这么多,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再说她打从到张家以后,离了故主约束,就一直比一天好躲懒了,伺候珠华的时候比玉兰少了一大截,在小主人的起居上本就疏忽,没那么了解珠华,现在就算让她琢磨,她也琢磨不出什么来。   “姑娘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姑娘!”   求张推官是没用的,红樱很清楚这一点,她只能把最后一点微小的希望寄托在珠华身上,她要的也不多,只是想尽量争取一个好一点的下家,不要被胡乱发卖出去。   珠华笑了笑:“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要管我知不知道。”   红樱没想到是这个模式,怔了下才反应过来:“……是。”   开头她有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就只好先把自己准备好的一条抛了出来:“二舅太太和三姑娘常往姑娘这里借东西,因为原先光哥儿养在二房,姑娘不好拒绝,她们不还,姑娘也不好去要——她们借走的东西很不少,现在光哥儿回来了,姑娘如果想讨还的话,我悄悄记了一份名录,就放在我睡的那床枕头底下。”红樱希冀地望过来,“姑娘知道,东厢房那些东西都是我管着的,要拿都要经我的手,我记得好好的,保证一件都没有漏掉。”   打知道叶家有家产之后,对于一直锁着的东厢里放着什么珠华差不多就猜到了,她没有立即去查看,是因为不知道要问谁去要钥匙——她不确定这钥匙是自己这方拿着的,还是在隔壁东院那里,没寻着合适的时机问这个她一定该知道的问题,就拖了一阵下来。   珠华也不是很着急,那两间厢房横竖不可能像个戏里的宝藏一样堆满金银财宝,估计是些家具古董字画之类,这些东西她见着了也看不懂价值,而且都跟她锁在一个小院子里,卧榻之侧,总不会长了脚忽然跑了,那就等再多了解点信息再看无妨。   现在信息来了。   这钥匙原来在红樱手里,且她话里透露出的更重要的一个讯息是——她居然识字!   一个貌美、识字、能管账的丫头,可以想见她本来一定很受重用,叶家长辈陆续逝去之后,也是她陪着千里迢迢过来投奔舅家,现在她犯了这么不可说的事,钟氏还是肯让她见自己一面,大概就是看在这份曾有的情分上罢。   可惜世上忠臣难得,忠仆一样难得,主弱仆强,没有相应约束之下,如红樱这般心思活络而又还有两分资本的,终究是慢慢离心,抛开主家只为自己打算了。   暂且抛开那些不提,不管红樱人品怎样,她在个人能力上还真有一套,原主同意借出去并且不打算要了的东西,她还偷偷留了一份名录,这份名录对珠华来说当然很有用,不过她因此而有了一个衍生问题:“东厢房里的东西都是你管着的,那你想做手脚的话,应该也很容易吧?”   “姑娘,我能做什么手脚呀?”红樱急急辩解,“东西虽由我管着,可当初我们来时有一份最明白不过的清单,大老爷派去的人和我们家的人一同清点的,如今单子保管在大老爷手里,我摸都摸不着,如何往里做什么手脚?——我会记下姑娘以前借出去的东西,也正是怕以后对账时对不上,有什么说不清的再赖到我身上,我一个丫头,如何赔得起?”   原来是账物分开的,这确实还挺科学。珠华点点头,鉴于红樱一开腔就给了这么多讯息,珠华不吝于鼓励她一下:“好,是我误会你了,你继续说,还有哪些可以告诉我的?”   “还有……”   **   东院的对话在继续,此时汪知府宅里,同样也有一场小姐与丫头的对话。   汪兰若刚从正房请安回来,她有些心神不宁,因为先前请完安要走时,她听到仆妇来跟汪太太禀报张兴文受伤的事,她就站住了,躲在帘后偷听了一会。   跟她一道去的丫头香雪站得远些,但也听见了一两句,吓得不轻,等回了房,立刻把小丫头赶出来了,只留下另一个大丫头香云,然后苦劝汪兰若:“姑娘,快饶了我们吧。姑娘爱什么别的吃的玩的,我们都能依从,便是太太不让,我们是姑娘手底下的人,愿意听姑娘的话,担点风险也不怕,可张家那个——那是要命的啊!我怎么劝姑娘爱惜自己,姑娘都不肯听,如今只好求姑娘可怜可怜我们,看在我和香云打小陪着姑娘长大的份上,别再惦记那些越礼的事了,给我和香云留条命罢!”   原本有点茫然的香云听出头绪来,大惊失色:“什么?姑娘又和那个人瓜葛上了?!”   ——是的,汪兰若同张兴文有情的事,她身边两个贴身服侍的大丫头都知道,这等私隐,可以瞒父母瞒天地,但再瞒不过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混在一处的身边人。   两个丫头面软,发现的第一时间被汪兰若哄住了,后头再想说,怕汪太太追究连带责任,就有些不敢说,一拖二拖,拖了几个月下来,唯一还算庆幸的是自家姑娘毕竟是官宦之女,长居深闺,出行不方便,找不到多少机会能和那贼子相见。她们现在就天天跟满天神佛乱许愿,希望姑娘赶紧清醒过来,对那贼子淡了,重新做回规规矩矩的大小姐。   汪兰若恍若未闻,由着香雪说了那么一大串,她一开口,却是问道:“你听见了没有,褚婆子说,张公子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脸面叫人毁了,从眼角到下巴,好长的一段,险些连眼睛都没保住。”   香雪快哭了:“姑娘,他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提的,您快忘了吧!”   汪兰若不理她,皱着眉,仍旧只顾问自己的:“你说,那得是什么样呀?是不是很痛,还能治好吗?我要是能找个机会看看他就好了。”   香雪这下真哭了:“姑娘,这不可能的,您别再胡思乱想了。”汪兰若要去张家不难,可她哪有理由往张兴文的屋子里去啊?这要是偷偷去,被太太发现了,她和香云一个也跑不掉,被发卖出去都算好的了,恐怕得活活打死。   旁边的香云也是心惊肉跳,但她又模模糊糊抓到点头绪,就上前两步:“姑娘,您要知道他伤的是什么样子,这不难,用不着亲眼去看,我现在就能扮给姑娘看。”   她快步往妆台去,打开装胭脂的白玉小盒,手指伸进去狠狠挖了一坨,按到左边脸上,自太阳穴一路往下画了条长长的鲜红的线,而后猛一转身:“姑娘,大概就是这样。”   胭脂画出来的痕迹当然无法媲美真正的鲜血,但屋里光线没外面那么强,略微昏暗的背景下,皮肤素白的香云依着妆台一转身,脸上多出这么道痕迹来,也是有点惊悚的。   汪兰若就被吓到了,她按住胸口,倒抽一口凉气:“……可吓死我了。”   香雪见有机可乘,忙抹了眼泪附和:“是啊,真的吓死人了,这还是假的呢。姑娘收收心,千万别想着去看他了。”   “你当我疯了吗?”汪兰若自己揉着胸口,脸上都是余悸,“去找这个罪受。香云也是,你随便抹一点行了,抹成这样,我一点防备没有,现在心里还跳着呢。”   香云笑着要来替她揉,汪兰若忙伸手推阻拦,不许她靠近:“你快去把脸洗了,别再叫我看见了。”   香雪开心地问:“姑娘,这下您不想着他了吧?”   汪兰若微有一点犹豫:“说不准找到名医能治好呢——”   “肯定治不好!”香雪斩钉截铁地道,“我弟弟小时候脑袋磕在树上,就磕了个寸把长的口子到现在都还留着印子呢,何况他这么长?”   汪兰若忧伤地叹了口气:“唉。”   她自知相貌寻常,难以寻觅十全十美之人,所以不挑人家世,不择人学识,就想找个长得好看些的良人,可怎么就这么难呢。 ☆、第47章   和红樱谈完话,珠华回去自己屋里,坐在书案后,手托着腮,发了一会呆。   ——张萱这个做先生的在忙着寿宴过后各样器物的入库清点,这两天都没有过来,所以她就放空也没人管。   倒是叶明光坐在旁边,见珠华一直不来抽他背书,有点坐不住了,拿手肘戳戳她:“姐姐?”   “嗯?哦。”   珠华让他戳醒了神,拿过《论语》,随便翻了一篇:“是里仁篇,就背这个好了。”   叶明光坐直了身子,摇头晃脑地开始:“子曰……”   在左一句又一句的“子曰”里,珠华的思绪不知不觉又开始发散了。   她和红樱大概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主要是她听,红樱说,直到红樱表示她再也想不起来还可以说什么为止。   珠华要走的时候,红樱半抬起身哀叫:“姑娘!”   珠华心神有些恍惚,随口回道:“我知道,我会和舅舅说的。”   红樱微微松口气,但是珠华太小,她又不太放心,怕她有些事不明白,追着挑明了道:“姑娘,我不敢跟大老爷求别的,只求姑娘帮我说说,别把我卖到那些脏地方去,要那样,我不如一头碰死了。”   珠华“嗯”了一声,抬脚走了。   然后她就回来恍惚到了现在。   怎么说呢——她就觉得她从红樱那里知道的某件事挺不可思议的。   她那价值五万两白银的嫁妆,原来不是她的县令爹留给她的。   她以前的推断没有错,叶家确实就是个普通的人丁单薄的家族,叶安和本人去得又早,没有来得及累积财富,以叶家微薄的家底,完全不可能给她留下这笔巨款。   那钱是哪里来的呢?   答案是叶安和继娶的填房,也就是叶明光的亲娘,她后娘。   这位继任的叶太太姓曾,是叶安和任职的河内县邻县一个大商人的独女,那商人独此一女,自然千般宝爱,给女儿精心挑选了叶安和这样一个丧妻无子的青年低阶官员为夫,女儿出嫁时又几乎倾家陪送,可惜命不好,没几年赶上发洪水——也就是让叶安和殉职的那场浩劫,河内险情如此,邻县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是两县情形却又有不同,河内的知县叶安和是忙着抗洪,甚而殉职;邻县的知县呢,却是忙着勾结城外山匪,把山匪假充作灾民放进城来,放任他们抢劫大户。   曾家老夫妻就命丧于这场动乱中,其实据知县后来口供,他倒是有约束过山匪不许动曾家,怎奈人抢红了眼,哪里还有理智?见到屋舍好些的进去就一通抢,反抗的随手就砍死,哪管姓张姓曾。   当时叶安和刚刚殉职,这知县听闻大大松了口气,忙随便逮了几个人,当成首脑就准备结案。但曾氏女就在邻县,距离这么近,好多人家都是熟识的,撒了人手去一打听,就把其中的疑点打听出来了。   曾氏没有声张,她强忍悲痛,写信往京城珠华的夫家处去求救,因苏父在京城为官,这是她仅知的能上达天听为己伸冤的途径了。   苏父接了信见好友家发生如此惨事,当即写了折子奏报,虽事发点远在河南,但他正任御史,本就有风闻奏事权,而河南境内遍发洪水,也是皇帝的关注点之一,听闻竟有此事,圣怒非常,下特旨令当地按察使冒着受灾风险前往查探,真相很快大白,因情节极度恶劣,勾结山匪的知县被全家处斩,似乎举家只留下一个未成年孤女,不知流落去了何方。   朝廷随后又下了旨意嘉奖叶安和,包括赏赠曾氏诰命等,冤情得雪,大仇已报,这不算是最坏的结局,告慰亡人之后,应当可以努力往前看了。   然而曾氏接连丧夫丧父丧母,哀毁已极,明知爱子幼小,不能留他一人生活,也实在是无法再撑下去了。   重病多日,她自知不起,用最后一点精力给一双儿女把剩下的家产分了分。   分得很简单。   一人一半。   是的,居然是这个比例。   珠华听到的时候如何能不傻?   哪怕珠华同明光一样,是她的亲生女儿,这个分法都算非常少见了,何况珠华还不是,她只是前头人留下的拖油瓶——原配嫡长大小姐这个名号听起来很威风,可得亲娘在才算数,对后娘来说,没这么花头,事实非常单纯,她就是个拖油瓶。   对于在后妈手里长起来的珠华来说,她再清楚这点没有了,并且这都不分什么古今中外。   还有一点更重要的是:叶家本身是没有多少家产的,珠华分得的这一份,绝大部分其实来自于曾氏的嫁妆。   这就更不可思议了。   后娘做到曾氏这样,简直打个满分都嫌少。   当然她有她的理由,红樱话里也提过:“太太很感激苏家老爷,他那么快就说动圣上派了钦差过来,他要是不帮忙,或者不上心,拖个一阵子,让那杀才有机会处理了证据,说不准曾老太爷就要沉冤了……”   苏父及时帮了忙,而那是珠华的夫家,所以曾氏爱屋及乌,将这份恩情还在了珠华身上。   以为事情到此为止?   不。   属于珠华的那部分家产,没有一并运到张家,而是作为嫁妆,北上直接提前送去了苏家。   简直神来之笔!   叶曾两家都已无人,一双儿女唯一能投靠的地方只剩下了张家,珠华还好说,总是人家亲生的外甥女,叶明光却只是名义上的外甥,他事实上跟张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这么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小肉团子抱过去,如何能保证他会被善待?   没有时间细细筹谋的情况下,只有砸钱。   所以曾氏给了相当于家产十分之一的抚养费,同时还给了珠华丰厚到不能再丰厚的嫁妆,务必让张家平和地接待叶明光,好好养育他长大。   这是慈母心。   而从出身商家的利益角度论,把家产一分为二,分隔两地,假如苏张两家任何一家出问题,或是天灾,或是*,总还有另一家可以依靠,姐弟俩的家财可以互为守助——两家都靠不住的可能性也有,但很小,在曾氏来说,她已经在最大程度上降低了这个风险。   说穿了简单,就是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而已,听过这句话的人很多,但真的面临此境,能舍下家财做到这一步的,真不多。   曾氏重病弥留之际,还能有这个冷静头脑,真奇女子也。   珠华的思绪不知不觉往奇怪的地方拐了一下——假如,只是假如,她的后妈能是曾氏这样的,那她应该不至于养成现在这种性子吧?   她不是个讨喜的人,珠华很清楚这一点。   而打穿越以来,她始终不能真正平心静气,人生的逆转,环境的大变,包括张家那些纷扰,让她性格里古怪别扭的那一面更加放大了数倍,她的心底深处好似住了一座火山,时不时就想要喷发一通,便沉寂时,也只是在忍耐,被动被迫地接受这无常世事而已;忍着忍着忍不住了,就要乱来,遇事有时明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她偏偏不用,就是要随心所欲,不如此发泄不出心中郁愤。   直到此刻,她的心态终于悄然平和了一点下来。   在叶明光的朗朗背书声中,珠华莫名其妙地进入了一种对自己过往的自省中,她的实际年纪其实也没有多大,远不到会审视人生的时候,但这一刻,她有点闷闷地想,她得承认,她最重要的幼年成长期里缺少了很重要的一环——一个像样的长辈。   这让她外表也许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她的心里却始终空了一块,她找不到可以模仿崇拜的对象,只能自己随意生长,受一回伤害就往背上插一根刺,直至把自己插成一只刺猬,长成如今这副样子。   如果她在当时就有成熟的心智可以选择,她会愿意变成这样吗?   不可能的。   只是人生不能重来,哪怕穿越了还童了也不能,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已牢牢烙印在她的身上,并不随时空的转换而消失。   但也并不是就此定死,珠华没有想到,她缺的这一环居然在这里补上了。   虽然事实上她都没有见过曾氏一面,但这并没多少妨碍,了解一个人,听其言之外,更重要是的观其行,曾氏在生命最后时刻的安排选择,已经明白昭示了她的人品与智慧。   不只是曾氏,叶安和更是,只是她以前没有合适的契机细想,这两个人,一个尽忠职守,一个大气果敢,哪怕不在了也足以为作为她和叶明光成长的标杆。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珠华的眼光划过书页上的这一句,大概是曾氏的大手笔实在震撼到了她的心灵,她对着这一句圣贤遗音,居然觉得有一点能感同融会了。   顺带一提,她现在知道叶明光的高智商是哪来的了,除了青年得中进士的叶安和,还有他母亲曾氏,父母都如此,他聪明一点又有什么奇怪呢?   “姐姐,我背完啦!”   叶明光其实背完有一会了,见她总不说话,才忍不住又戳戳她。   “……好的。”珠华回神,摸一把他的大脑袋,夸他,“光哥儿背得真好,一个字都没有错。”   虽然她没在听,不过这一点并不需要怀疑,她所以还坚持每天抽查叶明光学过的内容,只是为了培养巩固他学习的习惯而已。   这么一个天才型的娃娃,要是落到她手里反而渐渐泯于众人,那她简直是在犯罪。   如果说,珠华原先把叶明光要过来照管一半的理由是因原主托付,另一半是叶明光本人听话乖巧的话,那从现在起,则只是因为她发自内心地真的把这个小胖子当成自己的弟弟了。   叶明光伸手来拽她手里的书,他记忆力好,背书比珠华快得多,但因为年纪太小,没接触实际的案牍纸笔,所以认得的字并不多,珠华不知他要书干什么,见他拉扯,就顺势松了手给他。   叶明光拿到手里,十分开心,他把书哗哗翻一阵,任意停在了其中一页上,然后把最左侧的题目亮给珠华看了看,珠华还在茫然,他向珠华露出欢悦的笑容来:“姐姐,该你啦,你背这一篇!”   珠华:“……”   熊弟弟好烦!(>_<) ☆、第48章   小孩子有一种模仿大人行为的天性,叶明光作为天才儿童也不例外,他被珠华抽查了这些天,这一下突如其来地反客为主,倒考起珠华来,当即把珠华考哑了火。   她哪有叶明光的记性,这么短时间内就能把整本《论语》熟记如流,可让她对着叶明光清澈雀跃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承认自己这个也不会,那个也不会,她也真是说不出口。   “……我要看书了。”   珠华颇有点灰头土脸地把书拿回来,把那些胡思都抛到脑后,老老实实地开始背诵起来。   虽然她对文言文没兴趣,且考不了科举,学了对她也没多大用,可至少得给弟弟做个好榜样不是?   叶家再无旁人,小胖子想找个亲人模仿崇敬,只能找她了,她不想小胖子有样学样,跟着她长歪,那就只能先把自己摆正了。   从今天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   因为遭受了一次心灵上的洗涤,或者更文艺一点地说——珠华同自己达成了一点和解,她心底的火山温伏下去,在红樱的事上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   她没有食言,等张推官晚间回来后,真的去找了他,把红樱的请求转托了他,张推官以为她是顾念主仆情分,红樱虽则犯事,但她在该闭嘴的时候牢牢闭住了嘴,没有一条道走到黑,给张推官省了不少事,现在外甥女来求,张推官想了一想,也就答应了她:“好罢,我会跟牙婆嘱咐一声。”   张萱恰巧在场,撇撇嘴:“我看,有谁家要买妾的,不如就让她去好了。她拈轻怕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这回吃了亏,这性子也是再改不了的,哪里能安心当个丫头服侍人,注定做不长久,早晚总要生事。”   她是随口一句,张推官听过也就罢了,这个丫头是犯了错才要发卖的,主家哪会帮她考虑这么多。   但事有凑巧,隔日一大早叫了牙婆来,牙婆有意巴结,见过红樱一面,再听张推官简短说了要求之后,便站着想了一会,当即给了回复:“可巧,老身这里正有一个山西的粮商想讨小,他家产不算十分丰厚,但眼光却高,头回来金陵,叫城里的繁华迷花了眼,再看不上那些乡下小门小户的闺女,我领了好几个去,都嫌人家村;一心想在城里找一个,又不想要那些烟花地的,可着实难为了老身。如今见了老爷府上要打发出来的这位小大姐,生得这么副好模样儿,倒是各方面都合适,就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张推官问道:“他是常在城里做生意,还是要回老家去?”   牙婆忙道:“这个月底就走了,他的生意不在这里,讨了人便不带回家,也是到外地去,若不是这样,老身也不敢荐给老爷听。”   张推官不再多问,便同意了。他不可能在红樱身上花费多少精力,能把她远远地卖走就行了。   只再多嘱咐了一句:“莫要与他说人的来历。”   牙婆笑道:“老爷放心,老身久做这行,一应规矩都知道,再不敢坏的。”   红樱见她的时候虽然已经收拾过一下,但牙婆专吃这口饭,岂有看不出她身上不对之处,她这个下场一看就是睡了不该睡的人才招致的,而且张推官亲自出面发卖,可见惹的事更不小,对这种官家的秘事,牙婆自然懂得闭嘴少说话才是明哲保身的道理。   不过鼠有鼠道,不能和那晋商直说人的来历,但可以说“某个大户人家”,而且不妨吹嘘得更高大些,红樱虽然破了身,但她模样着实不错,皮肉看着又光溜,没有受罪吃苦过的痕迹,只怕蒙那晋商说是公侯府上出来的他都肯信。   当下事情已定,便到了商量身价这一步,牙婆试探着开了个二两的价钱,张推官哪里在乎这个,随意点了头就命立文契来。   牙婆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就是她最喜欢同官宦人家打交道的地方了,随便开价,极少有人提出异议,更不会跟外面那些穷鬼们一样为三文两文地都要争上半天。   不过牙婆不可能在这上面得罪张推官,所以她开这个价钱也是在行情之内,买个一般的丫头这个价还贵了呢,只是红樱生得好,美貌值一附加上去,她的可操作空间就大多了,二两卖来,忽悠得好转手卖给那晋商一百两也不是不可能。   ——事实上,等到牙婆真的把红樱领回去,在调理的几天里发现她居然还识字,能做简单的账目,这简直可以坐实她大户人家出来的背景,牙婆乐翻了,当即把价钱翻了倍,最终以两百两的高价卖给了那晋商,可谓大赚一笔。   后话不提,此时立好文契交割过,牙婆就可以领人了。月洞门处,玉兰帮着给收拾了一个包袱出来,递给红樱。   红樱低着头不想接,玉兰等了一会,举得有点手酸了,只好直接塞到她怀里去。   红樱蓦然抬头,眼睛通红地瞪她:“……你是不是早就等着我有这一天了?!”   玉兰有点吃惊地退后了一步:“啊?你说什么,我没有。”   红樱冷笑:“别装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看不惯我了,我落到这个下场,可算是趁你的愿了——”   她嘴唇陡然闭拢,剧烈抖动了一会,才回过神似地,抹了把眼睛,再开口时声气和顺了不少,“对不起,我心里乱,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玉兰微怯地笑了笑:“没关系,我知道你舍不得走。只是我们这样的人,就是没法子做自己的主,你也别往坏处想了,说不定能去个不错的人家呢。你好好保重。”   红樱“嗯”了一声,一串泪珠忍不住直落下来。堂屋那边,珠华和叶明光清脆的读书声朗朗响着,她竖着耳朵,留恋地听了一会,才又抹了把眼睛,哽咽道:“你也保重。我走之后,大老爷应该会另外买个人来服侍姑娘,到时候你就是老人了,资格比她硬,可别再成天傻傻光干活不吭声,叫人压到头上欺负了。”   玉兰的脸色终于滞了滞,红樱头脑确实比她转得快,透过泪光也看出来了,含泪笑了:“我说吧,你明明就怪我,还嘴硬。”   玉兰:“没、没有……”   她口舌上来得迟钝,让人说中了心中隐秘就不知该回什么了,只好虚软地否认,但她人又老实,不擅说谎,勉强说了不等别人戳穿,她自己先脸热起来,等于直接把口是心非四个字挂到了脸上。   红樱边哭边笑:“好了,别说啦,我都知道,是我总欺负你,待你不好,只是我现在认也晚了,都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她说不下去了,赶在自己的情绪快崩之前,赶忙转身,丢下一句:“我走了。”   快步走到隔壁大院去,这等好人家发卖出来的仆从多半都舍不得离开故主家,要哭要闹要死要活什么样的都有,牙婆见得多了,见到红樱的样子,向张推官告退后,拉着红樱一路往外走,一路就熟练地安抚着她,把给她找的下家说了,又只管把那晋商往好里吹。   张推官也预备要去衙门了,临行前余光瞄见桌案上的那一小块碎银,牙婆付的,他碰都没碰。   略一想唤人:“月朗,拿过去给表姑娘罢。”   月朗应声,拿起碎银走过月洞门,进堂屋递给珠华,说了来历。   珠华望着那一小块碎银发了下呆,扬声叫来玉兰:“红樱走没?还赶得上就给她递去,赶不上就给你了。”   玉兰有点迟疑地接到手里:“姑娘不要?”   珠华挥挥手,重新竖起书挡了脸:“不要,不要,你快去吧。”   她不是圣母心发作,怎么说呢,她就是觉得有点膈应,不想要。   管它给谁,她就是眼不见为净得了。   玉兰就匆匆攥着往外跑,这么一会功夫,红樱没走太远,牙婆出入的是后门,此刻红樱正在门边和她纠缠,倒不是想闹着回来,而是能给商人做妾已是红樱料想不到的好去处了,她不知是凑巧撞上了这么一桩头绪——张推官只要把她往远里卖,而那晋商的家乡正好够远。她以为是珠华给说的好话,一路越听越感激,便想回去给珠华磕个头。   不管她想干什么,在牙婆那里都是节外生枝了,牙婆便不愿意,劝着她走,正缠磨之际,玉兰赶过来了。   她拉过红樱,把手里的碎银塞她手里:“这是你的身价银子,月朗姐姐拿过去给姑娘,姑娘不肯要,让我来给你,叫你自己拿着罢。”   “……”   红樱望着手心里的碎银,她本已快到顶点的情绪终于崩溃了,膝盖一软,往下便跪,抱着包袱,握着碎银,呜呜呜痛哭起来。   牙婆忙拉她:“快起来,这要招了人来可不好说,你主子人好,到这步了还给你留余地,你可别再带累了她。”   红樱没有当即起来,她把包袱放去旁边,砰砰砰往地上磕了三个头,磕得牙婆心都痛了:“哎呦你这丫头,可轻着些,别把头磕破了。”   待红樱抬起头来,她忙蹲身凑近去看,见只是磕红了,才松了口气——她一般买人可不是这个声气,所以对红樱这么和气,还不是看在她生得好能卖上价的份上?   红樱在牙婆的搀扶下爬起来,想再说些什么,一时说不出来,牙婆又一直在旁边催,她最终只能抖着嗓子说出一句:“……你好好伺候姑娘。”   而后就被牙婆拉着走了。 ☆、第49章   且说张老太太怕刺激到儿子的伤情,不敢告诉他孩子已经没了的事,好几天话到嘴边又都缩回去,张兴文催问,她只敢跟他说红樱是珠华的丫头,不能硬夺,须得想个法子才好把人要过来。   一边用托辞拖着,她一边焦心地想怎么才能圆场,为此院门都没心思出,除了看儿子,就是闷在屋里想,想了好几天,终于让她想出个“法子”来了:不管那么多,就当红樱没有打胎,孩子仍在,照样把她要过来!   先糊弄过眼前这一段,让儿子能安下心来养身体再说,至于以后,儿子是肯定不能有亲生的子嗣了,能瞒的话不如一直瞒着,到差不多该生产时偷偷去外面抱个孩子来,就当是儿子生的,虽不可能比得上亲生的,可到底比日后闹得人人都知道的那种抱养近了一层。   张老太太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再坐不住,出来看一看天色,这个时辰张推官一定还在衙门里,钟氏不足为惧,便点起院里几个粗壮的仆妇来,同众人说了此行目标,便要动身。   却有一个仆妇没跟上来,反而语带为难地叫道:“老太太——”   张老太太不耐转身:“你有什么话?”   仆妇道:“老太太要去带红樱,可红樱已经卖掉了啊。”   张老太太头嗡地一响:“——你说什么?!”   “是前天的事了。”仆妇小声道,“红樱那蹄子还挺舍不得的,在后门那哭了一阵,让人看见了,我才听说的。”   “……”   张老太太闷在院里几天,下人们知她心情极坏,没人敢来打搅她,她就错过了这个消息——其实她就算没听说,想也该能想到的,张推官怎么可能还留着红樱?只是她一直拼命琢磨着怎么能哄慰儿子,一根筋钻进去,想得有点魔障了,竟忽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推论。   一、一定还有办法的!说不定儿子还睡过别的丫头呢!   张老太太颤巍巍地往张兴文的屋子去,她这时候已经剩不下多少理智,问话时无力再掩饰面部的表情,张兴文看出不对来了,红樱一直没能出现在他面前,他其实已经有点预感,如今这预感成了真,他眼神空茫地望了张老太太一会,既没有回答她“有”,也没有回答她“没有”。   张老太太急迫地追问:“三儿,你快跟娘说啊,说不定她也有了呢,娘都给你一起弄来,你——”   “闭——嘴!”   张兴文毫无预警地暴怒起来,他都这样了,还要骗他,还要骗他!   他现在已经有点力气,颤抖着手在床上胡乱摸索,摸一会没摸到什么,气急了把头底下的枕头拽出来,用力往外扔:“都出去,出去,我谁也不想再看到,滚!”   张老太太被儿子这么对待,吓得不轻,又怕他伤到自己,连连应声:“好,好,我出去,三儿,你冷静些,可别乱来。”   她踉跄着忙退出内室。   张兴文自此连着发了快两个月的脾气,他做了这个切除术有可能导致腰佝偻,一生都不能伸直,因此就算度过了危险期,后面还有一个抻腿的过程,这个过程痛苦非常,身心俱损之下,他的脾气愈加的坏,把身边伺候的人都闹得苦不堪言,丫头们进他的屋如进魔窟。   时令进入盛夏,天气渐渐热起来,终于有一天,张兴文的怒火好像是喷洒完了,他安静了下来。   丫头们跟着松了口气。   张老太太也安了点心,不管怎么说,儿子的命总算保住了。   张兴文提出要出去走一走的时候,她就没有拒绝,儿子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着实可怜,他现在愿意出去转转,散散心,未尝不是件好事。   就给派了两个小厮跟着,千叮万嘱必须要把人跟好了,同时还要哄好了,张兴文要买什么玩什么,只要不危害到他的身体,都只管顺着他。另外,张兴文的身体还虚弱着,她不放心在外太久,又让天黑之前,务必把他带回家来。   天黑之前,小厮们确实回来了,但回来的只有他们自己。   张兴文——丢了。   准确来说,也不能算丢了,因为之后搜他的屋子时,在枕头底下搜出来一封信。   张兴文留的,他在信里表示,他如今是废人之身,不可能再参加科举,再进书院读书也没意义了,但他不甘心就此沉沦一生,他要自己去找一条出人头地的路。他让父母不必担心他,因为他知道张老太太的私房放在哪,偷偷拿了,是做好了准备走的,所以家里也不必找他,等他有朝一日成为人上人了,自会回来。   张老太太怎么可能不担心?又怎么可能不找他?!   这件事自然只有着落在了张推官的头上,他亦没想到异母弟弟居然会离家出走,此事对他来说有利有弊,利处是他这一跑,他省得替他操心了,张兴文先前身体没好,张老太太无暇想别的事,但等他好了,关于他日后出路前程等事就要摆上桌案了;弊处则是张兴文本来就心毒手狠,绝不是个安分守己之人,受此重创后,心性应当更有大变,这要在外闯出什么严重的祸来,坑他自己就罢了,怕的是连家里一起坑了。   两条一摆,弊压过利,张兴文还是在自己的控制中最好,因此张推官找人还是用心的,只是跟人的那两个小厮当时发现跟丢了之后,心里害怕,没有立刻回家来报,而是先无头苍蝇般在大街上寻找,直寻到快天黑也没见人影,这才不得不返了回来,有了这个时间误差,人海茫茫,再想找一个人又谈何容易。   张推官命人在城里寻了快半个月,不但把家里能动的人手都调动起来,还拜托了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但都杳无消息。   之后,张推官的解决办法只能是把那两个小厮撒出去,让他们将功赎罪继续找,算是给病倒的张老太太一个交代,至于别人,不可能无休无止耗在寻一个公子哥上,人家兵丁们有巡城正差,家里的下仆们也要当差。   **   天气越来越热,过了小暑,连着好些天都是赤日炎炎,无遮无掩肆无忌惮地烘烤着大地,珠华受不住这热情,除了往隔壁大院去吃饭之外,等闲她连屋门都不出了。   叶明光要更难熬些,因为他是个小胖子——其实他现在已经瘦了一些了,后世的姑娘们不管在学识性格等等上有多少差别,提到减肥这一件事释放之四海而皆通,科学的不科学的,速成的健康的,人人都能撂出个三五套方案来。   珠华也不例外,针对叶明光的实际情况,她主要给制定的是两条:一是少食多餐,这种减法相对温柔,不易引起叶明光在情绪上的不满反弹,且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种减法不会让他有在成长期亏了根本的风险,虽然慢了点,但安全许多;   二就是运动,珠华不能天天出门,张宅又不大,所以最方便的跑步不用想了,珠华便把体育课上的那一套搬过来,找根绳子,再问厨房大娘要几根鲜艳鸡毛,缝了铜钱包个布团做成毽子,每天读书之余,就领着叶明光跳绳踢毽子。   三个月下来,成功把叶明光的三层下巴减成了两层。   成效算卓著,但要对抗这炙人夏日就还是差了点,所以他连书案都趴不住了,逮着空子就溜到墙角的冰鉴边上去,把盖子打开,胖脸热得红通通的,张着嘴往里吸凉气,只差把舌头吐出来了。   他这个模样珠华见一回笑一回,开始都由着他去,没管他,但后来钟氏来看见了,就说不能让他长久呆在冰鉴边上,小孩子精气不足,易受寒侵,凉气入体了不是玩的。   那之后珠华就多了一项任务,和叶明光绕着冰鉴斗智斗勇,叶明光虽然一直忍不住要往墙角跑,但他被拎回来的时候倒是不反抗,就无精打采地趴回书案上。   拎他的珠华自己也不大有精神,她没叶明光那么不耐热,但是她很无聊,本来就没娱乐了,这下连门都不能出,只能闷在屋里练字。   这么快闷到了大暑,张兴志回来了。   珠华知道这一点的契机有点奇怪,因为不是谁来告诉她的,而是一天傍晚,张推官忽然带人往小跨院里给她送了一堆东西。   珠华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看那堆物件杂七杂八,有首饰有花瓶有字画有杯盘,她挺诧异:“舅舅,给我这些做什么呢?”   张推官微微笑了笑:“忘了,你二舅舅家问你借的东西,现在他不用了,都还给你。”   哦!   珠华恍然大悟,原来是红樱记的那份名录上的东西,红樱一走,珠华去她说的地方翻出名录来,没自己跟二房去磕,而是转手就交给了张推官——她的那份都远在京城,也就是说,这名录上的东西都属于叶明光,二房动这个脑筋,往大了可以说是张家在吞没叶家家产,张推官作为家主,这事他当然该管。   张推官知道一点二房会借东西的事,但他不知道借了这么多,更不知道只借不还,一见名录,气得不轻,跟珠华保证一定都会让二房还给她。   时间过去这么久,中间又出了张兴文失踪的事,珠华就有点忘了,不想张推官倒是牢记,效率也高,马氏独自在家时他做大伯的不好去理论,候到张兴志一回来就堵上去了。   珠华往那堆物件打量两眼,已经吞到口里的东西,二房不可能爽快吐出来,张推官这么快就能到手,应该是直接让人抢出来的。   “你点一点,看还少了什么没有?”张推官说着,把那几张名录递给她。   珠华摆摆手,甜甜冲他笑:“不用,舅舅帮忙,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谢谢舅舅啦。”   弟弟家这么占人便宜,说起来挺丢人的,难得外甥女不多话,张推官松一口气,也不多提,只当此事揭过,招呼了她和叶明光去隔壁用晚饭。   隔日珠华就找到事情干了,她要指挥玉兰和另一个钟氏从自家新拨来给她的叫小荷的丫头把那一堆物件重新归类入库,叶明光也在旁边东摸西摸地凑热闹,姐弟俩正忙着,又来了新事。   是钟氏那边的风清过来,行了礼同她说:“表姑娘,汪太太才下了帖子过来,邀我们太太后日去坐坐,太太让我来问,表姑娘要不要一道跟着去透透气?他家离我们近,光哥儿若想去玩,也可以都跟着去。”   这大暑天喊人出去做客,未免不那么得宜。珠华心中一动,掐指算算时间,笑了,冲风清眨眼:“姐姐,我猜一猜,是不是汪家哥哥中了秀才呀?”   风清抿唇笑了,汪文苍对张萱有意的事在外秘而不宣,但她这等主家心腹是知道的:“表姑娘聪慧过人。”   汪家哥哥效率真高,看来那边结果出来,这边就催着家人预备挑明了,钟氏只带着张萱去未免有些招眼,再带上两个小孩子,就自然多了,彼此间也好找话题。   事关二表姐,这个障眼法珠华很乐意配合,就笑道:“好,你回大舅母,我和光哥儿都去。”   “是。”风清笑着福身去了。   珠华则扭过头去,往书案的笔筒边上看了一眼,那里摆着个书生模样的小泥人,是苏长越送她的礼物,珠华初见没什么兴趣,但细一看,发现竟和苏长越有几分相似,这倒蛮好玩的,她就作为个摆件顺手放那了。   她伸手过去,指头敲敲那书生小泥人。   你中是没中呢? ☆、第50章   翌日早上。   汪张两家住在同一片官署里,相距极近,这趟出门不用太早,珠华得以有充足的时间,把自己和叶明光都收拾好了,又让钟氏看过没有问题,一行人才不疾不徐地登车,徐缓往知府衙门的后宅而去。   车行不过一刻钟就到了。   汪太太并汪兰若已经等在堂屋,两方见了面,各自见礼分宾主坐下。   叶明光作为一个大胖小子十分抢戏,他现在瘦了点,不是那种会让人联想到“痴肥”的体型了,而是中年妇人最喜欢的富贵福气型,汪太太头一回见,当即就把他招到身边,问他名姓年龄等语,叶明光少见外人,怯生生的,答一句就要看一眼珠华,但他智商仍然在线,回答十分清晰明了,并没出任何岔子。   腼腆又有礼的样子把汪太太逗得直笑,还打趣珠华:“你们姐弟俩的性子倒是反过来了,做姐姐的刚,做弟弟的柔。”   珠华清楚他俩就是活跃气氛来的,她虽然不擅长,但偶一为之,倒也能凑合着施为,就笑:“太太不了解我,其实我可温柔了。”   她有意做低眉顺目矜持状,笑容也收得极浅,不但把汪太太惹得笑得更开,连她这一边的钟氏并张萱都笑了,独有叶明光的胖脸严肃起来,有点忧心地扭着头盯她:“姐姐,你牙也疼了吗?”   嗯,叶明光小胖子开始进入换牙期了,他前天早上醒来,忽然发现有一颗下门牙隐隐作痛,一摸,居然可以摇动,以为自己得了什么重病,吓得泪奔着来找珠华,珠华给他安慰解释了半天才好。   此刻在弟弟眼里是牙痛的淑女珠华:“……”   “哈哈——”   一屋笑声,连站在边上打扇的丫头们都忍不住低头含笑,这也罢了,这些笑声里笑得最大的是张萱。   简直没天理,她是为了谁才在这里装憨的呀?   珠华很不乐意,悄悄瞪一眼张萱,恰被张萱接受到了,她是不懂婉转的,直接揭穿了笑道:“珠儿,你怪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说你牙疼的——别说,还真有点像,哈哈。”   惯常是钟氏打圆场,她忍笑道:“萱儿,又欺负你妹妹,你是做姐姐的,不可总是如此。”   珠华顺势接:“可不是,都是我脾气温柔,才不和二表姐计较。”   张萱刚止住笑又噗了:“好好,你温柔,你温柔。”   她是真不知道紧张啊。   珠华简直服了她,看二表姐这架势应该是常来往汪家的,所以这么自然轻松,可今天来和以前都不一样,不是纯做客,是有目标的好吗?   不管怎么样,这么一通笑,气氛是肯定活跃起来了,汪太太就先笑着说钟氏:“照我看,孩子们这样说说笑笑很好,自家姐妹,说个话何必有那么多顾忌,大面上不错就行了。”   又自然地嗔怪身边丫头:“我不知道多了个小哥儿同来,你们去迎人的也不知道着个人先回来报个信,这样呆木,让我连见面礼都没准备,真是失礼。”   丫头陪笑蹲身,自陈不是。   钟氏忙道:“他小孩儿家,暑天在家闷了,我才一同带出来散散,哪里要什么礼物。”   汪太太道:“若是别人就罢了,这孩子我一见就喜欢,必要给的,只是我这里都是女人家的物件,倒不便给他——这样罢,”她目光移向那丫头,“你去外院书房看看大爷在不在,若在,叫他挑一方好砚送来,给光哥儿以后开了蒙使。”   丫头笑着应声去了,珠华佩服地望一眼汪太太,这番过场做的,因势利导水到渠成。讲真,她有点要杞人忧天了——当然她不是觉得汪太太是坏人,可婆媳相遇,处不来的几率比处得来的大多了,而二表姐这个秉性脾气,在汪太太手底下恐怕走不出三个回合。   她这里想着,那边汪太太已经和张萱搭上话了,听语气她和张萱熟得多,开口不是夸她,而是嗔怪:“我不请你娘来,你就不知道主动上门来给我请个安,我久不见你,还以为是兰若得罪了你,特特去问她,惹得兰若怨我偏心,说怎见得就是她得罪了你,不是你得罪了她。”   汪兰若听闻,在对面温柔地笑了笑。   珠华顺着望过去,呃,她联想到了张兴文,感想有点复杂,不过这俩肯定没可能了。看汪兰若现在的模样很正常,眉宇间不见悒郁,看来就算有情伤也走出来了,倒是好事一桩。   “兰若这个脾气,想得罪谁可难了。”张萱大咧咧笑道,“我想得罪她也难,太太放心,我俩在一起再吵不起架来。我家里这阵子事情多,才绊住了,往后一定常来,只怕太太嫌我烦。”   汪太太笑道:“我不嫌你,你天天来才好。”   珠华听这一句立刻转脸去看张萱,然后惊叹地发现她二表姐真是位勇士,她听到暗示意味这么浓重的一句话脸色居然仍然是正常的。   倒是捧着一方砚正走到门前的汪文苍红了脸。   他平复了一下才进来,向钟氏行了礼,把墨砚送给叶明光,叶明光乖乖接了道谢。   他才中了秀才,钟氏见了他,自然要夸赞两句,又问预备哪日摆酒请客,到时必要来贺的。   汪太太笑道:“可别夸他了,只是侥幸过了童试,我们老爷的意思,是不办的,不然那些有底蕴的人家看了,倒要笑我们轻狂。等下回中了举再办罢——只是要看他争不争气了。”   钟氏笑道:“我要替文苍不平了,这个年纪就能穿襕衫戴儒巾,汪太太还觉他不够争气,可是过严了。”   汪太太摇头叹道:“你不知,我这个儿子,是外面光堂里面拗,越大越有自己的主意,且定了主意就要去做,拿这次举试来说,我们老爷都管不动他,只得依着由他去试了一试,偏偏运气好,叫他中了。他自己拿对了这次主意,这往后啊,我们做长辈的再要管就更难了。”   她说到管教儿子上,钟氏就不好轻易接话了——也因摸不清汪太太的意思,到底是说汪文苍自作主张提前考童试呢,还是说他对张萱有意的事,就暂且但笑而已。   珠华占着年龄优势,清脆开口:“太太,我也要替汪哥哥打个抱不平了,我现在跟着二表姐读书,依我的心得,学问这件事,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一点假掺不得,跟运气有多大关系呢?我总不能去求菩萨,让二表姐考我的时候,专考我会的,我不会的一句也不问,那菩萨恐怕不乐意搭理我。”   一屋人又都笑了,钟氏无奈状指她:“汪太太看,我们家这个小丫头都有自己的主意,孩子大了,总是这样的。”   汪太太就护她:“她人虽小,说的道理却没错,难道还硬要拧着训她不成?”说着笑点了点儿子,“你伯母妹妹都替你说情,罢了,往后我也不念叨你了,另给你找个厉害的人来管你,我索性撩开手,享享清福去。”   汪文苍面色又红了,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拱起手冲母亲讨饶地行礼。   汪太太挥挥手:“行啦,我们要聊些女人家的话题,跟你可没什么关系了。你这做大哥的,把你这些弟弟妹妹都一道领出去,好好招待着。”   话已至此,谁都知道底下所谓“女人家”的话题是什么了,但又都要装作不知道,汪文苍打头,一串弟妹们跟着行了礼告退。   出来之后,汪兰若便邀请众人去她的院子,汪家同样是异地为官,不过不像张家一样拖了一堆亲眷过来,只有汪知府一家住着,房屋十分宽绰,汪兰若可以独占一个小院。   汪兰若挽着张萱走在中间,珠华跟在后面,便听汪兰若低声笑道:“阿萱,你今天怎么了,话这般少,我快以为我真的得罪你了。”   话少?珠华回忆了一下,发现还真是,分界点应该是从汪文苍进来,张萱就没有出过一声了——原来她不是真的一点都不紧张啊!   珠华不由捂嘴偷笑,她不是存心要笑张萱,已经尽量放轻动静了,怎奈旁边跟了个叶明光,他张口就问:“姐姐,你笑什么?”   他的音量可没放低,于是不但前面的张萱和汪兰若听见了,连再前面的汪文苍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没回头,但是肩膀抖了抖——汪兰若先问张萱那句他也没错过。   张萱本来没觉得怎样的,但让前后这么一笑,她再大方也大方不起来了,低了头闷声无语。   自己造的锅,只好自己背,珠华抽抽嘴角,道:“……我没笑,我牙疼。”   叶明光有点疑惑地道:“我看错了?”   珠华肯定地道:“嗯!”   她两个在末尾一问一答,前面的人俱是听得肩膀直抽,这么一打岔,到汪兰若院里的时候,气氛总算重新自然起来了。 ☆、第51章   人最好不要咒自己。   隔日一早,珠华摊在床上,半梦半醒间觉得嘴巴里似乎某处牙根在隐隐发酸,她朦胧里下意识伸舌头去舔,外力一施加,直接由酸变成了疼。   难道她有虫牙了?   不会吧——虽然这时候的牙刷次了点,但基本的清洁作用是能起到的,她每天都有很认真地刷啊。   珠华张开嘴,闭着眼抬手去摸索,摸到了那颗会痛的牙齿一摇——   怎么能摇动?!   她这一下吓醒了,猛然睁了眼,不死心地又摇了摇那颗下牙,不是错觉,果然是能摇动的!   她仅剩的一点睡意不翼而飞,爬下床就往妆台前跑,正叠被的玉兰忙过来:“姑娘,怎么了?”   铜镜照不清楚,看上去似乎没什么问题,珠华转头张了嘴,急迫又含糊不清地问她:“你看看我的牙怎么了?就是这颗。”   玉兰蹲身凑近打量了一会:“——底下的牙龈好像有点肿,是不是天太热,姑娘昨天出门,受了暑气了?”   没听说中暑会中到牙上的啊!   珠华慌了,这时候可没什么烤瓷牙还是种植牙,这牙要是坏了,她往后一笑就露出个黑洞来,那就是长了张西施的脸也不抵用。   她没心思跟玉兰啰嗦了,趿拉着鞋就往隔壁跑,钟氏正在梳妆,珠华冲她面前去,指了牙给她看。   钟氏看过,温和地道:“没事,这是刚开始,忍几天等它活动得厉害了,就不这么难过了。”   珠华简直要哭——这还不够?还要更厉害?   张萱恰这时过来,见她这表情,先有点吓到,但问了怎么回事之后,她就转成了嘲笑:“光哥儿的牙也难受了几天了,他都没哭,你难道要被弟弟比下去?”   珠华怒道:“我和光哥儿怎么一样,他是换牙,掉了还会长,我掉了怎么办!”   简直没有同情心,亏她昨天那么卖力!   “你掉了也会长啊。”张萱诧异地看她。   “……会长?”   张萱明白过来了,笑道:“不然呢?怪不得你这个脸,你以为你掉了以后就是个洞了?光哥儿不懂罢了,你都换过好几颗牙了,怎么还这么傻乎乎的。”   ……   珠华抹把脸,整个冷静下来了,讪讪道:“我以为我这么大了,不会再换牙了。”   她离实际上的上一次换牙可太久远了,哪里还记得究竟。   钟氏笑着把她拉过来,重新给她看了看,然后笑道:“你应该还有两颗牙要换,除了现在动了的这个——”她伸指轻轻碰一下珠华对应位置的另一边,继续道,“还有这一颗。”   居然还有两颗。   珠华稀奇地自己抬起手,按着钟氏的示意去摸了摸另一颗,这颗倒还长得挺牢。   张萱按着她头顶揉一把,撵她:“快回去把衣裳穿好,一天比一天大,还是这么不着调,又穿着中衣就乱跑了。”   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和叶明光一样仍处在换牙期里的珠华童心大发,少见地活泼起来,吐舌头回张萱个鬼脸:“张姑娘,你不知我现在多开心呀!”   喊完撒丫就跑。   “……”张萱一下脸爆红,看也不敢看钟氏一眼,跟在后面追出来要抓她,“没规矩的小丫头,给我站着!”   珠华才不怕她,闻声真在月洞门里站住,回身叉腰:“二表姐,我站着了,你不要后悔!”   张萱都赶到近前了,紧急刹住,狐疑地道:“——嗯?”   珠华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张姑娘,我让令表妹带给你的话,不知她转告你没有?我有些怕她忘了,但又怕她告诉了你,你觉我孟浪——唔唔!”   她嘴被紧紧捂住,只好消了声,一双眼睛却还不安分,盛满盈亮笑意,随着眼尾弯起,其中笑意也似倾出,洒向对面。   张萱微怔,手掌不由放松了,捂不下去,只好变掌为指,点点她额心:“我不和你算你偷听的账,你也不许再瞎嚷嚷了,听见没有?”   珠华见好就收,乖乖点头。   昨天不但她是助攻,汪兰若也是,他们在汪兰若的院里说了没几句话,汪兰若就找了借口把她和叶明光带开了,留出空间来给汪文苍和张萱说话。只是珠华借口东西落了又溜回来,就听见了几句。   张萱待要问她听见多少,不好意思问,只得跺跺脚,再吓唬她一句:“你答应我啦,要是食言,你这颗牙掉了就再长不出来。”   珠华抖了抖,谴责地望她:“二表姐,你好坏。”   张萱制住了小表妹,得意地笑一笑,扬着头转身走回去了。   **   珠华这颗牙和叶明光掉在了同一天,姐弟两个站在小跨院里,用力把落下来的下牙扔到屋顶上。   叶明光摆脱了这颗摇摇欲坠好些天的牙,十分轻松地蹦回屋里,边蹦边问珠华:“姐姐,为什么要把牙齿扔到屋顶上啊?”   珠华也不知道,胡猜着给了个答案:“大概是想让牙齿快快往上长出来。”   叶明光很能举一反三:“那我要是上面的牙掉了,是不是要往地下扔,好让它快快往下长出来?”   这个玉兰知道,在后面笑着道:“是扔到床底下。”   “哦~!”   又隔两天便是立秋,长日仍然炙热,但晨起终于有了一丝清风徐来。   黄历上写,这一天宜出行嫁娶祭祀。   汪家的纳彩礼就选在这一天送来,这里面的整套程序和珠华没有一点关系,但作为一个路人,她忽然由此生出了一丝危机感。   因为眼见着张萱定了亲,她很难不跟着想到自己头上这一桩。   ——怎么办,是认还是不认?   认,娃娃亲太荒唐;   不认,她要面临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不,不是她的嫁妆已经提前送去苏家的事,钱财虽然重要,但不足以影响她对未来的抉择。而是,放弃苏长越,她靠自己找,还能找到跟他一样颜值的吗?   珠华对此非常不乐观。==   呃,她当然不是那么肤浅得纯看脸的人,可问题是苏长越性格读书也都不错,她就是想挑也挑不出什么来,倒是人家没嫌她父母双亡还领着个拖油瓶弟弟她才要庆幸了。   珠华从案上放着的插瓶里拔出朵月季花来,若有所思地揪掉一片花瓣——那就认了?   不,还是觉得太草率,她只是对苏长越印象不错而已,可离萌生出爱情来差得远了,没有爱的婚姻想一想多可怕啊,她可不信婚后再来培养感情这一套,这要是培养不出来,还能随便推翻重来吗?就算是在离婚司空见惯的后世,对于当事人来说,离一次婚也仍然是很伤的,能在婚前解决的问题,绝不要留到婚后去。   再揪一片花瓣——那就不认?   可是这时代说自由恋爱等于说梦,如张萱和汪文苍,汪文苍确实钟情张萱,张萱对汪文苍的评价也不错,可他俩的相处机会那么寥寥,能使他们成就婚事的,事实上不是因为他们的感情到这个地步了,而是两个家庭的父辈在互相评估衡量,父权认为匹配,他们才配上了。   若单从张萱的个人角度论,就珠华看,她现阶段对汪文苍的感情还比不上她对苏长越的呢——起码她是真情实感发自内心地觉得苏长越帅。   揪下第三片:那还是认?   不,就这么屈从包办婚姻还是很怪,感觉都对不起她受了那么多年的现代教育,她也是寒窗苦读十二年的人,要不是出了这个意外,哪至于受困在这个小跨院里,早就——   珠华回忆了一下穿越前的生活,默默把“大展拳脚”四个字缩了回去,好吧,她不是女强人型,就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她人生的巅峰不过斗赢了一回后妈,就这个格局,她就没穿也干不了什么大事业。   珠华的手停在了第四片花瓣上,欲揪不揪,目光放空——她感觉已经快把自己整精分了,而她居然还没拿定主意。   病急乱投医之下,她突发奇想,问旁边拿着笔在宣纸上乱画的叶明光:“光哥儿,你还记得几个月前来过的那个苏家哥哥吗?你觉得他怎么样?”   都说小孩子眼明心亮直觉强,说不准叶明光能帮她下个决心?   叶明光的主意确实比她正多了,张口就道:“不好!”   珠华:“……”她略呆,“为什么?他哪里不好?”   难道苏长越私底下偷偷欺负过小胖子?他是爱闹了点,可不至于这么没品吧?   叶明光把脸板得很紧,往宣纸上重重甩过一笔:“他会带姐姐走,就像汪哥哥带二表姐走一样,我不喜欢他,我也不答应他带姐姐走。”   珠华噗地笑了,这小胖子,一定是这几天听多了家里人议论张萱定亲的事了,他又聪明,由此及彼很快想到了苏长越身上,跟着就把他列入黑名单了。   虽然没从叶明光那里得着灵感,但这一笑她心情轻松多了,把缺了小半边的花重新插回瓶里去,还仔细地摆弄了下,让缺的那半边藏到花叶里去。   摆好了,她收回自己的五短手指望了望,年纪小未尝没有好处,起码来日方长,她现在做不了决定,那就再等一等,等她对这世界再多一点了解融入,也许到时候不用她有什么挣扎,结论自然而然就浮出了。   但世上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   珠华想象里的这个到时候迫近得如此之快,苏家出事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她掉的这颗牙齿甚至还没有长全。 ☆、第52章   这一天珠华去往魏国公府里做客,她掉的牙才冒了个尖尖,不留意看那里仍是个黑洞,为此她并不想出门。   但魏国公府的老夫人年老思乡,想找几个家乡的人讲一讲古,以慰乡情,便往几户人家下了帖子,张家就是其中之一——是的,这位徐老夫人也是德安府人,张推官能在魏国公面前说上话,和老夫人的同乡身份是其中一重重要因素。   钟氏接了帖子,本也没打算带珠华,她这个年纪,其实还不到很需要交际的时候。钟氏想带的是张莲,张萱亲事已定,且定的又巧又好,这在张萱当然是件好事,但张莲相形之下就被比得有点尴尬了,虽则她只比张萱大了月份,但大一天也是姐姐,时下风俗,姐妹间的出嫁最好按着排行来,才显得长幼有序,所以,钟氏眼下的要务就是快点把这个长女的亲事给定下,现有这个出门机会,不管能不能碰着机缘吧,都自然要先紧着她来。   但上门来的那个国公府仆妇除了送帖之外,却还笑说了一句:“不知府上那位表姑娘可好?我们老夫人倒记得她,昨儿还问了一句。”   行了,既有这话,珠华还怎么跑得掉?被打扮成个红包包,一同拎上了车。   往国公府这等豪门去不好显得太简素,于是家里仅有的两辆车都出动了,钟氏在前,珠华同张莲坐在后面的车上。   两个人对面坐着,一路沉默。   这种沉默不单单是不说话的沉默,在珠华来感受,是好像车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这倒也满自在的,她就掏出特意带着的一个小靶镜来,凑近去练习笑容。   她掉的那颗牙略略偏里面一点,不是正中门牙,抿唇笑或者笑的弧度收敛住是可以挡住那个洞的。   一路练习到国公府,在把腮帮子都练得酸痛了之后,她终于可以把握到其中精髓了。   下车进府,在珠华来说她是头一回进这膏粱锦绣地,但碍于这一点只有她自己知道,于是只能尽量假装自己一点也不好奇,目不斜视,身姿笔直地跟在钟氏身边往里走。   走过几道垂门屋舍穿堂,珠华辨不清各是什么名目,只知道跟着走,直到终于见着前方一座正房大院,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她方判断出该是到了目的地了。   锦帘一掀,屋里环翠围绕,锦绣香烟扑面而来,珠华一个也认不得,不过好在正中一张罗汉榻上歪着的老太太还是很醒目的,钟氏行过礼后,她便和张莲上去,也行了礼。   徐老夫人鬓发半银,看上去是个很和气的老太太,命人给她们看了座,刚说了不上两句话,应邀的另一家太太来了。   这位太太姓许,和钟氏似乎是认识的,她也带了一个小姑娘来,进来先和众人见了一圈礼,而后又额外往徐老夫人面前福了一福,笑道:“我来晚了,老夫人别见怪,我原算好了时辰,早早就叫人套了车预备过来,谁知我家那个小孽障,不早不晚偏捡着我出门的时候闹起来,我要不理他,他哭得快震塌了房子,奶娘怎么也哄不住,没奈何,只得我抱着哄了一会,好容易才把他哄得又睡起来,我才脱了身忙忙来了。”   她且说且笑,连带着比划,脾气很爽朗的样子。   徐老夫人一边抬手让座,一边笑道:“总是孩子要紧,我这里不过说说闲话,早一刻晚一刻,能有多大关系。如今几个月了?养得可还好?”   许太太坐下笑道:“将四个月,可是养得肥壮,一个奶娘的奶都有些不够吃,隔一会儿就又哭了要吃,我都不知他那么个小人,哪来的这么大胃口。我们家燕姐儿小时候吃的恐怕都没有他一半多。”   如徐老夫人这个年纪,很爱听这类大胖小子能吃能喝的话,颇有兴致地顺着接道:“能吃养得才好,若不够时,宁可再请个奶娘,可不能亏了孩子的嘴。”   “我们老爷也是老夫人这话,老夫人不知,说起来我要好笑,我们老爷听风就是雨,我不过白抱怨了一句,他站那里就叫找个牙婆来,要选奶娘——这哪是他男人家干的事?我赶着拦了又拦,才把他劝住了。”   ……   她们一进一进地说得热闹,珠华可听不下去这些婴儿经,慢慢就有点走神了,拿眼角余光瞄着屋里各掌职司的丫头们,不管捧茶的,捶腿的,拨弄香炉的,还是伺候客人们的,都是清一色的娇嫩美人。   当老封君可真好啊。   手下有这一把子水葱一样的美人,真是在家赏心悦目,出门气派威风。   珠华打心里觉得略羡慕。   ——她的姿势是正襟危坐,头也没有乱动,但眼珠左转右转,徐老太太的位置比客人位略高,尽收眼里,就忽然点了她的名笑道:“珠丫头,你满眼新鲜在看什么?倒似头一回来我这里一般。”   ……老太太眼好利,她都没老花眼啊。   珠华被点得没防备,一时不及想借口,也怕想了瞒不住人再被拆穿,只得老实道:“我看老夫人这里的姐姐好看。”   好话总是人人爱听的,尤其从小孩子嘴里出来的话,更显得真诚一些,一屋水葱们都微笑起来。   徐老太太也笑了,冲丫头们说道:“不能让人白夸了你们,有什么好果子,还不快端出来。”   便有两个丫头笑着去了,过一时,端着几碟子蜜橘回来,一人几上送了一碟。   其中一个丫头笑行礼道:“老夫人,大奶奶说,这是才从南丰那边来的,东西虽寻常,但品种同我们这边的不一样,特别浓甜,一点儿也不酸。大奶奶想着合您的口,特意都叫送来了。”   许太太凑趣夸道:“世子夫人真是有孝心。”   徐老太太含笑点头,却跟着又伸指点了点珠华:“这么说,珠丫头倒是不能多吃了,我瞧你才换了颗牙,这个阶段,甜的吃多了可不好。”   珠华服了:她在这屋里就是个添头,跟背景板差不了多少,徐老夫人确实也没显得多留意她,就一直在跟许太太说话,结果她身上的一点变化都没藏过她的眼睛,这份掌控全局的能力,谁要把她当成一般的老太太那真是傻了。   她不敢多表态了,谨慎地应了是。倒是许太太对此又有话说:“说到牙,我们家那个似乎快长了,这几天整天口水流个不停,我都不敢凑上去叫他亲了,碰一下要糊我一脸口水。”   “那是快要出了……”   谈话重新绕回了婴儿经,珠华无聊地开始剥起蜜橘来。   “他还不依呢,这小冤家,闹得我烦了,把他生母叫来替一会,他都不乐意,一意就盯着我,到我怀里才笑,一笑就口水直流,唉,真是拿他没法子。”   ……这么热闹说半天,庶子啊?!   珠华无语地往嘴里塞了瓣蜜橘,不懂这位太太怎么想的,到国公府来表现自己的贤惠大度?   “不怕老夫人笑话,我如今啊,才终于觉得对得住我们老爷了,他将四十的人了,膝下一直没个儿子,年年祭祖,我都觉得对不起地底下的列祖列宗,这要一时去了,我都无颜见他们。如今可好了,总算有一个肚皮争气,生下这个宝贝疙瘩来,了了我一生的心事。”许太太说着,一副欣慰之极的样子。   珠华含着橘瓣一个激灵——什么意思啊?当着和尚别说秃子,这是基本的社交礼貌,当着钟氏的面夸耀半天自家的儿子罢了,这没什么,毕竟不能你自家没儿子就让人家有儿子的都不能提对吧,可添这最后一段什么意思?列祖列宗都出来了,这要不是针对钟氏,明说给她听,珠华真不信。   “珠儿,这橘子果然甜吗?”   再度被点名,珠华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了,大约徐老夫人第一回叫她就不是无的放矢,她人老成精,听许太太说了一会就意识到其中弯绕了,所以拉她出来打个岔,怎奈许太太夸耀的心太坚决,钟氏又不是那等很能交际的,没能适时插上话,硬还是让她把话题扯回去了。   她就露出甜甜笑容来——笑到一半想起不好,忙又收回去,改换成练习过的抿唇笑:“回老夫人,可甜了,我家里买的橘子都没有这样好的味道。”   心中寻思:看样子这肯定不是徐老夫人的锅了,她要想给钟氏难看,犯不着一而再地出来控场,所以,是张许两家原就不对付,私怨?政敌?   ——不,也不对,如果两家原就有矛盾,那国公府就不会同时下帖给两家了,必得有个规避,否则岂不是自找为难。所以这矛盾就算有,也应该是最近才生出来的,外人都还并不知觉。   徐老夫人笑道:“你既喜欢,回头走时给你带一小篓去,只是不许吃多了,一天最多吃两个。”   珠华忙起身道谢,又笑:“多谢老夫人,我二表姐也爱吃甜的,这回她没来,我带回去,可叫她沾着我一回光了,我再背错书,她也不好意思训我了。”   她说张萱不过顺嘴一句,但说完便见对面许太太的脸冷了一瞬,她旁边的许家大姑娘许燕儿放在膝上的手则动了动,有个明显扯帕子的动作。   珠华瞬间了悟:张萱一个深闺少女能有什么同时得罪着她们母女俩的?时间再限定到最近,那就只剩下显而易见的一桩。   ——汪家哥哥挺抢手呵。   珠华就淡定多了,不管怎么说,张萱亲事已定,张家立于赢家地位,别人不忿爱说几句酸话,那就由她去说好了。   一个丫头在此时掀帘进来,福身笑道:“大奶奶想请几位姑娘去坐坐。”   徐老夫人请人来为的是说一说家乡风物,解解乡愁,许燕儿和张莲并珠华年纪太小,都不是在德安府长成的,她们在这也是无用,人多了倒可能闹着徐老夫人,世子夫人所以掐着时间,就命人请小姑娘们过去了。   当下三人起身,行礼告退,跟在丫头身后鱼贯退出。   徐老夫人虽然和蔼,但她身份摆在那里,在她面前很难不绷着,如今离了她跟前,诸人都松了口气,连张莲都不例外,珠华从她面上看不出来,但觉得她的步子比先先前进正院时要轻快一些。   许燕儿更是,她还凑近过来说小话了,挨着张莲低声道:“你那个好妹妹今儿没来,是定了亲不好出门,在家装淑女了吧?”   张莲沉默着,闷头往前走。   珠华望望前方的丫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酸,继续酸,酸死你也没用。   许燕儿得不到回应,不甘心地继续道:“张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若是我,我也不开心。”   张莲继续沉默。   虽然还是没回应,可是不反驳本身也是一种态度,许燕儿就自动把当成默认了,再接再厉地把话更往白了挑:“张姐姐,你别怪我说你,你就是太老实了,什么都不争取,才让别人一心就欺负你——按着排序,这门亲事本该是你的才对,凭什么越过你给了张萱?”   张莲的步伐慢了慢。   许燕儿挑拨见效,心中一喜,跟着便听张莲终于开了口,她慢吞吞地道:“你说错了,是你的才对吧。”   ……   “哈哈!”   珠华喷笑出声,她都顾不上露出牙洞了。   许燕儿遭这闷头一击,本就大为羞恼,珠华还毫不掩饰笑她,她立刻把火力转而喷向了珠华:“哼,小丫头片子,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你那夫家才要倒霉了,到时候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珠华:“……”   哈?自己失恋跟她有什么关系,咒她干什么啊。   真讨厌,怪不得汪哥哥不喜欢她,哼。 ☆、第53章   许燕儿说的这句话,珠华初听是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这听上去就很像不痛快时顺口带出来的话——你给我小心,你马上就要倒霉了什么的,只是许燕儿的攻击对象比较清奇,也可能是上面连着话赶话,又或是她认为攻击苏家对珠华来说更有杀伤力。   对珠华来说,她唯一有点奇怪的是:她打哪里知道她定过娃娃亲的?不过考虑到许太太和钟氏认识,金陵城说大很大,说小也小,这些官宦人家的交际圈子说来说去其实就这么几个,互相熟知彼此的家事似乎也不是非常令人意外的事。   有鉴于此,珠华就只是顺口回了一句:“许姐姐好灵通的消息,我都没听说的事,你打哪儿听来的呀?”   她不是没有更利害的话回她,只是眼下在别人家做客,前面就是引路的丫头,跑人家来为一点口舌拌嘴,拌赢了也没多大光彩。   许燕儿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她后悔地狠狠咬住了嘴唇,用力白珠华一眼,却是再也不肯吭声,自然也不会解答她的疑问了。   这种小小纷争既已消弭,引路的丫头就只当全然没有听见,含笑带着她们拜见了徐老夫人的孙媳妇,这一代的世子夫人徐沈氏。   布置得温馨香软的东耳房内,一名贵妇端坐正中,她天生一副窈窕身段,肌肤雪白,面比花娇,是个一眼看上去有几分柔弱的美人。   但珠华穿来的时候久了些,平常又很注意收集信息,因此知道她那捧着细窑茶盅似乎细得一碰便折的手腕,可远远不是看上去那么单纯——因国公夫人笃信佛事,懒理俗物,这二三年来国公府的中馈家事已渐渐移交到了长媳手中,这位年不过三十、看上去花瓣一样娇嫩的美人手里,事实上握着一府的内务。   说是一手遮天夸张了点,毕竟上面还压着太婆婆婆婆两重山,但大权在握是毫无疑问的。   当然,能嫁给一等公府的长子为冢妇,成为未来的国公夫人,这位沈少夫人本身的出身必须也非常豪。   据珠华搜集来的八卦,比徐家还豪,因为沈少夫人是有朝廷御赐的封号的——是独赐予她的封号,而不是由世子夫人这个身份而来的诰命。   ——乐安县主。   是的,这位沈少夫人是皇族,平郡王之女,同今上是三服之内的近亲,能管皇帝叫一声“堂伯父”。   这个出身配魏国公世子当然是很堪匹配了,要不算权势算血统,沈少夫人还更高贵一些呢。   所以她虽然年轻,看着没有徐老夫人那么德高望重,但小姑娘们在她面前也仍然都带着些屏气凝神,不敢放肆。   沈少夫人也觉出来了,笑道:“在我这里不必拘礼,只管说笑无妨的,玫儿今天不舒服,不然带你们到她那里去,倒是更自在些。”   她说的是徐家大小姐徐玫,照理确实该由徐玫陪着她们,沈少夫人执掌中馈,家务繁忙,本没有陪着她们的礼。   许燕儿立刻关心地问道:“玫姐姐怎么了?”   “没什么大碍,大夫看过了,开方吃了药,只是要再静心休养两天。”   她们说着话,站在珠华身侧的丫头见她的茶盅空了,提起小茶壶来给她续茶,不知怎地,她面色忽然一变,手下跟着一抖,壶嘴就冲着珠华身上来了。   饶是珠华避得急,襟前仍旧湿了一片。   那丫头放下茶壶,眉头紧紧皱起,看上去十分痛苦,手捂着肚子,和珠华道歉:“奴婢忽然腹痛难忍,失手湿了姑娘的衣裳,请姑娘见谅。”   又回头向沈少夫人讨饶,沈少夫人柳眉微蹙,看上去有些不快,但丫头这个形容,显然也不是教训她的时候,只得挥挥手:“算了,不要你当差了,先下去罢。”   那丫头谢一声,忙捂着肚子跑出去了。   沈少夫人起身下座,来到珠华面前拉着她看了看:“是我招待不周了,烫着你了没有?”   珠华摇摇头:“不烫,是温水。”   就是湿漉漉的不大舒服,虽然她穿的是夹衣,但壶嘴过来的时候太急,还是有一些水迹浸到里面去了。   沈少夫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马上命另一个丫头:“快去大姑娘那里,要一套她小时候没穿过的衣裳来。”   珠华道:“少夫人不必麻烦,我带了一套衣裳来的,现在在我的丫头玉兰那里,请着人去取来就行。”   沈少夫人便又重新令那丫头,再安抚许燕儿和张莲两句后,亲牵起珠华的手:“你跟我到我屋里,先把湿衣裳脱下来,天气凉得很,可不能就这么硬挨着。”   领她往旁边正房里去。   珠华其实觉得自己没那么娇贵,忍到从玉兰那里拿来替换衣裳再换无妨,但沈少夫人为着赔礼,偏要如此周到,她只好客随主便地跟着走,由着丫头替她解了衣裳,再取来件沈少夫人的大毛衣裳把她从头裹到了脚。   不知是沈少夫人的示意,还是丫头做完了事自觉出去,总之,现在内室只剩下了珠华和沈少夫人两个人。   ……   珠华有点尴尬。   既因为她和沈少夫人真的很不熟,也因为她现在的状态。   衣衫不整地面对一个算得上陌生的人,就算性别相同,也总是不那么自在的。   尤其沈少夫人还在看她——   珠华更尴尬了,她后悔起来,早知应该不管什么做客之道,坚持住不提前脱衣裳的,都是沈少夫人看着荏弱,实则很有行动力,丫头手脚又太快,她都没怎么反应过来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沈少夫人显然没她这份为难,看着她,忽然轻轻一笑:“——叶姑娘,你看出来了吧?我支开旁人,是有话要和你说。”   完、完全没看出来!   珠华惊呆,她有一瞬间狐疑过国公府的丫头怎么会犯弄湿客人衣裳的低级错误,但这念头一闪而过,也就抛诸脑后了——她这个年纪没到和人为争男人出百宝的时候,除了张巧绸那种心眼实在长歪了的货,别人谁闲得没事对付她啊?   万万没想到还真有,这个人还是沈少夫人!   “呵,原来你不知道。”沈少夫人又是轻笑一声,“那也无妨,我就直说了罢。”   珠华紧盯着她——要说什么?她可从来没从任何八卦里听到她和沈少夫人有交集的讯息。   “今天请你来,其实不是老夫人的意思,而是我吩咐人加的那一句。”沈少夫人先揭露了这一点。   珠华:“……然后?”   她太惊讶,想不起再按照标准礼仪说话了,她莫名觉得沈少夫人此时也不会在乎这一点。   沈少夫人果然面色不变,只是继续道:“以往几次你来,也是我在老夫人面前提醒的缘故。”   好吧这虽然奇怪,但解了珠华深埋心底的另一个不解:其实她挺奇怪徐老夫人怎么会一直记得她一个孤女的,就刚才她身临其境的会面,并没怎么感受到徐老夫人对她的偏爱,与张莲相比,徐老夫人是和她多说了两句话,但一是当是情形略有些特殊,二是张莲的存在感就是很低嘛,比赢她不具备多大参考价值。   现在答案出来了:对她另眼相看的不是徐老夫人,而是她的她的孙媳妇。   这同时滋生出一个新问题:为什么?   沈少夫人没有顺她的意思马上给答案,而是另说了一句相当于是石破天惊的话:“叶姑娘,你应该知道,我有个哥儿,比你小一岁,今年九岁了。如果我要你退了和苏家的亲事,嫁给我的儿子,你愿意吗?”   ……天上掉馅饼了。   珠华没觉得高兴,因为馅饼来得太大掉得太急,先把她砸晕头了。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神展开啊!   槽点太多,珠华都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从逻辑上先肯定地道:“不可能的。”   魏国公这一代的世子娶的是县主,下一代的世子娶个亡故小县令之女?门第上差出了八百条街,简直都有玄幻感了。   沈少夫人显然知道她说的不可能是什么意思,笑一笑道:“这不必你操心,你只要点个头,我自然有办法做到。”   她是认真的。   珠华终于有点真实感了,她尝试着封闭了自己的荒谬感,单从本身的意愿出发,想了不多一会,就摇了头:“抱歉,少夫人,我不愿意。”   不是她多么有节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啥的,而是——九岁,天哪,她无法接受自己找一个现年只有九岁的对象,这是犯罪好吗?   想一想都全身恶寒,相比之下十五岁的苏长宇一下显得有吸引力多了。   但是沈少夫人不知道这一点,她沉默片刻,怅然一笑,道:“我该知道的,你是他的女儿,品行自然也和他一样。” ☆、第54章   如果情绪可以具化的话,珠华心底的惊涛已经在礁石上拍出了千堆雪。   她在一瞬间的脸裂之后,自保机制迅速启动,把从叶明光那里学来的全套卖萌技巧全数拿出,务求自己看上去如初生的婴儿一般懵懂——她此刻一点也不嫌弃自己的短手短脚了,并且全心希望时光能把她再倒流个七八年才好。   小说电视剧里炮灰死亡率最高的理由之一是什么?   ——你知道得太多了。   珠华此刻面上茫然眨眼,心里的泪实则已经流成了河。   更糟糕的是,她的伪装在沈少夫人眼中一点也不成功,她原是站着的,忽然嘴角勾起,款款坐到珠华身边,摸着她的脸看了看,道:“吃了场亏,比先长大了,不但没那么肤浅,看着都讨人喜欢了一些。”   是在夸她,但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的装样,当此境地,珠华无法可想,只好索性破罐破摔地在心里回了一句:何止是长大,根本就是换了个人呢,呵呵。   “听说你还撞过墙?我看看伤口,好了没有。”沈少夫人说着,就势往上拂开了她的刘海。   她的手指有些凉,动作也很不见外,但并不粗鲁,珠华不好继续保持沉默,嗓音干涩地开口:“好了。”   她最后剩的一点药被张老太太胁迫走之后,大夫又重新给她配了新药,没有第一回的那么神效,但应付她后期的复原也够用了,几个月下来,她的额头早就光洁如初,一点印子也看不出来了。   “这我就放心了。”沈少夫人抚了抚她的额头,放下了手,“令舅来借的那味药材太少见了,还是从我的嫁妆里才找到了一株,后来我再命人去收,一时却也收不到了。”   “……”   珠华觉得这位沈少夫人真是太能带给人惊奇了,不过不管她现在看上去行事有多么诡异,给她提供过帮助是切实的事,她这等身份的人,也犯不着在这种事上说谎。便裹着大毛衣裳直起了身:“多谢少夫人援手,我这么久都不知道,真是失礼了。”   “你不知道的事何止这一桩?”沈少夫人轻笑着,把原就不高的声音更压低了些,“真正害你中毒的人,是你那个小舅舅吧?”   珠华呆愣又震惊地张了嘴:“……啊?”   她以为这是仅限于张家几个人知道的绝密之事,直到张推官对张兴文下完手,都没有将他这个真凶公诸于众的意思——因为这很有可能会暴露他做的手脚,张推官行明刑要证据,张老太太却是不需要的,只要让她嗅到一丝张兴文出的意外有可能是人为的信息,她就会像鲨鱼一样闻血而动,不搅得翻江倒海不会罢休。   从这个角度上,珠华可以理解张推官,所以她也不强求——这是在她后来偷偷打听到张兴文的长日哀嚎是因为丧失了男性最重要的功能之后。害了原主的凶手能落得这个下场,算是比死还难过,她相信这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原主了。   这也就是说,在所有对外的层面上,众人所知道的凶手都仍旧是张巧绸。   所以,沈少夫人是从何得知的?或者准确点说,以她的权势,假如全心全力想查,这件事瞒不过她的耳目不是意外之事,但问题在于,她为什么要查呢?   ——她再出身高贵,权势在握,毕竟是个女子,且已为人妇,行事总有这样那样的束缚,假使被人发现她窥视当朝六品官员的内宅,她何以解释?其中风险不言而喻。   她满心疑问,但沈少夫人却从她的表情得到了一点答案:“看来有些事情你是知道的,那么你知不知道,害你的牵机是从哪来的呢?”   珠华还未搭话,沈少夫人已抬起手指动作极优美地往下压了压:“好了,你知道。”她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玉不琢不成器,挨一场磨难,果是大有长进。”   “……”   珠华一点也不高兴,她想哭:简直欺负人,说她长进,可她有一点能瞒住的秘密吗?   “呵,委屈什么,你这么点年纪,能有这个城府算不错了。”沈少夫人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府里的某个人为什么会是在张家门口出了事呢?——没有想过的话,你现在可以想一想。”   虽然就在这短短的一刻钟之间,珠华已经惊讶了太多次,但这一回,她仍旧有了一种不受控制的毛骨悚然感!   沈少夫人叫她想,可她提起这个疑问,就等于是把答案摊开在她面前了,她失声道:“你——?”   沈少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是我。这个人得罪了世子,世子想教训他,能动手的地方多了去了,为什么要送到你们家门口去?当然是因为我说了话。”   她似乎还顾虑珠华听不大懂,把话更往明了说,“世子手下的人要做手脚,怎么会这么不中用,居然让你们家的家人看见?——当然是因为想让他看见。”   珠华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问了一句:“……我大舅舅知道吗?”   沈少夫人道:“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以令舅的聪明,自然会顺势为之,何必多此一举?”   ——这是高手间的过招,讲的是一点灵犀,弄个小黑屋来,两个人关里面一五一十地密谋,呆板到这个地步的话,实在也做不成什么事了。   珠华问完也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了,她完全形容不出此刻心底的感觉,有点冰凉,又有点激动,心跳紊乱成了一片。   张推官更多地还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看,有关于张兴文出事当中的内情并没有告诉过她,她全靠自己猜的,毕竟她才给张推官告了状说张兴文勾搭汪小姐,不过十天左右他就出了事,这其中的关系不言而喻,她和张推官从未宣诸于口谈论过,但双方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却没想到,张推官不只和她有默契,他和魏国公府这边更是有默契的!   他不一定知道促成这个机缘的是沈少夫人,但他一定察觉到了期间的一点推力,他事前不言,事后不语,将这一点深埋心中,如果不是沈少夫人今日挑明,珠华永远想不到里面还有这个关节。   夹在这样的人中间,她忽然发现她确实还只是个孩子。   沈少夫人给了她一点时间消化,然后就继续道:“这些琐事,其实你并无必要知道,我所以告诉你,只是在这些前提之下,和你说一句,我对你没有恶意,你现在能相信了吗?”   珠华迟疑片刻,点头:“我相信。”   她相信沈少夫人以上说的每一句话,因为在逻辑上都统统成立,她唯一头痛的是:潜藏在沈少夫人对她这么好的背后的原因,可实在太叫人心惊肉跳了。   ——这根突然冒出来的大腿虽然粗壮可喜,但同时也烫得令人抱不上去。   沈少夫人便又笑了:“很好——你不必多想,我确实因为令尊的缘故在暗中照看你,但我和令尊之间,并没有多么复杂的情由。”   对于沈少夫人这种近乎读心术一般的察言观色的能力,珠华再也兴不起抵抗的念头,她只能尽己所能地修饰了一下用词:“我没有多想,我只是不大明白。”   实际她不但浮想,而且联翩了,要不是意外来得接二连三,她脑子一直没空下来,这会儿都该给县令爹和沈少夫人之间编出五个以上的小话本了。   沈少夫人道:“汉乐府里有一句诗,叫做只缘感君一回顾,你听说过吗?”   珠华点头,并顺口接了下句:“使我思君朝与暮。”   沈少夫人又笑了,她是个挺爱笑的人,但这回的笑和先前都不同,她的表情幅度不大,甚至可说是有点压抑着的,但却好似点亮了整张脸,连眼睛里都似落入了星光:“我与令尊,就仅止于这一点缘分,可是却——令我思君朝与暮。”   她把珠华接的下句重复了一遍,与珠华单纯的念诵不同,她的语意中无限缠绵怀念欣喜之意。   这是很明确的,恋爱中人的流露。   珠华看在眼里,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恋爱这门课,她还没有修过,她知道沈少夫人的情形应该算是对县令爹一见钟情了,但仅此一面——可能因为县令爹当时已经成亲,也可能因为沈少夫人出身的高贵,总之,这两个人是没有下文的,就靠这惊鸿一瞥,就足以支撑沈少夫人至今不能忘情,乃至于移情于他的后人,施以照拂吗?   “你不懂,这没关系,你还小。”沈少夫人低头轻声道,“不过你将来会明白,人生有这一点念想,可比没有要有趣得多了。”   珠华略带茫然地点了点头,不过她还记得表态:“少夫人,多谢您对我的援手,我什么都不会往外说的。”   “我知道。”   沈少夫人显得并不在乎这一点,珠华一想也是,她就坦白了又怕什么?明面上她和县令爹不过那一点点交集,说到哪里都算不上越矩,更何况县令爹如今都不在人世了。   “好了,时间不多,你既然已经信任了我,那么,是不是可以重新考虑一下我先前的提议了?”   怎、怎么又绕回去了?珠华无语,她觉得自己用不着考虑,如果说,原来嫁入豪门这件事对她还有一点诱惑的话,在和沈少夫人交流过这一段时间之后,这一点诱惑也都丧失殆尽——上至徐老夫人,下至沈少夫人,这府里全是人精中的人精,眉眼一动便是一个机锋,她或许还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但她很明确地知道,她不要这样步步机心的。   太累了。   就算沈少夫人对她而言是个确凿无疑的好人,她也不想。   “嘘。”沈少夫人竖起一根手指,阻止了她再度的拒绝,“在你回应之前,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苏家,要出事了。”   “……!”   电光火石间,珠华脑中闪过许燕儿的那句话,她不是赌气之下的诅咒?真有其事?   她一下直起了身子,向前探问:“少夫人,您为什么会这么说?苏家现在怎么了?”   “苏御史弹劾了不该弹劾的人。”沈少夫人没卖关子,但她只简短说了这一句就道,“多的我就不说了,你回去可以询问令舅,他应该也听到了消息。如今乘着事还悬着,一般人也不知当中内情,你把婚退了,不至于招致多大褒贬——便有人说,你日后要入我家门,也不必理会那些闲言碎语。”   珠华垂眼沉默了。她相信国公府这个层面的政治嗅觉,也就是说,她的夫家,目前确然已经摇摇欲坠了。   沈少夫人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她这一次的决定,没有出言催促。   她没有等多久,珠华很快抬起头来:“但是我知道啊。”   她想再说两句,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她觉得用不着,面对沈少夫人这样的人,仅此一句就够了,再多解释反而多余。   “……”   这回沉默的人换成了沈少夫人,她沉默的时间同样不长,然后便笑了:“我以为我会失望,但我一点也没有失望。”   她喜欢的人就是这样子的,她喜欢的人的后代也是这样子的,一切都很好,像她想的一样好。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她欣然起身,拍一拍手,片刻后,一个丫头捧着替换的衣裳进来,服侍珠华换上。   沈少夫人去妆台前拿起一个牡丹雕花的木盒子,递过来:“弄湿了你的衣裳,这根玉钗与你赔礼。只是你现在戴着还不大相宜,等再长两岁才好。”   珠华待要推辞,沈少夫人道:“收着罢,不说我们在里面挑首饰,你要怎么和外面那两个丫头解释你为什么换个衣裳换了这么久呢?”   她思虑如此周全,珠华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道了谢,沈少夫人又牵起她的手来,领她出去。 ☆、第55章   以右佥都御史程文为首,另有监察御史苏向良、工科给事中蔡元正、吏科给事中李永义、户科给事中卢鹏云等共五人联名弹劾内阁首辅万永,历数他窃权罔利、妒贤嫉能、一意媚上、擅宠害政、贪贿营私等七宗罪名,向皇帝请求罢逐奸臣,重举贤明,以正朝纲。   “……没有了?”   张推官被堵在书房里,无奈地揉了揉额头:“还有什么,事情就是这样。我不告诉你,实在目前只是如此而已,我有什么可说的,便说与你一个孩子听又有何用。”   珠华道:“怎么没用,至少别人骂我的时候,我能听懂她骂的是什么呀。”   张推官甚是无语,这等正经朝事,他连钟氏都不会说,更别提外甥女一个小丫头了,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此上有什么过失,但要说她胡搅蛮缠吧,她偏偏又有两分道理。想来想去,只好怪罪许太太的丈夫许御史口风不谨,窥见一点影子,就嚷嚷得闺门女儿都知道,这女儿也不好,还往外嘲笑欺负一个比她小好几岁的小姑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珠华把沈少夫人瞒得紧紧的,只拿许燕儿出来说事,跟着就问:“只是如此的话,许家姑娘为什么说苏家要倒霉了?不是说言官言者无罪吗?连风闻奏事都可以,我听舅舅刚才说的,那五位大人是联名上劾,又敢给首辅安那么多罪名,可见手里一定是有些切实证据的——就算首辅势大,不能把他拉下马,也不至于被反噬吧?”   珠华这几个月没有虚度,一点点把自己的自带学识洗得差不多了之后,她就开始问张萱乃至张推官借书看,从各方面恶补本朝常识,她的进展不算慢,因为她渐渐发现她穿的虽然是个架空朝代,但各项官制风俗基本仿效明朝,有个明确的参照物之后,再啃起书来就有目标多了,不像原来那样无从下手。   啃到如今,要说啃出了多少学问自然是不敢说的,但是谈起内宅之外的话题的时候,她至少可以说上一点有建设性的话了,不至于让人觉得完全没必要搭理她,直接把她当成无知小孩哄走。   张推官沉吟片刻,回答了她:“按照正常的朝廷法度,正是如此。所以苏家倒霉云云,目前来说并没有这回事,你也不用担心。”   珠华冷静地道:“也就是说,这不是纯粹的无稽之谈了?”   单是许燕儿的话不足为凭,但沈少夫人的分量就重得多了,跟张推官此刻的话一对照——他说是让她不用担心,但他用词中的保留之意,她又怎会听不出来?   如果苏家真的无虞,他一定不是这个口风。   “……”   张推官能露出这个破绽,盖因他心境非常复杂,他已经察觉出苏家的处境多半不妙了,这种情势下,还要硬装太平,哪天真出了事,他又如何交待?   “是。”既已被看出来,他只有透露了更多一点,“弹劾奏章递上去,万阁老便请辞在家了,但隔日皇上就驳回了他的辞呈,传旨令他照常入值。至于那封奏章,却没有下文了。”   圣意偏向哪方,十分明显。   珠华睁大了眼,她惊讶的是:“——皇上知道这个万阁老身上不干净?”   没下文不表示没头绪,这里面已经能反应出一些问题了,最突出的就是:一国首辅遭遇五名言官弹劾,领头的更是正四品的高官,那万阁老有罪没罪,至少该给个说法,有罪就查,没罪也当明文还他个清白,当没这回事是什么鬼?太儿戏了啊!   张推官却苦笑一声:“岂止皇上?满朝文武,又有谁不知万阁老奸佞贪酷,打他就任首辅以来,弹劾的折子恐怕快有他等身高了,只是皇上置之不理,百官也只好忍耐而已。”   他提到这点心中也郁闷,忍不住多说了两句,“这次程风宪领头集数人之力一齐上劾,我本以为至少能对万阁老有一二动摇,谁知——唉。”   联名弹章分量大,风险也大,假如是言官独个弹劾,万阁老反正弹章收多了,习惯了,虱子多了不痒,但这封联名的就不同了,既然打蛇不死,那便只会令他警觉激怒。   政治嗅觉过关的人,心中多半都有了数,不只苏家,上奏的五人一个也逃不过去,这反噬的一口或早或晚总要咬过来的,只看方位轻重而已。   珠华明白了:原来是昏君加奸臣,标配。   她很有点意外,因为就皇帝在当年县令爹的事情处置上,看着是个很正常的人,就算还称不得明君吧,应该也不至于昏,她管中窥豹,以为这皇帝人还不错来着。   “为什么皇上那么信任万阁老啊?”   别的还罢了,张推官转诉联名弹章和自己对万阁老的评价里都明确有一个“贪”字,可见这位万阁老捞钱必然捞得极狠,天上不会掉钱,这捞的可都是皇帝家的江山,他这也能无所谓?   “今上好修道,原就迷信方士,屡被劝谏。近年来春秋日长,崇仙问道之心更盛,斋蘸年年不断不说,还到处修建宫观,劳民伤财,官员们无人支持,只有万阁老,”张推官又叹了口气,“他身为首辅,为了获取圣心,不但不思规劝,反而一意谄媚。皇上给自己起道号,他也起;皇上设斋蘸,他就进奉青词;皇上封道士入朝为礼部侍郎,他不发一语,反而构陷打击弹劾的臣子。”   ……这人设略耳熟,严嵩?   别的她不知道,但至少在捧皇帝修道以博圣心这一点上,这两个不同时空的奸臣是对上了。   珠华到这时心下真正一沉,感觉不可测的命运再次不讲道理地糊了她一脸。   就目前的态势看,弹劾的五人明显不具备把万阁老拉下马的实力,倒更类似于奸臣倒台前刷过的无数炮灰。   ——这个说法有点不大尊重,珠华在心里修正了一下,愿意站出来要把奸臣拉下马的不管结果成功与否,都不能否认他们本身的正直与勇气,是炮灰,更是忠臣义士。   只是,当这些义士里有同自己命运另一端连系的人时,感觉就实在是太糟糕了。   “也许不至于有事。”张推官议责了几句君父,这会儿心情平复了些,转而安慰起她来:“程风宪他们的奏章已经抄出来传阅开了,我细看了,他们很谨慎,只是专注在万阁老身上,余者一概没提。便有涉及到皇上的,也只有说万阁老不知规劝人主,忝为百官之首而已,连皇上修道的事都按下没说,万阁老没法就此借题发挥,引皇上震怒拿人。而万阁老自己,他作为官员被弹劾是很正常的事,哪怕奏章有不实之处,他也只能自辩而已,没有权利就此对言官发难。”   珠华懂了,这其实也就是她起初说的“言官言者无罪”,言官天生干的就是得罪人的工作,这要不先给套上一层防护网,折损率就太高了——不过皇帝身为万人之上,他显然还是有特权的,被骂不爽了,可以整个“诽谤君父”之类的罪名出来。首辅就不行,他当下只能唾面自干,想打击报复,只能事后另寻途径。   沈少夫人所说的“事还悬着”,就是这个意思了,万阁老现在应该正在另寻途径的过程中,什么时候寻到,能寻到谁的,寻到谁谁倒霉。   ——作为一个有几千年丰富斗争史的内斗大国,这途径真不算难寻。张推官先还说万阁老“构陷”弹劾皇帝封道士官职的言官呢,再构陷几个也只算熟能生巧的事罢了。   珠华便扯扯嘴角:“舅舅,别安慰我了,如今的真实情况是,程风宪这边的底牌已经亮完,万阁老却还没出手,程风宪只能被动接招,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也许我的想法有点幼稚,但我觉得,万阁老要树立威信,煞住这股联名倒他的风气,他多半不会等太久,所以都要不了千日。越快打击报复回去,让别人看见挑衅他的人的下场,这效果才越强烈,舅舅,是这样吗?”   这想法一点也不幼稚。   张推官于意外里有点困难地吐出答复:“是。”   珠华再问:“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这我说不好。”张推官摇头,“不过按常理来推,可能是外放贬官,乃至斥退罢职。也不一定是全部,把五人都弄走难度太高了,我能猜到的是,程风宪作为领头的一定不能幸免,至于你苏伯父,尚在未知之数。也许他运道好,能躲过这一劫。”   珠华默默点了点头,张推官这么说应该是肺腑之言了,她再追问也没意义,只能期望事态确如他所说罢。   就算苏父没有躲过,但只是贬官或者罢职的话,这结果不算最糟,苏长越看着读书不错,熬过他的成长期,只要他能成材,苏家总还有站起来的时候。   现在他们能做的,唯有等待。   **   珠华和张推官都低估了万阁老。   他没有一个一个来,也没有只报复“首恶”。   不过半个月的功夫,从程文往下,五人组被一锅端了。   这件事简单来说,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我们之中,出了一个叛徒。 ☆、第56章   沈少夫人等推断出苏家要“出事”的最有力凭据是皇帝对于联名弹章的反应。   这份弹章上只字未提人君的过错,只集火在万阁老身上,目标明确,分寸极佳,按正常态势发展,就算搞不倒万阁老,皇帝碍于朝廷体统也得让万阁老回去闭门思个过什么的,再随便找个人就着弹章内容查一查,当然很可能查不出什么,但这至少能在万阁老身上撕出一道口子,振奋后来人,让人意识到他并不是无坚不摧。   后来人多了,口子多了,离万阁老倒台的那一天也就不远了。   ——却万万没想到,皇帝连这个过场都不肯做!   他就是摆明了车马,无论万阁老怎么为千夫所指,他都要罩到底。   因为在群臣眼里,万阁老是奸臣,是害群之马;但在皇帝眼里,万阁老却是个忠臣——至少在支持他修道这一件事上是。   皇帝早年的脑子还是清楚的,他虽然一直没耽误搞自己的个人宗教信仰,但那时比较节制,想给天师建个新观了,被劝谏折子甩一脸,他也就罢了,凑合凑合自己在皇宫里弄场斋蘸,也算尽了心意了。   这一来是因为那时他还值壮年,没有那么强烈的长生不老的需求,二来则是因为,万阁老还没上位。   及到万阁老熬走了排在他前面的几个阁老,凭资历终于当上了百官的领头羊,皇帝正从四字头迈进了五字头。   子曰:五十知天命。   皇帝知道的天命与圣人有些不同,他不是知道世事已有定数,人生到此不必执着,当以看淡为上。而是——朕居然要老了,这可万万不行!   长夜难眠、关节酸痛、视力昏花等等这些中老年人常见的毛病挨个找上了他,把太医院的太医们挨个召遍了也没辙,因为皇帝的这些症状其实很轻微,不能算病,只能说是正常的身体衰老中发出的信号,而再好的太医也无法逆转时光。   但皇帝不甘心。   既然太医没用,他就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问道的路上。   这回再多的劝谏折子也不管用了,谁都不能拦着皇帝长生不老再活五百年的愿望——甚至皇帝都怀疑,他之前修道所以一直没有所成,就是被百官拦着,这也不准,那也不许,导致他对上仙的供奉不够丰厚,显示不出他的道心虔诚,才未见神效。   他一定要弥补这个错误。   瞌睡碰上了枕头,万阁老在内阁里装了好些年媳妇终于有朝一日熬成了婆,但因为排他后面的后辈年富力强,而万阁老本人在政务上却没有什么杰出长才,为了稳住自己好不容易到手的首辅位置,他急需跟上司搞好关系。   皇帝之前修道,满朝反对,六个阁老五个不赞成,万阁老不敢鹤立鸡群,只能和光同尘,对此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就这压力都很大了,前两任首辅都看出了他两不得罪的心眼,为此很看不惯他,都动过手脚想把他搞走,只是皇帝手下难得有一个不跟他叨咕的,硬是保下了他。   皇帝没有白费这番心思。   万阁老真是一个知情识趣的人,对皇帝在修道方面的需求非但从来没有一个不字,还主动尽全力配合。   因为他配合得太好,没多久,皇帝的想法就变了——原来群臣劝他,他虽然不听,但心里知道群臣劝得没错,他身为一国之君,沉迷宗教,确有不妥之处。   但他现在觉得自己没什么错了,他又没别的爱好,不过修个道,想多活几年怎么了?至于靡费,这江山不是他的江山吗?百姓不是他的百姓吗?他用自己的钱自己的人敬奉一下上仙又怎么了?   ——你们这些臣工,这么看不得朕修道,难道是想朕早日去死?   这当然只是皇帝被劝谏烦了之后的赌气想法,他还不至于真的这么智商掉线,事实上,皇帝非但不蠢,他仍旧还很聪明,只是动脑筋的方向歪了而已。   比如,万阁老那七宗罪八宗罪的,他桩桩件件都心知肚明——那为什么还放任?当然不是因为真爱,而是还用得上他啊。   程文等人的弹章看上去只针对万阁老,可皇帝内心那根敏感的神经仍旧被挑动了,这些人真正要剑指的对象,以为他不知道吗?明着是搞走万阁老,实则是搞走他修道路上的左膀右臂,臂膀一去,他又将回到过去束手束脚的不快时光里,想收批宫女采露水都要被谏不惜民力。   当然现在仍旧被谏,不过在数量上少了很多,因为大部分的炮火都被万阁老引走了,虽然这些折子一样要到皇帝案头,但看别人挨骂总比自己挨骂要舒心。   万阁老这面挡箭牌,皇帝用得感觉很好,至少在新的屏障诞生之前,皇帝没有换掉他,然后自己直面臣工叨叨的打算。   综上种种,于是他对于弹章表现出来的反应就是:万永朕是保定了,至于别的,你们自己解决去吧。   ——言官有防护网不错,可皇帝更给万阁老罩了个金钟罩,这哪里抗得过?   没什么悬念了,级数相差太远。   围观人等忧虑叹息着有之,漠然无谓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也有之,五人组里的其中一个,吏科给事中李永义的情绪则要单一简单得多——他吓疯了!   知道皇帝偏爱万阁老,没想到偏爱到这种地步,集数人之力,竟如蚂蚁撼大树,连万阁老的一层油皮都没伤着!   这震撼来得太强,直接把李给事中吓破了胆,他在家里,家人哀愁哭泣;他去衙门,同僚看他如看烈士,没几日他就被整得受不了了,于一天夜里出门,悄悄敲响了万阁老家的后门,投了诚。   投诚不是好投的,你在折子上把万阁老骂成了臭羊头,现在来说一声“对不起”就行了?没这么便宜的事,必得拿出干货来。   李永义的投名状非常有诚意,他提供了一个只有五人小组才知道的讯息:弹章上苏向良苏御史的签名不是他本人写的,而是程风宪的代笔!   苏向良和程文在官场上是上下属,但两人私交甚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可以互相摹写笔迹,外人认不出来的地步。   这件事细说来是这样的:五人组碰了几次头后,大半定下了弹章的内容,只有一点分歧产生在了程文和苏向良中间,程文认为应该加上劝谏皇帝的内容,苏向良认为不应该,两人就此争论了两三次,都没个定论。   最后一次,也就是上交联名弹章的前一晚,两人再度争执起来,苏向良并不因程文是上司而有所退缩,他在百般说服无效后,直接离开了。而程文在气走了好友后,却忽然开窍了,他认同了苏向良的意见,依着原定的讨论内容正式往奏折上撰写,然后四人依次签了名盖了章,苏向良此时已走,程文是个急性子,便顺手替他把名字签了,言道明日绝早再派个小厮去问苏向良要章来盖一下就行了,省得择日再聚,可以尽早把奏章交去通政司。   就这一顺手,把五人都顺进去了——万阁老很公道,在确认了李永义没有别的可以举报的信息后,反手就把他也整进了牢里。   在万阁老的逻辑里,你要事前后悔了偷偷来告个密,那算你将功赎罪,万阁老心情好,伸手拉拔你一把也不是不可能,骂都骂过了,斗大的名字签着,鲜红的印章盖着,这会儿来表忠心?晚了!   万阁老给五人组定的罪名是:欺君。   可不是嘛?奏本,天下第一要紧第一神圣之文本,是要呈上御览的,居然这么随便,名字可以代签,印章也可以代盖?都这么搞,天下还不乱套了?   ——其实这么搞还真不鲜见,比如边关那些武将们,有的文化水平就不说不高了,根本就没有,叫他放马出去砍一遍人头容易,往手里给塞根笔,那可真是把头发都抓秃了也只能干瞪眼,这种时候上阵的多半都是亲兵幕僚。   但程文这件事的性质与这些比不大一样,因为别人是幕僚代笔,仍是自家名下的人,这种是在规则允许之内的,程文却代的是另一个独立的官员,这要没人管其实没什么,也就过去了,干过这种事的肯定不只他一个。   但万阁老知道了,硬要拿这件事作伐子,他给扣的罪名是大了点,但程文还真不能硬扛说他就是可以代别人在奏本上签名,他没错。   有错那就简单了,统统抓起来先。   代写签名这个过错还不够大,不足以把“欺君”的罪名扣严实的话,那就再问嘛,进了大牢,双方的沟通总是要容易一点了不是?   但事情的进展却和万阁老想得不太一样,在第一步就卡住了——除了开头举报的李永义外,其他人统统不承认程文有代写签名的事。   ——程文虽然眼力略逊,纠集的小团体里有一个软骨头,但真的只有一个。   万阁老则有点糊涂了,因为他发难得非常突然,几个人全是在衙门里被抓出来的,又是分开关押,没有串供可能,何以口风这么统一?   他让人又把李永义逼问了一遍,李永义被逼得快以死明志了,指天划地地发誓,那字真是程文签的,除了他之外,工科给事中蔡元正和户科给事中卢鹏云也都是亲眼看着的,万万不会有假!   但蔡元正和卢鹏云都坚持说没有这回事。   ——万阁老不知道,这其实也有点怪他自己,他上来就给人扣了个“欺君”的罪名,而且还怂恿皇帝把人都抓进来,明显是群攻的节奏,这谁还看不出来他是要往死里整人了?   既然认不认都是个死,那必须不能认。   更不顺利的事发生在苏向良那边,他除了坚持程文没有代他签名,奏本上的字是他本人亲笔之外,他还提出了证据!   他当晚确实生气早走不假,这查问程苏两家的下人就可以倒推出他的行程,他对此没有否认,但第二天一早,前往程宅递印章的却并不是小厮,而是他本人亲去。   然后他就签名盖了章。   多顺理成章啊。   万阁老命人去核查,发现情形还真是如此,不管名到底是谁签的,那天早上苏向良确实去了程宅。   他要说名就是他签的,没有其他旁证的情况下,万阁老真不能拿他如何。   于是再审,这回终于审出了疑点,因为只有程文和苏向良的话可以对上,蔡元正和卢鹏云两个虽然仍旧坚持程文没有代签,但问到苏向良本人是何时签的名时,他们给出的答案是当晚,而不是隔天。   疑点就是突破点,再审。   蔡卢二人在得知自己的答案和苏向良不一致后,这回却不坚持己见了,纷纷改口说自己记错了,当晚吵得太乱,就记成苏向良是签了才走的,原来他是隔天。   记性差总不能算罪名。   万阁老到这时也不着急了,既然正经的罪名找不到,那就罗织好了。   锦衣卫分五队,扑向了五人组的家。 ☆、第57章   苏宅。   砰砰砰的砸门声响。   守门的老苍头听着动静不善,下了门闩,只敢先把门打开一条缝来,往外窥视——不等他看个分明,整扇门扉让人暴力推开,老苍头抵抗不及,直接向后摔在了地上。   这是哪里来的无礼莽夫!   老苍头在御史家看门,还没受过如此对待,心下泛起不满情绪,张嘴便要质问:“你——”   刚说了一个字,见到了来人身上穿着的飞鱼服,下面的字句便尽皆惊愕失声。   另一个正扫地的小厮机灵些,丢了扫把,跌撞着便要往后跑。   没跑两步,他让人自后揪着衣衫拎起,重重掷在地上:“锦衣卫办案,不得乱跑乱动,否则以阻碍公务论!”   小厮让这一下摔得肝胆都要裂了,趴在地上想动也动不了了。   老苍头往他的方向伸头看了一眼,忙收回目光,保持着后仰在地上的姿势也不敢再动弹。   一排十来个锦衣卫看也不再看他们,只把他们当做脚边蝼蚁,径自扬长而入。   京城寸土寸金,苏向良多年都在御史任上,清贵是十足清贵,外快却捞不着多少,苏家便只是座二进小宅,格局一目了然,为首的锦衣卫总旗利眼扫过,把人分成了两拨,一挥手:“搜!”   当下一拨在前院,另一拨则由总旗亲自带队,如狼般扑向后宅。   苏父被抓,家里的男丁只剩下了苏长越一个,他的起居便尽量都呆在后宅,以给母亲妹妹壮胆安慰。   听到动静,他匆忙出来,在正院前拦住了人。   见到来人身上的服色,苏长越面上的惊色一闪而过,旋即换成了冰冷的有礼:“内宅是我家女眷所居之地,还请大人止步。”   总旗从苏长越的年纪穿着上分辨出了他的身份,他的态度客气了一点——只是相对于门口那两个下人而言。   “有人告你父苏向良有欺君嫌疑,我等奉诏搜查,少公子,请让路。”   苏长越没让。从苏父入狱开始,他实则就再没睡过一个整觉了,少年的面容显得遮掩不住的晦暗,但他的背脊依然挺直:“请问大人,何人状告?有何凭据?”   对五人组的审问都在诏狱中进行,因目前尚未有切实进展,一应细则都并未对外公开,即便身为家人,也是不知道的。   总旗笑了笑:“凭据?搜了就有了。”   “……”苏长越缓缓吐出一口气来,“那请大人出示驾贴。”   总旗的笑意冷了冷,自怀里取出张字帖来,往他面前一晃,便要收起。   “大人且慢!”   苏长越张口喝止,“这不是驾贴罢?”   “少公子好眼力。”总旗慢条斯理地把那字帖塞回了怀里,才道:“这是我们千户的手书,我们如今都拿这当驾贴使,少公子有疑问,可往镇抚司衙门去和我们大人说理,至于现在,本官心系皇差,却是没空和少公子绊扯了!”   他只一挥手,身后的几个锦衣卫凶神一般冲进去,苏长越阻拦不住,只得匆忙跟着往里跑,进屋去嘱咐母亲妹妹躲好了不要出来。   苏母是个温柔的江南妇人,含泪抓着苏长越不许他出去:“你也在这,由着他们闹罢,那都是些虎狼一样的人,倘或伤了你怎么好呢。”   苏长越沉声道:“伤了我正好,我就去顺天衙门击鼓鸣冤去!我爹什么罪名都没定下来,就被破宅抄家,连家人都保不住了,我看他们怎么收场。”   苏母急的拍了他一下:“别说孩子话,谁有本事和锦衣卫讲理?他们爱搜搜去,老爷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就不信他们能搜出什么来。”   苏家两个姑娘,苏婉九岁,苏娟七岁,胆子都不甚大,听到外面传来翻箱倒柜的粗鲁声音,缩在一旁吓得嘤嘤嘤哭。   苏娟的生母孙姨娘站在窗边,想透过窗纱往外偷看,但时令已入初冬,正房这里已换上了新的厚厚窗纱,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她只好竖起耳朵,努力吸取着外面的动静,双手握在胸前,把一条菱花帕子揉搓得皱巴巴的,不成个样子。   屋外的响动持续着,苏长越直挺挺地立着,心里愤懑得要炸开,几回想出去,但苏母紧紧拉住他的手,满眼哀求地望他,苏长越不忍违背母亲的意愿,只能止步,紧紧握住拳头,到忍不住时,一拳砸在桌面上。   轰一声闷响,苏母忙心疼地扳他的手:“你这孩子,怎么使这么大劲,快给我看看——”   她一语未了,外间传来沉重纷乱的脚步声,跟着棉帘被人一把掀起。   “啊!”   面对着忽然闯入的锦衣卫们,女眷们尖叫出声,纷纷掩面,避让不及。   苏长越一把把苏母掩在身后,怒声道:“出去!你们干什么?!”   为首的总旗冷冷一笑:“少公子年纪轻轻,怎么记性就不大好了?本官先已说过——奉诏搜查!”   随着他一语落下,身后的锦衣卫们蜂拥进来,孙姨娘苏婉苏娟并两个丫头都尖叫着直往苏长越身边挤,这不是讲理的时候,苏长越努力护着母妹们先逃到外面院子里。   举目一望旁边厢房,门扉大敞,里面都被翻得乱七八糟,不知这些锦衣卫们会不会再翻二遍,苏长越不敢让母妹们进去,只能领着她们暂且走到墙角躲避。   然后他自己匆匆重新进去,苏母再拉也拉不住他了——这是母亲居室,绝不可由人随意翻检。   但就这片刻功夫,屋里的箱柜已经遭了劫,几双粗壮大手同时翻查,顷刻间搅得原本温馨整洁的正房一片狼藉。   苏长越急冲过去:“你们——”   “有了!”   其中一名锦衣卫把妆台上的一个五层妆匣掀得大敞,首饰钗环等皆倒出来,因他动作粗鲁,有一些跌落到地上,大珠小珠碰撞得叮叮咚咚,他毫不理会,只把手伸进妆匣内部摸索,感觉碰触到内里有夹层,不由面色一喜,出声叫道。   总旗走过来凝神观看,这锦衣卫抄惯了家的,这等寻常人家的机关夹层丝毫拦不住他,很快找到里面的拨簧,打开夹层,里面是一叠厚厚的字纸。   “大人快看——银票?”   锦衣卫举着抽出来的物事呆住了,愕然道。   总旗眼里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亮光,他接过那一叠银票,粗略在手里一过,眼里更亮,抬手目光在屋里一扫:“都愣着干什么?继续搜!”   “是!”   苏长越顾不上他们的乱翻乱动了,先冲总旗道:“大人,这不是我家的财物,乃是别人托付我家保管的,大人抄我家罢了,没有连别家东西一起抄的道理,还请大人归还!”   他说着伸出手来。   总旗恍若未见,道:“哦,别人家的?谁家把这么大笔银票给你家保管啊?就是至亲也不太可能吧?依本官看,怎么更像是你父贪污的凭证呢?”   苏长越毫不示弱:“确是至亲,这银票来自我未婚妻家,我未婚妻的父亲,大人身为锦衣卫,耳目灵通,想必也是听过的——就是三年前河南怀庆府殉职的那位叶县官,圣上都曾下了旨意褒奖过。叶家与我家是通家之好,他家长辈不幸尽皆离世之后,便把一部分财产托付与我家保管,待叶家独子成年后,再归还于他,此中详情有见证有凭据,清清楚楚,再做不得假的!”   总旗的眸尖缩了缩——叶安和还真不是无名之辈,除了他本身的功绩外,他殉职后岳家遭遇的灭门惨案也是一项重要因素,当时消息查实传回来,堪称举朝震动,恐怕不止他有印象,京里对此有印象的人多了,连深宫里那位至高无上的陛下应当都还没有忘掉。   这就有些难办了,锦衣卫是皇帝鹰犬,最清楚圣意,皇帝虽然支持叶阁老,但还没有支持到能让他指鹿为马的地步,想整人,可以,把事情办得漂亮点,这么明着颠倒黑白,皇帝总还是要脸的,不会如此寒尽天下百官的心。   余下的锦衣卫们陆陆续续又从另几处隐秘地方搜出银票来,如溪流归海般汇总到总旗手里,总旗一一点过,共计五万余两。   这要是能拿来指证苏向良,足够把他证死了。   可惜从开票钱庄上能看出来,大半都是叶家家财。   ——当年叶家家产一分为二,一半向南,一半往北,向南道路已通,往北却仍有洪水拦路,无法携带多少行李,于是属于珠华的这一部分就尽量分了现银,现银不够就把能折现的都折了现,因叶家人丁稀薄,无力分人打点,处理灾后事宜,便连田庄这些都没留下。   叶阁老要是看见这些银票,一定很扼腕。   不过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点也不可惜。   总旗面色不变地把一摞银票揣入怀中,苏长越怒极,不顾力量悬殊扑上来要抢,总旗随意伸手一搡,便把他搡去一边。   “少公子,你是不是眼神也不大好,没看清刚才我们千户的手令?上面写得清楚——查苏宅物,凡有字者悉数带回。”总旗收获颇丰,神色轻松地道,“本官不过听令行事而已。”   银票上当然是有字的,可这如何能一概而论——这□□贼!   总旗已不再理他,见屋里搜得差不多了,挥一挥手:“我们走!”   苏长越没说是珠华的嫁妆,而只笼统概括为叶家之物,已是尽力在掩护,未料这也拦不住这帮鹰犬的贪婪,心知跟他们已毫无道理可讲,咬牙追上去,直接去抓那总旗的肩膀,明知不敌,也不能就此放他们走。   刚沾到衣料,总旗霍然转身,架住他胳膊一拧,同时一脚踹出,他这回没再留劲,苏长越瞬间被踹出了门槛,跌仰下台阶,摔得全身剧痛。   苏母大惊失色,从墙角处忙奔出来:“长越!”   总旗步下台阶,抬起脚踩在苏长越心口上,用力,压制住他的挣扎:“少公子,听说你年方十五,已经中了案首?你是个聪明人,可不要做傻事。你父现在诏狱中,如今的天气可是一天比一天冷了,狱里每天都要抬出去一两个熬不住寒的人,你不想你父也成为其中一个吧?”   苏长越双目通红:“我有叶家凭据,你抢不走的——”   “是有字的吧?”总旗笑了,“那就不用少公子多操心了,本官会作为证物,一并带走。”   叶家已败,苏向良在牢里嘴那么硬,非但不肯指证程文,还倒打了叶阁老一耙,把已经查出的不法事都推翻了,叶阁老根本不可能再放过他,苏家的败落,也就是个时间问题,而且一定会比叶家败得还惨,连个好名声都别想留下来。   总旗毫无顾忌,说罢抬脚便走,苏长越勉强撑起身体,伸出手去还不肯罢休,苏母合身扑上去拦住他:“长越,没用的算了,你别赌气,你要有个好歹,你叫娘怎么——”   苏母的哀求嘎然而止,她忽然蹙紧眉头,伸手捂住了肚子。   在她身下,一道鲜血缓缓流出来,浸入了土地…… ☆、第58章   差不多的情形同时在程、蔡、卢、李家上演……   李家格外惨一些,要是万阁老愿意看在他告密的份上保他,锦衣卫们还不至于太过分,可万阁老既没这个意思,那就不需多虑了。   叛徒人人得而白眼之,锦衣卫同时身兼武职与特务性质于一体,对反骨货尤其看不惯,抄起他家来也格外心狠手黑,不但搜刮了字纸财物,连桌椅门窗等拿不走的都没放过,乱踹乱砸,毁损得一塌糊涂,待这一帮大爷离开,李家的人几乎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却也不敢啰嗦什么,只能抱头痛哭而已。   成箱成箱的所谓“证物”搬进了镇抚司衙门,八个刑侦老手一齐开工,日夜轮转,要从这些“证物”里找出五人组的不法事。   万阁老尤嫌不够,还要催促。因为先前出师不利,代写签名的事被推翻,五人组目前身上是没有罪名的,无罪而把言官关押在诏狱里,这是皇帝才有的权利,万阁老还差了点。   事实上,在五人组被抓走三天而万阁老还拿不出一个像样的罪名后,各大衙门的言官们就已经气势汹汹地闹起来了,尤以都察院为最,毕竟人家一下被抓走两个,其中一个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头头。   一封封折子雪片一般往御案上飞,要求放人,皇帝很快被烦得受不了了,丢下一句“此案皆由万阁老负责”,便缩回深宫专心修道去了。   这是皇帝怠政之后的处事风格,言官们也算习惯了,于是自然地调转枪口,瞄准了万阁老,叫着让他放人。   ——你万阁老是什么意思,知道你权重后台硬,可嚣张狂妄也要有个底限,以后是不是大家都不能说你一句坏话了?说一个就抓一个?   ——就算这天下改姓了万,可也有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呢,皇帝都没这么不讲道理的!   万阁老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他手底下也很有一批言官,当即对喷回去,两边都是靠笔杆子和嘴皮子吃饭,掐起架来一点不逊于真战场,直掐得昏天暗地,心理素质不好的都不敢参与,怕厥过去。   万阁老虽然不用纡尊亲自下场参与,也不怕那些光会在嘴上嚷嚷的言官们,但天天让人这么抗议着,饶是他被弹劾惯了,也还是有那么点不舒服,感觉到了一点压力。   让他更不舒服的是,五人组里除了李永义被查出曾收受吏部某官贿赂替他掩下失职事件不报外,剩下四人竟是清清白白,挖不出一点儿黑料。   这李永义要是都察院的人还罢了,可以把这“某官”移花接木到程文身上,就算接不过去,也能扣程文一顶领导连带责任的帽子,可这两人名义上同属言官,实则都不是一个衙门的,这要如何牵扯得上?   再令查。   还是查不出来。   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亲来与万阁老说明:“我劝阁老别耗着了,言官找别人麻烦容易,想从他们身上挑错,那可难,费上老劲也多半白搭。阁老有什么手段能栽给他们的,直接栽得了。”   可栽一个好栽,连着栽四个也同样不容易——李永义不算,他有切实罪证,随便再添点枝叶,就够收拾掉他了。   万阁老微微有些后悔:早知道一个一个来了,那要好办得多。现在人抓都抓进来了,是万万不能再放的,这一放,他要杀鸡儆猴的效果非但得不到,反而要损耗自己的威信。   他面上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神色不动地问道:“今天的天气似乎又冷了点,案犯们在狱里还好吧?”   指挥使听得出万阁老的潜台词,犹豫了一下,道:“狱里什么条件,阁老也是看过的,能好到哪里去,凑合着死不了罢了。”   万阁老眼里划过一丝失望——这意思就是不肯直接由锦衣卫方下手弄死人了。   指挥使并不想得罪万阁老,跟着就解释:“我等自然是愿意配合阁老的,只是总得有个理由不是?况且,‘病’死一个罢了,一死死四个,那些言官们别的本事没有,聒噪是一等一,到时候他们天天去吵皇上,皇上被吵烦了,来责问我等,我等也不好交代啊。”   这事要是皇帝交代下来的,那没得说,身为天子家奴,别说四个,就是四十个锦衣卫也敢下手,可是是万阁老,锦衣卫同阁老大人的交情虽然好,可再好,也没有为了他惹皇帝不快的道理罢。   ——死一个有多大意义?万阁老可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人,他要的是一网打尽。   锦衣卫既不敢出这个头,万阁老只有继续自己想办法了。   想来想去,发现最有效的法子,还是从签名事件入手。   只有这件事,可以把五人组全部拖下水,程文和苏向良固然跑不掉,蔡卢两个当事而知情不报也是同犯,由此撬开一道口子,下面的事才好办。   要证实此事的最核心人物在苏向良,打开他的嘴本来也该最容易——因为程文代他签名的那一刻他是唯一的不在场不知情者,完全可以甩锅程文,即便事后盖章,程文是他的直属上司,他也可以咬死为受上司胁迫,论投诚的话,他的条件其实比李永义要好多了。   但,重复一遍,软骨头只有李永义一个。   至于苏向良,上刑,不招。   上大刑,仍旧不招。   俗语云,术业有专攻,行刑的锦衣卫校尉也是如此,哪些人是能治服的,哪些人是治不服的,几回下来就有数了,回报上官:“没用,这是个不怕整的,掏不出话来。”   不怕整的不只这一个,四个都是。   在另外三人处的逼供同样一无所获。   一时间竟如狗咬刺猬,无从下手。   这不是万阁老无能,有负“奸相”名头,而是就算罗织的话,总得有个线头,才好抽出一根线来,进而编织成网,把这些嘴硬的言官统统网进去吧?   领头的程文是正四品的高官,万阁老一个切实罪名都没有就能把他关起来,甚而上刑拷打,加起来快十天了不放人,已经是非常牛了。   而程文不但位高,他本身还出自苏州大族,族中为官者甚众——他只比苏向良大一点,今年也还没到四十,苏向良不过七品,他则足足高出三阶,没有关系背景,纯凭个人能耐是不可能的。   有他在是幸也是不幸,幸的是万阁老所以一定要弄个和实际情况沾边的罪名出来,而不是随便往各人家里丢点银票栽赃,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来头不小;不幸的是,事起源头正是他,要是他谨慎一点,不代签那个名字,那万阁老都不会有机会把他们抓进来。   ——当然这是程文自己内心的懊悔与歉疚,实际上在万阁老那里是没有多大差别的,没有抓人的借口,那就制造借口嘛。   比如现在,外界闹腾声一天比一天大,万阁老的耐心终于耗尽,他决定,没有线头就自己造这个线头,无非是事情的过程没办法办得那么漂亮了而已,他给五人组设定的结局不会变,都一样,殊途同归。   **   但人算不如天算,万阁老这么牛的人也有失手的时候。   他刚把造线头的任务布置下去,一名披麻戴孝的少年来到了他家门前。   他的装束与表情一看便是来意不善,不是寻常友眷来报丧,门口守门的小厮当然不肯放他进去。   少年并不硬闯,也不要求一定面见万阁老,只是手捧一条孝布,请小厮把孝布交给万阁老,再请万阁老转交到诏狱里去。   ——笑话,给万阁老送礼的人多了,送条孝布的真是见所未见,还转交,你算哪根葱,敢指使阁老做事,小心阁老让你全家都戴孝!   小厮跳起来把少年骂了个狗血淋头。   少年不急不躁,待他骂完,才眼神幽冷地报了自家名号:“家父姓苏,讳向良,这条孝布正要请阁老转呈家父。”   他说完在门口放下孝布,不等小厮再说什么,转身干脆利落就走。   往万阁老家送孝布的行为不但阁老家的小厮没见过,满朝文武也同样都没见过。   稀奇事就要打听,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原来就在锦衣卫上门的当日,苏家主母受到惊吓推搡,再加上眼见儿子遭到锦衣卫狠毒殴打,受激过甚,当即小产,她是三十五岁的人了,这个年纪有孕本就危险,丈夫又被抓走,再遇锦衣卫上门荼毒,几番叠加,竟至一病不起,没几日就过世了。   这孝布,是夫为妻孝的孝。   举朝哗然,站在万阁老对立面的言官们尤其要暴跳:好么,一个罪名没有,把朝廷命官抓进诏狱关押至今不放不说,连家眷都不放过,不但抄家,还害死了人命!   这回不是上折子就能解忿的事了,都察院与六科总共纠集了五十多个科道言官,直接上宫门口静坐去了,要求放人。   皇帝被打搅了清修,十分不开心。   秦桧能给岳飞栽个“莫须有”是因为符合宋宗偏安的心意,可在如今皇帝来说,他还真没什么必须要搞倒五人组的理由——虽然看他们心烦,但没烦到宁愿被骂“昏君”也要整死他们的地步。你万阁老想整,行,给朕个过得去的理由,朕可以睁只眼闭只眼顺你的心意。   拿不出这个理由,还惹出事来,让人把皇帝家门口都给堵了,那皇帝就不乐意了。   ——联名弹章骂的是你又不是朕,朕凭什么一起给你背这个锅?   虽然万阁老过往给皇帝不知背了多少锅,但君臣之间是没有礼尚往来这一回事的,让皇帝倒背一回,皇帝都不答应。   就下了口谕问万阁老:查出证据了没有?没有就别折腾了,把人放了罢。   万阁老先让人往门前丢了一回孝布,已经晦气得不行了,还不好找苏长越算账——人家没闹没骂,娘死了,给爹捎一条孝布也不行?他无官无职,进不去镇抚司,来找你万阁老很正常啊,谁让是你把人爹关进去的。   这下还被皇帝拖了后腿,更加郁闷,却更没法说话,也不敢不听——哪怕在群臣那里失去一百分威信,也不能在皇帝那里失去一分圣宠,这笔账,万阁老很能算得明白。   于是,言官们欢欣鼓舞地迎出了程文等四人。   但这却不能算倒万党的胜利,因为程文和苏向良回去后不出几天,因为受刑过重,医治无效,相继病逝。   五人组五去其三,万阁老杀鸡儆猴的目的仍是达成了大半。   ——李永义因有罪证没被放出来,不多久被充军流放去了西北,他也没少受拷打,如何经得起这个路途颠簸,半途就熬不住去了。   只是与程苏两人不同的是,他除了送了自己这条命,还因为是犯官,连累到子孙三代不得科举,九泉之下,也不知他有无后悔。   **   初冬的第一场细雪中,一名少年乘一辆马车,扶两具灵柩出了城门。   马车里有女童细弱的声音传出:“哥哥,下雪了,你进来坐罢。”   “不用。”   少年回道。他坐在辕座上,有细雪飘在他的颊边,冰澈入骨,他的目光也如雪花一般冰冷漠然,面目瘦削冷硬,再也寻不见一丝曾经的笑闹模样。 ☆、第59章   金陵。   声声炮竹响中,珠华度过了在异世的第一个新年。   年味比她以前过的那些都要充足得多,打腊月二十三开始,扫尘祭灶吃灶糖,守岁接神饮屠苏,作为还在换牙期的小孩子,她这几天应该尤其开心自在,因为一般人家过年期间都会变得宽容,除非顽皮到闯祸,不然大人们都只会含笑放任,不会捡在这几天训斥小辈。   ——但珠华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因为她知道了苏家的事。   苏家没出事前,张推官瞒着未说,是不欲她添乱;但已经出了事,还出的是那么大的事,她作为苏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张推官是万万不能再瞒她的,在多方打听,确认前因后果之后,便语气沉重地告知了她。   虽然距离知道的那天已有一段时间了,但珠华想起来,心情仍旧郁郁。   她没想到苏家会那么惨。   明明张推官先前跟她说按常理不过“贬官乃至罢职”,谁知不出一月,苏家会直接家破人亡。   简直一下从普通模式进入地狱模式。   即便跟苏家夫妻素未谋面的珠华听到的时候心都抽抽了一下,她不敢想她那个小“未婚夫”的感受。   珠华自己亲缘淡漠,但不表示她理解不了亲情,以及不向往亲情,只是亲妈早死,亲爹路人,该着她缺这一块,既得不到,只好也不要罢了。   随便爹还是娘,给他留一个也好啊。珠华默默想,怎么一下子就全没了呢,他年纪也不大,正经还是个未成年人,这一下打击受的,怎么是好。   而在同情苏长越的同时,她冷静又微微有点纠结地知道,这门亲事定了。   她在拒绝沈少夫人的时候只是单纯不能接受她的小儿子,但不表示她就拿定主意要嫁给苏长越,假使苏家安然无恙,那她的态度仍在摇摆中,她保留自己重新选择的权利。   但现在不用考虑了。   她父母双亡,成为孤女的时候苏家没有另选良配放弃她,而今苏家蒙难,她要提出退婚那不仅是不讲信用,而直接是道义的问题了。   无论她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一旦她做出这件事,对于苏长越来说就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是撒在他伤口的一把盐,情况再坏一点,更有可能变成压垮他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总之,她不能这么干。   人曾投之以木瓜,她就算报不了琼瑶,也不能扔一闷棍回去。   ——但一个多月后,一记飞来闷棍差点把她打晕。   **   二月末,春生大地,草长莺飞。   小跨院西南角上的海棠树抽出鲜嫩枝叶,花开满枝,远望如一片粉云,给整个小跨院都带来了春意。   月朗来说苏长越到来,请她去见的时候,珠华正在树下试图剪一枝合适的海棠花回去插瓶,听到险些疑心自己听错:“什么?”   他这个时间难道不是应该在老家守孝?当时听说他是扶了父母灵柩回老家安葬的,两边隔太远,张推官和珠华没办法亲身前去,但张推官有写信并附白包过去,珠华也在里面捎了一张纸,写着劝他节哀之类的,如今回信未至,他怎么倒本人来了?   “是苏家少爷。”月朗看出她的疑问,肯定地道,神色里还有点同情之意,“人瘦了不少,看样子很吃了苦。”   苏长越上回虽是来去匆匆,但他形貌出色,下人们都对他记忆深刻。   经此大变,怎么能不吃苦。珠华下意识想了一句,方反应过来,放开花枝,把剪刀递与玉兰,往月洞门那边跑。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及至走到廊下,真的见到苏长越的时候,她仍是吓了一跳。   少年背对着她立在屋里,她先只能看见背影,这个背影瘦得快能用“形销骨立”来形容了,此时天气还有些倒春寒,人们都还穿着双层的夹衣,他也不例外,但这夹衣在他身上都显得宽旷旷的,倒如大袍一般。   再等少年听到动静转过脸来,一双眼睛冰冷无波,寒潭深寂,珠华被一冻,脚步都迈不开了。   这、这谁呀?   如果没见过他遭逢剧变前的模样,珠华也许不会有什么特别感触,挨这么个冷眼,她指不定还要还个白眼回去,但此刻她心里却在惊讶之后,冒上了说不出的淡淡的酸楚。   她想起了上回苏长越临走时偷偷冲她眨眼的那个笑容。   他曾那么意气明朗。   但现在一点那时候的影子都寻不见了。   曾经的那个少年好像被打碎了,掺入磨难,再硬生生重新捏合,捏成如今这个陌生模样。   珠华形容不好自己的确切感受,她只觉得很不舒服,甚至有点伤心,当然不是被他一个冷眼打击的,而是——这大概仿佛某位大师曾说过的那句“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了给人看”?   她一点都不想看。   她还在发怔的时候,苏长越已经又转回去:“伯母,我有些话想先和叶姑娘说。”   这意思就是想私谈了,钟氏心下也很怜悯他,自无不允,于是珠华还未进门,又稀里糊涂地领着人回了跨院。   这边屋里叶明光坐在书案后,正像模像样地擦着一个定窑白瓷梅瓶,见着姐姐似乎领着个生人进来,他记性好,认一认很快认出来了,只是有点害怕苏长越的变化,站起来,声音小小地道:“苏哥哥好。”   反是苏长越不大认得出他来——叶明光又瘦了一圈,脸上虽仍有些肉鼓鼓的,但眉眼全出来了,是个清秀的小孩子了,与先前他见过的那一张大胖脸比,堪称大变样。   “……是光哥儿。”他怔了怔才唤出来,周身散发的冷气不自觉消了点。   虽不知苏长越要和她说什么,但珠华觉得他特意提出来,应该是要紧事,便让玉兰把叶明光暂且带到隔壁去。   而后她自如招呼苏长越坐下——他再能制冷,珠华在心理年龄上碾压他,过了刚见时的意外后,现在一点也不怕他。   苏长越却不坐,只是低头道:“叶姑娘,多谢你的信。”   说的是她一并捎去的那张纸。珠华下意识想再劝他两句,但节哀这种话,说一遍也罢了,说两遍实在并没什么意义,她憋了一会只好道:“你别太自苦了,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说完感觉也没什么用,父母一夕双亡这种事,本就是任何语言都安慰不了的。   对苏长越来说,别人说这种话对他确实没什么用,他不过出于礼貌听着,但珠华不一样——珠华没有真的经历父母双亡那一段过往,于是她忽略了她在苏长越眼里,和他是一样的,他们是有共同伤痛的人。   同病相怜而生的安慰,即便是平淡无奇早已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一句,也远胜过一切隔岸之人的华丽辞藻。   苏长越用力闭了闭眼,把快要染睫的湿意逼了回去。   从父亲逝去的那一刻起,他再没有软弱的时间。   他伸手入怀,取出两张叠好的纸来,先递给珠华一张。   珠华茫然接到手里,打开一看——是张欠契。   写着苏长越因故欠了她五万两银,将于十年之内归还。   欠契打得很正式,末尾除了签名外,还有个鲜红的手印,年月日也写得清清楚楚,是一月前,大约是他回到老家的时候。   见证人也有,只是这一行下还没填,空在那里。   珠华拿着欠条的手颤抖着,仰起头来,抱着最后一丝万分之一的希望跟他确认:“……什么意思?”   “对不起,你的嫁妆,我没保住。”苏长越垂着眼,低声道,“让锦衣卫抢走了,我现在没钱还你,只能给你打张欠契。”   珠华:“……”   噩想成真,她觉得她心痛得快不能呼吸了。   张推官没跟她说过这回事啊!   前世的三百万她一分没花着,这世的五万两又跟她擦肩而过——那三百万好歹还在她卡里呆过呢,她还满心快乐地挨个数过那几个零,这五万两倒好,她连见都没见着,就——没了!   她怎么就这么背?!   如果说横财难发的话,那开始就不要给她啊!让她一回又一回空欢喜,老天爷到底跟她多大仇啊?!   她悲愤得头都昏了,一口气直堵到喉咙口,但保有的最后一丝理智,让她知道她不能说出什么难听伤人的话,因为抢走她家产的是锦衣卫,这个机构的凶名之盛,使它跨越时光,直到数百年后她的那个时代,都仍是如雷贯耳,她难道能指望苏长越一个未成年勇敢地去跟这么凶残的天家鹰奴斗争?   不怪他,不怪他——   但她真是要气死了!   珠华视力所及,正好见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她一把抓到面前,恨恨一口咬了上去。   她咬得那么用力,不只为泄愤,也同时为堵住自己的嘴,抑制住自己不要骂他,因为这真不算他的错,可是损失了那么多钱,还不能骂他——她更加生气了!   她牙齿持续用力,直到嘴里的淡淡血腥味转浓,她不小心连着口水咽下去了一口,一下被刺激得欲呕,才冷静了一点,松开了牙关。   苏长越从被她咬起,周身的全部变化只有眉头因痛楚微微蹙了一下,但旋即舒展,而后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由着她咬。   直到她咬完,忿忿把他的手一甩,他才往手背上淡淡扫了一眼——   然后凝住。   珠华的倒数第二颗牙齿已经换完长好,不过她这月初刚掉了最后一颗,于是现在仍有个空落的牙洞。   她咬得真是十分用力,于是,她留的那个齿印也十分清晰显眼。   沾着血迹的两拍齿印间,更显眼地空着个坑。   苏长越:“……”   他嘴角抽动一下,自父母过世后,头一回露出一点好像笑的模样来。 ☆、第60章   什么意思?!   他居然还能笑出来!   珠华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满嘴血腥味又熏得她难以忍耐,她只得先把手里的欠契拍到书案上,然后抄起旁边半盏残茶,不管冷热咕咚灌了,鼓着脸颊跑去门口漱过吐掉,才再踩着重重的步子回去算账。   “你自己说的还钱,那说话要算话,十年五万两,一天不许超,一分不许少!”   这口气实在难咽,珠华不想把自己憋出毛病来,索性不忍了,直接放任了口气中的凶恶,至于会不会刺激到苏长越的自尊心什么的,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受伤的心灵还没人给抚慰呢。   再说只是这样他就觉得被侮辱被损害的话,那珠华也不乐意伺候了,爱谁谁,谁要跟颗玻璃心绑一辈子,拼着名声坏完她也要把婚退了!   “好。”   珠华的臆想没有派上用场,苏长越只是收起了那一点破冰般的笑意,平静而肯定地回了她一个字。   这让她恶狠狠的焦躁熄灭了一点,但随即她就看见,苏长越伸手入袖,掏出一个半旧荷包来,绳结抽开,他自里面又取出一张纸来,同样是折叠着的,不过这回他又还从荷包里多拿出一样东西。   是枚碧玉制成的平安扣。   平安扣躺在他的掌心里,细腻温润,如一小汪碧波,珠华这种不懂玉的人也能看得出玉质不错。   这又是干嘛?不会这样了还想着给她带礼物吧?   “这是当初你我定亲时两家交换的信物。”苏长越眉宇沉郁,把那枚玉扣轻轻压到欠契上,然后把手里的另一张纸交给她。   “这是婚书。”   ……   珠华简直不可思议,他虽然没有明确说出自己的目的,但他的表态实在已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真是万万没想到,她从知道这门婚事起,就一直在琢磨纠结退还是不退,结果人家闷不吭声一出手,先把她给退了。   要不是怕他理解不了后世的幽默,珠华真想真心实意地问他一句:你在逗我?   怪不得他这么有觉悟,还老老实实地给她打了欠条,感情是早就打算好了全套。   剧情一下变成这个走向,珠华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抖一下接到手里的婚书,突发奇想地冒出一句:“我们这算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   “……”苏长越再多沉郁也沉不下去了,他无语片刻,才道,“那是和离用的,你我还不到如此。”   “借用下意境嘛。”珠华不以为然地道,不过当此时刻,她确实不是存心胡扯,只是太出意料,才放飞秃噜了一句。   不用苏长越多说,她自觉把话题扭正回来:“为什么退婚?你另有佳人了?”   ……呃,也没有多正。   苏长越禁不住揉了揉额角:“没有这回事。”   小娃娃一点没变,还是这么能吃醋,真是的,她这么点年纪,怎么醋劲这么大呢。   认真给她解释,先问她:“我得罪了万阁老,你知道吗?——万阁老是谁,你知道吗?”   珠华连点两下头:“知道,那你是怕拖累我?”   小娃娃虽然知道,但是毕竟不懂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所以才能这么轻易地问出来。苏长越心内叹息,道:“如果我一生只做一个平民,对万阁老构不成一点威胁的话,那他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不会费心思对付我。但假如我还要继续科考这条路,他或者他的爪牙一旦在参考名单里见到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把我刷下去,这尚算好的;假如是在考取的张榜名单里见到我,那我面临的就不只是前程断绝的危险了,更会有数不胜数的麻烦。”   珠华若有所思:“但你一定会继续考下去。”   “是。”苏长越自齿缝间迸出一个字来,消散掉一点的冰冷气息瞬间全部回到了他身上,“万永害死我父母,他便不来找我,终有一日,我也要去找他。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这当然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苏长越目前才只是个秀才,而万永是内阁首辅,两人之间的层级毫不夸张地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别说报仇了,单是有资格再到万阁老面前站一站,他起码得过去乡试会试两道门槛——捷径也有,想办法偷偷混到万阁老身边暴起给他一刀什么的,不说这成功率多低,即便万阁老命中该绝,真的让刺杀死了,杀他的凶手也同样是死定了。   而事实上,连一命换一命都算奢想,万阁老这么容易让人干掉,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这是杀敌一根汗毛,自损八百刀的做法。   苏长越没有因为报仇心切而失去一切理智,这点是好的,但他选择的另一条路同样是荆棘遍地,步步艰难。   不过还能怎样呢?要安全稳妥,可以,缩回头在老家做一个农夫,或者当个商人,还得是小商人,一生安于底层,耽在庸碌之间,不要到万阁老面前去碍眼,万阁老自然想不起他一个小人物来,但珠华可以这么劝他吗?   ——不,非但不,如果苏长越这么选择,珠华也不用捏着婚书再跟他说什么了,爽快应了退婚了事。   一个人没有一点骨气精神,可怕度可一点也不亚于他没钱,跟这种人绑定度过一生,这一生实在过得索然无味。   现在,珠华则再度陷入了纠结之中。   她是真恨他弄丢他的嫁妆,但同时,也是认真意识到他品行的不可多得。   苏长越现在所走的每一步,无不契合她的思想——通俗点说,和她的三观合上了。   这不是说她处于同样的境地也会一样这么做,虽然这是她想做的,但真的碰上她很可能做不到,因为她想法有,但未必能有足够的心智坚持住。   比如说,她站在苦主的身份认为这嫁妆该还,但她假如站在苏长越的立场上,是否还能有同样的理智呢?——又不是他败掉的,被锦衣卫抄走这事都可以算不可抗力了,*的同时,也是“天”灾,天灾凭什么找他啊?她的嫁妆都被抄走,他家的家产多半也剩不下多少,自己活着都困难了,还千里迢迢跑过来打这一张欠条并退婚?   其实不要退婚就简单许多,两人迟早合一家,一家人,说什么欠不欠的呢,以后对你好一点就是了——这想法也不能算错,甚至,以后能真的做到对她好都算是个好人了。   一个普通的好人。   很多人流于平庸,并非不知道如何上进,只是理想与行动匹配不起来,往上太难,而往下软一点好像日子就能轻松很多,于是,就软下去了。   但苏长越站住了,即便遭遇堪称世间最大的打击,他看上去性格大改的样子,但他的精神没垮。   珠华忍不住发散着想套句俗话: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哪怕不成,她也有点舍不得放手了。   对一个人有好感可以因为很多方面,品行当然是其中重要且靠谱的一个。   她以往没有坚决地拒绝这桩包办婚姻的原因是苏长越看上去似乎是个还不错的人——老实说吧,最主要是看脸。   只是他那么帅的时候她其实对他没有多大感觉,几回琢磨婚事的时候因为身体年龄还小,她也没有多认真想,总是想一想就算了。这回苏长越来,颜值要差不少,他一下子瘦太多,脸颊都瘦得有点脱相,快能用“落魄”来形容了,但她反而对他有了真实的好感——不一定是爱情那种。   从去年到今岁,年轮还未完全转过一圈,他已经褪去少年稚气,有了男人轮廓,有时候一个人的成熟与否和年龄没有多大关系,就现在而言,珠华发现她已经无法用自己的心理年龄来俯视他了。   所以她可以慎重地真的把他作为未婚夫考虑。   只是,她是否能在接受他优点的同时,也接受他的麻烦,有勇气站到他的边上,面对艰险的未来呢?   她现在想轻松是很容易的,退婚是他提出来的,她只要接受就好了,至多引人议论几句,即便背上一点名声上的损失,那也比由她这方提出来要好多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   外面由远及近传来一点轻巧的脚步声,跟着想起玉兰惊讶而有点冷淡的招呼,打断了她的思路:“三姑娘来了。” ☆、第61章   张芬是来看笑话的。   打从珠华把叶明光抢回去后,她再没从珠华这里“借”着一文钱的东西,她起初很不悦,但人是有惯性的,过一段时间后,她虽然不情不愿,但也渐渐适应了这种缺什么只能自己解决、再也没处打秋风的日子——这其实也就是她原本在过的生活。   只是从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用惯了别人的东西,不花钱也不心疼,忽然间什么都没了,哪能真的就此甘心罢休?她把劲攒着,等到张兴志一回来,立刻和马氏一起去他面前告状去了。   张兴志风尘仆仆地回来,椅子都没坐热,就先后接受到了两个噩耗——借不借东西的他倒不是很在意,但养不成叶明光,一年三百两银的巨额进项就飞了,他走时只说把叶明光抱去在珠华那里养几天,谁知竟一去不回了,这怎么能行?凭他本人能耐,一年三两都未必能赚来。   顾不得歇息当即就要去找张推官,还没等他去,张推官先来了,领着几个下人,拿着一份名录,进来根本没容他说话,直接命人按名录搜东西。   第一个搜的就是张芬的屋子,张芬又气又吓,她也有一个丫头和一个婆子服侍,就叫自己的下人去拦,结果下头婆子束手站在一边,头埋得一个赛一个得低,别说听她的话了,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并且不只是她的下人,整个二房的下人都好似变成了泥塑木头,没有一个人动弹。   张推官毫不费力地带走了他要带的东西。   张芬没有怪责张推官,因为除了一点屈辱之外,她更加感觉到的是巨大的恐慌——她以为珠华是寄居在她家中,她以主人的心态肆意地欺压她,瞧不起她,但其实,这好像也不能算她的家。   她不敢再往深里想,她觉得那答案她一定不想接受,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把全部精神都拿来恨珠华了,本来也都是她的错,要不是她怂恿张推官,她怎么会损失这么惨重?   但她恨珠华,却又不敢轻易来找她的麻烦——怕她再跟张推官告状,于是便如先前一般又攒起劲来,终于攒到了这个可以光明正大出气的机会。   什么京里做官的人家,哈,说败就败了,还败得那么惨。   简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该!   听到丫头们议论那个苏家少爷上门的消息,她想也不想,立刻就赶过来了,大半看笑话的心思外,也有一点想看苏长越。   当然她不是对苏长越有什么意思,先前她确曾有过几缕遐思,但现在苏长越都父母双亡了,听说还得罪了大人物,她是不可能嫁给这种人家的。   不过苏长越是她见过相貌最好的少年,实在也令她难忘,只可惜命太坏。   他现在一定非常难过伤心吧。   一路七零八落地想着,张芬其实也没彻底弄明白自己的心思,她就这么心情微妙地到了小跨院,见到了苏长越。   “苏——公子。”   因为记忆中的美少年形容有变,张芬磕巴了一下才说完问候,“我听说了令尊令堂的事,唉,真是没有想到,还请节哀顺变。”   她面上做出哀戚之色,然而眉宇间却不自觉地泄露了一点居高临下出来——他已然是潦倒少年,她却仍是六品官家的娇女,身份有别至此,这一点可以俯视他的优势,令她心里十分舒服。   苏长越淡淡看她一眼就移开目光:“多谢。”   珠华正想事呢,被她打断有点不耐,道:“三表姐,你找我有事吗?”   “我来看望一下你呀。”   张芬现在感觉非常良好,自如地又劝上了珠华:“珠儿,你也不要想太多了,人的命数都是定好了的,你就是这个命,多想也没用,不如踏实些,日子怎么过不是过呢。”   “……”   珠华觉得她有病,不请自来地冒这么通话,她现在心里乱麻一样,并不想和她打嘴皮官司,就道,“哦,我知道了,三表姐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这里待客呢,暂时不方便招待你。”   逐客令下得太明显,张芬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珠儿,我好意来看你,你怎么这么说话,都没一点礼数。”   珠华虽没计较,但不表示她不知道张芬的来意,点了一句张芬不知进退,还指责上她了,她本就有限的耐心很快耗尽,不客气地张口就回:“我才不懂三表姐的礼数,看见苏哥哥在这里,竟不知道回避,没见人家都不敢看你吗?”   便是误闯来,此刻见着问候一句也该自觉寻借口离开了,她不走,还一副打算留下来聊天的样子,表妹的未婚夫跟你有什么关系呀?跟着长辈家人一起见一见也罢了,轮得着你私下主动跑来吗?   张芬一下涨红了脸:“我、我一片好心,你怎么如此曲解?!”她还真没想着这一点,光急着要来出气了。   珠华实际和张芬打交道的时候不多,这时终于准确把握到了她的风格——其实她很熟呀,不就是她后妈那款么!   总假借关爱之名行伤害之实,被揭穿了就装可怜装忍辱负重,为了保持形象从来不正面撕,珠华对付这款的经验可丰富了,不过因为她爸就爱小白莲,所以她经验虽丰,却基本全是失败的经验。   但对付张芬够用了,她算是低配版的后妈,管得住嘴,却憋不住表情,珠华头回见她就觉得她有点精分,现在还是——明明眼里都喷火了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声音里还演什么欲泣呀?   珠华随口就道:“我也不知三表姐是怎么曲解,才能把自己当成是一片好心的?”   “你——”张芬连语气也装不住了,拔高了声音,“珠儿,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我好意来看你,你拿我撒什么气?”   “……”珠华压了压火气,张芬道行虽低,但脸皮厚度超过了她的预料,都这场面了,略要脸的人也该呆不住,掉头就走了,她居然还要夹缠。   和这种拎不清的人吵下去是没有意义的,虽然她能吵赢,可她的目的并不是赢,她没空和她这么一句递一句地斗下去,只想快点把她打发走。   “好罢,算我不对,我现在忙着,三表姐能先请回吗?”   “怎么叫算,分明就是你无礼。”张芬就是来看笑话的,没看满意,才不愿意走,继续回道,“你要怪,也该怪苏家去,哪有把气出到来安慰你的人头上的道理。”   因着珠华似乎服了软,她良好的自我感觉又回来了,矜持地把目光扫过去,看了苏长越一眼,“苏公子,你莫怪我有话直说,令尊虽然不幸,可行事实在冲动了些,明知那人惹不起,怎么还一定要——”   “你闭嘴!”   珠华勃然大怒,苏父倒在弹劾奸相的途上,她虽然绝不希望自己的亲人有此遭遇,但她能敬重并理解他的志向,天下总有不可为的事,如果大家都畏难而不为之,那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冲着苏长越说,她都憋着没对苏长越说什么,有张芬什么事!   “苏伯父怎么样,轮得着你来评价?!照你的逻辑,史书上所有的忠臣义士都是冲动的傻子了?人蠢还不多读书,就这个见识还敢指点江山,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我要是你,这么浅薄无知门都不好意思出,早就羞愧死了!”   张芬的良好感觉重建了还不到一句话的功夫就被重新喷塌,她整个傻了:“……”   有点无措地去看苏长越,苏长越垂着眼,正看珠华,眼角也没有分给她。张芬分辨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羞怒有之,不服有之——叶珠华都这么没教养了,他还一句话没有,连个圆场都不打,就由着她放肆?   没人给台阶,张芬只好自己生造,过好一会终于想出句话来:“没爹娘的孩子到底缺教养,算了,我不和你计较。”   珠华冷笑:“你倒是有爹!你爹有手有脚,身强力壮,大好男人——”   张芬隐隐觉得不对,这口气听着不像要夸她爹的,这念头正闪过,珠华话音已一转:“却连自食其力都做不到!拖着一房人从老到少一文钱不赚,吸血虫一样赖在大舅舅身上,我不懂你有这种爹有什么可自豪的,脸这么大还说别人,我爹和苏伯父就算在地底下了也比你爹强一百倍——别跳,我知道你不服,我听着呢,你倒是说说,你爹与国与家有什么贡献?”   她中二气场全开,张芬下意识被她拉着跑了:“我爹、我爹——”   顺着想了想一时想不出来,才意识到跑偏,她应该继续揪着珠华的礼数说事才是,就要开口,珠华哪里等她,张口抢先一步接道:“——教养得你有借无还可不能算!说我没爹没教养,可似你这种贪小便宜没够的教养,不要也罢!”   张芬脸皮虽厚,毕竟没厚到铁打的地步,当着她原要秀优越感的人面前被说成这样,终于做了她早就该做的一件事——掩面转身而去。   肯定是告状去了,珠华可熟这个套路。她才不怕,说了一通话有些口渴,伸手去摸茶壶要倒茶。   一只带牙印的手先她一步拿过茶壶,倒好茶,把茶盅递给了她。   “谢谢。”珠华接过,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了。   略有些凉的茶水入腹,她激愤的情绪慢慢平定下来,舒了口气,开始觉得——呃,她刚才是不是太恶形恶状了点。   略有些不自在,干咳一声:“我其实平常不这样。”   说着去瞄苏长越,苏长越的眼神从自己手上的牙印滑到她脸上,小娃娃真好利的一张嘴啊。   他眼角微微弯了弯:“多谢你对我口下留情。”   这是一语双关,珠华从他的眼神里意会到了,下意识也去看看他的手,发现还在轻微地往外渗血——她哪里留情,咬到这么重啊。   “我给你找点药。”她放下茶盅要往内室去。   苏长越道:“没事,过一会就好了。”   珠华茶盅放得随意,有点压到放在书案上的两张契纸了,他取起来叠好,递与珠华,“莫要乱放,都收好了——尤其是欠契,至于婚书,倒是已经没用了,撕了也行。”   珠华接到手里,心里最后挣扎了一下,一咬牙,把上面的一张递还他:“我不要这个。”   “嗯。”苏长越伸手拿回,揣回怀里。   珠华:“……”都、都不客气一下?你退的时候明明那么干脆啊少年!   苏长越自然明了她的未言之意,这次一双眼睛整个弯起了:“因为我后悔了,珠儿。” ☆、第62章   珠华轻哼一声:“这会儿我又不是‘叶姑娘’了?”   她先前没说,可不表示她没注意到这个差别。   苏长越不语,眼中闪过一点笑意,然后双手抬起合于胸前,拱手一礼。   这认错态度太端正,珠华大为满意,再没得挑剔,欣然接受了这个套路,不过同时注意到他的手:“——不行,我还是给你找点药。”   她坚持着进内室找到药膏,又喊隔壁的玉兰打了小半盆温水来,候到苏长越简单把伤口处理好,才正式分宾主坐下,换上新茶,开始谈话。   珠华先问了问苏家如今的景况,张推官虽也打听了点,不一定有苏长越本人知道的清楚准确,不过几句问过,倒是出入不大。   苏家现余下的除了苏长越和两个妹妹外,还有一个孙姨娘,苏家在安陆老家有旧居,他们返乡后就住回了老房子里。老家尚有几门亲戚,亲戚们虽因分隔两地,来往不便有些疏远了,不过人都还不坏,在苏父苏母的安葬及苏长越兄妹三人的落居上都帮了把手,苏婉初到安陆水土不服,病了一场,亲戚们也帮着介绍了好的大夫;如今熬过了最起初那一段兵荒马乱的多事期,差不多已安定了下来,苏长越也才抽出了空,把妹妹们托给孙姨娘照管,然后独自赶了过来。   “你妹妹现在还好吧?”珠华问。   想一想也是惨,这俩年纪都比她小,一下都变孤儿了,万幸上面还有个哥哥撑着,不然真不知该怎么活下去。   苏长越点一点头:“喝了两剂药就好了。”他沉默片刻,又道,“只是心里还有些缓不过来,娟儿虽然没病,也是一样,两个丫头以前能闹腾得很,现在对面坐着,有时半天都没有一句话。”   这就不是看大夫能解决的事了,此时也没有心理医生这个分类。珠华只能安慰他:“你回去多陪陪她们,过一阵会好的。”   苏长越低低“嗯”了一声,父母在时,他主要的任务是读书,间或出门能给妹妹带个糖人风筝之类的就算好哥哥了,并不实际接触怎么养孩子,如今父母皆去,这个担子一下全落到他身上,虽还有个孙姨娘,然而她不过一个内宅妇人,又是妾,出门做客的机会都少,见识十分有限,给管个衣食还行,再说别的,就说不上了。   “我以后会小心行事的。”他有点没头绪地冒出一句。   仇不能不报,但他会尽己所能,不让亲眷再落入如此境地。   珠华听懂了,她做好决定之后其实就没再多想这件事了——因为她已经想得很清楚,苏长越要先守完三年重孝,然后再举人、进士一步步去考,乡试三年才一次,一次不中就得再等三年,而这一关过去,下一步的会试在乡试的隔年,假如在考完举人后紧接着的这一步没有迈过去的话,等待下一次会试又是个三年,这还是不把万阁老那边的阻力计算在内,纯以正常步骤衡量出来的结果。   总之,就是很耗时间。很可能不知不觉就滑过去了十年——这不是她看轻苏长越的读书能力,而是科举这件事,和学问当然有关系,但不是有绝对关系,珠华记得很清楚的明朝有一个倒霉蛋,后世给他下的评价是著名的文学家、书画家、戏曲家、军事家,这一串名头足以撂倒他同时代皇榜上的大多数进士英才,但不幸的是,这个倒霉蛋连考八次,考过不惑之年,却连个举人都没有中,最终潦倒而去。   ——这位有大才的倒霉蛋姓徐,名渭,字文长。   而假使以这是个例不提的话,还有个现成的人选参照,她县令爹,二十五岁中的进士,已是很难得的贤才精英了,连郡王之女都加以青眼,且念念至今不忘。苏长越今年才十六,比照着县令爹这个难得的人才也是九年之后的事了。   所以,那么久之后的事,何必现在就开始烦恼呢?谁知道中间会发生些什么。   珠华就很淡定地说了一声:“好。”   反是苏长越微讶起来:“你一点也不怕?”   小娃娃这胆也太大了吧?——若是原来,他大概会以为她是小孩子不懂事,听他说了也不确切明白其间凶险,傻乎乎地只要遵守父母给定下的婚约;但从她刚才训她三表姐那番话看,她显然比他以为的通晓道理得多,恐怕即便他不说,她也知道自己的选择将要面临什么。   呃,珠华是不大方便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他的——说反正离你对上万阁老报仇还有好些年呢,所以她不着急?虽是实话,明摆着也是打击人,不礼貌。   她想了想,很快给自己找了个体面的说辞,就严肃起脸来,深沉状道:“我觉得,人生的祸福是很难讲的,一时的厄运,并不能就此决定人的命运,命运应当是握在自己的手里,你坚持住,不自暴自弃,那总有一日会迎来拨云见日。老子不是都说过,祸兮,福之所倚也?相反,你要趴下了,那才是真的完了,再也没有转祸为福的机会了。”   这是她临时想的,不过说完就发现拿来安慰自己也行,可不是嘛,像她,上一秒还揣着三百万的卡发着横财梦,下一秒就穿了;穿过来以为有万贯嫁妆,下半辈子不用为钱发愁了,结果,被锦衣卫抄走了。   老天爷的心情太难琢磨,她也不想琢磨了,就认了这个倒霉,往后自己的命运自己决定,苏长越在人生的最逆境里都没有长歪掉,选他没什么可担心的——风水都有个轮流转的说法,就不信她还能倒霉第三回!   这么一想,珠华的脊背都跟着直了直,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有毅力,除了她说话时不时露出的那个缺颗牙的牙洞有点画风不谐外,这碗鸡汤熬得简直完美。   苏长越都被忽悠住了,小孩子说出大道理尤其能震动人,他便要跟着认真附和两句,话未出口,听珠华忽然话锋一转,问他:“万阁老今年多大呀?他做到这么高官了,年纪应该肯定不小了吧?”   “……是,”苏长越卡了下道:“六十二。”   搁后世都是普遍退休年龄了!珠华大喜,她是突发奇想问的这个问题,这时脱口便道:“这么大了,说不准过几年就死掉了!”   苏长越:“……”   珠华没意识到自己在他那里有一瞬营造出一个满高大的泡泡,这会被戳破了。她喜滋滋继续往下盘算:“就算不死,他年纪这么大了,人一老,脑子多半就要有点糊涂,反应能力更要跟不上,皇上体谅他一回两回,可没耐心一直体谅他,他想一直把圣宠维持下去可难,没了圣宠,我们找他报仇就容易多了,说不准都不等你出手,他先被言官们拍下来了。”   苏长越:“……”   他先觉得小娃娃毕竟小,还是幼稚,结果再听下去,她居然不是信口诅咒出气,而是确有自己的道理——万永糊不糊涂他不知道,皇帝是确实糊涂了,而且是因为年老而糊涂的,他年轻时修道可没修成这么疯魔。万永现在也许还没糊涂,但随着他年纪的进一步增长,小娃娃说的话还真是很有可能实现。   珠华岂止是有道理,她心中根本是有活例子的,所以非常胸有成竹,再问他:“万阁老有儿子没有?脑子很厉害还会写青词的那种?”   苏长越终于能回话了,也同时跟上了她的思路:“有一个,但学问很差,今年三十二了,勉强从国子监里混了个监生,再去考乡试,一直没中——”   珠华略不放心:“真的很差?”考不中举人其实不能一定说这个人就无能,也可能就是运气差。   写不好八股文,但有其他长才甚而留名青史的好几个呢,比如上面的徐渭。   苏长越略一颌首:“以万阁老的权势,是可以替儿子通这个关节的,但他没有。”   这说明的说服力太强了,万家子的学问得差到什么地步,才能让万阁老连后门都不敢给他开哪。   珠华放下心来,听他继续说:“——后来他也不考了,就天天瞎混着,是京里有名的纨绔子弟,顺天府那里压了厚厚一叠告他的状子。万阁老先还试图让他以监生入仕,给他找了差事,但他什么也干不下去,连弄砸了几个,万阁老拿这个儿子毫无办法,只能由他去了——他是肯定帮不上万阁老什么忙的,只能拖后腿。”   哈,这个万阁老也是低配版的,严嵩有严世藩,他只有个败家货,虽然万阁老身边的幕僚也不会少,不过上阵父子兵,这些幕僚怎有亲子靠得住?用起来肯定没那么顺手。   珠华更开心了,她觉得她都不用想报仇的事,直接等万阁老自己把自己作死就行了。   苏长越自然也理解到了她的意思,心中很有几分不可思议——这说起来不算艰深,可要知道往这个方向推想很难,他就从没想过。   父母逝去后,万阁老开始变成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山,他矢志要推倒,但怎么推,能不能成功,却是一点谱也没有,他目前能立下的只有志向而已。   小娃娃的奇思妙想给他指出了一条路,虽然仍然有荆棘,有迷雾,但起码,这是一条明确的路了。   而不是如四面围城,他坐困其中,不知向何而去。   苏长越真是觉得十分费解,因为珠华不知道万阁老多大,也不知道他的子嗣,很显然不可能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话,而纯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可她怎么能想到的?他印象里只有这是个很可爱的小娃娃,至于格外聪慧什么的,呃,他以前真没察觉到。   珠华可不管他的,她把双手一合,诚心诚意地祈祷了一下:“最好保佑万阁老明年就死掉!” ☆、第63章   傍晚时张推官回来,知道苏长越来,十分意外,特把他单独叫去书房聊了聊。   聊完私下过来找珠华:“珠儿,你别担心,我看长越是个成大器的模子,你不悔婚很好,你嫁与他,可能受一时困窘,但不会一世如此的。”   珠华点点头:“舅舅,我知道。”不然她早顺水推舟地退了,婚约什么的,对她可没多大约束力。   “你的嫁银虽被锦衣卫抄走了,不过你舅母那里还有五千两替你存着,另有光哥儿的五千两——你二舅舅把孩子养成那样,没有道理收光哥儿母亲的银钱,他用掉的那部分,舅舅替他补回去,到时候一并作为嫁妆给你带走,和光哥儿说一声,想来他再不会有意见。”   ——张推官说二房“把孩子养成那样”,是因为看到了叶明光的变化,圆球一般的小胖子,到珠华手里大半年,瘦成眉清目秀的正常孩童一枚,既精神又活泼,对比太鲜明,什么也不用说了,二房把人当猪养的真相暴露无遗。   张推官不提,珠华一时还没想到还有抚养费的事,她先道:“不,光哥儿的钱就是光哥儿的,舅舅要还是不要,是舅舅和他之间的账,总之我不要。”   而后心里就忙着算开了,她现在大概知道物价了,张萱帮母亲理家,她有意去瞄过几眼,以张家的人丁,排除掉走礼及非常态的大项开支,单算衣食日常开支的话,一年的家用大概在两百两银左右——她有五千两,仍旧是一笔小巨款呀!   她整个开心起来了,就说嘛,天无绝人之路,有这笔钱打底,她心里可要有底气多了——   “那么,长越给你的欠契呢?你拿出来还给他罢。”   “……”珠华醒过神来,警惕地看张推官,“什么?我不给,一码事归一码事,那是他欠我的,钱没还给我,我为什么要还欠条。”   张推官没料到她这么干脆地拒绝,挺意外:“珠儿,我以为你不在意银钱——光哥儿那五千两你不是不肯要?不如你就当做是舅舅收了光哥儿的,然后再贴给你的罢。有这一万两,到时候你嫁过去当不至于太受苦了。至于欠契,你还是还给长越为好,你既已不应他退婚,索性把人情做得再周全些。”   他把声音压低了,继道:“你无父母撑腰,天生比别人吃了亏,此时能与他施恩,是难得的机会。长越能跑这一趟,可见良心上不需担心他。你在一个有良心的人少年艰难时帮了他,往后一生就要好过得多了,便是你偶尔脾性古怪,他也不至和你计较,尽有容让的。”   珠华先听着很感动,因张推官这等城府的人,能把事情扳开了,露出内里心机和她说到这个地步,是挺不容易的,也是全然在替她考虑——连叶明光相比之下都隔了一层,珠华头一回鲜明地从他身上感觉到有血缘的娘家舅舅的模样;但再往后听到最后一句,她的脸颊就鼓起来,不怎么乐意了:“舅舅,你到底是哪边的呀?什么都没发生呢,就是他让着我了,哼,我有这么坏吗?”   张推官摇摇头,无奈一笑:“舅舅和你说正经事呢,莫撒娇捣乱。欠契呢?长越现在家里只有妇孺,他不放心,明天一早就要赶回去了,你把欠契拿来,今晚就还给他。”   珠华没听进去他的话,只是惊悚地瞪他:谁、谁撒娇啦?!   张推官看出来她的意思了,叹道:“又别扭上了,你说你,这脾气哪里来的,你娘当年的性子只是有些急躁,可不像你这么倔。”   ……那是因为你外甥女里面的芯子换过了。   珠华略有些心虚,虽然不是她的错,她也拧不起来了,假装没事地把话题转移回正题:“光哥儿的钱舅舅不用说了,我不会要的。我要是穷到一文不剩了,问光哥儿借点还说得过去,我也不会硬撑着,但我还有五千两呢,那怎么好想他的钱?就算从舅舅手里转了一道,但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吗?我自己做的选择,自己负责,没有拉光哥儿替我垫着的理。”   外甥女年纪虽小,但做人刚直,张推官听得甚是欣慰:“那长越的欠契——”   珠华干脆道:“我不还。他什么时候还钱,我什么时候才还欠条。”   张推官略头痛:“……舅舅和你说的话都白说了,你们以后都是一家人,硬较这个真做什么。”   “因为舅舅想错了,其实我是很在乎银钱的。”珠华道,“我知道舅舅是为我好,但是花五万两买这个人情,太贵了,我舍不得。”   张推官无言以对。   外甥女太坦白了,反而不知道还能和她说什么好了。   珠华还有更坦白的呢,看在张推官今天很靠谱的份上,她靠着书案,一并交待了:“舅舅,我不是拧着不听你话,我有正经理由的。舅舅想,我把欠条还了,他无债一身轻了,可能就要有空动别的心思了——找个丫头还是纳个妾什么的,我比他小五岁呢,这种事很难保得住的。我又不能拿这人情换他给我许诺一辈子不二色,就算他肯答应,这么要挟来的承诺,他不舒服,我也不稀罕。不如就让他欠着,他一边要好好读书,一边要想着怎么还钱,两边都是压力,再有心思想别的,我也只好认了,好歹到时候我还有钱,我自己找乐子,日子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这、这是歪理——张推官咬牙想,哪有正经姑娘这么动脑筋的,还“自己找乐子”,这叫什么话,他的那些算计已经不怎么君子了,听珠华坚不肯要叶明光的银钱,他还有一瞬自愧——谁知她心眼更歪!   她又才这么小,怎么琢磨得出这些事的,张推官简直细思极恐,更恐的是,他居然觉得还挺有道理,虽然是自成她一派的歪理,这怎么破。==   他困难地挤出句话来:“珠儿,你就是不想长越纳妾是吧?”   挤出这句话来他都觉得怪异极了,和年方十一岁的小外甥女讨论妾不妾的,他还从未想过有这一天,然而外甥女的古怪非只一天,如今更是直接把离经叛道摆在了眼前,硬要装看不见,学老夫子压着她说妇德,既无用,他也还不至于迂到那个地步。   见珠华点头,他接着道:“不纳妾的人家本也是有的,你们如今是少年共患难,情分更比别人不同,你有此意,其实可以和长越明说,不用——咳,不太用暗里琢磨。”   他很纠结,他一方面觉得应该把孩子往正道上教,女子当以贤德为要,顾好丈夫家庭,什么“自己找乐子”万万要不得;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自家孩子,机灵一点不吃亏好像也不坏,万一苏长越得志后就是变了心肠,难道还要硬撵着外甥女忍辱负重吗?她自己想开,不自苦,有什么问题呢?   珠华道:“我不说。舅舅,你别又说我别扭,这是再浅显明白不过的道理,他纳妾,给我在卧榻之侧弄了个他人酣睡,难道觉得我会开心吗?明知我不开心还要做,往我心上捅刀,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世上也许真有这种认为妻子会乐意与妾和美共侍的丈夫,那这不是立场问题,而是头脑问题了,总之,要么是坏,明知妻子伤心还要做;要么是蠢,放着活生生的人性不管,而把<女戒>这种书上的话当了真。就不想想,四书上还对男人提出了许多品行上的要求呢,凡考举的人都要读,可最终别说成圣了,就是能做个合格的君子的又有几个?”   张推官:“……”   他没把外甥女说服,反而快要被外甥女的歪理拉过去了怎么办。   珠华也不是为了和他抬杠,感觉自己似乎说得太放飞了,就又往回拉了拉:“当然,我觉得苏哥哥应该不是这种人,他还挺靠得住的。”   张推官不想和她讲理了,无力地道:“既然他靠得住,那欠契——”   “放我这里也没事嘛。”珠华嘻嘻一笑,“我又不会催着他还钱,舅舅说了,苏哥哥是个有良心的人,那他总不好意思在还欠我钱的时候就伤我的心罢。”   “……所以你先那些都是大方话?你的目的不还是管着他,不让他纳妾么。”张推官不愧是干刑案的,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珠华不肯认:“我没管他,他可以纳妾的呀。”   张推官:“等钱还清了之后?如果他出息得早,没几年就把钱都还你了呢?”   “怎么可能?”珠华微微睁大了眼,“除非是一笔还给我的,不然零散的可不能算。比如每个月的俸禄,这交给我的只能算家用,一家好几口呢,吃喝哪样不用钱,等以后有了孩子,花费就更大啦。”   张推官再无法可想,只能笑斥:“还说你不别扭,就不能好好说个话——咳咳。”   珠华摸茶壶给他倒茶:“舅舅,你别急么,好了,我好好说话,我就是不要他纳妾,不过光我这么想又没用。哎,舅舅,我相信你才和你说,你可别转头说漏了,告诉给苏哥哥啊。”   “我不告诉。”张推官没接她的茶盅,只是止住咳后,有点不忍目睹地把头转向了另一边,低声道,“因为用不着我告诉了。”   “……”珠华打击了张推官半晌,现在终于轮到她沉默了。   她呆呆端着茶盅,机械地转头。   苏长越站在台阶下,面色如常:“张伯父,珠儿,伯母让我来叫你们过去吃饭。”   其实钟氏叫的是张萱,苏长越正好站着,就主动先一步过来了,结果就——   嗯,他听见的不多,只有个尾巴而已,但是那句“就是不要他纳妾”是听得真真儿的了。   他发现他先前想错了,小娃娃的醋劲不是还那么大,而是长了一岁后,更——加大了。   牙还没长齐,已经在惦记着排挤他根本没影的妾室了,这怎么办哟。   真是的,他都家世零落至此了,聪明点的姑娘都该离他远点了,这些时日以来他看的脸色本也不在少数,就刚才张三姑娘还来鄙视了他一通,他没回应,但对她的心态,他心里是清清楚楚。   只有小娃娃,还一副守宝的口气,似乎还想拿欠契绑住他——他那时刚进了月洞门,只听见屋里飘出来几个词,没听得太真,大致猜出来的。   她以为他还是什么香饽饽哪。   苏长越有点发愁。   只是这愁不如之前苦,反是带着甜。   小娃娃是很认真地在拿他当宝啊,还傻不愣登地算计,打算要他欠她一辈子。   他现在的未来灰暗得看不见一点儿亮,和他捆一起有什么好。   真是个傻娃娃。   这种傻姑娘,大概是独此一个了罢。   **   不过待苏长越告别了张家,再跋涉赶回安陆后,发现似乎,还有一个。 ☆、第64章   安陆县城。   苏家在这里的老宅比在京城的阔朗多了,是苏父为官后置办的,当时苏家老太爷仍在,他同张老太爷不一样,年老了只愿归根,苏父苏母要接他去京里尽孝他也不肯去,嫌京里规矩大,不如安陆老街坊们亲切。苏父拗不过,只得另买了新宅,好让父亲住得安逸些。后来不上几年,苏老太爷故去,这宅子便一直空下来了。   在京里时人多,宅子小,苏婉苏娟两姐妹要挤在同一间大屋里,虽然卧房各自隔开,但外间的堂屋是共用的,小时没交际不读书,各人物件也少,倒没什么问题,这一二年两个都略大了一点,就难免有些磕碰了,这个嘟囔那个起得早吵着了她,那个嘀咕这个乱掐花回来弄得一屋子怪味,苏长越说她们闹腾,就是为着这些,小女孩子们没大矛盾,就是总鸡毛蒜皮的不消停。   苏婉是嫡出,脾气本来又娇,和妹妹拌了嘴不高兴,就要跑去找苏长越撒娇抱怨,一时说妹妹烦,她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可以搬来和哥哥住;一时嫌家里屋子少,要是多一间就好了,她自己住,不要和妹妹挤。   ……   苏婉坐在炕上,望着空旷的屋子,呆呆发怔。   现在宅子大了,她可以自己住了,可是她一点也不开心。   哥哥在的时候还好,虽然哥哥很忙,但晚上总是会回来,陪她和妹妹说几句话,然后赶她进屋睡觉。   现在哥哥出门去了,家里又少了个人,妹妹本来还会来找她,这些天有客人来,妹妹陪着孙姨娘见客,常常一坐坐上大半天,也不过来了。   她一个人呆在这么大的屋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简直安静到可怕。   苏婉的眼圈红了,她用力抽了下鼻子,试图把在眼睛里打转的泪珠憋回去。   她不能这么爱哭了,娘走的时候最不放心她,拉着她的手最后还说了一遍要她“坚强”。   光抽鼻子不够,她又把头往后仰,过一会,终于感觉泪意憋回去了,她才抹了把眼,然后就听到门口传来说话声。   “姐儿,你怎么又独个坐在这里?”   一个穿着半旧褐色褙子的中年妇人说着走进来,她是上回陪苏长越往张家去拜寿的管家梁伯之妻,苏家蒙此大难,下人们能打发的都打发了,只有梁伯这一对老夫妻,一把年岁没个儿女,既没处可去,也不忍离了故主家,因此便不怕道远一路跟着回了安陆。   梁大娘走近了,方见苏婉眼圈还红着,不由轻“唉”一声:“我的姐儿,你又伤心了?”   苏婉忙忙否认:“没有,刚才蚊虫迷了眼,我揉了揉才红的。”   三月天里哪来什么蚊虫,梁大娘心知她找借口,不忍拆穿她,做无事状上前拉了她的手:“姐儿,你跟我来,姨娘那里正待着客,你一道跟着去见见岂不是好?总比你一个人闷着强。”   苏婉低了头:“我不去。”   梁大娘拍拍她的手背:“姐儿,莫闹孩子脾气,听大娘的话,你瞧娟姐儿比你还小着两岁,不也在那坐着?大娘是为了你好。”   对着亲近的人,苏婉流露出了一点小脾气:“大娘,我不要去,姨娘也不想我去,我看得出来。”   梁大娘的动作顿了顿,透过苏婉身后的窗子往外看了一眼,低声冷笑:“正为她不要你去,你才不能趁着她的心意!上不得台盘的东西,太太才去了几天,就忘了本了,难道太太当日在时也是这么待娟姐儿的?太太都没分嫡庶,她一个下九流的妾倒分起来了,还给正经嫡出的姐儿下绊子。姐儿,你莫怕,有大娘在呢,你只管去,她敢明着给你脸色瞧,等大爷回来,看能饶得了她!”   苏婉嘟起了嘴,仍是不依:“大娘,我就是不想去,那个客人我又不认识,为什么要去一直陪她。姨娘和妹妹愿意陪着,让她们去陪好了。”   梁大娘略着急,捏捏她的小手:“姐儿,你可别太任性了,程家姑娘说不得以后就是你的嫂子了,按正常景况,大爷三年后出孝,正好可以完婚,你到时才十三岁,可有的几年要和嫂子处着。老爷太太又去得太急,没来得及替你定个终身,将来你的亲事说不得也得要指靠着这位嫂子。现在人家上门来,你去多陪个礼,有什么不好呢?可别把机会都叫娟姐儿抢去了。”   “……我不。”苏婉犟着,眼圈慢慢又红了,“我有嫂子的,哥哥去年还去见她了,回来说她又漂亮又可爱,也不埋怨爹爹给他定个不懂事的娃娃了,当时我们都笑了他。——现在这个又是谁,我不认得,我就不要去给她陪笑脸。”   “唉,姐儿,那个嫂子你也不认得啊。”梁大娘无奈地叹气,“再说,大爷都去退亲去了,你也是知道的,可别再提这一茬了。依我说,程家姑娘也不错了,明知我们大爷现在这样,还是主动跟着长辈上门来了,大爷不在家,人家还等了这些天,模样不错,品行也好,配大爷也配得过了。”   “什么配得过配不过,”苏婉扭过脸去,“我哥哥都不知道这件事,姨娘自己要巴结人,还防着我,怕我抢了妹妹的先,大娘又要逼我去讨好她——好像她是什么宝贝,我们一家都多求着她一样。要是我自己的嫂子,才不用这么麻烦。”   什么自己的嫂子——梁大娘哭笑不得,但她看出来了,苏婉不是真对叶家姑娘有多执着,纯是程姑娘来,家里各项反应激起了她的自尊心,毕竟一直都是娇养着的小姑娘,家里人人容让几分的,这下按着她对别人低头,她哪里乐意?   这倒不能再逼着她了,就算勉强拉了她去,她心里不快,再露出痕迹让程姑娘看出来,那还不如称病不去了。   梁大娘便只能放弃了拉她出去,见她一个小人儿孤坐可怜,拉过旁边一张高几,坐下来陪她一会。   苏婉缓过来那股不开心的劲,主动和她说:“大娘,你别担心,我知道哥哥现在不容易,我不会给他找麻烦。等他回来,他要是愿意和程家姑娘的亲事,那我什么也不说,我就乖乖的。”   梁大娘笑了:“好姐儿,这就对了。”   “不过最好哥哥不愿意。”苏婉嘀咕,又向梁大娘道,“大娘,你说她好,我可没怎么觉得,她来的时候又不知道我哥哥退婚去了,那时哥哥身上还有婚约呢,就想着哥哥毁约娶她了。凭什么呀,我哥哥可不是这种人,她是要陷哥哥于不义。”   “姐儿,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梁大娘道,“程家也是好意,我们家家势起来得晚,出息做官的只有老爷一个,老爷去了,大爷没个得力人帮扶,往后就艰难了。程家和我们不同,家大业大,他家要把程老爷留下的姑娘和我们大爷结亲,是想帮扶着大爷一把的意思。唉,程姑娘也是个可怜人,程家老爷要不是和我们老爷一起遭了难,凭着她的家世,不知能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去呢。”   苏婉又不开心了,低头拧着手指:“我哥哥自己有本事,没人帮扶也会出息。大娘,你都没见着程家丫头的脸色,好像我们家多破旧一样。”   苏家现在下人太少,有客来,梁大娘要在厨下忙着烧水煮茶什么的,只去送水时偷偷瞥过程姑娘几眼,接触得少,还真没大留心,听了忙问道:“那程姑娘呢?还有程家四老爷呢,也给你使脸子瞧了?”   ——这程家自然是程文所在的程家,程文在家中行三,这四老爷就是他的亲弟弟。   程文和苏父几乎同时过世,苏长越扶灵返乡,那边程夫人领着儿女在赶来族人的帮忙下,也同样扶着亡夫的灵柩返回苏州。待安葬完程文过完年后,程四老爷便依着家族决议,赶来了安陆,程文遗下一个未嫁的程三姑娘也随行其中,只是不巧,他们到了安陆,苏长越却往金陵去了,两边没碰上头,两地相隔不近,来一趟也不容易,程四老爷只好领着侄女等在了安陆,这一等也快有十天了。   苏婉不会撒谎,嘟了嘟嘴,还是老实摇头道:“那倒没有。”   梁大娘松了口气:“那怕什么,一个丫头,见识短心眼小的,姐儿很不必往心里去。”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我哥哥要是和她成了亲,岂不是要去看他家下人的脸色去了?”苏婉不乐地道,“大娘,你别劝我了,我就是还想要我原来的嫂子,哥哥这回去,要是没退成就好了。”   她说着,还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   梁大娘心道:恐怕难,人家至多不好意思主动提出罢了,现在大爷傻,自己跑去了,那岂有个不应的?   她看自家大爷是千好万好,可不得不承认,现在外人看着可不是这么回事,一个得罪了首辅的半大小子,家被锦衣卫抄尽,父母没了,底下倒还拖着两个没成年的妹妹,嫁进来过这日子,熬到哪天才是个头?   略机灵些的人家也顺水推舟地退了。   只不好把这话说与苏婉,怕再把这小泪包怄哭了,梁大娘只有顺着她道:“可是呢,老爷的眼光应该错不了,说不准人家就不答应——哎?”   她住了口,从高几上直起身子往外面院子里探看,自语道,“程姑娘今天这么早就走了?”   苏婉扭过身子,往窗子那边蹭了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影影绰绰地瞧见一个身姿卓约的姑娘,正在两个丫头的护持下往外走,后面还跟了个穿素袍的男子。   “大娘,那是程四老爷吧?他什么时候来的?”苏婉扭回头问。   梁大娘也不知道,只好摇头——家里人少就是这个弊处,连个通传的人都寻不出了。   “要么我陪姐儿出去看看?”   苏婉迟疑了下,点点头。程姑娘每回来都要坐好半天的,今天来了还没半个时辰,日头还高高的,不知怎么就要走了。   ——说不准是家里有急事,她等不了哥哥,要回家去了。   苏婉一边挺高兴地暗暗想,一边下了炕,拉着梁大娘的手往外走。   但程家人走得很快,等她出去时,程家人也出了院门了,她先没去陪客,现在也不好跟着人追出去,愣了下,只好转而决定去问孙姨娘。   苏婉转往堂屋,刚至廊下,便见孙姨娘满面喜色地捧着一张纸,苏娟凑过头来在看。   听到苏婉的脚步声,孙姨娘抬起头来,见是她,笑道:“婉姐儿,你要有新嫂子了,可欢喜吗?”   苏婉怔住了。 ☆、第65章   孙姨娘满心欢喜,没怎么留意到她的表情,只看了她一眼就又把目光转回手里的笺纸上了,嘴上道:“婉姐儿,你认的字多,来给姨娘看看,程四老爷留的这信上都写了什么?”   ……原来只是信。   苏婉整个松了一口气,她听孙姨娘那个话,又高兴成那样,差点以为她背着哥哥直接把婚书给写了。还好,看来就算她想,程家还没这么糊涂,人家只给留了封信下来。   她依言走进去,接过孙姨娘手里的笺纸从头扫过,纸上墨迹未干,字句也不长,应当是程四老爷匆匆才写就的。   她片刻扫完,就把笺纸还给了孙姨娘;“是留给哥哥的,说他们在这里久等哥哥不来,现在家里有事,不能再继续等下去,所以先告辞了。”   孙姨娘含笑听着,待苏婉说完了她还维持着一个倾听的表情,又过一刻,方反应过来:“……没了?”   苏婉点点头:“对啊。”   孙姨娘很有点不可置信:“这——再没说别的了?婉姐儿,你再仔细看看,总不成就这两句话罢?”   她先主动拉着人看,现在又来怀疑人,苏婉不怎么高兴,不肯接她又递过来的纸,道:“就是只说了这些嘛,姨娘不信我,再给二妹妹看就是了,上面没什么生僻字,二妹妹就算有一两个不认得,联系一下上下文意,猜也猜出来了。”   孙姨娘心里着急,她自己是不识字的,本来正要让女儿看,见苏婉来,想着她启蒙更早学的字多,才让她看,这时也顾不得她的小性子,收回手当真给塞苏娟手里:“娟姐儿,你快给看看。”   苏娟认真看过,抬起头来:“姨娘,就是姐姐说的那些。”   她说着,小脸上露出一点失望之色来。她不大懂事都如此了,孙姨娘更加沉不住气:“程家什么意思啊?便是家里有事,也该把话说清楚了才走,这、这不明不白的——留这个给大爷有什么用?”   梁大娘也有些奇怪,要说程四老爷不在信里提亲事是对的,女方主动私下上门已经很表诚意了,人家也是要面子的,这真要提亲,自然还是男方这边先提起比较好,偏苏长越不在家,苏家别无长辈,孙姨娘不够格以主家身份坐定此事,所以只能先卡着。但程四老爷信里多少该多写两句,现在这样,虽挑不出什么不是来,可总让人心里有点怪怪的,好像——好像□□晾下来了似的。   这要是个一般人家也罢了,可照程家的底蕴,照理不该办出这样不妥帖的事啊。   梁大娘不由问道:“姨娘,这两日程姑娘来,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孙姨娘按下焦躁,勉强想了想,就摇头:“没有,和先前来时一样,和气有礼的,就今天也没什么不同,要不是程四老爷忽然来叫她,她本还要继续坐着的。”   梁大娘也想了想:“要么,是程家家里的事确实出得很急,所以程四老爷顾不上客套了?”   孙姨娘眼睛一亮:“不错,一定是这样!不然好端端的,怎么就走这么急呢,这就说得通了。”   苏婉忍不住道:“姨娘,哪里说得通啊,那个程姑娘明知道我哥哥有婚约,自说自话地来了,等上好些天,好像多有诚意似的,可现在什么交待没有,又莫名其妙地走了,留这么张纸,哥哥回来看见了都摸不着头脑。”   孙姨娘微微皱了皱眉,旋即舒展来,缓声和她道:“婉姐儿,你小孩子家不懂,人家好给你什么交待呢?这要等大爷回来,去程家提亲,给人家交待才是。至于那个婚约,你以后可不要提起来了,程家不会高兴听见这件事,你说了,可对你不好。”   苏婉:“……”   我还不高兴呢!   她委屈地想,凭什么不许她提?人都还没进门呢,她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哥哥这是主动去退了,要是没退,程家就是在夺人姻缘,他自家不对,还不许人说,有没有这么霸道的?   孙姨娘知道这个大小姐养得娇,说完后就又哄着她解释:“娶程姑娘对大爷才更好,程姑娘的父亲虽然也不在了,但程家还有好几位做着官的老爷,有他们拉拔着,大爷将来的路才好走一点。叶家姑娘可有什么呢——只有一个做推官的舅舅,人家便有劲也使在亲女婿身上,哪轮得着外甥女婿。大爷要娶了她,两个人就难到一块儿去了,像现在这样,各自分开,各寻好头路,倒更合适。”   孙姨娘觉得自己是真心实意地为了苏长越着想,同时也是为了苏家着想,当然她也不否认有一点是为了自己着想——苏家顷刻败落,她心里恐惧非常,每日惶惶,不知来路在何方,直到程家出现,她心里才有了底,和程家的婚事若成,那各方面都不用发愁了,包括娟姐儿的婚事,以程家的人脉,给牵线个好人家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但尽管她把话说这么明白了,苏婉的想法还是跟她不同,小姑娘反而进一步被激起了逆反心:在她心里,哥哥不是天底下第一厉害的人,那也是第二厉害的,结果不管是梁大娘,还是孙姨娘,都一个劲跟她说哥哥要靠着别人帮手,难道哥哥凭自己就站不起来?当初爹爹也没个大官拉扯,不也从安陆考到京城去了。   反正,她就是不喜欢程姑娘做她嫂子。   她家的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嘴里说想帮哥哥,可是根本都不尊重她们。   苏婉决定,她不要管会不会给哥哥添麻烦了,等哥哥一回来,她就是要告诉他,她不想要他去程家提亲。   **   说来也巧,苏长越正于次日赶回了安陆,几乎算与程家人擦肩而过。他在城门口等了一会,城门开后,就又匆匆往家里赶。   在梁伯惊喜的迎接声中,他风尘仆仆地踏进了家门。   苏婉一直在留心着哥哥几时回来,想先一步截到他说话,怎奈孙姨娘也是全心盼着他回来,她这个先到底还是没抢到,冲出房门后,眼看着孙姨娘也出来,只好噘着嘴跟在后面一起站堂屋里去了。   孙姨娘都没心思问金陵此行如何,赶着忙先把程家来访的事说了。   苏长越很意外:“倒是我失礼了,没想到程家叔父会来,让他们扑空了。姨娘,除了拜祭我父亲外,程家叔父可还有别的事吗?”   孙姨娘满面笑容:“当然有,大爷,是你正经的红鸾星动了——程家呀,想把他们家的三姑娘嫁给你!”   她就要开始絮叨其中详情,苏长越吃惊极了,他知道程三姑娘是谁,正为知道,他才深觉有异,打断她道:“姨娘,程家是明确这么说吗?还是你会意错了?我打小就定了婚约,我爹与程伯父说过的,程家也多半知道,怎么可能有这个想法?”   孙姨娘道:“就是明确提起的,一来就这么说了,不然人家好好的姑娘,姨娘也不敢乱编排呀,你不在家,人家还苦等了你十来天,实在家里有事才走了——婉姐儿娟姐儿都见着的,没走前,程姑娘常来家里坐着。而且大爷想,他家要不是有这个意思,纯为拜祭老爷的话,程四老爷一个人来就够了,这么远路带上程三姑娘做什么?她和大爷一般,身上也还有重孝呢。”   苏长越暂没空理论程家是怎么想的,他从这话里听出了不妙:“姨娘,你不会答应了吧?”   他说话时的神情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实在算不上好看,孙姨娘有点心里没底了:“这、老爷在时和程家的关系本不错,姨娘没什么不答应的道理呀。”   噩感成真,苏长越的脸色整个沉下来了:“姨娘,我本有婚约,你最明白不过,如今岂有应许别家之理!”   苏家没出事前,这个大少爷爱说爱笑还爱闹,家里的两个小妹子都喜欢他,下人们也没有怕他的,孙姨娘自然更不怕。但父母接连逝去后,他的性情有了大改,以前那个笑哈哈的大少爷不知去了哪里,虽则苏长越也没无故打骂过谁,但他身上的气势就是一日比一日凛冽,变到如今,除了苏婉仗着一母所出还能赖他怀里撒个娇外,连苏娟都不怎么敢接近他了。   孙姨娘也不知不觉地有点畏惧他——她这畏惧不是因他的冷脸,而是苏父已去,苏家如今当家的就是苏长越了,她这把年纪,还有个女儿,不可能动改嫁的心思,只能继续依附在飘摇的苏家里,同时也等于依附在苏长越身上。   他要是个好摆布的性子还罢了,但从他的变化就可以看出,这个大少爷在以飞快的速度成长,扶灵返乡,上千里的路程都是他做主;回来操办丧事,仍旧是他出头,他既能站得稳,那孙姨娘施展的余地就不多了——她见识太少,实也不知该施展什么,有个人能靠着是最好了。   所以孙姨娘赞同和程家的亲事,还真不是想替苏长越做什么主,她是真的认为哪哪都合适,才上赶着往程三姑娘面前献殷勤的,谁知苏长越回来就甩了脸子?   被这么一质问,孙姨娘都要有点委屈了:“……大爷那门亲事不是退了?又有什么应许别家的道理。”   苏长越绷着脸:“程家来时我还未回来,姨娘如何确定就是退了?不管于程家,还是于我,如此行事都并不光明磊落,何况,”他的脸色终于微缓下来,“叶家的亲事没有退,我要娶的仍是叶姑娘。”   “什么?!”   孙姨娘和苏娟相顾失色,只有苏婉欢呼一声:“哥哥,那我的嫂子还是原来的了?”   苏长越露出一点笑意,点头。   “太好了!”苏婉开心不已,偎到他旁边去,“哥哥,我可不喜欢程家人了——”   苏长越不可能娶程姑娘,苏婉没有顾忌地开始叽叽喳喳地抱怨开了,苏长越听几句摸摸她的头,打断了她:“婉儿,哥哥还有事,等闲了再和你说话。”   “哦。”苏婉意犹未尽,但还是乖乖退去了一边。   苏长越的目光看回孙姨娘:“姨娘,程家叔父是什么时候走的?”   孙姨娘心乱如麻地拧着帕子:“……昨天下午。”   苏长越心里算了算,程家人从苏家回去客栈,总还要收拾一下东西,耽搁一会就差不多傍晚了,再急应当也不至于连夜赶路,程家多半是今天一早上的路,他现在去追,应该还追得上。   想罢,他交待两句就要走,孙姨娘整个都不知该做何反应,勉强说了句:“大爷,程四老爷还给你留了信呢。”   苏长越脚步略顿,接过那张纸来,一眼扫过,便交还了她,仍旧大步出去了。   “……”孙姨娘失落地捏着纸张,往后跌坐在了椅中。 ☆、第66章   程家人确实没有走太远,苏长越跑去车马行租了马,在县城外的十里亭处追上了他们的马车。   苏长越先行了礼,程四老爷此来明面上的理由是拜祭苏父,苏长越便也先谢了这一点,程四老爷道:“唉,贤侄不必客气,三哥临去时还痛悔不已,说因他之故,牵连了苏大人,如今我来这一趟,也是该当的。”   说实话,要说苏长越心内对此没有一点芥蒂是不可能的,他理智上知道怪不了程文,便没程文不谨慎的那回事,万阁老也会另寻别的理由整治敢和他作对的人;但情感上,他很难控制住自己一点都不去想,只是事到如今,想也是无用,更无必要宣之于口。   他便只是说:“如何能怪程大人,这都是万阁老心狠手辣之故。”   “还是贤侄深明大义——”程四老爷说着,跟着也骂了几句万阁老。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程四老爷表示了要告辞。   苏长越眼珠微动,往程家队伍里的第二辆马车瞥了一眼,那辆马车的车帘静静垂着,他和程四老爷说了也有一会功夫的话了,那辆马车里没有一点动静,好像只是一辆空车一样。   ——但实际上里面当然不可能没人,程四老爷带着程三姑娘本人来,本就是为了彰显诚意,若按正常程序,此刻程三姑娘是应当出来见一见他的,或者至少,隔帘问候一声。   却都没有。   好像程三姑娘根本就没有来一样。   苏长越不知这其中出了什么变故,总之从结果看,程家很显然是改了主意了。   他并不着恼,反而是松了口气:不用他出口拒绝,免掉尴尬场面了。同时心内微有叹息——程家这行事,实在有些失去章法,假使程伯父在日,亲生女儿的婚事,如何会这么随心所欲。   心内转着这些念头,他面上当然是毫无露出,只做不知程家这一趟的真实来意,站去路边,拱手送别,待程家马车缓缓驶去一段距离之后,方转身上马返城。   **   掀着车帘,眼看少年挺拔的身姿策马而去,程四老爷下令道:“停车。”   待马车停下,他下了车,往后面的一辆马车上去,车队又缓缓驶动起来。   车厢里,端坐着一名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垂目看着面前的棋盘,她全身素缟,鬓角插着一朵小小白花,面容清丽,气质楚楚。   见到程四老爷上来,她轻轻把棋盘推开一点,低唤一声:“四叔。”   程四老爷“嗯”一声:“他走了。”   程三姑娘沉默片刻,抬起眼来:“他答应了不乱说话吗?”   程四老爷失笑一声,摇摇头:“我没向他提起。”   程三姑娘疑问地:“为什么?”   “因为用不着。”程四老爷道,“是个能闻弦歌的人,我直接说告辞,他没有多问一句,心下显然已有数了,有数而能忍住不当场质问,只当做我就是来拜祭他父亲的。这样的人,难道还怕他背后去散播什么闲言吗?”   “……这便好。”程三姑娘又是沉默片刻,而后淡淡地说了一句。   程四老爷却有些感叹,不吐不快似地:“嘉娘,我倒有些悔意了,此子非池中物啊。”   程三姑娘微微笑了一下:“这个话,四叔先前不就已说过了?若非为此,也不会令我随行这一趟。”   程四老爷道:“先前是先前——”   先前程家本家做出这个决议,并派出程四老爷执行,更多地是从大局出发,程家虽然根叶繁茂,但失去程文这一位正四品高官,实是损失深重,几近伤筋动骨,更为不幸的是程文遗下的长子资质平庸,不及乃父多矣,如今年已弱冠,却还挣扎在童生试的路上,即便他有成材的一天,程文舍命留下的政治资本,他恐怕连一半都发挥不出。而次子,还抱在程夫人的怀里,连路都不大会走,等他接程文的衣钵,更不知要等到哪天去了。   儿子不行,程家人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放到了女儿身上,又更自然地,顺着把目光展望到了苏长越身上。   这一对同时遭难的忠良之后若能结成姻缘,哪怕什么都不做,单这门亲事说出去就足以令程家的门楣光耀一层,运作得好,更是美谈一桩,当即就可为程家带来利益——程家其他的待嫁姑娘们,名声会自然而然地跟着清高起来。   而苏长越本人也很合适,他十五岁就能中案首,可见资质远胜程文长子,又父母双亡,别无兄弟,加之苏家本身出于草根,这么个家世,程家扶持他,拉拢他,让他偏向过来,为程家的利益出力应当也很容易;便不成,程家舍出去的不过一个丧父的孤女,并不亏在哪里。   唯一的障碍,是苏长越本有婚约在身。   不过这对程家来说,也不算什么障碍,程四老爷有信心说服苏长越,只要由程家负责,另给叶家姑娘说一门好亲事,那还有什么问题呢?对于叶家姑娘来说,说不定这还是巴不得的事——苏长越对程家有价值,对她可没有,一个孤女,她拿什么栽培造就苏长越?没这个能力,两个人只好抱团挣扎,还不如分开各觅良缘。   ——当然叶家姑娘的名声可能会损失一点,她和苏长越定的是娃娃亲,时间久长,和苏家关系近的人家都知道有这门亲事在。程家不可能要一个背约另娶的女婿,那这个锅,就只能叶家姑娘背了。   但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这一点不足,跟程家给的承诺比,又算不上什么了。   总之,程家是都算好了才派出程四老爷来的,谁知最终问题没出在苏家,也没出在叶家,却是出在了程家自己身上。   用“出问题”来形容不大准确,因为,这对程家来说,其实是一桩大好事。   “……若早知道魏国公府能派人求娶你,我们也不用这么殚精竭虑了。”程四老爷说,“本来我们只是对叶家姑娘有一点歉意,弄到如今,叶家姑娘没什么了,倒是同苏家生出了一点不可说来。”   他是个不惮于承认失误的人,便总结道,“这件事,终究还是办得太急了一点。”   程三姑娘很淡然:“事情已经如此,四叔何必多想?”   程四老爷敲了敲膝盖:“话虽如此,总想能更完美一些——可惜我膝下没个女儿,不然,倒是愿意嫁与他。”   “四叔这么看好他?”   “这个年纪,有这份心性,至少我们家的下一辈里找不出这样的小辈来。”程四老爷语气中带着明确的赞赏,“此子缺的不过一股送他上青云的轻风而已。”   程三姑娘却摇了摇头:“我倒觉得四叔太乐观了,如今他失去了轻风,围绕着他的危险却还在,就算上面的恶虎想不起低头看一看他,想讨好恶虎的豺狼们却说不准要拿他去献这个殷勤。”   程四老爷想一想,其实他不大认同侄女的意见,娇女困守闺中,便再聪慧,眼界难免有限,世事变换无常的那一面,她就不一定能领悟到。   不过程四老爷及时醒觉过来,如今情形已经不同,侄女另有乔木,他再一个劲和她说苏长越的好处,万一勾起她的淑女之思来,岂不是自寻烦恼?   他便只是附和了:“嘉娘,你说得有理。”   程三姑娘拈起一枚棋子,啪嗒落下:“四叔,君子落子无悔。”   **   程三姑娘身有重孝,她在这当口和苏长越论亲还好以美谈来遮,和魏国公府就没这一层了,暂时必须秘而不宣,魏国公府那边遣人来,本也只是流露了这个意思,正式的定亲仪式,必然是得程三姑娘出了孝才能进行。   所以,苏长越本该没这么快知道程家为何半途另改主意,但,不出一个月,他还是知道了。   是珠华告诉他的。   程四老爷想得不错,世事有时就是奇妙,珠华在程家的整桩计算里只算末端,程家根本还没来得及派人去找她谈判,但她却出乎意料地先掀开了程家的底牌。   她的消息来源渠道是沈少夫人。   沈少夫人这一回找她去做客,没再借着徐老夫人的名义,而直接把她领去了自己的院子里。   沈少夫人找她其实没什么正事,就是随便聊了聊,望着她发了下呆——珠华暗搓搓猜想,估计是从她身上找县令爹的影子,横竖这辈子的亲爹亲妈后妈都团灭了,珠华倒也无所谓让她看看。   就在这随意的聊天中,沈少夫人透露出了徐四公子有意和程三姑娘定亲的事——徐四本是有婚约的,定的是金陵城里另一家武威候府的姑娘,要不是徐四坠马车受伤,他去年都该完婚了。   但世子的女人不是好睡的,睡完了因那妾室有孕声称是徐四的找徐四商量,徐四惊恐之下怕露馅把她害死就更不能善了了。世子戴了绿帽子,嫌丢人明面上只做不知,实则除了制造惊马案外,更授意了沈少夫人,由她出面往候府那边透了几句风,直接把徐四的婚事也给搅黄了。   魏国公对世子做的手脚未必全然不知,然而只好装憨,这等弟睡兄妾的事,传扬出去够金陵百姓下一年饭的,他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世子撒气报复,只别真弄死了弟弟也就是了。   耽搁到如今,徐四翻了个年都十九了,身体将将养好,婚事再不能拖了,于是很快提上了日程。   这回魏国公给他选了程三姑娘,很大层面上是出于想借一借程三姑娘忠臣之后的名头,来压住小儿子的风流无行。   至于程家和万阁老的恩怨,魏国公并不放在眼里,文官勋贵两个体系,金陵旧都自成一格,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魏国公都没什么好惧怕万阁老的。   沈少夫人会聊起这件事,只是顺带一提,徐四的受伤和张家有牵涉,程三姑娘父亲又和苏父一起倒的霉,这两个人珠华实际上一个都没见过,但要说起来,又似乎不能算和她没有一点关系,所以沈少夫人看见她,就想起说了说这事。   人际的复杂便来源于此,珠华当着沈少夫人的面没说什么,乖乖听她扯,回去家里后,想来想去,提笔给苏长越写了封信。   睡自己的小妾和睡兄长的小妾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就算以封建时代的道德标准衡量,此等有逆人伦的行为也是毫无疑问的渣,徐四家世再好,有这个前科,也绝不能算良人了。   程三姑娘对她来说是个陌生人,但对苏长越来说,却是父亲故友之女,她遇此狼人,珠华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总觉得该给他说一声,至于他要不要告诉程家那边,就是他的决定了。   苏长越接到信看后,有种意料之外,然而情理之中的感觉。   原来如此。   程家的行为能解释得通了。   他淡淡想过,便抛去了脑后,并不为此萦怀,提笔给珠华写了回信。信中谢了她,然后说了自己不方便在此事上和程家有什么联络——程三姑娘本来选择的对象是他,他去说徐四的坏话,恐怕难免遭人误会。且苏长越心中有数,程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在先前的作为里已经暴露无遗了,他就算去说,人家信了,恐怕也仍然改变不了什么。   这缘由苏长越在信里写得很含蓄,程家做事不地道,但他本也不想娶程三姑娘,所以没觉得自己吃什么亏,也不想有损程三姑娘的名声。   本不是一路人,便各行其道罢。   但在珠华来说,发现情敌的技能是天生的,她情窦虽没怎么开,然而已经把苏长越划为了自己圈内所有,她警觉地从苏长越的字里行间里发现了,她的所有物曾被别的眼睛觊觎过的痕迹。   珠华很不乐意。   于是她抄了首《节妇吟》回去。   苏长越再度收到来信,打开看见的时候,眼角直抽抽:“……”   以他的学问,自然能领会到,珠华可不是在向他表忠贞,这“节妇”说的也不是自己。   小醋坛子又翻了。   他趴书桌上闷笑了一会,重新提起笔来,回忆着上回见到珠华时的打扮模样,给画了张画寄回去。   这生动地表明了他清楚想着她,比单用文字写的有说服力。   珠华拿到画,欣赏了半晌,水墨人像在神不在形,单看脸,珠华不大看得出来是自己,但整体看就一望即明,而且虽然是个小娃娃的模样,还挺有气质。   没想到苏长越字写得好,画画得也不错,她之前都不知他还有这个才艺,看来古人书画不分家的说法是有道理的。   她满意了,找本书册夹进去收好。 ☆、第67章   接下来的时日,张家迎来了嫁娶高峰年,足足三年,珠华就是在不断的喜字炮竹声中度过的。   第一桩喜事是张良翰,这位大表哥的婚事有点曲折。   张推官给找的是个举人家的小家碧玉,马氏心里很不足,但张推官把话说得很明白,他尽力了,目前只能给找这样的人家,想往上找,可以,再等两年,等张良翰把秀才考出来再说。   张良翰这年都二十了,马氏哪还等得了?她看自家儿子是个妥妥的状元料子,怎奈考官却不同她一般慧眼识珠,张良翰下了三回场了,考官愣是不肯把朱笔点了他。这个年纪了,卡在乡试上正常,然而连童生试都过不了,资质如何,说差也许过头,但下个“平平”的评语,总是没有冤枉他了。   马氏不甘心,逼急了想出个点子,她要把张良翰过继给张推官。   张推官年过四十而无子,他又不打算再纳妾,以钟氏的身体不可能再生,大房绝后是定了的,从二房过继子嗣也是定了的——张推官明明可以挟制住弟弟,结果仍旧让他跟来了金陵,且容忍他混吃等死,很大程度便是因了这一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张推官的难处,便在于此。   二房一直倒也并不反对过继个儿子给张推官,不过改个称呼,日后就能落下大房全部财产,以张兴志和马氏的贪财本性,这等好事岂有不应之理?   至今未能做成,一则是以张推官现今年岁,还并不很着急要过继;二则是二房在过继的人选上,有点内部分歧。   张兴志倾向于过继张良勇,他对两个儿子其实倒是一般疼爱,没多少偏向,不过张良翰是长子嫡出,一般人家过继子嗣出去都没有把嫡长子过继出去的理,他做这个选择很正常;马氏则要纠结许多,她一方面既舍不得过继张良翰出去,另一方面又不愿意把这个机会给张良勇。   贱妾生的小崽子,过继到大房去,摇身一变就成了承嗣子,小崽子本身不足虑,但以张推官的为人,他既过继了张良勇过去,必会悉心教导,不可能再由着马氏手伸那么长过去拿捏他,张良勇越长大,马氏越不能再控制他——那她把这小崽子过继过去有什么意义?让他压自己儿子一头?   呸,休想!   马氏都不用细想,就觉得自己不能答应。   但要过继张良翰出去,她又实在是舍不得。   一眼不错地看着长大的儿子,忽然就不能管自己叫“娘”了,而要去孝敬大房那个病秧子,以后儿子有了出息,能给母亲挣个诰命什么的,也是钟氏的,和她没什么关系。养个孩子容易吗?她费劲巴拉把儿子拉扯大了,成人了,轮着摘果子的时候了,她只能看着别人摘。   马氏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还是不能答应。   但要直接拒绝过继,放弃大房家产,那——就更不能答应了!   总之,马氏和张兴志私下吵了好几年,硬是没决定出这个人选,过继的事就一直拖了下来。   直到逼到张良翰的婚姻关上,马氏不能接受有状元潜力的儿子只娶个举人家的闺女,受了这刺激,一咬牙,终于松了口。   在她心里,张推官一定是还没有尽心,等张良翰变成了他的儿子,就不信他还能这么亏待!   她自谓自己为了儿子的前程做了莫大的牺牲,谁知这回,却是张推官不答应了。   问原因,张推官言道不愿夺人嫡长。   ——这是实话,张推官本就从没动过要过继张良翰的心思,都是马氏自己在纠结。   张兴志顺势凑过来:那就选老二么,本来就是老二合适!   老二也不要。   这下张兴志也想不通了,再问原因,张推官只说不急,过两年再说。   ——这就是搪词了,实则张推官心内已经很犹豫到底要不要过继张良勇了。张良勇现在也启蒙了,读了大半年书,还在跟《千字文》较劲,这个进度本身也罢了,偏偏小跨院里有个叶明光对比着。   智商这回事,真是后天弥补不来的,叶明光连珠华都能吊打,何况张良勇?张推官看看外甥,再看看侄儿,简直心情萧索。他万分遗憾叶明光是叶家的一根独苗,否则管他跟张家有没有实际血缘,说什么也要把他过继过来,得此美玉良才,夫复何求?   如今虽要不成叶明光,他也看不上眼张良勇了,天分说不准比张良翰还差一点,张推官实在对他提不起兴趣来。想到要被这么个庸才继承香火,他也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不行,再看看罢。   这就没办法了,二房还没能力硬把儿子塞给张推官,他不肯要,二房两口子就只能打道回去,关起门来,互掐一架。   掐完捏着鼻子认了举人家的亲事,没辙呀,二房自己去找,连个举人都别想找到。   吹吹打打中,珠华的大表嫂进了门。   第二桩婚事是张莲的,张莲的婚事没什么难处,张推官本已有了一点腹稿,钟氏再带着她出去做了几回客,就给定下来了,定的是张推官的同僚,崔通判家的小儿子,也是庶出,不过已考中了秀才,这个人选不好比张萱,但就张莲本身来说,算是不错了。   事有凑巧,这门亲定下不多久,崔通判升去外地做了同知,为免得将来两地奔波,加上两个小儿女的年纪也差不多了,就稍微抓紧了点时间,赶在崔通判上任前把婚事办了。   张莲本身是个没存在感的性子,她连出嫁都是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张推官给挑什么人,钟氏给准备什么嫁妆,她都听之任之,没一点意见。张萱眼见她要外嫁,到这个时候,终于肯和这个庶姐和解了——本来也是她单方面和张莲不对付,别扭地给张莲送了一副金首饰,算作添妆。   珠华也给送了一根钗,她心里有点感叹,各人有各人的生存哲学,张莲本身是庶长女,单从这三个字就可推出当年的血雨腥风了,从张推官和女儿们的年龄差论,可以大致推出当年他和钟氏成亲以后,应该钟氏有好几年的时间未曾生育,不知是出于长辈抑或张推官自身的压力,他纳了张莲的生母,结果不多久,钟氏也有了孕,两个孩子生出来只差了月份。   当年的事太久远,下人们都不再拿着磕牙了,珠华也不可能去问张推官,只能猜测着他的心态:一年得两娃,却全是女儿,这应该对他的刺激满大的,直接把他刺激醒了,纳妾也不能包生儿子,在可能的后嗣和钟氏这个对他有恩的妻子之间,他还是选择了钟氏,从那以后再不二色。   就这个时代的男人而言,张推官算是蛮有良心的了,只是世事没有两全,他顾了钟氏,对张莲这个草率生出的女儿就难免要亏欠上一点。   张莲养成这样的性子,家庭环境要占了绝大部分因素,她从不与妹妹争锋,一心一意地透明。不过从结果看,她应对自身尴尬处境的对策其实也不坏,张推官虽然不宠她,但最终在终身大事上还是尽力替她筹算了,钟氏给备的嫁妆也挺能拿得出手,她要是一天争争争,还不一定能争出这个结果来。   多话不提,送嫁了张莲,跟着就是张萱了,张萱倒不外嫁,她夫家和娘家现在都没隔几步路,但张萱还是哭得肝肠寸断,妆都花了,珠华先还安慰她,后来都囧了,拿淡然远去的张莲来比她。宿敌的力量是强大的,就算和解了,那份习惯性不和的心态还有残留,被这一刺激,张萱终于顶着两个肿眼泡忿然收了泪。   她不哭了,重新擦了脸上妆,披上大红嫁衣,盖上盖头,如一片红云般往门外去,珠华目送着她,这下轮到她舍不得了,好几天都没缓过神来,直到张萱回门,看着状态还不错,她心里才好过了点。   家里少了张莲还觉不出什么,少了张萱差别就大了,整个院子都一下空落下来的感觉,好在除了还有叶明光可以做伴外,珠华如今也有了点交际,她这交际主要是来自魏国公府。   打珠华拒绝了沈少夫人的提议后,沈少夫人不知怎么,倒好像放飞了一样,闲了就要让人来接珠华过去,也不拿别人遮挡了,就点名直说想她,要叫她过去坐坐。珠华先没反应过来,去的次数多了,慢慢意会了——沈少夫人原来恐怕一直都在打着她的主意,想让她退婚嫁给她的小小世子去,所以多少有些心虚,也怕落人耳目,便不敢与她有什么牵扯;如今反正没这念头了,倒可以光明正大随心所欲了。   这是主动伸过来的大腿,粗壮依旧,还不再烫手了,虽然珠华抱大腿的技能很不熟练,但还是努力地抱了上去。   她还试图把叶明光也推销出去,叶明光虽然和她不同母,可爹是一个爹啊,没道理沈少夫人光就看上她吧?叶明光是男丁,指不定还更像县令爹呢——咳,这么想有点没节操,不过孤儿的路本就比常人艰难,能多条助力,节操什么的,就随风而去吧。   但怪得很,沈少夫人还真就对叶明光没兴趣,听她提了两句就把话题岔开了,珠华一时弄不清怎么回事,只得罢了,专心抱自己的。   ——抱多了,张推官来问过一次,毕竟这看在自家人眼里是挺奇怪的,珠华要大一点还罢了,她才十一二岁,沈少夫人那等豪门贵妇,跟她能有什么共同语言,怎么忽然就对她青眼有加?   珠华当然不可能说实话,就谦虚地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我身上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优点吧。”   张推官:“……”   他抽着嘴角走了,女眷们的事,他闹不明白,也不想多管,横竖以沈少夫人的身份,没理由对珠华不利。   抱到如今,珠华跟沈少夫人算是挺熟悉了,这天魏国公府的马车又来请她,她直接就去了,不过今天沈少夫人大约心血来潮,忽然又想连带着见一见叶明光了,珠华便又返回去,帮着弟弟换了身衣服,一道登车而去。   进府拜见过,沈少夫人迟迟不叫坐,她整个人坐直了,对着叶明光全神贯注地盯了一会,方失声道:“这不该是个胖子吗?”   珠华见她反应,料着她可能是见过以前的叶明光,就解释道:“我弟弟大了,瘦下来了。”   “……哦,哦。”沈少夫人吃惊之后,一下就对着叶明光亲热过来,又叫他过去旁边坐,又叫人拿果子来给他吃,又问他年纪生辰,平时在家做什么等。   好像以前都见都不想见叶明光的人不是她一样。   暂时“失宠”的珠华哭笑不得,她看出来了,沈少夫人先对叶明光没兴趣,纯是因为他胖来着,那时候小胖子就是个圆球样,看出长相都难。   这位少夫人手握大权,厉害果决,可在某些事情上,其实挺天真烂漫的。   不知不觉消磨过半天时光,张家来了人,说家里有点事,请珠华在这里没要紧事的话,就早些回去。   沈少夫人以为张家发生了什么大事,毕竟正常情况,她请小姑娘来坐着,家里都巴不得能多留一会。   她就直接叫了人进来问,才知是苏长越从安陆来了。   沈少夫人脑子转得何等之快,心内一算,就笑了:“小女婿上门来报喜了吧?可是中了?”   张家下人弯着腰有点紧张地赔笑:“回少夫人话,正是。”   今年是乡试年,苏长越又正出了孝,在家苦读了三年,他是肯定要去试试的,珠华知道他要下场的事,只没想到运气能这么好,一回就中了,坐不住了,惊喜地拉着叶明光站起来要告辞。   沈少夫人撇撇嘴挥手:“去吧去吧,看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一个举人,就把你欢喜得要拌脚了。”   珠华知道她的性情,也不多说,嘻嘻笑着走了,到二门时,沈少夫人的丫头追上来,塞了一个盒子给她,说是贺礼。   珠华抱着盒子,一路归心似箭地回了张家,跳下马车,往东院跑。   还在阶下时,见到屋里的挺拔背影,她就叫出声了:“苏哥哥!”   她以前这么叫时其实心里都带点玩笑之意,只有这回是真心实意——十九岁的举人,简直太争气了呀!   屋里的人听到叫声转过身来,便见到阶下少女一身鹅黄襦裙,叫过他一声后,在秋阳中大步拾阶而来。   苏长越脸、脸红了。 ☆、第68章   叶明光在身后有点委屈地叫:“姐姐,你把我丢下了。”   他今年已经九岁,完全褪出了幼童时期的肥胖,显出了本身的相貌,因为过于秀气,甚而显得有点女相,头上绑个小小发髻,因为手让珠华一时不查甩开了,站住了不肯走,扁着嘴看过来。   珠华转头见他这小模样,只好按捺住急迫的心情,冲他投降地伸出手:“过来。”   叶明光不同于她,很沉得住气,不急不缓地迈着小步子上来,再把手塞到她手里,扁起的嘴巴才上扬回去了。   珠华牵着弟弟进了屋,似模似样地一福,笑道:“苏哥哥,恭喜你呀。”   苏长越的眼神在她面上一溜,似有失神,很快眨了下,漂移开了,嗓门略有些紧地道:“运气好,正巧合了考官的意,所以侥幸中了。”   “运气也要有实力才行啊。”   珠华顺嘴回一句,站直了身子,她先只见着了苏长越的背影就让叶明光打了岔,这时才有空细看他。   她先要仰头——虽然她这三年多抽长了不少,但苏长越也没闲着,他也又长高了一截,并且因为他已经进入发育末期,而珠华刚进入生长期没多久,粗略目测之下,他俩的身高差还是和三年前差不多虐。   证据是珠华仰头的幅度依稀和记忆里一般,才能见到他面容的全貌。   然后她就被帅了一脸!   怎么长的他这是!   教科书一般的剑眉星目,熬过了发育期,不但没有一点长歪,轮廓还更深邃明确了,他身上穿的是书生常穿的襕衫,发束墨黑网巾,这装束一点也不出奇,满大街都是同款,但他穿着就是分外的有气宇,属于扔在人堆里,凭背影都能觉得他卓然而立的那种。   珠华早知他帅,没想到还能帅进阶。   他现在身上有一种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气场,青涩和成熟矛盾而交融,共存于一身,珠华觉着,就冲这个颜值,哪怕未来要对上的是高配版的万阁老她都不怕!   内心豪情万丈,她实际却很怂,当苏长越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目光转回来,同她对上的时候,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觉得脸一下子发起热来。   她一定是脸红了。   太明显了,一定会被看出来她在发花痴了——珠华心下惊得漏一拍,慌张地要低头,但是,等等——   她硬挺着多撑了一瞬,往苏长越脸上定睛瞄了一眼。   没弄错,他确实面色微红。   ——怪了,都九月份了,天气不热了呀?   苏长越是想看她,又不敢看她,钟氏在上面坐着,他怕失态,但珠华因为看他要仰脸,动作比较大,他很难忽视,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同她对视了一眼。   然后,他脸上刚下去的热意又上来了。   他自己生太好,对别人的长相就比较难有触动,因为看人标准会下意识随着自己调高,所以他的脸红,其实不如珠华那么耿直。   他受到的更多的是另一种冲击——印象里的小萝卜娃娃,抽条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款款往面前一站,他整个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当然这是人生长的自然规律,他早知珠华会长大,不过想象和亲眼看见的震动不是一回事。水嫩馨香的少女气息真的迎面而来,他都不及细看,已然有点心潮起伏了。   “我好像跑太急了,有点热了。”   那边珠华想到天气,忙就势给自己抓了个借口,还一本正经地拿帕子扇了两下。   她自觉毫无破绽,上首的钟氏已快忍耐不住唇边的笑意了——她是过来人,两个小辈一对视双双脸红,她哪有看不出个中情状的?脸红也正常,偏外甥女不知怎么想的,不像一般姑娘一样因此局促害羞,她还要硬撑着找借口,钟氏这时是真觉得,张推官成天说这个外甥女“别扭”不是白说的了。   这要是张萱,得当场嘲笑出来,钟氏包容得多,只忍笑道:“既这样,你就回去歇一会罢,我这正看着账,你把长越一道领去,好好招待,等晚上你舅舅回来了,再一道吃个团圆饭。”   珠华巴不得这一声,她觉得没长辈在场,她私下跟苏长越说话说不准还自然点,就应了,待苏长越告退后,和着他一道往外走,叶明光自然地跟上去,还试图要去牵珠华的手。   “光哥儿,”钟氏在身后出声,“你先别走,大舅母这里有点账目要你帮忙算一下。”   “……哦。”叶明光不太情愿地停了脚步,悄悄瞪了苏长越的背影一眼,才回转过身。   好讨厌哦,一来就把姐姐抢走了,姐姐的眼睛粘他身上都拔不下来了。   有什么好看的,他怎么看不出来。   哼。   **   珠华和苏长越转到隔壁小跨院里,玉兰进来上了茶,识趣退下了。   没了长辈在侧,两个人都放松了一些。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不由都笑了,珠华大方地道:“你是客,你先说。”   苏长越侧着脸——按礼他该与珠华相对而坐,但他进屋的时候还有些心绪浮动,珠华让坐的时候,他下意识跟着坐到她旁边了,待他反应过来,不好起身再换,好在珠华自己也不大专心,并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望着珠华,那点笑意延续了下来:“珠儿,你长大了。”   珠华身上的变化比他要来得大,这变化不是单指相貌,与她身上那种成人了一般的感觉比,她长相的变化其实倒算小的。   苏长越还清楚记得当年那个小娃娃的模样,珠华如今还是那个模子,只是长开了一些,唇瓣嘟起来不再只有稚气,眼神望过来的时候,沉静了不少,而她一笑,犹如星光微闪,连着唇边漾开微微波纹,明眸皓齿,动他心弦。   珠华以为他说的是她长高了,她自觉自己三年来的最大变化应该是身高。就笑道:“不够,我还差得远呢,起码长到你肩膀那么高才行,不然以后都要仰头看你,脖子可酸。”   她想着有点跃跃欲试,问他:“你和我比一比?我瞧一下我还要长多少。”   苏长越自然没有不应她的,就站起来,感觉她挨过来——他又有点热了。   珠华拿手量了一下,还只在他胸膛下方,她仰脸看看苏长越,他这身高估计妥妥的有一米八了,她还有的追。   珠华默默决定以后她每天要多跳五十个绳,身高发育的高峰期就这两年,错过了以后再怎么努力都没辙,她可不想以后站他旁边一直都只能这么虐。   比完了重新落座,苏长越伸手去端茶盅,喝过两口,放回去的时候被珠华注意到了。   “——你的手?”   苏长越顺着她的目光瞄了一眼,噙了笑意,把手伸直了给她看:“你咬的,忘了?”   珠华没忘,就是没忘她才囧了,她当时压着他给上了药,但心里嘀咕过咬得过重,没那大夫给配的好药了,估计得留痕迹。   但没想到是这么明显的痕迹,伤口愈合以后,现在留下了一圈浅坑,连旁边缺了一个都很清晰,简直像在他手背上盖了个肉色章。   这要粗粗一看还不觉得,但一细打量,明眼人都能看出是怎么来的了,珠华这个后悔,她当时气懵了,早知咬他手腕上也好呀,这手背可怎么遮?   总不能哄他涂粉罢。   珠华伸手指摸了摸他的伤痕,一边心里琢磨怎么才好让它变得不那么明显,一边不大好意思地问他:“一定有人问过你这个伤吧?你怎么说的?”   珠华以前也摸过他这个伤口,不过她那时伸过来的是五根矮短指头,现在摸过来的却是一只纤长玉手,指尖微暖,苏长越哪有心思听她说什么,凭本能反手就抓住握到手心里了。   珠华呆住:“……”   然后她略反应过来,脸上热度一下直线攀升了上去。   ……她以为就她自己不淡定呢,所以她一直在努力找话题,试图把气氛带到一个正常的范畴上去,苏长越没怎么主动说话,她只归咎于是他的性格转变,哪知他平静只是表面,情绪都闷在里面呢。   “实话实说。”   珠华又愣了愣才意识到他在回答她,顾不得脸红了,一下惊了:“不是吧?!”   那她多丢人啊!讲道理,谁也不会觉得咬人是件好事,她当时要不是气急了失控,又没别的发泄方式,真不会这么干。   苏长越并没存心要撩她,见她急了,便安抚道:“没有,有同窗问我,我只说是不留心被一只小奶狗咬的。”   咳,这个伤痕本身他无所谓,但并不想让别人由此知道他小未婚妻的牙口。   珠华这才松了口气:“……哦。”   奶狗就奶狗吧,本也没有别的更好的解释了。   然后她的注意力就又贯注到被握住的那只手上去了,她其实一点也不反对,但潜意识里就觉得应该挣扎一下——中二病不是白得的,口嫌体正直,说的就是她这种人了。   她就试探着挣了挣,力道不大。   苏长越感觉到,虽然不大舍得,但还是放开了,他觉得自己是有点唐突,可能吓到她了。   珠华慢慢缩回手来,感觉有点空落,她心里同时往下垮了垮:她就是做做样子么,没真想挣开啊。t_t ☆、第69章   苏长越面上不显,但见珠华闷不吭声地把手收了回去,心里实有些担心她着恼。   珠华这具身体本身的长相偏媚偏艳,如按着原主的性子长,将来应当是明艳绝伦那一挂,只要不长歪,艳冠群芳也不是难事。   只是,还没来得及长开就出了岔子,里面的芯子给换了,几年融合下来,五官仍旧是那个五官,但成长的大方向上已经不太一样了——珠华内心深处是个不太热情的人,这与她的实际年纪,以及她上辈子的成长经历都有关系,俗话说相由心生,这具身体还没到由心态决定样貌的时候,这种冷淡对珠华现在的长相没有影响,但却难免糅入了她的仪表气质里,不笑不动的时候,她其实看上去是不太好接近的。   比如她现在这么垂脸坐着,便有一种玉雕感,周身不自觉地会散发出一点疏离之意。   苏长越指尖微动——同她冷淡气质不符的是,她脸颊微微有一点嘟,稚气残存的样子,这反差令他很想去轻轻掐一把试试,她是会恼呢,还是会更恼呢?   苏长越认真有点烦恼起来:他好几年没有这种恶趣味的心情了,怎么见她一回,就死灰复燃了?   这样不好。   可是把她弄恼了,看她拧着眉嘟着脸含嗔瞪过来,想一想多有意思啊。   ……   毕竟他如今成熟许多,这失态只是须臾,很快沉静下来,转而捡了些别后事情说起。   苏长越对上珠华时的神态自然而然地要比对旁人温和一点,但终究与家里出事前是不好比的,便笑时,也不再有那种可以感染带动别人的朗然感,而偏向波澜不惊;他说话的字句也简洁不少,不多一会儿,便说完了。   珠华想听的没有听到,只有主动问他:“你乡试的时候没有人同你为难吗?”   苏长越微微摇头:“这一关还算顺利。”   湖北在此时的科举中大致能排个中等偏上的位置,不算坏,但也不引人注目,因为风头大半都被头上多年来一直压着的江浙等科举大户抢走了,苏长越一个小小秀才,夹在里面犹如沧海一粟,毫不起眼,即便是万阁老的爪牙,也不大想得起来现在就来为难他。   不过再考下一步,就难说了,越往上,风险越大。   珠华就接着问:“那明年会试,你要去吗?”   苏长越点一点头:“我不回安陆,等张伯父回来,我拜见过他之后,直接就往京城去了。”   会试又称春闱,在二月初举行,一般有意赴考的举子都会提前一点时日出发,届时两京十三省的考生共聚京师,若去晚了,别的不说,找客栈租房子就是个大问题。   苏家在京城的宅子没卖,苏长越倒不需发愁这个问题,但能早点去,也还是早去的好,此时天气不凉不热,赶路正好,若挨到冬日里,寒风刺骨,得个风寒就糟了;更别提若遇大雪,道路被封,那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苏长越自安陆出发,往金陵来是绕了一点道,不过之后再直接由此往京城去,两京之间的道路倒很方便,水陆都可,耽误不上多少时间。   问题只在于,别人去赶考只用担心考不考得上,他却要多一重会不会考上了也被黑箱掉的顾虑。   这一点苏长越和珠华都心知肚明,但也都有志一同地按下了没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将迎接什么样的未来,总得先自己努力了才成,预先设想过多掌控范围之外的事,想也白想。   珠华就只遗憾地嘀咕了一句:“万阁老怎么还活着呢。”   便这一句说完她也觉得不太好,似乎还是有给考生压力的嫌疑,就忙往回找补了一句,“就算活着,也是活一天少一天了。”   苏长越:“……”   他有点想笑,小娃娃形容大变,他本有一点陌生了,但从这同仇敌忾的诅咒里他找着了当年的熟悉感,虽则他明知这没什么意义,力不及人时,才只好嘴头上出气,但听一听也还真的有点解气。   正说着,外面传来叶明光清脆的叫声:“姐姐,来挑菊花了!”   两人闻声出去,一过月洞门,便见大院地上摆着好些盆各色菊花,还有婆子陆续在往里搬,菊花有些含苞,有些已经怒放,花盘子开得碗一般大,十分好看。   原是张推官回来了,他下衙路上见人推车叫卖,虽无什么名贵品种,难得品相都不错,正应时令,便直接让那花贩推车跟着他回家,把一车花都买下来了。   张推官进门就得知了苏长越中举的事,欢喜非常,年未弱冠的举人,便是在金陵城里也是有数的了,见了苏长越,不等他弯腰全礼,他大步过来就搀住了他:“好孩子,不必多礼!”   又连声夸他争气,再问他乡试中的一些事情,张推官也是考场中一步步考过来的人,他问的问题就比珠华要专业细致多了,珠华先还听着,听了好一会没完,就和叶明光蹲在地上挑菊花去了。   他两个商量着要搬什么花色的回去小跨院摆,都商量完了,张推官还在问,要不是天色将黑,钟氏亲自出来催他们进去用晚饭,张推官得直接把人拉去书房让他默卷出来看了。   饭后,丫头收了残席,另捧上了清茶来,众人安坐,继续说话。   得知苏长越想连着参加明年的会试,张推官很赞成:“很该去试一试,刚中了一榜,此时去,压力小一些,便不中也不损锐气,正好去熟悉一下个中程序,下次的把握便更大了。”   苏长越一一应是。   张推官说着,看看苏长越,又看看一旁的叶明光,心中喟叹,好孩子全是别人家的,他自己膝下空虚不说了,便有两个侄儿也是寻常,此时连要把他们叫过来勉力一二,都提不起这个精神来。   只能点点叶明光:“光哥儿,看你苏家哥哥这般出息,你也要发奋才好,往金榜上去题一回名,你爹爹泉下有知也当欣慰了。”   叶明光这会神色很放松——他知道苏长越很快又要走了,道:“我知道,舅舅,今年来不及了,我明年去报名童生试,后年考乡试,十八岁以前,我应该先能上桂榜了,会试可能难一点,我不敢保证。”   “噗!”   珠华坐他旁边,一下喷了,伸手就去拧他耳朵:“你还觉得你挺谦虚的是吧?出去了再说这话,可千万别叫我姐姐,我怕人家瞧着我的脸都跟着你大了一圈。”   张推官也呵呵笑了:“有志气是件好事,不过光有志气,不努力可不成。”   珠华拧完弟弟,转过脸来有点歉意地向苏长越笑了笑,这一而再的,她当然意识到叶明光的敌意了,这要是个普通孩子,珠华早按着他训了,然而叶明光聪明绝顶,智商远超于她,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教他,毕竟他没犯什么原则性过错,只是在世上只有她一个亲人,所以有些过于依恋她而已。   她郑重其事地和他谈,说不准要起反效果,他会以为她要把他推开了,届时对苏长越的敌意肯定成倍翻长,她在这世的亲人也没几个,叶明光和苏长越都算是归属在她最重要的圈子里,这两个要闹翻了,她夹中间那滋味,可酸爽得没法说了。   所以只能尽量以和稀泥为主,叶明光不会一直是个小孩子,等他再大几岁,心性成熟了,自己独立起来,就不会再有这个问题了。   只是现在难免要有点委屈苏长越,让一让步。   苏长越唇边有笑意。   他早觉出来了,叶明光如今对他有意见,见着他总有些隐隐的炸毛,他立个志,都偏要把时间强调在“十八岁”以前,这是安心要压他一头。   苏长越没有不快,倒觉得挺有意思——真是有其姐必有其弟,醋坛子姐姐,带个弟弟把弟弟也带成小醋坛子了。   见珠华的目光过来,他薄唇微掀,以口形道:“上梁。”   一个短词,珠华愣一愣,就辨出来了,《节妇吟》都给他寄过了,这时候再要不认,珠华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了——只是目光对上,她又有点脸热,早知他默默帅成了这个等级,她恐怕没那个胆量那么消遣他。   就如现在,简单无奇一个动作,由他做就没来由加持了一层光环,她很容易只想听话,而兴不起作反的念头来。   正各怀心思间,月朗进来了,她面色怪异,来通报时的声音都有点飘忽:“老爷,太太,三爷和二娘子回来了。”   一语打破其乐融融的氛围。   张推官怔了下,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面色便凝重起来,直接站起了身。 ☆、第70章   两辆马车停在张宅前,前一辆华丽又气派,不像一般人家的规制,后一辆相对普通些。   门楣上挑着的两盏灯笼投下暖黄的光,从后面的车里先出来了两个中年妇人,穿着差不多款式的褙子,发髻梳得光溜整齐,她们手里都拿了东西,下了车后,一个把抱着的小杌放在前面马车的地上,然后轻轻掀起车帘;另一个站在底下,手里捧着件蝶戏牡丹红绸斗篷,微微躬身,等候着差遣的样子。   两个人动作不多,但已然显出了自身的规矩,只怕比张宅里的下人们都强些。   车厢微晃,一个瘦弱的年轻男人踩着小杌先下来了,他半边脸很英俊,然而下车转过身,背手仰起头打量着门上漆木匾额的时候,露出的另半边脸却有一道狰狞疤痕,将容貌毁损得十分厉害。   他身后的马车里,缓缓伸出另一只手来,这只手上套了一金一玉两个手镯,稍有动作,金玉相撞发出玎铃之声,悦耳而富贵气象十足。   那只手扶着车厢边顿了顿,似在往外打量了一下,跟着整个人才探身露出了真容,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衣饰华贵,下巴尖尖,容貌娇俏里又带着几分妩媚,是个貌美又有特色的美人儿。   捧斗篷的妇人伸手扶着她下了车,跟着把斗篷一展,轻巧地替她披到了身上。   微凉的晚风中,少女脚步轻快地往前走了两步,站到年轻男人身边:“三哥,你看什么呢?快进去吧,坐这么久车了,我可累了,想赶紧休息了。”   张兴文的嘴边扯出一抹说不清意味的笑容:“……没什么,就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来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上前拍起了门。   啪,啪。   守门的小厮刚吃了饭,这会儿捧着肚子懒懒地躺着消食呢,被惊起来,一边嘟囔着问“谁呀”,一边抽开了门闩,把门打开一道缝来。   张推官这个职业,比较容易遇着突发事件,虽然已经下衙,但来找他的人还是有的,小厮倒也习惯了晚上有人叫门。   但这回他还是惊着了,瞪眼看了好一会,才失声道:“……三、三爷?!”   披斗篷的少女自然是张巧绸,她也又上前两步,训小厮道:“发什么呆?还不进去通传?”   小厮目光又移到她身上,张巧绸离开足有四年了,长大不少,但她样貌底子没变,小厮认一认还是认出来了,惊愕过头,连问候都忘了,连滚带爬地返身往里面跑。   张巧绸拉一拉张兴文:“三哥,我们先进去吧,我想早一点见到娘。”   张兴文点一点头,抬步向里,两个中年妇人垂着手一声不响地跟了上来。   今晚月色好,撒下一地银辉,不用灯笼也能看得清路途。   一行人走到二门处,前方,张推官领着人迎面过来了。   他第一眼先看在了张巧绸身上——这个数年未见的继妹打扮得及其奢华,她当年带走的东西不少,但支撑不起她这样的穿戴,后面跟着的两个中年妇人,举止一望便是豪贵人家的仆妇,来历更是奇怪。   照理说,张巧绸两年前便该回来了,张推官当时已经预备要叫张兴志去接,但张老太太接了封信之后,却冷言冷语地来阻止了他,言道他当时公开了张巧绸做的事,才两年功夫,城里人没那么快忘掉,巧绸如今已经适应了乡下的日子,不如索性让她再多住一阵。   张老太太这个话是有道理的,与张家来往的人家看不见张巧绸罢了,若看见她,才不过两年时间,很容易把先前的记忆再勾出来。张推官当初把时间定为两年,是考虑了张老太太的承受底线,如今她自己想明白了,意识到了什么才对女儿好,张推官也就没有多说。   后面张老太太一直没有提要人去接,他也没管。   毕竟张巧绸只是他的继妹,不是女儿,他花不到多少心思在她身上。   谁知她突然主动回来,还是和张兴文一起。   张巧绸没有在看张推官,她的目光定在了张推官身侧的一对少年男女上。   这真是出色到在月光下都能令人眼前为之一亮的一对璧人。   两人衣饰都很普通,少年穿的襕衫甚而洗得半旧,但第一眼望上去很难注意到这一点,只会被他本身的英越俊朗,与孤冷凛然的气质吸引住。   少女穿着鹅黄襦裙,这是暖色调,她却穿出了一种冷冷淡淡的感觉,头上挽着简单的发髻,只插了两支小小的珍珠发簪,不留心看几乎都注意不到,却愈显得乌发堆叠如云,一张脸庞巴掌大小,如雪般白,长睫掩映下,眼神微微一抬,望过来的时候——   张巧绸嫉妒得想上去划她一刀!   这几年她一年比一年出落得好,揽镜自照时,时常心生自得,到哥哥找上她,替她牵了一根金光闪闪的红线时,她就更为自己的容貌自傲了。   然而再多的自傲,抵不上她见这少女的一眼。   几乎瞬间,当年那种总被比下去的刺痛的感觉全回来了,并且还更痛一筹。   她怎么能——她凭什么长成这样!   苏长越微微往左踏了一步,遮住了珠华。   对面这姑娘眼神中的不善太明显了,要是能化为刀,肯定飕飕直飞过来的感觉。   他身材高,肩膀也长宽阔了一些,这一步踏过来,把珠华遮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到了,她只好拉拉他背后的衣裳,低声道:“苏哥哥,不用挡,我不怕她。”   她还挺好奇呢,张巧绸这模样一看就让人联想到“衣锦还乡”,她一个姑娘家,打哪忽然发的财?何况又和张兴文凑一堆去了,这一对兄妹,没一个好心眼儿,想想都知道他们凑一起没好事。   说完见苏长越不动,她想起来他没见过张巧绸,应该不知道她是谁,就补充了一句:“是我小姨。”   苏长越迟疑片刻,这才让了她出来。珠华忙细细打量起对面一行人来。   张推官开了口:“巧绸,你要回来,怎么不送个信让家里人去接?还有兴文,你那么莽撞就跑了,家里担心你,找了你好久,老太太更是一直都记挂着你,如今总算回来了。你等会见了老太太,可要好好认个错。”   张兴文拱了拱手:“大哥教训得是。”   他的回答慢了半拍,语气也有点随意——因为他也一直盯着珠华在看,直到珠华被苏长越挡住,他才回应了张推官,不过多少还算有礼。   张巧绸就倨傲得多了,她笼着斗篷,慢悠悠地道:“有什么接不接的,我想回来,自然有人送我。”   珠华扬眉:这是真阔起来了啊,以前张巧绸对张推官说话可绝不是这个声气。   张巧绸这样的姑娘,想在短短几年内实现金钱身份上的跨越,途径有且仅有那么一条。   张推官显然也想到了,他的目光随后望向了张巧绸身后的两个妇人:“这两位是?”   两名中年仆妇一齐蹲了蹲身,左边的开口道:“给张大人请安,奴婢们来自平郡王府上,奉王爷之命,送姑娘回来。”   珠华微张了嘴:这高枝攀的,真挺高啊!   而且,平郡王?好耳熟。   以张推官的城府,也掩不住面上的惊诧之色了,他正要再问下去,后面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是张老太爷和张老太太来了,张老太太在丫头的搀扶下走得飞快。自打张兴文离家出走以后,她再也没心思整什么幺蛾子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找寻儿子上,苦寻没有消息,她煎熬不过,就迷上了烧香拜佛,这几年足迹踏遍了城里城外各大庙宇。   她有了这个新爱好,家里倒清静了不少,连着几年都过得安稳。   张巧绸先扑过去:“娘!”   “哎,娘的乖乖巧儿……”   张兴文也上前去,作势欲跪,张老太太忙把他拉住,一手一个,抱着两个儿女哭得老泪纵横,场面十分感人。   张推官的话就不好出口了,只得暂时忍住,待他们的相会告了一个段落,才劝了几句,把他们劝到了正院去。   此时二房也听到消息了,张兴志夫妇带着儿女们全赶了过来,在正院堂屋里满满挤了一屋。   张芬盯着张巧绸,简直不敢认了,盯了好一会才迟疑地喊:“小姨?”   张巧绸扫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张芬又惊讶又羡慕,上来要摸她的斗篷:“小姨,你这衣裳哪里来的?真好看啊。”   冷不防叫一个中年妇人挡住了:“姑娘请自重,不要随便对我们姑娘动手。”   张芬结巴了:“什、什么你们姑娘啊?”   她很不高兴,碰一碰怎么了?还能给碰坏了不成?这莫名其妙的妇人看她的目光好像看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下里巴人一样。   张兴志和马氏围着也在不停地提问题,一群人乱糟糟了好一刻,才终于在张推官的压制下各归各位,暂且安坐了。   苏长越算是外人,但众人一时想不起他来,没人劝他先去休息,他放心不下珠华,就没有主动提出,安座时,他默默在珠华身边坐下了。   张推官这时才好问究竟。   还是先前说话的妇人站在当中回了话,她一一又问候了张老太爷夫妇,然后躬身道:“我们王爷出巡封地时,偶然见到贵府姑娘,一见倾心,愿纳为夫人。小妇人奉王爷之命,先送姑娘回家待嫁,纳礼随后送来,正式迎纳姑娘。”   饶是已有了一定的猜测,张推官仍是吃惊不小。   其余人等更是耸容,静默片刻后,如一滴油滴入油锅,炸开一屋议论。   喧扰声里,独有张老太太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淡淡的热气萦绕中,她露出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 ☆、第71章   中年妇人说完那一串,待屋里议论过一轮,安静一点后,才意思意思地问了一句:“未知府上意下如何?”   张老太太忙道:“王爷垂青小女,老身受宠若惊,岂有不应之理。”   转头示意了张老太爷一眼,张老太爷是不知其中真相的,这事情对他来说和旁人一样突然,愣愣的,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顺着张老太太的意思点了点头:“好,好。”   中年妇人就退了回去,柔声问张巧绸:“姑娘先说劳累,如今长辈也见过了,不如便去歇息下了?”   张巧绸懒懒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向上首道:“爹,娘,我坐了这么些天车,实在是累得慌,我先去睡了,明早再来给爹娘请安。”   张老太爷还有些回不过神似地茫然点头,张老太太忙道:“巧儿,你去吧,放心睡,明早迟些来也无妨,家里又没什么事。”   说着便指身侧的丫头小蝶,想叫她跟上去伺候,张巧绸摆摆手:“娘,用不着,家里这些人粗手粗脚的,我使不惯。如今有两位妈妈照管我,好多着呢。”   就扭身走了,两个中年妇人向上首矮了矮身,然后寸步不离地跟了上去。   张推官虽然满心疑窦,然而中年妇人是郡王府的家人,即便有些反客为主的傲慢,他也不好硬把人叫回来再加审问。   本朝王爷不能参政,没有实权,各自被圈养在封地里,无诏终身不能出封地一步,形同坐牢——但即便是犯人,也是天下最尊贵的犯人,非张推官一个六品官可以冒犯,说直接点,张推官要是在平郡王的封地里,郡王瞧他不对付,想个法子弄死他,他死了白死,郡王顶多挨顿骂,罚点俸。   只能把疑问都留给张兴文,倒也用不着他开口,张兴志和马氏好奇的心热切多了,你一句我一句的,很快把他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问题全抛了出去。   张兴文挺有耐心,一一回答了。   “三弟,你当初偷跑出去,原来是去找巧绸了啊?家里找了你可久,都着急死了。”   张兴文笑了笑:“没有,我一开始没想找巧绸,就在家里呆闷了,想出去闯闯。结果经验少,晃荡了一两年,没闯出头绪来,剩的一点钱还叫贼摸了。我这么一事无成的,不好意思回家,当时离着应城近,我才想先去乡下找巧绸救点急。”   马氏忙跟着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巧绸又是怎么、怎么能叫郡王爷看上眼的啊?”   张兴文道:“刚才李妈妈说了,就是碰巧,我和妹妹去府城买东西,累了进茶楼歇脚,没想到王爷也在那间茶楼里,王爷好茶,听到我和妹妹在谈论茶道,便命人请我们过去一见。”   他又笑了笑,“然后隔了几天,就有一位王府的妈妈来到应城,代表王爷向妹妹提亲了。”   马氏羡慕地吸了口气:“就这样?王爷就对巧绸动心了?”   张兴文耸耸肩:“贵人的心思,我们如何猜测得到。不瞒二嫂,当时我和巧绸都十分惊讶,要不是那位妈妈衣着不凡,还带着护卫,我差点要以为她是骗子了。”   张芬有疑惑,嘟囔了一句:“小姨什么时候懂茶道了。”明明她在家时,心思全都在衣裳首饰上,说到茶,大概也就是个能分得清龙井和六安瓜片的水平,发配去乡下了几年,倒能谈茶论道了,想想都怪得很。   张兴文望了她一眼,眼神微厉:“我和巧绸在乡下呆着无事,所以找了个消遣。”   马氏忙拍了女儿一下:“长辈说话,你安静听着就是了,插什么嘴。”   张芬让拍得一缩:“……哦。”   她是被张巧绸刚才的做派刺激到了,有一点隐隐的嫉妒和落差,才冒出了那一句,倒并不敢真得罪人,让这一说,她也不敢再吭声了。   马氏又按捺不住地问:“三弟,你说你们在茶楼上遇着王爷的,那你也一定见过王爷了,不知王爷是个什么尊容?一定非常贵气吧?”   张兴文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才道:“王爷十分儒雅,待人和气有礼。”   仅这两句对马氏来说是不够的,但女儿才不合时宜地冒了句酸话,她不便再进一步追问,怕惹烦了张兴文,就不好再问别的问题了。犹豫了下,忽然眼前一亮,转向苏长越:“苏家少爷,你也不是德安府府城的人吗?郡王爷的金面,你一定也见过吧?”   苏长越被点名,在椅中微微欠身:“不敢,伯母唤我的名字便是。晚辈有幸见过郡王爷两回,郡王爷为人,确如张叔叔所言。”   他礼貌倒是周全,然而说了等于没说。   马氏失望地转回了头。   倒是旁边的珠华听到“德安”这个名称,脑中灵光一闪,她想起这位平郡王是何许人也了。   ——就是沈少夫人的爹啊!   德安是州府,下辖五个县城,张家的老家应城和苏家的安陆都隶属其下,其中安陆是府城,更繁华一些。平郡王的封地是德安府,王府便建在府城,所以马氏先有此问。   张家人说起老家时,一般只说应城,提德安的时候少,所以珠华先没想得起来。直到听闻了这两个字,她一下子被点醒了,因为她想起了魏国公府的徐老夫人也正是德安府人,年老思乡,还曾为此找钟氏去说过话解闷。   而平郡王的封地也在德安府,这就勾连上了,徐世子能娶到平郡王之女为妻,看来多多少少,总有徐老夫人这一层出身的关系了。这些王爷们的封地,不立大功或犯大过的情况下,一般封了就封了,等闲是不会换的,一代代人在当地繁衍下来,和当地人也差不多了。   马氏不问平郡王的来历年纪等等其他信息,想来作为治下百姓,原本就是听闻过的,只是还无缘见着郡王本人罢了,所以单挑了这一条出来相问。   世界可真小啊,绕来绕去居然没有绕出这一亩三分地去。   珠华不禁感叹,不过这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为那一面,张兴文和张巧绸两个不知筹谋了多久,此时又无报纸网络电视,兄妹俩从哪去知道一个王爷的所好?——单知道王爷爱喝茶不难,可要借着这点勾搭上王爷可不容易,必然要进一步查探到其中细节,才能毫无差错地投其所好,一举成功。   这只有占着同乡的便利了。兄妹俩选择这个目标,不但是情理之中,而且几乎是必然的。想勾搭别的王爷,根本就没条件。   又想到年纪,珠华心里略算了下——其实不用算,平郡王都能给沈少夫人当爹了,肯定也能给张巧绸当,最保守的估计,他今年也得四十五往上了。   想着她往苏长越那边倾了倾,苏长越意识到她的动作,配合地也往她这边挪了过来,手肘自然地垂放到中间隔几上。珠华尽力凑过去,掩着嘴把声音压低:“平郡王春秋多少了?”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是气音了,暖暖的气息拂在耳畔,苏长越耳根立时就发了烫:“……四十九,我没记错的话,明年就是王爷的五十大寿了。”   珠华:“……”   张巧绸图什么呀,这比她大两轮了都。   只能说一句人各有志。   张兴志又撵着问了几句,然后张老太太心疼儿子,不耐烦了,道:“够了,三儿也是才回来,肯定也累得不轻,有什么事明儿再说罢。”   她慈爱地转向张兴文,“三儿,你快去歇着吧,啊?”   张兴文舒展着手脚站起来,随意应了一声,他旁若无视,目光独独在珠华面上扫过一眼,方抬脚走了。   那目光着实有些怪,倒不是恨意或者什么,而是仿佛忽然在自家简陋的屋里发现了一堆光华闪耀的财宝。   映照得他眼底深处都亮了一线。   珠华皱皱眉,谁被这么打量物件似的打量都不舒服。   张兴文这一走,余下人等自然只好散了。   张推官从头到尾几乎没说什么话,实在也轮不上他说什么,高堂俱在,张巧绸的婚事由不得他做主,继母那一支从上到下都同意,他又有什么好说?   苏长越明天就要北上,赴考是再正经不过的大事,张推官暂把这件心事押了后,领着苏长越去往客房,帮他检查随身的行李可有什么疏漏之处,见他是孤身一人而来,又叫了个小厮来,就是李全家的大儿子,日常随张推官出行的,让随着苏长越一起上京,伺候衣食笔墨。   苏长越待要推辞,张推官不允:“不过一个小厮,贤侄客气什么,只管带去用便是,待你考完,若是使不上他了,再把他打发回来便是。”   话说到此,苏长越只有恭敬不如从命。   当下时辰已晚,各人安歇不提。   **   翌日一早。   张推官,珠华和叶明光站在大门口给苏长越送行。   说了些祝福别语后,苏长越顿一顿,提出想和珠华单独说两句话。   张推官大方地同意了,由着他两个往院墙那边走了走。   苏长越低声道:“我以前曾和你玩笑过,说二十岁时来提亲,你记得吗?”   珠华记得,不过当时她是存着敷衍的心应了的,压根没当真,这时听他旧话重提,他过了变声期,声音低沉而悦耳,已然是纯粹的成年男子声气,她脸颊微热,点了点头。   “后来我家出了事,我改了主意,想等我会试中后再来提亲,免得过于累你。所以我这回来,没和你说起此事。”苏长越仍旧低低道,“但是经过昨晚,你那一对小舅和小姨似乎皆非善辈,你小舅看你的眼神尤其不对,你可有发觉?”   他坐旁边都察觉了,珠华作为当时人哪有不知道的,又点点头,也放低了声音道:“我和他们原就不对付,他们先害过我,现在看着我,自然不舒服了。”   这一节苏长越是不知道的,然而此刻也没时间细问,他只能凝重了面色,道:“原来如此,那他们如今得势,你再留在张家,日子恐怕难以好过。所以我想着,待我从京城回来,不管取中与否,都来把你我的事办了罢——我先问你一声,你若答应,我大约四月份左右,就来和张伯父提亲。”   不等珠华回应,他又道,“你不用担心光哥儿,如今我家是我做主,等你嫁来,就是你做主。你把光哥儿一并带来,我教他读书,再没人欺负他的。”   珠华先听他提起已有点预感了,但直到他说完,她仍旧有些呆愣。   这一大早的,天还没大亮,她早饭都没吃,有、有点突然啊。   她似乎瞬间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表现到脸上,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只能很怂地红着脸继续发呆。   明明她一个字也没说,苏长越等了一会,却低低笑了:“好,那我们就说定了,你等着我。”   他转身而去,珠华又愣一下,忙抬头——谁和你说定了?又说定什么了?不带这样自说自话的啊!   ——她是忽视此时风俗了,姑娘家多是含蓄,面对亲事,不出声反对还真就可以当默认看的,苏长越本也没想从她嘴里明确听到什么,有这个反应,就足够了。   他向众人拱手告辞,领着李家大小子上了车,眼神含笑地最后望了珠华一眼,放下车帘去了。   珠华:“……”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好像做了一场梦。   抢姐姐的人走了,叶明光很开心,走过来牵她的手:“姐姐,我肚子有点饿,我们回去吃早饭吧。”   “……哦。”珠华颇有点魂不守舍地应了,让他拉着走。   叶明光还要打探:“姐姐,他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 ☆、第72章   珠华慢悠悠往回走。   没了苏长越在她面前晃悠,再叫深秋的晨风一吹,她脑子渐渐清楚了。   似乎——他说的有道理啊。   就张家兄妹昨夜归来那副气势,怎么也不像个有悔改或反省的样子,那是明明白白逆袭来了,张兴文那奇怪的眼神暂且摆在一边不说,张巧绸见她第一眼,就快在她脸上挖出个洞来了。   很明显,现在就算她愿意既往不咎,张巧绸也不肯,照她那个仇恨值的高度,说不准都歇不了一天就要来找她麻烦了。   而面对飞上枝头后的张巧绸,珠华认真想了一会,发现她一点胜算也没有。   一力降十会,阶级差距就是能压死人,不服也没用。   而来自张巧绸的威胁还算是短期的,因为她在张家停留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纳礼不是正式婚娶,没那么多程序,估摸着一两个月内,王府那边就该来人下了礼然后把她接走了。   张兴文就难说了,他的自由度比张巧绸大得多,凶残度也同样。这是个连亲妹妹都照坑不误的狠人,张巧绸其实也挺倒霉的,碰上这么个哥哥,当年就叫他坑了一次,现在直接让他把终身都坑了。   以张巧绸本身的脑子,不可能想得出办法勾搭上平郡王,做成此事的主谋一定是张兴文,他失去了做男人的能力,还毁了容,但仍然“身残志坚”,为了找到向上爬的机会,不惜把亲妹妹坑给了一个快五十的老头子——即便张巧绸本人愿意,也不能掩盖他的卑劣冷血。   对于贫民家的姑娘,能被平郡王纳为夫人也许算是一举登天,求之不得,但张巧绸真的还不至于此。   面对这么个变态,他能干出什么事来,珠华真的难以预料。   更别提还有个张老太太,张兴文还有可能跟随张巧绸去王府谋差事,张老太太是哪都不会去的,她要为难珠华,珠华就算可以跟张推官求救,但张推官大半时间都在衙门里,护不到她那么周全,她是躲都躲不掉。   除非离开张家,另寻一片屋瓦。   也就是依照苏长越的提议来了。   ——他还真够敏锐的,其实张家内部的好多事他都并不知道,但仅凭有限的两三次谋面,他就准确看出了她将来的处境,并给出了解决办法。   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珠华一顿早饭都吃得食不知味。   而刚用完饭回到小跨院,昨晚见过的王府的那个李妈妈来了,说张巧绸几年没回家,想念金陵风物,要出去逛逛,邀她一道去。   ……珠华发现她还是低估了张巧绸的报复心,别说一天了,连半天都没歇到,麻烦就上门了。   这要是个普通刁蛮的妹子,珠华不是不能忍一忍,被冷嘲热讽,或受些恶作剧什么的,这些她都能忍,便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叶明光——可张巧绸是个十二岁就敢往人碗里下药的人设,这不是她单方面忍气吞声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珠华脑中转了一转,笑道:“妈妈替我谢过小姨的好意,只是,我今天先已经答应了魏国公府里世子夫人的邀约,没办法再陪小姨,只能劳烦妈妈,替我向小姨致个歉了。”   李妈妈出自平郡王府,当然不可能不知道魏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是谁,当下眼神微微一凝:“姑娘同我们县主相熟?”   珠华谦道:“哪里敢说相熟,只是蒙世子夫人青眼,偶尔会叫我过去坐坐。”   同在金陵城中,张家和国公府有些来往也是常事。李妈妈沉吟片刻,便不多说什么,返身去了。   这里珠华忙回去找钟氏,问她要车出门。   明知张巧绸不怀好意,她才不去吃这个眼前亏呢。   又赶着换出门衣裳,把叶明光一道拎着,一通忙乱后到二门外上了车——到底慢了一步,张巧绸在两个中年妇人的跟随下也过来了,后面还跟了个张芬,都是一副要出门的打扮。   “珠儿。”张巧绸出声叫道,“你不想和我出去老实说便是了,扯什么谎呢?便扯谎也扯个像些的,说徐老夫人叫你去也罢了,什么时候世子夫人又同你有交情了?”   珠华先看了张芬一眼——她这几年常被沈少夫人邀去,张巧绸离家在外不知道,张芬还不知道吗?她冒过好几回酸话,珠华有时懒得跟她计较,有时就不客气地喷了回去。   这会儿她听着张巧绸这么说,却一声也不吭了。   也不知到底想看谁的笑话。   珠华笑了笑:“这有什么可扯谎的,小姨不信,跟着我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她说罢转身,牵着叶明光上车,张巧绸倒也没有阻拦,由着他们走了。   车行一段时间,珠华掀车帘往外看了看。过一段,她又往外看了看。   叶明光受她影响,也把脑袋钻出向外看去。   珠华把他揪回来:“小心些,别掉出去。”   叶明光绷着脸:“姐姐,她们跟着我们做什么。”   珠华摸摸他的头:“不知道,别理她们。”   心底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她不过随口一句,张巧绸还真打算跟她过去看究竟啊。   看来幸亏她果断避走了,就这执着度,还不知道打算怎么害她。   叶明光先不吭声,过好一会,他忽然道:“姐姐,等我长大了,谁也不能再欺负你。”   珠华心中一暖,以叶明光的聪慧,硬要安慰他没事是糊弄不过他的,她就笑道:“好,我就等着以后跟着你享福啦。”   叶明光小胸脯拔了拔,扬声道:“好!”   一路说说笑笑,小半个时辰后,行到了魏国公府。   后面的车里,李妈妈在劝张巧绸:“姑娘,看来他们是真往这里来的,我们走罢,这里门口不是随便守的,家丁要来问询,我们不好回话。”   张巧绸不甘心:“她来又不表示就是有人请她来的,我看多半是想唬我,我要是走了,就正中她的意思了。我才不,我要看人家不理她,她灰溜溜地回头才好呢,到时看我怎么收拾她。”   李妈妈心中微有腹诽,她能理解张巧绸为什么非跟珠华对着干,可若是姐妹也罢了,那是个外甥女,都错了辈了,长得再美,跟小辈有什么较劲的呢?这心眼实在有些太小。   却不好出口,只能命车夫尽量往远处避了避。   张巧绸掀开一线车帘,聚精会神地往外看。   只见那边车上玉兰下来和门口的小厮说了两句话,便有一个小厮飞跑进去了。   装得还挺像。张巧绸心中嗤笑,看她下面怎么收场。   过一会,那小厮跑了回来,然后,他引着停在左边角门处的那辆马车,进、进去了!   张巧绸吃惊地瞪大了眼!   她不相信,即便珠华确实讨徐老夫人或是沈少夫人的喜欢,也没有这么巧,正好她要找珠华,国公府里就邀珠华过来,这肯定是托辞!   ——那么问题就更不对劲了,珠华都没提前送个帖子什么,她说来就来,国公府也能让她进去;这关系得近成什么样,人家才肯给她这个脸啊?   张巧绸还没这么快想到这一点,但李妈妈想到了。她不想让张巧绸再盯着珠华算计了,珠华先前说过,她是来见乐安县主的,她陪着个还没过门的王爷妾室来找县主客人的麻烦,这要叫县主查知,能有她什么好?   以李妈妈的阅历能耐,心念一动,立时就给张巧绸另竖了个靶子,她望向张芬,温和笑道:“看来叶家的小姑娘和国公府确实是相熟的,我们姑娘在外避居几年不知,三姑娘难道也不知道?看着长辈这么蒙在鼓里,三姑娘为何不解劝一声呢。”   张芬正在对面幸灾乐祸呢,张巧绸和珠华两个她一个也不喜欢,哪个丢脸倒霉她都开心,忽然叫这么一问,她反应不及,不但没想出回话,连表情都没遮掩好,直接带着点残存的笑意僵住了。   张巧绸大怒,她现在不能把珠华从国公府里揪出来怎样,见张芬如此,一腔下不来台的怒火就全数发到了她身上,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你装的好样,原来是安心看我的笑话!”   张芬长这么大,训斥是挨过一些,也让马氏在身上拍过几下,但脸面是真的没伤过。陡然吃这一记耳光,她耳朵都有点嗡响,整个人懵了片刻,旋即强烈的羞辱感席卷了她,她再按压不住,呜呜呜痛哭起来。   她们的马车停在离国公府数丈外的一棵大树下,台阶上的小厮见马车眼生,原已在留意了,再听到里面传来哭声,当下便有两个对视一眼,警惕地走了过来。   李妈妈见势不好,忙催车夫:“快走,快走,早说了这里停不得!”   马车略微慌张地转了向,张巧绸在里面不小心撞到了车壁上,再听张芬还在哭,气得又踹她一脚:“闭嘴,就你会装,把人都招来了,我又没使多大劲!”   车夫在外面忙着扬鞭,赶在小厮到来前,终于赶着车离开了。 ☆、第73章   “叶姑娘来了。”   微笑着打招呼的是沈少夫人身边的大丫头摘星,名气起得大气,实则是个圆圆脸的可爱丫头,一笑起来甜甜的。   她今天的笑容格外的甜,还似乎等候了许久似地,直接迎出了门,又还要再说句什么,但里面已经传来了沈少夫人的声音:“珠儿来了?那就进来罢。”   摘星就只好把未出口的话吞了回去,挑起帘栊,让珠华和叶明光进去。   只见沈少夫人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歪着,穿着家常衣裳,斜斜挽了个坠马髻,绾着支累丝镶宝金凤钗,膝上搭着条锦毯,一身富贵风流气息。   她抬眼望着珠华和叶明光行礼,懒洋洋地开了口:“小女婿这么快走了?”   珠华略囧,直起身回道:“走了,他要上京赶考。”   沈少夫人“嗯”了一声,抬一抬手:“行了,都过来坐罢,今儿怎么想起主动来了?”   珠华依言过去,往沈少夫人面上打量了两眼,却不回答,而是先小心地道:“少夫人,谁惹您生气了?”   沈少夫人去拨茶盖的手顿了顿,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来:“倒没白疼了你。”   摘星端着填漆茶盘进来上茶,见此笑道:“多亏了叶姑娘来,奶奶脸上才见了点笑影子,我先说要去请,奶奶还不许。”   沈少夫人道:“人家家里就没个事,天天来陪你混闹?这是小女婿走了,若没走,你去请,人家心里不知怎么埋怨你呢。”   摘星上了茶,掩嘴笑一声:“奶奶快别说了,小姑娘家该羞着了。”   沈少夫人虽是语带调侃,但珠华知道她没恶意,便不在乎,只做未闻,追着问道:“到底怎么了?我昨天走时,少夫人还好好的呢。”   沈少夫人心里受用,面上却继续疏懒着道:“同你没什么关系,你这小丫头倒要追根究底的。罢了,我懒怠提,你偏要问,摘星就说与她罢。”   摘星在旁抱着茶盘,一五一十地说起来。   原来昨日珠华前脚走,后脚徐世子就来了,找着沈少夫人吵了一架。   事情的缘由是徐四,他两个月前成了亲,娶的正是程家三姑娘嘉娘。这男人成了亲,下一步就该立业了,徐四虽然先前荒唐,但在等待程三姑娘满孝的三年里还算老实,魏国公看在眼里,心里就渐渐回转过来,再见程三姑娘过门之后,两口子也相敬如宾,魏国公便定下心思,要给徐四找个差事。   他这等身份的人,要做成此事很容易,很快便在五军都督府里给儿子谋了个断事官的职位。魏国公也算细微了,昨日任令下来后,除了把徐四叫过去训斥叮嘱一番外,还特意把徐世子也传唤了过去,安抚几句,隐晦地说总是一家兄弟,徐四既受过了教训,先那一页就揭过去罢,徐四如今有了正经差事,又娶了个好妻子,当能洗心革面了。若有出息,往后还可以给世子做个臂膀。   讲真,魏国公已经尽力在平衡儿子们之间的关系了,为了个妾室,徐世子当年把庶弟的半边胳膊腿全整断了,在床上养了快半年,魏国公也没说什么,由着他出气了。   但徐四再不争气,对魏国公来说也是他的儿子,没有坐视他就此废掉一生的理,他现在出手,扶持一把徐四,在他的立场上没有什么错。   徐世子不能反对,面上恭敬地答应了,一出门心里就把徐四骂了个狗血淋头!   魏国公要儿子,他可一点也不稀罕这个弟弟,他同母的弟弟有两个呢,都放去外地做官去了,谁耐烦搭理这个小妇养的。   还臂膀,他才不想要会给自己戴绿帽子的臂膀!   徐世子怒气冲冲地回了自家院落,向沈少夫人抱怨起来,他心情不好,口气就差,有点连着沈少夫人一起扫进去撒气的意思——主要是旧事重提,埋怨了一句沈少夫人没管好内宅,让那妾室有机会和徐四勾搭上了。   沈少夫人贵女出身,哪受得了这个,没让步直接顶了回去,徐世子更恼,夫妻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就这么吵起来了,吵着吵着,沈少夫人肚子疼了起来。   争吵这才告一段落,丫头们忙乱着请大夫来看,一诊脉,沈少夫人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珠华忙道:“恭喜少夫人。”   沈少夫人哼一声:“没什么可恭喜的,生气的还在后头呢。”   珠华愣了一下:“难道世子还不罢休?”   摘星叹了口气:“可不是。刚诊出喜脉时,一家大小都开心极了,老太太知道世子爷在这当口惹了奶奶生气,还特意亲让人来叫世子给奶奶赔罪,世子爷当时听闻喜讯,也很高兴,给奶奶作了揖认错,结果到今天早上——”   因生了气,沈少夫人夜里就有点见红,早上起来发现,丫头们都吓坏了,赶着请了大夫又来看,问题倒不大,只是要静养几天,不能再劳神费力。   这样一来,沈少夫人这几天就不能再管家了,便命人去老太太和国公夫人那里都告了假。   这两位一听,家事再大没有大得过子嗣的,商量了一下,直接把沈少夫人的假一直延到她生产后,这一年的时间里,家事就由国公夫人出面掌管。   到此也没什么,但魏国公知道了之后,却补充了一条:他意下让程嘉娘跟在国公夫人身边,帮手学习。   魏国公提出这一点是有原因的,徐四这几年实在让世子收拾得不轻,下人们最能见风转向,跟着一道踩,踩到什么程度呢,连程嘉娘过门都没好日子过。   徐四是个风流草包,全没本事反击,只能任踩。程嘉娘却不是,闷了不多久,就想办法直接把风透到了魏国公耳朵里。   下人们踩徐四还罢了,儿媳妇才过门也这个遭遇,魏国公未免有些颜面无光,听闻国公夫人要重新出面理家之后,就想出了这个主意,其实帮手学习都是托辞,主要是想让程嘉娘跟着涨一涨脸面,免得下人们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国公夫人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婆婆掌家,底下有个媳妇使唤帮手也是常事。徐二徐三的妻子都跟着丈夫在任上,现在要用只有程嘉娘。虽然她其实未必需要,但横竖就一年,待沈少夫人生产完了,这一摊子事肯定都要还与她的,犯不着为此驳魏国公的回。   沈少夫人知道之后也无所谓,独有徐世子,本就生了一场气,再得知庶弟那房得了这个巧宗,看着是全面崛起的样子,刚下去的火立时全又烧回来了。   就在珠华来之前,还正和沈少夫人拌着嘴,听说沈少夫人这里有客来访,才气忿忿地走了。   珠华“……这和少夫人又有什么关系?怎么又吵上了?”   摘星不平地道:“是世子爷不知道体贴人,来说四房的不是也罢了,话语里又挂带了我们奶奶一句,说奶奶有些太娇气了,怎么才有孕就不能管家了。”   这什么人呐!   珠华听得都跟着生气了,沈少夫人要不是昨天才被他气着了,哪会动了胎气要养着?他倒好,跟失忆了一样,一转脸好意思跑来说人娇气。   跟这么个凉薄自我的男人过日子,怪不得沈少夫人会一直抱着县令爹的虚幻影子不忘了。   她张口忍不住讽刺了一句:“乡下田头的农妇倒是结实,生产前一天还能在地里插秧苗,世子怎么不去娶呢。”   摘星一下笑了:“姑娘说的是,回头世子再来说奶奶,婢子就这么问着他去。”   沈少夫人也笑了,喝了口茶:“罢了,不提他了,没得叫人心烦。珠儿,你还没说你来是做什么?”   珠华原是为了求助,现在能压张巧绸一头的也就只有沈少夫人了,但现在她自己都不自在,珠华就不想再去让她操心了,便道:“没什么,就不许我主动来瞧瞧少夫人?”   沈少夫人眉头一挑,笑斥:“少在我跟前弄鬼,若没事,你至于这么紧着过来?乘早说了,别叫我费事打发人去张家问。”   以沈少夫人的读心术,珠华想瞒过去实在近于不可能的任务,挣扎了一下,只好还是交待了。   这事说起来太戏剧性,连沈少夫人听完,都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然后,她就兴致盎然起来了。   “有点意思,居然攀到我爹那里去了。”   珠华倒有点不解了——沈少夫人这口气,也太事不关己了吧?从沈少夫人的立场来说,张家兄妹两个可都不是善茬,这种人到了父亲身边,总是不太妥当,都不需要有点担心吗?   沈少夫人的读心术再度发挥了效用,不等她问出口,她已经先一步回答了:“大惊小怪什么,这样的蠢货,也就欺负欺负你罢了,到了我们府里,哪还轮得着他们冒头,能吃上口安生饭都算有长进了。”   珠华:“……”   虽然被鄙视了,但细想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个理,不说张巧绸了,张兴文让整残了都不知道是中了套,还在鼓里蒙得好好的,沈少夫人要把他放在眼里才奇怪了。   “瞧你这可怜劲儿,吓得连弟弟都带着跑来了。”沈少夫人跟着又怜悯起她来,“胆这么小,那就别回去了,就在这里住着,我守着你,总不害怕了吧?”   珠华可没想到这个展开,说到底她和魏国公府没有一点亲戚关系,常来做客罢了,直接住下不走算怎么回事?   就忙要拒绝,沈少夫人提出这个办法之后,却好像十分钟意,紧接着就道,“就这么定了,我这里什么都有,你也不用回去拿什么,先住两天,等我身体养好了些,我们就一道去庄子上住去。”   她说到这里轻轻冷笑了一声:“免得别人看我不顺眼,三天两头来寻我的不是,我天生该看他的脸色不成。” ☆、第74章   沈少夫人这个话出来,涉及到她的家事,珠华就不好在她的决定上插言过多了。   她只能试图拒绝沈少夫人,让她把自己一道打包带走的念头掐掉,但找了好几个理由,却都□□脆果断地推翻了。珠华慢慢看出来了:感情只有她觉得自己上门求助的时机不好,沈少夫人可一点也没这个感觉,非但没有,她还乐在其中。   沈少夫人就抱怨了那一句,抱怨完就不再把和世子的矛盾放在心上,转而开始指挥丫头们给珠华和叶明光收拾屋子,她兴致勃勃,把丫头们指挥得团团转,珠华可以用她的东西,叶明光是个男孩子,用不了,她就叫丫头去小小世子那里拿,片刻功夫各样物件就铺开了一屋子。   进展太快,珠华简直傻眼,她只带了个玉兰,还在耳房里呆着呢,完全无法阻止沈少夫人的意愿,因她有身孕,胎气还不稳,珠华心有顾忌,不愿再惹她不开心,就更没还手之力了。   沈少夫人已把叶明光揽过去,挨样问他的喜好,叶明光才和沈少夫人见过一面,根本不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求助地望向珠华。   珠华想解救他,手刚伸过去,沈少夫人眉尖一蹙:“我肚子怎么有些疼了。”   一屋丫头吓得不轻,从各处冲过来,莺声燕语围着探问,摘星就要跑出去请大夫,沈少夫人一挥手:“乱什么,忙你们的差事去,又没和你们说话。”   ……   众人默默各归各位,摘星走回来,恳求地低声和珠华道:“姑娘就留下陪我们奶奶住两天罢,奶奶素日待姑娘如何,姑娘也都知道,在这里就和在家里一样,若是外道了,就辜负了我们奶奶的心了。”   珠华抽着脸:“……”   她还能说什么?沈少夫人毫无下限,连装病都使出来了,她再坚持要走,闹得她真肚子疼了怎么办?   只好道:“只是叨扰少夫人了。”   沈少夫人在对面笑道:“我就乐意你叨扰。”她还捏了把叶明光的脸,“我看着你们姐弟两个,可比看着那个惹人烦的舒心多了。”   又略微有点遗憾地对着叶明光道,“你更像你娘些——不过这双眼睛,倒是有你爹的影子。”   叶明光的长相是偏秀气那一挂,而且因为年纪小,更秀气到有点精致,单看他此时模样,很难想象他更小的时候会是个小小霸王龙的形象。   叶明光父母逝去的时候才两岁,几乎可以算仍在襁褓之中,虽然是个神童,也没法对父母留下一点印象,只有缠着珠华问过一些,这会儿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对他和父母在长相上的评判,心生好奇,也不躲着沈少夫人了,还有点羞涩地提问:“少夫人,那我姐姐呢,姐姐更像谁?”   沈少夫人笑了:“你姐姐更像你爹,除了脸型——你爹是个方脸,女孩子要是长那样,可要有点发愁了。”   叶明光听了,也有点遗憾:“那我和姐姐不像呀。”   他和珠华确实不是一个类型的长相,虽然他偏女相,但姐弟两个在相貌上的相似度仍然很低,如沈少夫人先前所说,大概只有眉眼间仔细看能看出一点端倪。   “还有头发,”沈少夫人发现了新的相似点,她抬手拈起一缕叶明光脑后的头发,仔细打量了一下,“你们姐弟两个的头发都有一点点卷,你比你姐姐卷得还厉害些——”   “娘!”   一个响亮的声音自外传来,跟着撒花软帘被一把掀开甩起,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穿着月白织锦圆领袍、虎头虎脑的少年走了进来,手里还牵着个五六岁大的女娃娃。   女娃娃穿着小小红袄裙,颈上挂着赤金璎珞圈,梳着两个小包包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粉妆玉琢,可爱极了。   “娘。”   她声音稚软地跟着叫了一声,走到近前,跟珠华打招呼:“珠姐姐好。”   少年也冲珠华拱拱手:“叶姑娘。”   这就是沈少夫人的一双儿女,小小世子徐泰然和女儿徐佩了,徐佩年纪还小,虽起了大名,暂且还用不上,家中人等都只唤她的小名“端姐儿”。   珠华来往频密,这两个自然都见过,就笑着一一回了礼。   端姐儿站在沈少夫人面前,她惯常是要偎到母亲怀里的,但这会儿沈少夫人揽着叶明光,她就只好先站着,问道:“娘,这个小哥哥是谁呀?”   “是你珠姐姐的弟弟,你该叫叶哥哥。”   “叶哥哥。”   端姐儿乖乖唤了,叶明光站直了身体,回了一句“徐妹妹好”,他聪明,看出来端姐儿站面前的原因了,就想挣脱出来,把位置让给她,沈少夫人却没放,而是笑着冲女儿招招手,然后把她揽到另一边来了。   再问儿子:“你这么快下学了?过来做什么?”   徐泰然道:“先生家里来了人,说有事,所以我们提早放了。我回来正好见娘这里的姐姐去我屋里拿东西,所以跟着过来看看。”   沈少夫人道:“嗯,我留珠儿和明光两个住两天——”   “嘶!”   她一语未了,听到叶明光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气声,忙低了头:“怎么了?”   她一低头就哑然了,因为原因就在端姐儿手里握着呢,她不知为何,垫起点脚去抓了叶明光的头发,见到沈少夫人看过来,她很无辜地道:“娘,我没有使劲。”   “……那也不能不打招呼随便动别人的头发。”沈少夫人笑斥,“你觉得没使劲,但是光哥儿痛了,还不快放开,跟你叶哥哥道歉。”   端姐儿很不舍得的样子,但还是听话放了手,道:“叶哥哥对不起,我拽痛你了,我不是成心的。”   叶明光道:“没关系——”他很少见到比他还小的孩子,有点新奇,觉得这个小妹妹怪可爱的,当然不会和她计较。   但跟着就听端姐儿又道,“叶哥哥,那我现在想摸摸你的头发,可以吗?”   叶明光愣一下:“好。”   他主动弯了一点膝盖,方便端姐儿动手。   端姐儿重新抓起他的一缕头发,还凑上去仔细看了看,发出小小的惊叹:“真是卷的呀。”   ——原来她是没见过卷发,珠华的卷度太浅,平常基本看不出,只有刚从床上爬起来,窝成一团时才明显一点,所以端姐儿一直不知。   屋里人都笑了,珠华笑着看看弟弟,幸好他卷得也不重,不然这张脸配上一头卷毛,就更男女莫辨了。   沈少夫人笑完和儿子道:“我正想和你说,过两天我想去庄子上住一两个月,端姐儿还小,我带着一起,你自己在家里,可要好好读书,莫懈怠了。”   因这消息太突然,徐泰然呆了一呆,道:“娘去哪个庄子?就带着妹妹吗?娘现在的身体——”   “就是城外二十里那个,没有多远。”沈少夫人安抚他道,“还带着你叶姐姐一道去,娘有人陪,身子也好,你不用担心。”   徐泰然后面还想说什么,但听到珠华一起去,又是个意外,望了珠华一眼,就把自己的话忘了。   话都到此,珠华再推拒也很难,再说到城外庄子上去,对她来说倒比留在国公府里自在,不用管别人的脸色想法。   她就陪着去住一阵,正好可以避开张巧绸正盛的锋芒,也是好事——张老太太和张兴文两个总还不至于干出直接拿刀划花她脸的事,张巧绸可真保不准,蠢人的杀伤力有时是不可预料的。   当下屋里又开始收拾起来,沈少夫人雷厉风行,又打发人去和老太太及国公夫人说。   先前徐世子和沈少夫人再度拌嘴,怒气冲冲地直接出了府门,一路见着的人不少,消息正传到了两位长辈处,此时沈少夫人说要去庄上散心,老太太和国公夫人想一想,便都同意了——沈少夫人身上有封号,和一般做人媳妇的不同,她的自由度原就要高一些,这下又是徐世子没理,不管怎样,他不该找着孕妇拌嘴。   于是便各送了一堆东西过来,又特给配了个随行大夫。   有点麻烦的是叶明光,他现在正式启蒙了,张推官给请了个秀才在家教他和张良勇,平时自己也时常过问,这一去庄子上,肯定就没这个条件了。   沈少夫人考虑之后,想把叶明光留在府里,跟着儿子一起,魏国公府的家学,自然是没得说的。但叶明光坚决不肯,珠华想想把他一个人丢在别人家里一两个月,确实难为了他,便顺了他的意,把他一道带上,只是格外又带上一堆书籍笔墨。   沈少夫人再派人去张家,不知怎么说的,总之张推官同意了,去的人带了一堆珠华和叶明光的日常用物回来,其中包括新给叶明光布置的功课,墨迹未干,洋洋洒洒写了十来张纸,倒是免了珠华的一桩心事。   虽然只是去城外小住,但最终收拾出了七八辆大车的东西,两天后,一行人浩荡往城外而去。   **   隔天。   徐世子在和妻子吵架就没回过府,这天傍晚,他终于再度踏进了正房的门扉。   然后他就傻眼了。   “你们奶奶呢?!”他拧着浓眉质问屋里剩下的三四个丫头。   沈少夫人把大丫头基本全带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名字和摘星对应的揽月管总。此刻揽月镇定上前:“回世子爷话,大夫说奶奶不宜劳神,要静静养一段时日才好,所以奶奶去城外庄子上了。”   徐世子呆立一会,喷火:“——把徐泰然那臭小子给我叫来!”   揽月应声,匆匆去了。   不一刻,徐泰然过来,行了礼,就大咧咧上前:“爹,你找我什么事?”   “你有脸问!”徐世子狠狠瞪他,“我叫你办的事,你怎么办的?”   徐泰然莫名其妙:“爹叫我办什么——”   他卡住,脸上一副“糟了”的表情。   “居然还要我问才想起来!”徐世子更生气了,“你是见着叶家那小丫头就失了魂吧?我叫你替我跟你娘道歉,你忘得干净就罢了,连你娘走了你都不记得去告诉我一声,养你有什么用,做老子的真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你!”   徐泰然抓抓脸,有点不好意思地道:“爹,你说什么呢,我就是觉得叶姐姐好看罢了,又没别的心思,哪像你说的那样。”   徐世子冷笑:“连你老子都忘一边去了,还没别的心思,那我现在替你去向她提亲,你要不要?”   徐泰然眼睛一亮,但随即摇了摇头:“不行,叶姐姐有婚约的,我不能坏人姻缘。”   徐世子喷他:“有婚约又不是成了婚,看你这点出息,真不像老子的儿子!”   徐世子此刻虽然暴躁,但他其实很宠嫡长子,没怎么真格罚过,徐泰然也不怕他,就顶道:“爹有出息,怎么不自己去跟娘道歉。”   徐世子叫堵得窒了一下:“臭小子,就不知道为父分忧,我前一天晚上刚和你娘赔了罪,隔天又要去道歉,叫你爹的脸往哪里放?”   徐泰然道:“那爹就不要一直惹娘生气嘛。”   “惹都惹了,还能怎么样,你怎么不说你娘脾气大,我不过说错句话,就不依不饶的,现在更好,还直接去庄子上了,谁家媳妇这么做的——”徐世子说着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了,“臭小子,你还训起你爹来了,我先和你算账!”   他走上前,徐泰然不躲,老实地站着,由他拍了两下,徐世子就下不去手了,心烦地踹他一脚:“去去去,看见你就烦!”   徐泰然“哦”一声,走了。   徐世子在背后心塞地:“……”   养儿子真是没有什么用,老子这么不痛快了,连安慰都不晓得安慰一声! ☆、第75章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童子清脆的背书声回应在村庄的小道上,悠扬动听,所以会出现两遍,因为背书的是两个人,前一个是叶明光,后一个是端姐儿。   不知不觉,沈少夫人领着小辈们在庄子上住了快半个月了,沈少夫人固然舒心,不用管家事也不用和丈夫斗气,孩子们更开心,连珠华都不例外。   这庄子离城二十里,要说也没什么特别景致,他们来的时候已是十月初了,霜降过去,稻米都已收割完毕,田里剩的稻穗都捡光了,放眼望去,只余大片空落落的田地,连田边种的一些树木的叶子都泛黄掉得差不多了。庄上建的屋舍同一般农户比算气派,但往金陵城里一放,就排不上号了,车队刚顺着唯一一条平整宽阔足以行车的道路进来的时候,这周遭景色简直可用荒凉形容。   但住了不上两三天,孩子们就都爱上了这里,没别的,地方够大,庄上全是沈少夫人名下的佃户,没外人,在田庄的范围内都可以随便乱跑。   珠华起初只带着叶明光,场地这么大,终于不用和跳绳踢毽子较劲了,她和叶明光天天早上起来,先绕着田庄跑一圈,跑完再回去吃早饭,庄上有个管事家的媳妇烙的一手好饼,酥香爽口,吃完继续出去晃悠,这回是晨读了,在广阔的天地里读书,跟圈在张家小小的书斋里又是不同的体验。   他两个总是出去,端姐儿又哪里呆得住,不过她才将六岁,晨跑肯定没有体力参与,就挤进了随后的晨读里,大约是摸过叶明光卷发的缘故,她一点也不怕生,由奶娘牵着,跟在叶明光身后迈着碎步,叶明光背一句,她也不管什么意思,跟着就学舌一句。   学一阵下来,回去还真能背几句给沈少夫人听了,只是有时会背岔了,两首窜一起去。不过这就够沈少夫人欢喜的了,同叶明光玩笑:“该给你开束脩了,不知给多少合适?”   “我有钱,我给!”   端姐儿软软说着,就问奶娘要她的小箱子——她专有个精巧的小木箱,放着月钱及逢年过节收到的金银元宝锞子,只是这趟出来散心,当然不会把她的一点家当还带着了。   奶娘拿不出来,只能拿话哄她,端姐儿微微撅了嘴:“叶哥哥,我只能先欠着了。”   沈少夫人就笑,逗起女儿:“你可得记好了,回去要给人家,你要忘了,你叶哥哥还以为你存心赖账呢。”   叶明光终于找着说话机会,忙推辞道:“不要,我自己愿意带妹妹玩。”   他还真不烦端姐儿,端姐儿让教得好,从不乱发脾气,说话都慢声细语的,只有一条让他有些无奈:好摸他的头发,有时会先问,有时小手悄悄地就过来了。叶明光搞不懂小孩子在想什么,开口问了端姐儿就一副无辜脸笑眯眯,说:“哥哥头发好玩呀。”   头发不都差不多,有什么好玩不好玩之分?叶明光不明白,只好求助珠华。   珠华听他说“姐姐,小孩子好难懂”的时候差点笑出来,硬忍住了,道:“你不喜欢的话,那我去劝劝端姐儿,让她以后不要摸你的头发了。”   她觉得叶明光能忍端姐儿一直学他背书已经很不错了,不能过于压抑他,单方面地让一方无限度退让另一方,最终对两方都不是好事。   谁知叶明光想了想,却叫住她:“姐姐,算了,她也没使劲,随她去罢,再过一阵她腻了就好了。”   珠华忍笑道:“……好。”   回头学了给沈少夫人听,两个人都笑成一团,沈少夫人道:“你弟弟脾气倒好,我看比你还温柔些。”   珠华摇头:“光哥儿平时可不这样,不然我觉得好笑呢。”   就把好几年前叶明光为一碗蛋羹和表哥打起来,等长辈来了有条有理告状的事说了,然后总结道:“少夫人别看光哥儿长得秀气,其实他心里主意可正,一杆秤称得平平的,喜欢让人时才让,若不喜欢,他一点也不肯让的。”   她举这个例子的意思是有私心的,叶明光和端姐儿两个人在身份上不需讳言,就是有上下之分,但她不希望叶明光为此就要被端姐儿压下,在相处里自动低一格,更不希望别人这么认为,所以她点了一下。   沈少夫人听住了,待她说完,大加赞赏:“是吗?那么小就能把事说得条理明晰,真是聪慧非常,比你又强多了。”   珠华:“……”   难得在沈少夫人面前用回心机,又用歪了,箭倒插回了自己身上,膝盖好痛。   沈少夫人看着她的脸色,笑了:“珠儿,你别不服气,光哥儿越聪明,读书越好,你将来才越有依靠,你们姐弟相依为命这么些年,这情分足够弥补你没有父母所依的缺憾了。你那小女婿我没见过,也许现在看着不错,他家道艰难时,你没有弃他而去,你对他也算有些恩义,但男人的心,是最靠不住的,这恩义他一年两年记得,十年八年又如何?红颜未老恩先断,这种先例可太多了。”   她说着,略有些自嘲地一笑,“你看看我便知道了,家世,相貌,能为,哪一样弱与人?没过多久,他还是左一个右一个的纳人了,找的那些贱人,连替我穿鞋也不配,他却当成宝,为着她们来训斥我,连她们犯了错,那罪过都要赖到我头上两分,怨我没管好她们——我倒是想管,照我的管法,统统拉出去发卖了事!”   沈少夫人平常不是会开口诉苦之人,认识这么久,珠华还是头一回听见,大约是她有孕在身,情绪便格外敏感脆弱了些。珠华心下恻然,安慰地挨过去一点,抚了抚沈少夫人的后背。   沈少夫人拔高末尾那一句之后,情绪就平静了点:“我只是想想罢了,真这么管,他更该和我吵翻天了——为几个贱人弄出争风吃醋的模样,我丢不起这个人。你娘去得早,恐怕没人教你这些,我自己的日子不过凑合,也没多少好跟你说的,你不幸真遇上了坏的状况,只能自己想开些,别太自苦,熬几年,等你弟弟出了头,他就不敢太过了。”   珠华心下感激,道:“少夫人别担心我,苏哥哥还欠着我嫁银呢,他不会一边欠着我的钱一边还养什么妾,这个人品,我总是相信他的。至于以后,时日久长,他还完钱要动了这个心思,人心一变,那是没办法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我就过我自己的日子,也难过不到哪去,不过没男人而已,跟没钱一比,可又容易多了。”   “……”沈少夫人摇头失笑,“罢了,倒是我多虑了,你比我还想得明白着呢。”   珠华默默想,那是她曾经见过比内宅广阔得多的风物啊,虽然如今已经失去,但她的眼界延续了下来,她就是不会把家庭男人当成她生活的全部,以为留不住男人,人生就是失败。   “我真心羡慕你娘。”已经打开了这个话匣,沈少夫人便禁不住又多说了两句,“想当年,你娘去世,你爹才中了金榜,青年进士,多么难得,京里多少人家想抢,说亲的媒人踏破了客栈的门槛,想占个先,说服你爹在热孝里续弦。你爹坚持不允,收拾了东西默默返乡,给你娘办完丧事,又隔了两年,才续娶了一房。他那时已经到外地上任,娶的这个妻子同在京里能娶到的自然是差远了。”   珠华感觉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劲,凝神听着,听沈少夫人叹了口气,又道,“你娘去的太早,你爹中榜后的风光她都没有沾到,算是个没福的人,可你娘能得一个男人这么待她,她都去了,还把她摆在自己的前程之前,倒又比一般人都有福气了,也不枉在世上走了这一遭。”   珠华听得眨巴着眼——所以,这位贵妇到底是爱她县令爹,还是爱她县令爹对她娘的情谊啊?   她有点琢磨出来了,也许在沈少夫人心中,县令爹开始不过是个年少时美好的影子,她嫁的丈夫要是能一心一意对她,她渐渐也就把这个影子忘记了。但不幸徐世子是个普通的豪门子弟,他循着一般豪门子弟的路线走,该纳妾纳妾,沈少夫人叫他伤了心,又不屑说,就憋着,心里不由自主把县令爹拿出来对比,这一对比,得不到的本来就占上风,何况人后来又去了,留下来的全是美好回忆,活人更没法和死人争,这个影子越印越深,却发泄不出,直到见了珠华,方一股脑全移情到了她身上。   珠华正认真想着,冷不防外面想起一个微粗的声音:“你不高兴我那些妾,为什么不说。”   这一下岔打的,珠华毫无防备,险些跳起来!   她浑身如浸凉水之中,目瞪口呆地见到布帘掀起,一个高大的男子踏了进来。   沈少夫人比她反应快些,愣了一愣就回过了神,低头往自己身边找了找,拿起一个迎枕就丢了出去:“这还要我说!徐盛你惯会赖人,如今还来倒打一耙,这样事也要埋怨我,你但凡脑子里装的不是豆腐就该知道我的意思,还要我说什么,你指望我再求你不成?!”   她气得喘起来,“你休想,我偏不说!”   虽然她气力不大,但这里内室狭窄,徐世子还真叫她砸着了,他抱着那迎枕要说什么,想起来先望了珠华一眼。   珠华也反应过来了,她几乎是瞬间把沈少夫人先前的话在脑里过了一遍,简直运气爆棚,居然没有暴露出沈少夫人的遐思,不然以徐世子对付庶弟的手段,她这个“奸夫”之女可不知有什么下场。   被这一望,她识相地起身,溜着炕边轻手轻脚地出去。夫妻吵架,不管是沈少夫人还是徐世子都不会希望她在场围观。   站到屋外时,几个丫头听到动静已经守过来了,珠华放了心,跟这些下人们比,她其实倒是外人,也不方便再站着,当着她们的面去听人家主人的壁脚,就低声问着一个:“我弟弟和端姐儿在哪里?我去找他们。”   那丫头道:“先前听端姐儿说想去看庄后的柿子树,叶小公子和她在一处,想来应该是陪着去了。”   珠华点点头,谢了她,往庄后走去。   一路慢吞吞走着,她狂跳的心跳终于平复下来,再回想起沈少夫人最后骂徐世子的话,倒有一点点想笑:听着好耳熟,好像她也跟张推官放过差不多的话。   咳,怨不得沈少夫人和她投缘呢。 ☆、第76章   叶明光和端姐儿想看的柿子树长在沈少夫人的田庄边上,一共七八棵的样子,长在一处,端姐儿十分有兴趣,打数天前发现了以后,天天都要来看一遍。   此时柿子已经成熟,低矮处的累累果实都已让庄子上的人采收了,只剩零星几个长得太高的,或位于阴面熟得晚一些的仍挂在枝头,这两天陆续红成了一个个小灯笼,本差不多也能收了,但因端姐儿喜欢,便特意没有采摘,留在枝上给这位小娇女赏玩。   珠华依着丫头的话一路寻到了后庄,果见叶明光和端姐儿站在树下,稍远处跟着两个丫头和端姐儿的奶娘,而除此之外,却还多了一个珠华不认得的陌生中年人。   叶明光和端姐儿仰着头正和他说着什么,这陌生人大约三十七八岁,相貌平凡,穿着交领短褐,手里拿着一把锄头,锄头上带着一点新鲜湿润的泥土,似乎刚才还在翻地,单这么看,好像就是个普通的田庄农夫。   但珠华确定他不是。   因为农夫不可能有他那么白净的皮肤,他扶在锄头上的手掌,连一个操劳的裂口都没有,更别提他脚下还穿了靴子——虽然是样式最简单的黑布口靴,但农夫下田,绝不可能舍得穿这种鞋,根本备不住磨损的。   这个时代的阶级差别,有时候会很鲜明地反映在外表上,想弄错都难。   “姐姐。”   “珠姐姐。”   发现了她的到来,两个小的抬头一起唤她。   珠华笑着走到近前,有点迟疑过后,还是向着那中年人蹲了蹲身,端姐儿年纪虽小,豪贵之家出来的,见了她的动作,不等她问出声,已经主动先给介绍:“珠姐姐,这是我大舅舅。”   大舅?沈少夫人有兄弟来金陵了?不对呀,沈少夫人的的兄长是平郡王世子,这种王位继承人同样也受到不能擅离封地的律令约束,怎可能忽然跑到金陵城里来挖地。   这应该是隔了房的远亲了,而且是不知隔了几道弯的那种——略近的一些,地位都低不了,多半也都在封地里关着呢。不过端姐儿叫得这么亲热,看来虽是远亲,两方处得关系应该是很好。   端姐儿认真地又给另一边介绍:“大舅舅,这是我珠姐姐,也是叶哥哥的姐姐。”   中年人扶着锄头,含笑点头,道:“小姑娘不必多礼。”   珠华直起身来,心里猜测着这大舅打哪里冒出来的,应该和徐世子没什么关系,不是一道来的,他这装扮,像是耕田耕了有一会了。珠华目光巡梭着,很快寻到了旁边有翻动迹象的一块田地——距离不远,只和这边隔了一条田垄,不过田垄中间却竖了一块石头。   没来田庄之前,珠华也许不认得这是什么,但现在她很清楚了,这是界石,竖在这里就表示着石头以外的田地已经是别人家的了。   她心里有了数,沈少夫人的亲戚,田地和沈少夫人的挨在一起很正常,看来是人家正在体验生活,忽然见到两个小辈叽叽咕咕地来,所以就停下手里的活,过来一起说话了。   端姐儿上前两步,牵起她的手问:“珠姐姐,是娘来让你叫我们回去的吗?”   珠华回神,低头笑道:“没有,是你爹爹来了,他和你娘有事商谈,所以我避出来,来寻你们玩一会。”   “我爹爹来了?”端姐儿欢呼一声,就要走,想起来又刹住步子,“爹爹和娘在商量事情?那我等一下回去好了,对了,爹爹不会马上就走吧?”   珠华哄她:“不会的,都没有见过端姐儿,怎么会走。”   虽然徐世子一句话暴击的技能点太高,可能没几句话就要被沈少夫人赶出去了,不过女儿在这里,他总是要看过才走吧。   端姐儿就甜蜜蜜地笑了。   边上的下人们也很开心,相视着露出笑容来。近身伺候的都知道沈少夫人是为什么来了庄上,虽然沈少夫人没拿下人撒气,但主人闹不和,下人总是要跟着有点胆战心惊,现在徐世子追了过来,两人和好有望,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端姐儿又和她献起宝来:“珠姐姐,叶哥哥好聪明,大舅舅问他的问题他都能答上来,我哥哥还常被考倒呢。”   珠华了然:原来先前是在考效叶明光,这倒也寻常,这时候凡念得起书的人家,长辈见子侄,问读什么书大概就和后世问“吃饭了没”一样,是必问必答题。   中年人摇头失笑:“泰然将来是从武的,不好类比。不过,明光这份聪慧,确实世所罕见,应该有家学渊源的缘故,不知令尊是?”   叶明光道:“我爹爹早就去世了,我读书是姐姐、二表姐和先生教的。”   珠华吓一跳!   这安利可卖得太虚假了,她哪教得出这种神童来?叶明光的进度现在已不知超越她到哪里去了,她领他替她吹嘘还把她排在最前面的心意,可人家要也考她两个问题,她立时当地就要露馅呀!   忙道:“没有,没有,我只是看着光哥儿不要偷懒而已,书都是请的先生在教,小时候舅舅家的表姐也带着我们学过一阵子。”   “女子也都读书,可见是书香之家了。”中年人口气赞赏地道,“这么说,你们如今是随母亲寄居在舅家了?不知是哪户人家?我也许知道。”   珠华摸摸叶明光的头:“我大舅舅现任应天府推官,不过,我娘也已经去世了,如今只有我和弟弟依着舅舅住。”   中年人凝神片刻,轻“咦”一声:“你父是叶安和?”   珠华怔了下,点头——同在金陵城里,这沈家舅舅知道张推官理所应当,但他能这么快顺着想到县令爹,就有些出人意料了,而且说话的那个口气,怎么说呢,有点拿大的样子,像是上位者对下位者,但又很自然,惹不起人反感。   “你父亲是个有能为的清官,只是去得过早,可惜了。不过如今他有后人如此,也是后继有人了。”   中年人和缓地抚慰了两句,然后便向端姐儿道:“我们去寻你父亲吧,既碰上了,我也当见一见。我们走慢一点,等走到了,他和你娘的事正差不多该商议完了。”   端姐儿本就惦着回去,闻言便点点头,松了珠华的手,转而由他牵着,慢慢一路往回走。   珠华牵着叶明光跟在后面。   她心里对这中年人还挺好奇,看他提起徐世子都没什么巴结之意,可见应该不是落魄贵族,但往金陵城里巴拉一下,就她所知道的那些个人家,又实在和哪一家都对不上号去。当面不好探问,想解开这个疑惑,只能等他和徐世子说话时,她悄悄问一下沈少夫人了。   一行人走至半途,刚遥遥望见前方的所居屋舍,徐世子大步迎上来了,他到众人面前站定,刚冲着中年人躬身行完礼,端姐儿就扑上去了。   “爹爹!”   她欢喜不已,乳燕一般扒着徐世子的腿让他弯腰抱进了怀里。   “乖宝,爹爹想死你了,你想不想爹?在这里住得习不习惯?用饭香吗?”   徐世子照着女儿的脸香了一口,又连声问了一串问题,把端姐儿乐得格格直笑,父女两个闹了一会,徐世子把她放下来:“乖宝,你先回去,爹爹有事和你大舅舅说,等忙完了再来看你,好吗?”   端姐儿脆声道:“好!”   徐世子便邀着中年人往别处走去了,珠华呆呆地看着他们走远——虽然这短暂的会面中,徐世子和中年人几乎没有说话,但从一点举止里已经显露出问题来了,徐世子见中年人要躬身,中年人并不还礼,只是微笑而已;现在两个人一道离去,仔细观察的话,徐世子始终错后中年人一步的距离,这就算是平郡王世子亲至,徐世子也不至于执礼如此吧?   是平郡王本人还差不多。   ——所以这难道也是个王爷?可金陵城里没有封过王啊,这是旧京,怎么可能封给哪个亲王做封地。   珠华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想,可她又觉得不太可能,那中年人看着虽然不像农夫,可也没有多少矜贵之气,他和徐世子走在一起,徐世子比他像个豪族子弟多了,让人一看就想到鲜衣怒马之类的词句。   中年人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身后还跟着下人,她不好冒昧问端姐儿,只能揣着一肚子纳闷,忍着走到沈少夫人居住的大屋里。   屋里一个丫头也没有,沈少夫人脸色绷得紧紧地坐着,看到端姐儿,她的状态才松弛了些。   端姐儿上去,依着母亲的膝盖,快活地说起徐世子来了的事,沈少夫人勉强露出笑容应和着,端姐儿正开心没看出来,奶娘早已留意到了,心里叫苦,怎么似乎看着又是闹起来的样子。   守着端姐儿说了几句,她忙上去,小心翼翼地道:“姐儿,你饿不饿?我才听说厨房做了新鲜的奶果子,少夫人似乎有些累了,我们去吃果子,等会儿再来好不好?”   端姐儿在外面跑了两趟,小肚子里确实有些空空的,就点头应了,懂事地让沈少夫人休息,又要拉珠华和叶明光一道去吃果子。   珠华随口扯了理由推辞了,只让叶明光和她去。   小孩子们出了门,珠华终于可以问一问沈少夫人了:“莫非是世子爷又惹少夫人生气了?我刚才在路上碰见他了,似乎他的脸色还好。”   沈少夫人冷笑:“他当然好了!”   得了,又崩了。   珠华只好劝道:“少夫人消消气,世子能从城里过来看望少夫人,也算是有心了,若是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少夫人只当他笨嘴拙舌,不会说话,别和他计较,更不值当往心里去,白把自己气着了,他恐怕还不知道,何苦呢?”   “谁和他计较了。”沈少夫人恨恨地道,“他也没说什么,进来站了不到半刻钟,听说皇兄来了,立马就掉头出去了,哪里管我的死活——你还说来看望我,我哪里有这样的脸面,要不是他要和皇兄碰头,我就在这里住到明年,只怕也想不起我来!”   原来这回不是话多说错了,而是话少晾着沈少夫人了——   等等。   珠华微张了嘴,她听到了什么?   皇、皇兄?!   沈少夫人的兄弟,不管远得隔了几房几辈,也不可能姓到“黄”去吧?   珠华很有点晕晕的,这回她要再对不上号,就白穿了几年了。   这金陵城里,确实住着一位沈少夫人的堂兄,未曾封王,然而地位又胜过所有有名号的王爷。   因为他是一条潜龙。   ——当今太子。 ☆、第77章   太子是八年前来到金陵的。   当时金陵连着下了半个多月的暴雨,日日倾盆,雨水排流不及,淹了半个城区,地势洼一点的地方能没人头顶,好些道路都被阻隔,百姓只能尽量减少出行,留在家中,静待雨势转小,积水退去。   这场持续暴雨给城中百姓带来了许多不便,但还不到灾患的地步,因为区域只在金陵及周边几个县城一带,再往远去的州府都受波及不大,长江水位没有受到太大压力,不致造成洪灾。   但对于朝廷来说,由此带来的后果并不亚于一场洪灾——因为看守太/祖孝陵的镇守太监在巡视时发现,不知是否受连日暴雨影响,孝陵的碑亭有几处出现了城砖轻微松动的迹象。   这座碑亭全名神功圣德碑亭,建筑四四方方,内里置着先帝为太/祖所立的神功圣德碑,碑文为先帝亲自撰写,记录着太/祖一生功绩,是孝陵陵区的门面建筑,这里出了错,是了不得的大事。   更为要命的是,这座碑亭是先帝迁都之后建的,当时先帝已迁往新都城,天子不能擅离国都,于是折中之下,便由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继续留在金陵督建,现在城砖松动,这锅毫无疑问在皇帝身上。   消息报上来,皇帝大为紧张,祖陵兹事体大,一般官员不能叫他放心,派了太子亲往查看并主持加固修复事宜。   太子带领一帮特意从工部下属调拨的工匠驾临金陵,此时雨势已经歇去,探视之下,发现问题并不严重,便针对松动的几处进行了补葺,同时彻查整个孝陵,确认无恙后方上表奏报。   皇帝接报松了口气,但他是个有宗教信仰的人,碰上这种关乎祖陵的事,自然是要请教一下上师的。   ——其实此时皇帝还没有信道到沉迷的地步,他所以选择问道,是有客观原因的。因为别处都没事,单建龄最短的碑亭出了问题,那总得有个理由,这理由不可能往回追溯到修建时候,那作为主事者的皇帝脸上就不好看了。   上师就靠哄皇帝吃饭,岂有不明圣意的,扶鸾之后,给出的答复一点也没提建筑本身,而是表示:这是因迁都之后,龙种尽离旧都,太/祖独自在地下居于孝陵之中,没有血脉相伴,天长地久,想念子孙,所以松动了城砖,传达圣意。   这真是哄乡下老太太的说辞,然而梗不怕狗血,合用就好。皇帝被撇得清清白白,十分中意,便当即下旨,命太子暂且不要回京城来,就在金陵呆着,陪伴太/祖英灵,尽一尽孝心。   太子:……   这一尽就尽了八年。   期间也有臣工上折奏请召回太子,怎奈皇帝正从此时起入迷修道的,原先让太子在金陵不过为扯一层布遮羞,后来渐渐就真把道士的话当真了,以为祖陵有事,就是想念血脉,那太子要回来,岂不是又要出事了?   坚持不允。于是堂堂太子,不得不远离中枢,呆在旧都里,一年里除了往孝陵三大谒五小谒,就再没别的事可干了。   也有官员曲线救国,言道不叫太子回来就不叫罢,对应着新京,旧都也有一套小朝廷,以金陵为中心点的南直隶下属十四个州府,太子既在金陵,正可让太子代为管理,习练政事。   前文说了,皇帝是个聪明的皇帝,他虽然修道,但他很明白自己在道人之前首先是个皇帝,当操天下权柄,南直隶范围不算太大,然而却包括了朝廷最富饶的几个州府,粮食,商业,文治,哪一样都名列前茅,怎可能交与他人之手?   哪怕是太子也不行,好好窝着,等老子死了,才轮到你。   太子就只好窝着了。   ……   珠华是知道太子在金陵城里的,但是怎么说呢,身份地位差得太远,潜意识里就觉得和自己不可能有什么关系,便刻意去想都难想到。   现在当然还是没关系,不过能凑巧碰一面,珠华已经觉得有点做梦感了。   她以一副梦幻的神态往沈少夫人身边挨了挨,小小声地感叹:“我居然见到太子了呀——真是不敢置信。”   未来的国家最高领导人啊,面对面地见到了,她还搭了几句话!   沈少夫人一腔不平都叫她一副没出息的样逗没了,捏她的脸:“殿下出来的少,你没见过寻常,但也不用这个样,一点世面都没见过似的。”   “我是没见过世面么。”珠华老实道,“我见过最有威权的除了老太太外,就是少夫人了。”   沈少夫人先要笑,忽然反应过来:“小丫头,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珠华让她一说,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连起来听有歧义,忙道:“夸,是夸。”   沈少夫人仍是斜睨她:“还有一个吧?你怎么不说?”   那不是怕惹毛你么。珠华讪笑。   沈少夫人叹了口气:“那个惹人烦的,他要是有你一半眼色,我也不至这么憋闷了。”   沈少夫人这个身份,过得再不好,也是不可能和离的。珠华只能往宽里劝她:“先前世子曾问您侍妾的事,可见也有一点诚意,您不如顺水推舟,提出遣散试试?”   沈少夫人摇头:“不中用,这些卖了,后头的慢慢又来了,他自己找的,长辈赐的,外面那些巴结他的人送的,前狼后虎,又有什么差别?”   她说着往后面的大迎枕靠了靠,幽幽继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是免不了这个风气的,凭你是个天仙也不成,三年五载,照旧寻常了,你要闹,反说你嫉妒。说起来倒是你聪明,主意也拿得定,那时若依了我的话,退亲进来嫁给泰哥儿,恐怕也免不了走我的老路,我这个做娘的管天管地,管不到他房里的事去,你便委屈,也只好如我一般忍着罢了。”   珠华不好再说,沈少夫人都无法,她就更管不到徐世子了,何况她和沈少夫人是一种人,叫她们与妾去争宠,就算明知有好处,那也是不屑于的——要变心就变去,她反正不要折腰干这么恶心的事。   就不再提,转了话题道:“原来太子殿下是特意来找世子的?他打扮得那样,我还以为是碰巧呢。”   沈少夫人问了问是哪样,就笑叹道:“那倒不是刻意,我这个皇兄一向以简朴为德,亲事耕农也是寻常——唉,他叫打发到金陵来,一呆这些年,什么差事也不给他,天天只是闲着,皇上不给任命,他也不便接触城中官员,不自己找点消遣,还能怎样呢。”   这其中八卦珠华听过一点,闻言深为太子掬一把同情泪:不过是来修个碑亭,谁知道修完就回不去了呢?一国储君,莫名其妙弄成个守陵的孝陵卫一般,简直太倒霉了。   所以说,宗教普通人信信还罢,一旦皇帝被绕进去,略一举手投足都牵连天下,可能引起的风险实在太大了,政教是绝不该合一的。   沈少夫人现在也是成日闲着,顺口就又和她说了一句:“再有三五个月,翻过年二月里就到皇上的六十圣寿了,皇兄上了折子,奏请明年回京贺寿,不知批下来了没有。皇兄今天来和世子爷碰头,应当就是为了此事。”   **   当晚时分。   徐世子和太子商议完事情回来,沈少夫人见他独自一人进来,问他:“皇兄呢?怎么不请回来一起用个饭?”   徐世子摇摇头:“我请了,殿下心情不大畅快,推辞了。”   沈少夫人听这话头不好,忙道:“难道皇上做大寿也不许皇兄回去?”   徐世子道:“可不是,皇上这也太过了,殿下的奏章写得那么恳切,结果皇上还是老一句,让殿下在金陵好好陪伴太/祖,替皇上尽孝道。殿下没有明说,不过我听那话,似乎有假如太子离金陵,祖陵在皇上圣寿期间出事,那叫皇上如何过得去的意思——这不是扯淡吗?那帮子挨千刀的道士,蒙蔽圣听,弄得天家骨肉分离,还要扯是为了孝道,哪天这帮人失了势,我必要上书,统统剁了了事!”   沈少夫人皱着眉:“阁老们知晓,没有劝一劝吗?”   徐世子道:“内阁现在万阁老当家,他跟皇上一个鼻孔出气,皇上说什么,他不添油加醋就不错了,什么时候驳过?”   “这小人!”沈少夫人恼怒地骂了一句,又压了压火气,“罢了,横竖皇上子嗣不丰,皇兄做了这么多年太子,将来正位的只会是皇兄,万阁老这会儿得意,连皇兄都不放在眼里,我倒要看他将来什么下场!”   “万阁老也不傻,我听说,他近来好像挺关心二殿下的。”   沈少夫人诧异地挑高了眉:“二殿下才六岁,就是个不懂事的奶娃娃,生母也不过是个嫔,他还指望着能用这个奶娃娃换下太子来不成?这叫不傻,我看他是傻透了心。”   徐世子道:“就是奶娃娃,皇上才喜欢呢——”他压低了一点声音,“我琢磨着,皇上让太子殿下留在金陵,除了看守祖陵,似乎也有点不想看见他,就要把他打发在外面的意思。皇上年纪越长,疑心越重,虽然殿下韬光养晦,什么政事也不干预,但皇上春秋已老,殿下却正鼎盛,此消彼长,皇上看着他心里如何舒服?太子做得越长,日子越不好过,这种例子史书不绝。倒是那个奶娃娃,反而能提醒陛下仍旧龙马精神,暮年仍能令嫔妾有孕。这男人的心理啊,你们女人不懂,我明白。”   “这些歪门邪道的本事,你就懂!”沈少夫人听得啐他一口,“我可不信,二殿下有哪点能和太子殿下比了,万阁老打这个主意,我看他是白日做梦。”   外间传来轻微的桌椅移动及碗碟摆放声,徐世子笑着起身:“我也不过闲说几句,谁说万阁老就能成功了?我看他也是做梦。走罢,不说了,先吃饭去。”   一时饭毕。   徐世子去隔壁看望端姐儿,沈少夫人扶着腰,有点慵懒地回去内室,丫头们抬过水来,服侍她洗浴过后,铺床展被,扶她上床歇息。   过不多时,她朦胧欲睡之际,忽感觉有人进来,睁眼一看,只见一盏昏灯下,徐世子披散着头发走了进来,他身上只着中衣,犹有水汽,当是才洗浴过。   沈少夫人不快地挡了挡眼:“你怎么不回去?”   徐世子走到近前,往床边坐下脱鞋,嘴里道:“这个时辰了,城里早宵禁了,我回去做什么。”   沈少夫人推他:“那你去旁边睡去,我叫丫头给你收拾间房出来。”   徐世子不动,嘿嘿笑着转过来俯身,想去摸她的脸:“还生我气呢?我不过说错句话,这都多久了,你还记着。”   沈少夫人拍开他的手:“少自作多情了,谁有空成天和你生气。我现在身上不便,又伺候不了你,你在我这里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找你的红红绿绿去,她们盼着你,可把眼睛都要盼穿了。”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盼着她们。”徐世子又伸过手来,到底捧着了她的脸庞,“你这半个月不在家,我都没别的心思,有不识相的来往我书房送汤,还叫我骂走了,我一个都没搭理她们。”   沈少夫人别过脸去:“我才不信。”   “你不信,你来查查——”   沈少夫人忙甩开他拉着她往下探的手:“谁管你有没有,和我没关系,你别烦我,我要睡了。”   徐世子叫连番拒绝也不恼,直接合身压了下去,沈少夫人挣扎了一番,撼动不了,只得在间隙里喘着气道:“你有点分寸,我现在不成。”   “我知道,知道……”徐世子安抚她,又粗声笑道,“你下回可别那么闷葫芦似的,你心里有事又不说,那我哪里知道,谁想得到你这个年纪了,还能有醋劲呢,我只当你不耐烦看见我……”   “——你才这么大年纪了!”沈少夫人大怒的声音飘扬出来,“你给我走开,我就是不耐烦看见你,快出去,出去!”   又一次踩雷的徐世子忙矮了半截:“我不是这个意思,谁说你年纪大了,我没提这个字眼么,你不要乱想——”   外面,守门的两个丫头红着脸对望一眼,捂着嘴偷笑起来。   再往上,秋夜的天空广阔无垠,星子如棋,缀满整个夜空。 ☆、第78章   徐世子在庄上住了三天才走。   珠华尽量闪避了,只安心带着叶明光,端姐儿因有父亲在,多数时候依着父亲,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便少了。   及到徐世子在清晨独自离去,珠华听闻很有点惊讶——她为着避嫌,这三日都没往沈少夫人房里去过,并不知他夫妻相处如何,但从丫头们来往的神色看,应该算是融洽的,并未再次闹翻。既如此,沈少夫人何以不跟着一道回府?   “我来时和老太太太太说了,要住到年底方回,如今他一来我便回去,那把我的话当了什么?”沈少夫人神情淡定地道,“我自嫁入徐家,难有偷闲之时,如今在这里住得很好,若不是不能不回去过年,我还住得更长呢。”   ……看来沈少夫人这主意也拿得很定。   贵女的身份不是白说的,徐世子敢养小妾,沈少夫人就敢在心里摆个白月光,还敢光明正大照拂白月光的儿女(也就是她了咳),被惹烦了抬脚就走,都不必顾虑家中掌事权力旁落——哪个妯娌的身份还能比她高?她都不用怎么依赖丈夫,自己便能碾压了。   沈少夫人瞥一眼她:“怎么,这乡下地方简陋无趣,你住得腻了,想回去了?”   珠华回神,忙摇头:“我在这里也自在着,能多住一段最好了。现在回去,我小姨八成还没走,她一心寻我不痛快,我先就这么走了,把她干晾在家里,她这会不定怎么憋着气,就等我回去为难我呢。”   沈少夫人摇了摇头:“你这丫头还是傻,张巧绸何足为虑?那不叫阴着的狗,咬人才凶。”   珠华略茫然:“嗯?”   她微张着嘴,眼神明亮懵懂,晨光自窗扉处投射进来,映照着她半边脸庞欺霜赛雪,直有惊心动魄之美,然而她本人毫无知觉,只是呆呆坐着。   沈少夫人禁不住抬手,轻轻摸了一把她的脸颊,微笑道:“你难道不知自己身怀巨宝吗?”   珠华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她的意思来了,很不大好意思:“这、我长得是有一点好看——”她说这句都觉得有点脸红,忙带过去,“不过哪里能说上巨宝了。”   说句不大要脸的话,她这一二年来,每常照镜子也有被自己迷住,感觉自己梳什么发型、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常常被自己美一脸;不过毕竟做美人时间不长,离开镜子之后她就忘记了,照常行止动作,摆不出美人的谱。   ……其实也是不知道怎么摆,而且说不准是镜子清晰度不够,拔高了她的美貌值呢,反正她是没法真拿自己当什么大美人自诩。   沈少夫人抬手摆了摆:“我只问你,这几年来你常来往我府里,别家的一些姑娘们你也见过不少,可有在容貌上胜过你的?”   珠华吭哧着说不出话来,这么一回想是没有,可要照实回答,也太羞耻了,饶是她脸皮不薄也说不出来。   沈少夫人便又笑了:“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问你,你这个模子再长两年,凭是什么贵婿也嫁得了,你仍旧甘心嫁给你那举人小女婿吗?他读书上虽有长才,然而要等他熬出头,与你封个能涨脸的诰命,又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去了。”   “没诰命我也一样过嘛。”珠华这回自然了,“我觉得苏哥哥也许不能大富大贵,但拼个衣食不愁还是不难的。这日子对我来说就够了。”   沈少夫人挑挑眉:“确定你不后悔?”   珠华坚决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声道:“少夫人,我还有句实话没说,我苏哥哥长得可英俊了,我看见他就舒心,我觉得他那张脸,可比什么身份地位还难得。如少夫人所说,也许我能另外找着比苏哥哥家世好的,但哪能保证相貌品行也合我的意,我到时候要是不喜欢,天天看见他就烦,那就是给我造个金屋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招出这个话是出于投桃报李的心态,沈少夫人都和她抱怨过徐世子了,她要瞒着自己的内心不说,好像她不够意思似的。   沈少夫人嘴角抽动着:“……你想得很好。”她说着想了一想,终究忍不住笑出来,“只是,你这实话也太实在了。”还没有哪个小姑娘这么明白地和她说择婿的重要条件之一是看脸呢。   心下却是妥帖,这若不是把她当成极亲近的长辈,是断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就笑着接道:“既如此,你就要小心一点你那个小舅舅了。”   珠华想到先说的咬人的狗不叫的话,立时警惕:“他怎么了?”   “是世子来提了两句。”沈少夫人轻描淡写地道,“说他买通了我们府里的小厮打听,问世子是不是有意收你。”   这恶心的!   珠华感觉寒毛都倒竖了,不及答话,忙先交握着搓了搓手臂。   沈少夫人见她像个猫似地整个炸了毛,倒笑了:“不必往心里去,世子提起来也生气呢,说他难道在外面名声就这么差,让人以为他会对有婚约的小姑娘下手。”   珠华气得骂一句:“自己贱,看别人都以为和他一样!”   别的且不论,亏得如今她和沈少夫人处得熟了,沈少夫人知道她绝不是这样的人,不然单这一问就有可能挑出她们的间隙来,男女之事,本就微妙已极。   沈少夫人道:“世子知道他不是个好货,已经命人暗地里打过他一顿了,只是我们这样人家,盯着的眼睛多,等闲也不好弄出人命来,由着他再蹦一阵子罢。我才写了信,把个中详情尽述,送去给我母亲了,如今先等着回音,再看看下一步如何处置。”   珠华忙起身行礼:“多谢少夫人。”   沈少夫人不在意地拉她重新坐下:“不值什么,我有了身孕,虽没精神理会这些事,但本也要同母亲说一声的,她便管不得父王纳妾,总要知道纳回去的是个什么玩意,心里好有个数。”   珠华点头。   沈少夫人见她仍有些心神不宁,想到她什么也没做,凭白叫舅家亲戚接二连三地暗害,可怜得很,又安慰起她来:“莫怕,你在这里住着,你那小舅小姨的手再长,也伸不过来。我告诉你,不过叫你长个心眼,你那小舅不会平白无故来我们府上打听那个话,多半是见你生得好,打算着拿你也去攀个什么高枝了。”   珠华怒极反笑:“我要真攀上了,第一件事就是回头弄死他。”   她跟张兴文基本没正面打过什么交道,张兴文不熟悉她,大概才会有这个妄想,以为能像卖妹妹一样,把她也卖了,再跟着从她身上捞好处,哼,做梦!   ——她杀气腾腾放狠话的模样把沈少夫人逗笑了,因为跟她略鼓的脸颊真是太不搭。   “行啦,我瞧你大舅舅倒还算是有些底线,当不至于把你待价而沽,单是你小舅,还没本事无声无息把你卖了。好了去吧,我看见光哥儿先巴着窗子来望过一眼了,大概等你一道去读书了。”   珠华“嗯”一声,揉了把脸,把表情揉松弛了,方跳下炕去了。   **   再过得几天,李全来了,他是奉张推官之命,来告诉珠华平郡王府打前站的人已经到金陵了,下的纳礼随后就到,估摸着就是这几天,张巧绸就该出嫁了。   “那舅舅的意思是要我回去贺喜吗?”   李全却摇头,低声道:“三爷的情形有些不对,上几天忽然带着一身伤回来了,不知怎么弄的,正院里传出话来,倒好像有些怪着表姑娘的意思。老太太十分生气,但表姑娘在这里住着,她不好过来,也不能如何。老爷让人打听到那边暗里的算计,是想借着二娘子出嫁的时候,把姑娘哄回去。虽暂还不知他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总是不怀好意。”   他歇了口气,继道,“所以老爷让我来告诉一声,表姑娘就别回去了,这时候那边气势正盛,假如起了冲突,表姑娘恐怕要吃亏。便那边有人来请,表姑娘只装个病,撑过这几天去。”   珠华本也没打算回去,但张推官能让人给她带这个话,总是有心了,就道:“我知道了,李叔替我回去谢过舅舅,我和光哥儿在这里一切都好,请舅舅不用担心我们。”   李全应诺去了。   又隔一天,还真又有张宅的人来了。   居然是马氏。   这要没个准备,小姨出嫁,二舅母来请,名义上全是长辈,珠华还真不能挺着说不回去,那她的名声就好听了。   如今就不妨了,守庄的侍卫来报,珠华飞快跑回屋,躺上床盖好被,屋里本就点着火盆,再多搬来一个,她又抱着汤婆子捂着,等马氏守完了一层层的通传,终于能进屋时,她已经是一副面红耳赤,发热出汗的模样了。   陪着的摘星垮着一张甜甜的脸,叹气道:“都是婢子们的不是,贪图跟姑娘一道在外面跑着玩,没有及时劝姑娘回屋,结果让姑娘受了风,就病倒了。”   马氏:“……”   她能说什么?是质疑国公府的下人没有照顾好珠华,还是埋怨珠华身子弱?便是心有怀疑,也不可能说沈少夫人的丫头扯谎,要去找个大夫来给珠华看看。   只好怎么来的,还是怎么去了,回去把还没捂热的十两银子心痛地还给了张老太太。   张老太太如何气恼自是不消细说,只是女儿的高枝正在眼前,这时候也无暇他顾,只得罢了。   张兴文倒还存着坏水想忙过这一摊再吐,谁知又过一阵,珠华还是没回来,倒从平郡王府里来了信,要他过去,说张巧绸十分得王爷宠爱,给他在王爷面前求了差事,要他过去使唤呢。   张老太太和张兴文尽皆大喜,现成的前程来了,张兴文暂且也顾不上珠华了,忙忙收拾了行李赶去了。   田庄上,沈少夫人慢条斯理地收起才收到的信,听着外间传来的读书声,翘起嘴角笑了——今日下了初雪,几个小的没法在外面跑了,沈少夫人便把他们读书的地点安在了旁边,现在叶明光在练字,珠华教着端姐儿在背诗,此起彼伏的读书声,比什么动静都来得动听。   这种安宁从容的日子,要能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可惜呀,快十二月了,离着年关也没有多远了,她再拖,也拖不上几天了。   “娘!”   丫头打起帘子,底下冒出端姐儿欢喜的小脸来:“我又新会背一首诗了,背给娘听呀?”   沈少夫人含笑起身:“好啊。” ☆、第79章   京城的年节,与一场大雪一同而至。   扯絮般的雪花飘飘洒洒,一夜之间便覆盖了天地万物。   随苏长越一起上京的李家大小子福松天还没亮便叫接连不断的炮竹声吵醒,没法再睡,只好揉着眼穿衣起来,门一开,不由惊喜地“哇”了一声。   他是土生土长的金陵人,头一回来北方见着这么大的雪,新鲜得不行,他年纪也不大,过了这年才十六,顽心仍在,当下也不怕冷,扑到院子里蹦跳着玩了好一会,还堆了个歪七八扭的雪人,然后方有点醒过神来。   ——天哪,如今宅院里就他一个下人,这么厚的雪,一脚踩下去都没到脚脖子了,扫起来得扫到什么时辰去?   却也没法,只好哭丧着脸去找扫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走到柴房旁,却见一名身穿墨蓝棉袍的少年已先拖着把竹编的大扫帚出来了,他吓一跳,忙赶上去要接过来:“公子,你的手是拿笔的,可不敢干这事。”   苏长越露出一点笑容:“无妨,我在家时也扫过的,成日坐着筋骨都发酸了,这下正该动一动。”   他说着绕过去走了,福松个子不及他高,不好硬抢,再也是几个月处下来,知道他为人确无一点架子,便依言罢了,另取了一把扫帚跟上去。   两个人先到门外,把门前一片地方扫了,拿了早买好的炮竹来,点了引信堵了耳朵,在门前放了。   噼里啪啦的声响似乎天生就带着喜气热闹,两人对望一眼,因人少而生的冷清都被驱散了一些,不由相视一笑。   再返回去继续扫院中的雪,从门口倒着往里扫——因为大年初一照习俗是不能动扫帚的,会扫走运气和财气,然而院里堆着这么厚的雪,不扫到明日就冻结实了,逢着这种不能不扫的情形,人们又发明出了一种折中的法子,即从外往里扫,垃圾不倾,把运道仍放在家里。   家中再无旁人,倒也不用扫得太干净,能在中间扫出一条能供人行走的小道就够了。   日头渐渐高起,扫雪也渐渐进入尾声,福松抹了把额上的汗,振奋地加快了点速度。   终于扫完,他向苏长越道:“公子快去歇一会吧,我去厨房弄些早饭来。”   苏长越放好扫帚,点点头:“有劳你,送我书房里来便可。”   他转身去了,福松佩服地望一眼他的背影——大年初一都勤读不缀,怪不得人家没满二十就是举人老爷了呢。   福松做饭的手艺只算凑合,平时两人的早饭都是在外面解决的,巷口就有好几家早点摊子,方便又便宜,只是如今尽皆在家团圆过年去了,除非穷疯了,等闲谁也不会在大年初一还开市。   凑合着吃完,福松抱着一个拜匣,跟苏长越分头出去拜年。   苏长越要去的是几家苏父生前极相熟的人家,如今他回京城,必得他本人上门方显诚意的;福松的拜匣里则放的是苏长越事先写好的门状,此门状与平时往别家做客拜访时投的名帖形似,但又略有不同,是为拜年专用,上面写着些拜年的吉利话儿,专为应付往来较少、关系一般的人家,不用进去拜会主人,只要送封帖子表表心意便成。   一路所见的官家衙门、商会店铺全封着门板,但街上并不萧条,出门拜年的人们来来往往,顽童们穿梭其中,打雪仗的,放炮竹的,堆雪人的,兼有几个举着草把子卖冰糖葫芦的,热闹非常。   福松眼前一亮,摸出铜板来,上前买了一根冰糖葫芦,顺嘴同那小贩搭了两句话:“今儿还上街做生意啊?”   小贩笑容满面:“没小爷的福气,我们小本生意,一年到头就指着这几天能多赚几个了。”   “那祝你生意兴隆发大财啊!”   小贩笑得合不拢嘴:“哟,谢您吉言!”   **   除了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外,京城里其实也还有那么三五个处所没有歇年。   比如说:锦衣卫。   两个身着便衣的锦衣卫笼着手,懒洋洋地踢踏着脚步在街上巡视,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慢慢拐进了苏宅所在的这条巷弄里。   “你说我们怎么就这么倒霉,大年初一都不得消停,硬叫撵出来巡街,不知道有什么好巡的,老子又不是干的五城兵马司的差事。”   “可不就是最近太太平了,才只好从别人嘴里抢食了么。”右边的锦衣卫嘴唇轻动,“总这么安闲无事,皇上养着我们干什么使。”   左边的锦衣卫撇嘴:“得,你觉悟高,哥比不得你。”   “王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想我们百户大人,几年前投上了机缘,一下就连升两级,从总旗直接爬到了百户,现在我们在街面上喝冷风,他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呆着,整点年菜,喝点小酒,有事动动嘴就成,自有下面的人跑断腿,这日子你不想过?”   左边的锦衣卫火气散了:“嗯,这倒说的是。”   右边的锦衣卫就继续道:“这机缘,不是那么好得的,百户大人是运气好,抄个御史家里能抄出来五万两,在指挥使大人的心里都挂上了号,我俩哪能有这个侥幸,也能随随便便碰着?——就有,这机缘也不会自己掉下来砸你头上,得靠自己发掘。”   左边的王哥听得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小林,到底是你年轻,脑子好使些。不过,唉,你哥都这把年纪了,也指望不上什么横运了,能升个总旗,将来把儿子的路铺平点,哥也就知足了。”   “王哥可千万别这么说,小弟年轻,哪有王哥见多识广,多少事都等着王哥指点呢——嗯?”   他停下了脚步。   王哥警觉地左右张望:“怎么了?”   小林却指着他脚下的一地散落红纸,道:“王哥请看。”   王哥:“……”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炸开的炮竹吗?大过年的,每家每户门前都有,照习俗这一天都是不会扫走的。   他心里糊涂,碍着面子不肯开口问,后辈都指明给他看了,他还看不出不对,这也太丢份了。   小林很有眼色地主动道:“王哥,这就是小弟才提到的那家——他家败了家业,在京里呆不住,早已搬回老家去了,宅子里应当一个人都没有,这事隔三四年了,门前怎么会出现放炮竹的痕迹?”   ——苏长越回京不过一个多月,大半时间又都是闭门苦读,锦衣卫不会闲得来盯他一个毛头小子,因此还当真不知道他进京赶考的事。   这两人正好是当年带队抄苏家的那个总旗的手下,总旗回去把银两奉上,因立了这功而扶摇直上,手下们羡慕不已,才分外对苏家印象深刻,若不然,换了一般的锦衣卫即便从苏家门前过发现了也不会如他们这样在意。   王哥一下醒悟:“这是他家有人回来了?”   小林和他对一对眼神:“多半是,我们打听一下看看。”   锦衣卫干这个是一把好手,两人各自分头,在巷弄里转了一圈,不过一刻钟功夫,再碰头时已都有了答案。   王哥略有些乍舌:“他家这小子倒有出息,算算时间是一出孝就去乡试了,一考就中,这么点年纪,已经有本事来试金榜了。”   小林低声道:“我想起来了,当年百户说过,他考童生试时是案首,当年才不过十五岁。这样人,大概就是那些文官说的读书种子了。”   “就是命不好。”王哥眼睛发亮,他略微激动地哈出一口白气,“他老子成全了百户,如今该他来成全我们了。这消息报上去,怎么也能给我们记一功吧?”   “光报上去可不够,我们本就干的是刺探消息的差事,这点功劳,不过得两句嘴头上的夸奖,三五日就教人忘到脑后了。”   “那依你怎么着?”   “王哥,我们见了百户大人,除了把这件事报上去以外,还得再主动争取另外一桩差事——百户大人当年抄了人家的家,该拿的不该拿的一样都没落下,还不慎惊死了人家的娘,这仇结在这里,百户大人是断断不会乐意看见苏家重新起势的,这就有我们的活干了。”   话点到这个地步,王哥终于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在会试里给他动点手脚?”   小林嘴角划过一抹笑意:“百户大人一定会想法这么干的,这活与其留给别人,不如我们顶上,前后功劳叠加,这分量才重了。”   王哥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我们现在就去见百户大人,等见了面,就这么说……”   两人一路低声商议,出了巷弄。   **   为手下们所羡慕的成百户其实并未在家中消闲,锦衣卫的人情往来少些,一般文武百官家都不必去的——谁家大过年的要见着锦衣卫上门,那是喜事变丧事的节奏。   不过锦衣卫总也有些需要拜年的人选,比如说本部上司。成百户就刚从直属的千户家里回来,听到等在家中的手下禀报,他脸色阴晴不定了一会,勉励了两句手下,重新披上大氅,出门飞马往万阁老家去。   巧得很,万阁老也是刚刚回府,皇帝刚炼出了一炉仙丹,他进宫捧场去了。   毕竟有年纪的人了,大年初一还要这么来回折腾,万阁老略有疲惫,听到成百户的禀报,他没怎么放在心上——阁老大人整垮的人家多了,个个都要灭门,阁老也忙不过来。这些都是手下败将,不足为虑。   不过既然撞上来,而且看着还真有一两分能成气候的样子,那阁老也不介意防微杜渐,顺手摁下了。   便你来我往,商议了几句,万阁老可以确保会试当天进贡院监查的锦衣卫必定有成百户这一支,而余下的事,就交给成百户了。 ☆、第80章   苏长越亲去拜访的人家不算多,不过苏家现今没有车马,年节里也没处租去,他只能靠两条腿走着去,及到正午,这阖家团圆之际,即使人家极力相留,他也不便留下用饭,还得走回家去吃福松凑合的手艺。   吃罢歇息片刻,出门再把剩下的两三家跑完,该尽的礼数才算全了,揣了一袖红包踏雪回家——他虽衣着不显,但本人人才生得太好,就是气质冷一点也没人在意,去拜年的人家老太太、太太们反夸他沉稳,给拜年红包都是双倍地给,推了人家还不高兴。   进门时见福松已经回来,小跑着来迎他,便顺手塞他两个:“拿着,你跑一天也辛苦了。明天没什么事了,若有哪里耍花灯开戏,你想去都可以去,只是晚上需回来。”   福松兴高采烈地接了:“多谢公子!公子和我一道去耍呀?”   苏长越摇摇头:“我就不去了,会考在即,我要专心攻读,不能浪费时间了。”   福松心道,你哪天没在专心攻读,什么时候浪费过时间呦。不过知他心志甚坚,也不多劝,捏着红包殷勤地道:“公子,你先歇一会,我去弄晚饭,材料我都准备好了,今天晚上我们吃锅子!”   他一路说着,陪着苏长越到书房,替他把火盆的火重新笼旺,然后蹦蹦跳跳地往厨房去了。   苏长越则在书桌前坐下,沉静了心思,拿起早上出门前翻到一半的书卷看起来。   **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张家要热闹得多。   此热闹非过年的热闹,而是掐架的热闹。这场架和正院东院都没关系,和珠华呢,也没多大关系,不过因为一点历史遗留因素,让她擦上了点边。   话说这日一大清早,张家诸房也在准备出门拜年,主要分了两路。   张老太爷和张老太太是不用出门的,只要等着儿孙们来磕头拜年就成。这两路是大房和二房,张推官和张兴志的交际圈实在没什么重叠之处,钟氏和马氏同理,这不分也不行。不过张推官这路带上了张良翰,二房对此也就满意了,出了门各自分头不提。   张兴志和马氏起初是一道的,慢慢随后的行程又有所不同,马氏妇人家话多,逢着那等上门拜年人多的人家,一屋妇人东家长李家短,谁家男人赌钱了谁家老婆偷人了,她挤在里面听得兴兴头头,一呆能呆好半天。张兴志渐渐没了耐性,甩手说累了,要回去,马氏兴致正高,也不管他,就叫他先走。   张兴志便当真走了,提前回了家。   但过了没多大功夫,马氏自己也呆不住了,提脚出门——她是被气走的,妇人们扎堆说八卦,说着说着说到了她头上去,听别人的闲话乐呵,听自己的可就没这么愉快了,要说人家也不算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就是有一户妇人问了问张芬的亲事,流露出一点想结亲的意思。   这户人家从商,相对于张家二房来说,家里正经有点家业,然而马氏的眼光已经被张莲张萱两个人的夫家拔高了,她觉得自家女儿就算不比张萱,比着张莲找个差不多的总成吧?   她以为自己定的目标不高,怎奈别人家并不这样觉得,张推官也不是专业做媒婆的,几年里连着办了两个女儿一个侄儿的婚事,已经是忙得脱不开身了,没有精力再管张芬,钟氏倒给牵了两回线,二房俱不满意,便也罢了,毕竟张芬父母双全,没有她一个伯母非要包婚配的理。   大房给找的都不称意,凭自家的交际网更找不着合适的了,一拖二拖,这年一过,张芬就上了十八岁。这个年纪是真的不能再拖,马氏心里着急起来,把要求也放低了,但再低,她也看不上一个家里开卖油铺子的——要是个腰缠万贯的大商贾家还将就一点。   她那股瞧不起人的劲嘴上收着,但脸上没藏住,那妇人看出来了,自然不快,不敢明说什么,皮笑肉不笑地点了两句张芬的年纪,“好心”劝她可要抓紧,女儿家的好年华可就这么几年,别错过了。   这种儿女婚嫁是妇人们最喜欢说的,当下其他人也跟着附和了几句,马氏被附和得心堵无比,再呆不下去,随口扯了一事,跟着也走了。   也没心情再往别家逛去,闷闷地回了家,谁知道,撞见了更让她心堵的一幕!   一进二房院落,她就见秋芳往外跑,脚步惶急,差点撞上来,猛然刹住见着她,表情一下变得恐惧。   马氏心里正不快,抬脚就踢了她一下:“小贱人,惯会装样,你见着鬼了?!”   秋芳没敢躲,站着挨了,抖着嗓子道:“回太太,没、没什么。”   这要没什么就怪了,马氏收拾她是手到擒来,不上两句话,就逼出了秋芳的实话。   ——说来简直奇葩:张兴志和魏妈妈勾搭上了。   还让张芬捉了奸。   现在在下人住的后罩房那里闹开了,小丫头跑来报信,秋芳赶着去劝和。   “……”   马氏脑子都是懵的,脚下倒还清楚,掉头飞快就往后罩房的方向走。   二房屋舍距离下人房最近,没几步路就到了,刚一近前,就听到了呜呜咽咽的声音。   哭的不是魏妈妈,而是张芬,因为事发当时,她的庶弟张良勇正在附近摔炮竹玩,听到里面传来吵闹的动静,好奇过来一看,正看到张芬上前要打魏妈妈,他为了保护魏妈妈,跑进去用力把张芬往后一推,张芬虽比他大了好几岁,但一来没有防备,二来本身身娇体弱,让这一推,转头扑到了门框上,把鼻子撞破了。   于是马氏看见的这个场景,就是张芬流着鼻血呜呜在哭,张良勇有点吓住地站在一旁,张兴志和魏妈妈匆匆忙忙地在穿衣服。   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直接噎过去!   “你——”她热血上头,脑中空白了一瞬,才冲上去骂出了下句,“你这个王八,你对得起我!”   她骂的是张兴志,厮打的却是外袄还没穿好的魏妈妈。张兴志忙闪到一旁,他连貌美还给生了个儿子的秋芳都不大管,何况魏妈妈?这妇人都三十五了,长得也寻常,要不是主动勾上来,他又看她一身皮肉还算白腴,才懒得同她有私。   他睡魏妈妈,大概就等于不睡白不睡,不过魏妈妈对他那股跪舔的劲儿是马氏和秋芳都没有的,所以睡了几回之后,他倒也睡出一点不同的趣味来了,今天提早回来,便是有点惦记上魏妈妈这一口,捡个空子来放松一下。谁知道这么巧,先叫女儿撞破,马氏前后脚地也回来了,他总是有些理亏,就闷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马氏出气打人。   他想作壁上观,但魏妈妈先还不敢动,待叫打得受不了了,岂有不来望他求救的,挣扎着扑过来,嘴上求着饶,一边想往他背后躲。   张兴志叫牵连进去,没头没脸地也挨了几下,魏妈妈挂着他如救命稻草一般,他撕扯不开,不得不出声劝解:“行了,你也该出够气了,这事算我不对,一时糊涂,不过你也不能把她打死吧。”   他不说话还罢,这一说话虽然他本人真没有要护着魏妈妈,但听到马氏耳里他分明就是这个意思,怒气又盛三分,骂道:“我就打死她又怎么样,一个做奴婢的贱人,还能叫我给她偿命不成!”   说着又打,但她先在外逛了半天,体力有所消耗,打了几下再打不动了,想起来扭头瞪秋芳:“你是死人呐,还不过来揍她!”   魏妈妈躲在张兴志旁边呢,秋芳如何敢过去?刚抬起脚,见张兴志眼一瞪,她一吓,又畏缩回去了。   马氏气得骂了她两句,秋芳也不还口,只把头埋得低低的,抑制住快要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她等这个局面已经等了很久了。   当初魏妈妈叫扔去后罩房里变成做粗活的下人,她可算是松了一口气,谁知好景不长,没多久,她就发现了魏妈妈在私下偷偷接触张良勇。   在魏妈妈来说,她也是没办法了,同样是下人,做乳母和做粗使可差太远了,魏妈妈原先就没怎么吃过苦,现在一道干活的下人们知道她是被原主和新主都厌弃的,欺压起她来没有顾虑,她的日子更加难过。   府里唯一还跟她有一点情分的只有张良勇,虽知他年纪小,能起的作用有限,但没有别的出路之下,她也只能去巴上他了。   秋芳恨得要死,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居然还不放过她的儿子,怪不得她人走了,儿子也还是跟她亲不起来!   秋芳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个主意。她绕了好几道弯,借着别人的口给了魏妈妈提示,让她意识到与其指望张良勇,不如搭上张兴志。   ——她对此才不嫉妒,她跟张兴志这么多年了,唯二的儿子都生了,又落着什么好处?她对这个男人早就没有一点指望了,凭他睡谁,她也无非这么过。   魏妈妈此前从未动过这个心思,并非她持身坚贞,而是她自知生得一般,靠勾引男主人而往上爬是不太现实的。但此一时彼一时,真被逼到了这份上,又时不时叫人在耳边怂恿着,她牙一咬,豁出了面皮去——居然成了。   她在欢喜的同时,秋芳也在暗喜着,为了撇清自己在这其中的干系,秋芳一直没有发作,耐心地等候了许久,且不敢直接和马氏去告密,而是又绕了道弯,把张芬绕了进去。   事情就有这么顺利,没想到马氏也随后回来了。   现在这场面,是板上钉钉,魏妈妈再也别想在张家呆下去了。   她算得不错,马氏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自家男人在女色上是个什么德行,这么多年夫妻做下来,马氏也算心中有数,跟张兴志的账可以回头再算,当务之急必须先让魏氏滚蛋!   马氏真是多一眼都不想看见她了。   以魏氏的年纪相貌,她根本从没把她放在眼里,万没想到她还能翻出这花样来,要早知道,当年就该早早把她处理了!   只是没有在大年初一卖人的,总得等年后。   马氏恨恨地让人先把魏妈妈捆去柴房里关着。   冷静了点,才想起来安慰女儿,丫头弄了布巾来敷,张芬的鼻血此时已经停了,把口鼻那处擦净了,倒还好没留下什么外伤。向南枝   张芬恹恹的,什么话也不想说。她毕竟是个黄花闺女,陡然间撞见这事,对她的刺激还是挺大的。   马氏见她这样,又气又心疼,一边让人去叫珠华过来,一边逮着张良勇又骂了一顿。   珠华才是一头雾水呢,她过来的时候张兴志已经收拾好躲回二房去了,她没见着伤眼的现场版,听到马氏兜头冲了她几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片刻的惊讶过后,她“噗”一声笑出来了。   这位二舅舅真是太不挑了。   马氏气得倒仰:“你笑什么?!你家的人干出这等丑事,你还好意思笑!”   珠华哈了一声:“二舅母,谁是我家的人了,好几年前我就说不要她了,是二舅母要收留她,现在出了岔子,往我头上赖什么?譬如我从别家买个奴婢来,她在我家做错了事,我还往回去找她前主人的账不成?”   马氏叫堵的无话可回,珠华当年撵魏妈妈可不只一次,都叫她保下来了,哪知今天砸了自己的脚。   再要撒气,珠华明显不是个软柿子,捏她一下,能喷自己一脸,还不够心塞的,只好多话不提,忍着忿然问她要魏妈妈的身契。   珠华轻松地道:“我才都说了,二舅母想不到吗?魏妈妈不是我家的人,身契自然也不在我这里,我早就交给大舅舅了,二舅母要做什么,等大舅舅回来,同他说去罢。”   魏妈妈的身契是她在某年春日里整屋大洗晒时翻到的,既然再也不打算要魏妈妈,那眼不见为净,魏妈妈现在混在张家的下人里,她就索性把身契塞给张推官去了,这该甩的锅,她早就甩了。   马氏不知道这一节,有点呆住。   珠华问她:“二舅母寻我还有事吗?”   马氏“……”她只有摇头。   珠华客气地行了礼退出,然后一路笑回了小跨院。   靠着这个笑话,珠华整个年节里心情都不错,马氏陆续又闹了几场,珠华总有新鲜热闹听,很是打发了时间。   不过年节过后,马氏叫人来把魏妈妈卖掉等后续事宜,她就没有空再去关心了,因为元宵一过,再要不了多久就是会试的开考日子了。   钟氏房里有一尊白玉观音,珠华认真地天天跑去许愿,她本来不信这个,不过当此关头,能抓着个安慰心里还是要平静一些——就算可能很小,不过说不定苏长越运气好,连战告捷,就是中了呢。   哪怕离万阁老更近了一步,也还是希望他能中。   二十岁的进士,诱惑真是太大了。   ——菩萨保佑,苏哥哥一定要中呀。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发现纠结魏妈妈的小天使还在追,咳,上半部尾声了,   我想了想,还是给魏妈妈一个最终交代吧,让她狗带,免得泥萌心里卡着这个结~   然后我汇报一下进度,快三十万字啦,我争取在这个字数节点前能把亲成了,   如果不慎爆了字数,大概也就爆个一万左右,总之,三十出头是肯定可以成滴,   然后,不虐,不虐,下半部都么有虐啦,顶多就有一点小挫折~ ☆、第81章   二月初八,夜半三更。   一弯弦月悬在天际,投下一点清冷光辉,时值宵禁时分,整个京城都沉睡在夜的静谧里——只除了一处。   京城东城区处,一片灯火通明,映照着方圆十数里如同白昼,人挨着人排了好几排长长的队伍,站在头里都望不见尾,这些人喧哗吵闹,则又把这一大片地方搅扰得像个极大的市集。   ——但这些人却不是什么赶集的小贩商人,而个顶个堪称是未来的国之栋梁。   能在这个时辰,站在这个地界排队的,身上都已背了举人的功名,便不再往上考一步,此时也可以做个体面的乡绅了,要是家中有点权钱,更能通上关系直接捞到个官做。   在几支队伍的最前列,灯火掩映下,静静矗立着一排五开大门,中间三门上有牌匾,依次为“天开文运、明经取士、为国求贤”。   这就是会试贡院的大门了,为天下所有未入仕的读书人心心念念,又有别称为龙门,比这座龙门更有吸引力的,大概只有紫禁城里保和殿的金殿大门了——那是最终殿试之所,能踏入那里,一个进士是稳稳地跑不掉,差别只在名次而已。   苏长越现在就排在其中的一支队伍里,他挤在这些平均年龄怎么都上了三十的举子们中实在是太醒目了,队伍一直在调整中,周遭不断地有人走,也不断地有人填补进来——倒不为别的,主要是大家都想找着同乡站一处,这么多人搜身抄检不是个小工程,不知得排到什么时候,能在考前听听乡音,和同乡混一处交流交流心里总是安慰一点。   新人来了见着苏长越就要侧目,有人疑心他是来送考的,有人好奇心重直接就开口问了,苏长越前后也站了两三个同乡,都是乡试中认得的,此时凑到一起了,同乡里出了这么个少年举子,都觉与有荣焉,抢着替他答了,然后自豪地沐浴在对方惊叹的目光中。   又惊叹掉一位仁兄之后,站在苏长越后面的一个青年摇头晃脑地叹道:“唉,失策,失策,早知我不该和小苏站在一处,我这个年纪的举人,换个地方也能羡煞一片人等了,如今倒好,小苏光芒太盛,盖得我只成凡夫俗子了。”   他的年纪确实不大,今年也才二十五,生得圆头圆脑,看上去十分可亲,名叫司宜春,同苏长越在省城乡试时认识。他眼神好,先前硬是在乌泱泱的人群里寻着了苏长越,拖着另一个同乡梁开宇挤了过来。   梁开宇与司宜春是乡试前就熟识的,两人差不多年纪,又在同一家书院读书,关系很好,梁开宇吐槽起他来也不遗余力:“司兄,醒醒,小苏除了年轻还有脸,你就只有前者而已。”   司宜春表示不服:“怎么啦,哥哥哪里不英俊了?我家那一片哭着喊着嫁给我的姑娘可多了,我这回要走运,能过了会试,那也是探花的有力竞争者好么?”   梁开宇:“哦。”   司宜春被他的冷漠伤害了,扑上去掐他,两个人闹着,把网巾都整歪了。倒也没人管他们,二月夜里春寒料峭,别人也不是规规矩矩站着,乱走乱跑的多了去了,只要不整出太大动静来,一旁守卫的军士只做未见。   直到过一会儿,忽然一声鼓响。   一直旁观的苏长越出声提醒:“司兄,梁兄,别闹了,要点名入场了。”   都是打乡试场上过来的,司宜春和梁开宇两个也知道这鼓响是是什么意思,忙各自整理了衣裳,重新站到队伍里排好。   他们站在队伍大约中段的位置,离轮到也还早着,慢慢又重新交谈起来。   司宜春感叹:“我本想着男儿事业未立,何以家为,可惜我爹不懂我的志向,给我下了死令,不管这科中不中,回去必须得要成亲。唉,看来我大小连登科的梦想是不太可能实现了。”   梁开宇无语道:“司兄,你这个年纪还不成亲,司伯父没直接把你绑入洞房,已经是慈父了好吗?”   司宜春理直气壮地回道:“所以我考虑过后,打消了逃婚的念头,我也是个孝子啊。”   他说着又羡慕起苏长越来,“还是小苏好,不用着急,这科不中,再拼一科也不算晚。”   苏长越唇边露出了一点笑意:“哦,我和司兄一样,不管这科中不中,过后也将成亲了。”   他很少主动说起自己的私事,司宜春和梁开宇知道他的出身,自然对他家的惨事也有所耳闻,都很有分寸地不予细究,此时听他竟肯在婚事上插言透露,尽皆纳罕。   司宜春好奇心大起,抬手就勾他脖子:“小苏,快告诉哥哥,是何方佳人?你见过吗?性情如何?你的运气可不要像哥哥这么差,摊上个母老虎——我爹给我找这么个媳妇,不说对我心有歉疚吧,还要怪我名声浪荡,一般好人家女儿不愿意嫁给我,你说,有这么当亲爹的吗?”   梁开宇在后冷不丁道:“你才不是说哭着喊着要嫁给你的姑娘们多着呢吗?”   “……”司宜春若无其事地只当没有听见,催苏长越,“小苏快说,”他还又加了个问题,“对了,美吗?”   他前后加起来抛了一串问题出来,苏长越很有耐心地答他:“是我爹从小给我定下的亲事,见过几回,是个又美貌又端庄的姑娘。”   “端庄呀,那可没什么意思。”司宜春脱口评论,完了发觉不对,忙往回找补,“这是我的拙见,我们所好不一定相同,小苏你这样的配个端庄的姑娘正好,要是那等开朗爱闹的,恐怕要被你这少年老成的性子闷住。”   梁开宇幽幽地继续补刀:“我们知道,你好河东狮那一口。”   这下几个周围听到他们谈话的举子都憋不住笑出声了,司宜春先要做生气状,眼睛刚瞪起来就绷不住了,哈哈哈也笑了。   这么说笑着,队伍随之缓慢地向前移动,大约一个半时辰之后,他们终于靠近了龙门。   这时候大家都不怎么说话了,因为龙门前除了负责搜检的军士和监临官之外,还站着两排十分招眼的人物。   飞鱼服,绣春刀。   这帮锦衣卫们,才是真正的大爷,便是心高气傲的举子们也不敢掠他们的刀锋,老老实实地保持秩序等候着。   又一刻之后,轮到了苏长越等三人,依次被从头到脚搜检一遍,唯一携带的考篮也被翻了个底朝天,都无问题之后,方被允准进入龙门。   贡院里的考棚并不按地域分,乃是被打乱了的,开考当夜才会贴到外墙上,三人排队前先已从墙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此时简单整理了下被折腾得乱糟糟的仪表,拱手互道了几句勉励祝福之语,便就此分别,各自前往自己的考棚。   新都在先帝手上才迁过来,迁都是个烧钱如纸的绝大工程,历经换代之后,新都里至今仍有些配套建筑因人力物力等原因没跟上来,比如这京城贡院就是一例,只有外面大门是巍峨肃穆的,里面的考棚之简陋狭窄,从这一个“棚”字就可以看出来——乃是用木板和苇席等物搭起来的,还比不上乡试时的府城贡院,虽然一样狭窄,好歹那是间砖瓦建的号房。   然而也没得挑剔,就这么个破考棚,能坐进来已经算人中骄子了。   苏长越一路找自己的考棚一路打量,只见地方虽破,戒备却极其周密森严,竟是每个考棚前都站了个军士,最大限度地堵死了夹带作弊的路。   苏长越倒放下心来,看守越严,对他这样不想作弊的人倒是越公平的——且他情况还和别人不同,在他来说,这些军士彼此间也能互相监督,若有暗地里的人想栽赃他,断绝他的科举之路,买通他考棚前的一个军士容易,把周遭一窝都买通就基本是不可能了。   他找到自己的考棚之后,把考篮安顿好,就放心地趴到面前的桌上——其实就是一块木板,合眼补一补眠。   板下有放着一个火盆供考生取暖,要在室内也凑合够了,但这棚子处处漏风,那点热气根本存留不住,环境如此,不可能真的睡熟,天边露出一点鱼肚白时,苏长越自动醒了,端正坐好,把笔墨等一一从考篮里取出,摆放在桌面上。   辰时初,所有考生进场完毕,贡院大门合拢,同时开始发下考题答纸。   苏长越在等候中拿到了考题,他却没有看,而是微微探出一点头去,把目光定在了刚刚从他面前巡场过去的一排锦衣卫的背影上。   ——会试监考森严,除了固定看守的军士外,还有人在不定时巡场,这一任务人选不定,各武职部门都可能被抽调,这一场轮着的是最影响考生心情的锦衣卫。   苏长越盯着他们并不为他们身上碍眼的飞鱼服,而是巡视他这一片的一排四个锦衣卫他先前都留意过,现在,里面有一张面孔,换过了。   说是不定时不定员巡场,然而其中也是有法度的,比如先组好了四人一组,临阵就不可能再互相乱掺换人。   为免引起考棚前的军士注意,苏长越很快缩回了头,把目光放到手里的考题上。   题目不难,他看在眼里,却无丝毫欣喜之意,心止不住地一直往下沉。   他把考题答纸都放去一边,开始挨样检查起自己携带进来的物品——他已经够小心了,能确定自己身上没有问题,考场内也动不了手脚,但先在门外搜检时,负责给他搜身和翻检考篮的是两个人,因为同时进行,考篮难免有离开他视线的瞬间,假如那时就给他添了点或换了点什么,他真会疏忽过去。   一通细致检查后,一无所获。   苏长越沉思片刻,也许是他多想了?   贡院内的明远楼上一声鼓响,正式答题开始。   他定了定神,决定再等一等,便拿起墨条,一边在砚台里磨起墨来,一边在脑内依据题目构思起文章。   打好大概框架时,那一排锦衣卫巡过一圈,重新又绕过来了。   苏长越这回没有遮掩,他侧过头,直直地盯着自前方而来的那张换过的面孔。   谁被这么盯着都会发觉的,那锦衣卫的目光同他对上,瞳孔微缩,旋即喝道:“你这举子,不好生看题,胡乱张望什么?”   “大人见谅。”苏长越低了头。   那锦衣卫没再说什么,一排人走过去了。   苏长越低垂着的面庞上,牙关紧咬,面色冷硬——那个锦衣卫的反应够快了,但对视的一瞬间还是暴露了一件事。   他认识他!   那一瞬间,他不是看一个陌生无礼的举子的状态!   这就够了,虽然他找不出有什么不对,但他的东西,一定是被动过手脚了。   考生的分棚排号开考前才会贴出,密密麻麻的考棚又足有三四千个,即便是以锦衣卫的能为,也只能在开考后才锁定他,所以心有不轨的这个锦衣卫还需要经过换场的程序,才能换到他这里来,预备下手。   场外的负责动手脚,场内的负责中场揭穿,这脉络一经看穿,就很分明——虽然也有一小部分可能到此仍是他多想了,但他赌不起。   放弃这一科不过浪费三年,而如被栽赃成功逐出科场,他举人的名号能不能保住都两说,更别提卷土重来了。   苏长越拿起用惯的羊毫墨笔摩挲了片刻,定下决心,放下,右手臂缓缓垂下,手背向下,往火盆中烧得通红的火炭挨去。   此时开考不久,他一字未写,这便受伤自逐,便是锦衣卫也没有借口强要翻查他的随身物件——   手背已感觉到火苗炙热的温度,快要舔上之际,忽听明远楼上,连着九声鼓响。   考场上登时一片哗然,无数脑袋从考棚里钻出来。开考不过半个时辰就击鼓,还响这么多声,可是从未有过之事。   考棚前的军士们不得不维持秩序,厉声道:“请各位相公安坐棚里,不得喧哗,不得交谈,更不得起身乱走,违者以舞弊论处!”   军士们的话还是有用的,辛辛苦苦爬到这一关,谁也不想被白白逐出,便都各自按捺了心绪,等着随后的说明。   没有等待多久,很快便有一名身着绯袍的官员来了,有近前眼尖的考生认出竟是本次会试的主考,礼部尚书王墨。   依惯例,总主考官都是在明远楼中坐镇揽总,一般是不下来亲临考场的,如今竟由他亲来,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呃,这位主考官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好似死了爹一样?   王尚书岂止是神情哀痛,连眼圈都泛红了,他站在无数考棚之前,环视考棚里探出来的无数个好奇脑袋,口气沉重地开了口:“本官刚接到宫中急报,圣上——驾、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是不是木有想到, 万阁老没死,皇帝先死了,   从我设定他修道的那时候起,他这个忽然驾崩的结局就是注定了哒~~~ ☆、第82章   王尚书这一句话经由层层传播下去,片刻功夫已传遍整个考场,如一道惊雷,劈在数千考生心中,把心都劈得焦焦的。   这——什么情况啊?!   位置靠前、亲耳听到王尚书说出这一句的考生们尤其震撼,脱口便想问一句什么,嘴巴张开了却全都失语。   ——问什么哪?问王尚书真的假的?   这考场里考生考官军士杂役等加起来快上万了,王尚书就是活腻了也不敢当着万人面前诅咒君父驾崩,除非他九族都一起活腻了。   所以,皇帝陛下是真的——崩了?   终于有反应灵敏一点的考生想起来提问了:崩看来是假不了了,那是怎么崩的?这么突然,崩得大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啊。   但王尚书已经没空搭理这些考生了,他心里有数,他被关在贡院里,消息比别人肯定是慢了一步,这消息在开考后半个时辰送来,皇帝本人说不定是在夜半搜检或更早之前就已经崩了,先一步得信的重臣已经进宫,把皇帝的身后事宜商量得差不多了,能抢的政治资本也抢得差不多了,才往外公布发丧,把消息送过来,叫停会试。   能任会试主考官原来是十分光耀之事,如今却成了拖后腿的桎梏,王尚书的心情怎么会好?他只再匆匆撂了一句“本官要立即进宫”后就步履匆匆地走了。   而这里的后续解释安排等差事,就交给了副主考官及把守考场的军士们。   副主考官姓施,现在翰林院中供职。施学士简单宣布了几件事体,其一自然是皇帝驾崩,会试终止;其二考生们可以出场,但等他们出去之后,京师肯定已经戒严,太子现在金陵,在太子从金陵赶来之前,这个戒严状态应该都不会解除,所以他们不能返乡,要在京里再住一段时间;其三,在京期间,必须遵纪守法,这期间如有闹事犯法,从重从严处罚。   “诸位能坐在这里,也是十年寒窗辛苦而来,可要自珍自重,好自为之!”   说完最后一句忠告后,施学士命人打开龙门,放考生们出场。   一个个憋足了劲的考生好似拳头打在棉花上,力气一下都不知泄哪去了,茫然地各自收拾东西,在军士的维持下依次走出考棚,离开贡院,出来见到大片灿烂朝阳时,才大梦初醒似的,重新活泛了起来。   一时没人离去,以同乡为单位,迅速重新聚集了起来。   有考生夹着考篮扳手指算:“上届、上上届、上上上届……这起码几十年,没有过这么短时间的会试吧?”   旁边的考生搭话:“岂止几十年,我看上百年都没有过!”   司宜春在人群里东张西望,时不时跳起来,好在苏长越和梁开宇的心情也是无法言喻,急需找人倾诉,互相找寻着,好一会之后,三人终于碰上了头。   司宜春张口就咋舌:“天哪,怎么这种事都能叫我碰上了!”   梁开宇纠正:“是我们。”   司宜春从善如流地改口:“天哪,怎么这种事都能叫我们碰上了!”补一句,“百年一遇了吧?”   梁开宇道:“百年也难遇。”   ——因为皇帝驾崩而取消当年科举之事属于平常,但皇帝崩在会试当日,考生都入场了,临时叫停的,真是世所罕闻,翻遍史书都翻不到。   “皇上龙体素来也算康健,没听说有什么贵恙,怎么会这么骤然就——?”这一句司宜春是压低了声音问的。   梁开宇也低声回道:“皇上住在深宫,就算有什么不妥,也不会到处嚷嚷,你我又如何得知?”   司宜春摇头:“不对,我还是觉得这事出得突然,你想,如果皇上心中有数,自知春秋不久,那不管怎样也该提前把太子从金陵召回来吧?”不至于像现在,太子连君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他这个角度切得妙,梁开宇也无话可答了,便陷入了思索中。   “请各位相公速速散去,不要聚众在此!”   这是施学士见他们迟迟不走,派军士出来撵人了。   在这个紧张敏感的关头,众举子们倒也不敢不听话,三三两两地挤着,慢腾腾各奔东西。   除了震惊之外,大家别的情绪还算平稳,没什么人为浪费掉这一科而失控,因诸人都知晓,依惯例,新皇登基后多是要开恩科的,不过这一年时间,众人还耗费得起。   苏长越先一直没说话,他的心绪比司梁二人复杂得多,太多情绪堵着,反而不能像他们一样随便出口了。此时和着他们一起往外走,到岔路将分开告别时,才开了口,先把自己家的地址报与了他们,然后道:“司兄,梁兄,你们在京里若有什么不便之处,我能帮上忙的,尽管来寻我。”   司宜春笑道:“好。”   苏长越便欲走,想一想这两人皆不像通庶务的,又提醒了一句:“你们路上见着布店,莫忘了扯两尺麻布,若迟了,恐怕难寻。”   天子驾崩,举凡天下官军百姓俱要戴孝的,麻布必然要遭抢购。   司宜春一拍脑袋:“是这个理!我们在这里废话半天,不及你一句有用。梁兄,快快,我们快走,那等大户人家一买都是整匹整匹地买,可不能叫他们给买光了。”   周遭听到他们对话的举子闻言也忙加快了脚步,一帮人急行军般直寻布店而去。   苏长越倒不需要现买,数年前他父母双逝,当时备的还留下了一些没有用完,如今只要回家寻出就好了。   他提着几乎没有用过的考篮,独自往家走。   及到家中,他种种激越的心绪终于平复得差不多了,先往父母灵前去上了一炷香。   贡院外众人都在议论皇帝骤崩之事,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太子被放逐金陵,万永作为内阁首辅,不曾出言帮过一句话,只一心附和皇帝,太子对他不可能有好感,如今轮到太子上位,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曾以为坚不可摧的仇人,其实也没有刀枪不入,撕下那身虎皮,内里不过是个凡人。苏长越脑中响起珠华孩子气的诅咒,目中划过一丝笑意,也许真是叫她咒着了,只是目标不那么准确,从万阁老滑到了皇帝身上。   这也不错,如万阁老这般国之大蠹,轻易死去未免便宜了他……   几年间,苏长越都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想自己被仇恨扭曲淹没,只这一刻,望着牌位上他亲手篆刻的父母名讳,他放任了内心的可怕蔓延。   **   来说一说皇帝陛下的崩驾。   简单来说一句话:药不能乱吃。   要说皇帝修道修了这么多年还是修出了点门道的,比如他就知道道教主分两大派,全真和正一,前者属丹鼎,后者精符箓,他用时也是把这两派分开了。   丹药这一块,不能一竿子全部归类为邪物,有些确实是有效用的,能治些小病,逢着荒年,道观也会出面舍药。   但皇帝的情形不一样,他是抱着长生的心去吃,这种丹药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成分,那真是只有天知道了。   皇帝是在夜半时分忽然过去了的,他的日常和道士差不多,要做晚课,听了道士的忽悠,还神神叨叨搞什么月华之下内省丹田之类的把戏,睡得就比较晚,打坐完之后,再服一颗新出炉的仙丹,才上龙榻安寝。   就是这颗丹药吃坏了。   几乎是立竿见影,服下去挣扎了一会就没了气。   服侍的一殿宫女内侍好悬没吓疯。   太医院几个德高望重的太医接讯连滚带爬地赶了来,老胳膊老腿跑得快飞起来,晚了,人过去得太快了。   一殿人傻了好一刻,才想起来往外面送信——皇后已逝,太子远在金陵,宫里无人做主,也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只能找朝中重臣来主持局面。   第一个收到消息的是万阁老,因为他正在值房当值,离内宫最近,傍晚时皇帝还曾把他叫进宫,把丹药赐了他一颗呢,万阁老谢了恩,满含感激地当面吞了。   此时听着皇帝吃丹药吃死了,万阁老一口气没上来,差点也跟着厥过去。   飞奔进宫,看了一眼皇帝的遗体,哭都来不及哭,转头就扯太医让把脉,倒还有点理智,没直说让救命,而是说他先前给皇帝试过药,此刻看看他的脉象,查是哪里不对,好找出皇帝的死因。   几个太医面色凝重地轮番把过,会诊后给出结论:万阁老没有问题,除了些本就有的老年人毛病之外,余者都很正常。   这就奇怪了,不过万阁老劫后余生,吓出一身大汗后,终于冷静下来,开始处理皇帝的身后事宜。 ☆、第83章   讲真,满朝文武天下百姓,要说最不想皇帝崩逝的,非万阁老莫属。   这自然不是因为他和皇帝有多么深厚浓重的君臣情谊,而是皇帝去得这么突然,这么不是时候,他毫无准备,手里的局刚刚布到一半,啪嗒,跌地上摔了个粉碎。   关于太子上位将对他不利这件事,外人看得见,万阁老自己心里更明白。   要说万阁老也不是成心和太子作对,太子是个温厚谨慎的性子,未去金陵之前,每常见万阁老都含笑主动招呼,万阁老没吃撑,当然也不会无端给太子难看,那时两方的关系虽不热络,但也不坏。   转折点出现在太子被困于金陵时,储君没有孤悬在外之理,数年间许多人都上书劝皇帝把太子召回来,独有站在群臣巅峰的万阁老,却是一言不发,巍然不动。   万阁老别的稀松平常,在巴结皇帝看皇帝眼色行事这一点上,真是做到了一百分,皇帝没有召回太子的意思,那就不召,万阁老坚定地站在皇帝这一边,连太子私下遣人给他送了亲笔信来含蓄地托他说情他都没搭理。   ——现在万阁老想抽自己一巴掌!   他哪怕写封信回去敷衍一下也好啊!   那时太子远离中枢已有五六年,虽身份贵重不致有人走茶凉之虞,但影响力衰减无可避免,而万阁老正值人生巅峰,皇帝第一,他第二,甚至他内心深处渐渐连皇帝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太好哄了,只要顺着他就行了,就可以换取到无边的权力。   人的野心是一步步滋长上去的,万阁老终于把目光盯向了储位。   一直拍皇帝马屁其实也是很累的,人家做的是臣,他做的是狗,一代做完,以后还要给下一代接着做,这种日子想一想,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万阁老决定要为自己的未来努力一把——谋朝篡位难度太大,换个储君还是很可以想想。   他就奔着这一点努力去了,眼看着已经有了些成效,只要再给他十年,不,哪怕五年的时间,他就能成功了!   ——万万没想到,皇帝撂挑子撂得这么突然,别说什么五年十年,多一天都没有。   二皇子要是个成年皇子,本身自己聚集了一堆势力,那万阁老还能努力一把试着把他强推上去,然而他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今年不过七岁,母族也一点都指靠不上,全指着万阁老一个人,万阁老本事再大,没皇帝给撑腰单凭自己也办不到啊——话又说回来,二皇子要是也成年了,不好控制,那万阁老也犯不着折腾这一出了。   总之,不管心里多么滴血,也只能挥别往事,着眼当前了。   万阁老立在寝殿中,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速招锦衣卫指挥使来,由他亲自带队,飞马连夜出城,以最快速度往金陵迎太子回朝登基。   第二个命令是召禁军统领,着他调兵圈死万寿宫那边的道士们,皇城自然同理,好在此时深夜,皇城本就处于封禁状态,倒不需要特别变动,只要维持下去就可。   第三个命令,才是召集内阁另几位阁老并九卿等重臣来,共查皇帝暴亡缘故。   一帮重臣进宫后对此如何震动骇恐不需细叙,次辅最先回神,抹泪道:“当先迎太子为上!”   万阁老表示已命人去了。   重臣们纷纷侧目——不要脸的老狐狸,该他说话的时候装死,这时候跳出来抢首倡头功!   抢到功劳的万阁老心情并不甚好,他跟太子间的结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打开的,伏低做小的日子在后头,这狗生没完没了,万阁老想一想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就拉着脸再下第三个命令,把负责试药的那个道士和内侍都押过来。   能入皇帝口的东西,都要先着人试过,确定无毒才能供奉到皇帝面前,仙丹也不例外。这一共有两道关卡,出炉之后,先由炼丹的道士自己试服一颗,再由皇帝身边的内侍服一颗,之后才轮着皇帝吃。   两个试药的从床上被揪起来压到重臣们面前,又困又害怕,看到龙榻上面色已渐渐变得青白的皇帝,更直接吓尿了。   但他们是活生生的。   太医依次检查过后,确认他们和万阁老一样,一切正常。   再查药。这次的仙丹是才出炉的,连试药加赐万阁老并皇帝本人服下去的一共四颗,还剩下六颗。   寝宫里的贴身太监把装仙丹的那个玉盒找了出来,要递给万阁老,万阁老没接,道:“你吃一颗。”   “阁、阁老——”太监吓跪下了。   文臣拿太监们一向不怎么当人看,次辅冷声附和:“皇上中毒而崩,尔等近身服侍之人难道还能独善其身?你吃了这药,若此时仍能不死,证明药没被人动过手脚,说不准倒能留一条残命。”   太监抗拒不过,只得抖着手拈了颗金光闪闪的药丸,吞了下去。   万阁老这才接过玉盒,看了看剩下的仙丹,确认同他先前吃的一样,转交给太医去查探。   太医们碾碎了一颗,围成一圈细细嗅闻分辨:“甘草、刺五加、枸杞、三七……”   正经还都是些抗疲劳抗衰老的中药,太医们辨了一圈,也没辨出什么毒物——内里蕴含的还有种种重金属成分,则超出了太医们的知识范畴,光凭鼻子可嗅不出来。   眼看着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服丹的太监仍是好好的,余下的药里也没查出什么不对,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只有去探查皇帝陛下的遗体了。   这未免有些不敬,但此时也顾不得了,一国之君忽然暴亡,这是无论如何含糊不过去的,必得查得一清二楚,才好向天下臣民交待。   众人聚集到龙榻前,榻上的皇帝单从外表看,并不怎么可怖,除了药性发时他忍耐不住死命抠住了自己的咽喉,在脖颈间抓出两三道血痕外,周身别无其它伤处。   太医院的老院正把目光从皇帝的脖间移到他紧闭着也看得出眼球暴突的眉目处,颤巍巍跪下,告声罪,伸手翻开了皇帝的眼皮。   里面布满了血丝,但色泽正常,不算有异象。   可能性一个个被排除,及到此时,老院正心中约摸已有了点数,他不再看别的,直接往下用力扳开了皇帝僵硬的牙关,让另一个太医帮忙控制住,他则要过一把银匙,压下皇帝舌头,露出了后面的咽喉——   喉口处的腺肉高高肿起,把往下的通道堵得死死的。   即便是不懂医的重臣们也看明白了,接二连三地失声道:“皇上这是——”   一口气被堵住了上不来,所以暴亡了?!   老院正收回了银匙,在太医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苍老着声音给出了官方权威诊断:“陛下是窒息而亡。”   那么问题又来了:好端端的,怎么喉咙会肿成这样,救都来不及救就窒息了呢?   老院正接着回答:“是不服之症。”   重臣们都饱读诗书,自然明白这不服是个什么意思——其实就是“水土不服”的那个不服,人离家乡去外地,一样的水土,有人无事,有人就会病倒;换到皇帝身上,就是一样的药物成分,别人吃了没事,他吃了就致命。   医书里类似的记载并不少,诸如有人会在春日里受不了花瓣飘飞,起癣长疹,就属于不服之症的一种,只是相比起来症状轻微些,配些药膏擦着,或就硬抗着也能过去;再比如有人碰不得螃蟹或某种特定食物,一吃便要腹痛奇痒或别的离奇反应,此也为不服,医家另有个简称为“敏症”。   老院正道:“下官惭愧,究竟是哪样成分害死了陛下,如今陛下已去,下官无能查知,但下官可以保证,陛下正是崩于敏症。”   这不算个完美结局,但重臣们也能理解,医家讲究望闻切问,如今病人都去了,问没法问,切也切不成,全凭一双肉眼据外表判断,能起码弄明白是什么症状,已经不错了,待太子还朝时,也可算交待了。   便再商议下一步:何时发丧。   如这般天子暴亡、储君不在,国暂时无君的状况,较通常的方式是秘而不宣,以维持政局平稳,避免宵小犯乱,待储君赶回能主持大局时,再往外公布丧讯。现在一半以上的重臣就持这个态度。   但万阁老坚持认为应该天亮后就发丧。   皇帝要是正常病故就罢了,然而现在是横死,奸臣有时也不是那么好做的,逢着这种易引人疑窦的事,人们自然而然就要往奸臣身上想——奸臣嘛,坏事肯定都有你的份。什么?不关你的事?那你干嘛瞒着?你就是有鬼!   万阁老可不能认,道士是皇帝自己请的,丹是皇帝自己吃的,现在吃死了,怎么也赖不上他,他就是清清白白的!   这个锅他坚决不能背!   万阁老且还有说得出口的理由:“瞒别人罢了,天亮会试就要开场,里面有数千赴考的举子,我等瞒着此事,由着他们考完,待到太子回来登基,孝期正撞在殿试上,万万不能举行,到那时再跟考生们宣布今科成绩作废?他们如何心甘!若有人聚众闹起事来,大行皇帝、新皇,面上俱要难看,这个责任你们负?!”   重臣们面面相觑:大行皇帝还罢了,崩都崩了,新皇将将登基,谁乐意去跟他触这个霉头?   不多地争执了几句,天亮就发丧的决议便定了下来。   重臣们又在商议了几件事,眼看天色将明,便各各分头忙碌起来。   当然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是等待。   等太子还朝。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以后我不剧透了,尽量把一个情节安排完了,这样最好。~~~~(>_<)~~~~   然后关于不服之症和敏症的称呼,我没查着古代过敏应该叫啥,就自己杜撰了,可能正好对当然更可能不对,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第84章   锦衣卫最精锐的八百缇骑连夜出京,飞驰金陵。   他们的脚程比官方邸报及驿站等都要快得多,等他们赶到金陵,秘密叩见了太子,迎走太子后,皇帝驾崩的消息才在金陵传扬开来。   一日之间,六朝金粉地的金陵褪下繁华,满城举哀,从官至民,皆着了粗布素服,商家悬在店前那些花花绿绿的店幡尽皆收起,连匾额旁挂的红色灯笼都换成了素纸的。   张宅里,珠华坐在钟氏房里窗下的罗汉床上,由月朗指点着,埋头跟一匹素布较劲。   张家自来金陵后没有经过丧事,家里没现成的孝服备着,现在当头一桩国孝砸下来,只能赶着现做,因人人都需要,会针线的丫头们忙不过来,珠华就自告奋勇把她和叶明光的份要过来自己来做。   “嘶……”   被戳了数不清的不知道第多少针,她连叫痛声都淡定了。   月朗在旁又心疼又好笑:“姑娘,还是我来吧,我手快,一个时辰就差不多好了。”   珠华把被戳的手指放到嘴里含了下,然后小小吸了口气,拒绝了她:“不,我自己来。”   她这回见着张家上下总动员,所有会针线的下人们都被分派了活计,凑一起紧急缝制素服时,才忽然意识到:她穿来有五年了,对于古代姑娘必备的女工技能居然一下都没学过。   她的主要日常是两件事,一是自己读书,而是督促叶明光读书。   居然和她前世在这个年龄段时差不多。   张家出身底层,照理不该有这么高的觉悟,但张推官一朝中榜,举家翻身,张家从读书这件事里获得的利益同那些本身是书香世家的人家比,或许没那么厉害没那么多,但意义更为重大,给家人带来的震撼也更大——因为后者只是在维持现状而已,而张家却是在社会阶层上往上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   这使得读书这件事在张家变得尤为崇高,不但男丁要向学,姑娘们有这个意愿也很鼓励,至于一般姑娘闺阁间技艺,反倒不怎么在乎。   诸如张萱,她在知府千金开的诗会上能勇夺第一,但在女工上就只是个能在帕子上绣朵稀松平常的花的水平,再高就不能了。但有多大关系呢?她陪嫁的两个大丫头都是制衣绣活一把罩的好手,这个大部分家庭穿衣都靠自做的世道下,想买个有女工基础的丫头真不难,便本身手艺不精,买回来再跟在大丫头后面学一阵就是了。   张萱都如此了,珠华更没人管,她的手艺就停留在了前世缝扣子的水平上,直到这回,她忽然意识到她应该学一点。   苏家一败,把她的家产也全败进去了,虽然她相信苏长越总有一天会重新振兴苏家,但在这一天到来之前,能自己动手的,还是需要自己动手,多学一点总是有备无患。   这孝服在衣物里算是最好做的,没一丝花样连走线都可以粗莽一点,只要把裁剪好的布料挨圈缝起来就完了,正适合练手。   钟氏坐在另一边,听她不时发出呼痛声也有点好笑,想着扼腕叹息了一句:“长越可惜了,白费了这一科的功夫。”   珠华埋头苦缝,嘴上回道:“大舅母,磨刀不误砍柴工么。”   ——这一科耽误得简直太值了好吗?!   张推官刚冲回来,通知他们皇帝驾崩,举家要换素服的时候,她简直心花怒放!   她记得前世玩过某个游戏,名字记不得了,最终BOSS有个特点,起初打他时一直不显示血量,要等到打到一定程度,BOSS下掉的血量过了一个临界点,脑门上才会显出血量的进度条来,才可以看出还需要多久才能推倒他。   万阁老最起初登场的时候就是血量未知——知道他总会倒,但什么时候倒,还需要推多久,是没办法看出的,挑战他的人一一倒下,他似乎坚不可摧。   直到皇帝这一去,他金钟罩破,血量哗哗哗直掉,就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也是进入倒计时的节奏了,无非是个快慢而已。   珠华心头一直隐隐飘散着的那块乌云一下散了大半,中午时饭都多吃了半碗。   钟氏笑道:“你说的也是,太子回京登基,不出意外明年必是要开恩科的,长越多读一年,到时把握更大了。”   珠华道:“大舅母说得对——呃。”   她卡住,忽然想起一事,忙把手里的针交给月朗:“姐姐,还得劳烦你,我要回去写封信。”   月朗笑着接过,珠华再跟钟氏打声招呼,就快步出去回隔壁小跨院了。   被皇帝驾崩这事一打岔,她险些忘了苏长越上回走时和她说的话——他觉得她在张家要受人欺负,所以考完就要来提亲来着。   如今可不能叫他来了,他要来提亲,肯定得先回安陆去准备一下,再从安陆来金陵,他们本定了婚约,前面有些程序倒是不用走了,但也不可能一来就把她娶走,总还得纳征请期等,这里面耗费的都是时间。   珠华一边磨墨一边在心里默算,如今已经二月中了,可能等她最终到安陆完礼,苏长越就该又踏上路途,前往京城去参加明年的恩科了,这一年余下的大半时间都要折腾在来回路途上,他还哪来的功夫读书呢?   所以,还不如就让他呆在京里,等考完恩科再说。   珠华把这些利弊认真地在信里分析了,又说了张家兄妹现在都去平郡王府奔前程,家里同她最不对付的只余了一个张老太太,她应对得过来,让他不用担心——以苏长越的观察力,完全同他报喜不报忧是没用的,瞒不过他,不如坦白了说。   她写完封口,到晚间张推官回来时,就过去交托给了他,请他帮忙找顺路上京的人捎过去。   张推官微有些纳罕:“这时候给长越写什么信?”   珠华犹豫了一下,怕他不放在心上,送去迟了,苏长越已经动身回安陆,那她就白写了。她打量了一下屋里的丫头们,扯着张推官的衣袖站到门外,悄声和他说了缘故。   张推官:“……”   外甥女年纪渐长,他当然有考虑过她完婚的事,私下也和钟氏聊过,但他不可能去问外甥女想哪一年嫁,在他的想法里,这就不该是由珠华做主的事;再一个,也不好去问苏长越,作为女家,总得等着男方主动提及才好。   没想两个小的倒背着他有了默契。   不过他们婚约定的时间久长,如今苏长越私下问她一句,倒也不算越矩,张推官就只笑斥她一句:“谁说他来提,我就要同意了?你们说也是白说。”   珠华倒不在乎:“不同意就不同意罢,我照旧叫舅舅养着,也没什么不好。”   要不是张家有讨厌的张老太太那一房在,她还巴不得多留两年呢,她现今不过十五,明年也不过十六,嫁过去洞房就是一桩大头疼事,开荤这么早,不知道对身体有没有妨碍,想着她就有点怕。   这股耍赖劲儿使出来,张推官也没法了,只好接了信:“罢了,我替你寄,这信里说的倒是正理,确该一鼓作气把明年的恩科考过才谈别的才是。”   **   二月廿五日,渐暖春风里,太子抵京。   满朝文武出迎城外八十里,遥遥见得太子旗帜,白崭崭跪倒一大片,领头的正是万阁老。   及见到在锦衣卫簇拥下飞骑而至的太子,万阁老领着百官一齐叩首:“臣等恭迎太子!”   遍身缟素的太子翻身下马,脚步略有些踉跄地上前,先伸手扶起了万阁老:“阁老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   万阁老眼圈就红了:“多谢殿下/体恤,老臣、老臣——唉!”   心下却是定了下来,太子远离中枢已有八年,朝廷大半在他手里,看来太子对自己的形势比人弱也有数,太子年长有年长的好处,至少不会像个愣头青一样,为了出气不管不顾,上来就给他难看。   至于往后,且走着瞧罢,万阁老摸得清楚,这太子虽不像大行皇帝一样昏庸,但也没有迁都先祖的雄才大略,不过普通才智,他未必没有可为之处。   太子眼圈也红了,眼泪直落下来:“没想到皇爷去得这么急,孤竟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说着就哽咽不能言,拂衣摆跪地,望着皇城方向先磕了三个头,而后头抵在地上大哭,伤心不能自己。   百官听闻,都呜呜跟着哭了一会,万阁老哭罢转而上前搀扶太子:“还请殿下节哀,大行皇帝的后事及满朝政事都等着殿下回去主持,还请殿下速速进城登基为是。”   太子哭道:“皇爷刚去,做儿臣的哪里忍心想这些。”   万阁老劝:“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早日登基,稳定民心,才是对大行皇帝的孝心。”   劝着又扶,这次太子才让扶了起来。   双方飙完演技,太子上马继续赶路,百官上马的上马,进轿的进轿,啥都没有的只好劳动两条腿,呼哧呼哧地跟在后面追。   及进宫后先去哭拜了大行皇帝等程序不消细提,午时整,太子换了万阁老命人赶制出来的新冠冕,外服麻衣,三辞三让后,于太和殿即位。   百官于阶下叩拜,皆换了称呼,山呼万岁。   ——这套登基程序只是个简易版,只为太子正位,至于正式的登基大典,须得等大行皇帝的丧仪完毕后才行举办了。 ☆、第85章   又是一年春寒料峭。   一样的三更时分,一样的东城贡院街,差不多的乌泱泱的面孔。   “呦,赵兄,来这么早!”   “来来,李兄排我前面!”   “孙兄看了号牌吗?今朝位次如何?”   “列在八字排,好与不好却得进场才知了。”   “愚弟排到了十二字上去,这可隔得有些远了——”   共同经历了一场半截而夭的会试,今年的考生们再来照面,彼此间都有了一份共同的惺惺相惜感,便本来不熟的,看面孔似乎去年见过,一问之下也立刻亲热地混到了一处,热闹喧杂的气氛比之去年尤甚。   苏司梁此刻也排在一起——他们来都是一同来的,去年苏长越接到了珠华的信,司梁二人也差不多同时接到了家里的信,信中都是叫他们不要回去,两人都是湖北人,离京城也不近,不过一年时间,与其路上折腾,不如留在京里候考更好些。   梁开宇无可无不可,司宜春却是大喜,自谓自己大小连登科的梦想有望实现,兴冲冲拉着梁开宇来苏家寻苏长越会文。   苏长越知道他们也不还乡后,便直接邀了他们来苏家住,因为和他们做出同样选择的人不少,京里的租房仍是十分紧缺,司梁二人只能仍旧住在客栈,这连住一年下来的开销实在不小。   苏家宅院虽然小,但现在只住了苏长越并福松一个小厮,居所还是很宽绰的,也不必担心搅扰长辈女眷等,司梁二人都有点动心,苏长越又再邀之后,二人见他确是诚心,再者读书人间借住一二也算常事,便回去收拾铺盖真的搬了回来。   三人每日读书会文,待国孝期满后,也一同出去参加一些文会,涨一涨见识,这么一年下来,关系已是十分亲近了。   司宜春照旧是个逗趣性子,硬从队伍里歪出半边身子,遥遥对着前方灯笼映照下的贡院龙门许愿:“文圣保佑,我要求不高,能教我在孙山之前就成了。”   排在司宜春前面的那个举子恰和司宜春在文会上见过,认识他,闻言也对着龙门合掌,许愿:“文圣在上,小生的要求也不高,能让我在司兄之前即可。”   周围一片哄笑声起,司宜春也哈哈笑了,捣他一拳:“你想得美!”   笑完了他又有点发愁地耷拉下眉毛:“唉,家里那个母老虎又多等了我一年,这下还不中,回去我又该矮一截了。”   又羡慕苏长越:“还是小苏好,定的是个小媳妇,再等三年都不怕。”   苏长越现在和他熟了,知道他其实是心里紧张才要一刻不停地撩人说话,配合着回了一句:“那不成,我怕。”   司宜春:“哈哈哈!”冲他挤眉弄眼,“小苏平常那么老成,只有提到你定亲的那个姑娘才有两分活泛气,等你成亲时,可千万要请我去,不能漏了我这杯喜酒。”   苏长越道:“一定——”   司宜春忽然击一下掌心:“差点忘了,我们的婚期要撞一起就麻烦了,你定的几月?”   这点苏长越已经考虑过,回道:“大约五、六月之间。”   会试放榜快,月初考试,月末即可放榜,若不中,只好打道回府,那不消提,安心返乡去准备婚事罢了;若中了,则需再等差不多半个月,到三月中旬的时候参加殿试,排定最终的一二三甲。   之后会有一段假期,这假期其实就是等候选官的日子,一科三百名,不可能一下全部都给安排了,考庶吉士的,入六部的,外放的,纷纷乱乱得有一段时间才能定下,要成婚最好就乘着这时候了,即所谓司宜春“大小连登科”的梦想。   司宜春扼腕:“还真撞了,只好到时候看具体日子了。我爹的意思,是我要不中,就利索滚回去成亲,要是中了,就由我岳家直接送嫁到京里来,这具体哪天,现在也还说不准。”   这么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渐渐离龙门近了,能看清龙门旁站立着的军士及搜检人等了,司宜春幸灾乐祸地“嘿”了一声:“今年好,可看不见那些大爷了,去年他们在考场晃来晃去,那衣裳耀人眼,晃得我都发挥不好了。”   今年门口守着的是自京卫里抽调出来的人马,穿着制式的红盔黑甲,夜色里,只头顶上的盔帽显眼些。   梁开宇低声道:“贼头子遭了秧,底下那些小喽啰还不夹起尾巴做人,能少露面,就少露面了。”   他说的是年初的事。   翻过了新年,新皇新建了年号为征和,之后颁布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拿下了当初护送他进京的原锦衣卫指挥使,与此同时被裁撤的还有一批下属同知佥事等。   这不奇怪,三朝老臣不鲜见,活得长久不犯大错就行,能侍两代帝王的鹰犬头目则都算十分难得了。   这等天子手中刀,基本都是一代一换的消耗品,新皇一登基,基本都要换成自己的身边人,用着才顺手放心,至于旧人,就看运气了:没得罪过新皇的,民怨不大的,百官不太讨厌的,那凑合还能得个隐退的结局——这结局一般都达不成,不得罪新皇容易,不惹民怨也能努力一把,但第三条就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了。   锦衣卫掌侦缉百官事,从诞生初始就是站在百官的对立面,尤其是文官,这两阵营在大面上必然是对立的,连依附于万阁老那一边的势力都不例外,皇帝一旦流露出要收拾锦衣卫的意思,那文官们堪称喜大普奔,争着抢着要把昔日手里压着的黑材料扔出来,不把落马的锦衣卫们证死不罢休。   半月前锦衣卫一帮高层被拿下关押进了刑部,刑部是中枢法司,本来不直接接受状子,为此专开了衙门外堂,言明接受针对锦衣卫的诉状,来自民间的也收,结果直收到现在还没收完,不断有新知道的百姓赶去送状子,负责的刑部官员直收到手软。   虽然这桩案件至今还未审理完毕,但就目前这个态势,关进去的那批是完蛋定了,后面说不准还要牵连多少。   作为文官预备役的举子们来说,对此自然都乐见,当下嗡嗡一片又议论起此事来,只是锦衣卫余威仍在,众人的声音都下意识压得极小。   直到眼见着快轮到搜身了,方消停安静下来。   同去年一般的程序,搜完进场,拱手作别,各自为自己的前程努力奋进去了。   **   会考考三场,一场三天,并不是一直关在贡院里,中途有分场次,前一天入场,后一天出场。   到第三场考完,龙门缓缓开启,这一回出来的考生一般比先都要奔放些。   “哈哈哈,哥哥终于解脱了!”   司宜春一出来就仰天长笑,网巾歪斜,发髻散乱,看上去很有疯韵。   不过这回周围没有人嘲笑他,反而都露出心有戚戚然的表情来——暂不想结果,这接连九天的煎熬总算是结束了,心理上一直绷着的那根弦也可以松开了。   梁开宇也没吐槽他,只是扶了把自己的后腰,催他:“走了,快回去了,我要先闷头睡个一天一夜再说。”   “好好好,我也要睡——哎,小苏,你怎么不走?”   苏长越迟疑片刻,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先去一下别处。”   梁开宇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便不细问,拉着司宜春要走,怎奈司宜春混熟后却更是个人来疯,硬不走追着要逼问,苏长越让闹得没法,只好吐露了实话:“我想去刑部看一看。”   “那就同去嘛,刑部离你家虽有一段距离,但也不算十分绕路。”   司宜春说着,当先就迈了步,“你想去瞧瞧锦衣卫那帮人现在审没审出结果吧?我也好奇着呢,我们一道去,路上要见着没去过的新鲜馆子还可以进去尝尝,吃饱了再回去倒头睡更惬意。”   梁开宇虽不说话,但随即就跟了上去,也是要一道陪同的意思,眼看两人盛意拳拳,苏长越不好推拒,只好从善如流地一道前去了。   刑部在西城区,正与贡院的朝向相反,靠脚走走到天黑也未必能走到,三人找到不远处的车马行租了辆马车,往西城而去。   到了刑部所在的那条街时,苏长越让车夫就停在街边等着,他则和司梁二人下车,步行着靠近了刑部。   青条石砌成的台阶上,朱色大门半开半闭,有人时不时在进出,既有穿着官服的官员,也有普通服色的百姓。   三人到时,正见着一个穿短打的壮汉,身高足有八尺,却如个胆怯孩童一般畏畏缩缩地在门边观望了许久,见都没人来撵他,才垫着脚步小心翼翼地进去了。   不多时,又来个老妇人,这老妇人却连门边都不敢近,直接在台阶下跪下了,枯瘦的双手高高举起一张薄纸,颤着嗓子喊:“民、民妇有冤情上告——”   自门里出来个小吏模样的人,把她的状子接了,看了一眼,同她说了两句话,口气还挺温和,三人隔着有一段距离,听不太清,大致是叫那老妇人安心回家等消息的意思。   小吏说罢便拿着状子进去了,那老妇人没有就走,砰砰在阶下磕头,嚎哭着喊:“多谢青天大老爷,多谢青天大老爷!”   三人尽皆恻隐,待那老妇人磕罢头爬起来,佝偻着身子慢慢走远了,才有心情说起话来。   司宜春先惊叹:“快一个月了,刑部这状子还收着呢?居然也还有人来告状,锦衣卫是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恶事呦。”   苏长越道:“开头来告状的人应当不多,百姓们招惹不起锦衣卫,一般吃了亏也只好认了,如今见朝廷真有要审锦衣卫的意思,才敢来递状子了。”   司宜春频频点头:“你说得有理。”跟着又感叹,“刑部这回可硬气了,这是要搞把大的呀。”   梁开宇道:“肯定有皇上的默许,刑部才敢这么干。我看,这回锦衣卫从上到下都得脱一层皮。”   “这个搞法,脱层皮都是轻的,我看得伤筋动骨。”司宜春接话,“皇上真是圣明,就该好好收拾一下这帮狗腿子,免得他们继续胡作胡为,把皇上的名声都败坏了。”   他说着灵光一闪,猛地看向苏长越:“小苏,你不会是——”   “我进场前就递了状子。”苏长越颌首肯定了,他望着刑部严正的大门,目中闪过痛楚又痛快的光芒,“以往都是锦衣卫株连清洗别人,这回,终于轮到他们自己尝尝这滋味了。” ☆、第86章   刑部既然还在接状子,自然这桩案子还没有办完了,三人站在对面望了一刻,司梁两个安慰了苏长越几句,便一齐走回街边的马车,找了家馆子用完午饭,再回去苏家。   都累得半死,洗浴都没劲了,各各倒头便睡,直睡过半天一夜,到次日早上才醒了过来。   离着放榜还有将近十天,这时节里谁也不想再摸着书本,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人,枯坐家中哪坐得下去,司宜春就充了领头的,带着另两人天天在城里乱窜。   乱窜的不只是他们,几乎每家酒楼茶铺里都可见候榜举子们的身影,一言不合就开文会,这京城里一年到头,就数这几天的文气最盛,几冲斗牛。   三人组甚而遇到了直接在大街上斗起文来的,只要不失控到武斗,巡城的兵丁们也不管,由着他们闹去。   “反正再过几天,你们中的九成都得滚蛋……”   “你说什么?!”   悄声嘀咕的小兵丁冷不防叫一个举子伸手抓住,吓一跳,结巴着道:“我、我没说什么——”   “敢说就要敢当!”那举子大喝一声,“你说再过几天我们都得滚蛋,是也不是?”   这小兵丁大概才当差不久,看着瘦伶伶的,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也没什么武人的气势,弱弱地道:“……我没有说都。”   “你这是承认说了!”举子咄咄逼人,“我等好好在做文章,哪里得罪着你了?你要出言诅咒?”   他说话时手一直抓着兵丁的衣襟没放开,小兵丁叫他拎得不舒服,也有点脾气上来了,道:“你们做文章我管不着也没想管,但是你们堵在大街上,挡着路了。”   这一队巡城兵丁的头目原本走在最前,此刻皱了皱眉,走回来道:“这小子才当差,嘴欠了些,相公雅量,别和他计较罢。”   头目知道有些举子难缠,说这话已是示弱了,谁知那举子却不肯罢休:“就是我们一时不妨,占了些街道,他就能诅咒我们全都落榜了?假如我真应了这诅咒,我的前程他赔吗?他赔得起吗?!”   司宜春在旁听着不禁翻了个白眼:“至于吗?训两句得了,这么没完没了有什么意思,一个巡城兵丁还能保你个进士不成。”   苏长越走在外侧,当时与那兵丁擦肩而过,他原不欲管这闲事,因小兵丁的嘴确实欠了些,但见那举人上纲上线到了这地步,忍不住了,出声道:“我听清楚了,他说的是九成,原也没有说错。”   举人怒目瞪他,冷笑:“要你充什么好人?都九成了,和‘都’有什么区别?你这意思,倒是我还冤枉他了不成!”   ……   同他斗文的另一边的举子们哄笑起来,同他站在一边的同伴们也面色古怪,终于有一个出了头:“志柏,我们这回应考的有三千多人,照往年看,最终上榜的大约在三百名左右,十取其一,不幸落榜还乡的可不就是九成吗?”   这出头的是个熟人,正是会试那晚接司宜春话要排在他之前的那个举人,三十来岁,名唤甘修杰,南直隶金陵人氏。   那举子脸色一下涨了个通红:“……哼!”   居然赌气甩手便走了。   被晾在当地的甘修杰无奈摊手:“志柏这脾气——好罢,我又得罪了他一回。”   “这等心眼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人,得罪他又怕什么!”司宜春接话。   被这一打岔,文也斗不下去了,两拨人马意已阑珊地分别散去,巡城兵丁们乘势也忙走了。   甘修杰落在最末,向苏长越等三人拱拱手:“告辞了,叫他们拖着我斗文,闹得我现在饭都没吃,我得赶着去祭五脏庙了。”   司宜春忙邀他:“甘兄,我们也正要寻地方吃饭呢,一起便是,我请客!”   甘修杰跟先那帮举子本也不是很熟,犹豫片刻,便欣然应诺,脱离了他们跟苏长越等混到了一起。   四人寻了个酒楼雅座上去,考生们凑到一起,话题绕来绕去总免不了又绕回会试上去了。   司宜春张口就道:“我可比你们都有把握。”   梁开宇鄙视地斜他一眼:“因为你跟文圣许了愿?”   司宜春哈哈拍他的背:“知我者,梁兄也!”   甘修杰笑道:“那看来我的把握也不小了。”   说笑一通,酒菜上来,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更打开了,苏长越敬了甘修杰一杯,谢他先前出面帮腔,谁知甘修杰却苦笑着连连摆手:“唉,不提不提,该我向贤弟道歉才是。才刚那个,是我妻弟,家里的一根独苗,被惯坏了,又加上新近才丧了妻,脾气就更暴躁了些。”   原来还有这层渊源,三人明白过来,怪不得甘修杰先和那举子说话的口气不像一般友人。   司宜春的竹箸停了停:“甘兄,我记得似乎你也——?”   甘修杰叹了口气:“对,拙荆三年前便亡故了。”   司宜春是嘴快,问出来之后就后悔了,不该戳人家的伤心事,忙道:“逝者已矣,甘兄也不要多想了。待这科考出,金榜题名,想续娶什么样的淑女都行,到时必是否极泰来了。”   “哪里哪里。”甘修杰连连摆手,“先那话不过玩笑,十中取一的几率,我们隶属南榜,这中率又更低,除非文曲星下凡,否则谁敢言自己必中?我已这把年纪,又丧过偶,淑女云云,更是不敢妄想了。”   司宜春诧异道:“甘兄今年不过三十四五,正值壮年,哪里来的这番感叹?便是现在要续弦,从门当户对的人家里找个闺女也不难吧?”   三十多岁的男人是大了点,然而身上背了举人功名,又不同了,那些待嫁姑娘们找个年岁相配的少年容易,但如何能保证这少年过个十年八年就必定能中举?乡试的难度可一点也不亚于会试,甚至更高,因为其录取比例要更低些。   相比之下,许多人家自然更倾向于找个现成的举子,只是这等美事多半也就想想罢了,因为能走到这一关的算着年纪多半都该成过亲了,这么一来,如甘修杰这般恰巧又丧偶的,正经该挺抢手来着。   甘修杰先叫妻弟甩了脸色,本就有点郁闷,这会再喝了几杯酒,酒入愁肠,醉意来得快,憋不住就把实话说出来了:“唉,不瞒贤弟,我去岁返乡时,倒有人牵线介绍了一家,我与那位姑娘也相看了一面。我心里本来中意,只是人家却似乎不大看得上我,给的回话含糊着,说待我今科考过再说。”   苏长越和司宜春不由面面相觑——他二人情况相似,在婚事上也是要等今科考过的,但他们是不论考过考不过,这亲都是成定了;甘修杰相看的这户人家,流露出来的却是要候他成绩如何,再决定婚事的意思。   讲真,这在女家也许是考验,但就男方的感觉来说,实在是不太好。   同意就同意,不同意便不同意,说个半截话这么挑拣人算怎么回事呢?   司宜春直肠子,当即就道:“这得是个天仙吧?否则我想不通哪来的这么大脸面。啧,话本里的公主选驸马才能直接往进士里选呢。”   苏长越敬他一杯:“甘兄不必介怀,榜上自有颜如玉。”   梁开宇跟着也敬了一杯:“就是,等甘兄上了皇榜,来提亲的人得踏破了门槛,哪还轮得着那等势利眼。”   甘修杰让他们接二连三安慰得好了些,痛快干了两杯,重新笑道:“说的是,人家既看不上我,我也不必多想了,谁有空闲等他们‘再说’去。托几位吉言,我若真中了,跟他家也没关系了。”   司宜春掐指算了算,忽然大惊失色:“哎呦,不知不觉过去了好几天,后日就放榜了?完了,我今晚该睡不着了!”   梁开宇道:“我们紧张难眠还罢了,你有文圣保佑的人,必在孙山之前的,担心什么?”   “我愿是半夜里许的,就怕当时文圣睡着了没听见——哎,不提了,再提我现在就该慌了,喝酒喝酒!”   一通把酒后,宾主尽欢,各自归家不提。   **   二月廿七日,清晨。   循例,会试的中榜榜文将会张贴在礼部门前的照壁上。   苏长越等三人出门得已算早了,结果到了一看,礼部前面人山人海,大半条街都拥堵得水泄不通,比会试开考时的人还多——这里面除了最利益相关的参考举子外,还有一些指望着靠报喜得喜钱的闲汉及专来看热闹的百姓等,苏长越等三人挤了半天也只挤到了外围,再往里就接踵摩肩,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了。   司宜春不甘心,憋红了脸,大喝一声,低下头来准备拿脑袋开路,苏长越忍笑扯了他一把:“不用了,司兄,我爹以前带我来看过这榜,贴得高,字也写得大,我们在这里就能看清了。”   司宜春松了口气:“是吗?我都做好挤破头的准备了——还是有个懂行的人在好!”   他想抬起手拍拍苏长越的肩,却发现人流太拥挤了,连这个动作都做不到,只得罢了。   这时踮脚去看,可以看见照壁下那一圈位置倒是空着的,看来礼部早料到了这番场面,事先就调了军士持着长/枪,把那一圈守卫住了。   外面的人还在不停赶来,长街越发拥挤不堪,这时候倒也不需维持什么秩序了——太挤了,便是谁踩了谁的鞋,或是误捣了谁一拳,也没法还手闹起来,顶多胡乱骂一句就罢了。   万众期盼里,终于,礼部的朱红大门打开了。   神圣的榜文缓缓展开,榜文书写好卷起时是从第一名往后卷,现在展开第一个露出来的就是最后一名。   ——第三百名,司宜春,湖广岳州府。   “司宜春,司宜春是哪个?!”口快的立即嚷嚷起来。   “……”   司宜春左右张望,梦游似的分别向梁开宇和苏长越道:“梁兄,小苏,你们快掐我一把试试,我好像还没睡醒。”   苏长越和梁开宇自然也见着榜上的名字上,俱是精神一振替他开心,苏长越难得起了顽心,被梁开宇挤眼一示意,配合地提起来脚,一左一右,分别跺向他脚背。   “呼!”   苏长越还留了点力,梁开宇可没客气,这一下差点把司宜春从人群里跺跳起来,不过他倒是完全醒了神,嘴一下子笑得合不拢了:“哈哈,哈哈……”   光晓得笑了,说不出别的话来。   他们这里一耽搁,榜文展开得更多了,众人现在发现其实根本都用不着挤到前面去看,每出来一个名字,都有人大声念出来,这些名字一波一波地往外传,不时在某处激起欢呼。   梁开宇的名字出现在了第二百八十八名上。   甘修杰出现在了第一百九十六名上。   甘修杰没跟他们在一起,这场面也没处找去,司宜春就只有哈哈笑道:“甘兄这下不愁了,只等着媒人踏破他家的门了!”   他们都称心如意了,剩的只有一个苏长越,饶是他再沉得住气,这时也忍不住屏息了。   虽然他年纪最轻,在几人里算压力最小,这一科便不中也不很要紧,但既然来考了,便没有不盼着中的,司宜春成天把“大小连登科”挂在嘴边,其实天下读书人,没有幻想过这一幕的当真是少……   司宜春和梁开宇互相激动过后,也重新瞪大眼睛寻找着新出现的名字。   榜文越往前展开越少,气氛越紧张,渐渐连读榜的人都没有了,仍未发现自己名字的人把有限的希望赌在更有限的榜文上,焦灼得恨不得能变出支笔来,自己把大名往榜上一加。   第一百名……   第六十名……   第二十名……   第……   “第十二名,哈哈哈!”司宜春仰天长笑,口水都喷出来了,“小苏,你可太能干了!太给哥哥长脸了!” ☆、第87章   中榜后第一件必做的事不是准备殿试,而是拜见座师。   对于大多数的中式举人们来说,会试关都闯过去了,足证是同侪中的佼佼者,实在用不着这时候还临时抱佛脚,为半个月后的殿试挑灯夜读什么的,这时候的功夫,多是花在交际上,为日后正式进入官场做准备了。   拜见座师就是第一项最重大的交际,这座师也就是会试时的主考官王大人——这王非去年的王尚书,而是另一位新任命的主考官,现任吏部左侍郎的王恩王侍郎,两人恰巧一个姓。   王侍郎的品级比着王尚书低两级,但他在中式举人们中的人气却更高。   这很好理解,想一想吏部管的是什么就懂了,不久之后,这三百名新进栋梁的前程要都从吏部手底下过,除了殿试后的三甲及考中庶吉士的举子们可直入翰林院,不用轮转六部观政也暂且不用选官外,其他人的干系就大了,不管是留京也好,外派也罢,总之逃不过吏部的分派。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同样发你去做知县,是去上县,还是下县,江南,还是塞北,那日子能一样吗?有门路的还好些,没门路全凭撞大运,万一要被发到云南那等土司大过天、官员不如狗的边陲之地去,那真是哭都哭不出来。   ——所以现在有个现成的机会,能到仅次于吏部天官的左侍郎门上混个脸熟,众人自然是趋之如骛,别说走了,爬都得爬来。   苏长越等三人昨日看完了榜文,挤出人群后撞见了甘修杰,双方各种喜不自胜互相贺喜自不用说,因甘修杰的小舅子不幸名落孙山之外,甘修杰没了伴,还同他们约好了今日一道携带礼物来拜座师。   “想来王大人公务繁忙,也没空一个个见我们,我们四个届时一起进去,既尽了礼数,又给王大人省了事,说不准王大人对我们的印象倒好些。”   司宜春深以为然:“不错,他们一个个肯定恨不得跟王大人独自促膝长谈,却不想想王大人爱不爱搭理他们,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定能出奇制胜!”   因甘修杰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两边便定了个中间点碰面,难免有些等待延误,以致虽然出门早,但来到王大人府门前的时候,前面已排出一条不短的队伍了。   司宜春发出感概:“我忽然觉得,我在会试里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不是写文章,而是排队。”   他这话虽有些夸张,倒也不算无的放矢,因为会试三场,每场入场都是那么折腾,提前半夜就要去排队,回想起来实在是印象深刻。   不过王侍郎门前这队要好排得多,因为见王侍郎不需要写文章,王侍郎和这些后进末学也没什么好大谈特谈的,多是受了参拜,再勉励几句就完了。   这流转效率就高,不过排了一个时辰,就轮着四人进去了。   进去行了礼,送上礼物,王侍郎今年将将五十开外,是个白面微须的老者,话确不多,但态度很和气,一点儿也没摆官架子,而是真如师长般和四人谆谆交谈了一会儿,每个人都照顾到了,又鼓励他们在殿试中再接再厉,取得好的名次之后,端起了茶盅来。   四人识趣地起身告退,王侍郎轻咳一声,道:“修杰留步,你是金陵人,老夫有个故友在金陵为官,多年不见,想问你打听一二。”   座师有命,做弟子的自然无有不从,当下甘修杰便躬身停步,另三人恭恭敬敬地先退了出去。   及到出了王家大门,三人站到稍远些的一棵大樟树下等人。   一站定,司宜春就摸了下巴:“没道理啊,王大人不留我也罢了,怎地也不留小苏,却把甘兄给留下来了?”   苏长越道:“我等不是金陵人,王大人留我们没用罢。”   司宜春大摇其头:“小苏,你不要装傻,你难道真相信王大人留甘兄是为了问什么故人?哼哼,这种托辞,哄小孩还差不多。我猜这王大人家中,一定有个待字闺中的爱女。”   这是戏文里常见的剧目,但别说,还真属于合理猜测,年轻到未娶妻的举子都没有多少,未婚进士就更少了,作为主考官近水楼台,家中若真有待嫁爱女,来个先下手为强是很正常的事。   于被挑中的人来说,一能得官家淑女,二则初入官场正需要个强有力的上官引路提携,因此通常都很乐意,既是合则两利,这种师生翁婿的佳话便常有发生。   梁开宇提出异议:“不是我有意冒犯甘兄,甘兄的年纪摆在这里,王大人如真有此意,看上你的几率都比看上他高些。”   甘修杰毕竟已经过了而立,对于一般家境的姑娘是上好选择,他的准进士身份足以弥补他在年纪上的不足;但对上王侍郎这等实权高官,就要显得不够看了,人家的姑娘选择多得是,并无必要屈就——除非那姑娘就喜欢年纪大的。   司宜春道:“虽然我认为你的话很对——”他嘿嘿笑了两声,话锋一转,“但我仍然坚持我的看法。”   左右等人无事,两人便就此问题争执了起来,争了好一会未争出个头绪,倒是终于见着甘修杰的身影走了出来。   怎么说呢,虽然中榜拜座师原就是件开心事,在门口排队的举子们都喜气洋洋的,但甘修杰现下面上的喜气同进去时又有些不同,格外地要飘扬一些。   见到三人仍在等他,他忙走了过来,口中致歉:“劳诸位久候,如何还特意等我。”   “也就随便等等,你要一直不出来,那我们猜着你被王大人留了饭,自然不等你了。”   一边说着,两边会齐了一道往回走,甘修杰道:“司贤弟玩笑了,我哪来这个脸面,让王大人留我的饭。”   司宜春道:“哦——我们都觉得甘兄格外得王大人青眼呢。”   他虽是打探的意思,但天生一副可亲面孔,又挤眉弄眼的,一副“我就是话中有话打趣你”的口气,甘修杰倒不好意思起来,原是他约了人一起来的,结果别人都先出去了,独他被留下私谈了几句,这要不分享一下,倒显得他不够意思了。   他就轻咳了一声,嗓音低低地道:“不瞒诸位贤弟,王大人留我下来,原是他有一长女,孀居在家,和我年岁差相仿佛,王大人问我是否有意……”   这有意后面的话,自然是不必明说了。   “哇!”司宜春当先出声,张大了嘴。   苏长越和梁开宇也是惊讶,没想到竟叫他胡扯准了,王大人家竟真有爱女,只是是已经嫁过一回夫婿过世了的,说与别人恐不相宜,与甘修杰却正是对上了,简直像专为着他配的一样。   “甘兄,你的运道到了啊!”司宜春忙紧着追问,“你怎么回话的?答应了没有?”   甘修杰面色微红:“我家不过普通耕读人家,如今能得侍郎大人许婚,我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岂敢有‘不’字?只是现在不过口头上提了一句,王大人说,并不着急,还是待殿试后再说罢。”   虽然又是一个“再说”,不过这个再说的分量比甘修杰上一回那个可是要重多了,那户人家身份不可能高过吏部侍郎。且会试和殿试的门槛也不相同,殿试不过排个名次,最次一个进士都已是稳稳到手了的,这“再说”不过是女家含蓄说辞,其实差不多就是定下了。   喜事人人爱听,当下三人一齐恭喜他,司宜春又追着问他可曾见到王小姐的芳面,甘修杰忙道没有没有,又道:“毕竟我还未告知父母,此时不易张扬,请贤弟暂且替我保密。”   三人都应了,司宜春又闹他:“甘兄双喜临门,该请客才是!”   “应该,应该,今天我做东——!”   **   半月时间倏忽而过,殿试之日如期而至。   这没什么场次之分了,一题考完就罢。   考生们在承天殿外的丹墀上考,一门之隔的殿内就是皇帝,其实还挺考验心智,坐在苏长越前面的一个考生就不停地在三月天里擦汗,擦汗……   这幸亏是个大晴天,要是雨天,他们殿试的地点会搬到殿内去,那就等于直面皇帝了,皇帝在上面坐得无聊了,也很有可能下来转转,那心理素质差的说不定能激动得昏过去。   闲话不提,殿试有一个好处,可以提前交卷,随交随走,把卷子交到丹墀下东角门那里守着的收卷官就行,也没什么审查手续,交完可以直接回家去。   虽然如此,大家还是尽量多坐了一会,待反复检查过后,确定再无文法格式等疏漏错误后,才起身交卷。   再往后就没考生的事了,皇帝并不会现在就召见他们,他们要先等待的,是明日十年寒窗苦的最终成绩放榜。   ——那才是真真正正金榜题名里面的“金榜”。 ☆、第88章   因卷子隔日就要送呈御览,定出最终名次,十几名代表朝廷最高层次的读卷官齐聚阁房,连夜批览评分。   殿试一般不黜落人,所以不分中卷落卷,而是使用特定的评等标记,一份卷子要经所有考官依次看过评定,最终能得上等的标记越多,排名就越高。   作为内阁首辅,万阁老自然是读卷官中的一员,这差事打他进入内阁起,已轮着好几回了,他带着一点熟极而流的心不在焉,一边往卷子上画符一边想着,可惜他一生位极人臣,却有一桩大不幸,没养出一个好儿子——儿子学问太差,竟让他连在科举中替他通一通关系都不好下手。   唉,他还是脸皮太薄,早知该乘着先帝在时,不要管别人啰嗦闲话,就给他弄一个进士才是,至多名次取低一点罢了。   如今新皇继位,这机会恐怕难找了。   他虽则还坐在首辅的位置上,外面看起来新皇对他也客气,似乎仍旧地位稳稳的样子——然而他自家人知自家事,就是这客气,才让他一日比一日更不自在,他已拿出全部手段往上逢迎了,试图将和先帝时的君臣关系延续下来,新皇却不知有意无意,总是不接他的茬。   ——这是安心要疏远他的意思啊。   内阁首辅这个职位极高极清极贵,也极端地不好做,和一味往上冲的言官不同,首辅不但要压得住下面的百官,也要哄得住上面的皇帝,其中的度如何把握,则由历任首辅的性格决定各自的风格。   万阁老就更偏向于后一项,哄好了皇帝,再借皇帝的威权去拉拢打压下面的群臣,正应了一句耳熟能详的成语:狐假虎威。   如今虎不肯出借虎皮,万阁老就变得比较难过了,上面讨不了好,下面隐隐地开始冒出不和之音,这夹板气受的,万阁老的睡眠都大不如前了。   “……唔,这笔字倒是不错。”   万阁老打了一个哈欠,正昏昏欲睡之际,面前新取来的一份卷子上一笔极工整又微带冷峻的馆阁体映入眼帘,让他提了点神。   粗粗扫过内容,文如其字,用词简练而精准,该炫一点文采的时候又炫得恰到好处,更有一项拉分优点:不长。   晚上的烛火点得再多也不如白天明亮,且又困倦,万阁老现在最不想看见那些晦涩又罗里吧嗦挤满整张卷子的文章,当下心生好感,提笔一挥,就大方给了个圈,然后传给下一位读卷官。   这么一份又一份地流转着,终于批写完毕,进入下一个定名次的环节。   这比批写时要热闹得多,因难免有等次相同的情况出现;或虽差了一等半等,但某位给上等的读卷官特别看好这篇文章,便要与其他人据理力争,争取把自己看中的文章往上提一提;当然,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中式举子里有关系户,为了把和自己利益相关的关系户尽量往前排几名,读卷官也会争论起来——虽然卷子都糊着名,但殿试不过三百份卷子,想认出来自家的关系户还真不难,这点手脚都动不了,也不配坐在这里成为读卷官了。   东阁里的夜烛高照,争论声传出窗扉,人在中庭都能听闻。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三百名位次尘埃落定。   “哈欠……”万阁老这回是真累着了,眯缝着眼,连着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眼角泌出泪花来。   “阁老既累了,就先去值房里睡一会罢,这里的卷子都已评定好了,名次也决出了,不过剩个拆封填名这一项,我们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出不了错。”   出言相劝的是另一名读卷官,工部尚书蔡华荣,万阁老一党。   万阁老犹豫片刻,一则他年纪上来,着实是撑不住了,二则他想关照的关系户都已不动声色地关照过了,这一走倒也放心,便同意了,一路打着哈欠一路先去歇息了。   **   次日早上。   万阁老疲累过度,这一觉反倒睡得格外熟些,直等到小吏来叫他,他才醒了,一看天色,忙起身匆匆梳洗过,往阁房去。   其余读卷官已在等候他了,因几乎彻夜未眠,脸色都有些发菜,衬得万阁老倒显得有些神清气爽起来。   蔡尚书笑道:“阁老今日气色好。”   次辅则把手里捧着的十份卷子递给他。   这是读卷官们定出来的前十名,依制要连卷子一起送呈御览,由皇帝从中御笔定出位次最高的一甲前三,既状元、榜眼、探花。   另还有几位读卷官分别捧着另二百九十份卷子,这些是防着皇帝心意不同,不喜欢臣子们定出来的前十名,要另行发掘贤材,所以一并都要带过去。   万阁老近来难得睡了个好觉,心情不错,一边走在头前,领着众人去拜见皇帝,一边笑着接过头十名的卷子,道:“我来看看,今科的三鼎甲将出自何处。”   就放慢了一点脚步,一份份翻起来,连着见了三个眼熟的名字,确认了自己的关系户确实都在内,心情就更好了——十占其三,除非运气差到极点,不然总能叫皇帝在一甲里点着一个罢?   再下面还余了两三份卷子万阁老就没细看,草草翻过了事,只是心下闪过一丝疑惑,觉得其中一个名字也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听过似的。   直快走到太和殿门口,万阁老终于想起来了,忙再低头把那份卷子一抽,他先前只是自右翻起了一点,看了姓名籍贯,现在抽出来才见着了全貌,正是他昨日赞赏字好给上等的那份卷子。   蔡尚书走在略靠后一点的旁边,见到笑道:“这是我等定下的探花郎,一笔好字实在出类拔萃,听说又是个极年轻的青年俊杰,正合簪花,倒不用另行调整了。”   三鼎甲虽然最终由皇帝圈定,不过读卷官们也会给出一个参考位次,万阁老的三个关系户此时都不在这位次里——那就做得太显眼了,不如保个前十,去赌一赌皇帝的心意。   听说、是个极年轻的、青年俊杰?!   万阁老瞪着卷子上“苏长越”三个工整小字,他从来没把这个小小举人放在眼里,打先帝暴亡后他烦事缠身,就更把他抛到了脑后,没想到他真能以才过弱冠的年纪过了会试,此刻在殿试中的名次还排得高高的。   糟心极了的是,他的名次所以能这么高,其中还有他贡献的一个上等圈圈。   再没有比这更砸自己脚的事了,万阁老都气木了,瞪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转头又去瞪蔡尚书。   他昨夜早睡了会,最后的揭名环节不在,但蔡尚书是在的,他是万党一员,怎么可能不知道万党仇家?且退一步说,万党中的其余人等未留心到这苏家后代也罢了,但万阁老记得清楚,几年前苏长越年少气盛,往万府门前扔了一回孝布,小聚会上蔡尚书曾替他骂了几句来着,这会儿要说忘得干干净净了,谁信?!   明知是万阁老的仇家还装傻,不让人去叫醒他,由着苏长越被排到了探花的位次上,真相只有一个:蔡尚书,反水了。   万阁老难得的一点好心情被败得干干净净,倒是那股子压抑了一年之久的权臣劲儿被刺激上来,他猛一转身,就从身后另一名捧卷的读卷官手里抢过一份来,然后把苏长越的那卷丢回去,来了个替换。   读卷官们都呆了,不由一齐停下脚步:哪有这么玩的,这太不合规矩,会考是为国抡才,就是首辅也不能这么随心所欲啊!   当下就有人出声:“阁老若对这名次不满,昨夜就该明言,大家讨论调整,岂有临阵独自更换之理?”   马上有人跟进:“此刻名次都已写好了,要一并呈与皇上,若与卷子不符,我等何以解释?”   再有人附和:“这是皇上登基后开的头一科恩举,我等当尽善尽美才是,阁老如此,实在不当啊。”   便连万阁老那一派的人都不肯和他站一边了:因为这个谬误真是无法解释的,要连累大家一起在皇帝那里留个“办事不牢”的印象,谁愿落这个评价?   众人纷纷提出异议,七嘴八舌的声音惊动了已在殿内升座的皇帝,当下便有侍奉的大太监出来问:“皇上着奴婢来问,各位老大人们怎么还不进去?因何似乎起了争执?”   被皇帝垂询,读卷官们一时都住了口,思索着如何措辞,万阁老冷冷扫视了诸人一眼:“不劳各位担忧费心,我自有话和皇上说!”   近来他本已觉得诸事不顺,手底下的人时不时地犯刺了,再蜷着,这些人更要得意,恐怕该试着往他头上爬了!   正该借这桩事立一立威,此刻再想把苏家那小子黜落下去是不能了,但把他压三甲里去却费不了多大事,就不信皇帝这点面子都不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爆字数了~~~~(>_<)~~~~ ☆、第89章   读卷官们先后进了殿门,虽则都一肚子不满,但依规矩,仍该由手捧前十名卷子的万阁老当先上前,将卷子送呈御案,同时也第一个说话。   “回皇上话,只是臣等在有一名考生的位次上决议不下,所以发生了一点争执。”   为定金榜名次而起口角是很正常的事,吵到脸红脖子粗的都有,所以万阁老并不隐瞒,坦然大方地说了。   读卷官之一的大理寺卿非万党一派,且性格直燥,当即上前两步:“皇上,臣等夜里已经定好名次,撰写完毕,万阁老当时并未提出异议,分明是认同了这结果。”   他还待说下文,万阁老趁他停顿喘气的功夫,抢道:“夜里撰写名次时老臣因身体不适,无法支撑,不得不提前离场休憩了一会,那时候老臣人都不在,谈何提出异议?”   “可——”到撰写时名次早都定下了,那时候你明明在的!   万阁老睡了个好觉的效果体现出来了,他现在比头昏脑涨熬了一夜的其余人等头脑都清楚,不等大理寺卿反驳之语出口,跟着又抢道:“老臣虽去休息,但心里不定,脑中翻来覆去总是犹在琢磨考生们的文章,只怕一时不慎,落了遗珠,愧对君恩。如此辗转反侧,便想起有一篇文章,当时不查忽略过去,过后想起却是越想越妙,阐道述理鞭辟入里,令人击节。如此人才不可不为皇上见,故此,老臣才坚持把他提进了前十。”   大理寺卿连让抢了两回话,气得脸都板住了:明明是自己偷懒提早去睡大觉,从万阁老嘴里说出来,倒似比尽忠职守的人还有功劳!   不过他这回吸取了教训,硬是忍着等万阁老说完了,又刻意等了一等,见他再无别话可说了,才大声道:“若真如阁老所言,早上阁老进东阁时,当立即提出此事,臣等共同商议之后,如确如阁老所言,未尝不可以调整。然而阁老一字未提,直快走到殿门前,翻过前十名考生的姓名之后,才立即变色,而后径自把第三名和落选到十名开外的一名考生的卷子互相调换,未有一字与臣等商议,可见就是临时起意,谈何深思熟虑!”   万阁老神情泰然,毫无细节被揭穿的心虚:“因要将这份遗珠提上去,那么难免要在前十里挤下一名来,老臣心下亦觉可惜,所以方谨慎行事,犹豫思考了一路,直到殿前,才最终定下了主意。”   居然这样还能狡辩过来!   大理寺卿忍无可忍,直接揭底道:“皇上,依臣看,阁老分明是公报私仇——被他压下去的那名考生乃是原监察御史苏向良的长子,昔日苏向良因何而死,苏家为何破家,这殿中人等恐怕没有未曾听闻过的。万阁老如今连人家的后代都不肯放过,操弄权柄,强压苏长越的前程,实是睚眦必报,非宰辅心胸,还望皇上明察!”   ——卷子上除了考生姓名之外,还有籍贯等信息,所以只要知道这个人,那么就可以和本人对上号,这也是万阁老先前在想起苏长越是何许人等后立刻锁定了他,而没考虑重名之类因素的原因。   万阁老正容向御座躬身:“启禀皇上,昔日苏向良入监乃是确有嫌疑,而其后查实无罪,便即释放还家,一应程序皆有法度,至于苏御史体弱,之后病逝之事,老臣也深为遗憾,但这如何便能说老臣与他家有仇怨?柳大人在大理寺里定然也提审过有嫌疑而查无实证的人,照这样算,老臣是否也可以认为这些人都与柳大人有仇怨?——我看,柳大人这是案子审多了,杯弓蛇影,看谁都像人犯了!”   他最后一句是特盯着大理寺卿说的,把大理寺卿气了个倒仰,愤然道:“阁老慎言!大理寺可没有拷打人犯至死过!”   万阁老从容转头:“老臣也没有。”   大理寺卿一愣:是了,当初五人组进的是诏狱,下手的是锦衣卫,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万阁老指使的,但是没有证据——要是个言官在此还可以光明正大地把这话喊出来,但他是任事官,没有风闻奏事的豁免权,这要是无实证而嚷嚷出来,那万阁老反手就能扣他一顶“诬告”的帽子。   并且不只如此,以万阁老这一副铁齿,多半还能把先帝都扯进来,因为那时锦衣卫的直属上司是先帝,虽然先帝晚年是朝中公认的昏君,但普通人都讲究个人死为大,何况一国之君——这也是先帝死得早,在捅出更大的篓子之前暴亡了,不然再胡作非为下去,动摇了江山社稷,那又另当别论了,如厉、灵、炀之类的谥号,那就该为他准备上了。   话说回来,先帝都进皇陵了,现在还把他拖出来指摘他生前施政,当今就坐在案后,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赞同与否,作为人子,都是必须要出来维护说话的。   果然,都不等两位大臣再吵下去,单是听到有涉及先帝的趋势,皇帝就开口了:“阁老和柳爱卿稍安勿躁,这位次结果究竟如何,还是以文章定论,待朕阅过后再说罢。”   皇帝要阅卷,大理寺卿虽然恼怒不甘,也不敢再争论,只得闭上了嘴。   万阁老则忙上前两步,拿起了放在最上面的一份卷子——也就是他进殿前临时换的那份,清清嗓子,朗声诵读起来。   这份卷子共四折,两千余字,一会儿工夫后,皇帝听完,赞道:“果然好文。”   说实话,举国数十万里考生选三千余,三千余里又选三百,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最终能走到这一步,将自己的文章过圣裁的,水平其实都是相当不错了,除非是天降文曲星的那种奇才,否则彼此间的差距其实差不到多少,拼的就是一个考官偏好了。   此刻闻得圣言,大理寺卿愕然抬头,万阁老则心下大喜:没想到运道这般好,随便抽了一份,竟抽到了合皇帝胃口的,如此把他先前的话都圆过去了,真是老天都站在他这一边!   下一步就是把苏家那小子压三甲去,三甲是赐同进士,多了这一个“同”字,等于在他的前程底下坠了块大石头,比如馆选庶吉士,散馆后二甲能授编修,三甲就只能授检讨,硬是低了半级;余者类似情形还多的是,有的是明定准则,有的则是台面下然而百官心知肚明的潜规则。   总之,进士之间也存在学历歧视,一、二甲间差别还不甚大,毕竟一甲太少,到三甲就分明了,一个“同进士”报出来,不单别人如何看,自己先都要觉得矮人半截似的。   当下他得意地退过一边,换了另一名读卷官,读起下一份来。   一时十份读完,皇帝温言道:“诸位爱卿辛劳了。”   就命小内侍上枣茶,虽则读卷官们早知有读卷这个流程,都是喝了茶润过喉才来的,但皇帝体恤臣下,特命赐茶,乃是荣宠,众人纷纷谢恩,将茶盅接到手里饮尽。   万阁老把空了的茶盅交还了小内侍后,便有些迫不及待地道:“请皇上御笔点选三甲。”   大理寺卿不由大急,忙要说话,皇帝微抬手压了一压:“勿急,把苏家子的文章取来,朕一并阅过,再行评定,如此方显公平,柳爱卿,这样你当无异议了罢?”   大理寺卿大喜,忙拱手道:“吾皇圣明!”   这意思实际上三甲就要从前十一名里定了,与以往比是不合规矩,然而最先坏了规矩的是万阁老,此刻他虽不乐,眼见着皇帝已从太监手里接过了苏长越的卷子,却也不好阻止,只得暗暗在心里鼓气,想定了必要把他压下去,不然他费了这半天劲,最终却是一场空,岂不更招人小觑?!   这份卷子皇帝是亲眼相阅,一拿到手里,先忍不住赞了一声:“这一笔好字难得。”   万阁老当即心塞:这感概他也发过,他可不就叫这字蒙了,才给了个上等吗?   苏长越的策论将将两千字,皇帝没花多少工夫看完,沉吟片刻道:“柳爱卿,你们原给此卷定的是第三名?”   大理寺卿应声:“是!”   他还待再说两句夸耀的话,皇帝已道:“这名次算得公道。”   大理寺卿简直扬眉吐气,洪亮的声音回响在殿内:“皇上圣明!”   万阁老脸色直变,忙道:“请皇上三思,老臣初见此文时,也以为惊艳,过后回想,却觉文意锐气过盛,有失中正和平之象……”   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真想挑毛病,那除了圣人典籍外,没有挑不出的。虽然万阁老没有过目不忘的能耐,对苏长越的文章只有个大概模糊的印象,早不记得他写了什么,但不妨碍他就着这点印象发散,东拉西扯,最后生生把他从一甲降到了三甲去。   大理寺卿听得冷笑不止:“既是如此,昨夜还糊着名时,阁老为何同意将他列入一甲?就算此后细想改了主意,也不止改换如此之大罢?阁老也太善变了些!”   对他的质疑,万阁老淡淡道:“我先已说了,昨夜时我身体不适,自然头脑也有些糊涂,休憩过一段时间后方清醒了。”   大理寺卿:“……”   这是为了打压别人脸都不要了,连“一时糊涂”都能自认了,他还能说什么?也往自己身上糊块泥巴?他可还要脸。   但万阁老耍赖至此,终于别人也看不下去了,原来不敢如大理寺卿一般明站出来和他争执的这时也忍不住出声了,他们未必是多护持苏长越,只是万阁老如此骄横,一人可定科考名次,那要他们这些读卷官还有什么用?   欺人还罢了,可不能欺人太甚!   当下纷纷出声,而读卷官中的万党此时也不能装死了,既能成党,那利益就是捆到了一起去的,便不赞成万阁老的行为,已然到了这份上,也必得向着他说话。   两方就各执一词,争吵起来,万阁老依仗先帝,积威多年,同大理寺卿站在一边的官员虽则反对他,终究没有大理寺卿的傲骨勇气,气势上比万党弱,慢慢就叫压倒了下来。   皇帝高坐御座,将这情景一一收入眼底,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捡了个两方吵累了暂且安静的片刻,出声道:“既然众位爱卿决议不下,那就听朕一言,取个折衷的法子罢。”   吵得面红耳赤的读卷官们立时目光炯炯地望过来。   “第一二名不动,就依现行名次——”皇帝一边说,一边提起朱笔直接在卷上写下名次,而后拿过万阁老后补的那一份来,“探花,便是此人。”   万阁老不由喜动颜色,万党也尽皆欢欣鼓舞——争位次成功,可见万党势力不减,连皇帝也不得不让步!   皇帝朱笔不停,跟着便在苏长越的卷子上落下:“苏家子,传胪。”   剩下的皇帝就不写了,搁下笔道:“余着就依卿等所定罢。”   ——只有三鼎甲的名次由皇帝御笔亲书,余者都不需要,皇帝多写了一个第四已是额外加恩了。   这回笑的轮到大理寺卿那一派了:万阁老费尽心机,堂堂宰辅大臣,不惜拉下脸面亲自发声打压后进,只差赤膊上阵——结果就把人家从第三名打压到了第四名!   简直要笑死人!   这还不如不争呢!   万阁老也傻了眼,但他机关算尽,这时再要寻话也寻不出了,他要压人的名次,皇帝也压了,难道还必要全依着他的意思,想把人压到几名就几名?皇帝都直接在卷上落了名次,他让皇帝把字涂了,再重写?   万阁老的脸再大,也还没有这么大。   更糟的事还在后面,皇帝接着道:“虽是一名之差,苏家子却从一甲落入了二甲,其父为国尽忠,朕心有不忍,便令他如一甲一般,直入翰林院习学罢。”   这是特旨苏长越不必经馆选,直接点为庶吉士了,虽不能如三鼎甲一般直接授官,但相比之下待遇真也没差多少,可谓是没有三鼎甲之名,但有三鼎甲之实了。   而且,从皇帝如此安排的反应看,很显然他是偏向苏长越的,让这么一折腾,说他简在帝心或还夸张了些,但毫无疑问皇帝对他留有了深刻印象,连状元都要差一筹,从这个意义来说,那个直接相授的七品官职倒在其次了。   大理寺卿将此作为己方的大获全胜,喜笑颜开:“皇上思虑周全,御下宽仁,真乃臣等之幸!”   他都能想到的事,万阁老如何想像不到?直愣愣立在原地,只觉想要吐血——因为他才想到还有一桩事,既然要强推,刚才如何不索性把自己的关系户推上去好了?   如今倒好,他的三个关系户一个都无缘三鼎甲,倒便宜了一个路人甲,万阁老一分钱都没有收着他的,倒叫他捡了个大便宜!   真是没有最糟心,只有更糟心!   他满腹心事快要憋死,皇帝已缓缓环视众人,“这里争执了这么久,想必外面的准进士们都等急了,速速着人去张榜,公示天下罢。” ☆、第90章   皇城长安门外,皇榜一经放出,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此时即将能换一个称谓的中式举子们追求又是不同,一甲自不用说,欣喜若狂,众人也皆羡慕不已;二甲也很不错,就进入仕途来说,是够用了;三甲就未免有些怅然若失的意难平了。   司宜春又吊了回榜尾,不过是吊在二甲的末尾上,列属二甲第一百三十八名,喜得哈哈大笑:“悬哉,悬哉,一定是文圣保佑了我!”   又替苏长越扼腕:“小苏太可惜了,只差一名!若是当面点选就好了!”   他虽没明说,但那意思是明摆着的:状元榜眼不论,但探花不知从哪朝哪代起有个默认的潜规则,差不多的成绩下,择年轻貌俊者取之,有的考官甚而会在会试后特意打听考生的年貌,殿试糊名时排出的探花若不能符合这个要求,会再进行调整,以苏长越的年纪相貌,不过一名之差,完全可以填补这个差距。   苏长越笑道:“司兄勿要玩笑,我能中传胪已是意外之喜了。”   “哼!”   他话音刚落,旁边便传来一声冷哼。   苏长越下意识循声望去,却见是个大约三十出头的青袍举子,国字脸,相貌寻常陌生。   虽不相识,但从他的反应里不难判断出他的身份,司宜春兴奋里言语不谨,先有一点冒犯,正叫正主听着,人家不悦也算情理之中。   苏长越便代为歉意地向他拱了拱手。   那人昂着头别过脸去:“国家取士,岂有取貌之理,文章才是千古事,我奉劝有些人还是不要想太多了!”   他这话在一片互道恭喜的欢腾中显得甚不合群,周围听到的都用奇怪的目光看过来。   司宜春心头火起,便是他说错了一点话,苏长越也道过歉了,此人便不原谅,又不是有什么仇怨,不理会也就是了,何至于当场打人脸面!   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我也奉劝有些人,不要自视太高了!”   不过高了一名,口气倒像比别人高了一百名似的!   青袍举子大怒,张口欲斥,旁边一个来送皇榜的制敕房中书舍人还未走,先一步插了句话,问苏长越:“你是第四的苏家子?”   苏长越一愣,拱手道:“正是。”   中书书人摇摇头:“那确实可惜了,这探花原定的是你。”   他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眼苏长越,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回宫缴旨去了。   皇榜下的众人一片哗然:这是什么意思?有黑幕?!   中书舍人是天子近臣,众人不敢去拦他问个究竟,便把满溢着好奇的目光尽皆投向两个当事者。   这一看——确实可惜啊!   实际上的探花卢文滨能在三十出头的年纪上中榜也算年轻有为,但和他旁边站着的青年一比,那真是全方位被碾压了,两个人往外一站,怎么看也是苏长越更像探花,一道出去跨马游街,鲜花香帕肯定全冲着他来,卢文滨在旁边就像个路过的路人一样。   众人的心意皆在目光中流露出来了,卢文滨气得叫道:“我是清白的,我什么也没干!”   众人的目光仍旧:“……”   大家都懂的嘛,谁也不会承认自己干了什么,可是你本人就是个活证据啊,不过只差一名,这文章差距能差到哪里去,你要真那么好,直接就是状元了,也不会屈居第三,按着常理,探花就该是更年轻的上,你能把别人挤掉,呵呵。   当下就有人笑道:“卢兄这么有办法,何不索性做个状元,倒免得人疑惑。”   举子们最是不怕事,又最厌这等关系户——当然要是自己就另当别论了,闻得此言,群起哄笑起来。   卢文滨气得头脑发昏,都说不出个整话来了:“我没有,不是我!”   伸指向苏长越大骂:“小人,你自己文章不如人,何故构陷于我!你这是嫉妒!”   苏长越再不想惹事也忍不住了,冷然道:“卢兄还是冷静些罢,我并未说什么。”   司宜春在旁帮腔:“就是!说你这个探花有问题的是刚才送皇榜的舍人,你要喊冤找他去,往小苏头上泼什么脏水!”   梁开宇幽幽补充:“卢兄也是饱读诗书的人,连偷来的锣鼓敲不得这句话都不知晓吗?我要是卢兄,回家自己关起门来偷着乐一乐得了,何必在这里给自己找不痛快。”   登时又激起新一轮哄笑。   卢文滨快要气疯了,想骂人然而所有人都在笑他,都找不出一个明确目标,正这时,从皇城门里安步走出十数个官员来,清一色绯袍宽袖,分了两拨,各自交谈着什么。   卢文滨如见救命稻草,急奔过去,躬身拱手道:“各位老大人,先前送皇榜出来的那个舍人污蔑学生暗动手脚,抢了同榜的探花,学生敢以性命担保,万万没有干过此等事情,请老大人叫出那舍人来,学生与他当面对质,以还学生一个清白!”   两拨官员吃了一惊,同时停下了交谈,走在左边最当前的一名老者皱了眉头,先往卢文滨身上打量了两眼,目光复杂,然后才道:“他说了什么?”   卢文滨忙一句句学了,然后气愤地道:“如今同榜之人皆误会学生,学生背了这个污名,日后还何以立足!”   原在皇榜下围拥的举子们猜出这些官员是何人——这个时辰出皇城,又皆着高品级服色,肯定是负责殿试的读卷官们了,便忙都涌过来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老者先向众人说了一句,口气和蔼。   待众人直起身后,他提高了点声音,接着道:“殿试的名次是皇上御笔钦定的,其中并无诡秘,各位不必听了一点风言风语,就擅加联想,既已看过皇榜,便就此散去,安心回家等待后日的金殿传胪罢!”   卢文滨大喜,连忙躬身道谢,又道:“不敢请教老大人高姓?多谢老大人为学生洗清污名,学生明日一定登门拜谢!”   这老者自然是万阁老,他平白损失掉一个推自己人上一甲的机会,心情正糟着,没空闲应付这个捡漏的,淡淡道:“不必了。”   便带着左边的官员们走了,右边的大理寺卿脚步慢了慢,往人群里寻了一眼,道:“苏长越是哪个?”   众举子大愣,连苏长越都怔了一怔,方自人群里走出来——他认得万阁老,先不想离着他太近,恐怕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所以特意离远了些。   他现在这一站出来,不可避免地又挨着卢文滨近了,两人又成了对照组,苏长越折腰再度行礼:“正是学生。”   读卷官们虽都知道苏家事,但并没见过苏长越,毕竟当时苏父品级不高,还没到能带着儿子和高官们来往的地步,此时一见,不由皆是眼前一亮。   便有人叹道:“可惜!”   如此风采,凛凛然如玉树,岂非是现成的探花郎,打马游街时足可撑门户,原定的又恰是这个名次,真是天缘巧合。可惜,偏让万阁老搅合了,累得众阅卷官们都跟他一样没眼光似的。   卢文滨脸一下焦黑了——什么意思啊?怎么又来一个可惜?!   大理寺卿见此,倒安慰了他一句:“你的名次确是皇上定的,你确实清白。”   卢文滨方觉好过了些,斜眼瞪苏长越——再可惜有什么用?圣心不属你!   大理寺卿笑道:“好了,都回去罢,领进士巾服,备金殿传胪,你们的事还多着,就莫在这里徘徊不去了。”   他说罢,也和在右边的官员里一起走了,众举子们目送他们走远后,方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跟着离开了皇城。   **   大理寺卿顾忌朝廷颜面,没有当场卖了万阁老,说出其中究竟,恐怕惹起闹事来,但先有舍人漏话,后又有他特意点出苏长越来见了一下,这些总不是无端来的,举子们四散回去后,就各显神通打听起来。   当日殿中单是阅卷官就有十来人,本就难瞒住人,举子们不少出自官宦人家,又有途径,这一打听,就打听出大概来了。   不过第一手打听到的人知道的是全貌真相,但往外传时,二手三手的,信息量难免就损失扭曲了不少,到扩散到众人皆知时,就只剩一项准确信息了。   ——原来是万阁老力保!   万阁老在士林间的风评,简单来说就一个字:差。   这一点连万党都无法否认。   风评这么差的万阁老,硬压下人家名次都写好了的原探花,另行捧了个新的出来,这其中没鬼?呵呵。   卢文滨刚得意了没两天,又叫一堆异样目光围观上了,讲真,他其实挺倒霉的,因为他确实没和万阁老串通,他一直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的探花是实至名归来着,怎知真相如此,叫他情何以堪?   为了洗白,他不得不干了一件逼上梁山的事:他公开怒斥了万阁老。   这一招非常有效,他要是万阁老的人,那无论如何不可能这么折辱他的脸面罢?   卢文滨如愿洗白了,结果是万阁老的声望又跌一截——赤膊也要推上去的新科探花根本不领他的情,反而公开和他划清了界限,简直不知他图什么。   不过这些暂且都和苏长越没关系了,以他目前的位置,离着万阁老还太远,能以自身损失一个一甲的代价,间接给万阁老制造一点心堵,已算是不错了。   司宜春和梁开宇听到消息后齐齐来安慰他,苏长越自己的心情却很好。   在经过金殿传胪、游街等一系列程序后,他去翰林院请假知会了一声,要返乡去准备聘礼娶亲了。 ☆、第91章   司宜春和梁开宇在出皇榜后便另觅了住处,他二人皆准备向着接下来的馆选努力一下,若不成,再考虑接下来的观政选官等路子。不过不管怎样,既已成为进士,前程起步是定了,那自然不可能再在苏家凑合,尤其司宜春还要准备迎娶自家乡送嫁来的未婚妻,就更得寻一处单独居所了。   苏长越因不必参与馆选,时间比他们都充裕一些,假也好请——翰林院清贵之地,庶吉士在其中的三年更多的仍是习学,不直接参与什么具体事务,因此院里也不等人用,他是立即持告身到任,还是待馆选结束后,和通过馆选的庶吉士们一起进院都可。   苏长越便选了后者,他谋算好了,先回德安府去,接上孙姨娘和两个妹妹并置办好聘礼,而后一道往金陵而去,在临近州府安顿下家人,再前往张家求亲,仪式过后带着珠华去临近州府见过家人,汇齐了再齐回京城。   这麻烦了些,但也没有更好的安排了,孙姨娘和妹妹们皆是弱质女流之辈,家中没有一个成年男主人顶梁,先前与他两地分离是迫于无奈,如今他这边稳定下来,那必是要接过来一起住的。   他匆匆收拾了不多的一点行李,去车马行租好了马车,在将要和福松上路的前一天,却接到了刑部的传票。   来送传票的小吏知道他才中了传胪,态度很客气:“是相公先前递去的状子有了结果,本部堂官请相公前去听判。”   苏长越一怔,春闱之时,连着会试殿试到张贴皇榜,满京城的目光都汇聚在这桩抡才大典上,他递了状子后曾去刑部望过一眼,见还在收状,料着还没定案就没有进去,之后一直忙忙碌碌,没空闲再过问,没想到刑部在春闱的喧嚣下,默不吭声地竟已把案子办了。   不过算一算时间,打皇帝下令查办起,已有两个多月了,现在出判决,正是差不多了。   他便出了家门,随那小吏往刑部而去。   路上问小吏打听,小吏位虽卑,但成日在刑部里厮混,消息很灵通,也很愿意和新出炉的年轻传胪公结个善缘,就说与他听:“相公尽管放心,请相公去是好事,相公的状子里是不是有家产被夺之事?如今正要清点了还与相公。据我偷偷听了一耳朵,相公状子上写的证据确凿,所以状子上的数目有多少,应该都是可以还回来的。”   苏长越大出意料,跟着涌上满心的百感交集,一时竟分辨不出心中是痛是悲是喜,只能道:“……多谢堂官秉公执法。”   在关于珠华嫁妆的那一部分上,他的证据确实充足,因为当年叶家留有的凭据虽然一并被锦衣卫抢走,但这份凭据同时在金陵张家还保留了一份,如此巨额家产,身后划分时不可能不找个见证人,苏张两家便是互为见证,这凭据也是互留了备份,同时上面还有河内县县衙的官印以为旁证,重重保险之下,只要能有这份凭据在,叶家家产的归属就毫无疑问。   不过属于苏家本身的家产相对之下证据就不那么硬了,苏家有账目,但毕竟只在苏家之内,没有旁人可证,官府要不认,苏长越也无法可想。   在他的预计里,能把珠华的五万两拿回来就是最好的结果了,这还是建立在他春闱得中的前提之下,他自身的分量能重一点,若不然,就算刑部承认这笔账,可是要说已被锦衣卫挥霍光了,他能怎么办?总不能叫刑部自己掏钱贴给他罢。   平民百姓面对官府时,就是如此弱势,受了冤屈唯一的渠道只有去官府求主持公道,官府若不理,那就毫无办法,只能吞下这口气了。   苏长越当年所以隐忍住,未去衙门喊冤,便是因此,敌我力量悬殊太大时,告也白告。   如今看,倒比他想争取的结果更好一点。   “不只相公家,当年和相公家一起被抄的其余四家,家产都要发还他们呢。只是他们多在外地,还得遣人去通知,不如相公赶巧。”   苏长越这回真惊讶了,其余四家都已不在京城他是知道的,程家和他同一年扶灵返的乡;告密的李永义死于流放途中,李家人存身不住,不多久也离开了京城;蔡卢两人倒是幸存,但他们在狱中也饱受折磨,身体落下了病痛,不得已先后辞官带着家人回乡归根。   这也就是说,这四家多半不可能跑到刑部去交状子喊冤,他们的家产,是刑部主动发还的。   ——说实话,这得是青天级别的主官才干的事,一般官员真没这个觉悟。   这个疑惑在见到作为主审官的刑部左侍郎时被解答了。   左侍郎拿出来一份盖着刑部大印的判决书,但他先宣读的却不是这份判决书,而是附在其上的一份御笔批示。   这批示当是根据刑部先前上报的案情下的,除了明令归还五家家产之外,对当初的五人组还各有封赏,亡故的各追赠一级,仍健在的因两人身体故,给赐了个散官闲职,真是考虑得极周到了——当然李永义除外,发还他家被抢走的家产已算天恩浩荡了,别的不可能有他的份。   苏长越叩谢过天恩后,别的要走的程序都很简单,他家当初被抢走的原都是银票,苏父是清流官,没什么外财,家里陈设普通,锦衣卫看不上,就没动实物。如今他也只要领回银票即可,点过数目,签字画押,他这桩案子就算是了结了。   他又略微打听了一下靠着这笔钱财从总旗升到百户的锦衣卫,二十一岁的传胪,御笔钦点的庶吉士,说是前途无量一点也不为过,左侍郎不吝于透露给了他:“此人手下染的血还多着,桩桩件件累积下来,断无生理,这批人犯的判决会一总下来,大约也就是这几日了。”   苏长越谢了他,不再打搅他办公,揣着失而复得的家产出了刑部大门,慢慢往家走。   他一路若有所思,家产已经回来,恶贼将要伏诛,他的思路便不在这上面了,他现在想的是皇帝下的批示。   这批示实在来得奇怪——当然不是说归还他家家产奇怪,也不是说给父亲的追赠奇怪,一般神智清明的天子都会这么做,以慰忠臣之心。   怪的是时机。   五人组是因为什么遭殃的?弹劾万阁老。   正常的程序是,被弹劾的奸臣倒台之后,才到有过的罚过,有功的赏功这一个清算的过程。   然而现在万阁老还好端端地在首辅位子上呆着,皇帝却已经下旨褒扬弹劾他的言官“忠勇勤事”,还给了追赠,这对万阁老而言意味着什么?   等于是啪地往他脸上甩了个巴掌!   这个巴掌虽然甩得有点含蓄,不是脆响脆响的那种,但是能看懂的人肯定不少。   先有殿试里的那一幕,再到这份封赏,皇帝已经把自己的态度一点点挑明了:他不想要这个首辅,但碍于万阁老是先帝老臣,身边尚有一帮势力,首倡往金陵迎驾等方方面面的因素,他不能直接对万阁老下手。   最好的了局,是万阁老识趣点,自己乞骸骨,别再站在朝堂最前面惹皇帝烦心。   ——本朝潜规则,做到万阁老这个位份上的重臣,一般最坏的结果也就是罢职还乡,没有性命之忧,也不会下三法司,否则一国首辅,进衙过堂是个什么场面?连朝廷的体面都跟着丢了,且想找个合适的主审都难。   但很显然,万阁老没有这个觉悟,死赖在首辅的位子上不挪窝,终于把皇帝等得缺乏耐心了,一面以雷霆手段清洗鹰奴锦衣卫的同时,一面开始往外释放信号,表达对万阁老的不满。   凑巧又必然的是,先后两个信号都和苏家有关系。   但对于苏长越本人来说,就仅此而已了,他虽是当事人,在这场局中却只能算是棋子,由着人落子,掌控不到多少主导权。   思路渐渐理清,家门在望,苏长越加快了一点脚步——他不够格入场,但在外围推波助澜一下还是可以办到的。   **   苏长越把定好的马车又退掉了,他改了主意,决定在京里置办好聘礼之后,直接前往金陵求亲,携珠华往德安府,正好可以拜祭一下父母,而后再带着妹妹们一道来京。   这个路途规划相对简化一些,苏长越所以先前不取,盖因囊中羞涩,苏家剩下的一点钱财大半都留在了德安老家里,怕妹妹们若有急需用钱时被难住,所以他得先回老家去取钱才行。   现在就不必要绕这个路了,他直接领着福松在京里采买起来,他两个都没经过婚娶事,也不知要买什么,难免要四处请教咨询,他这一科同年里几乎全部已婚,听到他将娶妻,兴致勃勃地都来给指点,再加上昔年苏家交往的一些人家,那等太太奶奶的更乐意谈论这些事了,个个热情得恨不得替他包办了才好。   在这个过程中,苏父被追赠,家产返还,天恩浩荡等讯息自然而然地散播了出去,万阁老在其中所充当的难堪角色,原本不关心或看不懂的人渐渐也注意到,并将此流传了开来。   可惜,万阁老不但位次是百官之首,脸皮也是,居然硬是巍然不动,连病都不称,风雨无阻地照常上值,他如此唾面自干,一时却是无法了。   到四月初一,苏长越置办好一车聘礼,带上原属于珠华的嫁银,驱车往金陵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人,钱,都有了,万事俱备才好迎娶,   我女主啥也不会,绣个花戳满手洞,她还是抱着嫁妆靠嫁妆过日子好了。<( ̄ˇ ̄)/ ☆、第92章   苏长越中传胪的喜讯随着轻暖春风一起飘扬到了金陵,张推官大喜,特命下人去买了好些炮竹来放,邻居们见他家不年不节地喜气洋洋,好奇来打听,得知之后皆是惊羡不已。   作为最直接的关系人珠华亦是又惊又喜,她虽然为盼望苏长越中榜都搞上封建迷信活动了,但就内心深处来说,其实并没有抱持多大希望,她觉得苏长越的才学应该不错,但究竟不错到了什么地步,以她在八股上的一点可怜造诣,是完全摸不到深浅的,只能凭经验预估,这所谓经验里最重要的一条衡量准则就是年龄。   而今那些胡思乱想都不作数了,苏长越金榜题名是确凿无疑的事,张推官加紧了替珠华置办嫁妆的脚步——这一步骤去年珠华跟他招出关于和苏长越的婚期约定之后就提上日程了。   珠华目前的财产只剩下了五千两,但这是相对于她失去的嫁妆而言,就这五千两本身来说,也很不少了,花费一半都足以置办一份很丰厚拿得出手的嫁妆,剩的一半就不动,作为压箱银给她带走。   除此外,张推官自己也贴了点私房与她,珠华先不好意思收,张推官在的是个实权职位,便不贪污,各样合法的灰色收入也不少,手头宽绰得很,但这是在只养他一房的前提之下,张家还有高堂在上,还有混吃等死的二房,再还有远在外地的张兴文,他暂时是没找麻烦,以后却难预料,这么一大家子的生计都压在张推官身上,他的担子着实也不轻。   “好好绣你的花罢,不要你操这个心,舅舅再穷,还不至于给你添个妆都添不起。”   被这么一说,珠华只好却之不恭了,而后她就看着院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添多,到今年春闱时本已置办得差不多了,然而苏长越科举的结果一出,张推官再看却又觉不足了,又要再往里添。   张萱也很有兴致地跑回家来指点,她嫁得虽近,但毕竟已为人妇,再近也不好常回娘家,直到前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完成了一举得男的重要任务,自由度一下上升,如今随她往家跑,一声也没人说她。   “还该再给你添两床丝被,京里可没江南这样好丝,便有,从我们这运过去也贵得很,不如一发多备些。”   “二表姐,已经够多了,十八还是二十床来着——我看看单子,二十床了,我用五年都用不完,哪里还要再备。”   “你这傻子,白长一副聪明样,谁叫你都自己用来着?你底下两个小姑子呢,你给她们分送一些,既花不了多少钱,人家天天盖着,看见就想起是你送的,岂不轻轻松松地就显得你这做嫂子的贤惠?”   珠华呆了下:“……哦。”   她这反应太淡,张萱终于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了,转头来打量她:“珠儿,谁招你了?我前几日来你还欢喜着,怎么今日就拉着脸?”   珠华有点心烦意乱地道:“没什么,我就是想着婚期快到了。”   张萱笑了:“怎么?你怕他在京里叫哪家豪门招了婿,不来娶你了?”   “我才不担心这个。”珠华把嫁妆单子丢过一边,拿回她练手用的绣帕来,闷头戳了两针,才道,“二表姐,你说,我现在要说不想成亲还来得及吗?”   对面先静了一会没声响,然后张萱提了气的大嗓门砸过来:“你是真的傻了?他落魄的时候你不提,如今眼见着熬出来了,你这会儿要退婚?!”   珠华吓一跳,下一针就戳手指上去了,她一边痛得抽气,一边哭笑不得地抬头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婚期能不能往后推一推。”   “学不会就罢了,非跟自己过不去做什么。”张萱先又嗔她一句,才道,“你这丫头,说话也不说清楚了,那你想往后推迟婚期是为什么?”   珠华脸就皱了,深沉地道:“我觉得我其实跟他不怎么熟,这么忽然就要成亲,有点太急了。”   扳手指算算,她总共跟苏长越见面的次数都没超过一个巴掌,打上回别过后,一年半都没见过了,再相逢立刻就是成婚,这——怎么想都太突然了啊,一点过渡都没有的感觉。   她先前没考虑到这些,然而眼看着约定的婚期一天天逼近,可能要不了一两个月他就要登门,然后她就要离开住了六年之久的张家,孤身随一个比陌生人没好多少的男人,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从此一生托付于他。婚期越近,她越觉得肝颤,越是坐卧不宁,甚至觉得就不嫁也算了。   张萱是个粗神经,理解不了她这类似于婚前恐惧症的心态,莫名其妙地道:“什么熟不熟的?你们婚前隔得远,又有规矩在,当然不熟了,婚后处一段不就好了?再说,你觉得太急,只怕他觉得再急一点才好呢——妹夫都二十一了,你再不嫁过去,难道想他忍耐不住,先弄个小的摆在屋里?”   珠华:“……”   张萱不客气地训她:“不知你在想什么,别胡乱矫情了,正经准备当新娘子才是!”   珠华:“……哦。”   好吧虽然二表姐的切入角度和她的想法完全不一样,她是纯实用路线的,但是成功压服了她,从苏长越的年纪论,是真的没有理由再拖了。   张萱看她有点蔫,倒又可怜起她来,放缓了口气道:“你也无需害怕,他家没有高堂,只得一个姨娘,这种代行主母职的姨娘便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客气些待她也就是了,横竖她总爬不到你头上来;再就是两个小姑子,父母去了,留下来的这些子女就是相依为命了,你嫁过去,多照顾着些,便有那等磨牙的,能不计较也别计较,别觉着吃亏了,妹夫看到眼里,自然向着你——这两个小姑子都比你小不了几岁,要不了几年都该嫁出去了,便麻烦也麻烦不了多久。”   这是正经话,珠华一一点头听了,听张萱下面话锋又一转:“当然,他家万一出什么过分的事叫你忍不了了,你也不需忍着!你虽没了父母,却还是有舅家的人,你叫人送信回来,我们自然替你出头。”   珠华连连点头,眼神晶晶亮地望她:“好。”   所以说张家她最喜欢二表姐了,爽利透亮的人跟她处着就是舒心——当然,能不要总喜欢拧她耳朵掐她脸就更好了。   正想着呢,张萱就笑着伸过手来掐她脸颊一把:“不过应当也是我白操心,就凭你这张脸,妹夫哪里舍得跟你说个不字,只怕你说东,他想不起来往西,由得你在家威福。”   珠华不以为意,她又深沉上了:“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哈,美得你——”   “二姑奶奶,表姑娘,苏家少爷上门来了!”   张萱一语未了,便叫伸头进来的月朗打断了,她微讶:“来便来了,怎么来这么快?”   家里私下议论过,苏长越这一中榜,行程就预估不了了,他可能亲身来,也可能因公事绊住来不了,只能托个亲眷来提亲,而后珠华由张家从金陵送嫁,到京城去完礼。   相比之下,自然还是他亲身来的好,只是两地相隔遥远,倒是后者可能性更大一些,张推官为此都在琢磨送嫁人选了,不想他却来了,还来得这么快。   这才四月中,苏长越打京城出发,先返乡,再到金陵来,怎么算也要五月里才对。   月朗笑道:“太太也奇怪呢,问了说是没回德安,直接过来了。”   “……”张萱转头,打量珠华,乍舌,“你看看你这脸面,也太大了,他这是飞过来的啊。”   珠华囧:“……大概是找舅舅有事吧?”   不然没法解释他有假不回家却直接跑金陵来了。   月朗笑道:“可不是有事嘛,苏家少爷聘礼都带过来了,先上门拜访一下,等着老爷回来,商量个好日子就直接下聘了!”   张萱原要拉着珠华起身,听此言松了手:“既这样,你倒不好见了,我过去看看。”   她就跟着月朗匆匆出去了,珠华站到门边去,望着她两人的背影过了月洞门,颇有些晕乎乎的,脚下都发软:这、这么快,她就要嫁人了?   还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怎么破?   她傻站了不知多久,月洞门里又出现了一道身影,身材颀长,穿着深青行衣,手里捧着个木匣,见到她站在门边,目光同她对上,眸光如被点亮,继而微微一弯。   珠华:“……!”   不是说她不好见的吗?婚期虽还没定下确定的某一天,但都快下聘了,肯定十分接近了,依俗礼这段时间他们是不该见面的,怎地他还有本事跑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93章   这回再见苏长越,他外貌基本没什么变化,同前年年末离开时差不多,只是肩膀又厚实宽阔了一些,气势上看去更像个成年男子了。   在珠华的感觉来说,当他信步近前时,随之带来一点陌生的侵略感,让她请他进屋坐下的动作都变得有点拘谨起来。   她又张罗着要去寻茶盅倒茶,苏长越在背后叫住她:“不用忙,我不便久留,只有样要紧的东西给你,所以才得过来。”   珠华转过身来,便见他把手里的木匣递过来。   她茫然接过,这木匣极普通,干巴巴涂着层漆,除此外什么雕纹装饰也没有,她便也没在意,随手打开匣盖一看,见最上面放着的是一张对折的银票,她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翻了翻底下——   她手一抖,险些把匣子抖落!   苏长越及时伸手替她稳住:“小心。”   珠华战战兢兢地点头——能不小心吗?整整半匣子银票!   金光闪闪!   哦——闪的不是银票,银票不是元宝,就算在日头底下也闪不了光,能闪的是珠华的眼神。   “哪来这么多钱?”   苏长越被问得顿了一下,才道:“你的嫁银,忘了?”   珠华:“……”   她不该想不到的,只是一下子被这么多银票震住了,方脱口而出了句傻话。   但虽然能想到,她还是惊讶极了,抬头问他:“被锦衣卫抄走的东西还能还回来?”她都没敢抱持过这个幻想,只当是喂了狗了。   “时机凑巧,是这样……”苏长越见她满面好奇,就简单解释了一下其中因果。   珠华听罢明白了,新皇登位别的可以不管,锦衣卫若不听话,那必是要先收拾清洗一轮的,这也是最容易入手立威的角度,天子收拾家奴,和朝臣们没关系,便有和锦衣卫高层勾结的大臣也不敢站出来说话,否则“勾结天子近卫”的嫌疑砸下来,捞不出人不说,还得把自己一并埋进去。   而在这个过程里同时有可以打击万阁老的事件,那就顺手一并施为了,她的嫁银当初是因万阁老要构陷苏家而失去,如今又是因皇帝要压制万阁老而得回,很可以说一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了。   珠华开心地再度翻弄起银票,不管怎样,她命里的横财运终于又回来了,她又是个有钱人了!   苏长越好笑地看着她,目光温柔中带着微微宠纵——五年前他弄丢了她的嫁银,在人生的最低谷中狼狈前来报信,她一句难听的话也没和他说过,只是恨恨咬了他一口,出过气后便罢了,他以为她是不太看重银钱,所以轻轻放过,可看她现在两眼放光的小财迷模样,哪里是不在乎?   当年只是不想对他雪上加霜,所以硬是容让了他罢。   珠华翻一翻翻出不对劲来了——好像少了点。   她没有在数,苏长越不可能昧她的钱,她翻只是翻个心理上的高兴,所以发现钱数不对,是因为别的银票都是整数一千,独有一张却是九百九十两。   ——这要是直接少个一两张也罢了,可能刑部交付的时候就没有给齐,可这独有一张画风不一样,少个十两算怎么回事?刑部不可能就差这十两不给罢?   珠华犹豫起来,问的话为十两好像犯不着,不问的话又总觉得奇怪。   她纠结着,手下就慢了一慢,苏长越注意到那张与众不同的银票了,主动给出了解释:“这是我用的,置办聘礼的时候短缺了些,问你借了十两。”   苏家的钱也还回来了,就算没她的多,也不可能连个聘礼都置办不起吧?   而且夫家下聘礼从女家的嫁银里用钱,这么一言难尽的极品事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苏长越干得出的啊——这解释给得离奇,珠华听得稀里糊涂的,更加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了。   “待此间事了之后,我要再往德安,接上家人一起往京城生活。”   珠华半懵懂地点头,不知怎么又扯到家人去了,而且这不用说她也知道,德安那边只有一个姨娘并两个小妹子,全是女流,肯定是要接到一起住的。   苏长越继续道:“京城居不易,届时家里人口不少,我供职翰林院,俸禄微薄,恐怕只供得上家里花销。借你的钱,一时半会无法还上,你若不急用,不如我重给你写张欠条,你先收着?”   话说到此,珠华再不明白就不是迟钝而是蠢了,她只觉心尖上一颤,那股颤栗飘乎乎一路往上传,于是她连脑袋里也是一晕,连带着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第一个感觉倒不是当年背地里跟张推嘀咕的小心思被他听见了,而是——这种被撩的感觉来得毫无防备,精致又含蓄,她招架不住啊!   尤其他还一本正经,好像真在跟她商量借钱不借钱,谁说古人板正不解风情的?那他一定是书读得太少。= =   珠华哼哧着说不出话来,当年跟他讨价还价婚期的时候都没觉得害臊,这时却少女心发作,居然让羞着了。   她头低垂着,好像犯了错一样,苏长越看不见她的脸,只瞧见她脖颈弯折出美好的弧度,腮边连着颈项一片毫无瑕疵的粉白,一缕发丝荡在旁边,令得他心中也是微微一荡。   他定了定神才重开了口,声音微哑地追问道:“你要不要我写?”   珠华手里还抓着木匣,她手指在匣边磨蹭片刻,心跳还是不稳,但勇敢挤出了一个字:“要!”   她不会主动去跟他谈纳妾不纳妾的事,以后也不打算和小三小四斗,但他觉悟这么高,主动给承诺,那不要的是傻子。   珠华还是不大好意思看他,她这时才后知后觉有了私心被揭穿的心虚感了,然而又忍不住想去看他,匆匆抬起头来瞄他一眼,同他幽深目光一对,惊得一缩,却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忙匆匆往里间跑了。   苏长越不知她去干嘛,不好跟进,只在心里默想:等张伯父回来,婚期一定得商量个越靠前的越好。   珠华很快出来了,她原是去拿五年前的那张欠条,拿回来刷刷几下撕成了碎片,再铺纸磨墨。   苏长越悬腕提笔,片刻功夫书就一张新的与她。   珠华低着头接过来,打开木匣,把新得的欠条同银票放在了一起。   苏长越注意力被放在书案边的一个绣花绷子吸引住,放下笔,转去拿起来看。   珠华在女工上属于没有天赋的那种,她对色彩的感觉一般,还没耐心坐不住——刺绣所用的丝线太细了,她这种生手坐半天都不见得能绣出一片叶子,成果出太慢,她盯着绣花绷子绣一会就要走神,一走神就要戳到手,不夸张地说,她的每件绣品上都有她撒下的热血。   苏长越手里拿着的这件也不例外。   而且还新鲜着,正是她先前才挨了一针,结果不小心沾染上去的一小点血痕,连色泽都还没怎么变。   “你手伤到了?”   珠华“嗯”一声,伸手拽过绣花棚子:“别看啦,我做不来这个,手艺差得很。”   她这还真不是谦虚,帕子上绣着两片叶子一朵花,婉转一点地形容:绣工是真不怎么样。   要是原来她说出这个话的同时还要有点发愁,毕竟这是和生计有关的技能,学好了能省不少钱,不过现在就无所谓了,五万两失而复得,她完全不用为难自己,寻个精女工的丫头是最容易不过的事。   唯一一点可能的障碍是,苏长越不会有非给她摊派活计的要求吧?   她想着,决定既然正好在他面前现了丑,就索性把话说在前头,便试探着道:“我以后不想做这个了,手戳得好痛。”   为了增加说服力,她还摊了只手掌到他面前去,指尖上有两三小小的红点,正是这几天才戳到的,伤痕还没愈合。   小姑娘这是在跟他撒娇啊。   苏长越心头微微一热,立刻便道:“做不来就不要做罢,非学那个做什么,捡你喜欢做的便是。”   这么好说话。珠华开心了,笑眯眯点头:“好。”   虽拿着还嫁银的幌子来见了一面,毕竟不便停留太久,两句闲话说完,苏长越还是到外院安顿去了。   至晚间时张推官回来,开家宴给苏长越贺喜,依男女分了里外两桌席面,除了一个张老太太称病未来外,旁人都到齐了,连二房都一个不拉。苏长越坐在客位上,旁边挨着个小陪客叶明光。   叶明光又大了一点,他生来早慧,成熟得也比别人的快,现在已经过了那段别扭期,再看见苏长越时不再有那股小孩子总要别苗头似的劲,挺规矩地问好,挨他旁边坐着。   里间珠华相对来说就有点头疼了,因为依座次她旁边坐的是张芬,这姑娘像被谁欠了一百万一样,脸拉得老长,往那一坐,散发着一股“谁都别来惹我”的不悦感。   这也罢了,珠华横竖也不怕她,也不会被她影响心情,可坐她斜对面的马氏却是满面春风,喜气溢于言表,母女两人的情绪整个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就总让人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木有办法,我男主是个穷翰林,旧账清了,又欠下新账,应该这辈子是还不完了。╮(╯_╰)╭ ☆、第94章   灯烛高照,作为高中而来求亲的准娇客,外间席面上的苏长越是毫无疑问的主角焦点,开席之初就先被灌了一波,连年事已高的张老太爷都乐呵呵地同他喝了一杯。   又用有点含糊的苍老嗓音教育自家的孙辈:“良翰,良勇,你们也要用功读书,有朝一日也能去皇榜上光耀一回,那我们张家的列祖列宗,都跟着你们添光彩了。”   对于苏长越这种典型“别人家的孩子”,张氏兄弟两个都不怎么有兴致搭话,听张老太爷发话,都只闷闷应声。   张良翰比苏长越还大着三岁,混到如今才过了府试,到院试上又卡住了,差这一步之遥硬是混不到个秀才,张兴志着急得不行,找着张推官求他去向提学官通关节,让张推官生气地骂了回去——秀才是科举三关里最容易的了,这都要想法舞弊,再往上考又该怎么办?   张良勇则是天生的提到读书就头疼,他的长才就不在读书上面——在什么上面还未知,比起听长辈们唠唠叨叨地说功名事,他更有兴趣在桌子底下踩叶明光的脚玩。   他倒没什么恶意,这对表兄弟小时候为了一碗分配不公的鸡蛋羹能打破头,后来分开住,来往少了,那点恩怨慢慢也就淡了。   再到大了几岁后又被拎到一起读书,叶明光和他正正相反,天生的读书种子,请来的启蒙先生爱得不行,再见张良勇一副不受教的朽木样子,开头还拿戒尺一直教训他,揍了两年都没把他揍开窍,先生也死心了,懒得再和他较劲,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教授叶明光身上。   张良勇却是巴不得如此,因着先生都去管叶明光了,他少挨了不少打,倒跟叶明光亲近起来。在叶明光来说,他记性好,难免也要有点记仇,只是随着他年岁渐长,智力进一步和张良勇拉开,就觉得和笨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张家里只有这一个年岁和他差不多的男童,寻不到别的玩伴的情况之下,就凑合着和他尽释前嫌了,只是智力差距摆在这里,他和张良勇仍旧不大玩得到一起去。   比如此刻,他就理解不了踩脚这种幼稚的游戏,被踩了两下烦了,他面上不动,桌子底下却悄悄用腿去别旁边的苏长越,苏长越小时也是个好玩闹的性子,本来不会意识不到他们的把戏,但他酒量不好,一轮喝下来已经有点晕了,就没反应过来,叶明光力气小,撼不动他,他还配合着伸了腿过去——结果就叫踩了一脚。   大人的脚和孩童的脚区别明显,张良勇一脚下去就知道不对了,忙缩回来,吐吐舌头斜眼偷窥苏长越的脸色。   叶明光亦没想到移祸这么顺利,苏长越真挨了一脚,他反有点忐忑起来,端正坐着,眼珠却转悠着,也往旁边瞥。苏长越让小小舅子摆了一道,哭笑不得,当此场合点出来怕害他挨训,只得做无事状把腿收了回去,也不看他两个。   “贤侄啊,我有件事想向你打听一下。”此时,对面张兴志满面笑容地开了口。   苏长越便转向了他:“张二伯父请说。”   里间珠华原来没在意这问话,但却见张兴志话音落后,马氏同张芬一齐略略直起了身,两人的表情延续着先前,一喜一怨,仍是分明,但又都是一副竖起耳朵着意倾听的样子。   珠华心里奇怪,不由也留了点神。   便听外间张兴志继道:“与你同榜的有一个叫甘修杰的新科进士,是金陵人氏,不知你认不认识他?可相熟吗?”   珠华没听过这个名字,只能带着莫名听苏长越回答:“有过几面之缘,甘兄是个不错的人,我们拜见座师时是一道约着去的。”   张兴志笑道:“哦,是这样,贤侄觉得他不错,那我就更加放心了,贤侄知道他几时回金陵来吗?——其实你们目的地一样,倒很可以同道过来。”   苏长越微微摇头:“抱歉,伯父,我并不知晓,殿试后我们各有各的事忙,一时没有再来往了。”   张推官皱了皱眉,另指了一事转移了话题,然而张兴志听到苏长越的答案后先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高兴起来,把话题扯回来道:“不瞒贤侄,其实修杰如今与你也算是亲戚了,你要是多留两天,说不定还可以喝到他的喜酒,哈哈。”   他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里间马氏的表情差不多跟他同步,珠华反应过来了:原来这位甘某人跟张芬定下了?张芬素以官家小姐自居,不肯意识到自己跟张莲张萱间的差距,为此挑挑拣拣,多年一直没定下来。没想这回运气倒好,闷不吭声地居然拣了个进士,单以夫婿个人成就论,倒是比汪表姐夫还强一筹了。   珠华对此没什么特别感触,她虽然神烦张芬,但也不会故意盼着她嫁不好,她从张芬那吃的亏都讨了回来,和她没那么大仇了。   所以她就只是有点奇怪:怎么张芬自己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难道甘某人身上有什么进士功名也弥补不了的短板——比如年纪大?长得丑?   她心里胡乱揣测着,听外间换了张推官有点不悦的声音:“没有影子的事,先不必往外说罢。幸而长越不是外人,不然让别人听了,岂不笑话。”   张兴志正在兴头上,哪里耐得住不炫耀自己的进士女婿,不以为然地道:“大哥想太多了,都相看过了,人家明说了满意芬儿,稳稳妥妥的事,有什么不能往外说的,如今不过差着一道正式提亲的手续,只要等着甘家人上门就是了。”   他说着笑嘻嘻地,举起酒盅:“来,我敬大哥一杯,还要谢过大哥给寻的这桩良缘。还是大哥眼力如炬,一寻就寻了门极好的亲事!”   珠华恍然大悟——提到是张推官寻的,她想起来了,去年过年时张兴志和魏妈妈的□□被撞破,马氏大闹了好几场,闹到最后张推官不得不出面,因是张家人不占理,他为了替不成器的弟弟收拾烂摊子,答应亲自给张芬牵线寻摸一门亲事,才安抚下了马氏。   想来就寻的是这甘修杰了,当时他还只是举人,但以张芬出身,能嫁个现成的举人实在也是很不错了。   张推官没有举杯应和,他从苏长越的反应里看出了不对:假如真有如此美事,那他不会这么默然听着,怎么也该说两句贺喜的话才是。   他心下有了数,原要给侄女留颜面,不想当着众人面说其中细节,但张兴志偏要一直提起,他无法含糊下去,只得直接道:“休提那事了,你瞧不上人家,都已回绝了,此刻又说什么。”   张兴志瞪大眼:“大哥,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什么时候回绝了?”   张推官没好气:“你们跟人家说什么春闱后再说,可不就是回绝了?”   ——这话其实是张芬说的,她看不上甘修杰,嫌他娶过一房妻子,但父母却皆觉得不错,年轻头婚的倒多的是,有几个有举人功名的?有也不会看上张芬,张兴志和马氏在这点上的头脑都还清醒,觉得能寻着甘俢杰可以了,张芬的年纪也不容再挑拣下去。   但张芬自己不愿,她抗拒不得之下,方想法寻了个借口,她打的主意是想在春闱之前的这段时间内再争取一下,说不定能碰上更好的,若不能,那只有认命给甘修杰做填房去了,张兴志和马氏一想似乎也有理,就同意了,照这个意思给了人回话。   张兴志就道:“这怎么算回绝,芬儿想激励激励他而已。对了大哥,你可别成天绕着珠丫头转了,我们芬儿的嫁妆,现在起也该备起来了,不定哪天甘家就要上门来商议亲事了。”   里间马氏听得眉开眼笑,悄声向张芬道:“你这爹爹,难得说一回中用又中听的话。”   张芬却不如她一般高兴,低着头,微微鼓着嘴,不肯应声。   马氏带笑嗔她一眼:“你这孩子,心也太高,现成的一个进士还不满足,还想寻什么样的。”   张芬不理她,头埋得更低——若没有苏长越先一步前来,她或许此刻也觉得意,然而人只怕比较,这一比,就只剩一个意难平了。   马氏正在欢喜劲上,不怎么把女儿的别扭放在心上,说了她一句就又向钟氏笑道:“大嫂,芬儿这门亲事寻得不容易,全赖大哥帮忙,这下面的操办,也要请大嫂多帮衬着些了。”   珠华听得无语:张良翰娶妻的花费就大半都是长房出的了,这下好,嫁个女儿还要赖到长房头上,不要脸到这份上,也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钟氏尚未给出回应,外间张推官的声音又起,这回更为不悦:“这算什么激励?人家诚意相求,你同意便同意,不同意便不同意,拖着挑拣拿捏人,难道人家必要顺着你走?我看这门亲事是作罢了,不必再提起。”   张兴志不服,且还觉得莫名其妙:“大哥是怎么了,芬儿嫁个有出息的女婿,与大哥面上岂不也有光彩,怎地大哥一直泼我冷水?”   苏长越在旁斟酌片刻,他实没想到那个   放言“再说”的是张家姑娘,并不想掺和进这等夹缠不清的家事之中,然而张家这位二伯父太能畅想了,他作为知情者再闷着不说,他日捅穿出来,倒似他诚心在看人家的笑话一般。   只能张口道:“张伯父,想必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据我所知,甘兄已被我等座师,刑部左侍郎王大人招了婿。”   他放皇榜后曾和甘俢杰又碰过一面,甘俢杰也在二甲上,和王大小姐的婚事是肯定妥了,只待禀告家中尊长,而能得这等贵女,家中尊长岂有反对之理?   他尽量不掺入自己的个人情绪,只平直叙出,但一语既出,仍是满座愕然。   啪。   里间,张芬手一滑,一双雕花木箸摔落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有小天使猜许燕儿的,许燕儿她爹是御史,正经是个官家女,甘俢杰三十好几了,又有过一回婚事,照常理许燕儿还是不会去给他做填房的~ ☆、第95章   珠华不太敢看张芬的脸色——因为真的是太难看了。   她的五官整个扭曲着,一张脸从脖颈处直红到了太阳穴,满溢着一种不可置信的屈辱,身子在椅上微微颤抖,似乎都快晕过去了。   单看她此时形容,其实挺可怜的,但一想她所以会面临这个难堪的缘由,珠华只能赠给她两个字:活该。   相比之下,外间张兴志的反应要来得直接得多,“贤侄”也不叫了,丢了酒盅就嚷道:“苏家小哥儿,你这话当真,没有搞错人?姓甘的真的背信弃义另攀高枝去了?!”   这等婚姻大事,怎可能弄错!苏长越一说出来,张推官就知道不虚了,沉声回道:“我们与甘家并未立下任何书约,谈何背信弃义,人家得中进士,身份看涨,另有淑媛得配也是可以想见的事。你们自己未能慧眼识英,错失良婿,事情到此也只好认了,此刻多言又有何用。”   马氏精明些,也是不死心之故,就抢在张兴志之前扬声道:“我看应当是苏家哥儿听岔了吧?要说招婿,先当把你招了去才是,怎么招上甘修杰一个鳏夫了?人家那么大的官,哪里能看得上他。”   珠华原是看戏的,不妨又被擦上了边,恼得眯起眼瞪自认为十分有理的马氏:怎么就该招上苏长越了?甘修杰是鳏夫不错,同时也是单身,而苏长越是有、主的好吗?   这间小花厅里外是用一整面多宝阁相隔,能挡住人影,但隔不住音,马氏的话在外间也听得清清楚楚,苏长越不得不一一回明:“张二伯母,我殿试后办聘礼,人都知道的,如何会来寻我。王老大人家的长女孀居在家,年貌与甘兄正相当,所以成就了这桩亲事。”   其实他倒确曾感觉到有一些人家在或明或暗地打听他,不过他紧跟着就办聘礼,因不懂行,把同年们都问遍了,传得人人都知道他要大小连登科,自然没人再有别的意思了。   是个寡妇——   里外都安静了片刻,这没法有疑问了,确实正般配啊。   张兴志错失掉一个进士女婿,心都痛抽抽了,没处发泄,想及张推官先前的话,怨他站干岸,愤然道:“大哥,你是芬儿的大伯,怎么说话不向着芬儿,却去向着那外姓人。我们不过是要考虑考虑的意思,又没有一口回绝,他凭什么就被那什么侍郎招了婿了?还不是嫌贫爱富,因那侍郎官大,就看不上我们小门小户了!我要上他家问问去,有没有这么做人的,可怜我们芬儿在家老老实实地等着他,这大半年的青春白白耽搁在这里,难道就这么不作数了不成?我必要去讨个说法,他家若没话回,我直接上京城找那姓甘的本人去!”   里间马氏原多少惧怕着张推官的权威,还不敢闹得太激进,这会听张兴志居然硬挺着出了头,有了撑腰的,跟着就哭:“可怜我的芬儿命苦,叫人这么欺负,呜呜呜……”   “上个月初二,栖霞寺。”   这场接风宴终究是要往着闹剧上走了,张推官懒得再试图遮掩挽回,语调冷冷地报出了一个日期地点。   “……”马氏的哭声戛然而止。   张兴志那股子气焰也灭下来了,眼神飘忽着,道:“大哥好端端提起这茬做什么,她们娘俩去烧个香罢了。”   “到底干什么去,你们自家心里清楚。”毕竟顾及张芬一个未嫁女的脸面,张推官点了一句,终究还是没有明说。   不过在场众人都听出来了:寺庙说是佛门清净地,其实所谓的信徒们常常借着这地方干些别的事,比如说相看,两边没定下来时不怎么方便在家里见面,而小姐们能露面的公共场合又实在不多,寺庙就是其中一个比较好的选择了,在佛音钟鼓里来场偶遇,好像目的都能被洗涤得单纯了一样。   张兴志满口“耽误青春”云云,埋怨别人背信弃义,结果自家也没消停,别说和甘修杰没定下约,就定下了,以他家这做派也讨不回理去。   张兴志就哑然了,张推官则盯住了他:“老二,你们在家里抱怨两句也罢了,出去了万万不要胡说,更莫去寻上甘家胡闹,你们一些儿信物也拿不出来,是断断占不住理的,闹开了一丝好处也没,人家只会笑话你们有眼无珠,且还要赔进芬儿的名声,她婚事上本就有些艰难了,再惹上这个嫌疑,以后还怎么另寻人家?为芬儿计,你们非但不该宣扬,更该守口如瓶才是。”   张兴志并不傻,如何不知道是这个理,只是犹自不甘:“那芬儿怎么办,她就该白受了这个委屈?她都这么大年纪了,婚事还定不下来,以后可怎么办是好?”   原以为有个甘修杰做保底,便寻不到别的好头绪,也仍旧可以把女儿嫁给他,谁知他直接脱身撂了手,张芬两头落空,既没找着比甘修杰还强的,且连他还够不着了,倒霉被闪在了半道上。   张兴志是认真在考虑这事,只是他男人粗心,说话没防备,一张口就是“这么大年纪了”,张芬本就觉丢脸之极,再被亲爹这么捅一刀,再忍耐不住,哭泣着掩面,站起来就跑了出去。   “芬儿——”   马氏看她神色不对,怕她想不开,忙一边叫着一边跟着追了出去。   被这么一搅局,余下众人怎么也乐呵不起来了,宴席只能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进行,又沉闷地结束了。   苏长越在据张家不远处的客栈定了一间上房,聘礼什么的都放置在那处,由福松在那里守着。此刻天色已晚,外面已然宵禁,他不便回去,只能去客院里住一晚,碍着出了甘修杰和张芬的事,他也不好宴后立即去找张推官商讨婚期的事,只能存在心里,预备着明日早些起来,去请教与他了。   **   且说马氏和张芬先后回到了二房院子,张芬回到了自己房间情绪更加压制不住,呜呜大哭。   马氏听得又心疼又着急,又忍不住要埋怨她两句:“唉,你这孩子,当初听大人的话多好,现在就等着做进士奶奶了,哪至于后悔来哭。”   其实张芬心情远比她说得复杂,甘修杰见她一面直言满意,她心里得意,以为拿准了他,自觉便高他一等,倒过来反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自谓可以开条件挑拣,谁知人家远没那么看重她,掉头就另择了良配;她心里恨死了甘修杰,但又确如马氏所说,错失了翻做人上人的机会,后悔如虫蚁般噬咬着她的心;再来,这消息是苏长越带来的,她这么丢人的一面全部落到他和珠华的眼里,这份难堪无以排解,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才好。   这么左思右想,她眼泪更加干不了了,哭倒在了床铺上。   “唉,好了好了,别哭了,哭也没用。”   马氏语带烦躁地劝着女儿,心里也是乱麻一般,她努力要在这乱麻里理出一条路来,自语道,“不然瞒着你大伯,偷偷去找甘家试试?说不定有转机呢,你大伯光顾着他做官的脸面,他倒是好了,却不想想你怎么办。现在里子都没了,光要个脸又有什么用。我去找甘家闹一闹,他家若实在不肯认,那能让你做个贵妾也行——其实平妻最好,不过他娶的那头老婆是京里大官家的,他们做官的人家规矩大,和商户不同,恐怕没平妻的说头——”   “做什么平妻贵妾的,呜呜,我不要!”张芬大哭,她原来正妻都不怎么情愿做,现在去给他降格当妾?她哪里折得起这个脸!   马氏拍她一下:“你这不懂事的丫头,人家现在是进士了,转眼就要做官,你能去给他做妾也不算太亏了,不然你说你还能怎么办?”   “呜呜,我就是不要,我才不给他做妾,他比我大那么多,又长那么丑,我原来就不喜欢他,他另娶就另娶好了,我本来也看不上他,呜呜……“张芬边说边抽噎,把脸都哭花了。   马氏又气又无奈,又拍了她的背一下:“甘俢杰哪里丑了,不过是生得不俊而已,天底下的男人多是那个样,你要那生得俊的又有多大用处?是能当吃还是当喝?去年那卖油铺子家的小子倒是俊,你嫁了他,跟他一道站铺子里卖油去?你要愿意,那小子还没娶亲呢,老娘现在就舍下这张脸跟他家说去!”   张芬的哭声一下大了起来,见马氏居然真返身要走,她忙挣扎起来去拉她:“娘,娘,我不要……”   马氏不过吓唬她,不可能真去,见有点奏效就停了脚步,叹着气点了点她的额头:“娘心里何尝不想给你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如意郎君?为着这个念想,才把你耽搁到了这么大,现在再来后悔也迟了。你也别瞎想了,又想貌,又要才,还要年轻正相配的,哪有这等好人给你,就是宰相家的闺女想找个这样的也不容易,何况——”   她忽然顿住了。   张芬先顾着哭,见她过了好一会还不言声,慢慢也有点反应过来了:“——娘?”   “嗯。”马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变化不定,又沉默了一会,才重开了口,这回的声音有意无意地低多了,“这样的人,家里倒正巧有着一个……” ☆、第96章   张芬毕竟是个姑娘家,心里虽影影绰绰地对苏长越有些断不了的念想,真夺人婚姻的事还是不好意思干的,就有点发怔地道:“娘,你提那话做什么,和我又没关系。”   嘴上这么说,她的哭声却是停了,目光里也闪出了点飘忽迷离之色。   苏家虽倒了,但苏长越本人却重新站了起来,这么年少得中传胪,前程不问可期,说是万里挑一的佳婿也不为过,叶家那小丫头怎么运气就这么好呢,明明当初是那种死局,结果不上几年竟叫她守得翻了盘。   马氏意味深长地道:“现在是和你没关系,不过事在人为,你要想有关系,也没有多难。”   张芬闷着不吭声,像是个发呆的样子。   知女莫若母,见这模样马氏就晓得有戏了,只是底下的筹谋必要她配合,所以也管不得她的小女儿心思,扳过她逼问:“你给娘一句准话,你愿不愿意?”   张芬害羞地把脸扭过一边去,又叫马氏摇了摇才道:“……我愿意又有什么用,人家打小定的亲事,马上又要成亲了。”   马氏不以为意道:“他们自管成他们的亲,与你又没妨碍。”   “那我怎么——”张芬一下转头,“娘,你什么意思?”   马氏对着女儿说话没什么可拐弯抹角的,干脆道:“意思是,正房你就别想了。”   张芬脸色白了一下:“娘!”   马氏叹了口气:“我是你亲娘,难道能不想让你堂堂正正地去给人做正头娘子?只是这其中要做手脚太难了,那小丫头虽没了父母护持,却还有你大伯,你大伯那个偏心眼,放着亲侄儿亲侄女不照拂,却把那一对外姓当成宝,你要抢了那小丫头的夫婿,他肯定不容。你爹又是个没用的,指望不上他。再者,叶家那小丫头这一二年你也看在眼里,一天比一天出落得齐整,想法算计了苏家哥儿纳了你容易,叫他放手那样的美人却是艰难。”   张芬手指揪着被面上的牡丹花样,咬牙道:“她也就只有那张脸罢了。”   “有那张脸就够了。”马氏接道,“莫信什么娶妻娶德的鬼话,男人比你想得浅薄多了,最看重的还不就是一张脸?叶家这小丫头是吃亏在亲娘去得早,失人教导,养出了个不好的古怪性子,不爱交际来事,也不大出门,名声没传出去,若不然,她能嫁的岂止是一个白手起家的进士?——你要是能长那么一张脸,娘也不用在这里替你发愁了。”   张芬让说得嘴一扁,又要哭了:“我……那我以后不是就矮了那丫头一截?”   “这却未必。”   马氏一语说得张芬收了泪,凝神盯视她。   “名分上是妾,可这里面的门道可不少,你要有手段,莫说和正头娘子平起平坐,就是东风压倒西风,盖过她一头也不是不可能。”马氏胸有成竹地道,“第一条要紧的,叶家那丫头领着个拖油瓶弟弟,七岁上就来了我们家,养到如今十六岁,整整九年,张家对她这份养育之恩,是不折不扣的吧?”   张芬下意识点点头。   “如此,你不但是她外祖家的表姐,更是她恩主之女,两样叠加,就算她是妻你是妾,她名分上比你高了一点,又哪里好在你面前摆大房的架子?张家养她这一段是永远抹煞不掉的,这份恩情也永远都在,所以你并不用觉得矮她一截,也不用奉承她,除非她想做个忘恩负义的人,否则就该对你客客气气的。”   张芬曾被珠华喷过一顿狠的,连张兴志都被扫进去了,她回头去告状,也没告出个公道,就不了了之了。所以她对于珠华能对她“客客气气”这一段还真不敢报什么期望,犹豫着道:“她、她那性子是真不好,要就是不顾脸面,偏寻我麻烦,我怎么办?”   马氏笑道:“这就是第二条了——你不要和她吵,也不要和她闹,把你的力气省着,留到苏家哥儿那里使去。叶家丫头即便是个天仙,那么蛮横善妒,苏家哥儿被她颜色迷惑,能忍她一时,总不能忍她一世吧?你慢慢地来,你还记得你小时,我们还在德安时,巷口那早点摊子怎么磨豆浆吗?你就学那水磨工夫,天长日久,总能叫他们离了心。”   张芬听住了,顺着想了想,觉得确有可为之处,眉眼就舒缓下来,不过脑中一闪过珠华那张脸,她刚生出的一点信心又让动摇了:“可是娘,珠丫头那个相貌,我——”她实在不情愿,但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就吞吞吐吐地道,“有点比不过。”   马氏道:“这也不怕,男人除了好色之外,更还贪个新鲜,只要你肯用心,没有勾不过来的。”   张芬忙道:“我怎么用心?”   马氏正待说又停住了,道:“以后娘一一的教你,现在却是没空闲说这些了,你起来,快梳洗了。”   她说着就伸手拉张芬,张芬迷茫地让她拉起来:“娘,都晚上了,我又不出门,还梳洗干嘛?”   “傻丫头,你跟那苏家哥儿又没来往,不自己主动些,难道还指望他先开口说纳你不成?”   马氏把张芬拉着,按到妆台前坐下,正伸手去拿木梳,听得外面门响,跟着是丫头迎候的声音,便又把梳子丢下,说一句:“你等等,你爹回来了,想是那边席散了,我去同你爹说两句话。”   她忙忙就走了,留下张芬在屋里站起又坐下,不自觉咬着指尖忐忑不安,不知她将要怎么个“主动”法。   所幸马氏回来得很快,没一会功夫就重进来了,面有喜色,进屋就道:“你爹同意了,连说这主意好,如今只看你了,只要你争气,等下成了事,你爹负责跟大伯闹去,管能叫苏家哥儿纳了你。”   张芬隐隐有点预感,又不大敢置信:“娘不会是要我——?”   马氏一边拿梳子给她梳头,一边悄声道:“芬儿,你别怕,不是一定要你做什么,只要能有个说不清的样子出来,你下半辈子就有着落了。”   张芬慌乱着要挣扎:“不,不行,娘,这么没廉耻的事我做不出来。”   “什么廉耻不廉耻,哪怕不成,这事也不会捅出去,你想,他要是有这个意思,自然顺水推舟;要是没这个意思,更不敢在婚前跟妻家的表姐传出点什么,否则他怎么收场,你要名声,他更要呢。”马氏坚定地按住了她,同时嘴上不停,连着道,“又没有损失,不过白试一试,这样买卖为何不做。”   张芬神色还是惊惶,只是挣扎渐渐弱了下去。   马氏重替她梳起头发:“等一会,娘跟你一道过去——他要是个书读多了的迂腐人,你独自去恐怕叫不开门。娘替你敲门,只说是想再问一问他甘修杰的事,有这个幌子在,想来他必要开门应答的。”   听得马氏同去,张芬终于被安抚了下来,抿着嘴唇听她的安排。   马氏话锋一转:“不过他一旦应了声,娘就要走了,后面的事就要靠你了。”   “……我怎么做?”   “先不要着声,只管进去——”马氏俯身贴着她耳边道,“你爹刚才说,这苏家哥儿好像不善饮酒,散席走时脚步就有些迟缓了,过一刻酒力发出来,应当更加糊涂。这就是老天给你的机会了,你可要抓紧,就不能真做成什么,也尽力多缠着他一会,你在那屋里呆得越久,他越是说不清楚……”   马氏细细地又授了一会不可说的机宜,张芬脸色听得阵红阵白,最终到马氏说完,停在了红上,一张脸晕如晚霞。   “我儿也有几分颜色,这鱼送到了面前,就不信那猫还能忍住不偷。”   马氏微笑着抚了一把张芬的脸,替她松松挽了个倭坠髻,插上一根明珠钗后,唤丫头打水进来,又亲手替她净面上妆,再挑了一身寻常衣裙换上——里面却是精心选的一件纱衫。   诸般打扮齐备,马氏上下打量一番,再看看时辰,觉着差不多了,拉着张芬悄悄出了门。   此时已是戌末,张宅里各处居所都关门安歇了,一路行去,青石甬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这不是张家门禁不谨,而是此处连着一大片官署,堪称金陵重地,外面专有巡视的兵勇以防宵小,宅院内部相对就不必要管控太严了。   马氏领着女儿蹭着路边走,顺利地摸到了客院那一排厢房,厢房不过三间,马氏近前一看,见左右两间都自外挂了锁,独有中间的未挂,就知苏长越住在其中了。   里面黑漆漆的,苏长越应该已经睡下,想来张兴志说的不错,他果然是不胜酒力。   马氏心中一喜,就敲起门来。   咚、咚。   没反应。   咚、咚、咚。   还是没反应。   马氏再敲,里面仍是静寂一片,好似是个空房一般。   她只好贴门缝上往里看,外头有月亮照着,银辉可以视人,往里面看却是不行,勉强能见着靠门边的一小块地,再往里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马氏不死心地又敲起门来,她这回加大了点力气,但咚咚的声响在安静的晚上传扬开来,十分明显,吓得她忙住了手,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   ——数丈外的一棵桂花树后,一颗小脑袋在她的目光扫过来之前,警觉地缩了回去。   “苏家哥儿?”   马氏转回头去,这回不但扣门,还出了声。   但她唤过好几声之后,仍是没有一点回应。   “娘,”张芬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小声道,“他好像睡着了,现在怎么办?”   “……”   马氏也不知道,千算万算没算到连门都敲不开,她也不便再弄出更大的动静来,否则惊了别人过来,说不清的就变成她们了。   张芬毕竟年轻腼腆些,不安地道:“娘,他不会是察觉什么了吧?”   “我们是临时起的意,先又没露出什么破绽,他能察觉什么。”马氏心烦地道,“大概是喝多了,睡得死。”   先还觉得他醉了好,却没想他醉了还有另一个可能性:那就是直接醉死过去,根本听不见外界动静了。   马氏极不甘心,然而也没办法,又敲两下门,尽了最后的努力仍是徒劳之后,只好道:“罢了,他总不能明天就娶了那丫头走,总有几天耽搁,我们先回去,再想别的空子。”   “嗯。”   张芬低低应了,她尚存一点羞耻心,对此觉得隐隐松了口气,但又有一点遗憾,就抱着复杂的心绪随在马氏身后悄悄走了。   两个人未能逞意,都有些神思不属,就全没留意到周遭动静。   桂花树后,一个小小身影立着,有如好女般的小脸上,幽冷目光盯着她们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我苏哥哥这么帅,一根毫毛也不舍得让别人碰着╭(╯^╰)╮ ☆、第97章   翌日一早。   天光微亮,叶明光在晨风里跑向隔壁东院。   张推官刚刚洗过脸,听了月朗通传,有点惊讶地微微笑道:“让光哥儿进来吧。”   月朗依令出去领人,叶明光随她进来后却转头:“月朗姐姐,我有话想和舅舅说。”   看小孩儿办大人事是很有趣的,屋里人都笑了,不但月朗凑趣应了声“好,那婢子先行回避”,连刚给钟氏梳好发髻的风清都放下木梳,笑着出去了。   钟氏膝下没有儿子,叶明光重新养回小跨院这几年来,算是弥补了一点她这方面的缺憾,叶明光本身又聪慧懂事,尤其招人疼,钟氏看他很亲近,这时便连她也难得地逗了一句:“那大舅母呢,可需要也出去回避?”   叶明光想一想摇头:“不用,我也想告诉大舅母听。”   钟氏便笑了,伸手招他过去,揽着他小小的肩膀道:“好了,有什么事?说罢。”   张推官也凝目向他,夫妻俩其实都挺好奇,不知这小人有什么秘密还需要屏退左右才能言说。   “昨天晚饭时,我和二表哥打闹,不小心踩了苏家哥哥一脚。”叶明光不绕弯子,大大方方地道,“我原想和苏哥哥道歉,但是二舅舅忽然问苏哥哥话,长辈说话,我不敢插言,就没有来得及道歉。后来连着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走了神,就忘了这件事,直到后来我回了屋里,快要睡觉时,忽然又想起来了。”   张推官和钟氏自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说起来其实挺尴尬的,便都由着他笼统过去,钟氏只笑道:“难道是你怕长越以为你不懂礼,想要你舅舅替你去说情?我看长越不是那等腐生性子,你不用担心,今天见了他,再和他说一声就是了,他必不致怪你。”   张推官沉吟未语——他对叶明光的脾性看得更深一些,这个外甥虽然襁褓之中失恃失怙,遇事却有一股天生的果敢,些许纷争小事,绝不至于令他要求助长辈。   果然听叶明光接着道:“大舅母,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当时就去找苏哥哥了,我想我去得越早,才越显出我的诚意。”   钟氏点头赞道:“光哥儿做得对,那然后呢?”   “我跑到客院那里,却没有敢上前。”   “怎么,可是你又不好意思了?”   钟氏笑问,这时便连张推官也要以为如此了,因为照着这个态势的发展,实在似乎也加不出别的戏码——   “因为我看见二舅母先我一步到了苏哥哥门前。”   ——马氏?   钟氏目光下意思同张推官对上,两人俱是惊愕,大晚上的,马氏跑去找苏长越做什么?   张推官脑子毕竟动得快些,过片刻功夫就反应过来:应该是不死心,想再问一问甘修杰在京中的事?   不过他这个念头随即就被推翻了,因为叶明光跟着冒出了一句更惊人的话:“还有三表姐。”   ……!   马氏独自去也罢了,张芬跟着算怎么回事!   便有一千个理由都不能支撑她在晚间去找外男,别说马氏跟着,就是张兴志也跟着都不抵用!   这个时段太敏感了,连珠华这个准未婚妻都不可能在晚间跑去见苏长越,更别提张芬了,她出现在那里太不合情理,也不可能有别的解释,张推官和钟氏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唯一的那一个。   张推官的脸青了。   钟氏也傻住了。   钟氏知道二房品性堪忧,但没想到能忧到这个地步——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做表姐的去勾搭表妹的未婚夫,还是夜晚主动送上门式的,这算什么行为?简直“无耻”都不足以形容。   饶是以钟氏为人之温柔宽和,此刻也没有好言了。   叶明光清脆的嗓音在继续说:“我看见二舅母去敲门,还叫苏哥哥的名字,只是不知怎么回事,敲了好一会,里面都没有应答,二舅母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三表姐走了。”   张推官脸都快气成紫的了,听到马氏最终铩羽而归,才缓了口气,又变回了青色。   叶明光还问他呢:“舅舅,三表姐为什么去找苏哥哥?我觉得她好像不应该去。”   张推官对上他澄澈如清波的目光面烧如火,简直想掩面。   太丢人了,张芬岂止是“好像”不该去?她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不该出现在那里!哪怕她什么都没做,但只要她晚间徘徊在表妹夫门外的事传出去,她的名声就全完了,吐沫星子能把她淹死。   张推官平了好一会的气,才终于把快噎到喉咙口的那股气咽下去了,努力温言道:“光哥儿,你说得对,你来告诉我也很对,这件事情舅舅会处理的,你好好去读书,不用想它了,也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叶明光点点头:“好。”   他太干脆,张推官倒有点不太放心了,怕他未必懂得其中轻重,小孩儿嘴上不谨,再不留神说漏了,就欲要再嘱咐几句,叶明光看出他的意思,先道:“舅舅,我不会说出去的,我要说了,说不准反是帮了三表姐呢——苏哥哥就要和我姐姐成亲了,三表姐在这个节骨眼上名声坏了,没有别的指望,很有可能会就此死缠着苏哥哥不放,就算她比我姐姐丑多了,苏哥哥不会看上她,但惹上这种事还是很麻烦的,我不要她给我姐姐添堵。”   张推官要说服他的差不多也是这番话,但以张推官的阅历想到很正常,而叶明光今年不过十一岁,他能压制住孩童特有的毛躁,想到不能把人逼成困兽,肯先退一步,以大局为重的方式来处理问题,那就太难得了。   张推官心中喟叹不已,一时连怒气都降了两分——人家的孩子不用怎么教自己就能成材,再看看自家的,实在了无意趣。   他只能点点头:“就是这个道理,你这么明白,舅舅就放心了,好了,你去读书罢。”   叶明光点点头,既不缠着他要怎么惩罚张芬,也不追问后续,就告退出去了。   张推官不由欣慰,向钟氏道:“你看光哥儿这风度,他日成就必定不小。”   钟氏劝慰他道:“光哥儿也是信任你这个当舅舅的,知道你不会太偏袒了谁。”   张推官听了这言,默然片刻,却苦笑起来:“我还不够偏袒吗?我待二房,真如手足腹心一般,想着我就这么一个亲兄弟,便不争气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么多年来,凡我有的,总有二房一份,良翰良勇两个的事皆是我在操心,便没尽十分心力,也有七八分了——结果就操心出这么一个结果来,平庸无能还罢了,多给几两银子的事,我这个长兄本不能独富贵;可一个个心术都坏成这样,实在令我心灰极了。”   二房以往干的蠢事也不少,张推官也生气过斥责过,和钟氏抱怨过,但他此回反应不同,却是颓然大过于愤怒,钟氏心疼丈夫这个模样,劝说道:“这是二弟妹领着芬儿去的,二弟不一定知道——”   “太太,你真信老二不知道吗?”张推官直接反问。   钟氏:“……”她默然了,张兴志和马氏两人的道德水平不相上下,一定要分出点差别,大概就是个低和更低,她说一句也罢了,真没法昧着自己的良心去替张兴志打包票。   张推官也沉默了一刻,然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开了口:“前日汪知府才和我说过,这次的考绩替我报的是卓异,我在金陵这一任上连任三任了,不出意外的话,可能将要调职了。”   钟氏忙道:“调往何处?”   张推官摇头:“这却不知,待吏部行文下来才知结果了,不过金陵没有差不多的合适差缺,所以应当要调往外地去,大概就是这两三个月的事罢。”   钟氏在金陵里住了九年,如此久的时间,他乡也快住成了家乡,想想还怪舍不得的:“只望不要去得太远,不然再见萱儿就难了。一大家子舟车劳顿也是个耗神的事。”   “没有一大家子。”   张推官转头目视窗外,眼神悠远而坚定,“只有你我二人和光哥儿,老太爷和老太太不嫌奔波,愿意一道去便去,二房遣回德安。”   钟氏呆了一下,失声道:“——那良翰良勇?”   “一道回德安去,我这个做大伯的,该操的心已是操尽了,往后能不能成人,就看他们自己了,没有一辈子让人扶着走的理。”   钟氏仍是发呆:“可良勇——”张良翰还罢了,张良勇一直是长房默认的过继人选,只是因种种缘故,一直没有正式办过继手续而已。   “我不再从二房过继子嗣了。”张推官决然道,“良翰良勇便没劣迹,然而父母品行如此,如何能靠得住?良勇即便过继了来,跟他本身父母间撕捋不开,往后是扯不完的烦心事,我若走在你之后还好,我若走在你之前,以你的性子,良勇不孝敬你,你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这一个儿子有不如没有,这个决心我早该下了,当断不断,致使家中多年乱象,原是我优柔寡断之故。”   钟氏冷不防竟听他提起身后之事,一下眼圈都红了,又是伤心又是感念,哑声道:“老爷,都是我的过错,不能为老爷延绵子嗣。老爷若不是娶了我,说不定此刻已是儿孙满堂——”   “太太说这些做什么。”张推官转头微笑,“我若不是娶了你,现在不知在德安哪个铺子里做跑腿伙计,至多做到个掌柜,便是有后嗣,不过走我的老路,世世代代,又有什么意思?你不要多想,不选良勇,老家还有别的亲戚家的儿孙,想来他们会愿意过继与我。”   张家只出了张推官这一个改换门庭的金凤凰,别的都还在土里刨着食,铺子里打着转,能有机会把子嗣过继给张推官,家里凡有两个儿子的就没有不愿意的,只怕哭着抢着要过继给他,这一点还真不需忧愁。   钟氏道:“可是——”   “血脉和我没有那么近了而已。”张推官淡然道,“但即便过继了良勇,一样不是你我亲生,这血脉近一点远一点,又有多大关系?只要是个好孩子,你我好生把他养育成人,晚景有靠,便比那些虚的都强了。”   钟氏泪盈于睫,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点头:“好,我全听老爷的。”   “此事暂且不要说出去,”张推官嘱咐道,“珠儿婚事在即,不宜横生枝节,搅了她的喜气。待她出了嫁,我将赴新任之时,再与二房明说,那时随他们闹罢,横竖我也要离金陵而去了。”   钟氏自然点头应是。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间的事是世上最难说清楚的,因为最容易传偏,所以我觉得直接闹开了不一定好,苏哥哥身上不要糊这一块泥巴,二房有再多的心眼,回老家动去吧~ ☆、第98章   叶明光告完状出来,回去按部就班地洗漱吃早饭,吃完见珠华又拿上几张纸嘀咕着算来算去,他知道那是姐姐的嫁妆单子,嘟嘟嘴:“姐姐,有什么好看的,你成天看。”   “这么多东西,我算算怎么带走方便。”珠华趴在桌案上没抬头。   她真有点发愁,原来还没想起来算,只管看着张推官和钟氏替她买买买,没想到苏长越来这么快,这再一细看,不得了了,东西没有特别贵重的,然而种类齐全得不得了,只差替她把寿材备上了,她以为两千五百两没有多少来着,谁知花起来购买力这么强。   叶明光挨着她,憋了一会,没憋住,道:“姐姐,你真带我一起走呀?”   珠华肯定地“嗯”了一声。   她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叶明光若和她同母,那留在张家还有道理一点,但他和张家一点血缘关系都没,仅靠父系生出的法理牵绊实在薄弱,即便她现在知道张推官靠得住,那也还是不放心就丢下叶明光一个人去依靠他,她教养叶明光已有六年,说句不那么合适的话,养只小猫小狗都该养出感情来了,何况是个大活人;苏长越说过两回她可以带着叶明光一起嫁过去,不管他是说真的还是哄她玩的客套话,她决定就当真话听了。   叶明光脸纠结着:“……其实不好吧。”   虽然珠华很注意他的感受,从来不在他面前说什么多余的话,但他打小在二房长起来的,闲话不知听过多少,很清楚自己拖油瓶的定位,在张家是,到了苏家更是,谁家娶媳妇连小舅子一起娶走的?   他狠狠心,道:“不然,我还是跟着大舅舅过吧,大舅舅对我挺好的。”   珠华转头看他:“真的?不跟我走?”   叶明光不响了。   珠华有点好笑也有点心酸,她能理解叶明光的心情,既怕拖累她,又不想真的一个人被留下,张推官是不错,叶明光跟着他大概也不至于吃什么苦头,但她和叶明光间的感情是任何别人都无法取代的——张推官再好也只是亲戚,只有他们两个才是一家人,即便他不管到哪都是寄人篱下,在张家和在苏家,也仍然是有差的,差的就是她骨血相连的这个亲人。   “别乱想了,”她摸摸叶明光的脸颊,“你肯定跟我一起走,你想你今年都十一了,要不了几年也就长大了,麻烦不到别人多少,不用怕。”   这个角度非常好地安慰到了叶明光,他胸脯立即挺起来了:“不错,我很快就长大了——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小了。”   他都可以私下替姐姐解决麻烦了。   珠华并不知有张芬那一出,只忍笑:“对,你现在就不小了,很懂事了,那快去读书吧。”   叶明光很有精神地点点头,抱起放在书案角上的书本出去了。   **   路上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再去找苏长越,他跟先生念书的小书房离着客院倒是很近,不过他心里觉得他跟苏长越应该是扯平了,三表姐长得比姐姐真的差太远了,人也不好,爱贪小便宜,似乎还挺笨,一般男人就算找小的也不喜欢这样的吧——反正他是肯定不喜欢。   虽然这么想,他还是迈着短腿多走了两步,往客院那边一伸脖子,便见苏长越站在门外,正和一个梳双髻穿青比甲的丫头说话。   叶明光认出来是二房马氏身边的彩云。   他立刻生出来警惕心,抱着书很快走过去。   “苏哥哥。”   他打招呼。   苏长越看见他,暂停了和丫头的话,向他笑道:“光哥儿去读书?”   叶明光点点头,彩云没怎么在意他一个小孩子,见他没有马上说话,就忙抓住空隙道:“苏少爷,我们老爷是诚意相邀,都跟厨房说好了,今晚特备的酒席,您就赏一赏光,婢子回去也好交差。”   叶明光听出头绪来了,做好奇样问道:“二舅舅晚上请苏哥哥去吃酒?我们都一起去吗?”   彩云面色滞了滞,挤出笑容来:“这是单请的苏少爷,原是有些京里的事想问一问,光哥儿想去,我回去回老爷,下回再请你。”   她以为打发了叶明光,便又重回来想劝苏长越,不料却听他先道:“原来是有事相询,那我现在去便是,哪里能劳烦张二伯父特地设宴。再者,我此来为向叶姑娘求定婚期,实在不便一直居于这里,今日晚间是必要回客栈去的,其中不便之处,想来张二伯父能够谅解。”   他说着和叶明光笑了笑:“光哥儿去读书吧。”   便抬步要走,彩云慌乱起来,忙拦阻:“苏、苏少爷,这——”不知该怎么回话,结巴了一会只能道,“婢子做不得什么主,还是回去问一问二老爷再说。”   她说着匆匆扭身走了。   苏长越没去管她,蹲身下来——叶明光在他说完话后没动,他看出来是有事的样子了,问他:“怎么了?”   “……”   叶明光只是有点疑惑,他觉得苏长越好像不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关于苏长越昨晚一直没开门的事,他也以为是醉死了,毕竟先前酒席上他就坐在苏长越旁边,清晰看到他有点头晕晕的,动作都跟着迟钝;但现在他坚持推辞了张兴志的宴请,却好像透露出一点什么,依常理的话,长辈这么有诚意请吃饭,哪怕关系一般,也没道理不去吧?   他琢磨着开了口:“苏哥哥,其实我昨晚有来找你。”   苏长越微微扬眉:“嗯?”   叶明光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想什么,只好接着道:“我席上不该作弄你,想寻你道歉,只是我过来,敲了好久门都没有敲开。”   苏长越眼神闪了闪:“我应该是睡着了,没关系,一点小事,你不用记在心上。”   这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叶明光的好奇心真叫勾起来了,接着试探:“苏哥哥,二舅舅请你吃酒,你真不去吗?他要生你的气怎么办。”   “应当不会罢,我实在不方便去,我现在正想去见张伯父请安,顺带请他替我向张二伯父解释一下好了。”他微微露出一点笑影,“你不用担心,张二伯父主要是想问我话,酒席不过是其次,说不准只是个客套话,不会为此生气的。”   一早上就派下人来纠缠,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哪里像个客套话了——   叶明光心中腹诽,再想问什么,一时寻不出话,苏长越已站起来:“走吧,你该去小书堂了,别迟到了,要我送你过去吗?”   叶明光套了好几句话,到底没搞明白其中究竟,不好再耽搁下去,只好揣着糊涂说一声“不用”,慢吞吞走了。   **   苏长越则往东院去找人通传,很快被让了进去。   苏长越找张推官自然是为着议婚期的事,婚期一般是男家定,他没长辈在堂,离京前就自己拿着生辰找有名的和尚算了两个出来,要求只有一个——越近的日期越好,和尚心领神会,给了两个选择,一个四月末,一个五月中。   此刻这个程序的官方名称叫“请期”,依礼是由媒人来谈,但苏叶两家当日定亲时是两个父亲觉得合适就大笔一挥,写了婚书,然后随意拖了个邻居为媒证,这么多年过去,那邻居早不知还在不在原址了,就算在,也不可能千里迢迢地跑来这里来替他请婚期。   他的假期又有限,耽搁不起,索性自己直接上阵,待先商议好日期了,再去找个懂行的媒人来经手下面的事宜不迟。   此时已是四月十七了,苏长越心里觉得张推官应该属意五月中那个日子,四月末有点太赶了,虽则有他赴任的特殊背景在,但作为女家,自然能慎重还是慎重些好。   结果张推官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对着他递上的两张红笺,没有多看就选了更近的那个日期:“就四月二十八罢,既然两家该置办的都置办齐了,倒也不算太赶。你还要往德安去完礼,再接上家人,路上耗的时间难定,宁可先头留富余些。”   苏长越反有点迟疑——他想尽快,但不想快到草率,可以给珠华的,他都希望能尽力做好。   “无事,珠儿的性情你也知道一些,她再不是在这些虚礼上用心的人,你娶了她以后肯待她好,才是重要的。”张推官十分善解人意,且又道,“你一个青年人,没有长辈能指点,在这些事上只怕是不大通,莫耗神了,我让人找个官媒来,让她协助你操办,你听她的就是了,包管出不了错。”   张推官把事情安排到这一步,苏长越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有连连称谢不迭。 ☆、第99章   因为要卡着苏长越的上任日期,整个婚娶的流程难免要有点从快从简,不过从张推官到珠华都不在乎,撇开别的不说,苏长越在这么紧张的时间里硬是跑来亲身迎娶,没叫珠华由下人护送到京城去,这诚意已经是十足十了,再要挑别的礼,那是没事找事。   张推官和钟氏已嫁过两个女儿,对这套程序堪称驾轻就熟,苏长越那边有张推官给找的一个资深官媒帮衬着,一切事宜进行得也很顺利。   被钟氏告知婚期的珠华起先十分吃惊,她知道快了,但快成这样,仍旧冲破了她的心理预期,不过各方都已忙动起来,作为主角之一的她在这件事上的发言权反而是最少的,事到临头,没得选择,她一颗心反而横下来了——早晚无非都是要嫁,她就是能争取拖几天也拖不出朵花来,不如顺其自然。   她就专心去琢磨怎么能把叶明光带走,她以前曾跟张推官提过这件事,张推官倒是应了,但表情一看就是随口敷衍她,并没往心里去。   现在要动真格的,还是得好好想一番说辞,珠华初穿来时受了不少罪,因此对张推官也有误解,很跟他闹过几场,然而日久见人心,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慢慢明白过来了,张推官本人的人品其实没有问题,是个挺正统的士大夫类型,只是不幸出身草根,家族提升的速度没赶上他本人发达的速度,导致除他之外,周围全是拖后腿的,连带着他的形象都不怎么样了。   她在张推官的羽翼下长到如今,这份养恩她感念并铭记,不想以闹翻的方式来谈这件事,因此要怎么说服他,让他知道她是认真的,同时能放心让她带叶明光走,这番说辞就要好好考虑考虑了。   她翻来覆去很是想了一阵,感觉腹稿打得差不多了,才去找着张推官,结果张推官讶异过后,一句话就把她全盘盘算打翻了。   “光哥儿前年就说想去试一试童生试,我想着他年纪太小,硬是压了他一年,预备着让他今年再去,我才让人去打听过,海门那边的县试时间排在了六月中旬,离着现在也没多久了,光哥儿要跟了你去,这考试怎么办?”   珠华:“……”   依据国朝官员回避制度,张推官在金陵为官,本身是湖广人,叶安和最终任于河南,他本籍其实倒在南直隶,是扬州府下海门县人,叶明光虽在河南出生,但籍贯随父,落回了扬州府,他要考童生试也是去扬州府考,扬州离着金陵只有一两日路程,十分近便。   珠华傻了眼,真是姜是老的辣,她攒了一肚皮理由,各种煽情耍赖,一个照面全部废掉。   提到童生试,与乡试会试不同,不是连着考完的,分三关,县试只是第一关,在县里考,后面还有在府里考的府试及最终由学政主持的院试,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去考,还需要开详细履历并本乡合适人等具保,珠华卡在将出嫁的节骨眼上,哪抽得出身去操心这些事?   而如果让叶明光今年放弃明年再考,那么叶明光明年就需从京城再去往扬州,倒不是不可以,可这么折腾又是何必?   “我下一任可能就不在金陵了,所以才想让光哥儿赶上这科,我离得近,有什么事好及时得知处理。”   珠华一惊,她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忙道:“舅舅,你要调去哪里?”   张推官摇头:“暂时还不知。”   好吧,不管张推官调去哪里,他不在金陵,那叶明光就更麻烦了,因为童生试三关可能间隔延续好几个月,叶明光回来没个投靠落脚地,将只能独自在外生活这么长时间,她怎么可能放心?   珠华仅剩的一点摇摇欲坠的坚持被击碎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只有将叶明光留下,天大地大,大不过读书应试,在这万般皆下品的时代,一切其它因素都要让道。   连争论都没争得起来,珠华灰溜溜地铩羽而归,去告知叶明光这个无奈的消息。   叶明光垮着脸很不开心,在珠华给他许诺了一堆等他考完试一定派人来接他之类的保证之后,他才终于不情不愿地被安抚住了。   接下来珠华投入了各项琐碎的忙碌事项之中,张推官的办事能力还是靠谱的,虽然时间很紧,但仍然顺利地寻到了一队往德安去贩货的商船,那商家原定了五月初一出发,为了赶上珠华的婚期特意提前了两天,又特特腾出了最好一艘船的一整层舱室给珠华——他并不吃亏,随行人等中能有个新科进士,一路要过的各种税关便有顾忌,起码不敢胡敲竹杠了。   珠华的主要任务是陪钟氏看着人将各色嫁妆打包装好,这头还没弄好,那边苏长越的聘礼又送到了,张推官意思意思地留下了两三样,余者皆又给了她,让她一并带走。于是她要收拾的物件就更多了。   陪嫁的下人方面倒是没什么可操心,她总共就两个丫头,红樱早便卖与了商人为妾,玉兰在前年放良出去配了人,当初自河内带来的旧人皆各有了归宿,后面陆续又补回了两个,一个小荷,另一个青叶。小荷来的时间更久些,珠华原想把小荷留下给叶明光,待叶明光考完试时再一并接去京城,但被钟氏阻止了,说陪嫁不管陪什么,没有陪单数的,这个理由无可反驳,在钟氏表示由她那边拨人来照顾叶明光,完全不需要她多虑之后,她只有把两个丫头都捎带上了。   珠华在金陵城里基本没什么故旧,她寄人篱下交际网先天不足,本人又不是长袖善舞型,再加和她同龄的小姑娘们实则在心理年龄上都比她小了一截,更难说到一块去了,她来这么久,相与最好的倒是与她不是一个辈分的沈少夫人,只是一则是忙得实在抽不开身,二则是婚期这么近,她不能出门,没办法去亲自拜别,只能遣丫头去上门说了一声。   结果丫头除了捎带回两盒首饰贺礼之外,还带回来一句质问:“我与汪太太,孰差?”   珠华:“……”   她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出嫁当日需有一个全福人来照料一些事宜,比如说扫轿铺床等事宜,珠华要到德安去完礼,铺床这时倒不需要,但她上轿出嫁这一项是在张家,因此仍需全福人来料理,钟氏就预备去托汪太太来担任,两家是姻亲,极好说话,便是临时请托人家也不至在意。   若论身份,自然是沈少夫人更显光耀,只是珠华忙昏了头,在这类繁琐礼仪上原也不大通,真没想起可以请她来,一应都听着钟氏安排了。这时让一问,忙赶着去问钟氏,好在钟氏比她更忙,虽定下了要请汪太太来,帖子都写了,却一时忘了让人送去,还算能回转来。   便忙重写了帖子并备了礼,命人去送与沈少夫人。   沈少夫人这才满意,回了话说“当日必到”。   这么东一头西一头,十天时间倏忽滑过,临出嫁的前一晚,叶明光可怜巴巴地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来,要和珠华挤一起睡。   珠华禁不住他湿漉漉的眼神,心软便要同意,张萱却忽然出现,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叶明光:“不行,光哥儿,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能和姐姐睡一张床上,今晚我陪你姐姐睡,你乖乖回去睡自己的。”   叶明光挣扎:“我没有多大,我才十一岁。”   “七岁不同席。”张萱引了一句经典,铁面无私地指挥丫头连哄带拉地把他弄走了。   珠华以为她说的陪自己睡是托辞,只为哄走叶明光,她觉得他是小孩子,然而依此时世俗规范,叶明光还真不能再和她同席了。结果随后却见张萱自如地唤人来打水梳洗,竟真的一副要留宿的样子。   “……二表姐,你今晚真不回家呀?”   张萱坐在妆台前梳散发髻:“是啊。”   二表姐真是一贯的刀子嘴豆腐心做派,大概是怕她没有生母安慰,一个人等着远嫁害怕吧。   珠华挺感动,往床铺里面挪了挪,给张萱腾出位置来。   有人安慰心里确实要温暖安定不少,等张萱卸罢妆宽衣躺上来,珠华和她絮絮叨叨说了会话,居然把困意说上来了,朦胧着就要睡去。   张萱却把她捣醒:“喂,你还能睡着?”   珠华有点迷糊:“我忙了好些天,很累呀。”   张萱在枕上侧头过来,望着她欲言又止:“你心里不觉得紧张?”   珠华:“紧张,我紧张好久了,所以现在累嘛。”   她说着头一歪,眼皮又要黏一起去,不妨肋下一痛,竟挨了一把掐。   ——二表姐是来安慰她还是来捣乱的啊?   珠华抽口冷气,捂着痛处要和她算账,眼一睁,却见张萱神情纠结之极,一副话都堵到喉咙口,偏偏不知该怎么说出来的模样。   “……”她忽然间福至心灵,手一伸,“二表姐,给我吧。”   张萱张口结舌:“给、给你什么?”   “妖精打架的画册,以前大舅母给你的那个——唔唔。”   张萱扑上来捂住了她的嘴,见鬼似地道:“你你怎么知道?”   “我听丫头偷偷说过。”其实不是,来自于珠华前世接收过的各样广博信息也。   不过张萱信以为真了,她心里小表妹不可能从其他渠道知道这种男女秘事,只可能是丫头口舌不谨,把小表妹污染了。   就骂了两句丫头,然后才吞吞吐吐地道:“娘给你放在你搁首饰的那个匣子底层了,你寻机会看一看,它主要是这么回事……”   张萱套着她的耳朵传授了几句机宜,大意是:听话,疼了忍着。   珠华:“……”张萱排挤了叶明光,特地跑来和她睡,就为了说这几句极不负责任的生理教育?和没说有差?   她困意都醒了,就给她听这个——她连脸都红不起来,只能装个害羞模样。   张萱见了,却觉十分满足,卸下了重担般,转头就睡了。   珠华:“……”   她只好也重新合上了眼睛。 ☆、第100章   珠华觉得她好像睡在一个摇篮里。   篮子轻微地一晃一晃,耳边听到隐约的波涛声,时隐时现,若有似无,堪称是最好的催眠曲。   她在梦里听得手脚都舒展地摊开了,感觉她再睡两个时辰一点问题也没有。   不过……   床为什么会晃?发生小型地动了?   她又为什么听见水声?这动静不像下雨,倒似大波水浪被搅动时带出的声响,好好的哪里来的水——   想不通的两样疑问加上因这疑问而生出的不安再带出来的一点求生本能,终于让她从黑甜乡里不情愿地醒来了。   刚欲睁眼时她还带着四五分不知身在何处的迷糊,但等一睁开来,只见天光大亮,入目的却无一样熟悉景象,桌椅摆设,处处陌生,竟是真的不知身在何处。   “……!”   她一下吓得翻身而起,再一低头,发现自己睡的也不是惯常床铺,而是张三面围栏的罗汉床,就是丫头在她房里值夜时睡的那种,不过这张的做工倒是比她屋里那张精美许多,便是看不出来是什么木头做的,她也觉得价值应当不菲。   “姑娘醒了。”   站在窗边的两个丫头原凑在一起,把窗扇推开一条缝往窗外看,不时窃窃私语什么,听到动静,一齐转过头来,小荷先笑着出了声。   她一边说一边走过来:“姑娘是累着了,没反应过来已经不在家里了吧?青叶这丫头也是,我同她睡一处,她醒得早,一惊一乍的,把我也闹醒了。”   “……嗯。”   她说话的这一点功夫里,珠华已经醒过神来。   话说前天夜里张萱给她上了一课极糊弄人的生理教育,完了后她倒头就睡,珠华的困意反让她搅散了,翻了大半夜也没睡着。早上被拖起来时人就有点昏沉,大礼妆扮拜别张家长辈及沈少夫人后上了轿,在轿子里颠了快半天终于颠到了码头,颠得腰酸背痛,加之一路炮竹锣鼓喧闹震天,吵得她更是头晕脑胀,及到上船进舱室,外面的嫁妆一抬一抬地进去底舱,终于齐备后,船身在炮竹声里离岸,船队启程,她撑不住倒头摊在罗汉床上,原就想小憩一下,不想划浪声太催眠了,现在看这天色,她竟是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不想还罢了,这一想清楚,她立刻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肚子——好饿,她错过了昨晚的晚饭。   这个动作十分简明易懂,小荷一见就会意了:“昨晚我原想唤姑娘起来,姑娘睡得太熟,我叫了好几声都没叫醒,只得罢了。”她说着转头,“我服侍姑娘起来,青叶,你去把姑娘的早饭端来。”   青叶答应一声去了,她和珠华一般年岁,到珠华身边时间不长,原是个渔家女,父亲在一次出江捕鱼中不慎落水而亡,留下青叶娘拉扯着两儿一女,一个女人家实养活不了三个娃,没奈何,只有把青叶卖了。   青叶在伺候人的细致活上不拿手,但自会走路起就要帮着家里干活,却是练出了一把好力气,珠华便为这点从当初牙婆领来的几个人里挑了她。   青叶进来时已经十四岁,脾性没那么容易改了,保留着在外面闯生活时的大大咧咧,与钟氏送给她的小荷区别明显——大概就是家养和野生的差别,珠华也无所谓,不去磨她,只要做事勤快、没有歪门心眼就行了,个人天性便随她去。   珠华下了床,小荷拿了先就备好的一身正红袄裙来替她穿上,这身袄裙不是正式婚服,作为婚服的妆花通袖大袍昨日睡下前就收起来了,到德安时再换上,否则这一路都捂着,该捂成皱巴的咸菜了。   衣裳穿好后小荷要替她挽髻,珠华摆摆手:“编个辫子就行了,除了你和青叶,我这一路又不见外人。”   小荷想想也是,就依她的意替她松松打了条发辫,这船队的商家极肯奉承,连妆台都给抬了一架上来,珠华往镜里一望,她留了许多年的留海让小荷梳上去了,露出了没遮掩的光洁额头,虽然昨天就是这样了,但今天猛一见,还是怪不习惯的。   小荷赞叹:“姑娘真是怎么打扮都好看。”   珠华看一看,表示认同——不是她不谦虚,这张脸的底子太好,就是禁得住折腾。   一时青叶端着填漆木盘进来,出门在外,吃食上没法那么讲究,盘上就放着一碗小米粥并一碟蒸糕,另有一小碟切开的咸鸭蛋,蛋黄色泽浓腻,渗出黄灿灿的一层流油,腌制得恰到好处。   珠华本就饿着,一见之下更觉饥肠辘辘,忙坐下来开吃。   青叶站在一旁道:“我才出去,又见着姑爷了,他问了我,知道姑娘醒了,才不说什么了。”   珠华鼓着脸抬头,嘴里有东西,不好说话,只能以目示意:又?   小荷笑道:“昨天姑娘先上了船,姑爷上来得晚,看着嫁妆全抬上来才登船,过来隔着门问了姑娘一声可有什么不惯,结果姑娘已经睡着了,晚饭端进来也没用,又端出去了。姑爷不放心,来看了两三次,大概半个时辰前还问过我呢。”   苏长越也在这艘船上,不过在另一间舱室里,大礼未成,他也不能见珠华——准确地说,不能见到珠华的脸,没拜天地之前,珠华要见他得盖着盖头,不然就是越礼。   这艘披红挂彩的婚船在船队的正中央,周围簇拥着七八条商船,水手伙计人多眼杂,很难相避,未免招人笑话,只能老实按着规矩来。   珠华点点头:“哦。”   人饿着肚子时,脑子都跟着钝,想不了多少事,她就专心吃饭去了。   一时用完,她才有心思打量起自己暂居的地方来,商家出借的是一层舱室,内里布置其实大半是张家派了人来弄的,总的来说就是怎么喜庆怎么来,地毯椅袱锦褥皆是大红等亮色,一眼望去十分富丽。   边上有一扇窗虚掩着,先前小荷和青叶曾挤在那处往外张望,她未曾在长江上行过船,好奇心起,便起身也凑过去看了看。   无尽江水映入眼帘,朝阳升起,在远处江面上投照出点点碎金一样的光芒,随着荡漾的波浪起伏闪烁,既壮阔又美丽。   珠华不由脱口一句:“真是千里浩荡——”   小荷和青叶两个也过来,小荷悄声笑道:“我们先看了好一会了,真好看,青叶还给我讲了好几个她爹以前打鱼的故事,姑娘若想听,叫她再讲一遍。”   青叶接话:“我爹以前要是有这么大的船就好了,捕起鱼来得省事多了。”   “你这憨丫头,你爹要有这么大的船,还用亲自下江捞鱼?早都可以在家做老爷了。”   “说的也是,在江里讨生活可不容易,就说那下网——”   珠华一面从窗缝窥着外面景致,一面听两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想到船离开金陵越来越远,慢慢地倒感伤起来,先前一直太忙乱了,没空多想,此刻大半落定,空闲下来,她的离情便叫勾起来了。   她闷着没说,但小荷见她一直光听不开腔,感知到了一点她的情绪,就伙着青叶连捡了几件趣事说,珠华本身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也就搭了话,道:“你们跟了我,以后也是背井离乡啦。”   小荷笑道:“我不是,我打小起就叫卖了,转了两遭,现在都记不得本乡了,到哪里都一样。”   青叶则道:“我是我娘卖的我,我爹没了,家里吃不起饭,只好卖了我。我不怨我娘,叫我说老实话,我还要谢谢我娘卖了我,在家里太累了,我都不知我是人还是牛,跟了姑娘才有个整觉睡。”   两个丫头这么想得开,珠华的情绪也就被带得扭转过来了,她知道她嫁的是什么人,对未来并非全无把握,那也没什么可怕。   再想一想感觉倒是挺奇妙——居然,她是真的出嫁了。   **   船行数日后,在途中一个大镇的渡口停下来修整一夜,船上的人纷纷进镇去,采买的采买,放松的放松。   珠华时期特殊,不能出去,只能仍旧闷在舱里。   浩渺江面再好看,看上几天也看不出新花样了,她就有点百无聊赖,扳手指算还有多久能上陆地。   幸亏她不晕船,不然这么熬着,要更加受罪。   正算着,舱门上传来敲击声。   小荷习以为常地去打开小半边门站出去,苏长越不能直接进来,但时不时总要来问候一声,她传话传得很习惯了。   珠华也习惯了,停下计算,过一会,却见小荷提着满手的东西回转来了,人未近前,先有一阵沁人幽香飘过来。   珠华头脑一清,站起迎上去:“栀子花?”   栀子花的香既浓烈又清幽,十分好认。   小荷笑着把左手的一个小竹筐递给她:“姑爷在镇子里买的,说给姑娘熏熏屋子。”   小竹筐编得精致,里面满满当当盛着十数朵栀子花,半开的,全开的,叶子碧绿,花瓣雪白,其间滚落着应当是卖花人特意撒上去的水珠,清雅动人。   珠华开心地接过来:“真好看。”   小荷悬高了另一边手臂,把提着的几捆纸包抱着的物件给她看:“还有这些,是栗子糕玫瑰糕和绿豆糕,姑爷听船上的伙计说这里有一家店的糕点做得特别好,所以买了些来给姑娘尝尝。”   “嗯,先放着,等会我们一起吃。”珠华有点心不在焉地回,因为闲了好几天没事做,她着实无聊;忽然收到合心意的礼物,她就有点蠢动——说想撩闲也行,踟蹰片刻,问小荷,“他走了吗?”   青叶离着门边近,闻言往外瞄了瞄,向她摇头。   珠华放下竹筐,从里面信手抓了朵花,垫脚走到门边去,挥手赶开青叶。   青叶犹豫着看小荷,小荷向她招手——犯什么傻,别在那碍事。   青叶就老实向她走过去了,叫小荷拉着,两个若无其事状去拆纸包里的糕点。   珠华把栀子花往鬓边别好,手扶着门框,探出脑袋去,此时天色已黑,人大半又都下了船,仅靠顶上悬挂的一顶灯笼照明度不够,远处没人能注意到她,她仰起脸来向苏长越笑眯眯地道:“好看吗?”   昏黄灯光下,忽然探出的少女脸庞洁白如玉,面上似有光华流转,发乌如墨,娇花照面,苏长越心中剧跳,全凭意识做主,倾身低头压下——   嘴唇相触不过片刻,然后就——   砰!   珠华背靠在被甩上的舱门后,捂着陡然飙上去的心跳纠结又慌张地想:她真只是闷无聊了撩个闲,不是勾引啊!现在解释来得及吗?   舱门外,苏长越看着地下的栀子花——从珠华头上跌落下来的,她原就是随手一别,并不牢靠。   他把花捡起来,也有点纠结:太急了,大概吓到她了,起码应该先回一句“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因为我努力地想在一百章把初吻送出去(╯3╰)*^_^* ☆、第101章   船队在江上不疾不徐地行着,张家大管家李全则带着苏长越的亲笔书信先一步赶到了安陆,进苏家拜见了孙姨娘,呈上书信。   孙姨娘不识字,把信给了女儿让她念,孙娟才念到一半她就十分吃惊,硬忍着没有打断,待孙娟念完,她再按捺不住,脱口道:“这亲事怎么成得这么快——我以为大爷会先回家来。”   苏婉在旁伸头看信,她也很意外,不过觉得挺好,道:“哥哥先去娶回嫂子来,我们正好可以一起去京城,省得来回绕路了。”   苏长越这门亲事足定了有十年往上,现在终于要成婚,便赶得急了些,孙姨娘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来,惊讶过一句之后,也就只有认了。   李全便又依着苏长越的吩咐,去县里见了一些苏家在老家的族人,请大家一起帮衬着,在苏家里布置安排起来。   孙姨娘能力有限,又是寡居妾室,不方便出头露面,于是此事的操办就大半落在了李全身上——苏长越请张推官派人跑这一趟原也是为此,李全精明强干,在他的指挥下,该准备的各项事体一样样飞快地齐备起来。   苏姨娘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也不添乱,大方地由着他去——她起初其实有点不痛快,觉得苏长越找个外人来办事,新娘子家的手也有点伸得太长,未把她放在眼里,然而很快发现李全光办事,不要钱,全是自掏腰包,人家贴钱给她做面子,那这种好事还是可以有的。   她就装个糊涂,什么也不说,只怕一搭上话,李全要递上账单子和她报账。   ——当然,她后来知道苏家的财产被发还,这实际上是苏长越与李全的银钱之后,心情如何酸爽就是另一回事了。   **   且说到了五月初十这一天,船队顺利地进入涢水,抵达了安陆码头。   码头上已安排下了接亲队伍,诸般热闹不必多说,一抬抬的嫁妆先自底舱里运出,随后珠华严整大妆,换上嫁衣,盖袱当头罩下,由丫头扶着,上岸进轿,苏长越也换了大红吉服,簪花披红,骑马在旁,护持着珠华和嫁妆往苏家去。   新娘什么样在轿中看不见,但俊朗非凡的新郎是可以随便看的,人逢喜事,气度更加英姿焕发,一路不知收获多少羡叹赞誉。   接亲队伍卡在黄昏时进入了苏家,新人依着算好的吉时拜了堂,入了新房,饮合卺酒完礼。   新房里聚着几个苏家的族婶族嫂,苏婉苏娟两个也好奇地挤在旁边等看新娘子,红罗销金盖袱一挑开来,珠华初到生地有点紧张,眼帘垂着没敢抬起来,只觉原来喧闹的屋里忽然静下来,众人窃窃的私语一下都停了。   ……她脸涂太白了?   她的妆是随船的喜娘给化的,珠华只觉得她一层一层又一层不停地往她脸上抹粉,她试探地提出不需要抹那么多,但喜娘坚持新娘妆必须这样,别人家的新娘子都是这么打扮。   作为非专业人士,珠华底气不足,只好由着她去了,喜娘热情度很高,一边抹一边不停夸她美,还让她照镜子。   从镜子里确实看不出不对来,但这是铜镜本身清晰度有限,看不出细节的缘故,珠华心里仍是发着虚,总觉得她的脸恐怕被涂成一堵墙了。   屋里安静不过片刻,转瞬就重热闹起来,各式各样的夸赞和着惊叹争先恐后地砸过来,有直接赞美新娘子容颜的,有连着苏长越一起夸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也有打趣苏长越,说他好福气的,新房里虽则人不算多,但人人都忍不住要说个两句,一时把气氛烘托得喜气十足。   珠华心里微松了口气,便这时觉得身边床铺微微一沉,是苏长越在她旁边坐下了。   喜娘围着新人撒了一圈枣子花生桂圆核桃等圆溜溜的果子后,再送上合卺酒。   酒是果酒,甜甜的不醉人,不过珠华平素滴酒不沾,仍觉得有点怪,眉尖蹙了一下,才喝完了。   苏长越看见有点想笑,碍着众人面前,忍住了,把酒盅从她手里拿过,一起交还喜娘,然后和她道:“我出去敬酒,你在这里歇一会。”   见珠华点了头,他站起又向族婶族嫂们作了揖,谢过她们来捧场,再叫过苏婉,低声嘱咐一句:“你嫂子初来乍到,诸事不熟,若有什么不便处,你帮着些。”   苏婉连连点头:“我知道,哥哥放心去罢。”又笑嘻嘻地和他道,“哥哥,你真有本事,给我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嫂嫂。”   她今年十五岁了,但打小养得娇,后来家变后有长兄撑着,也没吃多大苦头,便仍有些孩子脾气,在她心里,哥哥什么都是好的,娶的媳妇当然也要好,越美才越配得上哥哥。   苏长越眼睛弯了弯,转身出去了。   余下的族婶族嫂们再在屋里陪了一会,便也善解人意地走了,苏娟热闹看过,觉得再呆着没什么意思,也想走,就和苏婉道:“姐姐,我有点饿了。”   苏婉挥挥手:“你去吧,姨娘那应该摆饭了。”   苏娟问:“姐姐不和我一道去?”   苏婉自豪地道:“我忙着呢,哥哥托我照看嫂子,你先去吧。”   苏娟就“哦”一声,跟在妇人们身后出去了。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苏婉往门扉处望一眼就收回目光,抬脚挨到珠华身边来,殷勤地问:“嫂子,你饿不饿?厨房那备的有鸡丝面,我让人下一碗来你吃呀?”   苏婉是个长得很娇嫩的小姑娘,皮肤细白,眼眸圆圆的,看人的时候水汪汪,有点像小奶狗。   她这个长相极易让人卸下防备,勾起亲近之心,珠华就点了头:“谢谢,有劳你。”想想又学着拿出嫂子的架势来,关心地问她:“你应当也没吃吧?不如一起在这里用点。”   苏婉开心点头:“好。”   她就起身出去吩咐人,不一时转回来,重到珠华身边坐下,见着被子上滚落许多果子,她顺手拿起一颗花生剥了吃了,又好奇地打量珠华头顶上的金宝翟冠,问道:“嫂子,你戴着这个累不累?她们都走了,不如取下来罢,反正没人来管了。”   她说着话,又摸着一颗桂圆,伸手递给珠华:“嫂子,你吃吗?”   珠华微愕地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深觉这小姑子真是天然的自来熟,但一点不招人烦,而是可爱非常,她不禁也放松下来,笑道:“你吃吧,这冠子确实重得很,我去卸下来。”   守在旁边的小荷青叶两个听见,就来扶她去妆台那边,一根根拆掉花簪,取下翟冠,替她把发髻放下梳顺,另挽了个舒服许多的单螺髻。   连着一串坠子环佩的霞帔也解开取下,珠华舒展了一下腰背,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一时鸡丝面下好送进来,珠华和苏婉一人一碗,坐到桌上去吃起来,这真是苏家没有长辈才会出现的奇景,否则苏婉一个未嫁小姑子,看完热闹就该被撵出去了,断断不会在新房里和刚进门的嫂子一道用饭。   但正如苏婉所说,反正是没人管,她就顺理成章地一直呆着了,吃碗面也不走,还和珠华坐着。她那种善意喜爱之意散发得十分明显,珠华虽搞不清她自哪里生出来的,但让人这么贴着,她心里很有几分柔软,就由着她叽叽喳喳地说话。   直到她自己说得有点困了,连着打了两个哈欠,珠华方劝她:“天色不早了,你回去睡罢。”   苏婉揉了揉眼,站起身来,还有几分依依不舍:“嗯,哥哥应该也快回来了,嫂子,我明天再来找你呀。”   珠华笑着点头:“好。”   跟着站起来送她出去,快到门口时,只见门帘一掀,苏长越颀长的身形先踏了进来。   苏婉忙跟他邀功:“哥哥,我一直陪着嫂子——呦,哥哥你喝了多少,酒气这么重。”   外面摆的桌数不多,但一大半来的客人都是长辈,苏长越连着中榜又娶亲,苏家族里出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后辈,接了苏父的衣钵,便是关系远些的族人们也开心,个个都要敬他,有的说是双喜,还坚持敬了双份,一来二去,苏长越就有点喝多了。   他揉一揉额角:“嗯,乖。”   苏婉皱着脸捂鼻子:“哥哥,你好熏人,不然今晚我和嫂子睡吧,你睡书房去,别在这里把嫂子熏坏了。”   珠华:“……”   她在后面没忍住笑了,真是个天然萌小姑子。   苏长越眉头一动,放下手按到苏婉肩上,坚决地把她推出帘外:“不用你,回你自己房里去。”   小荷青叶两个都偷笑起来,笑完了一个出去要水,一个忙收拾起床铺来。   其实先前那段空档里,珠华该先要了水洗浴,只是她没想起来,小荷倒是想着了,但是苏婉一直陪着,她是一片好心,且珠华一进门就能和小姑子处这么融洽也是难得的好的开始,小荷想来想去,就憋了没提出来。   现在苏长越回来,他那一身袭人酒气,明显是更需要沐浴的那个,待水送进来,小荷小声问了珠华之后,就先把苏长越请去屏风后了。   幸亏先洗的是他,因为等随后珠华洗完,满腔忐忑心脏乱跳,一步一挪地挨到床前时,发现苏长越安静地躺着,合着眼皮,乌黑眼睫垂着,已经一副睡着的样子了。   ……   珠华无语地望着他绯红俊面,心想还好让他先洗了,若迟到现在,他酒力发出来,一个人多半已经无法完成洗浴了,说不准都能在浴桶里睡过去,到时候她是帮忙呢?还是帮忙呢?   现在面对一个老实睡着的醉鬼,她整个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一点点遗憾——那啥,虽然她非常非常紧张要面对圆房这件事,总觉得她跟苏长越再多培养一阵感情后更好,但发现如愿可以多拖一天之后,却又控制不住地有点,嗯,失望——   其实她挺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前世阅遍那么多口袋本,终于有了个理论联系实际互相印证的机会……   打住。   她立在床前,摸摸脸干咳一声,及时掐断了自己的放飞。   苏长越虽然醉得睡过去了,但睡姿倒好,很规矩地睡在外侧,给她留出了里面的半边空床,珠华衡量了一下,她要进去势必得从苏长越身上跨过去,好在他现在睡着了,她没什么心理负担,就先抬了左脚上去,然后右脚跟进,直接俯着身子从他上面半空处越过。   没惊动他,成功着陆。   珠华舒出口气,安心地抬手去放帐子。   她还没碰着帐布,外面一只修长的手掌抬起来,刷刷乱扯了几下,三层帷帐就全落了下来,胡乱垂叠在床边,遮住了帐内一切景象。   珠华傻住:“……”   肩膀被扳住的时候她才想起来结巴着问:“你,你没睡着?”   苏长越的声音与平常不同,有种被酒意浸染过的低沉与慵懒,吐字也有点放缓:“我喝多了,头有些晕,所以闭目养养神。”   他靠得太近了,珠华都快能感觉到他的吐息,被他按住的地方如被灼烧,又无端生出一点麻痒,她感觉心脏离家出走了一样,完全不由她做主地跳得乱七八糟,只能抓住仅剩的一点思维道:“你、你晕的话,那就先睡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苏长越缓慢,但是坚决地摇了摇头:“不。”   他正式压下来,手从肩膀上滑到她的脸,摸着她的脸亲下来。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不确定的试探意味,亲了一会见珠华躺着,虽然姿势很僵,但是没抗议,应当没有弄痛她,就放了些心,跟她补了一句:“明天有明天的事要做。”   ……有什么事要做啊。   珠华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想歪,不过很快她就连想都不能想了,再多的理论也是纸上谈兵,真见了真章,她就废到了底,不过刚开了个头,她脑子里就只剩一片浆糊了。   苏长越的手滑到哪里,哪里就带起一片火焰,其实他也没什么技巧,因为自知存着酒意,他怕一时不查手重了伤了她,只是努力抑制着自己动作放轻再放轻,很快忍得出了一身薄汗。   讲真,他肩宽腿长,腰身劲瘦,筋骨匀称,再浮上一层薄汗,男色其实也是有诱人之处的……   珠华有点发晕地抬手揽住了他的后背,苏长越如被鼓励,埋首到她颈窝,加重了一点力道亲吻,又缓缓顺着往下,略抬起一点头——   珠华窘极地缩起来:“……你不要看。”   苏长越低笑出声,重新埋首下去,含糊地和她道:“我不看。”   腾出一只手伸上去,摸摸她的脸颊安抚了一会,方再度滑下。   珠华腰上格外怕痒,叫他拂过就忍不住要笑,躲着又要缩起来,苏长越顿了顿,问她:“怕痒?”   他的手还搁在珠华腰上,珠华下意识绷住了,应他:“嗯。”   苏长越倒不为难她,感觉到了就移开了手,带笑和她道:“其实我也怕。”   “……”珠华好奇心起,手滑下去轻轻捏了一把他的腰,果觉得手下的肌肉一下子绷直了。   “真的——”   她的声音很快断掉,因为他的手放过了她的腰,却继续往下——   她圆白的脚趾一下缩到了一起。   外面红烛高照。   夜还长。   作者有话要说:   ~~~~~~~~~~~~~~~~~~~~~~~~~~~~~~~   另外,忘了婚期应该是算完礼这一天,所以我回去改一下,以五月初十为准,不影响观看,不用回看。 ☆、第102章   翌日。   珠华醒来得很早,她半迷糊地睁开眼时,帐子里还一片灰蒙蒙的,只能隐约见着一些事物的形状。   照理她应该累得沉眠不醒才是,远道而来,又干了件——嗯,比较消耗体力的事,但不知怎地,就那么忽然地醒过来了。   大概是因为旁边少了个人的缘故?   珠华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边上空出来的半边被褥还有一点温热,苏长越起来的时间应该不长。   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响动,他应该是直接出了门。   醒来不用马上面对他,这让她整个人松懈下来,懒懒地把四肢摊开了点,放松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她怀揣着不可描述的心情先动了动腿,感受了一下——有点胀,也有点疼,但不是那种撕裂被劈成两半的痛法,完全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这得归功于苏长越,她起初发现他醉酒的时候还怕他狼性大发来着,结果他的自制力真是爆表,他心里清楚自己有点喝多,怕因此而拿捏不住轻重,于是尽量都放缓从轻了来,堪称是极尽温柔,这份温柔很大程度弥补了技术上的生疏,结果虽然是两个生手,珠华居然没受什么罪,顺利地熬过了最难的那一关。   ——为什么能肯定苏长越也是生手呢,这还蛮好分辨,因为他花了好久功夫才找准地方——打住。   珠华脸颊默默地热了,把不可描述的回忆部分整个跳过去,心里生出几分温软的亲近甜蜜来。虽然她没有感受到多少在无数口袋本里薪火相传的妙不可言,但被这么珍惜对待,她心理上还是很满足的——唔,也不能说一点感觉没有,前面那些亲亲摸摸其实挺好的,就是外面红烛燃着,她眼睛很是没处放,既不好意思看他,也不好意思让他看自己,羞耻心一直要冒出来捣乱,她不是很能专心感受。   总之,大体上是很成功的,比她想象中的可能出现的灾难景况要强许多。   乱想了一通后,帐子里还是灰蒙蒙的,珠华往床外侧挪挪,伸手掀开帷帐往外打量一下,外面也没怎么亮堂,光线和帐子里差不多。   不知道现在具体是什么时辰,也不知道苏长越不睡觉干什么去了——   吱呀一声,门扉发出一声轻响。   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珠华看不清他的脸,但从身高判断出了来人。   她心里一跳,缩回了头,又挪挪挪,蹭回自己那半边床去。   随即帐子重又被掀开,苏长越登上床来,在旁边半躺下,侧过身体轻声问她:“珠儿,这么早醒了?”   珠华小声道:“你更早,你做什么去了——洗澡?”   苏长越往里移动了一下,半边身体贴住了她,她感觉到了他身上微微的水气,和清爽的皂角香味。   苏长越道:“嗯。”   他昨晚虽然洗过,但酒气没那么容易消掉,身上多少还残余了点,所以一醒过来就又去隔壁厢房冲洗了一把。   他应着声,手臂自然地塞她脖颈下去,另一只手微微揽过她,然后整个人挨过来,头和她并枕靠着,往她唇边吻了一下,贴着问道:“你身上怎么样?有哪里不适吗?”   看在他那么温柔的份上,珠华决定把那一点不舒服善解人意地瞒掉,就道:“没——”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她一开口,唇瓣就擦上了他的,卡住,下一个字就随着漏掉的一拍心跳忘掉了,只感觉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是露出一个微笑的意思,然后就直接亲了过来。   光线太暗,看不见彼此具体的表情,珠华的胆子因此大了点,放纵着心脏乱跳了一会之后,就慢慢抬起手臂回抱住他,配合着投入进去。   贴得更近之后,珠华感觉到他的心跳也不规律,失序剧烈的跳动隔着薄薄的单衣传递给她,她胆子就更大了,兼且还有点想笑——不是笑话的那个笑,就是觉得很好,情不自禁地要从心底流出笑意来。   他退开了一点点,含混问:“笑什么?”   珠华答不出来,她描述不出自己的准确感受,也不想答,他身上的皂角香气很好闻,柔韧坚实的身体贴着她的感觉也很舒服,仿佛无尽亲密,她手臂在他背后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点。   她立刻得到了回应,苏长越更紧一点地揽住了她,压下来,含吻着她的唇瓣磨了不多一会,加大了一点力道,叩开了她的齿关,温软的舌尖探了进去,同她厮磨在一处。   少男少女情到浓时,有一种天生的无师自通,于迷醉中能自发地不停开发出新花样,又不多时,珠华抱不住他了,手臂松缓下来,因为她全身都软了,被他罩在身下如一汪水,脚趾头都不想动一动,只有心跳还在坚强地怦怦乱来——因为她有点喘不上气了。   苏长越感觉到了,移开了一点,给了她喘息的空间,但没闲着,顺着她的嘴角往上亲到她的眼睛,留下一路碎吻,好像很有趣似地,甚至还舔了舔她的眼睫。   珠华:“……”   她更软得动不了了。   躺着缓了好一会,她才软软地抬起了手臂去摸他的脸,以手指在昏暗里勾勒他英挺的眉眼。   苏长越捏着她的手腕照着她手心里亲了一口,又问她:“摸什么?”   珠华只觉掌心一麻,缩手不迭,但他扣住了没放,她没力气挣,只好由他握着,咬了下嘴唇,软着嗓音道:“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很……你。”   苏长越的眼神在昏暗里闪烁出亮光,逼近了她问:“什么?我没听清。”   珠华脑子清明了一点,立即改口:“没什么。”   她真是色令智昏,表白这种事怎么能由她先来?太不符合她人设了,要憋回去,憋死了也得等他先开口。   不过这坚持现在似乎没什么意义,毕竟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她的清明就维持到这里了,因为苏长越顺着她的手心,手腕内侧,又是一路亲了下去,他此刻的精力充沛,对珠华有无穷无尽的热情探索之心,对她从头到脚都兴趣满满,片刻都闲不住。   顺着亲到她纤细颈项,下巴,重新回到了她唇瓣上探入。   珠华这一二年又长高了点,不过仍只到苏长越肩膀处,他在她上方时,能把她罩得严严实实,他就以这种完全压制的状态圈着她深吻了一会,然后移到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珠华耳尖一动,有点急地追着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苏长越道:“没什么。”   珠华:“……”   抬脚踹他一下,讨厌,她是真的没听清啊!   苏长越在她耳边笑了出来,胸腔微微震动着,连着灼热的吐息一并都让她完整接受到,他低笑着道:“我说,我这半生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把你娶回家来。”   刚才明明不是这句。珠华不太满意,不过,咳,这句凑合一下也能勉强接受。   她飘飘然了一会,机智地开始挑刺:“我不相信,难道不是你中传胪的时候?”   苏长越道:“那不一样。”   借口,敷衍。珠华冷傲问他:“哪里不一样?”   “我可以不中传胪,不能不娶你。”   ……传胪没白中。   人还是应该多读点书,情话都要说得高级一点。   珠华咬着唇试图抑制住傻笑,但是没有成功,不过也不重要,因为苏长越随即又亲下来。   珠华一边应和他一边有点烦恼地想,应该克制一点了,不能再继续了,她感觉嘴唇都发麻了,万一肿了,天亮了她怎么出去见人呐。   她摸到了他的肩膀想推开他,但是手上完全使不出劲——算了,天亮再说好了。   她退了步,苏长越却得寸进尺,手掌顺着她因纠缠半天而松垮的衣襟探进去,薄茧磨在她娇嫩的肌肤上,立时勾起她一阵战栗。   “不,不行……”   缠了这么久她本来就很有感觉了,这一触就不怎么受得住,忙去拦他的手。   当然,仍是无法撼动,苏长越感受着手下的绝妙温软,低头吻在她锁骨处,出口的嗓音更哑三分:“没事,我轻轻的。”   他的动作仍然十分温柔,看着不像要失控的样子,珠华拦阻的心就不那么坚定了,不、不继续到底的话,就摸一摸应该没事吧——   周遭仍是静谧,四面帷帐的床铺里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昏暗微弱的光线助长了她的胆量,也瓦解了她的意志,让她很快放弃了抵抗,丢盔弃甲。   直到苏长越的手又往下去,她的警惕心才又生出来:“你昨晚才……不要,我还痛着。”   “你先说没有不适。”   那时她不知道要交流得这么深入啊!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珠华苦兮兮地求饶:“我骗你的,我不适得很,全身都痛。”   “真的?”   珠华连头不迭:“真的,真的,我腰好酸,背也疼,腿都抽筋。”   苏长越:“……”   他没说话,但是发出了一阵忍俊不禁的笑声,笑完绕过她的阻拦,坚定地继续了自己的动作。   脑抽诉苦诉过头导致信用破产的珠华对自己的愚蠢无言以对,只能随着他的爱抚,被席卷入昏沉的情潮里。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虽然血槽已空,   但我还是没有写肉,我是个清清白白的纯洁作者。(*  ̄3)(ε ̄ *) ☆、第103章   啾啾。   晨光渐明,不知名的鸟儿在窗外清脆鸣叫,这应当是一个天气晴好神清气爽的早晨。   苏长越确实精神焕发,他的衣冠如今都是自己打理,乌色凌云巾,深色蓝罗袍,腰束白玉圆绦环,简练从容又稳重,朝阳透过窗纱投射进来,洒落一地碎金似的光晕,他在这背景里往床前一立,英俊得简直要闪瞎眼。   珠华:“……”   她荡漾了片刻,但酸痛的周身很快提醒她她为美色所误,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尤其是两条腿,现在是真-合不拢的状态,那个不可描述的隐秘之处更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感觉,疼痛还在其次,总感觉里面还有什么东西一样。   珠华沉痛反省,落得这个下场,一小半是她意志力不坚,一大半则要归于她实在大幅度低估了苏长越的战力。昨晚他们最终进入正题的时间其实没有多久,可能一则是苏长越初初开荤,有点易于激动,二则是不胜酒力对他的发挥总是会有影响;但她先前一个因素都没有想到,只以为他常态就是那样的,想着那再一次的话她似乎也能撑住,抵抗就没有太强烈——   她真是太天真了。   人还是那个人,程序还是那套程序,温柔还是那么温柔,但是时间是翻倍又翻倍的啊!   珠华简直想哭诉一句“骗子”,早知道不一样,她说什么也不会昏头的好么!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只能像被大象踩过一样瘫在床上,努力了好几次想起来,两腿软得面条一样,略使点劲就打颤,根本站不起来。   苏长越很有歉意,他体谅珠华新嫁,年纪又小,已经尽力在控制了,但男人在有些关头就是没办法讲理,喊停之类的声音,那更是听不见的,她那种哭腔一起,又娇又怯,哪里像阻止,简直是鼓励,他哪里还停得下来。   现在想想,他歉意里也有点不好意思,只能蹲在床边替她想办法:“你别急,我抱你去祠堂里给爹娘上柱香,我们就回来,姨娘和妹妹明天再见,我同她们说你远道来,累着了。”   “……别!”   珠华吓一跳,忙把这主意否了,新婚第一天就见不了人,谁不知道怎么回事,哪怕她真是在路上累着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让这一激,她攒出了点力气,用胳膊抵着床铺撑起上半身来——却见苏长越眼神一下就不对了,她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衣襟胡乱掩着,松垮垮的,忙倒回去,刷一下扯上被子,目光飘忽着道:“苏哥哥,你出去叫我的丫头来。”   苏长越很是心神不定地“嗯”了一声,站起来出去了——他倒不是不想帮珠华起身,实在怕又惹出事来。   小荷和青叶早就起来了,正站在院中一颗桂花树旁,头挨着头翻红绳玩。她两个起来后原先去了新房门口候传,谁知刚站下,就听到里面传出一点不可说的动静,两个丫头虽然未经人事,但处于阶层底部,能听到的荤话比姑娘小姐们多多了,那些已婚的大娘大婶调笑起来可不会避忌她们。所以两个一听就反应过来了,忙红着脸躲远了。   此时见苏长越出来,忙收了红绳,小荷进屋去服侍,青叶跑去厨房要水。   这种时期热水都是一直会备着的,随叫随有,青叶力气大,一手一个桶,健步如飞,来回两趟就把浴桶装满了大半。   珠华其实也不想让两个丫头看见她这时候的战况,然而靠她一人之力实在无法完成洗浴这桩大业,只能厚着脸皮当没事,让小荷搀着进了浴桶,由着温热的水流浸遍全身,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喟叹声。   青叶性子粗放,放下空桶,没忍住咋舌道:“读书人也这么粗莽啊。”   小荷瞪她:“就你话多,胡说什么。”   珠华闭着眼只当没听见——她没脸回应什么,在帐子里胡天胡地的时候看不见,出来了才发现她真是一身精彩,其实印记倒不深,但她皮肤白,轻微的红痕映在雪缎上都十分明显,实在怪不得青叶没管住嘴。   热水舒缓的效果很好,泡了一刻钟再起来之后,珠华感觉她双腿打颤的感觉已经好了一些,起码不至于站都站不住了,努力试着迈了两步路,似乎也能支撑。   洗漱梳妆,换上大红织金缠枝花缎对襟长袄,结彩白罗绣花裙,小荷还抓紧时间给她捶了会腿。   青叶闲着,就道:“姑娘,我再去厨房,看有没有吃的拿点过来。”   珠华点点头,小荷纠正她:“不能叫姑娘了,打今天起,要改口叫‘奶奶’了。”   青叶傻呵呵一笑:“哎,对!”   转头要出去,却正见苏长越端着个红漆木盘进来,上面摆着几个碗碟,她吃一惊,忙奔过来接:“姑爷怎么不叫我去拿。”   苏长越不以为意:“顺手的事。”   到珠华对面坐下,关心问她:“好点了吗?莫硬撑着,不然还是在屋里歇着罢。”   珠华身残志坚地道:“我没事。”   心里泪流成了河:她不是没事,她是丢不起人啊!想到她不出去别人不知要怎么幻想她被哔——得下不了床,她说什么也得撑着出去把过场走完。   苏长越看她如此坚定,拿她没办法,只好和她一道用了早饭,伸手要扶她出门。   珠华死要面子:“小荷扶着我就行。”   关起门来是一回事,出去外面,她还不太好意思当着别人和苏长越太亲近。   苏长越忍笑:“我扶你别人可能以为我们新婚感情好,丫头扶你——”   那就没有遮羞布可扯了,排场是在家门之外讲究的,一般家里来说,并没有年轻主子走一步都要配个丫头扶一步的规矩。   本末倒置的珠华:“……”   她只好微红着脸伸手,由苏长越牵着出去。   苏家老宅屋舍宽敞,专在西北角上辟出了一处作为先祖祠堂,庭前栽着两棵高大柏树,枝繁叶茂。   两人慢慢踱步到近前,苏长越低声道:“这两棵树是置办下这宅子时,我爹让人移栽过来的,刚移来那年我还没满十岁,这树那时和我差不多高。”   珠华“嗯”了一声,知道他必然是想起父母了,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握了握他的手表示安慰。   苏长越牵着她进去祠堂,正前方三排牌位摆着,位于最下最新的两块就是苏父苏母。   珠华跟着苏长越磕了头,上了香,再敬上供品,她进苏家门的最重要一道程序就完成了。   苏长越在灵前沉默了一会,道:“爹,娘,你们放心罢。”   他不是絮叨性子,说了这一句,望着香炉上的缭绕青烟出了会神,待得两根并排的香柱烧完,慢慢熄灭,就又磕了个头,然后拉着珠华离开了。   下一步就是见孙姨娘和苏婉苏娟,孙姨娘是妾,不过是苏母逝后代行主母职责教导两个女儿的妾,地位与一般人家妾室不同,总是要更得敬重些,所以珠华要亲自去拜见她,顺带也正式见一见两个小姑子。   **   孙姨娘已等了有一会了,她还挺好奇这个新奶奶的样貌。昨天那个场合她不好出现,单听了孙娟回去的转诉,据说是人人都夸美,然而新娘子出嫁,除非是真丑到人夸不出来,否则多少都是要说好话的,谁也不会没眼色到真去挑剔新娘子。   所以这个“美”字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在她这里还存着疑。   她心里且还有点不好出口的小心眼,那年程家姑娘来,她乱献殷勤陪了几天客,结果苏长越回来毫不领会她的苦心,当面给了她好大没脸,她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记着这个别扭——程家人固然不是好东西,说翻脸就翻脸干晾了她,可这个大少爷也太冷面冷心了,如今看他自己坚持要娶的这个叶家女什么模样,也不知能赶上程家姑娘的一半不能。   程家姑娘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娇女,品貌教养色/色都是上上选,来这里做客那几天,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做什么都赏心悦目,她都畅想着待程家姑娘过门后,怎么让苏娟跟在她后面学学,可惜,苏家终究庙小,没留住人家。   唉,这么一想,其实也不能全怪程家人,她要是程家姑娘,在魏国公府和苏家之间,肯定也是选魏国公府,人之常情罢了。   只是可惜了大少爷,这么好的一个结亲人选错过了,也不知他怎么这么拧,明明都中进士了,居然还是坚持着去娶了那个孤女。   对了,这叶家丫头不知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不过来,可见是没父母教养了,不怎么懂规矩——   “哥哥和嫂子来了!”   坐在下首的苏婉跳起来,欢呼着迎了出去。   孙姨娘跟着站起来——她不是要迎人,纯是失态地直了眼。   刹那之前她还觉得苏长越运道不好,但此刻看着在阶下迎面而来,牵在苏长越手里的红裙少女,只觉得她先前所有的疑问腹诽都有了答案,一时间竟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她家大爷什么运道——   怪不得他要坚持婚约,又怪不得他那么迫不及待去娶了她,更怪不得叶家女请安来迟了——这等绝色藏于房中,现在能被放过来已经算很好了。   职业是妾的孙姨娘在看脸这一项上拥有非常深刻的觉悟,很快带着羡妒地释然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想望:叶家女长成这副模样,她要什么规矩教养,她干什么在男人眼里都是对的。   她的娟儿要能长成这样多好啊,哪里还用费劲去学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4章   赶在苏长越和珠华进门的前一瞬,孙姨娘反应过来,忙坐了回去,摆好表情等着新人上来见礼。   这个步骤也没什么,苏长越拱一拱手,珠华屈身一福便是,只是饶是简单,珠华的礼仍行得不是很标准,有点僵硬迟缓,若抱有恶意来看的话,似乎她不愿意给孙姨娘见礼似的。   孙姨娘倒没有计较,大度地请起了,因为她早就火眼金睛地发现了珠华之前走过来的步子也是这样——虽然她在苏长越的牵持下尽力掩饰了,跑出去迎的苏婉就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对,但看在孙姨娘这等过来人眼里,她那种初初承欢生涩难禁的姿态一目了然,很鲜明昭告了她身上才发生过什么。   这也是难免的——孙姨娘一边把自己准备的一个见面礼小红包递出去,一边心情有点复杂地胡想,年轻就是好啊。   接下来就是珠华给两个小姑子见面礼了,她在椅中坐下,苏婉和苏娟依次过来见礼。珠华对苏婉熟悉一点,苏娟昨晚走得早,珠华没来得及细看她,这时给她一个小木匣的同时,顺带打量了一下她。   苏娟脸型像孙姨娘,是容长脸,她比苏婉小两岁,但长相偏艳丽一点,同苏婉的娃娃相相比,只看脸的话,倒是她更像姐姐。   苏婉脾气也像没有长大一样,收到礼物直接就打开了,见到里面的绒布上放着一根玉兰红珊瑚银簪,玉兰雕工精美细致,花瓣从浅红过渡到花尖的绯红,自然有如天成,不由惊喜地“哇”了一声:“好漂亮啊,谢谢嫂子!”   旁边的苏娟跟着也打开了小木匣,她收到的则是一根粉桃珊瑚银簪,和苏婉的除了前端的花色不同,外加颜色稍浅了一点之外,基本算是同款。   这是珠华早就备好了的,花簪不算贵重,胜在用料巧妙,贴合花形,小姑娘们一般都会喜欢,比较容易讨得她们的欢心。   苏娟也很喜欢,拈在手里看了一下,又去看看苏婉的,苏婉也转头来看她的,点评:“妹妹的桃花也好看。”   她说完了就继续开心地转回头看自己的了,苏娟的目光却没收回去,仍望着她手里的簪子,道:“姐姐,我更喜欢你的,花尖上这一点红红得动人心。”   苏婉嗯嗯点头:“你说得对。”   “姐姐,”苏娟忽然有点吞吐地道,“我跟你换吧?你看我的桃花簪,其实这个更配姐姐。”   座中众人原都含笑看着两个小姑娘欢欢喜喜地凑一块评说首饰,打苏父过世后,苏家境况急转直下,基本的吃饱穿暖还能维持着,再奢侈一点就不能了,苏婉苏娟两个一天天长大的小姑娘跟着拮据,要打扮自己只能买些通草绫绢之类编绕的绢花,正经的钗环置办得很少,现在收到新鲜首饰,自然开心。   连孙姨娘都假装镇定地往前伸了伸脖子:叶家丫头出手倒不算小气嘛,没拿两朵花团锦簇的绢花来糊弄人。再想一想她自己往红包里塞的几块铜板,她干咳一声,难得地觉得有点简素。   此时苏娟提出要换簪,孙姨娘忙运足目力,脖子又往前伸了伸,在两人手里的簪上盯了一盯,确定是同一款式,价值差不多,就放松下来大方地道:“娟儿,别和你姐姐耍赖,我看你这个也很好,有什么可换的。”   苏娟恋恋不舍地不肯放弃:“但我喜欢红色的,而且桃花就是更配姐姐呀。”   其实她找的理由倒不算错,苏婉长相太显小,戴粉嫩轻灵的桃花簪确实更合适,玉兰簪相对就成熟一点——这不是珠华考虑不周,她准备礼物的时候并没见过她们,只以年龄排序来算,怎知姐妹俩的实际样貌会颠倒过来长呢。   “可是我也喜欢玉兰——”被苏娟一直追着,苏婉不能不说话了,她嘟着嘴抱怨了一句,她长相显小不错,可正因显小,反而喜欢打扮得成熟一点,这根玉兰簪子正合了她的心意。   但抱怨完,她还是把簪子放进匣里,递给了苏娟,“好吧,我是姐姐,该让着你,跟你换。”   苏娟如愿开心了:“谢谢姐姐。”   把手里的匣子跟苏婉换了,两人各自归座。   苏婉自己让了步,旁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本来也不过一根簪子的事,纠缠多言反而难收拾了。   随便再说了几句话,孙姨娘见女儿得了合心意的礼物,心情跟着不错,就善解人意地道:“你们都是远道过来,一路劳累,不用在这里陪我闲话了,还是回去休息着罢。”   苏长越正也要提出回去了,便顺势站起来,拉着珠华一起告了退。   **   珠华回到新房,踢了鞋就向后仰倒在了软绵绵的新被子上,不是她不顾及形象,走了一圈又在硬椅子上坐了一刻,她这会儿腰是酸得不行,只有躺下才舒服一点。   她自己背手摸到脊柱那里按摩,凌晨那会缺了觉,此时困意也犯上来了,半闭着眼面朝帐顶,声音懒懒地道:“苏哥哥,你去忙你的罢,我想要睡一会——嗯?”   她尾音化作了一个疑问的上升调,因为感觉一只温暖手掌塞到她背后帮她一起按压起来。   手劲不像是小荷也不像是青叶。   她睁开眼来一看,果见确不是两个丫头,而是苏长越。   他坐到旁边,表情很自然:“你困了就睡吧,不用管我。”   珠华有点想推拒,毕竟丫头们都闲着,用不着他干这个。但他的动作虽然生疏,手劲却是正好,所到之处能有效镇压住她从内里泛出来的那股酸,她自己力道不够,按不出这个效果。   她到嘴边的话就不舍得出口了,苏长越大概从她的表情看出了她的挣扎,微笑道:“同我还客气什么?”   珠华一想也是,她现在腰酸腿软,还不都是拜他所赐,这一来她就心安理得地重新闭上了眼,嘴边又忍不住偷偷噙出一点笑意——   下一刻就感觉苏长越的另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去解她长袄上系着的五瓣梅花金纽扣。   她立时被吓得重睁开眼来,双手齐上去按住他的手:“苏、苏哥哥,过度伤身呐!”   她已经这样了,再来一次真要废掉了好么!   苏长越眉头挑动了一下:“——珠儿,我只是觉得你穿着外裳睡觉不舒服,所以想替你脱掉而已。”   珠华:“……”   苏长越低头看了看,他的手原来悬在珠华长袄的第一个金扣处,位置很正常,但让珠华往下一拉一扣,他手指下挨着的就是非同一般的柔软了,他指尖禁不住微动,俯下身来低声道:“珠儿,你在想什么?——虽然我心疼你,现在没这个意思,但你要是想,我十分乐意配合。”   引狼入室的珠华火烧一般把他的手丢到旁边去:“不不不,我什么也不想,我只想睡觉。”   苏长越在她耳边呵呵笑出来,顺势歪头亲她脸颊一口,才直起身来,重新要替她解起衣扣。   窗子和门虽然都闭着,但天光大亮,珠华的羞耻心又回来了,在床上扭着要避开:“苏哥哥,不劳烦你,我自己来。”   但苏长越对摆布她十分有兴趣,哪怕干不了什么,给她脱件衣裳也很有趣,道:“珠儿,听话。要么我帮你脱,然后你睡觉;要么你自己来,然后为了补偿我,你也要帮我做一件事。你选哪个?”   珠华再度:“……”   她简直有点难以置信地望着苏长越的俊脸,目光都显得发怔。   这谁呀?男人变起脸来都这么快?昨夜之前——不,哪怕今天早上她还觉得他是个正直高洁好青年呢,他打来学来这些调笑的风流话?   还补偿,她怎么就欠他了,他这歪理是从哪里算来的,还算得那么自然而然一点也不生硬简直顺溜到脱口而出,没有一点临时痕迹,好像他天生本性就是这个调调——   珠华眨眨眼,想到“天生”二字,她某道久远的记忆被唤醒,终于反应过来了:想当初,他头回去金陵见她时她才十岁,他一个十五的半大少年了,偏是胡闹亲了她一口,还哄骗她不要叫,他现在这个稳重靠谱样是后来才生出来的,本性可不就是跳脱放飞吗?   苏长越见她表情呆呆的,饶有兴致地观看了一会,又俯下身来,凑到她面前:“你不选,那是两个都要?好,那就听你的。”   怎么就是听她的了!珠华哭笑不得地回了神,闹不过他,只好道:“好了,我选第一个。”   她这会想通了,他要帮忙解扣子就随他去罢,反正他无非也就是玩笑,不可能真禽兽了。   苏长越确实也说话算话,替她脱了长袄后,就掀过被子来,替她盖着,摸摸她的脸就出去了。   珠华头一歪,困意席卷而来,不一刻就睡着了。   ☆、第105章   珠华这一眠补得十分实在,直睡到了中午,被叫醒迷迷糊糊披衣起来吃了饭,爬回床上又睡了过去。   不过她这一觉睡得就短上许多,大约不过一个时辰,就自动醒了过来,这回总算是完全清醒了,感觉精力也补回了一些。   屋里一片静悄悄的,但不只她一个人的存在,苏长越半靠在床头外侧,手里捧着本书看得认真专注——   不算十分专注,因为他眼睛目不转睛地盯在书页上,右手却垂下来,熟练地找着她露在被窝外半蜷着的手握一握,捏一捏,好像还摸了摸她的指甲玩,然后才要收回去。   ……总觉得她好像被当成了新买的小宠物一样,被主人各种新鲜逗弄,爱不释手。   珠华有点囧,刚开荤的处男是不是都这个画风啊。   她拇指一动,乘他还压在她指甲上的时候,挣出来反压下去。   苏长越的眼神从书上移开了,转过来微微低头对上她的,目中自然流出笑意:“醒了?”   珠华在枕上点头,收回手小小伸了个懒腰,要爬起来:“我不睡了,苏哥哥,有什么要我做的事没有?”   新嫁第一天,她什么也没干,把大半个白天睡过去了,虽然事出有因,也有点太偷懒了,该起来动一动了。   苏长越道:“没有,你只管好好养一养精神,若是睡不着了,随你自己想做点什么。”   珠华迟疑道:“我不用安排一下家事之类的?”   “家里人少,没什么事。”苏长越给她解释,“只有姨娘和两个妹妹,你都见过了。”   “下人呢?”珠华一边拿手指顺着头发一边问他,“我要不要叫来见一见,问问都是做什么的,再发个红包?”   “下人也少,几年前离京的时候都卖了,现在家里只有梁伯老两口,新的下人还没来得及买——”苏长越顿住,眼神一闪,凑过来,“你头发,好像有点卷?”   珠华的头发只有一点点卷,平时梳好了是看不出的,只有刚从床上那阵爬起来那阵才能看出和别人不一样,有点蓬蓬的,显得她人要稚气一点。   早上因为忙得急,苏长越没有留神到,此刻发现了,不由伸手过去抓起一缕轻轻扯了扯。   “嗯,据说是传的我爹。”珠华侧头和他道,“你没注意光哥儿——”   她刚开口就消了音,因为让堵住亲了一口,还被捏了捏脸。   “光哥儿怎么了?”苏长越捏完她退开来,自然地问下文。   珠华:“……他也是卷的,而且卷得比我明显。”提到叶明光,她就忘了算被捏的事了,叹口气道,“唉,我有点想光哥儿了,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张家怎么样。”   “舅舅会照顾好他的,你不用担心。”苏长越安慰她,“而且也就几个月的时间,至多年底就可以把光哥儿接过来了。”   这倒也是,珠华安心了点。她研究过童生试的试题范畴,通常不会像乡试会试那样出太偏的题,或者把经义割裂开来搞什么截搭题,以叶明光开挂的记忆力,应付这种考试毫无压力,珠华就没想过他不中的可能性,考过之后,她就可以让人去接他了。   珠华又想起来前言,接着问道:“那下人现在要买吗?”   苏长越道:“我想过了,索性就再凑合一阵子,等到了京里再买罢。在这里买了人,跟我们去京里难免要骨肉分离,而且,我们在安陆呆不了几天,仓促寻来的人未必合意,不如去了京里再寻摸。”   这说得有道理,他们很快要去京城,若买来淘气不合用的,总不能半路上丢掉,人在旅中,处理起事情来总不那么便利。   珠华琢磨着:“……那我就没有事情做了?”   苏长越道:“怎么没有?”   珠华望着他等下文,望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却只见他靠着床柱挑起一点嘴角笑,她忽然反应过来,无语地脸热了。   苏长越此时才道:“明天你身上若好了,我们就去拜访一下两家族亲,我先前问了李管家,他说他在这里操持时,这两家帮了不少忙。”   这是正事,珠华点点头:“好。”她又认真考虑起来,“要备什么礼物呢?”   “我都买好了,带些果品就行。”   珠华又问:“那是什么亲眷?我自己要准备什么不要?”   “两位堂伯家,其实已经出了三族了,关系不算太近。你不用准备什么,同我一道去,坐一坐就回来了。你若是腼腆,就跟在我身边,不必回避到女眷那里去。堂伯家是平民人家,没多大讲究。”   所以她既不用备礼,也不用应酬,就作为一个挂件跟着去一下就行了——轻松是很轻松,不过她还是等于什么都没做啊。   这样不行,珠华觉得她很应该干点什么,她在张家是客居,只要好吃好睡,少给主人添麻烦就行;如今她自己是主人了,生活节奏就得改一改了,衣食住行都得操心起来,不单是她的,还有一家子的,不过她只有帮钟氏算过一些家用账,没实际管过家,一时有点无从下手,也有点怕自己弄不清状况乱来管错,反正此刻闲着,她想着就又找了几个问题问苏长越。   苏长越很快会意过来她的意思:“不用想那么多,家里的事你想管就管,想立什么规矩也随你,试行一段若不妥大不了再改;若不想管,就还是我来,你自己愿意弄什么玩什么,都只随你高兴,你还小呢,用不着操那些心。”   珠华听得有点开心也有点心虚——咳,她其实才不小了,他乐意把她当娃娃养,可她没脸认呀。   想起来又好奇问他:“以前家事是你在管?不是姨娘?”   “姨娘管过一段,后来我发现姨娘太偏着我了,就从她那里接手过来了。”苏长越道,“横竖家里人口少,也没多少事。”   珠华非但没有解惑,反而有了新的问题:“偏着你?”苏娟才是她亲生的吧?   苏长越的表情有点无奈:“主要是饭食上,我为了抓紧时间读书,用饭是在书房里面用的,有天过节,我想着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去了后院才发现姨娘和妹妹的饭菜和我不一样,我的要比她们的好。问了才知道姨娘觉得我读书辛苦,就该吃好点,她们凑合点没关系。”   珠华:“……”   这么说她倒是能理解孙姨娘的做法,她不是不心疼女儿,而是现有条件下,只有苏长越有出息才能撑起苏家来,苏婉苏娟就是孔圣人转世也没用,从根子上就没有自主向上的机会,她们的未来与婚姻,只能依附于苏长越身上。苏长越好了,她们才有可能跟着好。   但苏长越本人的觉悟显然要高一层,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撑门户的男丁就该享受比姐妹更高一等的待遇——或者不一定是觉悟,而只是出于对弱妹的怜惜,但不管怎样,他表现出来的行事准则显然是很优秀的。   珠华笑眯眯夸他:“苏哥哥,你真好。”   苏长越靠在床柱上看她:“珠儿,夸人要有诚意。”   ……不深入交流的话,珠华还是愿意配合一下的,顿了片刻,就凑过去亲了他一下,不过受不住他这么直视着,挨到近前时忽然抬手捂住了他的眼。   苏长越在她手底下闷笑一声,到底忍住没有别的动作,由着她退回去了。   然后珠华终于想到点事情做了:“我去看看大妹妹,她的簪子换给二妹妹了,我再挑一个补给她。”   苏婉换出簪子的当时她就想到了,只是回来粘到床铺上起不来,一觉睡过去忘了,现在才又想了起来。   这一说苏长越也想起来了,不过他道:“你的留着自己戴罢,明后日若有闲,我们一道去首饰铺子里买些新的,我不懂这些,原想让姨娘带着她们去,你要是去倒更好。”   珠华点头:“嗯,我一起去。”但又补道,“新买的是新买的,我送的是我送的,不一样。大妹妹不该白做一回孔融。”   她都看出苏婉更喜欢玉兰簪子了,苏娟和苏婉一起长了这么大,不可能不了解她的喜好,明知如此仍只顾自己要夺人所好,她初来乍到不好发话判官司,但她愿意再掏一回腰包,补偿苏婉的损失,就谁也管不着了。   苏长越摇头失笑,这类在他看来小姑娘间的闲事他是不管的,苏婉苏娟从小磕碰到大,他要都管起来,那就要烦死了。他就只道:“好,随你。”   **   苏婉苏娟和孙姨娘都住在一个院子里,方便孙姨娘照顾她们的衣食,此时孙姨娘坐在窗边炕下,听到外面有动静,转头一看,见是苏婉穿着整齐,有点蹦跳地出去,忙转回头来,向坐在妆台前的苏娟道:“娟儿,你姐姐出门去了,我看肯定是去找你才进门的嫂子,你别美了,快跟着去。”   苏娟午睡起来,正自己梳了个发髻,把玉兰花簪插在髻边,照镜自赏,闻言心不在焉地道:“姐姐去就去好了,为什么我要跟去。”   孙姨娘嗔道:“你这傻孩子,新嫂子刚进门,你这时候不去打好关系,什么时候去?婉丫头看着长不大,到底比你长两岁,该有心眼的时候,可比你灵活多了。”   苏娟不想动弹:“姨娘,你先前不是不喜欢新嫂子,一心想要程姐姐进门的嘛,现在又为什么催我去见她。”   “程家姑娘再好,那也和我们没关系了,再想她又有什么用——再说了,”孙姨娘撇撇嘴,“一时要嫁这个,一时想嫁那个,我看她那品行也不怎么样,就是装得好罢了。别说那些了,我看你这新嫂子家世差了点,嫁妆倒陪得不少,昨天那左一抬又一抬的,你也见着了的,应该挺会奉承她舅舅。人也不算小气,给你的这根簪子,起码要值个十两银子,你勤往她那里走动着,便没你的好处,也没坏处。”   苏娟把花簪小心地从左边拔下来,又慢慢插/进右边发髻里,嘴上敷衍地“嗯”了一声,偏着头往镜子里打量。   孙姨娘急了,从炕上下来去拧她:“姨娘跟你说话,你全当了耳旁风不成?别照了,就你新嫂子那副模样,包管能把你哥哥拿得死死的。你以后能得着什么日子,一半以上倒要看她,你还不上心,叫你姐姐抢了先,我看你哪里买得着后悔药去!”   苏娟叫她拧着了耳朵,忍不住叫痛,挣扎不脱,没办法只得离开了妆台,慢吞吞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请体谅一哈刚开荤的处男,不要嫌他痴汉,   他不会一直这样的——或者一直这样也不错?(*  ̄3)(ε ̄ *) ☆、第106章   珠华从床上起来,和小荷商量着在挑首饰,她差不多样式的簪子很有不少,钟氏给她备在嫁妆里,原就是考虑到她有两个小姑子,备了给她做人情用的。这些簪钗看上去很上档次,不过因为供年轻小姑娘们插戴,样式走小巧风,价钱不贵,一百两能买一盒子。   苏婉的喜好不难抓,她对颜色不太执着,但卡在十五岁这个当口上,应该是想把自己往大姑娘里打扮了,珠华挑了不多一会,就挑中了一根水仙的。   小荷给找了个盒子来装起拿着,跟在珠华后面正要出去,青叶先进来了:“大爷,奶奶,大姑娘来了,想寻奶奶说会话,不知道奶奶空闲不。”   珠华不由笑了:“这么巧,快请进来。”   说话间苏婉进来了,眼睛笑弯弯地先福了礼:“哥哥,嫂子。”   苏长越站起身来:“你们说话,我到书房去。”   他是从床边站起来,苏婉嘻嘻笑道:“哥哥,我多少年没见你白天还碰着床,一定是昨天喝多了吧,怪不得我嫂子早上精神不太好,肯定是夜里叫你熏得睡不着了。”   小荷青叶两个听得都憋不住笑,这大姑娘真是什么也不懂,说出话都是孩子腔调,但一开口又是“多少年”,好像她多大了似的,老气横秋得有趣。   苏长越正是青壮年纪,精力最足,便是凌晨胡闹了一场也不用补眠,不过这个问题比较敏感,他不便分辩,就只一笑,拿着书出去了。   小荷笑着请苏婉坐下,又给她倒了杯茶来:“姑娘请用。”   “谢谢姐姐。”苏婉很有礼貌地接过来,捧着转向珠华道,“嫂子,我来看看你,你来了天半还习惯吗?有没有什么需要的?倘或不好意思和哥哥说,告诉我呀,我替你想法子。”   珠华在她对面坐下,她觉得这个小姑子真是可爱得不行,有一种天生的萌物感——这种萌在大眼睛水汪汪的小娃娃身上常见,但她都及笄了,还能从长相到行为都能把这种萌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就很少见了。   珠华以前听苏长越提起过他大妹妹娇气,但没想到是这个娇法,让她这种不惯交际的都能自然地逗她两句:“我也才见你,不好意思和你哥哥说,怎么就好意思和你说呢?”   “因为我哥哥有时候冷起脸来还怪可怕的。”苏婉做了个打颤的模样,“嫂子你才来,不熟悉我哥哥,我怕你被他吓到,不敢和他多说话。”   珠华做专注倾听样,心里却琢磨:冷脸?可怕?   她试图把这个形象往苏长越身上套了套——他没有表情的时候是有点冷,不过可怕?完全没感觉啊。   苏婉接着道:“我就不一样啦,我长得比我哥哥和气多了。”   珠华憋笑听她自夸,点头道:“——不错。”   苏婉跟着又顺带安慰她:“其实我哥哥人很好的,很偶尔才凶一下,平常都不训人,嫂子你不用怕他,他就是那个架势唬人。”   真是卖的一手好哥哥。珠华忍不住笑了,把手边的盒子推给她:“好,我都记着了。这个给你,你看看喜不喜欢?”   苏婉好奇地接过,打开一看,眼睛睁得圆圆地惊叹一声:“哇,这朵水仙雕得真好,又秀美又清冷。”然后她反应过来,试探地问道,“嫂子,这个给我的?”   珠华点点头:“你要不要插上试试?”   苏婉微微嘟起嘴巴,看上去非常心动,但等小荷笑着要拿起来替她插到发髻边上的时候,她却捂着盒子躲开了,然后在炕桌上推还给珠华:“嫂子,谢谢你,不过我早上得了见面礼啦,我没有拿双份的道理。”   “你早上得的换给二妹妹了嘛。”珠华欲再推回去,想一想,止住,直接拿起水仙簪子抬手递给了小荷,嘴上继续道,“你愿意把自己心爱的东西谦让给妹妹,做的是好事,应该得到奖励,没有反而好人该吃亏的,那才没道理。”   苏婉挣扎着道:“可是不能为着我不吃亏,就让嫂子吃亏呀,再说二妹妹知道了——。”   她顿住了没再往下说,表情有点为难,她虽然性格天真烂漫,但一些该懂的人情世故其实是知道的,苏娟知道她得了双份,肯定要不怎么开心,可这话不好在珠华面前说出来,显得她非但不领情,还有点像埋怨人似的。   珠华很淡定:“二妹妹知道了怎么了?她换了自己喜欢的簪子应该很开心呀,我另补你一根你喜欢的,你也开心了,我送礼送得你们都喜欢,那我也觉得心情很好,所以有哪里不对吗?”   好像——没有?   珠华的歪理有时候是连张推官都无法反驳的,更别提苏婉了,她眼珠定住想了片刻,发现就算她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但竟然找不出不对的地方。   小荷乘此机会,动作轻巧地把簪子在她梳的左边发髻上插好了,转去拿了面靶镜来,笑着摆在她面前:“我看这根簪子和大姑娘很配,姑娘自己看一看?”   银制簪身隐在发髻里,只露出两朵根蒂紧挨着的小小水仙花,花瓣雪白,花心金黄,苏婉看了一眼,就不大移得开目光了,脑袋不由轻轻偏了一下,调整出一个更适合自己观看的角度,自语道:“真好看,我就想有这样的气质。”   珠华回想了一下,苏婉先前形容水仙,好像用的词是“清冷”?   她再望一眼苏婉那雪白包子嘟嘟脸,想哄着附和夸一句的话就默默缩了回去——呃,她要实现这个定位可能不太现实。   珠华夸不出口,倒是苏婉看向她,猛烈地夸赞过来:“嫂子,就像你这样的,我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你跟我哥哥站一块,配得不得了,你们就是一样的感觉,我要是也这样就好了——我现在不算大,说不准再长两年,瘦一点,就能变过来了。我当小孩子早当腻了,总这样好没趣。”   她目光中的羡慕毫不掩饰,珠华憋不住了,“噗”一声笑出来:苏婉本身是个太标准的萌系,偏偏梦想跨界,白兔硬要长成豹子样,哪里长得出来?她的问题也不在胖瘦,她现在就细手细脚的,根本一点也不胖。   苏婉脸垮下来:“嫂子,你觉得不可能啊?唉,其实我也不太有信心。”   珠华不想打击她,忙笑道:“其实不一定的,女大十八变嘛。”   “那也是,”苏婉心情转得很快,一下又开心起来点头:“我还能变三次呢——”   “二姑娘来了。”   外间青叶的声音响起,珠华愣一下,说一声:“快请进来。”   帘子掀开,苏娟束着两只手进来了,先面向珠华:“我来看一看嫂子。”   珠华跟她才是一点也不熟的,只能微笑:“有劳你。”说着命人看座上茶。   苏娟再转向苏婉,有点撒娇地:“姐姐,你独个来,都不叫我一声。”   苏婉不在意地道:“你跟姨娘在一处,我不知你有事没事,我反正闲着,总在屋里又坐不住,就跑过来了。你要来,一样来就是了。”   “哦。”苏娟应一声,目光禁不住在苏婉髻边停了一下,才想起什么似的,重转向珠华道,“姨娘让我问嫂子好,说嫂子初来乍到,若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姨娘都可以帮忙。”   珠华含笑点头:“多谢姨娘,二妹妹也替我带个好给姨娘。”   再说得两句,就不太有话说了,只能招呼人喝茶吃果子,桂圆核桃花生这类喜果可多,满满一大盘,随便怎么吃。   苏婉认真地拿小锤敲一颗核桃——苏娟没来之前,她是很活跃的,现在也仍然有许多话说,但苏娟的目光时不时往她头上飘,苏婉觉得自己刚才的意志不坚,没有坚持推辞,结果比妹妹多得了东西,现在被她看着,就有点心虚上来了,不大好意思开腔。   她心里希望苏娟能识趣点不问,结果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就听到苏娟忍不住开了口:“姐姐这个水仙发簪哪里来的?以前都没见姐姐戴过。”   苏婉干咳一声,都被直接问了,不能不答,她只好要说话,结果珠华在她前面先道:“是我送的,大妹妹早上那个喜欢的簪子换了给你,所以我另补她一个。”   苏娟早知这个答案,苏婉都没出大门,就从那边院子走到这边,头上就多了饰物,这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哪来的了。   她捏着一颗桂圆,想了一会想出句话来:“嫂子对姐姐这么好。”   珠华顺口回道:“你姐姐对你也好嘛。”   苏娟:“……”   她毕竟年轻,发现套路和她想得不一样,严实地被堵了回来,一时就闷住了。   苏婉不可能再问珠华讨一根来补给她,见此心有歉意,就把敲出来的核桃仁捧给她:“你尝尝,这核桃香得很。”   苏娟由她把核桃放在手边,自己剥桂圆吃,勉强再坐一会,就站起来道:“嫂子,我不打扰你了,先回去了。”   她就走了。   苏婉看看旁边留下来的一动没动过的核桃仁,气恼地鼓起了脸。   她并不是个能受气的性子,本来她是觉得自己有点理亏的,但是苏娟来这么一出,她那点理亏就全飞了。   摆什么脸色呀?她要玉兰簪子她换给她了,现在她多一根是嫂子心疼补给她的,这也要来眼红,有本事早上不要找着她换。   哼!   苏婉忿忿地,把核桃仁扫过来全自己吃了。   旁观的珠华:“……”   只能和小荷掩着嘴偷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赶上了,抱紧我摇摇欲坠的全勤花花,深情地展望国庆…… ☆、第107章   苏娟一路踢踏着进了院子,回到房里,小脸垮着,一看就是不高兴的模样。   孙姨娘见了奇道:“娟儿,你怎么了?你去你嫂子那里坐坐,她初来乍到,不跟你客客气气的也罢了,还能给你气受不成。”   苏娟往绣凳上一坐:“她喜欢姐姐,不喜欢我。”   孙姨娘更奇了:“这是怎么说?”   她和珠华没相处过,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但哪怕是个母夜叉,刚进门也得装三天吧?没有这么快就得罪了小姑子的理,除非蠢到没边了。   孙姨娘想一想:这好像也不是件坏事,蠢一点她才有摆弄的余地嘛。   苏娟噘着嘴道:“我去嫂子那里……”   她巴拉巴拉把先前发生的事情说了。   孙姨娘听完,有点怀疑地跟她确认道:“真的?你都那么说了,她也没有一碗水端平,再补给你一根的意思?”   苏娟不太精神地摇头:“没有,一点也没有。她只有帮着姐姐拿话堵我。”   女儿吃了这明晃晃的一个亏,孙姨娘气上来了,冷笑道:“好没道理,一样的小姑子,凭什么两样对待。”   苏娟眼神亮了亮:“我不会说话,姨娘去替我跟嫂子说,我看姐姐新得的簪子也好看,我也想要。”   孙姨娘:“……”   她不过赌气白抱怨一句,其实心里清楚,根子在苏娟这里,她先仗着年纪小占了便宜,一般情况下她们这种小姑娘间的交集大人不会管,事情过了也就过了,苏婉却不过脸面,那就只好认了这个小小损失。   东西虽是珠华送的,但后续却和她没有关系,她不出头也不会怎样,谁也怪不着她,怎知她却偏有这个胆,明白表态做主。   孙姨娘想着不由戳了戳女儿的额头:“早上我叫你不要换,你非拧着,就看着人家的东西好,其实不都一样价钱?这下好,白便宜婉丫头得了双份。”   “那我就是喜欢玉兰的嘛。”苏娟赖过去抱着她的手臂撒娇,“都是姨娘让我去嫂子那里,说勤快些有好处,现在好处有了,却没有我的份,我不甘心,姨娘去帮我讨回来。”   孙姨娘也有这个意思,但又想了想,只能没好气地道:“你让姨娘怎么去讨?你嫂子都说了是奖给婉丫头的,你又没做什么事,姨娘有什么由头去开口,总不能直通通摊个手罢。新娘子进门头一天,别说是我,就是你嫡母在世也不好这么干。”   苏娟失望地道:“那姨娘先前又说她不公道——”   “这不过是私底下的抱怨,当面哪好出口。”苏姨娘未料到女儿这么不开窍,不得不细细指点道,“你先前不就叫她两句话堵了回来,一声也回不得?可见这道理你也明白。你当时要是跟她辩了,不管你说得在不在理,横竖你年纪小,就说得不好也不会怎样,只要能惹出她几句难听话来,那姨娘现在还好去替你出个头。你闷不吭声地就回来了,那不就只好算了!”   苏娟听得呆了一会:“……那我就只能比姐姐得的少了?”   她占便宜的时候不觉得怎样,轮着“吃亏”的时候受不了了,不死心地又道,“姨娘真不能替我去说一说?嫂子不理我,但姨娘的面子摆出来,嫂子应该不会还不给的。”   “……”   孙姨娘无语了,很有点发愁地望着女儿艳丽不知事的脸容——她忽然发现过去几年苏母去后,苏娟依着她长大,虽然有大爷镇着,她控制着没有把偏向表露得太明显,但孩子跟在生母身边,底气就是要足几分,再加上她再不偏向,也总是要对自己生的女儿更着紧一点,这点区别待遇撑了苏娟几年,渐渐把她撑出了恃宠而骄的意味,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   孙姨娘之前没觉得有什么,是人就有私心,孙娟跟她这么着她还欢喜女儿亲近她,可现在遇着事了,她才觉出其中不足来。   家中进了新主母,孙姨娘知道调整自己的定位,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面子上的功夫总要做几分,可苏娟却没这个认知,她察觉不到家里的格局将有变化,仍和过去一样,随心所欲,只顾得着自己的小心思。   一天大似一天的姑娘了,老这么没心眼怎么行?   孙姨娘想着,恨铁不成钢地开了口:“你这丫头,怎么就非跟一根簪子干上了,姨娘真要豁出去颜面,确实也能要来,可这浪费不浪费?就为了一根簪子,你就让姨娘把面子赔上了,以后遇上更重要的事呢?你这新嫂子是个什么脾气,我们都还没有摸准,便有什么主意,总得过阵子,心里有点数了,才好施为。”   孙姨娘说着叹了口气,她其实也有点心酸,她要不是妾,那婆婆想整治媳妇随随便便就能想出一百个点子,哪用得着什么摸脾气,还要压着女儿不许她生事,该珠华绞尽脑汁来奉承着她才是。   可身份上差一截,她要抖起来就难,遇着个懦弱的还能拿捏,给个下马威之类,可遇上不善的,那缩头的就要变成她了,再新的主母也是主母,就是不买她的账,她能怎么样?   “行了,”孙姨娘心情不太好地道,“别跟我这里歪缠了,你想得便宜,就该跟着婉丫头学,该装乖的时候勤装着,那才有你的好处。”   苏娟先不说话,憋了一会才道:“以前都不是这样,姨娘总说我将来比姐姐有出息,现在为什么又叫我学她。”   “那是姨娘觉得你生得比婉丫头好,找人家的时候容易往上找,又不是说这回事。”   “所以,我既然比姐姐强,那怕什么。”   “你——”孙姨娘头都痛了,觉得跟女儿简直说不清话,急了直接道,“你看到你嫂子了吧,你要长成她那样,那随便你怎么样,姨娘多一句也不管你,可你没到那个程度呢,那就给我乖乖听话!”   她是真爱女心切,着急之下末尾一句就显得恶狠狠的,苏娟赖了半天没如愿,反叫她训了,眼圈一红一赌气,话也不回,站起来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气得孙姨娘干瞪了眼,说不出话来。   **   翌日。   母女没有隔夜仇,早上起来,孙姨娘气头下去,后悔起对女儿说话太重,主动去逗着搭了两句话,苏娟也就好了。   及到起床穿戴好,小荷过来传话,说道:“大爷和奶奶要往族亲家里去拜访,让婢子来问一声,不知姨娘和两位姑娘想不想一道去?”   孙姨娘对族亲没多大兴趣,苏家除苏父外,余者都是平民百姓,苏家就是败下来也比他们强,她就拒了:“大爷和奶奶去罢,我们就不去了。”   苏婉接话道:“我想去,成天在家里呆着闷得慌。”   小荷笑道,“那请大姑娘现在用早饭,过一会后婢子来接。”   苏婉大咧咧道:“用不着你跑来跑去的,我吃完了自己去找哥哥和嫂子,让哥哥记得等我一等,别把我忘了就行。”   “是。”小荷笑应了,孙姨娘以为没事了,谁知却见她又转过来,“姨娘和二姑娘既不想出门,那就请在家里等着,大爷定了之后给大姑娘和二姑娘置办些首饰——对了,姨娘和二姑娘没有别的事要忙吧?若有,大爷说出门的事就缓一缓,明天再去。”   孙姨娘和孙娟的眼睛一下都亮了起来:有什么事比这重要?必须马上去,缓不得!   孙娟张口就抢道:“我没有事。”   孙姨娘思虑周全,跟着补充了一句:“既是这样,我们横竖没事,跟着一道去拜访族亲就是,省得劳烦大爷来回接。”   她说着看一眼苏婉:以往总觉得这大丫头养得太娇不懂事,现在却是越看越觉得她是扮猪吃虎,精都精在内里,这一个不留神,差点又叫她抢了先,他们亲亲热热一道先出了门,路上倘或看到什么好首饰,先撒个娇问大爷要了,她们这后加入的哪里能知道?不声不响又要吃个亏。   不过孙姨娘倒又有点心气不定,试探着道:“我年纪大了,要说置办首饰,给她们小姑娘置办些罢了,我去不去也没什么。”   小荷先前传的话不太明确,拜访的话里搭上了她,置办那句里却只提了“大姑娘和二姑娘”,虽然说没她的份也没什么,她看着苏娟不要再吃亏就好了,可假如当真如此,她心里到底要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   小荷笑了:“看姨娘说的什么话,大爷特地说了,他上一年在京中候考,姨娘管着家事十分辛苦,如今新皇恩德浩荡,把苏家的家产还了回来,家里宽绰了,正该孝敬些姨娘才是,姨娘哪能不去。”   孙姨娘先听得十分舒畅,她家大爷办事说话还是漂亮的,过一刻反应过来了——什么?苏家家产发还了?!   那、那先前娶亲的花费——   孙姨娘心痛极了,她不用向谁确认,苏长越的为人在这里摆着,苏家的银钱既然回来了,那他不可能拿妻家的钱给自己装面子,这肯定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了。   早知如此,她装的什么晕,就该问着李全把钱都要过来自己办,这类婚嫁大事头绪多,是最好做手脚揩油水的,她哪怕手脚做得不利落,叫苏长越回来看出来了,他也不会为两个小钱和她扯开了闹腾,小节上他还是肯糊涂一点,给她留面子的。   得了,现在新娘子都娶进家里了,说什么都晚了。 ☆、第108章   新房里,苏长越和珠华在商量置办首饰的预算。   这方面苏长越不大懂,问珠华:“四个人,五百两够不够?要不要再添些?”   珠华从妆台前转过头来:“怎么是四个人?不是替姨娘和大妹妹二妹妹买吗?”   一旁的小荷笑道:“奶奶这话问得我都好笑了,难道奶奶不买?”   珠华还真没把自己算进去,她不缺首饰,打她过了十四岁后,越长越出色,不但钟氏爱打扮她,连张萱从夫家回来都总记得给她带一两样,再加上财大气粗的沈少夫人,每回给她那更是成套成套的给,推都推不掉。有些分量较沉的她都没有戴过,嫌坠得头皮疼,就摆在妆匣里,无聊时拿出来看看过一过眼瘾。   不过不缺归不缺,夫君要给添新的,傻了才装贤惠往外推。珠华就恍然笑了,嘴边抿出甜甜的笑纹来:“我忘了。”   苏长越不禁露起笑意来回了她,缓声道:“你算算够吗?”   珠华肯定地答他:“够了。”   以苏家家世算,五百两的预算很不少了,不过四个人分五百两,难以分得那么恰好,首饰的价格是灵活的,若是搅在一起买总数,难免有人吃亏有人占便宜——是的,珠华想的就是苏婉和苏娟,她嫁来苏家的时间很短,但两个小姑子的个性从见面礼一事已表露出不少端倪了,苏婉作为姐姐做到了“友”,苏娟这个妹妹却不怎么知道什么是“恭”。   珠华不知道苏长越对此有没有察觉,或是察觉了没往心里去,不过不管怎样这怪不得他,传胪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他在家时的大半精力一定都放在了读书上,兼且还要管着家事,对于小姑娘间的一点摩擦很难再顾虑得上,大面上能不出差错就够不容易了。   珠华决定以后这一部分就由她帮着分担了,苏娟这个年纪半大不小,不知道还能不能拧过来,但她是不准备惯着谁,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大规矩必须先做下了,苏娟不想吃亏,可以;还要进一步占便宜,没这种好事。   她想了一想,就道:“我看这样罢,我们要买首饰,你快入职做官,也该添置些玉佩带钩之类,我们就一人一百两,不偏不倚,正好平分了。若有人花不完,不用缴还给你,可以留着自己做私房。”   这个主意很公道,最大限度地免了口舌矛盾,苏长越点头:“就依你说的办。”   他们计议停当,孙姨娘和苏婉苏娟也开开心心地过来了——孙姨娘的欢喜要打个折扣,她还有些沉浸在错失油水的心痛中,不过总的来说苏家家产发还是件大好事,相形之下,她这点心痛还算在承受范围之内。   人都到齐,将要出门之前,珠华先把预算报了一下,好让诸人等下采买时心里有个数。   苏婉苏娟都没意见,苏婉快活地笑道:“嫂子,你说真的?钱花不完我可以自己收着?”   苏母去世时她才九岁,这么点年纪用不着什么钱,有人管着吃穿就行了,后头她长大了点,家境又拮据起来,仍旧只能供个吃穿,没余银给她和苏娟发月钱这种东西,所以十五岁了,她手里还没有属于自己的私房。   苏娟没有说话,不过她在心里暗暗换算了一下,姨娘说过她的玉兰簪子值十两,那一百两可以买十根,这个数目很宽绰了,且钱花不完还是自己的,可以留着下回买点别的,她算完就也很满意。   珠华点头笑道:“你们快成大姑娘了,该学着打点一下银钱,算一算简单的账了。等会到了铺子里,你们各人挑各人的,记得不能超过一百两,过了可没人给贴。耳铛项圈钗簪,你们自己琢磨着配,随你们爱买什么。”   这样自己做主花钱的机会难得又有趣,姐妹两个立刻凑一起嘀咕商量起来,昨天的旧怨也忘掉了。   苏婉道:“我要先挑个项圈,我以前那个小了,戴不上了,上面挂着的玉其实是好的,只要换个圈就又能戴了。”   苏娟道:“我想多挑两副耳铛,这个分量小,肯定便宜,我能多买些换着戴。”   孙姨娘立在一旁,心情很有几分复杂——照说她和大家比肩,也分的是一百两,该满足了,她确实也不是对分法有意见,而是因这主事分派说话的,一直都是珠华,苏长越在旁只是看着,一声也未出。   不错,她有心理准备将换新主母当家。苏长越将要进入官场,不可能再分神把家事揽在身上。   可是——这也太快了!   过门还没满三天,这么个只比苏婉大一岁的新嫁娘,眉间稚气尚存,背井离乡,远嫁到此,却一点都不腼腆害怕,发号施令起来多么自然,气势简直当仁不让。   她敢拿主意还罢了,决断还很正,出口就是定论,完全没有要征询别人意见的意思——就是这么办了,我通知给你,照办就行。   五百两的款项流动,真的不是小数了,到她嘴里就一句话的事。   孙姨娘心里的酸水溜溜地往上冒,却说不出什么来——她又没吃亏,能挑剔什么?难道嫌分她的一百两太多了,砍掉二十两才好?   她站了一会也只能想:到底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花不完的居然还不要了,苏婉苏娟两个小丫头要什么钱,苏婉她不好管,苏娟剩的钱她回头得要过来,她给存着才好。   唉,大爷也是难过美人关,看看这给纵的。   ——珠华要知道她的感叹,得诚恳地说一句:她的胆气还真不是苏长越给的,或者说,大半不是他给的,而是来源于她失而复得的嫁妆,五万两在手,她是整个苏家最阔的人,张推官后给她置办的那一抬抬的嫁妆其实都只算小数,她要自己用也行,心情好愿意撒着送人也未尝不可,她这么有钱,她有什么忍气吞声的必要呀?   闲话不提,该说的说了之后,众人便出门往族亲家而去。   **   一去上千里,安陆的风物与金陵比大不相同,不过有一点类似:金陵城内有秦淮河,安陆县内也有一条涢水,流域贯通全城,在县内行走,时不时能见小桥流水,平添亲切之感。   拜访过族亲,送过致谢的礼物之后,苏家众人便直奔城中一家最有名的金玉楼而去。   金玉楼建在安陆最繁华的一条街上,店面阔大,建有两层,一楼摆着的主要是些简单的金银钗饰及男客用饰,供囊中羞涩的普通百姓和男客挑选,略有些身份地位的女眷则都不肯站在沿街铺面里任过往行人打量了,于是二楼便专用于接待她们,上面的首饰种类也要精美齐全得多。   迎客的伙计前日围观了苏长越的娶亲队伍,恰认得他,立即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咱们县的传胪公来了,快请进!”   再一看他背后跟着一串女眷,这都是可能的主顾,伙计笑容就更殷勤了,一边往里引路一边搭话,“不知是府上哪位要添置首饰?想添置些什么?请跟小的往这边来。”   苏长越阔别一年多后功成携妻回到家乡,他心情是难得的轻松,和气地道:“都要添置,不过她们女人家的物件,我并不懂,由着她们挑罢。”   伙计最爱听这话,当下便把苏长越引到一楼靠后的一间大雅间里——因二楼只接待女眷,男宾是不能上去的,请他在此稍候,然后再引着孙姨娘和珠华等往二楼去。   到了楼梯口他哈着腰:“请贵人们随意挑选,小的就不便在此久留了。”他说着指了指从那边架子后绕出来的中年妇人,“那是我们的内掌柜,贵人们倘看中了什么,或有什么需要,都可和内掌柜说。”   没人关心他的去留,女人进到此处地方,满目金玉璀璨,那是如游子归乡,鱼入海川,打从心底泛出久别重逢亲切激动之意,只有珠华还算淡定——她见识过比这些闪耀得多的珠宝,那主要来源于超越几百年的切割技术,此时的匠人手艺再高超纯熟也无法达到。   珠华和苏婉苏娟都带着帷帽,此时一一取下来,珠华的容貌显露出来,与这富贵金玉之地起的是一个相得益彰的作用,美人气度越显高华,而瑰丽首饰更添价值。   中年妇人的步子顿了顿,才忙走上前,态度不由恭敬,蹲身小心翼翼地道:“妾身姓林,贵人们请随意赏看,有什么需要都可以传唤妾身。”   珠华点点头:“有劳你。”   于是林娘子就确认了,这一拨女眷确以她为主,她就微微退后一点,和珠华保持着一个既不打扰她挑选饰物,又可以随时听到招呼上前解说的距离来。 ☆、第109章   挑选首饰是个很享受的过程,知道自己有一百两的充足预算可以花销就更是闲适又底气充足了,孙姨娘和苏婉苏娟眼神闪闪发光地走来走去,把所有摆出来的首饰看了一遍又一遍。   珠华买东西不惯犹豫,看准了就下手,她早已挑选好了,坐在边上的小几旁喝茶等候。   苏婉时不时拿不定注意了,就要捧着奔过来问她:“嫂子,你看这个怎么样?”   珠华或点头或摇头,苏婉大半听了她的,偶尔会有点不同意见,和她确认道:“嫂子,你真觉得这个好?”   苏婉买东西有一条衡量准则:往成熟了买,凡显嫩的哪怕她心里喜欢,也要忍痛放弃。   此刻她捧到珠华面前的一对掩鬓就是这样,珠华看出她的纠结,笑劝道:“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旁的管那么多做什么?别人想像你一样扮嫩还未必能够呢。”   这似乎在理,苏婉就美滋滋去了,寻着林娘子:“掌柜的,替我把这个留着,我再挑一挑别的。”   林娘子含笑柔声道:“姑娘只管看,这个我替姑娘先收在一边。”   苏娟先是和孙姨娘凑得近,听她的主意,但孙姨娘的审美观太实在了,比如说一块十两的足金和一根五两重的金钗,两者的最终价值一样,那在孙姨娘眼里必然是选足金——做工和设计是什么,孙姨娘是不大在乎的,也很心痛要在这虚无缥缈的事物上花钱,她只觉得越重的才是越好。   她给自己这么挑,给苏娟也是按这个路数来,没两回苏娟受不了了:“姨娘,这种我怎么戴得出去呀?也太俗气了,我不要。”   孙姨娘道:“你小姑娘家家,光知道爱俏,懂得什么。你看你挑的这个,轻飘飘的哪用上多少材料,就要十五两银子,这种样子货有什么好。”   “但我这个花样就是要镂空的,不然一整块显得多笨。”   “镂什么空,这镂下来的料肯定是融了做别的去了,你还要替它出钱。”   苏娟不耐烦地跺脚:“姨娘,你以前不是这样,怎么现在眼光变这么怪。算了,你喜欢你买好了,我的要自己挑,你别管我。”   孙姨娘闻言心酸片刻——她以前确实不是这个审美,可这不是几年苦日子过下来了嘛,人受过穷吃过苦,自然就把那些多余的风花雪月收起来了,苏娟虽然是一道捱过来的,但她年纪小,体会不到大人没钱的压力。   不过苏娟就是不听她的,她也没法,总不好在外面拧女儿的耳朵,只得先专心挑自己的去了,打算着待挑齐了再帮苏娟把个关。   孙姨娘靠不住,苏娟自己一个人挑也没意思,犹豫了一会,她就跟着苏婉汇合一起来问珠华了,珠华便是觉得她有点小毛病,也不至于成心针对她,一样给了意见。   楼上还有别的两三个女眷,林娘子游走在客人间,到她们这里时,适时地也参与两句,正讨论得其乐融融之际,听得楼板声响,有人咚咚往上跑。   一般女眷不会发出这么大的响动,楼里本身的掌柜伙计也不可能这么失礼,当下楼上诸人都停了手里的事,奇怪地往楼梯口处望去。   林娘子连忙福身致歉:“恐怕是新来的伙计不懂事,惊扰了贵客们,妾身这就去责管他。”   她说着快步走到楼梯前,却见跑上来的不是什么年轻小伙计,而是个穿绸袍的中年男子。   林娘子神色微变,忙迎下去,道:“当家的,什么事这么急?”   那中年男子到她下一级阶梯时停住,用手掩着,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   林娘子听罢,皱了眉:“……这是怎么说,往常不都是先送的图样册子过去的吗?”   中年男子低声道:“往常那不是没有孕吗?现在怀了胎,自然金贵起来了,变着法要折腾起来了。行了,别啰嗦了,你快把人都请下去罢。”   林娘子眉头皱得死紧,表情十分为难:“哪有这么做生意的,这也太得罪人了——”   “那也没办法。”中年男子打断她道,“那主儿牛气得很,眼里揉不得沙子,特派了个嬷嬷在底下看着。不得罪客人,就得罪她,到时候她往王爷耳边吹个风,你我受不受得了?”   林娘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位小夫人,真会给人出难题。”   “行了,你快些,别叫那嬷嬷等急了。”中年男子说着咚咚咚转身下楼。   林娘子没法,只好转了身,重新回到楼上去,团团福了礼道歉,说东家临时有事,要关门歇业,无法再招待客人了。   女眷们大是讶异,有一名打扮富贵的中年夫人先道:“罢了,既这样,先替我把我看中的这两样包起来罢,别的我改日再来选。”   她身后一个小丫头闻言摸出荷包来,脆声问道:“我们夫人看中的这些多少钱?”   林娘子却没给算账,而是又一福身,脸上的歉意满得快溢出来了:“这——这位夫人,实在对不住,小店的物件,从现在起不能对外售卖了。夫人若有意,还请明日再来看看。”   “你这是什么意思!”小丫头恼了,伸指戳点她,“别以为我们不懂行,你这是预备着要去巴结哪个贵客了吧?我们也没为难你,你要歇业就歇业,可我们这都是先挑好了的,凭什么不能买走?你那贵客来都还没来,就再贵,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   孙姨娘忙凑上前去:“是啊!难道我们挑好的这些也不能买了?我们真金白银的来,又不是赊账,掌柜的,你这都不卖,这做的是什么生意啊?”   林娘子连连苦笑,她心里实是郁闷得不得了,人家指责她的一点不错,开门做生意,哪有见了银子还往外推的,然而上头一道令压下来,她又有什么法子?   只能紧着道歉。   珠华站起身来,拿起帷帽,道:“算了,姨娘,我们走罢,再往别家去看看。”   这等非关要紧利益的闲气她懒得争,不卖就不卖罢了,她揣着银子还怕没地方花出去吗?   孙姨娘却不肯甘心,另一家愿意息事宁人的女眷已经走了,她不走,和那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一起,纠缠着林娘子不放。   缠了一会,林娘子着急起来,道:“此事全是妾身不对,这样罢,妾身自己贴银子,各送二位一副银耳坠子,算作赔罪,二位大人大量,就宽恕了妾身的失礼罢。”   孙姨娘和小丫头同时不响了。   林娘子见有望解决,忙真去取了两副耳坠子来,分塞给孙姨娘和那小丫头。   小丫头笑嘻嘻地回到中年夫人身边,把耳坠子给她看,中年夫人瞥了一眼,目中闪过满意之色,嘴上却道:“就你眼皮子浅,有什么好看的。”   孙姨娘也得意地转回来,苏娟好奇地去扒她的手:“姨娘,叫我看看。”   虽然这一对耳坠似乎小了些,不值多少银钱,可是是白送的呀,有种出门捡到钱的愉快感。   苏娟把耳坠子拿过来,悬着看了一下,就要往自己耳朵上比划,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她比划到一半的动作顿住,伸着手慢慢递给苏婉:“姐姐,这个给你。”   苏婉愣一下,笑道:“我不要,你留着戴吧,我再去别家买就好了。”   珠华却是哭笑不得,因为她感觉到了:苏娟递向的是苏婉,眼神却一直往她这边瞄过来。   小小少女的这点心眼,真是肤浅到一目了然,她是指望着她见了,因为她肯谦让,也给她补个什么?——大概想着不管她补什么,至少都比这副白送的耳坠子好罢。   珠华甚是无语,她是钱多不错,可人不傻啊,谁有兴趣天天往外散财?   林娘子见两边都没有要闹的意思了,忙委婉地催她们下去,拿了人手短,诸人也就被她催着下了楼梯,中年夫人边走边饶有兴致地问了两句八卦:“掌柜的,你这等下要接待什么贵客啊?”   林娘子在前面陪着笑,含糊道:“不接待人,小店真要歇业。”   她说这么说,但诸人都听出来她的话头了:意思那位贵客根本不上门来,而是由金玉楼把首饰都带到人家面前去由人挑拣。   能把店铺在首饰这一行里开到安陆最有名,金玉楼背后自然也不会是没有靠山的,但还要这么巴结着,这位贵客究竟得贵到什么地步?   中年夫人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吭声了,下了楼后,默默径自出门。   珠华跟在她后面,戴上帷帽,正欲走向站在门边等候的苏长越之际,忽觉站在边上的一个青衣妇人似乎有点眼熟。   怪了,她头回来安陆,怎么可能在此地有熟人?   珠华抬手把帷帽撩开一线往那妇人打量去,那妇人察觉到了看回过来,她只能看见珠华半边脸,但人对美人的记忆总是要深刻一点,她先一步认了出来,低了低头,道:“叶姑娘什么时候来了安陆,不知我们县主还好吗?”   这一声问出来,珠华恍然大悟,马上想起来了——这妇人是当年跟张巧绸去过金陵的李妈妈,那么远的路她能陪着张巧绸来回,肯定是近身伺候的心腹人了,现在多半也还在她身边。   ——这位清场金玉楼的贵客是谁,也是不问可知了。   珠华在帷帽里笑一笑:“妈妈好,我如今嫁人了,不好再称姑娘了。我出嫁时,蒙县主青眼,亲自给我做了全福人,县主现在十分安好。” ☆、第110章   珠华和李妈妈不过一面之交,两句简单交谈之后,便各自分开了。   这段偶遇的小插曲没怎么放在珠华心上,却使得跟在后面的孙姨娘受到了大大的震动。   县主?   这新奶奶不是个孤女吗?唯一拿得出手的亲眷只有一个大舅舅,官也不甚大,却从哪里结识到县主娘娘那样的贵人?   还亲自给她做全福人送嫁——这关系不是单方面的巴结啊!或者退一步说,那位县主娘娘至少也是被巴结得很开心,才肯出面抬举一个孤女!   孙姨娘心里热腾腾又暖呼呼的,煮开了一锅小粥般,咕噜噜往上冒喜悦的泡泡,一边冒,一边禁不住赶上两步,出口的声调不自觉亲热上五分:“大奶奶,您出嫁有县主在场观礼?从来没听您提起过啊。”   珠华没在意,道:“那是在金陵的事了,平白无故的,我提起来做什么。”   她知道孙姨娘问话的用意,不过要特意把这种事拿出来炫耀,也太浅薄羞耻了,她干不出来。   这么不当回事——   孙姨娘更热切了,忙道:“刚才那位妈妈可是平郡王府的人?大奶奶怎么和她也认识?大奶奶认识的那位县主,可就是出自平郡王府?怎么又会和大奶奶在金陵认识了呢?”   县主是宗室女封号,一般官家女眷再没有的,德安府内也没有第二位王爷,那妈妈既敢张口说“我们县主”,那她的来历就很好猜了,只是孙姨娘本身不是德安人,家变后才跟过来住了几年,只知道德安是平郡王封地,对于王府这等天字豪门的更多事情就不得而知了,所以一问就是一连串问题。   她这么问,苏婉苏娟落在后面跟着,也是满脸好奇,耳朵竖得尖尖的。   “县主嫁在金陵的魏国公府。”珠华简洁答道,“至于李妈妈,她曾去过金陵一次。”   她隐了张巧绸的事没说,张巧绸郡王府夫人的身份大概在孙姨娘眼里也是很值得艳羡的,不过在珠华看来,哪怕撇开她和张巧绸的恩怨不提,夫人的位份摆在郡王府里一样是妾,血缘上的小姨去给个老头子做妾,这门亲戚实在没什么光耀之处,未免啰嗦,她不想提。   她想着不由微仰头看了另一边的苏长越一眼,张巧绸那年衣锦还乡,正好撞上了他,她其后去向,他是知道的。   苏长越察觉到她的视线,隔着帷帽向她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珠华安下心来——他懂她的意思,人各有志,她和张巧绸选择的道不同,以后很难再有什么交集,从此陌路是最好。   “魏国公府?”孙姨娘却是又发出了一声抽气。   国朝公侯府邸数十家,大半在成祖迁都时随驾一起到了北地新都,只有魏国公府这个最老牌的世家没有走,仍旧留在金陵,明面上看是远离了中枢,事实上七十多年过去,魏国公府仍旧牢据世家第一把交椅,位次仅在有皇家血脉的王族之下。其中原因十分简单明了:因为魏国公是奉成祖之命,镇守旧都,金陵四十九个卫所,事态紧急时,魏国公皆有权节制调动,比之京里那些空头勋贵自是权重得多了。   孙姨娘虽然见识不多,对魏国公府的大名也是知道的,当下激动得脸都红了:“大奶奶和魏国公府的贵人们也熟识?”   这长得美就是好啊,得贵人青眼都容易些——孙姨娘就是开了天眼也不可能料想到沈少夫人年少时的白月光心思,想不出什么理由之下,只能直接把一切都归结到珠华的脸上去了。   珠华无语片刻:“……不熟,不熟,我只有和他家少夫人——就是乐安县主来往得多一点,别人都不熟,恐怕见到我都未必认得。”   她要是大包大揽地说她在魏国公府怎么出入无忌怎么人见人爱受欢迎了,那孙姨娘恐怕反要怀疑一下她打肿脸吹牛,但她现在不肯认,孙姨娘的思路就顺着另一个极端奔去了:她觉得珠华一定是在谦虚,她实际上和魏国公府的关系一定很好!说不定还不止魏国公府,还有别的高门,她都能混得开!   毕竟第一世家的圈子她都能打进去了,再多混几家又有什么奇怪?   没见刚才平郡王府的那个妈妈和她说话都挺客气的吗?   孙姨娘再看珠华,整个就觉得她身上笼罩了一层低调又神秘的光环了,顷刻间把先前曾有过的那些歪主意皆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还折腾那些小便宜做什么呀?好生哄好了这位新奶奶,让她将来肯出力,给苏娟寻一门好亲事才是最紧要的!   乱哄哄地想着,孙姨娘又觉有点可惜,不由道:“大奶奶刚才走得太快了,要和那位妈妈多叙上两句,说不准能和平郡王府也攀上交情呢。”   珠华不知她那么善于脑补,淡淡道:“攀那交情做什么。”   她心里嘀咕,幸亏没暴露了张巧绸的事,她可一点也不想扯进那些麻烦事里,其实她先前是有意快些离开的,张巧绸名分上是她小姨,若再多说两句,很难不提到她,既提到了,她就不好不提出去拜见一下——她又不是吃饱了撑的,送到别人主场上去找虐,乘着李妈妈话音暂歇的时候装糊涂离开最好了。   孙姨娘现在心里有一桩大事预备着要求她,就不敢和她顶着来让她不痛快了,听她这么说,只能在心里痛惜了一下。   说着话,一行人来到了另一家首饰铺子,在这里的采买总算是顺利了,几人抛却了先前的一点不快,高高兴兴地各自抱着匣子出来。   时辰已近正午,苏长越道:“我们找家酒楼,吃了饭再回去罢。”   苏婉第一个附和:“好!”   余下人等也没意见,当下便就近找了一家酒楼,进去要了个雅间坐下。   等候上菜期间,苏婉苏娟两个饶有兴趣地对了对各自的花费,苏婉花了九十五两,苏娟花了九十六两,两人各还有五两和四两的余银在手。   苏婉乐呵呵地收起碎银:“我还是头一回有钱呢,都舍不得花了,我要收藏一阵,再想想买点什么好。”   苏娟也开心地收好自己的碎银,有首饰和有钱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首饰只可以戴,钱却能随自己的心意买吃的玩的,自由度更高。   她现在觉得新嫂子也不错了,要是姨娘带她出去买东西,可不会把剩下的钱交给她,肯定是自己收回去。   **   这一趟出门各人都有收获,还在外面吃了一顿好吃的,回去时心情便都不错。   逛了半天多少有点疲累,珠华到家先午憩了一下,待醒来时,她没有马上起床,而是望着帐顶,目光有点呆呆的。   她想起了张巧绸,不知那李妈妈回去会不会嘴碎和她提到意外偶遇的事。   珠华对张巧绸的印象其实不太深了,她和张巧绸的实际交集没有多少,穿过来没多久张巧绸就叫送乡下去了,两年前张巧绸回来,也不过是见了两面而已,当时攻守易势,她好汉不吃眼前亏,很快就寻着沈少夫人求庇佑去了,连张巧绸出嫁都没回来。   不知两年过去,她有长进了没有。   珠华想一想有点烦——因为她对此实在不敢有什么乐观估计,看她清场金玉楼的做派就知道了。   最好李妈妈不要多嘴,不然张巧绸很可能要生事,她并不怕张巧绸,她不过是个夫人,不是王妃,没有能到对她形成身份碾压的地步。   但怎么说呢,正常人都不会愿意和张巧绸这样心性恶毒的人打交道,哪怕可以斗赢她,过程也不会愉快,一般人都只想安安生生地过日子,谁愿意和极品多搅合。   说起来张巧绸在郡王府里似乎还挺受宠,进府两年而有孕,在郡王府那个姬妾必然不少的环境下,算是很顺利的进展了——   “发什么呆?”   突然的问话在床前响起,珠华一惊,头一转,这才发现她想事情想得太入神,竟不知道苏长越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人都站在床边了。   珠华想了想,没有瞒他,老实道:“我在想我小姨。”   苏长越其实也猜到了,在路上时当着孙姨娘和和苏婉苏娟的面不好说什么,静下来后多半要想一想的。   他坐下了,摸了摸她的头,道:“没事,别担心,这里没什么事了,我们明日起就收拾东西,预备北上,我去打听一下租船,家里没多少东西,主要就是你的嫁妆,两三日差不多可以收拾齐了,顺利的话,很快就可以启程。”   珠华听了,心弦便是一松——对啊,她又不要在安陆常住,马上就走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张巧绸再有本事还能追着她到京城去找麻烦不成。   她把被子一掀,赤足就踩下来:“好,我现在就来收拾!”   “……也不用这么急,好歹穿个鞋。”   珠华动了动圆润脚趾,脸颊微热地忙低下头,找着鞋子要把脚往里塞,动作急了些,反没塞进去,直接踩在了月白绣花鞋上。   苏长越忍笑,俯身扣住她的脚腕,拿了她的鞋要替她穿,珠华吓一跳,忙要往回缩:“我我自己来。”   她知道苏长越待她不错,因为比她大五岁,有时候有点把她当小孩子看,但连鞋都给穿还是有点超过,她觉得承受不来。   苏长越温热的手掌扣在她脚腕上用了点力:“别动,小心摔了。”   珠华一脚悬空,又是踩在床前的脚踏上,确实不大稳当,一挣没挣出来,反把自己挣得一晃,忙胡乱伸手就近扶住了他的肩膀。   苏长越不管她,很快替她穿好鞋,见她因为纠结还没有动弹,索性伸手握着她的腰,把她从脚踏上抱了下来。   ……她脱离小孩子的行列真的已经很久了啊!   不过她就是小孩子的时候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珠华心情非常复杂地想,她一方面觉得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连下个脚踏还要抱太羞耻了——叶明光五岁的时候她才对他这么干过,另一方面又觉得,好像有点被补偿到了。   她就假装没事样,又囧又甜地去梳头发去了。 ☆、第111章   苏长越去和孙姨娘及两个妹妹说了一下准备启程前往京城的事,安陆虽是府城,算得繁华,但和天子脚下相比总是要逊色了,听说要尽快上京,诸人都很赞同,就热火朝天地在家里收拾起来。   苏家在这里的几年生活以俭朴为要,没添置过什么值钱的大件,现在收拾起来也不太麻烦。珠华这里则早知在安陆不过暂时停留,所以那些嫁妆都没有摆开,仍封得好好的,她的东西虽最多,但需要收拾的最少,很快忙完了,便把小荷和青叶两个打发过去帮苏婉苏娟的忙。   青叶力气大,苏婉苏娟两个气喘吁吁要搬半天的东西,她拿张包袱皮一摊,刷刷一会就打包好一个,拎着往前院摆好,预备带走。   苏长越则在外面联系车马船只,马车好定,因为届时只是负责从苏家到码头的一段路而已,去车马行说一声就行了。船要麻烦些,德安境内有条涢水,贯穿全境,与长江相连,水路算得畅通,但据京城太远,无法直达,须得绕些路,一般携物不多的单身行客多是选择陆路,肯往京城去的船就多是商船,本身就携带了不少货物,这要凑巧找到一艘能带上苏家家眷行李的就得花些功夫了。   不过苏长越几回赶考各地跑惯了的,这些庶务难不倒他,三天之内一一都办妥了,这时家里该收拾的也差不多收拾齐全了。   “后日清早出发。”苏长越回来告诉珠华,“我想着,临走之前,我们一起再去我爹娘坟前拜祭一下。”   “这是应该的。”珠华点头赞同,祠堂里的是牌位,坟里埋的是骸骨,一样的亲人,不一样的寄托,这一去京城不知什么时候再能回来,很应该去拜一下。   “那就明天去,把姨娘和妹妹都叫上。”   “好。”   他们商议定了,但隔日一早,一家人准备停当,把纸钱什么的都带上了,正要出门上车往城外去之际,一个不速之客堵了上来。   “……郡王妃要见我?”   珠华很是愣了一下——她有点怀疑自己听错,难道不是张巧绸?那还合理些。   穿鸦青褙子的中年妇人生着一张白面团一般的脸庞,双手交握在小腹前,含笑道:“是,请苏大奶奶赏光,往郡王府去走一遭。”   珠华眨了眨眼,她又愣了一下,才适应过来“苏大奶奶”这个称呼,这冷不丁听到,都没意识到是叫她。   “不知王妃娘娘因何要见我?”   孙姨娘站在门边,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问什么问,郡王妃相邀啊!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好运道,快答应,快答应!   中年妇人道:“王妃思念爱女,听说大奶奶出嫁前还曾见过县主,所以想请过去叙一叙,以慰思女之情。”   沈少夫人嫁得太远,便是身份尊贵,等闲也无法抛下夫家儿女回王府省亲,母女间几年乃至十年不见都是常事,郡王妃这会儿听到有人自金陵来,有爱女消息,召进府问一问是很好理解的慈母心思——至于她是怎么知道珠华的,李妈妈作为小夫人身边的人,拿这个消息去到王妃面前卖个好是惠而不费,何乐不为的事,这都不必多问。   假如真是王妃相召的话,珠华觉得她去见一见无妨,哪怕要跟着见到张巧绸也无所谓,王妃不可能让自己请的客人在姬妾手里吃亏,那太打脸了,而明天她就离开安陆了,张巧绸有百般智计,也只好吞回去憋着。   问题在于,要见她的真的是平郡王妃吗?假如是张巧绸假传名目呢?   但这个疑问珠华无法证实,她头回见这个妇人,分不出她是哪个派系的人,甚至她对郡王府都是一无所知,只是因为沈少夫人的存在,她一直以来对郡王府的印象还不错。   而也因此,她不好推辞,沈少夫人待她那么好,现在沈少夫人的母亲想念女儿,想找她去问一问女儿的近况,她能说不去吗?   那她也太没良心了。   珠华咬一咬牙,就待答应下来,旁边的苏长越不动声色地过来了一步,道:“有劳妈妈亲自上门来请,只是不巧,内子正要与我去祭拜先人,不便他顾,恐对先人不敬。我看这样好了,妈妈先请回去,我们祭拜完毕后,我亲自送内子去府上,只是请妈妈记得跟府上门房说一声,言明内子是应王妃邀请而来,以免门房不知误会,不放内子进去。”   祭先人是孝,自然比出门做客重要,即便是郡王妃也不能半道把人截了叫人先去陪她聊天,中年妇人犹豫片刻,只好道:“那好罢,只请大奶奶别忘了,让王妃记挂空等。”   珠华抿嘴笑道:“妈妈放心,万万不会。”   心里给苏长越竖大拇指,他好聪明,这一句就试探出来了,这妈妈要是张巧绸那边的人,肯定不敢去跟门房传王妃的谕旨,王府上迎客的小厮都有好些个,张巧绸就算能买通一个,买不通所有,所以她到时候只要能和门房对上话,门房肯认了有王妃邀请这回事,那就可以放心进去了。   中年妇人没再说什么,走到巷口那边坐上车走了。   孙姨娘立时活泛起来:“大奶奶,把你两个妹妹一并带去罢,也叫她们长长见识。”   这要是正常作客,珠华不介意带上她们,但郡王府情形叵测,连她都不知能否全身而退,如何再带上两个填坑的?   她就要张口拒绝,苏长越已先道:“妹妹们是该知道些人情来往,不过我们和郡王府素无来往,既没相邀,怎好贸然过去?况且皇族门第,规矩必然繁多,妹妹们本就出门少,倘或紧张出了差错,叫人笑话,反不值当。长见识也不急在一时,等到了京里,再慢慢先从熟悉的人家开始罢。”   他说的全都在理,孙姨娘便想厚着脸皮赖一赖也寻不出话来说了,只得偃旗息鼓,闭嘴拉了苏娟往后一辆车上走去了。   有人出头可真省事,省了她好些口水。珠华笑眯眯问一直旁观的苏婉:“大妹妹,你跟我们坐,还是后头去陪姨娘?”   “我跟哥哥和嫂子坐!”苏婉毫不犹豫地回话。   “那好,你先上去。”   苏长越扶了她一把,送她上去,之后把珠华也扶上去,自己最后上去,放下车帘,车夫轻轻扬了下鞭,车轮滚动,向着城外的方向而去。   **   午后。   珠华带着小荷,站在了平郡王府的石阶下。   五月的阳光十分灿烂,珠华微眯着眼,往前方望。   苏长越在台阶上的朱门前和两三个小厮交涉,说了几句话后,他返身走下来,向珠华点头,低声道:“确实是王妃邀你。”   珠华松一口气:“这就好,那我进去了。”   苏长越伸手拉着她的手臂握了一下:“别怕,到傍晚你还不回来,我就过来接你。”   珠华向他弯弯眼:“我不怕,我夫君是新中传胪,我也不是无名之辈呐。”   有这个身份,就算遇着什么,起码她也不可能像个普通民女一样被无声无息地处理掉的。   苏长越脸色暖了些,勾起嘴角回她一个笑容,而后松开了手。   珠华领着小荷在小厮的引领下从西角门进去,珠华带着帷帽,不太看得清两侧风物,小荷头一回出入这等门第,心里紧张,不敢乱张乱看,紧紧随着珠华,两人默默无话,一路往里走。   走不多时,里面的人接到通传,早上曾去过苏家的那个中年妇人接出来了。   珠华这回想起来问了下名姓,得知她姓尤,在郡王妃身边伺候快二十年了。   别的不论,单看这资历也算得上心腹级的人物了。   珠华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镯子,放弃了打赏套话的打算——别说人家看不看得上她的打赏,就算贪财收了,这等很可能人老成精的资深仆妇,不是她能对付得了的,话没套出来白破财,不如老老实实去见王妃得了。   尤妈妈话不多,珠华不再问话之后,她就沉默下来,只管引路。   过了不知几处游廊穿堂,终于进到一处阔大的庭院,建筑规格格外严整堂皇,当是整座王府的女主人,平郡王妃所居之地了。   珠华心内好奇,但此时要打量多了反而心乱,她索性目不斜视,小荷刚进院落便被人引走到偏房歇息去了,她独自进到上房里面,见当中摆着一张罗汉床,其上端坐一人,料定必是平郡王妃了,就在尤妈妈的牵引下直接矮身下拜,行礼问安。   “快扶起来,原是我请来做客的,不必多礼。”   珠华便又在尤妈妈的牵引下,到下首左边的椅上坐下。   丫头很快送上茶来,待她遮挡的身影走开,珠华终于能礼貌地抬眼,看一下这位平郡王妃了。   只一眼,她就怔住了。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额外的衣饰,只差点以为她看到了沈少夫人。   这位平郡王妃的相貌,竟和沈少夫人像了五成以上,若不是年龄有差,平郡王妃保养得再好也难免有些岁月的痕迹,这相似度还能更高。   真不愧是母女,单凭这张脸,也不可能是别人假冒了。   珠华隐隐的那些紧张,一下散了大半,且不由地生出亲切之心来——沈少夫人多好的人,和她长得像的,她一点也不怕呀。 ☆、第112章   珠华眉眼舒展开来,紧绷的肢体也不由松弛了一点——只有一点,她的坐姿仍然端正,不过这点微末调整没有瞒过平郡王妃的眼,她便微微笑了:“看来果然是和惠娘相熟的小朋友了,真是好一副容貌。”   平郡王妃自然知道自己母女间的相似,不过一般人即便是见过沈少夫人,若不是关系亲近,也不会为此便放松下来,这请来的小新妇能这般反应,她和沈少夫人间的关系自是不问可知了。   沈少夫人的读心术是遗传啊。   珠华心中咋舌,平郡王妃一句话没问呢,就直接得出结论了,这份精明真是一脉相传。   她面上未敢露出,只诚恳笑道:“少夫人是个极好的人,民妇在金陵时,多蒙少夫人照顾。”   平郡王妃摆了下手:“你夫君蒙皇上钦点了庶吉士,上京就要入职,不算是民了,你不必如此谦称。”   她说着笑道,“听说是传胪亲自送你来的?新婚夫妻,感情就是好,可惜我知道得迟了,不然,世子正在府里,就一并请进来坐坐了,难得安陆出此人才,也叫世子沾沾传胪公的文气。”   珠华连道“不敢”。   平郡王妃原也不过是顺口寒暄两句,并非真对苏长越有兴趣,说过就罢了,进入正题转道:“我和惠娘隔得远,打她出嫁起,再没有见过了,你和惠娘常来往,瞧她过得还好吗?——惠娘每常写信回来倒是精神十足的,仍和在府里时一样,只是她是个刚硬性子,一贯不肯服输,唉,我只怕她报喜不报忧,便是过得不顺心也不肯同人说。”   珠华斟酌了一下,道:“少夫人在魏国公府里掌中馈,一向公道精干,又是县主之尊,府里上下无人不钦服的,老夫人和国公夫人也都十分喜爱少夫人。”   这是实话,顶着一个国姓,沈少夫人的那些妯娌谁有她的手腕粗呀,太婆婆婆婆等闲也犯不着难为她,自新皇登基之后,都知道沈少夫人直接管新皇以“皇兄”呼之,作为联系魏国公府和新皇间的一道纽带,沈少夫人的地位更超然了,哪个婆婆也不会往她面前摆架子,在后院这块地方,沈少夫人可谓毫无敌手。   平郡王妃专注地听了,微微点头:“惠娘是这个话,你也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和世子爷呢?也是相敬如宾?”   呃——   珠华和徐世子打照面的机会不多,不过就她见过的几回看,那夫妻俩的相处可和相敬如宾扯不上多少关系。   “也很好的。”   她这一磕巴,出口的话就干了点,平郡王妃叹了口气:“你可是怕我难过不敢实言,还是惠娘叮嘱过你什么?你年纪太小,大约不知做娘的心思,等你过一二年,有了孩子就懂了。孩子越是瞒着,娘心里越心焦,摸不着底,便忍不住总要往坏处想,越想越怕,倒不如得个明白,起码想帮手,也知道该从何入手。”   珠华给跪。老姜弥辣,这读心术果然只有更高级,她这点微末道行,在沈少夫人面前都藏不住话,更别妄想能瞒住郡王妃了,她再想替沈少夫人保留**,给吹得花团锦簇都没意义。   不过——难道平郡王妃查到了什么?不然哪来的“瞒着”之语。   侧立一旁的尤妈妈上前一步,道:“请大奶奶体谅我们王妃的心意,就据实以告罢。不瞒大奶奶说,县主每回家信过来,再没有一个不好之处,样样都圆满无缺,可姑娘出了门,嫁到别家去,再怎么样也不比在家了,怎能一点不称意都没有呢?我们王妃心里便为此有点悬念,只怕县主有苦咽在心里硬撑。”   平郡王妃补了一句:“若确实无事,当然最好了。”   珠华刚提起的一口气松下来,她差点以为沈少夫人在她面前也是装样,私下其实怎么了呢,原来纯是平郡王妃的疑心,她是上位者又是聪明人,有点这个通病不足为奇。   搞明白这一点,珠华就坦然多了,抿唇笑道:“我虽然年纪小,但母女乃是人间至情,我岂有不解的呢?少夫人在魏国公府确实很好,我并未有粉饰,只是和世子爷之间——知女莫若母,王妃说少夫人的话一点也不错,所以相敬如宾是不大相类的,世子爷为人豪爽粗犷,说话常有些不妨头,惹恼少夫人,抱怨他几句,世子爷脾气还不坏,见此又倒过来俯就。”   这个话沈少夫人是不会往娘家漏的,平郡王妃听住了,不由道:“这就对了,我便说,惠娘这个性子,那边的也是豪门世子,打小众人捧着,两个人碰到一起哪有连个嘴都不拌的。”   尤妈妈适时接话:“妾室呢?可有格外淘气的?夫妻俩拌个嘴不算什么,只怕有不懂事的小贱人乘便在里面搅合。”   珠华摇摇头:“王妃见谅,这我就不大清楚了。”   平郡王妃闻言有些失望,不过这样回话才是对的,珠华和沈少夫人再相熟,也有客礼要守,不可能全方位掺和到家事里,底下的妾室私底下动过什么心眼,她要知道倒怪了。   “不过,”珠华话锋一转,“我只知道,打去年前,世子爷嫌那些妾室争宠争得烦人,发了场火,这一年多来都不理会她们了,她们连世子爷的面都见不到,更别提搅合了。”   平郡王妃脸庞一亮,尤妈妈忙追问道:“这是怎么说?”   珠华凝神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前年末的时候,少夫人查出来有了身孕,王妃想必知道。”   平郡王妃点头,露出笑容来:“是个小哥儿,如今快满周岁了,我这里正寻摸着要送小寿星的礼呢,小哥儿你见过没有?生得什么模样?”   “十分健壮。”提到沈少夫人的小哥儿,珠华也觉开心,比划着形容道,“天天吃得饱睡得香,虎头虎脑,眼睛像少夫人,那么小小的人,睫毛倒是长长的,又黑又密,眼珠子望着人的时候像两颗黑葡萄,心都要叫他看化了。至于脸型和下巴,则是像世子爷了。”   平郡王妃听得十分动心:“可惜我不能见一见。”   她是正妃,同平郡王一样,无诏不能擅离封地,便是想纡尊降贵去见一见外孙子也不能的。   尤妈妈劝道:“日子长着呢,县主不好随意远离夫家,不过等小哥儿大了,能出外办差了,那时要来拜见外祖母,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这一竿子少说也支到十几年外去了,不过此时交通不便,人们习惯了分离,能抱着个希望当念想,也算聊可安慰了。   珠华便重又说起来:“那时候少夫人为着养胎,去城外庄子里住了一段日子——”   平郡王妃立时拧眉:“好好的怎么要去庄上?可是有谁给了惠娘气受了?”   ……护犊的母亲敏锐度真是太高了。   珠华扯扯帕子,只好道:“也不算受气,就是和世子爷拌了两句嘴,少夫人有了孕,不想争执,就躲开了。不过王妃别担心,世子爷没多久就追过去,和少夫人和好了,只是少夫人在庄上住着觉得清静,一时不想走,就又住了一段日子。世子爷独自回了府里,因主母出外,那些妾室们未免就有些不安分,争着往世子爷跟前献宠,世子爷那阵正好忙公务,被她们烦着了,其中细节我就不清楚了,总之等少夫人回去的时候,发现一下打发了好几个,屋子都空出来了不少。”   平郡王妃不便表达情绪的时候,就轮着尤妈妈代言了:“该!这些搅家精们,不能为主子解忧,连奉承都奉承不好,很该全打发了。”   珠华笑道:“所以,少夫人现在的家信要是只报喜的话,那确实没有错呀。”   唔,其实有一点错——徐世子不再亲近妾室不假,可沈少夫人并没有就此高枕无忧相信了他,她私底下是和珠华这么说的:“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是暂时来了兴头,拿我当傻子哄了高兴罢了,说不准明天就忍不住了故态复萌,我才不信他!”   这实在怪不了沈少夫人多疑,徐世子虽然不算是多风流的人,他那些妾多是别人所赠,没几个是自己主动搜罗来的,但他长久在这种温柔乡的环境里呆惯了,人近中年再要改,哪那么轻易,换珠华自己,她也不会以为从此就能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不过这就不必和平郡王妃也交代了,沈少夫人不欲母亲在千里之外担心,从来不言自身烦难,她难道还给卖了不成,给出来的只能是一个加工升级版的“报喜不报忧”。   就这也快耗尽了她的脑细胞了,九分真一分瞒,算是弄了个完整的起承转合。   想着,珠华最后再飙了一把演技:“还请王妃给少夫人回信的时候,千万替我瞒着,别说我说她和世子爷拌嘴的事呀,少夫人要面子,回头该怪我了。其实少夫人现在一心都扑在小哥儿身上,院里人少了也清净,已好久没动过气了。”   平郡王妃笑道:“你放心,以前的事既然都过去了,我还提起做什么,惠娘现在过得好,我这做娘的心就定了。拉着你说了半天话,原该放你回去的,不过,正巧你来了,就还有一事要就便问一问你。”   她望一眼尤妈妈,尤妈妈会意开口:“大奶奶有一个小姨母两年前被王爷纳入了府里,封为张夫人,大奶奶记得吧?”   话题忽然转到张巧绸身上,珠华有点茫然地点头。   尤妈妈的下一句就更突然了:“大奶奶幼年的时候,是不是曾被张夫人下过毒,险些因此夭亡?”   珠华心中一跳。 ☆、第113章   珠华以为下面王妃就应当结束了对她的这次亲切友好的召见,怎知峰回路转,最后像是漫不经心抛出来的要“就便”问一问她的这句话,却是句真正要紧的话。   张巧绸的黑历史,沈少夫人差不多两年前就曾写信告知过,平郡王妃应该早就知道,便谨慎一点想再打听一下,当年这事是公开了的,往金陵去撒了人一问就知,再无疑问。   平郡王妃这么久未做出什么反应,由着张巧绸在府里蹦跶,顺利封了夫人,有了身孕,恃宠生娇到把金玉楼整个打包到眼前让她挑选——沈少夫人要置首饰时也不过让人送些图册来,哪里这么麻烦过。   而卡在这个节骨眼上,平郡王妃把这个问题抛了出来,是终于看不过眼张巧绸的嚣张没分寸了,要让她难看一下,还是——   珠华的心安定下来,开口:“是的。”   她不想管平郡王府的内部风波,也管不起,她只管如实回答便是,张巧绸害过她,这一点儿也不假。   无论过多少年,这件事都不会过去,因为因她的愚蠢与嫉妒,实实在在葬送过一条人命。   尤妈妈听到她的答案,不再说话,微微转头躬身等候平郡王妃的示下。   平郡王妃沉吟片刻:“果然如此,罢了,你把事情的始末都说了罢,没得请了人来做客,倒叫人揣了一肚子糊涂回去。”   尤妈妈道:“是。”   她重面向珠华:“大奶奶,是这样……”   事情要从前天说起。   且说那日张巧绸不知怎么兴出了新花样,撒娇撒痴赖得王爷同意,让人把金玉楼的首饰都弄进了王府里,要挑选之际,又好像醒过点神,自觉不好跋扈得过了头,招人眼目——也可能是更存了心要显摆自己的盛宠;府里除她之外,还有一位卫侧妃娘娘也是有孕在身,张巧绸便让送首饰的长队都转去卫侧妃的居所,请卫侧妃先挑。   卫侧妃是平郡王府上任长史之女,虽然受封在王爷身边侍奉已有十年,不如新进府的小夫人新鲜,但她秉性温柔端庄,处事又公正无争,宠爱虽弛,王爷却仍很敬重她,她在府中的地位也很稳,自然不是缺首饰的人。   不过卫侧妃脾性好,不管张巧绸让她挑首饰究竟怀的是什么心思,她都还是给了面子,从中挑了一对联珠白玉镯。   就是这对镯子惹出了大/麻烦,卫侧妃戴上两天后,夜半时忽觉腹痛,紧急传唤了大夫来,到底没赶上,等大夫飞奔来时,卫侧妃已经滑了胎。   这没磕没碰,好端端在床上躺着入眠,怎会睡流了产?   侧妃的位分仅次于郡王妃,除卫侧妃外,王府里还另有一位李侧妃,李侧妃的资历更深,差不多是跟郡王妃前后脚进来的,但她身子骨不大争气,好些年前就抱病卧床了,什么事也管不了。   所以郡王妃以下,卫侧妃就是第二号人物,她再不和人争,出了这种事也绝不是可以含糊过去的。   大夫连着卫侧妃身边的嬷嬷连夜挨样彻查房内陈设物事,查到天亮,查出了白玉镯的问题。   联珠白玉镯顾名思义,外表如同一个个珠子串联而成,是由匠人先雕出镯形,再雕出一个个圆珠和扁串饰联成,整体十分精致巧妙。   问题就出在两只手镯的珠子上——居然各有一个是中空的,里面塞了麝香,开口处在圆珠和扁串饰之间,只是一个小孔,做好手脚后,再用某种特制脂油填封起来,从外表看,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不对,更闻不出什么异味。   但这脂油遇热会慢慢软化,卫侧妃戴在手上,玉镯同她皮肤接触,渐渐就化了一点,此时已是五月中旬,天气一日比一日暖热,卫侧妃是孕妇,本来便易出汗,为身子计,又不可能这么早就用冰,所以只好忍着,这脂油极淡,同汗水混在一起,渗出来一点也无法察觉。   但麝香的味道却是悄无声息地跟着渗了出来,卫侧妃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她有孕后不便用香,就命丫头们每日去花园采了鲜花回来摆放,在这些自然的清香掩盖之下,卫侧妃毫无所觉地中了招。   祸源找到了,下一步自然就该去问着张巧绸了。   张巧绸不肯认。   “张夫人说,她是一片好意才请卫侧妃先挑首饰,上百样的品种,她从哪里知道卫侧妃就会挑中白玉镯?为这个就要赖她,她不服。”   珠华:“……”   她眼都快听直了,这种教科书一般的宅斗戏码,居然真的可能上演!   她穿来六年,除了刚开头接了原主的烂摊子,很吃了一场亏,后面其实过得算平静,就刚开始那场亏,从张兴文和张巧绸的角度看他们也是失败的,能无声无息致人死命的药不说在这个时代存不存在了,就算存在,也根本没那么好弄,他们玩脱了,想让她“正常病亡”,结果却是满城皆知,算盘碎了个彻底。   “张夫人还说,她进府才两年,和卫侧妃没有结下过仇怨,都没缘由,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害她。”   珠华从跌宕起伏的剧情里回过神来了,道:“妈妈,那这件事小姨至今还没有认?”   尤妈妈点头:“张夫人翻来覆去寻了不下十个理由,坚不肯认卫侧妃的滑胎和她有一点儿关系。”   就从目前已知的条件,站在客观的角度上,珠华其实也不认为是张巧绸干的——因为这不是短暂引开书童,从张推官的书房里偷点药的简单程序就能做成的事,而是涉及到非常周密的计划,每一样都需要可靠的外力人手。   比如说镯子,要动那种手脚,总得有个手艺精湛的老匠人吧;镯子是作为金玉楼的首饰送进来的,不管是金玉楼的原件,还是乘人不注意被调换过的,在金玉楼里都必须有可以里通的人;再说摸准卫侧妃的选择,这就更难了,可能卫侧妃最近正好确实就想要那么一副白玉镯,这镯子正合了她的心意,所以她选了,但卫侧妃既然是一个温柔端庄的人,那她的心意不可能随意挥洒乱说,至少是她的身边人才会知道,也就是说,张巧绸还得在她身边安插上一个钉子——   以珠华对张巧绸的了解,她除非是也被穿了,换了个智商手段起码飞越了三个档以上的内囊,否则真的办不到。   最重要的还有一项:动机。   张巧绸当年害她是嫉妒她的长相,想要她毁容,那她现在害卫侧妃呢?嫉妒她也有孕?还是嫉妒她在王爷面前的脸面?   卫侧妃是上任长史之女,可以想见在王府里一定自有根基,她的娘家,自身位分,资历,无一不强过张巧绸,张巧绸和她结下这个仇,能落得多少好处啊?   所以不管为着哪个都很蠢。   有这种愚蠢心思的人,摆布不出这么周全的事态发展,而有这个智力能在重重护持之下算计掉卫侧妃胎儿的人,很难想象会去和卫侧妃争上宠。   这两者本身就是矛盾的。   “妈妈问我旧事的原因,可是还没找着切实的证据能证明此事是我小姨所为?”   尤妈妈点头:“张夫人所提出的疑问,确有其道理在,她还有着身孕,王妃也不好过于严审她,只怕再让张夫人出了意外。只是,卫侧妃好好的胎滑掉了,伤心不已,院里的嬷嬷天天来哭着求王妃做主,王妃也是无奈,不得不想法找些旁证,看是否能打开局面,或者至少安抚一下卫侧妃。”   珠华懂了,她就是那个旁证——并且是最有力的的苦主本人:张巧绸能给人下一回药,那就可能下第二回,张巧绸在此时暴露出这个前科,对她的杀伤力是巨大的,不管这回卫侧妃出事她到底有没有沾手,她都会因此乱了心神,那么说不定就会暴露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妈妈是需要我去见一见小姨吗?”   尤妈妈含笑道:“大奶奶若肯帮这个忙,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珠华对此没有意见,确定己身没有危险的情况下,去见一见张巧绸又何妨?   她就站起身来,微笑:“愿为王妃效劳。”   平郡王妃颌首:“好——”   “王妃,王妃娘娘!”   丫头尖利的声音忽然在外面的院中响起来,似乎还带着哭腔,同时夹杂着正院里丫头的训斥拦阻声:“鬼叫什么!王妃正在待客,说了叫你等一刻了,你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娘娘,奴婢有要事——唔唔!”先前出声的丫头还待叫喊,但刚出口随即就闷住了,应该是被堵住了嘴。   尤妈妈板着脸走到门边,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转身道:“是张夫人身边的一个丫头,叫歌云的。”   平郡王妃眉头微舒:“罢了,把人叫进来罢,这些丫头平素不敢这么放肆,大约是真有什么事急着要禀报。”   尤妈妈传了话,很快,那个无礼的歌云被扭着手臂推进来了。   “王妃问话,好好回!”   扭送的丫头警告了一句,才把堵在歌云嘴里的帕子拽出来了。   歌云咳了两声,扑在地上,她满面是泪,再出口的音调低了不少,但仍然凄厉:“娘娘,求娘娘快给我们夫人请个大夫,卫侧妃的丫头跑到我们院子外面吵闹不休,夫人受不住气,下面见了红了!”   珠华愕然极了,扭身望向她:这才几天功夫,流了一个,难不成又要流一个?   她心里下意识地冒出句话来——豪门有风险,攀高须谨慎哪。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4章   布置精美的内室里,张巧绸正被丫头扶着往床上躺。   另一个大丫头则把她刚解下的花缎马面裙铺在桌面上,比划了一下位置,扬下巴指使立在一旁一个年岁小些的丫头,指着选定的裙面位置和她道:“就这里,来,快点。”   小丫头怯生生的,犹犹豫豫地握着手里的剪子,一时没有动作。   “啧,又没叫你把手砍下来,磨蹭什么。”   大丫头不耐烦地白她一眼,从她手里抢过剪子,跟着用力拽了她的手,悬到裙子上方,剪尖对着她颤抖的手指一扎——   “啊!”   小丫头短促地惊叫了一声,见到自己的手一下冒出了红艳艳的血珠来,忙把眼闭得紧紧的,不敢看。   大丫头挤着她被戳出来的伤口,让血珠滴在裙子上,滴了大概有五六滴,这时帘子掀起,李妈妈走了进来。   大丫头忙问她:“妈妈,您看看,这够了吗?”   李妈妈走到桌前看了一下,裙子是绿色织金的,血珠滴上去,晕染开来,看不出那种鲜红了,显得要深一些,她满意地点点头:“行了,就这样,再多反不像了。”   “听妈妈的。”大丫头这才放开了小丫头的手。   小丫头抽着凉气,眼泪含在眼眶里直打转。   “没出息。”大丫头斥一句,从桌上的盘子上抓了几块芝麻糖,塞给她,“去吧,今天都不用你伺候了,自己找个地方歇着,闭好嘴,不许乱说话。”   小丫头得了糖,又开心点了,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糖走了。   张巧绸从枕上歪起身来:“妈妈,外面都打发干净了?”   李妈妈应了声,走到床边回话道:“夫人放心,听说夫人见了红,那些放肆的丫头们都吓得跑光了。”   张巧绸冷笑一声,她唇瓣又红又薄,做起这个表情来,显得尤为刻薄:“便宜她们了,依我的意思,索性抓两个起来,打一顿,也给她们点厉害瞧瞧!”   “夫人,算了罢,”李妈妈劝她,“卫侧妃的胎儿是真的没了,也怪不得她如此。能把她的人吓走,得回清静也就罢了,夫人消消气,这会儿实在不适合把事情再往大了闹了。”   张巧绸气道:“怪不得她,难道就怪得我了吗?我好心好意请她先挑首饰,谁知道她见了什么鬼,自己没用保不住孩子,偏往我身上赖,连王妃也不信我,她身边那个姓尤的老不死来问我好几回了,嘴上说相信我,话里话外还不是在审我,我身边的人也都叫问遍了,现在还有两个被扣着没回来呢!”   李妈妈也被叫过去审过,不过她是王府里的老人了,见过经过的多,她知道这事确实不是她家小夫人干的,心里有底就掌得住,没有急躁,此时还能再劝:“夫人既然是清白的,那凭怎么问都不怕,夫人也很不必和别人动气,您肚子里的这个小公子,才是第一等要紧的呢。”   提到孩子,张巧绸的面色终于缓了一缓,靠回枕上,自己低头往肚子看了看,又摸了摸:“妈妈说的是,姓卫的安心气我,就想我和她一样倒了霉才好,我可不能如她的意。王妃要查就查好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查到明年我也不怕。”   李妈妈柔声道:“夫人这么想就对了,什么也不比您肚子里的孩子重要。”   “但我心里还是气不忿,”张巧绸细细的柳眉又有点竖起来了,“卫侧妃冤枉我,让人来我院子外面恶心我,王妃也向着她,要不是妈妈给我出了这个主意,我现在还受着气,说不准真要出个什么不好了!”   “夫人可千万别这么说,谁能生下王爷的子嗣,谁才是最后的赢家,您现在就算忍她一时之气,也不算什么。”   李妈妈一边拉过锦被来替张巧绸盖上,一边很有耐心地继续哄劝,“其实您现在已经是赢家了,毕竟卫侧妃的肚子已经空了,您怀着的小主子却还是好好的,再怎么样,她也别想在这一项上胜过您了。”   这个话投了张巧绸的意,她舒畅起来,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不错,卫侧妃快三十了才只有一个女儿,这一胎说是个儿子,稀里糊涂又没了。她是意外落了胎,少不得要将养一段时间,已经这把年纪,天知道还有没有这个运气再怀下一次了。”   李妈妈替她掖好被角,接话笑道:“不比夫人,鲜花一样的好年华,来日方长。夫人,歌云已经去王妃那里求救了,估计过不多时,大夫就该来了,到时候您可得仔细着紧一些。”   “妈妈放心吧,”张巧绸不以为意地道,“不就是装肚子疼吗?我硬说不舒服,那大夫还能非得说我没事不成,真要有什么,他可担当不起。”   **   去张夫人院外闹事的几个丫头回到了卫侧妃院里,都有点怕,互相推挤了片刻,一个穿藕色比甲的丫头一昂头一跺脚:“你们这些敢做不敢当的,算了,我去回娘娘,我就说是我领的头,张夫人的胎要真落了,大不了让娘娘一顿板子打死我,反正我一个丫头的命不值钱!”   她说着上阶掀帘进去了。   余下的几个丫头面面相觑,彼此脸上俱是不安害怕之色,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站着等待。   卫侧妃起居的这处屋所,外间挂的是符合时令的绿竹帘,荫绿轻巧,里间却重换上了厚厚的棉帘,因为卫侧妃娘娘才小产过,现在小月子里,虽是初夏了,也不能见风。   藕色比甲进去,先掀起棉帘一角,里间一直贴身服侍卫侧妃的一个老嬷嬷见到她,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藕色比甲哭丧着脸:“嬷嬷,我可能闯祸了。”   就把去张巧绸那闹事的经过说了,末了抹着眼泪道,“嬷嬷,张夫人要真出了事,我这条命恐怕保不住了,我也不敢为难侧妃娘娘,只求娘娘看在我伺候了这么多年的份上,别牵连了我家里人。”   老嬷嬷皱着褶痕深重的眉头:“几个人?”   “……四个。”   “你们这些丫头,我跟你们怎么说的,叫你们老实呆着,偏沉不住气,唉。”老嬷嬷叹了口气,“这事不能瞒着娘娘,万一张夫人的胎真保不住,王爷和王妃来问话,娘娘得有个应对。你跟我进来。”   藕色比甲有点迟疑,但事到如今,也不能闪避了,她只能缩手缩脚地跟了进去。   卫侧妃躺在床上,双目睁着,没什么焦距地望着绣着百子千孙的帐子顶,以她的审美,原本并不爱这等花样过于繁杂的用物,是在她有了身孕后才特地翻出来换上的。   离她小产不过四五天的功夫,她伤了的元气还没有养回来,原本秀美的脸庞白惨一片,出口的话语也有些无力:“嬷嬷,怎么了?”   老嬷嬷转头示意了一下:“你说,说仔细一点,前前后后,你们怎么闹的,张夫人那边什么反应,又是怎么不好了的,一点都不要漏掉。”   卫侧妃一向待下人和气,藕色比甲倒不甚怕她,胡乱把眼泪抹了,细细想着说起来。   中间老嬷嬷不时插话发问,比先前在外间时问得要细微得多,费了一盏茶的功夫,藕色比甲才交代完了。   卫侧妃全程听着,没有说话,直等到藕色比甲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她才慢慢开口问了一句:“也就是说,你们一直只是在院外吵闹,没有进去张夫人的院子里面?”   藕色比甲点头:“我们只想给娘娘出口气,不敢真害着张夫人,所以没有过于无礼。”   老嬷嬷垂着眼皮,淡淡说了句:“隔了一个院子,听了小丫头吵嚷两句,张夫人就能动了胎气,可见这位小夫人的身子,着实是太弱了些。”   藕色比甲连忙点头——真的啊!她们真没想害张夫人流产,就算有这个心思,也不可能直接大摇大摆地去,那不是找死吗。   卫侧妃声音虚弱地道:“既然是这样,大约就是张夫人自身的问题了。不过你们行事也是莽撞了些,张夫人那里若是虚惊一场最好,你们去道个歉,也就罢了;若是有个什么,你们——唉,少不得要吃一顿教训了。”   藕色比甲愣着,她不是个很机灵的人,不然也不会冒冒失失去张巧绸院子外吵嚷,把手段做在明面上了。   还是老嬷嬷提了她一句:“娘娘心慈,念在你总是为着娘娘的份上,把你们的小命保下来了,还不谢恩?”   藕色比甲这才恍悟过来,不由大喜,忙跪下连磕了好几个头:“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老嬷嬷道:“好了,你下去罢,别在这里吵着娘娘了。”   “是,是!”   藕色比甲一骨碌爬起来,掀了帘子出去,很快外面传来了一阵低低的欢呼声,那是一起去闹事的丫头们知道逃过一劫了。   卫侧妃在屋里听着,眼睛闭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陡然迸出鬼火一般幽亮的光芒:“嬷嬷,都准备好了?”   老嬷嬷近到床前,带着浑浊的嗓音压低了:“娘娘放心,都按娘娘说的,叮嘱好大夫了,那小贱蹄子顺着娘娘的意,掉进了这个坑里,那不管她是真的动了胎气,还是假的,最后都会变成真的。她肚子里那个小贱种,很快就会下去陪娘娘的哥儿了……”   卫侧妃纤手抚上小腹,眼角滑落一串泪珠:“嬷嬷,我不甘心,不甘心哪,我知道是谁害了我的孩子,可是我只能拿一个布庄掌柜的女儿出这口气,她是个什么东西。我好悔,先前为什么要和她争这口气,让别人乘虚而入,真的害了我的孩儿,我心里疼死了,疼死了……”   老嬷嬷的眼圈红了,握住了卫侧妃的手:“娘娘,事已至此,千万别多想了,好在王爷还是看重您的,只要有王爷的心意,您好好保养身体,小哥儿要不了多久又会来了。”   卫侧妃成熟理智许多,被安抚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冷静:“那也是不知多久以后的事了,多想无用。我现在,就只想听到别人和我一样伤心。”   老嬷嬷态度肯定地道:“很快,娘娘就可以如愿了。娘娘没了哥儿,那个小贱种,绝没有可能被生下来,那个得了王爷两天恩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贱人,更不可能踩到娘娘头上。” ☆、第115章   一个小夫人动了胎气,通常情况下平郡王妃用不着玉驾亲去,派个嬷嬷看望一下就够了,但此时有了卫侧妃流过一胎的意外在前,为谨慎见,郡王妃就还是亲自过去看着大夫诊断了。   王府里原专门养着几个大夫,其中便有一个精通妇科的,姓沈,不用去外面现请。   沈大夫赶得快,郡王妃带着一群人进院的时候,他已经在给张巧绸把脉看诊了——顺带一提,给卫侧妃看诊的也是这个大夫。   张巧绸在李妈妈的帮助下,做的准备充足,连脸上的脂粉都洗掉了,蹙着眉头,看上去确有几分不适虚弱之色。   平郡王妃进去望了一眼便先出来了,在外间主位坐下,等候大夫的诊断结果。   她见珠华和尤妈妈站在一起,和气地道:“坐下罢,你是客,请你来又是帮忙,哪有站着的理。”   珠华陪个笑,从善如流地挨着下首坐下了——她暂时看不懂事情是怎么个发展进程,还是安静围观的好。   这时从里间出来一个大丫头,手里捧着条绿裙,到郡王妃跟前跪下,哽咽着道:“娘娘请看——奴婢们实在吓坏了,要是夫人有个万一,奴婢们还怎么活。”   平郡王妃扫了一眼,尤妈妈道:“行了,还不快拿下去,什么东西都往王妃眼跟前现。”   “可是我们夫人——”   “现在是看看夫人的身子如何要紧,别的稍后再说,有需要你回话的地方,自会找你。”   大丫头不敢再说什么,捧着裙子讪讪站到了一边。   等了一时,大夫从里间出来了。   平郡王妃微微从椅中直起了身:“张氏身子如何?”   沈大夫面色严峻,拱手道:“回王妃话,张夫人已有好几日心情郁结,今天更受了一场气,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导致见了红,在下查张夫人的脉象,恐怕是——在下只能尽力,马上开副安胎方剂,请夫人服下,说不定夫人福星高照,能度过此劫。”   这听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平郡王妃皱了皱眉:“一切有劳先生了,请先生速速开方,吩咐人煎药罢。”   沈大夫应一声,便被丫头领着往隔壁厢房去写方子去了。   屋里余下的人心怀各异。   捧裙大丫头不安又惊异:这所谓的胎气不稳不是装的吗?裙子上的血还是她做的手脚,怎么这会儿会真瞧出不好来了?   珠华忍不住偷偷瞄她:这丫头表情不大对啊,惊讶是难免,毕竟可能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可不应该更多的是难过伤心吗?   里间张巧绸和李妈妈听到了,也是莫名所以,张巧绸忽然露出点笑容来,招手让李妈妈过来,凑到她耳边道:“妈妈,我说的不错吧,这些大夫为避责任,就是会把情况往重了说,没病也要扯出点不妥来,好显他的本事。我的表现根本碍不着什么。”   李妈妈有点心神不宁,她觉得大夫的话太言重了,张巧绸生气是真的,可根本没有在门槛上绊过,这要张巧绸的胎气真有点不稳,大夫夸大其词后变成这个说法还罢了,可她明明好端端的——也许张巧绸气性大,真把自己气出了点问题?   这个小夫人不是个能容人的性子,这么一想,倒还真是有可能。   李妈妈就悄声道:“夫人好生躺着,别多想了,等药来罢。”   想到没病要喝苦药,张巧绸的郁闷劲上来了:“妈妈,我还真喝啊?不能偷偷倒掉吗?”   李妈妈让大夫的话弄得起了疑惑,哄道:“王妃就在外面坐着,夫人还是别冒险了。横竖是安胎药,喝了也没坏处。”   张巧绸无法,戏都做成这样了,她也怕功亏一篑,只好道:“我喝就是了。不过我不能白吃这个苦头,妈妈,你听那大夫那么能危言耸听,正是帮了我一把,等会你可得去王妃面前好好替我告一状,下下卫侧妃的面子不可。哼,我看她这回还怎么赖我。”   李妈妈低声道:“夫人放心。”   主仆在里面嘀咕,外间平郡王妃闲候无事,叫过人来,开始详问经过。   捧裙丫头能得着机会告状,也顾不得想其中的古怪了,忙把准备好的那些话一一说了出来,无非是卫侧妃那边的人如何如何无礼,张巧绸因此受了多大的惊吓之类。   其间李妈妈也出来了,她是认得珠华的,见到她忽然坐在位上,先惊讶了一下,但旋即反应过来——这肯定是平郡王妃要问县主在金陵事,所以把她召进府了,现在出事的小夫人恰与她有亲眷关系,她知道了消息,所以跟着一路过来看望。   至于珠华没有进去里间,这对姨甥的关系本来不好,她来这一趟,恐怕是碍于脸面不得不走个过场,有这个意思在也就行了,张巧绸现在“动了胎气”心情一定不好,不会有好声气,何必非要进去受她的排揎。   转念之间,李妈妈把这整条线想通,就暂没有理会,专心替往郡王妃面前下卫侧妃的眼药去了。   她不只指责了卫侧妃的丫头,同时也替张巧绸分辩,表示张巧绸绝不可能去害卫侧妃的孩子,卫侧妃在并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现行让人过来找茬,不但没有道理,且也是不把王妃放在眼里。   张巧绸在里面竖着耳朵,时不时配合地发出哼哼唧唧的喊痛声,表示自己的身子确实被气伤到了。   因把先前的事都扯了进来,说的时间就久了些,平郡王妃在上首听着,基本没有发言,只有尤妈妈掐着时机会问几句。待事情说清,大夫那边的药也熬好,由小丫头捧着送了进来。   这药不是仙药,下去就能立竿见影,需等一刻。   外间那么些人,张巧绸喝了药也不能起来,只能仍旧躺着,百无聊赖地装病,李妈妈和捧裙丫头都重新进去,做戏做全套地在一旁看顾安慰。   捧裙丫头见张巧绸眉宇间满是不耐烦之色,想说个新鲜事凑个趣,就低低地道:“夫人,王妃身边不知怎么还带着一个十分美貌的小娘子来,不知是哪家的,以前从没见过。”   这是平郡王府的内务,郡王妃在处理的时候带上外人是很奇怪的,张巧绸眼珠转了一转,脸色忽然就变了:“……是珠丫头?”   李妈妈在旁点头:“是,应该是来看望夫人的,不过刚才夫人一直在喊痛,她大约怕烦着夫人,没有进来,只在外面等候。等夫人‘好’了一些,她应当会进来拜见的。”   她那日碰见珠华之后,回来除了往郡王妃那卖了个好,当然也告诉了张巧绸,然后在张巧绸跃跃欲试要想办法把珠华找来给她点难看之际,费苦功劝阻了她——郡王妃很可能召珠华来问一问县主的近况,张巧绸能借着这个机会,和珠华和平共处,在王妃面前博个露脸岂不是比为难她,出一口无谓的气要强多了?   张巧绸虽有不甘,但进王府两年,被环境教育,她毕竟成熟了点,知道些权衡利弊了,就不情不愿地听了。只是随后就出了事,她显摆首饰显摆出了麻烦,再顾不得别的,一心在应付眼前了。   李妈妈此刻又低声劝着她:“夫人,稍后她若进来,您可万不要在这时候闹脾气。她算夫人的半个娘家人,便和夫人有些旧日恩怨,您是长辈,当着外人,她只有站在夫人这边的,她带来了县主的消息,王妃现在应当很愿意看见她,她说的话,王妃也会给两分薄面听进去,卫侧妃比您早进府好些年,在府里自有经营,您势单力薄,想避过这一劫不容易,现在能多一点助力,是最好了。”   好——   好、好个鬼!   张巧绸粗口都快爆出来了,面色煞白,这回不是装的,而完全是从本心出来的了。   若是几天之前她在府里看见珠华,那她不会有什么特殊感觉,顶多是遗憾她身份虽然高了,但是同时顾忌也多了,不能随心所欲地报复珠华罢了;但卡在卫侧妃流产,平郡王妃正在彻查元凶之后,就整个是一个要命了。   张巧绸智商是掉线了点,但没掉到底,她自认在乡下住的两年已经完全偿还了害过珠华的过错,所以她对珠华毫无愧疚之心,但她内心深处清楚,她给珠华下药的事永远都在,不会因为她付出过代价就在所有人的记忆中抹去,逢着对景的时候,她可能要因此丢人吃亏的——这也是她控制不住总想找珠华麻烦的原因,嫉妒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珠华对她来说,已经变成一个罪证,她希望这个罪证最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   这样她才能安心。   可是她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她的噩梦先一步来了。   张巧绸瞪着帐顶,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揪紧了——外面那个好像跟她命中犯冲一样的丫头,她有没有把小时候的事告诉给平郡王妃?假如平郡王妃已经知道了她以前做过的事,那她还能说得清楚吗?   ——原来你以前就给亲人下过药,那现在再给卫侧妃下药,岂不是很有可能的事?   人人都会这样想的。   就算没有直接证据,但人人都会把这当做一个间接证据。   可是她真的没有干!   她是清白的!   张巧绸被巨大的恐慌摄住了心神,她无法再冷静思考下去了,她只能想,王妃现在还能来看她,还在外面坐等她的消息,那应该是还没有知道那件过往了?   对,应该是她叫去报信的丫头去的及时,珠华还没有来得及说,不能让她开口,不能让她有机会说——   她要装不舒服,要装得非常难过,让王妃根本没有心思去搭理一个外眷,最好马上让她滚蛋!   张巧绸捂着肚子就在床上翻滚起来,这回的叫痛比先前大了好几倍:“啊,我肚子好痛,痛死我了,我不行了……”   李妈妈和捧裙丫头都不知她忽然闹哪一出,按照原来的剧本,喝完安胎药后张巧绸应该慢慢好起来才是,毕竟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孕妇,经不起太大的闹腾。   这时只好带点茫然地配合,李妈妈一边赶着问:“夫人,夫人,您怎么了?”又压低声音,再问一遍,“夫人,出什么事了?”   张巧绸无法回答她,因为她滚了几圈之后,发现从小腹里真的传出一股刺痛,跟着腿间感觉到一股湿润……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 ☆、第116章   张巧绸的动静传出来,外间最惊愕的是沈大夫——他能被平郡王府聘进来,医术自然是精湛的,早年在医堂里行医,治过的病人比一般人见过的都多,后来进到王府,呆过几年后,对这些贵夫人装病的把戏也是了如指掌,喊痛的声音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听两声就知道了。   张巧绸现在的呻/吟声,和先前截然不同。   她是真出了事。   ——可,不应该啊!   沈大夫心乱如麻地想,他是受了卫侧妃的好处,要替她做成这件事不假,可他没这么傻,马上就动手,张巧绸的胎相实则没有什么差错,想让她滑胎,就得下重药。但这位小夫人很显然知道自己没事,那一碗安胎药喝下去,反而出了事,她岂有不叫嚷出来的?   王府行医自有法度,贵人的药渣是不会立即丢弃的,他如下重药那无法隐藏,一查就查出来了,得把自己赔进去。   所以沈大夫今天只是掺了一点点不应该出现在安胎药里的物事进去,分量十分得少,查也几乎查不出来,张巧绸在胎相正常的情况下,绝不会有什么大碍。   大凡贵人做戏,不会这么快就收手,那显得太假了,张巧绸这个不舒服,怎么也要再嚷几天,沈大夫还有机会给她再开几次方剂,到时候积少成多,他再不断地使用言语暗示,让张巧绸疑惑她是不是做戏做过了头,真的没留心对自己造成了什么伤害——贵人不事生产,本来体弱,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再加上肚子疼见了红的话本就是她自己放出来的,别人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也不会提出要细查,那时一套下来,才是水到渠成。   他都计算得这么好好的了,所以这是为什么——   “大夫,大夫,快进来看看夫人,她好像不好了!”   李妈妈跌撞着出来,她是生养过的,比捧裙丫头先一步意识到了张巧绸的情况不妙,冲出来拉扯大夫,都没顾得上平郡王妃在座。   倒是沈大夫虽然心乱,毕竟同切身利益没那么相干,还能想得起来向郡王妃看一眼,见她点了头,才匆忙跟着李妈妈进去了。   张巧绸的状况是真的很不好了,沈大夫进去,嗅了嗅鼻子,直接闻到了血腥之气。   这个出血量,还未把脉,沈大夫心中已有了数,待隔着帕子按住张巧绸的腕脉,脉相混乱沉弱——果然,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其实李妈妈自己也有了些预感,张巧绸的身孕不过两个多月,处在初期,哪里经得起什么消耗,只是她见沈大夫还在仔细摸脉,未免还要抱上一点菲薄希望,死死地盯住他,只望他能金口一开,说出一个“有救”来。   沈大夫此时其实是在查张巧绸滑胎的原因了,摸了一会,他松了口气:万幸,脉相上显示她的体征没有忽然被什么寒凉或虎狼之物改变,问题不是出在刚才那碗安胎药上,他安全了。   他这个表情落到李妈妈眼里,李妈妈误以为他是想出保胎之法了,忙道:“请先生快救救我们夫人。”   有平郡王妃在外,沈大夫是不必先行理会她一个奴婢的话语的,只向她歉意地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出去,向平郡王妃禀报。   “娘娘,在下观张夫人脉相,夫人不知为何,忽然犯了惊悸之症,她原本的胎相已甚不稳,再动起大惊大恐之情,心脉过速,不能自持,在下进去看时,已是晚了。”   平郡王妃沉默了一会:“……孩子已经没了?”   沈大夫低头应是。   李妈妈从里间失态地追出来,张巧绸已经晕过去了,她没办法问,感觉自己像被蒙在一面鼓里,都不知怎么回事,假戏就成真了,只能揪住沈大夫:“怎么回事,我们夫人先还好好的,喝了你的药,反而忽然癫狂起来,你到底开的什么药?!”   沈大夫镇定地道:“我开的自然是安胎药,至于别的,妈妈问我,我也不知,我是大夫,只能查症状。妈妈还是等夫人醒了,问一问夫人,到底为何生出这么大的惊吓来罢。”   李妈妈又气又惊,张巧绸再倚赖她,也不可能把自己的黑历史说给她听,她根本不知张巧绸和珠华间的实际冤仇,自然也不明白她是被珠华出现的时机吓的。   沈大夫默然站着,心里有底得很。   张巧绸当然不只是被惊悸流产了的,她单纯受惊吓,或是单纯喝下了那一点点不该喝的药物,都不至于落胎,至多是动胎气而已;但这两者相加到一起,互为催化,效果叠加,结果就控制不住了。   但控制不住的结果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查不出他的问题来,他只开了个头,根本还没来得及实际下手呢。   他坦然地等待平郡王妃发话。   **   卫侧妃院里。   “她已经落了胎?”   老嬷嬷痛快地点头:“是的,娘娘!”   卫侧妃在枕上微微支起身来,目光里都是惊讶:“怎么会这么快。”   老嬷嬷道:“是有些快了,王妃现在那里坐镇,更详细的消息送不出来,暂时不知内里详情。”   卫侧妃沉思片刻:“这么突然,这件事一定是要细审的。”   老嬷嬷道:“不错,那小贱人要是真动了胎气还好,要是装的,这回一定要嚷出来了,不过——”她苍老的面庞如菊纹一般绽开,每个纹瓣里都是阴恶,“娘娘聪慧,为了应付这种突发状况,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那小贱人聪明点就该咽下这口气,她要是不肯咽,硬要拉扯我们和沈大夫,那,管保她连着她和她那个上蹿下跳的哥哥一起,摔进更深的坑里,跌残了她!”   沈侧妃躺回枕上,却苦笑了:“我哪里聪慧,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然,怎么会为了和一个提不起来的小夫人计较,害死了我的孩子。”   她闭上眼,脑中控制不住地再度回想着先前设计的一幕幕:她查出有孕后,王爷非常高兴,天天都过来看她,虽然不能过夜,但每天总要坐上一两个时辰,她已有几年没有过这般光景,心下暗暗欢喜,连院中服侍的下人们都是喜笑颜开。   然而这好景那么短暂,不过三天,张巧绸那边也传出了喜讯,她那么年轻鲜嫩,一下子把王爷的心勾了一大半过去。那以后,王爷虽然还是常常过来,可是能呆上一盏茶的功夫就不错了。   她比张巧绸长了十岁有余,其实已经不余多少争宠之心,年轻的各色美人那么多,王爷只要想要,源源不断地会抬进来,她想争也争不过来。可她可以接受恩爱衰弛的现状,她的孩子不能。   她和张巧绸几乎同时有孕,生产的日期也不会差到多少,届时王府里一下多了两个新生儿,张巧绸若仗着自己受宠,还是一直勾着王爷,那她的孩子也要承受和她一样的冷落吗?   ——凭良心讲,用“冷落”这个词有点严重了,王爷对她还是看重的,对她生出来的孩子也不会差,可原来她的孩子可以独得王爷的全部关注,现在却要分出去一半,她如何甘心?   为着这点挥之不去的不甘心,她想来想去,设下了个局。   张巧绸的性子最好捉摸了,爱出头,喜争风,没怎么费劲,她就让人挑拨得张巧绸去清场包圆了金玉楼的首饰回来,然后为显恩宠,把这些首饰送来让她先挑,她淡然地就挑了一双白玉镯——没错,白玉镯的手脚是她做的,到此一切的局面,都仍在她掌控之中。   之后,她就可以装出受了张巧绸的算计、动了胎气的模样,扣张巧绸一盆污水,让她背上谋害侧妃子嗣的嫌疑。   当然,只是嫌疑,她没打算真的坐实这件事,她前期动的手脚已经不少了,不能把事做得太板上钉钉了,好像要什么有什么,那过犹不及,反而不美。   她此时也没想过要害张巧绸流产,真弄没了王爷的子嗣,那查探起来的力度是不一样的,她怀着身孕,不敢冒这个可能暴露的风险。   所以,她的目的只是要把这个嫌疑扣给张巧绸,让张巧绸的孩子受了母亲连累,生出来就要矮一头,在王爷那里大大减分就够了。   多恰到好处的算计呵。   她苦思冥想过,连万一失败的可能都想过了,那她也损失不着什么,以张巧绸的智力人力,根本无法反击。   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弄假成真了。   有人插入了她的算计里,浑水摸鱼,只轻轻一动,她的孩子真的没了。   卫侧妃想到这里,心里刀割一样的痛——事发的当时,她就知道是谁了,王府里有这个势力的人少之又少,她立刻就明白自己中了谁的招。   但她不能查,也不能报复,因为这是她自己整出来的局,那人不过手指一拈,动了她的一个子而已,她要深究,能不能追到那根手指不说,倒是很有可能把她是掌局人的身份暴露出来。   她没办法,只能咽下这颗苦果,然后继续把锅扣到张巧绸头上,这回必须扣死了。   张巧绸腹中的胎儿也必须给她陪葬,如此才能略舒她心头之痛。   老嬷嬷看着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又想起了伤心事,只能安慰,压低了声音:“娘娘,来日方长,小哥儿的仇,未必不能报了……”   卫侧妃只是勾了勾嘴角。   她拿什么报?她不是张巧绸那个蠢货,会有不切实际的梦想。   不过,呵——她其实也没比她强多少,再自负聪明,苦心经营,最终不还是一个下场。   正如张巧绸无力报复她一样,她同样,也无力报复她的仇人。 ☆、第117章   扬州城郊的破庙里。   一盏孤灯在暗夜里闪着昏黄的光芒。   她躺在孤灯照不到的角落里,默默地等死。   仅余的神智似乎随时都在陷入沉寂的深渊,却又一而再地被那边飘过来的数钱声和丁丁当当的铜钱响声拉回人间,她就只得在昏沉中又抓回来一丝清醒,奇怪地想,她怎么还没有死呢?   “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一千——一千文!比昨天还多十几文,足有一吊钱!”男子粗哑的声音兴奋地扬高。   “瞧你的没出息劲,这点钱也值得你乐成这样。”另一个中年男人不屑地道,他长相原本普通寻常,只是左脸上有一道刀疤,一开口说话便会扭曲起来,立时增添了几分凶气。   “一吊啊,就是一两白花花的银子啊!”数钱的男人强调着,陶醉地捧起一把铜钱来,黝黑发黄的面庞在孤灯下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从他指缝间漏出来的铜钱砸在地上的铜钱堆里,那悦耳的声音终于让疤脸男人也露出一丝笑容来,但随即就消失了:“行了,别数了,睡觉。”   数钱男人的情绪还是十分高昂,喋喋不休地道:“大哥,幸亏听了你的话,没把人卖到窑子里去,就那小丫头的寒碜样,顶了天能卖两吊钱,现在敲断了她的腿,两天就能赚回来了!这买卖真是太划算了,我以前怎么就想不出来呢。要早想到了,老子早就发了——哎,对了,”他想到什么似地,往破庙的角落那里看了一眼,“那丫头半天没吭过声了,不会死了吧?”   疤脸男人漠然地道:“死了就死了。”   数钱男人焦急地坐直了身体:“大哥,可不能这么说,她要死了,明天还怎么去赚钱啊?这几天要来的钱一天比一天多,明天我们进了扬州城,那可是个大城,说不准一天就能赚两吊!”   疤脸男人刀一般的眼光射向他:“谁说我们要去扬州城?”   数钱男人被看得不由瑟缩了下:“为、为什么不去啊?谁不知道扬州天下豪富,是个金窝窝——”   疤脸男人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不去,绕路。你以为扬州府的衙门捕快也和那些小县城一样,都是吃干饭的?要是被盯上了,插翅都别想跑得掉。”   数钱男人不肯死心,道:“怕什么啊?我们就是去讨个饭,又不是做什么犯法的事,我、我还想去找个上等窑子的娘们儿快活一下呢。”   疤脸男人嗤笑道:“少做梦了,就这两个钱,还想去上等窑子?你连进去喝杯茶都喝不起。”   数钱男人泄了气:“那些娘们儿这么贵?”他只得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道,“那就只去抓两服药吧,好歹别叫那丫头这么快就死了。”   疤脸男人道:“不去,不用浪费这个钱,死了再去重抓一个就是了。”   他话语中的冷血让他的同伙都忍不住抖了一下:“不、不太好吧?这丫头抓来还不到十天——”他虽然也不是个好东西,可离“视人命如草芥”的境界还差了一截咧。   疤脸男人显然已经没有耐心再跟他啰嗦了,径自走开了几步,往地上一躺。   数钱男人还想再说什么,可看看疤脸男人躺在那里的背影,咽了口吐沫,到底还是忍了下去。   他把面前的一堆铜钱用块破布盖了,直起身来,伸长了脖子想要去把烛火吹熄。   脚步声就在这时传来。   疤脸男人猛然翻身坐起。   数钱男人没被脚步声吓着,倒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大哥,你怎么老这么紧张?肯定又是哪个倒霉鬼错过了宿头,把他撵走就是了,我这里这么多钱,可不放心别人来。”   疤脸男人不理他,只是紧盯着破庙门口。   弯月高悬,一个人踩着满地淡淡的银辉走了进来。   身影渐近,那人的面貌也渐渐从模糊到可见。   来者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一身乌衣,背缚长剑,脸型方正,五官清朗,看上去是个相貌堂堂的好人面相,让人很难对他生出恶感。   数钱男人瞧见他肩膀后露出的一截剑柄,吞了吞口水,把到嘴边的恶语收了回去。   这些传说中的江湖人跟他可不是一个世界的,高来高去,弹指就可取人性命,哪怕借他一个熊胆,他也不敢招惹。   乌衣少年在几步开外停下了脚步,笑道;“夜深露重,可否借贵宝地一歇?”   数钱男人有点结巴地道:“你、你随意。”   “多谢。”乌衣少年十分有礼地道,抬手自背后抽出长剑。   数钱男人瞪直了眼,他他他想干什么?!他明明很痛快地同意了啊!   疤脸男人自地上站起身来,冷冷地道:“你是谁?”   “区区贱名,不足挂齿。”乌衣少年向他笑道,“在下初入江湖,就是说了名姓,也无人知道。”   疤脸男人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你我并无仇怨,你何必找我的麻烦?”   “找麻烦的不是我,是这些日子以来死在你手底下的那十数条冤魂。”   疤脸男人目光闪烁了下:“听不懂你说什么,小子,你认错人了吧?”   “章大鹏,河北人氏,师从北地铁爪门,行恶多年,于去年被长江口岳大侠废去武功。隐遁数月后再度为恶,魔爪转向普通百姓。”乌衣少年说道,“你如今形貌不易掩藏,指认你的超过十人,在下一一确认过,不曾有一字冤枉于你。”   数钱男人听得目瞪口呆,什么?他这个新结识不久的“大哥”居然是个魔头?!   怪不得死活不肯进扬州城,扬州这样的大城,说不定城门口就挂着他的通缉令,他根本露不了面!   章大鹏面上的刀疤抽搐了下,道:“你想要什么?钱?武功秘籍?其实我身上有一张隐秘的藏宝图——”   乌衣少年摇了摇头:“我只要你还无辜者一个公道。”   章大鹏咬牙道:“其实我已经悔过,现在我都靠和乞丐一起讨饭为生了——”   “我不相信。”乌衣少年再度摇头,“岳大侠信过你一次,后悔至今。我以为,你唯有亲自去向死在你手下的冤魂赔罪,才算真的悔过。”   雪亮的剑光闪过。   章大鹏倒地,尸首分离。   乌衣少年往四周看了看,上前几步,俯身把盖在铜钱堆上的破布拿起来,向数钱男人问道:“能否借用一下?”   数钱男人牙齿格格打颤地点头,鲜血飞溅上他的面颊,他连抬一抬手都不敢,任由那道血迹顺着他的额头慢慢流下来。   乌衣少年把滚到旁边的头颅捡起来,用破布裹了,利落地打了个结,放到破败的神案上,听见身后牙齿打颤的声音越来越响,他回过头去,安慰地向数钱男人笑了笑,道:“见笑了,赚点零花钱。”   数钱男人已快吓昏过去了,杀人就算了,还斩首,这场面真的太可怕了啊!   “唔……”   角落里传来一声□□,声音十分低微,假如不是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一定会被忽略过去。   数钱男人一下子又被吓醒了,糟了,他抓来的那个小丫头还在那里!   乌衣少年循声走过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大了眼,望着越走越近的少年身影,他年纪很轻,身形不算高大,但看在她眼里却如同天神一样伟岸,让她敬仰,想要靠近。   她用力想要抬起手来,但仅余的体力不足以支撑这个动作,她只能动了动指尖,艰难地向他道:“救……救救我……”   “别怕。”乌衣少年蹲下身来,握住了她的手,承诺道,“没事了,我会帮你。”   她心弦一松,闭上了眼,终于放任神智沉入无边的黑夜里。   乌衣少年看着躺在面前的幼小身躯,这个孩子可能最多只有十岁左右,与他家中的妹妹差不多大,但她身上却没有一点属于孩童的水灵粉嫩,而是骨瘦如柴到叫人一见便忍不住生出怜悯之心,更惨的,是她两条呈诡异角度弯曲着的腿。   他一眼便看出,这是遭人用蛮力强行打断,且断后没有得到任何治疗。   乌衣少年起身,走到破庙门边,拆下一扇摇摇欲坠的门板,拔剑将它砍成合适大小的几块木板,拿着走回角落里,又自怀里取出一卷布条,做成两副简易的夹板,俯身将地上女童的双腿用夹板固定好。然后尽量小心地避开她的伤处,将她抱起来。   他转过身来。   数钱男人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近,从喉间发出一声惊吓的怪异叫声,连滚带爬地向门外冲去。   乌衣少年脚尖一抬,踢出一块做夹板剩下的碎木头,那木头飞射出去,击中数钱男人的右腿膝窝处,令他摔出去足有三四步远。   “啊——”数钱男人抱着腿在地上翻滚惨叫。   乌衣少年在他身前站定,待他的惨叫声渐渐消下去,才道:“这孩子与你有何仇怨,你要对她下此毒手?”   “大、大侠,你误会了,我是她爹——”   “一派胡言。”乌衣少年截断他,“天底下岂有你这样狠心的爹?守着一堆铜钱,却连一副最便宜的草药也舍不得给女儿用。你最好老实说话,如若不然,我有的是法子叫你吐出真言。”   数钱男人刚见识过他挥剑的英姿,半点不敢怀疑他的威胁,满肚子的巧言辩解一个字都不敢往外冒了,趴在地上道:“我、我说实话,这孩子是我抓来的,我见她是个乞丐,无亲无故的,就昧了良心——” ☆、第118章   穿来的第八年,贺霜娘终于等到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算来她真是给穿越大军丢脸,自从打了个盹打到这个架空朝代,落到小后娘手里后,她就没翻出过后娘的手掌心。反抗的法子想了百八十条,条条失败。   没法呀,她倒霉,穿来时亲娘正好死了,亲爹倒是还在,但过不多久也就和不在差不多了,家中凡事都听小后娘的摆布,小后娘点头,她亲爹就不会摇头——哦,对了,所以后娘前面要加个“小”,是因为这位胡氏其实是个姨娘,婢子出身,身份太低,当朝有律法规定,凡为官者不得以婢作妻,所以即便贺妻死了,胡姨娘也扶不得正,这辈子的职业生涯就只能止步于姨娘了。   这样一看,贺霜娘就更丢人了,穿来八年,从八岁长到十六岁,连个姨娘都斗不过,简直无颜再穿越回去。   现在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次机会,也不是她想法争取来的,而是千百年来的一种自然规律——姑娘大了,要嫁人了。   好似太阳打西边出来般,贺父竟记起他还有个大女儿,亲自给她张罗起婚事来了。   原来贺父在礼部做着一个小小的七品主事,清闲衙门清水职,整整十年没得升迁的机会,忽地这阵儿老天开眼,他上司的上司把夫人死了,想要续弦,贺父听闻了这个喜讯,立时寻机会越级拜见了上司,自陈家中有小女一名,年方二八,品貌端方,正值嫁期。   上司听得“年方二八”四字,先就愿意了八分,表示将遣媒相看,若是中意,当月内便可下定,又含蓄地对贺父为领导分忧的忠心表示了肯定,认为这样的好下属应该予以重任。   贺父喜不自胜,回家便与爱妾分享了这个好消息,不想爱妾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恭贺他即将升官,而是露出了为难之色。   贺老爷奇道:“怎么了?莫非我没与你商量,你心里不乐了?”   胡姨娘蹙着弯弯细眉,说道:“老爷,这却是巧得很,大姑娘的亲事,我这里也正有一桩好头绪呢。”   便细细道来。原来京里有一家永宁侯府,以军功出身,封袭五代,他家的嫡幼子秉承家风,三个月前远赴边关上了战场,几天前传来噩报,说他在一场恶战中失去音讯,下落不明。   侯府大夫人病急乱投医,去京城有名的大相国寺求高僧相助,得到指点,说必须在十日内寻到一某年某月某生辰的姑娘为妇,方有可能逢凶化吉。   胡姨娘平时也好上个香拜个佛,恰好听闻了这个消息,越听越觉得那个生辰八字耳熟,回家一细想,不就是她家大姑娘么?!   这简直是天降馅饼,换做正常情况,像贺家这样的牛毛小官,连永宁侯府的大门都很难有进的机会,想和人家结亲,纯属做梦。   贺老爷的心立刻扑通扑通跳起来,两眼放出精光。   侯府啊!这、这么高的门第——   他好一会才按捺住喷涌发散的各种美妙幻想,咳了一声,道:“虽然如此,人家毕竟是侯府,恐怕未必看得上我们家。”   胡姨娘握着手帕子,轻声细语地道:“不瞒老爷说,我怕大姑娘错过了好姻缘,已经壮着胆子去侯府拜见过了,侯夫人验过了大姑娘的出生纸,确认生辰没错,当即就与我说好了,这几日就来下聘。”   贺老爷刷地一下站起来!   椅子被他剧烈的动作带翻,砰一声巨响,砸在地上。   贺老爷满面红光,一把拉过胡姨娘的手连帕子握住,恳切地说道:“芊芊,你真是我的贤内助啊!”   胡姨娘娇笑一声,道:“瞧老爷说的,我不为了老爷想,还能为了谁呢?”   两个人都十分畅怀,遥想了一会和侯府结亲的美好未来,把背靠大树的种种好处都数遍了,贺老爷才终于想起个要紧的问题,不由“哎呀”了一声。   胡姨娘解语相问。   贺老爷撮了撮牙花子,像胡姨娘先前一样面露为难道:“可是一女许两家,这要怎么和高大人交待?他与我说了,这两日便要叫人过来相看,我却怎么好推脱?”   胡姨娘眼珠转了一圈,道:“老爷真是老实人,三书六礼一样都没过,这算什么一女许两家?那位高大人不过是个五品,哪里好和侯府相比,老爷先敷衍着,只说大姑娘这几日病了,不好见客,回头侯府来抬了人,他纵晓得了,难道去和侯府相抗?到时老爷和永安侯爷成了亲家,高大人也不敢来寻老爷的不是,老爷再多奉承奉承他,就揭过去了。”   一番话听得老实人贺老爷连连点头,赞许不已;“芊芊,还是你有智谋。”   胡姨娘笑道:“看老爷说的,妾身不过是些妇人的见识,哪里比得上老爷呢?”   两个互相吹捧肉麻一番,把此事敲定,各各心满意足。胡姨娘款款起身,走去厨房叫人摆晚饭。   刚下台阶,便被人扯向了一边去。   胡姨娘吓一跳,转头见到一张与她有六七分相似的少女面容,不由伸指戳了她的额头,   道:“雪娘你这丫头,鬼鬼祟祟的,又想做什么?”   贺雪娘拉住她的手臂,急急地道:“娘,你真要把大姐嫁到侯府去?”   胡姨娘白她一眼:“你又偷听我和你爹说话?这事暂时同你没什么相干,娘可告诉你,不许瞎捣乱。”   贺雪娘急得跺脚,嚷道:“怎么不和我相干!娘你疯了,这样的好事你不想着我,凭什么给大姐?看她那副没用的死样子,也配嫁到侯府去?!”   胡姨娘哭笑不得,拍开她的手:“我怎么想着你?不知羞的死丫头,你比你大姐小着两岁呢,十三岁就惦记着嫁人,你身子还没长好呢。”   贺雪娘又挨上去,身子直扭动:“我不管我不管,反正大姐不能嫁那么好,爹不是还有个上司要讨续弦吗?叫大姐去那家嘛。”   她说着,眼中全是嫉妒的火光在闪烁,胡姨娘看在眼里,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拍了她一下,道:“真是把你惯坏了,什么事都敢搀和。”   贺雪娘一点也不怕她,只是歪缠不休,胡姨娘拿小女儿没法,只得道:“傻孩子,你以为嫁给侯府是什么好事?你不是也听到了,侯府的那个公子哥已经在战场上失踪了,那是多要命的地方啊,失踪了还找的回来?九成九是已经死了,不知在哪个坑里躺着呢。你大姐啊,说白了就是去守寡的。别说你年纪还小,八字也不符合,就算都齐全了,娘也不能叫你去受那一辈子的罪。”   贺雪娘稍微安静下来,迟疑地道:“那、那说不定侯府的公子没事呢?大姐不就一步登天了?”   “哪可能。”胡姨娘一口否决,“那可是侯府的夫人,你以为是乡下没见识的那些傻婆娘,随便由着和尚道姑的忽悠几句就信真了?事情一定是坏到极点了,侯夫人再没别的指望,才会信了这个馊点子。从来只听说生了重病要冲喜的,现在那家的公子直接失踪了,这能冲出什么玩意?把个大活人忽然冲出来?这是发梦呢。”   贺雪娘怔怔的,还是觉得心里不畅——侯府啊,想想就叫人心里滚烫的字眼,就算去守寡,她也觉得便宜了她大姐。   知女莫若母,胡姨娘一眼看出她的想法,只得把话往更明白了说:“霜娘嫁到侯府里去,那府里虽然没有没成婚的小爷了,可别的公侯伯府还多的是呢,叫霜娘细细替你打听着,娘再替你盘算着,你放心,娘就生了你一个,还能亏待了你?”   雪娘眼睛就亮起来,不自觉露出了笑容道:“可是,我、我真能攀得上吗?”   “霜娘是你大姐,她做了侯府里的正经奶奶,你的身价不也就跟着往上提了?”   雪娘咬唇道:“大姐肯这么帮我?她要是不愿意呢?到时候她已经嫁进侯府,娘你就算厉害,也拿她没办法。”   胡姨娘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要是别人,还真拿不准。可霜娘是什么性子,你也清楚。娘不敢说有多大本事,把她捏在手里还不算什么难事。”   想到西屋那面团儿似的大姐,雪娘的面色终于平静了些,再把亲娘刚才描绘出的美妙前景在心里翻滚了一遍,雪娘修得细细的柳眉也平顺下来,嘴角抿出了笑意。   胡姨娘见把她安抚好了,一时没空再多说什么,匆匆去安排晚饭,这里雪娘把眼珠一转,径自去了西屋。   “好哇,你又在偷懒!”   听得这一声尖利的指责,坐在窗下的贺霜娘慢吞吞转身,把手里的活计向妹妹展示了一下,道:“我没有,我在剪袜样子。”   雪娘哼了一声:“一双袜子才能卖几个钱?娘明明是叫你绣那个屏风来着,还有我叫你帮我绣的缠枝牡丹纹帕子呢?”   她一边说,一边已走到近前来,伸手进窗台上搁着的一个小木筐里翻了一通,捡出块四四方方的布巾来,然后脸就拉了下来:“怎么才这么点?连朵牡丹花的样子都看不出来,我前天就交给你了!”   贺霜娘道:“哦,是吗?我要绣姨娘交待的屏风,没有空闲,就这么点还是硬挤出些时间来绣的呢。”   雪娘推她一把:“你现在不就闲着?快些绣,我等着用呢。” ☆、第119章   次日。   天光未明时,苏家众人已全部起来,门前一溜排停了十数辆大车,众人忙忙碌碌地把各样家什往车上搬。   苏家本身下人极少,算上珠华的两个陪嫁丫头也不过四个,不过有赶车的车夫一起动手帮忙,效率倒也不慢,到辰时朝阳升起时,诸般事宜也就差不多齐备,可以启程上路了。   告别了听到动静出来送行的几家邻居们,大车载物沉重,车轮一路轰隆轰隆地往渡口而去。   车行小半个时辰后到了渡口,靠水吃水讨生活的百姓们早已为生计忙活开了,贩鱼的,剥虾的,扛包的力工,一片繁忙景象。   渡口边停泊着大大小小几十只船,船的种类也不少,大的有数丈高,小的长不过八尺。同苏长越有定约的是府城里一家绸缎商,姓朱,因运送的是绸缎布匹这类娇贵的货物,他家的船整治得十分干净整洁,连在船上走动的伙计们都穿着统一的粗布短褐,脚胫处绕着几圈雪白行缠,同那些粗豪邋遢的别船伙计大不一样,属于朱家的四艘船上还挑着统一的“朱”字大红灯笼,十分好认。   朱家在布行上是祖传的买卖,几代人下来,干得不好也不坏,到朱老爷这一代时,终于把铺子从一家开到了两家,朱老爷十分心满意足,往上看,兴旺了祖业,对得起列祖列宗;往下看,他一共两个儿子,以后一个儿子分一个,是正正好,不偏也不倚。   但朱老爷想得好,儿大不由爷,儿子却不同他一心——这个儿子主要说的是长子朱大爷,朱大爷自觉长子就该是承袭家业的,下头的弟弟分他一碗饭吃,就是他做长兄的责任了,要分铺子与他,那却是割肉,万万不行。   朱大爷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兄长都是这个态度了,他娶的媳妇朱大嫂又隔了一层,更是不愿了,夫妻俩个成日寻隙吵闹,说朱老爷偏心小儿子,把朱老爷吵得头痛不已,又不能怎样。   被偏心的小儿子朱二爷却是个有气性的,眼看家中如此不得安宁,一气之下,拿着自己平时攒的私房钱跑出去了,各地逛了一圈,最远跑到了京城,在各大布庄里考察闲看,了解天子脚下的喜好,最终决定把此时还未在京城出现的一种荆缎运送到京里售卖。   他的目光奇准,这荆缎出产于湖广江陵,风格独特,色彩艳丽,朱二爷仅凭这一把买卖,手里的私房钱就翻了两番,从此起家创业,他几乎垄断了荆缎供往京城的整条线路之时,他那个认为长子就当承袭家业的哥哥还窝在安陆守着两间小铺子呢。   ……   以上所有讯息,来自孙姨娘。   此时距离他们登船不过两天而已。   包打听也是一种才能啊。苏长越去和船主朱二爷下棋去了,他们租人家的船,虽则给了钱,朱二爷也行了不少方便,苏长越要去应酬一二。此时珠华独自在舱里,闲着也是闲,听孙姨娘说人家的发家史,失笑问道:“姨娘,你这打哪听来的?”   孙姨娘道:“大奶奶不知道?这船上有个朱二爷的妾室在,她闷着无聊,所以来寻我说两句话。说也想来给大奶奶请个安,只是怕她身份低微,随意前来,唐突了大奶奶。”   珠华还真不知道,苏家在船上占了三间舱室,她和苏长越一间,隔壁是苏婉和苏娟,再隔壁才是孙姨娘,她基本不出舱门,有事都是小荷代/办——青叶暂时拨给了苏婉苏娟,她两个小姑娘,在船上有些事不便,需得有个人帮手才好。苏姨娘那边发生什么,珠华隔了点距离,是听闻不见的。   “随便她罢。”珠华想了想道,她对见妾室没有什么兴趣,不过现在坐着人家的船,相隔不过几块木板,这要坚持拒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那她再来问,我就给透个风了,她知道大奶奶肯见她,不知该多高兴呢。”孙姨娘说着,忽然有点神秘地笑道,“其实,大奶奶见她,对大奶奶来说也是件高兴的事。”   珠华莫名扬眉:“怎么说?”   “人家不白见,是给大奶奶送好处来了。”孙姨娘压低了声音,“朱二爷这两年在京里摊子铺开了,很做出了一点名堂,这树大招风,那些眼红的人,就一个个盯上来了——”   这个开场白的意思是很明了的,珠华一听便明白了,正因为明白,她反而有点不确信:“他想找苏——”当着孙姨娘的面,她缩住改了口,学苏家人的口气道,“找大爷给他家的生意撑腰?可大爷官都没选,进京后得在翰林院里熬三年再说别的,自己前程未定,帮不上他什么。”   庶吉士说起来清贵无比,进士们打破头要抢,可落到当下的实权上,恐怕连个县衙的县丞都比不上,罩着别人云云,当真还太早。   孙姨娘笑道:“大奶奶太谦虚了,朱家这样没跟脚的商户,等闲能攀上个举人就不错了,我们大爷这样的进士,对他来说就是天上的人了,他捧着银子,只怕送不出去呢。最难得又是本乡本土的,天生三分香火情,这若能牵上,他朱家固然喜得要拜佛,就是我们大爷,得了这一注干股,往后手头上也活络得多呢。”   珠华听出不对来了:“干股?”   孙姨娘满面是笑:“是啊!这朱二爷可和他那个小气鬼哥哥不一样,人家出手就是两成干股,看着大爷年轻,前程不可限量,有意结个长久的缘分。据那妾说,这两成干股一年少说也有这个数——”   她眼神闪亮地伸出一根手指来。   “一千?”   孙姨娘连连点头:“大奶奶一猜就是!”   珠华摆摆手:“不成,回了吧。”   “有了这笔钱——”孙姨娘畅想了半句才反应过来,脸僵了,“什么?”   “我说,回掉她,不能答应。”   怕孙姨娘不服,回头自己在暗地里搅合什么,珠华平心静气,细致和她说道:“姨娘,我问你,假使大爷现在收下这一笔钱,到了京里有权贵寻朱二爷的买卖麻烦,他来找大爷出头,大爷能出得了这个头吗?”   “怎么不——”孙姨娘的声音低下去了,她毕竟曾为官员妾,见识再少,也有那么点见识。   “大爷在翰林院就要呆三年,三年后,顺利的话可以留京,也不过从六七品开始做起,起码五六年内,对朱二爷能提供的帮助都是寥寥之极,也就是说,这期间的五六千两银子都相当于是白送给大爷。姨娘,朱家这是做生意,还是做慈善哪?每年拿出五分之一的净利结缘分,这缘分,得镶上一层金边了吧?”   孙姨娘嘴角一抽想笑:“可不是——”马上又笑不出来,“那,那是他家爱白送,又不是我们问他要的,这到嘴边的肉了,还硬推开挨饿不成。”   “姨娘,有句俗话你一定听过,叫做无奸不商。”珠华从容向她道,“你若真以为人家是白送,那就大错特错了。”   她没有做过生意,可她前世那个爸是白手起家的,商人本色她最清楚不过,杀了头也不会干赔本买卖,送出去一个子,捞回来三个都算是亏的。   孙姨娘赌气道:“一会白送,一会不白送,什么话都是大奶奶在说。”   珠华坦然道:“我说的有理。”   登时把孙姨娘气得瞪眼——这也太不谦虚了吧!   珠华笑道:“姨娘别着急,听我说。我还有一句俗语,姨娘一定也听过,叫做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大爷若和他是平等交易也罢了,庇护他一二,换他一点报酬,如此交易处处皆有,毫不稀奇。”   嗯,这一点她是从张推官那里了解来的,沈少夫人也给她科普过一点,总之,官本位的社会文化里,想不依靠任何官员独立把生意做大的商人不是几乎,是完全不存在——生意做到一定程度,开始往上碰触到某个顶板时,必须寻求靠山合作,否则难有寸进还是小事,更有可能直接被有靠山的上层同行吞并。   朱二爷现在面临的,应该差不多就是这个境况了。   孙姨娘想反驳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苏长越现在能收钱,却不能消灾,他就是官身,这交易也平等不了。   “看来姨娘想通了,”珠华点点头,“朱二爷算个了不起的人物,一年肯拿两成利当饵,只是大爷却不能就此吞下,否则天长日久,是朱二爷依附我们呢,还是我们去依附他?宾主一旦倒置,就成了笑话了。”   其实珠华心里想的要直接多了:朱二爷这就是想玩养成啊,找个潜力股,从最起初开始捧,几年银子干砸下去,交情也砸出来了,把柄也砸出来了,往后一起发财,共同进步,你也我也好——这是站在朱二爷的角度上,在苏长越的角度上来说,他凭什么哪?传胪三年才一个,朱二爷这样的商人多如牛毛一般,真跟他捆一起,苏长越这亏吃得简直要没法说了。   话点到这个份上,孙姨娘道理还是懂的,她只是心痛:“一千两哪,哪怕只拿两年,两个姑娘的嫁妆就出来了——”   说着一直瞄珠华。   “大妹妹二妹妹的嫁妆自有大爷做主,我这个做嫂子的,到时候自然也要添妆补贴,这上面一点儿也不用姨娘操心,姨娘只管安享度日就是了。”   孙姨娘还是瞄她:“这可是大奶奶说的——”   珠华爽快道:“我说的,等两个妹妹出嫁时,别的和她们差不多的姑娘们有什么,她们就有什么,不会缺一样。姨娘不信我,也该信大爷,他是会亏待亲妹子的人吗?”   “不是,不是,”孙姨娘说着,想起来找补,“我也没有不信大奶奶。”   “那就劳烦姨娘回去,等朱二爷的妾室再来说这话时,直接回了她,莫把大爷坑进去。”   “……唉,好罢。”孙姨娘怏怏地叹气,站起身来。   她这趟不算白来,苏娟的嫁妆得句准话了,这大奶奶别的不说,银钱上面是真不小气,可——唉,就是也太大方了,根本不拿钱当钱,一千两哪,她都不多想两下就给拒之门外了!   孙姨娘连连唉声叹气地往外走,过了屏风,一开舱门,她愣了一下:“……大爷?”   苏长越向她点了下头:“姨娘,朱二爷那妾室你打发了罢,别叫她见大奶奶了。”   连见都不许见——孙姨娘心里刚冒出的一点希望立刻灭得影子都看不见了,“哎”了一声,蔫头耷脑地去了。 ☆、第120章   苏长越能跟孙姨娘那么说,显然之前的对话他是听见了,并且在此事上的处理意见跟珠华一致,所以不消多言,珠华只是候他进来,好奇问他:“那个朱二爷请你去下棋,提没提这个意思?”   苏长越到她对面坐下:“没有,大约是怕说了我若不应,就没有转圜余地了罢。”   这说的也是,先遣女眷出头,若有意,朱二爷再亲自来谈细则不迟;若无意,这事就只当没有发生过,他不直接往苏长越面前碰钉子,留这一线,日后好相见。   珠华趴到桌上,拿手托着下巴道:“这个人挺机灵的,很能抓时机,怪不得能自己挣下一份家业,就是想得太美了——我听姨娘传的话,他一年大约盈利五千两,这应该不是实话,多少有隐瞒,不过就再给他翻一倍,一年也不过一万两,就敢妄想养一个传胪,真能做梦啊。”   她这个姿势,脸颊上那一点残留的婴儿肥叫挤得明显了,看上去脸圆圆白白的,苏长越看她怎样都有趣,有意逗道:“一千两其实也不算少了,我打听过,庶吉士没有品级,俸禄只按七品算,一月七石,一年折银不过百两,他一出手就是十倍了。”   “十倍也不过一千两。”   珠华做了个撇嘴的不屑表情,她才不信这点钱就能打动苏长越了,别的她不知道,但苏长越在钱财上的禀性她是绝对有信心的——不但苏长越,苏父苏母在世时的品行也很靠得住,她的五万两在苏家存了几年,分毫未动,才有便宜锦衣卫之事;后来被刑部发还回来,苏长越也是第一时间还给她了,未有丝毫留难。   舱外江水徐缓起伏,轮桨破水声规律地一圈圈响着,很容易让人觉得浮生悠闲,珠华想起一事,带点懒洋洋地问他:“苏哥哥,姨娘是不是不知道我还有五万两的事?”   几天处下来,她对孙姨娘算是有个简单的了解了,人不是个坏人,就是小心思太多。不过珠华不很讨厌她,因为她心思虽多,但藏不住,最多是个半遮半掩,不是那种阴险到会冷不防背后戳人一刀的。   孙姨娘身上有个鲜明的性格特征,就是对钱财很看重,从买首饰那一趟显露无疑,既然如此,珠华觉得她要知道自己的实际嫁妆的话,怎么也该对她更客气些才是。   不敬她,也该敬她的钱袋子嘛。   苏长越提起桌子正中的白瓷细颈壶,壶口向茶盅倾出澄澈的茶水来:“姨娘知道家里当年提前收了你的嫁妆,但不知道数目,偶尔提及此事,我听她声气,应该是以为没有多少。”   当初去交接时,涉及如此巨款,与闻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而其后孙姨娘不过一个妾室,家中嫡长子的婚事与她是没有关系的,未来长媳的嫁妆自然更不与她相干了,别说苏母,连苏父都不会告诉她。   所以孙姨娘只能是自己猜了猜,这个时代,女子如不读书,再不怎么能出门,那知识面会狭窄到一个可怕的地步,孙姨娘就只能根据苏家的情况来猜,苏父并没有娶一个富商之女,苏家的家产就只是正常;在此前提下,珠华还有一个承继香火的弟弟,看上去更不妙的是她和这个弟弟还不是同母,她的继母曾氏后于叶安和逝世,遗产都是她在分派,那分到珠华这个拖油瓶手里,还能有多少?   ——顺带一提,当年锦衣卫来抄家,进苏母房时,女眷们都被逼到了院子里去,孙姨娘也是,没有亲眼见到锦衣卫从房里搜出大笔银票来的场面,错过了这一最可能知道事情的机会。   综上种种,在孙姨娘心中,珠华的身家就不问可知了,她要知道除了明面上摆着的那些嫁妆以外,珠华手里还握了五万两,当初未必会去巴结程姑娘,程家家大业大不错,子孙同样也多,姑娘出个嫁就这么陪,嫁不了几个就该破家了。   珠华想一想明白了,不由笑道:“怪不得她觉得两个妹妹的嫁妆能有两千两就够了。”   “我想过了,差不多就照着这个数再添一些,按着三千两来办,等到了时候,若有别的情况再说。”苏长越把倒的其中一盅茶推给她。   珠华接过来,摸着茶盅犹豫了一下——她单知道苏家的家产也拿回来了,多少却不清楚,虽然她已经嫁过来,不过没有这么快就能拿苏家当家,张口就问人家家底,似乎有点怪怪的。   苏长越一眼扫过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道:“零零散散加起来,大约还有将近六千两。”   不少呀。大概是苏家人口少,生活又不尚奢华,以苏父的收入算,能攒下这么多还挺不容易的。珠华想着点点头。   苏长越还望着她。   珠华:“……怎么了?”   她下意识摸摸脸,还试图低头往茶盅的小口里照了照。   苏长越慢慢笑了:“我的意思是,我可能要拿出一半的家产发嫁妹妹。”   珠华莫名点头:“我听懂了。”   这笔账她有什么算不过来的。   然后她反应过来了,夸他:“你是个好哥哥。”   苏长越眼中的笑意转深,向她伸手:“珠儿,过来。”   被他目不转睛看着,珠华有点晕乎,真站起来过去了,然后让他伸手一拉,站立不稳,就坐到了他腿上,她现在仍比苏长越矮了一个头左右,并且这个身高差大概是没有办法再补齐了,坐他腿上时,倒是差不多正好和他平视。   珠华有点不好意思,眼睛只敢看着他的下巴,软软地道:“做什么呀?”   苏长越也不迫她,只是仍旧看着她道:“五万两的事,就不要告诉姨娘了,你好好收着,一时半会,应当不需要动用那笔钱。”   珠华道:“好,我懂的。”   人只怕比较,孙姨娘原本应该对三千两的嫁妆很满意,和苏家差不多的人家,除非是少见的宠女儿的人家,否则都不可能拿出来。但和她的一比,心态恐怕难免就要失衡了——人心如此,是不由控制的。反正她手边除了那些实物外,还有两千五百两的压箱银,便是临时有什么急用钱的事,这笔银子应急也足够了。   苏长越却轻轻捏了下她的脸:“你懂什么呀。”   她哪里不懂——   她一句话还在脑子里转悠着没出口,苏长越的手已经就势滑到她后脑勺,托住,然后压过来吻下。   虽然突然了些,不过珠华也算习惯了,新婚嘛,就是这样。而且苏长越此刻格外温柔,唇舌都称得上小心翼翼了,这种极致温柔并不无趣,相反带来的是另一种致命诱惑,珠华心跳如鼓,到分开时,耳尖都是晕红的。   苏长越声音略哑:“你喜欢这样?”   珠华装死片刻,没耐住还是点了头,不过只点一下,就不动了。   讲真,她也是才确定——她怀疑她可能是缺爱。   两辈子的残缺童年对她造成的影响是不可磨灭的,所以他很温柔的时候,她会感觉被珍惜被宠,由此带来的心理上的满足感远大于生理上。   珠华甚至还发散了一下,新婚之夜的时候,她能凑合跟半醉的他把房圆了,跟他当时的克制有很大关系,他若稍粗鲁一点,只怕她就要吓跑了。   不过这些心得自己想想也罢了,再往下分享就窘了,珠华眼神飘忽了一下,很快找了个话题转移:“你先前说我不懂什么?”   苏长越顺着她回道:“我和你说妹妹们的嫁妆,是商量的意思,你不同意的话,是可以说的。”   他嘴上说着话,若有所思地圈住了她的腰——那么羞,以为她要起来走开的,结果没有,所以,这样也是喜欢的?   “你怕我嫌多了?”珠华明白过来了,她小小调整了一下姿势——苏长越的手正搁在她腰窝上,她怕痒,下意识要紧张,动一下,让他的手移了点位,她就安心多了。   “没事,妹妹们的嫁妆不管多少,就是一个定数了,你不一样,你还可以再赚的。”   拿一半家产嫁妹(即使是两个)虽然少见,不过苏家情形不同,苏长越就是长兄如父了,他有血缘的至亲只剩下苏婉苏娟,多照顾一些也是情理中事。   苏长越含笑应诺:“是,我还可以再赚,以后我赚的每一分银,都是你的。”   这个话真是太好听了。   珠华立刻飘飘然了,马上和他道:“说话算话呀。”   “算。”苏长越干脆吐字,又费解地叹气,“珠儿,你到底是大方,还是小气啊。”   他现在一年俸禄未超百两,就是全给了她,又能有多少,却能哄得她这么开心。   在这个问题上,珠华是不打肿脸充胖子的,坦率道:“我小气。”   她有明确底线的,不动她那五万两,就一切都好说,苏长越在这一点上就很拎得清,替她护得好好的,那投桃报李,她又何必去管他怎么处置苏家的家产?反正亏不着她就行了。   苏长越想了想,赞同:“是挺小气的,牙还没长齐的时候,就操心我纳妾的事了。”   珠华愣了愣,她脸是红了,然而嘴是硬的:“我现在一样操心。”   这是另一个底线问题,也是绝不可退让的。   苏长越把脸埋到她肩上闷笑。   正笑着,外面传来小荷提高了一点的声音:“二姑娘来了。” ☆、第121章   苏娟进来,眼圈红红的,小脸垮着,珠华以为她是跟苏婉拌了嘴,结果她一开口,却把孙姨娘给告了:“嫂子,呜呜,姨娘抢我的钱。”   珠华早已从苏长越腿上站起来躲远了,原还有点残留的心虚,一听之下,稀奇地招手叫她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就是上次买首饰的钱,我剩了四两没有用完,嫂子说了我可以自己留着的,刚才姨娘把我叫过去,却非要我交给她,我不给,她就拧我——”   “我不过轻轻拍你一下,谁拧你了!”   孙姨娘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长本事了,连你姨娘的状都告,在这胡说些什么,别烦你哥哥嫂子了,快跟我回去!”   孙姨娘说着,抢上来要拉苏娟,苏娟忙抱住珠华的手臂:“嫂子,嫂子救我。”   虽然苏娟是相对来说不讨喜的小姑子,但既然找上门来求公道,说的话也在理,珠华就不能不替她主持,她把苏娟拨身后去护住,挺身道:“姨娘,不过四两银子,说好了给妹妹的,现在怎么能又要回去。”   孙姨娘道:“大奶奶,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四两银子够买一个月的米菜了,给了娟姐儿,她小孩子家不懂事,随手泼掷了,岂不白糟蹋钱财。虽说大爷出息了,毕竟才开头,家里境况不好,还该俭省着些才是。”   珠华听出来了,孙姨娘这是才失去了一千两的外财,心痛无处言说,想来想去,把女儿那点零花钱惦记上了。她好气又好笑,道:“姨娘说的原没有错,但并不是天天给妹妹这些钱,家里让锦衣卫抄了去,过了这些年苦日子,妹妹们都不容易,如今终于熬出来了,才散一回财。莫说主子们了,就是家里的下人,逢着主家有喜事也能得些赏钱,二妹妹为何拿不得四两银子?再者,那是她自己买首饰时候省下来的,又不是问了谁要的。”   苏娟躲在后面腰杆直了直,附和道:“就是,是我自己省下来的。”   女儿不和她一条心,不听话还找外人告状,孙姨娘气得道:“你这丫头真是傻透了心,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还能害了你不成?你要钱有什么用,你长到这么大,一文钱也没用过,知道买些什么,一时开心乱买东西花了,回过头来就要后悔,不如姨娘替你存着,你要什么,姨娘给你岂不是好。”   孙娟咕哝:“姨娘给我的那些,好多我又不喜欢。”   再说自己花钱多有意思啊,就是从没花过,她才格外想呢。   孙姨娘听到耳里,这回气恼之外,还又添一层伤心——她问苏娟要钱,根本没想到会遭到这么大的反抗,苏娟是她亲生的,她一切都是为了苏娟着想,怎知苏娟却不领会她的苦心,且连个亲疏也不分,叫她逼急了,居然跑珠华这里来了,把母女俩的矛盾摊开到才进门的新媳妇面前,简直没有一点儿心眼,白长了一副聪明面孔!   孙姨娘这一想,气恼的情绪又压了上来,竖了眉毛,伸手就去拽孙娟,打算把她弄回去好好说道说道。   “啊,姨娘还要我的钱,我不回去——”   苏娟边叫边闪避,她原躲在珠华背后,孙姨娘这一动手,难免就要碰到珠华,珠华并不惧她,下巴一扬就要把她推开,此时自斜里伸过一只手来,拦在她身前:“够了!姨娘,说好了的事,就当言而有信。”   说话的是苏长越,他话不多,声音也不大,然而脸色一冷下来,长身玉立,连背影都发散出一股凛冽拒人之势,不大的舱室里一下静了下来。   这种静是全方位的,孙姨娘不但动作停了,一时话都不敢再说,后面苏娟半真半假的叫声也戛然而止。   珠华不由转头,只见苏娟缩着肩膀,低着头,苏长越明明算是为她出头,她却好像被一并训了似的,一点也不见扬眉吐气。   ……没看出来苏长越在家这么大威信啊。   怪不得苏娟进来时不去找亲哥哥,却奔着她这个关系挺一般的嫂子来,又怪不得苏婉以前说她哥哥冷起脸来“怪可怕的”——可惜苏长越现在站在她侧前方,他身高又高,她见不到他的表情,这个僵凝住的气氛,珠华也不好破他的功,叫他转回来让她看看。   只能把好奇压在心底,干咳一声,打个圆场道:“好了,我知道姨娘没有恶意,不过二妹妹也大了,该学着自己打点一下自己的花费了,不然等她嫁到夫家去,难道姨娘也能跟着,让二妹妹不论买个什么,都先从姨娘手里过一遍?”   老实说,她也觉得苏娟跑来找她告状挺没心眼的,不过她的立场和孙姨娘又不同——没心眼好啊,苏家拢共才几口人,再要整两颗七巧玲珑心,窝里搞宅斗,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珠华先说了话,孙姨娘才出声了,声音低了八度:“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怕娟姐儿乱花钱……”   “不过四两银子,能乱花到哪里去,二妹妹若真花了又后悔,正好让她学一回乖,下回就知道想好了再用了,花点小钱买个教训,也不算亏。”   孙姨娘心底其实觉得珠华说得有点道理,但是又不想认,可不认她也不见得就能把脸面挽回来,再要强词夺理说个什么吧,不是很敢,脸色青青白白来回变了两遍,她居然眼圈也红了,“……我这都是为了谁,我倒成了个恶人了!”   说完抹着眼转身一阵风般快步走了,珠华有点愣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转身推一把苏娟:“唉,去吧,给你姨娘道个歉,她和你想法不一样,但对你没坏心的。”   苏娟“哦”一声往外追出去。   这点小矛盾,珠华没放在心上,她们亲母女,也不至有隔夜仇,等人都走了,珠华很快就把注意力转回到苏长越身上了,打量他的脸——剑眉星目只有一个俊字啊,哪里吓人了?   苏长越询问地看回来:“怎么了?”   珠华没忍住,和他打商量:“你刚才看姨娘的时候什么表情?也看我一下好不好?”   这个要求真是——   苏长越眉心微起一点波澜,先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什么?”   “就是你一开口,姨娘和妹妹都吓住了的那样。”   虽然加了解释,听上去仍然很古怪,不过苏长越还是宽容地满足了她。   他的表情其实没怎么变动,因他表情幅度原本就不大,主要在眼神上,眼波一动间,扫过来的目光一下变得漠然,如看陌生人一般,间杂一点挑剔和不耐,因他本身出色的相貌,这种挑剔和不耐会因对比而放大,令被看的人如被睥睨。   珠华心脏一缩——   苏长越这眼神如昙花一现,已经收去,暖意重新铺回眼底:“那有什么好看的?有时候姨娘和妹妹会为一些小事纠缠,我好言说了不听,没空总和她们断官司,才只有强硬一点了。”   他一个大男人,夹在三个女人里面——哦,现在是四个了,要是挨个都讲道理慢慢来,那确实理不清,也太为难他,毕竟他本职不是管家。   珠华把屏住的那口气吐出来——还真有点吓人。   幸亏不是真这么看她,她还是喜欢温柔的。   不过很有用啊。   她回忆着刚才苏长越的眼神,转动着自己的眼珠,试图学起来,以后不想跟人打嘴上官司的时候,可以一个眼风扫过去,让对手闭嘴。   她眼珠转了两圈的时候,苏长越终于意识到她在干什么了,一下忍俊不禁,去捏她的脸:“你想什么呢,珠儿,别费劲了,你真想练,起码过几年再说罢。”   “我这不是无聊嘛——”珠华一边辩解一边躲,“憋捏了,痛。”   苏长越并没使劲,不过听她叫痛,还是放开了手,凑近了看看,顺便亲一口:“不痛了。”   然后他想起什么似地,把她拉回桌边坐下,道:“船上确实无聊,要么我教你画画玩吧?”   珠华眼一亮:“好啊!”   到京城起码有一个月的水路,天天窝在船舱里也太无趣,能找个正经消遣再好不过了。   于是苏长越去找了笔墨来,真的开始从头教起她画画来了,他这几年功夫全用在了读书制艺上,杂务全丢下了,有些手生,不过即便如此,教珠华也足够用了。   待船行到通州时,珠华堪堪可以独立画出人生中的第一幅完整大作——这个进度当然算慢的,不过新婚夫妻嘛,手把手教学画,功夫几分在画上,几分在画外,是心照神知的事。   船在通州顺利靠岸,朱家绸缎行的伙计们忙碌地卸着货的时候,另一艘船差不多在同时抵达了金陵。   张家管家李全,怀抱着一个看上去大约两三岁左右的幼儿下了船,风尘仆仆地踏上了金陵的土地。 ☆、第122章   李全归家,所到之处皆引起阵阵注目。   李大管家不稀奇,奇的是他怀中抱着的那个幼儿。   幼儿裹在件不怎么合身的褐色小僧袍里,赤着脚,头顶圆滚滚光溜溜,没有一根头发,打眼一看,竟俨然是个小小和尚的模样。   碰见有人看他,幼儿也看回去,只是目光呆愣愣的,眼珠都不怎么转动,不似一般孩子灵活。   下仆们窃窃私语,皆以为是李大管家遗在外面的私生孩儿,连在书房门口看守的福松见着亲爹都愣了,脱口道:“爹,娘知道吗?”   “滚你的!”   李全毫不留情地啐儿子一口,才问他,“老爷下衙回来了吗?”   福松不停瞄那幼儿,嘴上道:“回来了,在书房里呢。”   “那我去给老爷交差,你在外头把门守好了,不许一个人近前!”   福松抽一口凉气——原来不是他爹的,是他们老爷的?   他忙点头不迭,小跑下阶去叉腰站好,脑子里左一个右一个地开始回忆起听过的那些风流话本故事。   **   李全去安陆,除了帮忙操办结亲事宜外,同时还负有另一个使命,那就是随后就近转道去往应城,在老家替张推官寻摸过继子嗣的人选。   这件事秘密之极,李全连儿子都没告诉,应城的张家族人们自然更不可能听到一点风声,李全得以不受误导干扰,默默在应城寻访了半个月,顺利地选定了目标。   不过此刻,张推官见到李全不负所托带回来的孩子,却是先微愕了一下:“……这孩子是谁家的?怎么这个模样?”   “老爷,这说来话长——”   “你坐下说,把孩子给我。”   李全这一路舟车劳顿,还带着个离开亲生父母的孩子,肯定累得不轻,张推官反应过来,忙伸手把孩子接了过来,他多少年没有抱过如此幼小的孩子,有点紧张,怕孩子怕生哭闹起来。   幼儿却极乖,软乎乎叫他抱过来,一下也没挣扎,不声不响。   张推官抱到怀里才发现,这孩子脸上看着正常,其实身上极瘦,胳膊腿细得不行,原来掩在过大的僧袍里没显出来,这一移动就露出来了。抱着也几乎是轻飘飘的,全无一般孩童那种很敦实的肉乎感,他身上仅有的一点肉,大约全长脸上去了。   正常人都看不得孩子这样,何况张推官多年无子的,当下心里就发酸了,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回了太师椅里,料着其中必有故事,抬眼看了李全,等他说来。   “老爷,我奉老爷的令,先掩了来历在应城私下各处打听……”   应城是个小县城,丁亩不旺,许多人家联络有亲,七拐八绕,总能扯上点关系,在这样的小地方打听消息,并不烦难,不上半个月,李全就把张家那些或远或近的族人们的事情都打听清楚了,其中就包括了这幼儿的身世。   “老爷可还记得您的二堂伯父?”   张推官沉思了一下:“记得。”   不过是比较远的亲戚了,张推官举业有成,早便离乡,多年来在各地辗转,和这位二堂伯父家几乎再无来往,所以需要想一下才能想起来。   “不过我依稀记得,二堂伯父家的人丁似乎也不兴旺吧?”   “老爷所言不错,不过——”   李全便继续说起来,原来那位二堂伯父虽只有一个独子,独子又只得一个儿子——便是这幼儿,但独子却甚是糊涂,在媳妇有孕期间,不知怎么同隔壁街上的一个卖豆腐的寡妇勾搭上了,而后在家大闹,要把媳妇休掉,另娶那寡妇为妻。   媳妇并没犯错,且肚子里还怀着张家的种,二堂伯父如何能答应,为此闹腾了年把,直到媳妇把怀的孩子生下来,孩子满了周岁,这独子也没转圜,还是咬定了要休妻另娶。此时媳妇心已冷得透透的了,因丈夫太过混账,连带着对自己生下的孩子也淡漠了,于某天乘着家里没人,把能卷的细软一卷而去,直接孤身逃往外地去了。   二堂伯父家老俩口原就被独子气得不轻,再经此一事,年迈老人受不住打击,勉强再撑得年余,接二连三地撒手离了世。此时这独子算是能当家作主了,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百日内把寡妇娶过了门,寡妇看前头人留下的幼儿不顺眼,怂恿独子想个法子把这幼儿弄走,说养个他二人的亲生孩儿岂不是好。独子记恨幼儿母亲卷钱而去,再加上耳根子本也软,竟真的听信了。   总算他还有最后一分良心,没听寡妇所言随便把幼儿往荒郊野外一丢,而是寻了座寺庙,为着这二年的事,他家在应城/的名声已是臭不可闻了,未免再被人戳断脊梁骨,独子特往城外山里去寻的庙,好避人耳目。   不知是不是善恶有报,独子偷偷把幼儿丢弃到庙门口后,下山途中失了脚,跌下座土坡,头恰恰撞在一颗大石头上,当场毙命。砍柴的樵夫发现了他的尸首,往县衙里去报案,去抬尸的捕快认出了独子的身份,回来往他家去报信,邻居们都出来看热闹,此时发现他家那个可怜的小幼儿不见了,人都以为是寡妇谋害了,捕快要拉寡妇去上堂,寡妇吃不住吓,才把实话招了,引得众人纷纷唾骂不已。   但骂归骂,这幼儿娘卷钱跑了,爹摔死了,后娘寡妇咬死了把幼儿送去庙里是独子在世时的意思,她不能违背,张家老族长出了面压她,说她不把孩子接回来的话,不配为张家妇,要休她出族。寡妇的名声已经没法再坏了,她不接回孩子在应城万万无法存身,可要接回,男人都摔死了,她绝不愿意独立抚养一个和她毫无血缘的小崽子,于是走投无路下,居然学了幼儿生母,也收拾了东西跑了。   这下就糟了,独子家被席卷了两回,算是连个完整的瓢盆都找不出来了,孩子即便回来,又怎么生活?族人们替他说句话出个头是可以的,真要出钱出力把他弄回自己家里养,那付出太大了,也都不愿意。   幼儿就只好继续呆在庙里了。   ……   李全一口气说到这里,在张推官的示意下,自己欠身倒了杯茶,一气喝完,缓了口气,唏嘘着道:“我打听到的时候,这孩子在庙里已呆了有大半年了。”   张推官算了算时间,觉得有些不对,打量了一下怀里的幼儿:“这孩子几岁了?”   “三岁半了。”李全回道,“这孩子爹娘都混账,没好生养他,到庙里还好些,只是没荤食吃,所以他显得小,乍一打眼,我也没看出他这么大了。”   张推官怜惜地叹了口气,摸摸幼儿的脸,柔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幼儿见他说话,倒是看向他,但是不出声。   张推官从见他就没听他出过一声,要说见了生人害怕吧,他又不哭不闹。不由疑问地望向李全:“他可是有什么——?”   李全忙道:“老爷放心,是个健全的孩子,我在庙里听师傅教他念经,他能跟着一句一句学,口齿没问题的,头脑也清楚。现在是才到生地方,他惊恐着才这样。我在船上逗他说话时,他还肯说的。”   张推官点点头:“这便好。我离乡多年,不知族里竟出了丢弃亲子的畜生,跌死了算是他的报应。”他说着有些动气,他想一个儿子多年不可得,别人有了却竟然随便丢掉。   平了一下气息,他才又道,“即便这孩子有什么也无事,总是我们张家的人,我这里缺不了他一口饭吃。”   李全笑道:“老爷仁慈,我正是想着这一点,跟老族长说了后,才直接把人带回来了。老爷若觉得他不足以接承家业,再往应城去另挑一个也行,我临走时才说了替老爷挑选嗣子的事,愿意的人多着呢,船都开了,还有人追上来要找我。”   张推官沉吟片刻,同那幼儿呆愣的黑眼珠对上,心立时软了,道:“你既然说他健全,那便不用了,聪慧有则更好,无则也没什么,他年纪小,我从小教起,品行上正直才是重要的。”   李全道:“老爷说的是,这孩子的近亲都没了,老爷过继了他,免了日后的许多啰嗦,老爷若看着他满意,只要往老族长那里补一份过继文书就行了,我和老族长都说好了——对了,这孩子祖父在时,给他起过一个宝哥儿的小名,但他未记事时,祖父就去了,他爹一心念着寡妇,提起他来都是混叫,所以他自己不认得这个小名,都不知是叫他。庙里的师傅因是在庙门前的松树下捡了他,按辈分,给他起了个觉松的法名,他倒是肯认这个。”   “认得以后也不能叫了。”张推官摇摇头,有些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你这件事办得很好,奔波一路,着实辛苦了,先回去休息罢,放你两日假。我抱着孩子去后院,看看起个什么新名字好。”   李全知道他是要抱去与钟氏看,便笑应了,起身退出。   **   他们关在屋里说了这么好一会的话,李全抱孩子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张宅了,不过因张推官此前从未流露出要另选嗣子的意思,众人皆没朝那个方向想——有亲侄子在,过继别人的做什么呢?   便都一致以为是李全在外面的风流账,二房两口子听了,也没往心里去,他们且正忙着自己的事呢。 ☆、第123章   东院。   钟氏正看丫头安排晚饭,忽见张推官抱着个小小和尚进来,她是知道李全往应城去寻访嗣子的,但一时亦没反应过来,诧异道:“老爷,这是哪来的孩子——呦,怎么鞋袜都没穿。”   她女人家,到底细心些,一眼就见到幼儿赤着的脚了,她一说,张推官才发觉,低头看了一眼,道:“大概他的鞋脏了,李全赶着回来,路上不好买就罢了。如今这个天气,几日不穿倒也无妨,你在家里找找,若有萱儿小时候的鞋,先拿来与他凑合一下。我记得月朗会做鞋,明日就替他做起来,再有他的小衣裳之类,也做几身。”   “萱儿小时候都是绣鞋,这是个男娃儿,怎么好穿,去隔壁光哥儿那里找一找还差不多——”钟氏笑着说到一半,忽然明白过来了,目光一下紧盯到幼儿脸上,颤声道,“老爷?”   屋里没有外人,只有风清月朗两个心腹丫头在,张推官笑着点头:“李全从老家抱来的,他父母都已不在,从今往后,就是你我的孩儿了。”   这话一说,风清月朗两个都放下了碗碟,欢喜地伸长了脖子望过来。   幼儿光着头,那圆溜溜的大脑袋就最为醒目,风清夸道:“一看就是个聪明哥儿!”   “可不是!对了,我去表少爷那里寻一寻,看可有合适的小鞋子。”月朗一边附和,一边甩手忙出去了。   “太太,你抱一抱。“张推官理解钟氏心情,主动把幼儿递向了她。   钟氏抹了下已经湿掉的眼角,忙伸手把幼儿接了过来,她抱孩子更为熟练,幼儿又不重,她一手就抱稳了,另一只手腾出来摸他的小脸,小手,小脚,简直爱不释手,目光也片刻都移不开来。   张推官在一旁坐下,含笑看着,顺便把孩子的来历说了说。   钟氏听得十分生气:“真是一对畜生——这孩子的生母也太狠心了些。”   不过她也能理解一点孩子生母所嫁非人的痛苦之处,所以只埋怨了一句就罢了,转而哄幼儿道:“好宝贝,往后你跟着娘,再也不用吃苦头了。”   她角色转换得倒快,张推官听得失笑,目光十分柔和地望着妻子和新得的嗣子。   钟氏哄了一刻,想起来问幼儿的名字,张推官抱着幼儿往后院的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此时已有了腹案,道:“这孩子在生身父母上皆无缘分,不必再提,他能活到如今,却是多亏了庙里的和尚师傅,他被丢弃在松树下,和尚给他起了个法名叫觉松;这法名自然再不作数,但这‘松’字倒是个好字——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既可明志,又暗合他的来历,不如就按他的辈分,起名叫做张良松罢,小名就唤他做松哥儿。”   钟氏粗通文墨,听了也觉得好,便道:“就依老爷的,松字是跟佛前结下的缘法,留着这个字,佛祖有灵,保佑他平平安安地长大,再寻不到比这更合适的了。”   他们这里商议定了,月朗也笑嘻嘻地回来了,手里抱着两双半旧的小鞋子,旁边还跟着一个叶明光。   钟氏见了,满面是笑地招呼他:“光哥儿,来瞧瞧,这是你的三表弟。”   叶明光皱皱鼻子:“这么小。”   月朗问他要鞋子时跟他解释了一句,他知道孩子是才抱养来的,也不多问,好奇地走到钟氏面前凑上去看,踮起脚跟摸摸幼儿的光头,道:“大舅母,他怎么一根头发也没有。”   钟氏笑道:“长一阵子就有了。”   候到月朗把鞋子替幼儿穿上,钟氏仍旧不放他下来,抱着他一起入座用饭。   叶明光嘴上嫌他太小,心里其实自然地有种应该要照顾比他小的小孩子的念头,月朗布菜,把一个鸡腿夹给他,他就把鸡腿拿起来放到幼儿嘴边去喂他。   幼儿闻到喷香的肉香,他吃了大半年素了,原来在家时,打祖父母过世后也没吃过什么像样东西,哪里经得起这个诱惑,便做出了进张宅以来第一个主动的动作——把光脑袋一探,啊呜一口去咬那鸡腿,他一口小乳牙倒是出得差不多了,但气力不够,只在鸡腿上留下了半圈浅浅的牙印,却是咬不下来。   逗得张推官和钟氏都笑了,张推官喜他终于露出了点活泼劲儿,就把鸡腿从叶明光手里接过去要撕开了喂他,钟氏忽想起来:“不成,松哥儿吃了这么久素,他小孩儿肠胃弱,一下碰触大荤,恐怕难以克化,要生出病来。”   张推官听着有理,只得罢了,把鸡腿还给了叶明光,新出炉的松哥儿很不舍得,虽则还不出声,黑眼珠却是专注地跟着那鸡腿一路转动。   钟氏又不忍起来,想了想,吩咐月朗道:“你去厨房看一看,还有剩余的鸡肉没有,煮一碗青菜鸡丝粥来,鸡丝少放一点,有个鲜味就行了,循序渐进地来。”   月朗答应着去了。   她这一去厨房,碰上了也在厨房拿饭的二房丫头春草,春草听她跟厨娘说的话奇怪,就探问了一句,月朗懒得理她,随口敷衍过去了。   春草不敢惹大房的丫头,听她不肯说,也不敢追问,只回去摆饭时顺口和马氏说了。   马氏听出不对来了:“怎么,那小和尚还留在东院?”   不然长房的饭食比二房先拿走,也没听说谁生病,怎么又兴出单独熬粥来。   春草摇头道:“奴婢不知道,问月朗姐姐,月朗姐姐没说。”   马氏白她一眼:“要你有什么用,嘴边的一句话也打听不来。”   春草缩了缩脖子,张芬从里间走出来,道:“娘,你管那些闲事做什么,如今我的事才最要紧。”   马氏见她便笑了:“不错,我的儿,还是你争气,不用求这个求那个的,现成把事成了。”   原来大约两个月前,张芬打苏长越的主意没打成,敲好一气门,人都没见着,臊头臊脸回来了,那之后苏长越住回了客栈,她更没机会,没几天一对新人就往安陆完礼去了。   张芬的终身悬回了半空,马氏怂恿了张兴志再去寻张推官,张推官不但不理,还只是冷笑,态度比先差了几倍不只,张兴志心里也虚着,不敢和做官的哥哥怎么样,只得回来了。   马氏急躁得天天寻隙骂人之际,却是天无绝人之路,曾被马氏骂过“嫌贫爱富背信弃义”的甘修杰有个妻弟,名叫高志柏,和他一样丧了妻,这高志柏不知怎么听说了张芬曾“拒绝”过甘修杰的求亲,落榜还乡后,竟私下托了人求上门来了。   高志柏心胸狭窄,和姐夫一向不怎么对付,年初放榜,甘修杰榜上有名还被吏部侍郎选为快婿,他却只能黯然返家,这对比之下,他更为嫉恨甘修杰,挖空心思想压甘修杰一头。不知他的脑回路怎么转的,总之他认为张芬看不上甘修杰,拒绝了他;那他要是能娶张芬的话,甘修杰求而不得的女子到了他手里,他岂不是就比甘修杰高了一筹?   二房是不知道他这些不可说的心思,从二房的立场来说,张芬的年纪真是拖无可拖了,而张推官又撒了手再不愿管,在此一天比一天要命的形势下,能有个举人来求亲真可谓是瞌睡遇上了枕头——虽然高志柏的条件和先前甘修杰一样,都是丧妻娶填房,但张芬又哪里还有再挑拣的资本?   还能捡着个举人就是她撞大运了,虽然高志柏这科没中,但说不定他下科就中了呢?甘修杰能中,他中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嘛。   这下二房可不敢跟人放什么“再说”的话了,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这两日就忙着在家清点张芬的嫁妆,最重要的是琢磨着怎么能从张推官那敲一笔出来。   张兴志对此并不怎么发愁:“你怕什么,都不要大哥费心给芬儿寻人家了,只添一笔嫁妆,不过一句话的事,有什么好担心的,看在良翰良勇的面子上,大哥也不会小气的。”   马氏敏感些:“你想得美,我却觉得,大伯这几年待我们是一年不比一年了,提过继的事,他也总含糊着,你天天只晓得吃酒玩耍,都不上点心,要是出了意外,我看你怎么办。”   “能出什么意外。”张兴志不以为然地嗤笑,“除非大哥这会儿开了窍,往外收两个好生养的丫头来,他这个年纪,想生的话也还能生。不过大哥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个婆妈,为着当初进学时沾了他岳父家的光,这么多年都没好意思纳妾,有过一个丫头还卖了,现在又能有什么。大哥那份家业,迟早都是良翰良勇的。”   马氏还是不大安心:“还是早敲定了好,乘着这回芬儿出嫁,不如把过继的事一并操办了罢,以后我就安安心心等着给良翰带孙儿,再没得心焦了。”   “那你想定了,就过继良勇?”   马氏不情愿地道:“对!”   虽然仍是不甘心,但她也知道,把长子过继过去不太现实,再者也舍不得,暂且还是便宜那个贱人生的小崽子了。   张芬在旁听他们的话题歪了,忙道:“娘!”   马氏笑揽了她过来:“放心,你的事才在娘的心尖上,这一起提,也是为了你。若给你的添妆不称意,那过继的事上,我们也为难为难长房。明日你大伯休沐,正好找了他去说,管叫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张芬这才低了头,只是心中挥之不去的怅然,让她不怎么笑得出来。 ☆、第124章   月朗在窗下的罗汉床上替松哥儿临时整出了副适合孩子睡的铺盖,不过钟氏一直抱着他,临到睡时,也舍不得放过去,索性便直接带着他在床上睡下了。   松哥儿把一碗青菜鸡丝粥吃得干干净净,小娃儿家,肚子填饱了,别的心思就少了,他瘦瘦小小的一只,洗干净了躺在钟氏和张推官中间,没多大功夫就睡着了。   两个大人没这么快入睡,躺在枕上,低声交谈着。   钟氏问道:“老爷,这事预备什么时候在家里说开了?”   “就明日罢,李全抱着孩子光明正大地回来,并没瞒人,与其让别人胡乱猜疑,不如乘早明说。”   钟氏有些忧心地叹了口气:“唉,只怕二弟那里要不消停,老太爷也不知有没有话说。”   张推官未做事前会瞻前顾后,有个难以决断的小毛病,但已经做下,他就不会再犹豫后悔了,淡定道:“我们的孩儿,跟老太爷交代一声也罢了,和二房有多大关系。前儿汪府台给我透了句话,他也到了该动的时候了,派人往吏部里打听活动时,顺带替我问了问,大约我会被调往山西去。”   这是钟氏还不知晓的,声音不由高了点:“山西?”话出口觉得不对,忙小心地转头望了一眼松哥儿,见他还睡得好好的,放松了口气,重新压低了嗓音道,“去那么远?可知是哪个衙门?”   “山西提刑按察使司。”张推官低声道,“不出意外的话,升任按察佥事,只是还不知道届时分巡哪里。”   按察佥事是五品,张推官现是从六品,但他就职于应天府,直隶自与一般省份不同,他越级多升了一品半级的,并不为怪。且张推官现在的职位正与提刑按察使司对口,经他手初判的案件,杖刑以上都当送按察使司复核——不过南直隶情形特殊,不设按察使司,直接由金陵刑部取代了按察使司的职权,所以张推官直接向刑部负责,这又是实际工作中的不同了。   按察使司是实权部门,张推官能升这一步,算是稳扎稳打。   山西虽远,升官总是好事,钟氏就悄声笑道:“恭喜老爷高升。”   “朝廷敕书未下,还做不得十分准。不过,”张推官道,“不管任去何方,肯定不在金陵了,所以临去之前,不如把家里这些事都理清了,免得带去新任上,再叫人看笑话。”   至于此地,反正是要走了,就闹出来也无妨了。   “老爷定了主意,要把二房送回老家去?”   “我在金陵养了他们这些年,无论如何也算对得住他们了。老二已四十多的人,该回乡去自己置办一份家业了,难道还一辈子跟着我在任上胡混不成。”   钟氏作为长嫂,受了二房这些年的烦扰,心底早无一丝好感,只是她身子骨不争气,生不出男嗣来,自家总觉理亏,凡百事情都只得忍耐罢了。此时只有表示赞同的:“老爷这话是正理,是该劝着二房想法自己立起来才行。总像现在这样,以后如何了局。”   张推官应道:“嗯,天晚了,睡罢,养好了精神,明日还有的啰嗦。”   月朗守在外间,听得里面低低的说话声渐渐歇了,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把桌边的灯吹熄了。   **   翌日一早。   张推官和钟氏一起,抱着松哥儿去正院给张老太爷和张老太太请安。   张老太爷今年已六十六岁,精力大不如前,知道了张推官从老家另行过继子嗣的事,虽然大为惊讶,但没多少气力动肝火,只是有点颤巍地道:“老大,你这事办的——怎么都不事先和我说一声,着实是鲁莽了些啊。”   张推官欠身道:“爹说的是,不过我是想着,爹年纪大了,当安享晚年才是,小辈们的事,就不劳烦爹费心了,所以我把该办的都办妥了,才来禀报一声。”   张老太太坐在一旁,插了一句:“老二家知道这事没有?”   张推官道:“还不知道,自然该先来禀报二老。”   张老太太挑着嘴角笑了笑,不着声了——反正她没得儿孙过继给张推官,那张推官要过继谁的,就和她不相干了。不过继二房的还好呢,张兴志就是捏着这一点,一个做弟弟的也如老封君一样跟到长兄任上,多年来给她添了不少堵。现在他梦碎了,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到时候这亲生的两兄弟闹起来,才叫好看呢,她只管看戏就是。   张老太爷听到了就说:“唉,那老二可得生恼了。老大,你真不愿过继良勇啊?他是你嫡嫡亲的侄儿,照我的意思,总比外人亲些。”   张推官道:“爹,我想定了,老二只有两个儿子,子嗣也不算多,再过继给我,他膝下就只得一个良翰了,所以还是算了罢。松哥儿也是我们张家的血脉——松哥儿是我新起的名字,以后就这么叫了。他如今父母至亲俱无,到了我这里,我和太太都一见就喜欢,大约是天定的缘法,我想着就应当顺应天时,留下他来。”   张老太爷一听,人昨日傍晚才进的门,不过一夜功夫,名字都起好了,可见张推官心意已决,他在做官的大儿子身上原没多少掌控力,跟他也摆不出什么严父架势来,劝了两句见劝不转,就只得罢了,叹气道:“唉,你这么大年纪了,拿定了的事,我也不能强你,就随你去罢。松哥儿呢?过来我瞧瞧。”   张推官就走上前两步,把松哥儿放下来,小心地推着松哥儿自己往前再挪两步。   松哥儿仍旧呆愣,不过好在他不哭闹,看着五官也端正,是个齐全孩子,这就是以后张家的长子长孙了,张老太爷还是重视的,靠在高背椅里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就喊丫头:“我那柜子里有个木盒里收着块镶玉的金锁,你去找出来,拿给哥儿。”   旁边有个丫头应声去了,张老太太坐在一边,也在打量松哥儿——她是被那句“父母至亲俱无”击中了心事,张兴文如今跟着张巧绸在平郡王府里,出息倒是尽有,可惜着了杀千刀的道,这一辈子子嗣上是不消想了,以后也只能走过继的路,这要是能过继个像松哥儿一样的,打不记事时养起,倒和亲生的没甚分别。   不过张兴文如今才二十出头,这么早就打过继的主意,人都知道他身有贵恙了,所以张老太太想一想,也就丢开了。   正各有各的心思间,二房的人也来请安了。   张家是后起之家,规矩粗疏,这请安制度执行得不那么严谨,几房人时来时不来的,来也不一定来齐,二房今早就只有张兴志两口子和张良勇来了。   张兴志不知末日将近,进门时正好碰见张老太爷弯下身子,把一把金灿灿的金锁塞给松哥儿,他还有心嚷一嗓子:“爹,你够偏心的,有这种好东西,怎么不给我们良勇,倒背着人塞给外面的小崽子。”   张老太太抬了眼,嘲讽地哼笑一声:“什么外头的小崽子,老二,你往后说话可得仔细些,这是你大哥的嗣子,往后,是要传承张家家业的。”   马氏慢两步走在后面,闻言差点绊倒在门槛上,“哎呦”一声忙扶住了门框,顾不得踢疼了的脚尖,忙道:“老太太,你说什么?!”   张老太太两眼望天:“你听见什么,就是什么了。”   张兴志一肚皮算计一句没来得及倒出来,先当头挨了一闷棍,如同釜底被抽了薪,目光在张推官和松哥儿间来回乱转,脑子都停摆了:“大、大哥?!”   张推官并不怕他,但恐他乱嚷乱叫,吓着孩子,便冲钟氏道:“老太爷这里拜见过了,你先带孩子回去罢。”   钟氏心里有数,应一声,上前抱起松哥儿要往外走,马氏站在门边下意识要拦,钟氏沉下脸来:“二弟妹,你做什么?”   她温柔惯了的人,忽然变脸还是能让人吃一吓的,马氏就愣住了,钟氏不和她啰嗦,乘势绕过她就出了门,匆匆走了。   屋里张兴志这才回了神,大急,先指着张推官:“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话到一半想起来,一把把张良勇扯过来,带了他来原是想敲定过继事宜的,万没想到排位排了多年,居然先让别人把窝占了,张兴志又急又怒,“你干出这样事,让我们良勇怎么办!”   张推官稳稳地直视着他:“过去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办罢,良勇有爹有娘,缺了什么不成?”   马氏也急了,顾不得害怕张推官,抢话道:“都这么多年了,早都说好了的,大伯做官的人,怎么能言而无信!”   张推官扫她一眼:“几时说好了的事,我怎么不晓得?二弟提过几回,我都没答应罢。”   马氏待要辩解,往回一细想,哑了:在过继一事上,张推官确不曾明确吐过口,他所做过最大的表态,也不过是在当年二房要举家来金陵时不曾反对而已,其后说起过继,很长一段时间内,二房自己内部都没达成统一意见,别说去和张推官说了。   再后来,张兴志等不下去,倒是找着张推官说过,但当时张推官认清二房人品,对此事已经十分犹豫,就不肯痛快应了,事情再度拖拉下来,直到如今,让个不知哪来的小崽子捡了便宜。   马氏想一想,心都痛得往下滴血了,她固然不愿意把张良勇过继出去,让他得这个便宜,可如今大房另择了人选,那一大笔家业叫别人占去,从此和二房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她更是不能忍受啊!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在家里内讧,同意把张良勇过继出去,说不定事早就成了! ☆、第125章   话说到这个地步,马氏不能再出头了,她不过是弟媳妇,些许小事还能玩一玩赖,张推官不好跟她女流之辈计较,但碰上真章就没多少她的话语权了,她执意要闹,张推官能直接使人拖她出去。   所以她就只能奔着张兴志使劲:“老爷,你倒是说句话啊,就让人这么拿你不当数?!”   不用她怂恿,张兴志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瞪着张推官道:“大哥,这不成,你白哄了我这么多年,难道就想打个马虎眼过去完了?你怎么也得给我个交待才行!”   张推官见他这副死缠烂打的样子,失望已极,微微冷笑道:“我何曾哄过你?我供你一家在金陵吃喝至今,良翰良勇的读书进学皆是我在操持,难道我还供出错了不成,要我给你什么交待!”   张兴志窒了一下——万事绕不过一个理字,饶是他再不要脸,过不惑的人了,有手有脚的,硬挺着脖子说张推官就该养着他一房人,这个话他也说不出来。   他声气就不得不软了一点下来:“大哥,是我说的太急了。不过良勇的事,我们先前便没说定十分准,也有七八分了,你现在放着亲侄儿不要,却去过继那外四路的小崽子,为的哪般?良勇打小在你眼跟前长起来,什么秉性脾气,你最清楚不过,便有什么不得你意的,他年纪也不大,过继到你膝下,你再好生教养他就是了,日后自然孝敬你,替你扛幡摔盆,传你的香火。大哥,你往常不也说,你待两个侄儿就和亲儿子差不多?”   他要提别的还好,偏提张良勇的秉性,张良勇现就站在一旁,他离了魏妈妈后,没人再拉偏架护短,他那种蛮横的脾气倒自己扳回来了点;但他同时缺了亲近人教导管束,也没人替他收拾,年纪说不大,其实也不很小了,比叶明光还大一岁,今年已经十二了,连个衣裳都穿不齐整,还吸着鼻涕,吸了好几下不晓得去擤掉,站也不好生站,塌着个肩膀,这副邋遢松散的样子,如何能入得了张推官的眼?   张推官看过他后,只有更绝了过继他的心思,道:“我以后也一样待良翰良勇如同我的亲子,他们要是举业上有出息,该有的花费我全包了,不消你耗费一分一毫。”   这个“如同”怎么比得上“就是”?张兴志在这点上可不糊涂,忙道:“既然这样,何不就过继了良勇去,你我兄弟,还分多少彼此。”   他说着看一眼张良勇,他自己如烂泥般,看儿子也看不出不对来,还觉得他怪壮实的,笑着接道,“大哥,你看你二侄子这身板,比叶家那小子可不强多了,以后包管给你生出一串大孙子来。”   “……”张推官只觉得跟他无话可说,他跟这个兄弟久已不在一个层次上了,绷着脸道,“不必歪缠了,我心意已定,就过继松哥儿。”   马氏急了,忍不住又抢着插话:“那不成——”   “还有,”张推官目光凌厉地扫了她一眼,把她扫得卡顿了一下,接着道,“眼看着我这一任就将满了,下一任不知去向何方,总之是不在金陵了,到时候,总不成你们再跟着我天南海北地跑。老二,你这把年纪,便不为自己想,也当为下一辈考虑,该回乡去操持一番自己的家业了。”   张兴志这一下的怔愣毫不逊于先前听到张推官要另行过继嗣子,傻道:“大哥,你、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张老太太极是幸灾乐祸,她占着继母的名分,张推官横竖撵不得她,既有底气,便气定神闲地看笑话,撇着嘴笑道:“老二,你大哥说的也是,你有个好哥哥,养了你大半辈子,你剩的半辈子还要赖着他,他不能看着你饿死,只好依旧分你一碗饭吃。可你这几个儿女不能还这么着罢?你房头里没有一点生息,等我们这些上辈的人去了,难道让良翰良勇两个再赖着松哥儿?”   马氏急眼道:“老太太,你说什么呢!谁说我良翰就没出息,定要靠着那个现在话都说不齐整的小崽子了!”   张老太太呵呵一声:“既然良翰有出息,那你们就家去啊,在这里跟老大吵什么。你比我有福气,说不定良翰将来还能给你挣个诰命来呢。”   这个梦马氏未尝没有做过,但现在从张老太太嘴里说出来,却是讽刺得没了边,把马氏气得直喘气。   张兴志在原地发了一会呆,被张老太太的说话提醒了,想起上首还坐着两位长辈来,便不立时找着张推官,而是扑跪到张老太爷面前,扯着嗓子嚎道:“爹,爹你老人家睁开眼看看,大哥被那外来的小崽子迷了心,不但嫌弃了我们良勇,连兄弟都不想要了!居然要撵我们走!”   这要是个大孙子一扑一跪,张老太爷还能生出几分疼宠怜惜之心来,张兴志都这把年岁了,一嗓子嚎出来,声音又粗又浊,先把张老太爷吓了个哆嗦,然后才忙摆手道:“哎呦,老二,你快起来,便不同意你大哥的话,也好好说,哪有这么闹的。爹年纪大了,可经不起。”   张推官也沉声喝道:“老二,你动静小点,别唬着爹!再要这样,我们就出去说。”   出去哪还有什么说头?张兴志不情愿地收起了干嚎,恢复了正常说话:“爹,你别怨我,我实在是急了。那小崽子到底有什么好,良勇是我亲生的,和大哥只隔了一线血缘,怎么不比那小崽子靠得住?大哥不要便罢了,还要连我们一家人都撵走!”   他说着,爬起来把张良勇扯过来,拍着他的头道,“快跟你大伯说,以后你认了大伯做爹,一定好好孝敬他!”   他急切之下下手没了轻重,连着啪啪两下把张良勇拍懵了,他结巴着道:“我、我以后一定孝敬大伯。”   毫无气势。   马氏冲上来:“还叫什么大伯,叫爹!”   “慢着!”张推官断然喝止,目光凛然,逼视马氏道,“二弟妹,前几日衙前街生药铺子的刘嫂子上门来做过客罢?”   这刘嫂子便是上门来替高志柏探听口风的,打张家出过事后,门户上严谨了不少,凡有奇怪一点的访客门房上都会报与张推官知晓,所以有人来向张芬提亲之事,张推官是知道的,只是当时隐忍未语,现在才抛了出来。   马氏不知已经暴露,陡然被一问,脸就僵了,按说她找着张推官原也要说这件事,但被张推官主动先一步捅穿了,不知怎么,她总觉得不大妙了。   仓促间,她想不出合适的回话,只好先胡乱点了下头,应道:“是有这么回事。”   “为着芬儿的婚事罢。”拿回了说话的主动权,张推官重新安然下来,淡淡道,“虽说芬儿做过糊涂事,毕竟是我的侄女,她的终身,我不可听任,赶着也让人打听了一下高家。”   马氏不由被带着走了:“哦?那高家怎么样?”   “倒也是一户不错的人家,只是门风格外严厉了些,不过芬儿嫁过去,好生孝敬公婆,以后相夫教子,她自身行得正,也不必怕人家拿规矩量着她。”   听说门风严厉,马氏就犹豫了一下,她是没机会见识过像样人家的规矩,但想一想也知道,媳妇在内宅,压在顶上最大的一座山就是婆婆,摊上恶婆婆想为难媳妇,那不管是豪门的贵夫人,还是乡下的老太太,总能把媳妇整治得半死。   不过要是再错过高志柏,张芬又能再嫁给谁呢?她实在是没什么挑拣的本钱了。   马氏心中这个担心女儿受磋磨的念头不过一闪,就抛去一边了。试探着顺势往下说道:“大伯既然关心芬儿,那芬儿的妆奁上,也要指着大伯多帮衬帮衬了,我们不比大伯,养着三个孩子,又没个可靠进项,可吃力着呢。”   “自是应当。”   张推官答应得很痛快,但不等马氏高兴,他就继道,“不过我能力也菲薄,芬儿和良勇,只能顾得上一边,到底紧着谁,你们考虑一下,想清楚了,再和我说罢。”   马氏和张兴志面面相觑,同时在对方眼底读懂一个意思——张推官是准备好了的!   这个二选一的局面,他早都想好了,就等着他们撞上来了。   他们倒是都不想选,想兼得,可他们有什么筹码能和张推官谈?   靠耍赖?呵呵。   自己两手空空,拿不出东西来,就只能由别人牵着鼻子走了。   于马氏来说,张芬要是和张良翰摆在一起,那是张良翰的分量更重,她不会为了女儿的利益而让儿子让步;可张芬和张良勇摆到一起,那毫无疑问是张芬更为重要,张良勇改认了个更有权势的爹,与她能有多大好处?她要是张良勇的亲娘,他发达了还能记着给她些好处拉她一把,可她作为嫡母,平常待张良勇怎么样,马氏自己心里也清楚,她就没正经拿他当个人看过,那还想着日后沾他的光?不倒过来踩她一脚就算好的了。   这个过继——不成就不成罢!   还是给女儿多争取点陪嫁重要。   马氏没多大功夫就做好了决定,咬着牙道:“大伯实在不想要良勇,看不上他,那就算了,只是我们芬儿,大伯可不能再亏待了。”   张兴志的想法却和她不同,张芬对他来说是女儿,是很快要泼出去的水,怎么能和儿子的前程相比?尤其他还打算把自己的下半生快活日子都寄在这个前程上,更不能同意了,当即就道:“不行,还是应当过继良勇,芬儿嫁的那户人家大哥都说不错了,想来缺不了她的衣食,陪嫁多点少点,能有多大关系。”   马氏怒瞪他:“你——有你这么当爹的吗?芬儿没副好陪嫁,到人家谁看得起她!”   眼看两口子又要起内讧,张推官不想浪费时间,出声纠正:“错了,我提良勇的意思,是你们带着良勇一道安生回老家去,至于过继之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的。我有了松哥儿已经够了。”   马氏和张兴志在这一点上的利益倒是一致的,忙抢着都反对。   “一家骨肉,大哥怎么非要分离!”   “大伯这样做人,可太冷酷无情了些!”   张老太太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我看,你们不想走也可以。等老大要任满了,腾出这官署来,后来的官儿住进来了,说不准人家肯留你们,你们接着住就是了。”   张兴志和马氏被嘲得脸色青紫,马氏恨得低咒:“这老贱妇!以为你儿女都攀高枝去了,我就不信那一对小短命鬼在外面能有好下场!”   发狠归发狠,到底声音压得低,只有自己能听见。   又吵嚷了一段时间,张推官认起真来,就是不肯松口,二房一家子靠人吃饭的米虫,能有什么能胁迫到张推官的,在张推官的软硬皆施之下,便有万般不甘心,最终也只能颓然认输了。   其后不过半个月功夫,张推官兑现了承诺,赠了妆奁送张芬出阁,她是为人填房,嫁娶程序相对没那么繁杂,再者也是不能不赶时间——她不赶着出嫁,候到张推官敕书下来调任离开,谁替她操办婚事?张家在金陵没有私宅,张推官一旦和继任交接,她连住的地方都要没有了。   按照先前说好了的,此时二房也该收拾包袱回老家去了,张兴志和马氏却还想多赖几日,张推官也不催,只道:“你们现在走,我还能分出几个人来送你们,一路打点,搬运行李;你们要拖,等我往新任去了,那就分不出人手来了,一应事宜,你们自便罢。”   这个话一出,二房再没办法,张兴志气恼他大哥无情,想翻脸吵一场,到底自家太废,没这个底气,只能去说道:“大哥,你可记得你说的话,良翰良勇要是有出息了,你千万拉拔他们一把啊!”   张推官痛快应承:“自然。”   再拖无可拖,二房于金陵荷花初绽的一日里,终于卷了包袱,万分依依不舍地离了这六朝脂粉地,如一场繁华梦醒,茫然地回去应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囧了,收不住,没怎么撕一章下去了~~~~(>_<)~~~~ ☆、第126章   通州。   跟朱家商船出行有个好处,他家在京里本有人手,提前接了信,知道船快到了,早几日就雇好了车在通州码头等,捎带着也替苏家雇了几辆,船靠岸时是傍晚时分,码头离着京城还有约半日的车程,这时候赶着去肯定来不及了,主事的遥遥见到朱家商船的招幡,便立即派人先一步在附近找了家大客栈定下。   通州码头是大运河在北方的终点,倚着京城之势,号称天下第一码头,风貌之繁华远胜出发时的安陆渡口,出得舱来,只见千帆云集,万舟齐聚,放眼再向远处,一轮落日缓缓沉坠,余晖映照得晚霞如锦,两相映衬,此情此景,堪称壮观。   珠华坐了快一个月的船,饶是坐得晕乎乎的,听到身边小荷的惊叹声,都不禁停了步,转头多看了两眼。   水边风大,一阵盛夏的晚风迎面吹来,拂开了她的帷纱。   码头边无数船只的其中一艘上,有个原本正站在船头,死命挥着一把金铰川扇满脸暴躁不耐烦的公子哥一下直了眼,不管不顾地往岸边的方向连踏出两大步,要不是旁边的小厮紧张地及时扯住了他,他能翻过船舷直接掉水里去。   虽然被救了,公子哥却并不开心,因为他被这一扯,踉跄着晃了好几下,待他站稳了重新抬头找寻时,岸上人流量太大,刚才的绝色美人如惊鸿一瞥,已经混入人群中找不到了。   气得他拿扇柄狠狠连敲了小厮几个爆栗。   小厮不敢躲,只好苦巴着脸受着。   这一段额外的短暂插曲珠华毫无所觉,她正一心想去到客栈里休息。   虽然她在船上不需做什么活,但这么久时间在江河上飘着,日夜晃荡,便是她不晕船,心理上也有点受不了的疲累感,迫切想念着脚踏实地,睡觉不用听见流水声的岸上生活。   苏长越怜惜她有点蔫蔫的,再看两个妹妹也不大精神,便让女眷们都先行上车去了客栈,他自己领着梁伯留在码头上看人搬运行李,到天色将黑时,才搬运清点完毕,一身大汗地进了客栈。   修整了一夜,隔日赶了个大早,苏家的几辆大车在前,朱家的货物紧随其后,一道往京城而去。   因货物多,车行不快,行了大半日,方顶着午后的烈烈骄阳望见了京城巍峨雄壮的城墙。押车的伙计们跟在车旁,早已挥汗如雨,见此不由精神一振,加快了一些脚步。   进城要过一道崇文门,崇文门是税关,凡携带货物的商家在此就要交税了。苏家都是自家行李,苏长越虽未正式授官,没有品级,但象征官员身份的告身已经从礼部领了,此刻拿出来,税官验过,客客气气地放了行。   苏长越没有就走,领着苏家诸人又等了片刻——这片刻就是人情了,那税官见他与随后的朱二爷相识,下头负责稽查的小吏便不怎么翻检货物,按照朱二爷提供的数据,大略核对了一下实物无误,就爽快开列税单,收了税放他们入了城。   朱二爷抹着汗过来道谢,苏长越没在明面上挑明拒绝接受他的干股,两方颜面仍在,同舟近一个月,多少结下两分香火情,此时两家不再同路,便说了两句话,在此告别,各自分道而去。   车又吱吱呀呀行了小半日,不知行过多少街道,珠华没来过京城,开始还挑帘往外打量,但她昨夜初在岸上睡,缺了那已经习惯的水面晃荡感,反而不怎么睡得着了,早起又连着赶路,没望几眼便困倦得不行,挨着苏长越的肩膀,迷迷糊糊打起盹去了。   车也是晃悠的,她不嫌车外人声喧闹,在这环境里倒能睡熟了,醒来时觉得车内光线昏暗不少,有微风习习,却是苏长越一手揽着她,一手在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打扇。   珠华吓一跳,极是不好意思,忙挣出来,红着脸道:“你热了怎么不叫醒我。”   六月天里,她半边身子都贴在苏长越身上,车厢在日头下被蒸了这么久,饶是打着扇,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分开的时候,珠华能感觉到黏在一处的衣衫都被汗水浸得半湿了。   这样都不推开叫醒她,简直真爱啊。   珠华十分感动,忙抢过扇子呼呼用力给他扇了几下。   苏长越笑着由她,掀开车帘往外望了一眼,道:“快到家了。”   “是吗?”珠华也凑过去看了看,天色已是黄昏,车子正拐入一条巷道,随着车轮往前滚动,道边建着从外观看差不多的一长排四合院,灰瓦青砖,门楣都不甚高大,但四四方方的格局看去十分规整,有的人家在前院搭了高高的葡萄架,此时葡萄藤爬了满架,浓荫如盖,隔着院墙都能见到一些绿影。   珠华不由问道:“我们家有葡萄架吗?这个天在架子下头乘凉最好。”   苏长越答道:“原是有的,我们返乡几年,无人打理,我去年来住时已经枯根了。你喜欢,今年这节气恐怕来不及了,等明天春天,买好苗回来插下,着意照料,当年就能爬上架了——架子倒是现成的,没拆。”   马车进了巷子,行到第六户人家时,前头梁伯疲惫而带着激动的声音响起来,招呼车夫停车,是苏家到了。   梁伯从怀里取出小心收藏着的钥匙,打开门上铁锁,把两扇门都推得大开,转头见到苏长越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他百感交集地抹了把眼角:“少爷,亏得你争气,老头子有生之年还能回来。”   他和老伴梁大娘都是京城人氏,更适应京城风土,只是无儿无女,兼且看着苏长越长大,舍不得他,当年方跟着一道扶灵去安陆了。   暮色已经四合,当下诸人一起动手,加紧开始往下搬运行李。   珠华在车上补了下眠,现在精神十分好,她留下力气媲美男丁的青叶帮着搬运一些车夫外男不便接触的包袱,带着余下的女眷们避开往内院去,一路孙姨娘指点着各处屋舍,简单说明了下原来各是什么用场。   苏家是个二进小院,占地不大,四合院的定式大致都差不多,走上一圈,珠华就大致心里有数了。   前后院一共约有二十间房,看着数目似乎不少,然而是包括了住房、书房、客房、下人房、厨房、杂屋、更所等等全部在内,用处一细分,就只是个刚刚好了,要是哪日远道来的客人多一些,都住不下,得去外面定客栈。   内院的主要屋所里,正房原住着苏父苏母,东厢小三间房住着苏婉苏娟两姐妹,西厢是孙姨娘,苏长越住在正房隔壁的耳房里,不过他稍大一点后就不住内院了,搬到了外院的倒座南房里,那也是个小三间,中间会客,左右各是书房和卧室,苏长越在京候考期间仍旧居于此处,没搬到后院正房里去。   也所以,正房里没有怎么收拾,京城风沙多,珠华进去看时,只见家具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这是肯定得清扫干净,重新布置的,苏长越这回不是孤身回来,他总不能带着珠华住外院去。   好在当年苏家出事,苏长越自己没谱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房屋长久空着不住人,东西特别容易朽坏,他便把家里的物件能变卖的变卖、能带走的都带走了,现在屋里几乎空荡荡的,只剩下土炕等几样大件,此刻只做洒扫的话,倒并不繁难。   东西厢房也是差不多的状况,梁大娘跟在旁边道:“大奶奶,这别处还可缓缓,厨房必得先收拾出来,不然这大热的天,一家人赶了这么远路回来,连个澡都洗不成,水也喝不上。”   珠华便点头:“大娘说得有理。”   她要指使小荷跟梁大娘去,梁大娘摆手笑道:“不用,不用,我在这家里有二十年了,样样都是熟透的,我一个去收拾就够了,这小大姐还是跟着奶奶罢。这屋子要收拾得能住人,奶奶使唤人的地方多着呢。”   对梁大娘来说,安陆虽不错,终究不如能回京终老故土,她的高兴之情一点也不逊于梁伯,也不嫌累,说着话,快手快脚地就去了。   珠华站在院中没有葡萄藤的空架子下想了片刻——她和苏长越肯定住正房,那孙姨娘再住西厢房就不对劲了,除非实在住不开,否则没有父亲已去,留下的父妾和成了年的长子住这么近的;苏婉苏娟两个再住东厢似乎也不好,具体她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正房里住的若是苏父,那维持原有格局没有问题,换成苏长越,那就哪哪都有点怪了。   一时想不清楚,珠华索性也不想了,等苏长越闲了,再和他商量着决定好了。反正不管怎样,今晚是肯定怎么方便怎么先住下,大的修整至少得明天才能开展了。   她就捋起袖子,道:“那我们就先把屋子简单打扫一下吧,我和小荷在正房,大妹妹二妹妹收拾东厢,姨娘在西厢,总得除了尘,把这一晚上对付过去,别的明日再说,如何?”   诸人皆无异议,苏家拢共这么些人,珠华都带头自己动手干活了,旁人哪还好意思躲懒?要都不动,难道还等着苏长越搬完行李,再回来管里面这一摊子不成。   当下寻了几块干布扫帚等物,乘着天色还未全黑,各自忙碌打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7章   临到真的动手,珠华进屋细看,发现了一点不对——墙壁应该是重新粉刷过了,临近墙边落的白灰是新迹,不是那种日久失修灰蒙蒙的感觉,她先前远看时,因太阳下了山,屋内光线不好,又只是粗粗一眼扫过,便没有留心到。   打发小荷跑了一腿问苏长越,很快她喘着气回来道:“大爷说了,候考时他结识了两个同籍的同年,留他们在家里借住了一段时间,那两个同年放榜后不回家,一直留在京里,他赶着去迎娶奶奶,临走时便把钥匙留了一把给同年,请他们抽空看着匠人来粉刷了一遍,不过别的都没有动,等了奶奶来商量布置。”   珠华点头:“知道了,这省事多了。”   刷墙相对是个大工程,提前做了,放到现在正好味道也散得差不多了,布置的话,只要往里填家具摆设,再把一些需修缮的边边角角整修一下就行了。   当下不再闲话,院落小有小的好处,众人一齐动手,及到掌灯时分,正院就差不多清扫干净了,前院的行李陆续运送进来,珠华捡着要用的铺盖等先铺陈上,举着灯绕着门窗转悠了一圈,发现原本银红百蝶穿花花样的窗纱已褪色得十分陈旧了,但因屋下有廊,挨不着风吹雨打,倒还没有破损。   小荷见到,放下手里的包袱走过来问:“奶奶,要把这纱揭了换掉吗?我们带了有天青色的蝉翼纱,我记得是竹枝花样的,正合这时节用,看了人心里清爽。”   南直隶是出了名的养桑种棉大户,各样新鲜的绫罗绸缎应有尽有,齐汇中心点金陵,珠华的嫁妆里很是备上了不少。   珠华摇摇头:“算了,明天再弄罢,这要换一片都得换了,不知弄到什么时辰去。晚上蚊虫多,弄完了还得赶蚊子——对了,艾草还有多的吗?屋里不能熏了,味太重,往这窗子底下再点一把罢。”   “有,这东西不值钱,十文钱能买一堆,大爷特命多买了些。”小荷说着出去拿艾草去了。   珠华想起来:“对了,你和青叶晚上怎么住?”   小荷带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哪里要奶奶替我们操心,我们在外间打个地铺就是了。”   珠华犹豫片刻:“好吧,那你们底下铺床被,别只顾贪凉了——”   “住旁边的耳房罢,那屋里有炕。”   苏长越走进来,接话,他的袖子卷了几折,露出半截线条劲瘦有力的手臂,腋下夹着个包袱,俊面微红,走进来时额角还在往下滚落汗珠,显是热得不轻。   珠华忙把灯放回桌面,找帕子给他。   她在家用的帕子都是松江细布裁的,没什么花样,只有帕角上小小绣着一点图纹,苏长越接到手里原没留意,擦了一把后要还给她时顿住了,把包袱放到桌上,抖开帕子,望着角上那歪歪扭扭的未知花朵,抽动嘴角笑了:“你绣的?”   珠华抢回来,似有若无地哼唧了一声,装傻不说话了。   这是最起初她练手时绣的,帕子用料小,一块布能裁百十张,女孩儿学绣时多是从帕子开始。她刚学时绣出来的东西就是一个“丑”字,完全拿不出去,但丢了又可惜,便只留在家里用了。叶明光不嫌弃她,分了点去,不过因量实在太多,用到现在仍是没有用完。   苏长越很肯给她留面子,问了一句就不说了,在屋里走了走,把各处看了一遍。   屋子里外皆是闻着微微辛辣的艾草味,地上泼了水,仔细洒扫过,这个天气干得快,已只看得出一点水渍了,剩的几样桌椅家具都由头至尾擦得干干净净。炕上放了垫褥又铺了细竹席,软和又凉爽,顶上挂了一层纱帐,织着并蒂荷花图样,帐尾掖在席子下笼得好好的,炕头上依稀能望见头并头放着两个竹编凉枕。   珠华见他拿进来的包袱样子陌生,不似从安陆带来的,便扬声问他:“这是什么?”   苏长越从里间出来:“先前领回来的官服,我明日去翰林院时要穿。”   珠华不知庶吉士的官服长什么样,好奇地拆了布结,便见最上面摆着一顶乌纱帽,下面叠着袍服,抖开了一看,是一件青黑色圆领袍,通体素服,没有一般官员会有的补子,另还放着一根束腰用的乌角带。   官场新人穿这样呀。   珠华把袍服叠回去,道:“你明早就要去上值了?”   “不一定,我先去看看,把假销了,若无事,应该能早点回来。”   想到他要换官服,珠华挺新鲜的,和他笑道:“你明日起来叫我一声,我服侍你穿戴呀。”   苏长越嘴角微挑,抬眼瞥她一下:“只怕你起不来。”   珠华不服气:“谁说的,我可不赖床。”   她这世晚上没得消遣,一直是早起早睡,作息健康得不得了。   苏长越并不反驳,只是勾起的唇角却不放下去。   两人正说着话,梁大娘来了,喊小荷去厨房帮忙端饭,又站在门槛外笑道:“大爷,大奶奶,天太晚了,没处买菜,就下了些素面,我一个老姐妹在隔壁吴大人家帮佣,见我们回来,从后门给我送了些她自己腌的酱黄瓜来,倒是鲜香爽口,凑合着把这一顿对付过去罢。”   珠华笑应:“素面很好,天这么热,也不想吃那些荤的,大娘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老婆子分内的事。”   梁大娘说着,领着小荷走了,不一时端了好些碗面来,于是招呼着孙姨娘和苏婉苏娟一起,大家坐下来吃了回家来的第一顿饭。   虽然简单了些,不过诸人又热又累,此时便做出一桌金玉满堂来,也是没有胃口。很快吃完,拎了热水来沐浴过,各各关门闭户,终于消停安歇下来。   屋里仍旧飘着艾草的气味,幸而不算难闻,熄了灯,外头月色不错,隔着陈旧的雕花窗纱洒落进来,人在帐中,朦胧能望见对方的脸面。   珠华想起先前琢磨的事,侧头道:“对了,两个妹妹和孙姨娘还和我们住一个院里吗?我觉得不大妥当——不过好像也没别的地方可以隔开。”   她怀揣巨款,其实有想过要不要另买座大点的宅院,但再一想,苏长越面上不显,然而心底是个极有刚性的人,这点从他在父母双亡后无人监督督促,全靠自己的毅力从举人一路考到进士就能看出来了,估计不会肯用她的嫁妆;而苏家也没窘迫到揭不开锅得她救济的地步,家产发还后,正经还有点家底,她提出这点就更没必要了,她对物质上的需求本来也不是很大,必得居华屋穿美衣才行,苏家虽不大,正常日居是够用的,所以细思之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确实不大妥当,我也想过。”苏长越大约是忙碌一天累着了,掩口打了个哈欠,然后才道,“所以我打算让姨娘和妹妹都搬到后面的后罩房去。那一排房子原先建的时候没有,后来家里人口多了,隔壁几家也有这个问题,才一道去县衙改了契,把后墙拆了扩建,多加了一排房舍,原是下人住着,不过因那一排屋舍是后起的,梁柱之类倒比我们院里还新,朝向也和正房一致,把家具全换了修整一下,给姨娘和妹妹住并不委屈。”   那一排后罩房珠华只听说有厨房,便没绕过去看,不知是什么状况,听他说了便问:“三个人呢,再连上下人,够住吗?”   “够,一整排都是屋舍,不像我们旁边还有个穿廊向后连着占了位置。不过后面右墙上开了道小门,厨房在后面,原为方便送煤送菜,妹妹们住过去,需得把那门洞堵了,不能再由人进出了。”   他有主意就好办了,珠华便道:“好,我明天和姨娘妹妹说了,就着手找人来办。”   苏长越却转头阻止了她:“你别说,这件事由我来说。”   珠华不解地看他:“为什么?”   苏长越沉默了一下未答,珠华就明白过来了,孙姨娘不重要,但她才进门,就去让小姑子迁房,恐怕小姑子心里不舒服要对她有意见,由他这个长兄去说就没顾虑了。   “……”珠华挺稀奇地眨眼,道,“这些你也懂啊。”   苏长越失笑:“我又不笨,为什么不懂。”   很有道理,珠华无法反驳。   他没说什么甜言蜜语,但她想一想,却不由无声傻笑起来。   两辈子没有被这么着想过,她真觉得她如果愿意,可以直接躺倒在苏长越的羽翼下,抱着嫁妆混完余生,一点脑子都不用动。   苏长越问她:“还有事要说吗?”   珠华以为他困了,忙道:“没了没了,我不吵你了,你快睡吧。”   她哄过一段时间叶明光睡觉,此时顺手也去他胸口上拍了拍。   然后被扣住,掀回来,按到细竹席上,跟着一具灼热的身体压了下来。   珠华毫无准备,目瞪口呆:“……你、你不是困了吗?”   刚才还听见他打哈欠来着,而且确实累了一天了啊!   她话音刚落,便朦胧望见他又打了哈欠,微微的吐息都撒在她的颈项间了。   但同时这么无间隙的距离里,她又不容错辨地感觉到他身体某处逐渐抖擞起来的状态。   珠华不知该说什么,一时又囧又好笑,推他:“你明明困了,怎么还想——”   “我就是想。”苏长越原来不想打哈欠的,没忍住,让她笑得也觉无奈,带点抱怨地道,“快一个月了。”   珠华知道他说的时间是什么意思,船舱的舱壁不过一层隔板,隔音效果几近于无,床也是轻便的,根本不能有大动作;珠华自己大概是身子年纪小,没有多少渴求,一般亲密些就满足了,苏长越却是正值青壮,刚成亲开荤没几天就不得不憋了这么久,说起来,珠华也觉得难为他了。   但她还是想笑。   没办法——就真的是太好笑了啊。   苏长越亲下来的时候她还笑得不行,又觉得他很可爱,在间隙里调笑道:“苏哥哥,你说——你要是在中途——睡过去——怎么办?”   她意志坚定,硬是分了几段把这句话说完了。   苏长越的手往下滑进她揉皱的衣襟里,用行动回答了她:“你试试。”   ……   清早。   苏长越撩起纱帐,站在床边叫她:“珠儿,你说起来服侍我穿衣的。”   被“试”完的珠华眼都睁不开,嘴唇微动,丢给他微弱的三个字:“自己穿……”   苏长越其实已经穿好衣服了,闻言闷笑一声,不再吵她,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8章   苏家的屋舍调整及修缮大约持续了半个月左右。   苏长越说了后,苏婉和苏娟对于要迁到后罩房去并没什么意见——因为她们本就不大乐意再住在东厢里共用一间堂屋,安陆老宅地方阔朗,她们这几年都是分开住,已经习惯了有自己独属的空间,完全按自己的喜好布置屋子。这一回来,又挤到一起去,都正觉得有点别扭。   后罩房起初建时是为了给下人住及放杂物,房舍便都是隔开了的,论地方比正院厢房要小些,苏婉苏娟各占了一屋,屋里分一明一暗两小间,两人牵着手去看了,开始有点遗憾,但随着添置的家具摆设一样样进去,房子一天比一天齐整,很有个闺阁绣房的样子了,便都开心起来,反盼着能早点搬进去。   安陆老宅的房子大是大,可是那时候家里没什么余钱,好些小姑娘喜欢的好看物件买不起,光大有什么用呢。   这半个月家里总有匠人来,珠华和苏婉苏娟都不便出去,珠华大半时间便关在屋里清点嫁妆,她那些嫁妆数量太多,大部分还在前院,她对着单子找能用上的,然后让青叶去拿过来。   苏婉苏娟两个没事,也会结伴过来寻她说话,珠华本身倒无所谓,但苏婉第二次撞见她在点数嫁妆之后,就不来了,她不来珠华还没觉得什么,但苏娟也没有再来就奇了——她的东西在屋里摆得满满当当,苏娟两回来都是满眼羡慕放光,还控制不住摸摸碰碰的,明显是个很感兴趣的样子,她现在还住在东厢里,抬抬脚就过来了,怎会舍得不来?   小荷机灵,往东厢送了一回点心,就有话来回了:“奶奶,大姑娘手里不是有上回买首饰剩的碎银么,她托了梁大娘,捡着门前有卖丝线绢花的婆子叫卖路过时,买了一大盒串珠和结实的丝线,哄着二姑娘在那里各串一副珠帘,预备着挂到新屋子里。因珠子是大姑娘出钱买的,二姑娘觉得得了便宜,就肯坐在那里一起串了。”   她说着要笑:“我看二姑娘的样子,有点怕珠子不够,大姑娘抢先串完了,她没得串,所以顾不上别的,一心就在屋里串帘子了。”   珠华听得也觉得有意思,忍不住笑道:“这两个丫头,真是人不可貌相。”   苏婉长得嫩,一副萌系孩子样,平时也心直口快不存心事似的,其实心里有数,行事也有谱,她觉着不好看嫂子清点嫁妆,就默默避开了,同时还想了办法把苏娟也给拘住。   苏娟平素倒似很能动心计,时不时要打点小主意,占姐姐的便宜,其实傻精傻精的,苏婉让着她时她才讨得着便宜,苏婉真要像个姐姐一样想管她了,一盒不值钱的便宜珠子就能摆布她跟着走了。   小荷道:“谁说不是呢,不知大姑娘是谁教的,我看孙姨娘明显对二姑娘更上心些,应该教导她更多,怎么倒把二姑娘教得还不如大姑娘聪明了。”   珠华扬眉问她:“难道孙姨娘是很聪明的人吗?”   小荷噗嗤一声笑了:“奶奶说的是。”   “似这样做娘的见识短浅,只有把孩子往更浅薄了教,还不如不教呢,天资够用的遇着事自己琢磨,倒能更像样些。”   珠华说着,放下单子,她今天在查点的是各色绸缎布匹,捡着夏日能用的让青叶搬了十来匹来,把一张黄花梨木桌堆得满满的,一眼望去五彩斑斓,十分耀目。   “两个姑娘在屋里串珠子串了有四五天了吧?成天坐那里也不好,请过来玩一会罢。”   小荷答应一声去了,两处离得极近,很快,苏婉苏娟就跟她后面进来了。   苏婉笑嘻嘻地:“嫂子,见你忙,我们就自己找了点事情做。你今日闲些了呀?”   珠华笑道:“我本来也没有多忙,在屋里没事做才算算账,现在正好算到料子了,让你们过来,挑两样喜欢的花色,做两身新衣裳穿。只是我手笨,做不好女红,等你们选好了,再费点事送外面请个好绣娘做去。”   其实小荷倒是会,不过做衣裳费时费力,要把这差事给她,加起来四身呢,她得有好一阵脱不开身做别的了。   苏娟从进来眼睛就粘在桌上移不开了,听得这话,更加发亮,抢道:“谢谢嫂子!”   苏婉一句推辞含在嘴里愣是没来得及吐出来,嘴巴嘟着,很是纠结地瞪了苏娟一眼。   珠华看她那表情萌萌的就想笑,坐在桌边向她招手:“行了,别客气了,我又不是外人,快过来挑罢,你是姐姐,先挑。”   往后都是一家人了,没有她一天一身地换,两个小姑子却穿着旧衣在那里串珠子干活的,料子她既然有,那散一些不算什么,省得再去外面买。苏长越的至亲只有两个妹妹了,何必分得过于清楚,守财不是这样守的。   苏婉也正是爱俏的年纪,一桌新鲜料子堆着,她纠结不过片刻,也就高高兴兴地道了谢,认真上前挑起来了。   苏娟眼巴巴一时看看她,一时看看桌上——她和苏婉的喜好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虽然一匹布做两身也够,但谁想和别人穿一样的呢,自然只有自己有才最好了。   虽然着急,她也未敢出声争抢,被先前的簪子事件教训了一回,苏娟谈不上吃一堑长一智,起码的眉高眼低还是知道了点,珠华和孙姨娘苏婉都不一样,不会惯着她,也不会让着她,拿定了的主意坚持了就是不改,她找孙姨娘求救也没用,碰了回壁,她总算知道憋着点了。   不管怎样,总还是能白得两身衣裳,她要是耍赖把新嫂子惹翻了,那可能一身都没她的份了。   苏婉绕着桌子打转,转了好一会后,选了一匹海棠红妆花缎,一匹碧色折枝葡萄绢;苏娟见了心下不由失望,因为她也看中了那匹海棠红的缎子,不过再一看,自己第二喜欢和第三喜欢的料子都还在,便又安慰了些,老老实实地跟着把挑了出来。   苏婉此时想起来道:“嫂子,不用往外头去找人做,我和妹妹都会。只是我们裁剪上还学得不怎么好,但姨娘很会这个,请姨娘帮着裁一下就行了。”   “你们这么能干啊?”珠华略汗颜,她还逗留在往帕子上绣花的水平,制衣这个层次的女红,离着她太遥远了。   也可见苏家过去几年不容易了。   苏婉摆出很会过日子的神色道:“其实没有,我的手艺挺一般的,不过可以自己做的,就不用去外面浪费钱了。”   珠华的汗颜转成了心酸了,道:“现在家里好了,不用这么省了。做衣裳不容易,你们别把手戳坏了,还是拿出去让人做罢。”   苏婉眼睛睁得水汪汪地道:“嫂子,你可真好呀。”   “大奶奶,我看大姑娘先说的是,用不着花这个钱,我来做就行了。”   一嗓子从门外插话进来,却是孙姨娘来了。   这几日后罩房修缮添物,来的人员复杂,皆是陌生外男,苏长越已在翰林院正式上值,白日不在家,主要由梁伯老两口在监管;孙姨娘年纪大了,又是妾,相对没那么受拘束,她很上心这事,便也时不时往后罩房去,看着匠人不要偷奸耍滑,这是才又去了一趟,回来时听到正房里热闹的说话声,就便听了一耳朵,听出端倪后,便忙自告奋勇进去了。   天一日比一日热,她在外跑了一圈,脸膛都是通红的,拿帕子擦着汗珠,倒是满面笑容:“这个活计我熟,在安陆时,两个姑娘的衣裳都是我买了布做的,到她们大一点时才教了一些,让她们学着做了。奶奶放心,我保管做得又合身又漂亮,不费了这料子。”   她主动要请缨,珠华不犯着拦她,就道:“那有劳姨娘了。”   “不值什么。”孙姨态度很热情地道,说着话接过了苏娟手里的料子,翻看着好似自语在道,“这一匹做一件应该富余了些,不过做两件又应该不够——”   珠华还在奇怪她怎么给自己揽了活干还这么高兴,就听苏娟道:“姨娘,怎么不够了,你以前买一匹布都是能给我和姐姐各做一件的。”   “……”孙姨娘脸僵了,瞪蠢女儿一眼,口气硬直地道,“那是你们小时候,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够。”   她口气不好,苏娟便不服,反驳道:“哪里有多小了,前年还做着呢——”   她声音小下去了,因为终于发现自己拆了孙姨娘的台。   珠华手臂撑在桌边,扶着额头,忍了忍,没忍住,索性也就直接笑了出来。   孙姨娘这是欺她不懂制衣,想把多余出的衣料昧下,没想苏娟未解其意——其实她根本没想要剩下的料子,讲好了送人的,难道让苏婉苏娟裁完了再把余料给她送回来?便能再做出一件来她也犯不着要,这是一个处事态度的问题。   如孙姨娘和苏娟这样,算是**在她面前演示了一遍什么叫做“上不得台面”。   孙姨娘让她笑得脸庞更红了,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有些事半遮半掩尽可以试试,如先前,珠华要不肯放手余下的料子,那她还回去就是了,可让苏娟没轻没重地一闹,直接把她那些小心眼揭穿,那就难看极了。   僵在这里不是个事,珠华笑几声就停了,孙姨娘就是这么个人,便是把她的脸面下完,终究于她也没什么意思。   她抬了头道:“我给了妹妹就是妹妹的了,剩的随便妹妹爱做个什么,若缺什么配的,可以再来和我说。”   孙姨娘松了口气,胡乱说一声:“我这就做去。”   转身逃也似地走了。   珠华再望一眼苏娟,暗叹着摇了摇头:这个小姑子说没心眼都是好听了的,简直就是个缺心眼,还该教一教,哪怕是装也得装出个样子来,她走出去总也是苏家人呀。 ☆、第129章   小姑子的教养问题暂且搁到一边,初回京里,家事繁多,大致整好宅子,各自住进新屋子后,下一个问题就是添人。   珠华贴身伺候的暂时不需要,小荷和青叶两个一个使心,一个使力,配合得刚刚好。不过这两个丫头也都十六七了,要不了几年,总得出去嫁人,所以需得添两个小丫头来,一面放在院子里做些杂事帮手,一面跟在小荷和青叶后面学些规矩手艺,考虑到她们是接班用,现在的年纪就不能太大了,十岁上下最好。   小荷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珠华很有点犹豫——这是货真价实的童工啊,张家也有这么小的丫头,不过并不在她的院里,她感觉没这么直观。   但再一想,这年头能活到买儿卖女的人家,要么穷极了,要么做爹娘的混账极了,她把小孩子买了来,好歹给吃饱穿暖,也不会让人打骂,比落到那些苛刻人家乃至脏地方总好多了,便又定了心。   再来是苏婉苏娟,各需至少添一个丫头,她们三五年内都差不多该出嫁了,不出意外,此时添的丫头将来就跟着一道陪嫁去了,所以必得挑好的才行。   再有苏长越,他似乎也该要买一个小厮伺候笔墨?   “我现在用不着小厮,以后如果需要再说罢。倒是应该添一个跟着梁伯去,他年纪大了,有些粗活做起来吃力,给他找个帮着,平日看家守户,我也放心些。”   “嗯,那还有姨娘,她添一个是肯定够了,一、二——”珠华算了算,道,“一共就是六个了,可得好好选一选了。”   莫看添的人不少,签死契的买卖法加起来都上不了百两,也就够给姑娘们买一回首饰的,底层百姓人命之潦草,可见一斑了。她要穿到那样人家,才是真地狱模式了。   苏长越对挑人是简单直接的当家人想法:“先买了回来使着,不好再重新买便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里一眼就定能看准了人的。”   他说话的时候刚从外面回来,官服还没脱,青叶在厨房帮梁大娘,小荷去打水给他洗手去了,屋里没有别人在,珠华觉得他穿官服格外英俊,很是被迷倒了一下,顺口撩道:“谁说的,我当初一眼看准了你,可再没有变过。”   她说完觉出不好意思了,转过身去背朝着他,假装要去倒茶,苏长越一下笑了,隔着两三步距离伸长了手臂,从后面勾住她的腰,微矮了身,把头搁她肩膀上,冲她耳朵吹热气:“那你昨晚说不要。”   “……”珠华努力板着脸道,“因为我还小。”消受不起夜夜笙歌好嘛。她把这句含糊隐了不说,跟着又认真微侧了脸和他道,“我说不准还能长高点呢,要保持足够的睡眠才好。”   苏长越趴她肩上直笑,道:“嗯,你还能长高。”   他一听就是哄孩子的口气,珠华要白眼他,先叫他勾着下巴亲了一口,而后他就若无其事退开去了,道:“下人你看着挑罢,我接下来一阵要忙了,白日不能在家,下值也会晚些。梁伯是京城本地人,虽然离京几年,那些老街坊他都还熟悉,知道哪里的牙人靠谱。我和他说了,明后日让带一批过来,你领着妹妹们挑一下,若拿不定主意,可以让梁伯和大娘帮着你一些。”   珠华的注意力让他前半段吸引住了,扭头道:“你如今在翰林院不是习学吗?怎么会要忙了?”   “翰林院预备要编修先帝实录——”   珠华惊讶极了,一听就忍不住打断了他:“你可以做这个?”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由官方出面主管的编书是件非常高大上的差事,给先帝编实录就更加是金光闪闪了——所谓实录就是按年月日,将皇帝在位期间时所发生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一应实事,整理记载留存下来,期间也会包括亡殁臣工的传记,一般都是新皇继位后,择史官词臣为先帝修,工作量视先帝在位时间而不等,如在位二三十年的,那修上几年也是寻常事。   这个差事因为极为清贵,通常为翰林院所垄断,别说外臣了,连别部门的京官都染指不得。皇帝也不敢乱指派人,给自己老子修实录,把那些不懂门道的人塞进来,要出了错,那少说得遗笑个百年了。   所以苏长越能接触到这件事,他所处的部门是对的,但翰林院本身人才济济,集中了历届科举最顶尖的科考名次,苏长越只是才进去习学的庶吉士而已,别说品级,他现在连编制都没有,得多大的运道才能挤进修实录的上差里啊?   “不能。”苏长越干脆回答了她。   虽然是意料之中,珠华也难免失望:“哦——那你的意思是?”   虽然先帝不是个好玩意儿,但他死后这项差事是个极难能攒到的资历,就是翰林院的老大翰林学士也不一定在任期间就肯定能参与到——要修这个实录,起码,得死个皇帝吧?哪就有这么巧的事呢。   “只是秦学士看到了我的字,觉得我字写得不错,所以让我跟着他打打下手而已,实录这样每个字都需慎重斟酌的典录,轮不到我多话。”   “那是让你跟着誊抄?”   苏长越点头:“大概吧,秦学士才和我说了,我现在也不大清楚。”   “那也不错啊。”珠华又开心起来,这等于能从头跟着理一遍一个皇帝任期内的施政,对于新人来说,是最好不过的见习机会,哪怕只是在旁做个摆设也是很划算的。   她就道:“你安心去忙,不用操心家里的事,有我呢。”   苏长越道:“你也别急,慢慢来,等家里都收拾好了,可以请我两个相熟的同年一家上门来坐坐,有一个也是才成了亲的,你在京里认识些人,慢慢就习惯起来了。”   珠华笑眯眯应:“嗯。”   两个有商有量地说完,用饭安歇不提。   **   及到隔天,苏长越一早出了门,梁伯来问了,知道珠华无事,便去和那牙人说了,带了一批丫头小子来。   一下至少选六个,是笔大买卖了,做牙人的蔡婆子很上心,基本把家里能带来的人丁全带来了,分了前后院,梁伯在前院选小厮,他人老见识多,说不定比珠华看人还准,珠华便全放权与了他,让他自选。至于丫头则由蔡婆子领着,进了后院,高高低低在院子里站了三排,让珠华挑选。   自己家里见人,珠华犯不着遮挡什么,于是她从屋里一出来,就把蔡婆子震了一震——苏家虽然已经整修过,面积摆在这里,就是寻常官吏人家而已,屋舍整洁有致,摆着不少新鲜花草,显得很有生活情趣,但并不华贵。   从这样相对普通的屋舍里走出这等美人,蔡婆子刹那之间,以她稀薄的文化水平想出了一个相对复杂的成语——蓬荜生辉!   小荷去后罩房请了苏婉苏娟来,孙姨娘上回丢了人,躲了几天,此时算是风头过去,放下做到一半的衣裳,忙忙跟着一道来了。   “奶奶,”蔡婆子不禁把声气放低了些,上前两步蹲身行了礼,陪着笑道,“老婆子手里的人都在这里了,都是手续齐备在官府备了案的,请奶奶放心。”   珠华向她点点头,转向苏婉道:“大妹妹,你心里可有谱,偏好什么样的?正巧中人在此,可以介绍一二。”   苏婉略呆,她小时候是有丫头的,然而那时她还未满十岁,懂得什么,都是苏母挑好了来服侍她,此时被问,拧着眉想了想,想不出个头绪,就撒娇道:“嫂子,我也不知道,嫂子帮我挑罢。”   苏娟把人都看了一圈,更是茫然不知所以,也只好求助地看珠华。   珠华先有准备,见此便道:“这样,十二到十六岁的,站到最前排来。”   这个年龄限制是比着苏婉苏娟的年纪来的,更小或者更大的,就都不合适了。   三排小姑娘们起了一阵骚动,过了一会,在蔡婆子的训斥下,前排的人选终于稳定下来,一共有六个人。   这些小姑娘们到买家之前都用力洗刷了一番,穿着差不多样式的半旧衣衫,一眼望去,独有排在左起第二的一个蓝衣丫头格外不同,大概十五六的年纪,肌肤白皙,发泽油亮,站姿端正中虽也带着些拘谨,但和其他那些努力站直了仍显得缩头缩脑的同伴们相比,已然是十分有规矩了。   蔡婆子留意到珠华的目光所在,忙道:“这丫头叫惠香,和那些乡下的毛丫头大不一样,乃是忠安伯府里出来的。奶奶想,那样门第里出来的规矩,还有错的吗?她十分聪慧,认得不少字,还会算家用账,原来跟在伯府伯夫人出的嫡姑娘身边专管四时衣裳的,十分得力。到我这里一个月了,平素也帮着我做了不少事,听说是奶奶家要挑人,我才舍得带她来了。”   孙姨娘眼睛亮了,她是很羡慕那些高门大户的,只是没得门路钻营上去,这要能得个伯府的丫头放到女儿身边,提点着女儿,让女儿也知道些豪门的规矩秘事,可不是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0章   珠华疑问扬眉:“这样大户人家姑娘的贴身使女,怎么会流落出来?”   且不说这丫头看着还没到配人的年纪,就算到了,一般也是内部解决,或是主家给备份添妆好好发送出来;会重新进入买卖流程的,只有犯了错的才是这个遭遇,比如当初发卖红樱那样。   一语把孙姨娘的热心肠问冷了些,忙跟着望向蔡婆子。   蔡婆子笑道:“奶奶才进京,对京里的一些事大约还没来得及打听。这桩是四月末才出的,忠安伯府被查出来包揽讼事、抢占民田及放印子钱等好几桩了不得的罪过,万岁爷发了怒,一道圣旨下来,把伯府抄了家,夺了爵位,爷们成了年的全流放去了边关,成百的奴仆全部经官发卖——这惠香就是老婆子从人市上买的。对他家女眷们倒还开了一线天恩,没也跟着一起卖了,只是再想过以前的富贵日子是不能了,有娘家投奔的还好,没有的,现在只能缩在城南的一间土地庙里,携儿带女的,好不凄惨。”   她一行说,那惠香慢慢低下了头去,捏着半旧的蓝褂子边,咬着唇,一串眼泪扑簌掉下来。   珠华恍悟:这桩她是没听说,但再往前一点,皇帝发作锦衣卫她是知道的,她的嫁妆可不就是从锦衣卫那夺回来的么,想来皇帝清洗完鹰犬后,跟着就拿实在不像话的勋贵开一开刀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帝上任也差不多。就先帝往年那昏庸样,养出来的混账臣子多着呢。   “呦,可不兴在人家哭!”蔡婆子忙训惠香一声,又陪笑道,“奶奶别见怪,这丫头倒是个有良心的,伯府那嫡姑娘待她很好,她虽然被卖出来,心里还惦记着,求了我去打听那嫡姑娘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我看她哭得可怜,心里不落忍,才帮着去问了。所以我才知道先和奶奶说的那些,不然,我哪里有那样清楚呢。”   珠华心里有数,能干牙婆这一行的,就没有还会心软的——这不是纯贬义,乃是行业特征,能被当做牛马买卖的哪个没有几桩闻着伤心的惨事?牙婆扛不住这个,也就别想干这行了。   这蔡婆子肯发善心替惠香去打听,多半是把她当做了奇货,想着哄好了她,卖个好价钱才是。   蔡婆子还在卖力推销:“不是我夸口,这着实是个难得的丫头,若不是我得着消息早,未必能去抢到手——奶奶也不必担心那忠安伯府的事,他家便是犯了杀头的罪过,该抄的抄,该卖的也卖了,惠香一个小丫头,能知道些什么?再株连也株不到她身上,一应都是妥当再没妨碍的。”   她虽是王婆卖瓜,但也不是空口胡扯,单就惠香本身的素质而言,确实强过她身边的别人许多,她有经验,伺候小姐诸般事宜可以直接上手,若不是主家出事倾覆,想在一般人市上买个这样的确实并不容易。   珠华听到此,笑了一笑,却没接她的话。   她已经想定了不能要这个丫头。   说起来京里这些盘根错节的各家勋贵高官,她差不多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不要紧,她可以换一个角度想。   相对来说,新皇是个比较宽仁要面子的人——这结论当然不是从珠华曾有过的一面之缘得出来的。而是因为,万阁老至今还赖在内阁首辅的位子上,没有被撵回老家去种红薯。   诚然万阁老的脸皮够厚,党羽够多,但他再能死撑,能盘结起的势力再大,他也没本事起兵造反,本朝层层牵制的官制从根本上就绝了文臣以武力谋朝篡位的路,这种背景下,新皇如果为人强硬,独断下中旨直接罢免了万阁老,是可以办到的——好处是不用再被万阁老掣肘了;弊处是新皇远离中枢八年,可以想见政事难免生疏,要动万阁老,不可能只动他一个,他那条利益线上起码要撸下一大串去,动手太快,后果可能难以预料,要承担一段时间朝政动荡混乱的代价。   再一个,万阁老毕竟是先帝手里使出来的头号大臣,虽然先帝去得太急,没来得及给他顾命大臣的名分,但就官场通行的潜规则上来说,他仍旧是算的,那么新皇即位刚刚改元就给撵了,体面上须不怎么好看。   新皇至今只是对万阁老侧面敲打,已经可以传达出一些他的施政倾向了,他不是个武帝的性子,他缓缓图之,希望权力可以得到相对平稳的过渡,而——这种性格的皇帝,收拾完家奴后跟着就拿忠安伯府开了刀,这伯府得干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儿,才被这么快拉出来问罪啊?   这忠安伯府必然是已经烂到根儿了。   这样人家出来的下人,珠华不敢要,虽然惠香年纪不大,也许没沾染上多少陈年坏习气,不过,她又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何必去赌这个几率?   她的目光就移开了,转去打量另外五个丫头,这个表态是很明确的,惠香的泪眼里传出不可置信的光芒——为什么看不上她?她站在这群人里明明就像鹤立鸡群一样,没有人比她强!   蔡婆子也很诧异,忍不住道:“奶奶——”   珠华没有理她,她是出钱的人,难道还得跟牙婆解释她买谁不买谁的原因不成?她径自开口问排在第四个的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那丫头浓眉大眼,看着一副挺敦厚的模样,她的仪态比惠香差,但眼神比较老实,不像有的丫头脑袋虽然没有乱动,但是眼珠却控制不住地转来转去,在院子里乱打量。   “我——奴婢叫四丫,”四丫被问到了,紧张地抖着声音道,“今年十三岁了,是四月里才过去的生辰。”   “你家原是哪里?有什么擅长会做的没有?”   “奴婢家在通州,擅长的——”四丫想了好一会,终于挤出句话来,“奴婢家里弟弟多,会带孩子。”   她说完羞愧地红了脸,因为她觉得带孩子实在不算什么才能,哪家做姐姐的不会带呢?只是她实在想留下来,这家的女主子们看上去都和和气气的,没人用挑剔得刀一般的眼光看她,她觉得卖到这家来日子应该能好过一点,所以硬着头皮把这当本事说了出来。   珠华了然,弟弟多,那这丫头为何被卖就不用问了。   她转头望苏娟:“二妹妹,这个丫头给你好不好?”   苏娟迷茫地点了头——她只在衣裳首饰之类打扮自己的事上才有主意,至于别的,就一概糊涂了,反正这个丫头看着不讨厌,那就要她好了。   孙姨娘在一旁非常纠结:她知道了惠香的来由后,一方面觉得她不大吉利,一大家子都抄了呢,便和她一个内宅的小丫头不相干,想想也总是有点别扭;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丫头本身是没问题的,能寻个豪门出来的不容易——   “奶奶。”   她心里正拉锯着,在外院和梁伯一起选小厮的梁大娘从垂花门进来了,绕过丫头们走到珠华面前道,“外面来了个打扮齐整的妈妈,说是勇毅侯府来的,要给奶奶请安。”   梁大娘说着话时神色很奇怪,因为苏家是文官体系起家,不管是苏父还是苏长越的相识里,都没有勋贵这一脉,从勇毅侯府这个封号可以看出来,这家子还是以武封爵,和苏家更加扯不上关系了。   珠华也是一愣,她头回进京,哪里认识什么公侯,不过人已经到了门口,总得见一见。就道:“先请她进来罢。”   而后转向青叶:“领中人去旁边坐一坐,喝杯茶。”   蔡婆子听先前话音,虽然惠香没推销出去,已是定下一个四丫了,这笔生意仍有后续可为之处,忙赶着道:“奶奶忙您的,不必管老婆子,我能有什么事,只管等着无妨的。”   又挺腰点着她带来的丫头们道:“都站直了,好生等着,不许乱说乱动!”   当下,青叶领蔡婆子去了耳房,梁大娘出去,不一时带进一个头上包着首帕、穿着酱紫对衿褂的中年妇人来,进了堂屋,福了身,送上一封信一张帖子。   帖子没封口,珠华便先打开看了。   自称姓王的中年妇人大概也知自己来得莫名,开口解释:“这是我们二奶奶给奶奶下的帖子,我们府里有座荷塘,这节气正开得一塘好荷花,二奶奶要办一场赏荷宴,有意请了奶奶去游玩——另有一封信,却是金陵魏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寄给奶奶的,世子夫人与我们二奶奶交好,常常互送节礼,因不知道奶奶在京中的地址,所以一并寄到我们府里来了,托二奶奶转交与奶奶,奶奶打开看了,便知究竟了。”   珠华没见她之前,心里还嘀咕过这是不是个骗子呢,这时候听说信是沈少夫人捎来的,又意外又放了心,忙把帖子放到几上,转而拆起信来。   信不厚,也就两张笺纸,一笔簪花小楷,字里行间果然是沈少夫人的口吻,很痛快地和她说,她这个小可怜,没亲没故的,一个人远嫁京城,沈少夫人不大放心,所以托了手帕交照顾她一二,听说她还有两个将至嫁龄的小姑子,都没说人家,这便更需要往外交际见识一下,让珠华不要偷懒,要是人家来邀她,她勤快着些去。   薄薄两张纸,珠华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亲娘在世也就这样了啊! ☆、第131章   珠华和姓王的妈妈叙了两句,言谈里知道了勇毅侯府的二奶奶姓江,是文臣之女,其父因身体原因,如今已经致仕,不过十来年前曾任过德安知府,这就可以解释江二奶奶和沈少夫人的手帕交从何而来了,州府亲民官和正处于封地里的藩王,肯定是有交际来往的。   大约两人恰巧投了缘法,各自出嫁于两京之后,交情仍旧延续了下去,往来不绝。   珠华赏了红包,笑道:“请妈妈上复二奶奶,多谢二奶奶的邀约,到了日子我一定去,我家里还有两个妹子,才回京,她们年轻腼腆,没怎么出过门,也一并想去见识见识。”   孙姨娘站在廊下,假装在看一院丫头们,其实耳朵往堂屋里伸得尖尖的,听得这话,喜动颜色,险些欢呼出来。   王妈妈接了赏包道了谢,笑道:“我们二奶奶最喜欢热闹,奶奶只管带着姑娘们去,到时候各家去的姑娘们多着呢,一道说话玩耍,最是好了。”   当下说定了,王妈妈告了辞,小荷引领她出门。   院里的丫头们朝着堂屋的方向站着,进来时王妈妈只看见一院后脑勺,她这样的仆妇出门代主办事,极有规矩约束,是不会乱张乱望的;此时出去了,方见着了众丫头们的正脸,第一排的自然最显眼,而鹤立鸡群一般的惠香又更显眼。   王妈妈的眼神从她面上一扫,瞳孔便缩了缩。   惠香却是一下睁大了眼,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似乎又不知该说什么,便在这一迟疑间,王妈妈收回目光,加快了脚步,目不斜视地出去了。   直到走出垂花门外,王妈妈才仿佛好奇般问小荷:“我瞧站的那一院子丫头,似乎不像是你们家的人?”   小荷不知所以,顺着回道:“确实不是,我们家哪里使得了那么些。是我们奶奶要添人,所以牙人带了来挑选的。”   王妈妈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出门登车去了。   堂屋里,孙姨娘满脸是笑地进来给珠华添茶:“可见是亲嫂子了,这样想着两个姑娘。”   珠华正要出去继续挑人,并不再有喝茶的需要,但孙姨娘提起壶来就倒,她总不能按住,只好无语地由她去了。   倒是想起来一事,便嘱咐了一句:“赏荷宴的日子在三天后,姨娘的衣裳做得怎么样了?我看两个妹妹先赶着各做一身罢,到时穿着新衣裳去,人显得精神鲜亮些。”   孙姨娘忙道:“奶奶说的是,我这便继续做去,明后日指定能做出来,误不了出门的大事。”   珠华点头便要出去,孙姨娘跟在后面见着院子里的丫头,记起先前的纠结,忙赶上一步拦了拦:“奶奶,我觉得跟惠香比,四丫似乎太木了些,”她说着撇了撇嘴,“这从名字上就分出高下了,四丫多土气。”   珠华随口道:“名字有什么?等到了二妹妹身边,二妹妹想个中意的名字再改就是了。”   她又要走,孙姨娘急了,咬了牙,也顾不得修饰字句,直接冒了实话:“奶奶,不怕你笑话,我看娟儿这丫头实在傻了些,我是没本事教她,她一年大似一年,不能总这么着,与她买个懂事有法度的丫头,凡事提点着她才好。那四丫穷门小户来的,蠢兮兮的,知道什么。”   她提这个意见,出于爱女天性,珠华并不烦她,不过——   她摇摇头,指着送完人正从外走回来的小荷,问孙姨娘:“姨娘看我这个丫头如何?”   她忽然问这个话,孙姨娘未解其意,一时想歪了,以为她要把小荷拨给苏娟,小荷平素出出进进,替珠华发号施令,诸事无不妥帖,孙姨娘一喜,忙道:“小荷姑娘很好,奶奶要是舍得把她与娟儿,最好不过了。”   “……”   珠华啼笑皆非,道:“姨娘想什么呢,小荷给了二妹妹,我用谁去。我的意思是,姨娘觉得小荷不错,那么姨娘不妨再想一想,假如我是二妹妹的性子,小荷一般还在我身边,我和姨娘起了矛盾,小荷替我出头和姨娘理论,姨娘会把小荷当一回事吗?”   问题关乎女儿,孙姨娘认真地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后她沉痛地发现——不会。   归根结底,主子才是主心骨,丫头只是附属,主心骨立不起来,附属再精明,也会招人轻视,不被人放到眼里。   “这样还算好的,假使碰上心术不正的刁奴,二妹妹为人天真,分辨不出,让摆弄着吃了亏都未必知道。依我看,为人处世,还是以一个‘正’字为要,自己的心思位置摆正了,行事自然就有个基本的谱了,那些格外的机敏智计,有就有,没有也不会怎么样,世上哪有那么多聪明人。”   孙姨娘听到耳里,脸没来由地热了热,疑心自己被含沙射影了,去打量珠华面色,却又觉正常,只好抛开,归为自己想多了——不然还真去对号入座当那个“心思位置”没摆正的不成。   她再一想也觉可怕,苏娟那个性子,真是分不清里外好歹的,最容易让人糊弄,珠华所说的很有可能真的发生。惠香再好,苏娟压不住她,那就不能要了。   珠华话还没完:“再有,很快二妹妹要跟我出门到勇毅侯府做客,这些公侯之家,结亲连纵,极多是互有来往的,惠香伺候过忠安伯府的嫡姑娘,未必没跟着嫡姑娘去过侯府做客,人家说不定都认识她,现在她旧主蒙难,她出现在了二妹妹身边,让人探问起来,别不别扭?”   ……别扭。   那侯府的姑娘若和忠安伯府的嫡姑娘有交情,更难免要叹惋几句,这气氛就控制不住要奔着低靡去了,好好的赏花宴,谁不想开开心心的,叫人谈起那档子晦气事来,算怎么回事呢?   孙姨娘不得不诚服了:“唉,是我想的不周到了。”   珠华不再管她,径自出了门,此时日头已升,丫头们在太阳底下晒着,保持不了开始相对整齐的队列,擦汗抓脸的,交头接耳的,站久了腿酸佝偻下来的,垫着脚往各处张望的,什么模样都有。   及到蔡婆子从耳房里出来,这些丫头们才一震,停止了骚动安静下来。   苏婉和苏娟呆在东厢里,苏婉无聊,便一直向外留意观察着,此时不如开初茫然了,心里有了底,走到珠华身边,牵着她衣袖道:“嫂子,我想选这个丫头。”   她白嫩嫩的手指一指,指向第一排的最末一个。   那是个矮墩墩的丫头,圆头圆脑,珠华看一眼就忍不住笑了,点头道:“好,你喜欢就行。”   “嫂子——”苏婉撒娇地拉扯她的衣袖,“我才不是看她和我像,我是瞧她性子稳,你看她旁边有木架的影子投下来,她附近的丫头都往那影子下挪,就她没动,站在原地只是擦了擦汗。”   没系统学过规矩的丫头,在面对被挑拣的局面时能有这份定力确实不错了,珠华道:“那就是她了。”   她踱到那丫头面前再随意问了两句,就定下了,跟着是孙姨娘,珠华招呼她来选,孙姨娘正经受了回教,这下不由地显出两分谦虚谨慎劲来:“奶奶先选罢,我怎么好占先。”   “不相干,我选的是小丫头,十岁上下,姨娘现等人用,这么小的不适宜。我们各自看罢。”   孙姨娘这才应了,上前挨排看起来。   珠华对于选童工还是有点心理障碍,不忍多看,就要速战速决,外面梁大娘又进来了,小声回话道:“奶奶,我老头子看中了一个小子,人看着忠厚,且有一把好力气,一般活计都会做,劈起柴来好似破竹。只是有一样,他求了老头子说,他还有个小妹子,年纪太小,不放心让她独个卖到别家去,想和她在一处,奶奶要是肯一并收留,他就死心塌地了。”   珠华问:“这样小子,往外头去找活养活自己和妹子应该不难吧?怎么就落到卖身了?”   梁大娘道:“他自己确没说的,可怜爹妈相继得了重病,抓药看医把一点家底全熬光了,还欠了印子钱,那放贷的要来捉他妹子卖到青楼里去偿债,没奈何,只好投身了蔡婆子,把自己一起卖了,只求寻个干净人家吃饭。他家穷得底掉,其实也不差这一张卖身契了,除了不得自由,做活都是一样的。”   “他妹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才九岁,叫翠花。”   年龄倒是合适,珠华便抬头问:“翠花是哪一个?站出来我瞧瞧。”   丫头们互相张望片刻,一个瘦瘦小小的小丫头就站了出来,她衣裳有些小了,露出来一截手腕瘦骨伶仃,眼神怯怯的,直眨眼。   这样有血缘的兄妹有个牵系,听着做哥哥的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一并买了倒更可靠。珠华看两眼就点了头:“行,大娘去和他哥哥说,我可以留下他妹子。”   梁大娘应一声,忙去了。   很快又挑了一个小丫头,孙姨娘也选好了,轮到和蔡婆子谈起价钱来。   蔡婆子手底下最值钱的就是惠香,能抬得起价的也是她,其余都相差不到哪去,蔡婆子也不好乱开价,最终六个下人,两个小丫头各四两,大些的丫头十两,并一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二十两,一共作价五十八两,分别当即写了身契,梁伯随着一道往官府去上了档,添人事宜便算暂告一段落了。   意外落选的惠香在后面的过程里只是闷闷,珠华也没留意她,未料随后却被她整了点麻烦来。   且说珠华忙了大半日,张罗着叫下人们挨个从头到脚热水洗刷,再安排住宿铺盖,不知不觉到了傍晚时分,眼见天色将黑,正想着苏长越怎么还未回来时,到前院张望的青叶气呼呼跑进来了:“奶奶,奶奶,快去看看,有个不知羞的姑娘把大爷挡在门口了,不叫他进来,还哭哭啼啼的,我能揍她不?!”   珠华双眉一轩,丢下梁伯才送进来办完的契纸,起身道:“走,我去看看!” ☆、第132章   珠华当然不至疑心苏长越在外面有什么,但她发现苏长越总打趣她的话没错,她醋劲确实挺大的,单是想到那不知名姑娘拦着苏长越,可能碰触到他她就满心不高兴了,气势汹汹领着青叶往外走。   青叶力气大,哼,等她到了,要是发现苏长越真叫人占了便宜,就开揍!   女人打女人可算不得欺负人!   “公子,求你了,你就帮帮忙吧——”   苏家大门前,一个白衣背影跪着,声音哀婉地哭泣。   苏长越站在对面,怀里抱着个碧绿的西瓜,他一举步,那白衣姑娘就跪在地上跟着他转向,伸手想拉他的官服袍角,苏长越为避嫌,不得不再三停了脚步。   他沉声道:“姑娘,你有冤屈,自可去向官府递状上告,内子一介妇人,与你的事没有一点干涉,你来为难她毫无用处,又是何必。”   珠华听得这一句,脚步不由慢了慢:什么意思?来找她的?她看这姑娘身影无比陌生,应当不认识啊。   便又加快了一点步子出去,绕到那姑娘正面去,见到她梨花带雨的一张脸面,清丽是清丽,但确实是陌生的。   苏长越见到她出来,先是微微松了口气:“珠儿。”旋即又道,“你先进去,这事不与你相干,别让人冲撞了你。”   珠华亲眼见着那姑娘试图拉扯的举动,直接道:“那可不成,我也怕人冲撞了你。”   白衣姑娘听得这句,眼泪停了停,颊边飞上一抹尴尬的红来。   珠华转脸吩咐青叶:“先把大爷抱着的西瓜接过来,吊在篮子放井水里泡一会,等会晚饭时切了吃。”   青叶答应一声,上去接了,又左右望望,迟疑道:“奶奶,我这就进去了?”   珠华“嗯”一声,伸手拉了苏长越空出来的手,把他拉着朝里走,白衣姑娘下意识有点要扑扶过来拦阻,珠华道:“你碰我一根指头,我就报官,一个字也不会再听你说了。”   她在外人面前气质偏冷淡,因相貌过美原就和普通人划出了一道距离感,这一再放下脸来,愈加有种盛气凌人之意,白衣姑娘窒了一下,动作就不由停住了。   苏长越比珠华高了一个头,他是觉得珠华吓唬起人来可爱到不得了,一路忍着笑,听话顺利地由她牵进了宅门里。   珠华在连珠纹照壁前停下,转身,这才道:“你找我有什么事?进来在这里说罢,我才听了一句,你像是要找我帮忙,但却把我夫君堵在门外跪着哭求,让邻居们看了,还以为我夫君做了什么错事。贵家规矩,都是这样求人办事的吗?”   她自我感觉架势摆得很好,很有一家女主人的样子,苏长越少见她这一面,十分新鲜,又听她一口一个“我夫君”,动听到不得了,很愿意听她多说两句,原要替她了结了的,此时倒袖起手来,饶有兴趣地看她处置。   白衣姑娘红着脸爬起来,一边拿衣袖擦了眼泪,一边慢慢走到了门里。   “我不是有意的,实在是不得已。”   珠华似笑非笑:“哪里不得已?我没看错的话,你是把我夫君拦在门外吧?你要找我,我家门前又没得人守卫,你往里敲门请人通传一声就是了,你却纠缠我下衙回来的夫君,难道他像个门房的样子?”   “……”   白衣姑娘当然是有私心的,她以为男人面对她这样的落难美人总是比较好说话,尤其苏长越气宇英越,她向他下跪求助毫不为难,所以见他正好归家,才改了主意,先求上了他。   这时叫毫不留情地点出来,若点出的人容貌普通,她还能再去向苏长越装个可怜,然而暮色里对面立着的是个容光足可碾压她的真正美人,她这个可怜无论如何扮不出来,同时很觉羞辱,眼泪不禁又流了出来。   对于有勾引苏长越嫌疑的小白花,珠华对她的眼泪毫无触动,道:“你再不说来意,就请你出去,我们要关门落锁了。”   白衣姑娘一急,往前跨了一步:“别——我,我娘是忠安伯府的伯夫人。”   珠华愣了愣,上午才来过一个原忠安伯府的丫头,当晚伯府的姑娘就找了过来,这要是没联系就怪了。   “惠香是你的丫头?”   白衣姑娘点了点头,吞吞吐吐地道:“惠香找着我说,勇毅侯府来了人,似乎是邀你过府赏宴,我想请你到时带了我一起去,我可以扮作你的丫头。”   作为数月之前还是金尊玉贵的伯府嫡姑娘,她虽然下跪跪得利索,却显然并不真正擅长向人求援,一句话说出来,毫不婉转,倒有点吩咐人的意思。   珠华微皱了眉:“你要去侯府做什么?你家原和侯府有交情?那你自己去就是了,虽然你家遭了难,想来那府里的主子们也不至于连一面都不允你相见——若真这样无情,那你跟我混进去也是一样的结果,凭你想要什么,人家都不会应了你的。”   “你不知道,我原和勇毅侯府二房的五爷有婚约——”白衣姑娘说着哽咽了,眼泪又落了下来,“婚期都定好了,就在明年春天,可是我家出了这样事,他家不说帮扶,二夫人反而很快找着了我娘,逼着我娘把婚事退了,我不甘心,想亲自去问一问。”   珠华默了。   就这个遭遇来说,这姑娘还确实挺可怜的,算是被雪上加霜了一把。   她顿了一下开口:“那你现在找去又有什么用呢?你有什么把柄能胁迫着勇毅侯府,让人家回心转意娶了你进去?恕我直言,就算你有,你这样勉强进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白衣姑娘抹着泪道:“你想多了,我家都一败涂地了,哪还有什么把柄。我、我和曹五爷其实很有情分,我觉得他应该也不愿意他娘这样做,只是我没机会见他。我想去问他一声,他要亲口也和我这么说了,我就死了心罢了。”   珠华吓一跳,立刻拒绝:“这可不行,我帮不了你。”   男女私会非常敏感,一个不好就要惹出事来,她乱发善心给打掩护带了人进去,到时候不管这两人什么结果,是和好还是翻脸,只要闹出一点动静,她还怎么见好心邀请她的侯府二奶奶,连带着把沈少夫人的脸都丢了。   白衣姑娘恳求道:“我会小心的,不会害了你,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这么冒昧找上门来,求你帮帮我罢。”   珠华坚决摇头:“你不用多说了,我和勇毅侯府没有一点交情,托了我一个长辈的面子才得了人家的邀请,没有能耐帮你这个忙。我至多不追究惠香乱传话,你不要再强人所难。”   白衣姑娘失望之极,脱口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冷酷,我都保证了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珠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现在就在给我添麻烦好吗?你要觉得我冷酷,那随便你,你去找不冷酷的人帮忙罢。”   白衣姑娘让堵得说不出话来,眼泪涟涟。   珠华看她又有点可怜了,叹口气道:“我听买走惠香的牙婆说,你们家余下的女眷现在住在城南的一家土地庙里?”   白衣姑娘以为有转机,忙点点头,道:“是——”   珠华打断她道:“你看,一个原本与你家毫无干系的牙婆想打听你家的住所都可以打听到,那曹五爷若真有意,可能寻不到你吗?还要你想尽办法去见他?”   白衣姑娘愣住了,脸色慢慢变得惨白。   过了好一会,她才困难地哑着声音道:“但我不见他一面,我总不甘心,也许他有什么苦衷,也许二夫人不许他来见我呢。”   珠华不耐烦了,道:“他一个大男人,少说也快二十岁了吧,二夫人再管着他,总不能把他的腿打断,有什么许不许的?罢了,这个忙我反正帮不了,你还是走罢,再不走等宵禁了,你叫巡城的兵丁看见,就麻烦了。”   白衣姑娘说了半天,见珠华的口风还是没有一点松动,终于不得不死心,再看看天色,确实不能再拖延,只好慢慢往外走了。   珠华想了想,叫她:“你等等,你这一路过来,没吃晚饭吧?我去看看厨下有什么,给你拿点带着路上吃罢。”   白衣姑娘咬了嘴唇:“我不要,我不是要饭的。”   说着好像真的受了羞辱一样,加快了脚步走了。   珠华鼓了脸:“……哎,我真是多余问她。”   要不是想着这时代对女子太不友好,她多少有点同理心,才不多这一句嘴呢。   苏长越失笑不已,点她的脸颊:“嘴硬心软。”   牵着她的手往里走:“究竟怎么回事?她先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我听得不大清楚。”   珠华便从头从早上选丫头的事开始解释起,事倒不复杂,走到堂屋坐下时,也就说清了。   苏长越明白了:“原来如此。这家伯府的事我倒听过,处置的旨意是翰林院里的林侍读代拟的,我听他和别人议论朝政,提起此事,说陛下是宅心仁厚之君,忠安伯府那样多的罪过,让人一说情,还是留了他家女眷一条清白生路。”   皇帝登基一年有余,仍算新君,官员们对他不算了解,私下议论几句新君的施政,揣摩一下圣意,是题中应有之义。   珠华对忠安伯府兴趣不大,但很乐意知道苏长越上值工作的环境,追着又问了两句,直到随后晚饭上来,方食不言了。   饭后沐浴上床。   他们晚上歇息时屋里是不留人的,不单珠华脸皮薄,苏长越不是那等打从奴仆环绕的豪门子弟,也不习惯他起兴想干点什么事时叫人听着。   此时他吹了灯,摸黑到床外侧躺下,默了一会,小声问珠华:“你亲戚走了吗?”   珠华“哈”一声笑出来。   这个亲戚的说法是她教苏长越的,大前天她月事来,苏长越不知,抱着她要求欢,她一时情急,脱口把前世的说法爆出来了,苏长越就此学了去。   珠华以前从未觉得这个说法有什么问题,但从苏长越这个正宗的古人嘴里说出来,她就忍不住想笑,听一回笑一回。   笑完了才答他:“没有,再过两天才好。”   苏长越不响了,好像叹了口气,抱着她亲了亲,怕走火,蜻蜓点水般,然后老实翻回去躺下了。   珠华一时没有睡意,胡想起来,觉得他怪惨的,在船上一直忍着,到了家刚舒缓了不多久,又不成了。   成亲了一阵子,该做的都做了,珠华有点好意思放飞了,她手犹犹豫豫地,搭上了他的小腹。   苏长越开始以为她是无意中搭过来的,谁知跟着感觉她在往下移动,动得极其缓慢,但纤指所到之处,火星连成一片燎原,直向下腹冲去。   珠华隔着薄薄的中衣,觉得手底下的肌肉一下绷紧了,他似有一个屏息,她如被鼓舞,指尖微抖着继续往下——   然后被按住。   苏长越哑声道:“珠儿,别闹。”   他声音里是不容错辨的压抑的**,珠华听得脸上热气蒸腾,结巴着道:“我没闹,我、我看我压箱的画册有这样,我借你只手,你凑合一下罢。”   ……   “凑合”过后,珠华僵着发酸的手举在半空中:“……忘了,我应该选准备一条帕子。”   苏长越殷勤地下床:“你别动,我去拿。”   借着月光摸到搭在架子上的一条布巾,回来仔仔细细替珠华把手擦干净了。   珠华动动手指,其实还觉得有点怪怪的,不过反正她一点也不嫌弃他,便也罢了。   苏长越把用过的布巾信手一扔,重新上床,亲亲她脸颊,问她:“珠儿,你的画册摆在哪里?我怎么不知道有,明天让我看看。”   珠华:“……”   她歪了头,假装睡着了。   苏长越在她耳边笑一声,躺正了心满意足地也睡了。   ☆、第133章   三日后。   清早,苏婉苏娟换了新衣裳,带了新首饰,打扮得两根水葱一般,笑嘻嘻牵着手来找珠华,让她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妥。   十四五的小姑娘,皮肤都嫩得吹弹可破,再一着意妆扮,哪还有个不好的,难得的是两人长相风格不同,往一块一站,区别明显,都能让人留下印象。   珠华满意地起身,一手揽了一个:“很好,小美人们,走,出门了!”   苏婉被逗得嘻嘻直笑:“我站嫂子旁边,哪里好意思算美人。”   珠华笑道:“怎么不算,环肥燕瘦,各有擅场,难道美人必定是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不成?”   “嫂子真会哄人。”苏婉开心地挽着她的手贴着她往外走。   孙姨娘殷切地从后面送了来,连着嘱咐道:“大姑娘,二姑娘,头一回到人家做客,要谨言慎行,多听你们嫂子的话,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别贪看景色到处乱走,仔细给人家留下坏印象。”   苏婉苏娟一齐“嗯嗯”应声,道:“知道了,姨娘放心。”   说着话出门上车。   才进苏家没几天的两个丫头,四丫和圆脸的妮儿也跟着一起,她俩现在改了名,跟苏娟的四丫改叫云钗,很能体现苏娟的喜好;妮儿则被苏婉改成了听兰——土憨的妮儿配上这个脱俗的名字很有几分反差的搞笑,妮儿自己也好几回反应不过来是在叫她,不过苏婉硬是坚持了她的文艺少女心。   新出炉的云钗和听兰还没来得及学多少规矩,但今天这种场合,她们必得临时上阵跟着去,不指望干什么了不得的活,纯是个脸面。到了正场面上,假使需要取点东西传个话什么的,总不能姑娘亲自走来走去,那就太掉价了。   那等豪奢人家,谁不生两只富贵势利眼呢。   “……其实没什么,人面都不熟时,多看少言随大流。”   马车上,珠华给两个小姑子做豪门一日游的最后辅导,“别人问你话若不知怎么答,也别紧张,就微笑混过去,只要你守着礼貌,一般有修养的人不会穷追猛打,那等非要你出丑的,她自己的脸面也不见得好看到哪里去,别人看在眼里,自然有数,只会觉得她无礼苛刻。”   苏婉苏娟一起连连点头,等到珠华说话停了,苏娟就举起手里握着的一面小靶镜,不时对着照一照。   其实马车虽有一点摇晃,但她好好坐着,鬓发一丝不乱,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头,照来照去都不厌。   珠华见她那个专心致志的臭美模样,也是——嗯,有点服气。   苏婉关注的点就正经多了,问道:“嫂子,你说我们到了侯府,会不会被分开啊?”   珠华想了想,她也不太确定,这种赏宴未必有一定之规,已婚和未婚的有时会分边,有时不会,帖子上不会标明这个,只能到了场随机应变。   “我不知道,不过分开也没事,你和二妹妹在一处,姐妹俩总是有个照应,若遇着什么急事,就打发丫头来找我。今天我们出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好好地去,再好好地回来就行了。”   苏婉有点忐忑地点头:“好。”   她们出门算早的,不过到达勇毅侯府时,有些人家已经先到了,可见侯府办的这场赏荷宴应当很受欢迎。   因来客众多,马车在大门外就需停下了,珠华一行人下了车,验了帖子,在仆妇的引领下从角门进去。   然后,她就有点愣住。   因为走在前面有一个应当是也来做客的少妇,背影十分眼熟,眼熟在何处呢——衣裳。   夏日炎热,珠华穿的是一身衫裙,上着碧色祥云纹罗衫,下是白罗彩绣花鸟裙,好巧不巧,前面那少妇竟和她穿着件花色一模一样的罗衫,只是裙子配得不一样,她下面是月白花缎织金裙。   苏婉苏娟也一眼看到了,苏娟脱口道:“嫂子,她怎么和你穿的一样。”   这一声把前面那少妇惊动了,她一转头,眼光立刻定在珠华身上,然后,脸色一下不好看了。   珠华眨眨眼,没想到她身上先出了问题——怎么说呢,虽然没有人做错任何事,但冷不丁在这种场合和陌生人撞了衫,感觉就是尴尬。   前后两边引路的仆妇脚步也有点顿住了,目光相互对上,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置这场面。   珠华犹豫片刻,跟小荷低声道:“去把我备的那身衣裳拿来,等会借间屋子我换一下。”   她不认得那少妇,但看形容应当比她大了有五六岁,这场赏荷宴不知持续多久,假如她们要被安排到临近相坐,那是现成的要给人提供谈资了,她是后来,又年少,就让一让罢。   负责给她们引路的仆妇松了口气,忙道:“奶奶放心,只管跟我来,我给奶奶找屋子家什重新妆扮。”   小荷便要往外走,去马车上拿包袱,事情本该到此和平结束,不想那少妇忽然冷笑一声:“叶珠华,你这是已经嫁了?不会就是嫁给那个倒霉败势的苏家罢?你们两家都这么着,倒也相配。只你却有本事,不知怎么弄的鬼,侯府的花宴也能混进来了。”   “……”   珠华整个莫名其妙,这少妇连名带姓叫她,一个字也不错,显见是认得她,且听口气应当是她出嫁前认识的,可她那时在金陵不说,出门也少,大半时间都在养弟弟,确认自己不可能结仇结到京城来啊。   她就定睛看那少妇,认了好一会,终于依稀有点印象出来了——也是被那句“倒霉苏家”给提醒了的,这少妇可不是第一回说这话了,当年在魏国公府里,她随其母一起拜见徐老夫人,因意中人知府公子汪文苍和张萱定了亲,迁怒到她,她母亲拿自家才得的一个庶子刺激钟氏,巴巴说个不停,她则挑拨张莲,张莲没上套,珠华在旁笑了一声,被她劈头咒了一句。   虽然就事后来说,也算不得咒,因为苏家确实是倒霉了,但许燕儿当时的恶意是开脱不掉的。   ——对了,这少妇就叫许燕儿!   珠华连带着把她的名字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了出来,然后就——更莫名其妙了。   她后来在魏国公府和许燕儿又碰过一两回面,许燕儿借着母亲和徐老夫人同乡,也能在国公府里来往一二,但许燕儿比她大着五六岁,当时主要是奉承徐家大小姐徐玫;珠华和她们年纪有差,玩的不是一堆,也不去硬凑那个热闹,就老实地只在沈少夫人院里呆着。   除掉初见时的一点口角,要说更多的恩怨,那是再没有了。珠华和她碰面也只是在同一府邸的见着而已,没有任何实际交集,两人其实就和陌生人差不多。   所以,她这是吃错了什么药?要说不喜欢两人撞了衫,珠华没认出她前也主动说要换了,两方距离不远,许燕儿哪怕没听见她的话,听见仆妇的话也该知道她退了一步,还给她难看是什么意思?   许燕儿还在扬着下巴瞪她,一副睥睨表情,珠华领着两个小姑子,不想惹事,但都叫人指着名踩到头上来了,她再退让,就不是息事宁人而是懦弱了。   珠华嘴角一挑,先命小荷:“小荷站着,不用去拿衣裳了。”   已经走出几步的小荷听令停下,走了回来。   许燕儿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你做什么?我不过白说一句,你有什么可赌气的。”   她先果然是听见了。   珠华笑意变冷,但并不生气——她见到许燕儿眼底的不自然了,知道她为什么慌。   讲真,不怕脸大地说,一般女子和她撞衫是真没什么优势,她开始主动要换,也有一点是不想仗脸欺人,两人穿着一样的衣裳,便是原本没交集落到别人眼里也要被放到一处品评了,比下去的那个心里如何舒服,好好来赏花,何必结这个不痛快呢。   但她先一步释放了善意,对方却不领情,反而糊了她一脸,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珠华往前走,苏婉苏娟下意识跟上去,到得许燕儿跟前,珠华手里拿着团扇,悠哉扇了扇,微微笑道:“许姐姐,我没赌气呀,只不过觉得你我事隔经年,都嫁到了京里,于此意外相逢,真是难得的缘分,又凑巧选了一样的衣裳,就更是个有趣的巧合了。我要是换了,岂不是辜负了这因缘,一样就一样罢,我是一点也不介意的,反正——谁丑谁尴尬。”   她说完执扇错身而去,身后寂静一瞬,旋即连着响起好几声“噗哧”窃笑。   苏婉苏娟一边笑一边跟上来,连给她们引路的仆妇也是掩着嘴,仆妇不想解劝,她觉得她接到的这家女眷够和气了,人家那个品貌,也不傲慢自大,主动说要换,那另一家偏还撵着人压一头,这叫打脸回去,怪得谁呢。   许燕儿在背后气得发了抖,要追上去,候在旁边的仆妇拦了拦,不卑不亢地笑道:“奶奶,天这么热,您还是息怒罢,这外面客人不断地来,您一时失了态,让人见着,有伤奶奶的声誉。”   许燕儿一转头,果见自角门外又行进了一家两三个女眷来,而且似乎听到了一些先前的争执,看过来的表情有点怪怪的。   同许燕儿一起来的有她夫家的一个小姑子,受不了被人这么看,有点焦急地催她:“二嫂,算了,别计较了,我们等会坐得离她远些就是了。”   这是勇毅侯府的地界,许燕儿也是头一回来,叫接二连三地劝阻,头脑冷静了下来,也不敢真怎么样,再转回头,见珠华一行已经走出去一截了,只得咬咬牙,气恨地跟了上去。 ☆、第134章   名为赏荷宴,这花宴便顺理成章办在了荷花湖上的水榭里。   勇毅侯府的这座荷花湖比珠华想象得要大上不少,她跟在仆妇后面,一路穿花拂柳,拐过个弯,一眼见到荷花湖的时候,竟一下想起“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句子来。   跟着她就想——怪不得不叫“池”,而叫湖呢,再没想到宅院里能冒出这么座大湖来,真是壕。   待听得仆妇介绍,这湖竟不是原本有的,而是勇毅侯住进来后,生以人力挖出来的,她就更只能写一个“服”字了。   仆妇对于这座湖很自豪,见着珠华一行是头回来做客,就自动给她们介绍:“奶奶姑娘们大约不知道,我们府里这湖是有来历的——”   说起这座荷花湖,其中有个感人的故事。   且说当年,勇毅侯府的祖上是开国猛将,以军功起家,建朝后论功行赏,封爵赐宅,第一座赐宅位于金陵,离着莫愁湖不远;当时的勇毅侯夫人是金陵人氏,□□荷花,打小就常去莫愁湖边赏荷,画得一笔好墨荷,嫁入侯府后,仍旧不改其好。   但世事变幻,忽有一日迁了都,勇毅侯府跟着迁到了北方的新京,侯夫人离了家乡故景,心中十分想念,不上两年当时的勇毅侯一病去世,侯夫人更加伤心,整日闷闷不乐。   她的亲子也就是现任勇毅侯见此,便寻了知名的匠人来,大费周章在新赐的宅子里挖出一座湖,引了活水,又种满荷花,在湖上搭出连延水榭,花费数年功夫,连岸边造景的石头都特意去金陵运了来,硬是从无到有地生出一座荷花湖来,安慰母亲。   勇毅侯的这番孝心,在当时广受称颂,还得了皇帝的亲口褒奖。   如今上任侯夫人已经过世,这座荷花湖随着时日积累,却并未荒废,而是变成了勇毅侯府出名的一景,侯府的主子们每年逢着夏日,总要办上一两场荷花宴,因荷花湖背后的故事,这花宴的档次也跟着提升,京里的人家都很乐意接到帖子。   “侯爷可真是难得的大孝子啊。”听了人家的故事,珠华识趣地捧场。   说着话,便行到了近前水榭,这水榭布置得十分精美,三面都垂着轻纱珠帘,既可免得人随意窥视,又不遮挡湖风轻送,里面已经坐了大约四五个人,锦绣衣饰,一色的富贵气象。   水榭内上首放了一椅两几,席位还空着无人,下面客席团团排开,则各是一椅一几,时辰尚早,正宴尚未开始,各人座前摆的雕漆几上便只放了清茶瓜果并一些小点。   仆妇领着珠华一行到其中一处客席前,躬身道:“奶奶请先小憩片刻,我们二奶奶随后就至。外面荷花开得好,奶奶若有兴致,也可先绕湖赏景一番。”   又向苏婉苏娟笑道:“姑娘们请随我去前面那座水榭里,今儿邀请的人多,分了两处宴客,我们三姑娘已经候在那里,专等着迎候各家的姑娘们了。”   仆妇说着伸手指去,她指的是离此不远沿水而建的另一座水榭,与此处在岸上以蜿蜿蜒蜒的短廊相连,因两座水榭皆是半架于水面上,实则直线距离很近,站在此处可隔着珠帘看到那边布置与这边不同,乃是摆着几张圆桌,姑娘们届时围桌而坐,更易亲近。   珠华收回目光,拍拍两个小姑子的手:“去吧,离这么近,说笑声大一些都可相闻,不必紧张,难得出来散散心,别辜负了这么好的景致。”   苏婉苏娟乖乖点头,跟随仆妇从短廊去了。   这短廊建造得也很讲究,两边皆设了美人背,中间有一处圆亭,各家来客的丫头们便聚在此处,以备传唤。   安排好了苏婉苏娟,仆妇离去,却没有再往二门去迎新客,而是转向了内院的方向。   她一路匆匆行过,快到西北角上的一座院落时,见到院子外一个束白玉冠的年轻男子蹲着,比划着手,和面前站着的穿件小红袍子的男童说些什么。   “……要最漂亮的,最漂亮的知道吗?”   男童才只五六岁,生得白白胖胖,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他眨巴着眼,奶声奶气地点头:“知道。”   “好,瑞哥儿真棒,五叔最信任你的眼光!”   男童拿小胖手拍拍胸膛:“我棒!”   “对,然后你这样……”年轻男子凑到男童耳朵边,拿手掩着,叽叽咕咕说了一通话,离开,殷切地望他,“你懂了吗?”   男童点头:“懂!”   年轻男子不大放心,跟他确认:“真的?”   男童大声道:“真的,我找到——”   年轻男子吓一跳,忙捂住他的嘴:“瑞哥儿,你小声点,可万不能被别人听见,来,你对着五叔的耳朵,悄悄地说。”   男童似乎觉得这种悄悄话很有趣,嘻嘻地笑着,用气声道:“五叔,我找到最漂亮的,就想办法,让她陪我玩,带到郁苍亭那里,让五叔悄悄看一眼……”   年轻男子欢喜地连连点头:“瑞哥儿,你真是最聪明的宝宝,就是这样,一点不错!”   男童骄傲地挺起小胸膛。   年轻男子又道:“瑞哥儿,五叔下半辈子的幸福,就全靠你了,你好好帮五叔掌掌眼,五叔明天给你买多多的糖吃,避着你娘,保管不叫她知道。”   听到有多多的糖,男童不禁眼神晶亮,含了手指,一串口水顺着流了下来。   “嗬,瑞哥儿,你这口水——”年轻男子骇然后退,一眼见到不远处的仆妇,忙招手,“快过来,给你们哥儿擦一擦。”   他说着站起来,拍拍腿,一身轻快地走了。   仆妇上前把男童的口水擦了,柔声问他:“瑞哥儿,五爷刚才和你在说什么?”   男童无辜地望着她,道:“没说什么呀。”   仆妇再哄着问了两句,男童就转着眼珠道:“五叔说要打了小鸟给我玩。”   仆妇隐约听得几个字眼,觉得应该不是这样,还要再问,男童不怎么耐烦了,扭着身子:“我渴了,我要喝水!”   就挣脱了仆妇的手,腾腾腾跑进院子去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半懂不懂,会扯谎,但往往扯不圆,仆妇哭笑不得,却也不好逼问,只得跟在后面也进了院,走向正房。   男童已经扑在房里立着的一名贵妇身上:“娘,你好漂亮呀。”   贵妇先是眉开眼笑,旋即又有点失色:”快把这小祖宗抱开,我才整的裙子,客人们已经有陆续来的了,不能再耽搁了。”   便有丫头笑着上来把瑞哥儿哄着抱到了一边去。   这贵妇自然便是勇毅侯府的二奶奶了,分属承爵的长房一脉,仆妇上来行礼:“二奶奶,我接着了苏家的女眷,随侍的丫头一共有三个。我着意看了一下,一个应该是原就跟着苏大奶奶的,两个年纪小点的当是才买的,里面没有惠香,苏家应当没有买她——那两个小的规矩很粗疏,苏家如果买了惠香,这个场面一定是带惠香出来更为合适。”   二奶奶一边由丫头重新替她整理裙裾,一边点头:“这就好,省得生出啰嗦事来。你初见那苏大奶奶,感觉如何?”   仆妇立时想起珠华那句话来,忍不住就要笑,把那场小冲突说了出来。   屋里的人俱听得笑个不住,二奶奶笑道:“沈姐姐给我写信,信里说的叶家那孩子苦水里泡出来的一般,自家打小没处存身,寄居舅家,说的亲事也惨,没过门夫家先败了,好容易夫婿争气,如今才算有了点起色;这么个身世,我以为该是个苦巴巴的娘子,不想倒是个好诙谐的辣姐儿。”   又好奇问道,“这苏大奶奶果然美么?她这么嘲讽人,那被她嘲的都没了话回?”   仆妇肯定道:“确实美,奶奶今日请的客人我多是认得,已经到了和没到的,总算上都不及她。”   二奶奶失笑:“那和她撞衣裳的那个可算自找的难堪了。”又兴致盎然,“今儿倒是热闹,每常吃吃喝喝,看这每年都开的荷花,我早都看腻了。走,我们这便往水榭去。”   男童瑞哥儿听她们说美人,想起先前被人叮嘱的事了,推开给他喂水的丫头,重新要抱上来:“娘,娘,带上我。”   丫头怕他再乱弄二奶奶的裙裾,忙丢了茶盅把他拉住。   二奶奶拒绝他:“这可不行,娘要去宴客呢,是正经事,你乖乖呆着,等娘回来再陪你玩。”   瑞哥儿只是不依,被丫头拉着,乱挣着闹腾,仆妇犹豫一下,把先前在门外听见的只言片语回了,道:“——不知五爷哄了瑞哥儿什么,我没听真,觉得似乎不是正事。”   “五弟惯是个不着调的性子,这又不知是捣什么鬼,还拉上瑞哥儿了。”二奶奶抱怨一句,时间紧,她也来不及查问了,望一眼瑞哥儿,道:“罢了,横竖他这么个小人,往哪里都去得,抱着跟我一道去罢,我亲自看着,免得他胡闹。”   微俯了身哄儿子:“瑞哥儿,娘带你一起去,但你到外人面前可要听话,有规矩,别让人笑话你,你能做到吗?”   “能!”瑞哥儿响亮道:“我最乖最听话!”   二奶奶伸了手给他:“那好,跟娘走吧。”   瑞哥儿想到他五叔许诺的好多好多糖,吸了口口水,兴冲冲牵上去跟着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登徒子陪衬的美人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所以一号登徒子要登场了,   放心放心,我的美人不一样,登徒子也不一样,保证不会膈应到大家~   ☆、第135章   水榭里。   主人未至,来得早的几家女眷闲坐无聊,慢慢自己搭上话头,寒暄了起来。   先于珠华进来的女眷们年纪都不算很长,最大的瞧形容也超不过四十,大约因今日请宴的是侯府二奶奶,她请的人选便以自己的平辈及更小一辈的姑娘们为主了。   这些人里有原来就互相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其中一个三十出头的容长脸妇人特别开朗健谈,主动先介绍了自己,说她姓廖,丈夫现在詹事府右春坊任右司直郎。   这一串官职看上去挺长,也不如知府县令那么常见,不是官场中人,恐怕未必搞得清她丈夫是干什么的——珠华在张家时扫过这方面的盲,现在认真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   从六品,跟太子混,管弹劾宫僚,纠举职事——简单来说,就是给同为太子属官的同僚们挑刺,大约可以当个缩小版的御史看。   隐藏在这背后的一层是:詹事府服务于太子,是辅佐教导未来储君的机构,自然十分清贵,因此随着立朝久长,文官渐渐势大,詹事府中的官职也由起初的由勋贵大臣兼任而转变为文官把持,且还不是一般的文官所能染指,必得是正途出身,这所谓正途,就是大众认知里的“进士”了,其余从捐官举人监生入仕之流,统是靠边站。   这还没完,进士和进士也有分别,最好是科考过后能在翰林院里镀上一层金,然后再转迁入詹事府,才算根正苗红,之后就是在此刷刷储君好感,养养名望,这个过程视各人具体情况不同,短则几年,长则能有几十年,但只要不出意外——意外有二,一是招了储君厌恶,二是储君招了皇帝厌恶,自身都难保;再往上升都是飞速,直接一跃而成各部侍郎的都有,堪称是一道最正统国朝士大夫的升迁之路,那些外官,再也没有这样的机遇。   翻翻历代内阁大学士的履历,很多在接触到权力顶峰前都有这么两条。   也就是说,这位廖太太的丈夫不管如何,一定是在文官的队列里了,且是比较有前途的那一种。   文官虽然自己内斗斗得厉害,但是面对武官及勋贵时,又会自然站成了一边,自动把自己归为一圈。   果然,在珠华报了来历后,廖氏的态度一下子亲近了起来:“呦,原来是新科传胪公家的小夫人,怪道这样面嫩,苏传胪也是这一科最年轻的了,我们家老爷都在家感叹了两句后生可畏。”   珠华虽然出外应酬少,基本的社交原则是知道的,不免和她互捧了两句,往回去夸她丈夫前程远大,廖氏十分受用,再和别人说了几句后就绕回珠华这里了,悄悄笑道:“还是我们说话有意思,和她们没趣儿。”   这“没趣儿”主要是因为旁人不大把她放在眼里,这也怪不得,司直郎的前程再远大,目前只是个六品官;是储君近臣不错,然而皇帝也才登基,新太子去年才立,等轮到他,不知要何年何月去了,皇帝不令太子参议朝政的情况下,太子只能闲着读书,他都没实权,跟着他的臣属更加是不消提了。   苏长越在翰林院,廖氏丈夫在詹事府,两人一个前辈一个后辈,说穿了现下都是一个“熬”字,慢慢攒资历,境遇差不多。   珠华就同她聊起来,廖氏正说着:“我们老爷之前也在翰林院里,去年太子殿下入主东宫,皇上替殿下选取辅臣,我们老爷才换了地方,若不然,现在还和你们苏传胪在一个衙门——”   脚步声起,又有一家女眷来了。   珠华循声转头,却见是许燕儿。   珠华这回看她是熟面孔了,目光往她身上溜了一溜,微微扬眉——许燕儿原是跟在她后面的,早该到了,却耽搁了这么一会功夫才来,她还以为她换衣裳去了,看来是小瞧了人,许燕儿十分坚强,仍旧穿着同她一样的衫子。   看许燕儿的不只是她,水榭里的人都不禁把目光投了过去。   这座水榭虽然不小,但也大不到哪里去,这一衫撞的,人人都在第一时间发觉了。   廖氏看看珠华,又看看许燕儿,发呆道:“这是怎么说——怎么会这么巧。”   许燕儿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先前在角门里就碰见过的她的一个小姑子,还有另外一名遍身罗绮的少妇,少妇和她小姑子携着手,显见两家是熟识。   珠华不认得那少妇,但座中有人认识,起身笑迎:“四奶奶来了。”   两方笑谈了几句,珠华方听出来,原来这少妇竟是勇毅侯府二房的四奶奶,和许燕儿夫家有表亲。   曹四奶奶在这里应酬了一会,就笑道:“诸位安坐,不要客气,我这小表妹腼腆,我亲自送她到那边水榭里顽去。”   就牵着许燕儿的小姑子去了。   珠华再看许燕儿时,就了然了:先前许燕儿嘲讽她是怎么混进来的,其实两家差不多嘛,都是关系户,不过许燕儿真格连了亲,关系比她硬点,所以先前会以那副白眼看人的模样质问她。   许燕儿已经坐下,她的位子和珠华隔了一点距离,但这点距离不足以挡住女眷们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太倒霉了,怎么偏偏撞上个最不能撞的呢?   许燕儿其实颇有几分姿色,二十出头,也是好年华,她撞别人未必输,可惜——真的太背时了。   坐下不到半刻钟,许燕儿已经如坐针毡。   她算是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谁丑谁尴尬”,那些看好戏似的眼光就不说了,含着同情的善意眼神她一样受不了。她也带了备用的替换衣裳,先前她小姑子曾劝了她一句,让她去换一下,她赌着气不肯,现在再想换也迟了,人都看到了眼里,不换不过尴尬,换了直接就是丢人。   叶家这小丫头当年就是如此,她费尽心思,不过只同徐家大小姐混了个泛泛之交;叶家小丫头仗着一张好脸,什么也没干,莫名其妙就入了沈少夫人的眼,她每回见她在魏国公府出入无忌,心头都要泛上一股嫉妒的恶气。   现在这股恶气又泛上来了,许燕儿冷笑一声,她才问曹四奶奶打听过了,从来没见过珠华这么一号人,她不知走了谁的门路是头一回混进来,肯定没多大要紧。   那么许燕儿踩她就不需要有顾忌了,不把她那层倒家败势破落户的底揭了,她自己的脸面又怎能找得回来?   廖氏还在悄悄问珠华呢:“那个和你穿一样衫子的妇人,你认识吗——”   “叶家妹妹,”许燕儿酝酿好情绪言辞,矜傲地开了口,打断了廖氏的话,“不知你是几时进的京?”   ……这口气是要搞事?   不知为何,珠华心头居然泛起一阵淡淡的兴奋,她先向廖氏点点头,然后含笑转向许燕儿道:“没有多久,上个月才到。”   许燕儿心里更定了,道:“是吗?巧得很,我也是上个月才到的京里,我们家爷就是京城人,本随着一家在外任上,因明年要考乡试,名录在顺天府里,我们提前了一些时间回京,备考来了。”   从许燕儿的年纪推她丈夫的年纪,大约也在二十出头,能去往乡试的龙门里走一遭算是有出息的子弟了,珠华继续含笑:“恭喜许姐姐了,这样肯下功夫,想来明年是必中的了。”   “哪里敢说这个话,科场艰难,未见功名已白头的大有人在,叶家妹妹,你这样说话,可见是不懂门道了。”   珠华差不多猜到一点她的用意,已经在憋笑了:“……嗯,许姐姐教训得是。”   果然,许燕儿下一句就问到她了:“你嫁的那个夫婿,如今怎样了?当年听说苏家败落,我就替你可惜,你自己已是父母双亡,没依没靠的了,再许个这样的夫家,以后怎么得了?唉,你如今生活还过得去吧?依我说,京城虽大居不易,你们进京做什么呢,不如回老家去,踏踏实实寻个营生,好生做活也罢了。不过难得我们有缘分,既在这里见着,你若有什么困难,我能帮的,倒是可以帮你一把。”   “有……”珠华憋不住了,举起扇子挡了脸,肩膀抖个不住。   许燕儿大喜,以为大大削了她的脸面,把她说哭了,忙道:“你别伤心,你既说有,那是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罢,别硬撑着了,面子能当饭吃不成?”   廖氏旁观到现在,照理她和珠华初见,没多大交情,其实不与她相干,但她丈夫与苏长越皆属清流,眼看着好好一个传胪叫人奚落成这样,忍不住了,向许燕儿道:“这位奶奶,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这个叶家妹妹的夫婿才中了皇榜的第四名进士,又蒙御口亲点了庶吉士,现正在翰林院里当值,你叫他去回老家去?踏踏实实寻个营生?“   廖氏的口气尽力客气了,但因为末尾是疑问句,几乎是顺理成章地带出了一句余韵——你没毛病吧?   “……”   许燕儿的脑中空白一瞬,只想大嚷一句“不可能”,拼力咬唇才控制住了自己——别人没有必要骗她,当着这么些人在,也不可能撒这个谎。   这是真的。   她丈夫才考过秀才,苏家那个小子已经考中进士了,名次还那么高。   她拿一个秀才去踩着进士炫耀。   她劝进士回老家去像个小商贩一样做活。   过了好一会,许燕儿的脑子仍是空的,她顾不上也完全不敢看任何人的脸色,只是不知不觉地紫涨了面皮,破罐破摔地逼问珠华:“你安心要看我笑话?我误会了,你不解释,你说什么有困难?!”   她几乎想要咆哮,叶珠华说她进京还不满一月,应当是刚完婚,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生四喜占了一半了,有个屁的困难!   珠华放下团扇,露出笑到晕红的一张芙蓉花面来:“我是有啊,许姐姐,我想求你帮帮忙不要再说了,你再说——哈哈,我就要笑死了。”   她是真不客气,真不留情,真追穷寇,然而也是,真美到容光慑人。   旁边的女眷们便有想从中转圜缓个颊的,也说不大出来了。   珠华坐在那里,堪称肆意,然而她那么点年纪,城府浅一点又怎样呢?她不谦让又怎样呢?又不是她找着别人挑衅,人都看在眼里,她没什么错啊。   管人家妹妹叫得亲热,结果连人家的具体境况都不清楚,自说自话,自找难看,怪得了谁。   “呦,怎么都冷在这里不说话了,可是怪罪我来迟了?”   一个爽朗的声音连说带笑地响起,曹二奶奶牵着个小小男童,出现在了水榭前面。   她手里牵着的男童望着珠华的方向,痴痴地看呆住了。 ☆、第136章   “姐姐,我是瑞哥儿。”   和曹二奶奶一起进来的男童路过珠华的时候停了步,向她冒出一句话来。   珠华正收了笑意站起来迎接曹二奶奶,忽然接了一句奶声奶气的自我介绍,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虽不知这小孩子为何有这一出,但他这么有礼貌,又生得白净胖乎乎,总是讨人喜欢的。   她低了头笑道:“好,我认得你了,瑞哥儿真乖。”   瑞哥儿十分开心,他跟着曹二奶奶到上首,曹二奶奶笑着开始说了一通赔罪及开场白,他乘着这个机会,就一点点挣脱了母亲的手,溜到珠华身边来了。   “姐姐,我以前没有见过你。”瑞哥儿望着她,眼神晶亮地道,“你以前怎么不来我家玩呀——”   “瑞哥儿,你给我回来!”曹二奶奶好气又好笑地叫他,“出门前你怎么答应娘的?说了要有规矩要听话,都不作数了?”   瑞哥儿很无辜地不肯动弹:“我有规矩,姐姐都夸我乖。”   座中的女眷们多是已经有了儿女的,纷纷笑道:“哥儿确实极乖了,并没出去乱跑,只在这水榭里,怕什么呢。”   “这花宴原就是散心的,不必太拘紧了哥儿。”   更有人打趣道:“其实也怪不得哥儿,他小孩子也是识好歹的,这位小夫人的容光,我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何况哥儿呢,怨不得他想亲近。”   瑞哥儿这个年纪,还扯不到好色不好色的,他赖着珠华,众人只觉得是件趣事,一时相继笑了起来,气氛十分和乐。   作为主家,曹二奶奶自然是乐见如此的,她此前没见过珠华,但综合年纪和相貌,珠华太好认了,她就指了珠华,嗔了一句:“你们不知,这是我一个相与极好的姐姐托我照顾的晚辈,所以我下了帖子请来,如今我还没照顾她,先让她替我顾上孩子了,哪里有这个理?我可是不好意思了。”   许燕儿愕然地瞪大了眼,因为曹二奶奶到来,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她刚刚松了口气,虽然颜面无存,但犹豫了几番,到底没舍得就走,没想到跟着就听到了这个坏消息。   瑞哥儿回嘴:“我不要人照顾,我照顾姐姐。”   一语又引起一阵笑声,曹二奶奶也掌不住,一边笑一边斥他:“你还得了意了,要你老子来捶你一顿才好!还不给我回来。”   瑞哥儿听了有点惧怕,但仍挨着珠华舍不得走,珠华好笑地替他求情:“我家里也有个弟弟,小时候同瑞哥儿一般,又懂事又可爱,我看着他极亲切,就让他在这里罢。”   曹二奶奶原也不是认真要训孩子,有了台阶,便就势点了瑞哥儿,道:“你姐姐不烦你,那你要替娘照顾客人,就好好照顾,做个周到的小主人,不许胡闹。”   瑞哥儿大声应道:“好!”   接下来,他就一刻也不闲着,一时问珠华要不要喝茶,一时让珠华吃几上摆的果子,又叽叽咕咕和珠华说一些他自己的事,他藏的糖,院子里大树下的蚂蚁,他的小妹妹总是没完没了流口水,他以为小妹妹想吃糖,偷偷塞了一颗到小妹妹嘴里,被奶娘发现,告诉了他娘,他屁股被打得好痛。   珠华笑个不住,她感觉出来瑞哥儿是认真地在和她献殷勤了,虽然他说的都是孩子话,有些自成他自己的一个小世界,她听不大懂,但这件事本身就很新奇又很好笑,她带过几年孩子,知道该怎么应付,就时不时捡懂的地方回应两句,不懂的就随他自己讲去,只要表示在听就行了。   除此外,珠华也分出一只耳朵来听了听女眷们的聊天,说来说去无非是些衣裳首饰,家长里短之类,有的说插两句,若没的说,只管听着也行,并没有什么要紧商谈。   珠华心里嘀咕——说是赏荷宴,就真这么坐着看荷花随意干聊?都没个主题,也太无聊了罢。   一阵清脆动听的笑声自另一边的水榭里传出来,飘荡在湖面上,珠华转头看去,只见那边的姑娘们围坐着,手里似乎传递着什么东西,大约在做游戏。   好吧——看来是有活动的,只是那是姑娘们的消遣,她在已婚这一拨里,只能聊聊家长里短了。   这些琐事珠华不大插得上嘴,曹二奶奶倒是话里带着让她参与了两句,不过她毕竟初来乍到,诸事不熟,硬要加进去聊,若不留神踩了谁的忌讳,反倒不好。大半时间就还是逗着瑞哥儿玩了,两人一个说一个听,居然很和谐。   瑞哥儿精力很足,一直献殷勤也不累,还更有劲头了,把几上摆的瓜果挨样都请珠华吃了一遍之后,看看没什么好招待的了,大脑袋转转,指使丫头去摘了朵荷花来,指明要开得最漂亮的,然后捧着给珠华:“姐姐,送给你。”   此时座中其他女眷聊了一阵,原一时没有话说了,气氛正卡在一个点上,见此立时又激起了一阵笑声。   廖氏坐在旁边,笑得止不住:“这小哥儿不得了,大人也没他这般会哄人!”   曹二奶奶掩面:“快别夸了,不知跟谁学的,再没人教过他这些。”   这一茬说笑过,时辰就差不多了,开了宴,残茶撤去,丫头们分从两边水榭流水般呈上各色酒菜。   不多时,那边水榭忽然响起了几声惊讶的低呼,跟着是一阵笑声。   这动静与先前的不大一样,曹二奶奶指了丫头:“去问问,姑娘们那边玩什么新鲜玩意这么高兴,也叫我们跟着乐一乐。”   便有一个丫头去了,少顷来回道:“姑娘们嫌干席无趣,在那里占花名儿,有一个姑娘酒量极弱,才喝到三杯就醉倒了,大家俱没想到,因此笑了。”   那边水榭里上的是极清淡的果子酒,甜甜的,和糖水差不多,不过封存几日取个果子的甜香而已,这样也能开席就醉,这酒量确实浅得非同一般了。   曹二奶奶忙站起来:“是谁家的姑娘?我去看一看,让人扶到三姑娘院里歇一会。”   珠华有点紧张,盯着那丫头,待她说出一个“章家二姑娘”来,方松了口气——不是苏婉苏娟就行,没喝过酒的人不知自己深浅,一时没防备醉了怪不得自家,但出来做客,醉在人家里终究不大好看。   这章二姑娘也是侯门之女,不过是旁支了,那家定平侯府没分过家,五服之内都围居在一起,各房头的姑娘们在外行走,自我介绍都是出自定平侯府,但含金量各有多少,就得勋贵内部圈子的人才能分得清了。   章二姑娘也是跟嫂子来的,她嫂子话很不少,坐在珠华斜对面,一站起来,珠华就有印象了——先头不但数她话最多,且也最能奉承曹二奶奶,别人是来做客,她好似是专来巴结人的,但巴结的技巧又不太好,话既乱且密,从家里这个亲戚说到那个亲戚,姑奶奶说到姨奶奶,没几句就把珠华听晕了,不知她说的谁对谁,完全无法分辨这么复杂的亲戚关系。   她要跟着去,曹二奶奶把她按住了:“只管安坐,我去就行,这是我们家招待不周了。好在二姑娘饮得不多,我让厨下做碗醒酒汤,二姑娘休息一会,喝下去就好了。”   章嫂子连声道:“哪里,是我家这姑娘不懂事,难得出来一回,就给奶奶添了麻烦。”   珠华有些不忍听,赔礼是应该的,不过这话也太——   本来没多大事的,轻松一些开个玩笑就带过去了,让这么一说,倒似姑娘真有什么不好一样。   曹二奶奶显然也不大听得下去,没再理她,匆匆就出去了。   那边水榭里有点乱,因为负责招待姑娘们的曹三姑娘见章二姑娘醉了,也正张罗着要把她扶到自己院里去歇着,让人到圆亭去喊章二姑娘的丫头来随侍,却根本没找见人。   问别的丫头,也不知去了哪儿,只记得章二姑娘似乎是带了丫头来,但各家奶奶姑娘下人一**的,章二姑娘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谁会特意留意她的丫头。   见到曹二奶奶来,三姑娘就抱怨道:“她家也太没规矩了,这丫头不知是看景还是如厕去了,连个话也不和旁人留,悄悄地就没了影,这样的也能跟着主子出门。”   曹二奶奶低声安抚她:“下回不请她了,我的帖子原也不是给她这一房,说好的正经姑娘有事来不了,才轮着她了,这些旁支分脉,见事少,怨不得上不得台面。先别管什么丫头不丫头了,我让人把章二姑娘扶走罢,耽在这里不好看。”   说着便招呼了人来,扶着晕乎乎的章二姑娘离了席。   **   郁苍亭旁。   发束白玉冠的年轻男子被堵在亭子旁的一棵桂花树下,一脸惊讶地道:“……你怎么会来?”   穿比甲梳双髻的丫头装扮的姑娘站在对面,眼泪涟涟地哭诉:“五哥,你不知我见你这一面,有多么不易。”   年轻男子自然是曹五了,他叹了口气:“唉,你还见我做什么?你别哭了,你是偷偷跟谁混进来的罢?我让人送你从后门出去,让人撞上,对你不好。”   “不,我不走,五哥,我来就是想得一个明白,退婚是二夫人的意思吧?你一定不想的对不对?”   曹五沉默片刻,道:“有什么差别?你不要多想了,你们总算得了一个清白结果,以后好好过日子罢。”   姑娘摇头惨笑:“五哥,你好无情,你退了婚,你知道我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还劝我,我怎么好的起来!你看看我的手——”   她抽泣着伸出一双手,看得出底子是十分细嫩的,但现在上面多了不少细小伤痕,应当是不擅做活所致。   曹五道:“我那里还有些银子,你躲在这树后等等我,我去拿给你——”   “谁要你的银子!”姑娘大受打击般摇摇欲坠,“我难道是来问你要钱的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她说着要倒,曹五下意识扶住了她,姑娘就势倒在了他的怀里。   “你——”曹五要说什么,忽然转了头,眼神锐利地望向不远处的另一棵桂花后,沉声发问,“谁在哪里?”   枝叶扑簌簌响了一下,瑞哥儿和一脸放空表情的珠华站了出来。 ☆、第137章   珠华会出现在这里,要从曹二奶奶出去处理章二姑娘时说起。   瑞哥儿一直挨在她旁边,宴菜上来,珠华就顺手喂他两口,她喂的都是小孩子肯定能吃的东西,喂之前也问了一直守在边上的瑞哥儿奶娘,确定没问题,才让瑞哥儿吃了。   但不知怎么,曹二奶奶出去后,瑞哥儿忽然捂着肚子说有点疼,他胖胖的小身子压到珠华身上,把珠华吓一跳,问他有多疼,怎么个疼法,他说不上来,只是哼唧,要出去。   虽然这几上每一道菜都是勇毅侯府的丫头送上来的,但毕竟是她喂给了瑞哥儿,珠华不敢怠慢,奶娘抱起瑞哥儿出去,瑞哥儿还拉扯着她的衣袖,她便跟着一起出去了,因担心瑞哥儿,连许燕儿抓住时机嘲讽了她两句她都没理。   奶娘张罗着要去告诉曹二奶奶请大夫,瑞哥儿却又说他刚才感觉错了,不是疼,是想如厕。   小孩子一时闹不清自己的需求是有的,奶娘就把他带到岸上一个树丛后,看着他解决。   珠华没有就回去,隔了一段距离等了一会,瑞哥儿完事了,活蹦乱跳地朝她奔过来,才放了心,牵上他要回去水榭。   瑞哥儿却不肯了,眨巴着眼睛和她说:“姐姐,我家里有一棵花特别好看,我领你去看。”   这要是个别的什么人说这个话,珠华当时就要生出警惕心来了,但瑞哥儿的年纪太小了,便有什么人能指使他,也不至于能让他按着演完这么一全套——演艺行当里,小孩子和动物是最难掌控的。   她就只是觉得不好在人家家里乱走,出言拒绝了,但瑞哥儿赖着她撒娇,一个劲要带她去看,旁边的奶娘劝了几句未果,只好和珠华解释并有点恳求地道:“其实哥儿说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奶奶便去看一看,也没要紧的,我陪着一起呢。”   瑞哥儿又持续撒娇,珠华就心软了,想着不远的话,就去看一眼马上回来,如果发觉实际要走得远,那中途折返也不晚。   没想到远确实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却撞上这么不可说的一幕。   刚被叫破的时候,珠华只想让瑞哥儿出去,他在自己家里,见着了什么都没事,不想瑞哥儿没领会到,没松手,拉着她就站了出去。   珠华只好僵着脸呵呵:“……我路过,什么也没看见,这就走。”   她认出了那姑娘,连带着另一位的身份也不问可知了,珠华不想管闲事,随他们接下来什么走向,反正人不是她带进来的,扯不到她身上,她只想当个路人。   对于她的撇清,曹五一时没有说话,他手还扶在他前未婚妻的肩上,却好像已经忘了有她这么个人了,只是专注地望着珠华,目光十分之……心痛?   什么鬼?!   珠华纠结地倒退一步,她真觉得她的人际关系很简单啊,怎么这一个个却好像都和她有点什么,许燕儿是没来由地怨忿她,这曹五爷更莫名其妙,就算她不慎撞着了他的私事,也不用一副她欠了他百万钱的样子罢?   她不想再涉入了,转身拉着瑞哥儿便走。瑞哥儿也乖,蹬蹬跟着她走。   曹五倒没有阻拦,终于把目光收回去了,同时收回来扶着姑娘的手,向她道:“孟姑娘,走,我送你出去。”   孟钿不肯,她也认出来珠华了,不过她没工夫多想别的,一心只想达成心愿,泪汪汪道:“都让人看见了,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   珠华刚走出去,还能听见她这句话,背影不禁歪了一下。   ——自己往人家的方向倒,人家出于礼貌扶了一下,这就没法做人了?   曹五有点急,道:“你不知道,瑞哥儿不可能独自跟别人出来,他身边一定跟着他奶娘或者丫头,现在没看见,肯定是跑走告诉人去了——多半是我二嫂,你再耽搁,等我二嫂来了不好开交。”   不好开交才好呢。孟钿眼睛亮了亮,更加不肯走了,去拉扯曹五的衣袖:“五哥,我们好几年的情分,你一点儿也不顾念吗?就这样狠心一直赶我走?”   曹五忙着要躲:“孟姑娘,我知道你伤心,但你别这样,家里长辈说好了的,你家也都同意了,现在又是何必——”   “长辈说什么我不管,五哥,我只认我们之间。”   孟钿合身要扑,曹五手足无措,他不敢和姑娘家撕扯,毕竟有过婚约,也不好意思对孟钿下重手将她狠狠推开,急了求救道:“瑞哥儿,瑞哥儿,你别走,回来救救五叔!”   他不是指望瑞哥儿个小胖墩能替他把孟钿弄走,而是留个旁观者,总比他和孟钿在这里孤男寡女纠缠的好,当着别人的面,孟钿多少也要有些顾忌,不好做出更过分的举动。   瑞哥儿听到,站住了,转头犹豫地道:“五叔,你说只看一眼,你看过了。”   曹五看他小胖脸上满满的舍不得,手紧紧地拽着珠华,好像让他看了一眼他吃了多大亏似地,气得噎了口气,伸手指他:“你这臭小子,你好意思说,亏我夸你聪明,你都分不清——”他卡了下,及时收住,只是痛心疾首地指责了他一句,“你这个笨瓜宝宝!”   瑞哥儿不乐意了,挺起胸膛和他吵:“我不笨,我最聪明,眼光最好!”   连带着站住的珠华听出点头绪来了,她看一眼曹五,又低头望瑞哥儿——她被拉到这里来不是巧合?瑞哥儿是有意哄来了她?   她简直不可置信,目光忍不住在曹五和瑞哥儿之间又转悠一圈——她上了一个五六岁小孩子的套!不能更丢脸了!   曹五让她一看,有点发呆,但旋即胳膊上的重量把他拉回了神,事已至此,孟钿不想走回头路,豁出去要拉他的手碰触自己的心口:“五哥,我对你的这片心——”   “啊啊!”   曹五被火烧掉一样,猛力拽回手来,跳着往桂花树后躲,“孟姑娘你自重啊,我不知道什么心不心的,我们是父母之命定的婚约,现在父母不同意了,也就没了,你你闹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他是男人,力气大许多,真要挣孟钿是制不住他的,反被带了个踉跄,但仍不肯放弃,错过了这回,她下次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混进来?章家那二姑娘是旁支,以前她正眼也不会看她,如今却要低三下四地求她,看她那副强装高傲内里窃喜的模样,她都快要吐了。   但就这么忍辱的机会也不是好来的,那些正经和她是一个牌面上的姑娘们深谙明哲保身,她找上门去,一多半都推说不见,碍于脸面见了的也只是拿攒的一点月钱打发她,没有人肯冒风险捎带她进来,她迫于无奈,都求到不认识的人门上去了,也没能如愿,最终转折打听到章家主支的姑娘来不了,换成了旁支的,她才终于求得她松了口。   这种机会不可能有第二次了,章二不知道她真正想干什么,当她只是来问曹五一句话,所以才肯把她领回去,假说是主支姑娘借给她充门面的丫头,瞒过了要一同出门的章嫂子。   孟钿泪光闪烁,望着避她如蛇蝎的树后男子,家败之后,什么都靠不住了,她只能靠自己——   她咬住了下唇,不再试图追过去,而是颤抖着抬起手来,去撕自己的前襟。   曹五大惊失色,慌忙死死闭上了眼睛,整个人都缩到树后,小媳妇一样蜷缩着叫道:“你疯了,你不要过来。瑞哥儿,瑞哥儿,五叔错了,你最聪明,你快救救五叔呀——”   “孟姑娘!”   一声女子的尖利喝声响起,打断了孟钿接下来的动作,她手放在半松的衣襟上,下意识转头一看,旋即脸色刷白了下来。   曹二奶奶领着两个丫头大步流星地从道上走来,一边走一边冷笑:“今儿天是热了些,不过再热,孟姑娘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解衣罢,可是热昏了头!”   “二嫂!”   曹五如见救星,从树后窜出来,飞快接连绕过了孟钿和珠华两拨人躲到了曹二奶奶背后。   曹二奶奶瞪他一眼:“五弟,你又胡闹了!”   瑞哥儿的奶娘跑去寻了她,匆匆说了究竟,曹二奶奶前后一联想,就知道他联合自家儿子捣了什么鬼,但是瑞哥儿半懂不懂,有时聪明不到点子上,结果动歪了脑筋,把珠华拐过来了。   她瞪完曹五又瞪儿子,把他拎过来先照着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给我等着,等会娘再跟你算账!”   挨了训和挨了打的一对叔侄不敢吭声,缩缩缩挤到了一起去。   曹二奶奶这才正眼扫到孟钿身上:“孟姑娘,有话去我院子里说罢——虽然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家毁亲不错,但该补偿的,也补偿了,你家长辈并无二话,我不知你还找着五弟是什么意思,但既然你觉得没有了结,我们就再好好说一说,把话说清楚了。你是自己跟着我去,还是我让丫头请你?”   孟钿嘴唇嚅动了几下:“……我自己去。”   曹二奶奶便指使丫头:“去替孟姑娘把衣裳整好了。”   孟钿手劲有限,她衣襟扯松了,但布料没有扯坏,须臾重新拢好,头埋得低低的走了过来。   “你去找四奶奶,说我这里临时有事,请她帮忙替我去陪一陪客。”   另一个丫头答应去了,曹二奶奶牵起珠华的手:“唉,你别生气,我家这小孽障,越大越难管,太不成话了。你跟我一道去,我等下腾出手来,揍他一顿给你赔罪。”   珠华生气倒算不上,从她的角度了解到的信息,只是隐约觉得自己被瑞哥儿蒙了,究竟为什么还不知道,心下难免好奇,当着曹二奶奶,也不怕再有什么,就跟着她,一行人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8章   “论理,这事不该我管。”   堂屋里,一个小丫头在边上打扇,曹二奶奶接过另一个丫头递上来的茶,喝了一口,火气下去了些,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只是孟姑娘偏跟着我的客人混了进来,我要不在这里料理清白,忽然就叫二婶娘知道,连我都有了不是。所以,我就做一回主,孟姑娘有什么话,现在这里和我说清楚了,我们也不是那等翻脸不认人的无义人家,你们若是生活上有什么艰难之处,说与了我,我未尝不可以帮扶一二。”   又想用钱打发她——孟钿羞辱又绝望,能给她多少钱?一百两,两百两?就算翻十倍给她一千两,父兄全部流放去了边关,如今死活都不知道,剩下一家女眷,日日只有出,没有进,又能坚持多久!   过不上十天半个月的花完了,难道她能再来讨吗?她原来根本不用过这样的日子,就算家败了,可她是勇毅侯府的人,她都快要嫁进来完婚了,不过差了大半年,一下子,什么都没了。   “我不是来要钱的。”孟钿流着泪开了口,“我只想来得个明白,我父亲兄长也许做错了事,可我有哪里不好?他们那些事,我一个闺阁女子,既没做过,更不知道,为何破家之后还要遭此厄运。二奶奶说府上不是无义人家,那难道有情有义的人家是这样行事的吗?”   曹二奶奶听她控诉完,脸色放冷:“孟姑娘,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曹家若真无义,你还能站在这里同我说话?你应当站在教坊司的地界上才对——我们侯爷冒着触怒皇上的风险,替你们一家女眷求了情,你母亲因此同意了退婚,只此一条,在道义上,我们对你就没有亏欠。你现在倒过来指责我们,我们帮你没帮出恩也罢了,难道还帮出仇来了?”   孟钿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我们两家是姻亲,既结婚姻之约,本就该守望相助。”   珠华坐在隔壁的耳房里,断断续续能听到几句,她脑子里转了转,想起来了,有人求情这个事,苏长越说过一句,但当时他只是顺口闲谈,没有进一步细说是勇毅侯府出的头。   这样算的话,勇毅侯府这份补偿确实给的够可以了,新皇登基烧第二把火,勇毅侯站出来,一个不好,说不准要变成池鱼。勇毅侯府本有更稳妥的选择,孟钿虽已定亲,毕竟未有成婚,不算出嫁女,如果忠安伯府的女眷被判没入教坊司,她得要跟着一并进去,届时这桩婚事自然就不在了——即便勇毅侯府出于脸面,想法把她捞了出来,孟钿的姐妹都沦为了贱籍,为人歌舞卖笑,当此风俗下,她又如何有脸活得下去?   勇毅侯府悔婚是有不对,但忠安伯府以这一份婚约换得一家女眷生路,这笔买卖做得非但不亏,还很划算了;孟钿忽视别人承担的风险和付出的努力,单以一句“守望相助”便想轻飘飘抹去,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这有点厚颜了。   珠华心下庆幸,幸亏她脑袋清楚,没掺和进去,这些世家豪门真是没多少省油的灯,孟钿先前求到她门上时,专捡着对自己有利的说了,表现得又坚韧又痴心不悔,对于所受恩惠却像得了失忆症一样,只字未提。   曹二奶奶被气笑了:“孟姑娘,你这是觉着你家没一点错,错全在我们了是吧?你为何不想想,若不是你父兄叔伯贪得无厌,你们焉得会落得这个下场!罢了,我说这些你也听不进去,你就痛快说罢,还想干什么?——婚约两个字,是再也不用提起,你再要纠缠,我只有立刻使人请你出去,再去和令堂好好谈一谈了。”   “我娘病着,你别找我娘!”孟钿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无措地又望曹五,“五哥——”   曹五坐在最靠门边的一张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脚,有点想跑开的样子。   孟钿大受打击,凝泪于睫:“五哥,我们以前那么好的情分,在你心里一点都不剩了吗?”   曹五很为难地道:“孟姑娘,你总说情分情分的,可我们定亲的时候我年纪不大,还不大懂这些,我娘给我说了谁,就是谁了。后来我们定下了,那我对你客气一点,不是应该的吗?你要说到那么严重,我其实很不自在。”   不自在——!   孟钿的眼泪决了堤,最后一丝缥缈的念想也断绝了,她是忠安伯府承爵长房的嫡出姑娘,曹五只是勇毅侯府二房的次子,非但勇毅侯的爵位没他的份,上头有个同为二房的兄长曹四顶着,他以后连二房的家产都分不到多少。孟钿面对他时,心底深处其实总有一点凌驾的优越感,也因为此她才敢混进来纠缠曹五,并非她不知廉耻,只是固有的那点优越感迷住了她的眼,让她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如愿而已。   却没想到他否认得这么干脆,孟钿仿佛看到自己的面皮被踩在他的脚底下,来回碾压。   “不,我不相信——”她恍惚着道,“五哥,你是变了心吧?我知道,我现在配不上你了,所以你心里没了我,你告诉我,现在你是看上谁了?”   曹五连忙摇头:“没有啊,孟姑娘,你胡说什么。”   孟钿这时候把珠华记起来了,抖着声音问他:“我知道了,是不是刚才传胪家的那个娘子?你看见她出现,眼神都是呆住的——”   “孟姑娘,慎言!”曹二奶奶忍无可忍打断了她,“你在这里信口胡说,想过后果吗?”   孟钿呆了呆,反应过来了,她只是一时口不择言,不是真要牵扯珠华,这当口把珠华拉下水来,于她的目的没有好处,她又没证据,再严苛的礼法,也不能说看一眼都是错。   就改口道:“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二奶奶别见怪。”   隔壁的珠华从中得了灵感,再回想一下瑞哥儿和曹五的两句藏头露尾的对话,终于意会过来了——登时好气又好笑,瑞哥儿这小子,说糊涂连她都蒙住了,说聪明罢,又从开始就没找准人,真该让曹二奶奶好好打一顿屁股才是,她等下一定不去求情。   因分了神,隔了道墙,她听到的动静又原不大清楚,等她回过神时,已经是听到孟钿哭哭啼啼下跪要舍身为妾的进展了。   珠华不太在意,家里弄进个原定为“妻”的妾,这得找上多少麻烦,勇毅侯府要有这个意思,开始就直接提出了,既然当时没说,现在也不会同意。   果然,曹二奶奶断然拒绝,并且不再理会孟钿的任何纠缠,直接让人把她拉走,孟钿要哭闹,曹二奶奶身边的大丫头直接道:“我劝姑娘消停些,难道必定要堵了姑娘的嘴,让府里上下人等都看着,姑娘才觉着风光?”   孟钿毕竟不是真正的市井泼妇,人少时她敢对着曹五破釜沉舟,真要在那么多外人下人面前如此,她丢不起这个人,一路呜咽着不情愿地走了。   接下来响起的,就是——   啪、啪、啪!   声音之响之脆,珠华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下意识站了起来。   不是吧,玩真的啊?   她以为曹二奶奶说揍一顿只是嘴上放狠话来着。   “呜呜,娘,我错了,呜呜……”   “二嫂,是我的错,你要打打我罢,瑞哥儿这么点大,别把他打坏了。”曹五绕着圈子求饶。   “这么点大,就敢这么胡闹,不好好教训一顿,将来还不知做出什么事来!”曹二奶奶的声音杀气腾腾。   她一边打,还一边训斥,“我知道你鬼灵精,嘴上认错,心里不当回事,幸而你五叔只是脑子不大好,人还不坏,没闹出事来;要是别人哄你呢,你也听他的哄,再去骗人?”   说一句拍一下,极有节奏。   “脑子不大好”的曹五委屈地道:“二嫂,我也没想干什么,先头的孟姑娘是我娘给我挑的,我那时候不懂,现在想自己选一个,才拜托了瑞哥儿——我只想看一眼,唉,还看错了。”   他口气怅然得不得了,一时都忘了再给瑞哥儿求情。   瑞哥儿不服,呜呜哭道:“哪里错,我姐姐最漂亮,五叔没眼光,下回再也不给你看。呜呜,娘轻一点,我好痛。”   曹五道:“我又不是说这个错,和你说不清,算了,你靠不住,下回我也不会再找你了。二嫂,你轻些轻些,不能再打了。”   珠华想着不给说情,真听到瑞哥儿在那里呜呜哭,还是忍不住,何况曹二奶奶没护短,她不多的一点恼怒也散去了,走过来劝:“二奶奶,算了,瑞哥儿痛了一回,该记住了。”   曹二奶奶是真打,就这一会功夫,手心也拍得发麻了,这才就势下坡,把瑞哥儿拎起来,道:“姐姐不嫌你烦,哄你半天,你怎么回报的?好好道歉!”   瑞哥儿抽噎:“姐姐,对不起……”   曹五也被压着道了歉,闹腾了一番,总算差不多了局,曹二奶奶携着珠华出去,曹五有点磨蹭地跟在旁边,踟躇不去,曹二奶奶察觉到,转头瞪他:“你胡闹得还不够?还要做什么?”   “我想问这位奶奶一句话。”曹五红着脸道,怕被撵走,他赶着道,“你家里还有妹妹吗?姐姐也行,没成婚的那种。”   珠华微微睁大了眼,忍笑:“……没有,我只有一个弟弟。”   曹五脸垮了,整个人都写满了哀叹。   他萧瑟地站在原地,目送珠华和曹二奶奶远去,瑞哥儿捂着屁股一拐一拐地出来找他,还打着哭嗝:“五叔,呃,糖,多多的糖。”   曹五道:“什么糖?五叔心里只有黄连。”   瑞哥儿呆住片刻,放声要哭,曹五手忙脚乱地忙哄他:“好了,好了,明天给你买。”   瑞哥儿这才消停了,他小孩子心思有限,顶着张大花脸又笑出来,道:“五叔,你要记得呀,我把糖分姐姐一半,姐姐就还喜欢我了。”   曹五酸酸地看他一眼:“……哼。”   **   花宴过后,客人们陆续告辞。   头回出门,苏婉苏娟两个平顺地过来了,珠华遇着点小波折,终究与她本身没有要紧干系,便也不往心里去,坐在回去的马车里,听着苏婉苏娟的叽叽喳喳,于下午时回了家。   ☆、第139章   珠华等在门前下车的时候,正好见到梁大娘从隔壁走了回来。   隔壁住的也是个官员,姓吴,年纪挺大了,总有五十上下,现在鸿胪寺任右寺丞。   珠华到京城的头一天晚上吃过他家厨娘送来的酱黄瓜,之后闲时问梁大娘打听了一下,听完后,忍不住对吴大人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怎么说呢,隔壁这位吴大人的生平就三字:不逢时。   吴大人当年也是科举三关闯上来的,三十六岁以进士入仕,起点算不错了,但运道却好像被天意黑过,刚结束两年观政,该着选官了,任令还没下来,他父亲殁了。   没得说,只能回老家去守丧丁忧,好容易三年熬过,收拾了行李,刚回到京城,还没来得找关系跑官,家乡又传噩耗,这回是他母亲没了。   好了,又是一个三年,接连六年弹指而过,吴大人已经四十四岁,这个年纪才从官场起步,无论如何也是晚了,好在他当年的同年有混得还不错的,拉拔了他一把,给他补了个缺,吴大人兢兢业业,做了几年,总算将将爬到了六品的位置上,说出去不是个芝麻官了。   “奶奶和大姑娘二姑娘回来了。”   梁大娘手里抱着个酱色的小坛子,笑着上来打招呼。   苏婉好奇地往她手里张望:“大娘,你拿的什么呀?”   “酱黄瓜。”梁大娘把封口开启了一点给她看,“吴大人要外放了,他家开始在收拾东西,我听到动静,去和我老姐妹聊了几句。吴大人这一走,她不能再在吴大人家帮佣了,也在收拾家什,一些多余的吃食不好带走,就送了我,她做这些佐味小菜的手艺比我好,还有一小坛酸笋呢,这个天吃最开胃了,我家去拿个坛子再去装。”   听到酸笋,珠华不禁有点馋起来,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正经菜式她渐渐不大有胃口了,就想些爽口的小菜吃。   便道:“好是好,只是不能总白拿人家的东西,小荷,你去找块尺头给大娘,算是我们的回礼。”   梁大娘一边笑一边跟在旁边同她们一起进门:“这感情好,我替我那老姐妹谢谢奶奶了。”   珠华想起那吴大人就觉得他怪倒霉的,顺口问道:“大娘,你知道吴大人要外放去哪里吗?”   “说是要往哪个州府做知州去了。”梁大娘压低了一点声音,悄悄笑道,“据我那老姐妹说,他家老爷是眼看着晋升无望,不打算再往下熬了,想谋一两任外放,做个父母官,得点实惠的。”   京官外放,不是犯错被贬的话,自动升一级,这位吴大人原来的官职是六品,知州是五品,看着是升了一级,其实等于不升不降,平级外调,单从这点看,也可看出吴大人确实混得不怎么得意了。   不过知州是父母官,掌一州县权柄,与吴大人原来所在的主要管着一些礼仪事宜和外邦敬献的鸿胪寺比,油水是要丰厚得多了。吴大人这是在权和钱之间,选择了后者。   珠华心中一动——吴大人已经将五十了,再在知州上混个两任,他将来还可能回京来吗?   就问梁大娘:“大娘,吴大人是哪里人?这一出去,恐怕很久不会回来住了吧?”   梁大娘道:“是山西的,吴大人这一辈是肯定不回来了。他家即便小辈出息,以后能把官做回京里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所以我听着,他家房子都打算卖了,正寻摸中人经纪呢。”   珠华心里略定了主意,不再说话,进屋里去换了家常衣裳,歇了一刻,算了算家用账,看小荷检查了一番两个小丫头在家守门时做的一些杂事,又教导了几句。   小荷正说着:“你们该自己学着有点眼色,不要事事都等人拨了才晓得动。比如这两盆花,早上摆出来一会罢了,后头太阳烈了,就该移到廊下面,怎么现在还在院子里摆着?”   从翠花改名叫翠桐的小丫头小心翼翼地道:“我想着主子们要赏,没敢收起来。”   “你这木脑瓜,你去看看,那花叫晒得蔫头耷脑的,怎么赏,还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去收起来。”   翠桐应着声要出去,小荷拉她回来戳戳她的额头:“你也看看天色,这会儿太阳都快下山了,收不收又有什么要紧?明儿记得收才是。”   翠桐诺诺应了。   倒是小荷又往外望了一眼,转回头道:“奶奶,我怎么觉得这天比往常昏得好像快了些?”   珠华闻声出来,往天上望了一眼,也觉得不大对,青叶挤过来,她是渔家女儿出身,比旁人对天象都更敏锐些,当即道:“恐怕快下雨了,奶奶,你看那云,边上发乌。”   夏日的雨来得快,云聚得也快,就这两句话功夫,那云进一步聚集变乌,这回大家都看出是降雨的预兆了。   珠华皱了眉:“大爷还没回来,别正巧赶上,得着个人送伞才是。”   翠桐有点发怯地道:“奶奶,我哥哥可以去,他腿脚快,也知道翰林院的衙门在哪。”   珠华点头:“好,那你去前院给你哥哥传个话。”   翠桐答应一声,忙跑去了。   这里小荷青叶和另一个小丫头半芳一起动手,把院子里该收的物什收回来,半芳又跑去后面告诉孙姨娘她们,待都归置好了时,第一滴豆大的雨点也砸了下来。   雨势来得十分迅猛,都没个铺垫,气势汹汹地直泼下来,不多一会儿功夫院子里便积起了一些小小的水洼,雨声嘈杂,廊檐下如挂了一层雨帘。   翠桐半芳两个年纪小,下这么大雨也没被别的差事做,挨在一起,伸出细得芦柴棒一样的手腕去接落下的雨帘玩。   小荷先没管,看她们玩得没完了,方出言吓唬:“那有什么好玩的,把衣服弄湿溅脏了,明儿没得换,你们还穿这旧的。”   两个吐吐舌头,忙把手收了回来。   大雨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慢慢转小收住了。   一场雨下过,空气如被洗过一般,又是傍晚,暑意更少,难得地凉爽起来。   苏长越便在这时踢踏着地上的雨水走了进来。   珠华见到,忙从屋里迎出来,上下打量他:“淋着雨了没有?”   苏长越笑着摇了摇头:“倒是没有,只是雨太大了,伞遮不住,身上仍是湿了些。”   珠华跟他后面进屋,找出身干净衣裳来递与他,一边看他换一边道:“我有件事想与你说一下。”   苏长越道:“什么?”   珠华便把隔壁吴大人要外放的事说了,然后问道:“你可知道吗?”   苏长越系着衣带,摇头:“不知,大约是才下的任命,我等会过去问一问,吴大人和我家做了这些年邻居,虽则相交不多,不过两家一向和气,他要外放,想必临行前会宴一宴客。”   珠华细想了一下,明白这“相交不多”是所为何来了——吴大人中进士不多久就回了老家守孝,一守六年,到终于能做官,苏家又出了事,所以虽然紧邻,真正来往的时间却没有多少。   不过只要没红过脸就好办。珠华接着道:“梁大娘还说,吴大人的年事摆在那里,以后不打算再回京来,所以连房子都预备卖了。”   苏长越的动作顿了顿,在灯下望过来:“珠儿,你是想——把他家的房子买过来,留着光哥儿考完童试进京来住?”   珠华一下笑眯眯了,挨过去替他整理下摆:“苏哥哥,你真是闻一知十,我就是这个意思。小孩子长的快,光哥儿年纪看着不大,不上几年也就长成该娶亲了,与其到时候再到处去现买房子,如今有合巧的,不如趁便定下。”   吴家的房子别的在其次,难得一个近字,当初说是让叶明光来和她一起住,苏长越也一直很赞成,但实际操作起来,终究有不便之处。   孩子渐渐长大,哪怕和亲爹娘住在一处都不自在,何况住姐夫家,又还有苏婉苏娟两个;各分门户就省事清静多了,抬脚就到的距离,又不怕叶明光没人照顾,或是独居孤单。   苏长越想一想也觉得不错,叶明光是叶家独苗,将来需要顶门立户,早一点立起门户没什么不好,有自己帮忙看着,也不怕出差错。   就道:“好,我去探一探吴大人的意思。”   珠华反有点发愣:“现在就去?”太雷厉风行了罢。   苏长越道:“我知道了吴大人要外放,本该去贺两句的,你在家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哦。”   珠华目送他出去,不知能不能成,忐忑地自己在屋里踱步。   踱一会小荷进来了,把苏长越先换下的衣服收出去,预备着明日洗了晒,一拿起咦了一声:“大爷这腋下怎么破了?”   珠华听到了过去看,果见苏长越的官服腋下绽了线,破了一处。   珠华不由纳闷,同小荷道:“官家的衣裳,朝廷体面,质量不会这么差罢?”   苏长越总共上值也没多久,且是文官,正常穿的话,不可能这么快坏啊。   小荷猜测:“难道雨天路滑,大爷路上不小心滑了一跤?或是勾到哪家的招幡扯破了?”   珠华上手摸了摸,摇头:“不对,这里是干的。”   被雨打湿的主要是下摆那一块。   两人面面相觑,都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了。   珠华看着那个裂口,想到苏长越穿件破衣裳回了家,没来由觉得好笑起来:“难道大爷和谁打架了不成?” ☆、第140章   苏长越去了没多长时间就回来了,吴家在收拾东西本就忙乱,先前忽然落了一场雨,他家忙着把摊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回收,就更乱了,苏长越不便久留,把该说的话说过就告辞走了回来。   “吴大人很好说话,他言道,本就预备要卖,他找中人寻买家费时费力,还要再被中人抽去一笔,我家既有意,能卖与我们最好不过了,价钱都情愿让些。”   珠华忘了官服破损的事,忙道:“你价都谈好了?多少银两?”   “吴大人出价一千二百两,若可以成交,明日就能去办契纸手续,只是他要再收拾几日,鸿胪寺那边的公事也需要交割一下,大约到七月初可以成行搬走。”   珠华不大清楚京城房价,不过以金陵比对,似乎尚算合理,便询问他:“你觉得呢?可以买吗?”   苏长越点头:“若要还,应该可以再还下来一些,不过这个价本身很公道了,依我的意思,不如直接答应下来。”   珠华对他信任无比,当即拍板:“好,那就买!”   想到给叶明光置了个小家,趁他考试的这几个月,她可以慢慢替他布置好了,等他来了直接就可以住进去,从此叶家的门楣正式重新立起来,珠华十分开心,乐呵呵地吃过了晚饭,洗浴后,躺到床上的时候还在扳手指算:“六月底了,光哥儿的县试应该考过了,不知成绩怎么样,府试又什么时候考,今年底前能不能上京。”   她这个念头刚一转完,顺带着又操上别的心了,“舅舅说是要调任,不知有确实消息下来了没有,要是在光哥儿考完之前就调走,倒是一桩麻烦事了。”   苏长越听她念念有词,温和道:“不用担心,假如出现这种情况,舅舅肯定会想法把光哥儿安顿好了的,我记得你有个表姐不是嫁给了应天知府家的长公子吗?托她照料一段时间,应该不算为难。”   珠华被点醒,放心了:“对呀,还有我二表姐呢。我明天去和吴家把契定了,就回来写信,把买了房的事告诉舅舅,他这下该不会反对我把光哥儿接过来了。”   苏长越白日都要上值,他这阵子跟着学士修实录,还特别忙,回来得都晚,能抽个空赶巧替她把价谈了就不错了,真到执行买卖手续的这些步骤肯定得她自己来了。   想好了明天要做的事,珠华很充足地倒头要睡,眼都快合上了,灵光一闪,想起来了:“……我差点忘了,你的衣裳怎么回事?我才瞧见破了道口子。”   她说着转头,夜色里看不清苏长越的表情,凭直觉感觉他似乎是默了一下。   这反应——不大对啊?   珠华撑起手肘来,眯着眼睛凑到苏长越的脸面前去打量他,松松挽就的辫子滑落下来,落到他的颈项间。   “苏哥哥,你不会和人打架了吧?你们翰林院是文翰之林呀,不但动口动笔,难道还动手?”   她口气戏谑含笑,所以这么轻松,主要是苏长越回来后,一切言语行动如常,很显然就算他真和谁发生了冲突,他也不是吃亏的那个。   她的长辫微凉,落在颈间带着馨香,有种很奇妙的轻盈又挠动人心的重量,苏长越缓缓道:“没有,只是起了一点口角。”   还真有事?   珠华很感兴趣,她能接触到的都以女人间的勾心斗角为主,很需要来点不一样的。拜黄昏时那场雨所赐,现在空气还凉爽着,两个人挨着也不腻,她手肘支在席子上有点痛,索性换了下姿势,架到他胸膛上,托着下巴催他:“怎么了?说说。”   苏长越又默了一下,她这个姿势辫子倒是不扫着他了,然而先前那种微酥的触感仍在,她小半个身子的重量且又软糯地压了上来——这种时候要找着他聊天?   “——我前几日同你说过,秦学士现在修先帝实录,命我打打下手,我们这一科的状元和榜眼也被别的学士带着,可以一同习学;探花落了单,没能跻身进来,便怨上我了,找着我争执了几句。”   科考第一第二第四都能刷这个资历,探花反刷不了,倒怪不得他不服。文人虽以修身养德为要,然而也有相轻一面,真掐起来,一点也不逊与武官的。   珠华只是奇道:“他这是得罪了谁吧?找着你又有什么用?便把你挤出来,人家还是不会带他玩呀。”   “其中有缘故……”   苏长越便简略概括了一下殿试后在榜下发生的事,听得珠华不停发出惊叹,这可比那些衣裳首饰的谈资新鲜多了,她听得有意思极了。   从客观上来说,那探花是挺倒霉的,他应该是真没有和万阁老勾结,但这等和名誉相关的嫌疑背上容易洗刷难,虽然他靠着怒斥万阁老洗白了,然而真到紧要问题上,那是一点污点也不能有的,他被排斥在见习修实录的团体之外,恐怕难免有他入仕之初得名有疑的因素。   但从主观上来说,必须是苏长越更可怜啊!   好端端一个探花飞了!   苏长越没迁怒他就不错了,他还有脸倒过来怪人!   有这个本事为什么不继续撕万阁老去,他是受害人不错,可苏长越更是啊,这样两两互掐有什么意义。   珠华把心偏得透透的,伸手去摸索苏长越的手臂,她还记得破掉的那边是右边,一边摸一边道:“他拉扯你了?痛吗?他是脑子不好使嘛,都知道去怼万阁老了,就不该半途而废,接着怼才是,什么时候把自己洗成白莲了什么时候再停;要么索性装乌龟缩头熬过这段时间,科举的热度本来都渐渐退去了,再过一阵,谁还记得清楚。他这倒好,把你这个原定的拉扯出来,等于把前事又提醒了大家,真是的——”   她嘀咕个不停。   苏长越微有诧异:“你说的不错。”   这一进一退,确实是探花卢文滨现下最好的应对之策,没有圣眷的万阁老,就算根深叶茂一时参不倒他,也不会有被随意捏造罪名打入诏狱的风险;而假如仍有顾忌,那选择蛰伏也不失为一道良策,翰林院并不只修实录这一项文事,因为不少人受被抽调在修实录上,其实是空出了一些不错的差事的,这些差事本来未必能轮得到新科进士,卢文滨若去争取,怎么比同他相争把自己推到一个尴尬的位置上要好得多了。   珠华听出来他口气里的赞赏,有点得意,道:“是吧?我觉得我都比他聪明一点,会读书未必一定会做事。哎,他到底打着你哪了没有?”   “没有,我们也没打架。”苏长越解释,“他来质问我,我说了两句他听不进去,我觉得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就转身要走,他拉了我一下,可能是力气使大了。随后别人被吸引过来,他也有些没脸,便负气去了。”   珠华这才收回手来:“哦——嗯?”   因为她的手被苏长越按了回去,按在他胸膛上。   苏长越有点无奈地道:“你摸我半天,就这样完了?”   “谁摸——”珠华反驳不下去,她另半边手肘还支在人家胸膛上呢,忙滑下去,才道,“我是关心你,怕你受伤,没有别的意思。”   “我有。”   苏长越干脆应声,暖热的掌心覆下来,带着她整个小了一圈的软软手掌探入他半松的中衣衣襟里。   “……”珠华惊得连连眨眼,手指失措地在他薄薄的肌肉上蜷起——感觉不对,好像抓了他一把似的,又忙松开,脸颊瞬间全红了。   她不是没有碰触过,但那是意到浓时,没工夫七想八想,现在她还清醒着呢,这,她不知道角色颠倒过来她心跳一下子也能飚上去啊!   她能清楚感觉到苏长越的心跳也有些快,但相比之下他要镇定许多,因为他还能低笑出来:“你想摸,就继续摸好了。”   “……”   珠华再度无法反驳,她主动挨苏长越那么近,要说一点心思都没有那太假了,但她的心思是纯洁的,落过雨后的夏夜,挨在一起说说家事,聊聊天,然后再睡觉,感觉多好啊——但很显然她和他在这上面的频率不一致。   他能忍着听她说了这么多话大概都算照顾她了。   珠华有点困扰:“苏哥哥,是不是我一挨近你就——?”   苏长越想了想,回答她:“你不挨近我我也——”   珠华忍不住吃吃要笑,这时谁还记得什么探花不探花的,她羞意略去,感觉他的胸膛平坦又紧实,摸上去也挺舒服的,顺手就滑了两下。   然后,嗯……   月高夜长。 ☆、第141章   城南土地庙。   这是座半废弃的破旧庙宇,进门正中的供案后原该高踞着土地公和土地婆一对伉俪神像,然而此刻非但土地公不见了踪影,连土地婆也不知被谁搬倒下来,形单影只地歪斜在庙里的西北角上,还磕破了几处,露出了内里灰扑扑的土色。   不过虽然废弃,庙里却并不荒凉,原来悬于两侧的布幔被人扯落下来,横七竖八地铺在地上,上头胡乱放着些铺盖,加起来足有七八个,有的里面似乎还睡着人,衣裳叠就的枕头上露出一把青丝和半边通红的脸颊。   被占了“家”的土地婆婆端居神位的时候面部舒展,慈祥又和蔼,现在被丢到角落去,姿势半悬,明明还是同一张脸面,不知怎地,硬是显出两三分阴森怪异来。   好像占据了她供案,正拍案叱骂的一名老妇人。   老妇人梳着扁髻,插着两根花头金簪,眉心皱出深刻严厉的纹路,削薄嘴唇飞快翻动,训斥着一个立在庙门边的姑娘。   “你有脸问我要钱!我叫你去问你那没良心的夫家要,你费了那么些力气,门都混进去了,该见的人也见着了,便是个傻子,也能带点银钱回来了——大姑娘,你真有本事,竟两手空空地干摊着叫人撵了出来!曹家虽然缩头缩得快,到底还不至于把事办得这般难看,你实话与我说,你昨儿到底干什么去了?!”   孟钿羞耻地抬不起头来:“祖母,我没做什么,我、我又怎么好问人家要钱——”   老妇人——原忠安伯府蔡老夫人冷笑:“你倒会撇清,你没干什么,昨儿回来为什么躲着不来给我请安?要不是你娘病得发了高热,我不知到何时才能见着你的金面。你莫与我装傻,你是还同曹五纠缠婚事,惹恼了人,才让人翻了脸吧?你去之前,我就再三叮嘱了你,这桩妄想是再也别动,你就一头碰死在他家,也捞不到他曹家的一个坟穴;你老老实实,把身段放低些,问他借些银子渡过难关,他应当再没有不借的,这才是正经。你昏了头不听我的话搞砸了事,这会儿还来问我要钱,我有什么钱,一个子儿也没有!”   孟钿本叫这么一长串话砸得更加抬不起头来,但听到末尾一句,着了急,顾不得难堪忙道:“可是,我娘病得起不来身,等着银子去请大夫,祖母,您发上还有两根金簪——”   啪!   蔡老夫人勃然大怒,用力拍了一下供案:“我在这家里熬了一辈子,老来受此横祸,享不着你们儿孙的一些儿福,倒还叫儿孙想着敲了我老婆子的骨头吸里头的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荒谬之事!你这会儿会装出一副孝顺模样来了,昨日又发的什么昏,叫你往外头去做事不能,一双眼睛回过头来倒是会盯着自家长辈,你给我跪到外面去,好好反省反省!”   孟钿下意识扭头往外面看了看,这座土地庙既已废弃,无人整修,门前那块地方也不成个样子,昨晚落了雨,此刻半干半泥泞,还和着些别处冲过来的菜叶枯枝及说不上来名目的杂物,孟钿看一眼就忍不住想远离了,又如何愿意跪下去?   “姐姐,”一个拿着把只剩零星几根枝桠的破扫帚的少女从庙边上过来,小声劝道,“祖母心情不好,说话才这样,你别往心里去,快给祖母道个歉罢。”   孟钿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家族一下败落到遮头的片瓦都不可得,母亲病了连个大夫都请不起,难道她心情就好吗?   迁怒地瞪一眼庶妹:“走开,谁要你假好心!”   赌气地就要走出去跪下,却忽听得车轮声响,转头一望,只见自道那头驶来一辆青帷小车,孟钿有点出神,以前她家有点脸面的下人出门才坐这等车,她坐的车可比这气派豪贵多了——   这一整条路都不怎么平顺,那车颠颠簸簸地到了跟前,车帘掀开,一个穿银红衫子的姑娘在丫头的搀扶下,拉着一张脸很不高兴地走了下来。   孟钿见到那姑娘,脸色一变,不自禁地往后倒退了两步,想缩回庙里去。   “孟钿,你给我站住!”   那姑娘气愤地叫了一声,加快了脚步想过来抓她,一眼见到庙门前的烂泥地,畏惧地止了步,指使扶她的丫头:“快去,把她给我拽过来!”   又向孟钿狠狠道:“你再躲,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是啊,家都没了,她还能躲到哪里去?孟钿这一心酸犹豫,就让那丫头抓住了胳膊,扯着踩过泥洼,揪到了那姑娘面前去。   “你做什么——我的鞋!”孟钿的绣鞋一下脏了半截,生气地抱怨,但一抬头看到那姑娘冷笑着的一张俏脸,她刚升起的一点气焰又全下去了,嘴唇翕动着道,“——章二妹妹,你怎么来了。”   “孟钿,你还好意思跟我装这个傻!”章二姑娘连连冷笑,“你先前去求着我时,跟我怎么说的,昨儿又是怎么做的,你自家不要脸也罢了,我同你无冤无仇,还好心帮了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孟钿眼神飘忽着:“我没有,我只有一片感激你的心,怎么可能害你。昨天那事,我也不想的,没想到就有那么巧,被别人撞上了——”   “你还扯谎!”章二姑娘怒道,“勇毅侯府二奶奶找了我和我嫂子去,把什么都说了,你叫人撞见,人家请了你走,你还不走,还硬赖着,要给曹五爷当妾;还自己扯衣裳,要假装别人非礼你,要不是正好让二奶奶撞见了,你直接扯了曹五爷在大路上成了事都未可知,简直没有一点廉耻,呸!”   其实孟钿解衣是在亭子旁的桂花树边,植物茂盛有遮挡,并不是什么大路上,但此时叫人一口啐到脸上来,她羞得红头胀脸,哪还分辨得出其中些许夸张,只能抖着声音道:“你别说了,这、这只是误会——”   章二姑娘在气头上,声音毫无收敛,握着扫帚的孟钿庶妹孟巧听得真真的,很感兴趣地往这边伸头,蔡老夫人也从庙里走了出来,皱着眉往这边望。   章二姑娘不管她们,继续骂道:“你这么缺男人,有本事倒自己找去,哄着我当伐子做什么,你不觉得丢人,却连累了我在二奶奶跟前无话可回,回到家还被我嫂子和我娘连番教训。孟钿,我告诉你,下回你就是在我家门口哭瞎了眼,也别指望我理你了!“   孟钿让昔日只配巴结她的人这样毫不留情地当面叱骂,终于忍耐不住,道:“你不用想了,我也不会再找你了。一个不知什么枝蔓上的旁支,正经拿自己当个人物了。”   “你——”章二姑娘大怒,“我看你才没有自知之明,还以为自己是忠安伯府的大小姐呢,结果自荐枕席给人家做妾人家都不要!好意思跟我哭得那么可怜,只怪我瞎了眼,还同情你,我看你全是活该,报应!”   孟钿摆了她一道,反正跟她翻定了脸,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道:“你说话注意些,什么报应,我便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犯不着这么诅咒人。”   章二姑娘冷笑道:“我哪里说错了?我才听我娘和我说,你那个祖母原来是个续弦,当年私下勾搭了老忠安伯,迷得老忠安伯昏了头,原配被迫下堂远走,你祖母才上了位。亏你成日摆的好大架子,家里原来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从老到少都不干净。你叫人嫌弃退了婚,我看正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蔡老夫人是续弦这件事并不是秘密,京里相当的人家都是知道的,孟钿作为自家人更不可能不知道,但个中细节就不清楚了,蔡老夫人既然上了位,当然不会再允许家下人等说她的闲话,何况她那一辈的人,身上发生的一些事距今也很有些年头了,大半辈子过去,差不多都模糊在了时光里。   孟钿就有些迟疑又茫然:“你胡说什么——”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庙里,却见蔡老夫人的脸色难看到无法形容,被她的目光提醒了一般,迈开步子走过来。   章二姑娘跟着抬头望去,有点吓到,她是吵得太投入了才把刚听来的旧事当作话柄攻击了孟钿,此时才反应过来当了人家长辈的面。   忠安伯府虽倒,蔡老夫人这个层级的昔日贵夫人对她还是有一些残存的威慑力的,章二姑娘有些惧怕,不敢细看蔡老夫人,也不敢让她靠近来质询,扯了一把丫头,道:“好了,我们走了,别在这晦气地方久留,把晦气都传上身了。”   说着匆匆掉头往车上爬,车帘甩着放下,很快如来时一般颠簸着走了。   蔡老夫人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抬手扇了孟钿一记耳光。   孟钿愕然捂脸:“祖母——”   她从没受过此等真格打脸的委屈,身子颤抖了片刻,呜呜着转身跑了。 ☆、第142章   孟钿一时气走,然而她在城里乱走半日,无处可去,不得不又回去,所幸她母亲忠安伯夫人一直在被子里捂着,发了些汗,热度退下去了一点,暂时不至有危险了。   但忠安伯夫人多年养尊处优,没有大夫开方煎药,只靠自己硬扛是没办法扛过去的,额上反常的热度反反复复了几天,总是不能完全痊愈,孟钿焦急,硬着头皮又向蔡老夫人求恳了一回,被毫不留情地拒绝。   “我知道你心里骂我,不过你也不必以为我这个做祖母的无情,你爹如今发配充军,那过的才是真正惨不可言的苦日子,你娘好歹还能安稳躺着,我都没要她伺候,你还有什么不足?我看她也没什么大病,再过几日看罢。”   孟钿又气又委屈,满心不忿,不敢说出来——她娘明明是病得起不来身,哪里是“安稳躺着”?伯府未出事前,她这一房作为蔡老夫人的嫡系儿孙一向受宠,她去请安时蔡老夫人总是乐呵呵的,也不大磋磨儿媳;怎知一朝倾覆,她性情会如此大变,想都没想过的刻薄话语,祖母毫无障碍地就说了出来。   孟钿一时都有些怀疑,难道她记忆里的那个祖母都是她做梦梦出来的不成?   “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你没事做,学你妹妹把地上打扫一下也是好的,一点眼色都没有!”   孟钿对扫地本身没有意见,跌落云端至今,她也算能面对自己的现实处境了,但蔡老夫人拿庶妹来教训她却是她受不了的,勉强忍气吞声去找着扫帚扫了两下,乘着蔡老夫人一个错眼,丢下扫帚就悄悄溜走了。   她这回出门有了明确目标。   她要去找曹五。   她被现实教了做人,她不痴心妄想了还不成么,她就问他去要钱。   有了钱,她才可以给母亲看病,才可以不听祖母没完没了的数落,才可以不让庶妹压在头上。   她能带回真金白银来,怎么也比孟巧扫个地有用多了吧。   孟钿满心鼓舞地凭两条腿走到了勇毅侯府附近,累得气喘吁吁。   然后她发了一会呆。   她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就算她说她不想要赖上曹五了,但上回闹得那么难看,勇毅侯府不可能再放她进去。   不过这个问题不算十分为难,孟钿想一会就想出解决办法来了:曹五不是姑娘,他不会一直呆在府里,他总要出门。   她只要能守到他出门,见到他的面,下面的事就都顺畅了。   虽然她被曹五大大削了脸面,但曹五不是个狠心的人,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定亲一场,只是一些银钱补偿,他会愿意给的。   孟钿又仔细想了想,她发现现在唯一的问题就剩下了假如她见到了曹五,能不能好意思开口,又要怎么开口,她是个姑娘家,来问前未婚夫要钱,再是下定了决心,脸面上总是不那么过得去。   孟钿在脑子里反复斟酌用词,从怎么出场拦人到怎么说开场白,她以往从未为银子发过愁,提一声都好似沾了铜臭味似的,更勿论开口问人讨要,因此想了好一阵也没想定。   却是事有凑巧——或者说不巧,只见侯府东角门处有些响动,旋即便见曹五骑着匹高头骏马行了出来。   孟钿一时犹豫,她想冲出去,但她的词还没想好呢——   就这一转念间,曹五靠近了她藏身的这棵树,孟钿咬一咬牙,正要破釜沉舟,不想曹五先一步看见了她,大惊失色,一夹马腹:“快快快走!”   “……”   孟钿徒劳地伸着手,跟在后面跑了两步,却又如何撵得上骏马的速度,很快曹五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她苦心算计了半天,结果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他已经躲远了——!   她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就算想好了又能说给谁听?他根本吓得见都不要见她了。   孟钿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脚下不辨方向,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直到与一个人忽地撞到了一起。   “哎呦——姑娘,你没事吧?”   与她相撞的是个身着华服的公子,叫了一声后稳住了脚步,彬彬有礼地向她问询。   孟钿失神太过,分不清是谁撞了谁,见到对方很有礼貌,也无心追究了,道:“没事。”   她退后一步就要走开,华服公子伸手拦住了她:“姑娘,我觉得你似乎有些疲累,你家在何处,不如我送你一程?”   孟钿冷淡道:“不用了。”   她这会儿的心情实在极差,完全没心思应付什么。   华服公子却不肯放弃,跟在她旁边笑道:“姑娘,你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不妨说与我,说不定我可以为你解忧呢?”   孟钿觉得他口气有些轻浮,心中不喜,她对曹五那般乃是因双方曾有婚姻之约,并不代表她是个随便可以跟路上男子搭讪的人。就呛道:“我缺钱,你有么?”   华服公子刷地一下,抖开描金折扇,笑了起来:“我以为让姑娘愁眉深锁的是什么天大难事,原来不过是些许银钱,姑娘若是急需,现在就可随我回家去取。”   这叫什么话!   孟钿羞怒起来,华服公子似乎早料到她这个反应,不等她发作,就紧跟着道:“好教姑娘得知,我绝非什么骗子恶人,在下姓万,家父现居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之职。”   万、内阁——   孟钿愕然地睁大了眼。   **   万阁老这阵子一直很忙。   他要揣摩新皇的所好,要维续日渐分离崩析的小团体,要保住自己内阁首辅的地位——至少三五年内仍旧占住这个窝。   万阁老不是看不出新皇的冷淡,作为以投机圣意起家的人,几回交锋后,他再鲜明不过地感受到了新皇希望他告老让位的心意。   万阁老其实有点心灰了。   新君才将不惑,正是年富力强,他却已过耳顺了,再是和新君争权,恋栈不去,他又不能谋朝纂位,没有再上升的空间,最终又能争出个什么了局来?   位极人臣这些年,该捞的他早都捞得饱饱的了,乘着皇帝耐心尚未耗尽,识相让贤,应当还能得个太师或者太保的加衔,届时荣归故里,于他来说,也算是一个体面的退场方式了。   万阁老深夜冥想,有时也觉得就这样算了罢,人活到他这个位份上,无论如何不能算吃亏了,侍奉两代帝王,到老终还,有什么不好呢——   但等到天亮,万阁老身为政客的那部分就完全压过了他作为一个老人的软弱,尤其当他看到儿子时,占窝的心就更是坚定到不可动摇。   活到这把年纪,假如说万阁老对人生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遗憾的话,那一定就是他的独子万奉英。   ——这个儿子简直是生来讨债的!   假如他还有第二个儿子,不管是嫡是庶,哪怕是个外室子,他也一定抱回家来好好栽培,然后把万奉英踢回老家去混吃等死算了!   但可惜的是,他辛苦耕耘大半辈子,只得此一根独苗,旁的哪怕是个丫头片子都没整出来。   这根独苗之蠢之无能,万阁老简直是见他一回生一回气。   给他找的差事,不管是什么样的,忙的闲的,次次砸锅,没一次能给万阁老挣个脸,那时先帝尚在,万阁老有倚靠,给儿子收拾了几回烂摊子,就慢慢不耐烦总压着他上进了,想着也许是儿子年纪不大,不如等几年,候到儿子成熟了,也许能稳重起来,就暂时撂开手随了他去。   未料天有不测风云,万奉英眼看着一点成熟的迹象还没显出来呢,先帝先蹬了腿。   万阁老哭都没处哭,这时想后悔自己早年对儿子的放任也晚了,只得亡羊补牢,赶着再寻差事把儿子安塞进去,加紧历练,望他能开窍领会老父的一片苦心,早日成才。   前一阵才刚给补了个盐课副提举的差,这个差事既肥且闲,因这职位本身无定员,万奉英哪怕什么事都不干也成,只要他去呆上三年,刷个资历就行了,回来万阁老就好把他往上提拔了。没想到别说三年,万奉英三个月都没呆住,到任了不足一个月,嫌盐场不如京城繁华有趣,竟然就悄悄溜回了京。   万阁老在家里见到他的时候险些气死,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捏着鼻子给他补了称病的手续,把他擅离职守的罪过抹平了。   为此事,万阁老足有十来天没有愿意见他,这日是气头终于下去了些,才终于想起召下人问了一问儿子的近况。   结果——   “爹,爹,你怎么打人哪?!”   万奉英三十岁的人了,被父亲拿根棍子在院子里撵得到处乱跳。   “你这孽子,没女人能死吗?!什么人你都敢往家里拉,那充军发配的你都不放过!”   万奉英叫着辩解:“充军发配的是钿儿她爹,又不是她,我也没强迫她,你情我愿的,我还给她银子给她娘治病了呢,多好的事啊!”   “好你娘的屁!”   万阁老真是心力交瘁,堂堂阁老,把村话都骂出来了,打了几下打不动,拿棍子当了拐杖,拄着直喘粗气。   万奉英并不怎么把父亲的怒气放在心上,嘿嘿笑道:“爹,就算我不对罢,可是人我已经收了,总不能再退回去?我可舍不得,那是正经的伯府嫡出大小姐,我还没尝够滋味呢。”   万阁老拿手指点着他,想训什么,然而该训的话早都训过百八十回了,全如对牛弹琴,他再弹一遍又能弹出什么奇迹?   万阁老心中只余一片苍凉,疲惫地道:“……罢了,这些荒唐事我不管你,我再与你寻桩差事,往繁华锦绣地去,这回你可得安生了,我已经六十多了,还能管你几年?你好自为之罢。”   万奉英忙拍马屁:“爹,你说什么呢,你是内阁首辅,天下第一官,谁不看你的眼色行事。”   万阁老跟这个专精吃喝玩乐风流快活,但在政治上幼稚无比的儿子实在没什么话好说,叹着气摇头走了。   **   有人教子呕心沥血,也有人子天生奇才。   南直隶扬州府这一年的童生试上,就出了个神童,以十一岁的年纪,连夺县试、府试、院试三案首,得中小三元。   作者有话要说: 万阁老的礼部尚书是加衔,不是实职,礼部另有真正当家的尚书。内阁大学士本身品级挺低,所以身上一般都会有几个加衔,万公子要勾搭姑娘显摆,所以把加衔也摆出来了~ ☆、第143章   金陵城。   十一月末,细雪纷飞,魏国公府里的楼阁亭台皆是一片飞白。   “……褚太太,真不是我藏私,明光因他舅舅调职,忽然没了着落,才在我们府里借住了几个月,我看他是个用功刻苦的好孩子,日日手不释卷。但是说到什么特殊的学习秘诀,我就真不知道了,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在一个‘勤’字上吧。”   徐世子披着蓑衣从外面回来,站在窗下听了片刻,摇头嗤笑,先转到旁边耳房里,由跟上来的丫头服侍着解下蓑衣,脱了木屐,倒了杯热茶一气喝完,搓了搓手,出来走到东厢去玩了一会裹成球的小儿子,听到外面传来送客的动静,透过雕窗一看,两个丫头簇拥着那褚太太走了。   徐世子照着儿子的大脑门亲了一口,把儿子交还给奶娘,大步出门,拾阶掀帘进去正房。   “瞧你说得真的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明光的先生。”   “这些人非追着我问,下雪天都走了来,我有什么办法?不给个说法且有的歪缠,又不好直接撵了。”   沈少夫人坐在炕上,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也别说我,打量我不知道谁这几天在外面一口一个‘我们明光’地炫耀,也不知明光和你们徐家有什么关系,不过借住一阵子,就变成‘你们’了。”   徐世子嘿嘿笑道:“我这不是稀罕嘛,我看明光秀气得和个小姑娘似的,和端姐儿都能玩到一块去,哪想到他这么能干。再说,也是那些人非要问我。”   说到叶明光会借住在魏国公府这事,里头有一段缘故。   话说七月中张推官接到了朝廷敕书,果然是要调他往山西去,这是已有准备的事,张家并不忙乱,就有条有理地收拾起来。   张推官找着叶明光谈了一谈,从张推官的心思论,他仍旧想把叶明光带着,养这么些年,无论如何也是养出感情来了,钟氏也很舍不得他。   但叶明光感激之余,坚定地表明了态度,他就是要往京城去找珠华。此时他已考过县试,得了第一个县案首,一个在科举上已取得一点成就的人,和一个普通开蒙学童的分量是不一样的,何况他要和至亲团聚是合理要求,张推官劝说了两句不奏效之后,只得罢了。   其后珠华的书信寄到,她在京城替叶明光连房子都买了,这件事就更是定下来了,张推官见那房子的地段买的又巧又好,便也释然,去找亲家汪知府,把叶明光托付给他。   候考府试的亲戚家孩子要借住一段时间,汪知府本是很乐意的,但他先前曾托人往吏部打听活动,知道浙江那边因有人丁忧,将有一个合适的缺空出来,官做到汪知府这个级别,再往上很难,已经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了。汪知府很重视这个缺,便明里暗里使劲,终于把这个缺抢到了手,只是也有一点不足——浙江那丁忧官员接到丧信哀毁不已,写了折子报往朝廷,都不等回音就径自返乡奔丧去了。   外官擅离职守是大罪,不过逢着丁忧这等事就例外了,不知从哪年哪月起,官员走得越快越早,越显得至孝,不贪恋权位,在士林间的风评越好,朝廷一般也不会怪罪。   于是汪知府的调令就跟着提前下来了,因他前任已经走了,他得从速从快地去上任,比张推官的行程还急。   麻烦最终返回到了张推官这头,他想来想去,在金陵倒也还有几个相与不错的同僚,若叶明光是孤身一人,托付过去一段日子本是可以;但叶明光却还有他的万贯家产,他既要上京,张推官不可能把叶家的家产再运到山西去,财帛动人心,万一所托非人,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可没得后悔药吃。   各方面综合考量之下,最终,张推官只能把目光投向了魏国公府。   魏国公府家大业大,既不会把叶明光的小小家产看在眼里,也无所谓收留他住一阵子,叶明光哪怕其后的府试院试考不过,以他的年纪,能过第一关也已经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了,魏国公爽快地便答应下来。   随后张推官赴山西新任,数月时间一晃而过,叶明光再连夺两案首,大放异彩,治下出了神童,文治也是父母官业绩的重要组成部分,扬州知府十分高兴,亲自派人把叶明光送回了金陵,如今他回来还没几天,在金陵城里也已经声名大振了,有脸面能和魏国公府交际的人纷纷前来,好奇想看一眼神童的,自家有子想来打听一下神童的学习心得的,络绎不绝。   “——今儿的褚太太算好的了,你不知道昨儿来的那赵家奶奶才好笑,居然问我明光定亲没有,似乎想给他说个媒,我问了两句,七拐八绕的,不知是她一个什么亲戚家的女孩子,我不耐烦听,当时就给回绝了。”   徐世子忍不住喷笑:“你还说我,你是明光什么人?连亲事都替他做了主,你就知道他不喜欢?我看明光也不小了,遇着合适的,当定也能定了。”   沈少夫人斜他一眼:“所以说你不通,明光现下毕竟只是秀才,他将来才是不可限量,何必着急一时,以后数得着的好人家多着呢。”   徐世子笑呵呵地:“你说的也是,我看明光这小子以后一个状元是跑不掉。”   “也不用说这话,别捧杀了他。你看张家多沉得住气,珠儿这小丫头也是,从没乱往外面透过风——”   “叶少爷和大姐儿来了——呦,姐儿,你这眼圈怎么红了?”   外间传来丫头惊讶的声音,跟着撒花织锦帘子掀起,端姐儿走了进来,她眼睛果然是红红的。   叶明光跟在后面,进来行礼:“徐叔叔,徐婶婶。”   徐世子笑着应了,招手把女儿叫过来:“乖宝,怎么这个模样,谁欺负你了?”   端姐儿嘴巴一扁,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爹,叶哥哥说要辞行,别叫他走么,在我家过完年再走好不好。”   徐世子闻言和沈少夫人对望一眼——他二人对此是有心理准备的,离着过年只有一个多月了,年节是阖家团聚的大日子,叶明光来借住前就讲好了考完上京,他这时要辞行是预定中事。   叶明光就便拱手道:“多谢叔叔婶婶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   “明光,”徐世子出声打断了他,一则不舍得看女儿的委屈相,二则他私心里也想再留叶明光一阵子,这么小的秀才,带出去拜年多长脸哪,魏国公府几代子孙都是从武,只有他一个庶弟徐四学文,却是假文酸醋,动不动诗会开得热闹,真能耐一样没有,徐世子且和他有恩怨,眼角都懒得夹一夹他。   虽然叶明光是别人家的孩子,不怎么能把脸面长到他徐家来,不过管他呢,反正他现在住在魏国公府不是。   就诱劝道:“你看这天气这么冷,往北去只会更加寒冷,道路也不好走,你着急什么呢,不如在这过了年,候到明年开春,我再让人送你上京不迟。”   叶明光立在对面,迟疑了一会,还是道:“——多谢徐叔叔好意,但我和姐姐说好了,我一考完就去京城,姐姐连房子都替我买好了,就等我去过年团聚,我若不能赶去,她该失望难过了。”   端姐儿听得“呜”一声,两滴泪珠就落下来了。   沈少夫人把她叫过去擦脸,才注意到她手里捏着个玉雕的笔筒,通体碧绿,上雕着竹叶环绕,整体做成一个中空的竹节模样,看去精巧不菲。   沈少夫人看着不像是自己家的物件,疑问地道:“这是哪里得来的?”   端姐儿垮着白玉般的小脸:“叶哥哥送给我的饯别礼物。”   虽然女儿看上去很不开心,沈少夫人还是没忍住笑了:“要走的是明光,饯别礼物应该是你送给他才是,你怎么倒收别人的礼。”   端姐儿有点愣:“……我忘了,叶哥哥给我,我就接着了。”   她举起来要还给叶明光,叶明光摆手不接:“你留着,不算礼物,只是送你玩的。”   端姐儿“哦”一声,她今年八岁,不是全然不懂事的孩子了,见父亲劝了都不奏效,知道叶明光是走定了,也不闹了,只是仍旧怏怏的。   沈少夫人和气地道:“明光,你着急和珠儿团聚,也是正理,不过总不能冒雪上路,再等两日罢,雪停了再走,你看看有什么要收拾的,吩咐人收拾了去,我这里派人送你上京,保管误不了过节。”   叶明光便致了谢,看看再无别话,告退出去。   端姐儿也要走:“我去给叶哥哥准备饯别礼物。”   徐世子纳罕着,他没想到女儿会正经有离愁别绪,拉了她道:“乖宝,我看往常有别人家的孩子来玩,什么陈家哥哥吴家小子,都比明光还肯哄你,结果走就走了,你也没怎么样,怎么明光要走,你就这么舍不得?”   端姐儿嘟嘴道:“我又不喜欢他们,都没意思,还长得丑,头发都不会卷。”   “……”徐世子傻着眼,觉得宝贝女儿的逻辑真是难懂,“头发?丑?乖宝,你看人长相丑俊是认头发的?那有什么好看?”   这是什么奇怪的审美观哪。   端姐儿挣了他的手:“不是啦,爹,我不和你说了,我要找礼物去。”   她迈着步子走了。   徐世子沉思了一会,问沈少夫人:“端姐儿这是传的你吧?我看人什么时候也不会看头发哪。”   被甩锅的沈少夫人冷笑一声:“这有什么奇怪,好像你夸丽娘足如新月一般,我也不懂脚有什么好看的。”   徐世子干咳了两声:“……那是哪年的老黄历了,你还记着。不说了,我安排送明光上京的人选去。”   他假装无事般起身去了。   沈少夫人在背后啐他一口,又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虽然偶尔说个话还是能气死人,好歹不再发燥性子往下吵了,这日子,也就这么往下过罢。 ☆、第144章   爆竹声声辞旧岁,春风送暖入屠苏。   京城这半年以来算是风平浪静,皇帝行事沉稳宽仁,发落掉忠安伯府这一家最不像话的勋贵后,就暂且停了手,有池鱼之忧的其余人家观望了一阵子,见风声似乎过去,就把提着的这一口气松下来,安心欢喜地迎接起一年里最重要的节庆来。   苏家自那年出事后,连着几年的年节都沉寂冷清,去年最凄凉,苏长越在京候考,只留下两个没成年的妹妹在安陆,守岁都没精神,呆呆地对坐,听邻居家传来的欢声笑语,差点把眼泪听出来,还是孙姨娘见着情形不对,及时把两人撵去睡去了。   今年就不同了,苏长越连着中榜娶妻,旧日伤痛渐为喜讯抚平,家势一点点振起,重新进入正轨,一家人都喜笑颜开,从腊月二十三就为过年忙碌起来,扫尘,做新衣,买年货,蒸糕,忙得不亦乐乎。   及到二十八这一日下午,叶明光险险地在过年前赶到了京里。   珠华拉着苏婉正站在门外看苏长越贴春联,不时笑嘻嘻提示他。   “高一点。”   “哥哥,还要往左边一点——呦,多了,再回去一点。”   几辆大车便在这时骨碌骨碌地驶了进来。   车还没到近前,头先一辆大车厚厚的帘子已经掀起,叶明光的脑袋探了出来,大声叫道:“姐姐!”   他裹着件沈少夫人怕他路上冻着、特意送他的小白狐裘,脖子上一圈雪白风毛暖呼呼地簇拥着他的脸颊,他相貌又偏清秀,苏婉一晃眼间没十分留神,被珠华拖着一边迎上前一边奇道:“嫂子,不是说你弟弟来吗?怎么还有个妹妹?”   叶明光上京的消息苏家人都知道,此时亲缘观念重,叶家那么个境况,论人丁比苏家还惨一点,便也没人对他的投奔说什么。连孙姨娘都只是心里纳闷了一回隔壁的买房钱是怎么个出法,也没敢明问出来——珠华是真不吝惜东西,别的且不说,前两个月时令入了冬,京城比安陆要寒冷许多,当初带过来的被褥不够铺盖了,珠华直接就翻了自己的嫁妆,把苏婉苏娟的铺盖换了全套崭新的,江南的棉织天下闻名,又轻软又暖和,这是明打明的贴补,孙姨娘去苏娟房里摸了一摸,也不能不赞叹。   摸完就想,算了,管那房钱谁出的,反正落不到她手里,还是抓紧能到手的东西才对。   所以苏家上下就很和平地面对了叶明光要来这件事。   叶明光把身子往外探出了点,笑道:“苏姐姐,我是男的。”   其实苏婉第二眼也发现到他束起的童子发髻了,哈哈笑着回应:“我看错啦。”又晃珠华胳膊,口气十分羡慕地道,“嫂子,你们家人长得可真好啊,男孩子都这么俊俏。”   珠华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她不大顾得上苏婉的说话了,眼神上上下下只是打量叶明光,鼻子酸酸的。   看一个小孩子长大的情分太不一般,其实满打满算她离开叶明光不过大半年而已,这一相逢,却似久别一般,一时都看不够他。   及到车子来到苏家门前,还未停稳,叶明光已经跳下来,珠华忙伸手扶他:“急什么,小心摔了。”   叶明光下来还真踉跄了一下,珠华扶不住他,还是苏长越抢步过来抓了他肩膀一把,他才没摔下去。   “多谢姐夫。”叶明光也不害怕,他心情好,还跳了一下。   珠华被逗笑了,摸了摸他的头:“怎么忽然就到了,不让人提前来报一声。我还算着日子呢,只怕你年前赶不来。”   “没事,徐叔叔给安排的人送我来的,人手够,用不着去接。”   冬日北上有个不便之处,大运河不少河段结了冰,水路走不成,叶明光一行是从陆路来的,徐世子麾下不缺人,手笔阔绰,直接给派了一队有权持械的护卫来,有过行伍训练的人跟普通家丁的气势截然不同,一路上的毛贼一个也不敢上来招惹,除了行路累点,再没别的波折,顺顺利利就到了目的地。   叶明光说着,左右张望一下,见到苏家两边的大门都虚掩着,似乎都有人住的样子,问道:“姐姐,哪边是我以后住的家?”   珠华笑着指下左边:“是这边,我替你买了几个下人,他们先住进去打扫收拾了,回头我领你看,现在天寒地冻的,还是先把你的东西搬进去,歇一歇脚再说。”   当下苏长越把两家的下人都叫出来,搬运车上的家什,护卫们也一齐帮忙动手。珠华则牵着叶明光先进去苏家,到后罩房那里让梁大娘煮一大锅姜汤,又让晚上多备着菜。   “大娘,我等会让小荷和青叶都来帮你,十来个汉子呢,一路送了我弟弟这么远,要好好招待一下。家里可缺什么酒菜?我现让人去买。”   梁大娘乐呵呵地道:“奶奶放心,都交在我身上,也不用买什么,年根底下,各样吃食都备得足足的。”又看叶明光,啧啧赞叹,“这就是奶奶的弟弟罢?真是好模样儿,同奶奶一般的品格。”   就揭了一个笼盖,从里面拿出一碟热气腾腾的红豆糕来,让叶明光吃。   “谢谢大娘。”   叶明光很有礼貌地拿了一块,边吃边出来,珠华正低头和他说话,要带他去休息,见到叶明光的目光忽然往边上望去,她下意识跟着一抬头,便见孙姨娘站在门边,半伸着头往这边打量。   她笑了笑:“姨娘。”   她这一声出来,叶明光也就知道打量他的人是谁了,跟着喊了一声。   孙姨娘讪笑了下:“小少爷来了,奶奶,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珠华见她一手拿着剪子,一手捏着张红纸,知道她在剪窗花,就道:“姨娘忙自己的吧,我这里忙得过来。”   拉着叶明光到前面正房,翠桐和半芳两个年纪太小,外面搬东西的活珠华没让她们去,此时让她们去抬盆热水来,亲自卷了袖子,给叶明光擦脸洗手,又凑近了闻闻他的头发。   叶明光微红了脸躲开了:“……路上没时间洗。”   珠华笑了:“我给你买了服侍的人,只是现在都在外面忙着,等晚上洗澡时一起帮你洗罢。”   又问他:“你累不累?”   叶明光精神奕奕地摇头:“不累!”   他说着目光炯炯望珠华,珠华一时没领会到他的意思,便转身去开箱子道:“我提前给你做了几身衣裳,只是尺寸是估摸着的,不知准不准,你来比划一下我看看。应当不会短,不过假如短了也不怕,我特让人把衣角掖长了,拿去让人改了再放出来一点就好。”   她见到叶明光开心,其实不是多要紧的话,硬是絮叨个不停,叶明光让她来回拨弄着比划衣裳,又幸福又有点苦恼——姐姐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好,就是记性好像还是不怎么样,该问的问题一直想不起来问。   明明是很重要的问题啊。   叶明光憋不住了,有点小哀怨道:“姐姐,你都不想知道我考得怎么样啊?”   因早便说好他考完就上京,沈少夫人没有再特意安排人送信,童试的传播度与会试又不能比,他的成绩不会这么快传到京城来,这里一定还不知道才对。   珠华:“……”   她确实还不知道,也真没想起来问!   她没见到叶明光的时候和苏长越念叨过这件事,但其实在她的真实念头里,一个童试而已,除非叶明光考一半睡着了,否则就没有不过的可能。她这个信心太充足了,以至于潜意识里觉得叶明光就已经中了一样,等到真迎到了他,团圆的喜悦压过了其它情绪,一时把别事全忘了。   不过这时她也不太着急了,叶明光都是个主动邀功的小模样了,还能有个不中的?就笑道:“第几名?”   叶明光压了压嘴角:“忝居第一。”   不等珠华夸他,他矜持地又补了一句:“三个。”   珠华没经过科场,这些常识是有,毕竟需要个反应的过程,苏长越走到廊下时听到,掀帘进来,先一步道:“小三元?”   这个名词清晰多了,珠华欢呼一声,丢下衣裳就揉他的脸:“这么厉害!”   叶明光晃着脑袋往后躲:“姐姐,我系大人了——”   “好好好,你长大了。”   这个好消息让苏家过年的喜庆味又足了几分,连苏婉苏娟知道了都咋舌不已——她们不十分清楚外面的事,但现有苏长越这个例子比着,他当年十五中秀才已经算了不得了,没想到还有更厉害的,叶明光过了这个年也不过十二,一般人家这个年纪的还是个纯粹的孩子,譬如年节时跟大人出外拜年做客,都是混到孩子堆里去玩,他已经有资格上正经席面了。   护送叶明光来的护卫们用过一顿丰盛的饭菜,隔天他们不顾挽留,就要告辞离去,大过年的让人家在路上奔波,珠华挺不好意思,七七八八捡着方便带走的熟食给他们塞了一堆,又请帮忙给沈少夫人带了感谢信和礼物,才送他们走了。   接下来就是团圆过年,本朝官员的年假被截为两段,正旦也就是正经的春节过年从初一放到初五,随后的元宵节则从十一一直放到二十。中间五天需要开衙上值,但卡在两个小长假中间的时段,想也知道根本没什么人有心办差,多是去衙门晃悠一圈,跟同僚谈谈笑笑就罢了。   过年无非吃吃喝喝,前几日在家吃喝,后几日出门吃喝,苏长越还好,他的应酬不算多,不过正月十二有一桩必要去的——翰林院的秦学士做四十岁的整寿。   珠华问他:“我要和你一起去吗?”   “不用,秦学士家屋舍没那么多,人去的太多,里外不好区隔,所以一般都不携眷。”苏长越想了一想,“不过,光哥儿要是不怕生的话,倒是可以跟着我,秦学士为人低调,他请的都是翰墨文士居多,光哥儿将来必定从文,提早见识一下不坏。”   珠华懂他的意思,这所谓“见识”不是指见识什么富贵大场面,叶明光在魏国公府都住了几个月,他不缺这方面的见识,但是纯文臣的圈子他就从未有机会见过了,这其实才是他真正用得上的见识,那些富贵见再多又有什么用?不是自己的,不过看个虚热闹。   叶明光有开挂的记忆力在,死读书对他来说从不是什么难事,他需要补上的是书本之外的知识,这一块他既很难自学成才,珠华也帮不了他——她混的是夫人圈,叶明光小时候还能跟她后面去博两声夸赞,大了就不行了,他的主场已经不一样。   “苏哥哥,多谢你想着他,你怎么这么好呀。”   珠华笑眯眯灌他两句迷汤,马上亲自去找着叶明光,把他喊过来,把事跟他说了,又道:“没事,你就跟着你姐夫去就行了,看看别人怎么说话行事,送个礼,吃顿饭就回来了。”   叶明光并不紧张,他三场试考下来,外表看着变化不大,其实内里已经成熟了不少,就点头应了下来。   两边说好,轮到十二这一日,他就跟在苏长越后面出发了。 ☆、第145章   秦学士家住在甜水胡同,他在翰林院已呆了十年以上,从入仕之初无品级的庶吉士一路升到了从五品的侍读学士,始终在这天下最为清贵的翰墨之地,他过生日,举办的与其说是寿宴,更像是一场文会。   络绎不绝的来客们皆是温文儒雅的文士装扮,出自翰林院的同僚们几乎占了一半,苏长越到时,很自然地跟他们融成一圈说话了。   他资历浅,来得算早,此时客人还不多,叶明光跟在他旁边立着,苏长越介绍了一句是妻弟,初到京城,跟来长一长见识。旁人便不留心了,继续聊自己的,负责帮忙接待客人的秦学士长子见到,让人给叶明光另端了一盅蜂蜜红枣茶,又给上了碟梅花糕来。   叶明光谢了他,就立在桌边,一手茶一手糕,一边慢慢吃着,一边竖着耳朵听这间屋里的闲聊。   不管朝政底下有多少暗流汹涌,近来在面上是太平无事,官员们谈天的气氛便以轻松为主,分了几个圈,有论诗词的,有说文房的,有聊公务的,还有交流邻居家新近出了什么八卦的,有的没的,灌了叶明光满耳朵。   苏长越逗留了一会,该打的招呼打到了,俯身低声和叶明光道:“光哥儿,秦学士对我有提携的情分,我去问一问他有无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在这里呆一会,我去去就来。”   这其实就是个礼数,秦学士不可能真给他安排什么差事,不过去走过这个过场,双方的颜面都显得好看一些——但虽然是个过场,他也不能带叶明光同去,哪有去帮忙还拖家带口的,看着都不诚心了。   叶明光点点头:“姐夫,你去忙,我就在这里等你,哪也不去。”   苏长越便匆匆走了,叶明光继续呆着,当个吃糕群众。   “文兄,我觉得这里用‘观’更好,意境更为平和,‘见’字就显得浅了些……”   “我从前都以为天下砚台,端砚第一,前日偶得一方松花砚,色欺洮石风漪绿,神夺松花江水寒,才知这些器物,各有千秋,未必个个都能分出个高下来……”   “……你不知道他家那老太太,真是烦煞个人,专捡着半夜闹腾,一嗓子嚎出来,能止小儿夜啼。内子吵得受不得,白日里去问,他家人也怨得了不得,说他家老太太是怨恨孙女攀了高枝,不肯拿回大把银子来,去把儿子赎回来才会如此——真是一点点规矩也不懂得,圣旨钦定了发配边关的案犯,便搬座金山也赎不回来。这老太太不讲道理,孙女到人家去了管不得,就磋磨儿媳出气,捡着大半夜要茶要水,儿媳慢一步儿,就大骂不孝。打从他家搬到我家隔壁,连累着我们都睡不安宁。”   这说八卦的长篇大论,怨气十足,把旁人的注意力也引过去了:“这是谁家?犯了什么案子?”   又一个人笑道:“文兄呆了,这还用问,近期叫流放的还有哪家。”   问话的醒过来了:“不错,是忠安伯府。我记得先听说他家女眷都惨得寄居到了哪个土地庙里,几时搬到卢兄隔壁去了?”   抱怨的正是探花卢文滨,道:“别提了,有三四个月了,我起初也不晓得是他家,因他家成日吵闹,隔墙传过来,我才知道了。”   “他家孙女是嫁了谁?家事都一败涂地了,还有高枝肯娶,莫非是个绝色美人?”   卢文滨不屑地撇了撇嘴:“绝不绝色我不知道,不过哪里是娶,是让人纳了做妾去了。你们猜是谁家?”   “卢兄也不给个提示,京城豪贵上百,这叫人怎么猜。”   “不是勋贵,再一个,只管往高了猜就是。”   屋内众人再闲也不至于关注万阁老的儿子又纳了几个小妾,因此都不知道,不过万公子名声在外,有了两个限定条件后,立时就有人猜出来了。   卢文滨点了头:“就是他。”   “这位万公子真是——”   众人免不了一阵议论,倒也不全是贬语,男人在纳妾这件事上的态度总是宽容的,能把昔日的伯候之女纳入屋内做个小星,想一想也是难得的风流艳福。   但这种话不便于大庭广众下宣之于口,于是总的来说,还是以不赞成的居多。   这个过程里,卢文滨自然而然成为了话题的中心点,他眉宇间泛过一丝得意,忽然把目光转向了叶明光,口气轻慢地道:“这是谁家小儿,如何在这里徘徊不去。这不是你胡耍的地方,隔壁有专为小儿开的一席,你应当去那边。你不懂事,莫非带你来的大人也不懂事,不知道按规矩来吗?”   叶明光:“……”   他嘴里还含着半块糕,暂时不好回应。   旁人看他嘴巴还一动一动地在嚼,长相精致又有些憨憨的,笑着打圆场:“是小苏家的亲戚,这孩子乖巧,并没插话乱跑,他要在这里,就由他去罢,听一听也碍不着什么。”   也有人侧目卢文滨:这傻装得真没技术含量,屋子拢共这么大,便没看见苏长越带人进来,总该听到他介绍的声音了,和人家有心结就有心结,有本事怼正主,乘大人不在,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   卢文滨这个脾气,本身便不是很讨人喜欢,他得的探花又笼着疑云,不能服众,当下就有人轻笑着道:“卢兄的耳力说来也是奇怪,隔着院墙和屋墙起码两道砖瓦,总是被邻居的动静吵得不能安睡;这同在一室,反而听不到同年的说话了,真不知是什么缘故。”   卢文滨红了脸:“你——”   他当然是故意的,他顶着一甲探花的名次却总被二甲传胪压一头,心里如何能服气?千方百计想找着机会把这一头压回去,在翰林院里一直未能如愿,这才把心眼动到这种场合上来了。   虽则欺负一个孩子有些胜之不武,但只要把这个孩子撵出去,苏长越自然大大跌了脸面,能折辱了他才最重要,与之相比,他就落下一点苛刻的名声又值什么,何况,他本也不是凭空发难。   就平息了一下怒气,指着叶明光道:“这屋里不敢说有多少鸿儒,也是往来无白丁了,诸君言谈的且有朝政公务,以这小儿年岁,当开蒙不久,与顽童相去不远,你我的话也是他可以乱听的吗?他听得懂吗?这是将我等当做了什么?”   先前讽刺他的人就哑口了——这有道理在,虽然叶明光不吵不闹,这也不是正经议政场合,一般人都无所谓他在,但卢文滨硬要挑刺,再跟他往下辩,似乎也犯不着。   离叶明光近的文兄就低头劝他:“小孩儿,这里其实没什么好听的,大人的话无聊得紧,我带你到隔壁玩去罢,我儿子也在那里。”   叶明光把最后一口糕咽下去,口齿清晰地才开了口:“谢谢伯伯,我有两句话,说完再走。”   他可以走,但不可以被撵走。   条理清晰又有礼貌的小孩子总是招人好感的,文兄笑道:“哦?你说。”   叶明光仰头望向卢文滨,道:“这位大人,你说你的话我听不懂——这我才真是不懂,你无非是说,你不知道他家那老太太——”   他声音响脆,把卢文滨先前说忠安伯府家的事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说到一半时,苏长越回来了。   “……”   他表情罕见地有点囧,小舅子这是说的什么东西?什么磋磨儿媳的,这种内宅八卦言辞他从哪听来的?回去要是告诉珠华,算不算他没看好小舅子,让他被人带坏了啊。   只是看屋内情形,一屋人都静静听他说,无人阻止,其中必有缘故了,苏长越便站了他旁边去,先未出声。   再旁观片刻,他看出了头绪——随着叶明光不停的说话,卢文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已经到了一望即知的地步,不少人的目光在叶明光和他之间来回轮转,看叶明光时是惊讶,看他时就是揶揄了。   苏长越心里有了数,微微动怒,卢文滨几回针对他,他没往心里去,能避让的都避让了,但此人气量狭窄至此,为下他的脸面,不惜欺压一个孩子,让人无法可忍。   候到叶明光说完,他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带点责备地道:“光哥儿,我带你来,是为见识文贤前辈的风采,扩一扩见闻,见贤思齐,你学这些妇人的闲话做甚。快些忘了,莫回去学与你姐姐,不然连我都不好交代。”   叶明光无辜脸:“姐夫,我不是有意学的,这位大人说我听不懂他的话,我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似乎没有说什么深奥义理。我怕我走神听漏了什么,所以回想出来问他请教。”   “噗!”   “哈哈!”   旁边的人接连笑开,文兄年岁较长,为人厚道些,只笑道:“小苏原来这般惧内。”   原就不服卢文滨的人说话就直接多了:“卢兄说得那么严重,我以为是泄露了什么禁中密闻呢,吓了我好大一跳,都不敢出声了,原来不过是聊了聊邻居家的夜半私语。”   卢文滨脸色铁青,他没想到先前的话能被叶明光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一时震惊过度,忘了打断,待到后来要打断,晚了,脸已经丢出去,哪里还捡得回来。   若是与他起摩擦的是苏长越,他还能再争两句,偏苏长越只是补了一刀,真正正面和他对抗的是叶明光,他哪里还好再同孩子争锋?   一言不发甩袖出门,去了别处席面了。   事主走了一个,各样目光都落回到叶明光身上。   稚龄顽童气走探花,所用的法子又如此机智,简直可作为一桩逸事流传了。   文兄忍笑道:“这小朋友好强的记性,小苏先说‘前辈’,莫非他已经进学了?”   就算同属从文一脉,前辈也不是好称的,刚开蒙的蒙童管进士叫“前辈”,没这么大脸,怎么也得踏上功名路了才好攀个前后辈的称谓。   苏长越让这一问,禁不住露出笑意,道:“才在扬州考了童试,运气好,中了小三元。”   “呦,小苏真能保密,这等喜事早不说出来!”   “他多大了?这就是个小秀才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小苏欺我们不懂行不成,一个案首还罢了,‘小三元’也是运气好能得的!”   屋里还未停歇的笑声尽数化成了惊叹,翰林院不服别的,就服成绩,这屋里最低的学历也是进士,叶明光一个秀才本不够看,但综合他的年纪,以及才露的一手强记,仍然是很亮眼了,便都逮着他滔滔不绝地夸赞起来,负气而走的卢文滨再也没人想得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晚了好久。。我卡文,不过不卡情节,卡细节,因为我想写得好看一点,抠细节抠个没完,控制不了~~~~(>_<)~~~~ ☆、第146章   其后的寿宴因不用和卢文滨照面,没有再出什么波折,顺利地到了席终,临到告辞时,秦学士的长子秦小公子来悄声说了一句:“我父亲有一句话想和庶常说,请庶常留步。”   苏长越低头看了眼叶明光,秦学士捡这时候留他,不知要说什么,方不方便让别人听见,可把叶明光单独留在外面,万一遇着什么,他也是不太放心。   秦小公子看出来了,忙道:“我领叶小弟去我房里歇一会好了,这里送着客,人来人往的,别冲撞了他。”   他帮忙照管,那就不必担忧了,苏长越便跟着旁边等候引路的小厮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秦小公子则陪着叶明光,他过了年将十八岁,在先前的童试中也才中了秀才,虽然同叶明光差了半轮,两个人正经还能聊两句。   秦小公子与他考籍不同,两边的考题也不一样,交流了一会,秦小公子不由叹道:“苏庶常入翰林院时,我父亲就拿他做例子教我,说英才如他这般才是,让我不要因为比同窗强一些就骄傲自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其实差得远着呢。这回中了秀才,我原本还有一些喜悦,不想又遇着了叶小弟,这一点儿成绩真是不值一提了。”   说着又问叶明光:“明年正巧是乡试年了,你可有打算下场一试?”   叶明光想了想,摇头:“不知道,我和姐姐商量一下再说。”   他真没有规划到这一步,考完就一心奔着京城来了。   秦小公子一愣笑道:“你是说你姐夫吧?是该商量一下,我也和我爹说了一说,明年我想去试一下,不敢奢望能中,能亲身熟悉一下秋闱是怎么回事就好了。”   叶明光其实没说错,虽然在科举上肯定是苏长越的意见更权威,不过从他的心思论,他就愿意听姐姐的,姐夫的么,算是顺带着听一听罢。   他们这里聊着,苏长越在书房也等到了送客回来的秦学士,说上了话。   苏长越站起来相迎,秦学士一摆手:“不必客气,坐。”   他从外面来,一说话哈出一口白气,苏长越提起桌上的小茶壶替他倒了杯茶,秦学士接过来喝了一口,没绕弯子,直接开口问道:“长越,你家中可是有长妹待嫁?许了人家没有?”   秦学士这种身份的人,是不可能随意闲聊这种话的,他既开了口,那就多半有个做媒的意思在了,要么给别人,要么为自家。   苏长越的态度不由谨慎起来,道:“我有个大妹妹,今年十六,因家里旧年出事,耽搁了一些,还未有人家。”   苏婉的婚事是苏家目前以来最急需解决的事,不但珠华有机会就领着两个小姑子出去做客,苏长越也在着意留心,不过苏家返回京城只有半年,婚姻大事,总须慎重,一时没这么快碰上样样合适的。   秦学士颌首道:“如此正好,你看我家坚白如何?可堪匹配令妹?”   坚白就是秦小公子。   苏长越很出意料——不为别的,乃是因秦学士提出的这个时机。   他进翰林院不多久,就让秦学士提溜着跟在他后面打下手了,如同秦学士知道他有个待嫁妹妹一样,他对秦学士的家事也有一点了解——秦坚白论年纪早该定亲,所以拖到如今,是因秦学士对儿子的期盼,希望他能在取得秀才的功名后,再思婚姻之事。   如今秦坚白中了秀才不错,但秦学士既对他有那个期盼,望子成龙的心思可见一斑,在他的婚姻上自然也是差不多的态度,肯定是想往高了娶的。   苏家目前怎么也算不上高。   而退一步说,即使他想多了,秦学士没这个意思;那么秦学士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妹妹,秦坚白的榜放了也有一个来月了,想提的话,早便可以提出,在翰林院时他几乎时时不离秦学士左右,随便哪个空档,都可以想起来和他说了,何须等到现在?   他心中几番心思飞速转过,嘴上道:“没想到学士有此美意,秦公子忠厚聪慧——”   秦学士摇头笑了:“别夸了,坚白那点小聪明,莫说比你,比你的小妻弟且逊了一筹,也就是个差强人意罢了。”   会背几篇书做几首诗的神童不少,正经考得了功名的就不多见了,叶明光出的那点小风头当时已经传到了作为主家的秦学士耳朵里。   原来如此。   苏长越恍然大悟,官场水深,独木难支,秦学士以前也许有动过这个意思,但是苏家人丁太薄,倾家荣辱皆在苏长越一人身上,秦学士难免踌躇。多一个叶明光就不一样了,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中一个案首可能是碰巧投考官喜好,连中三个只可能是绝对实力,虽说叶明光只是妻弟,但叶家亦别无近亲,他有朝一日出头,必然会同苏长越抱团守望,资源向彼此倾斜,没有更亲近眷属夹杂其中的话,由此结成的同盟并不比亲兄弟差到哪里去。   至于说叶明光如今不过十二,展望未来太早了些——正因为他年轻,才为人看重,如苏长越和卢文滨,卢文滨最终的科举名次靠前,一入翰林院便直授了七品编修,在官场上比苏长越起步早了三年;但再加上两人年纪算,则又不一样了,卢文滨比苏长越大了十岁有余,撇除掉未知的寿命因素,假设二人在同一条线的话,苏长越的政治生涯将比卢文滨多出十年来。   这十年能做的事太多了,年轻本身,就是一项最难得的资本,卢文滨所以顶着更好的名次还要被压一头,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当此关头,苏长越不宜犹豫太久,不过他也并不觉得为难,秦坚白本身是个不错的少年,年貌相当又上进,做妹夫是可以的。便道:“多蒙学士厚爱,我看秦公子再无不好,只是婚姻大事,两厢情愿才最为和美——”   秦学士如何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笑了一笑:“难得你做哥哥的替妹子想得周全,再过两日便是元宵佳节,晚上照例有灯会,是个热闹的好日子,正合游玩赏灯。待我与夫人商量一下,届时我们两家就合在一个赏灯棚子里。”   这安排很妥当,元宵灯会本就是阖家同乐之际,男女倾城而出,各色彩灯整夜不熄,这一夜连宵禁都会取消。两个少年男女借此相看一面,若是不成也不显眼。   苏长越自无不应,说定了后就告退而出,去找叶明光。   碰了面,两人一道往家去,出了秦家大门,叶明光往苏长越面上打量:“姐夫,秦学士找你说话,是不是我先前冒犯了那位大人,给你惹麻烦了?”   小孩子聪明就多疑。   苏长越失笑:“没有,我还沾了你的光。”   叶明光不大相信,又望他一眼,苏长越信手要去摸一把他脑袋,叶明光看见他手掌抬起过来,警惕地先一步闪开了。   苏长越笑道:“你姐姐也摸你,你怎么不躲?”   叶明光不说话,抬眼望天,意思很明显:那能一样吗?   这小子。   苏长越笑出来,拉了他一把:“好好走路。”   他前面路上正有一把大约是顽童扔的小石子,苏长越若不拉他,他就绊上去了。   叶明光险险闪过,把脑袋低下来,改为左右望望,假装无事般不响了。   **   秦学士回到了后院。   秦太太吩咐着人收拾残席,也才忙完回来,端着一碗燕窝在吃。   秦学士把灯节相看的事同她说了,秦太太手一抖,半勺汤水洒在衣襟上,一边忙拿帕子擦,一边急道:“老爷,你已经问人提亲了?”   秦学士道:“也不算,结果如何,还要待两个孩子见过一面再说。”   这有多大差别!秦太太堵心无比,连衣裳也不想擦了,把帕子丢到一边去:“老爷,我上回不是同你说了吗?那定平候府家的姑娘,又端庄又贤淑,老爷怎么忽然就另定了人家?”   秦学士不以为意:“我当时不就告诉了你他家不成?那些公侯府第多赖祖荫,几代繁衍下来,儿孙越来越多,成器的却越来越少,不如找个简单上进的人家,长越你也见过,他是那个形容,他妹子也差不到哪去,我看配坚白不错。”   秦太太深吸了口气:“——可他家也太简单了!能给坚白多少助力!”   秦学士反问:“难道你说的那家候府就能?我粗粗打听了一下,与坚白一般年纪的小辈排序已到十字开外了,这还只是主支,他家若有门路资源,自己的儿孙们且不够分,哪天轮得到外姓女婿。再者,他家是勋贵,于文官的事根本插不上手,联了姻又有何用?”   男人行动力快,想定了就下手,秦太太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此时心乱如麻地寻话反驳:“话不是这样说,定平候府根深叶茂,几代传下来的规矩,姑娘最是知礼不过,我不是要贬损苏家姑娘,可她是丧母长女,失人教导,焉知会长成什么样子。”   秦学士跟她想法不同:“定平候府真有本事,怎么教不出一个出色子孙?这才是家族立家之本,你看苏家和其亲眷——”   便把叶明光也说了出来,继道,“人家人丁单弱不错,但两家拢共两个算数男丁,却是青出于蓝,文脉相承,这才是书香子弟,堪与我家相配。且长越在兄妹情分上甚好,这相看一事,便是他提出的。将来两家结亲,这长兄和妹婿之间,也易亲近。”   感情相看还是人家提出来的,要是不提,她家老爷是打算直接就定下了!秦太太气得话都不想说了,赌气道:“罢了,横竖坚白不是我生的,老爷不把我当回事,想怎么定就怎么定罢!”   秦学士并不把她的不悦放在心上,叮嘱了一句:“你记得有此事便是。”   就出了门。   秦太太气得把调羹往地上一摔,一声清脆裂响,断成了两截。   秦太太盯着断裂的瓷面,平了平气,咬着牙思索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看上的不是光哥儿,是苏婉,她该定亲啦~ ☆、第147章   相看的日子定得很近,苏长越到家便直接与珠华说了,珠华极专心地听完,又追着问了些问题,有些苏长越能答,有些涉及内宅,他对秦家的了解没那么深,就只能摇头。   一通问完,珠华的注意力最终集中在了其中一桩事上:“秦太太是续弦?”   苏长越道:“是的。”   “要相看的秦公子不是她所出,那她可有亲生的儿女?”   “有一个女儿,大约十一二岁罢,可能和光哥儿差不多大,我没见过,不知确切。”   珠华点了点头,苏长越有些事不知道是正常的,他要是把人家的内宅钻研得那么透才奇怪了。   以现有信息看,秦公子后娘生的妹子已经十一二岁,那他亲娘应当去得很早——不过这没有妨碍,苏婉一样童年丧母,挑剔不了别人什么,两人在这一点上倒可以说个同病相怜。   除此外,秦学士上有高堂,嫌京城气候不好,都不肯来,只在浙江老家呆着;下有两个弟弟,二弟同着一家外放在外地为官,小弟多年举业没有成就,便放弃了,在老家陪伴奉养双亲,秦家在京的人口算是非常简单,没什么好多说的。   珠华想了一想,没想出来新问题,就道:“好啦,你才从外面回来,休息一会,我和大妹妹说这事去。”   秦坚白本身的条件挺不错,主动提出有结亲意愿的又是他父亲——婚姻之事,说是父母之命,其实父权的意志力要比母权大很多,父亲决定了的事基本就是决定了。不过,等到媳妇过了门,山头就又变了,媳妇真正朝夕相对的是作为男方母亲的婆婆,在婆婆手底下讨生活,两方有一个不省心,就是家宅不宁的节奏。   珠华一路胡想,一路穿到后面后罩房去找苏婉,苏婉正盘腿坐在炕上,腿上压着个八角手炉,埋头不知绣着什么。   听到掀帘的动静,她一抬头见是珠华进来,忙把绣花绷子丢一边去,要下炕站起来,只是大概是腿盘久了发麻,她“哎呦”一声,非但没起来,还控制不住地慢慢歪倒在了炕上,手炉也滚落到了一边。   坐对面理线的丫头听兰忙过来,把她扶起,又去帮忙捏她的腿。   捏了好几下,苏婉终于把这一阵麻劲熬过去了。   珠华止不住笑,走到她对面坐下,摆手止住她还要站起来的动作:“不用,你坐着就是,只是别一直把手炉在腿上放着,那块比不得掌心厚实,别不留神把皮烫破了。”   苏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好。”   听兰在苏家呆了半年,该学的规矩也学起来了,主动去那边桌上给珠华倒了茶来,珠华让她出去,她就悄没声地掀帘离开。   苏婉好奇地睁大眼:“嫂子有什么秘密和我说?”   “秘密倒算不上——”   珠华捧着茶,把要和秦坚白相看的事说了,有关于一些秦家的事也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苏婉虽然娇憨,到底是个小姑娘,逢着这种话题还是会害羞的,听得脸红着低了头。   “——就是这些了。”珠华说完,喝了口茶,总结道,“我看他家还不错,且难得现在人口简单,和我们家差不多,就算以后几房并居,亲戚多起来了,你先有一段时间的适应,也好融合进去。”   如那些世家大族,说起来赫赫扬扬,威风好听,可新媳妇嫁到里头过日子,真就是一个“熬”字,婆婆太婆婆,妯娌小姑子,几代混居,一举手一抬足都是理不完的人际关系,讨好了大嫂,说不准就得罪了二嫂,原就习惯了这种生态的姑娘还好些,苏婉从未经过,她最需学习的少女时期都在安陆度过,能有个衣食周全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别的?   所以对她来说,婆家的人际越省心对她来说才越实惠——这一点对苏娟来说也是同理,苏娟还不如苏婉有心眼呢,整日就知道摆弄她那点衣裳首饰。   “对了,大妹妹,要是依着你自己,你想寻个什么样的?”   苏婉埋头拨弄着炕桌上的丝线:“我,这哪是我想的事,哥哥嫂子替我做主就好了。不过——真叫我选的话,我就想找个和哥哥一样的。”   她说着抿嘴偷笑起来。   珠华有点发愁:“这可难,有几个和你哥哥一样俊的啊。”   她想一想正经觉得挺为难,而且这还涉及到一个她此前忽略了的问题:苏婉成日在家看的是苏长越这种等级的相貌,审美观长期被拔高,她看别的男人会不会都看不进眼里了?   反正对于珠华自己来说,就冲着苏长越的脸,她也不会移情别恋——不是说他帅到完美无缺,而是他就是照着她的审美长成的,别人看他也许还能挑出毛病,她怎么看都只能看出一个好字。   苏婉哈地笑开了:“嫂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希望他能像我哥哥那样靠得住,撑得起家的。”   珠华:“……”   好么,是她浅薄了。   干咳一声:“这我不大清楚,不过你哥哥愿意给你相看的人,应该基本的品行是过得去的罢。到底怎样,等你见过了再说。你要不喜欢,也别勉强,就实话说了,一辈子的事,你的意愿才最重要。”   苏婉心里暖暖地应了:“好,我到时候就和嫂子说。”   **   正月十五的傍晚。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苏长越打头,珠华牵着叶明光,后面再跟着苏婉苏娟,两旁簇拥着丫头仆从,一行人穿行在流光溢彩的灯市长街之中。   一路不只有小贩商户贩卖的花灯,也有一些富贵人家扎的花灯棚子,既向旁人夸耀,也供自家亲眷赏玩,主人们可在整条长街信步闲走,累了则回棚子里歇脚,热闹往往持续至天明方散。   秦学士自家没有扎棚,因这位置实在难抢,能定下的早几日便被定下了,他就借用了一个同僚的棚子,这同僚是文翰林,前两日刚去吃过秦学士寿宴的,秦学士就便和他说了。文家原就住在这条街上,不需争抢,棚子就扎在自家门楼前,且占的是个好位置。   苏长越把她们送到附近,叮嘱了两句,说好了几时来接,便拉着叶明光离开了——这边棚子里都是女眷,他不便进去,秦学士也不在这里,他们翰林院另扎了一整座灯谜棚子,愿意出门游乐的学士们都在那边聚首。   秦太太还没到,棚子里只有文翰林家的女眷,一个身材富态的太太在上首主人位坐着,一个少女挨在旁边,拉着她的胳膊撒娇求恳着什么。   见到珠华一行被守棚的丫头领进来,那太太忙拍了拍少女的手:“客人到了,别胡闹,快站好了。”   珠华领着苏婉苏娟进去见礼,心下微有奇怪,怎么秦太太还没有来。   两家是约好了时辰的,虽说珠华这边算晚了一辈,但是是女家,秦太太那边作为男家,便不提早前来,也当准时才是。   文太太显然也觉得有些纳罕,掩住了没说,让人上茶看座,笑着闲话道:“苏庶常真是好福气,家里的娘子妹妹带出来一串花朵儿也似,真是羡煞个人。”   珠华笑应:“太太膝下的这位妹妹才如明珠美玉,哪里用得着羡慕旁人。”   那少女是文太太的爱女,小字正是玉儿,其实她容色只算中上,莫说比珠华了,比苏娟还差了一点,不过人都爱听好话,文玉儿就很开心,拿帕子挡了挡脸,又忍不住低头含笑。   棚子四周挂了不少各色花灯,映照得棚内堂皇,珠华和文太太又就着花灯聊了一会,终于丫头的声音传了进来:“秦家太太来了。”   文太太松了口气,一边心下抱怨秦太太,嫌她做事没谱,定好了的时辰,哪有姗姗来迟把人家姑娘晾在这里等的;一边笑着起身:“可算来了,大约街上人多拥挤,不知在哪里绊住了脚。”   这一句话的功夫,秦太太走了进来,她却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她牵着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大约是秦家的小女儿之外,后面还跟了一名太太和一名少女,看其形容大约是一对母女。   少女穿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进得棚来,跟在旁边的两个丫头一个自后替她把观音兜解下,底下是如云发髻,耀金簪钗;一个从前替她把斗篷解开,露出内里大红赤金缠枝莲纹缎面长袄,翠蓝金边裙襕马面裙。   文太太不认得这一拨人,迟疑地上前迎接:“秦太太,不知这位太太和姑娘怎么称呼?”   秦太太手笼在袖子里,捧着一个鎏金手炉,淡淡笑道:“是定平侯府的章太太和章二姑娘,我们在街上巧遇,一道邀来坐坐。”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8章   珠华不认得什么定平侯府的人,但和“章”这个姓结合起来,她有了一点印象——那个在勇毅侯府的荷花宴上喝醉酒的章二姑娘不就是这家的吗?不过当时她和章二姑娘的嫂子坐在同一处水榭里,章二姑娘在另一处,没实际跟她打过照面,不能确定此时这个派头十足的章二姑娘,是否就是当日那个。   这些公侯之家,有的是合用一个大排行,有的繁衍人口太多或分过家或有其它不可说原因排行则会分开各算各的,情形不一,光想分清楚这些就够绕的,要么说大家媳难做呢。   珠华起先没有在意,元宵佳会,满城胜景,出来游玩的人多着,碰上几个熟人也很正常。   谁知道随着一群女眷各分宾主重新坐下,互相说起话来,渐渐就不大对劲了。   秦太太和章太太说得热络,秦家小女儿不停奉承章二姑娘,珠华这边,反是文太太一直在找话题拉着她聊。   这要还领会不到是什么意思,珠华就太傻了。   她抚着茶盅,面上带笑,心里的火实已一簇一簇地往上冒。   两辈子没见过秦太太这么蠢的成年妇人!   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不同意和苏家的这门亲事,没有把事办得这般难看的,这不是拒绝,整个是想结仇了!   “苏大姑娘这件上袄的花样新鲜,京里似乎没有见过,不知是在哪间铺子里买的?我寻匹差不多的,也给我们玉儿做一件。”   文太太笑着又寻了个话题。   珠华听得问话,压了压火,转头望了一眼苏婉,她穿件海棠红遍身芙蓉纹锦窄袄,腰身盈盈一握,垂着头,嘴角微微下撇——她外表上一贯是个爱笑爱撒娇的甜萌姐儿,现在会露出这个有点落寞的表情,显然也是觉出进展不对了。   听到文太太问话,她才抬了头,勉强笑道:“是在离我家不远的锦绣坊里,年前才开的一家铺子,嫂子领了我和妹妹各做了一身。”   旁边的苏娟听到提了她,附和一声,但她看不懂这些眉高眼低,随即又跟文玉儿说一起去了,拉着自己串的一串手珠儿给她看,文玉儿还真喜欢上了,问着是怎么做的。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珠华在心里默念两遍,她给秦太太难看容易,不把苏婉牵扯进去难,一个不好传出两女争一男的闲话来,名声损失最大的是苏婉。   为今之计,只有把这口气忍下,当做没有相看这回事,只当她们出门就是过节赏灯,至于别的,等明日由苏长越和秦学士交涉去。   秦太太整这一出肯定没有获得秦学士的同意,两个人意见相左了,否则她直接回绝就是,哪用玩这些花样。   文太太笑道:“怪不得我没见过,原是才开的铺子,等明儿闲了我也去逛逛。”   她说着盯一眼秦太太,秦太太似无所觉,仍旧和章太太聊着,文太太噎了口气,心里恼怒不已。   她往常就不大看得上秦太太,要不是秦学士直接找上了文翰林,没得推拒,她才不揽这档子事。现在好了,这个填房来的秦太太把场面弄得这么尴尬,她要是一道做客的还好寻借口离开,偏生她是待客的主家,无处可躲,只能勉力支应。   现下这个景况,秦太太想表达什么意思,人家再没有看不出来的了,她还不见好就收,继续把人往死里得罪,以为他家的小子是什么了不得的俊才,怕人家硬赖上他不成!   这个念头一转过,文太太立即醒过神来,暗道一声惭愧,秦坚白说是买花灯去了,至今没有露面,说不准是被秦太太寻个理由打发了去,此中详情他未必知道,倒不该迁怒于他。   不过秦太太这么干,这笔账难免要连累记到秦坚白的头上,到底不是自己生的不心疼,由着性子行事。   这么想了一通,文太太再看秦太太就愈加不顺眼起来,存心也要给她添一添堵,就道:“坚白这孩子去买花灯怎地还未回来?听说他才中了秀才,我准备了好一篇话要夸一夸他呢,难得这孩子争气有出息,他九泉底下的亲娘听了,也要欣慰含笑。”   秦太太:“……”   她终于不能装下去了,扭过头来瞪文太太,想说个什么,一时又说不出来。   她正跟章太太说着秦坚白,结果文太太一开口把秦学士原配秦坚白的亲娘扯出来了,虽说话没有错,可这时候当她的面说是什么意思。   珠华原已准备带苏婉苏娟告辞走了,听了这个转折,又安稳坐定了,笑道:“听说先秦太太是个极温柔和气的人,只可惜年寿不永,我做晚辈的没机会拜见一下。”   其实先秦太太是个什么样人她哪里知道,不过管他呢,拿好词夸总是没错。   她先头退让是为苏婉,但能有绕过苏婉的打脸方式,不用提及就能给秦太太难看,那何乐而不为?哪怕其后这门亲事仍旧成就,她也没打算示弱——八字没有一撇,姑娘就让人这么小看,真等过了门又有什么好日子?   似秦太太这般不知在傲慢个什么劲的,越扶越醉,索性与她两个耳光,她痛一痛才晓得忌惮。   秦太太的脸色果然难看起来,改瞪珠华,却仍旧说不出什么来——总不能说不该提先秦太太罢?哪家填房也没这么大脸,如此欺倒前人。   正经的社交上有眼色的人是会避讳一下,但人家要就是不避,就是说了,那被说的也只好听着。   秦太太想了好一会,才想起就着文太太先前的话接下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坚白这孩子做事认真,我先与他说了,要他挑一盏做得最精巧的走马灯来,送与章二姑娘赏玩,他多半是为此耽搁了。”   章二姑娘听见,在章太太后面矜持地笑了笑。   秦太太把话说得这么露骨,珠华反而不往心里去了,学她的模样笑回去,挑着嘴角道:“是吗?”   不为别的,她纯出于对苏长越眼光的信任——他再看走眼,也不至于把烂木头当栋梁介绍给自家妹子。   退一步说,就当秦坚白和秦太太一个意愿,那也不可能当着苏家人的面明确选择了章二姑娘,除非他不怕回去被秦学士抽死。   秦太太让她看戏似的眼神膈应得又卡住了,她把章太太母女一并请来,打的便是让苏家知难而退的主意,或是苏家人当场不忿闹起来,都有可为之处,可以说苏家人鲁莽不知礼仪,事态在乎一张嘴,就算秦学士心有疑虑不肯全信她,两家既已吵翻,这婚事自然也再难提了。   可目前为止,她的打算一个也没成真——   “啊,快救火啊!”   “别乱跑,只烧了几盏灯,不要紧,人乱起来才是糟了!”   外面忽传来一阵喧哗,似乎隔着一段距离有人大声喝叫。   棚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顾不得彼此间那些争锋了,忙拥到外面去看。   这左近倒还安全,没见哪里窜出火光,只是行走的游人们已骚乱起来,有茫然四顾的,有没头苍蝇般向两边乱挤的,也有互相着急询问的。   珠华紧张起来,忍不住抓紧了苏婉苏娟两个的手,这一整条花灯长街,到处是易燃物,真烧起来就是了不得的惨剧,慢一步都要葬送在里面。只是眼看着人群已经乱起来,她带着两个小姑娘,就算有丫头护持也不敢往里乱挤了,弄不好火没烧过来,先叫人踩踏了下去。   好在过不多时,从前方有人一路敲着锣大喊过来:“火灭了,火灭了,没什么事,都不要乱跑!”   这阵混乱方慢慢止歇了下去。   众人松了口气,只是一时仍不敢回棚子里,又留在外面观望了一会,望着望着,一个少年领着个小厮,护着手里提的一盏花灯从前方挤了过来。   “母亲。”   少年挤到近前,满头汗地向秦太太行礼。   秦太太忙问:“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火可是真扑灭了?”   文太太看不过去,皱眉补了一句:“坚白,那边乱得很,你身上没伤着吧?”   秦坚白感激地向她笑了笑:“没有,那边也没有大事,只是两家贵女为争一盏灯闹了起来,下人动了手,不留神推倒了一架花灯,燃烧起来。”   女眷们禁不住都惊呼起来,苏婉站在珠华旁边,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小动物受到惊吓一般,秦坚白不由多望了她一眼,才继续说起话来。   “正巧二皇子殿下领着侍卫逛至附近,见此忙命侍卫们都下场帮忙,因处置得及时,现在都没事了,也没有烧着人。”   文太太念了声佛:“万幸,万幸。”   当下方领着诸人重新回棚,命丫头给秦坚白倒盅茶来压惊,秦太太低声向继子道:“坚白,你那灯放我这里来罢,总提着做什么。”   就伸了手,秦坚白听话地把灯交给了她,接过丫头递来的茶盅。   秦太太拿到灯,转手就给了章二姑娘,文太太很看不惯,但她名义上是秦坚白的母亲,如此行事,旁人无法干涉。   章二姑娘接了灯,低头含笑,不妨秦坚白喝完茶后,向她拱手见礼:“苏姑娘。”   章二姑娘愕然抬头,不等她说什么,秦坚白又问秦太太道:“母亲,苏姑娘的这位尊长不知该如何称呼——?”   章太太的表情一下子难看起来。   秦太太僵着脸:“这、这不是苏家姑娘——”   这回是秦坚白惊讶了:“什么?”   他是真不知怎么回事,一进灯会他就让秦太太打发去买灯了,随后秦太太才去找了章太太和章二姑娘,他根本没见过这两个人,也不认识苏家的女眷,秦太太替他送了灯,他自然就以为是送给苏婉了。   文太太在上首笑了:“怪我,这一时乱的,没想起来给你介绍一下。”   便把如楚河汉界般分坐两边的章苏两家人介绍了一下,秦坚白惊讶更甚,但他同时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想了片刻,向章二姑娘伸手:“章姑娘,对不住,我原买了好些灯,只是那头太乱,都挤掉了,只剩下了这一盏,是我要送给苏姑娘的——”   一盏灯不值什么,若在平时,送错了就送错了,再去重买便是,只是当此敏感关头,秦太太背着他坑了他一把,他只有把要回来,才能最简洁鲜明地表明他本人的态度。   章二姑娘的脸一下涨红了,秦太太忙道:“坚白,不过一盏灯——”   “还你!”   章二姑娘受不了这个羞辱,已经一把把灯丢还了回去,站起身来就走。   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一出去,就被一个熟人拦住了:“章二?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巧啊。”   那人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满是不怀好意,“看你这样子,又是吃了谁的气,叫谁弃嫌了?” ☆、第149章   章二姑娘见了这个熟人,万万不能示弱,把才受的委屈往下压了压,道:“什么受气!我在里头闷了,出来散一散。”   孟钿笼着件月白缎面披风,扬着下巴,讥诮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当真?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在我面前死撑什么呢,似你这般得巴结着主支才能得口热汤喝的姑娘,受些气也是寻常——不然,就凭你家那样,你哪来的这身体面衣裳穿?”   这时棚里的人出来了大半,毕竟章二姑娘一个年轻女子,从哪方面来说都不能让她就这么独自赌气走掉,出了事不是玩的。   但对章二姑娘来说,这份关心就显得很多余了,因为出来的诸人同时跟着听到了孟钿的话。   旁人还好,秦太太完全掩不住面上的惊诧之色,失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秦坚白跟在章二太太后面,孟钿又望一眼章二姑娘和追出来的章太太,这两边组合起来的目的看上去挺明确,孟钿“了然”了,笑道:“章二,原来你在同人相看啊?怪不得借这么一身好衣裳来撑门面。”   她记恨章二姑娘在她落魄时追到土地庙去骂她,今番遇上,连个“妹妹”都不肯加了,直呼排行,轻视之意显露无疑。   这下秦太太听得再明白没有了,孟钿与万公子做妾,万公子有个首辅爹,手面阔得不行,毫不吝惜地撒钱把孟钿妆点起来,孟钿让养了半年,那身贵女气息又全回来了,乍一看矜傲高贵,不似那等信口胡说之人。   秦太太半信半疑起来,章太太见势不好,冷脸斥道:“孟姑娘,你如今给了人做妾,应当好好守着规矩,伺候大妇才是,往外头生什么口舌是非。”   秦太太释然了——原来只是个妾,那就不必把她的话当真了,看她那副架势还怪唬人的。   孟钿从伯府嫡女沦落为妾,虽说衣食上无忧了,终究与她以为的人生进程差得太远,心中对此原就有憾,让章太太一踩,当即痛得冷笑一声,伸手一指孟钿:“我生口舌是非?我说的句句是实!章二这身衣服要是自己的,为什么她袖口会有一道折痕?这衣裳她穿着根本就不合身,分明是借了定平侯府里哪位姑娘过了季的衣裳回来后改的。一般富贵人家的姑娘,做衣裳时虽也有藏着一些量,不过是个习惯,其实衣裳不等穿旧就压箱底了,以后或赏底下的丫头,或就那么放着,再没有谁把折进去的那点余料放出来——章二,你改人家的旧衣也就罢了,都不知道让人熨平了,还留个幌子在外面!”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朝章二姑娘的袖口聚集过去。   说实话,她既然改了衣裳,袖口的折痕当然是已经熨过了,很不显眼,要不是孟钿这等出身骄奢豪门挑剔无比的人指出来,旁人真留心不到。   而即便现在被点了出来,章二姑娘其实也可以辩解说是撞到哪里压出来的,但众目睽睽之下,她根本想不出话,完全被孟钿带着走了——要么承认衣裳是借来的,要么承认她换不起当季的衣裳,身量长了还只能穿改过的旧衣,总之,她改衣裳这一点是确定了的,那就都不体面,无非是个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   章二姑娘傻了,被诸人的目光看得手腕处如火烧一般,再不及细想,伸指指回孟钿道:“你一个做妾的,这辈子连身正红都再穿不得了,有什么资格说我!”   她一句话喷出来是出气了,但她既没反驳,就等于坐实了孟钿的话。   秦太太简直不可置信,来回在章太太和章二姑娘面上望:“你们——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你是定平侯府的姑娘吗?怎么出个门连身衣裳都要问人借?你们先和我说的不是这样啊!”   孟钿看出苗头了,紧跟着就踩回去:“这位太太,我知道了,你大概是不怎么清楚定平侯府的状况罢?这位章二姑娘出身定平侯府不错,不过他们家几辈子没分过家,各房头的姑娘们站出来,能有百十号,不过人家要点脸的,逢着结亲这种大事时自然会说清楚了,嫡房主支偏房旁支,样样都有差别。您面前的这位侯府姑娘么——我说太细了恐怕您一时算不明白,我就这么简单说一说罢,定平侯府年节下进祠堂祭祖,章二父亲这一房排的位置,只差出了内仪门了。”   她说完了恐怕秦太太没见识——有见识也不能叫章太太母女蒙了,补了一句说明:“内仪门外,就是家人小厮们站的地了。”   这个比对就明确多了,也就是说,章二姑娘这一房实在是又“偏”又“旁”得不知到了哪一辈去了。   珠华站在棚里听得一清二楚,揽着苏婉笑得肩膀直抖。   真的太——没法说了!   再没想到会有这个展开,她先攒的一肚子气全不翼而飞了,现在只剩一腔看好戏的热情劲。   底都叫人掀翻了,章太太母女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低着头就要走,秦太太如梦初醒,阻拦上去,气得颤抖道:“你们怎么好意思出来蒙人,跟我说得那样好,又是同这家高门熟,又是认识那个贵人,说起来如数家珍——”   孟钿快意地插了句嘴:“说认识几个贵人未必是蒙骗太太,章二一家子都肯钻营,一些正经场面是去过的,不过贵人们认不认得她们么,就是另一回事了。”   秦太太更加恼怒地接着指责:“还说姑娘能陪多少多少抬的嫁妆,又说秋姐儿日后全在你们身上,根本不用发愁,我以为你们有多大本事,原来最大的本事是胡吹大气!”   秦太太说着简直痛心疾首,先头在棚里章太太还摆着一副贵妇的架势在说这些,她是真的完全相信了啊!对她来说,一对比苏婉根本带不来多少利益,她才不惜冒着惹怒秦学士的风险也要搞这出花样,结果鱼没吃到,白惹了一身腥,回去秦学士知道她动了手脚,她还不知要怎么交待!   章太太忍不住了,冷道:“姑娘出门说亲,谁不把自家往好里说,我们本就是定平侯府的人,又不是冒充了的,秦太太说的好似我们是骗子一般。你有的这么长篇大论地指责我们,难道你干的事有多好看?那棚里另一家的姑娘是怎么回事?你——”   “章太太!”   听她牵扯到苏婉,珠华不能只顾看戏不出面了,从棚里走出来,打断她正色道:“我看这些不过是个误会,到底为止也就罢了,再说下去都没意思,佳节良辰,何必弄成这样。”   秦太太怒道:“什么误会,明是他家哄我!”   珠华冷笑:“那你们两家怎么回事,只管自己辩去。我们家人只是出来赏灯,走累了问文太太借个棚子歇脚,同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点干系也没有,谁再胡乱拉扯,别怪我上你们门上找你们当家作主的人讨个明白!”   秦太太又惊又怒:“你——”   反驳的话要出口前她反应过来了,她要说出苏家就是带姑娘来相看的,那她明知如此,还带了章二姑娘来打擂台,底下的话她又要怎么说?不管哪条道她都是把自己的道给堵死了。   她卡壳片刻,找不到话可回,便把一腔愤怒又全倾倒回了章家,这回看章家人再也不是先前那般了,而且下意识把苏家拖出来比了比,人家小门户的姑娘都矜贵,护得好好的,外头一个字也不叫扯上;这章二姑娘倒好,她先没敢蒙她们,明说了有苏家人的存在,这家人还是来了,真是正经的侯门娇女,哪会这点身份自持都没有!   还要再吵,文太太也看不下去了,道:“好了,秦太太,章太太,都少说两句,牵三挂四的就没个头了,各人心里清楚罢啦。再站街上吵,这人来人往,再让熟人撞见了,谁脸面上光彩不成?”   秦章两家的女眷们离着市井泼妇终究还有一段距离,叫提醒得回过神来,果见路上已有人投来好奇窥视的眼神,不由皆觉羞惭,章太太拉着章二姑娘忙忙走了,章二姑娘临去前向孟钿射出一记愤恨的眼刀,丢下一句:“一个妾,回去还要给大妇倒洗脚水,得意什么!”   孟钿脸色一变,待要追上骂回去,身边的丫头拉了她劝道:“姨娘,我们和大爷走散了,该先紧着找大爷才是。已是在这耽搁了好一会,别再节外生枝了,和那等破落户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孟钿甩了手,没好气道:“别啰嗦了,我知道!”   她也不理旁人,在丫头的劝哄下径自走了。   余下的人等一时冷了场,站了片刻,苏婉苏娟听外面争吵的动静歇了,挽着手出来,苏婉小声疑问地向珠华:“嫂子?”   珠华安抚地向她摇头:“没事了,别人家的事同我们不相干,我们走罢,往那边去迎一迎你大哥,他应当也快过来了,我们一起回家。”   苏婉绷紧的肩膀松下来,露出一点甜甜笑容:“好。”   珠华戴上风帽,跟文太太告了辞,秦坚白有点仓促地从后面追上来:“苏大奶奶,我母亲她——实在对不住。”   冲他能把灯要回来这一点,珠华没迁怒他,缓了脚步,还算和气地回了他一句:“秦公子,我知道,这不怪你。”   “多谢大奶奶体谅。”   秦坚白说着话,试探着把灯朝苏婉的方向递过去,苏婉慢慢伸手,伸到半截,又忽然缩了回去,道:“别人拿过的我不要。”   扭头催珠华:“嫂子我们走。”   珠华被她的小脾气弄得好笑:“好好,走。”   秦坚白不敢勉强,拿着灯默默地站在原地,目送她们离去。   长街另一边的一个花灯摊位前,有一个华服公子一脚踢向旁边一个小厮,激动地道:“你看见了没有?那个岸上船上的美人?!”   小厮提了满手灯,正辛苦地琢磨着如何把又压到他手里的一盏新灯拿好,让这一踢像个灯架一样晃悠起来:“哎呦,爷,到底是岸上还是船上,又是什么美人,您说清楚点——”   华服公子一把把他一推:“蠢货,滚一边去,别挡着爷的路!”   抬步就要往那边去,不想一袭月白披风随后挡住了他。   孟钿望了一眼那还晃悠着的小厮灯架,心情好了点,露出笑容道:“终于找到爷了,爷好兴致,买了这么多灯,都是送我的吗?”   “是是!”   这华服公子贵姓自然是“万”了,万公子急不可耐地把她又一推,再往那处望,游人如织,佳人芳踪早融了进去,哪还寻得出来?   孟钿一个趔趄险些摔了,幸好叫丫头扶住,莫名其妙地跟着万公子的目光望去,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爷见着熟人了?”   万公子失魂落魄:“嗯……”   作者有话要说:   章二姑娘在定平侯府这一房的地位,打个比方的话可以参考贾芸在贾家的地位,   草字头,和宁国府的嫡长玄孙贾蓉一辈,说出去一般是贾府爷们,可是要寻个生计还要问邻居泼皮借钱开路。。章二姑娘比他家好点,没那么穷,不过肯定也富不到哪去,正常吃穿行,要奢侈就没份了。 ☆、第150章   佳节良宵,长街花灯犹盛,失了兴致早归的人却各有各的闹心。   秦坚白一路默默无言,秦太太携着小女儿坐在轿里,一颠一颠,先还有余怒未消,一时骂章家一时怨苏家,随着离家门渐近,她这些心思渐皆消去,不可抑制的恐慌开始漫了上来。   她原来不会怕成这样,就算动的手脚捅到了秦学士面前,她早准备好了说辞,就说是想给秦坚白寻个更好的结亲对象方才如此,秦学士就算不认同她,不过发作两句,斥责她“愚”而已,不会真怎么样。   可,万没想到章二会是个掺了水的侯府姑娘,那层披的皮还叫人当街揭了,她激愤之下,好像也说了几句不该说的,凡此种种全落在了秦坚白眼里,等下到家,他若是往秦学士面前告一状,她却要如何是好?   扪心自问,秦太太觉得虽然秦坚白是原配留下来的继子,她也真没想过害他,她想给他说章二姑娘,虽说有一点自己的私心在,终究对他也是有好处的不是?   谁知道章家人会是蒙骗她呢。   她上了当,也很受伤啊。   秦太太胡思乱想着,两度掀开轿帘,想跟秦坚白说两句和软的话,终究碍着轿夫就在左右,出不了口,一而再地犹豫下来,就进了家门。   轿子进了宅门,秦太太透过轿帘见到前院书房那里透出灯光来,知道秦学士已经回来,不由心下一颤。   秦坚白的脚步顿了一顿:“母亲,我去给爹请安。”   秦太太欲言又止:“坚白,我也是为了你好——”   秦坚白低了头:“儿子知道。”   秦太太便无话了,继子已经长这么大,难道还能威逼利诱把他的嘴堵上不成,只好回去后院,把女儿打发去厢房,自己独自皱眉思索想着对策说辞,想不多时,外间便传来了丫头的迎候声。   “老爷回来了。”   居然这么快。   秦太太一面心下惴惴,一面不免抱了侥幸心理,想着莫非秦坚白并没说什么,这个念头刚一转过,秦学士大步踏了进来,满面寒霜。   秦太太见着他的脸色就晓得不好,懦声道:“老爷——”   “真是无知妇人!”   秦学士进来劈头就给了她一句:“我早与你说过定平侯府不行,谁允你自作主张,做出那样难堪事来!”   秦太太一听,知道大势已去,只能扮出十分委屈的模样来:“我只是想坚白娶个如意的媳妇,老爷觉着苏家好,一心就认定了苏家,说也不同我说一声。我虽不是坚白亲娘,从小把他养了这么大,他也叫我一声‘母亲’,这婚姻大事,难道我一声意见都发表不得?”   她说着就拿帕子拭泪,“老爷实在喜欢苏家,我也只好依了老爷,只是我想着既然还没正式定下来,不如让坚白见一见章家姑娘,与他多一个机会,说不定他就中意章家姑娘呢,那岂不是错过了一桩良缘——结果章家那样,我叫蒙在鼓里,也是万万不曾想到啊!”   “赵氏,”秦学士冷冷地叫她的娘家本姓,“你与我做夫妻这么多年,我做的是什么职差,你不知道?你有胆同我在文字上玩花样?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自己都当着众人的面嚷嚷完了,现在来糊弄我,莫非要我把文太太请来做个见证你才肯认?”   秦太太一窒,旋即大惊失色,真找了这个见证,她以后还有什么脸在外交际应酬?凡有文太太的场合她都只能退避三舍!   “老爷,坚白这孩子都同你说了什么,我、我真没有坏心——”   秦学士打断她:“坚白没说什么,你虽然不慈,他却还敬你这个母亲,是我听他的话不尽不实,硬逼问了出来的。”   不慈——!   这两个字一入耳里,秦太太如被鞭子抽了一下,面色瞬间刷白。   她有过一个儿子,只是没养住,没满周岁时就一场高热夭了,从那以后再没有孕,所幸秦学士醉心学问,在男女之事上不甚热衷,只收了一个原配留下的贴身丫头为通房,那通房生育上比秦太太还艰难,肚皮从没鼓起来过,秦太太便也不把她放在眼里,虽然没有亲子是个极大缺憾,但后院这块她能独大,同她差不多的旧日手帕交们相比,日子算是很好过了。   她知道随着时日久长,秦家始终没蹦出第二个男丁,秦学士对秦坚白这个唯一的儿子日益看重,可她自认她对秦坚白也不坏,她又没个儿子,难道还能把心偏到外人身上不成?   在这家里熬了这么多年,不过一步行错,居然就落了个“不慈”的评语。   秦太太一万个伤心不服气,跌坐在椅子上,哭道:“我哪里待坚白不好,老爷明指出来,我想给他找个有倚靠嫁妆丰厚的媳妇难道是坏心吗?我不是说苏家姑娘坏话,他家单薄得那样,能给姑娘陪送什么,苏家大爷有出息不错,才进翰林院,连个品级都没有,等熬出头要到哪天,坚白娶她,一些儿帮扶都指望不上。”   她哭了一会,听秦学士毫无声响,不知他怎么了,不由移开帕子抬头一望。   秦学士对上她泪涟涟的眼神,这才缓缓开了口:“好,我知道了,我在翰林院熬了十来年,拿着一份菲薄俸禄,逢年过节还要靠外任上的二弟补贴,想来在太太眼里,也是‘等熬出头不知要到哪天’了,家里这样,多年以来,实在委屈了太太。”   “……”   秦太太吓得张口结舌,“我、我不是这么说——”   秦学士在翰林清贵之地,如今又轮着了修实录的差事,他是正经挂了名的,论前程远比外放的秦家二老爷远大,只是这份前程没变现之前,单拿着一份学士俸禄确实没有多少,秦家二老爷在外任上能捞的油水丰厚许多,就补贴一下在京的长兄,等秦学士出头之际,自然会再照拂回去,许多类似的官宦人家都是如此行事,算不上谁吃亏谁占便宜。   “我知道你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坏心,”秦学士反而心平气和下来,“但是你眼界太浅,恐难再改。坚白的婚事你不懂,就不要再插嘴,你连人家姑娘的嫁妆都考虑到了,那我问你,你当日嫁给我,是带了多少了不得的嫁妆来?这些年我有问你动用过吗?坚白不打这个主意,才像是我的儿子,我秦家的人,穷到讨饭也不至于盯上媳妇的嫁妆。苏家姑娘哪怕空着两只手走进来,也是秦家长媳,谁敢小看了她,就是连着坚白一起小看,太太,这个道理你总是懂的罢?”   秦学士要说别的,秦太太还能再争两句,然后他先都疑上秦太太瞧不上他了,秦太太哪还敢说什么?不管懂不懂,都只剩下了一个“懂”字。   秦学士道:“好,多的我也不跟你说了,我让坚白明日去请长越来,你当面同他赔个礼——”   秦太太忍不住失声:“老爷!”   秦学士不为所动:“论理你当亲自上门去,不过苏家没有长辈,长越夫妇比你矮了一辈,真要如此,以后两家结了亲你难以相对,为你的面子着想,我才让长越过来,当着我面,想来他也不至计较了。”   秦太太快晕过去,让她跟一个晚辈赔礼还算是给她面子,她哪还有什么面子,苏家那姑娘真过了门,起码一两年内她怎么拿得起婆婆的架子!   秦学士的声音放重了点:“怎么?你不愿意?那就我亲自往苏家赔礼去罢,你无端羞辱人家的妹子,便是婚事不成,也没有就这么无声过去了的礼,总须给个交代,不然,以后谁还敢给坚白说亲。”   秦太太哪里敢叫他背这个锅,真这么干,夫妻情分也就完了一半了,只好委委屈屈地道:“……哪能让老爷去,我赔礼就是了。”   **   珠华没见着苏长越之前,攒了一腔对秦家的不满要跟他告状,但等真见了他,苏长越笑着把从灯谜棚子那里赢的几盏灯都递给她看:“你喜欢哪个?挑一个挂我们屋里,晚上看着玩,不用熄。”   珠华心就软了,不忍败他的兴致,依他的意挑了,一道回了家,先去安抚了苏婉几句,苏娟这时候也知道姐姐受了委屈,坐旁边附和道:“那个秦公子家不好,姐姐不嫁给他就是,我看那个秦太太穿得也很一般。”   她摆明了只认衣冠,势力得坦然,珠华哭笑不得地教她:“二妹妹,以后这种事你心里想想便是,哪怕当着自家人的面也不要说出来。”   苏娟“哦”了一声,一副有口无心的样子。   她让孙姨娘养大,秉性已成,珠华知道扳不正她,也不费这个劲了,只教着她面上要过得去,她管得松一些,又肯与她东西,又不似孙姨娘那样总拧着苏娟的耳朵要她务必听话,一个家里住到现在,苏娟倒是更肯听她的,只是本性在那,时不时忍不住要露出一些。   她又去和苏婉说话:“姐姐,让大哥再重找一门亲事好了,不要那个秦公子——”   苏婉忍不住道:“跟秦公子没关系,我看他都不认识那个章二姑娘。”   她两个聊上了,珠华见苏婉的情绪还成,不像很受伤害的样子,便放了心出去,回到前面正房。   一通忙碌洗浴过后,室内安静下来,珠华才把这场荒唐相看的始末慢慢同苏长越说了,秦太太如此行事,说到底小看的是苏长越,伤的是他的颜面,珠华恐怕惹他低落,先头想好的那一大通抱怨,真等出口,已经淡然寻常了许多。   “——这门亲不能结便罢,也没有什么,大妹妹虽说年纪到了,但宁可在家里多养两年,也不能草率许人。”   寒梅映雪的红绸花灯没找着合适的架子挂,最终搁在了圆桌上,散发着莹莹的暖晕光芒,苏长越静静地听她说完,道:“好,我知道了,等明日看秦学士有什么话,再说罢。”   他语气平静,珠华怕他是硬忍着没有发泄,伸手去摸了摸他心跳。   苏长越低声笑了:“你做什么?我没生气,早年间我父母过世,那时该看的眼色,该尝的冷暖,我早便都知道了,这点事没有什么。”   珠华刚放了心,又让他说得心酸起来了,安慰地拍了拍他。   苏长越侧了头:“我不是光哥儿,你要安慰我,应该这样才对——”   他凑过来亲她,珠华回应了一会,舒服是很舒服,不过讲真,冬夜人在温暖的被窝里,其实最容易来的情绪是犯困,珠华眼睛渐渐就不太睁得开了,含糊道:“苏哥哥,我困了,要睡了。”   苏长越一边继续亲她,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不行,是你主动的,你要负责。”   “……”   她哪里主动了——珠华犯着困,脑袋不大灵光,想不起反驳,只能说她相信他是真没有生气了,而再过一会——嗯,她也不大困了。150   …… ☆、第151章   隔日一早,珠华坐在妆台前,小荷替她梳着头,小丫头翠桐提着个花灯进来回话:“奶奶,门口有个自称姓秦的人来,说找大爷,还送了这个灯,说给大姑娘,我说我不认得他,不能乱替他往里捎东西,他偏给我,说大姑娘要是不收,再还给他无妨,我只好拿进来了。”   她被小荷教导至今,说话做事都像样多了,因她哥哥在前院,她平常做的最多的就是里外两边跑着传话。   珠华听说姓秦,就知道了来人是谁,再往那花灯看了一眼,见是个八角形画烟雨山水的,跟昨晚那个截然不同,不由笑了笑:“拿去给大姑娘罢,收不收随她的主意。”   然后她站起来往东次间去找苏长越。   这间屋现被改成了书房,苏长越原来的书房在前院倒座房,当初为着叶明光要来,特意腾出了给他预备着,后来凑巧买了隔壁的房子,就没用上。不过苏长越在东次间里呆习惯了,不想再来回倒腾搬运,就由着旧书房空着,他日常在家看书写一些公文之类仍在此处。   珠华进去把秦坚白来的事和他说了,道:“他来的倒早,不知是本人的意思还是秦学士的意思。”   苏长越搁下笔起身:“我去看看,应当是秦学士让他来的,大约要找我去秦家,中午我不一定能不能回来,若午时不见我,你就先用饭罢,别空等我。”   珠华答应着,跟后面送他出去后,想了想,回转到后面去看苏婉。   秦坚白来请人还记得带个新花灯来,算是有心了。但以珠华的心思论,他再有心,她也不大想苏婉嫁过去,还没过门就和婆婆种下芥蒂,虽说是秦坚白的继母隔了一层,婆媳名分不是假的,总是有点麻烦。   但从另一面说,苏婉已经十六了,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们有是有,好的优秀的却多半都早叫人下手定走了,能捞到个秦坚白都算是漏网之鱼,这会儿嫌弃他不够十全十美错过他,谁知道以后还能寻个什么样的呢?   她嫌秦坚白继母难缠,指不定人家还嘀咕苏婉丧母长女呢。   纠结着到了后罩房,正瞧见苏婉跟听兰两个人都在外面,听兰站在一张椅子上,苏婉替她扶着椅背,听兰则提着那个八角花灯,垫着脚尖要把它挂到廊下去,只是身高差了一小截,努力了几番都没挂上去。   两个人都费力又专心地仰着头,叽叽咕咕地讨论着,要怎么才能挂上去,无人发觉到珠华到来。   珠华看了一会,哑然失笑,也不去寻苏婉说话,也不想那么多了,静静走了回去。   **   万府一大早也很热闹。   万奉英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穿着一身皱巴成咸菜一样的锦服,让两个小厮架着,软绵绵地往里走。   走着走着,他觉着小厮的步伐慢了下来,老大不乐意,含糊训道:“快着点,没吃饭是怎么着?爷我又没多重,两个人还扶不住,再这么没用,下回别跟爷出门,换有力气中用的去——”   两个小厮听得他的恐吓,非但没有加快脚步,还索性停下来了,其中一个缩着肩膀道:“大爷,您睁睁眼,阁老来了。”   阁老?   什么阁老?   哦,他爹。   从话入耳到明白过来过话的意思是什么,万奉英足反应了三息,才终于把眼睛眯缝着睁了一条线——跟着就瞧见万阁老一张铁青铁青的脸。   “都撒手,还扶着这个孽畜做什么!他是断了手还是断了腿!”   两个小厮被一喝,都吓得忙撒手后退,这一来,没了支撑,万奉英晃了几晃,到底没撑住,脚下趔趄着就摔了下去,头磕在地上,嗷嗷叫疼。   万阁老看着这个烂泥一样的儿子,深吸了口气:“——你没有骨头是怎么地,自己爬起来!”   万奉英让一摔,总算把困意摔没了些,哼唧着道:“起不来,我膝盖骨好像摔折了,哎呦,痛死了——哎,哎!爹你干嘛!”   他声音陡然转为尖利,因为万阁老上来一脚就踹在了他膝盖上。   “你还有脸问,你这一夜未归做什么去了?再不起来说话,我真让人拿家法来敲折了你这条腿!”   “我哪有做什么,不就是赏灯嘛,昨儿灯会,玩得晚的人多了,怎么爹连这个都看不惯,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万奉英让踹了一脚,见万阁老说着说着还有再来补上第二脚的趋势,不敢再赖在地上,忙一边辩解,一边挣扎着爬了起来。   万阁老冷笑:“赏灯?我看你是赏人去了吧!孟家那个你纳来才多久,伯府的嫡女都栓不住你的心,你纳她就够胡闹的了,如今更好,到大街上追女人去了,一追一夜,简直荒唐!”   万奉英有点傻住,然后先转头去瞪缩到后面的两个小厮:“叛徒,是不是你们告的状?”   小厮缩着脖子,道:“大爷,小的们冤枉,我们跟着大爷一齐进的家门,又没得分身/术,哪能提前回来说什么。”   万奉英一想也对,昨夜提前回来的只有——   “孟钿那小贱人,爷好吃好喝供着她,连她那一家子都是爷出钱买屋安置了,哪点亏了她,居然告爷的状——”   “闭嘴,你先与我老实交待了,你昨晚究竟找谁去了?闯出什么祸没有?”   万阁老心累地打断了儿子,他是天明时才知道儿子一夜未归,跟儿子的那波人也全耽在外面,只有妾室孟钿被提前打发回来了。   召孟钿来问时,他还没有生气,万奉英跟他那帮狐朋狗友混闹起来,几天不回家都是常事,万阁老一般也没空管他;只是近来情况特殊,万阁老替他看准了一个新的差缺,打算着要安排他去上任,怕这中间出什么岔子,才看管他严了一些。   万奉英打发孟钿走时跟她说的是看见了一个熟人,要找他去,但他不怎么会掩饰,孟钿大家族里长起来,会观人眉角,看出不对来,嘴上不说什么,听话走了,其实却悄悄回转了来,跟了万奉英一段,知道了他实则要找的是什么惊鸿一瞥的美人。   孟钿心下恨恨,只是她身份下沦,不能如何,只得仍旧回来,待万阁老来问询时,却是毫不客气地将他卖了。   万阁老自然大怒,灯会这一夜女眷亦可以出行无忌,儿子若惹上什么惹不起的高门,那还谈什么就职做官,故此急冲冲地亲自到门前来堵着他问话了。   反正已经暴露,万奉英也不在乎了,唉声叹气道:“没有,唉,我与美人真是有缘无分,两回都只是匆匆一见,至今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不然早可以让爹替我去求亲了——”   他是真情实感,万阁老气得眼前一黑:“求个屁亲!你把你发妻放在哪里,当她死了不成?”   万奉英满无所谓:“她死了活着有多大差别,嫁过来这么多年,连个蛋也不会下,白占着个位置,不如腾出来给我心爱的人。”   万阁老气——气着气着算是习惯了,想起儿子先说“没有”的话,总算没有糟糕到底,揉了揉额角,道:“王氏孝敬公婆,掌理家事,从无过犯,你要纳妾还罢,休妻另娶的混账话再也休提。”   万奉英撇撇嘴:“爹漏说了一条,她最重要的是有个好爹——要不是她爹是吏部尚书,爹能这么供着她。”   万阁老斥道:“不可无礼,难道你岳父没帮着你?你才得的这一个高邮同知的缺,若不是你岳父替你留心,哪里能轮着你。那闷的地方你呆不住,高邮够繁华了吧,你去了可不能再胡闹了。”   万奉英不为所动,无精打采——他腻歪的就是这一点,在京城里斗鸡走狗吃喝玩乐多好啊,偏偏他爹一心要他出息,动不动给他找个官做拘着他,他那个岳父就是帮凶。   “高邮是什么破地方,都能到高邮了,为什么不把我放扬州城去,十年一觉扬州梦,那才是正经繁华地方呢。”   “扬州那是府!”万阁老没好气白他一眼,“你这点资历,凭什么到府城去。再者,高邮那地方离着扬州既近,又不如扬州显眼,你闯出什么祸来,我还来得及替你收拾。好了,元宵这假过后你的告身就会发下来,你安生着些,我看,这几天你都不要出门了。”   万奉英很不愿意:“为什么,我昨夜又没惹事,再说,满街看女人的又不只我一个,二皇子不也那样。”   万阁老本已要扭头走了,停住脚步:“你说什么?”   “二皇子啊,听说皇上宠他,允了他自己挑皇子妃。”万奉英艳羡地顿了下,看万阁老一眼,意思“你看人家当爹的”。   万阁老没空闲教训他,跟着追问:“你听谁说的?”   他是内阁首辅,本该是离天子最近的近臣,但在天子摆明冷淡疏远他的情况下,他的耳目闭塞了不少,许多早该知道的事都延后了,这也是他日渐觉得力不从心之故。   “成国公府的老三——还是老五来着?”万奉英歪着头想了想,鼠有鼠道,同他玩在一起的虽也都是不成器的子弟,不过门第都不低,有时也能听到一些有用的讯息。   万阁老眼前劈开一道亮光,低声自语:“是了,二皇子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他跟皇上一道在金陵住了几年,皇上对他很是优容——”   万奉英听不懂这些有什么意义,见万阁老不再训他,忙抓住机会跑走了。 ☆、第152章   午后时,天空飘下一阵小雪。   苏长越没携蓑衣,不过他运气好,赶在被小雪浸湿衣襟之前进了家门。   珠华不知道下雪,只觉得今日天气好像格外冷些,和弟妹们用过饭后,她往东次间去寻自己的账本,她和苏长越算是共用这间书房——她白日用得多一些,苏长越则是早晚;他这里有什么都不避她,不过她也很自觉,一般从不去翻他的文书——她这个心态是以己度人,总觉得就算至亲至近,也该保留一点隐私,苏长越愿意敞开给她是他的信任,她对此心领就好,真的下手查岗一样去翻反而不那么对了。   她的账本放在其中一格书架上,随着元宵过去,这个年节等于宣告正式过完,她想算一算这段时间的总花销。   书房里太冷,珠华拿到账本在书案前坐下,不过半刻钟就感觉手脚都冰凉了,底下燃着的一个火盆完全提供不了足够的取暖热量。   站在旁边的小荷也搓着手哈了哈气:“早上还没觉着,这会儿这么冷,奶奶,我再去搬一个火盆来吧?”   珠华冻得半跳起来:“不用了,拿来用场也有限,我到那边炕上看去。”   还是苏长越抗冻,年前的天比这还冷呢,他有时回来查资料写公文什么的,一坐半晚,等忙完了过去上床还是暖呼呼的。   她抱着账本,小荷替她拿起笔墨,小荷离火盆的距离远,冷得还厉害些,手都有些不听使唤了,端砚的时候不留神一拐,把放在书案边上的一本书带落到了地上,从里面还飘出几张纸来。   她不由惊呼:“啊!”   珠华先她一步把书纸弯腰捡起,翻了翻安慰她:“没事,没沾着墨。”   小荷松了口气:“这就好,污了大爷的书就是我的不是了——奶奶,你怎么了?”   她见珠华望着那几张散落的纸张神色忽然有变,有点紧张,只怕仍旧弄污了什么,忙凑上去看,见并无甩上墨点之类,至于别的,她就看不明白了——她不识字。   珠华回过神来:“没什么。”   她把那几张纸原样塞回书里,拿着账本走去卧房,缩到窗下的炕上去,摊开了在炕桌上。   不知多久时间过去。   她什么也没看进去,沾了墨的羊毫笔尖已经变得干挺,她一天的账也没算出来。炕烧得很暖,她脑子里其实是乱的,但抵抗不过生理本能的召唤,眼皮渐渐就发重下垂了。   “奶奶,困了就歇会罢,这账迟一天半日的算也没事。”   小荷的声音在旁劝说着,珠华迷糊着点了头,由她收去笔墨,撤了炕桌,她倒头卷了被子睡下。   心里存了事,尽管眼睛睁不开,却没法睡沉了,且还开始做起梦来。   梦里的人皆是一张模糊面孔,不知男女,不知来历,只没来由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让她在梦里十分紧张,不停地跑呀跑——   “珠儿,醒醒,你怎么了?”   有人用微凉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脸,俯身过来的整个人似乎也带着一种冰凉的水气,和梦里那些辨不清的人影相比多了一种真实感,珠华眼皮颤了又颤,终于一个激灵,被唤醒了过来。   苏长越收回了手,关心地坐在炕边看着她:“怎么忽然做起噩梦来了?你梦见了什么?”   珠华还有点恍惚,心跳也快着,过一会情绪才缓了一些,下意识去摸他的手,反问他:“你衣裳穿少了?手怎么这么凉?”   苏长越笑道:“不少,只是忽然下了小雪,天阴了下来。”   珠华恍悟:“怪不得我在家里也觉得冷,几时下的?我睡下前还没有——你淋着了没有,快去把衣裳换了。”   她边说边转头往外张望了一下,隔着雕花格窗,果见廊外天空中飘下碎蕊般的小片雪花,地下已经湿了,只大约雪下得不久,没怎么积下来。   “没事。雪下下来时我已经快到家了,只沾了薄薄一层。”   苏长越说着,起身还是把外面的棉袍脱了,然后坐回来,作势要上炕:“你睡得暖和,替我捂一下。”   珠华闻言往里蹭一蹭,给他让出外侧的地方来。   苏长越却摇头笑了:“——我开玩笑的,你把被子盖好,别着凉了。”   他自己起身要去找别件衣裳换,珠华终于彻底从噩梦里醒过神来了,拉他:“你上来,先跟我说一说大妹妹的事;再有,我还有别的账跟你算。”   苏长越自律惯了,除了新婚那几天外,别的时候白天都从不在床炕上呆着,但这时候见她头发团散着,脸颊红扑扑地要跟他算账,心下一时好笑,如她的意脱了鞋袜坐到她旁边去,只仍注意着不和她靠得太近,免得把身上残余的凉气传给了她。   然后很有兴趣地问道:“你要和我算什么账?”   “先说大妹妹的事。”珠华坚持按顺序来——她也是真关心,道,“你去秦家怎么样,还顺利吗?”   “秦学士让秦太太给我道了歉。”   珠华不由吃惊:“真的?”   虽然是应该的,但秦家能真做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了,秦学士论辈分要长一辈,论身份比苏长越高了好几个品级,且还正提携着他,他要想把秦太太做的事就含糊着带过去,苏家只好认了,至多不结这门亲,硬再要秦家道歉是没办法的。   撇开秦太太的道歉是否真心实意,就秦学士来说,他能这么做可见求亲之意诚恳,也不是那等护短或一味顾面子的迂腐士大夫,这种情势下,苏长越恐怕很难再说出拒绝的话。   珠华再一问,苏长越道:“我说要再回来问一问妹妹,她昨晚见那样,心里难过,回家哭了许久。”   其实苏婉才没哭,她起初被秦太太扫了面子不错,但后来章二姑娘又被秦坚白当面给了难堪,更别提其后孟钿搅场,章二姑娘连着秦太太全出了大丑,苏婉看戏看得目不暇接,该找补的当时就找补了回来,且又不损自己分毫,她回去时根本不担心事。   不过苏长越要说她哭,外人不知真假,是个很好的托辞,避免了当场就给出回话来。   珠华赞同:“还是要再看看,哪怕答应,也不能这么快——他家那个太太很会做梦,我们答应得容易了,她又不把大妹妹放在眼里了,以为非他家不可呢。”   她这么替苏婉着想,苏长越心下暖意融融,要说些什么,不想跟着就见她变了脸:“好了,大妹妹的事就先这样,看他家后面怎么样再说。现在来算一算我们的账了。”   苏长越:“……嗯?”   珠华不满地瞪他:“还装傻,你做那么重要的事,难道不要先跟我说一声吗?我又不会拦着你,可是你说都不说,假如出了什么不好,我连个准备都没有,一家子人怎么办?”   “你是说——”苏长越明白过来了,他本来阳气旺足,在炕上呆了这么一会功夫,身上已经全暖回来了,往她那边凑了凑道,“你见到我草拟的那些弹劾词句了?”   珠华板着脸点点头。   她真吓了一跳,苏长越面上一句也没漏过,私下却已在写弹劾万阁老的奏章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嫁给他之前早知有这一天,但一没想到她会被瞒得这么严,二则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快。   说句实话,她有点怕。   想起当年苏父一封弹章而致好好的家庭倾覆的结局,这个代价付得太惨,当这件事真的来到眼前,她发现她只是无数凡夫俗子中的一个,完全不具备一点大无畏的英雄气概,直接吓得觉都睡不好,做起噩梦来了。   苏长越向她伸手,柔声道:“珠儿,过来。”   “……”   她就没骨气地过去了,生气被隐瞒跟求安慰寻安全感这两件事又不矛盾嘛。   苏长越揽了她,轻轻拍抚着她的肩膀:“别担心,我没打算立刻就弹劾万永。”   珠华马上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太怂,干咳了一声:“我没有阻扰你的意思。”   那是他的生身父母,当年说没就没了,这个公道一定要讨回来,换成她在这种境地也是一样想法。   “我知道,我不会草率行事,写那些只是个练习。”苏长越平缓地道,“我进翰林院以来,有机会看过一些皇上下发的政令诏书,皇上确实是个宅心仁厚之君,所以他至今还希望万永能主动请辞,以全君臣之义。”   珠华认真听进去了:“你的意思是,现在弹劾他也没有用吗?即使皇上并不喜欢要这个首辅?”   苏长越摇头:“不,有用,但万永手里还握着一些势力,现在弹劾他,最好的结果是皇上下定决心不顾他的势力,直接令他去职返乡——不过这个可能不大,我也并不希望。”   这点珠华能理解:“因为你觉得太便宜了他?我看也是,皇上这么要面子——仁厚,要是现在罢了他,那肯定不好意思再抄他的家,他带着几十年捞的家当回家,过着体面舒服的日子,那也太好了。”   苏长越眼底溅着冷光,如同外头的飞雪:“所以,不只万永本人想在首辅的位置上多呆一阵,我也一样希望如此,最好呆到皇上对他的耐心耗尽——”   珠华接话:“那时弹劾他,来个总清算。”   “对了。”苏长越看她的目光又暖起来,“所以别怕,我会想定了才动手,不会将家人拖累进去的。”   “我不怎么怕。”珠华眼神飘忽了一下——心虚的。   她正要想两句慷概激昂的词句,表一表自己夫妻同心共进退的决心,外间忽然传来小荷的声音:“奶奶,张家三姑奶奶和三姑爷来了,说是来拜访奶奶。”   珠华莫名其妙,一个“谁”字快出了口,反应过来了:是张芬?还有什么姑爷?   然后她就陷入了另一重莫名其妙里——她知道张芬嫁了起初她嫌弃的那个进士的举人/妻弟,张推官给她的信里有写,叫什么名字她忘了,但反正那家子也是金陵本地人,两京之间遥隔千里,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了苏家门前,还说要见她?   小荷显然明了她一直沉默代表的讶异,补充道:“我也觉得奇怪得不得了,特意出去看了,没有错,确实是奶奶的表姐。”   小荷本身是张家女婢出身,她当然不会认错张芬。   珠华一头雾水,起来穿鞋。 ☆、第153章   虽然珠华一点也不欢迎这对客人,但人已经登了门,有那层菲薄的亲缘关系在,曾闹得再不好看珠华也不能直接在雪天把人赶走,只得命请了进来。   苏长越去前院见张芬的夫婿高志柏,珠华穿戴好了,在后院迎候张芬,她心里仍是挥之不去的讶意,等到张芬带着个丫头,真的在小荷的引领下走进来的时候,忍不住先上下把她打量了一遍。   张芬成亲的时日比珠华还短些,穿戴上还不错,和在张家时差不多的光景,外罩的羽缎披风取下来后,头上插的,手上戴的,一样不少。   珠华注意到,她坐下来时有个用手护着小腹的先行动作——其实珠华已觉得她小腹似乎有些突出,但因幅度很小,不是侧身时都看不太出来,因此没有第一时间朝有孕那方面想。   不过加上后来那个动作,就再不容错辨了。   珠华的心情一时间很有些复杂。   她和苏长越该做的事没有少做,但基本上没有讨论过孩子的问题,大概是因双方有一个未出口的默契:觉得她还小。   珠华自己的思路很简单,就是觉得她这具身子才十六岁——现在十七了,太过稚小,生育这件事,如果能到二十岁以后才最好,或者至少拖两年。她一度有动过避孕的念头,这时代也是有办法的,但最终还是掐灭了,主要是办法太麻烦,就算苏长越愿意配合,没有专门出售相关器具的所在,她得自己天天收集鱼鳔去,那也太古怪了。   所以还是顺其自然算了。   至于苏长越,她有时搞不懂他在想什么,苏家现在的家事都是她在管,属于苏家的那部分家产苏长越也全交到了她手里,每月大小账目全是她在算,她说苏长越才听一听,不说他从来不问,由着她办。但珠华可以感觉到,他这么撒手的原因不是信任她足够有能力,可以把这一切做好,而是——你随便怎么做,砸了没事,有我。   大概五岁在他那里是很大的差距,也可能是他长兄当习惯了,总之他就是把她当小孩子在纵容——咳,某特定时刻除外。   表现在孩子的问题上,就是他一点也不急,偶有提及都是话赶话正巧说到那里了,也是一掠而过,没正经商谈。   珠华当然更不急,但她不得不承认,在看见张芬有孕的这一刻,她默默地有点眼热了。   成亲比她晚的都有了,她还每月按时换洗。   该不会是她一直想着孩子最好晚两年来,给自己的暗示下多了,才一直没有信吧?   “四个月了。”   在她胡思乱想间,张芬显然意识到了她的目光所在,主动给了准确信息。   有点奇怪的是,从这个时间段算,她几乎是进门就见喜,这搁在一个新媳妇身上是很值得吹嘘一下的事了,张芬的性格也不是懂得谦逊的,但她说起来时,神色之间只有一丝喜意,更多的却是疲倦和焦躁,眉目之间都晦暗着。   她这副样子一看就是有事,珠华不想问她,只让人上茶,但看她一个孕妇冻得嘴唇有点发乌,到底看不过去,又找了个烧得热热的手炉给她,再把熏笼移到她旁边去。   张芬一盅热茶喝下去,捂着手炉,熏笼烤着,整个人总算多了些活泛气。   然后——她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   珠华万没想到她的话匣子能打得这么开,拉都拉不住,只剩下了旁听的份。   她首先听出来的是:“……三表姐,你是今日才到京城?”   她还以为张芬是有别的缘故早到了京城,只是一向同她不睦,所以没有来找她;但听她一开口就抱怨路途遥远,她的腰都要累断了,显见是长途跋涉之故——这就可怕了,因为这意味着张芬在将三个月胎气刚稳的时候就踏上了路途,这时候的行路可比不得后世,两京之间隔这么远,就算一路都是车船一个孕妇也很难吃得消,这么干简直是作死。   张芬点了头:“背运透了!都快到了,还赶上了落雪,风能吹进人的骨头缝里,京城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地儿。”   她不知是累得顾不上形象了,还是嫁了人整个人放开了,做姑娘时那点精分劲全不见了,开口只剩了一股直截了当,说实话,跟她以前总端着个不伦不类的架子比倒是不那么招人烦些。   不过这同时反映了,她的婚后生活大约不那么愉快,不是受了磋磨,谁会变得这么快呢。   不用珠华问,张芬跟着竹筒倒豆子般,自己全把说出来了,不过她说的当然是偏向自己角度的,婆婆丈夫继子妯娌父亲,全是对不起她。   “动不动说我小家子出来的,规矩粗疏,好像他家是什么公侯名门一样,儿子不过中了个举人,老封君的架子摆得足足的,请安用饭全是固定时辰,晚一刻都不行;要把两个小崽子交给我,又不放心,天天拘了我去跟着她学带孩子,两个小崽子精怪得不得了,在老太太的跟前就乖巧,到我这里就捣乱,我声音略大一点,掉头就跟老太太哭说我骂了他!”   这是说高家老太太和继子的。   珠华打了个对折听,张芬跟马氏学出来的一色爱贪小便宜,高老太太要说她没规矩,真不算说错,不过一嫁过去先做了娘,要面对原配留下来的两个儿子,这上面张芬有委屈,也大约是真委屈。   但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只好自己走完,当初甘修杰倒是丧妻无子,可谁让她拿错了身段,再后悔也回不了头了。   “家里没比我强上多少,一个秀才女儿,一个她爹做着什么巡检,都提不上台面,也瞧不起我,我有一点不顺她们的眼,就开始说起二爷前头娶的那个,夸得花一样,我就不信那个真在的时候能跟她们那么好,还不是为了打我的脸!打我查出来有身孕,老太太是肯消停了,她们的酸话却更多了,眼气我们这一房的子嗣多,”张芬说着,摸了摸小腹,恨恨地道,“又没花用她们的钱养,等我的儿子出来,我天天抱着去她们面前晃去,气死她们才好!”   这是说妯娌的。   还没完,还有抱怨高志柏的:“除了新婚那几日,白日再难见到他的影子,不是这里会文,就是那里参加什么诗会,我受了他家里人的气,和他抱怨不着不说,他要在外头有了不痛快,回来了倒过来还给我摆脸色,多问一句就说我‘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嫌我多嘴。什么也指望不上他。”   珠华捧着茶,心不在焉地算了算她家人口,以为该差不多了,高志柏应该只剩了两个兄弟,大伯小叔子该和她没什么来往能结怨了罢,没想张芬确实没提这两人,却说上了她亲爹。   珠华眨眨眼,惊讶地终于插了句话:“——你说什么?二舅舅不是回老家去了,怎么还能来问你要钱?”   张芬一盅茶喝完了,把茶盅往旁边一推:“倒茶。”   小荷站着,听这一大通家务事有点听晕了,愣一下才反应过来,忙提起茶壶给她倒满了。   张芬又喝一口,这才接着道:“唉,是这样——”   原来当日张兴志回应城时,张推官念着同胞兄弟之情以及两个侄子,还是最后给了一笔钱,让张兴志拿着回去不管是买几亩地也好,还是自己想法盘个铺子做个买卖,总之一家子是能过下去的。   但张兴志不知怎么想的——这是张芬的话,珠华认为就是好逸恶劳惯了,居然把这钱拿去放印子钱了。这行当来钱确实快,但岂是一般人能做的,张兴志虽然有个做官的哥哥,然而张推官调到山西去了,天高了皇帝都远,何况一个五品官,张兴志又离家了好几年,人面都不怎么熟悉了,他找的那个团伙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坑起他来毫不含糊,张兴志的银子放出去,才只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利息,剩下的就全让人一卷而跑了。   张兴志傻了眼,跑去报官,这种地下钱庄似的组织原就不受律法保护,县令看在张推官的面子上口头答应了下来要追讨,却没一丝实际行动,张兴志等了一阵无法,他这么快把长兄给的钱弄没了,不敢去找张推官求救,想来想去,想起女儿嫁得出息,就写信到金陵问她讨钱来了。   张芬知道了来龙去脉气得半死,但废物的是亲爹,娘家一家子等米下锅,她不接济又能怎样,坐视亲爹娘饿死不成?   就从嫁妆里挪用了一点捎回去救急,可是张兴志这辈子就没正经干过什么事,只晓得坐吃山空,这救急有一就有二,张芬总共嫁到高家也没多久,很快高老太太看不下去了——婆家不打媳妇的嫁妆主意是一回事,可这不表示媳妇就能把嫁妆一点点再拿回家去,那当初何必陪过来?这不是耍着夫家玩吗?   张芬自己也心疼,顺势就停手了,张兴志再写信来要的时候,张芬就诉苦,说在婆家日子不好过,受婆婆管束,不准她再接济了云云,未料到张兴志穷急了无法,居然表示他要携一家子再回金陵来,靠着张芬吃饭!   这下把张芬吓的,简直魂飞魄散,她当初跟着爹娘一起吃用张推官的不觉得什么,以为天经地义,还正经把自己做官小姐看,但轮着张兴志来啃她,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就算是亲爹,她也不情愿啊!   这要真来了,她这桩婚姻还保得住吗?她肚子里虽然揣了个金孙,可高志柏这一房已经有了儿子,又不很缺子嗣,这道护身符护着她少受些高老太太的挑剔罢了,再要庇护娘家一大家子来混吃混喝,万万办不到。   然而张兴志执意要来,她也拦不住,愁得天天吃不下睡不好之际,天无绝人之路,转机出现了:甘修杰当初成亲的时日紧,依程序,他要先返乡告知父母,待父母同意后,再回京去把王大小姐接回家来完礼,这么一套都走完的话来不及,就省略了第二道程序,直接在京里成了亲,说好了待到年下过年节时,提前请几日假,到时候再领着王大小姐返乡拜见父母,在家里过年。   高甘两家是邻居。   甘俢杰快要回来的消息,高家很快也知道了。   别人犹可,毕竟甘修杰是正常续弦,高老太太除了嗟叹两句女儿早亡,享不到如今的福以外,也不能怎样;但高志柏对此非常的心意难平。   甘修杰中榜他落榜是一件,甘修杰的填房是侍郎高官的女儿,他继娶的却只是个普通平民之女是另一件。   总之,夫妻两个各有各的不痛快,张芬是不敢迎接一大家子的依附,高志柏则是则是不愿看见原本差不多层次的前姐夫携美眷衣锦还乡,理由各有不同,心绪绕来绕去归到了一起:都不乐意在家呆着了。   于是省略若干同家里的拉锯过程不提,最终,高志柏打着提前上京备考明年会试的名义,带着有孕的张芬在年底离家北上了。   珠华由头听到尾,叹为观止:这得是多么任性的两口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去年中的那一榜会试是加开的恩科,他真正该考的是再前一年,当时因为皇帝崩了被取消了,按那个算,再到明年是隔了三年没错吧~ ☆、第154章   张芬把夫家娘家的人全埋怨完了,终于把自己也说累了,歇了口气道:“我累得不成了,珠儿,你让人收拾屋舍了没有?我得先歇一歇。”   她说的口气太自然而然,珠儿先愕然,而后气笑了:“三表姐,你说什么呢?寒舍如何你也见到了,我们一家住着都紧巴巴的,收拾不出多余的屋子。你初来京城,道路不熟,我让人引个路,替你们去定间客栈是可以的,留客恕我无能为力。”   要是来的是张萱,她把苏长越哄去睡书房也要留她,张芬嘛,呵呵,她才不是以德报怨的人。   张芬说出这个要求前就知道这个表妹难缠,不会轻易答应,但真的被毫不留情地拒绝,她的脸色还是难看了起来:“珠儿,就算我们曾有什么误会,也都是旧日的事了,你难道还要记一辈子不成?我赶了这么远的路,还怀着身孕,暂时借住两天你都不允,未免太没有做亲戚的情分了罢?”   珠华反唇道:“你有情分,怎么二舅舅来,你这个至亲女儿不好生迎奉,反而望风而逃了呢?”   “……”   张芬气结,说她难缠,果然难缠!   早知先不该收不住话,一时说顺了口,把什么都倒了出去,现成地送了话柄与人。   好在她还有后招:“光哥儿不是在隔壁买了房子吗?他那里总住得开了。他小时我家养了他近三年,现在我不过要借住一阵子,想来他不至于同他姐姐一样,一点还报之心都没有。”   她不提叶明光,珠华的戒心还没那么重,一听她提起,且是个打定主意就要赖下的样子,外防全开,缓缓道:“三表姐,你才说‘两日’,转眼就变成‘一阵子’,你到底意欲何为?”   张芬有点磕巴,但力图自然地道:“先都说了你姐夫是来候明年的会试——”   “表姐夫。”珠华纠正了她,然后道,“所以三表姐的意思,这所谓的‘一阵子’又变成了一年多?”   她话里讥讽之意不掩,张芬脸色有点僵:“……也没有多久,再说,亲戚间有来有往不是很正常的事嘛,只是借两间屋子,又不耗费你旁的什么。”   “三表姐说的也是。”   张芬一喜,谁知跟着便听珠华继道:“光哥儿当日寄于二房篱下,一年予二舅舅两百两银的花费,我也不跟三表姐扳扯究竟是二房养了光哥儿,还是光哥儿养活了二房的理,只说如今,三表姐既然自己比出了光哥儿的例,那就照此来罢。”   张芬结舌:“你——”   二百两她倒不是没有,但还是老话,啃着张推官的时候不觉得有多么心疼钱,及到成了家,花的全是自己的,那就一个子儿都得算清楚了才肯用出去,一下拿出二百两,她疯了也舍不得!   珠华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了,漫不经心地往外面扫了一眼,见那阵忽然飘起的小雪已经停了,向小荷道:“请梁伯来。”   小荷答应一声去了,很快梁伯走了来,躬身站在院子里,道:“大奶奶叫老头子有什么吩咐?”   “我舅家的亲戚进京,来得急,客栈什么都没定,年节刚过,我也不知有哪几家客栈已经开门做生意了,请梁伯帮着操办一下。带的行李若多,就喊上大柱帮着搬一搬。”   大柱就是翠桐的哥哥,当时一起买进来的。   梁伯笑着应了:“请大奶奶放心,我这就去打听一下。”   珠华才转回望向张芬:“今日天色不早了,三表姐怀着身孕,不宜劳动,若是不嫌我这里简陋,就留下歇一宿罢。”   一宿和一年的差别也太大了!   张芬如何能满足,她咬了咬牙:“珠儿,有件事我忘了同你说,其实前一阵子,有人拐弯抹角地问我打听你来着——”   “姐姐。”   穿着墨蓝小棉袍的叶明光脚步轻快地进了院子,拾阶一路进屋。   珠华见到他就不禁露出了笑容:“光哥儿,天这么冷,怎么不好生在屋里呆着。”   “我不冷,一个人在那边无聊,来姐姐这里坐坐。”   叶明光说着,冲张芬拱了拱手,眼底闪过冷光:“三表姐。”   他的外貌着实人畜无害,张芬没看出来,还以为好说话的来了,忙把目标转向了他,和他把想借住的事说了,顺带抱怨了两句珠华无情。   叶明光面色不变,口气有些好奇地笑道:“三表姐,我先好像听说,有人跟你打听我姐姐,是谁?都打听了什么?”   “不只打听你姐姐,也打听了你——”张芬顺嘴冒了一句,反应过来,忙及时止住,转而道,“光哥儿,你若是答应我同你姐夫借住,我就告诉你。”   还打听了叶明光?   珠华皱了眉,望向张芬,若是她自己,她根本无所谓,张芬爱说不说,她才不要和她交换,但牵扯上了叶明光,她就要思忖一下这件事的轻重了。   叶明光也望向张芬,却是失望地摇了摇头,道:“三表姐,你不认识打听的那个人吧——大约只知道个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问你打听。至于他问你打听了什么,我和姐姐从没做过甚么亏心事,凭你告诉了人什么,都不要紧。”   珠华:“……”   她明白过来了,张芬要真有什么能拿捏住她的秘密,早该抛出来了,何至于纠缠了这么久,以至于在她这里无计可施,最后把这个作为条件去和叶明光讨价还价。   她不知道这么做,在叶明光眼里等于同时暴露了自己色厉内荏的底牌。   有个神童弟弟可真是太省心了。   珠华赞赏地给了叶明光一个眼神,而后对张芬笑道:“光哥儿说的不错,我们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倒是三表姐,你只拿这一句话就想和人做交易,可也太没诚意了。”   她到底还是想知道谁去问她打听,多说了一句。   张芬绷着脸,却是一句不回。   看来她是真的不知道更多了。珠华心下失望,这主要是因为她的信心相对叶明光来说没那么足,她穿来以后的六七年生活十分明晰,件件分明,可穿之前的事她就没那么清楚了,虽然当初也有意引着玉兰说了不少,毕竟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底气不够。   不过,她穿时这个壳子不过十岁,女娃娃脾气再坏,想来也不可能做下什么泼天大祸引得多年后发作。   这一想珠华又坦然了,叫小荷:“让青叶领着两个小丫头把西厢收拾一下,留三表姐住一晚。”   小荷答应了,张芬嘴唇翕动,最后不甘心地冒出一句:“你就不怕我出去说你无情吗?”   珠华面不改色:“那我听见了,只好也和人说一说三表姐嫌弃亲生父母的事了。”   张芬立时噎住。   她恨恨地捏紧手炉,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当下青叶领人收拾厢房,珠华又让人去厨房吩咐晚上加几个菜,后罩房的苏婉苏娟知道来了客,好奇地围着小荷问了几句,想到前面拜见,小荷笑着拦了:“三姑奶奶怀着身孕,这会儿着实累了,等晚饭时再见一见罢。”   两姐妹就罢了,雪停了天更冷,各自哈着手缩回屋里去。   但没有等到晚上。   因为随后不多久,前院先闹了起来。   起因是梁伯在街面上熟,很快找到了一家客栈,回来喊上大柱去替张芬把一些笨重的行李先搬去客栈。   他是好意,但张芬夫妇的马车停在门前,随车的高家下人预先接收的信息和这不一样,就进去询问了高志柏。   高志柏大怒。   也不再理苏长越,摔着袖子就出来,站在垂花门处叫张芬,让她速速收拾了东西走人:“——别在这里讨人的嫌!”   苏家屋舍浅,他嗓门一大,坐在堂屋里也听得清清楚楚,张芬脸色阵青阵白,有点拖拉地慢慢站起来。   珠华觉得这两口子的反应凑到一处不大对劲,试探着问道:“三表姐,你跟三表姐夫怎么说的?”   不会说一定能借住下来吧——一年多不算很短的时间了,两家关系又不好,他们还是仓促而来,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打,张芬哪来这么大信心她会同意?   张芬避而不答,却忽然恳切地望着她,小声道:“珠儿,你要钱,我给你就是,不过两百两我没有,我给你二十——五十两罢,再多我真的拿不出来了。不过你要答应我,别告诉你姐夫。”   珠华没料到她竟肯出钱——虽然一下砍掉了四分之三,愣了愣才道:“这不是钱的问题,你还怀着身孕呢,要是住到光哥儿那里,他独立了门户,你还打算着在叶家生产不成?这就是不可能的事,哪家也没这个理,你不用多说了。你既愿出钱,不如自己去租个小院子,届时逢着生产要请产婆或是需要我过去照应一下之类,我倒是可以应你。”   她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张芬却好似全没听进去,急道:“那我再加点,六十两、七十两也行!我麻烦不着你们,就借个屋子。”   “三表姐,你不会是——”   珠华有点明白过来了,但她话刚出口,高志柏的叫嚷声又起来了,这回不但催张芬快走,还上了攻击:“这就是你说的你家曾倾力帮扶过的好亲戚!简直十二分无礼,罢了,人家既然忘恩,你又还赖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此时叶明光忍耐不住出去,他一眼看见,又冷笑连连:“什么神童,一朝得了势就不认人了,书读得再好,做人最基本的道理都不知晓又有何用。亏你整日和我说岳父如何悉心教导于他,我看人家都不记得,这种话以后你再也不必提了!”   张兴志教导——叶明光?   怎么听上去这么像个笑话呢?   珠华真笑了出来,望着张芬:“三表姐,你怎么跟三表姐夫说出口的呀?”   果然,叶明光中秀才后,张芬大概是为了显摆或者往高志柏跟前找存在感,把这当成是自家功劳吹了起来,高志柏不清楚内情,就当了真。   他能在年下离家赴京,说不准都少不了张芬在这方面的怂恿,以为入京就能投奔岳家帮扶过的小神童家,既有面子又有里子,一定会得到很好的接待。   外面苏长越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其中似乎有什么误会——”   高志柏拉着脸打断他:“有什么误会!”   苏长越不急不躁:“别的我不大清楚,不过内子的二舅父并不识字,他膝下的大表哥至今尚未考过童试,再有一个二表弟,比光哥儿大一岁,应当仍在开蒙之中——非是我褒贬长辈家事,姐夫也是读书中式之人,以为这样的人家教得出十二岁的秀才吗?”   高志柏满面忿然戛然而止。   他目无下尘,对读书之外的俗事都不挂心,张芬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了,多一步也没有深想,但不表示他就是个傻子,被人点出了疑点,还茫然不知所以。   目不识丁的寡妇也有教养出状元儿子的先例,但他的尊岳张兴志若真有这个本事,何以外甥都成了材,自己家的两个亲儿子反而仍是两段朽木?   “……”   他沉默了一刻,很难形容这一刻他面上几度变换的表情,只是最终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张氏,你再不走,就不必再跟我走了。”   他说罢,转了身掉头就走。   张芬慌了:“二爷,等等我!”   顾不得别的,站起来忙追出去。   小荷轻轻“啊”了一声:“奶奶,她把您的手炉带走了。”   珠华摇摇头:“算了,随她去吧。”   张芬这个爱占人便宜的毛病大概已经深入骨髓,到死都改不掉了。   她只是回想起来,心下仍有一点介意,不知是什么人会去和张芬打听他们姐弟俩的事。 ☆、第155章   这场闹剧结束后,一家人用过晚饭,珠华坐在妆台前一边梳散发髻,一边和苏长越聊起这事。   苏长越坐在床边,道:“我倒是听三姐夫说了两句。”   珠华忍不住笑:“你倒叫得亲热。”   她都不愿意这么省略,硬是纠正张芬把那个“表”字加了上去。   苏长越不以为意:“又不碍着什么。”   珠华更乐了,这确实,苏长越称呼他的时候客气,打起他脸来的时候同样客气,两不耽误。   把话题绕回去:“你们也提起这事了?我只是不懂,平白无故的有人去打听我和光哥儿做什么,大舅舅去了山西,二舅舅回了应城,这个人在金陵张家找不到人,居然特意问到了三表姐的门上去,不像是普通顺口打听的样子。”   苏长越道:“打听你们的人是个中年妇人,是在你表姐出门上香的时候和她搭上话的,问了一些你们小时候的事,最主要是你们刚到张家的时候,都是什么模样,随身带了什么,和你们一道来的有什么人——那个中年妇人问完后给了你表姐一根钗子,正巧让三姐夫看见了,问起来是怎么回事,你表姐就这么都跟他说了。”   珠华:“……”   她拽着一把头发发了傻。   她没想到所谓的“两句”有这么详细,从高志柏那短暂的露面就能看出了,他是个有些孤高自命不凡的人,绝不会主动唠叨上这么多,这只能是苏长越在跟他的寒暄中,从他的话缝里听出一点不对——那时候高志柏还不晓得借住失败,出于礼尚往来的心态很可能会夸一两句叶明光,比如“他小小年纪好生出息,外人慕他神童名声,作为表姐的张芬出门上个香都被拦住了询问”之类。   不知道他的原话是怎么样,但反正苏长越应当是由此多了个心眼,而后诱哄着他把其中详情一一都说了出来。   苏长越的话还没完:“暂时不用多想,你表姐那时候年纪也不大,这许多年过去,你们刚到张家时的景况她早忘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可和人说的,只是胡编了几句——”他有点失笑地摇了摇头,“为了得那根钗子。”   珠华继续:“……”   好么,连她三表姐怎么回答的都套出来了。   感觉她处于这个家里智商链的底端怎么破。   大概她只可以指着苏婉苏娟挽一挽尊了,这样一想,连苏娟都一点不招人烦了。   苏长越叫她:“珠儿,天冷,别总在那里坐着,要说话过来说罢。”   让他一提醒,珠华方觉得周身已隐隐生出一股寒意来,忙环抱着自己,小步跑过去钻进被窝躺下。   苏长越在她之后在外侧躺下,展开胳膊,不待他说话,珠华自觉自动地滚到他怀里,熟练地找好位置,感觉好像抱住一个大号的暖洋洋的手炉,不由舒服地叹了口气。   苏长越揽住她的背,下巴抵到她的额头,就势蹭了蹭,问道:“你刚才在那里发什么愣?”   “我在想,我们以后的孩子最好像你才好。”   苏长越不知她的思绪为什么会跳跃到这里,但这个话题他很乐意聊,就含笑回应:“我更喜欢像你的。”   珠华想了想,她这辈子生成这样,这张脸不传下去好像也有点可惜,就点了头:“好,长得像我,不过脑子还是像你好了——像光哥儿也行。”   她真心觉得自己不笨,但环绕着她的聪明人太多,开挂的叶明光更是从小就把她甩得老远,这一对比就产生虐了。   苏长越笑出低低的声音来:“都像你有什么不好?我就想要个这样的小女孩儿,要是儿子再像我好了。”   珠华让哄得开心起来,拿脚尖在被子里头点点他的小腿:“那我要一直生女儿,生不出儿子怎么办啊?”   苏长越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以后每天早上,会有一排又香又软的小女娃娃,排着队来给我请安,叫我‘爹爹’,跟我撒娇,唔——”   珠华又气又笑,踹他:“没有一排,我才不要生那么多。你不要乱岔,快正经回答我的问题。”   苏长越从善如流,中断了畅想,翻身将她压下,正经又慎重地回答了她:“那一定是我不够努力。”   **   时令从冬入春,街上行人臃肿的夹衣渐渐转变为色彩鲜丽行动轻便的春衫,寒梅枝头零落,桃花绽出粉嫩嫩的花骨朵儿。   征和二年的开端在表面上延续了元年的平顺,风调雨顺,政通人和,三月里皇家还有了一桩吉庆喜事:二皇子迎娶新妇,同时正式封王,封号为晋,御笔圈定藩地太原府。   新任的晋王妃出身定平侯府,和章二姑娘同宗,不过与侯府嫡支的亲缘比章二姑娘这一房还要远,都快出了五服了。晋王在花灯会那晚对她一见钟情,回宫便请圣命。   依祖宗成法,为防外戚祸事,后妃皇子妃一概从低品级官员或平民家中选娶,这位姑娘虽沾了侯府勋贵的边,但真的也就是沾了个边罢了,不算违背祖制,晋王曾在金陵随侍过皇帝几年,皇帝很宠爱他,命人打听过姑娘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就答应了他。   此中细节传出,激起无数欣羡。   那位晋王妃未封妃前是什么身份,空沾了个侯府姑娘的名分,实则连府里二三等的丫头都比她过得体面些,家里使唤不起下人,一应洗衣做饭全是自己来。元宵灯会,别的姑娘们穿得漂漂亮亮出门游乐,宝马雕车,好不惬意;她一般也去,却是推个小车去摆摊卖自己糊的花灯,冻得抖抖索索,好不可怜——   晋王妃旧日闺中的事能这么详细地传出来,这传话的自然只能是同为定平侯府的人了。   准确点说,就是章二姑娘。   章二姑娘的肠子都快悔青了。   她家和晋王妃家都住在侯府外围后街上那一带,内监来宣旨时,她目瞪口呆地亲眼见着了;随后抓心挠肝地一打听,原来秦坚白当日所说被贵女争执间推翻的一架花灯就是晋王妃的,晋王由此和她结了缘。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章二姑娘就在同一条街上,相隔很可能不出一射之地,她要不把心思浪费在一个小小翰林学士之子身上,说不准,说不准——   好吧,章二姑娘冷静下来想想,也知道晋王妃这个尊贵称号未必就会因此和她有什么关系,但怎么说呢,撞到这个大运飞上枝头的要是个不认识的陌生姑娘,她也许和别人一样,羡慕两句就罢。偏偏如此幸运的是她身边的人,以前过的还不如她,而以后她见了她得行大礼——不,还有没有脸面见都两说呢。   总之,嫉妒如毒蛇般啃噬着章二姑娘的心,促使着她明知道不该,却控制不住地在外不停说着晋王妃,终于有一天把话传到了晋王耳朵里。   晋王皇子之尊,还不至于亲自和一个小小的旁支姑娘计较,但王妃叫人在外面这么说闲话,晋王也不大高兴,就直接找上了定平侯,让他把府里某些“没规矩的姑娘”好好约束一下。   定平侯原来还不知道这事,被晋王一点,十分没脸,回去就盘查起来,家下主子奴才那么多张嘴,章二姑娘哪里能藏得住,没三两下就叫查出来了。   定平侯把章二姑娘的父亲找去,对着狠喷了一顿,跟他说要是管不好姑娘的嘴,从此以后就不必再管了,把章二姑娘送家庙去,再也别想出来说不该说的话了!   章父作为祭祖时险些出了内仪门的旁支,哪里敢得罪一家之主的定平侯,他自己又没什么本事——女儿的婚事都安排不了个像样的,得章二姑娘自己出去招摇蒙人,被定平侯训完,他回去倒也没骂女儿,而是把女儿嘴一堵,直接送去了城郊的家庙。   章二姑娘的母亲章太太当时见丈夫罕见地发了大火,气头上未敢与他相争,抹着眼泪给章二姑娘收拾了一堆东西送她走了,隔几日后,悄悄驾了车去,打算着先把章二姑娘接回来,再让她给章父好好认个错,许诺以后再也不胡说了,把这件事带过去。   定平侯府人口繁多,当日建这座家庙主要是为了寄放故去人口的灵柩,后来渐渐也会把犯错的女眷关进去作为惩罚。   家庙生活清苦,章太太一路挂念,不知女儿在里面呆了几日怎么样了,城郊路还不那么好走,终于颠簸着到了,章太太迫不及待地去敲了庙门,却从守庙的姑子那里得到了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   原来今早姑子见章二姑娘安置的那间净室房门迟迟不开,去敲门才发现,里面静悄悄的,只有章二姑娘带来的一个小丫头倒在地上,章二姑娘竟是不见了踪影。   姑子吓了一跳,忙去试小丫头的呼吸,倒是还有气,忙把她推醒了问话,这小丫头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记得她昨晚好好地给章二姑娘铺着床,忽然颈后一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章太太听得眼前都黑了——这还用问什么?女儿指定是让贼人给掳走了!   庙里的姑子们也是做此想,事关姑娘名节,一时也不敢外扬,就忙先在周遭找起来,只是找了半日,莫说人了,连一点线索都没找着。   章太太跌跌撞撞地回了候府,求见候夫人要求候府帮着找人,这件事出在家庙里,候夫人听闻了也很重视,派出人手前去找寻,却是仍旧一无所获。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定平候府本来又人多口杂,一来二去,章二姑娘失踪的消息就渐渐掩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我有点放飞,但是没有脱缰。。   剧情是有意义的,喜欢猜剧情的小天使可以随便猜一猜~   不过这下对了的话我不会提前认领的,哈哈,走到那里再说。 ☆、第156章   珠华这几个月一直比较忙,她在京里定居至今,对京城风物见识过一些,心里有了个基本的谱,开始琢磨着要怎么开源。   要论银钱,她手里是不少,然而干放着哪怕是座金山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拿钱生钱的心思她久已有之,只是之前她对京里不熟,贸然投入哪个行当,怕是花钱买教训,只能听个响儿。   故此一直未动,只是沉下气来着意留心,在经过近一年的观察后,终于决定好了要从何处入手。   说出来很简单:买地买房买铺面。   她做这个有巨大的优势:因为她别的没啥,从商经验、可靠人手、独家秘方(做个玻璃或是发明个电灯),她现阶段近乎统统空白——但她有钱,有足够富足的现银流可以作为启动资金投入房地产这个长盛不衰的行业。   民以食为天,食自土里来,国人对土地的执着千年未变,尤其她又身在国朝腹心,只要国祚不断,还没见史书写过哪个王朝的京城会突然地产大崩盘的,可以说,这就是一桩细水长流稳赚不赔的买卖。   前提是——她得能进得去。   此时不流行官方大规模拆迁搞升级规划,不遇天灾人祸,一栋房子通常就是一代接一代地传下去,传个好几十年上百年都是常事。这就意味着,房舍资源相对固化,该占的好地方早叫人占完了,且占的人还都不一般,比如京里最为寸土寸金繁荣不息的那一条朱雀街,哪一家铺子背后都有权贵的影子,或本就是高官勋贵的子侄家仆所开,或是店主后投靠了过去,真的毫无所恃之人,在那地儿根本呆不下去,早叫人变着法地挤走了。   总之,珠华钱多,人家更多,她知道是好地方,人家更知道,凭她出多少钱,也不可能卖给她。   而至于别处一些普通人占的次一等地段,一则人家好些是传下来的祖产,一般都不愿卖,二则就算卖,价钱也开得高高的,投入产出加减一算,未必划算。   想捡漏,除非逢着那等吃喝嫖赌的败家子,家业败完了急等用钱,那就别说祖产了,妻女都照卖,不过这种事当然没那么轻易遇见。   在京城想寻到各样都合心意的铺面,有钱之外,还需有足够的耐心,这是一桩急不来的事。   相比之下,买地就要顺利一些,珠华找了几个中人处放了风,这一日便有其中一个来给了回信,说他那里有一笔二十亩的田地要出售,地点在城外燕郊,这片田地不甚宽广,但难得的是其中有一处地热泉眼,挨着地热附近的两三亩地在冬日也可以产出一些新鲜蔬果。   珠华听见这一点立时心动了,驾了车领上想一同去逛逛的叶明光,再带上梁伯等下仆去实地探看,一路再问那中人详情。   说起来有些心酸,乃是半个“石呆子”故事。   这田地的原主人姓张,是燕郊一个本分老实的农户,倚赖着祖上留下来的二十亩田地,一家五口人小日子本来一向过得不错,却有一日天降不测,有户豪强看中了他的田产,强要买卖。   豪强出的价钱倒还不错,但田地对农户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多少人辛苦半生就为攒出两亩属于自己的地来,张农户说什么也不愿意卖。   他不愿卖,那豪强看中了他地里的泉眼,却偏要买,为了达成目的,未免使了些以势压人的手段。张农户拖家带口,被压迫到无法,没法像视扇子如命的石呆子一样死撑到底,终于打算卖了。   但他却也有一份独特执拗——卖给谁都行,就是不卖给那户豪强。   珠华问了问豪强的来历,巧极了:探花卢文滨的大舅兄。   ——这巧也不是白来,卢文滨的大舅兄原就是燕郊人氏,眼馋张农户那片田地久矣,不过原来卢文滨没有发达,他也只能眼馋,一朝卢文滨高中,他跟着抖起来,就开始想法子强取豪夺了,张农户算硬气,撑了一年多,才撑不下去,只能卖地保平安了。   珠华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一个心意:“买!”   叶明光跟着附和:“对,叫他欺负不成人!”   一方诚心想买,一方诚意要卖,这笔生意就谈得很顺利,张农户能出这一口气,于价钱上反不甚执着——这也是珠华的价钱出得不错之故,很快两方谈妥,捡日不如撞日,当即往大兴县衙去落定文契。   以往这些事都是梁伯去办,不过这回珠华正好在车上,就跟着一道去了,叶明光没见过官方立契的具体程序,还特意下了车跟进去看了看。   等出来时就撞上了事。   凡县衙门前都会竖立一只鸣冤鼓,京县也不例外,一名中年妇人来到跟前,拿起了悬在一旁的鼓锤,咚咚咚地敲击起来。   与一般击鼓告状的百姓形象不同,这名妇人衣着整洁富丽,坐车前来,身后甚至还跟了一个丫头,但从她愁苦凄然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她确有为难之事。   叶明光望了两眼也就走开,他长大些后内敛许多,与己无干之事一般不多发散好奇心,但他到了车前,却见珠华掀着车窗上的轻红纱帘往外张望,目光专注又讶异。   不由道:“姐姐,你认识那个妇人?”   珠华点头,目中讶色不减。   她真是奇怪极了——章太太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会跑到县衙来敲鼓鸣冤?   她再旁支,也仍然是定平侯府的人,这些公侯朱门,多是自有一套自己的运转法则,家族内部发生什么事极少经官,家规往往重于国法;一般即使要告,也是他们仗势欺人被别人告,岂有自己跑来告人的——且章太太还是女眷,更不该出头露脸了。   横竖契约已定,她没什么别的事忙,就多留了一刻,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打听这事不难,章太太没有在县衙逗留太久,很快被传唤进去,不多时,又被丫头扶着出来,一路拿帕子不停拭泪,看样子伤心得不轻。   待她登车离去后,梁伯使了几个铜板向里面的衙役问了问,就知道了原是章太太在家庙里丢了女儿,寻了快半个月,一丝消息也无,不得已,只能来告官求助了。   珠华闻言十分意外,她不知道章二姑娘失踪之事,这件事虽已渐渐掩不住,但也不会张扬得到处都是,目前只在定平侯府交际来往的那个圈子里有流传,别处还是未听闻的。   此时她惊讶之余,不由脱口道:“半个月?这人——”   按照她所知的黄金搜救定律,一个人无故失联七十二小时以上生还的希望就很渺茫了,这都半个月了,章二姑娘又是闺阁弱质,很难有多少自救能力,恐怕——   梁伯叹了口气:“也是可怜,县令老爷也说恐怕不好了,那太太说,哪怕生不能见人,死也想寻回尸来得个认命,不然好好的闺女,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谁能甘心呢。”   珠华听得唏嘘,她跟章太太有过口角不错,但不会因此就觉得她应当遭遇这种事,中年丧女,无论如何也是人生惨痛了。   “希望掳走章二姑娘的人不想害命,还能放她一条生路罢。”   话是这么说,可这个年月,一个姑娘家失踪了这么久能有什么好下场呢,就算能找回来,也是废了一大半,下半辈子只好在家庙里度过了。   快到家时,珠华想起来叮嘱光哥儿:“这事不要和你苏大姐姐说。”   苏婉快和秦坚白定亲了,这也是珠华近来很忙的缘故之一,两家几月来来往了几次,秦太太面上的态度好多了,该赔的礼赔了,苏婉也愿意,小定的事就摆到了日程上来。   章二姑娘的失踪虽说和苏婉不相干,毕竟是曾见过的人,恐她知道了心情不好,再想多了。   叶明光点点头:“好,我知道。”   不能和苏婉说,和苏长越说一说是无妨的,候到他下衙回来,珠华就告诉了他。苏长越呆的是文官圈,也不知道这事,两人猜了一阵,所知太少,猜不出个究竟来,只得罢了。   **   夜色初上。   卢家书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卢文滨坐在书案后,态度十分冷淡,道:“万阁老的座上宾,来寻我有何事?我与阁老素无交情。”   站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留着一把山羊须,看上去其貌不扬,风度却很洒脱,笑道:“在下自然知道,非但没有交情,编修对我们阁老还一直有些怨意——这过去种种,不提也罢,终究我们阁老对编修就算无恩,也不至于有仇是吗?”   卢文滨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中年男子不以为怪,继续笑道:“如今我有一桩上好的交易说与编修,不知编修可肯拨冗一听?”   卢文滨冷道:“你爱说便说,不过我可什么也没答应你。”   中年男子看出他嘴上说得硬,心里未必拒绝得那么坚定,就低低说出几句话来。   卢文滨听得先是瞠目,很快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跟着又转为狐疑,不住打量那中年男子:“让我去弹劾晋王——与你们有什么好处?”   中年男子悠然笑道:“这编修就不必过问得那么细了,知道得少一些,对编修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卢文滨硬梆梆地道:“万阁老手下难道还少了言官不成,偏偏舍近求远找了我,谁知道你们捣什么鬼,你不说清楚了,别指望我去做。”   中年男子不急不躁:“阁老手下虽有人才,奈何身上多少都打了阁老派系的印记,不如卢编修,当众辱骂过阁老,谁都知道编修与阁老不睦,万万不会将你们想到一起去——所以编修实在不必多虑,您做此事,有百利而无一害。”   卢文滨目光闪动,却道:“不成,你不说清楚了,就还是另请高明罢,本官不会平白为人驱使。”   中年男子犹豫片刻,似乎妥协了:“好罢,我实说了,只是编修如不愿意,也万万不要传与他耳了……”   就又低低说了几句话,然后道:“如此合则两利各取所需之事,如何说得上驱使,下一届会试展眼明年又至,人才更迭不绝,编修不抓住这个机会脱颖而出,还等什么?”   卢文滨皱眉思索。   中年男子再加了把火:“且不说将来,就是眼下,编修的风头也多为二甲的那位苏传胪压住,时光匆匆,离他为庶吉士已快一年,有见习先帝实录的这个资历在,散馆后他必然能成功留下,到时一个编修是稳稳的,您错过这次,将来的晋升之阶又在哪里?”   万阁老这位幕僚的口舌好生了得。卢文滨一边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一边下定了决心,开口道:“你走吧,只当你没有来过,我没见过你,更没听见你说一句话。”   中年男子知道事成,微微一笑,拱一拱手,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出,低了头出门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事的不是万公子,嗯,这下明朗了吧。。\^O^/ ☆、第157章   有了大兴县衙的参与,又在城里搜寻了近十天,章二姑娘离奇地仍是生死无音,但这事经了官,再也掩不住了,大范围地流传了出去,连普通百姓都知道定平侯府丢了个姑娘,就此编排出了许多版本,其中不乏无赖闲汉嚼出来的香艳诡事。   定平侯府为此灰头土脸,太太姑娘们都没脸出门交际走动,定平侯也是大发雷霆,但事已至此,再发作也无用了,只能闷在家里生气,希望随着时间推移,此事能尽快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   却是事与愿违,再过几日,事情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了,乃至从街头巷尾闹进了庙堂朝会里。   推手源自于恩科探花、现任翰林院编修卢文滨。   他上了一封奏章,弹劾晋王在京期间骄奢横溢,气量狭小,无事生非,认为他王妃已娶,封地已定,应当从速就藩,不宜再在京中逗留。   通篇没有确实字眼提及章二姑娘,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给晋王扣那一堆恶语,正为此事最早是晋王向定平侯施压之故。   老实说,这事要栽到晋王头上实在情理不足,他没有直接同章二姑娘有什么接触,按照先撩者贱的原则,还是章二姑娘先招惹了他,至于后头产生的一连串连锁反应,更非晋王操控,他能担上个十分之一的责任都算苛责了。   但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这些细则为人有意无意地忽略——管你有多大责任,反正你是有责任,文官上朝打个哈欠都能被参,何况是跟姑娘失踪命案沾上了,就参你。   卢文滨上第一封弹章时,皇帝的反应还算和气,他是个宽仁之君,虽然宠爱晋王,但对臣下也很体恤,在命人查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承认了晋王有一点处置不当:章二姑娘说晋王妃的那些闲话虽然不大好听,但不是编造,晋王妃的日子以前确实过得艰难,不能一朝发达了,就不允许穷亲戚提起旧事了罢。   皇帝为此特意下诏抚慰了定平侯府,也令五城兵马司一同加入追查,照理说,这个反应摆在哪朝哪代都算得上明君了。   但人心很奇怪,皇帝这么好说话,对于某些人来说,不会觉得见好就收,反而是得寸进尺的信号。   卢文滨很快再接再厉地上了第二封弹章,以更加激越的用词弹劾晋王不该留京,摆出了一副不把他撵去太原府的封地上不罢休的架势。   他上第一封弹章时,除了少数几个嗅觉灵敏地跟进了,余下大部分人仍在观望状态,但等到这第二封弹章问世,众人都看出了他真正的剑指之处——给章二姑娘出头打抱不平不过是个引子,他的真正目的就是要赶走晋王,捞一个弹劾藩王成功的资历!   在文官这个范畴来说,和藩王作对是很大程度上的政治正确,只要己方和藩王发生冲突,那一定是藩王为非作歹,劣迹斑斑,能在和藩王的斗争中获得胜利,比如说把晋王赶出京这种的,那够得上吹好几年了,而且立时就要比同侪高出一头。   这种成就不只卢文滨想刷,许多人都想。   自皇帝登基以来,一直没有什么革新的大动作,平静的水面之下,其实已经酝酿着一些人的蠢蠢欲动,于是借由这个机会,纷纷探出了头来,或博名,或求利,你方唱罢他登场。   皇帝起先沉默,但随着弹劾奏章的日益增厚,终于不得不再度给出了回复:晋王封地初定,太原王府尚在修建之中,待建成后,便令晋王就藩。   藩王成年就藩是祖制,但皇帝舍不得儿子,想留儿子在身边多呆几年的也有的是,并且皇帝找的理由是说得过去的,王府还没建好,总不能让晋王到了太原去租房子住罢?   这个答复不能令卢文滨满意,王府不是一件小工程,皇帝有心操作,盖个三五年都是常事,事情一拖下去,就不可控了,他到手的政治资本要跟着逊色许多。   第三封弹章跟上,同时一大批各色跟风的蜂拥而上,事情整个发酵开来,从侯府姑娘失踪案正式进阶成了勇斗晋王案。   作为最早发现了这个“机遇”并果敢站出来的人,卢文滨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弹劾的主力并领头人,一时间春风得意,风头无两。   翰林院里凑这个热闹的也有不少——反正已经闹成这样,不参白不参嘛,再说了卢文滨论资历是后辈,眼看着他如此风光,难免有人起了争竞之心。   想盖过卢文滨这个首倡人,方法很少,但不是没有:串联起来上联名弹章,分量自然更重。   苏长越就被“串联”到头上来了。   来寻他的人原本把握满满,官场里没有掩不住的事,苏父当年的战绩,人人都知道的,作为他的后代,面对这种几乎零风险的弹劾还能怂了不成?   但苏长越偏偏拒绝了他,并且态度明晰地道:“晋王当往封地,但不当因此事往,他过不至此。”   这句话的意思有点绕,不过也并不难明白:他认为藩王就藩是应该的,但这是一件独立的事,不该和章二姑娘案纠缠起来,导致出一个因罪被罚往封地的结果。   他的最终观点和弹劾众人保持了一致,但却推翻了卢文滨弹劾晋王的起源。   这句话传扬出去,作为“非主流”,苏长越的名声,嗯——有点不那么好听起来,卢文滨当然更不会放过这个打击他的机会,如批发一般,再度上了第四封弹章,这回把苏长越一起扫进去了,说他“逢迎藩王,毫无风骨”。   这句话看上去不怎么样,但对于清流官员来说,是十分厉害的指控,相当于是政治面貌上出了问题,对以后的升迁都会造成障碍。   同苏长越交好的也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地来劝他,赶紧上封奏章弹劾一下晋王得了,不赶紧洗白,拖下去坐实了就麻烦了。   苏长越一一谢过,却是沉默无言——其实他这时候不管做什么反应对卢文滨来说都是有利的,他上弹章,是附骥于卢文滨;不上,那就等同于把自己跟晋王划到了一边,自毁前程。   对于卢文滨来说,后者要对他更为有利,当下抓紧时间攻击他,虽然苏长越和晋王毫无来往,两个人对面都不相识,但不妨碍卢文滨死命把他们捆一起去。   事情闹得太凶,虽然苏长越照常上下值,一个字没有提过,但珠华还是从别的渠道听说了,当晚小心翼翼地问起来。   苏长越简短地回答了她:“没事,我想再看看。”   他面色如常,声调也不见起伏,但珠华直觉他的心情有点沉闷,她心头有许多话,终究还是忍了没说——并非所有不开心都需要安慰,她奇异地能理解到苏长越此刻的感觉。   他觉得哪里不对,但找不出来——或者察觉到但不确定,有疑问,扛着压力,想等一个破局或者结局,他暂时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事态又将进化到哪一程度去,所以没办法跟她说。   对手在步步进逼,隔日,珠华在燕郊那块地上的佃户跑来给她报信——其实就是原来的张农户,珠华不可能自己跑到燕郊去种地,她把地买到手后又托那个中人在附近招几个佃户,张农户虽然卖完地就搬走了,但一时割舍不下,时不时还会绕回来看看,恰跟中人碰上了,两边一聊,张农户知道了中人的来意,就动了心思。   他在这片土地上耕种了大半辈子,别的什么也不会,如今这块地卖了,手里得了钱,虽可以拿来再去买地,但假如再碰到那等不讲理的豪强要怎么办?即便他的霉运走完了,不会再碰到,可他的下一辈呢?京城这块地界,能压死他这等小民的人实在太多了。   扛着卢舅兄那一年多的苦痛日子留下的印记太过深刻,张农户思来想去,最终下了一个颠覆他祖祖辈辈生存习惯的决定:他不买地了,他要把卖地得来的钱攒下来,把两个小儿子全部送城里上学堂去。   张农户以前的收入其实也供得起儿子上学,但一般的识字教育跟正经谋求功名不一样,后者的投入要大非常多,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投入,没有产出,作为农家来说,同时家里还要少掉种田的壮劳力,正经是要下不小决心的。   张农户下了这个决心,就去托中人传话,他愿意给珠华当佃户,求珠华仍把地给他种,他保证按时按比例交租,绝不拖欠。   珠华从跟张农户打的一点交道里看出他是个秉性执拗的人,这样人一般不大精明,但比较老实,不生花头,她找谁种都是种,就交给张农户也没什么不好。   双方便议定了交租比例,张农户欢天喜地地又搬了回来,仍旧在旧日田地上耕种起来。   这一日他从燕郊来,一路打听着到了苏家,来给珠华禀报一个不好的信息:“那卢砍头的又来了,阴阳怪气地威胁小人,说奶奶当日从他手里抢了地,他不会善罢甘休的,让奶奶识相的话,就把地卖还给他,不然他就要让人把苏老爷参到罢官,到时候那块地还是要落入他的手里——呸,做他的白日梦,这种恶人,将来死了都没地埋!”   张农户说着,气得整个脸膛都涨红了。   珠华心下大怒,卢文滨还没怎么样呢,身边的鸡犬就仗势成这样!   忍怒安抚了两句张农户,留他吃了茶然后送走,候到苏长越回来,犹豫几番,还是把这事和他说了。   她不想再给苏长越增添烦恼,但家里的事不告诉了他,万一生出什么与他有害的变故就不好了。   “苏哥哥,你心中有数就行,这事我会处理的,我才不怕他——”   苏长越打断了她,目中闪着奇异的光:“他威胁说,卢文滨要继续参我?”   珠华忿忿点头,苏长越却笑了,露出这些天来少有的放松笑容,居然还屈指弹了下她额头:“生什么气?来,你看我先参他。”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还看不明白,表着急,情况下章就明白啦~~~~ ☆、第158章   事态一路激进至今,看上去再也控制不住,其背后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稳准地抓住了时机,从章二姑娘案起,牵扯晋王,再与就藩祖制捆绑,最终好像顺理成章地,让皇帝与上书弹劾的官员们站到了一个对立的位置上。   晋王应不应当就藩呢?   应当。   早几年可以吗?   可以。   晚几年行吗?   也行。   这是一件本来没那么矛盾的事,皇帝登基以来虽然有些偏宠晋王,但他对太子的看重更加明确——定年号的同时就封了长子为太子,跟着把一套詹士府的辅臣也配置齐了,毫无推脱为难。   在东宫储君稳如泰山的情况下,作为小儿子的晋王刚成了亲,皇帝舍不得他,想留他在京里多住两年,文臣们对此并不会太过敏感;过两年他要是还赖在京里,那时再上书也不迟,此刻就急吼吼地跳出来,达不达得成目的另说,反倒有显得自己不近人情、吃相难看的嫌疑。   都是官场里混着的,谁不知道谁呢,窜这么快,刷声望想红的心都突破天际了,真正成熟为大局着想的政客才不会这么做。   所以,如果没有卢文滨搞这一出的话,现在这个“群起攻之,非要立刻把晋王赶出京”的势本是造不起来的。   但他挟裹了章二姑娘案,弄出一个表面上的师出有名来,情况就不同了,他几乎立于不败之地,就算是不认同他不肯凑他这波热闹一起上书的,也不便明言反对他——没看同榜的苏长越被喷成什么样了,他还只是反对了一半而已。   有些时候,立场大于对错。即使做着正确的事,但假如站在错误的队伍里,那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与卢文滨相比,皇帝陷入的就是一种近乎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只有勋贵那边有几个站出来帮晋王说话,但态度也不怎么恳切,因为上面还有个太子,从太子的利益看,很显然他和文官的立场是一致的,不会希望这个得圣宠的弟弟一直留京,那横竖这事是文官那边挑起来的,和勋贵们本不相干,又何必涉入太深呢?   事到如今,想要平息下来,皇帝似乎只能退让,让晋王去就藩了。   但皇帝不能。   文臣们若是单纯催促晋王就藩,那么作为一个执政风格不是太强硬的皇帝,他扛不住了,也许就顺应了臣意;但现在晋王要去了,是得连着卢文滨弹劾他的那一串恶名一起去的,作为一个父亲,再宽容也不可能容忍皇子被臣下如此欺负。   皇帝不可能退。   局到这里,成了一个死局。   “阁老真是国手。”   万府的一座竹亭里,万阁老与幕僚相对而坐,中间摆着一副青玉棋盘,黑白棋子纵横交错。   举目望去,只见白子蜿蜒如龙,然而却是一条困龙,黑子只差一着,便可将这条龙收入囊中。   万阁老捏着那枚黑子微微一笑,却没有放下,而是掷回了同棋盘一色的青玉棋罐中。   幕僚欠身,眉间有着跃跃欲试:“阁老,晋王之危,已如这白子一般,阁老还不出手,挽狂澜于奔泻之中?”   万阁老望着棋盘沉吟片刻,伸手缓缓拂乱,玉质棋子相撞间叮咚作响,清耳悦心。   “不急,言官们的三板斧还没使完呢。上书,合纵,叩阙,如今不过在第二步,一滴血尚未见到,我就出了头,人情如何做得足。”   幕僚想了想,笑道:“还是阁老见事深,在下有些冒撞了。那下面是不是要再让我们的人混在其间,再加把柴?”   万阁老摇头:“过犹不及。如今风势已经够大,你我坐等火起便是,卢文滨此人,还是有三分能耐。”   幕僚捋了捋山羊须,笑道:“他那点能耐,还不是全由阁老点化而来,否则一个小小探花算得什么,不过窝在翰林院里熬资历罢了。”   万阁老站起身来,舒适地伸了伸懒腰,没接他的话,而是道:“虽然没到出手的时候,不过要用的奏章该先写起来了。”   幕僚跟着站起来,回道:“在下已经和葛先生一起参详了拟了一篇,正想奉阁老指正。”   万阁老点头:“好,拿来我看一看。”   幕僚答应着,忙去了。   **   反晋王的声势持续扩大,相关剧情每天更新,晋王进宫哭诉啦,晋王妃去见章太太被拒之门外啦,又有人弹劾晋王啦……   热闹得轰轰烈烈之际,被一道绑着挂上榜的翰林院庶吉士苏长越终于给出了回应。   苏长越此前虽然被参,但他一个无品级的庶吉士,搁在朝堂里实在算不上什么,就算卢文滨在弹章里强行给他提了番位,硬把他和晋王捆成密党,让他的名声有了瑕疵,但就总体上的关注度来说,他这点事并没有进入大众的目光之中,也没几个人跟着参他。   就算把他参到罢官有多大用啊?他都没品级,参倒他很难算得上什么战绩,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写两封奏章参晋王去。   但他给出回应之后就不一样了,因为他没有随大流补救性地跟着参晋王,而是以牙还牙,参回了卢文滨一本。   他参卢文滨放纵亲眷欺凌百姓,强买强卖某张姓农户祖产,张某不肯屈服,将祖产转卖他人,自己失去土地成为佃户后,卢文滨竟仍不肯罢休,继续派人上门威胁,逼迫新主人将地卖回与他,不然将把新主参到罢官。如此公报私仇,沽名钓誉,贪婪无耻之人,竟位列翰林文苑之内,堪为词林大耻。   这封奏章上报前珠华看了,看完默默地给苏长越竖了个大拇指——她难得参与苏长越的政务,要他的奏章看本是怕他不会掐架,要以自己百年后的丰富经验给他提供一些意见来着,但结果发现,她要指导专靠笔杆子吃饭的文官打嘴仗简直是班门弄斧。   苏长越奏章里写的事大约是九分真,一分假——这一分假在说卢文滨派人来威胁他,讲真,卢文滨再蠢再得意忘形,毕竟是考到进士的人,基本的智商是有的,不可能把这种话明讲出来。卢舅兄要强买别人田地的事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他后来又跑去跟张农户放这个话卢文滨肯定不知道,也不可能是出于他的指使。   但两军交阵之际,真真假假又有多大关系,谁还真桩桩件件地扳扯不成,而且相比之下,他提供的细节经过如此详实,怎么也比卢文滨参他跟晋王勾连真实多了。   这封弹章丢出去,朝堂的反应是——   一时整个都哑了火。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不是他的弹章写得多么好,文采多么飞扬,众人一下子发现了卢文滨的真面目什么的,而是好像遭了一记乱拳。   不合时宜的乱拳。   反晋王的风潮如此流行,不反的也绕不过去,多少总要议论几句,作为少有的被归到晋王那一边去的文官,苏长越似乎是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上了书,但他的字里行间居然提也不提这事,而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田地什么农户,绕着兜了个百里的大圈子。   要说他说得不对吧,他给的始末地点人物名姓一应俱全,敢把事件精细到这样,据供职于刑部的某堂官断定:应该是真的。   但这不能抵消苏长越这个回应的怪异感——就算卢文滨在此事上黑了,也不表示他在晋王那边就自动洗白了,不趁热打铁就此说点什么,真的不符合大众的认知观感。   好像一首本来演得好好的曲子忽然被中途改了个调,好听难听都在其次,重要的是,本来的节奏被打断了。   **   “真是竖子!”   还是万府的凉亭里,万阁老捏着棋子啪地敲在石桌上。   幕僚小心解劝:“阁老,您不必与那苏家小子生气,他不过萤火之辉——”   “我骂的不是苏长越,是卢文滨。”万阁老冷冷道,“此等蠢货,当此紧要关头竟留下这个把柄,为人所乘,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幕僚一时闭口不言——他知道万阁老在生气什么,费了如此大功夫,终于制造出这个局面,要看就快功成时,却冒出这个变故,虽说于大局已经无碍,但不能十全十美,终究有不甘之处。   他犯不着替卢文滨说什么话,候到万阁老一阵气头过去,才小心问道:“阁老,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再等等还是可以发动了?”   “我明日就上奏。”万阁老冷冷道,“不能等了,这姓苏的小子比他爹还要难缠,不知他是有意如此,还是误打误撞,我觉得当是小瞧了他——他参卢文滨是表象,给皇上制造台阶转移压力才是真,皇上恐怕很快就会领会到这层意思,到时候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这颗树,反要先给他摘了桃子。”   幕僚赔笑道:“阁老也太高估了他,他不过二十出头,还是个毛头小子,哪能精怪至此。阁老想,他一字不提晋王,看样子是不想得罪晋王和皇上,但太子那边心里焉能对他没有意见,虽说皇上春秋鼎盛,可姓苏的小子更为年轻,他只图现在讨好皇上,不思自己将来退步,可见目光短浅,没什么远见。”   万阁老听了,不置可否,心里到底舒服了些。   隔日正逢朝会,万阁老站在第一排第一个,待前面的礼仪完备,正要出列上奏之时,皇帝坐于御座上,先开了口,命刑部会同大理寺查卢文滨强霸民田威胁同僚案。   一处小小的二十亩田地,实际行事的是卢文滨的舅兄,还没霸占到手,居然要出动两大法司查案。   毫无疑问,这是要往大了搞。   万阁老摸着袍袖里的奏章,心下一凉。   到底晚了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木有看懂的小天使,我给简单从头给捋一遍,情况是酱紫的:   万阁老想寻机会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以图在首辅的位子上多赖几年,这个机会一直寻不到,所以他就只有自己制造。   现在这个局面,官员们好多都站到了皇帝的对立面,不站的也不好出头给晋王说话,皇帝多可怜哪,这时候他,啪,往皇帝那边一站,这个存在感就出来啦。   至于挨骂挨参的问题,万阁老是无所谓的,他本来名声就不好么,史上名声不好当首辅的其实很有几个,这个位置某种意义上来说有给皇帝背锅的功用。   所以,章二姑娘失踪的事,其实是个政治事件,不是后宅争斗。    ☆、第159章   虽晚了一步,但不能因此就罢了手,万阁老费尽心机,做出这个局面,不就为着此刻的闪亮登场。   “启禀皇上,臣有本奏——”   奏晋王才将新婚,祖制虽不可违,然而孝道亦重,晋王不舍离去,想留在京中侍奉皇帝,正是他的纯孝之处;而皇帝心念爱子,不放他去封地,则是皇帝的慈仁所在,天家如此父慈子孝,实乃社稷之福,祥瑞之兆,他身为首辅,很理解并拥护皇帝的立场。   感受着背后左右各色或惊诧或愤怒的目光扎在身上,万阁老泰然自若,大胆抬头注视了一下皇帝的脸色——也惊吓,但是是温和的惊讶,万阁老定了心,顺带着往回追溯了一下章二姑娘案:“人并非晋王殿下掳走,定平侯自家门户不谨,如何能把责任归到晋王头上呢。”   这句替晋王的分辨其实是有道理的,但已经没有谁在意了,众人全被他开头那番话惊呆了——为了逢迎圣意,连祖制都能推翻,简直是要上天哪!   真不愧是先帝朝时第一奸臣,这份媚上的功力无人能出其右。   朝堂静寂了片刻之后,旋即开了锅般,一个接一个的朝臣站出来,言辞激烈地指责万阁老,万阁老毫无惧色,也不推小弟出来壮势顶缸,而是亲自舌战群儒。   他将七十的人了,头发白了大半,转身背对皇帝,独立于群臣面前,只为维护皇帝的心意,从最表面看起来,是有几分悲怆慨然。   这场争论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直到午后,也没争出个结果来。   万阁老奸心虽然不减,但毕竟不是先帝在时能指使得动锦衣卫随意诬人先抓后审的万阁老了,他的权势与威严都在下降,原来不敢发言反对他的一些官员也敢跳出来了,万阁老那边的小弟后来也有出来帮腔,但此消彼长,终究寡不敌众,主要还是靠万阁老独撑大梁才拼了个平局。   “此事押后再议。时辰不早,万阁老年事高了,恐怕支持不住,赐席文华殿罢。”   最终,皇帝发了声,暂时结束了这场相持不下的争论。   角落里的内官跟着清亮的一嗓子:“散、朝——”   皇帝起身离去。   他看似什么也没表态,实则明确了偏向所在:除了刚登基那一小阵,皇帝再也没对万阁老有格外关照的表示,照理像他这等老臣加重臣为示体恤,应当时不时在例行赐礼之外再赏些什么的,但皇帝硬是什么表示也没有。   从上台就在等他下台。   这段时间满打满算其实也不到两年,但万阁老的心仍是将寒透了——因为皇帝这个态度是递进式的,万阁老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圣眷一日比一日淡,放在别的臣子身上也许不至于太过在意,满朝文武百官,难道全是皇帝喜欢的不成,还有专和皇帝作对以惹翻皇帝挨廷杖为荣的呢,不到忍无可忍,皇帝也只能捏着鼻子忍着。   但万阁老不能不在意,他就是以邀宠起家的人,没了这层圣眷,他只剩一身骂名,没有立身之所了。   所以他要找机会,彰显自己对于皇帝的用处,找不到,那就自己制造一个。   这番苦心没有白费。   听到“赐席”的那一刻,万阁老犹如久旱逢甘霖,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没有一个不舒畅。   至于群臣鄙夷不忿的目光,万阁老全不放在心上:他让骂了这么多年了,是怕骂的人吗?只要得回圣眷,这些只会嘴皮子上喊破天的文官根本不足为虑,再恨他,也拿他无能为力。   他唯一有一点点遗憾的是,若不是被苏家的小子有意无意地捣了一记乱拳,提前转移了一些皇帝的压力,他今日的亮相还能更为闪耀,说不准现在不只是赐席文化殿,直接能跟皇帝同殿而食了。   都是卢文滨此人太蠢,在他的大事中偏要挟私报复人,结果自己脚底下更不干净,让人抓住反参了一把实在的,哼!   好在他为了名声计,就算被抓,也绝不敢供出跟自己的这一出双簧来,他的死活,就凭他自己的运气去罢。   **   押后再议的是晋王就藩之事,卢文滨被参则当时就有了圣谕,是以朝会一结束,刑部的人就拿着牌票到了翰林院,找上了卢文滨,同朝为官,刑部不比锦衣卫,话说得还比较客气:“请卢编修明日到部配合审案。”   但再客气对于卢文滨来说也是晴天霹雳。   因为目前为止,他和苏长越其实属于官员之间的互相攻讦,和普通小民告状不同,依通常程序来说,不会这么快有法司介入,起码也会留给他写折自辩的时间,他再参一道苏长越,苏长越不服那可能再参回来,几回扯皮不能善了之后,才会到下一个程序,也就是有司奉旨出面。   现在跳过了他自辩的这道关卡,直接跳到了刑部来传他过堂,看似是差不多——无非一个写,一个说嘛,实则是差远了!   案子不管审成什么样,他这张脸先已经是丢出去了!   卢文滨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维持住表情不要崩盘,在同僚们各异的目光中接了那张牌票,待刑部的官员走后,便有一些人或好奇或关心地来问他究竟,卢文滨很快撑不下去,找上司告了假早退,他的心理素质远不如万阁老好,直到走出翰林院的大门,离开了那些目光,犹觉芒刺在背,整个人都很不好。   作为苦主之一,苏长越同时也接了牌票,他就淡定多了,照常当差,顺带着听了朝会后来发生的那场争论,踩着点才下值回家。   知道他明日要去刑部过堂,一家人都有些担心。   “没事,皇上下诏开审,那就是站在我这边的。”   苏婉苏娟并孙姨娘听不懂这前后的关联所在,但知道有皇帝“撑腰”,终究安心了些,各自散去,好让苏长越早些歇息,以应付明日堂审。   她们走后,珠华也没有拉着他多说话,但苏长越自己倒有倾吐的欲望,把那场争论也告诉了她。   万阁老在之前一直隐身幕后,只有卢文滨在台前窜得老高,就正常思路来说,很难一下想到他跟卢文滨联了手,各取所需绕出这么个局来,珠华一时便只觉得万阁老的出面是意外之外情理之中:“他真够豁得出去的,一点脸都不要了。”   “不过也好,”珠华想一想又开心起来,“这下没人说你了。”   有万阁老这么旗帜鲜明地替晋王站街,谁还记得苏长越先前那点事,他算是把火力全部吸引走了。   苏长越觉得她护短的口气很是可爱,蹭过去亲了一下才道:“我觉得,不一定是这么简单,后面也许还藏着什么。”   珠华疑问地:“嗯?”   “我与卢文滨大大小小冲突过好几场,据我所知,他的能力似乎不足以造出如此大的声势来。”   这就是他先前的疑虑所在了,旁人未必有那么了解卢文滨,但他和卢文滨同在一个衙门,又有不和,几回接触里大致摸清了他的路数,他的能力与这场事端并不匹配,闹得越大,苏长越的疑虑越深。   他决定参卢文滨的时候其实还不确定自己想做什么,只是顺势而为,卢文滨弹劾他,他可以一时沉默,但不能长久装死,总需要给出一个回应。他以张农户之事回敬时,心中抱有的不过是一个破局的希望,但这条裂缝会不会出现,会从何处出现,他也是一概都不知道。   直到听到了万阁老紧跟着站出来的事。   他惊讶之余,先前的所有疑虑汇聚起来,指向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从结果反推起因,整件事会变得明晰许多。   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其实很累,在有了一点头绪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都倾诉了出来。   “……那章二姑娘?”   珠华听完,怔了好一会儿,方倒抽了一口气,然后第一个想起了章二姑娘。苏长越要是猜准了,她还能有生还的可能吗?从最乐观的方向想,都不觉得万阁老能留她这个活口作为自己的隐患。   官场政斗真是太凶残了啊!   苏长越亦是只有摇头:“恐怕……”   这真纯是口舌惹的祸,谁知道说说晋王妃的闲话,最终会惹来万阁老的出手呢。   珠华拧着眉:“章二姑娘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这不只是对人命的怜悯,同时章二姑娘活着也有大用,她要是能指控万阁老掳人,那万阁老操纵臣意玩弄君心的真相就再也掩不住了,皇帝再顾念君臣之义也不可能容忍被臣下当傻子耍,万阁老这丧钟必然是敲响了。   然而这只能梦想一下罢了。   毕竟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珠华还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唉……”   苏长越安慰地在被子里捏了捏她的手:“睡罢,这不过是我的胡猜,一丝实证也没有,说不定是我想多了。”   想到他明天要去刑部,珠华也不就此多话了,乖顺地点了头。   **   隔日。   一干苦主被告里老证人及有份能进来看热闹的刑部及大理寺官员们齐聚大堂。   审案过程没什么好赘述的,卢舅兄当初骚扰张农户足有一年多,时间跨度不短,除了张农户自己一家的哭诉之外,想寻几个旁证也并不为难,不管卢舅兄如何狡辩,他横行乡里仗势欺人的这一条首先是坐实了。   接下来的焦点就集中在了他是个人所为还是受卢文滨指使,这一条较难确定,卢舅兄为此很受了些罪——他又没官身,两部奉旨审案,两边口供不一,那他作为已经审出来有劣迹的被告,挨些板子夹棍什么的算是应有之意。   张农户一家看得很是解气,为了叫他多被官老爷打几板子,更加咬定了不肯松口,还以小民特有的机灵往里添了些话,证明不了卢文滨有指使他的话,那同样也证明不了没说过嘛。   从苏长越反参到开审有一点空档时间,卢文滨气急败坏之余,当然也是抓紧时间连夜教导过舅兄的。凭良心讲,卢舅兄看中了人家田地的事他知道,但他只是没有约束卢舅兄,指使是真没有,卢舅兄干的那些恶心事他也都不大清楚,只有在后来卢舅兄跑来跟他抱怨田地被人抢走,他知道是苏家之后发了几句怨语而已,弹劾苏长越也有一点由此而生的迁怒,觉得苏长越事事都跟他作对,想要他一个好看。   ——没想到最后好看的是自己。   这桩案子审了两天,卢文滨的那点教导还是发挥了作用,卢舅兄咬死了没有受他的指使,堂上能动刑,但上达天听的案子不能动得太严重,两边的口供一直相持不下,在皇帝垂询之后,只能就这么报了上去。   最终御笔批示,卢文滨虽然查无指使实证,但约束家人不利乃是事实,放任亲眷欺压良民,愧为翰苑参赞,着贬职外放。   对于万阁老一系来说,卢文滨的利用价值已经榨完,吏部很快给他择了个边远地区的县城让他当县丞去了。   这回剧看似落了幕,但隔不几日,开启了二回目。   仍是苏长越,他上了为官以来的第二封奏章:请放晋王往封地。   满朝侧目:卢文滨好好一个探花才叫赶出了京城,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实际是折在了什么上,他是打算着赴后尘不成? ☆、第160章   侧目的同时,众人的佩服之情也升了起来:卢文滨上书弹劾时,闹腾了那么久皇帝也没拿他怎么样,还好言回应了两次,他身处的环境看似是安全的,但苏长越现在上书,卢文滨已经作为一个被放逐的前例摆在了他面前——虽然算是他参倒的,如此形势之下,他还强出头,这脖颈是真的硬哪。   先前所有卢文滨弹劾他与晋王勾连的罪名不攻自破。   并且,苏长越现在上书说晋王事,不会有任何跟风拾人牙慧的嫌疑,反而显得其一:公私分明,他与卢文滨有私怨,但他不会因此而否定卢文滨的所有政见,以私心影响公事,这与卢文滨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迎难而上的直臣风范,这样的文臣才配得上翰林院的名号。   大部分人只看到了这个结果而对他啧啧赞赏,而少数有心人则注意到了,这种妙到巅峰的对于时机的敏锐把握。   这一串发展看似顺理成章,实则有严格的讲究,首先,参卢文滨与奏晋王这两件事必须分开,裹在一张奏章里的话分不清主次,很容易为人忽略过去;其次,这个次序也必须如此,要是颠倒了,先跟了人家的风再翻脸参人,这个味道总没现在这么对,起码直臣的名望是捞不到了。   名望人人会刷,技巧各有高低。   这就是个很高招的刷法,高在不管皇帝给什么回应,苏长越的名望已成。   皇帝答应放晋王就藩,这最好,卢文滨没办成的事让他办成了,而且现在还卡着万阁老站队皇帝的关卡,万阁老名声再差也是首辅,分量不容轻忽。   皇帝不答应,那也不太要紧,反正他挺身而出不惜己身的姿态是有了。   有没有可能有损失呢,当然有,最坏的可能是被撵出中枢,跟卢文滨一道作伴去,但苏长越这时走跟卢文滨不同,虽然人人心里有数卢文滨是踩晋王踩得太厉害,激怒了好脾气的皇帝才招致了这个结果,但明面上他是有确实劣迹的,所以遭贬时,旁人都不好帮他出头说话。而苏长越若走,则纯是正直敢言秉持公心,他没有污点在身,将来想法回来要容易许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有点像一个接力赛,卢文滨踩着晋王刷出了先前的偌大声势,而苏长越现在又踩着卢文滨,接收了他攒出来的政治资本把这声势继续刷了下去。   现在人人都瞩目着,他的上书究竟会得到哪一个结果。   **   皇帝的回应尚未下来,晋王先动了。   这位晋王殿下今年不过十八岁,还未到弱冠,这也是章二姑娘案未发时没人来针对他的缘故,他在金陵呆了几年,与皇帝的感情是打好了,但同样远离中枢,年轻又轻,在京中建不起什么羽翼势力,短时间内对太子造不成威胁。   且说这日傍晚,他打着马跑到翰林院来,在身边一个侍从的提示下,从陆续下值的文质彬彬的翰林们中找到了苏长越,拿马鞭点准了他——   翰林们皆不由警觉地停住了脚步,在面对藩王的时候,文官通常是一个整体,翰林官员作为文官中的精英族群更是如此,敢不敢上书与皇帝作对是一回事,现在晋王到了翰苑大门前,来意似不善,假如谁这时候明哲保身缩着头走开,放任同僚受藩王侮辱,那以后这个头再想抬起来就难了。   秦学士正在苏长越旁边,他左右一望,这一波出来的翰林里数他资历最深,官职最高,当下一步踏前,抢先说话行礼道:“这个时辰我等已经散值,不知晋王殿下前来,有何贵干?”   晋王原刚要开口,让他堵了回去,不由翻了翻白眼,道:“没什么贵干,你们散值了最好,本王特意这个点来,找苏长越去喝杯酒,说说话,碍不着你们什么事。”   他骑着一匹极神骏的高头大马,衮衣玉带,生的是副粗豪模样,浓眉压眼,虎背熊腰,往翰林们面前一立,好似一头熊闯进了仙鹤群里,谁肯信他所谓的“喝杯酒”?   不过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在秦学士代为婉言拒绝,说苏长越晚上要跟他去商量两家的亲事之后,晋王居然没有勉强,而是又望天翻了个更大白眼,嗤了一声:“你们这些弯弯绕的文人,罢了,本王看见你们就眼晕!”   一鞭抽在马屁股上,调转了马头领着侍从走了。   “弯弯绕”的翰林们:“……”   这位最近被参成刺猬的殿下到底来干嘛的?   苏长越也:“……”   说实话他有点好奇,不知道晋王来找他预备做什么,秦学士要不出头,他是打算跟了去的,但秦学士先发了声,晋王又走得痛快,他就不好怎样,只能把这份好奇憋在心里,跟秦学士道谢了。   等回了家和珠华说起,珠华想了想道:“他好像对你没恶意?”   苏长越扬眉:“怎么说?”   “很简单么,他要想怎么样你,乘着你走到某个僻静角落里把你兜头一罩才是,哪有到翰林院门口当着那么多人面拉你走的。”   苏长越让她形容得忍俊不禁,点头道:“你说的是。”   “而且他说你们也没有说错,你们这些文官的花样是够弯绕的。”珠华顺便吐了句槽。   打苏长越上书之后,她这里跟着热闹了起来,接了好几封陌生人家的帖子,她初始不知怎么回事,问了苏长越后才知外面把他的上书脑补成什么样子——可她知道,苏长越上书时有认真考虑过不错,但真的没考虑到那么多,有这个几乎算是稳赢不赔的结果,只能说是时势正好到了这个份上,所谓天时地利也。   当然以上是苏长越对她的说法,就珠华自己的想法而言,她觉得她苏哥哥是太谦虚了,他是没有做多余的事,从头到尾只上了两封奏章,但每一封的时机都卡得非常准,这种仿佛天赋一般的政治嗅觉比刻意的投机要高明得多,其所能获得腾挪的余地也大得多,不至于像卢文滨一样,一旦投机失败就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不过她没有因此就昏了头,以为自家真成风云人物即将走上巅峰了,那些有意结交的帖子不管真心假意,请她去的还是有意上门拜访的,她一家也没应,全部婉拒了,道理很简单:苏长越说晋王的奏章比卢文滨要客气许多,就是一个正常的认为藩王成年应当就藩的意见,但再客气,也是在撵皇帝的爱子走,好么,皇帝家父子相离,臣子家客似云来,这不是生往皇帝眼里扎钉子。   开拓人际以后日子还长着,不在这么一会儿。   苏长越道:“你们?”   珠华立即改口:“他们。你是机敏聪慧,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   两人白天基本见不着面,习惯了睡前或商量事或说笑,或做些不可说的交流过后,渐渐困了才各自安睡。   **   隔日,翰林院里。   “坚白回来了,他的底蕴还是浮了些,这科落了第。”   秦学士忙了半日公务,从屋子里出来,在秋阳下踱着步,活动一下坐得有些僵直了的腿脚。   他说着话,转头望一眼跟在旁边身板挺如庭中青松的苏长越,不由叹笑,“还是你们年轻人精神头足,我十年前也还如此,如今却是不成了。”   苏长越微微笑道:“坚白也不过十八,很等得起,有这一回历练,三年后的把握就大多了。”   秦学士道:“举业看文亦看命,但愿如此罢。今科已定,且不去论它,倒是坚白回来,你我两家的喜事该可以办起来啦。”   昨晚秦学士说商议亲事的话只为把晋王敷衍走,实则秦坚白和苏婉定亲的事早议好了,前期的纳采问名等程序已经走完,不过因为秦坚白想去试一试这一年的乡试,他年中时就要赶往浙省,未免赶太急了办得仓促,所以把重要性仅次于最终成礼的纳征的日子定在了他考完乡试的十月里,前一阵闹闹哄哄,时间过得也快,不知不觉这日子就快到了。   苏长越道:“是,内子也在家里准备着了。”   纳征主要就是男家送聘礼来,女方在这一环节不需准备多少,但聘礼都收了,下一步就是请期完礼,依着这一对的年纪,最晚在明年也肯定办了,所以珠华现在在忙的主要是帮苏婉置办嫁妆,满街买买买。   秦学士望他一眼,笑道:“如今人都羡慕我有慧眼,有识人之明了——”   一句赞许未完,从前面匆匆走来一个穿红贴里的小内官,到面前站定道:“圣谕,宣翰林院庶吉士苏长越御书房觐见。”   两人的谈话嘎然终止,苏长越不及多想犹豫什么,躬身行礼道:“臣遵圣谕。” ☆、第161章   翰林本有为皇帝参赞咨询政事讲经等诸般职责,翰林院就建在皇城左近,皇帝召见翰林院的官员入大内是件很寻常的事,虽然苏长越资历过浅,但就诏命来说,并不离奇,只是结合他先前的上书,未免令认得他的人有些瞩目了。   一路在内官的引领下穿过几重宫门,来到了御书房所在的殿前,这里不是正式陛见之所,皇帝选在此处召见朝臣,相对闲适一些,九重帝威的尊高不会那么重,而一般外臣是到不了这里的。   苏长越上一回见皇帝还是中榜后金殿传胪的时候了,他名次靠前,唱名时站的位置也靠前,能把皇帝的天颜看个大概。   此刻内官通传过后,宣他进去,他第一眼看的却不是坐在阔大御案后的皇帝,而是立在御案旁磨墨的晋王。   他那个墨磨得真是——手下一圈一圈,脑袋一点一点,抓着如意墨锭的手掌因为不断下滑,无名指和小指已经染得乌黑一片,更危险的是以他那个瞌睡的程度,好像下一刻就能直接栽砚台里去了。   因为御案上还堆着一摞摞的奏章,晋王又站在边角上,皇帝被遮挡了视线,先没留意,待苏长越进来行礼,他抬起头来叫起,顺带着才一眼看到了,哭笑不得地提高了声音,叫晋王:“二郎!你说你要孝敬朕,替朕分忧,就是这么个分法?”   晋王恍若大梦初醒,睁了眼晃晃脑袋,见到自己的黑手,“啊”了一声,忙不迭把墨锭丢了。   旁边早留意到只是不好随意插话的内官忍笑吩咐小内侍赶紧去打盆水来。   晋王洗了手,在内侍捧着的布巾里擦过,嘿嘿笑道:“皇爷恕罪,儿臣是有点累着了。”   皇帝甚是无语:“你昨日跟你那帮人在香山猎了一天山鸡野鸭不累,到傍晚还要引朕的文臣跟你去喝酒胡闹,今儿在这里不过磨了一砚池的墨,就好意思嚷嚷累了。”   他语气虽是嗔怪,然而其中亲昵之意亦是表露无疑,万阁老站队时所谓的“天家父慈子孝”,倒也并非凭空而来。   若是别人叫皇帝讽了这么一句,只怕当即就得跪下请罪了,晋王却还能反驳:“儿臣找苏长越喝酒不错,却没有胡闹,儿臣有事想和他商量,大家都是男人,这不是想着先喝两杯,喝开了好说话么。”   他虽然长得粗豪,但比苏长越还小着四五岁呢,细看的话眉宇间那股少年人的青稚尚存,这么一开口好像多老练的样子,把皇帝逗得又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拿手点他:“还犟嘴,翰林院那是多庄重的地方,你也能跑去乱嚷,嫌人参得你还不够!我现替你把人传来了,你先好生道个歉,再要商量什么,当着朕的面说,不许私下去吓着人。”   晋王也肯听话,就转过身来,冲苏长越拱了拱手:“我昨日去得莽撞,对不住啦,不过我真没恶意,我想干什么,肯定找个僻静地方了,谁有那么傻,当着众人不成。”   他这个歉道得有些不伦不类的,不过亲王至尊,能当真对着臣下把“对不住”这三个字说出口来就算很有诚意了,苏长越当然挑剔不着什么,还礼道:“王爷太客气了,臣知王爷不是那等无礼狂徒。”   晋王挑挑浓粗的眉毛:“呦,你从哪里知?”   苏长越被这追问追得顿了一下——说实话,打他进来,这间御书房里的气氛就完全超出了他的料想,太过家常,也太过轻松了,与他路上料想的一些情形毫不相符,皇帝不曾就他上书的事质问或威压他什么,反而先让晋王给他道了歉,这一份宽仁体下,要换个情绪起伏比较大的估计得被这浩荡皇恩感动得激动涕下了,他虽不至如此,但为这接连意外震动,脑中未免也转得慢了一刻。   皇帝没有说话,但在旁看着,他不能卡顿太久,顺口便道:“如王爷所说,王爷真想报复臣,乘着臣走到某个僻静角落,将臣兜头一罩才是——”   “哈哈,不错!”晋王当即乐着打断了他,冲他竖大拇指,“是个明白人,没说虚话糊弄我。”   他说着走到苏长越身边,继道:“苏翰林,关于你参我那事,我和你打个商量——”   按礼制,苏长越不能打断他的话,但又不得不打断:“王爷,下官现是庶吉士,无品级,称不得翰林。”   外面混起来乱叫的是有,但严格意义上说,他的编制还没有进去翰林院,只是在内见习,要待到三年散馆,他考核合格授官之后才算,现在别人要称呼他,只能呼为“庶常”,外面怎么混不管,在皇帝面前一般人肯定会分清了,这位晋王却仍大喇喇的,由此可见,他确实是很受宠了。   “不是差不多嘛!”晋王真是不浪费皇帝对他的宠爱,顾自发挥着,“苏翰林——好罢,苏庶常,你参我那事,你说我应当去封地去,这话也不错,不过我的王府还没有盖好,本王一个男人,将就些也罢了,过去随便找间屋子也凑合了,可本王现在成了亲,这拖家带口的,总不能连累着王妃也睡在一大片乱糟糟的工地上罢?本王这颜面上也不好看哪,你说这个,嗯,是不是?”   他冲苏长越挤眼睛。   苏长越道:“嗯,所以王爷的意思是?”   他适应能力强,这会儿已经接受下来这位王爷就是这样的画风了。   “本王的意思,这个,你看,等王府盖好了,本王再就藩成不成啊?”   “王爷肯遵循祖制,体谅臣下,自然最好不过了。”   晋王愣了愣:“你是——答应了额?”   苏长越朝着皇帝的方向欠了欠身:“臣位卑,岂敢言应与不应,殿下何时动身,当由皇命。”   晋王眨巴着眼,看样子是有些绕糊涂了:“你到底是答应没——别绕弯子,你就和我明说吧!我要是等王府建好了再走,你还参不参我?”   苏长越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这位殿下估计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这样还听不出话音,他只好道:“小民亦需有片瓦遮头,王爷要待王府建成,乃是合理之事,臣不会参。”   在他的预期里,本来就没打算和晋王死磕,上书表态主要还是为先前和卢文滨间的争端收尾,没想到晋王是这样的晋王,能有这个收获已经是意外之喜,当趁势落篷才是,如卢文滨那般还要追着参是昏了头了。   晋王得了这一句肯定之语,高兴了,哈哈拍他肩膀:“我就觉着你和姓卢的不一样,还能和你说几句话,才找着你,果然。像姓卢的那沽名钓誉的恶心劲儿,居然想踩着本王往上爬,要不是皇爷拦着我,哼,我非去抽他两鞭子不可,以为本王好欺负不成!”   皇帝斥他:“二郎,你又胡说了,叫你平日多读书也不读,连人家的话都听不懂,你脸红不脸红。”   “皇爷,我以后当个藩王,给皇爷守住太原重镇就行了,又不要考状元,我看见书本就头疼,连着笔墨都瞌睡,皇爷还是别为难我了,这提笔安天下的事儿,还是交给皇兄好了——”   “启禀皇爷,太子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了。   苏长越注意到,晋王的爪子立刻从他肩膀上下去了,不但如此,还下意识望了望自己的前襟有无不整,再才是站直了腰板。   ——要不是他一早在这,得以为现在来的才是皇帝了。   皇帝叫了进,头戴翼善冠,身着大红纻丝常服的太子走了进来,他与晋王年岁仿佛,比晋王只大两岁,才办了加冠礼不多久。   作为皇帝现今仅有的两名皇子,二人的出身也差不多,生母都名分不显,早早故去,不过太子占了庶长,母亲病亡后抱与当时的太子妃现今的皇后膝下养育,晋王则是归了另一名未生养的妃子,但并没有养多久。   因为晋王是个捺不住的性子,当时皇帝被先帝令去金陵守陵后,他不愿意天天被压着和长兄一起读书,读不好挨罚也没有慈父给说情,很快寻了个孝敬的借口也跑去金陵了。   太子进来给皇帝问安行礼后,晋王跟着给太子行礼:“臣弟给皇兄请安。”   非常老实规矩。   “二郎不必多礼。”   一板一眼地走完礼节,皇帝与太子这一对天下间最尊贵的父子方正式说起话来——是真的很正式的那种交谈法,类似于苏长越刚才对晋王的答话,与先皇帝与晋王间的说话截然不同。   御书房里的气氛也跟着似乎不知不觉间转变了,由轻松转为拘谨,苏长越原该退出,但皇帝没发话,也没内官来引他,他不便自己走动,便还是站在了原地,只是微微低下头来,静心感受旁观着。   这就是翰林何以品低而清贵了,翰林院最大的掌院学士不过正五品,还不如各地随便一个知府高,但哪怕是天子脚下的顺天府尹也没资格站在这块地界,近距离观察天家内部的天伦之事。   天子近臣的一个“近”字,就近在了这里,能掌握比别人更多更重要的核心讯息,做事时体贴得到皇帝心思——或者要怼的时候,能摸得清皇帝的底线在哪儿,自然比旁人先行一步,事半而功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想把这段情节整完的。。 ☆、第162章   皇帝没有和太子说多久的话,太子此来,主要是转达负责给他讲学的讲官里有一位生了病,不能支撑,要告假在家休养几日的事。   告假的时间不长,几日的期限不一样要上达到皇帝这里,同本部的上官通个气就成了,不过事涉储君,为防皇帝一时驾临东宫问起,太子代言一声也是周到尊师的举动。   皇帝点头:“朕知道了,让关卿好生养着罢。”   然后——   就没什么话了。   皇帝也有温言问了两句太子的读书,太子十分恭敬地答了,但也就止于此了,这种官方会面似的对答实在很难自然地延展下去。   御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尴尬。   角落里的小内侍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苏长越不动声色地注意到皇帝望了晋王一眼,目光中竟然是有一些不知是示意还是求救的意味,而晋王挺挺胸膛,张开嘴,却失了声,一时不知该怎么救场——   父兄说的那些书文他有听没有懂,接不下话,没法营造出一个其乐融融的讨论氛围啊!   不过学渣不妨碍他有急智,他把手往苏长越那一指:“皇兄,忘了给你介绍,这就是翰林院的苏翰林,才参过我的那个,他们翰林院出来的个个都是进士,可有学问,跟皇兄一定说得到一块去。”   打太子出现,他就很不自在,这一下又忘了,把苏长越又提前叫成了翰林。   大约是不同母的缘故,太子的外貌与晋王并不肖似,他生着一双清淡的眉眼,此刻目中闪过冷光:什么意思,这是暗喻别人上书是受他指使?   这不是到谁家做客,主人家还有义务给初次见面的客人们之间做个引见,本可以安心做背景板的苏长越被迫加入话题,只能上前跟太子问了安。   太子对他倒还和气,不过当着皇帝的面,也轮不着他跟臣子多说什么,于是这短暂的两句话之后,场面就又僵持住了。   太子默默站了一会,躬身提出告退。   气氛都这样了,估摸着皇帝也不会有别的话想和他说了,苏长越识趣地跟着告退。   皇帝终于找着了句话说,道:“可巧,你们顺路,就一道去罢,太子替朕送一送苏卿。”   这“顺路”之语是因东宫位于皇城外围,更靠近奉天门那一段,两人出去确是同路。   眼望着二人退了出去,晋王好似去了捆仙绳,整个人立即活泛了起来。   他跟皇帝抱怨:“皇爷,你总让我跟皇兄好好相处,可你看皇兄那张脸,他小时候也不这样,不知道现在怎么回事,随便我说个什么都能得罪了他,谁还跟他亲近得起来。”   皇帝道:“你们前些年一直没见,分隔两京长大,各有各的脾气了,现在乍然又到一处,难免有些不相调和,再过一阵应当就好些了。”   “我看好不了,我跟皇爷回来都这么久了,他还是那样,我找他玩,他都爱答不理的,皇爷还偏要我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皇帝微微皱了眉:“二郎,那是你长兄,你说话留些神,你跟朕面前这样也罢了,你皇兄是个斯文人,你这么说话,怎么怨得他不爱理你。”   晋王也知失言,但仍不大服气,回道:“皇爷,你就偏心皇兄,一点儿也不心疼我。”   “朕偏心谁你——”皇帝话到半截收住了,改口道,“都是朕的儿子,朕谁也不偏心。只是大郎是储君,你们之间不但是兄弟,也有君臣之别,朕为你好,才盼着你们兄弟关系和睦,你都是成了家的人了,难道还不懂朕的苦心。”   晋王不吭声了,过一会,叹了口气道:“儿臣知道。只是我跟皇兄就凑不到一起去,这回姓卢的那王八蛋参我,皇爷护着我,不叫我走,我觉得皇兄更要不高兴了,您还不如让我就藩去算了,皇兄说不定还能看我顺眼些。”   这是算得诛心的言论了,晋王敢说,周围伺候的内侍们却不敢听,个个屏息凝神,站成木桩,恨不得自己就是殿里的一根盘龙柱。   站在皇帝身后阴影里的一名老太监抬起手来,向外挥了挥,内侍们方忙退了出去。   皇帝想板起脸训他,看儿子那憋屈的样儿又可怜,只好无奈地道:“你别只想着眼前轻省快活,该为长远打算着才是。你和大郎间有误会,不趁着你在京里的时候解开,等你去了封地,再想回来就难了,你们兄弟不能见面,话说不开,这个结只会越结越深,朕在的一日还能护着你,等朕不在了呢?你和新君不睦,届时你何以自处——便是大郎见你远了,不同你计较,那等会煽火点火曲意奉君的小人多着呢,往大郎面前下你几句话,你远在封地,等你知道要辩解的时候,哪里还来得及?”   晋王赌气道:“我又不造反,他能拿我怎么着。”   皇帝这回真忍不住绷了脸,身后的老太监陪笑着插了句话:“殿下,别怨老奴多嘴,话可不是这么说,太子登了位,不拿您怎么着,就把您的封地从太原往韶州那么一改,您乐意吗?”   晋王脸色一变,他在读书上废材,但毕竟是皇子之尊,在皇帝身边长大,该有的知识并不少。   这韶州位于广东,多瘴疠虫媒,本为晋王的某个皇叔祖之封地,就因那里环境太过恶劣,皇叔祖作为龙子凤孙吃不了那个苦,先帝在时写了无数封折子上京诉苦,最终把潜心修道的先帝烦到受不了,于百忙中给这位皇叔祖另圈了个封地,才算了事了。   “儿臣知错。”晋王老实躬了身道歉。   皇帝缓了脸色:“这就对了,二郎,你和大郎间没有什么真格恩怨,不过是久不见面,过于生疏而已,等你们熟悉起来自然就好了。别的不要你多管,你能把这兄弟情分重新维系起来,就是对朕最好的孝敬了。”   晋王点点头,试探着道:“那皇爷,我把昨天打的山鸡送两只给皇兄去?”   皇帝想了想:“也送两只给万阁老罢。”   晋王先撇嘴:“我可不喜欢那老贼,皇爷当年在金陵那么难,他尸位素餐,一句话也没替皇爷说过,这会儿自己位子坐不稳了,才巴巴跑出来,就是替我说了话我也不稀罕。”   又道,“再说他要留我一直在京呢,我再给他送东西,皇兄知道了不会多想吧?”   皇帝摇头,指点他道:“你说的顾虑有理,但你该再多想一层,你送了万阁老东西,朕就不必再赏他了。”   晋王没懂:“可皇爷,这样皇兄不还是会误以为我想赖在京里不走,所以才去和万阁老做一伙吗?”   “这是你想赖就能赖成的吗?”皇帝道,“终究决定在朕这里,明日早朝,朕会宣布你王府建成后就会就藩,朕的决议,比你那点小心思可重要多了。”   晋王仍旧糊涂着:“我知道皇爷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皇帝望着殿顶不语。   老太监和声软语地帮着解释:“殿下,您就算说您不想留京,对大位毫无奢望,太子殿下眼下与您生疏,不一定肯以为真;皇爷发了这话就不一样了,就算您想留,皇爷不让,您也留不下呀——这样这件事才算清楚了。”   晋王终于恍然大悟:“意思是我怎么想根本不重要是吧,哎,皇爷,您才不让我说,闹半天您不也是这个意思么,皇兄就是误会我,他那个小心眼儿——”   “咳,咳!”老太监干咳。   晋王挥手:“好吧,我不说了,我看皇兄就是书读多了,让他身边那些弯弯绕的文臣们也教得弯弯绕了,我可不跟他似的,我大气,我就主动一点吧!”   皇帝又是无奈:“你这个话,要是漏给你皇兄听见,你们这辈子也别想和好了,你就等着到韶州去罢。”   晋王灵光了一回:“哈哈,皇爷,您这不就是说皇兄小气么!”   “……”皇帝揉了揉额角,“别胡说,前几年你跟我在金陵不容易,大郎一个人在京里也艰难,唉,他长大的那段时日朕都不在他身边,如今他想些什么,朕也不大知晓,不然哪用得上靠你。”   老太监适时解劝:“皇爷不必多虑,太子和晋王的心地都是良善的,只要没有小人在里面作祟,再有皇爷在上面看着,过不了多少时日,自然就慢慢好起来了。”   晋王插话:“我看万阁老就很像是个小人,我再舍不得皇爷也没敢说以后就不去封地了,他倒跳出来了,哼,弄得我像个奸王一样。”   皇帝有些欣慰:“二郎,你这样想就对了,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话投了你所好,就以为他是个好人,这样的人你有用时可以用,但你心里需得清醒,不能反叫他蒙骗过去。”   晋王点头:“儿臣明白,就是不能像——”   他挤挤眼睛,往天上指了指。   皇帝知道他指的是先帝,因他到底没说出口,况且他自己心里也正是这个意思,便只摇头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3章   苏长越与太子走在宫道上。   他原本依礼落后两步,但离开御书房的范围后,太子把脚步顿了一顿,出声道:“你们离远些。”   这一声显然不是跟苏长越说的,两侧跟着的宫人们默默地停下脚步,待到苏长越与太子走出一段距离后,方才跟了上去,只是步伐仍旧缓慢,不去听前方的交谈。   “苏庶常,孤有一事不解,无人可询,欲求教于你。”   苏长越与太子并了肩,低声回道:“殿下请说,臣知无不言。”   他与太子头回相见,大概是因他参了晋王,在太子的观感里他算是倾向于己方阵营,所以愿意主动同他说话,口气还这么客气罢。   苏长越心里这么揣摩着,但等到太子真的把事问出来的时候,他仍是——嗯,很感意外。   “依你看,孤是否应当出面留下晋王?”   “……”   这个问题本身是没有问题的,虽然太子在晋王的事件上一直隐身,一语不发,但他其实有发言权,因为他一是长兄,二是储君,晋王就藩与否,他是最直接利益相关之人,如果他愿意出面做个好人,以尽孝之名多留晋王在京两年,比其他任何人的话都有说服力,卢文滨根本闹不到那么大,此事早已偃旗息鼓了。   当然,太子就袖手旁观,也没有任何问题,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储君才想把受宠年纪又如此接近的弟弟留下来,不暗地里动手脚,早点把他撵去封地上就算顾念着兄弟情分了。   所以,略微诡异之处在于,太子为什么会对着苏长越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他们别说熟了,根本就是两个陌生人啊。   不管怎样,太子已经问了,他就得答:“殿下已有决断,何复疑虑。”   太子沉默至今,他的选择是已经做出来了。   太子道:“孤不知如此是对是错。”   苏长越有些懂了:太子这是保持了旁观后,又有点后悔了,觉着自己是不是该站出来比较好。   “世间事无两全,殿下持本心即可。”   “所以你觉得孤错了是吗?”太子低了头,道:“苏庶常,你在此时能站出来议论晋王就藩之事,可见纯直,非投机沽名之辈,孤才不惧与你实言说两句话。因此事,孤的属官们分了两派,吵成一团,各说各的理,孤学浅,难以分辨谁更有道理,这所谓决断,不过是拖延下来而出的罢了。”   苏长越默然片刻,这同样也是决断的一种,太子心底深处不想弟弟留京,这拖延才拖得下去,不然早便出面了。   不过他倒是明白太子为什么会找着他问了,看来是属官们对此意见不同,一方认为太子应当留住晋王以博君心,一方认为晋王威胁太大,这么做不值,各执一词相持不下,太子在势力内部找不着准确答案,自己选了个又没底,所以找着外部的友好方试图得到一个旁观者清的判断了。   ——苏长越认同晋王就藩虽然符合太子的利益,但他是以朝臣的身份发的言,他既非詹士府亦非东宫臣属,身家没有和太子绑定,并不属于太子派系。   “臣不是这个意思,此事于殿下的角度来说,进退皆可,只是顾了此,难免略有失彼,只要两相其害中,殿下取心中轻者便是了。”   说白了,两头占便宜的好事就别想了。   他话已经说得如此明白,太子却道:“孤正为此决断不下,孤多年不见皇爷,甚愿孺慕皇爷膝下,但有晋王在日,孤总退一射之地;而若晋王就藩,孤始终坐视,又恐皇爷对孤失望,以为孤无手足之情……”   与御书房内此刻皇帝与晋王的谈话连起来,这差不多算是个自相矛盾又恶性循环的局面,太子见晋王受宠不悦,皇帝见太子冷淡晋王,要培养他兄弟二人感情,又需得把晋王留下,而太子见晋王都被参成个刺猬了居然还能赖在京里,更加要以为晋王受宠,不爽之情自然愈加翻倍。   苏长越没有分/身术,不知道御书房里的对话,他只能就现有信息分析——他首先觉得,这个,太子和晋王面上如此不和,可毕竟是兄弟,两个人这个自来熟一般追根问底的劲儿真是挺像的。   不过这摆在晋王身上没什么大碍,他一个藩王,不欺男霸女作奸犯科就算个好王爷了,对于藩王来说,大众的道德底线要求一向很低;可太子作为储君,这样轻率诉出心事,在政治素养来说,就简直可以用“天真”来形容了。   “殿下,”他含蓄地提醒道,“臣不便言。”   他可以明白在朝政上站明立场,但太子从政事上进一步跟他说上家里亲情了,那他就算心里有主意,也不能说,外臣随便插嘴这些,一个不好就是离间天家骨肉。   太子怔了怔,也明白过来自己言多有失了。   但他却没有异色,而是挑起一抹笑意,道:“苏庶常,你为人当真谨慎,如此,孤便与你多说了什么,也并不担忧。”   他说着,声音又压低了一点:“你是为身份所限,不好与孤多说什么罢?但不知为什么,虽然你一句切实的话也没有,孤问你的,你全推回了孤身上,孤却仍旧觉得,你胸有成竹,能为孤解惑。”   “……”苏长越只好道:“殿下谬赞了。”   太子只是一笑,把声音升回了正常音量,道:“你是恩科那一年中的榜,那在翰林院也有一年多了?”   苏长越应声:“是。”   太子这回只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此时两人也将要到了御道尽头,太子的东宫在另一边,便各自分别不提。   **   “这有什么奇怪的,苏哥哥,你生得就是一副很靠谱的模样啊。”   晚间,珠华知道了苏长越的纳闷以后,嘻笑着道。   秋意已深,外面有风声摇动树枝黄叶,当此时节,劳累一日之后能在温馨安静的家中闲憩,微昏的灯火下,白日种种都暂时抽离而去,是件格外舒心闲适之事。   对苏长越来说,更惬意的是,还有一双粉拳在卖力地替他捶着肩背。   珠华是自告奋勇来着,因她见苏长越回来时好似有些疲累,她其实不大会,更谈不上什么专业的技巧,不过苏长越毫不挑剔,能有人给惦记着他就觉得很满足了,摊手摊脚地趴在炕上,半眯着眼,慢吞吞地道:“长得还能靠谱?”   “大概也因为你们年纪相近?”珠华又找了个理由,说起话来时,她的动作就慢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道,“太子身边想找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官员应当不容易罢。”   这倒是真的。   并不是皇帝一定要全找着老臣把太子围绕住,而是詹士府清贵之地,同翰林院一般,都已为正途文官所把持,而出身正途的文官小三科大三科这么一路考上去,能年轻到苏长越这个地步的真的很少,一科能出一个算不错了。   苏长越陷入了凝思,他和珠华的思考角度不同,他更多从大局出发,不大留神细微的人之常情处,这么一想,太子在他跟前藏不住话似乎还真有些这方面的缘故——太子再是储君潜龙,他首先是个人,一个人在同龄人面前跟在年纪长出十来岁乃至更多的非同辈人面前,表现必然是不太一样的。   珠华分析上瘾了:“他大约先以为你年轻可欺,没怎么把你放在眼里,想说什么就说了,但是你一直不肯吐口,他得不到答案,意识到你的厉害,反而肯看重你了。”   苏长越听入了神:虽无确凿证据支撑,但这个分析趋于合理,太子头回见面就问他求教,坦诚的同时是轻视——假如今天同路而出的是秦学士,太子一定不会问出那些话,因为秦学士的分量不一样,太子承担不起随意向他问话的后果。   这心态说起来矛盾,似乎又信任他又看轻他,但矛盾才符合太子的身份,他这样的上位者,思想作为真的一根筋才奇怪。   “珠儿,你说得对。”苏长越扭头夸她,“散我半日迷云,真是聪慧过人。”   珠华跟他目光对视片刻,感觉他似乎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方一下子大喜,背也不捶了,趴下来抱着他的肩确认道:“真的?没哄我,我全说对了?”   苏长越点头,一本正经道:“你才说我一副靠谱的模样,我什么时候哄过你了。”   他渐渐觉出来了,珠华如今不太在意别人夸她美,旁人惊艳的眼神她看多了也近乎屏蔽掉了,但尤其爱人说她聪明,这个“人”还不能是别人,别人她也不大放在心上,必得是他或叶明光,她才十分欢喜。   珠华看出他语气虽有调笑——他哄她的时候可不少,但态度是真认同的,抱着他主动亲一口:“我是近朱者赤,来,我再给你捶一会。”   她就要直起身来,却随即被拉了回去:“既然近朱者赤,宜当多多益善。”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4章   隔日又是早朝,围绕着晋王是否应当就藩的两派势力们都攒足了劲,预备着要在朝会上大撕一场。   一派自然以万阁老为首,他打从站队以后,先得皇帝赐席,又得晋王赠鸡,虽然都不值啥钱,但对万阁老来说,这是天家父子先后都向他释放出了示好的信号,其意义非表象的金钱所能衡量,其中蕴含了他日后起复的深厚希望。   万阁老为此很觉欣慰鼓舞,收到晋王给送来的两只山鸡后,还连夜写了封信,让人送与元宵后已赴高邮上任的不成器的儿子那里去,严厉叮嘱他务要老实做官,不指望他出什么政绩,能安安稳稳把一任熬过去,回来就好往上动一动了。   另一派则因原来的领头人卢文滨翻船遭贬,变成了一群散兵游勇,斗志也相对有所下降,   先帝晚年怠政而导致的朝纲涣散没有这么快能重振回来,卢文滨一贬((哪怕是因他自身不检),让相当一部分投机分子吓得缩回了头,虽又因万阁老不认祖制的豪言太骇人听闻,令一部分中间派愤而站到了他对面去,但总的来说,这一方的气势还是弱了不少,上回是压着万阁老喷的,这回恐怕未必能够了。   卯中时,有资格上朝的朝臣们鱼贯而入,各就其位。   看上去势均力敌,这原本应当是一场耗时良久的恶战。   事实起初也确实如此,朝会开始不多久,两派官员就吐沫横飞,声嘶力竭,争到脸红脖子粗,个别情绪激动的手里拿着的笏板都飞了。   而随着日头渐渐高起,官员们吵到口干舌燥,体力差些的经不起这样长久的唇枪舌战,不得不暂且退回队伍里歇息,闹哄得不成样子的大殿里终于清静了一些。   这时候看胜负就能分明一些了——占上风的是万阁老那一派。   不用奇怪,因为上回万阁老算是单抗,而这次他多了一个强有力的帮腔:吏部尚书冯老大人。   自新皇登基以来,冯大人一直非常低调,几乎不对朝政发表什么看法,但再低调他身上万阁老派系的烙印也非常鲜明,因为他的长女嫁与了万阁老的独子为妻,与万阁老是儿女亲家。   在先帝朝时,冯大人和万阁老这么一连亲,堪称强强联手,横霸朝堂,无人能敌——事实上他这个天官的位子就是万阁老力推而上的,当日吏部尚书空缺时,还有另一个有力竞争者,论资历论能为都更加出众,但不肯捧万阁老的臭脚,于是不但在竞争中黯然败北,其后还遭贬外放了。   俗话说得好,风水轮流转,转到了新皇当朝,万阁老的风光不再,冯大人也跟着黯然失色,虽因他们得势时没少往各个要紧部门安插人手,羽翼丰满,皇帝一时还未有什么大的动作,但万阁老所能感受的冷遇,冯大人一样也是觉得透心凉。   更糟的是,别人如工部蔡尚书之流见势不妙,还能同万阁老来个翻脸切割,重投新主,他和万阁老捆绑得太紧密了,万阁老干正经事不成,搞阴谋背地里算计人是一把好手,冯大人靠着他往上爬,很多事瞒不过他,自然让他掌握了不少黑材料,他要敢卖万阁老投皇帝的好,万阁老临死前就敢拖他一把,拉着他共沉沦。   冯大人进进不成,退退不掉,为此心塞得不行,只能缩起来做鹌鹑。   他这回肯站出来,乃是因此举既助了万阁老的力,又中了皇帝的意,皇帝给万阁老的那份赐席对万阁老是脸面,对他就是提示,这样两面讨好的机会不好找,所以在这次的朝争里,他观望一阵之后,就一改往日作风大胆地站出来了。   吏部是六部之首,同为尚书,“天官”的美誉只有吏部尚书才能享有,对于大多数五品以下低品级官员们来说,吏部尚书真如天一般压在他们的头顶,他们的考评升迁贬谪几乎全掌握在吏部四司里,如今冯大人这一站出来,即便是最狂放的以挨廷杖为荣那部分言官也有点萎了。   跟皇上作对哪怕被贬了好歹也能得个忠直的名望,跟吏部尚书作对,回头让揪了小辫子,无声无息贬到哪个荒凉地方去(先例卢文滨),这亏吃了也白吃啊。   不划算。   这么此消彼长着,时间不知不觉又到了正午,疲饿交加下,两方都渐渐偃旗息鼓了,万阁老虽站上风,但优势没大到压倒的地步,争到此时,只能下次再来。这等事涉祖制的大事,本不可能一两回朝会就争得出来,诸人都很有经验了。   孰料这次,老经验却不管用了。   皇帝高坐御案,缓声开了口。   他的话很简单明白,在两派之间寻了个中间点,晋王会就藩,但不会立即动身,待王府建成之后再行。   这其实就等于回到了原点,他起初回应卢文滨的那时候。   那时卢文滨若懂得见好就收,不为众人的追捧捧昏了头而非要毕其全功,逼着皇帝跟着他的步伐走,这份功劳就是他的了,闹不出后面那些事来。   不过卢文滨即便现在知晓,追悔也是无用,万阁老怎么可能允许他把这一份功劳安稳落袋,他和皇帝君臣相得了,还有万阁老什么事,从他为利熏心与万阁老合作的那天起,他的下场就注定了。   出局之人不消多提,只说眼下,听了皇帝的这个决议,两派都有些——茫然。   太快了。   预期里旷日持久的争辩这么快就落了幕,众人心里一时都有些空落,好像一出戏才演到了中段就宣布剧终似的。   但待众人回过神来后,就发现,凭心而论,这个结果两方都凑合能接受。   反晋王留京派里,激进到非得现在就赶晋王去封地的人本就不多,又被卢文滨的遭贬吓退了一些,更不剩几个了,这些人心里有数再闹也闹不出什么来了,真要再咬着不松口,那是给万阁老帮忙,替他刷君心。   万阁老这一派里,底下的小弟们是还挺满意的,就藩祖制太牢不可破了,没几个真想打破的,只要能在皇帝面前表现一下,显示自己是愿意跟皇帝站一边的就行了。   只有万阁老很不满意。   这和他的预期差太远了。   皇帝这么轻易就让步了——不,他没有让,他仍是当初的立场,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他此时说出来,显得像是让了一般。   万阁老很不开心,他说不出有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如果在先帝时候,先帝有个心爱的小儿子不愿就藩,他站出来顶缸,应对群臣弹劾,先帝一定装聋作哑,给他权力,由他奋战。   可现在的皇帝居然不吃这一套。   他不是很宠爱晋王的吗?   那为什么不受他的诱导。   对旁人来说,这件事就此了局没什么不好,但对万阁老来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就是要在群臣和皇帝之间搅事,事搅得越大越好,他才好施为,如今这样,他耗尽心机折腾出这层层推进的大戏来,难道就是为了一顿饭和两只鸡不成!   他好稀罕么!   万阁老憋屈得不轻,他下了朝,坐在轿子里皱着眉回首往事,发现事情坏就坏在苏长越的那两封奏章上。   第一封干掉了他的棋子卢文滨,第二封在卢文滨外贬,反晋王留京派士气低落之时,亮明立场,虽说他位卑言轻,这一封奏章算不得什么振聋发聩的大文章,但他在打击卢文滨的同时,赞同他的政治主张,这对于他那一派来说没有造成更多伤害,相反是一记强心药剂,否则今日的局面又当别论。   万阁老心里的小人不知扎了多少,但等他思来想去,最终发现如果他还想在晋王事上做文章的话,还只能依靠苏长越。   最好他听到朝议结果之后,心有不服,继续上书,把局面再度推到先前的紧张形势上去。   这并不是妄想,事在人为,青年人总是气盛,及时收手的道理人人都懂,真在局中做起来就难了,卢文滨都没抗住,难道他就可以不成。   既然动了他的棋子,就把这个棋子身份继承了去罢。   **   万阁老想得很好,然而没过几日,一道诏书下来,险些气出他一口血来。   有翰林院庶吉士苏长越刚直勤勉,着进于翰林院编修兼东宫侍读。   前后两个职位,一个比一个剜万阁老的心。   翰林院编修还好理解,苏长越依常理需以庶吉士见习三年,但往例也有不足三年便授职的,能在翰林院留馆即成为翰林是庶吉士最好的出路,这且先不去提它;第二个就真是匪夷所思,他是什么时候跟太子搭上线的?!   棋子什么的再也不消提了,万阁老原没把他放在眼里,即便叫他坏了事,心里想的更多也还是利用他,但听到这道任命的时候,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此子与他原有旧怨,如今羽虽不丰,已有雏鹰展翅之势,再不先下手为强,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5章   对东宫侍读这个职位愕然的不只是万阁老,苏长越亦然。   万阁老脑补过头了,苏长越除了敷衍过太子一通外,这几日都没见过他第二面,搭线云云根本无从谈起。   不过不管这个兼职来得多奇怪,翰林院编修的正七品官职是实实在在的,提前转正总是件好事,又正巧赶在苏婉和秦坚白纳征的当口,两家俱都喜气洋洋的,逢到挑好的吉日,热热闹闹地把礼过完了。   大概是应了好事成双的俗话,待秦家和观礼的一些客人们都走完后,珠华有些疲累得撑不住,歪到炕上跟小荷道:“你帮我捶捶腰,我怎么总觉得酸得很。”   小荷便坐到旁边替她捶起来,手劲放得十分轻柔。   珠华不满足:“你大力些。”   小荷却不听她的,继续保持着力道,笑道:“奶奶,这会儿我可不敢用力,等明日请个大夫来瞧瞧再说罢。”   “不用这么慎重吧——”珠华嘀咕,她易累这个毛病其实持续有几日了,不过这阵子一直都很忙,她手边的事不少,苏长越朝上的事更乱,她虽插不上手,但总跟着要操些心,事烦多了,可不就总觉得累嘛,哪要看什么大夫,她又没别的不适处。   小荷忍不住悄声笑:“奶奶这个月的换洗都迟了半个月了,您一点也没想起来吗?”   “……”   珠华本已快半眯着的眼睛猛然睁开。   她真没想起!   忙掐手指算了算,发现小荷说得一点不错,确实晚了半个月了。   小荷原跟在钟氏院里,虽则钟氏体弱,只生了张萱一个女儿就再没动静了,她那时年纪小,没赶上孕事,但她既在女主人身边伺候过,该有的一些事项是早叫嬷嬷嫂子等教导过的,心里有数,珠华平时的小日子一向很准,这一拖延,她就留神上了。   “我早想说,只是又怕奶奶这个月是操劳累着了,说不准过两日又来了,所以忍着先没说出来,结果一直迟到现在,我看,奶奶这喜事就是没有十分准,也有八分了。”   珠华下意识摸摸肚子——当然什么也摸不出来,她只是心里不自禁起了一阵奇妙的感觉,又是期待又有种未经过的紧张感。   至于惊讶,也有一点,不过一掠就过去了,以她和苏长越不可说的频繁程度,现在有了还算晚了呢。   “大夫先别请了,”她回过神来,往书房那边看了一眼,小声道,“这么短日子,大夫就算把出来,也不敢给定准的话,不如再等一阵。你也别告诉大爷,万一不是,白欢喜一场,现在就我们两个知道就是——对了,青叶那里你也说一声,叫她先瞒着。”   “青叶不知道,”小荷笑道,“那个傻妮子,她行经晚,又粗心,去年才有,如今自己的时日还记不清呢,哪会算别人的。”   正说着话,苏长越忙完一些杂务,从书房那边过来了,珠华和小荷便都歇了话头,这一日人人都忙得团团转,便俱早些安歇不提。   依珠华的想法,这件事最好再过半个月或是一个月,若还不来,再请大夫上门来看,这期间就都把苏长越瞒着,不告诉他。   理想是如此,然而现实她连三天都没瞒得过去。   很简单,她疑心自己有孕,苏长越再同她求欢,她怕伤着孩子,自然不敢应承,就找借口推拒,推一回还罢了,只到第二回苏长越就纳闷了,他和珠华成婚以来堪称是琴瑟和鸣的范本,两个人嘴都没吵过一回,便有意见不同时,也只有相让,再没有相争的,于房事上,珠华从没连着拒绝过他两回。   看她模样,也不像生气或闹别扭,相反心情比往常还要好,他回来时,看她一个人坐那里不知想些什么,都能把自己想到满面春风。   她似揣心事,低头发呆,兀自含笑的模样几可入画,苏长越的脚在门槛上悬停片刻,没有惊醒她,转去了东次间,铺纸提笔,回想着将她独坐的那一幕涂画出来,画到手时,恍然大悟,将笔一丢,没丢准,滑落到砚台边上,染黑了好好的干净桌面,他哪里还顾得上,掉头就掀帘子出去。   珠华歪在身后的大迎枕上,一个懒腰正伸到一半,离着苏婉定亲过去两日了,她这两日着意休息,一下也没再往外跑去看地看房子,但那股倦累仍是挥之不去,状况倒不严重,只是总缠着她,让她不如以前精神,往哪一坐,坐着坐着四肢里的那股慵懒劲儿就上来了,忍不住要歪着靠着点什么才好。   也不知是当真如此还是她心里给自己施加了暗示,总之小荷没说破时还好,一说破后,她差不多时时刻刻都处于这种状况之中,这也是她找借口拒绝苏长越的原因之一,她是真的觉得累呀——   “苏哥哥,你回来了——啊?”   苏长越这回过来时没有收敛脚步声,急促的一串就过来了,珠华听到耳里,转头应声,但一句话未完,她已叫人兜头抱在了怀里。   珠华感觉自己的头顶抵在了苏长越的下巴上,没怎么反应过来地眨巴着眼:每回回来没这样,她是不是把人憋坏了?不过也才两日而已,咳,不至于吧——   苏长越来得急,但真碰触到她的动作很轻缓,拿下巴在她头顶上磨了下,然后托着她的腰臀处把她往上抱了抱,到四目能相对时,极近地凑到她面前,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珠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和我说?”   这个距离太近了,以至于珠华都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这没有关系,一点也不妨碍她感知到他的情绪,因为望着她的那双眼睛真是太亮了,朗星一般,又好似含了无数欣喜的碎光,准确传递出他满腔鼓动着的喜悦。   珠华瞬间就心有灵犀了,结结巴巴地道:“这,我还没有确定呢——”   苏长越只是笑,他难得地笑得有点傻气,一边笑一边更凑近一点,亲她的脸,亲她的唇,亲她的眼睛,缱绻又克制地,将她整张脸都亲了一遍。   珠华的心跳被感染得有些快,挣出手来伸手回抱住了他,待过了这一阵情绪,和他倒回迎枕上,脸亲热地同他挨着。   苏长越才回来,没换衣裳,还穿着新得的翰林青袍,胸前绣着标示品级的鸂鶒补子,珠华摸着那纹路玩,问道:“苏哥哥,你怎么知道的?”   没瞒住就没瞒住罢,可这走风得也太快了。   苏长越手往下移,放到她还平坦着的小腹上,道:“我回来时,见你这样。”   珠华了悟,原是她自己漏了馅。虽然她只是一个不自觉的动作,但和先前的拒绝连起来,以苏长越的见事之敏,能猜到一点也不奇怪。   她正想着,感觉苏长越扯了她的衣带,手掌有要进去之势,忙道:“早着呢,再说没找大夫看过,也没定,和以前一样,没差别的。”   “我知道。”   苏长越嘴上应着,手却没停,动作仍继续着,这个时令里珠华已换上了夹衣,里面也多穿了一层,他坚持着层层拨开,把温暖的手掌贴着肉摸到了她的小腹上。   当然什么也摸不出来。   然而苏长越硬是找了个说头:“软一些了。”   珠华自己偷偷摸着和从前是毫无差别的,听他这么说,她忍不住笑,道:“真的还没定呢,也许我只是累着了。”   她又有点埋怨地,“你这么聪明做什么,我就是拿不准,才想过一段,等大夫确诊了再说的。”   “过一段?”苏长越拖长了一点尾音,“再到明日,你还不肯理我,我便没见着你刚才那样也知道了。”   言下之意很明显——你哪来的信心可以瞒下去。   珠华哑然了,确实如此,一个屋里同卧同寝,至亲至密,她要真能瞒住苏长越,那不是她有能耐,而是他俩的感情出了问题才是,这其实和智商没多大关系。   她又忍不住想笑:“苏哥哥,你要忍一忍了,今天还是不成。以后怎么样,等问过大夫再说。”   想瞒的人没瞒住,那也不用再拖了,准不准的,明日先请个大夫来看了再说。   苏长越微微侧了下脸,唇印在她的脸侧:“没事,我今天不想。”   他要是想,珠华得千方百计地想法说服他,他说不想,她那点儿蠢蠢欲动的小心眼反而冒上来了,屈膝蹭了蹭他,感觉他温顺地蛰伏着,咬着唇笑得肩膀微微颤抖,小声道:“真的不想。”   “……”   苏长越无奈地往后退了点,上面却更挨近了些,咬了她的唇一口:“你再闹,就不一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之前,抓紧时间撒一波狗粮(*  ̄3)(ε ̄ *) ☆、第166章   翌日早上,苏长越轻手轻脚地起来,没惊动珠华,穿戴停当,往东宫去。   他编修之外的那个东宫侍读不是白加的,事实上编修算官职,而侍读才是他的正经职差,他需要按期轮转着去到东宫,为太子诵读讲习经义。   按常例来说,这份职差一般轮不到他,秦学士那个位份来做更合适,他是正经的五品侍读学士,为皇帝或太子讲习是这个职位的差遣之一。   但皇帝就要指一个年轻的,那也没多毛病,苏长越的品级是按着规矩升的,“侍读”后面没有学士二字,不算越级,他一路从二甲传胪到庶吉士而转正编修,这份资历实实在在,再年轻,往太子面前一站也是够格的,旁人至多羡慕他运气好,说不出别的酸话来。   一大早上,东宫里很——嗯,热闹。   这要从前两日说起,且说晋王见太子皇兄太难讨好,他给送了山鸡也还是不冷不热的,不知怎么灵机一动,决定走他的身边人路线,先捡好说话的来拉近关系,太子妃他一个小叔子不便去搅扰,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太子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小侄儿身上。   小皇孙才将两岁,年纪小而分量却不轻,是皇帝第一个也是目今为止唯一一个孙辈,晋王和太子处不来,在对付小孩儿上倒很有一套,他没送什么金银珠宝给小皇孙,而是弄了两只刺猬来。   仙鹤孔雀乃至鹿兔之类皇宫内都有饲养,小皇孙往常由宫人抱着去往皇帝面前请安时都曾在路上见过,刺猬这等怪模怪样的野物,皇宫里可没有——有也到不了小皇孙眼前,小皇孙从没见过,又怕又好奇,他由宫人围绕看顾着坐在小圆墩上,刺猬远远摆着,动着小爪子往他那里爬一步,小皇孙都能“啊”地叫出来,拉着宫人的手指着叫她也看,新鲜得不得了。   太子原嫌刺猬脏,要扔了,但见儿子这么喜欢,刺猬这个天气里有点快冬眠的迹象,爬起来缓慢,又有那么多宫人照料,应当近不得儿子的身,便心软下来,想着让他看几日无妨,等儿子新鲜劲过了再扔。   不想,刺猬没近小皇孙的身,却把他给伤了。   天气一日寒似一日,不但刺猬要冬眠,人在温暖的被窝里也恋恋不舍,天光还黯淡着时,太子凭着意志力睡眼朦胧地爬起来,后面有个疑似竞争对手的晋王撵着,太子十分勤勉,早上不要人叫起,总是比预定的时辰还早一刻主动起来,此时殿内还未掌灯,听到太子起身的动静后,原本悄无声息立在四角的宫人们方预备着燃灯过来——   “啊!”   沉眠一夜,太子赶着要起来放水,赤脚踩上脚踏,摸索着要塞进软鞋里去,鞋没找着,一脚踩上了一团硬刺。   ……   再追究刺猬之一是怎么挤到太子这间殿里已然意义不大了,据某个来自乡下的小内侍猜测,可能是因刺猬晚上独自呆着的那间小屋里没有地龙也没放火盆,刺猬冷得受不住,凭动物本能捡着温暖的地方来了,它那么小一团,又灰扑扑的,晚上在太子安寝关殿门前溜着门边爬进来,缩在哪个角落里,人真不大留意得到它。   苏长越来的时候,正见到晋王听到消息跑过来给太子赔礼,太子翘着一只包扎成粽子样的脚,脸色铁青,而小皇孙站在他的脚旁边,呜呜呜哭。   “皇兄,噗——臣弟真对不住,累你受了伤,不过噗——你怎么会踩这么准,又踩这么实在,噗——”   太子:“……”   他那么早起来,人还半瞌睡着,全无防心之下,可不就这样了,谁能想到在自己的床边能踩到一团刺猬!   他的脸色更差了,看上去很想跳起来把憋笑憋得脸都红了的晋王暴打一顿。   小皇孙也凑热闹:“呜呜,爹,爹爹……”   太子对儿子要和缓上不少,忍着气哄他:“别哭了,爹爹没事。”   旁边蹲着的奶娘忙给小皇孙擦着眼泪,又低声劝哄,想把他抱走,小皇孙用力扭着圆嘟嘟的小身子,只是抗拒不肯。   他泪汪汪的黑眼珠还把太子望着:“爹爹,呜呜,爹爹……”   他只是唤,唤一会又往地上望。   太子脚心生疼,注意力难免有些涣散,还未觉出他的意思,奶娘知道,但不敢说,晋王迟钝一会后明白了过来——小侄儿这是还惦记着那两只刺猬,他的小心眼里知道刺猬伤了父亲,是不好的东西,他不应该再要,但又舍不得,说不出明要的话,但也不愿放弃,就在这里耍赖拖延。   晋王知道,伤了太子的小玩意儿——虽然是太子踩了人家,但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再留在东宫里了,他小声问太子:“皇兄,我那两只刺猬呢?”   太子怒瞪他一眼:“扔宫外去了!你惯会胡闹,今儿幸亏是我踩着,要是大哥儿踩到,他小人儿怎么禁得起,如何得了!”   小皇孙听得一个“扔”字,小脸立刻垮了,泪珠成串往下掉。   晋王倒松了一口气,不是打死了就好,看来太子脸色摆得狠,怒动得还不甚大。   他就上前一把把小皇孙抱起来,颠了两下哄他:“大哥儿,没事,刺猬是找地方睡觉去了,宫里是生地方,它睡得不好,所以到处乱跑,宫外是它的家,它出去了睡得才香。”   又颠两下又哄:“好了,大哥儿乖乖,不哭了,皇叔领你玩别的去,你爱看大马不爱?皇叔领你去看,你还能给它喂糖吃,它吃得开心了,就舔你的手心,可好玩了。”   小皇孙的心神让他的话引走了,眼泪慢慢就止住了。   晋王抱着他,扭头笑道:“皇兄,我带侄儿耍一会去,不在这里烦你啦。”   他往外走,殿内的宫人们见太子脸虽还冷着,并未出言制止,跟小皇孙的那一拨人便忙跟了上去。   再加上晋王带来的宫人,一群人乌泱泱地走了,殿里总算清静了下来。   苏长越这才由旁边的偏殿被引了过来。   太子心累地命人给他看座,道:“苏翰林,孤这里出了点事,失礼了。”   太子受伤是大事,凭什么讲习也得往后推了,苏长越问候了两句,便静等太子发话。   太子肯定是有话同他说的,不然他初来时,可以直接请他跟另外一个资历深的讲官一起回去了,不必要他在旁等候。   同时,他大略猜到了他这个职差是怎么来的了。   果然,太子这等身份,是不必要和臣下绕多大弯子的,开门见山就道:“苏翰林,孤上次问你求教,你心有顾虑,不便坦言,如今到了东宫里,该能和孤说两句真心话了吧?”   这话难回,苏长越只有微笑。   他头一回往东宫来上值,不能迟到,早早来了,实则心里一直惦着家里要请大夫确诊的珠华,心有喜讯,面上带出来的表情自然十分舒畅愉悦。   太子不知他真正心事,见他这么愉快地坐在下首,以为他十分愿意过来东宫,也肯见自己的情,于是虽然苏长越没有说话,太子心里也觉舒服,跟着道:“晋王暂时不去就藩的事已经定下,孤先前问你那话,不必再提,如今却有了新事体出来——晋王府才将开建,晋王在京少说要逗留一年半载,孤不是如此不能容人之人,只是晋王如何,你先也见着了,实在胡闹得不成样,孤要好好与他相处,实在艰难,可若不假辞色,又恐伤皇爷心意,唉。”   苏长越听出来了,看来皇帝明确说晋王会就藩之事太子还是很满意的——他先可没考虑过怎么和晋王相处的事,只想着要不要把他撵出京去;但这兄弟二人相隔两地长大,性格差得太远,太子于本心里,实在不怎么乐意搭理熊一样的弟弟,但晋王先主动来搭话了,他再不理睬,又怕皇帝不高兴,再失圣心。   苏长越想着道:“晋王年少,性格外放,跳脱一些是有的,殿下如不适应,只以礼相待便是。”   太子哼了一声:“孤的属官们都这么说,然而这种空话孤难道不知道,还要别人来告诉吗?孤以礼相待,晋王偏不知礼,孤能如何?”   他说着指自己的脚:“你看看,孤知道晋王不是有意,可孤这亏还不是吃了!”   太子很是忿忿:他觉得晋王还不如有意来加害呢,起码他有名目报复回去,现在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还要被那个烦到不行的讨厌弟弟笑话!   苏长越其实也觉得这件事有点好笑,不过他撑得住,面上一丝也没露出,只道:“晋王礼仪粗疏,殿下作为长兄,何不教导与他?”   太子目露诧异不屑——看起来苏长越要不是他自己费心弄来的侍读,他已经直接冷笑出声了:“孤教他?”   凭什么!   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着!   苏长越镇静道:“臣观晋王,本性挚诚,只是似乎不喜读书,见书本则困倦,连皇上也无办法,只能任之。殿下既愿与晋王兄弟和睦,臣建议从此入手,晋王既长学识,皇上亦生欣慰,而兄弟情分倍增,此一举三得之事,何乐不为?”   太子:“……”   他陷入了沉思。   蠢人听话,明白人听音,什么三得不三得,太子听是听了,似乎也有道理,但他真正在意的,是苏长越的前一句话。   晋王不喜读书。   不喜到了什么程度呢,见着书本都犯困。   这一点苏长越面过一回圣就知道,太子与晋王再不和也是手足,更为清楚。   读书对别人(包括他自己)来说都是件好事,但对晋王来说,是件最头疼的事。   这他要是压着晋王去读书,晋王得憋屈成什么样儿啊。   而他再憋屈,也反驳不出来,读书多好的事,皇爷知道了也只有夸赞的。   太子只是设想了一下那个情景,就要乐出来了。   “苏翰林,”太子觉得脚都不怎么痛了,诚心诚意地向他笑道,“孤的感觉没错,你果然可以教孤。”   会整人不算本事,整得这么漂亮,才真是能耐。 ☆、第167章   苏长越其实并无“整”人的心思,他约略看出了一些太子和晋王间的心结所在,对晋王的受宠,太子心里有怨有不平,目前为止这些情绪都还在可控之间,但再不断地累积下去,情况就不一定了,引起朝堂震荡的大乱子都未可知。   而等到那时再想调解,两边积怨已深,便想管也管不来了,所以,不如现在趁着还在青萍之末,让太子以一个无伤大雅的方式给心中的怨嫉找个出口,舒一舒胸臆。   他的真实心思太子自然是不知道的,且说眼下太子这个站立都困难的模样什么都做不成了,便一挥手,大方地放苏长越走了。   若是寻常时候,苏长越可能仍旧回去翰林院里,但今日他惦记着家里,便不那么勤快再往衙门里绕了,出了宫门直接往苏家方向走。   快到巷口那一面的临街店铺时,只见前方一群人围着,似起了一阵骚乱,苏长越隔着一段距离,见围拢的人群里露出的一角墨蓝袍角有些眼熟,脚步一顿旋又加快,他身上还穿着官员常服,到了跟前,旁人不敢不让,他很快挤进去一望,果见被围着的小小少年正是叶明光。   他不知怎么弄的,一身精致暖和的棉袍从头湿到了脚,连着头脸都在往下滴水,发丝散了一缕黏在脸颊边上,看去十分狼狈可怜。   一个身材高大的伙计正同他拉扯着,一边一个劲想把他往街边的一家生药铺子里拉,一边连声赔着罪:“小哥儿,实在对不住,小的没长眼,全是小人的错,这天寒着,您这一身在外面耽搁冻着了了不得,还是快同小人进来,换一身干爽衣裳,您再要打要骂,小人都受着。”   “不用,我家离得近,我回家便是——”   叶明光挣扎着不肯去,但他不管是力气还是嗓门都远输给那伙计,几句拒绝夹在那伙计连珠炮般的大嗓门里很难为人听清,眼看着就要被拽到铺子门口了。   旁边人嗡嗡地不住说话:“小哥儿,你不懂,这个天叫淋个透湿不是玩的,你别磨蹭了,快去把衣裳换了吧。”   这是劝叶明光的。   “你这伙计也是,大白日的泼水也不看看门前有人没有,人家好好的一身棉袍叫你污了,我看,你还得给人洗干净了才成,不然人家大人见着了找来,气起来可不要砸了你的店!”   这是埋怨伙计的。   “这哥儿我认识,好像是里头那个巷子苏大人家的亲戚,生的好模样儿,哎,他不愿意进去换就算了罢,他家确实离得不远,你把人送回家去换,顺带着给家里长辈赔个礼岂不更好。”   这是认识叶明光的。   那伙计大概是人多口杂,没全听得清楚,只是一个劲赔礼:“是我不对,我给洗,我给洗!——哎?”   苏长越伸了手臂,把踉跄着的叶明光从铺子门前的台阶上抢过抱下来,揽到身边,道:“不用了,我们回家去收拾。”   就拉着叶明光走,叶明光愣了愣,挨在他身边要跟着走,又反应过来,顿住脚步往地上望了望,找到散落在大街上的两本书籍,忙奔过去捡起来,那两本书也是湿漉漉的,看样子一并挨了水泼。   他抱着书跑回来,因耽误了这么会儿功夫,那股阴湿之意透过棉袍渗进了内里,他面孔冻得泛青,有些瑟瑟发抖起来。   苏长越望他一眼,直接把他抱起来,快步往家走去。   “你出来买书?怎么不带个人,自己就跑出来了。”   叶明光僵在他怀里,原不大自在,听他开了口方好些,道:“我没想走远,就想来这一条街上,买了书就回去。”   没想到这么寸,书都买好了,回去路上却让个莽撞伙计兜头泼了一身水,这水脏倒不脏,含着些草木清香,大约原是洗药材的,只是是盆冷水,泼了他一个透心凉。   叶明光牙齿有点打战地道:“姐夫,回家别告诉姐姐了,我能照顾自己,姐姐有了身孕,别叫她操心了。”   苏长越闻言不由露出笑容:“大夫来看过了?”   叶明光点点头:“看过了,说月份很浅,大概一个半月罢,不过他不能十分作准,最好过十天半个月再复诊一下,姐姐和他说好了,到时候再请他来一趟。”   苏长越心里抑制不住的欢喜,脚步都轻快起来,想起又问:“珠儿各样都好吗?可有什么要特别留心的?”   叶明光这回怔了下,摇头:“我知道的不那么清楚,大夫诊脉的时候我不在,不过应该没什么事,我看姐姐挺开心的。”   苏长越“嗯”一声,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书,上面一本露出半个封皮来,他认出是《三字经》,奇道:“你买这做什么?”   叶明光这等神童,早脱离启蒙读本不知道多少年了,哪还用看这个?   “我要做舅舅了。”叶明光骄傲地扬了头,把书本抱紧了些,“这是给我小外甥或者小外甥女的,以后我教他读书。”   他说着,摸索到湿黏在一起的书页又有点可惜,叹气道,“不知道晾干后怎么样,若字糊了,只有再重买一本了。”   苏长越:“……”   他要不是手抱着叶明光空不出来,得弹他脑袋两下。   没大没小,早早把书买好就算了,居然把启蒙业师的地位都先抢去了。   “不要你教,你好好考你的举试,教学问的事我来就行了。”   “姐姐说我是她见过最聪明的人,”叶明光才不相让,一边打着颤一边笃定道,“我教姐姐肯定乐意。”   “你不听话,我跟你姐姐说,你一个人都不带,自己在外面乱跑,你瞧你姐姐训不训你。”   “……”叶明光怒目而视,“我没有走远!”   苏长越哪里把他的怒气放在眼里,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隔壁叶家门槛,把他丢到炕上,一面给他扒掉湿衣裳,拿被子来把他裹着,一面吩咐人去烧热水熬姜汤,看着下人们都忙着动起来,方匆忙过去旁边了。   **   街道拐角的某个死巷里。   生药铺子的高大伙计弯着腰站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蠢货!”   站他面前的一人咬着牙低声骂他:“先头跟我胸脯拍得梆梆响,结果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看你有什么用,一辈子也就是个伙计的命了!”   那伙计原来沮丧着,听了这话倒有些不服起来,道:“大爷,小人尽力了,原来事都成了大半,谁知道那小哥儿家大人忽然出来,还是个官儿,大爷有本事不把他放在眼里,可小人这个身份,难道还敢硬扣下人家的孩子不成?那小的不成拐子了。”   那人噎了口气:“……谁叫你硬扣,你先头动作若快些,不紧在外面磨蹭,这会儿事早已成了。”   伙计又叫起屈来:“小人哪里磨蹭了,那小哥儿不愿意跟小人进去,小人总得劝说两句罢,没得直接拽进去的,那旁人还不疑心。大爷先不是也说,要务必谨慎,那小哥儿可机灵,不同一般人家孩子,不能叫他觉出不对来么。”   “要你做事不能,犟嘴倒是一套一套的!”那人恨恨道,“罢罢,只当我从没找过你,你把嘴巴闭严实些,要是传出风来,有的是人来收拾你!”   伙计先应了:“大爷放心,这说出去小人也有不是,哪里敢乱言语。”又试探着道,“那大爷先说的赏钱——?”   “呸!”那人用力啐了他一口,“事没办成,还有脸讨赏,爷回去都得跟着你吃挂落,什么赏钱,爷不踹你两脚算客气了!”   他就要走,伙计缩缩脑袋,犹自不大甘心,跟后面撵了两步,道:“不然小人留心着,等那小哥儿出来时,再试一回。”   “你以为别人同你一般蠢吗?连着让泼了两回还不知道里面有鬼,你不怕腿让人打断,只管去干!”   那人心情极差,说完再也不想跟他废话了,掉头出了死巷便走。   “呸!”   见着他的背影消失,伙计学着他的模样用力也往地上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还不知道弄什么鸡鸣狗盗的营生,好端端想看人家哥儿身上有没有什么印记,指不定是不是要当拐子,老子没给办成,说不准还积了阴德呢,哼!”   他骂是这样骂,到底心疼从手边溜走的赏钱,于是把那人又翻来覆去骂了几遍,出够了气,方走出死巷回到生药铺子里去了。   **   那人怒冲冲而去,行过半个城区来到一户人家,从后角门进去,穿过几重院落,最终走进其中一间房舍时,那些怒气已经一点都不敢显露出来,而是深深地躬下了身去,比伙计在他面前时要恭敬上一倍有余:“先生,属下无能,找的人不堪使用,没能成事。”   坐在屋里的中年人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那人束着手把详情一一道来。   中年人听完,摸了摸山羊胡须,倒说了句公道话:“这么巧,也怪不得他。”   那人松了口气,却听中年人旋即又叹了口气:“唉,我们如今也只找得到这样的人办事了,假使锦衣卫仍能插得进手去,如何会为这样的小事烦恼。”   那人陪着笑道:“先生,虽然插不进手,不能请人帮一帮忙吗?只要价钱出得合适——这桩事的由来,不正是锦衣卫卖过来的。”   “这不是一回事,人家卖给阁老,乃做的是一锤子买卖,银货两讫,过手便结。再要牵扯进来就不一样了。”中年人说着沉吟片刻,“罢了,待阁老回来,我与阁老商议一下,若能请动锦衣卫是最好了,只是这不是我等能做主的。你先去罢。”   那人松了口气,忙应声退出去了。 ☆、第168章   古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又有句云:钱能通神。   且按下万阁老的盘算不表,单说他听了幕僚的建议之后,认同了他的判断,以为专业的事确实应当专业的人去做。他手底下虽也养了些鸡鸣狗盗的人才,但论渗透打探的能力,和皇家御用精里选精的锦衣卫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别的不说,锦衣卫无处不在,在南北镇抚司两大衙门之下,是遍布全国的上至庙堂下至乡野的一整张巨型情报网,堪称无孔不入,诱哄叶明光的那个伙计要是锦衣卫中的一员——锦衣卫并非只有穿锦衣挎飞鱼刀的风风光光的那些人,事实上有这个权利招摇的是少数,更多的是隐于市井之间,连他的邻居都可能终其一生无法知道隔壁还住了这么个可怕探子的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负责诱哄叶明光的若是锦衣卫,绝不可能把这么一件小事还办砸了,这会儿,他想知道的肯定都已经知道了。   “阁老同意,那在下便去办了。”   但没有办成。   这一回,能买通神鬼的银钱居然都似乎派不上用场了。   幕僚十分惭愧,详细禀报道:“不管在下如何劝说,那位指挥使总是摇头不应,在下再三追问,他方道,若在之前,他很愿意为阁老效劳,但如今苏家小子已入东宫侍读,要办他,一个弄不好可能上达天听,他实不敢冒这个风险,请阁老见谅。”   万阁老脸沉似水。   幕僚一时未敢多言,但他心里清楚:这桩事是锦衣卫在查忠安伯府案时带出来的,锦衣卫经过清洗之后,现阶段的上层与苏长越已无仇怨,所以还费力气挖他的家眷旧事,看中的不是他,而是万阁老。   苏长越若和当年蒙难的其他四家后人一样,泯然乡里,出不了头也就罢了,但他如此快地杀了回来,以其锐气能为,不可能忘却父仇,有机会一定会同万阁老作对,而万阁老早早晚晚,一定会需要对付他。   锦衣卫查探此事就是为了待价而沽,找一个恰当的时候卖给万阁老。   这件事在前阵子为万阁老所知时,已经办了半截,消息是有的,前后大致经过也对上了,但缺了最关键的证据一环,锦衣卫倒不是不想毕其全功,查个清清楚楚,把价再往上抬一抬。只是没想到苏长越不但出头,还出得太快了,上一刻还老老实实窝在翰林院里修实录,连个名都挂不上,只是打下手,下一刻就相机而动,似乎只是一眼没看着,已经不能随意动他了。   有时候,官职无非大小,而在位置。苏长越加上了东宫侍读的衔,据说还是太子亲自求来的,太子性敏而多疑,上一批锦衣卫高层的血还未干透,负责忠安伯府案的这位指挥使可不想步其后尘,捞点外快可以,冒太大的风险就不值得了。   至于还有另一层更深层的干系,幕僚就想都不怎么敢想了:苏长越才近太子身边,说到底,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假使先帝在日,锦衣卫根本不惧伸这个手继续同万阁老合作,而日月改换后,锦衣卫龟缩不出,不想招惹太子的同时,何尝不是对万阁老的看轻,不信任他如今的实力权势。   论起领会圣意的本领,除了皇帝身边贴身侍奉着的内官外,就数锦衣卫了,锦衣卫的这个风向,其实,也就等于宣告了不看好万阁老,认为他在走下坡路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万阁老的颓势就是这样一点一点从各方面显露了出来,就算他靠着力挺晋王在皇帝那里又捞回了点印象分,但仍旧不足以扼制住这股势头,以逢迎圣意而起家的人,一旦失去了这份圣意,也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作为万阁老的幕僚,他如何不生心惊,再不敢往更深处想。   “离了张屠户,老夫还就得吃带毛猪不成!”   万阁老连家乡的俚语都带了出来,可见气得狠了,他咬着牙:“锦衣卫不愿伸手,不必再和他们啰嗦,这件事就交由你去查!高家那个媳妇不就可以做个见证,锦衣卫那边拿根钗子都能从她嘴里掏出话来,可见好收买得很。再有,叶家当年从河南出来,是有几个使唤人跟着的,一个叫玉兰的,锦衣卫已经问过,木木呆呆,说不出什么来,这丫头太不机灵,便找了她来作伪恐怕也容易露馅,便罢了;还有个他家小子的奶娘,可惜叫卖了,后来又转了手,难以找到;另外还有个丫头,据说是卖与了哪里的客商为妾,这样人应当稳当些,不会叫轻易转卖,她在张家同那奶娘一样是犯了事才被卖了,多半是个心眼活套不老实的,你就盯着这条线往下追,只要追到这个买家,事就算成了!”   幕僚忙躬身:“是,在下明白——那丫头知道不知道的其实不要紧,只要能调/教得她按我们的话来说就是了。”   万阁老出了口气,点点头:“就是如此,能找两个所谓的‘知情人’出来,这件事就算定了。”他眯了眯眼;“不管叶家怎么不认,我都有法子按着头叫他认。”   幕僚应着声要出去,万阁老想起来,又多说了一句:“孟家那边也着人看好了,到时候这场戏,就指着她们开锣了。”   幕僚停了步,返回身来笑道:“阁老放心,孟家一门妇孺,全赖大爷先前给的银钱度日,她们不好生在那边住着,能往哪里去。说起来,大爷这次倒算办了件好事,恰给阁老帮了忙,不然这会儿急匆匆地再去和孟家谈条件,就又多出一桩事来了。”   癞痢头的儿子也是自家的好,万阁老平时见了儿子恨不得踹死,如今这大半年不见,远香近臭,就又生出想念来,听见幕僚夸赞,也不骂他了,脸色还和缓了不少。   幕僚在东主面前讨好乃是职业自带技能,说完后方去了。   **   不论暗流如何汹涌,苏家的日子照常在过。   珠华的孕相很好,除了比以前容易疲累之外,她什么别的症状也没有,吃得好睡得香,只是常常要接受家里人的围观,从苏长越叶明光乃至苏婉苏娟孙姨娘,前两个的频率尤其高,珠华刚确诊有孕的前一阵这两人几乎是照三餐在问——苏长越中午回不来,但他在家时段长的晚上热情十分高涨,算是以质量弥补了数量。   直到将近一个月过去,这种情况方得到了缓解。   于珠华来说,她最大的感想,居然是家里有个孙姨娘还挺好的。   且说孙姨娘,她有再多的小心思,终究对她而言没有比苏家更好的地方了,能在苏家终老都算是她的运气,碰上了有良心的主家。不然,就算因她与主家共过一些患难,主家顾念情分不把她卖了,直接给她点银钱送她出门她也不能硬赖下,而她一个孤身女人,又没多大本事能耐,在这世道纵捏着点钱又如何活得下去?   这个道理孙姨娘原来悟不出来,乃是因在安陆时苏家处于困窘之中,两个姑娘都托赖着她照顾,许多家务,连盆洗脸水都要现从井里打出来,梁大娘一个人不可能忙得过来,她必须得跟着做。   手里有活计,就显得自己是个重要的人,似乎没了她苏家就不行了似的,孙姨娘腰杆忙弯了,心里却是膨胀着的,所以也很敢做梦,她日夜盼着苏长越能高中,她能跟着扬眉吐气,有那几年患难与共,她还能有个不好过的?   但等这一天真的来临,她揪心地发现,现实和理想不一样。   起初,下人一个个买进来,她不用再干活了,新衣裳新首饰穿戴着,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管,看上去日子好过得不得了,这个待遇她开始也享受得心安理得,但随着时日转移,每天都是这么过,她心底里的不安慢慢泛上来了。   原因很简单,她无法体现出她的价值——如果是苏母,现在可以安安稳稳地做着苦尽甘来的老封君,生了苏长越就是她最大的功劳与价值,她下半辈子什么也不用做,这就是她该当的。   但孙姨娘只是妾,苏父若在,她还能服侍苏父,可苏父早已不在,她作为一个父妾,在这家里根本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她是苏娟的生母不错,可苏娟总是要出嫁的。   这个家没有她,根本一点问题也没有。   用不着任何人提醒或是警告她什么,这个现状就是明明白白地摊在了她面前,她想回避都做不到。   她曾经的重要性随着苏家境况的转好而渐渐消失,她那种自以为的膨胀也不得不跟着消失了。   孙姨娘很是惘然了一段时间,她有危机感,想努力,但不知该从何处努力,能找到适合她做的事太难了,她总不能还和从前一般干活,和丫头一样,那她不是犯贱么,她也不甘心哪。   直到珠华有孕,她终于找到自己发挥的地方了!   不管怎样,她是生育过的,在这个家里,在这桩事上,她最有经验,最有发言权!   她就满怀热忱而又殷勤地来给珠华传授经验了。   在珠华说,她当然不会全听孙姨娘的,但有个过来人在身边叮嘱提点着,心理上总是多了点底,比自己和两个婚都没成的丫头们摸索着往前走得好,故此也接纳了她的好意,一时间苏家整个气氛都和乐融融起来,时间顺利地走到了十二月,这一年的年根底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一条线放,一条线收,把以前的一些余留小问题交待一下~ ☆、第169章   乱子起时,先自隔壁叶明光住的宅子前闹了起来。   昨夜无风,静谧地下了一整夜雪,早起推开门,万物似是凭空藏了起来,道路,屋顶,植栽,一片厚而无垠的白,铺天盖地映了满眼,极是有冲击力。   叶明光裹得严严实实地出来,“哇”了一声:“几时下的雪?”   “大约二更时候,”接话的是青叶,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咯吱咯吱地踩着雪走过庭院,哈着手笑嘻嘻地道,“哥儿睡得香,大约没觉着。奶奶让我过来说一声,叫哥儿衣裳穿厚些,哥儿若在家里呆着嫌闷,就过我们那里玩去,这么大雪,不好出去乱跑,仔细摔着。对了,哥儿早饭还没用吧?梁大娘烙的薄肉饼,又香又酥,奶奶捡了两块大的留给哥儿呢。”   她嗓门比一般丫头来得大,一串话甩出来又响又脆,叶明光笑着听了,抄着手跳下台阶,道:“好,我去看姐姐。”   伺候他的丫头听风从屋里赶出来,替他把一副貂鼠暖耳罩上,叶明光有点不乐意:“就两步路,我不冷。”   听风二十出头了,相貌一般,但是性格外柔内刚,十分会照顾人,笑劝道:“哥儿才从床上起来,所以不冷,等外面雪地里一走就不一样了,虽只有两步路,也谨慎些好,到那边再取下就是了。”   叶明光不耐啰嗦,就还是听了,这暖耳并非只罩住一双耳朵,而是从他头上戴的小帽绕过一圈,戴好后,整个头脸都显得毛茸茸的,十分暖和。   他就这样抄着手跟在青叶后面往外走,绕过影壁,出了大门,这一条巷弄已经有各家的下人挥着大扫帚在扫雪。   苏家门前,是大柱和翠桐兄妹俩在扫——其实主要是大柱扫,翠桐一个小丫头,还没竹枝编的大扫帚高呢,她更多是凑热闹,嘻嘻哈哈地在玩。   从另一边的巷口驶进了一辆青帷车来,因巷子里都是扫雪的人,那辆车试了几回想进来,避不开人,只得罢了,车夫掉头向车里说了什么,过一会,依次从车里下来了三个妇人并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暂且不论,那三个妇人恰是老中青三代,头一个下来的是名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女,穿身雪青色的对襟长袄,眉目楚楚,颇有几分动人处;她下来后,转身从车里扶出一名中年妇人,这名妇人本身的年纪也许不算很大,但她面色蜡黄,让少女扶着的手背泛着青白,指骨突出,似有疾病在身,倦容让她看去比实际年纪老了好几岁,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而最后由少女和中年妇人共同扶出的,则是一名紧紧抿着嘴唇,神情严厉苛刻的老妇人,旁人看她时,第一眼多半不会注意到她的长相打扮,而是她唇边那两道刀刻一般的法令纹路。   叶明光一个也不认得,下意识看一眼就罢了,转回头要往隔壁苏家去,不想这条巷子里人虽不少,但都是下人装扮,他一个小小公子哥的形象十分显眼,那老妇人一眼就盯上他了,扬声叫:“你站着!”   一嗓门出来,扫雪的诸人不由全把目光投了过去。   苏叶两家分别在巷弄的第五、六家,那老妇人一言喊出,很快在人的搀扶下走了过来,路上有的地方雪还未扫净,扶着她的两人不免略有趔趄,老妇人却是全不体谅,只管快步走自己的,中年妇人和少女只好自己努力稳着,搀着她走到了近前。   “……”   叶明光先不确定这老妇人是不是在叫他,此刻眼见着人在面前停下,方再无疑问,抬头仔细去看那老妇人   老妇人也正低下头,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目光似刮刀一般刮过他的脸,又似乎像锥子一般,想要钉到他心里去。   在他的暖耳之上,尤其停了片刻——她曾享过非同一般的富贵,认得这是一整条貂鼠皮裁剪缝制而成,对一般人家来说,这个物事过于靡费了,便是有些家底的人家,也舍不得用在一个正值快速生长可能用不到两三年就不能再用的孩子身上。   叶明光的目光淡下去,道:“老太太,我不认得你,叫我何事?”   老妇人的眼神却是愈显尖刻,同时带着遮掩不住也不想遮掩的嫌恶以及如见财货的喜意,她先扬起苍老的头颅,往巷子两边转着看了一眼,满意地发现各家下人们的注意力全汇聚到了这边,方吸了口气,加重了语气,严厉地开了口:“你这孩子,说话这般直眉瞪眼,怎地一点礼数都没有?老身,是你的祖母——”   “姐姐,姐夫,救我,有拐子拐我来了!”   叶明光大叫一声,看也不再看那老妇人,转头飞往苏家门里跑,两家本来离得极近,他一溜烟就跑进去了。   老妇人愕然地:“……”   她伸手想抓,根本没抓得及,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留在原地的青叶狠狠瞪她一眼:“老太婆,看你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不干人事!叶家老太太多少年前就故去了,连着我们哥儿的爹娘都不在了,你好大的脸,出来充这头大瓣蒜,呸!”   周围人等的眼神立刻变了,有种恍然大悟的鄙夷:哦,原来人家的老太太早不在了,这年头,冒充别人尊长是件非常恶劣的事情,逮住了当场揍一顿都是该当的,只要不打死打残,官府都不会管。   老妇人暂且顾不得,气得发抖,手改为指着她:“真是婢似主人,你这是谁家的规矩,狂妄得要翻了天了,你这样的贱婢,放在我家早打死裹张草席拖出去了!”   青叶闻言亦是大怒,她从到珠华身边没挨过打骂,干活一向干得开开心心,这会儿叫个不知哪里来的老婆子指着鼻子骂“贱婢”,虽这老婆子穿戴不坏,看样子像个体面人,但叶明光先给下了“拐子”的定义了,她随珠华,对叶明光有种盲目信任,当下毫不畏惧,叉腰就骂回去:“你才是不要脸的老妖婆,一把年纪了不给自己积点德,跑别人家来招摇撞骗,你看看你这晦气样,再看看我们哥儿多么精神体面,你够得着他的脚后跟吗?还敢说要打死我,我没喊人报官就算看在你这半截入土的份上了,你不给自己积德,我还想着给我积点德呢——哼,等你到了那一天,有没有张草席还不知道呢!”   她是渔家女出身,论机灵是比不上小荷,但骂起人来就一点也不输了,很是能战,一句顶着一句,把那老妇人顶得险些翻了白眼。   老妇人可能叫人奉承惯了,日常不需要亲自和人对这个口舌,管自架子摆得大,真上阵不怎么成,只能转而用力去掐扶着她的中年妇人的手背,拿她撒气:“你是死人么?!就看着长辈让人这么羞辱!”   中年妇人吃痛地蹙起了眉头,不得不上前一步,她的态度客气得多:“这位小大姐,我们不是坏人,跟叶家确实有些渊源,叶家现有一个哥儿和一个姐儿,不知你是谁身边的使唤人?劳你去和叶家姐儿通传一声,待我们进去解释一二后,你就明白了。”   青叶不吃她这一套,扬头大声道:“我不明白!我看你们就是三个骗子!叶家老太太早就仙逝是再确凿不过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凭空里又跑出个见都没见过的祖母来了,对了,还有你,你是这老太婆的媳妇还是闺女?你该不会也要跟我们哥儿认个亲吧?”   她说着,转头指拄着大扫帚发愣的大柱:“你去,跑快点,到县衙里去报官,要是路上见着兵马司的人也行,就说我们这里一下来了三个拐子,见着富贵人家的小哥儿就拐,了不得了!”   大柱想去又有点犹豫:“青叶姐姐,大爷不在家,我走了,这三个拐子欺负你们怎么办?”   青叶伸手把他的大扫帚抢过来,呼呼冲着那三人挥舞了几下,信心十足地道:“你只管去,有我在,包管这些拐子害不着人!”   那扫帚上还沾着不少先前扫雪带上去的雪花,她这么一挥,飞扬着就扑了三人一脸,中年妇人和少女还好,只是不由往后躲避,老妇人直要气死,一边让冻得打了个寒颤,一边怒骂道:“你这贱婢——”   青叶听见这两个侮辱性十足的字眼就来气,把扫帚往边上被扫到一起堆积着的雪堆上一压,呼地带起一片雪花直向三人扑去——中年妇人和少女退后了,老妇人变成站在了最前面,这片雪花有大半都洒到了她身上,青叶力气又大,直扫了她一身一脸。   老妇人这回整话都说不出了,呛咳着:“你、你——”   “先住手。”   小荷从门里走了出来,她其实躲在门边有一会了,有意看着青叶收拾了一阵人才出来,道:“奶奶说,叶家的老太太包括老太爷是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知这位老太太来认的什么亲,你们既然不肯死心,坚持要蛮缠,那就进来把话说清楚罢,这假的——”   她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道,“肯定赖不成真。” ☆、第170章   且说叶明光在门外又跑又叫,等他真的跑到珠华跟前时,整个人却已经十分冷静,三言两语把事说了,也不提“拐子”的话,而是道:“姐姐,这些人敢直接堵到我们家门前来,恐怕真的和我们有点干系,看其势头,来者不善。”   珠华听完,在炕上坐直了身子,正容思索。   她首先认同叶明光对门外那三人的判断,见都没见过的人,即便要认亲,也当客客气气地进门来说个究竟才是,却在门外就大声嚷出来,一开口就给叶明光扣了个“没礼数”的帽子,这是想要好好说话的态度吗?   找茬的还差不多。   然后,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知道的叶家家事。   叶父叶母的事,她以前曾变着法子打听过,陆续拼出了这二人短暂几十年的生平,但再上一辈叶家老太爷同老太太的事她就所知甚少了,虽以年纪小记性有限为由头问过张推官,但张推官也只知道个大概,他妹子也就是珠华原身的生母,嫁与叶安和时叶安和已经中举,科举路上走到这一步的,别的不敢保,身家清白是一定的,否则很难过官府甄选的那一关,张推官为此很为放心,没有再往细里打听——他当时也不过才刚发迹,没什么人手能为,家乡与扬州隔了千里,想打听也不容易。   据张推官所知,叶家老太爷是个普通农家,家里大概攒了十来亩地,数量不多,但在扬州府治下,江南江北这一大片州府土地的出产都很不错,更因扬州经济发达,织户遍地,叶老太爷的地只留了两亩种稻米作为口粮,余下大半都改农为桑,家里很是过得,他能供出叶安和这个进士来,大半也托赖于此。   至于叶老太太,她在当地村里的名声比叶老太爷反要大些,因为她本是外乡人,后投到扬州来,是个青年守寡的寡妇,听说她先夫是个药罐子,年轻轻一病死了,留下她一个,叔伯妯娌看不得她在家白吃饭,公婆也嫌她不能给早亡的儿子留个后,于是一纸休书把她撵出了门。   叶老太爷娶她时未有婚配,他当时家里还只有两三亩地,也就是个将就够糊口的状况,但虽然如此,头婚小子娶个二婚寡妇也够为人侧目嚼舌的了,这是叶老太太的第一桩名声。   至于第二桩,就是坚持送叶安和去读书了。作为富裕府县下的百姓,读书是件好事这个觉悟大家是有的,但这件好事最终有没有回报能落回自己头上,那就很存疑了,不差钱的富户尽可以往里砸钱和人,普通人家很难下定这个决心。   叶老太太的决心就很足,她在这一点上大大差别了别的农妇,望子成龙的心态甚至超过了叶老太爷,而最终,也让她巴望成了。   叶安和虽然不幸早逝,但他的功名是毫不含糊的,他没辜负他母亲殷切的一片心。   这些过往珠华听的时候没有多想,毕竟她穿来时,别说叶老太爷叶老太太了,连叶父叶母都不在了,最直系的长辈亲戚全部故去,她再想那么多又有什么必要?反正不可能来拆穿她了。   没想到,拆不拆的是不必多虑,却在多年后来了认亲的。   “没事。”想了一圈后,珠华很镇定,“祖父祖母已逝是再无疑问的,这些人要么是骗子,要么就是不知远到哪里去的远亲。”   假如叶家还有近亲的话,她在张家住了五六年之久,便是她不问,以此时亲眷的重要性,张推官也不可能一句都不提起。   “就算是远亲,前面连个‘堂’字都不知道加不加得上呢,也好意思没进门就摆架子训人,”珠华说着冷笑,“小荷,去把这个脸大的‘祖母’请进来,好好说一说,她这个称呼,该从哪里叙起。”   她到此时都还并不生气,也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门外的三人很快被带来了。   老妇人还在轻微地打着颤,一路嘴里愤怒地咒骂着什么,到进来时,望见珠华方停了下来,一时呆住。   叶明光也生得好,但他总是男孩子,又还未成长,而珠华端坐炕上,容色照人令人不敢逼视中,又因她有孕而自然生出一股温柔态度,让人望着她舍不得移开眼神。   这种又觉形秽不敢看而又忍不住要一直看的复杂情绪在老妇人的目光中存留了一会,旋即好像醒过神来般,悉数化成了痛苦的厌憎——她的后代孩儿怎能生出这副殊色!她比她差在哪里?!   小荷给搬了座,然后就不动了,老妇人在椅上坐了片刻,见她毫无去捧茶奉来的意思,忍不住盯着珠华,道:“你家里的奴婢都是这么没规矩吗?竟连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知晓。”   珠华懒洋洋抬眼:“老太太说错了,我的丫头不是没规矩,而是太有了,这待客之道,是跟着客人来的,对什么样的客人,就有什么样的道理,您说是不是?”   老妇人冻得青白的脸孔一时涨红,她以为见了正主该对她客气些了,就算她来得突然,一时还不确定她的身份,但她已经报出了祖母的名号,无论如何,也该慎重地问过再说,不该和丫头一般妄为吧?   “你——真是一家上下都没调/教!不过,”老妇人想一想,又心气平了下来,居然还笑了笑,“你们父母都死得早,没人教,寄人篱下野生野长的,怪不得如此了。”   叶明光憋不住了要说话,珠华拉了他一把,扬眉道:“这话说得原不错,老太太这么说我,想必您年轻时父母双全,怪不得您的调/教格外好呢——上下嘴皮一碰,就跑到陌生人家里当祖母来了,您家里的长辈,莫非也都是这么来的?不然怎么教了您这么一笔好买卖呢!”   小荷“嗤”一声笑了出来。   老妇人这回连脖子都气粗了,她身后的中年妇人见不是事,才一进门,连个名姓都没报上,两边就顶成了这样,下面的话还如何好说,她知道她这婆母家败后性情大变,说一不二,容不得人对她有一点忤逆,指望她软和下来是不可能的,只能抢在她之前,软声细语地开口道:“大奶奶,你别误会,我们不是无故说这个话,其中确有缘故。大奶奶不认得我们,我先介绍一下罢,我夫家姓孟,是原忠安伯府家,这是我婆母。”   忠安伯府?   很耳熟啊,不就是那个唯一撞到皇帝枪口上让抄了的人家么!   这样人家和她简直八竿子打不着,能攀得上什么亲?珠华很觉荒诞,瞄一眼那老妇人——也就是蔡老夫人,这老妇人每一开口都好似蕴含着几欲化成实质的怨气,该不是家被抄了,子孙离散,伤心过头失心疯了吧?   不过现在说话的中年妇人似乎看上去又很正常,珠华一时不语,示意小荷给她递了杯茶,然后听她继续说了下去。   中年妇人接了茶,温柔地笑道:“上一辈的事,只怕你不太知晓,我们也是才弄了明白,你听我说——”   她就说起来,事情要追溯到好几十年前了。   有时候,历史会惊人地相似,那时是先帝刚登基时,一般的新皇上任三把火,他根基比如今的皇帝稳,这把火烧得也旺,连着烧掉了京里三四家伯候公府,忠安伯府那时躲过了一劫,但当时的长房长媳的娘家却没躲过去,除了出嫁女和未成年的子孙外,余下的一大家子发配的发配,官卖的官卖,不堪受辱的女眷们自尽了一大批,最终活下来的,十不存一。   长房长媳作为出嫁女,本是无碍的,但娘家遭此祸端,略有些良心的都不能坐视,她便私下拿着嫁妆把两个判为官卖还活着的嫂子赎买了下来,把被赶出家门流落在外的几个小侄儿侄女们接到一起,偷偷安置到一处房子里。   照理说这是人之常情,若是平常贴补娘家,夫家看不过去也罢了,生死关头,拉一把有什么呢?但忠安伯府当时被先帝的屠刀吓昏了头,不敢和被抄的人家扯上一点儿关系,发现了长媳做的手脚之后,直接以忤逆公婆为名,一纸休书把她休了出去。   长媳娘家已败,没人可以给她出头,只能下堂而去,找着了姑嫂住的地方,暂时安顿了下来。   日子起初过得还算凑合,长媳走时也带了一些傍身的东西,但好景不长,不到一个月,长媳生出一些症状,腰酸欲呕,到街上找大夫一看,却是诊出了喜脉。   这要是放在一个月前未被休弃时,也许景况将有不同,但此时说什么都晚了,因为忠安伯府世子已经在准备迎娶伯府夫人的娘家侄女,听说日子都定好了。   长媳的大嫂去打听了回来后,唉声叹气不已,二嫂却心有不甘,还想要去伯府问一问世子,说不准能有转机呢,长媳并不情愿,在阻止无效后,于前一天夜里悄悄走了。   两个嫂子起初还不知道长媳竟是一去无踪,以为她自己去找世子了,等了两天一点音信都没有,坐不住了,去伯府找人,长媳没去伯府,伯府自然不肯承认,两个嫂子横竖已经不是旧日贵妇了,没多少脸面的顾忌,气急大闹了一通——长媳走后有孕的事就是在这时吵嚷出来的,这件事距离现在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两个嫂子没有成男支持,后来过得很不好,很快故去了,但听见的人不少,如果需要的话,旁的人证还是可以找出两三个来的。   珠华听到此时:“……”   她心里虽有了下面剧情的预感,但仍旧觉得,好像是在听一场说书啊。   她怎么就没有一点真实感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补充句:这是忠安伯府的说法,未必是全部的真相哈~ ☆、第171章   “这人证找出来有什么用?”眼看孟夫人说完这么一串,似乎很有盼望地望过来,珠华好笑道,“证明你家行事冷酷无耻,把怀着身孕的原配休弃出门,转头就另娶新人吗?”   蔡老夫人刚平静下来的面色又变了,切齿道:“谁知道她是揣着肚子出门的!再者,知道她有孕之后,府里也出人去找了——”   她极不愿意说下面的话,到这里就停住了。   孟夫人接了下去:“子嗣为大,当时太夫人就让人去寻了,老伯爷也抛下了手里的公务,亲自外出找寻,直找到通州那边的码头上,才打听到有个形容相似的妇人上了一艘往扬州去的船——”   原配长媳其实不是刻意选择了目的地,据留心到的船工说,她似乎没有什么确切想去的地方,只是在码头上四处打听哪艘干净敞亮的船只能尽快出发,扬州是大运河贯通的州府之一,商业发达,来往做生意的商家很多,船只也多,原配问到了一艘符合她要求的,就当即上了船。   老伯爷没有就此止步,而是找船追了上去。   珠华看一眼蔡老夫人——怪不得她那么大的怨气,男人对原配余情未了,她心里舒服才怪了。   孟夫人继续说,对蔡老夫人来说,打击还不止于此,老伯爷最终在两百里外的一个停泊码头处追上了原配,原配怀着身孕坐船,害喜十分严重,状况本来已经很不好,再见着老伯爷,情绪激动之下,孩子没有保住,流了产。   老伯爷见此,本就有愧的心绪更增添了十分,太夫人的人手跟着追上来,见孩子没了,没必要再管原配,便要请老伯爷回去,老伯爷坚持不肯,为了躲避母亲人手的骚扰,悄悄带着原配坐船往前走了一段,换了个地方,暂时安顿下来照顾需要坐小月子的原配。   小月和正常的坐月子一般都是一个月,可想而知,老伯爷后定的和太夫人娘家侄女也就是蔡老夫人的婚期肯定是错过了。   珠华又看一眼蔡老夫人——好么,又难怪几十年后的今日还难忘旧怨,原来当年这脸正经被打得不轻。   原配心里原来或许有许多怨恨,但让老伯爷这么照顾着,慢慢又回转了过来,老伯爷还跟她保证,会带她回去,设法为她争取平妻的位份。他在惹怒了太夫人的情况下,还能这么说,当然是有筹码的——因为原配此时已经养好了身体,又出现了腰酸欲呕的症状,请了大夫来看,说应当是又有了孕。   老伯爷十分开心地留下了在当地雇佣的人手和足够的银钱,先一步回去了,准备以此跟母亲谈好之后,再过来接原配。   他回到忠安伯府之后,如何被母亲震怒训斥自不必说,太夫人同时要求他,必须马上迎娶蔡老夫人,老伯爷把蔡老夫人晾了这么久,也不大好意思,便依了母亲,先和蔡老夫人完了婚,然后再和母亲商量接回原配的事。   老伯爷此时膝下还没有子嗣,太夫人虽然极不喜欢把儿子勾走的原配,看在孩子的份上,终究还是妥协了,只是平妻万万不可能,贵妾还勉强可以,又要求老伯爷不准亲自去接,而是由她派了人手去,免得原配回来不知天高地厚,再和蔡老夫人别苗头。   老伯爷面上都依了,私底下不大放心,还是塞了两个自己的人手和太夫人的人手一道去往那里接人,然而不管派了谁去,却都是接了个空。   据老伯爷雇来服侍原配的当地嫂子说,老伯爷走后没两日,原配就跟着走了,留下话说她知道忠安伯府这样的人家不可能允许平妻,她不想让老伯爷为难,再致家宅不宁,所以,还是自己去往他乡生活罢了。   ……   老伯爷回去时连成亲带上和母亲谈判,来回少说耗了两个月有余,这会儿再想找,又哪里找得回来?   原配就此失去了音信。   另有一句孟夫人没说出来,不过珠华看她和蔡老夫人的脸色领会到了:老伯爷真把原配带回来,旧人新人长久一比,也就寻常了,但原配这一走,走的理由那么替人着想,又还揣着老伯爷的骨肉,这一下的印记留得就深了。   再美再好,不如想象。因为记忆会骗人,会不自觉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加深,而那些不那么愉快的,慢慢就跟着淡掉了。   蔡老夫人嫁了心里有白月光的老伯爷,这往后几十年的个中滋味,大概只有她自己才确切知晓了。   珠华听到这里,也懒得同她们绕弯子了,直接道:“你们的意思是,我爹就是那个失散的孩子?证据呢?我家老太爷老太太是正经夫妻,你们编了个故事,就想给我爹换个爹?”   这个故事里曲折不少,又环环都扣的上,她心里约摸觉得应当不全是编的,如叶明光所说,孟家人敢找上门来,恐怕真有所凭——起码,那个原配就是叶老太太的事应该不假,但她并不怎么紧张,这年月可没什么基因鉴定技术,想她认账,除非叶老太太死而复生,亲口承认叶安和就是她当时怀的那个孩子,否则她一概矢口否认,叶老太太又不是独自抚养儿子长大,她再嫁后自有丈夫,珠华认祖一点问题也没有。   孟夫人忙道:“你爹当年是早产,接生的婆子已经老死了,但那个村里还有旁人记着的,说当时虽然是早产,但孩子生出来十分健壮,和足月的一般——”   “证据!”   珠华放了脸,冷声道:“随便哪个村里闲汉说的闲话也可以当真吗?天下早产的孩子多了,个个都是你家的?那恐怕你们认不过来!你们若总是拿不出切实的证据,只是编些似是而非的巧合串在一起,就想辱我先人,别怪我直接送客了。”   她说着掀起眼帘,同叶明光对了一眼,姐弟二人目中划过默契光芒:管是什么证据,都咬死了不认,吃饱了撑着才给自己换个祖宗,弄一堆长辈回来。   蔡老夫人沉着脸道:“这还不够?你那个祖母当年为什么离京,又为什么在途中耽搁,这两处皆有人证,而她三月初自那个渡口小镇离开,当月末就出现在了扬州府县下,为你祖父一见倾心,飞快迎娶——她毕竟曾是侯门女,即便被休,如何会那么快甘心委身于一介农夫,还不是为了给肚子里的孽种找个冤大头——”   啪!   珠华扬手,一茶盅摔她面前去,茶水飞溅,跌成数瓣。   “青叶,把这几个疯子送走!再敢上门啰嗦,一概打出去!”   “是!”   青叶响亮地答应一声,虎视眈眈地出现在了门前。   蔡老夫人先让她收拾过,看见她目中就要喷出火来,然而己方武力值上实在太弱,只得怒瞪她一眼,又转头瞪珠华:“你好,你们这一家全不知礼的蛮子——你不要后悔,我们走!”   怒气冲冲领着媳妇孙女走了。   小荷忙着劝抚:“奶奶,您不要跟那些没来路的人动气,可不值当,想想您肚子里的孩子,才最要紧着呢。”   “我没生气。”   珠华拿过帕子擦手,笑道:“我存心吓唬人的,那老太太一口咬定我爹不是我祖父生的,岂不等于说我祖父头上戴了绿头巾,我还跟她好好说话才奇怪呢。”   她是不管真假,存了抵赖到底的心,所以就照着这个思路来做出反应了。虽然这件事来得蹊跷又突然,但要说生气的情绪,她是真生不出来,她对叶老太爷和叶老太太非常陌生,蔡老夫人和孟夫人说得再热闹曲折,她也和听人家的故事一样,没法有什么切身的体会,自然也不大会跟着波动情绪了。   叶明光凝神道:“姐姐,是万阁老。”   “多半是他。”珠华点头,“孟家现在都这样了,哪有能耐翻起起码四十年前的旧事来?还左一个人证右一个人证,她们背后必定有人。”   孟钿与了万公子为妾,这幕后指使,自然是很明显了,所以她先都没有多加打探,直接把人撵走了。万阁老和苏家的仇怨,那是明明白白,不可化解。   “你在家里呆着,我往勇毅侯府去一趟。”珠华想了想,道,“不能全听孟家的一面之词,这些侯门间的旧事,曹二奶奶也许有路子知道,我去向她请教一下。孟家不会就这么算了,肯定还有后手,我们也要做些准备。”   叶明光要站起来:“姐姐,我跟你一起去。”   珠华摇头:“不,你就在这屋里呆着,不管谁叫你,哪里都不要去,直到你姐夫回来,你把事和他说一说。”   苏长越兼了东宫侍读后,不再跟秦学士打下手修实录,散值回来的时辰反而能早些了。   万阁老整出孟家来,明对着叶家姐弟,实则剑指的是苏长越,这一点姐弟俩没有明说,心里都十分清楚,这件事自然是需要第一时间告知苏长越,叶明光便也不再坚持:“好,姐姐,你路上行慢些。”   作者有话要说:  我坦白,资料没查好,我一直以为是怀胎十月,今天写到这里了再顺手一搜,才发现这个月是按周算的,四周就一月,实际上准确的月份差不多是九个月带十天左右。   京城到扬州有京杭大运河直达,南北朝祖冲之时造船“日行百余里”,我不知道是荷载量多少的船,不过我想到了明朝,造船业十分发达,是史上的一个高峰,那么达到这个速度甚至更快一点是不成问题的,算上周转,一个月应该足够到扬州了,路上花的时间不会有那么久。   所以BUG不在路程上,但我设定原配是要流产的,她流完产,再坐小月子,再嫁给叶老太爷再度有孕,这个时间无论如何太紧张了,我漏算了坐小月的日子,硬要这么继续,再加上那个实际九个月左右的怀胎日期,再要给加早产的设定,那无缝对接都不一定赶得上,太牵强了,所以还是重新设定好些(看似和先的状况差不多,其实有差了)。   有时候晚就晚在了事到临头才发现设定有问题,赶着新修上~~~~(>_<)~~~~   嗯,这里等于剧透了一些,叶家子孙和孟家是没关系的,我才不喜欢我女主流他家血。╭(╯^╰)╮ ☆、第172章   “竟有这样的事?”   勇毅侯府里,曹二奶奶吃惊非常,听珠华把蔡老夫人等去闹事的经过说出来,听得聚精会神,手里捧着的茶盅从温到凉,她一口没想起来喝,也没觉出来凉了,还是旁边立着的丫头默默替她换了一盅。   直到珠华说得差不多了,她才醒过神来,喝了口茶,犹自不相信似地感叹了一句。   珠华做出个无奈苦笑的表情:“可不是,她在大门外就压着我弟弟叫‘祖母’,吓得我弟弟以为遇到了拐子,飞跑着进来找我,落后又说了那些话出来,我认都不认识的人,听她们编排我家故去的长辈,一时生气,把人撵走了。”   “这谁听见了不生气呢,”曹二奶奶表示赞同,“这么大模大样跑别人门上认亲,遇着脾气烈的,打一顿都算她们活该。”   又道:“说起来,蔡老夫人那一辈年轻时我还未出生,她们那时候发生的事,要是早两年你来问我,我也不清楚,得替你现打听去。只是如今凑了巧,忠安伯府去年坏了事,我们府里五弟和他家大姑娘定了亲,长辈们关切,跟着费心打听了不少,他家既然倾覆,一些竭力掩下的旧事也就遮不住了,你问的这一桩,我正好可以说上一二。”   珠华忙道:“请二奶奶指教。”   “蔡老夫人前头,确实有个原配,也确实因为娘家坏事被休了的——唉,这人啊,还是不该把事做得太绝了,连我家老太太听说了,都为此感叹了两句。”曹二奶奶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当时的细况,可不像孟家人跟你说的那样,孟家太夫人确实派了人去追,但可不是为了子嗣——”   当时老伯爷膝下无子不错,但他拢共成亲也不过两三年,于子嗣上并不很着急,孟太夫人一心想让自己的侄女取而代之,这下一任的伯府继承人也从侄女的肚子里出来才最好,因此她知道原配带孕离开之后,当即派了人去追,目的却不是为了把原配带回来,而是灌药打掉原配的孩子,以免他日有后人回来争产。   第一个找到原配的不是老伯爷,而是太夫人的人,他赶到的时候,太夫人的人已经得逞了,老伯爷见到原配的惨状,为此才愧疚心大作,不惜忤逆了母亲,带着原配逃离到别地去休养。   “蔡老夫人当时年纪尚小,应当与她没有太大干系,但太夫人如此作为,大半皆是为了她这个娘家人,所以要说她对此全无责任,那是不对的。”   珠华默然又恍悟:是了,这样才能更合理地解释其后原配的第二次出走,这个决定对她一个弱女子来说其实是件风险很大的事,但再大大不过忠安伯府里那个已成寇仇的前婆母,她无法相信老伯爷可以从母亲的手里保护好她,外面虽然危险,府里却一般是豺狼遍地,老伯爷还做梦可以跟母亲谈判,她却清醒地知道没用,太夫人在后宅这一块就是天,想摆布她一个失去正妻之位且无娘家撑腰的尴尬人太容易了。   至于孟家人为什么要在这一节上撒谎,那很好理解,当年这么对待过别人的祖母,现在过来认亲,那真是要让一顿打撵出去的。   “至于那原配太太其后又有孕及去向何方的事,当时她人在外面,陪着她的只有老伯爷,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那原配太太确实没有再出现过,忠安伯府闹了一阵,慢慢日子也就平静了下来。毕竟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实在难查,我知道的,实在也不算多。”   珠华道:“多谢二奶奶告诉我,有这些就很好了。”   至少能分辨出孟家人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了,珠华再度谢过了曹二奶奶,在她家瑞哥儿恋恋不舍的目光里,坐车回去了家里。   笼着手走进暖融融的屋里,苏长越已经在家,正听着叶明光在说先前发生的事,他的好记性派上了用场,几乎是一字不漏地还原了当时的景况。   珠华取了披风,暂未出言打扰,安静地坐到了叶明光身边,候到他说完后,方接着把自己从曹二奶奶处打听来的另一番说法补充了进去。   主人家汇集到了一起商量秘事,丫头们全退了出去,珠华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转诉完后,直接道:“不管孟家能拿出多少证据来,我都是不会认的,我只认叶家老太爷。”   叶明光跟着表态:“我和姐姐一样。”   苏长越颌首:“好。”   以他的立场来说,当然也绝不想多出几门糟烂亲戚来,不过这事涉叶家先祖,如何决议处置,叶明光才最有发言权,他的次序甚至在珠华之前。   这个决定下好了,就接着说下一步。   “万阁老是怎么把忠安伯府的原配太太和我们家老太太联系在一起的?”珠华摸着下巴问,“这里他们能拿出十足的证据来吗?若是拿不出,根本都不必理会他们。”   苏长越修长的手指在炕桌上点了点:“你忘了,原配太太娘家还有几个小侄儿侄女在,她在他乡安顿下来以后,也许写过信回来,若说证据,我以为这是最有可能的了。”   珠华想起来,忙点头:“不错。”   孟家人若真拿得出这种信来,再把那些侄儿或是侄女的拉出来作证,这种亲眷说话的分量比外人要重得多,她就不能再在此处抵赖了,否则有强词夺理之嫌。   想到亲眷,她灵光一闪,几乎与叶明光同时脱口而出:“三表姐!”   张芬今年年初时进了京,曾说过有人来问她打听珠华和叶明光幼时的事情,珠华当时上了心,但因没有下文过一阵也就模糊忘了,其后张芬随挂不住面子的高志柏拂袖而去,自己在京里租了个院子待产,珠华不想让人说闲话,面上的功夫还是做了,算到张芬差不多生产的日子,给送了礼物去,至于别的来往,大约是高志柏的阻拦,张芬再没上过门,珠华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找她,双方就此各过各的。   “这肯定是万阁老的手笔,孟家当时已经败落,不可能还有人手打听到金陵去。”说话的是叶明光,他头回能参与到涉及朝中高层的讨论里去,不但不惧,眼神还闪闪发亮,十分跃跃欲试,“若说别的人打听,不会那么奇怪,问到姐姐和我小时候的事情上去。”   “姓万的老贼,弄这些暗地里坑人的事可真是一套一套的。”珠华抱着茶盅哼了一声。   官场有个特色:当搞不垮一个人的时候,还可以选择搞臭他。   现在的情况是,她如不肯认孟家,那是她不孝;她要是认了,以孟家那个家风,从此啃着她和叶明光过活下半辈子都算好的了,更可虑的是很可能干出什么恶事来,连累到苏长越头上去,这时候讲究的可不是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而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尤其清流官,最重的就是名声,别的不说,孟家人若出了什么丢人事,苏长越东宫侍读的职差还保得住吗?不错,坏事不是他干的,可太子身边的位置那么清要,大把学识渊博家世清白的人排着队想来,何必非要一个家里乌七八糟的?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孟家能拿出决定性不可推翻的证据来。   “三表姐应该没有吧?”珠华认真想着,张芬绝不像这么机灵能手握关键的人,“不过,她那么好贪小便宜,倒是很有可能为人收买,照着别人的意思编出话来。”   叶明光最早毕竟在二房住过三年,她真要编谎——还是那句话,亲眷站出来作证和一般外人下仆的分量是不一样的,哪怕她拿不出东西佐证自己的话,空口就可以制造出一些麻烦了。   她又正好在京,万阁老把她拉进局里的可能性非常大。   苏长越却笑了笑,目中闪过奇异的光:“你这位三表姐,完全不必担忧她,我恐怕她很快要自顾不暇了。”   珠华睁大眼,倾身过去惊讶地望他:“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再敏锐,不可能到未卜先知先把张芬这个隐患给解决了吧?   苏长越的笑意让逗得扩大了,抬手轻轻弹了下她额头:“我能对她做什么。”   叶明光望天,翻了个不忍视的白眼。   苏长越并珠华:“……”   疏忽这孩子在了。   珠华平板着脸坐回去。   苏长越干咳一声,若无其事继道:“是她自己家里出了事。下午时,太子扣着晋王教他读书,皇上下朝无事,过去看了看,顺便说起了件事来。”   珠华忘了先前的尴尬,同叶明光面面相觑:张芬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民女,五服亲戚以内官职最高的是五品的张推官,至于她亲生爹娘,那是提也不必提起,她有什么能耐,家事居然能惊动皇帝在两位皇子面前提起?   简直玄幻。   作者有话要说:  收张家的极品们(*  ̄3)(ε ̄ *) ☆、第173章   要说张芬家里出的这桩事,就要扯到张芬会进京来的前因了。   当时她爹张兴志回乡把置产的一笔钱拿去放了印子钱,不幸让人黑了去,他无法之下,要来投靠张芬,张芬对亲爹的德行再清楚没有,且她娘家一家皆是只懂吃不懂赚的,哪敢应承他们过来?怕拒绝无效,张兴志执意要来,张芬唬得金陵都不敢呆着了,大年下还怀着孕就上了路往京里来。   张兴志靠女儿混饭吃的打算失败,不得已只好继续窝在应城老家,要说找件差事做,他四十开外的年纪了,又好吃懒做,什么主家肯雇佣这样的人。到没法儿了,只能让大儿子张良翰厚起脸皮写信向张推官求救,张推官虽然生气他这般不争气,终究不能看着弟弟一家在老家饿死,只好寄了一些钱回去,但可不如先前那样出手大方了,而且言明了花费期限,若在这期限之前再问他要钱,那便是真的饿死他也不会给了。   张兴志的日子过得紧巴得不得了,不过总算能把这段熬过去了,至于以后,他想起了自己被骗走的钱,越想越气不过,官府迟迟没有找到那骗子,他决定自己去找。   别说,他一个闲人,不事生产,天天在外面乱逛,还真的叫他找到了些线索。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地下黑势力的地痞混混们一般也有属于自己的几个圈子,小地方人面少,圈子也不大,张兴志干别的不成,论吃喝玩乐他是很有一手的,慢慢就混了进去,打听到了一点骗他的那伙人的下落。   这些骗子里有本地人,在本地有家,张兴志知道了其中一个最近有溜回家来,就去县衙让县令发衙役去抓,他扛着张推官亲弟的招牌,又自己找着了线索,县令这点面子还是肯给他的,就依言点了几个衙役随他去,真的把那骗子之一抓了回来。   这时候的审案是不大讲人权的,到了大堂上,两句话一问得不到老实的答案,板子夹棍立刻就上身了,这骗子也没有什么威武不能屈的人格,当即把一切都招了出来。   钱么,他拿不出来,因为他恶人自有恶人磨,当初他会来骗张兴志幕后是有指使的,这指使者道行更高,转手把钱搞走了大半,这些跟在后面混的手下们根本没捞着多少好处,这被抓的骗子就是分得的一点钱花完了,在外地混不下去,才不得已悄悄跑回家来了。   张兴志不肯相信,再逼着问那个指使者,骗子倒是能把形容得清清楚楚——因为那个指使者的形貌太有特征了,他本身长得倒是不错,但半边脸上有一道狰狞疤痕,不知怎么来的,反正因了这道疤痕,再加上他阴测测的眼神,看上去像个狠角色,因此很快聚拢起一帮势力。   骗子同时还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这个指使者虽然平素十分掩藏行迹,连报出的名号张三都像个假名,但他不经意间漏出过几句应城方言,应该至少也曾在本地呆过一段不短的时日。   行了。   不需要其他更多信息了。   张兴志这要还不知道坑他的是谁,他就真是一头活生生的猪了。   但怎么说呢,张兴志还是犯了回蠢,因为他激动愤怒之下,在大堂上把张兴文的真实身份掀了出来,还揪着县令让县令贴海捕文书或是再发衙役什么的去追捕这个王八蛋异母弟弟。   可县令这时候不肯再依着他了,因为在县令的想法里,张推官的两个兄弟阋墙,这属于家务事的范畴,要是因为张推官的三弟坑了张推官的二弟一些钱,就把三弟的画像贴得县衙及城门口到处都是,那张推官知道了,面子上也不好看哪。   县令就建议张兴志先内部解决问题,自己去找着弟弟,好好谈一谈把钱要回来,或揍他一顿什么的,兄长教训弟弟就好了,不必要弄到经官这么难看。   他是出于好意,但张兴志叫张兴文躲着阴了一把,肺都要气炸了,哪里还听得进去?他知道这个弟弟不好惹,难以讨着便宜,所以当初丢了钱后宁可先找女儿,不成又死皮赖脸找张推官,也没想着去打实际上距离他最近的应当在平郡王府的张兴文的秋风,不想他识了趣,张兴文竟丧心病狂地反过来盯上了他!   他满腔怒火地跑到安陆去,要找张兴文算账,谁知到了那一问,王府上的门房爱理不理地告诉他,张兴文犯了事,去年就让一顿板子撵走了,早不在府里当差。   张兴志微有傻眼,再一问具体时间,差不多正是他从金陵回来应城的时候;再问是犯了什么事,门房懒得跟他废话了,只说是后宅隐秘,不可外传。   张兴志无法,提出想见一见张巧绸,他是张巧绸的兄长,门房犹豫片刻,倒还是替他通传了,但不多久里面就传出话来,说张夫人正在学规矩,没什么十分要紧事的话,外人一律不见。   王府巍峨,张兴志也不敢蛮缠,只好灰溜溜又回去了应城。不过他也不算白跑一趟,至少弄明白了张兴文兄妹应当是在王府里失了势,张兴文更连王府都待不下去了,一时无处可去下,只有回了应城,恰知道了他回来,手里有钱,才打上他的主意了。   钱若让个不知名的外人骗走,张兴志实在找不回来,时日轮转,他慢慢可能也就罢了,但让有名有姓有关系的异母弟弟坑了一把,张兴志无论如何不可能甘心,他一面让儿子写信到山西张推官处去告状,把张兴文大骂特骂了一顿,一面继续成天在外面乱逛找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居然真有一天让他找着了——张兴文并没有走远,他自知指望不上张推官,下半生唯一有可能发达的路只在妹妹身上,虽然现在一时吃了亏,但只要妹妹仍在王府里顶着夫人位份,焉知没有翻身的机会呢。故此一直藏在德安府下几个州县里。   张兴志揣着把刀找上了他,据张兴志事后供诉,他只是想吓唬一下张兴文,让他老实把骗走的钱还回来,绝没有真要动刀怎么样的意思。   但两人真的面对面了,情绪激动起来是很难保准的,张兴志骂着问他要钱,张兴文先不肯认,发现抓到了人证他赖不掉之后,就又不断找借口拖延,一时说钱还在放贷,一时抽不出来,一时又说张巧绸没有靠山,在王府里的日子很不好过,很需要钱开路,等张巧绸翻过身来,一定十倍还他,且还带着他一起往上爬过好日子。   这要寻常时候,张兴志未必不会被忽悠过去,但此时张推官后支援他的那点钱已快花光见底,他一家眼看就要断粮了,张兴文给他把将来的大饼画得再圆,充不了眼下迫到眉睫的饥啊!   所以他什么也不听,一门心思就是必须马上要到钱,张兴文偏不想给,两人越说越僵,张兴文还想乘隙跑掉,张兴志情急之下,撵上去就是一刀——   太巧了,自张兴文后心入,前胸出,正中心脏,一刀毙命。   事发地点在一个小酒馆里,见证者五六个,这一出兄杀弟,是铁一般的血案。   珠华听到此处,目瞪口呆:“……”   万万没想到张推官的两个坑货弟弟最后会是互坑的这个了局。   张兴文当时一声没吭就扑倒了下去,围观百姓有胆大的上去试了呼吸,“杀人了”的呼喊很快嚷嚷着传扬了出去,张兴志傻在当地,等他想起要跑时,哪里还跑得脱,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很快县衙里接到报案的衙役赶来,把他抓了去。   这时他们身处在一个邻县里,那县令一审,知道两人原籍是隔壁的应城,马上把这一死一活的兄弟俩收拾收拾,打包发还给应城县令了——辖区内出这种兄弟相残的恶性案件,对主官的考评很不利,县令知府等主管一地行政事务的官员有个父母官的美誉,这美誉不是白担着的,对一地百姓要负有教化之责,好么,这教化出一个捅死亲弟弟的勇士来了,邻县县令如何肯背这个锅。   应城县令捏着鼻子不得不受理了这个案件,好在张兴志先往他那告过状,这事的来龙去脉他本来清楚,不需要再怎么审理,飞快把案卷写了写,念在张兴志杀人有前因的份上,判了他一个斩监侯。   ——这意思是将犯人暂时收押,案宗上报,候到秋审时,由刑部复核决定张兴志这个死刑是否确实执行。   案宗到了刑部那里,因张推官是这二人长兄,事涉朝廷官员,与一般普通民间争产案子又不同,七拐八绕的,最终就上达天听了。   “……”   珠华一时还是不知该说什么。她算了算时间,张兴文坑张兴志钱应该正是她去年从安陆离开不久之后的事,看来她走后,张巧绸是在那场和卫侧妃的较量中全面落败了,以至于连亲哥哥都保不住,让他被撵了出去。   不管张兴文打算从这个妹妹身上捞到多少,他都算是张巧绸在平郡王府里唯一一个自己人,连这个心腹都失去,以她本人的能耐,往后能在那个斗兽场一样的藩王府里落得什么样的日子,那真是可想而知了。   至于张兴文,他被一顿打撵出王府后初始应该过得十分困难,所以才坑上了张兴志,他知道这个哥哥有多废物,所以不但坑他坑得顺手,连后来被找到了,都还不愿马上还钱,而是抱着继续糊弄他的心态,不想张兴志废物了一辈子,偏偏这回急了眼雄起了一回,就要了他的命。   这兄妹两人,机关算尽,最终却只落得了一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结局。 ☆、第174章   张家的倒霉事还不止于此,张兴志在知道张兴文设局坑他之后,曾让儿子写信去往山西,张老太太此时才知道了一双儿女混得不得意,张兴志的本意是告张兴文骗他钱,可到张老太太眼里,儿子都沦落到要靠坑不成器的老二来过活了,那日子得过得多可怜啊?   她慈母心发作,跟张推官闹了一场,讨了些钱,再加上自己的私房,一块卷着急急忙忙就奔着应城赶来了,张老太爷倒是没随着一块来,他这时候年事已高,真的不适合再轻易做长途跋涉了,张推官肯出钱,其实就是个拿钱消灾,买得张老太太闭嘴,不要闹着让张老太爷跟她一道回去。   张老太太年纪也不轻了,路上快不起来,等她赶到的时候,已经只能看见张兴文的尸体了。   儿子混得再不好,只要还活着,那就是张老太太的命根子,她都还能承受,可死了就——   张老太太的人生信念轰然倒塌,儿子冷冰冰地躺在那,把她的五脏六腑都伤裂了,她一头栽了下去,再睁眼就站不起来了。   卒中导致的偏瘫。   据请来的大夫说,张老太太这一下受的刺激太大,治疗后最好也只能到慢慢地由人扶着走两步路,再想恢复到从前那般,那是不可能了。   等于张兴志这一刀下去,把继母的命也捅了半条去。   亦所以这算得一桩不折不扣的人伦惨案,皇帝看到案卷之后,下意识想了想自己两个总是处不到一起去的儿子——他其后说给太子和晋王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若不是光哥儿先告诉了我孟家的事,我本来正要候你回来与你说的。”   珠华有点觉得不妙:“你当时也在场,这,不会拖累到你了吧?”   她家这些亲戚可真是够糟心的,这么一比,苏家还消停多了。   苏长越摇了摇头:“无事,我当时就请了罪,皇上原没想到和我妻家有关,见我说了,就顺势问了我一些张家的事,借此教导了一下太子和晋王,并没因此不悦。”   “这就好。”珠华放心之余又忍不住叹气,“唉,要说二舅舅是真没杀人的心胆,他要不是揣着刀去不至于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这下和你的干系还远些,我大舅舅肯定是要受牵连了。”   苏长越道:“应该会遭到一波弹劾,不过大舅舅是外任官,御史的挑剔于他没那么要紧,撑过这一段就好了。”   珠华默默点头,也只能如此想了,或者再换个方向,以张兴文这种典型祸害的秉性,已经近乎于六亲不认,再发展下去,会闯出什么乱子就很难说了,他现在意外身亡,对张推官来说未必全然是一件坏事。   “对了,明天派个人去三表姐门上打听一下,不知她有没有接到消息,若是接到的话,应当不用管她了。”   张芬心再大不是那等女枭雄的脾性,不可能知道亲爹成了杀人犯且很有可能处斩的情况下还去掺和别人的阴谋诡计,她应该整个都懵了才对——就算她没懵,高志柏翻过年不过两三个月就要参加会试了,这当□□出岳父的丑闻,虽然不是他的直系亲属碍不着他的科考资格,也够他添堵的了,这时候肯定把张芬管得牢牢的,不可能再放任她出门去丢人。   “多半不知道,你表姐是为了躲张二舅舅才来到京里的,落脚之后,不会愿意把地址让张二舅舅那边知道,那边出了事就算想送信,一时半会也送不过来。”   这时候的书信来往其实很不便利,有权的可以让驿站随公文顺带传送,有钱的就自家出人跋涉往来,既没钱也没权的,就只能碰运气请正好顺路的熟人捎带了,这还是在知道地址的情况下,不知道的话,捎信人本身有自己的事要办,没这空闲给到处打听,基本就是白捎一回了。   “那就让人告诉三表姐一声?省得她让人挑出来添乱。”   “不。”   “不。”   苏长越和叶明光同声阻止,两人对望一眼,苏长越微微一笑,示意叶明光来说,叶明光也不谦让,就扬了下巴:“先等一等,看他们下一步预备怎么办。他们想把三表姐当做他们的牌打出去,我们也可以顺势而为,等他们出了手了,再把这件事说出来,否则提早爆了,他们再要动别的心眼,又添麻烦。”   能预测得到的问题,当然比预测不到的要好解决,珠华明白过来,目光从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面上流过,深深地觉得虽然是三人商讨小组,但她这颗智慧的头脑加入与否,于大局基本无碍。   她下意识摸摸肚子,陷入沉思,难道传说里的一孕傻三年从孕期就开始算了?   想一想又不禁含了笑意,虽然万阁老和孟家那边应该在酝酿一波大的,她本应该紧张不安,但背后的依靠如此可靠,比之她初穿来时,一无所有,一点点摸索,靠“大不了死回去”的中二横劲乱闯乱怼,对手的量级在升级,她的心态却反而平宁了下来。   因为她不再是独自一个了。   她有丈夫,有弟弟,有即将到来的孩子,有两个小姑子,还有在山西的张大舅舅,在金陵的沈少夫人,她在这异世慢慢扎下了根,不再悬空飘移。   她仍旧不确切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她知道当去向何方。   然后——她小小打了个哈欠,感觉有点困了。   苏长越立刻发现了,开始撵人:“你姐姐累了,要休息一会。”   叶明光习惯了珠华近来容易倦累的体质,听话地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苏长越也站起来,没叫丫头,自己动手把炕桌搬下来,又抱了床被子来,盖到珠华身上,顺手摸了摸她还不大有起伏的肚子。   珠华揉着眼,钻到被窝里去:“苏哥哥,你先去和光哥儿吃晚饭罢,不用等我,我睡醒了再吃。”   苏长越抽了手出来,温柔地又摸了摸她的脸:“嗯,我让梁大娘给你留个灶。”   珠华就放心睡过去了。   **   孟家的下一步举动来得很快。   只在隔日,大兴县衙的衙役就上了门,手持票牌,说孟家人状告叶家姐弟,不认先人,不孝不悌,请叶家出个人去应诉。   此时苏长越已经出门往东宫去了,叶明光刚在这边用完早饭,准备回去读书,闻言止住了脚步,扭头道:“姐姐,我去。”   珠华犹豫了一下,她不大放心,但跟叶明光比,她是女子,又怀着身孕,这天寒地冻的,县衙公堂那环境就不说了,到时候肯定还会跟孟家人吵起来,她虽然满了三个月,胎已经坐稳了,但一个孕妇跑去跟人打官司,怎么也是立于危墙之下了。   便只有应了他:“让青叶和大柱两个陪你一起去,别随着他们纠缠,凭他们说出朵花来,只是不要认,若有什么应付不来的突发状况,快些打发青叶回来告诉我,我现叫人个去找你姐夫,看他能不能告假提早些回来。”   孟家动作这么快,可见搞臭叶家连带着把苏长越拖下水的决心有多坚决,这个关口不是独自硬撑的时候,一家人齐心协力共渡难关才好。   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孟家选择告官是以阳谋的手段在搞阴谋了,看来万阁老虽然痛恨苏长越,但还没失去理智,事情经了官,闹大的同时,也是摊开在了太阳底下,暗杀绑架等等这种阴诡之道是不会同时上了,叶明光的人身安全没有威胁,不然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同意他去上堂。   叶明光一一应了,他很镇定,还提醒了一句:“三表姐。”   珠华点头:“我知道。”   县衙公堂这个场所,很适合张芬去发挥,除非万阁老没想起来去找张芬,否则不会舍得不让她去加一场戏。   当下叶明光在下人的陪侍下随衙役而去,珠华坐镇家中,先让梁伯去找苏长越,把这事告诉他,便是他回不来,心里也有个底;再教了小丫头翠桐一篇话,让她去找张芬,若张芬不在家,再如何如何。   **   翠桐没去过张芬在京里的住处,但她是京城本地人,大致街道是晓得的,到了附近再一路问着人,顺利地找到了目的地,然后先把眼睛揉得红红的,再去拍门:“三姑奶奶,三姑奶奶,不好了!”   她不知该怎么叫张芬,这是随着张家旧仆小荷称呼的。   高志柏上京来为读书备考,需要清静的环境,他家家底也还支撑得起,故此租住的是个独门小院,翠桐上了门来,一开腔就是“不好了”,高家下人十分不乐意,开了门凶神恶煞地冲她:“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会说话不会!”   翠桐跺着脚,一副着急得不得了的样子:“这位大哥,你别见怪,我是三姑奶奶亲戚表妹家里的,我真有急事寻三姑奶奶,她在家不在?”   那下人当初一进京时跟着到过苏家门上,知道自家女主人确有这么一门亲戚,口气才缓了些:“你这丫头,就有急事也不该出口这么晦气,你有什么事?我们二奶奶不在,才出门去了。”   翠桐就揉了眼,声音里带了哭腔:“不在?这可怎么得了,三姑奶奶娘家父亲出了大事,我们奶奶才接了消息,又急又慌得没法子,打发我来立刻告诉给三姑奶奶,怎么她这会儿偏不在,大哥,你知道三姑奶奶去哪里了吗?”   那下人道:“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这两天小哥儿身上不大好,二奶奶往什么庙里替小哥儿求道灵符去了。”又带着两分好奇地道,“你说的出事,是出什么事了?亲家老爷生病了?”   “生病倒好了——”翠桐话出口又忙掩了嘴,道,“大哥,我年纪小,就是不会说话,你只当没有听见。”   “行了,谁还告你的状不成,”下人催她,“到底什么事?你快说说。”   翠桐露出惧色来,小声道:“说是二舅老爷在老家杀、杀人了!”   下人立刻圆瞪了眼。   翠桐紧跟着补一句:“杀的是三舅老爷!”   下人的眼珠子快瞪出来了。   翠桐再问他:“你们家老爷在不在?三姑奶奶不在,我告诉三姑爷也行,大哥,烦你替我通传下,我请三姑爷转告下三姑奶奶,也算我办完这趟差了,不然我就这么空口回去了,连个回话都没有,我怎么交差呢。”   “在,在在。”下人魂不守舍地应着,忙转身跑进去传话了。   翠桐拍了拍胸口,呼出一口气来。   很好,奶奶交待的差事不难办,她先确定三姑奶奶在不在家,在家就直接告诉三姑奶奶绊住她,最好吵嚷的动静大一些,让三姑爷也知道;要是三姑奶奶不在家,那就一定要见到三姑爷,也不用怎么琢磨语句,照实说就行了。   她垫起脚尖往院里望了望,很快才刚那个下人匆匆跑出来了,没到跟前就喊道:“小丫头,快进来,我们爷有话问你!”   翠桐老实地进去了,到了脸色铁青的高志柏跟前,屏退了其余下人,一五一十把张兴志和张兴文的公案说了出来。   没听过半,高志柏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及听到张兴志捅人那里,他站都站不住了,向后踉跄着倒在椅中,手掌拂下按着书案,把案上的一摞书册都带得散乱了下来。   他也顾不上,只咬着牙扬声喊人:“你们奶奶人呢?说去庙里,是哪个庙?!”   他家规矩严谨,张芬要出门要和他这个夫主交待清楚,得到允许了才能出去,但高志柏读书人,日常不大信那些烧香拜佛的,张芬和他说了庙名,他没往心里去,早忘了。   很快张芬院里的一个小丫头让提来了,她先战战兢兢地报了个庙名,但等到高志柏厉声要人去租车,马上要亲自去把张芬找回来时,那小丫头的表情就不对了,有点惶然又有点欲言又止的。   高志柏气昏了头没有留意,那小丫头自己撑不住了,眼见着高志柏已经抬脚要出门,家主不知为何生了这么大的气,这要扑了个空,回来有她好果子吃吗?高志柏的脾气可不算好。   就哭哭啼啼扑到高志柏脚前跪下:“二爷,二爷,我撒了谎,奶奶没去庙里,是往大兴县衙里去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去,只是叮嘱了不许我往外说。”   张芬瞒着高志柏往公堂上掺和事也是心虚,怕中途出什么岔子,所以偷偷还是给留在家里的小丫头透了真实去向,不想小丫头胆怯,飞快把她卖了。   “……”高志柏这一个字就真是从牙缝里往外迸了,“走!”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抓紧倒数感谢一波(*  ̄3)(ε ̄ *) ☆、第175章   且说公堂之上,孟家——准确地说是万阁老正经弄了不少证人过来,这些证人不能一股脑出来,需要排个秩序,张芬算是分量很重的人证,她的顺序也排得比较后面,高志柏赶到的时候,还没轮得到她。   在高志柏熟知的规矩里,哪怕没他岳父出的那档子事,女人上公堂抛头露面就够丢他高家的人了,所以他在公堂外围张望了一圈,找着了被一个陌生仆妇拉着似乎还在传授什么机宜的妻子,二话不说,也不问她在这里出现是做什么,上去扯了她的胳膊就走。   张芬原还想嚷,一扭头望见他唬了一跳,嗓门立即低了八度:“……二爷,你怎么来了?”   “你爹——”高志柏青着脸,发现无法在外面把岳父干的恶事说出口,开了头又缩回去,只能大力捏住了张芬的胳膊,咬牙切齿地道,“张氏,回去和你算账,要不是看在你已为高家生下一子的份上,我此刻不会出来找你,直接命人送休书与你了。”   “……”   他一个男人含怒使力,张芬只觉被捏住的那条胳膊从皮肉一直痛到了骨头里,但这还比不上高志柏脸色及他出口话语的可怕,张芬唬得痛都没敢喊出来,也不敢问她娘家爹又给她惹了什么事,一声不吭地叫拉拽走了。   原本挨着她说话的陌生仆妇想拦又不好拦,只得眼睁睁看着还没派上用场的重要人证没了一个,然后皱起眉,挤过人群,走到县衙外停着的一辆马车前,掀开车帘,和里面你来我往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过一会,便有一个穿桃红袄子的少妇从里面被推出来,这少妇样貌底子不错,但她似乎多日不能安眠,又受了些不知名的委屈,脸色很是憔悴。   仆妇状似亲密地挽着她,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姨奶奶,等会到了公堂上,说话之前,先想想你关在牢里的男人,想必你就不会嘴硬,知道该怎么说了?”   少妇瑟缩了一下,低着头,柔顺地“嗯”了一声,又小声哀求道:“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我知道你们能耐很大,我等会照着你们的意思说了,你们得说话算话,一定放我老爷出来呀。”   仆妇道:“你放心,一个商人,我们扣着他也没什么用。”   她拉着少妇重新挤进了人群里,往公堂里张望。   堂上,大兴县令正问着其中一个证人的话,孟家婆媳俩跪在地上,不时抹一抹眼泪。   蔡老夫人是真的相信珠华和叶明光就是当年原配留下的孟氏遗珠,她觉得一整条线索都是可以连起来的,那还怎么可能不是呢?所以她时不时就要憎恶又欣喜地瞪一眼叶明光——她的儿孙如今都在边关流放受着苦,让她半生不畅的下堂妇的后代反而能出息了!   而同时她欣喜的是,万阁老那边的人来同她详细说过,别看这小崽子年纪小,正经出息得不得了,要是能把他认回孟家来,孟家家业重振就有望了。她的儿孙判的只是流放,不是死刑,十年八年的,碰上皇家有了大喜事大赦天下,是能想法寻关系回来的,到时候一大家子怎么过活,总要提早做个打算。   孟钿做不得长久指靠,女人外嫁,原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何况她还只是个妾,以色侍人,不知哪天失了宠就不中用了,不比这小子,骨子里流着孟家的血,他以后越出息,越要脸面,越是挣不脱。   叶明光站着——他有秀才功名,过堂不用下跪,他全没把蔡老夫人的目光放在心上,那证人绘声绘色地说着原配的当年,他也没怎么听入耳里,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拉着桃红袄少妇重新出现在堂外的仆妇了。   他先就留意到了这仆妇不对劲,一直在张芬的左近,明显有勾连,不想之后张芬让拉走了,她居然有本事又拉了个差不多分量的证人来。   与当年相比,桃红袄少妇的身材丰腴了一些,装束全改,六七年过去,眉目也成熟了不少,但叶明光仍旧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是曾在姐姐身边伺候过的红樱。   真是有本事。   他的目光没有在那两人的身上停留太久,赶在仆妇发现之前便收了回去,然后慢慢走到大堂边上,招过一直守着的青叶,在她耳边低声吩咐了句话。   “告诉姐姐,红樱来了,我不熟悉她,请姐姐教我。”   他在张家的前半段时间一直养在二房,到珠华身边没多久,红樱就犯事被卖了,他基本没和这个丫头打过实际交道,没法推测她的路数。   青叶是红樱卖掉好几年后才进入张家的,更不知道红樱是谁了,不过她知道现在事态不一般,也不多问,蹲下身认真听了,点点头,就转身挤出人群飞跑而去。   **   “红樱?”   珠华摸着小腹站了起来。   她身边至今只有过两拨丫头,第一拨就是玉兰和红樱,对这两个丫头后来的去向,她记得很清楚。   红樱当年是被一个晋商买走了,现在应当或在山西,或受宠随着各地跑着做生意,居然会叫万阁老捏到手里,真是大出意料。   红樱的节操……她可不怎么敢确信,她最后的底线还算能守住,知道张兴文意图害她之后,没跟着杀人犯一条道走到黑,而是及时止损把已经怀上的孩子打掉了。   但最后底线和人应该有的道德准则之间差的距离可不短,何况那也是当年的事了,这些年不见,她是一如那时,还是变得更好或更坏,都是保不准的事。   “走,我们去县衙。”   青叶愣了愣:“奶奶,您现在的身子不方便去,哥儿的意思是让您把那叫红樱的事都写下来,我拿去递给哥儿。”   珠华摇头:“这要漏了什么,难道你再来回跑着不成?别啰嗦了,我不上堂,我上回从那路过,那衙前一条街十分热闹,茶铺酒肆都有,我记得有一间茶铺斜对着县衙,离得十分近,我们到那里坐下,县衙里再有什么事我也好援手。”   青叶听她态度坚决,便不说了,小荷早已找了披风风帽来,一一替她穿戴好,珠华把院里还剩的一个小丫头半芳和苏婉都找来,同她们都交待了:“我去大兴县衙对面的茶铺有些事,你们在家好生呆着,如果大爷回来了问起,就告诉他一声。”   半芳带点懵懂地点头,苏婉定了亲,人还是那个显嫩的相貌,内里其实稳重了不少,她觉出家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郑重点头:“嫂子,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哥哥一回来我就和他说。”   珠华冲她笑一笑,裹着披风出门。   门前已经备好了车,珠华先为防要出门,提前让人去租了,自家养马养骡是件挺麻烦的事,苏家便有钱,目前的庭院也腾不出足够的地方来,便一直都是租,好在也还算方便,苏家周围这一片不少人家有类似需求,有商人瞄准了商机,便在这临近开了一家车马行,里面还弄了一批马车专门供给有些身份地位的人用,铺设同租给一般人家的也不同,十分干净整洁。   青叶上车前瞄了那车辕上的车夫一眼,有些迟疑:“我刚才进门前,看见坐在这里的好像不是你?”   那车夫欠身点了点头:“才那小子嘴馋,坐在这里吹着冷风吃东西,不妨把寒气跟着一并吃进去了,嚷着肚子疼跑回去换了小人来,幸而小人腿脚赶得快,没误了贵人的事。”   青叶“哦”了一声,珠华在车里听了,也没当回事,车夫换就换了罢,反正都是车马行的,一般用。   半个时辰后——她冷着脸,用力掐着掌心。   大意了。   这种北风卷地的天气,人上了车都是把厚厚的车帘放得好好的,不会想起掀开来吹冷风,等到发现不对的时候,她再掀开看时,只见她们走的是一条全然陌生的道路,两边人烟稀少,想喊都没处喊,而青叶小荷两个在车厢里东倒西歪,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珠华昨晚睡得早,中途起来用了点晚饭后又爬回床上睡了,她的睡眠太充足,于是这当口倒能撑得久了一些。   两截被掐断的迷香丢在地上,珠华盯着它,试图用最后一丝清醒来分析问题出在了哪里。   她想不通。   不应该啊。   万阁老已经选择让此事经官,那又怎么会采取这种鸡鸣狗盗的手段呢。   把她绑走能有什么好处?   想来想去都想不到。   这个世道,想用一个女人来打击男人其实是不大能办得到的,男女社会地位的悬殊决定了这件事,且她身处的不是乱世,而是一个平稳的政局,在这种时期发生的官员之间的政斗,没有谁会傻到靠绑架政敌的妻子来实现,假如做到这一步了,那还不如直接绑架政敌算了。   可如果不是万阁老,而是别人的话,她就更想不明白了,她根本没和谁结下过这么严重的梁子,除万阁老之外,想找个嫌疑人都找不出来。   掌心的痛楚渐渐钝了,珠华再用力掐也不大能感觉得到了——因为她的力气也随不断上涌的睡意在流失,要不是肚子里有宝宝,她还可以和那车夫拼一把,至不济跳车也不能随着他的意走,可她现在什么也不敢做,脑子里只剩下了最后一丝游丝般的念头。   苏长越可一定要快点发现她不见了呀。   她其实还挺害怕的……   **   话分两头,苏长越接到梁伯求一个小内侍带进来的口信后,踯躅了一会,在太子听讲的间隙里去寻他告假。   家里叶明光再聪明毕竟还是个孩子,珠华又有着孕,他实在不放心由他们去应对孟家。   太子问道:“你家里出什么事了?”   他和苏长越年纪实在接近,与他说话便也随意得多。   孟家选择告官,那肯定是要往大了闹,这事很快会传扬开来,没有隐瞒的必要,苏长越简略直接说了,只是暂时隐了万阁老幕后指使的事,毕竟没有直接证据。   太子兴味地扬了扬眉:“还有这等事——行了,你去罢,孤这里没什么要紧事,你不用着急来,把家事处理好了再来不迟。若有什么为难处要孤援手的,也可以来寻孤。”   苏长越忙躬身谢过,他这时候只把太子的话当客套话听了,没有当真,但等到下午之后,他不得不又奔了回来。   因为他回家之后珠华不在家,照着苏婉的话到县衙附近,把那邻近一条街的店面全部找遍了,也没有见到珠华。   他额上都跑出了密密的汗珠,然而手足处皆是冰冷一片,心脏不断不断地往下沉。   他深知珠华性子,她不是办事没有条理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她给他留了话说去了哪里,那就一定是去了哪里,假如需要离开,那就算不能让丫头留下传信,也会托给店里的伙计,不可能不声不响就没了踪影。   而更奇怪的是,小荷和青叶两个都跟着不见了。   茶铺包括邻近店铺的人都表示,没有见过同珠华一般形貌的人来过。   苏长越挤到县衙公堂前围观的人群里,旁人的议论声已经全然入不了他的耳了,他旁若无人地把叶明光拉出来,问了他一声,已然微弱的希望随即跟着熄灭了。   叶明光也慌了,拉着他问:“姐夫,姐姐怎么了?你找不到她了?”   苏长越勉强笑了笑:“没事,她可能走到半途身体不舒服,又回家了,我再回去看看。光哥儿,这里我暂时顾不上了,你自己可以吗?”   叶明光道:“谁还管他们,我和你一起去找姐姐——”   苏长越打断他:“不行,你在这里稳住人,我私下想法子,先不能往外说,我怕……”   万一珠华已经落入别人手里——这其实可能性很大了,珠华出门不会孤身一人,这当口连着丫头一起没了下落,很难让人乐观下去。那么越早发现越好设法,此时对方未必安排妥了,二则恐怕逼急了对方,狗急跳墙,无论如何,现阶段不宜立刻张扬开来。   叶明光明白过来,重重点头:“我可以!你快去找姐姐。”   苏长越想再安慰他两句,然而脑中过度紧张而一片空白,想不出语句来,顿了顿,只能抹把脸,对着堂上的县令歉意地拱拱手,然后扭头就走。   “……”   县令原来正要发作,见他穿着官服,又很快就走了,只好莫名其妙地算了,继续审起案来。   下一个人证就是红樱了。   叶明光目光冰冷地望着她窝着肩膀,低着头,慢慢走上前跪下。 ☆、第176章   苏长越一路寻回家中,仍旧不见人后,在庭院中呆立片刻,不再犹豫,大步出了家门,直往东宫而去。   家里还有下人,但寥寥几个人往京里一撒,根本如杯水车薪,于事无补,目前最靠谱的只有向太子求助,为此欠下多少人情之类的不是他现在能考虑的事了,除了把珠华找回来,他现在什么也不想。   他狂奔寻到现在,再到东宫时已是下午了,配殿里不但太子在,还多了个晋王。   晋王现在每逢双日的下午就要被太子拎来读书,苦巴得不得了,跟太子求饶和跟皇帝求救都不管用,他越不乐意读书,太子越热衷压着他,而皇帝见太子一改之前的冷淡,主动总把弟弟招过去,乐见其成还来不及,哪里管晋王的反抗。   见到苏长越满头大汗地进来行礼,眉目间皆是焦灼,一看就是个揣事的样子,晋王眼睛一亮,忙把书丢了,跳起来道:“苏翰林,你这行色匆匆的,是有什么事啊?”   苏长越努力维持着平稳的嗓音:“回殿下,内子今日出门后,就没了音信——”   他把事说了说,又说了想借人搜寻的请求。   晋王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这还了得!光天化日之下,官员妻眷竟能无故失踪,苏翰林,你不要着急,本王这就点齐人马替你去找!”   要论人手,太子还真不如晋王方便,第一个他住在宫里,晋王住在宫外;第二个他多的是人使唤不错,但他是国之储君,身份贵重,一举一动皆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假如任性妄为,劝谏的口水能把他淹没。晋王就无所谓了,他一个藩王,不离了大格就行了,谁也懒得拿太子的行止标准去衡量他。   “那你就帮苏翰林这个忙罢。”   太子发了话,但不等晋王眉飞色舞地要冲出去,他紧跟着就补了句,“传话让你的人动起来就行了,你不用去,多你一个又于事无补,你不如在这里,有什么消息让人及时报来就是。”   “……”   晋王垂头丧气地又坐下了,一时跟他的护卫统领被传进来,苏长越同他说了究竟,这时他也不瞒着背后可能有万阁老的事了,怕错过什么,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晋王吃惊地凑过来:“你是说你媳妇很有可能叫万永绑走了?”   苏长越摇头:“臣觉得应该不是,这不像万阁老首辅之尊会做的事。但若说跟万家没关系,再想别人臣又实在想不出来,只能提出来,给统领做个参考罢。”   在政斗过程中使出绑架女眷这一招,对万阁老这个身份地位的人来说太掉价也太狗急跳墙了,就目前形势来说,他全无必要这么做,隐于幕后操控孟家将苏家拖入泥水才更符合他一贯的为人。   当下护卫统领离开去寻人,苏长越要跟着一道去,太子把他留了下来,道:“多你一个一样也是没多大用处,这事至今不知道谁下的手,假如外面找到了些头绪,你就在这里守着,我们好商量着做出对策。”   这是正理,苏长越按捺住焦急的心情谢过太子,站到殿边去等候。一时又想起叶明光来,忙请个人去大兴县衙那边看看怎么样了,结果梁伯跟着来回了话,说孟家的事解决了,叶明光已经回了家,让苏长越不用担心。   这就奇了,孟家搞出那么大声势来,人证一个接着一个,结果雷声那么大,雨点都没落下几滴来?   梁伯道:“哥儿也是才回来,听说大爷问,怕大爷着急,也是心急大奶奶,赶着让我就来了,没说究竟。”   苏长越暂也没心情追问,便罢了,让梁伯回去休息,看好了叶明光不要出去乱跑,自己继续等候。   傍晚时分,护卫统领匆匆进来回话。   运气非常好,居然有了线索。   说来到底是人多好办事,护卫统领领着百多号手下分了十来队散在京里,骑马四处打听,最终没找着人,但是找着了车。   苏长越提供了苏家附近那家车马行的地址,护卫统领去实地看过马车的样式——车马行的掌柜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派出去的车夫和车一直没有回来,他以为苏家仍在租用。   这种车马行里提供的车马说名贵是谈不上,但一定都有其独特的徽记,护卫统领便以此为目标和起点,率人沿各条道路查找问询,最终在城西的一处市场上找到了正在谈价出售马车的车夫。   这个“车夫”当然不是车马行掌柜形容的那个了,护卫统领一看不对,当即拿下来先一顿好揍,揍完了再问话。   “车夫”晓得自己干的事利害,起先被揍了还不肯说,只是嘴硬,没想到护卫统领跟晋王混的,不怕事,手还黑得不得了,直接往死里打,大有“打死你白打”的气势,这什么人扛得住哪,“车夫”满口血地求饶不迭,一股脑全招了,唯恐说慢了一个字真叫打断了气。   这“车夫”本身属于下九流道,诨号李飞鼠,平素就不干什么好事,这回收买他的是个陌生人,年纪不大,但是出手非常阔绰,像个富贵人家小厮的模样,好几天前就找上他了,说他主人看中了苏家那个小主母貌美,想把她弄到手。   李飞鼠先不敢,那小厮就不断加价,李飞鼠这种人,见钱眼开为了钱娘老子都敢卖的,很快动了心,就把这笔生意接了下来。人这会儿恐怕已经送到买家手里去了,那小厮叫他驾车直接出城,在外面呆几个月避避风头,李飞鼠嫌带着马车累赘,丢又舍不得,就拖来这里卖了,不想就这一耽搁,让逮住了。   苏长越用力掐着掌心以保持冷静:“‘恐怕’是什么意思?”   “因为那李飞鼠始终没见着真正买家,他驾车到了城西西郊事先约定好的地点后,便有那小厮驾另一辆马车来接了人,然后他就拿钱走了。”   不是万阁老。   苏长越烦躁地排除了最大的嫌疑人。   万阁老只是没必要办这事而已,不是他办不成,如果他有需要出这个手,手底下能用的人多了,绝不至于临时去找个李飞鼠这样因贪财而露马脚的货色来——想想章二姑娘就知道了,她很有可能为万阁老所害,然而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护卫统领继续说,见再问不出什么来,才暂时把那李飞鼠捆起来着个人看守了,顺带一提,原本真正的车夫着了道,让捆在一处死巷的角落里,护卫统领一个手下找着他的时候,他已经快冻僵了,好悬捡回一条命来。   晋王敲敲书案:“别说这些没用的,苏翰林的内眷呢,再没消息了?”   护卫统领迟疑片刻:“苏翰林说内眷失踪的事可能与万阁老有关,末将顺带着也打听了一下,知道了一件事,不知有无干系。”   晋王忙道:“快说快说。”   “万阁老的公子万奉英,前些时日不知哪日悄悄回了京,他的行迹有些鬼祟,不像因公务进京。”   “他有个屁的公务!”晋王立时嗤之以鼻,“一个混日子的小小同知,去了大半年不知道自己的衙门认不认得清楚呢,肯定是自己偷溜回来的,他干这事又不是头一回了!”   太子皱起眉:“别吵,西郊——西郊风景好,京里好些人家在那里建了别院,孤没记错的话,万家在那里也有一座——”   他让晋王别吵,然而晋王一听,听出了点头绪,忍不住更激动地嚷嚷:“万奉英那小子是个好色如命的色鬼,对上了!”   他的结论下得简单粗暴,殿内诸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发现:这个简单粗暴的结论很可能是对的。   真相就这么简单。   这桩事要是出自万阁老所为,那很不合理,万阁老搞阴谋不可能这么掉智商;可要说是万奉英,那真的还就符合他的为人。   他能撑到最后没有露面,让李飞鼠无法直接指证他,都算是在他有兴趣的事情上超常发挥了,好比张兴志为了钱,能一刀捅死比他聪明十倍的张兴文一样。   护卫统领道:“末将也觉得很有可能,但阁老别院,末将不奉令实在不敢擅自搜寻,所以只有先行回来,请殿下的令了。”   殿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不单是护卫统领不敢,太子和晋王同样也没这个权限。   若是一般官员,晋王粗莽,拼着不怕得罪一把,但万阁老是一国首辅,他是藩王,动这个手不单单打的是万阁老一人的脸,乃是全体文官的脸,效果好比捅了马蜂窝,到时候搜出人来还好,搜不出来,以晋王之尊也难免要吃不了兜着走,皇帝都很难护住他。   苏长越沉寂片刻,拱手:“多谢太子殿下和晋王援手,如今有了线索,臣可自去设法了。”   他转身要走,太子喊他:“苏翰林留步,孤都不好出手,你去寻什么法子?不要动傻主意,你若不慎陷进去,你妻子更救不出来了。”   晋王烦得拿起本书乱翻:“这老贼,养个儿子是个小贼,一家子不要脸,哎——我是没证据,要有证据,别说什么别院了,就是万家本家本王也照冲不误,真憋屈,皇兄,你天天压着我看书,看这么多书有什么用,这要紧时候它就是派不上用场。”   太子没好气瞪他一眼:“你才学了几天,就好意思说‘这么多书’了!”   “……”晋王没趣地把书丢开,冲苏长越道:“你读的书多,你想个主意来,本王不怕出头,就是得有个理由,不能凭白闯人家的别院去吧。”   他和太子一个十八,一个二十,正是精力充沛浑身是劲的时候,太子早年独自在京,先帝一心沉迷修道,连亲儿子都撵在外面不在意了,何况他这个孙子,太子在京就活得像个小透明,祖父不疼,亲爹不在,只能战战兢兢老老实实的,及到翻了身被封为太子,也只是闭门读书,没操办过实务,故此他遇了事,就正经很有热忱。   至于晋王,能不关在太子这里读书就极好了,能搅些事出来就更好。   苏长越开了口:“……只是恐怕要殿下担些风险。”   晋王极有兴趣地:“呦,你真有主意啊?快说来我听听。”   “请殿下借我些人,我不说内子失踪,只说家里进了贼,偷了件要紧的东西,我领着人一路追,追到了西郊,闯进万家别院,假使内子不在,我只说是追贼误闯,天色那时肯定已经黑了,分辨不出谁家是谁,看错了也是情有可原,殿下咬定了什么都不知道,只说我问殿下借人去寻贼去的,万阁老如有不满,只管参劾我就是。但虽然如此,殿下也不是全无风险——”   “这点风险本王担得起!”晋王立刻道,“本王的人不过误闯,他能拿我怎么着,还能扣下本王的人不成,至多转头往皇爷面前告我一状,皇爷做做样子训斥我一顿罢了。”   “不妥。”   太子却摇了头,道:“夜晚时分,万家别院肯定关门闭锁了,苏翰林怎么进去?撞门硬闯吗?那就不是误闯能解释得了的了,寻着人还好,若人已经转移,那你这桩罪过大了,绝不是受一二弹劾便能了结的事。”   苏长越当然知道,但是珠华怀着身孕失踪,很有可能为万奉英掳走,不知现在遭遇什么,他每一想到心火如焚,哪还顾得上其后结果?他若有足够人手,此刻已直掀别院而去了。   太子盯上晋王:“孤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只是二郎,你要担上更大的风险,苏翰林多半早已想到,只是不好说。孤这个兄长来请你办,你答不答应?”   晋王:“……”他有点怂,不是怕风险,他老觉得不知道这个长兄心里在想什么,他在皇帝面前毫不留情地吐槽太子,说他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其实真见了面他是有点发憷的,声音就低了八度,“皇兄,你要我做什么呀?”   太子道:“你先说答不答应。”   晋王犹豫了一下,手有点抖地拍了拍胸口,勉力撑出了气势:“皇兄头回找我办事,你就说吧!我再不说一个‘不’字!”   太子满意地笑了:“——好。”   其实太子的主意很简单,就是把苏长越那个主意里的领头人换成了晋王而已,再把丢失的东西换成了丫头,然后说看见疑似万奉英的人掳走晋王府出门买花的丫头走了,晋王为此领着人追到了别院。   晋王的身份当然比苏长越要能扛事,但这个主意只能太子或晋王本人提出来,苏长越问晋王借些人还罢了,给晋王扣锅就过头了。   他此时便忙要拒绝,但太子不容拒绝地道:“救人如救火,不要耽搁了。”他又望向晋王,目光头一回温和起来,补了一句,“二郎,你不用害怕,放手去做,此事是孤提出,如果有什么不妥,孤会出面承当。” ☆、第177章   珠华醒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她第一个动作是捂住了小腹,然后检视周身衣裳,发现除了皱巴了点,别的都齐整着,微松了口气,才抬头打量周遭环境。   桌上点着灯,这是一间布置得还不错的厢房,小荷青叶两个都不在,窗前倒是站了一个不认识的陌生妇人,背对窗扉,目光有些失神地不知望着什么,似在发呆。   这妇人穿戴极好,但身量极瘦,厚厚的锦裘裹在身上,她的肩膀支棱着,显得撑不大起来,不知是烛光的原因,还是这妇人本身的脸色就有这么差,几乎是无一丝血色,却也不是白,而是蜡黄。   珠华昨日才见过的孟夫人也像个身子不好的样子,这妇人的年纪比孟夫人要轻,但病容却比她还重。   ……这跟珠华想象里醒过会遇见的场景一样也对不上。   她缩了缩脚,怕刺激着妇人,努力放缓了声音:“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我过来?我的丫头呢?”   妇人如梦初醒,眼神晃了晃,她明明面对着珠华所在的床铺,但竟是此刻才发现她有了动静。她先没有说话,用那种没什么神采的目光望了珠华好一会,才有气无力地开了口:“你有孕在身?”   女人大概对这些有天然的敏感,从一些下意识的小动作里便能觉察了。   珠华警惕地更加护紧了小腹,点了点头。   这妇人看上去没什么威胁,也不凶恶,但她能出现在这里,就绝不是一个良善无辜之辈。   妇人并不把她的情绪放在心上,兀自缓缓道:“我要是也有个孩子就好啦,这日子,就不会这么没意思了。”   珠华试探着和她聊道:“你年纪也不大,把身子调养好了,应该还是可以生罢。”   妇人摇摇头:“不成了,我知道我是好不了了。”   她望着珠华又发呆了一会,主动问道:“你生得这么好,你原来的丈夫一定待你很好罢?”   珠华觉得她的形容莫名其妙,丈夫还有什么原来不原来的,好像她有几个丈夫似的,心下觉得不对,顺着道:“是待我很好,不过可不是因为我的相貌,是我们性子合得来。”   妇人眉尖蹙起,拿帕子掩了嘴,咳了两声,才继续道:“唉,再好你也不要想了,往后你就安安分分的罢,只要你不闹,哪个男人也不舍得待你太差。”   “……”珠华觉得这妇人有点神神叨叨的,但是她也明白过来了,忍着心慌把先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绑我过来的到底是谁?”   妇人这回回答了她:“是我丈夫,过不多久,就要变成你的丈夫了。”   什么玩意儿!   珠华恶心得差点吐出来:“你们到底什么人?我夫君是在朝官员,此刻一定已经在外面找寻我了,我劝你最好还是乘着他没找过来前把我放了。你放心,我一个妇人,也是要名声的,不会把被人掳走的事说出来,你悬崖勒马,此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才怪,她回去肯定找人来把这贼窝掀翻了!   妇人愣了愣,问道:“你丈夫现居何职?”   珠华忙说了。   妇人却又平静下来:“你不要多想了,一个小小七品,与内阁首辅比,又算得了什么。横竖等他来了,你自会知道,我就与你明说了罢,这里是万家别院,我丈夫是万阁老之子,他在外面见过你两回,慕你美色,惦记多时,终于从他的妾室那里知道了你是谁,为你布出了这个局。”   这要说到万奉英带着孟钿往高邮州上任的事了,高邮本身也算得一个不错的州府,但与相邻的扬州比起来就相形失色了,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是连不学无术的万公子都知道的,他到高邮以后,成天假借了公务之名往扬州跑,孟钿独守空房,有时能连着半个月都见不着他,便见着了万公子也多半喝得烂醉,偶有清醒时,就是跟她点评扬州各大青楼的各色美人,孟钿能从京城跟到任上,算是受宠的一个妾了,但毕竟是妾,万公子并不尊重她,跟她说起这些来毫无顾忌。   孟钿憋闷得不行,她是贵女出身,有自己的脾气,有一日万公子再说起那些美人时,孟钿便以嘲讽的语气说起了珠华,说这些人连给珠华提脚也不配,若往她旁边一站,什么美人,不过一个个烧火丫头,嘲笑万公子没见过世面,拿野鸭当凤凰。   她不是无故把珠华拖出来当枪,以万公子的大嘴巴,在元宵灯会上遇到一个魂萦梦绕的绝色美人之事当然也跟她念叨过的,孟钿当时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了,只是一直装不知道,及到离开了京城,到了外任上,她觉得隔了这么远,万公子跑扬州风流还罢了,总不能再跑回京城去,所以一时生气才说了出来。   孟钿虽然与了万公子为妾,但她真是不了解万公子。   万公子有个包擦屁股的好爹,擅离职守这事算什么,他一听美人有了下落,抬脚说走就走了。   哦,对了,是少女还是少妇这差别对万公子来说也不是个事,他只特意捡了年根底下这个时候回来,这样回去时卡着过年封衙放年假,他偷溜不在任的时辰就显得没那么长了。   珠华根本没印象见过什么万公子,这时再想这些也是没用,她一边在心里飞快思索对策,一边往外打量张望。   妇人看出了她的意思,道:“他现在不在,公公知道他回京,十分生气,才让人把他叫回去训斥了。”   她表情起了一丝变动,露出了一个似乎有些得意的笑容,“是我说的。他回京时不知道我在这里,再要换地方,也来不及了。”   珠华有些惊讶,问道:“你恨他?”   再一想也不奇怪,万公子这种货,不管哪个正常女人嫁给他都会很糟心的,看这妇人那么重的病容也知道她过得不好。   妇人的身子确实很不好,她已经站不住了,往前走了走,扶着桌边在椅子上坐下,才道:“恨?说不上了,我这样的身子,过一日算一日,没有力气恨谁了。”   她说的是“说不上”,却不是“不恨”,珠华觉出了其中的差别,她现在要自救,寻不出别的门路,只能从这妇人下手,就探问道:“那你和万阁老说了他掳我过来的事吗?”   妇人摇头:“没有,我只想给他找点麻烦,不想他那么自在。至于更多的,我闹不动了,就随他去罢。”   她目光疲倦地望向珠华,“我知道你不愿意,但你也不要多想了,你逃不走的,等天一亮,城门开了,就会有人把你送走。你老实一些,以后日子无非也是这么过,你若动别的主意——”   她转过身,手指着窗外,“那中庭里有个荷花池,候府的姑娘也一般填进去了,你当你有个七品夫婿,命就好值钱吗?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   冬日天黑得早且快,此时外面已是一片黑乎乎的了,珠华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心中猛然剧烈一跳:“……!”   候府姑娘——   能有几个候府姑娘!万家再能耐,不能隔三岔五地杀个候府姑娘闹着玩罢?!   妇人把她的表情认成了惊恐——本来也差不多,继道:“吓着了?你听话,自然就没这些事了。”   珠华表情害怕地问道:“你、你别是故意说谎骗我罢?你说的那个候府姑娘是谁?”   她以为妇人会拒绝回答或和她绕圈子,但这妇人行事真是不可捉摸,她居然直接说了:“我身子还好的时候,出门时见过一回,若说正经的候府姑娘也不算,但虽是旁支,也是确有血脉的,不知怎么得罪了人,花一样的年纪,在那月色下头,闭着眼,身上绑了石头,叫人推进了池里,悄无声息地,只有边上的刚长出的荷叶颤动了几动……”   屋角摆着火盆,珠华只觉周身一阵冷又一阵热,她都说不出自己此刻到底是冷还是热,掐着掌心算日期,荷叶生长是夏日,章二姑娘差不多正是那时失踪,又是旁支,这要不是她,就见了鬼了!   她心里滑过一声叹息:果然,万阁老不可能留章二姑娘生路。   这妇人话里透出来一个更重要的信息:她身为万家人,亲眼见到章二姑娘被害,居然不知道原因,这一则可能是章二姑娘案发不久后焦点便即转移,闹到了晋王该不该就藩上,二则是这妇人病势转重,从她话音里可以听出,她后来基本不出门了,困居深宅的情况下,就算听到一点风声,也很难把见到的场景跟万阁老的阴谋诡计联想起来,她心里,说不准以为是丈夫玩脱了的风流债更多一些。   正因为她不知道,才会这么轻易地把这种能祸及万家满门的秘密说出来吓唬珠华。   章二姑娘单单一条命在上位者眼里算不了什么,但她出事在那个关口,丧命于万家别院,这里面的问题就要命了,皇帝只要知道,不可能领悟不到。   “……我、我还是不怎么信,你看见了那么吓人的景象,都不害怕吗?那个人当你面推下去的?”   妇人摇摇头:“我也快死的人了,有什么好怕的。不算当着我的面——我身子差,晚上睡眠一直不好,天热起来,更难合眼了,我睡不着,出去走走,才见着了。他倒没见着我。”   她说着又有些失神:“其实就算现在天冷了,我一样还是睡不好,这日子,真是没什么过头,不过在这里,总比在城里好,我一个人清清静静的,不用见那些贱人……”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倦意十足又安然地,但一个“贱人”的形容,却仍旧透露出了她的内心远不是这么平静,她的彻夜难眠,大约与这含着的心事脱不了关系。   珠华捏着手心,把声音放得轻轻地问她:“他这样对你,你甘心吗?你也是名门贵女,没有一样配不起他,却过着这种日子,姐姐,你多大了?有三十了吗?我觉得你应该没有,你怎么就总是说自己要死了呢——”   “别叫我‘姐姐’!”   妇人如被刺痛般,一下子声音都尖了起来,“你们这些贱人,谁配这么叫我!”   珠华精神大振,这妇人要一直半死不活的,她无从下手,但她现在有点摸着她的脉了,这妇人不是神神叨叨,而是长久被疾病缠身,思虑难免有些迟钝,且注意力不大集中,东一句西一句,但她仍会有情绪,她没孩子,丈夫又烂成一滩泥,她没有爱,但她还有恨。   作者有话要说:  倒计时,应该还有一章啦,不足部分番外补了~~~ ☆、第178章   妇人的脸色蜡黄里透着潮红,她再开口时声音降了下来,但显然心绪并未平复,道:“甘心——如果你是我,你能甘心吗?但不甘心又有什么用,莫说我这个身子这样了,就算我还康健着,我嫁了鸡狗,也只好随了,难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还能允我反悔另配吗?这一辈子,无非也就这样,好在我快熬到头了,往后的日子,就是你了。”   她又拿帕子掩着咳了两声,露出一个有些怪异的笑容。   珠华不叫她“姐姐”了,直接道:“你还不到三十,谁说你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觉得自己活不长了,是因为在这个家里,总是受气,病当然难好,你要换个人家说不准养两个月就好了,我跟你说,你知道我祖母吗——”   她也是急中生智,把从没见过面的叶老太太事拉出来说了,说了一段,见妇人竟是听住了的样子,愈加绘声绘色起来,不管真假只管把叶老太太后来的日子往美好里说,道:“——你说你走不了,你看我祖母,她当年是忠安伯府的嫡长媳妇,世子夫人,不一般也走了,过得好好的?这事一点不假,你若不信,现在就可以着人出去打听,那孟家正跟我家打着官司呢,他家被抄倒了霉,想起我祖母来了,想来赖上我们,我今儿出门,就是为着这桩事。”   妇人呆了半晌,她不说话,珠华一时也不敢催她,只是着意留心她的神色,终于等到她一句:“你祖母是被休的,当然可以离开那个地方,我怎么可能?再说,我这个身子——”   珠华捡准时机逼上一句:“那你就甘心等死吗?我不劝你什么,不过像你说的,你反正都要死了,那还担心什么?我要是你,走到这个地步,谁让我不痛快,我叫他全家给我陪葬!”   “呵呵……”   好似她说了什么很好笑的话一般,妇人摇着头,笑了出来:“小丫头口气倒大,真能信口开河。你要真是我,你有什么本事摆布得了内阁首辅?你以为万家是你们那小门小户,跟丈夫吵了架,抬抬脚就能出走吓人吗?”   她当珠华年轻不懂事,没见过世面,珠华索性也就顺着道:“怎么没有?你不是见到他们把一个侯府姑娘都给害了?我要是你,被逼得没法了,我就去告官。”   妇人更好笑了:“告官?就算官府受理了,万家起码能推出一百个下人出来顶缸,你以为杀人是件大事,其实对万家来说,连一点波澜都不会激起。”   “再说——”她摇摇头,扶着桌面,慢慢站起身来,“算了,不要说了,我难道还真能把我的婆家怎么样吗?不过说两句气话罢了。”   她转身要出去,珠华在她后面紧着道:“你不想怎么样,那就更好办了,就当是给万家找点麻烦,像你告密把你丈夫弄回去挨万阁老的骂一样。你就甘心在家里等死,你丈夫回到扬州去风流快活——”   她未敢把章二姑娘案的真相说出来,只是不断诱导,因为一般妇人嘴上说得再恨,真让她下狠手报复婆家,她可能反而下不了决心了,这妇人果然就是这种情况。   珠华说的同时,也在慢慢站起来,她早就在瞄桌上那个放灯的铜灯盏了,现在屋里没有别人,虽然她怀着身孕,但那妇人风吹就倒的身子战斗力肯定更弱,乘着万公子挨骂没回来前,她若能出其不意制住那妇人——   “你说得有理。”妇人停下了掀帘的手。   幸而她动作缓慢,没立刻转头,珠华忙坐回床上去。   她转过来的脸色变幻几番,苦怨倦恨交织:“算了,还是麻烦得很,我折腾不起了。”   珠华的心才往下沉,妇人接着道:“这样罢,看你我的运气了,你说你夫君会来救你?那就看是你夫君先来,还是他先回来了。”   她继续掀帘,往外说了一句:“茶来。”就走回桌旁,重新坐下,道,“长夜漫漫,反正我也睡不着,就等着罢,有句话你说的没错,我都快死的人了,我还怕什么呢,他们让我这么不痛快,我也让他们难受难受……”   “……”   珠华无语了,久病之人的思路真不可以常人计,很快丫头掀帘送了茶进来,屋里有了人,珠华没把握也不敢乱动了,那妇人还让给她也递了一盅,珠华不敢喝,只是握在手里。   茶水渐温之际,外面传来了动静。   动静不算大,但不太寻常——起码不像是迎接主人回家的动静。   珠华跳下床,这回也不管了,直接快准狠地把蜡烛扳掉,握了那个烛台在手。快得救了,她要这时候被人胁迫住受了伤就太冤了。   倒茶的丫头本想过来,见此只好罢了。   妇人全无反应,只是笑了笑,叹了口气:“看来你的运气比较好。”   她真的是太累了,也太烦了,累到没有力气做什么决定,但真的什么都不做,又不甘心地烦躁不堪。   有人来推她一把,她释然多了。   之后会怎么样,谁在乎呢?反正她快死了。   **   咚、咚!   厚厚的冰层被敲裂开来,击打声震耳欲聋。   随着冰封荷池下一具女尸被发现打捞上来,这击打声跟着也敲响了万阁老的丧钟。   苏长越和晋王闯来那晚,珠华当着晋王的面诱导万夫人确认了荷池底下沉了章二姑娘,虽然其后万夫人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又再反口,但已经晚了,当着亲王面的呈词怎可能再被推翻,晋王让人把万家别院控制起来,然后连夜进宫,太子此时正在皇帝处请罪呢,他知道闯阁老别院的事掩不住,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就很有担当地出头了,不想晋王来说了此事,皇帝震怒,哪还顾得上训子,候到天一亮,即命锦衣卫去砸冰捞人。   捞上来的章二姑娘在池底沉了半年,那模样——真是连她亲娘章太太来都无法辨认了,但不要紧,有万阁老嫡长儿媳的证词,足够用了。   万阁老以往做下的所有罪过,在皇帝那里都不如这一桩严重,什么先帝颜面,老臣体统,万阁老便是掏出面免死金牌来都不抵用了。   锦衣卫很快从别院转移到了万家主家,封门那日,万阁老自知大势已去,一语不发,万奉英没来得及出城,一并被堵了,他还嚷嚷:“你们这些鹰犬,有什么证据敢来封查我家?!”   领头的锦衣卫统领下了马,和气地笑了笑:“万公子请让一让,这证据,搜过了就有了。”   万公子不让,直着脖子还想争辩,一个小旗过来,按着他的双手一剪一翻,就把他捆巴起来丢门后去了。   苏长越准备多时的那一封弹章派上了用场,紧随他其后,快过年的当口,参劾万阁老的奏章硬是如雪片般飞向御座。   没人有心思过年,到处都在传说着万阁老为私欲竟敢自导自演意图将帝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故事。   拜章二姑娘案终于水落石出,连着又是查抄万阁老家之故,众人的目光全被吸引过去了,掩在这之下的珠华失踪了大半天的事,很容易便遮掩过去了,当然她诱引万夫人的功绩也同时罕为人知,不过这没什么要紧,该知道的,自然是知道,太子已经表示太子妃深宫无聊,让苏长越转告待珠华这阵惊吓过后,养好了身子可以去坐坐。   ……   其实珠华根本没受多大惊吓,她说是被人见色起意,根本连色鬼的面都没见着,很快让救了回来。   她回家先出乎意料地见到了红樱。   红樱是来告辞的,珠华才知孟家的事竟已解决了。   且说红樱好端端在山西住着,不想天降横祸,她跟的那个晋商忽然被人抓了去,她则为人胁迫,要跟进京来做伪证,那晋商只是个商人,没有多大势力不错,但那个胁迫者不知道,红樱却是有关系的,关系是调到山西的张推官。   晋商能钻营,在本地做生意,各样官员的关系网要打探清楚,红樱便是因此知道了张推官到来的事,她在张家犯有旧事,平常不敢去见,但男人叫人捏个罪名抓走了,背后牵扯到要她编话诬陷珠华和叶明光,这她就不能不去了。   张推官听说和外甥外甥女有关,便见了她,听过之后,十分讶异。   原来叶老太太旧事究竟,他竟是知道的,叶老太太在儿子成年后便告诉了儿子,而叶安和不欺暗室,娶张推官妹妹为妻之前,也坦诚把这一点告诉了张推官。   至于张推官没有告诉珠华之故,是因已隔了两代,叶孟两家从无来往,本也不可能再有关系,翻出祖辈旧事来没什么必要,再者,这种后宅恩怨,确实也不大好说。   在张推官诉说的真相里,叶老太太第二回走时根本没有怀孕,她那时“月份”那么浅,哪可能确诊得了,她做出有孕的症状来,大夫顺着说罢了,也没把话说死,但老伯爷不懂,以为一定是有了。   叶老太太这一招不管为报复还是为脱身张推官都以为很妙,但他觉得不好说出来教孩子,就没说。不想几十年后被人钻了空子,扯出来说嘴图赖。   张推官在山西仍旧是管刑名,他保证看顾那晋商在牢里的安全,事了后一根头发不少地把他放出来;红樱就负责将计就计,随同北上,拆穿孟家人的盘算。   “大舅舅真是救难雨啊!”   珠华感叹,怪不得这事这么快了了,两个重要人证一个让拉跑了,一个倒戈,孟家还有什么戏唱?   叶明光挨在旁边,笑嘻嘻地道:“姐姐,你可不知道红樱姐姐说祖母走时根本没怀孕时,孟家人的脸色有多难看,我要不是担心姐姐,都要笑出来了。”   珠华感念红樱这回帮了不小的忙,给她塞了不少东西,主仆坐着说了半天话,倒把小时恩怨都了了。   红樱抹着眼泪道:“哎,不是姑娘那时放我一条生路,我不知在哪个脏地方里熬着,谁知道还有条命没有呢?大老爷保了我家老爷平安,我就跑这趟腿,给帮着做回戏也是应当的。”   她多年不见珠华,知道她嫁了人,但一开口不大留神,仍旧时不时带出旧日称呼来,珠华听她叫“姑娘”,想起在张家时的光景,心里也觉亲切,便不纠正她。   说了好半天后,红樱告辞离开了,她要赶着回家见老爷,年是没法一起过了,说不准还能赶上个元宵节。   珠华站门边目送她离开。   苏长越自上完那一封弹章之后,却是深居简出起来,每日除上衙之外,只在家中陪伴家人。这一日,他又按时散值回家,珠华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问:“万家的案子有什么新进展吗?”   苏长越接了茶盅在手:“判决下来了。”   珠华惊道:“这么快?”   “嗯,我看皇上的意思,是不想留他过年了。”   珠华“噗”一声笑出来,苏长越不知哪里戳了她笑点,不解地望她,珠华不解释——这个问题也很难解释,只是追问道:“怎么判的?”   “全部家产罚没入官,万奉英流放,万永已是古稀之年,皇上还是没有把事做绝,贬了他为庶民,即日起三日没必须离京,有生之年再不许回来。”   杀人偿命这个定律对万阁老这个层级的人是不太起作用的,但他多年积攒的家业一朝化为乌有,又那么大把年纪了,儿子再流放出去,其晚景如何,可想而知,恐怕还不如上菜市口挨一刀来得痛快呢。   而至于孟家,赖叶家没赖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以后下场更是说也不必说了。   珠华合掌朝空拜了拜:“今年过年,终于可以告慰公公婆婆了。”   苏长越温柔地看着她:“等到明年六月,他们泉下有知,才更欣慰。”   珠华愣一下,摸摸肚子,甜蜜蜜地笑了。   **   时光荏苒,半年一晃而过,六月天,艳阳高照。   院里后栽的葡萄藤爬了满架,浓荫如瀑,架下摆着石桌石凳,苏长越同叶明光两个对着面,一高一矮,时坐时立,此起彼伏,没个消停。   自西厢房里断断续续传出惨叫,每叫一声,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就禁不住要对望一眼,目中闪过惧怕。   叶明光恐惧之余,还加瞪苏长越——只是也不好说话,再心疼,总不能埋怨他姐夫不该让姐姐怀孕罢?   两个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转了几圈,终于惨叫转成一声天籁般的婴儿啼哭声,旋即已经出嫁改换了妇人装束的苏婉张着手,喜笑颜开地从西厢房里冲出来,大声叫道:“生了,生了!”   苏长越二话不说,往西厢房就冲去,他身高腿长,抢在了前面,叶明光紧紧跟在后面,边跑边还记得问了一句:“苏姐姐,是我外甥还是外甥女?”   苏婉道:“是个千金!——哎,光哥儿,你别进去。”   叶明光极不服气:“为什么?姐夫就进去了!”   苏婉无奈地摊手:“哥哥也不该进去,不过我拦不住啊。嫂子现在累着呢,你别进去添乱了,等哥哥看过了,我就把小千金抱出来给你看一眼好不好?”   叶明光不好硬闯,只好不大甘心地答应了:”——好吧,苏姐姐,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快些呀。”   他两个在外面谈判,苏长越已经飞快走到里间去了,稳婆和孙姨娘都在里面,看见他进来也有点傻,要撵,苏长越道:“我看一眼珠儿和孩子,很快就出去。”   稳婆知道这家男主人是个做官的,不大敢相强,孙姨娘也不好硬拦,只好眼看着他走到床边去,俯下/身来,极小心轻柔地把珠华黏在脸颊边汗湿的头发都拨到一边去,想说话,眼圈微红,一时竟说不出来。   珠华有气无力地道:“我没事,生得还算顺利。孩子呢?快抱来我看看。”   稳婆忙把包裹好的小婴儿抱来了,小小的一团,脸上其实没有什么眼泪,但就还有些抽泣着哼哼唧唧的。   稳婆笑道:“是个秀气的小千金,看这位奶奶的模样,将来指定是个大美人儿,听听,这哭声都秀秀气气的。”   珠华十分期待地微抬起一点头去看,苏长越忙从后托着她的肩膀——旋即珠华圆睁了眼,向后倒到苏长越怀里。   她真是吓着了,不然她知道自己现在蓬头垢面的,绝不可能好意思挨近苏长越。   但这时她顾不上想了,颤抖着声音道:“她、她怎么长那样啊?!”   从头到脚都红通通的,头上一点细软的乱毛皱巴着,眼睛闭成两条细缝,鼻子嘴巴都是小小的一点,讲真,这就算是她费劲吃奶力气才生出来的嫡嫡亲的女儿,她也说不出一个“美”字啊!   她都要懵了,怎么会这样,她跟苏长越两个的相貌都是接近顶值的那种,这小闺女随便捡爹娘任意一个长也长不成这样啊,起码一个中上之姿是稳稳的。   她打击得快哭了都,这要是个男娃就罢了,丑点还可以说个性,女娃儿怎么收拾——   “刚生出的小婴儿都是这样的,”孙姨娘笑着凑过来道,“奶奶信我,我们玉姐儿真的算极秀气了,不信过个两三天,等玉姐儿身上这色褪了,你再看看。”   “会褪啊?”珠华这才松了口气,她虽然活了两辈子,但前世穿时年纪也不大,没见过这么新鲜刚出生的新生儿,以为都是那种白白嫩嫩的呢。   苏长越忍笑——他是见过的,他两个妹妹呢,虽然是小时候见过,现在还有印象,知道小婴儿刚生出来差不多都是这个模样。他小心地把珠华放回床上,摸摸她的脸:“辛苦你了,你先好好休息罢,别的什么也不用想,玉姐儿有我呢。”   孩子的名字先就起好了,单名一个玉字,男女皆可用,苏长越起名的用意,源自珠华是珠,那么他们的孩子,就是玉。   如珠似玉。   **   又隔十来日后,珠华生产过后,缓过口气来,抱着小娃儿细细打量她,小团子身上的红色果然随着时日淡去了一层,虽然眼睛还是一条缝,看上去已然可爱多了。   “娘的小宝贝儿。”   珠华爱不释手地抱她亲一口,不知道是这几日看久了习惯还是小团子的五官真的变得清楚了一些,她现在再也不觉得她丑了,而是越看越可爱,真的生出信心来,觉得她长大以后会变成一等一的大美人儿。   “就算不是也不要紧,娘也爱你。”   抱着又亲一口,小团子才吃过奶,被喂得饱饱的,凭她折腾也不闹腾,乖乖巧巧的一小只。   她的母爱正挥发得起劲,苏长越回来进了屋,站在桌边换官服,珠华先看他一眼没留意,低头时忽想起不对,忙又抬头:“苏哥哥,你的衣裳?”   她记得苏长越原来胸前的补子是种很不常见的鸟,名字尤其古怪,她要不是因为苏长越的官职,都认不得这两个字,但他今天回来虽还是青袍,补子却换了,变成了两只白鹭。   苏长越听她问,含笑把官服又拿起来,跟她展示了一下:“我不在翰林院了,今日接了调令,转入詹士府左春坊,任左司直郎。”   这是六品了,等于升了一品,所以补子也换了。   以苏长越的年纪来说,升得真算快了,而且稳扎稳打,从翰林院出去,詹士府算是最好的转迁部门之一。   珠华禁不住夸他:“苏哥哥,你真是平步青云。”   “还早呢。”苏长越谦道,换上家常外袍走过来,挨着她坐下,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团子抱着,对着她哄道,“为了我的玉姐儿,爹爹要更努力才是。”   他毕竟在家时候少,还是不大敢抱,抱一会就把孩子还给了珠华,珠华哄孩子没个够,很快又跟她亲热上了。   苏长越倚在床边,目光温柔地看着,心中一片安宁和悦。   青云在上,来日方长,他会一步步走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