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帝娇》 作者:卯莲 ============ 第一章 七月流火,炽热的高温将空气都熏烤得似白烟,京城街上的百姓莫不满脸大汗面带疲色,叫卖声就显得有气无力起来。 京城东南一带,正是那些高官显贵们的居所,府邸门前大都建有两尊威风领领的铜狮,使寻常人家望而却步。程府正是建在这一带,此刻门前守着两个精神抖擞的家丁,府内人流川息,婢子们在长廊快而有序地穿梭,往西苑那边,便能听见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阿绵在哇哇大哭,她很饿,可是身体的力气根本不足以支撑她的行动。没等她细想这些异常,已经有一触感圆润的东西被塞进了她嘴里,她迫不及待吮吸起来,一股温热带些许腥味的液体进入她的喉间,她皱皱小鼻继续。 “瞧咱们二小姐,多秀气多乖巧。”旁看的女子白胖的面容带着笑意,怜爱地看着在奶母怀中吮奶的阿绵,“夫人盼了这么久,总算盼到一个女儿了。” “今天夫人月内已满,等二小姐饱了就带她去换衣裳吧,夫人肯定要第一眼瞧见小姐。”来传话的婆子又看了两眼阿绵,恋恋不舍离去。 奶母应是,等阿绵饱了后凑近闻了闻,对一旁的婢子道:“真是稀奇了,小姐身上一直都带香味,小云,你们给小姐洗浴时用香胰子了吗?” 小云笑着摇头,“屋外小池中的芙蕖都开了,屋内也常备熏香,带些香味又怎么了。正好小姐还小,不能经常沐浴,快带了小姐换好衣裳去夫人那吧。” 阿绵模模糊糊地听着几人说话,砸吧了两下小嘴,还吐出一个奶泡来,自己玩得开心。 如今正值盛夏,天儿热得不行,是以小云几个给阿绵换了件锦鲤戏水纹样的小肚兜,再罩件薄薄的外衫,就带着她出门了。 程府人丁兴旺,再加上四房都住在一块儿,所以府邸建得比其他人的要大许多,仅亭台楼阁就不止三五处,加上众人住的院落,山水池园,更是不知多到哪去。若是其他人家,指不定就要被御史弹劾奢靡无度,好在程家四房的儿郎都有出息,在朝廷各自任有官职,再加上陛下特许,也就没人再去管他这府到底多大了。 不过现在阿绵还是和她母亲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所以小云几人走了没多久就到了。 还未通报,里面就有婆子打帘迎了出来,急道:“哎哟我的小主子,快将二小姐抱进去吧,夫人都等得心焦了,差点没亲自过去。” 也许是传说中的亲子感应,才一被抱到自己这一世的母亲面前,阿绵就缓缓睁开了眼,葡萄般黑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还在乌溜溜地转,看着别说多讨人喜欢了。 隔了一月才看到辛苦生下的女儿,已经变得白白胖胖了,程王氏一见就爱得不行,忍不住亲了好几下,“阿娘的乖宝儿,阿娘的小阿绵,真是可人疼。” 猝不及防被亲了一脸口水,阿绵呆了几呆,啊呜呜叫了几声,但旁人也听不懂她说的什么,只当是在和母亲撒娇呢。 程王氏的贴身婢女素素笑道:“小姐这是记得夫人呢。” 其他婢女和婆子也纷纷说起吉祥话来,听得程王氏心中舒坦,面若春花。 “大少爷和二少爷呢?”程王氏边逗着女儿,笑道,“他们前几日不是还闹着要看妹妹吗,怎么妹妹来了又不见了?” “三皇子来了,二位少爷想是正在一起玩耍呢。” “三皇子来了。”程王氏略一沉吟,她入程府时那位小姑子已经进宫,二人说不上熟识。不过后来入宫参拜的几次对他们二房着实不错,“是在流芳园?带咱们阿绵也去看看。” 阿绵被抱在她香香软软的怀里,立刻又舒服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其实在刚刚几人说到皇子时阿绵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和朝代,不过她向来安之若素,也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牵挂,所以除了对自己要从婴儿做起,其他的她并没有什么抵触。 说来惭愧,阿绵还记得自己的死因,她是因为睡得太迷糊,出门的时候没看清路误入高压带被电死的。不过这一电,似乎竟然完成了她当米虫的梦想。 察觉到这户人家家世应该不错,阿绵心满意足。阿娘是个温柔的大美人,有两个哥哥,剩下的就只希望便宜爹不会太凶了。 夏日酷暑,微风也带着一丝燥热,半大的孩子自然喜爱在这时玩水。是以程王氏一到流芳园就见到两个小童并一个小少年正在池边戏水,池子不太深,旁边的家丁婢子们也在小心看护着。 一见到程王氏,两个小萝卜头立马从池中跳出,欣喜道:“阿娘!” 另一位半大的小少年慢吞吞站起来,走去,“舅母。” 程王氏含笑点头,“阿榕阿柯调皮,麻烦玄昕你了。” “阿娘阿娘,这就是妹妹吗?”看着母亲怀中穿肚兜的小女婴,两个萝卜头兴奋了,跳起来就要捏女婴脸颊。 阿绵又啊呜呜叫出声,心中呸呸道,熊孩子,熊孩子,离我远点。 许是看出女儿对两个哥哥的嫌弃,程王氏扑哧一声笑出声,“你们两个小泥猴,这么脏还想摸妹妹,不怕阿爹回来打你们。” 看着圆滚滚胖乎乎的小女婴,三皇子亦是心中一动,脱掉打湿的外衣,带着期盼道:“舅母,能给我抱抱吗?” 他自己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程王氏自然心有犹豫,温和道:“让婢子坐在凳上抱着,玄昕看着,行吗?” 三皇子乖乖点头,见小女婴半睁着眼睛犯困还用手去拨,“妹妹,不能睡,睁眼看我。” 阿绵无语地吐了两个泡泡望天,这也是哥哥,她的哥哥怎么好像都是熊孩子。 反正这天气不会着凉,程王氏便令婢女脱掉两个儿子脏得不行的外衣,也是有些无奈。这就是她一直想生女儿的原因了,两个儿子都调皮得不行,着实令她心累,所以急切需要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来安慰自己。 氛围正好间,园外传来几声爽朗大笑,“玄昕,又带着你两个弟弟胡闹了。” 言语间,走来一体态稳健,身着玄色常服的男子,男子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眉目间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在他身后一位长身玉立的青年紧随其后,雅致非常,举手投足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和煦,青年正是程王氏的夫君程宵。 一闻此声,程王氏并众家丁婢女却是脸色一白,手心攥紧,下位跪道:“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元宁帝随意摆手,脸上带着随性的笑容,“玄昕这是在瞧什么呢?” 程宵蓄着美髯,一副温雅淡然模样,此刻亦是心中一紧,瞥了一眼道:“陛下,这是微臣的幼女,才一月大小。” “哦?太常卿家的小女儿,来给朕抱抱。”元宁帝来了兴致,招手就道。 程王氏已经抱回女儿,闻言一惊,眸中流露出几分不情愿,看向自家夫君。 程宵顶着压力,轻声道:“陛下,阿绵尚年幼,陛下气势非凡,怕阿绵不懂事惊扰了陛下。” “那有何妨?”元宁帝却是已经做好了抱人的架势,“朕以往在宫中也是抱过小公主的,太常卿不必担忧。” 说完,见程王氏还是一动不动的模样,元宁帝一瞪眼睛,似乎有发怒的迹象,“还是说,太常卿你们担心的是朕会对小阿绵做什么啊?” “岂敢。”程宵立刻躬身谢罪,轻叹了口气,示意程王氏将阿绵交给元宁帝。 再不舍女儿,程王氏也不敢惹怒这位帝王,微红了眼眶将阿绵慢慢递了过去。 阿绵还在茫然当中,并不明白为何自己爹娘这么反对,在古代女儿能被皇帝亲手抱一抱,难道不是莫大的荣幸吗? 带着满心疑问,阿绵到了一个硬邦邦的怀抱当中。元宁帝抱人显然不怎么熟练,姿势颇为怪异,虽然不怎么舒服,但想着这是皇帝,阿宁还是努力露出了一个无齿的微笑,希望能帮自家爹娘刷点好感度。 元宁帝也笑了,小女婴喂养得着实好,胖乎乎的手臂像藕节似的。 “不知咬上去味道如何。”元宁帝自言自语道,这声音很小,只有他和阿绵可以听见。 阿绵不由抖了抖,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试图从里面看出开玩笑的意思。 “父皇,阿爹,给我抱抱。”三皇子还是没有放弃抱妹妹的想法,爹一来就更加有胆了。 元宁帝摇头,似乎也觉得才七岁的儿子不足以抱起这女婴,让程宵微微松了口气,心道陛下此刻应该正常。 抱了会儿,元宁帝就觉得无趣了,他走到刚刚三皇子几人玩的池边,突然咧嘴笑道:“朕听说刚出生的婴孩天生会凫水,也不知是真是假。” “陛下!”程王氏惊慌出声,程宵也有些紧张地看着元宁帝的手。 元宁帝回头看他们一眼,被他们慌张的神态逗得大笑起来,笑毕,道:“太常卿不必如此紧张,朕不过小小一试而已。” 说完他伸手猛得一掷,就将阿绵砸向池内。 “阿绵!”程王氏惊叫出声,就要往池中跳去,程宵及时拉住她,随后自己跳下池赶紧将阿绵捞了起来。 好在池水不深不浅,元宁帝那一砸不至于让阿绵摔到池底,只是被迫在水中呛了好几口水,被程宵捞起来时哭都哭不出来,只能不停咳嗽。 见状程王氏大松一口气,软在了凳子上,再说不出一句话。 而被抛事件的主人公——阿绵小女婴早就被吓傻了,半天都还记得那自由落体时飞一般的快感,和在水中咕噜噜被迫喝水的窒息感。在程宵不住拍打安抚她时,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怪不得爹娘那么不情愿皇帝抱她,这皇帝他,他有病啊! 第二章 女婴哭声嘹亮尖锐,眼见元宁帝眉都皱在了一起,眼珠有泛红迹象,程宵忙将阿绵交给自家夫人,示意她快离开。 程王氏惊慌未定地带着一众家仆离开,她回头一望,三皇子还在那看着元宁帝,咬咬牙,将这个外甥也一起带走了。 “陛下来时可喝酒了?”回到屋内,程王氏忙帮阿绵脱下肚兜擦干身子,命人去请大夫过来,随后才询问一同跟来的小厮。 程宵的贴身小厮林安也是惊惶甫定,回道:“听二爷说,来时是用了些酒水,不过都是些果子酿的甜酒。” 程王氏不住拍打阿绵,点了点头,松了口气,这样自家夫君应该没有什么危险。见阿绵还在声嘶力竭地哭,小脸哭得通红,小嗓子都给瞧见了,心疼得不得了,忙哄道:“阿绵不怕不怕,不哭,阿娘在这里。” 阿绵一听,却是哭得更带劲了。她着实被吓得不轻,本以为是安安稳稳的幸福米虫生活,没想到刚来就差点丢了小命重新投胎。看娘亲刚刚的话这皇帝还属于时不时就发疯的那种,整个一精神病,万一哪天再来一次他们家,她的小命可不危险了。 阿绵啼哭不断,程王氏哄了半天也不见好,她急得不行,“那池中莫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三皇子玄昕在旁边站了许久,见小阿绵哭得都上气不接下气了,便从袖中拿出一块糖来,沾了点粉在手指上,试探性地放在阿绵嘴边。 阿绵哭着哭着,就把那点糖粉卷进嘴里,咂吧两下,甜的,哭声还真的小了一点。 因着落水,她胎发都打湿了软绵绵地趴在头顶,眼眶也是红红的,却还不忘记吃,这副可怜可爱的模样看得程王氏是又担心又好笑,感情她这女儿还是个小贪吃鬼? 见有效,三皇子又沾了些糖粉给阿绵吮吸。 要知道,阿绵前世家境不好,糖果巧克力都吃得很少,所以她尤其爱甜。尝到自己最爱的味道,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也不急着哭了,抱着三皇子的手指就啃起来。 玄昕被她舔得痒痒的,不由笑出声,戳了戳她的小脸蛋,“阿绵真好玩儿。” 程王氏渐渐平静下来,看着阿绵憨憨的小脸,微微笑道:“阿绵和玄昕有缘。” 宫中也有好几位公主,算起来还是三皇子的亲妹妹。但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缘由,他并不好和她们太过亲近,反倒没有和阿绵这位小表妹接触来得自在。 不一会儿大夫赶到,给阿绵好好诊治一遍,最后放下心道:“幸好是在夏日,小姐这一月又带得好,所以并未着凉。不过夫人这几日还是要注意些,有任何异常都要立刻传大夫。” 程王氏自是郑重点头,这么一折腾,阿绵已经昏昏欲睡了。 三皇子找到了玩具,这下就抱着阿绵不肯撒手了,连她睡觉也要逗她。害得阿绵在梦中总感觉有一只苍蝇在嗡嗡飞来飞去,于是小手也舞来舞去,试图驱赶。 转眼已是落日,有侍卫前来请三皇子,说是陛下要带他一起回宫。 三皇子恋恋不舍地看着小表妹,从腰间取下一个荷包来放到阿绵的小手上,“阿绵,这是我最喜爱的荷包,送给你了,你可要记得我。” 说完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看得一旁的婢女婆子不住偷笑。 阿绵在梦中伸手拽了拽,然后将荷包慢慢挤下了床。 两年后。 阿绵算算时间,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来到这里两年了,真是相当不容易。 在这两年中,她也算了解了不少有用信息。一是她刚来那天害得她小命差点玩完的的确是这个朝代的皇帝,这个皇帝,有点特殊。 她所在的国家名为大苍国,皇族姓氏为宁。宁氏开国两百年有余,据传自太祖皇帝起就有遗传病史,这个病起初还不大严重,但在近几任帝王的身上,却是愈发不可收拾了。 总的来说就是不可饮酒不可见血,不可大喜大怒,否则情绪起伏过大就容易失去理智,宛若癫狂,做下一些平时根本不会也不可能做的事情。 比如元宁帝的老爹永献帝,就是在一次醉酒后亲手将自己最宠爱的妃子掐死,还在她肚子上捅了无数个窟窿,而当时这位妃子已怀有五月身孕。最后他大笑出门,抱着御花园里的树睡了一晚。 第二日醒来后他追悔莫及痛哭流涕,此后的症状却是越来越严重了。最后那几年几乎是整天浸在酒坛中,狂放无状,在宫中肆意发泄,稍有刺激便是砍人手脚,再跺给他养的那两头畜生啃食。有一次几位大臣联手进谏,希望永献帝能戒酒戒躁,不再草菅人命。结果他笑着将这几位大臣关进笼中,然后放入一头猛虎,道若是他们斗过了这头猛虎便应了他们的请求。 结果自然不由分说,几位大臣惨死,上下几百口中,男丁被流放或留作官家苦力,女子貌美者无论婚否都被收入后宫,老妪则被分配去浣洗衣物或纺布。还有许多令人震惊胆寒的事就不一一细说。就在整个大苍国皇宫内和世家们人人自危时,永献帝因长期饮酒少食,纵欲过度,掏空了身子,猝然离世,这才有了元宁帝的继位。 元宁帝刚上位时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皇帝,继承了宁氏皇族勤政爱民的特性,且亲自去往那些被永献帝欺辱或滥杀过的臣子们家中赔罪,给予丰厚赏赐,赢得众人称赞有加。 不过这才几年过去,他竟也开始慢慢显露出当初永献帝发疯前的症状了,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前一秒还和大臣们谈笑风生,下一秒便能将酒桌掀翻抽剑削去臣子发顶。 诸位朝臣和世家们意识到这定又是宁氏皇族遗传,但也只能更加小心伺候,除去必要的上朝和请奏,都尽量躲得越远越好。 阿绵了解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后也是吃惊不小,这宁氏皇族的症状不免让她想到了她那个世界的北齐时期高家那一家子皇帝,还将她唬了一大跳,心道以后不会也有什么蒸母或强占臣子妻妾的事情发生吧。 第二件事就是阿绵自己所在的程府程家的事了。 因着老夫人健在,程家就一直没有分家,四房都住在这程府之中。 二房和三房属嫡出,老夫人所出。阿绵的爹程宵为二房的一家之主,任太常卿一职,为人温雅有礼,对嫡妻敬爱有加,十分重三纲五常。阿娘则是致远侯府的嫡幼女,与程宵的夫妇缘分来自永献帝的指婚,虽然之前互不相识,但婚后也算琴瑟和谐,美满和睦。 知道自己这个身份后,阿绵还懵了好一阵子,没想到这一世自己的家世这么好。不要说养她当一辈子米虫了,就是当十辈子米虫也是可以的啊。 但转念一想,有这么一家子的精神病皇族,就算是大苍的最顶层世家们过日子也得小心翼翼的,真是在哪都不容易啊。 她在一脸严肃地想事情,其他人看着她这小不点扒着凳腿的模样却觉得可爱非常。她大哥程榕直接拿出一块酥糖在她鼻间逗了逗,然后跑远,“阿绵阿绵,快来啊,走到哥哥这里就有糖吃。” 熊孩子……阿绵心中腹诽,还是非常配合地迈着小短腿颤颤巍巍朝他走去,刚走到就往程榕怀中一扑,胖嘟嘟的小手一把抓住酥糖。 “阿绵真厉害!”程榕高兴地亲她一口,然后想当作没事人似的把酥糖拿回来,阿娘走之前可严重警告过他,不准给妹妹吃糖。 阿绵岂是那么好糊弄的,抓着糖就是不松手。她虽然力气不大,但程榕也不敢真和她抢啊。 “哥哥,坏!”阿绵义正言辞地斥责他。 程榕心虚地看了圈周围,没有阿娘的身影,然后伸出手指对阿绵道:“阿绵,只吃这么一点,这么一点好不好?” 阿绵理都没理他,小胖手剥开糖纸就要往嘴里塞,抬头却看见门口程王氏进来的身影,立刻机灵地转了个手,递给程榕,“哥哥,吃。” 程榕顿时感动地不行,心想妹妹这么小就知道对哥哥好了,连最喜欢吃的糖也要给我,我以后一定要对妹妹更好才行。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没几秒,他就被程王氏敲了一记响头,程王氏皮笑肉不笑道:“阿榕,阿娘说过什么?” 程榕苦着脸将糖交出去,“不准让妹妹看到糖。” “罚你三日不准吃肉。” 说完,程王氏好笑地看向小女儿,却见阿绵正在装傻嘿嘿笑,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她这女儿也不知随了谁,自小便机灵无比,对着长辈是十分乖巧,但这几个哥哥姐姐可被她捉弄过不少次数。 不过阿绵长得粉嫩可爱,二房的几个孩子疼爱她都来不及,又怎么舍得真心怪罪。 抱起阿绵,程王氏又对程榕道:“快回去让奶母给你换衣裳,晚些你阿爹要带我们进宫赴宴。” 闻言程榕欢呼一声,也忘了刚刚的处罚,撒着欢儿就跑出门去。 阿绵却在心中叫道,进宫?难道又要见到那个神经病皇帝了……她不想去啊啊啊。 然而,下一秒就听见程王氏对她道:“来,给咱们阿绵洗一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见小姑母。” 第三章 再怎么不情愿,阿绵还是跟自家阿娘坐上了进宫的轿子。轿子里还有另外两个小女孩,分别是三房的嫡女程妩和程嫣。程妩已经七岁,到了男女不同席的年纪了,自然要懂事许多,一见阿绵便招呼道:“阿绵,来,坐这儿来。” 阿绵被程王氏抱上车,然后就扑向程妩,甜甜叫了句,“阿妩姐姐。” 没办法,堂姐妹太多,只能按名字叫了。 程妩摸摸她的头,将她抱到座位上去。 程王氏笑道:“你们阿娘临出门前污了衣裳,特让我带你们先去,她晚些到。” 程妩点头,“麻烦二伯母了,我会带好妹妹的。” “你大伯母和四婶她们呢?”程王氏见女眷只有自己这边了,疑惑道。 “四婶本想待二伯母来再一起走,大伯母等得不耐烦了便拉着四婶先行了,婉姐姐她们也跟去了。” 程王氏摇头,大房还是这般急性子,做什么都要抢个名头,锱铢必较的习惯还是没改。 入了宫门,再行一段路程便不许再乘轿子了。考虑到阿绵至今走路还不是很稳,程王氏便让奶母抱着她。 阿绵也是十分委屈,明明前世也都快二十岁的人了,如今两岁了走路都还会摔跤,她觉得很是丢脸。 “这位便是程太常卿的夫人吧,席位早已备好,让奴婢带您去吧。”一宫女恭敬道,引领着几人朝宴席所在大殿走去。 也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宴,来的人着实不少。在座位上的阿绵环顾四周,心想恐怕有点地位的官员并妻儿全都来了吧。 一不过节二无祭祀的,难道元宁帝就纯粹想和臣子们聚一聚聊聊天? 席间像她这么小的小孩儿还是很少的,许多人家怕两三岁的孩子带来不懂事惹了哪位皇亲贵族的不快,也只有程王氏不放心她一人在府中而带在身边了。 元宁帝还没来,程王氏便指着上首一位宫妃道:“阿绵,那位就是你小姑母了,可还记得?” 阿绵远远望去,就看到一位面色安宁的宫妃正坐,似乎在听身旁人说什么。她身着淡粉色宫装,气质温雅出尘,宽大裙摆逶迤在地,又显华贵。墨玉般的青丝简单地挽了一个飞仙髻,发间穿插几颗硕大圆润的珍珠,衬得整个人如笼在一层淡淡的光芒之中。 许是注意到阿绵的眼神,她也朝这边望来,见是阿绵还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 不知是否阿绵错觉,她总觉得这个温柔的小姑母眼底多了几分忧郁,难道是受深宫蹉跎所致? 其实从外表来看,元宁帝和她这个小姑母还是很配的,只是那个性格……阿绵不由有些同情她这个随时要直面皇帝发疯的姑母。 不过听说这两年元宁帝的状况控制得还好,也不知是真是假。 思索间,程王氏已经端起一碗蛋羹喂她了,还道:“陛下还要等会儿到,阿绵先吃些东西填肚子。阿妩,你也带着妹妹吃些点心。” 阿绵挣扎着想要自己拿碗,“阿娘,我自己来。” 程王氏一笑,放下碗勺来,“好,不过不许弄脏了衣裳。” “嗯。” 一旁大房的李氏瞥了一眼,道:“阿绵这么小,弟妹何必将她带来,没得等会儿无状冲撞了诸位贵人。” 当然,她更担心的是拖累了程家以至影响大房仕途。 知道她的心思,程王氏也不想同她争论,只温和道:“阿绵很乖,大嫂不必担忧。” 匆匆赶来的朱氏也接道:“就是,阿绵一向乖巧得不行。大嫂还是多放些心思在阿妍身上吧,听说她昨日还在老夫人那大吵大闹,硬是要老夫人的贴身玉佩,气得老夫人差点没犯病。” 程妍正是李氏的小女儿,朱氏则是三房媳妇,为人泼辣耿直,有看不惯的当场便会发作。 日常怼完李氏,朱氏就去照看自己的一双女儿了。李氏脸色铁青,却也不敢在这宫宴之上和人辩驳,只得暂时压下这口气来。 四房颜氏向来是这几个妯娌间的调和角色,便有意给李氏台阶道:“阿妍还小,调皮些也是应该的,免得失了女儿家灵性。” 阿绵安安静静咬着勺子做壁花,装作懵懂无知的模样,心道古代后宅妇人间的斗争果然可怕,好在现在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就算长大后,以程家的权势,也应该能让她自己挑个清静的夫家。 过了约半个时辰,元宁帝的仪仗便来了,众人离位行礼,“恭迎陛下。” 元宁帝与妙充容携手而来,一并接受众人行礼。妙充容倒也胆大,笑着便接受了,使得上首皇后面带不愉。 要说这妙充容也受宠有好些年了,据说当初选秀元宁帝一见到她便连说三个“妙”字,当场留下,此后妙也就成了她的封号。不过妙充容生得艳丽,身姿曼妙,明明已为人母看起来却仍像二八少女,也怪不得元宁帝如此宠爱她。 “今日不谈其他,只论风月,诸位可要尽兴而归啊。”作了简单开场白,元宁帝便与诸位大臣一一敬酒了。 菜肴如流水般一一上座,看得阿绵垂涎三尺。 到了这里她才知古代的美食也不少啊,比如她面前的这道酥蜜寒具,便是用蜂蜜、酥油和面,加黑芝麻炸制而成,酥脆爽口,甜而不腻,简直是她这种甜食爱好者的最爱。 陆续又上来长生粥、金乳酥、软牛肠、白龙臛等佳肴,阿绵已经蠢蠢欲动控制不住口水了,好在元宁帝平时还算是个体恤下属的好皇帝,没多久就开筷了。 但程王氏只帮阿绵夹些软糯的辅菜,边安慰道:“阿绵牙才齐呢,可吃不得其它。” 阿绵郁闷得不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美食却吃不了的心情简直太痛苦了。 她这副小馋鬼的模样看得一直在注意她的三皇子笑得不行,突然从背后捂住阿绵眼睛,柔声道:“小阿绵,猜猜我是谁。” “三哥哥。”阿绵奶声奶气道,回头抱住三皇子的腰,“阿绵可想你了。” “小马屁精。”程王氏点点她额头。 三皇子护住她,对程王氏道:“舅母,我带阿绵去我那边坐坐。”他指着皇子公主们的席位。 程王氏有些犹豫,可是看阿绵亮晶晶的眼神还是忍不住点头,“阿绵贪吃,玄昕可要帮我看着些。” 三皇子点头,身旁有内侍想要接过阿绵,都被他制止,亲自半抱着阿绵走回座位。 等到地方时,自小练武的三皇子都忍不住抹了把汗,故意笑道:“阿绵,你怎么成了一只胖猪儿呀,三哥都抱不动了。” 你哪里懂,小孩子胖点才好呢。阿绵心中哼唧,不欲搭理他。 三皇子抱着个白嫩嫩的小胖墩过来早就吸引了一干皇子公主们的注意,二皇子更是直接伸手戳道:“三弟,从哪儿抱来这么一只小胖墩呀,圆嘟嘟的,倒挺好玩儿的。” 阿绵正在努力伸手勾桌上的点心呢,被人揉搓时看了一眼那人,哼哼着往旁边挪了挪。 “是母妃外家那边的侄女,我的表妹,小名阿绵。”三皇子的模样倒像在炫耀心爱的玩具,自豪道,“阿绵自小就乖巧懂事,特别黏我,刚刚抱着我不肯撒手,只得将她带来了。 阿绵白他一眼,我的三哥,你编,再编。 小孩子本就喜欢那些软绵绵可爱的东西,阿绵这小小软软的、玉雪可爱的模样很快就俘虏了一众皇子公主们的心。二公主宁清怡逗弄道:“小阿绵,三弟说你特别聪明,你都会些什么呀?” 阿绵一本正经道:“我会,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稚嫩的声音听得身边几位笑得几乎仰道,上气不接下气道:“真,真厉害。” 阿绵慢慢啃着手里的葡萄,看这些皇子公主们笑得毫无形象的模样,心中还有点淡淡的惆怅,哄小孩真累啊。 氛围正愉快间,忽然听得上首杯盏被打破声音。 “光是喝这些酒有何趣味?张全,快让人给朕和众大臣拿些上等的佳酿来。”原来是元宁帝不满宴席的酒酒味太淡,不够尽兴。 大臣们见他已经兴奋起来的模样,忙不约而同地摆手,“不用不用,这酒便够了,陛下不必麻烦。” 这……张全有些踯躅,拿还是不拿呢,陛下这两年是好了许多,但若是饮酒太盛会如何他们也没把握啊。 “还不快去!”几秒的时间,又一个杯盏砸到他额头。 张全忙磕头告罪,满头是血地滚下了宴席。 整个宴席的言论声渐渐小了许多,众人莫不担忧地看向站立的元宁帝,心中祈祷,陛下……可千万不要在此发疯啊。 早在第一个杯盏砸地时,三皇子就把阿绵抱入怀中,让她面向自己,捂住她耳朵,安抚道:“阿绵不怕不怕。” 阿绵心道:只要你父皇不注意到我,我一点都不怕。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她才这么一想,元宁帝就看向这边,招手道:“玄昭,带你两个弟弟过来。” 大皇子应是,三皇子就要放下阿绵,却被元宁帝制止,“玄昕,你怀中的小娃娃也一并带来。” 阿绵:“……” 她肯定和这皇帝犯冲! 第四章 内侍放下阿绵,三皇子带着她懵懵懂懂地行了个礼。元宁帝瞥她一眼道:“这是谁家的小娃,怎么比以前的小五儿还要胖呢?” “……”阿绵安慰自己两岁多的小孩胖一点才可爱。 幸好五公主不在这里,不然定要羞红了一张脸。 “是程太常卿的幼女,程氏阿娇,小名阿绵。”三皇子忙回道,他还记得当初阿绵被摔下池的场景,希望父皇不要注意到小表妹。 也不知元宁帝到底有没有记起这是两年前差点被他弄死的小女婴,在三皇子作出解释后他简单说了两句好名字就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眼。 阿绵三皇子并一旁的柔妃三人都松了口气。 元宁帝让三个儿子上来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让他们给各自的母妃母后敬敬酒罢了。 等张全带人呈上佳酿,元宁帝的兴致很快就转移到酒上了。阿绵也顺理成章被她的小姑母——柔妃接了过去。 柔妃很喜欢她这粉嘟嘟软乎乎的模样,亲自抱在怀里逗趣,还要喂她喝羊乳。阿绵小脸红彤彤的,乌黑的大眼瞧着左右两边的皇后和妙充容,还有抱着自己的柔妃,皆是不可多得各有风情的美人,元宁帝真是好福气。 皇后被她这左顾右盼的小模样逗笑了,忍不住道:“柔妃的侄女多大了?生得真是机灵可爱,瞧这模样便是一个水灵灵的美人胚子。” 阿绵有时会在自家娘亲口中听到后宫形势,皇后与妙充容针锋相对,两家独大,柔妃向来淡然无争,不偏不倚。早期柔妃也曾宠冠后宫,不过也就最初几年的事,如今元宁帝对她淡了下来,只偶尔去她宫中坐坐,是以现在皇后妙充容两方都想将她拉到自己这边。 阿绵含着一口羊乳,口齿不清道:“阿绵,三岁啦。”说着还比出两根手指头。 柔妃一直淡淡的模样也不禁笑出声来,她拨出阿绵另一根手指,“这才是三呢,而且我们家阿绵是两岁不是三岁。” 阿绵懵懂地看着她,小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伸出三根手指不确定道:“两岁?” 一众宫妃都忍不住露出微笑,宫中的确很少看到这般可爱的稚子。 氛围被阿绵的努力卖蠢营造得欢乐无比,皇后想了想,觉得这时提起结亲不仅太过突兀也有些操之过急。只是程家如今眼见愈发势大,程太常卿更是前途无量,作为他唯一的嫡女,程娇的地位价值可想而知。 不过……如今的确是太小了。 思及此,皇后扬起一抹更为和善的笑容就要说什么。喝高了的元宁帝此时已经下座和另几位同样有些醉了的武将闹在了一块,宴席渐渐混乱起来。 也不知是哪位大臣说了什么,元宁帝忽然一拍桌子就道:“爱卿说得极是!” 大殿上安静下来,齐齐朝那一桌望去,却见那边有几个没喝酒的朝臣吓得脸色发白。别人不知刚刚那个作死的说了什么,他们可听得一清二楚。 “陛下三宫六院,后宫足有三千人,个个都是天姿国色,容貌不凡,臣等羡慕啊!臣出身乡野,从未见过如此美人,今日一见妙充容等人,才知世间还有如此佳丽,若是,若是陛下能让臣一赏美人舞姿,一饱眼福,真是死而无憾!”说话的是这几年刚刚崛起的一位小将军,因着性子狂放直率颇得元宁帝赏识。没想到喝醉了竟然会说出这么不分尊卑罔顾君臣之礼的话,更没想到元宁帝竟然还很是赞同,觉得他非常可怜,想要满足他的心愿! 坐在这一桌的人似乎已经预想到了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明日他们会是何等惨淡下场,纷纷惊慌至极地想要劝元宁帝打消这个荒唐的想法。 他们一点也不想见识宫妃们的舞姿一点也不想被第二日的您认为觊觎后妃啊陛下! 但元宁帝自幼习武,孔武有力,又怎么是他们这群不敢真动手的人拦得住的。 很快元宁帝就回到上首,目光在前来参加宴席的几位宫妃身上逡巡,期间甚至还瞧过好几眼皇后。他正犹豫不决时,突然瞥见抱着阿绵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柔妃,眯起眼睛道:“柔妃。” 柔妃一怔,回头望他,目光清淡如水,“不知陛下有何事?” 元宁帝压下心底的一丝烦躁,扯出一抹笑来,“朕欲让诸位爱卿尽兴,爱妃为我们献舞一支可好?” 虽是询问,已是不容置喙的语气。柔妃不由心中一凉,芙蓉面上升起一丝屈辱的红晕。 阿绵也是惊诧,不愧是皇帝,果然够渣,好歹是一妃之位,眨眼就能让她像戏子一般跳舞以取悦众人。 其他妃嫔虽也吓了一跳,回味过来很快脸上都或多或少有了丝幸灾乐祸的笑意。这柔妃平时一直这么与世无争超然世俗的模样,也不知这回是否还能保持那般淡然。 在座其他尚清醒的朝臣闻言简直是惊呆了,不知元宁帝这又是哪一出。陛下想着他们是让他们很欣慰没错,但是他们完全不需要这种奖励啊! 更何况柔妃还有三位兄长都在朝为官……不少人偷偷朝程家三兄弟望去,不出所料,个个都铁青着脸,更何况还有一个没来参加宴席的妙手华佗程太医。 一些识趣的朝臣纷纷主动开口,“多谢陛下美意,有这些伶人已足够,更何况还有蔡大家这般人物在,臣等早已看得如痴如醉。” “柔妃乃陛下后妃,臣等岂敢以目视之。” “臣等惶恐,还请陛下收回前言。” …… 这些大臣吵起来的功力完全不比女人差,嗡嗡得直闹得元宁帝脑子疼。他出手夺过一位御前侍卫的刀,一用力便插在面前木桌上,“都给朕住嘴!” 殿中霎时寂静下来,几近针落可闻。元宁帝不耐烦对柔妃道:“柔妃到底跳是不跳?” “臣妾……”柔妃刚开口,就被话语止住。 “柔妃当舞!”竟是阿绵的亲爹程宵程太常卿开口,他半跪于地,垂首道:“陛下有命,莫不敢从。但,陛下乃天子,柔妃乃陛下妃子。臣等有幸得陛下宠信,却不可妄自尊大忘记臣子本分。还请陛下恩准臣等告辞,再让柔妃为陛下献舞。” “还请陛下恩准!”又有一些大臣随之跪道。 元宁帝十几杯酒下肚,早已热气上头。此刻见这么多人敢忤逆自己,带头的还是他颇为重视的程宵,不由红了眼冷笑两声,拔刀便要朝殿下走去,“爱卿真是好……” “不要打爹爹!”原来是阿绵见势不好,挣脱了柔妃便来强抱元宁帝大腿。 冲动跑来,她腿肚子都在微微打哆嗦,却不想看到这世的爹被元宁帝一气之下拿剑戳死,只得努力发动卖萌攻势。听说五公主原来就是这般胖乎乎的,她一撒娇元宁帝就忍不住应允,不知她是否能借一下光。 路都走不稳的小人儿,却在颤颤巍巍地顺着自己的腿往上爬,这副场景多少有些取悦了元宁帝。他一笑,戾气竟也散了许多,提起阿绵衣领道:“哦?为什么不打你爹爹?他可是敢顶撞朕。” “因为,因为……”阿绵咬着手指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小脸憋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湿漉漉的大眼睛看得人心疼不已。 元宁帝提了她一会儿也觉得手有些累了,干脆一手将她夹在腰下,一阵奇异的清香扑鼻而来,他微晃了晃脑袋,竟恢复了些许神智。 程宵这下是真慌了,他不知自己女儿竟然这么胆大,也许正是因为稚子,才能这么无畏地上前说出“不要打爹爹”这样的话。他眼眶红了一圈,头垂得更低,脑中极快地思索该如何救出阿绵。 “你不说出理由,朕可就要打他了。”元宁帝故作凶状,也许是想看阿绵哇哇大哭的模样。 阿绵急了,她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胆子,小腿蹬了蹬就借力爬上元宁帝的肩膀,小胖手抱着他的脖子就缠起来,“不要打爹爹。阿绵给糖给你吃,阿绵藏了好久的糖……” 说着她掏了半天,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黏腻腻的糖来,捧到元宁帝嘴边,小声伤心道:“阿绵最喜欢的糖给你吃,不要打我爹爹……” 她这一靠近,那股香味就更明显了,元宁帝心情不由好转很多,换了个姿势抱住阿绵,竟然顺势就衔住了那块糖,还道:“一块糖就想打发朕?” 他衔住糖,但阿绵却有些舍不得似的不肯放手,元宁帝便使了些力气将糖咬来,见阿绵似乎要哭出来,眼中噙了一丝笑意。 阿绵“啊?”了一声,一泡眼泪还挂在眼角,委屈道:“可是阿娘不许我吃糖,这是阿绵偷偷藏了很久的……” 听到这纯稚可爱的回答,元宁帝不由哈哈大笑出声,“真是可怜,朕这里有很多糖,别怕,朕让你吃。” 他语中竟有一股自得之意,抱着阿绵就往座位走去,原来的刀也不知被扔到了哪儿。 程宵:“……” 众位大臣们:“……” 程太常卿此女,非常人啊! 第五章 本以为会是一场大危机,弄不好甚至会出现十几年前永献帝那样的惨剧,没想到竟然被一个两岁稚儿止住。众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只能用无比复杂的眼光目送程家人的离去。 直到坐上了回府的马车,程王氏惊犹未定,将阿绵抱在怀里欲责备又不忍心,“阿绵,你怎么,怎么这么胆大!” 幸好陛下症状还不严重,幸好阿绵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如今程王氏只能庆幸。 阿绵偷偷瞄她,弱弱道:“阿娘,不要生气。” 过了会儿程王氏整理好心绪,没好气道:“不要生气什么?” 她倒想看看这个小机灵鬼又能说出什么来。 “阿绵没有听话,偷偷藏了糖。” 扑哧。马车里的人不禁都微微笑起来,很快李氏就收回笑意,在马车行驶了一段时间后冷声道:“弟妹,我看你需要好好管教管教这丫头了。今晚要不是陛下仁慈,恐怕我们程家都难逃大祸。” “劳烦大嫂费心,二房的事自然不由你操心。”程王氏看也不看她,根本懒得和她理论。 李氏皱了皱眉头,觉得自己应该拿出长嫂的威严来。更何况这二房的小丫头着实不听话,俗话说三岁看老,这丫头也两岁多了,再不好好教导恐怕要给程家招来祸事。 “弟妹莫不是觉得今日这事只是小事是你们二房的事?”李氏柳眉上挑,一副欲发怒模样,“宴上贵人众多,弟妹不仅放任阿绵乱跑,竟还让她惊扰到了陛下,若是怪罪下来,你当如何?二房还能单独领罪吗?” 李氏的大女儿程婉如今已有10岁,听得懂阿娘这是在责怪堂妹阿绵不懂事差点害了大家。她咬了咬唇,带着妹妹程妍坐到一边。 阿绵窝在程王氏怀里,快速瞥了眼一脸怒气的李氏,奶声道:“可是陛下就要打死爹爹和大伯二叔了。” 李氏不耐烦瞪她,道:“是只有你爹,若不是他多事,陛下又怎么会气成那样,不过是让柔妃为众人跳支舞罢了。” 阿绵往回缩了缩,似被她吓到。 正在此时,马车已到程府,车帘被掀开,程宵儒雅的面孔带着冷意,“大嫂还真是会为程家着想。” 说着,他让程王氏带着阿绵下车。 见是他,李氏不免有些气虚,仍不服气道:“莫非我说的不对?不过让柔妃……” 啪!一个巴掌打到李氏脸上,力气之大让她整张脸都甩向一边,程府大老爷对她怒道:“无知妇人!” 说完他怒气冲冲往府中走去,被当着众多奴仆的面打一耳光,向来爱面子的李氏自然又怒又羞,她瞪了二房几人一眼,也带着两个女儿紧跟着大老爷的步伐而去。 程宵抱起阿绵,对程王氏道:“母亲这时应该已睡了,直接回房。”程榕程柯二人早被他让奶母带去洗漱休息了。 走在蜿蜒的小路上,程宵道:“大嫂出身商贾,难免见识浅薄,你莫要和她计较。” 程王氏点头,程府中只有二房三房是嫡出,她本身又是侯府嫡女,自然瞧不上李氏那样的,向来也不愿与她起什么争执,没得降了自己身份。 程宵又对满脸睡意的阿绵柔声道:“阿绵,今夜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阿绵揉了揉眼睛,软声道:“没有人。” 她伸手抱紧程宵脖子,“阿绵不想爹爹挨打,屁股疼。” 闻言程宵一愣,这才想起一月前程王氏因为女儿连续几日吃糖不吃辅食忍不住将她打了一顿,没想到阿绵还真将那疼记在了心里。 在孩子的心里,打屁股大概就是最严厉的惩罚了。思及此,程宵心中更添柔软,又觉得阿绵那些天真话语也不像是别人能教出来的,便打消了疑虑,只觉得自己这个小女儿难得的至孝至纯,随后将阿绵轻轻放在了床榻上。 阿绵翻了个身继续睡,小小的身体卷进软被之中,只露出白皙幼嫩的半边小脸来,看得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阿绵今日出了风头,幸而她还小,也不会有人动什么别的心思。”程宵对程王氏道,“过几日宫中恐怕会有传召,你亲自带阿绵去,柔妃娘娘自会护着你们。” 程王氏一一应是,她和柔妃虽不熟,但一想到今夜的事还是忍不住唏嘘,“柔妃娘娘她……着实辛苦了。” 都道伴君如伴虎,柔妃身居高位,却也逃不了如今夜这样的事,差点受辱。陛下一时兴起,他身边的人却是有苦不能言,更何况是在这么个随时可能发疯的陛下身边。 程宵沉默,柔妃是他幼妹,自妹妹15岁入宫起,他便有了这样的觉悟。 “今夜你们好好歇息,明日找大夫来看看阿绵,她恐怕受惊不小。” 程王氏忙扯住他衣角道:“夫君,你去哪……” “今夜的事还没完。”程宵回头安抚她,“明日陛下醒来应该还要发作,我去书房和大哥二弟他们商量。” “好,你们切莫太晚睡伤了身体。”程王氏起身为他整理外衣,“宴上的事也不是因我们而起,陛下要怪也不会怪到我们程家头上。” 程宵颔首,缓步出门,很快身影便与夜色融为一体。 程王氏倚门望了会儿,回房见阿绵呼呼大睡的模样不由微笑,上前帮女儿脱去小鞋,不防却听到阿绵梦中呓语也是在叫着“糖,甜”之类的话语。她笑着刮了刮阿绵小鼻子,“阿娘真是给你取错了小名,应该叫小猪才是。” 这一夜参加宴会的人没几个睡得好,阿绵却美美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就被程王氏带着去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是阿绵亲祖母,平时对二房三房的孩子也比旁的更亲近些。不过她是个和善的老太太,十分明理,虽然一碗水端不平也不会倾斜太多,对这几个儿媳从未故意为难过,亦从未执意揽过管家大权,就为这,几个小辈也要比别家儿孙更孝顺几分。 “祖母!”才被奶母放下,阿绵就飞扑了过去,老夫人笑呵呵接住她这个小炮弹,“阿绵又长大了些,这就好。” 程王氏笑道:“母亲可别抱她了,如今胖得像个小猪似的,昨日她阿爹抱她都要抱不动了。” “阿绵才多大,哪有胖一说。”老夫人吩咐人端出早备好的金乳酥,嗔道,“你们若是嫌弃她呀,让阿绵跟着我好了。” 谈笑间,大房并四房的人也来请安了。早有婆子打上帘子迎他们进来,老夫人将阿绵抱好,笑意盈盈看向门边。 因着上次小女儿惹老夫人生气,这次李氏只带了大女儿程婉,颜氏则带了自己的双胎幼子程柏程棂。 老人家自是喜欢多子多孙的,看到这几个孙儿孙女齐声请安,老夫人面上更显慈祥,也不厚此薄彼,只让下人又去端些小孩爱吃的点心来。 李氏今日脸色一直不大好,扑了一层粉都还能看到眼下的青黑,想是昨夜被大老爷骂得狠了。程王氏垂眼喝了口茶,只当什么都没注意到。 但李氏从来就不会消停,才坐下就道:“今日怎么就二弟妹来了,三弟妹呢?她不是一向最勤快的吗。” 老夫人贴身婢女青荷回道:“嫣小姐昨夜受了惊吓,今日一早起来就着凉了,三夫人正照顾着呢。” 李氏嗤笑一声,轻声道:“偏她女儿金贵,这点子吓就病了。不过三弟妹也只有女儿,看紧点也是应该的。” 老夫人也不知听没听到她这话,只和阿绵逗着趣。程王氏就在旁边听得清楚,她瞥了一眼吃了教训转眼就忘的李氏,摇了摇头,幸而大房是庶出,幸而李氏算不得真正的长媳。 颜氏从进门起便微蹙蛾眉,请安后就一言不发,待老夫人询问才担忧道:“夫君昨日在宫中一夜未归,也不知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程家四爷是有名的太医,但凡陛下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总少不了传召他。颜氏昨晚亲眼见到元宁帝不大正常的模样,此刻自是担心自家夫君的安危。 此话一出,老夫人脸上也没了笑意,过了会儿道:“晌午若还不回来,老大他们自会给个说法,你也莫急,别吓着我两个孙儿。” 说着她招呼两小孩到自己身边来,阿绵坐在老夫人腿上乖乖看着众人,偶尔吃两口老夫人喂来的点心。 经过昨天一闹,她也算初步了解了元宁帝的状况。目前并不怎么严重,比起他前一任永献帝还差得远呢,不过根据几个流传得比较靠谱的版本来看,越往后元宁帝的症状也会越来越严重才是。 想到这,阿绵小大人般叹了口气,米虫的生活似乎也没有那么简单呢。 第六章 果然,一到中午阿绵的爹并几位叔伯便带回消息,陛下今日在朝堂将那位小将军发配去戍守边疆了。当然用的是别的理由,毕竟觊觎后妃这个由头对元宁帝本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好说出口的事。 真正让众人惊讶的是,据说昨夜宴席结束后陛下十分安宁地在皇后宫中睡了一宿,半点事没发生,就连正常的酒疯都没闹。这让一众担心第二日会听到宫中发生某某惨案的大臣们松了口气。 同时他们也不由想到了当时安抚住元宁帝的那个小姑娘,据说是程太常卿家的幼女,才两岁多点,可爱是可爱,也很大胆,就是不知为何独独得了陛下的眼缘。 莫非陛下就喜欢这般年纪的小姑娘?联想到元宁帝之前偏宠的五公主,朝臣们个个心思活络起来。 危机解除,阿绵不知外界对自己的诸多猜测,她正苦恼着这几天阿娘对她甜食的管制呢。 见识到阿绵藏糖的功力,程王氏生怕她吃坏了牙,规定每天只能让阿绵吃一块糖,糕点倒是可以多吃几块,但大都是些味道淡淡的或咸味糕点。 在从几个哥哥姐姐那里卖萌撒娇也索要无果之后,阿绵顿感人生黑暗,所以在听到宫中柔妃传召她的消息时,立马便兴高采烈地跟着程王氏进宫去了。 拜见时没想到妙充容也在柔妃宫中,正在抹泪向她哭诉,“说是我穿着不当有伤风化,可往日陛下都是夸的,这几日怎么……” 原来是自从晚宴后元宁帝便对妙充容冷淡许多,妙充容纳闷下亲自前往御花园中邀宠却莫名得了一阵斥责,道妙充容衣衫有违宫制,没有上位妃子该有的仪态,罚她用簪花小楷抄写《女则》五遍。 其实不过是帝王的占有欲作祟,若是普通人家,发生了如宴席上的事,元宁帝也不过是将妙充容看得更紧些罢了。但他既是帝王,较常人的自尊和猜疑也就更多些。后宫佳丽三千,为何那位将军独注意到了妙充容?是否妙充容行为不端?无论真相如何,像元宁帝这样的帝王,自然是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地宠爱妙充容。 可惜除了当时在那桌的人,无人知道那位将军说了什么,旁人也就无从知晓妙充容被冷落的原因。 程王氏不防才进殿就听到妙充容的哭诉,暗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在外间放大了些声音道:“柔妃娘娘。” “进来吧。”过了会儿,柔妃温和的声音传出。 阿绵被带着走进去时妙充容已收拾好仪态,见阿绵还笑道:“这便是那天让陛下破例的阿绵吧?快过来让本宫看看。” 这几日阿绵也被抓着学了些宫廷礼仪,此时有模有样糯声道:“娘娘好。” 她这一点点大的小豆丁,行起礼来自然是不伦不类的。妙充容却连声夸赞,命人拿来一个锦盒,里面正是一把打造精致的长命锁,“阿绵小小年纪就乖巧守礼,怪不得陛下喜爱,这便当作是本宫的见面礼了吧。” 原是有备而来。 柔妃笑着按下她手,“妹妹怎么如此客气,今日是妹妹来我宫中看望,不知情者还以为我特地让阿绵进宫来讨礼呢。” 妙充容动作一顿,又笑道:“柔妃姐姐也不用见外,阿绵冰雪聪明,谁见了不想多疼爱几分。” 被夸赞的主角心思却完全不在这场暗藏锋芒的对话中,她在看着桌上的冰碗。如今酷暑,若能吃一碗冰碗自然是极舒畅的,但程王氏担心她还小受不得这个寒,一直不许她吃。几乎是被禁甜又禁冰的阿绵自然受不住诱惑了。 知女莫若母,看着她这小贪吃鬼的模样,程王氏暗暗摇头,想着阿绵还小,柔妃有事自然也是问自己,便让婢子奶母并一位宫女带阿绵出去玩耍了。 没了冰碗,还有皇宫。阿绵第一次真正在这古代的皇宫转,怎么能没有几分小激动。 她牵着奶母的手四处张望,带领她们的宫女弯腰柔声道:“不知小姐想去哪里?” “御花园。”阿绵张口便道,脆生生的声音让宫女眼中多了几分笑意,“御花园离娘娘宫中有些远,不如让奴婢带您去就近的几个园子逛逛如何?最近的瑶香园中还可划船在湖中摘芙蕖,小姐可想去?” 阿绵自然没有异议。 好在已经过了最热的时辰,他们出去逛也合适。 宫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无处不是美景,将江南楼阁的精致与皇宫该有的大气结合得恰到好处,比之阿绵以前看过的故宫更要奢华鲜活几分,成功让小土包子阿绵看花了眼。 恋恋不舍离开那道仙鹤吐珠的喷泉,阿绵不住在心中赞叹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离开了奶母的帮助,她这一双小短腿倒也跑得欢快,只是让一众仆从都担心地不行,不停道:“小姐慢点,慢点儿。” “我想下去摘花儿。”阿绵趴在栏杆上,渴望的小眼神盯着湖中的小船,心中想的是荷花下面的菱角。 新鲜摘的菱角最好吃了,又脆又甜,想到吃的她的小包子脸都鼓了起来,看着软绵绵想让人戳一戳。 正想着,刚下课堂的三皇子便寻来了。听了阿绵的主意微微笑道:“阿绵想去,那就去吧。” 有皇子带头,奴仆们自然不虚了,忙去准备一应器具,三皇子则抱起阿绵,掂两下奇道:“居然瘦了些。” 阿绵:“……”并不想理你。 三皇子笑看着她,忽然变出两块晶莹剔透的糕点来,眼中有着歉疚,这个不大的少年还当阿绵是那天被自己父皇吓到了瘦的,亲了亲她的小脸蛋道:“若是那天我没将阿绵抱走就好了。” 作为皇家一员,三皇子自然对元宁帝的状况了解更深,这并不像是病,而是家族遗传的一种特性。而且他还知道自己同样流着这样的血脉,随着年龄增长,他日后也可能变得像他父皇甚至皇祖父那般癫狂。思及此,他一贯随性的眼眸也染上几分郁色。 “两块,一人一块。”阿绵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三皇子一低头就看到小丫头睁得圆滚滚的眼睛和不舍的眼神,笑了笑,低头含去一块糕点。 阿绵愣愣看着空空的掌心,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她以为对方怎么也会推辞两下,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全吃了。 没想到……该说不愧是父子吗。欲哭无泪的阿绵啃着剩下的那块糕点,水汪汪的眼眸看得人觉得可怜又好笑。 三皇子牵着她走上小船,“阿绵想要摘哪朵花儿?” 芙蕖开了大半的池子,这一看去确实美不胜收。 阿绵比了个手势,“最大的那朵。” 三皇子忍不住笑道:“阿绵才多大,就知道要最大的那朵,最大的可不一定是最漂亮的哦。” 阿绵应了声,心道可是旁边的莲蓬一定是最大的呀,这就够了。 她不亦乐乎指挥着划船的宫人,不一会儿小船上就装满了荷花和莲蓬。阿绵这个小贪心鬼,似乎要一次性将这里摘光了才罢休。 他们在池中穿梭玩得开心,湖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来客,正静静看着三皇子与他怀中不大的小姑娘。 “那是谁?”他开口道。 一旁内侍定睛仔细瞧了两眼,“应该是三皇子的表妹,程太常卿大人的幼女。”见少年仍有些疑惑他补充道,“殿下,就是这几日听宫人谈论颇多的那位小姐。” 少年点头,面上一直没什么表情,便是某些宫人的忽视也没能让他生出异样。 直到三皇子提醒她船上不好再装了,阿绵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顺便还甜甜讨好了句,“谢谢三哥哥!” 三皇子捏捏她的小鼻子,怕她走不稳,亲自将她从船上抱了下来。 二人一上去便碰到那位已待了好一会儿的少年,少年十岁左右的模样,衣裳看得出是上好的丝绸所制,上面绣着淡雅的竹叶花纹,但穿在他身上却明显有些大了。他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微露出的手腕凸出几条青色血管,身边也只跟了一位内侍,但他的神态好似早已习惯了这些。 三皇子脸色一怔,放下阿绵略不自然道:“七皇叔。” 阿绵瞪大了眼睛,来回看了几遍,这个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少年居然是皇叔? 这仔细一看,才注意到少年竟是坐在轮椅上的,行动都由宫人推走。 被称为七皇叔的少年略点了点头,目光移到阿绵身上,虽是夏日却给她带去一股凉意。阿绵不由抖了抖,小声不确定道:“七…七皇叔?” 三皇子顿时失笑,想起面前的人又敛了神色,“七皇叔,阿绵还小,还请不要与她计较。” 他神色虽恭敬,但语气却颇为随意,至少旁人一听便知他并没将这位皇叔放在眼中。 少年略微摇头,伸手朝阿绵招了招。 是在让自己过去吗?阿绵迷迷糊糊地就自己走了过去,还没回过神来脸上就感觉到了一根冰凉的手指。 冰冰凉凉的,好舒服。阿绵更乖巧了些,如小猫儿般蹭了蹭。 少年却已经不着痕迹收回了手指,淡去眼底那一丝恍惚,果然,很软。 第七章 直到与少年告别,阿绵还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他的背影,故意问道:“三哥哥,怎么你的皇叔和你一样大呀?” 三皇子却不想多谈这件事,用了最简单的答案敷衍阿绵,“这有什么稀奇的,皇祖父的老来子而已。” 见宫人都是一副不敢多言模样,阿绵便没有再问,毕竟这可能涉及到皇家隐私,她虽然小也不好知道的太多。 等三皇子带她玩了一圈回宫,再见到柔妃时阿绵就听到这个美丽温柔的小姑母对她说:“你阿娘已经回去了,让你在宫中待几日。” 阿绵呆住,她娘会放心让她在宫里住? 柔妃想着她人小不曾离开母亲,怕她哭便道:“姑母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还有你玄昕哥哥陪着,阿绵不想待在这儿吗?” 正好有宫人端来一碗糖蒸酥酪,奶母喂了阿绵一口,又甜又软的点心简直滋润了她的心田,当即道:“想~” 全然一副好哄的乖孩子模样,柔妃摸了摸她的头,吩咐宫人在她榻上再备一床锦被。 阿绵就这样在宫中住了下来,如柔妃所言,在这里她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限制,想吃什么玩什么只要说一声就有专人奉上。可是她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她有点想自家爹娘和那两个蠢哥哥了,只是也不知柔妃留她在宫中小住到底是为什么。 这日阿绵睡到日上三竿,在宫人服侍下洗漱好就奔去了主殿,一般这时柔妃已经在等她一起用膳了。 才进去就看到两个陌生人,年纪大的妇人大概五十多岁模样,笑得阿谀谄媚。年纪较小的那个应该及笄不久,生得一副惹人怜惜的好样貌,正是花儿一般的年岁,也不知听到了什么,白皙的脸蛋嫣红,正用紧张期待的眼神望着柔妃。 见到阿绵,妇人露出祥和笑容,“这就是阿绵了吧?我是你姨祖母,快过来让姨祖母瞧瞧。” 阿绵茫然地走去,对这两人毫无印象。柔妃见她们主动套关系,只得解释妇人是老夫人的姐姐,小的那个则是她的庶女,算起来也是阿绵的一个表姐,不过关系的确差得很远。 阿绵乖乖打过招呼,这位姨祖母就褪下手上的银镯子硬要套到她的小手腕上,道这是见面礼。 见阿绵手腕都被拉扯红了,柔妃皱眉将阿绵叫到身边,“阿绵还小用不了这些东西,姨母还是自己留着吧。” 妇人讪讪收回手,又道:“那我刚刚说的事情,娘娘可……” 柔妃命人给阿绵呈上早膳,瞧也不瞧她道:“宫女一事自有专人司职,我并未掌管这一块儿,恐怕也不好擅自将铃儿留在身边。” “娘娘是一宫之主,怎么会留不得。”妇人急了,拉过少女的手,“我也不求娘娘给她多好的位子,我家铃儿自小仰慕娘娘,只希望能待在身边服侍左右。而且铃儿什么都会,膳食绣花唱曲儿她都会,娘娘平日若是闷了,让铃儿给解解闷也是挺好的。” 名为铃儿的少女也连连点头,生怕柔妃不留下自己。 她们如此急切的模样,便是好脾性的柔妃也觉得有些恶心了。打着服侍她的幌子,可谁不知她们真正目的呢。 不过是看她近几年来恩宠渐淡动了心思而已,但是连程家都没想过这种事,老夫人堂姐家倒是亟不可待地给她送人来了,也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 铃儿见柔妃不为所动的模样,便拿出了一方绣帕,帕子上活灵活现地绣了一只仙鹤,仙鹤单脚站立双翅展开,正是欲登天的模样。看得出绣娘绣工极好,仙鹤如同活的一般,看得人总觉得它就要从帕子上飞出来。 “阿绵,这个帕子喜欢吗?喜欢姐姐就送你了。”铃儿柔声诱哄阿绵。 阿绵瞧了一眼,奶声道:“不好玩儿,没有阿秀前几日给我绣的小狗扑蝴蝶好玩儿。” 小狗扑蝴蝶……铃儿默,心道果然还是孩子没什么审美。 柔妃气笑了,说不动她,倒来打阿绵的主意了。阿绵是他们程府正儿八经的嫡小姐,二哥二嫂的心肝宝贝儿,岂是她们能随意利用的。 她喝了口茶,悠悠道:“既然姨母执意如此,那就让铃儿先在我身边待一段日子吧。不过宫规严明,铃儿还是要本分些才好,若是被人抓到违反了什么规矩,我也不好出面的。” “正该如此,正该如此。”妇人大喜,这件事说了也有好一段时日,没想到今天柔妃居然松口了,她们终于不算白走这一趟。 虽说是老夫人的外家,但实际上她们家世与程家根本没法比。好不容易借了这层关系得以拜见柔妃,她们怎能不好好利用。想到自己家中也可能要出一个娘娘,妇人脸上满是止不住的欢欣。 送她出宫的大宫女初心瞧见她的模样,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不屑地撇了撇嘴,想借她们柔妃娘娘上位,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少女铃儿暂时在宫中安定下来,按照家中原先商量好的主意,她还是得先将柔妃服侍好。如今多了一个阿绵,她也得讨好几分才是,好在这个阿绵还是个两三岁的小女娃,让她高兴应该不是多难的事。 想到阿绵的身份,铃儿不免生出几分嫉妒,若她也生在程家,也是嫡女,又何必处处钻营。不过阿绵到底还小,她这念头也就一转而过,毕竟她打听到陛下似乎还挺喜欢她这个小表妹的。 在殿中待了一上午,用过午膳铃儿就主动请缨陪阿绵出去玩耍了。 阿绵最近爱上钓鱼,而且是在御花园的池子里钓鱼,她这爱好还是元宁帝口头准了的。所以这几日看守御花园的内侍每天都能看到一个才两岁多大的小娃娃一脸严肃地坐在池边垂钓,池子里的锦鲤被人圈养久了早就没了防备之心,即使是阿绵这样毫无经验的也能一钓一个准。更何况阿绵实际并不是自己掉,宫人拿着钓竿,她只负责每钓上一只就欢呼一声。 况且阿绵只是打发时间而已,往往钓完一桶就放回池子里去了。 铃儿才坐一刻钟便觉无趣了,见除了垂钓的宫人其他都待在远处,便开口闲聊道:“阿绵,你在宫中待了几日,可在御花园见过陛下呀?” 阿绵不理她,铃儿觉得她可能有点听不懂,换了句话道:“阿绵,在柔妃娘娘宫里可有见过男子?” 阿绵:……小姐姐还是长点心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问柔妃有没有和人私通呢。 铃儿不知他人想法,继续道:“阿绵,姐姐问你几个问题,你若答得上来,这些糖就给你好不好?” “铃儿姐姐。”阿绵终于开口,不待铃儿开心接着道,“你太吵了,鱼儿都被你吓跑了。” 她鼓起肉嘟嘟的脸颊,一副十分不满的模样,让铃儿有些尴尬地住了嘴。 钓鱼是件极需要耐心的事,铃儿不知道为何阿绵这样小的孩子会这么有耐心地盯着湖水,而且对她也是爱理不理的,若非阿绵年纪小,她都要觉得是故意的了。 夏日微风吹过,在湖面掀起一圈涟漪,铃儿撑着下颚无聊地四处张望,偶尔看看在耍弄桶中锦鲤的阿绵。 “呀,要下雨了。”铃儿伸手接到几滴雨水,忙将阿绵拉起来,“快别钓了,淋雨着凉可就不好了。” 阿绵被她拉着跑向凉亭,奶母紧跟而上,眼中有着不满,咋咋呼呼毫无规矩,也不知抱着小姐,摔着了可怎么办。 才生出这想法,前面阿绵就叫了一声,扑倒在地面。 阿绵人小腿短,哒哒哒跟着跑已经很不容易,而且铃儿还丝毫没顾及她的身高,所以没跑几步就摔倒了。 “小姐!”奶母惊叫一声,忙上前扶她。铃儿手中空了才发现阿绵摔倒,跑回来连声道歉。 却没人理她,原来阿绵往下栽时正好嗑到牙齿,牙虽没掉,却嗑得生疼,嘴唇也破了流了些血,染在阿绵的小手上乍一看是有些触目惊心。 阿绵不知牙没事,动了两下嘴都生疼,泪眼汪汪道:“奶母,我的牙,我的牙。” 她可不要做无门牙星人。 奶母心疼地抱起她看了好一会儿,都被阿绵手挡住,只能安慰道:“小姐,牙没事呢,别怕别怕,回去上些药就好。” 阿绵却不肯松手,捂着嘴道:“疼,疼。” 她这软绵绵的声音叫疼直听得人揪心,奶母正准备让人去叫太医时,一方带着清香的帕子被递到阿绵眼前。 阿绵顺着那只形状好看的手看去,正是上次在瑶香园里碰到的少年——三皇子的七皇叔宁礼。 宁礼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他的眼眸会说话,阿绵总觉得自己从其中看出了“擦一擦”这几个字。 他虽然是个半大的少年,但周身时刻萦绕着一股冰冷的气息,一双斜飞入鬓的眉又为他添了几分气势,阿绵对这类人总是要怕些也听话些的。她不知不觉接过那手帕擦了擦沾了灰尘的手,还是委屈地鼓着半边小脸,“阿绵的牙要掉了。” “张嘴看看。”宁礼开口,他的声音算不上好听,带着一丝沙哑,并不像变声期的哑,而是积病积弱才有的声音。 阿绵趴到了他腿上,微微张开嘴,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仿佛在好奇地打量他。 宁礼不为所动,看过几眼后道:“牙没事。” 阿绵乖乖哦了声,又看了他几眼,还是觉得有些疼,只能软绵绵小声道:“谢谢七叔叔。” 她不好叫皇叔,但这辈分叫叔叔总是可以的。 宁礼摸摸她的头,为她拭去挂在眼角的泪珠,“要下雨了,回宫吧。” 第八章 内侍正要推着他的轮椅离开,阿绵却又趴了上去。她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宁礼稍显寒酸的模样和宫人侧目的神情,反而大着胆子道:“阿绵走不动了,也想坐上去。” 她人小,这话虽然有些没规矩,但也没人会和她计较。宁礼微怔,旋即就看到阿娘身边奶母和其他宫人不赞同的眼神,未置一词。 “小姐,椅子太小,你坐上去会挤着这位殿下的。”奶母忙将阿绵抱起来,“就要下雨了,小姐不是牙还疼吗?咱们赶紧回柔妃娘娘宫中吧,让太医来瞧瞧,不然牙真的掉了可怎么办。” 宁礼没有表态,其他人都反对,阿绵也只能看了几眼宁礼,跟着奶母几人回柔妃宫中。 “奶母,七叔叔人很好哒,为什么不让阿绵跟着他。”回程路上,阿绵好奇问道。 奶母正抱着她,闻言疼爱地看她两眼,道:“那位殿下身世复杂,小姐还是少接触的好。三皇子殿下对小姐不是也很好吗?小姐不喜欢了吗?” 阿绵用力摇了摇头,“喜欢三哥哥!” 奶母换了个姿势抱她,笑道:“三殿下想必已经在等小姐了呢。” 一行人都忙着将阿绵带回柔妃宫中,没人理会拼命想挤过去和阿绵说话的铃儿。铃儿生气的同时也有些担心,虽然她不是故意的,但阿绵摔着了总有些她的缘故,柔妃娘娘不会因此就送她回家吧? 今日柔福宫不同以往,外面多了许多侍卫和宫人,守卫森严许多,扑面的肃然气息让人不由轻手轻脚起来。 果然,殿中多了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正是元宁帝,他正坐在贵妃榻前与柔妃交谈,脸上难得带着轻松的笑意。 铃儿心中惊喜交加,差点叫出声来,用眼角不住打量位上的元宁帝。只见他身形高大,轮廓立体,五官如刀刻般气势十足,身上的明黄常服似乎衬得他更俊朗几分。 哪里像其他人说的那般可怕,明明陛下如此英俊迷人,看起来也十分正常,不过气势吓人了些而已。 铃儿顿觉心怦怦跳得乱得不行,又见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忙垂首默立。 奶母忙放下阿绵,弯身行礼。元宁帝摆了摆手,让阿绵上前来,抱她坐上去,微笑道:“可还记得朕?” 阿绵睁大了眼睛看他,亮晶晶的,“给阿绵糖吃的好陛下!” 元宁帝一愣,随即失声大笑,在这孩子眼中,大概陛下是类似“叔叔”“伯伯”的一种称呼吧。 “柔妃既是你姑母,唤朕一声姑父也是可以的。”元宁帝放柔了声音,他对眼前的小女娃有着说不出的好感,“嘴皮子怎么破了?摔着了吗?” 柔妃也皱了眉头,看向阿绵奶母,奶母低头道:“奴婢们看护不利,让小姐摔了一跤磕着了,小姐刚刚还说牙疼呢,娘娘可否传太医来看看?” 闻言元宁帝将阿绵抱到腿上,仔细瞧了瞧,过了会儿道:“身边婢子既然如此不经心,拖下去各打四十板子再分去浣洗处吧,朕让柔妃给你挑几个好的。” 阿绵一惊,忙抱着元宁帝的脖子撒娇道:“不要,阿绵喜欢奶母,不要奶母挨打。” 她这阵势不由让元宁帝想到前阵子的那次宴会,那时也是这样喊着不要打爹爹的,便逗阿绵,“可是她没照顾好阿绵,让阿绵受伤了怎么办?” 阿绵想了想,“那就让奶母不准吃晚饭好了。” 元宁帝看柔妃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刮一下阿绵鼻子,“真如你姑母所说,是个小机灵鬼。” 阿绵懵懵懂懂地看他,随后便见元宁帝对身边内侍总管李安使了个眼色。很快有人来带奶母几个下去,处罚是不可少的,不过想来应该不至于像刚才说的那般严苛了。 靠着柔妃表侄女阿绵表姐的身份,铃儿暂时逃过一劫。她正暗自庆幸没人将她说出来时,已经另有宫人将事情耳语给柔妃听了,柔妃听罢看了眼明显不在状态的铃儿,点头表示知晓,目光沉了几分。 元宁帝此次来显然不是单纯找柔妃闲聊的,更主要的还是为了阿绵。 回想起来,他明显感到那日晚宴他恢复得有些太快了。作为宁氏皇族一员,元宁帝曾亲眼见到他的父皇即永献帝从正常一步步走向癫狂的全过程,即使他再不想承认,他也不得不说自己完整继承了宁氏这种血脉,并且可能比上一代要更加严重。 太医也对这种遗传下来的症状毫无办法,只能平日多开些平心静气的养身汤,让他少饮酒、尽量保持情绪平稳。 作为一个有野心的帝王,元宁帝自然想要的是美名留青史,而非如他父皇那般给后人留下一个荒诞癫狂的印象。 所以元宁帝这次真正想确定的是,他上次那么快地恢复神智,是否和眼前这个小女娃有关。 太医很快受召赶来,在偏殿为阿绵仔细诊治了一番,留下几瓶治擦伤的上好药膏便去向元宁帝禀报了。 元宁帝换到了柔福宫的书房中,正负手而立欣赏房内挂着的前朝真迹雪梅图,道:“可有特殊之处?” 太医仔细斟酌一番话语,“就微臣目前所了解来看,程家小姐体质并无任何特殊之处。不过这位小姐年龄尚幼,也许有些东西要待她大了才能看出也未可知否。依微臣之见,陛下不如下次继续将这位小姐带在身边试试,若几次都是如此,到时不妨仔细询问这位小姐至今所用所食,或……” 元宁帝略点头,也只有再试几次才能确定了。 宁氏皇族上百年来一直在寻找可以克制他们这种遗传病症的药物,如今疑似药物的人出现了,怎能让他不激动。 不过小女娃是他的重臣之女,并不好强留在宫中,也只能徐徐渐进,慢慢调查了。 阿绵浑然不知自己里外都被查了一遍,还在向柔妃撒娇说牙疼要吃些软糯的甜点来安慰呢。 几日相处下来柔妃对这个可爱乖巧的小侄女也有了几分真心疼爱,无奈道:“正是牙疼才要少吃些甜食,阿绵若再任性,姑母可要生气了。” 阿绵生无可恋地摊在榻上,小肚皮都露了出来,有气无力道:“无点心,无阿绵。” 偏偏她这小奶音还说得一本正经,刚走进来的元宁帝忍俊不禁,“这又是谁教的话儿啊?” 柔妃笑道:“昨日玄昕带着她读了会儿书,想必是那时听到了类似的话吧。” “不错,小小年纪就能学以致用。”元宁帝戳戳她白嫩的小肚子,“还学了什么?” 阿绵结结巴巴地努力回想,“老老,吾幼幼……” 刚跨入门槛的三皇子忍不住开口,“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对。”阿绵拍掌开心道,“三哥哥说,意思是所有人都疼阿绵,给阿绵点心吃。” 后一句我可没说。三皇子抚额,觉得有这样一个眼中只有吃的表妹颇为丢脸。 但元宁帝和柔妃显然十分受用阿绵这般天真稚嫩的孩童姿态,眼中疼爱又多了几分,元宁帝更是对柔妃露出久违的温柔,“爱妃的侄女真是稚善可爱,不愧是程太常卿之女。” 程宵在他眼中是个不可多得足智多谋又十分知进退的谋臣,有如此睿智的爹,女儿天生机灵几分也就不足为奇了。 柔妃亦是神色复杂,自陛下显露那些症状以来,就很少到她宫中了,更别说如此温柔小意的与她说话。可是这些皆因不到三岁的小侄女而来,她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失落。 见父皇与自己母妃重拾柔情,三皇子自然开心。怕阿绵影响了这份温情,在用过晚膳后他立刻就请命将阿绵带回自己住所了。 三皇子尚未成年,自然与其他几位皇子一起住在太蒙宫中。元宁帝教子颇严,担心养于妇人之手会影响皇子们的心性,所以每位皇子五岁后都要统一住到太蒙宫去。 太蒙宫又分为许多小殿,三皇子所居殿外的院中就种了许多银杏树。这些树都有些年头了,长得高大结实,阿绵见到第一眼就被那些小小的白色果实吸引住,心想着到了秋季能从这摇下多少白果来吃。 阿绵指挥新服侍的宫人抱着自己在院外走来走去,直到走到墙边她眺眼望去,里面并不像三皇子的院子这般繁华热闹。只稀疏有几棵竹子并不知名的植被,打扫得很干净,却很有些荒凉的意味。 阿绵伸手指道:“那是哪儿?” 抱着她的宫女稍一犹豫,“是七,七殿下的住处。” 七殿下便是指三皇子的七皇叔了,由于他没有任何封号,又被不尴不尬地分到太蒙宫中居住,要称呼也只能不清不楚地说一声“七殿下”。若是不知情的人,还不知道这七殿下称呼的是哪一任皇帝的儿子呢。 阿绵点了点头,又望了几眼。 一墙之隔而已,从服侍的宫人到布置可谓天差地别。就算这位七殿下是前任皇帝的儿子,也不至于得到如此待遇吧? 洗漱好之后,阿绵摇头晃脑地坐在榻上胡思乱想,小短腿悬在空中左右晃荡,看得正在夜读的三皇子眉眼都带出笑意。 他从未与这般大的孩子如此相处过,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觉得自家小表妹阿绵是最可爱的那个。 “若是困了便去睡吧。”三皇子见她打了个小哈欠,“母妃说你不敢一人睡,阿绵今夜就和我一起吧。” 阿绵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随意哦了声就滚到了床内侧。 才到半夜间,阿绵朦胧中感到外面灯火都亮了起来,院中越见喧闹。睡于外侧的三皇子首先惊醒,起身不悦道:“何事?如此慌张。” 他的贴身内侍扑通一声跪在不远处,声音颤抖,“殿下,柔妃娘娘,柔妃娘娘就要不行了,太医们正在抢治呢。” 第九章 “什么?!”三皇子忽得站起,似乎还未听清,“母妃怎么了?” 内侍着急地一拍额,“殿下,总之殿下快去看看吧。” 这下阿绵也被吵醒了,想起之前模模糊糊听到的话,圆滚滚的身子忙坐起来,“三哥哥,阿绵也去。” 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说不行了呢?想到那位温柔的小姑母,阿绵也担忧得不行。 三皇子看她两眼,着急赶去看望柔妃,便也没耐心说什么,随意披了件外衣就让宫女抱起阿绵一同匆匆赶去柔福宫。 已过子时,柔福宫中却是灯火通明,宫人们个个满头大汗,低头敛息地快速行走。 里面传来元宁帝大怒和宫女求饶的声音,间或有太医们嗡嗡的议论和劝谏声。 三皇子几乎是小跑进殿中,却被内侍挡住,说是里面太医正在救治,陛下吩咐过此时不准打扰。一同进来的阿绵仗着个子小,悄悄挣脱宫女的牵制,从旁边溜了进去。 还没到床前,阿绵就愣在了原地,柔妃的模样……实在有些吓人。 往日较好的面容上五官扭曲变形,芙蓉粉面也变成了可怖的青紫色,透着一股灰败的气息。双眼却是睁开的,无神地瞪向上空,嘴唇微张,似乎在呼喊着什么,过腰长的青丝散乱在榻上,有些无力地垂在枕边,仿佛失去了生息。若非胸膛还有些微的起伏,几乎就要给让人觉得这已经是一具尸体。 这幅可怕的画面映入阿绵的眼帘脑海久久未退散,本来粉嫩的脸颊也失去了血色。她看到柔妃脖颈间深色的五指印……那是被人掐的。 元宁帝正在大发脾气,审问间已经将好几个宫女踹得吐出血来,似乎正在审查给他端的那杯茶是哪位宫人泡的,有谁经过手。 三皇子急得不行,很想确认此时自己母妃的状况,但元宁帝此刻的情形又不容他多问。 在众人都未注意到的角落,铃儿正躲在桌旁瑟瑟发抖。她不明白为何元宁帝执意要找出泡那杯茶的人,她只是在茶中稍微放了些助兴的药物而已。柔妃久未承宠,她只是想帮帮表姑,那药据说还有助孕的效果。为何,为何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呢? 此时柔福宫中宫女皆是一脸茫然,铃儿那杯茶是擅自放过去的,谁也不知是她的手脚,所以只能硬生生承受元宁帝怒火。 没了耐性,元宁帝刚要吩咐人将这群宫女拖出去,转眼却瞧见了呆愣愣站在寝殿口的阿绵。她似乎被吓着了,婴儿肥的小脸惨白,往常总是一派天真的圆润大眼也浸满了泪水。 元宁帝的心忽然软了几分,他朝阿绵招手,“阿绵过来,到朕这里来。” 见阿绵没有反应,他干脆大步走去直接将阿绵抱起来。阿绵吓了一跳,转头看到是他便怯生生道:“姑、姑父。” 元宁帝摸了摸她的头,低沉的声音暗含戾气,“不是说了不让你们进去,哪个不懂规矩的没拦住。” 阿绵微微摇头,她不敢挣扎,只能小手抱上元宁帝的脖子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柔妃脖间紫红的指印……除了眼前的元宁帝还有谁能造成? 怀中绵软的小身躯似乎有着神奇安定人心的力量,元宁帝之前本就恢复了理智,此时更沉稳下来。 他转身对三皇子道:“你母妃恶疾发作,太医还未确诊是否会传给他人。皇儿还是先行回避吧,待你母妃好转,朕自然会让你看望。” 三皇子犹疑不定,按照父皇之前发怒的模样和询问的话来看,母妃一点也不像是恶疾发作的模样,但是…… 元宁帝加大声音,脸色不虞,“怎么还不回去?朕可未准你明日告假。” 七岁后皇子们每日都得去听太傅们授课,非特殊节日非大病无休,三皇子只得垂首,“那阿绵……” “阿绵有朕带着。”元宁帝放缓声音,不容置喙地让人送了三皇子回太蒙宫。 阿绵十分乖巧地被元宁帝抱着,半点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哭闹都没有,像个被惊吓到的小鹌鹑,让人看了忍不住发笑。 说起来阿绵前世死时也不过十七岁大小,还是上高中的年纪呢。虽然她很小没了亲人,生活算得上贫困,可她待的福利院里的院长和其他人都非常不错,福利院也没有像电视剧或小说中那般勾心斗角。说到底她还只是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女孩,本来还觉得有关元宁帝的传闻夸大其词,如今总算是亲身领会到了,自然不敢再对元宁帝撒娇或撒泼。 他们在外间待了小半个时辰,太医抹了把汗出来禀报,“柔妃娘娘已经性命无碍,但受了些刺激恐怕要休息些时日才能恢复过来,最近几天也最好少开口说话。” 元宁帝点头,低声对太医说了些什么,又派来一队侍卫将柔福宫团团围住,对外宣称柔妃身染恶疾,不得看望。 第二日上朝时程宵就得知了这个消息,惊讶担心的同时也没忘记向元宁帝请命将自己的小女儿带回家。 元宁帝却笑道:“爱卿之女天真活泼,十分可爱,朕甚是喜爱,想要留她在宫中多住几日,爱卿……莫非不愿意?” 君有命不得不从,程宵只得遵从圣意。只道几日未见甚是想念,希望元宁帝能带自己去见女儿一面。 阿绵正在托腮盯着窗外的美景发呆,不防亲爹程宵忽然出现,顿时喜出望外地跳下凳子跃入程宵怀中,“爹爹!” 程宵接住她的小身子掂了掂,满意地发现小女儿脸色依旧红润幼嫩,玩笑道:“阿绵是不是在宫中待得都不想回家啦?” 阿绵咬着手指,歪头道:“想阿娘,想哥哥。” 程宵欣慰点头,父女二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带领程宵前来的内侍慢慢退了出去。 阿绵小眼珠子滴溜溜看了圈周围,才紧抱住程宵脖子委屈起来。她并未像前几次那般嚎啕大哭,而是悄无声息挤出几滴眼泪,口齿不清道:“爹爹,阿绵要回家,阿绵怕。” 程宵侧过头,看着她小胖手不停抹眼泪,心疼之余又不免奇怪,“怎么了?有人欺负我们阿绵了吗?” 他想着宫中几位皇子公主,又觉得不大可能,不说皇子们,便是那几位公主也都被教导得娴静柔美,断做不出欺负小孩子这种事。 为了避免被妖魔化,阿绵只能斟酌语句尽量用孩子的语气结结巴巴陈述,“姑父,陛下…好凶,姑母被打了,阿绵怕。” 虽然她说得不清不楚,但逻辑能力极强的程宵已经将他这话和柔妃恶疾联系在了一起。 柔妃并非突生恶疾,而是被陛下所伤?按理来说陛下根本无须遮掩事实,他是帝王,随意找个理由说是惩治就是,但他却十分小心地用这种缘由避免他人探望,莫非…是陛下又发病而伤了柔妃,而那伤常人一看就能知道不对劲? 程宵心中一紧,飞快地问了阿绵几个小问题。 阿绵心中感叹亲爹的机智,一边也尽量让他知道昨天发生的事。 等程宵能将整件事从脑中串联起来时,他并未像阿绵想象的那样大惊失色,而是微微叹了口气。 阿绵奇怪地看了看他,还是缠道:“爹爹,阿绵想现在回家。” 程宵却拍了拍她的头,“过几日就能回家了,阿绵莫急,在宫中要听话。” 阿绵只能郁闷地点头。 程宵又嘱咐了阿绵一些事情,便眉头紧锁地出了宫。 第二日元宁帝免去早朝,特地让人将阿绵带来了自己书房。 阿绵茫然地看着他面前的几壶酒和一些书画,完全不明白元宁帝想做什么。 元宁帝看起来心情非常好,温和地让阿绵走过来,还亲自将她抱到案边,一副亲和的长辈模样,“听说阿绵最近对书画感兴趣,经常让宫女读书给你听?” “画漂亮,阿绵喜欢。” 元宁帝点点头,“朕这里有更多好看的画,今日朕有空,来给你讲些有趣的故事。” 他让阿绵靠近些,真的开始给阿绵讲些奇志怪谈。即便阿绵不是真正的小孩,也被他引人入胜的用词与表情吸引住,不一会儿就没有了防备之心,甚至趴到了元宁帝膝头,在稍有停顿时还会用眼神催促他快讲。 即便是公主皇子也少有和元宁帝如此亲近的,更别说被他这般宠爱地抱在怀里讲故事。一旁的内侍和宫女内心惊奇的同时也在感叹这位程太常卿之女的受宠爱程度,心中的嫉羡自是不必说。 元宁帝耐心出奇地好,足足给阿绵讲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的故事,结束之后收到了阿绵崇拜敬慕的眼神,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舒畅感。 面前的几壶酒都空了,这些并非清淡的果酿酒,而是实打实的陈年佳酿。但元宁帝感觉自己此刻除了有些醉意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不适。 他抽出房内悬挂宝刀,挥舞一刻有余,待酒气散发,浑身酣畅淋漓之余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大步走去将懵懂的阿绵抱起,还将她往上抛了几抛,笑道:“阿绵,你可真是朕的小福星。” 阿绵:一脸懵逼。 当日下午,阿绵被送回了程家,同时伴随的还有安仪郡主的封号。 【程氏阿娇,辨惠之性,言必有章。趋进之容,动皆合礼,已成德器。犹在稚龄,纯善至孝,聪敏坚韧,后甚喜之,收为义女……特此,封为安仪郡主,食邑五百户,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第十章 这从天而降的封号不仅将阿绵砸晕了,也让整个程府的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程王氏奇道:“阿绵这些日子不是陪着柔妃吗?皇后娘娘怎么会突然想要收她为义女?” 算起来她身无诰命,阿绵却被封为安仪郡主,女儿的地位反倒比自己还要高些,程王氏有些哭笑不得地想道。再说他们家小姑子同在宫中为妃,侄女却成了皇后义女,这、这岂不是乱套了。 程宵并几位兄弟惊讶过后倒也想得开,只道既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恩赐,受着就是。 如此,程王氏也只能不去细想。女儿在宫中待了这么些日子,她早就想得不行,这一回来自然是抱个不够。 “妹妹!你终于回来了。”阿绵大哥程榕最近已入学堂,见到粉嘟嘟的妹妹还是忍不住绽开笑颜。 程府四房人丁众多,能称为他妹妹的小姑娘不少,但他已能分清阿绵与其他妹妹的亲疏之别,态度自然不同。 程柯也凑过去,苦巴巴道:“阿绵不在,我们攒的糖都要化了。” 他们也爱甜食,可想到阿绵总忍不住留一份给她,这是自阿绵能吃东西的一年以来形成的习惯。 阿绵听了心中着急得不行,对他们使眼色。蠢二哥,阿娘还在这呢,就不会在阿娘走了之后再说吗。 程柯瞧了会儿,却伸手扒她眼皮,“妹妹怎么了?难道眼睛被蛰了,怎么一直在跳?” …… 阿绵无力仰倒,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阿娘似笑非笑地拧着大哥二哥耳朵出去了。 早就进来的庶姐程青坐在她身旁,向她诉苦,“阿绵不在家,祖母都要被别人抢走了。” 她开始喋喋不休地荼毒阿绵耳朵,起因在于程府新来的一个小姑娘。 作为程府最小的孩子,又是二房嫡出,阿绵自然一向都受到老夫人的优待,这点是她大哥二哥都比不上的。老夫人温柔和善,即便庶出的孩子也不会故意冷落,府上的孩子几乎没有不喜欢她的。但是听程青所说,前几日三房来了一个远房侄女,说是家中遭难要寄住在程府,六岁大的小姑娘,失怙失恃,才刚来就让老夫人疼爱怜惜得不行,连自己亲孙儿都不要了。 当然,后面纯粹是程青的夸张之词,再如何喜欢那姑娘,老夫人也不至于让她越过自己的亲孙儿孙女。 原来是小孩子间的争风吃醋,阿绵懒懒地翻了个身,对程青所说的“争宠”毫无兴趣。不过她这庶姐也才五岁大,有所嫉妒也是正常。 在程青眼中,毕竟那人不像阿绵是程府正经嫡出小姐,不过三房一个投奔的远方侄女罢了,可能在她看来地位还不如自己,凭什么一来就夺得老夫人的注意呢。 对此阿绵只有一个想法,她这姐姐实在想多了,老夫人是他们亲祖母,怎么可能被人抢走。 程青见她只是撇嘴,还当阿绵没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祖母可喜欢她了,说她小小年纪就乖巧懂事,还识字懂画,是个小才女。” 阿绵昏昏欲睡,程青添了把火,“听说她对柿子花粉过敏,连院子里的柿子树都要全移了呢。” 什么?她老早就盯上的柿子要没了?阿绵顿时从榻上坐起。 这就不太好了。 一刻钟后,程青牵着阿绵的手走在去老夫人院子的路上,脸上忍不住一股自得之意,妹妹回来了,看那个什么叫阿月的还好意思赖在祖母身边。 一路走去,阿绵能感觉到程府仆从投向自己的目光更为敬畏谄媚,甚至每当她跨过一个台阶时都有人道:“小姐走得了吗?可要奴婢抱您上去?” 不过毕竟她刚被封为郡主,这种现象也不足为奇。 还未进房,阿绵远远就看到被一群人围住的老夫人,她身边坐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面上带着淡淡羞涩的笑容,手一直被老夫人紧握着说些什么,看来的确很讨人喜欢。 “祖母!”阿绵脆生生叫了声。 老夫人当即笑开了花,“哎,祖母的小阿绵,小心肝儿回来了。”她站起来亲自将阿绵牵了过来,眼前的疼爱比前一刻不知浓了多少。 “苦了我的阿绵了,才这么点大,便一人在宫中待了这么久。”她半句未提柔妃,也没说到阿绵被封郡主的事。在老夫人心中,皇宫向来是个吃人般恐怖的地方,她的孙女阿绵才不到三岁,即便宫中有柔妃照应,那也远比不得在自己家中。 边上之前还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朱月忽然被冷落也不见生气尴尬,她好奇地看着众人的中心,心道原来这就是程府最厉害的二老爷的女儿,大名程娇小名阿绵的娃娃,确实生得玉雪可爱,可惜就是胖了些。 她阿娘说过,姑娘家从小就要注意饮食和身形,免得以后大了难以维持。 朱月扬起笑容,放大了些声音道:“这就是祖母一直说的阿绵吧,长得真可爱,我一直就想要有个妹妹呢。” 阿绵也向她望去,小姑娘话说得漂亮,但眼中的局促还不能很好地掩盖。阿绵释放了善意,向她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 朱月微微放松下来,老夫人满意地看她一眼点头道:“这是阿绵三婶的侄女阿月,也是你的表姐。” 阿绵乖乖唤了句“阿月姐姐”,朱月笑得更真诚了些,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听说阿绵喜欢收集帕子,这是我绣的,手艺粗糙了些,不知道阿绵喜不喜欢。” 阿绵默,其实她只是觉得那些好看的手帕配上美味的糕点会让人更有食欲而已。 不过朱月只是个六岁的小姑娘,又刚刚失去父母,她当然不会因为程青的话就去故意为难,便高高兴兴地收下了手帕,“阿绵喜欢,谢谢阿月姐姐。” 朱月摸了摸她的手,眼中有着欢喜。 程青看她们这其乐融融的模样,嘟起了小嘴一副不开心模样生起了闷气。这下可好,不止祖母,连妹妹都要被抢走了。 老夫人旁观二人初次见面的友好交流,一手拉着一个坐了下来,对朱月笑道:“阿绵性子活泼,喜欢的人非得一直缠着,你可不要被她吓着。” 转头又逗阿绵,“阿绵怎么一回来就来看祖母了,是不是又惦记着祖母这里的点心啦?” “想点心,也想祖母。”阿绵一本正经道,又软又糯的声音不知让多少人想抱进怀里,“祖母,有人说你要砍掉外面的柿子树了,为什么呀?” “阿月姐姐身体不好,对柿子花粉和柿子过敏,会生病的。”老夫人耐心解说着,“就像阿绵上次着凉一样,不停打喷嚏,阿绵不是也觉得很难受吗?” 阿绵皱着小脸想了好一会儿,“可是阿绵想吃柿子,奶母说祖母这里结的柿子可好吃了,又大又甜。” 她还做出很大的手势,让老夫人乐不可支地笑了好一会儿,点点她的鼻子,“好了你这个小贪吃鬼,祖母让人将树移到你阿娘的院子里去就是,阿绵还是能吃到甜柿子。” 阿绵点点头,十分满意这个办法。 老夫人又问了些阿绵在宫中的起居饮食,有没有受其他皇子公主们的欺负等。不得不说她能受这么多儿孙敬爱,心中的确是有杆一清二楚的秤,什么该说什么不该问,她一个雷都没踩。灌输给阿绵的话语也都是浅显而有道理的,也怪不得程家四房都有出息,尤其以二房三房为甚。 但阿绵暂时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她前世缺少亲情,这一世有这么多人疼爱,光顾着享受宠爱了,哪里有那个心思去琢磨长辈们的举动。 唯独在提到那位奇怪的七皇叔时,阿绵察觉这位祖母明显神色有异,她本想趁机问些话来。但老夫人很快就岔开话题,讨论起朱月以后的住处来。 朱月是三房夫人朱氏的远方侄女,家中遭难后她独自一人前来投奔。;论起来她该去的是朱氏娘家,可朱氏父母远在南方为官,相较之下京城更近些,她便先来了这位表姑家。 朱氏本想让她待一段时间等安排好后再送她去自己娘家,但初次拜访时她的乖巧懂事和可怜的身世就让老夫人怜惜不已。又见这个小姑娘天生喜静,耐得住寂寞,能与她待在一起说话,老夫人就动了心思,道将这姑娘养在程家也未尝不可。 朱氏本身就有两女,对这个侄女自然是照看不过来的。老夫人的提议是放在她自己身边养着,她年纪大了,身边总想有个人陪着。孙儿孙女虽多,但也只是每日请安时看她那么小半个时辰而已,若能真正有个养在身边的,老夫人也能更开心几分。 对于老夫人的这个决定,程家四兄弟毫无异议,一个孤女而已,能讨得母亲欢心当然没问题,住下来也不过多一双碗筷的事。对于朱月来说就更没什么好反对的了,她本就习惯北方气候,程家又属世家新贵,如果能养在老夫人身边,即便她父母双亡地位也能更高几分,日后的婚事就不用愁了。 是以,朱月便在程府定居下来,成为程府养在老夫人身边的表小姐。 第十一章 时值秋末,微风已带了一丝寒意,屋外的一池芙蕖早已开败,剩下些残卷的叶子。 半大的少女倚坐在池边凉亭的长椅上,手中拿着一本侠客游记看得入神。半边脸似感受到了冷意蜷在领中,露出的另外一半对堆雪般砌白,娇美的鹅蛋脸上嵌着一双黑曜石般晶莹剔透的眸子。看到紧张处,她皱了皱秀气的琼鼻,翻页发现已是最后一面,不敢相信道:“居然就这样完了?这作者也太会挖坑了吧。” 香儿上前为她披上披风,又递来一盒藕粉桂花糖糕,笑道:“夫人吩咐要小姐少看这些书,也少吃些点心,如今一个都没做到,回头奴婢们又该挨训了。” 少女捻起一块糖糕丢入口中,摇着香儿手臂道:“反正香儿姐姐不说,我不说,阿娘怎么会知道呢。况且我昨日才从宫中回来,阿娘不至于这么严。” 她尤带婴儿肥的脸颊上透着故意讨好的笑容,软萌无害的面容任谁看了都不忍心说重话。 香儿叹了口气,她家小姐是越来越会卖萌撒娇了,她们这些天天服侍的丫鬟都抵挡不住,更别说其他人了。 这半大的少女正是阿绵,程府最尊贵的小姐,元宁帝亲封的安仪郡主。自她被册封为郡主的五年间,不知被元宁帝以入宫陪伴皇后的名义传召了多少次,起初大家还会诧异,时间久了,便是其他朝臣都已经习惯了。 眼缘是个很奇妙的东西,陛下和皇后就是喜欢这程家的小姑娘,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不知不觉,阿绵已然成为了京城贵女中的领头人物。虽然程家尚属新贵,她本人也还是个小姑娘,但她早已被京城众多人家议论,猜测这程氏阿娇到底是多漂亮多聪明才会让帝后二人比亲闺女还要疼爱。 若是阿绵知晓他们的心理活动,定会一脸冷漠。什么帝后宠爱,这五年她入宫的次数是不计其数,但实际见到皇后的次数用两只手就可以数出来。 不过元宁帝是着实对她不错,对阿绵几乎有求必应。阿绵不止一次接收到几位公主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大概她们也在惊讶为什么自家亲爹对别人的女儿这么宠爱。起初阿绵还会不安,但这就如同温水煮青蛙,五年下来,就连阿绵自己也习惯了这种特殊待遇。 而且她也大致能猜出元宁帝对她异常喜爱的原因。 其实,这五年间元宁帝身上皇族遗传的症状并未好转,而是向着众人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去。 若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半疯不疯。 自册封阿绵为安仪郡主后,元宁帝的许多习性作风忽然大胆起来。他不再限制自己饮酒的爱好,并且热衷于行猎摔跤这些能让人热血沸腾的活动,太医大臣多次劝谏无果之下只能胆战心惊地随侍左右,生怕他随时抽刀来个“血洗乾元殿”。但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严重,元宁帝在亢奋时也会做出一些癫狂举动,但和他先祖那些事迹比,简直就是小儿科。 譬如亲自执鞭鞭笞宫女或极低位份的妃子,醉酒时来了兴致让内侍们拿着武器互相斗殴,还设有相应奖励,如刺瞎对方一只眼或废了对方一只脚等都会有不同的金银珠宝或升职奖励,再比如把自己的爱宠和那些犯错的宫女放在一起,看宫女惨叫着被撕裂的模样,越血腥暴力,元宁帝越是喜欢。 正因为他偶尔发疯时玩弄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宫女太监,众人才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元宁帝在处理朝事时依旧英明睿智,在和大臣或有地位的宫妃在一起时若是突然激动起来,他也能在消失片刻后极快地找回自己的理智。 众人都觉得元宁帝能保持如今的模样十分难得,自然不会对他那些无伤大雅的兴趣爱好过多苛责。就连最严厉的史官,在将他和宁氏先辈对比时也不禁点头,陛下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不易了。 真相到底如何,阿绵觉得自己隐约能摸到一些边缘。毕竟很多次元宁帝就要控制不住时,他都会特地传阿绵到身边。 次数多了,阿绵便有了一个大胆猜测,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一种特殊体质,能够让快要癫狂的元宁帝迅速冷静下来。 阿绵出生时天生带香,以往阿绵不觉得有什么,但此时不由怀疑起来。她做了一些试验,从距离到香味浓度再到时间。最终发现,如果自己在元宁帝五米之内,一般都能很好地安抚他。但如果元宁帝心绪起伏过大,非要见血才罢休时,她只能哭。哭时的香味尤其浓郁,颇有种强效镇定剂的感觉。 阿绵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穿越带来的特殊福利,若说是福利,她又觉得不是十分有效,因为元宁帝这几年来的疯显然不只是遗传所致,更有他自己放任的因素所在。 就像昨天他传召阿绵去殿中观舞的场景。 元宁帝突然来了兴致,让宫中舞乐司的人排了一场舞,为表宠爱他特地召阿绵前来一同观看。 原来他让人在殿中地板上摆放了一排排密密的细小刀片,刀片锋利无比,一碰即伤,几乎没有任何巧力可以躲避。元宁帝让舞伶们在刀片上赤足跳她们新编的舞,若有差错就立刻拖下去砍去双脚。 伶人们只得强忍痛苦,一步步在刀片上回旋起舞,脚底被割得血肉模糊。暗红的鲜血流注整个大殿时,元宁帝却拍手称道:“前朝有掌上舞闻名天下,今日朕所创刀上舞亦不遑多让。” 他说这话时随意侧坐在龙椅上,微笑着饮下一杯酒,目光却清醒无比。 阿绵忽然意识到真正让他如此的非宁氏遗传,而是这位帝王对他自己的放纵和心性中天生隐藏的暴虐因子。 以前他怕自己步入永献帝后尘,一直在竭力克制自己。如今发现了阿绵乃自己的“奇药”,他认为无需再克制,平时可肆意发泄,只要有足够残余的理智能在他酿下大祸前让阿绵安抚住就行。 若是他人拥有这种能力,定会高兴得不知所然,阿绵却从中感觉到了危险。 元宁帝的宠爱对她来说的确很好,这从家中其他三房和京城诸位贵女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 但…… 阿绵蹙眉思索间,有一位稍大些的少女自水榭走来。见到阿绵时眼中飞快闪过一丝不满,却仍扯出笑脸,“阿绵,总算是见着你了。” 原来是大房李氏的小女儿程妍,程妍如今十岁,初步有了少女身姿模样,懂得了爱美之心。奈何她继承了李氏稍显刻薄的容貌,尖嘴高鼻,虽然因年纪小还不那么明显,但和家中其他姐妹比她也知道自己容貌最多也只算得上端正,是以见到其他姐妹总会生出嫉妒之心。 尤其是这个二房的阿绵。程妍恶狠狠地想着,她爹官最高就算了,还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被封为郡主,连她们这些姐妹见到都要给她行礼。 当然阿绵早说过自家人不必行礼,程妍庆幸不必对这个妹妹弯腰的同时也在鄙视对方的装模作样。 “阿妍姐姐。”阿绵懒洋洋唤了句,她和这个姐姐一向互相看不顺眼,所以她也懒得凑上去。 被她这态度噎了一下,程妍深吸一口气,尽量和善道:“阿绵如今也大了,可想出府去玩玩?顺便认识其他姐妹。过几日云太傅的孙女要在府中举办赏菊宴,专程邀我和姐姐前去。阿绵平日除了在宫中就是在府里,恐怕无聊得很,不如和我们一同前去?” 赏菊宴,阿绵又捻起一块糖糕,心想若是赏蟹宴她才更感兴趣呢,摇了摇头。 “阿绵确定不去吗?这次赏菊宴京中许多贵人都会前去,就连四公主五公主都会去。” 阿绵依旧摇头。 程妍咬牙,若非这是云太傅的孙女交待的任务,她才不会来和这懒丫头磨。云淼淼说了,四公主五公主要确定了安仪郡主会出现的消息才会参加,若她没能把阿绵带去,四公主五公主也不会去,那云淼淼放出的公主参宴的噱头就没了,她没了脸面,日后自然不会和自己交好。 虽然程妍也算得上是程府大房的嫡女,但她还是清楚自己和二房三房嫡出的区别的,若想在京中站得更稳,她必须要和这些贵女打好关系。 阿绵可不知道她心中这些弯弯绕绕,好一会儿没见程妍开口还以为她已经放弃。 没想到下一刻程妍就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反正这事我已经和阿娘还有二婶说过了,她们也应允的,到时不去你可看着。” 程妍气冲冲地走了,阿绵拿着书茫然看她的背影,对香儿道:“她为什么生气?” 不就是想要拒绝一次宴会吗。 香儿偷笑,“大概,是瞧不惯小姐你这吃甜食的模样吧。” 程妍也爱甜食,可她不知听了谁的话,小小年纪为了保持身材硬是一口带甜的点心都不沾了,而阿绵却总是在她面前纵情地享受各种美食甜点,为此她也曾不轻不重拿话刺过阿绵几次。 阿绵点点头,觉得颇有道理。 “前几次夫人才刚给小姐做了几套新衣呢,都是今年流行的款儿,颜色也都是小姐喜欢的那几种,小姐若要去赴宴,不如回去试试?” 阿绵想了想,这几年她的确一直过着皇宫——程府两点一线的生活,也是该出去见见其他人了。 第十二章 “阿绵也要去参加云府的赏菊宴?好啊,那我可算有个伴了。”还未开席程嫣就听到这消息,不由开心拍手。 今日晚膳程府四房难得都聚在一起,她们这些孩子被分在了一桌,但有意无意地,言语间从未绕过阿绵,这个年纪最小的堂妹俨然是话题的中心。 程嫣是三房的嫡次女,朱氏只得了两个女儿,平时都跟眼珠子似的疼着。大女儿程妩被教导得文静典雅,小女儿程嫣则天真活泼得多。 “正好阿姐忙于功课,没空陪我去呢。”程嫣小心看了一眼旁边的亲姐,对阿绵耳语道,“阿娘请来的那个女先生可凶了,我昨日见到她训斥阿姐,还打了手板。可阿姐竟然一声不吭受着,我去和阿娘说,阿娘也没管。” 程嫣千娇万宠长大,自然理解不了请来的先生居然敢打她们手板。不过阿绵对她们母亲朱氏有所了解,朱氏性格一直是心直口快争强好胜,但她不会像李氏那般整日尖酸刻薄地挤兑人。 只是朱氏向来觉得自己女儿在四房甚至京城中都是出众的,无人能比。阿绵被封为安仪郡主的事显然让她觉得有些不快,自此便喜欢明里暗里地让两个女儿和阿绵比较。可程嫣生性天真,又极喜欢阿绵这个堂妹,朱氏不想勉强她,便花了大心思来培养嫡长女程妩,这次教导程妩的女先生据说便是以前宫中的老人,礼仪规矩都是极好的。 “以后我也要这样学吗?”程嫣心有戚戚,“我可不想被打板子,阿绵怎么办,我最厌烦的就是绣花和写字了。” 阿绵笑她,“就算让你学,你能有你阿姐那么厉害吗?” 程嫣想想觉得也是,高兴起来,“当然不可能,阿娘以前就经常对我恨铁不成钢,说我没有女儿家该有的天分,想来也不会勉强我去学那些东西了。” 阿绵点她额头,两人嬉笑间扑在一块儿,比其他几个正经端坐的小姑娘们显得不知亲密多少。 程青有些羡慕地看着她两,年岁增长,她也渐渐懂得了自己的身份。作为庶女,她的地位和阿绵还有其他几房的嫡女根本不能比,虽然二房主母算不上严苛,对待庶出的子女也不会故意为难,但从平日二人的吃穿用度和奴仆们的态度,她已能窥见一二。 在府中的区别还不算大,待到了日后议亲和嫁入婆家时,嫡庶间的差距就会愈发明显了。 “阿绵先喝些汤吧,养身。”待开席后,程青主动为阿绵乘汤。 “谢谢阿青姐姐。”阿绵笑意融融,双眼眯成了月牙儿。 悄悄旁观半晌阿绵小口喝汤的模样,程青内心叹了口气,虽然嫉妒却无论如何也厌恶不起来啊,阿绵向来都这么讨人喜爱。 晚膳后,回二房的路上,阿绵一直在蹦蹦跳跳的,一会儿说是看月色,一会儿又要欣赏夜间的花儿。程青边笑边道:“可注意着脚下,别被绊着了,要不让香儿她们扶着你。” “不用。”阿绵忽然停下来,定眼瞧她一会儿,笑道,“我从未去参加过这些贵女间的宴会,过几日的赏菊宴一人去还是有些害怕,不知道阿青姐姐愿不愿意陪我?” 程青愣了半晌,竟不知阿绵何时察觉到了她的心意。 她心中触动,嘴唇张了张,最后吐出一字“好”。 “香儿,小九,我真的不想再试了。”到了赏菊宴那日,阿绵被自家婢女折腾得苦不堪言,“我才这么点大,再怎么打扮也就是个小孩儿模样,有什么可争的呢。” “小姐这话可不对了。”小九义正言辞纠正她,“这可是咱们夫人交待的任务,小姐第一次正式去参加这种宴会,出场自然要夺人耳目,别具一格。再说了,小姐你是陛下亲封的安仪郡主,这满京城的有哪几位小姐地位比得上你?便是再特殊点也无妨。” 阿绵听后,竟觉得无言以对,只能乖乖地老老实实任几位兴致大发的婢女打扮。 到了最后,阿绵看着镜中娇美华贵的小女孩,竟觉得一点都不像自己了。她们确实厉害,这一上妆再打扮,除了个子以外,说她十二三岁恐怕都有人信了。 阿绵捂脸,无论古代现代,化妆术都是一大神奇的魔术啊。 “阿青姐姐和阿嫣好了没?”虽然是程妍邀请的阿绵,但她可没准备与程妍一同坐马车去。 “早一刻钟前就在等着呢。”香儿笑道,打帘将二人迎了进来。 程嫣一进来就直了眼,围着阿绵走了好几圈,嘴中啧啧称赞,最后却蹦出一句,“阿绵,你这身,不太好吃东西吧。” 阿绵:…… 程青忍不住笑,柔声开口,“阿嫣妹妹可是也被阿绵影响了?成了个小吃货。” 这“吃货”一词还是阿绵告诉她们的,当初可惹得程府诸位大人好一顿笑话。 程嫣瞥她一眼,随便哦了声,又开始对阿绵的衣料和配饰进行评价。 作为郡主,阿绵所能享有的物品等级自然不同,便是同为程府嫡女的程嫣也不能比。她今日所穿的百褶如意月裙用的料子便是专给皇宫内供的上好青罗纱,群尾的百褶由京城数一数二的绣娘耗费有十来日绣成,就连上面所用的丝线也是寻常人家见都见不到的。更别说头上戴着的白玉响铃簪,听说这是之前三公主向陛下讨要过的,陛下拒绝后转头就赐给了阿绵。 “阿绵这一身,是要在宴会上出大风头啊。”程嫣点评完嬉笑着来了这么一句,颇有些想要看热闹的意味。 阿绵瞪她一眼,坐下来随手拿了块糕点吃,“衣裳不是我挑的,簪子也不是我特意戴的,管别人怎么想呢。” 程嫣拍手,她就喜欢阿绵这性子。当然她更喜欢的是即将看到的程妍那憋屈又嫉妒的表情。 程嫣程妍,二人名字音色相近,程妍可没少因为这点挤兑她。程嫣带着点小不爽,就算同为嫡女,他们大房的怎么能跟二房三房相比,更别说和阿绵比了。 果不其然,自从看到阿绵几人的身影后,程妍的表情就没好过,气鼓鼓地坐上马车,又对正要上另一辆车的几人道:“我可只邀了阿绵,程嫣你做什么要跟来?还有程青,这宴会干你何事?” 阿绵拉下脸来,小姑娘生起气来还是有几分气势的,沉声道:“我带什么人,还需你同意吗?” 她平日是好说话不愿意计较没错,但不代表她任人欺负。 语毕,她进到马车里,就开始赖在程青身上撒娇,“阿青姐姐,我可闻到你身上桂花糕的味道了。” 一路欢声笑语,两辆马车停在了云府大门前。早有仆从在门口等待,见到马车上的程字时更殷勤了些。 听说今日安仪郡主要来,也不知在哪辆马车上。 小厮也算有眼力劲,在两辆马车上的人都出来时,一眼就看出了几位女孩中隐为尊位的阿绵,上前一步笑道:“几位可是程府的小姐和安仪郡主?咱们大小姐早就吩咐小的在此等候了,还请跟着小的。” 在京城众多人心中,安仪郡主显然已经和程府小姐分了开来。 程妍咬了咬唇,最终没有逞强走在前面,而是乖乖走在了程嫣右侧。 云府乃前太傅的府邸,修建得自然典雅别致,一草一木皆带着别样的书香韵味。就连这给他们带路的小厮也是妙语连珠,话里话外都在不着痕迹地捧着云府和面前几位小姐。 阿绵觉得他很好玩儿,不由多看了几眼,意外发现这小厮也才十几岁模样,年轻得很。 这么一比,云府的确有些不一样。阿绵想着素有京城中“小才女”之称的云淼淼,心中多了几分期待。 小厮领她们到的是云府后院的园子里,这园子与寻常府邸一般挖了湖种了些树,但更引人注目的还是中间一盆盆摆放着的绽放正盛的菊花。 能被用来举办宴会观赏的自然都不是寻常品种,仅阿绵认得出的珍稀种类就有“胭脂点雪”“朱砂红霜”等,还有许多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不过,这些都没有桌上飘来的香味吸引阿绵。 “看来这便是安仪郡主了。”带着淡淡笑意的少女声音传来,循声望去,带头走来的是一位身着粉色苏绣月华锦衫的秀美少女。 待到阿绵身前,她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简礼,道:“今日淼淼说安仪郡主会来,我还有些不信呢,不想竟是小瞧了她。” 香儿在阿绵耳边小声道,这少女是丞相的嫡孙女柳如锦,地位比起阿绵来也是不遑多让。而且比起阿绵这个暂时只是名声上的贵女领头人物,她才是京城各位贵女真正争相结识的人物。 柳如锦亦在暗暗打量阿绵,这个让整个皇族都另眼相待的小姑娘。 外貌的确得天独厚,年纪虽小已看得出五官清丽绝伦,待长开了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不过柳如锦见过的美人甚多,无论大小都不计其数,她真正在意的是面前这位安仪郡主看似散漫却隐隐透出不容小觑的尊贵气质,这种气势除去宫中几位真正的公主外,在别的贵女身上还真的很难见到。 不过……她绽开一抹更真诚的笑,一副想要诚心结交的模样。 反正已经被皇后娘娘收为义女,无论如何,也是威胁不到她的。 第十三章 有了柳如锦牵线,其他贵女也试着和这位一直处于传说中的安仪郡主熟络起来。地位高些的凑近乎搭话,地位不够的便在一旁围成了圈微笑旁观,一时间阿绵的风头竟然盖过了身为主人的云淼淼。 云淼淼不愧有京城小才女之称,气量也好。见到如此情景她不见怒态,反倒笑意盈盈引阿绵到内间去。 “没想到安仪郡主第一次参加宴会是在云府,淼淼还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了。”云淼淼故意玩笑以放松众人情绪,“这里还有一个惊喜呢,郡主不妨亲自进去看看。” 阿绵好奇看她两眼,在云淼淼带领下到了一处偏房,一人进去缓缓打开了门。 “五姐姐?”阿绵语带惊讶,她没想到五公主竟然真的会来,本以为只是程妍诱哄她的小把戏。 宁清惋微微一笑,颇为俏皮,“阿绵可吓着了?那你可得小心点,还有个更大的惊喜呢。” 待见到从屏风后缓缓走出的少年,阿绵的确吃惊不小,此刻本该在宫中上课的太子殿下竟然出现在了云府。 “阿绵。”宁玄呁一笑,本来因静态而显得文雅温和的气质立刻大变,他十分完美地继承了元宁帝的样貌,凌厉的眉型使他显得有些冷酷,但眼中略带不羁的神情又使他多了几分少年人通有的痞气。 “前几日阿绵就在宫中也见不着,我们只得亲自来寻你了。”宁清惋拉住阿绵手臂,“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每次在宫中就只看父皇和三哥。怎么,父皇身边的大红人安仪郡主连与我们打声招呼都不愿了?” 言语虽听起来尖利,但宁清惋神情全然不是所说的模样,反而眉目微扬,眼中带嗔,一点都不像其他人想象的那般和阿绵关系不好。 阿绵自然不会被她唬住,这位五公主的性子和程嫣有些相似,每次和她们相处她都觉得角色像是反了过来,明明她才是比较小的那个啊。 阿绵颇有些郁闷地想着,这两个人一个霸道一个任性,他们一来,自己是别想在这宴会中好好玩儿了。 宁玄呁不耐烦看这小姐妹两互相打趣,只一拎阿绵后领便将她提到了这边,挑眉道:“阿绵给我了。” 五公主不高兴地鼓起脸来,想到二人来时的约定,也只得服软,“好吧,不过等会儿宴会开始你可得把阿绵还回来,她可是今日的主角儿之一呢。” 宁玄呁一摆手,就将阿绵提溜走了。他对云府似乎很熟悉,绕了几下就到了一个僻静的园子里。 他如今才十五,却已长得十分高大。又因为喜欢练武,自带有一股武者英气,配上天生具有的皇族尊贵,便显出了一分便是许多成年儿郎都未必能有的风流之态,也怪不得京城众多贵女暗暗倾心。 不过阿绵丝毫也感觉不出他的魅力,更别提像别的小姑娘一样羞涩。 阿绵也可以说是自小在皇宫长大,和这位太子殿下实在熟的不能再熟,至于其中过程……她只能说是一把辛酸泪,毕竟并不是谁都会想要太子殿下这分特殊对待的,比如她。 太子宁玄呁是元宁帝正宗嫡子,为皇后所出,自小便被当成储君培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少有人能够忤逆他。也因此这位太子自幼便是一副霸道的性子,当初在宫宴上初次见阿绵他就对这肉嘟嘟的小姑娘起了兴趣,只是碍于场合不好下手。 等阿绵成了安仪郡主经常出入皇宫时,这位太子就来事了。第二次在皇后的凤仪宫再见到她时,就直接把阿绵抱在怀里肆意揉搓了一番,等到阿绵双颊通红泪眼汪汪看他时才道:“比小五有趣多了,母后,便把这小丫头给我吧,我来养着。” 那时阿绵才是个三岁大的小豆丁,被他气得话都说不清了,只能呜呜着咬点心泄愤。 等到后来慢慢熟了,她终于发现这位太子似乎是个萌物控,对可爱的东西有着一股平常没有的宽容之心,这点从他养的一些宠物就可以看出。但糟糕的是,他控的人,似乎只有阿绵自己一个。 回想起自己这五年来的悲愤成长史,阿绵也顾不得自己正在被他用奇怪的姿势带着走,踢了他一脚,“五姐姐还在等我呢。” 她这轻飘飘的力道宁玄呁基本感觉不到,就像挠痒痒似的,只让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阿绵又想被我扛了?” 阿绵连连摇头,目测了下两人间的身高差,默默心酸。才差八岁而已,她看他已经要很吃力地仰着头了。 “父皇前几日召你去,你看到什么了?”宁玄呁终于停下脚步,开口就是询问元宁帝的事。阿绵并不吃惊,这几年有很多人问她这些事,其他人她当然不予理会,但对着太子殿下显然不可能。 仔细斟酌着话语,阿绵慢慢吞吞地将那天在殿中看到的事叙述出来,期间特意夸大了伶人们的悲惨程度。 宁玄呁只是微皱眉头,“父皇越来越不收敛了。” 身为人子,他说出这样的话似乎不太恰当,但这位太子向来肆意,便是阿绵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更何况,这对父子其实只是半斤八两而已。思及面前的人对犯错宫人的无情处置,阿绵深有感触。 “下次父皇若再传你,你先派人叫我。”宁玄呁一手覆住她的头,“父皇虽对你喜爱非常,但谁也不知那种情况他是否还能如常。” 阿绵心中微动,对他这些举动的抵触少了几分,轻轻点头,“我知道的,太子哥哥。” 宁玄呁似笑非笑,看着面前的小矮子,“这回知道叫太子哥哥了?刚才见到孤都没行礼,孤是不是该罚你?” 他每次逗阿绵时就会故意称“孤”来吓唬人,阿绵从不吃这套,只撇撇嘴小声道:“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宁玄呁耳力非凡,他不止一次听到阿绵说这些稀奇古怪的话儿,笑了笑,忽然双手一用力将阿绵抱了起来。 阿绵的小身板在他来看就和自己的宠物一般重量,还随意晃了两下,奇道:“吃得不少,怎么不见长肉了?孤记得你小时候可是胖得很。” 阿绵不防之下轻叫一声,随后被他放到了假山上,修长的手臂略过她耳畔抵在石壁。 她今天穿的可是百褶裙,阿绵反应过来后气呼呼瞪他,“不长肉总比你长得太多好。” 她软绵绵的声音毫无力度,像是在撒娇,婴儿肥的脸颊鼓起,更显萌态。宁玄呁笑得更开心了,“不结实点儿怎么把你这小丫头提着?你真当我不知,前几日你在宫中,父皇道我下了课便会来寻你让你候着,你可倒好,听了话儿赶紧就寻空溜了,让我一阵好等。” 经他提醒,阿绵才想起这么一茬。顿时心虚地左瞧右望,不敢对上他眼睛,“那是,阿娘说想我了,让我早些回去。” 宁玄呁凑近了些,便闻得阿绵身上那股清甜的香气更明显了,他语中却有不满,“见孤便是没空要早些回去,怎么看你每次见老三都迫不及待扑上去呢?” 阿绵理直气壮,“那当然了,三哥哥可是我表哥。” 宁玄呁眸中孕出暗色,他似乎想到什么,连脸都靠了过来,二人呼吸几乎相融,“你喜欢老三?” 如此亲近的距离使阿绵猝不及防,虽然他们两个外表看起来差距很大,就算被他抱在怀里也像抱娃娃一般,但这也太过亲密了。她不适地微微往后仰,小脸皱着,“太子哥哥你想太多了,我和三哥哥才多大,我看是你春心萌动了才看谁都不对劲吧。” 她用词很不恰当,却惹得宁玄呁一笑。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阿绵的这种紧张,明明身体本能带着淡淡的少女羞意,却因为主人的粗神经又显得不耐烦起来。他靠得这么近,正好看到阿绵颤动的双睫,明亮动人的眼眸,和白嫩脸颊上自然晕出的粉色,又注意到她不满之下微抿的薄唇带着润泽的水光,诱人非常。 但是她还这般小……宁玄呁直起身,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是啊,孤是春心萌动了。” 阿绵微微瞪大双眼,心想是谁,居然如此厉害,让这个小霸王春心萌动。 不待她问出口,头上就被人猛敲了一下,“这是处罚,让你下次再躲着孤。” 这下就只顾着疼了,阿绵被敲出一滴眼泪来,抱头看他,十分委屈,“三哥哥从来都不会打我!” “孤偏要打你。”宁玄呁的笑带着些许顽劣,又随手将一片刚摘来的叶子插上阿绵发髻,“快去宴会吧,再晚了小五怕是要吃了孤了。待结束了在后门等孤,再敢偷跑自己掂量着。” 阿绵摇摇晃晃自己扶着假山挪下来,偏偏始作俑者只坏笑旁观,一点搭手的意思都没有。 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裙子,阿绵表示再也不想理他了。 还未离开,两人同时听到附近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不过几秒便有一个年约十三四的婢女走了出来,惊慌道:“奴、奴婢只是在附近喂鱼,不想惊扰贵人,还望贵人恕罪。” 她微微颤抖着俯首,半跪的姿态楚楚可怜,又是这般年纪,确实惹人怜惜。 宁玄呁嘴角扯出一抹弧度,“喂鱼?” “孤便信了你。”他说着,一脚将婢女踹到了湖里。 第十四章 阿绵偷偷摸摸回到了宴会上,此时宴会才开始不久,坐于首位的宁清惋对她招手,待她入座后耳语笑道:“是不是又被二哥捉弄了?” 不轻不重戳她一下,阿绵表示这完全就是废话,哪次和这位太子殿下见面没被戏耍过。 这次也是,他可倒好,踢完了就走人,留下那婢女在水中扑腾。阿绵怕这姑娘不会水性,忙到附近找了个会水的婢女救人,跑得她在这带寒意的天都出了一身薄汗。 阿绵将这事悄声说给宁清惋听,却惹得她一阵笑,“阿绵,你在宫中待了这么久,难道还没看出来么?” 阿绵轻啜一口热茶,并不答话。 宁清惋也不勉强她回,略带轻视道:“这种女子,二哥在宫中早见得多了。什么喂鱼喂鸟养花儿,哪个不是打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头来勾人?不说二哥的储君身份,就是大哥三哥也常碰见的。” 这些内里阿绵真的看不出吗?自然不可能,当初柔妃因一杯加了春药的茶差点被元宁帝掐死时,她就意识到了这个时代的女子为了向上爬会做出什么事情。 那件事之后,等恢复过来,柔妃就查出了春药正是铃儿所下。虽然铃儿叩头叫屈说是一心为了柔妃,但差点丢了性命,柔妃岂能饶她。 柔妃向来谨守宫规,那次大怒之下,直接动用私刑给铃儿上了夹板,又掌嘴五十,说是要好好管管她这嘴和手。 众人都以为经此一遭,铃儿怎么也会熄了那不该有的心思。任谁也没想到,就在柔妃允她在宫中养伤期间,她养好了脸上的伤后还正好就和元宁帝来了一次雨中偶遇,之后更是凭借纤纤玉指上的伤痕赢得怜惜,一跃而上被封为铃美人。 铃美人也确实有手段,这五年来不说盛宠,但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元宁帝会待在她那。只是也不知元宁帝是什么打算,五年都未给她升位份,铃美人痴缠撒娇相问时便笑道“美人这称号最是与卿卿相衬,朕舍不得换”,闻言铃美人半喜半忧,也只得作罢。 铃美人只不过是偌大皇宫中无数想要出头宫女中的一位而已,又运气比较好才得偿所愿。 更多的试图勾引皇帝或皇子的宫女,实际下场其实并不好。这点阿绵虽未亲眼见识,但她月前便听说了太子将一个试图爬他床的宫女一剑刺死。而对于这件事的反应元宁帝是冷漠以对,皇后则大力称赞,朝臣们只道“虽然此法过激了些,但太子乃国之储君,且未及弱冠,自然不可沉迷女色,此女确实该死”。 可见那些女子的地位,为此阿绵也不止一次庆幸自己是出生在程家,又为嫡女。虽然这个朝代的皇族奇怪了些,但目前还不妨碍她享受自己的幸福米虫生活。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话儿了。”宁清惋给她推来一盘点心,道,“云淼淼之前可说了,赏菊宴要每人都写一首小诗,不拘韵律,阿绵可想好了?” 阿绵:…… 宁清惋偷笑,她是知道阿绵都学了些什么的。阿绵记忆力很好,书看几遍就差不多能背,练字上她一向喜欢偷懒,不过有二哥三哥盯着,差不到哪去。琴画二道也初有小成,只除了这下棋和作诗,让阿绵最为头疼。 若要让阿绵作诗,还不如盼着阿绵哪日不再嗜甜。 看着她幸灾乐祸的样子,阿绵内心哼一声。虽然她不会作诗,但她会背啊,在这个没有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的朝代,难道她还不能背两首出来嘛。 是以阿绵不见惊慌,老神在在看着云淼淼和柳如锦二人领着众人观赏菊中珍品。 停在一盆花前,云淼淼笑道:“说起来,这盆‘瑶台玉凤’还是我从皇后娘娘那儿借的。幸亏娘娘大度,只命我办完宴会便将花送回去,起初我还怕家中花奴打理不好惹了娘娘怪罪呢。” 她所说的瑶台玉凤正是一种通体洁白的球型菊花,白色的花瓣围着黄色花心层层叠绕,显得雍容华美,又带了一丝仙气。便是这名字,也为其增色不少。 众人这才想起,云淼淼的祖母似乎与皇后同族,且关系不远,算起来,她也能称作皇后娘娘的侄女了。 怪不得即便云太傅早已致仕云府也未出几个高官,云家却仍能得到皇家另眼相待。 太子年纪渐长,太子妃的选取听说早被提上日程。如此看来云淼淼必在其中,且分量不小。不少贵女在心中暗暗思衬。 “诸位可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云淼淼转身,笑意盈盈牵着柳如锦的手,“每人作诗是少不了的,如果不作,那可是要受罚的。” 她又道:“我和柳姐姐各自得了一首,先予大家观看了,权当抛砖引玉。” 宁清惋扑哧一声,轻声道:“看来这云淼淼和柳如锦的关系也不像看上去那么好嘛。” 众人皆知,云淼淼善诗画,柳如锦善琴画,这二人诗作一同呈上,谁高谁低不必看也知道。 “五公主便来做个评判如何?”柳如锦回首,对宁清惋恭敬道,“淼淼可说了,这前三名都是有奖的。既是有奖,我怎么也得尽力而为才是,不知五公主意下如何?” 宁清惋最爱看热闹,当即颔首应允,同时不忘对阿绵挤眉弄眼。 阿绵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又被宁清惋捉弄了。她怎么也是个郡主,她若不作诗,在场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再说如今自己才七岁而已,那些人也不会特意来为难她。 云淼淼等人自然不会冷落阿绵,对阿绵说五公主评判诗的好坏,她来断定字的优劣。 阿绵抽了抽嘴角,难道在她们眼中自己只是个会看字好不好看的小屁孩? 她亦点头。 作诗时间规定为两刻钟,不拘格式韵律。待香燃时,诸位贵女都倚于案边,微蹙蛾眉思索佳句,偶有轻声细语的讨论,阿绵坐在上位观看,竟有种监考学生考试的感觉。 幸好她是郡主,当了考官…… 坐了会儿,宁清惋就耐不住寂寞下位去了,阿绵趁机让香儿给自己捏捏肩。好久没有这么正襟危坐地坐许久了,又是如此正式的服装,她感觉身体僵得不行。 园外长廊上,斜倚廊柱的宁玄呁看她这偷懒的小模样,不由唇角一勾。 “可探听清楚了?”闻得身后动静,他头也不回道。 “探清了。”侍卫揖首,却有些模糊不清道,“陛下前几日……确实,确实来了云府。” 他的头更低了些,飞快将剩下的话说完,“陛下在云府偏院的客房内待了一个时辰,云夫人也在里面。” 宁玄呁冷笑一声,明知故问道:“哦?父皇莫不是和云夫人在里面探讨琴棋书画,用了一个时辰?” 侍卫不语,额头满是冷汗,他可不敢对这种事作评价。 宁玄呁负手而立,“云府可有人知道这件事?” “并未有人,云夫人向来做得极其隐秘。” 当然隐秘,身为臣妻却和陛下偷情什么的,被人发现肯定又是一阵动荡。 “那就找时机把这件事透露给……”宁玄呁略一沉吟,“云太傅老了怕是受不得这刺激,直接暗示给那位云大人吧,看看他会有何反应。” 侍卫默不作声擦了一下汗,领命而去。 宁玄呁眯起眼睛,透过山石看到在首位啜饮果酿的阿绵,也看到了一脸笑意与自信的云淼淼。 明明与母后外家那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偏要亲近大哥,如此,便不要怪他不客气了。 第十五章 稍微休息了下,阿绵也下位来观看了。程青的水平她比较了解,她阿娘向来不会薄待庶女,早在程青年纪到了就让她和府中其他姑娘一起进学了,程青也算好学,可惜天赋有限,做出的诗只能说中规中矩,出不了彩。 因此程青并不一心思索诗作,她正与旁边几位贵女轻声说些什么,惹得她们连连发笑。 这么快就有交好的人了。阿绵想着,不准备去打扰她,便悄悄走到了程妍身旁。 也许是为了云淼淼说的奖励,程妍还真煞费苦心了一番。她写了两首诗,并在旁边添了一幅简单却有韵味的画,画中所呈正是秋菊。 程嫣在那磕磕巴巴背着什么,半天也没动笔,阿绵凑近一听,竟是在念叨着“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阿绵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这程嫣,比她还要苦手。 见到她程嫣大喜,刚想说什么,转念发现阿绵也不擅作诗,不由泄气道:“还是当郡主好,都不用作诗……” 她垂头丧气的模样活像阿绵见过的那些宠物,阿绵不由踮起脚摸摸她的头,嬉笑小声道:“反正有我在,总不会让你垫底。” 虽说她只负责评字的好坏,但她和宁清惋那么熟,来点暗箱操作自然小意思。 程嫣惊讶看她,嘴角不禁浮出笑意,看看左右又忙忍住了。 “轻肌弱骨散幽葩……”另一边响起宁清惋的声音,“金蕊泛流霞……” 她略一沉吟,再一看后面两句,拍手称赞,“果然好诗,你该是魁首了。” 云淼淼谦逊道:“其他姐妹的诗还未呈上,公主过誉了。” 宁清惋不语,又看了看柳如锦的案作,“柳小姐的诗虽稍逊一筹,但画却极有新意,二者结合,更胜一筹。” 柳如锦只是微笑,她与云淼淼对视一眼,似乎并未因此心生嫌隙。 又过了半刻钟,所有人都写得差不多时。柳如锦才缓缓开口,“之前淼淼说到奖励,我倒是想到一件事。” “今日我往云府来得早了些,不想,竟看到太子殿下车驾停在门口。莫非太子殿下此刻就在云府,淼淼所说的奖励与太子殿下可有关?” 这句话如投入水面的石子,顿时惊起一片波澜。众位贵女都惊讶起来,随之而来的是紧张心慌,太子此刻就在云府?他是否一直在暗中观察我们? 她们心中猜测颇多,个个都更加精神抖擞了些,试图将最好的一面呈给不知隐在何处的太子看。 阿绵偷笑,看着一群还没长大的小姑娘争奇斗艳什么的,着实有趣。 云淼淼不防柳如锦会说出这个,愣了一瞬马上道:“如锦说笑了,太子殿下是何人,我可没那个本事拿太子来作奖励。” 却是在变相承认太子此刻就在云府。 柳如锦眼波一转,笑道:“是吗?那是我想岔了。” 作诗时间已到,众人的画作被一一呈上供宁清惋和阿绵二人评判。 阿绵拿起架势来还是有那么几分模样的,有小厮拿来朱笔和宣纸,她便在纸上按照名次将诗名一一誊下。 阿绵的字真正说起来是由太子和三皇子亲自教导的,就连元宁帝兴致来时也会抱着她描上那么几笔。受这影响,她的字丝毫没有女儿家的柔美温婉,反而处处彰显率性英气,只是因年纪尚小腕力不足而欠些火候。 柳如锦赞道:“郡主的字却是能拔得头筹了,枉如锦练字六年有余,却比不得郡主一二风范。” 阿绵正色道:“柳小姐过誉了。” 很快便有其他人附和,称赞郡主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功力多么厉害云云。倒让阿绵有些哭笑不得,说好的嫉妒成性勾心斗角呢? 嗯……这些还的确都有,只不过都与她无关而已。阿绵再一次意识到,站到了一定高度时,有些喧嚣就会自动消弭,当然,要除去某些拎不清的人。 最终结果出来,柳如锦和云淼淼并列首位,一位太史令之女位列第二。当然报名次时报的都是诗名,待到第三名时,宁清惋坏心眼地停顿了一会儿,眼光在下面逡巡一圈,有紧张的,故作不在意的,风轻云淡的,她特别注意到阿绵那位大房的堂姐程妍,似乎是想表现得毫不在意,偏偏手中帕子都要被搅碎了。 看够了戏,宁清惋才悠悠报出诗名,并非程妍所作。 程妍无比惊讶,她早就想到会以菊为名作诗,几日前就缠着嫡姐帮自己作了两首。这诗连先生都夸赞过的,怎么会在这儿连个第三都得不到? 她从不觉得自家阿姐的诗不够好,思绪转了几番便想到了阿绵。她觉得阿绵作为评判之一,肯定暗中给五公主说了她什么话,才使得她的诗没排上名次。 想借这宴会出一把小名的打算泡汤,程妍又气又急,心中已认定了是这个堂妹和自己过不去,看向阿绵的眼神也不由带了些恶意和不满。 一些贵女注意到她的目光,又看向首位毫无所知的安仪郡主。也是觉得奇怪,心道作为堂姐妹,堂妹又是郡主之尊,她怎会用这种眼神来看这位郡主? 对于这位郡主她们想要讨好都找不到机会,偏偏同为姐妹的人不知珍惜。有人不禁在心中暗叹。 云淼淼似乎没想到这个结果,叹道:“这,这我可失算了。” 她命人呈上一副卷轴,缓缓展开,半无奈半笑道:“这是我为举办宴会特地从祖父那讨要的彩头,乃前朝大家柳悭真迹《寒水墨菊图》,本是给第一名准备的。这结果可叫我如何是好,总不能把画儿撕成两半吧。” 宁清惋眼眸一亮,直接站了起来,走到那副画前细细打量,点头道:“确实是柳七子真迹。” 她本人倒不怎么精通于画,只是她母妃容妃痴迷画作,更擅画,尤爱柳悭柳七子的画。可是柳悭画作本就少,真迹就更为稀少了,至今容妃还在为没有见过柳悭真迹而遗憾万分。 想到母妃的心愿,宁清惋不由有些动心,可是这是云府的东西,又是为宴会第一名所设,她强行夺来总是不太好听。 见她这为难的模样,云淼淼再次与柳如锦对视一眼,开口道:“如锦姐姐,既是不好将画分成两半,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柳如锦叹口气,“这般珍品,便是真的给我我也不敢收。” 她美目微盼,柔声道:“依我看,我们二人干脆都别要什么奖励了,这画儿,便给在场最有资格珍藏的人吧。” 最有资格的,便不是说地位最高的么,而在场除了五公主,还能有谁呢? 阿绵旁观半天,终于看清了云淼淼和柳如锦二人唱双簧的意图,居然只是为了不着痕迹地把画献给五公主? 的确,再过一段时间就是容妃的生辰了,而容妃在宫中也是个圣宠不衰的角儿……容妃外家更是手握实权的将门世家。 阿绵默然,觉得这些小姑娘心机实在太深,幸好她不用和她们玩心机。 不过这么一说出来,宁清惋只要稍一思索就也能看穿云淼淼她们的把戏了。但是这把戏耍得不错,倒没让她觉得反感,而且她确实在为母妃的生辰礼物而发愁。 是以宁清惋微微一笑,推辞了几下就收下了画,便算是领了云淼淼这份讨好。 到这时许多人才看出云淼淼办这场宴会的主要目的,无非是为了结交五公主和安仪郡主,讨好容妃罢了。 只是也有人不禁在心中纳闷,云家按理来说属于皇后那边的人,怎么会这么大费周章地去向容妃献好?而且还是只有一位公主的容妃。 她们想不通,便暂时不再去想,个个装作兴趣盎然的模样期待着接下来的奖励。 但,后续的事情阿绵是都无缘看到了。 因为在众人都向五公主道贺无暇注意其他时,她就被某人悄无声息地偷渡了出来,被直接绑到了大街上。 宁玄呁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觉得这些小姑娘实在磨叽。赏几朵花作首诗说几句话便能用去半天,若真的等到宴会结束,估计就是月上中天了。 “好歹让我和五姐姐说一声啊。”阿绵不满道,这可是她第一次参加贵女间的宴会,突然失踪是闹哪样。 “反正小五儿知道的。”宁玄呁满不在意,“她自然会帮你解释。” 你是太子你说了算。阿绵气鼓鼓的,细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位祖宗任性起来,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宁玄呁是打算带她去京城有名的拾味楼用膳的,那里有几道菜尤其出名,阿绵曾表示垂涎已久,他便记在了心上,这次有机会就带阿绵来品尝品尝了。 只是等到二人坐进酒楼,阿绵也不愿和他说话了。 宁玄呁无奈,戳戳她的脸,“有什么可气的?难道你真想在那儿待一天?” 阿绵刚想开口,雅间外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她眸光一亮,也不管宁玄呁就直接下位推门出去。 “七叔叔——” 第十六章 宁礼依旧坐在轮椅上由侍卫推着,眉目冷然,只在见到阿绵时稍稍柔缓。 阿绵扑进他怀中,显然是做惯了的,开心道:“七叔叔,你怎么会出宫来。” “有些事情。”他不紧不慢回道,伸手轻抚阿绵未挽起的秀发,抬眼对上了宁玄呁不悦的目光。 宁玄呁本就看他不大顺眼,这下就更不喜了,上前一步揪出阿绵,“刚才还对我说什么男女授受不清,怎么对着别人就没了,莫非这就不是男女了?” 他讥讽地看着宁礼坐于轮椅的下身,一个废人而已,阿绵竟如此依赖。 阿绵在他手下挣扎,嘟囔着,“那不一样,七叔叔是长辈。” 她奋力挣开宁玄呁的手,逃到宁礼身后,“在七叔叔面前,你注意些形象。” 呵。宁玄呁被她气乐了,但周围已有人注意到这边,便只能任阿绵将宁礼推进了雅间。 坐在位上,他看着阿绵殷勤地为宁礼拿这拿那,嘘寒问暖,眼神不善道:“宫外人多杂乱,七叔行动不便,怎么会想到出来?” 他心中存了一丝警惕,虽然宁礼应该毫无威胁,但这是他作为储君的本能,遇到任何事都忍不住多想几分,更何况宁礼身份又如此特殊。 宁礼平静与他对视,不慌不忙道:“待久了,便想出来透气。” “莫非宫中让七叔觉得闷了?”宁玄呁眼神锐利。 闻言宁礼敲击轮椅的手指一顿,向来古井无波的面容竟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宫中,自是闷不了的。” 听出他言语下的隐藏含义,宁玄呁目光深了几分。这位七叔……似乎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简单,至少他绝不会像父皇当初赐的名字那般安分守己。 宁礼抬手对侍卫示意出去,侍卫有些为难,看了几眼宁玄呁,又看阿绵,终于还是出去守着了,雅间内只剩他们三人。 阿绵清脆的声音打破寂静,“七叔叔前几日和我说这里的冰糖肘子特别好吃,可是真的?” 宁礼点头,之前的笑容虽然转瞬即逝,却让他的眉眼有了些许变化。整个人不再笼在冰寒之中,投向阿绵目光中的温和也为他添了一丝人气。 阿绵为他端来茶水,看着他喝下才轻声道:“外面天冷,七叔叔向来畏寒,出来也不多穿点。” 宁礼摇头,伸手覆上她绵软的小手,以掌心的温度来证实自己并没有冷到。 阿绵这些年来和他亲近惯了,也不觉得动作有什么出格,只笑着在他宽厚的手掌上蹭了两下,撒娇的模样活像只向主人邀宠的猫儿。 宁玄呁冷眼旁观这些,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阿绵和这位七叔私下相处的场景。他知道阿绵对宁礼比较同情两人也颇为熟络,但没想到这二人居然好到如此地步。看着阿绵对他人一副全心依赖的模样,他眸中阴郁渐多,竟有了一丝杀意。 宁礼身世不光彩,在宫中是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大多数人都对他抱着轻视的态度。 当初永献帝病状日益严重,在一次宫宴中竟看上了自己亲叔叔淮南王的爱妾。在宴会上他不顾众人脸色和皇家颜面,直接将这位叔父爱妾夺了过来,并当场封妃,连续宠幸了半月有余。 淮南王年过不惑,一直无子,所以热衷于收集各色美人。这次被自己亲侄子抢了人,气得不轻,回封地后郁气难平,最终中风而死。 而这位宠妾被永献帝宠幸了一段时间后就被诊出有孕,不能再侍寝,永献帝也就渐渐淡忘了她,直到她生下永献帝的第七子——宁礼。 宁礼最初并没有名字,那位宠妾在生他时就因难产而死,永献帝又对他不管不顾。直到宁礼三岁那年元宁帝登基,众人才发现先帝还有这么个儿子。元宁帝只随意看了他一次,道“希望这孩子今后知礼守礼”,便直接以礼为字取了这么个名。 这受人诟病的身世让宁礼在宫中备受轻视冷落,甚至连最底层的宫人都比不上。因为宫中还流传了一种说法,说那位宠妾在被先帝抢来时就怀有身孕,这前七皇子实则是淮南王的血脉。不过不管如何,都是皇族血脉,元宁帝也不在乎多养这么一口人,命人处置了些嚼舌头的宫人,这些风言风语也就渐渐平息下来。 宁礼也并非天生有疾,他的腿是在幼时从假山摔下又在冰冷的湖中泡了许久,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才废了的。 但,别人不知其中内情,作为太子的宁玄呁却是知晓的。宁礼的腿实际是在元宁帝的授意下被宫人有意废掉的,毕竟宁礼身世存疑,若他是淮南王之子,先帝便和他有杀父之仇,元宁帝从不会给自己留下这样明显的威胁。只不过他仍存了一线善心,没有直接要了宁礼的命,只让他作为一个残疾人度此一生。 看着宁礼偶尔搭一句话阿绵仍能高兴得笑逐颜开的模样,宁玄呁思量着,反正已经是个废人了,早些帮他解脱也挺好。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杀意,宁礼抬头瞥他一眼,不慌不忙收回目光,对阿绵道:“近日可有练字?” 阿绵对对手指,干脆缠了上去趴在宁礼腿上,“这几日太忙了,不是我不想练呀七叔叔。” 她笑得心虚,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小牙,宁礼不轻不重弹她一记额头,权当暂时放过了。 宁玄呁坐下,为自己倒了杯酒,悠声道:“太傅前些日子和孤说,七叔于经义一道极有天赋,过目不忘,见解颇深,孤本来还不信。” 他笑看宁礼一眼,“如今看来,却是孤小看了七叔,毕竟连阿绵这难缠的小丫头七叔都能让她服服帖帖的。” 阿绵偷偷朝他龇牙咧嘴,宁玄呁一弯眉,招手道:“过来。” 仗着有人做靠山,阿绵赖在宁礼身上就是不起来。她生得娇小,就是七岁看上去也没多大,倒不会显得十分突兀。 宁玄呁也不急,反正他心中主意已定,只不过让这位七叔再多活几日而已。 直到菜正式上来,阿绵才正经坐回座位,还不忘念道:“七叔叔,我前些日子拜托你养的毛球可还好?” 毛球是一只雪白的小狗,阿绵本想亲自养它,无奈她这身体对动物毛过敏,阿娘令她丢掉,她想来想去,只有送给信任的人养了。 宁礼筷子一顿,道了声“很好。” “它没有调皮吧?有没有给你惹麻烦?”阿绵有些担心,毛球可是活泼得很。 思及那只小狗和阿绵一样水汪汪的眼神,宁礼眸中荡起一圈涟漪,“没有。” “食不言寝不语。”宁玄呁忽然开口,“阿绵可是将先生教的话都忘了?” “反正先生和阿娘都不在。”阿绵一点都不怕,笑看他,“太子哥哥也不会说出去的,是吧?” 宁玄呁颇为无奈摇摇头,似乎想拿筷子敲她,“你呀,就是和小五在一起待久了。” 五公主算是宫中最调皮不受拘束的公主了,阿绵又生性活泼,这两人在一起便是连元宁帝有时也得叹息。 阿绵吐吐舌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攻克美食,在场大概也只有她是真心在享用菜肴了。 “孤久未去太学进学,看来过几日得去看看,顺便向七叔请教了。”见阿绵吃得专注,宁玄呁放下筷子欣赏她这吃货模样,口中也不忘讽道。 “太子过誉。”宁礼不轻不淡回道,自幼的残疾与苦痛似乎将他心性磨砺得极为坚毅。纵使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他也从未露怯。 阿绵当然察觉得到这两人间的暗潮涌动,但一来他们并没有发生明面争执,二来以她的身份她也不好开口。她知道宁玄呁一向也瞧不起宁礼,若非这次正巧碰上,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希望这两人聚在一起的。 慢吞吞啃着凤爪,阿绵漫无边际地想些事情。 “外面怎么了?”听得酒楼外动静,阿绵好奇道。 宁玄呁站起身开窗看了会儿,满不在意道:“不过是有一疯癫老妇想要闯进酒楼被拦住了,生出事端而已。” 阿绵哦了一声,她对这种事情并不感兴趣。 宁礼滑动轮椅至窗边,看到下面的情景,垂下眼眸来,眼睫在他脸上打出细小的阴影。若是有人能在此时细细观察他的表情,便能发现他眸中蕴含的讥讽。 第十七章 酒楼外争执声越发大了,酒楼老板也是一脸无奈。这妇人也不知什么来头,疯疯癫癫的硬闯酒楼还有人护着,但是看衣着神态又不像什么大户人家的。偏偏引来了许多百姓,就是为了酒楼声誉,他也不好手段太过粗暴了。 妇人发髻散乱,发间灰白交加,显然年纪不小了。口中还在不住嚷着什么话,酒楼老板凑近一听,只觉得魂儿都要被吓飞了,又看这妇人两眼,也不再管什么声誉年纪了,挥手叫来几个身强体壮的小二,“赶紧把她架出去,今日雅间可有贵人呢,勿惊扰了他们。” 宁玄呁在窗边皱眉又看了会儿,“这酒楼管事也太拖沓,半日都没将人赶出去。” 他半张脸掩在窗边,但仅露出的一只眼便可让人感受到其中凌厉。妇人赖在地上被人半抱着拖出酒楼,无意抬头之下看见宁玄呁的半边脸,顿时更激动地手舞足蹈起来,口中想要叫什么,却被人及时封住嘴,唔唔着被拖到大街上扔了出去,之前还护着她闯酒楼的人也没了踪影。 “着实扫兴。”宁玄呁回到座位,略带怒意。 阿绵安抚道:“反正已经赶出去了,也没怎么影响我们,这种突发事件也不能怪老板和管事啊。” 知道阿绵不喜欢看到他发作别人,宁玄呁暂将这怒气压下,等着阿绵享用完美食。 宁礼淡定自若,他这次出宫仿佛真的只是如说的那样来透透气,用完点心后陪着阿绵一起在街上逛了会儿就回宫去了。 宁玄呁却要亲自送阿绵回府,阿绵连忙阻止。他偷带自己出宴会已经不好了,再被人看到她是被太子送回府的,即使她名义上是他妹妹也说不清了。 尤其是还有程妍那几个嫉妒成性的表姐们,她还想在家舒舒服服地窝着呢,并不想接下来几天都在小姑娘拈酸吃醋的话语中度过。 阿绵坚持,宁玄呁也只得作罢。 果然,回府时阿绵就得了好几处诘问,想来和程妍的添油加醋少不了。 香儿急得不行,直拉着她手道:“小姐你突然不见可急死了香儿,要不是五公主告诉奴婢你没事,我就要回来告诉老爷夫人了。” 阿绵奇道:“你没说出去,那阿娘是如何知晓的?” 不问还好,一问香儿本焦急的神态就忍不住一变,噙着笑意,“还不是妍小姐她……” 她忍住笑,尽量平静地将程妍回府后做的荒唐事说了出来。 程妍自小就被她娘李氏养得骄纵无脑,但凡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就爱在别人身上挑毛病,这次也不例外。听香儿说,傍晚她一回府就哭着直奔李氏而去,向李氏哭诉自己在这次宴会中备受冷落,诗作也没得了名次,程嫣和程青反倒比她更受欢迎。还说这次肯定是阿绵在暗中做了手脚,阿绵向来不喜欢她,所以煽动公主不让她夺得名次。 李氏闻言又气又怒,也没多思考就拉着程妍去了老夫人那,还硬拉了程王氏一起,说是要老夫人评评理。 老夫人头疼得不行,李氏头脑不灵光不说,又十分小家子气,和她说道理也是说不进去的。偏偏程王氏在旁边一直微笑以待,李氏话说得再难听也没动怒,真正显出世家主母的风范,两相对比之下,老夫人就更不愿搭理李氏了。 阿绵皱眉,“祖母最近身体不适胃口不好,大伯母还去闹她,我们去看看。” 两人到时正是晚膳时分,老夫人那里却还未传膳,热闹得很。 李氏出生商户,家中虽富庶,但真正起家也是从她父母那一辈开始,所以一家子都没什么文化。也就是在李氏及笄后赶鸭子上架似的找了个先生教了些礼仪规矩,李氏就嫁入了程府。 她为人好强,偏偏事事又不懂占个理字。起初大家还当她是大房主母敬畏几分,如今闹得多了,就连老夫人身边的扫地丫鬟也跑来看她的笑话。 李氏还在喋喋不休,“我知道大房不是嫡出,母亲向来要轻看几分,这也罢了。但如今事关阿妍她们的亲事,我也不得不来评评理,这赏菊宴聚集的都是京城的贵女们,咱们阿妍去也不过为博个好名声罢了。二房三房倒好,自己得了好处还要来害我家阿妍,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颜面,唉我苦命的妍儿啊,这下整个京城都在看你笑话了……” 阿绵听得一头雾水,转向香儿,“大伯母在说什么?” 香儿解释道:“妍小姐的诗被人认出是婉小姐所作,说她盗用亲姐诗作。妍小姐抵死不认,和那位小姐争执后还想动手,嫣小姐和青小姐上前拉她,不慎之下让妍小姐跌到了泥里,污了脸面和衣裳。” 想到那位向来趾高气昂的程妍摔个狗啃泥的模样,阿绵也忍不住笑了。她咳了两声,止住脸上笑意,走入堂中唤了句,“祖母,母亲,大伯母。” 程王氏招手让她过来,看似慈爱地抚了抚她头顶,实则小声道:“你那话糊弄秋嬷嬷也就罢了,还想来敷衍阿娘我?” 阿绵讪讪,心道姜还是老的辣,秋嬷嬷才刚转述,阿娘就察觉不对劲了。 老夫人笑逐颜开,“阿绵可算回来了,怎么,不是和你几位姐姐一块儿回来的呀?” 阿绵走到她身旁,与朱月对了个眼神,扬起孩子特有的软绵笑容道:“那是之前我有些累了,便让人带我去云府客房中歇息,不想一觉睡到这么晚,也忘了和几个姐姐打招呼,这才落后了。” 老夫人内心不知信没信,面上连连点头,“那些个什么宴会啊诗会的,确实伤神。阿绵若不喜欢,以后少去些就是,免得累坏了身子。” 在场众人默,心道这有些宴是多少人求之不得去参加的,哪有像您这样纵容孙女的。再说就去坐坐说几句话哪累得起来,以这位小姐的身份,也没人敢让她累啊。 见她们祖孙二人其乐融融,李氏哼了一声,怪声怪气道:“伯母这声不敢当,二房小姐贵为郡主,又哪里看得上这些。是我们阿妍想岔了,还觉得你一人在府中会寂寞,特意邀来一起参宴,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算是我们阿妍好心不得好报了。” 老夫人眉头紧皱,这李氏实在没规矩,平时小闹也就罢了,在这么多人面前还如同泼妇一般,让那些丫鬟婆子们看笑话,真是丢了大房的脸面。 程王氏丝毫不奇怪,她早就知道这位大嫂是个什么性子了。说到底,李氏从来就没看清过大房与二房三房的区别,也不清楚阿绵这个安仪郡主封号的分量,只知拈酸吃醋,生怕别人亏了她什么。 老夫人不愿开口,其他人不好开口,朱月便来打圆场了。她下位去扶李氏起来,温和道:“大伯母这是说的什么话呢,阿绵虽是郡主之尊,可在我们这些姐妹面前从未摆过架子,对阿婉阿妍也向来和善。”她顿了顿,接道,“就连对我阿绵都没下过脸色,又怎么会怠慢阿妍呢。” “老夫人也并非偏袒阿绵她们,实则今日这事确实不能怪她们。”朱月说得缓慢,条清理晰,将其中道理一一说给李氏听。 她没有去宴会,却能将这些事分析得一清二楚,可见是个十分灵活的。 老夫人不住点头,暗含赞许。她最喜欢的就是朱月的温和大气识趣,不止一次暗叹这并非自己亲孙女,否则也能替她谋个顶好的亲事。 程妍并不领情,没等朱月说完就狠狠瞪她一眼,“你算甚么?不过是寄居在程府的一个孤女而已,也敢来教训我阿娘?” 朱月被噎了一下,默然半晌,微微弯腰行了个礼,“是阿月僭越了,阿妍妹妹莫介意。” 她回到老夫人身边,面色如常,反正该说该做的都已完成了,剩下再发生什么也不干她事。 李氏期间又嚷了几句,话说得十分难听,说甚么阿绵被封为郡主另有内因,她小小年纪就和太子三皇子不清不楚的,不知羞耻等等。 老夫人听不下去,直接让婆子拿了布给李氏堵上嘴,道:“最近天儿凉,李氏怕是邪气入体,着大夫来好好给她看看。” 好歹身为大房主母,李氏被这样毫无形象地扭了出去,不少婢子都在偷笑,程妍脸上火辣辣的,头都不回地回去大房院子里了。 阿绵捏了捏脸色不虞的程王氏衣角,轻声道:“阿娘别气,那些话儿我都没放在心上。” 程王氏轻拍她头顶,缓声道:“阿娘知道,和疯狗咱们能计较什么。阿绵以后少和大房的人来往,若程妍再来找你,直接让陛下赐给你的侍卫拦着就是,她也不敢硬闯。” 阿绵点头,被程王氏抱入怀中搂了好一会儿。 老夫人正在着人传膳,阿绵小声道:“今日大伯母似乎有些不对,发生什么事了吗?” 平时虽然也尖酸刻薄,但也没有这么不顾形象的时候啊。 程王氏也凑在她耳边轻声笑道:“因为你阿爹升为太尉了。” 阿绵明白了,她爹一路升官成了太尉,大伯却还是担任户曹之职。 李氏心理感觉严重不平衡啊。 第十八章 不管其他人如何,阿绵向来心宽,十分会享受生活。 在家中待了十余日,除去每天要和几个姐妹一起学些画画弹琴什么的,阿绵过得是十分惬意。 整个二房中,只有程王氏对她稍微严格些。程宵新官上任,每天忙得基本见不着人,不过就算见着了也不会过多管束阿绵。他向来觉得女儿主要该由母亲教养,因此更多的心血是花在两个儿子身上,对阿绵则是宠溺颇多。 阿绵每日逗弄逗弄两个有些妹控倾向的蠢哥哥,偶尔和程嫣他们几个放放风筝看会儿鱼,顿时感觉重新找回了身为古代米虫的幸福。 午膳时分,阿绵正要去寻程王氏一起用膳,在门外却听到了程王氏的叹气和嬷嬷的安抚声。 “夫人也莫气,这些年来这样的小蹄子还少么,不过是仗着年轻些罢了。夫人是正房嫡妻,没有人能越得过你,更何况夫人还有二位少爷和小姐呢。”嬷嬷语重心长,阿绵听了会儿,似乎是她这个爹最近忙得脚不着地,每日一回来却是去新纳的妾室孙氏房中休息。 男子向来如此,刚进门的总要新鲜一阵子,程王氏平日也并不怎么介意妾室的事。但每年秋末她都会有一阵消沉时间,这件事将她的思虑放大了。 “夫君平日也从未做过让我没脸面的事,是我想多了。”过了会儿,程王氏柔声道,“只是有时看那些话本,竟也入了迷障,想着那些‘一生一世一双人’……” 嬷嬷笑道:“可不是,那些高门大户的男子,哪会有什么只娶一个的呢。不过夫人想想,大人他并不是沉迷美色的人,就是这些妾室,不是老夫人所赐就是同僚相赠,大人不好推辞才收下了。就是收下了,也向来谨守规矩,每月在夫人房内的时日必定过半,如此一看,大人对夫人您也是情深意重,便是和那什么‘一双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话说得粗糙,但程王氏听了后细细思索一番,竟觉得也是如此了。毕竟和其他显贵家中相比,程宵已经算是难得的爱重妻儿的好男子了。 她放下心来,笑道:“嬷嬷,还好有你开导我,不然我也想岔了。” 房内两人还在说些什么,阿绵已经听不到了。 她只带着香儿,走在府内假山群中,百无聊赖地扯着附近的花儿和垂下的枝条。 程王氏的话提醒了她,在这个奉行三纲五常的时代,女子地位向来不如男。男人也少有将那些女子放在心上的,就是娶回家也不过是需要她操持内院侍奉公婆,稍好些的会敬爱妻子,不好的便是宠妾灭妻什么的…… 就算她是郡主,以后要成婚必然是招婿。但对方会是真心实意地想娶她的吗?又怎么确保他不是冲着她的身份来的,或者是冲着她背后的皇帝和程家…… 阿绵蹲下身,两手拖腮。才七岁的年纪,就开始思虑起未来郎君,腮间生出一丝忧愁,这小大人的模样看得香儿好奇不已。 “小姐怎么了?在夫人那儿挨训了吗?” 阿绵摇摇头,她没有和香儿讨论这些事,毕竟两人观念不同,就算说了估计香儿也会是和那个嬷嬷一样的看法。 唉,她前世也没谈过恋爱啊。阿绵委委屈屈地想着,这辈子想和这些古人来一场真正的恋爱估计是更不可能了。 香儿见不得她家向来开朗随性的小姐一副苦闷的样子,正想着要用什么法逗她开心,小路间就走来一眼熟的侍卫。 阿绵了然,“陛下又传我进宫了?” 侍卫点头,“已经备好马车了,陛下让郡主早些动身。” 阿绵唔一声,反正午膳她也不想吃了,衣裳什么的也不用收拾,直接带香儿和小九走人吧。 和程王氏老夫人打过招呼,阿绵就坐上马车,一路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风景,红色宫墙,行走的宫人。 才到元宁帝平时办公的太极殿中,阿绵就被一阵风似大步走来的元宁帝熊抱了个满怀,“阿绵,总算回来了,可有想朕?” 阿绵:……呵呵。 似乎察觉到自己用力太过,元宁帝稍稍放松,将阿绵往上托了托。他抱惯了阿绵,即便如今小姑娘已经七岁了,仍没改掉这个习惯。 阿绵心情复杂,虽然她内心一直对元宁帝存有畏惧和警惕,但也不得不承认,平时这位帝王对她是真的好。有时阿绵自己都觉得这人是她的第二个爹了,可惜这个爹有点危险…… “今日朕准备微服私访,带阿绵你一起去可好?”元宁帝兴致冲冲,语气不容置喙。 去哪儿?阿绵还没将这个问题问出口,就被元宁帝吩咐的宫女换好了衣裳头饰,将她扮成了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路上内侍总管李安才对她解释,说一月前长公主才成婚,元宁帝此次便是要私下去公主府看看女儿过得如何。 阿绵觉得元宁帝还算正常,毕竟作为一个父亲关心女儿婚后过得怎么样,也不像是个疯子能想到的。只是她不明白,他看女儿为什么要拉上自己? 公主府修建得不远,帝后都很疼爱这个女儿,怕她进宫劳累,特意选址在最近的街道。 说好了是微服私访,元宁帝在对门房亮出身份后就令他不得惊动他人,自己带着阿绵和李安在公主府走起来。 公主府修建得奢华精美,在修建时其实有超出依制。本来有御史想进谏一本,但还没呈上去就被截了下来,被人教育一番后也就熄了心思。这可是长公主,帝后唯一的女儿,府邸修建得豪奢些又怎么样。 当初嫁女儿时,元宁帝和皇后都十分舍不得。但这个驸马是公主亲自看中,加上长公主年纪也有十七了,便不得不择了吉日让他们完婚。 阿绵看过这位驸马,确实生得儒雅俊秀,气质不凡。听说还是什么京城中有名的才子,又是致远侯的嫡幼子,也怪不得长公主一见倾心。 “阿绵可别出声。”元宁帝牵着阿绵,“朕要好好看看那小子是否善待了清悦。” 阿绵嘴角抽了抽,这傻父亲的模样还真不太符合元宁帝的形象,不过他这样总比做那些毫无意义又血腥的游戏好。 由于没有通报,又对府邸不熟,三人一时并没有找到长公主身在何处,驸马的身影也暂时没看见。 “不如找个侍女问问?”阿绵提议。 元宁帝微一沉吟,又看了眼阿绵的少年扮相,“那便阿绵去问吧。” 他抬首示意前方正走来的一个侍女,见阿绵不情不愿还故作发怒。阿绵只得拍拍灰,刚要蹦跶出去就被人抓了回来。 原来另一边出现了一个男子身影,看其衣着身形,应该就是驸马了。 驸马正在看书,他似乎来了兴致,正拿着书本看得入迷,边走边念,偶尔伸手洒一些饵料入池引得鱼儿争抢。 侍女走近,对驸马说了些什么。只见驸马微微一笑,敞开手来,而侍女上前为其解开腰带,二人动作颇为亲密。 元宁帝眼神立刻变得不善起来,但他仍蛰伏着,忍耐着并没有动作。 原来驸马的外衫沾了泥土,侍女准备帮他脱下换掉。看出缘由,阿绵松了口气,心道换衣服不知道回室内嘛,这样多惹人误会。 可事情还没完,那侍女手中拿了外衣并没走人。而是指着驸马的脸说些什么,二人一同笑起来,驸马微微低下头来,侍女则踮起脚尖用手帕为他拭去了脸上的东西,顺带眼角似嗔含媚地瞪了驸马一眼。 元宁帝眼力极好,本来两地隔得就不远,他将驸马的神态和侍女的妩媚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阿绵觉得肩膀有些疼,她抬头一看,元宁帝嘴角紧绷,神色肃然,按在她肩膀上的手不停收紧,已经是要发怒的模样了。一旁的李安紧张得不行,不住对阿绵使眼色,似乎在暗示她安抚住元宁帝。 可阿绵也不敢开口啊,她从来没主动去安抚过什么,因为每次元宁帝发病只要在她身边就会自动渐渐平静下来。 而且,他现在也不像是那些发病时的模样。 另一边,驸马和侍女的动作越发大胆了。驸马放下书,手搂在了侍女腰间,低头微笑说些什么,逗得侍女娇笑不止。二人走到亭间,离阿绵他们近了些,能隐约听到几个词句。 驸马说了句什么“外边、添香”的话,那侍女立刻羞红了脸,不住捶打驸马胸膛,却没有抵挡驸马缓缓低下来的唇齿。 “嗯~”侍女嘤咛一声,软在了驸马怀中。 阿绵都要捂住眼睛了,她不时偷看一下元宁帝,却发现元宁帝脸色竟越来越趋于平静。心中不由咯噔一声,总感觉大事不好。 果然,元宁帝缓缓放开了她,对李安道:“你和阿绵在这里呆着,朕马上回来。” 两人不好跟上去,只得听令,心中着急得不行,也不知道元宁帝到底要去干嘛。 没过一会儿,元宁帝就大步走了回来。令人心惊胆战的是,他手中提了一把没有鞘的剑,剑光闪烁,刺得阿绵腿都有些发软,她试图去扯住元宁帝衣角,轻唤了声,“陛下……” 元宁帝没理会她,亭中的二人已经打得火热,侍女被抱趟在亭间的石桌上,衣衫半褪,香艳无比。 元宁帝冷笑一声,惊回二人神智。驸马回头一看,立马吓得魂飞魄散,忙放下衣摆,“陛下……” “朕将公主托付于你,你便是如此对待公主?”元宁帝冷声质问,帝王威势大开,直逼得驸马双股发颤。 “儿臣,儿臣……” 不待他将话说完,元宁帝继续道:“既是不忠,公主也无需你这个驸马了。” 语罢,他猛然出手,锋利无比的剑刃正刺中驸马脐下三寸。 驸马怔了一瞬,直到剧痛传来,才抱着下身翻滚起来发出惨叫。 “啊!————” 第十九章 元宁帝提着沥血的剑在公主府中行走,长公主宁清悦看见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下一刻就被告知驸马被一剑废了命根的事情。 长公主身形一晃,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等再度醒来,她已经回到了皇宫,所在处是她无比熟悉的皇后寝宫——凤仪宫。 皇后神色关切,让宫女扶她坐起,“清悦,可好些了?” “母后?”长公主疑惑,“我怎么会在宫中,对了,驸马,驸马呢?” 她想起昏迷前的事,顿时激动地要翻身下床,被皇后命人制止。 皇后略带犹豫,看着这个她一向宠爱并引以为傲的女儿,轻声道:“清悦,母后……母后会再给你选个更好的驸马。” “那,那是真的了?!”长公主神色大变,“母后,驸马他真的、真的被父皇……?” 皇后轻轻点头,怕她大受刺激下生出什么想法,便拉上她的手,“你父皇也是为你好,驸马人品不端,才与你成婚一月便寻花问柳,光天化日之下在公主府内就和侍女做出苟且之事。你父皇责问他时他还不知悔改,所以你父皇一气之下便……” 见长公主神色呆怔,皇后不再多说,让宫女端来一杯安神茶,“如今事已发生,你也莫再想。总之…他要再当驸马是不可能的,我和你父皇会择日为你再定一个好夫婿。” “清怡晚些会来看你,你若有什么不痛快的,姐妹间说说也好。”皇后见女儿不答话,便忍住了还想言语的念头,吩咐宫人好好照看公主便出去了。 刚出寝殿大门,皇后一个趔趄,扶住柱子,终于流下泪水,“本宫苦命的清悦……” 大宫女上前安慰,“娘娘莫急莫气,以咱们公主的身份容貌,还怕找不到另一桩好婚事吗。” 皇后摇摇头,“我并非急这个。” 她气的是陛下这件事做得太过随性,丝毫没有顾及长公主的声誉。 即便驸马真的在成婚一月时就与侍女在府中……他也可以当场处置了那侍女,再寻个由头敲打驸马,令驸马不敢再犯就是了。可陛下偏偏用了这么个办法,毁了驸马,与致远侯府生了嫌隙不说,还毁了清悦的声誉。从今日起,大概会有好些长公主貌若无盐或生性跋扈毫无女儿家温柔,让驸马成婚一月就忍不住和侍女偷欢之类的话传出。 而且这样一来,以后还有谁敢迎娶宫中其他几位公主,有个这么可怕一言不合就废人命根的老丈人,恐怕那些世家显贵们谁也不敢让儿子孙儿娶公主了。 想到成婚前长公主谈起驸马时娇羞期待的模样,皇后心中担忧不已。她身为皇后,夫君是这世间至尊,注定要与诸多女子分享陛下。但她的女儿贵为公主,她本来满心希望女儿可以过上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生活,无论出嫁前还是婚后都可以享尽宠爱。 没想到,没想到才一个月就出了这种事。 皇后对元宁帝又怨又怒,即使他做的这件事完全是为了长公主好,可后果却是得不偿失。 皇后的想法丝毫影响不到元宁帝,废了驸马之后他心情大好,命人将驸马丢回致远侯府再把公主带回皇宫,就带着阿绵策马奔了出去。 阿绵被他这前后反差吓得有些不敢说话,心中想着这到底是发病还是没发病呢。 “阿绵莫非觉得朕做得不对?”元宁帝心情很好地问她。 阿绵看着他,试探性软声道:“陛下突然这样,恐怕大姐姐会伤心,她好像…很喜欢驸马。” 元宁帝一怔,显然没想到这一茬,随即不在意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是个油头粉面的小子,朕会为她寻个更好的。” 阿绵不说话了,元宁帝接道:“日后你成婚,朕自会让人看仔细,省得再遇着驸马这样不堪的纨绔子弟。” 如果驸马这样就叫不堪,那你都不知道不堪到什么地步了。阿绵默默腹诽,不说别人,就说柔妃和铃美人,这两人是姑侄,而且铃美人还害得柔妃差点没命,元宁帝明明都一清二楚,却仍能毫无芥蒂地左拥右抱。 阿绵前世今生都过得没什么心机,对政治敏感性也弱,所以除了觉得元宁帝这做法有些偏激了之外,丝毫想不到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更何况她才受过‘古代男子都妻妾成群’的刺激,看到驸马的下场,心中其实是觉得有些大快人心的。 他们散心散得融洽,致远侯府却炸开了锅。 一个月前高高兴兴和长公主大婚成为驸马的幼子,陡然被人粗鲁地敲开府门扔了回来,还是下身血淋淋的姿态,侯府中的老太爷气得差点没晕厥过去。 “我,我的孙儿啊……”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老太爷焦急地询问,“我孙儿如何了?可有性命之忧?” 致远侯脸色黑沉,不得不答话,“爹,良瑾并无性命之忧。” 老太爷长长舒了口气,就听致远侯又道:“只是他被人伤了下身,恐怕……恐怕今后难以有子了。” …… 老太爷还是昏厥了,致远侯府一阵混乱。致远侯来到房内,看到脸色惨白的幼子握紧了拳,“大夫,我儿真的没办法……” 大夫摇头,叹气道:“二少爷被一剑刺中下身,刺得极深极重,只剩一层皮还连着,老夫着实无能为力啊。” “圆木!”致远侯厉声道,“将之前的事再说一遍,仔仔细细的,不可有一处缺漏。” 名为圆木的小厮匐在地上,叩首飞快道:“是。当时小的正要给少爷拿书去,在路上就有人将少爷扔给小的,并道‘驸马无状,触怒陛下已被严惩,陛下命你将其带回致远侯府,永不得再回公主府’。小的见少爷浑身是血,也不知伤了哪里,又见公主府中突然有带刀侍卫出现,便忙雇了马车将少爷送回来了。” “少爷犯了何事?” “这……”小厮低声道,“小的来时曾模糊听人说过,似乎是,似乎是少爷光天化日之下与婢女偷、偷偷偷偷……正好被陛下撞见,陛下大怒之下就……” 他本想说偷情,可一意识到面前的是致远侯,便有些不敢说出口。 致远侯不可置信,“良瑾向来谨守礼仪,又敬爱公主,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一甩袖,来回踱步,神情悲痛交加,“纵使良瑾真的做出此事,陛下大可将他发落一番,怎能下如此……如此……” 他停下脚步,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致远侯忽然红了眼眶,看了眼还在昏迷中的幼子,叹气摇头,大步走出房间。 才过一日,几乎整个京城都知道了这件事。毕竟当初驸马被送回致远侯府时在京城转了大半个圈,据好事者说,马车上淌下的鲜血滴了一路,染得街道都红了半边。 听说了前因后果,众多世家显贵们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是和一个侍女有些不清不楚而已,他们这些人家的男子哪个没有四五六七个小妾的。就算致远侯的幼子娶的是公主,陛下教训教训也就罢了,怎么能下如此狠手,莫不是……又犯病了? 顿时人人自危起来,有人猜测忍了这么些年,陛下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御史的折子如雪花般飞到元宁帝案前,有谏元宁帝行事太过暴虐的,有劝元宁帝给驸马进爵以示安抚的,还有暗示元宁帝去看病的。 看着这些奏章,元宁帝哈哈大笑,对李安道:“怎么,他们都以为朕疯了?” 李安见他神色自然,便上前笑道:“哪能呢,只不过致远侯年纪大了,听说府中老太爷又因此事中了风。诸位大人们不希望陛下留下残暴不懂体恤下臣的名声,才来规劝陛下。” 元宁帝冷哼一声,“朕何错之有?驸马身为臣子,整日只懂风花雪月研究些yin诗艳词,不懂为朕分忧,此为一不忠;身为驸马,与公主成婚一月便于青天白日下与婢子偷情,罔顾皇家颜面,此为二不忠。你说,如此不忠之人,朕又何须对他留情?” 李安见他越说越怒,自是连声应和。 “长公主如何了?”元宁帝终于想到这个女儿。 “公主……公主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消瘦,听说已经连榻都下不来了……”李安面带忧色。 元宁帝拍案站起,怒道:“怎么,这么个驸马她还惦记着不成?还是说她对朕的处置心有怨言?” “当然不是。”李安忙否认,见元宁帝已经转身要去凤仪宫中,追了上去,“公主恐怕只是因为失了颜面又觉得遇人不淑才……” 元宁帝肃目不语,大步赶往凤仪宫。 凤仪宫中,太子正在看望这位受了刺激憔悴不已的皇姐。 太子与长公主是嫡亲姐弟,他对这位皇姐比旁人要多几分耐心。 “皇姐何必伤心?父皇不过是帮你废了个负心人,让你早些认清他的真面目而已。”太子显然十分赞成元宁帝的做法。 长公主垂泪不语,半晌道:“可是父皇可有考虑过我?驸马虽有不对,但他毕竟是我夫婿,夫妻一体,父皇却问也没问我一声就……” “更何况那丫头是驸马原在侯府就收了的通房,二人亲近些也没甚么奇怪的。我虽不喜她,也不至于容不下这么个小玩意儿。这下可好,如今京城中,谁不知长公主跋扈无盐,连个姿色稍微出众的婢女都容不下,还要让父皇将驸马给……” 听着,太子不耐烦起来,起身道:“人都已经废了,皇姐再说这话有什么用?不管如何父皇是为你好,又哪来的未考虑过你。” “还好不是孤碰见,若是孤碰见那负心的小子,直接一剑斩了便是。” 见长公主被自己吓住,太子放柔了声音,“皇姐别担心,有父皇和孤在,有谁敢说你闲话?你好好养着,等恢复过来,孤定让父皇母后给你挑个更好的驸马。” 说罢他走出门去,长公主的手却是慢慢揪紧了被褥。 自幼便是这样……父皇暴虐,太子也毫无仁君风范,如今一剑废了她的驸马,竟无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长公主思绪纷乱,深觉生在这样的皇家实属不幸,不由失声痛哭起来。 第二十章 阿绵被柔妃召去,“有人说陛下废驸马时你在场,可是属实?” 阿绵点头,顿时被柔妃拥入怀里,轻拍安抚,“可吓着了?昨晚没有梦魇吧?” 跟在元宁帝身边,阿绵早看过不知多少血腥画面,早就将她的承受能力锻炼得很好。但柔妃慈母心态,依然把她当成当初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奶娃娃。 柔妃想问阿绵一些细节,又觉得这种事问她一个小姑娘家不大好,踯躅之下阿绵便看了出来。 “驸马哥哥和别人抱在一起,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就取剑来砍他。”阿绵坐在她怀中,“把李总管都吓了一跳,拉着阿绵让阿绵不要出去。” “这……”柔妃也听了些风言风语,“当时可有其他人在场?” 阿绵摇头,“大姐姐当时不在。” 柔妃松了口气,心道幸好长公主没有亲眼见到。她没有女儿,除去阿绵之外,这宫中的五位公主都算是她半个女儿。柔妃向来低调温和,五位公主对她无论真心与否,面上都是敬爱有加。 同为女子,柔妃自能体会到长公主的感受。亲爹将成婚一月的夫婿给废了,这种事无论搁哪个姑娘头上都难以接受。 “你大姐姐如今回宫了,恐怕最近会不开心,阿绵平时无事就去多陪陪她。”柔妃轻拍她手背,“你阿娘听说了这件事担心得不行,今早就递了牌子说要进宫来看你,但我觉着这几日宫中怕是不太平,便回绝了她。” 她细观阿绵神情,“阿绵可想回家?” 阿绵意动,最终摇头,“陛下这几天……应该不会让我回去。” 她每次回家都必须要元宁帝首肯,不能轻易离宫的。 柔妃何等聪慧,她早就隐约有所猜测阿绵的特殊,毕竟元宁帝在这方面并没作什么掩饰。拢了拢阿绵袖口,她笑道:“正好前几日宫中赐下一批新式花样的缎子,等会儿让云儿带你去看看。看中了哪些也不用和我说,直接让她们按照你身形做几件新衣裳,好不好?” “谢谢姑母。”阿绵笑着抱她,“姑母对我最好了。” 柔妃眉目缓和下来,轻声和她聊着天,内心的忧思却从未卸下。 元宁帝正在宫中御马场上纵情驰骋,笑得好不畅快。 一刻钟后,他下马来,浑身一阵燥热,将鞭子丢给内侍边扯开外衣,“那几个还跪着?” 李安垂首道:“已经跪了有一个时辰了,今日风大,老奴看那几位大人穿得也不多……” “哼。”元宁帝冷声道,“要跪便让他们跪着吧,长公主是必定要与驸马和离的。都已经是废人一个,难道还想霸着朕的女儿不成。” 原来是致远侯不满幼子被废,又闻得元宁帝准备给长公主再行选婿,就说动了几位交好的大臣,一起来向元宁帝申诉。说他儿子还活着,凭甚么让公主再嫁。 其实众人也知道致远侯也就借此来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怒和不满罢了,真要让他和陛下据理力争,他也是不敢的。毕竟陛下现如今状况不太妙,而且致远侯并非就此无后,他还有两个嫡子和数个庶子。 恶心恶心陛下也就罢了。这是所有人的想法,他们从未期待能得到元宁帝什么交代。 “太子在何处?” “太子今日去了太学。” “哦?”元宁帝奇道,“他不是一向不爱去那,说那些太傅不过酸儒耳,今日怎么来了兴致?” 李安笑道:“老奴也不知,陛下不如去看看?” “看看也好。”元宁帝略一沉吟,脚步一转去了太学。 太学中,太子三皇子并宁礼都在听课。 授课的太傅是当世有名的经义大家,他的课上本来一直是三皇子和宁礼二人,突然多了个太子,他不慌不急,仍按原定课程缓缓道来。 “孤前几日看书,得书中几句话不明,不知太傅和七皇叔可否给孤解惑?”太子突然打断太傅。 太傅好脾气道:“哦?不知是哪些话?” “伪主斯亡,玄明篡嗣,树恩戎旅,既总威权,关河开曩日之疆,士马倍前人之气。然则信不由中,自乖弘远,貌之为美,处事难终。” 这几句是对前朝一位皇帝的评价,讲的是一个靠弑兄谋反上位的皇帝,登上帝位后却不得善终的故事。太傅虽诧异太子突然提到前朝之事,仍耐心解释了一番,末了道,“太子博闻强识,已懂以前事鉴之,实乃我大苍之福。” 太子微微笑道,“不知七皇叔可有其他见解?” 宁礼看他一眼,淡声道:“太傅已解释得很好,我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不过却也因此想到一首粗俗顺口的小诗。” 太傅对他态度很好,见宁礼开口,忙道:“是何诗?” “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 太傅和三皇子俱是大惊,太傅叹了口气,“老臣还是将课继续上……” 不防元宁帝突然踏进房来,三人跪地道:“参加父皇(陛下)!”宁礼在轮椅上揖首行礼。 早在窗外元宁帝就听到了宁礼念的那首类似顺口溜的小诗,阴鸷的目光瞥他一眼,“不必多礼,朕就随意来看看。” “太傅照常授课便是。” 语毕,元宁帝在房内的角落坐了下来,偶尔翻看一下桌面的书本,不发一言。其他四人倒也坦荡,太傅面色如常,太子一贯肆意,三皇子面上挂着浅淡笑意,宁礼则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元宁帝看似在观看四人,实则注意力全在宁礼一人身上。 久未看到这个被他遗忘的皇弟,他颇为震惊。毕竟他这个弟弟和他的父皇——永献帝,实在是太像了……像到元宁帝看着他的每一次抬眉敛目都有种先帝又坐在了面前的感觉。 元宁帝一阵恍惚,随之而来的是止不住的杀意。 先帝逝世多年,他也早就坐稳了这皇位,可是不知为何,一见到这位身世有异的皇弟,他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悸。 适才骑马发泄了一番,元宁帝隐忍着胸中的不耐,直至他们下了课,再对太子道:“太子与朕同去。” 侍卫上前来推宁礼,宁礼眼角余光瞄了他们一眼,漆黑的眼眸仿佛被一层薄暮笼罩,“走吧。” 寂静小道上,宁礼轻声开口,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像冬日经不住白雪堆积而折断的枝桠发出低吟,“阿绵可回去了?” “安仪郡主还在宫中,在柔福宫。” 宁礼低低笑了声,这是十分少见的,“陛下恐怕不敢放她出宫。” 侍卫沉默地推着他前行,路过一段满是石子的路,便连椅带人抱了过去,力气大得惊人。 “驸马之事如何了?” “致远侯府的老太爷被气得一病不起,至今还躺在榻上。致远侯叫了几个老臣一起在太极殿外跪着,说是要迎公主回府,言驸马大病,十分思念公主。” “长公主作何反应?” “长公主消沉了几日,不知是谁将驸马的消息说给她听。正闹着要回致远侯府,说是不要与驸马和离,还愿意留在致远侯府侍候公婆。” 宁礼顿住,目光悠远,望向湖边,“那就帮公主一把。” “那个婢子如何了?” “已经按您的吩咐,畏罪自尽了。她的家人也一并离京,寻了个偏远的山间住着,无人能寻到。” 宁礼点头,“这几日他们父子……该是要有动作了。” 侍卫推他回到宫中,隔壁的三皇子出门看到,打了个招呼笑道:“七叔比我先行,我还以为早到了呢。” “在湖边转了几圈。”宁礼看向他身旁内侍手持的食盒。 三皇子解释道:“这是阿绵上次闹着要吃的新甜点,今日小厨房做出来,我带去给她试试。” 三皇子本来对这位七叔的态度一向是不屑一顾,但这几年来经过阿绵的不懈努力,总算将他们的关系缓和不少。况且两人又住在隔壁,低头不见抬头见,三皇子心中对这位皇叔也有几分同情,一来二去见面也能笑着说几句话。 宁礼看着他远去,进到殿中。早有准备好的宫女来将他外衣解下,递上手持暖炉,又端来热茶。举止间不缓不急,恭敬有度,显然被调教得极好。 能有这份和幼时天差地别的待遇,不得不说阿绵在其中又有不少功劳。 皇宫中向来多攀高踩低的人,无宠,便是那低等宫女也敢踩你一脚;有宠,任谁对上你都要先掂量几分得失。 元宁帝不喜宁礼,这是许多宫人敢轻视他、克扣他的吃食用度的原因。但阿绵喜欢宁礼,她时常会来看他,伏在他腿间听他讲故事,更甚者在不愿赶回柔福宫时会偶尔宿在这里。 阿绵身为安仪郡主,深得元宁帝和太子喜爱,这是皇宫众人都知晓的。她来这里来得勤了,负责置办各宫事务的内司便也不敢怠慢了这位七殿下。该有的东西和宫人都一应送了过来,渐渐的,宁礼在宫中便也有了一分地位,虽然这地位来自一个如今不过七岁的小姑娘。 忆起旧事,宁礼眼中似乎透出一股暖意。 “明日,让阿绵过来吧。” 第二十一章 元宁帝没有理会致远侯和他叫来的那几个老臣,任他们吹了一下午的冷风,听说回去之后就都病倒了,纷纷告假。 得知后元宁帝大笑一番,言语间对那几个臣子多有奚落,传到其他大臣们耳中不免觉得有些心寒。但天地君亲师的思想已在他们脑中根深蒂固,都是一些严守三纲五常的读书人,元宁帝又有家传特殊病症,只要不酿成大祸,他们还是会拥戴这个皇帝的。 这件事传到程家老夫人耳中时已是两天后,还是三房朱氏一时嘴快说出来的。 老夫人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先帝的荒唐事早不知听了多少,但涉及到阿绵还是微倾了身子,“我的乖孙女没事吧?” 李氏记吃不记打的性子还是没改,当即嗤笑道:“您的乖孙女哪能有事呢,宫里几尊大佛护着,就是被吓傻了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程王氏狠狠瞪她一眼,本来就因见不着女儿而心慌,李氏偏撞枪口上来,“大嫂何必妄自菲薄,不说阿绵有谁护着,若是阿婉阿妍出了什么事,大嫂你舍不得白费力,我们二房也能帮你养一辈子。” 她向来是个大气知礼的性子,这回被李氏一激,竟也说出了这么难听的话来。 朱氏和道:“说的是呢,不过以大嫂的厉害,怕是人真傻了也能卖出那么几分价钱来。” “行了行了!”老夫人见她们话越说越难听,什么傻了卖了的,就算程妍她们不是她嫡亲的孙女听着也觉得刺耳,“好在孩子们不在场,要是她们在你们也能说出这话儿,老婆子也不顾你们什么面子,一个个都给我跪祠堂去!” “都老大不小的人了,一点规矩也不懂。”老夫人一一扫过面前的几个儿媳,经过程王氏时稍微放柔,示意道,“我也知道你担心,怪道这两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先回去歇着吧,有什么消息便遣人告诉一声。” “是,母亲。”程王氏自知失态,一福神带着丫鬟回房了。 李氏撇撇嘴,转头听见老夫人让她和朱氏一起到小佛堂去诵经,说是要去去她们的躁气。 她内心忿忿不平,就因为王氏有个当郡主的好女儿,老夫人连罚人都要跳过她。凭甚么,就凭王氏女儿要乖觉几分? 在宫中的阿绵并不像他人想的那般受了惊吓或万分煎熬,除了每天中午时分固定要和元宁帝一起用午膳再在他的督促下一起看会儿书或练字之外,她还是十分自由的。 她在宫中几乎毫无限制,毕竟元宁帝和太子三皇子宠爱她,皇后也尽量顺着她,其他宫妃更是不敢触其锋芒。 阿绵去找了两次长公主,但长公主并不见她。据香儿探听,说是长公主对她心有埋怨,说她既然在场,当时为何不拦住陛下。 香儿回禀时不平道:“长公主殿下也不想想,小姐你才多大啊,陛下当时又是盛怒,你哪拦得住呢,若是陛下发病之下再伤了你可怎么办?” 没错,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元宁帝是被驸马刺激得发了病才做出那些举动的,没人觉得那时的陛下还保有理智。 阿绵微微敛目,“算了,大姐姐也是伤心,我晚些再去找她吧。” 正好宁礼相邀,阿绵就去了他宫中。 宁礼正在作画,他双手执笔,笔触缓慢而坚定地逶迤于宣纸,渐渐一副独具匠心的泼墨山水画便跃然纸上。阿绵站着看了许久,待画成才拍手道:“七叔叔画得真好。” 宁礼回头看她,接过侍女递来的湿帕,边道:“喜欢,我便教你。” “双手作画哪是那么容易学的呢。”阿绵双手撑颌抵在桌上,笑得烂漫,“也只有七叔叔这种有天赋的人才能轻易掌握,我只要粗通皮毛就够了,对了毛球呢?” 宁礼惊才绝艳,阿绵早有领教。她不止一次唏嘘他的身世和残缺,心道也许上天并不愿一人太过完美,所以收回了他的健全,并给予他一个并不算愉快的童年。 “院子里玩耍,侍女陪着。” 阿绵跑去窗边,果然看见一个雪白的团子在侍女的引导下戏耍,不时扑向随花起舞的蝴蝶。 “胖了许多,可惜我不能和它一起玩儿。”阿绵惋惜,她对这些小动物最是喜爱不过了。 宁礼控制轮椅移向窗边,已值秋末,窗外不再如夏季那般姹紫嫣红。到处是枯黄卷曲的落叶,挺着最后一丝生机的花草也被毛球糟蹋得乱七八糟。 一点秋意袭来,宁礼凝视阿绵的侧脸。她的脸上还带着适才的笑容,露出一边的酒窝来,显得尤其天真可爱。鸦羽般密长的睫毛随着主人的动作上下舞动,衬得那双明眸更加灿烂起来。 他伸手拿下阿绵发间的叶片,“去外面走走。” 阿绵应声,推着他的轮椅,并让香儿等人远远坠在后面。 “七叔叔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封地了。”阿绵尽量活跃气氛,“我今天看陛下在想你的封号和封地,你应该能出宫啦。” 她知道宁礼在宫中待遇并不怎么好,虽然不舍,但还是由衷希望这位七叔叔能离开京城。 如果能被封王,拥有自己的封地,无论如何也会比在皇宫中仰人鼻息受人冷眼要好多了吧,阿绵想着。 “是吗。”宁礼的声音没有起伏,只淡淡应了这么一句。 “七叔叔不想出宫吗?” 宁礼没有回答,几息后道:“不用推。” 阿绵哦了声,走到他旁边去。这个轮椅设计得很巧妙,旁人推起来不费什么力气,无人推时他自己也可以操控机关移动。 宁礼忽然从身后拿出一个锦盒来,打开一看,正是一盒摆得整整齐齐通体洁白的银杏果。 阿绵一阵惊喜,“难道是之前三哥哥院子里的银杏果?” 三皇子院里的一排银杏树早已长大,阿绵盯了许久,偏偏在果子成熟那段期间不在宫中。等回来时三皇子便对她说果子摘完了,都被送给各宫了,这让阿绵失落好一阵子,现在看来应该是三皇子骗她的。 宁礼点头,“玄昕让我转交给你。” 阿绵扑上来,“我听说银杏果要烤着吃才好吃呢。” 她的小算盘一眼就被宁礼看穿,摇了摇头,“不可。” 自己生火烤东西的想法泡汤,阿绵抱着锦盒沮丧不已,被宁礼抚摸顺毛。 “平日也不可多吃,一次至多五颗。”宁礼补充道,阿绵想辩驳立马被他压了下去,“若不想看太医,喝药,就乖乖的。” 阿绵吐舌,对‘喝药’一词心有余悸。宁礼看着对她百依百顺,实则有大把整治她的办法,有一次她不过是不小心着凉来了个小感冒,阿绵本想这种小病自己硬扛过去也行,顺便还能锻炼免疫力,便耍赖不肯吃药。 元宁帝太子和柔妃都治不了她,或者说是纵容她。唯有宁礼,听说之后一声不吭让药童在药里加了许多黄连,煎好后亲自端来,一口口喂着她喝了下去。 阿绵苦怕了,从此生病再也不敢耍赖不吃药,生怕这位七叔叔再来这么一着。 宫装有些繁复,阿绵不耐地将它提起来,“如果我是个男子就好了,就不用穿这些麻烦的衣裳,也不用带一些乱七八糟的首饰。” 作为郡主她的衣着是需要符合仪制的,阿绵虽然能简就简,身上还是有不少东西。 宁礼唇角弯起,对她道:“过来。” 阿绵不明所以,乖乖靠了过去。 对方却是在端详打量她头上的一支琉璃桃花钗,那是太子遣人寻来送她的,说是很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阿绵也没仔细看,看着哪个顺眼就点了点让人戴头上了,这时想起来不免有些心虚了。 上次宁礼也送了她一支钗,还是亲手制作的…… 宁礼没有评价什么,只让阿绵将锦盒给后面跟着的香儿等人拿着。 一路小跑回来,阿绵脸上带着笑容,“香儿说过了这假山群,前面园子里新养了几只仙鹤,七叔叔,我们去看看吧。” “擦汗。”宁礼言简意赅,将帕子递给阿绵。 阿绵却凑上前,帮他擦了两下,“七叔叔只顾着我,你头上也出了汗呢。” 宁礼一愣,垂眸看阿绵粉嫩双颊,口中却道:“仙鹤,不能吃。” 阿绵动作顿住,想了下才发现宁礼这是在变相调侃她爱吃,并且什么都吃,顿时佯装发怒地在他脸上蹂躏一番,“哼,七叔叔学坏了,居然和太子哥哥一样,总是戏弄我。” 这话一出,阿绵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但宁礼已经敛了笑意沉默下来,她连忙嘻嘻哈哈将话题引到别处去。 这假山群还是先帝当初派人修建的,当时建的初衷说起来倒也好笑,是为了与那些后妃们玩捉迷藏,才特地让能工巧匠们修了这么一个复杂多变的假山石群,据说里面还暗藏了八卦阵法。 阿绵以前很爱在里面玩,都有人带领着,也不怕迷路。 “我怎么觉得今天这里格外安静?”阿绵疑惑了声,平时总该有些鸟儿或虫子的声音吧。 宁礼闭目,复缓缓睁开,握于轮椅柄上的手忽然抓紧了些,道:“不如,明日再来看。” 两人已经走到假山群中,阿绵听了虽觉得奇怪,但小事上她一向比较顺从宁礼,“好,反正仙鹤也不会走。” 宁礼颔首,转动轮椅就要回身。不想此时异变已生,二人头顶的一块山石不知为何突然松动起来,还没给人反应的时间,下一秒便以铺天盖地之势朝他们狠狠砸了过来。 “七叔叔——”阿绵只来得及将宁礼的轮椅推出去,自己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抬首看向迎面而来的巨石,向来带着欢快笑意的面容也有了丝惧怕。 “阿绵!”宁礼动容,上身挺立,想要伸手拉她。 第二十二章 制成这假山群的湖石据说是特地从南方运来的奇石,费了不少工夫才将其运来宫中,奇重无比。 若阿绵真的被它砸中,不死也要半残。 “小姐!”后方香儿惊叫声响起。 宁礼双臂青筋狞起,仅一瞬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正要有所动作,一道极快的身影倾身而至,将阿绵带到一边,手臂却被石头重重砸了一下,垂在身侧。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紧随而来的宫人们大吃一惊,莫不吓得声音颤抖,“太医,快,传太医来——” 宁玄呁左手抱着阿绵,右臂被划了一道口子正在向外渗出血来。他毫不在意,回头对阿绵阴鸷道:“这般凶险,你且救他?!” 他眼中有失望有震惊更有一股戾气,万万没料到遇事时阿绵居然第一反应是推宁礼出去。 阿绵之前被吓傻了,呆了半天,这时才反应过来,被宁玄呁一吼回过神来,猛地扑进他怀中,“太子哥哥——” 声音中带了一丝哭腔,的确是被吓狠了,箍在他腰间的小手抱得紧紧的,似乎生怕他推开。 闻得这尤带颤抖的声音,不复以前的柔嫩软和,宁玄呁满腔怒火忽然似被浇灭。 扫过一眼面色怔然的宁礼,宁玄呁单手将阿绵拢住,语气沉沉道:“回宫,郡主与孤同去。” 他没有乘上备好的轿辇,而是大步带着阿绵朝东华宫走去。 他身形高大,一步可抵阿绵两步,被他牵着疾走,阿绵很多次都差点摔倒在地。但她知道这位太子如今正在怒火中,便一声不吭地小跑追随。 待踏入东华宫门,阿绵才小声道:“太子哥哥,赶紧让太医看看吧,流了好多血。” 宁玄呁瞥她一眼,“现在知道怕了?” 阿绵立刻点头,“刚才事出突然,我和七叔叔都没反应过来……” 说着手腕一紧,感到对方对某个名字的不悦,阿绵十分识趣地没有再提。粉唇微抿,一方面是对自己傻乎乎行为的懊恼,另一方面是对宁玄呁伤势的担忧。 阿绵没想到,宁玄呁竟会那么果断地去救她。要知道当时情况紧急,稍有不慎两人都会被砸中。 他身为一国储君,着实没必要为她冒这么大的险。 思及此,她有些不知所措,心中既愧疚又感激。毕竟明面上她向来对他是唯恐避之不及,而他除了偶尔会捉弄她,却是一直对她很好。 东华宫中,早有太医得了消息候着。宁玄呁坐于榻上,任太医拿了剪子将右手衣袖剪开,阿绵偏头望去,一道长长的口子从手肘上侧裂至腕间,内着的白色衬衣已被染得通红,触目惊心。而且看血渍,肩膀那里也有受伤。 阿绵感觉有些晕眩,这么深的伤口,血肯定流了一路,他却能面色毫无异样地带她回来。 她去看他脸色,却正好对上凝视自己已久的目光,不由愣了一下,“太子哥哥,很疼吧……” 宁玄呁挑眉,那道入鬓的长眉瞬间鲜活起来,驱散了面上的苍白,“你当孤是你这小丫头不成,嘶——” 他呼出一声,原来是老太医在他伤口按了一下。 不顾太子殿下的怒视,老太医面无表情道:“还请太子殿下进内殿,直接脱去外袍和上衣。” 宁玄呁起身,阿绵忙跟上。她知道宁玄呁不爱让宫女内侍伺候,一被他们碰着就容易发怒,但他如今手上有伤,总要有个人帮忙。 见她这小矮子还想帮自己,宁玄呁乐了,坏笑道:“你连孤肩膀都够不着,怎么帮?” 阿绵端来凳子站上,见她一副认真模样,宁玄呁倒是颇为诧异,捏了把小脸就转身真让她伺候了。 阿绵人小手短,宁玄呁双臂展开足有她一个半的长度,她不得不勾着他臂膀小心翼翼往旁边解开,末了还差点摔倒在他背上。 感觉到阿绵轻软的呼吸铺洒在脖间,宁玄呁只觉那一块寒毛竖起,异常不自然,半晌道:“莫不是不会解?” 不愿被他小看,阿绵随意抹了把头上的汗,气呼呼道:“等着,马上就好。” 她难得坚持,宁玄呁也就不再言语。殿中一时寂静,案边有袅袅云烟从香炉飘出,安神香香气与阿绵身上向来清甜的味道混在一起,宁玄呁眼眸渐渐柔和下来。 “你就如此喜欢宁礼,遇险也先想着救他?”沉默片刻,宁玄呁再度开口,语中没有了之前的戾气,但声音沉郁,有种风雨前的宁静之感。 阿绵还在和袖扣奋斗,陡然听到这个问题不免一怔,过了会儿有些心虚地讷讷道:“其实……我那时候什么也没想,完全是一个顺手,毕竟七叔叔坐在轮椅上,他自己一时跑不掉……” 阿绵没有说谎,当时她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便将宁礼推了出去,就是后续反应慢了点。 听说人在遇到突发危险时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什么都做不了,一种是会有如神助逃脱危险。阿绵觉得自己可能反应神经比较弱,属于前一种。 宁玄呁回头看她,似乎要从她眼中分辨出这句话的真假。然后发现了小阿绵面带羞赧,举止局促,都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居然是真的顺手……宁玄呁有些哭笑不得,枉他之前怒意冲天,这小丫头居然真的只是…… 忽然不知自己是该继续训斥还是安慰,宁玄呁唇角勾起,决定暂时原谅阿绵。 “被吓着了?” 阿绵点点头,复又摇头。她当时被吓得不轻,但这段时间过来,已经很快恢复过来了。阿绵向来心大,不然也不可能在元宁帝身边安然度过这些年,还能保持颇为乐观的心态。 用未受伤的手覆于她发间,“少和宁礼在一起。” 阿绵张嘴便想反驳,但转念想到他为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还是不和一个伤号辩驳了,便乖巧地点头应是。 宁玄呁眸色渐浓,望向殿外。这次的事实在古怪,他虽然吩咐过人暗中下手,但他手下的人皆知阿绵在他心中分量,无论如何也不该在阿绵在场时下狠手。 事出蹊跷,必定另有内因。 等到敷药时,老太医手抖啊抖得将白色细末洒在伤口上,这药似乎刺激性很强,饶是宁玄呁都神色紧绷。 阿绵看着,不禁道:“太医确定没拿错药吗?” 老太医扫她一眼,慢吞吞道:“老臣确信没有,郡主不必担忧。更何况,以太子殿下受伤后还能从西园走到东华宫的耐力,想必再痛也是能忍过去的。” 话说得不错,可阿绵听着,怎么觉得里面有一股讽刺的意味呢?而且还是讽刺宁玄呁皮糙肉厚不怕痛? 她抬眼看宁玄呁,果然,他也是这么想的…… 老太医似乎没瞧见二人神色,不慌不忙帮太子包好手臂,末了道:“伤口未及肌理,每日换药两次即可。臣留了三瓶,若没了只打发人再去太医院中取,太子殿下记得这段时日忌辛辣油腻,右臂不可用力,最好伤口愈合前都不要再轻举妄动。” 太子不耐烦挥手让他出去。 阿绵一乐,她想起这位老太医是何人了,好像是与皇后外家关系十分密切的张太医,论辈分,似乎也能算得上太子的叔爷爷辈?怪不得敢这么和太子说话。 老太医再度看二人一眼,道了句“太子乃国之储君,还望殿下保重身体”,便躬身退下了。 “张太医挺有趣的,对太子哥哥你也很是关心。”阿绵跃下美人榻,帮宁玄呁重新披上外袍。 太子冷哼一声,“你若喜欢,下次有事传他便是,孤只好心告诉一声,他开的药向来是太医院中最苦的。” 阿绵吐舌,连连摇头,舌尖似乎都尝到了一股蔓延的涩意。 很快宫女们鱼贯而入,将刚刚清洗的盆端下,其中已成一盆血水。 香儿进来道:“小姐,柔妃娘娘唤您回去用膳。” “你遣人告诉姑母一声,今晚我在东华宫用膳。”阿绵帮宁玄呁调好靠枕,头也不回道。 香儿应声出去,宁玄呁扯出一抹笑道:“孤可未曾邀你,安仪郡主此举是否太过霸道了些?” 阿绵拿起小桌上橘子,慢慢剥开,略偏过头,不答反笑道:“上次在太子哥哥这里吃的胭脂鹅脯我还一直记着呢。” 宁玄呁笑着敲她一记,接过阿绵讨好递来的橘肉,“也就孤如此好说话了。” 好说话……太子殿下,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阿绵悄悄撇嘴,被宁玄呁看到,又赏了个暴栗。 “吩咐下去,今晚多加一道胭脂鹅脯。”宁玄呁对身旁内侍道,随后看向阿绵,“吃了孤的东西,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阿绵笑嘻嘻,双手捧腮看他,“要不,以身相许?” 见她这没心没肺的模样,宁玄呁也忍不住笑了,慢悠悠吃下橘子,“就罚你待会儿伺候孤用膳。”   第二十三章   晚膳时分,宁玄呁还真让阿绵拿着碗筷喂他,不时道些“孤要这个”“这菜腻了”之类的话。   阿绵哪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不是饭抖下去了就是不小心喂歪了,看得一旁宫人心惊胆战,生怕太子殿下一个不爽发怒。   安仪郡主肯定没事,就怕倒霉的是他们这些宫人。   好在太子看起来心情很好,就是被喂了些自己平日从不吃的菜也未说什么,就是好似故意为难郡主,总让郡主跑下桌夹些远处的菜。   阿绵这次倒是很有耐心,太子才救过她,这些不过是小要求,她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就闹脾气。   还算平和的晚膳过去,宁玄呁见外边已下起小雨,即使坐轿子怕也不大安全,便让阿绵留宿东华宫。   不待阿绵开口拒绝,他便一挥手,“便这样定了,王泉,着人给郡主收拾一间偏殿来。”   他向来是这么个霸道性子,阿绵对他做个鬼脸不再争辩。她脸皮早被这父子俩锻炼得厚了许多,更何况名义上她还是皇后义女呢,就算真有人想说闲话也得先掂量几分。   王泉思虑周到,另派了四个宫女服侍她,阿绵被她们伺候着取下钗环,趴在木桶边任香儿舀水淋下,不免想到了宁礼。   阿绵不是个多心的人,可回想起来,怎么都觉得今天下午宁礼的反应有些奇怪。不说平时他从来不会主动邀她出去,单看他在路上反复的态度就觉得有些不对,而且……当时他走到一半要求返回时的神情,倒像是……早预料到会有事情发生。   灯火明灭,映在床幔上的影子也摇曳不定。阿绵被自己这个猜测惊出一身冷汗,忙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肯定是想太多了。七叔叔向来淡然无争,又怎么会和什么阴谋扯上关系呢。   虽然这样想着,阿绵心中到底留了一丝怀疑。   戏水片刻,她转头对香儿道:“香儿,你觉得七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七殿下啊……”香儿动作慢下来,思索道,“奴婢大着胆子说一句,七殿下……是个可怜人。”   “为何这么说?”   “小姐想,七殿下自幼没了母妃,又被先帝忽视以至因为宫人们疏忽废了双腿。如今,陛下似乎也不大喜欢七殿下,况且七殿下也无外家扶持,便是今后娶亲也成问题。但凡京城有些地位的人家,哪个愿意将女儿嫁给七殿下呢?”   香儿一时说多了,低头看到阿绵,顿时意识到自家小姐还是个孩子,哪能懂这么多呢。而且她说得也有些过度了,不由面带愧色道:“奴婢失言,望小姐恕罪。”   阿绵摇头,重新陷入思绪中。香儿说得没错,就连她都看得出七叔叔的境况,可见其他人的想法。   她当初就是因为这位七叔叔面冷心热的性格渐渐亲近起来,又在知晓他身世处境后心生同情,自此不免照拂颇多。   可是七叔叔但凡作为一个男子,便真的会对这样的地位认命吗?而且……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世,他心中,就真的没有半点怨愤?   阿绵不知道,她从前对历史不大感兴趣,权谋类的小说电视也看得少,也就没有类似的事迹可以去套。   怀着满腹心事,阿绵沉沉睡去。   受伤的事太子让人压了下来,除了元宁帝和阿绵等当事人,其他人暂时还不知道。就是元宁帝,在知晓太子是为救阿绵伤了手后也不过一笑,“还算太子有用,救下了朕的小阿绵。”   李安边陪笑边抹了把汗,心道陛下您这话可真奇怪了,别人听着还道郡主才是您亲生女儿,太子倒像是捡来似的。   第二日,元宁帝在朝堂道欲册宁礼为王,与众臣商量给哪块封地。   按照宁礼的年纪,此时封王并不合规矩,但他情况特殊,众臣又或多或少能猜到元宁帝的心思,便没有反对。   “不若……云广一带可好?”有大臣建议道。   元宁帝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其他人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先淮南王封地可不就在那一块么,他这么一提,岂不特意让陛下想起了那位殿下的身世。   又有人察言观色,“臣观近日西陲似有异动,不若将西北一带赐予七殿下,也有了防范。”   他这话不可谓不狠毒,西陲多蛮夷,若今后真有异动,陛下又肯定不会给什么兵权,位于那一带的七殿下自是首当其冲。众人皆知七殿下双腿不便,自幼被禁锢于深宫之中,到时又能做什么呢?便是被拿来作为要挟恐怕陛下也不会理会,最后不过死路一条。   众人心知这人不过是看陛下不喜七殿下,想给陛下递个好,好让陛下能名正言顺除去七殿下。   终究有老臣同情这位先帝幼子,上前一步道:“不妥,七殿下身体有疾,又体弱多病。西北干冷,且多风沙,恐怕不利七殿下养病,陛下不如划个南方小城,作为封地已够了。”   换句话说就是,七殿下已经够惨了,死不死对您来说都没区别啦。不过是给人家个安稳度过余生的机会,陛下您还是不要太赶尽杀绝了吧。   有不少人点头附和,他们也听过这位先帝幼子的事迹,听说自幼废了双腿,又病弱缠身。听太傅说却是难得的才子,心性极佳,已经这么惨了,何必一定要置人于死地呢。   元宁帝皱眉,不知是对哪个回答不满。很快朝臣们议论起来,有支持划西北一带的,也有支持淮河以南的,理由诸多,言语间似乎都对这个素未蒙面的七殿下十分熟络。   片刻后,元宁帝一声冷哼终止这场争议,沉声开口,“朕已有决断,众卿无需再议。”   朝臣们面面相觑,也不知陛下是做了什么决断,既是先提出来,为何又不告诉他们?   不过元宁帝朝事上多有独断,他们只能提供建议并不能左右,便歇了追根问底的心思,反正到时旨意一下,就众人皆知了。   另一厢,阿绵在东华宫中醒来,用过早膳便被告知太子去了练武场。   香儿问她是否回柔福宫,阿绵略一犹豫,还是决定先去看宁礼。   她到太蒙宫时,宁礼正在宫墙旁眺望另一边的银杏树。   秋末时分,金黄叶片落了一地,有几片随秋风旋落在宁礼身侧,他轻拈起一片,无波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柔和。   阿绵脚步顿住,她觉得这样的宁礼周身都透着一股寂寥的气息,让人觉得落寞又忍不住心疼。   也许……她真的想错了?   迟疑时,宁礼已看见她的身影,顿时漾出一丝笑来,招手道:“阿绵,过来。”   阿绵扯出笑容,小跑了过去,“七叔叔——”   “昨日可受伤了?太子责罚你了?有没有看过太医?”宁礼少见地连声问询。   阿绵连连摇头,“没有,太子哥哥赶到得及时,我半点事都没有。只是太子哥哥手臂被划了好长一道口子,流了不少血。”   “是吗?”宁礼抬眸轻言,“阿绵,昨日为何先救我?”   又是这个问题……阿绵不好意思掂掂脚道,“七叔叔行动不便,当然要先把你推开,又不费甚么力气一个顺手即可。毕竟我可以自己跑掉,谁知道当时傻愣住了。”   她吐吐舌,还在为自己昨天的举动感到羞赧,按理来说她应该可以自己躲开的,也就不用连累太子哥哥受伤了。   一个顺手……宁礼静静凝视她,思绪恍惚起来。   他忽然想起自己三岁那年,那也是十分寒冷的秋末,他被宫人诱哄着爬到假山上去,随后…被推下去摔断了腿。   第二天迷糊中,就有人前来强行将他抱起,扔到了冰冷的湖水中,湖水刺骨,尖锐的疼痛从腿间蔓延至胸腔。   那时他是何等绝望,幼小的他毫无自救之力,只能在水中毫无意义地挣扎,那时……他多希望有人能一个顺手将他救起。   可是没有,他只能听躲在树后的宫人在笑嘻嘻聊天,聊他这个先帝遗留下的皇子如何不受当今陛下待见,聊他在这深宫之中毫无出路,今日过后不过一个废人。   他最终抵不过深秋寒意和受伤的腿,渐渐沉入池底。直至意识快要消散之际,才有人将他捞了出来,耳语道“这个程度应该够了吧,我看这双腿应该已经废了。”   说着,那人不放心,又在他腿上碾上两脚,让迷蒙中的他也不自觉痛吟出声,随后便装作仓皇失措的模样将他抱回宫传太医诊治。   那些人以为他年幼并不会记得这些事,岂料他不止记得,还将这些细节记得清清楚楚,终生难忘。   宁礼手微微收紧,指节也发白起来,令阿绵不由奇怪看他,意识到后他很快恢复了平日神情,道:“用过早膳了吗?”   阿绵点头,“七叔叔难道一大早就在院子里待着了?不冷吗?”她一摸宁礼的手,果然是冰凉的。   “七叔叔还真是不会照顾自己。”阿绵轻声道,取下一只护手戴到他手上。   感受到暖意,宁礼眉目柔和起来。他看着眼前佯装数落他的小姑娘,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柔软。   阿绵心善,这是他早知道的,若非如此,以他的地位在宫中是万没有这些待遇的。   他原想着,不过是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小姑娘,稍微哄哄便会主动亲近。   不想到如今,改了初衷的竟是他自己。   “阿绵可想一直待在宫中?”他冷不防出声。   阿绵一愣,“七叔叔这是说什么,阿绵家可是在程府。”   宁礼淡笑不语,阿绵故意回避他这个问题,无妨,这也是他早就料到的。   他反握住阿绵指尖,那一丝冰冷透过肌肤传到阿绵心间,令她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终有一日,七叔叔…定会来接你。”他留下这么一句话,阿绵正满腹疑惑,已有内侍来报陛下传了旨意。   二人一同听旨,内侍尖利的声音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圣人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捭。昔我皇祖,诞育多方………今顺应天意,封先帝七子宁礼为镇北王,辅佐天子,镇守西陲,即日行册封礼,赴往封地,不得有误。】 第二十四章 元宁帝雷厉风行,阿绵才看到他在想宁礼封号和封地,没过几天圣旨便下来了。她有些猝不及防,但当事人却很平静地接了旨。 或者说,他早有预料。 阿绵再次发觉,这位七叔似乎并不简单。 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也是,这些在宫中长大的人,有几个会是真正简单的呢?也只有像她这样粗神经智商不够的人,才会以为万事都会像自己想的那样。 自从圣旨下了后,阿绵心情就不大好。既是对宁礼的不舍,也是对自己傻乎乎行为的不满。 明明早就隐约觉得这位七叔不像他表现得这么平和,为什么还要黏上去呢? 他平时肯定在心中笑自己太天真吧……阿绵将自己闷在被褥中。 说到底,她这几年顺风顺水惯了,一时不能接受自己真心相待的人一直戴着另一重面具罢了。 五公主前来寻她时便见着阿绵这副闷闷不乐的模样,笑着将她被褥掀开,“怎么啦,舍不得你那七叔叔了?” “那也是你七叔。”阿绵别过小脸道。 五公主撇嘴,决定不和她争论这毫无意义的问题,转而兴致冲冲道:“大皇姐和父皇闹起来了,可要与我去看热闹?” 她向来是个不怕天塌的,连父皇和皇姐的热闹都敢看。 阿绵一下跃起,“怎么啦?大姐姐想做什么?” 五公主耸肩,“暂时还不知,不过一想也能猜出来,无非是为了驸马的事。” 她话语中颇有几分对长公主的不屑,阿绵在宫人伺候下整理仪容,边道:“怎么,我见你一点都不担心这件事,就不怕从此以后没人敢娶你这个最是嚣张跋扈的公主了?” 五公主嗤笑,捏了把阿绵嫩滑的脸蛋,“我父皇是这天下至尊,兄长是一国储君,外祖也是镇国大将军。更何况我贵为公主,会担心嫁不出去吗?” “便是真嫁不出去,今后我也可养三千面首,岂不快活多了?也省得遇见像大皇姐驸马那样的人,若是换了我,指不定会是我亲自动手废了他。”五公主笑得蛮不在乎,神态间颇有几分元宁帝和太子的影子。 阿绵汗颜,这位五公主才十二而已,就能想到养面首了,她和这些人比起来果然还是太年轻。 不过她倒不反感五公主这种态度,人活一世,有肆意快活的机会为何不放纵一回。 她自己喜欢宁静平和的生活,也不会反对别人以他们喜爱的方式度过一生。 “好哇,等你先养三千面首,今后我再养便没人再说了。”阿绵与她玩笑。 五公主看阿绵这几年怎么长都没长多高的小身板,噗嗤一声笑出来,以身高优势伏在她肩上,“你想养面首,可问过二哥的意见?” 阿绵:??? 关太子甚么事…… 她一脸疑惑茫然,五公主也不过随口一说,谁让她总觉得太子对小阿绵的态度就像是对小童养媳呢。 小童养媳,五公主被自己这想法逗乐了,挥手道:“没甚么。” 话落她将食指覆于唇间,小声道:“噤声,凤仪宫到了。” 凤仪宫中,元宁帝正冷眼看向长公主,“清悦,你方才的话可是当真?” 这是他的第一个女儿,也是与皇后唯一的女儿,自小什么都是用得最好,有时甚至连太子都比不过。纵使如此,他这女儿也未变得娇蛮跋扈,反而娴静知礼,动静有度。 元宁帝原本很满意她这点,但如今却觉得,这女儿似乎一直便教错了。 只为了一个成婚一月的驸马,如今竟敢来与他呛声了? 自懂事后,长公主便很少直视这在她心中无比暴虐的父皇。如今大着胆子与其对视,倔强道:“父皇,我不要与驸马和离。” “既是父皇犯的错,便让女儿去弥补罢。” 长公主仍想与驸马做夫妻,还想搬到致远侯府去。 “好,好,好。”元宁帝连道三声,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清悦当真是父皇的好女儿!” 皇后急切道:“清悦,你病未好,脑子糊涂了才说出这些话来。母后与父皇都不会当真,你快回去歇着。” 她明明吩咐宫人在长公主吃食间放了安神的东西,怎么还是让人跑了出来。 长公主并不领情,元宁帝见这母女两争执也不插嘴,只静静看着,双目愈见泛红。 不一会儿有内侍小跑进殿匐于地上,“陛下——” 话未说完,元宁帝突然上前一脚踢去,直将内侍踢得倒冲向身后金色殿柱,在柱上滞空几息,才缓缓下落,吐出一口血来,昏厥过去。 “不知礼数的东西!”元宁帝沉声开口,那双已然赤红的双眸转向皇后长公主二人。 两人被这凶厉目光一刺,不自觉向后倒退一步。 “既然公主道驸马尚在,不肯和离。”元宁帝扯住一抹狞笑来,“朕这就去送驸马一程。” “父皇(陛下)——”皇后公主二人哪拦得住元宁帝,只能怔怔看元宁帝抽出护卫腰间长剑,奔出宫去。 反应过来后长公主不由惊叫出声,“来人呐!快去,快去拦住陛下——” 话虽如此,有谁敢真正去拦正在发狂中的陛下呢? 见元宁帝骑马朝御道驰去,一众侍卫也忙跟上,留个不近不远的距离,以防意外,同时派人快马赶去致远侯府通报。 只能期望致远侯能在陛下到前做好准备了…… 五公主看了半场戏,见这情景忙转身拉了阿绵往回跑去。 “你要去做甚么?”阿绵被她拉着跑得飞快,上气不接下气道。 “自是备马赶去致远侯府,阿绵,你会骑马吧?”五公主的声音在风中模糊不清。 “会、会一些……” 五公主快速让人牵两匹小马来,一跃而上,转头对还在发愣的阿绵道:“快些,再晚可就赶不上了。” 阿绵也隐约有些担心元宁帝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但她马术不熟,还远达不到可以策马奔驰的地步。 见她磨磨唧唧的,五公主不耐烦了,反身将她半拉半推上马,“既然你不敢,就与我同乘一骑好了。” 见容妃身影隐约而至,五公主心道不好,连忙一甩马鞭策马离去,一群侍卫慌慌张张地跟上。 等容妃到时,已经只能见到一群渺小身影,既愁又气道:“这丫头,又要给我闯祸!” 五公主走的是一条小道,她对这京城无比熟悉,那些个高官府邸的位置不说全部记住,十之七八总是熟记于心的。 但二人还是略晚一步,在致远侯府下马时,她们已见到侯府大门敞开,路上偶尔能见到一些捂着伤口痛呼的家丁。 五公主携阿绵缓缓走进,很快在致远侯府前厅见到慌张的致远侯一家。 元宁帝提剑立于他们面前,剑身满是血红,在不住往下沥血。 那些后宅妇人小姐们早吓得瘫软在地,站也站不起来,直哀求地看向元宁帝。 过了几息,致远侯颤颤巍巍站出,声音都不大平稳,“陛下,不知陛下前来……所为何事?” “驸马呢?”元宁帝猩红的眸子扫过这群人,让他们不禁又一个哆嗦。 “驸马,驸马正在养伤……不便见驾。”致远侯小心翼翼道,见元宁帝架势也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是以不肯透露驸马所在。 “啊——”元宁帝将一个才五岁大的男童抓在手上,引起那群妇人一阵惊呼。 “侯爷,侯爷。”一美貌妇人跪下恳求,“你便告诉陛下驸马在何处吧,名儿,名儿不能有事啊。” 不过一个庶子……致远侯一狠心,闭眼道:“驸马卧榻养伤,不便见驾!” “爹爹,娘,娘……”男童无知,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元宁帝狰狞面色已足够将他吓哭。 “哦?”元宁帝唇角弯起,正要有所动作,就有一个少女扑出来抱住他左脚,“陛下饶命!我知道,我知道驸马在哪里,我带陛下去,还望陛下放了我弟弟……” “青儿!你——”致远侯气得脸色发黑,但少女已经领着元宁帝去往后院厢房,他忙疾步跟上,赔罪道,“陛下,陛下恕罪,都是臣之罪过。驸马他明日,不!今日,马上就写下与公主的和离书!绝不再纠缠长公主殿下。” “陛下,陛下,陛下……” 奈何元宁帝根本看也不看他,银色剑身反射出的光芒刺得致远侯心头发寒,待到元宁帝踏入驸马房中,不由认命地瘫坐在地,“吾儿良瑾,怕是难逃一死了。” 致远侯夫人一路跑来跟上,见致远侯坐在地上,狠瞪他一眼,忙冲入房内。她眼见元宁帝举剑要砍,脑中一片空白,大喊了一声“良瑾!”什么也没想便奔至床前,为驸马挡下这致命一剑。 哧——利刃入肉的声音,元宁帝一剑正刺中侯夫人后肩。 他抽出剑来,复要再刺,门外一声极清脆的声音唤回神智,“陛下——” 元宁帝茫然朝发声处望去,只见门槛外站着一个半大少女,双眸纯澈,粉唇紧抿,面带忧色,正是阿绵。 “陛下。”阿绵又唤一声,看了一眼死死护着驸马的致远侯夫人,尽量不去刺激他,轻声道,“陛下,你的手受伤了……” 元宁帝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血,确实刺眼无比。 阿绵的身影在他眼中逐渐清晰,元宁帝双眸的红色淡了一些,眸光闪烁,手一松,剑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阿绵?”元宁帝用一种奇怪的腔调发声,“你怎么会在此处?” 侯夫人抱着驸马倒在榻上,惊恐地看着二人。 她只听过安仪郡主的名声,但未亲眼见过人,此时自然不知阿绵是何人。 “陛、陛下……”驸马却在此时沙哑着嗓音开口。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就将元宁帝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一见到他,元宁帝头转了两下,脑中忽然闪过长公主带着泪痕的脸颊和倔强的双眸,才恢复的清明又被怒意占领,重新捡起剑来。 阿绵不由跺脚,这驸马真是……什么时候开口不好,偏偏这时候开口! 见元宁帝要一剑刺向榻上两人,阿绵再顾不得其他,拔脚就要跑过去准备抱住他。 才刚抬脚,她就被人拦腰抱起,随后被人径直带到了小院中。 太子单手抱着她,剑眉紧皱,扫她一眼,再看向宁清惋,“你们两个,是嫌闹得不够大?” 他语气虽凶,但不乏关怀,五公主笑嘻嘻道:“我才不怕呢,阿绵方才还胆大地叫住了父皇,我可比不上她。” 五公主心中惊奇不已,她怎么觉得,阿绵一出声,父皇就恢复了许多呢?如果不是驸马不小心开口,指不定父皇这时已经准备跟她们回宫了。 宁玄呁让她们待在外面,略往里面扫一眼,便看见侯夫人怔然失措的神情和倒在她怀中的驸马,淡声道:“驸马已死。” 五公主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阿绵怔在那里。 驸马……死了。她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驸马的行为虽然很惹她讨厌,但真正评价起来,其实远不至于死。 这算是阿绵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人死,以前元宁帝虽会折磨宫人,但都会留一条命,真正闹出人命其实是非常少的。而且如果真有那种情况,总会有人提前将阿绵带离,不会让她见到太过可怕的场面。 阿绵方才主动站出去,是因为看到了致远侯夫人的举动。毫无疑问致远侯夫人是个慈母,让阿绵不由想到自己的母亲程王氏,程王氏也是这样待她,所以这些年来她早就在心中将她认作自己两世来唯一的母亲。 推己及人,阿绵觉得驸马远不至于死,侯夫人更不该代他受死,所以她希望阻止元宁帝。 但她终究没有做到。 太子一直抱着她,见她半天不发一言,便用另一只手捂住她双眼,“阿绵,别看。” 富于磁性的声音中不乏温柔,阿绵耳畔身侧都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淡香,不由一把埋进他颈边。 太子一愣,神色愈发柔和下来,抱了她好一会儿。 空气中泛着淡淡的血腥味,暗红色的细小血流顺着房缝蜿蜒而下,直至太子皂靴边。 太子冷眼瞧了半晌,直到御林军慢慢将整个后院包围起来。 他试图放下阿绵,但阿绵瑟缩了一下,揪住他胸前衣裳,低低说了句“太子哥哥”。 太子感觉心间忽然疼了一下,他从未听过阿绵这么脆弱的声音,就是那次差点被砸到,她也断没有吓成这样。 “好,孤不松开。”他轻声细语安慰,声音中蕴含的柔和与耐心前所未有,看得宁清惋都瞪大了眼睛。 太子微抬首,对一旁的李安示意,“还不进去服侍父皇?” 李安倒是没有犹豫,旁边几位宫人心中却有几分胆怯,他们怕陛下还没恢复呢。 见状,太子提脚便踹,沉声道:“怕什么,有事便跑出来,有孤挡着。” 太子从来就不怕元宁帝发病,他十岁那年,元宁帝盛怒之下饮酒,欲挥鞭鞭笞皇后,就是他挡在了自己母后身前,硬生生受了元宁帝一鞭。 直到如今,太子后背还留有鞭痕,是以今后元宁帝每次发病时看到他都会潜意识避开几分。 他也是除了阿绵之外唯一一个能稍微劝住元宁帝的人。 但这次太子丝毫没有阻止元宁帝的意图,在得到消息后他故意绕了半圈才来致远侯府,果然这时驸马已经被斩杀了。 他听闻了长公主与元宁帝在凤仪宫中对峙的事,虽对长公主的糊涂略有不满,但更多自然是对驸马的厌恶之情。 可以说对于今日的驸马之死,太子完全就没放在心上。 致远侯府传承至今,已经式微,府中除了致远侯根本没有什么有能耐的后辈,又没什么重要姻亲,就算他们闹起来,也完全不用担忧。 李安并几个内侍进房哆嗦着为元宁帝擦去血迹换下外袍,尽量不去看旁边驸马的尸体与呆滞的致远侯夫人,再将剑与染了血的衣裳丢在其内,簇拥着元宁帝离去。 很快,御林军拿来柴火,在这间厢房外铺上几重,再洒下一层菜油。 致远侯夫人被强行请了出去,她目光空洞,看着御林军将火把扔去。 整个厢房都升起熊熊火焰,烧得噼里啪啦作响,不时有火舌窜到脚下燃起落叶激起一丝火星,很快又黯淡下去,炙热的火焰将周围每个人的脸庞映得通红。 御林军整装肃目,侯在太子身旁等候指示。 阿绵感受到了温度,不敢回头。 太子立在火焰前静观半晌,一挥手,“回宫。” 三人被御林军护着离开致远侯府,太子仍抱着阿绵,远远看见致远侯,似漫不经心瞥他一眼,“天干物燥,致远侯还是小心为好,免得像这次这般,失火烧死了驸马。” 致远侯长大了嘴,怔怔看着前方冲天的红光,连太子与他擦肩而过也忘了行礼。 “侯爷是个明白人。”太子顿住脚步,拍了一下他肩膀。 太子将阿绵放进了轿,温柔地拍她两下,让宁清惋好好照顾,便上马去了队伍前方。 行了一段路,阿绵和五公主都安安静静的,不发一言。 她们看了一场热闹,只是这热闹让两人都有些惊魂未定。 宁清惋小心瞧阿绵两眼,“阿绵。” 阿绵抬头,勉强露出笑意,“怎么了,五姐姐?” “你……可还好?”宁清惋有些担心她的状态,同时不免奇怪,按理来说这种场面阿绵应该跟父皇看了不少,怎么还会吓成这样呢? 自出生时就处在统治阶级顶端的宁清惋自然与太子等人的想法一样,从不觉得驸马之死有什么不对,她不知道,人命对于来自现代社会的阿绵来说有着不同的意义。 “只是一时的。”阿绵轻声道,“我歇息一下也就好了。” 她懂宁清惋的想法,宁清惋的性格可谓与元宁帝和太子如出一辙,可以说她是这些个公主当中最为特别的。 宁清惋微抚阿绵耳边被汗濡湿的鬓发,她向来把阿绵当作妹妹,此刻见人都蔫下去了不免有些心疼,“我不该带你来的。” 阿绵摇摇头。 “阿绵,你可想回家看看?”宁清惋忽然对她眨眼,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可是,太子哥哥正在一起呢。”阿绵确实有些想家人了。 “这有何难。”宁清惋做惯了这种偷溜的事,小把戏耍起来毫不费力,她叫了两个贴身宫女上轿,随后将彼此外衣首饰换了一下,便下了马车随侍车队旁。 二人等了会儿,又趁着交接时混了出去,迅速躲在小巷中。 阿绵露出笑容,没想到这么容易。 宁清惋笑道:“母妃向来盯我盯得紧,要从她手中溜出去可不容易。” 幸好这里离程府也不远,只隔了两条街。 程府门房认得小姐,立马将二人放了进去,阿绵禁止他们通报,自己带了宁清惋去程王氏院中。 此时程府中,大房李氏正在与长女程婉谈心。 李氏难得褪去浮躁,柔声劝慰道:“阿婉,事已成了一半,身份也没甚么差别。你便别再愁眉不展了,阿娘看了心间也疼。” 程婉低眉不语,似在望着地面,又似什么都没看,“阿爹真是如此说的?” 李氏连连点头,“他说与我听时我也吃了一惊,不过仔细一想,太子殿下那边还不一定能成,能有大皇子这桩亲事也是你的造化。” 程婉心中轻叹一声,她这母亲什么都不懂,只懂看那人官品几何,身份是否尊贵,从来不会想到旁的东西。 便是一腔好心慈母情怀,也没什么用处。 “我之前和阿娘说要与二房、与阿绵交好,阿娘也全忘了,如今惹怒了二婶,我又有什么好的呢。”程婉别过脸去,眼前闪烁的却是当朝太子殿下的身影。 太子偶尔会来程府看望阿绵,程婉远远看过那么几次,从此心中便驻进了那道风流不羁的身影。 她本也没什么痴想,只不过前几个月,李氏忽然和她说太子有意今后纳她为侧妃,而且会在迎娶太子妃之前。 程婉起初是不信的,可李氏说得言之凿凿,那般有把握的样子,她也就暗暗信了。心中不得不说是有几分欣喜的,毕竟婚事她无法自己做主,能嫁个自己倾心的男儿自是再好不过了,她甚至还悄悄绣起了嫁衣。 只是没想到,这才多久的功夫,李氏便和她说婚事有变,要纳她为侧妃的人从太子变成了大皇子。 不说身份上的变化,单是那大皇子已经成婚且听说纳有三房妾室,便让程婉从心底抵触。 可是…她也无能为力,作为一个深闺中未出阁的姑娘家,之前的婚事又只是口头听了李氏一说,什么凭证也没有。 若是真有凭证,她倒想鼓起勇气到太子面前去恳求一番。 听她提到二房,李氏一阵不自在,“你提他们做什么,阿娘原是想听你的话去与他们交好,还唤了阿妍去和阿绵打好关系。可他们二房狗眼看人低,忒的瞧不起你阿娘和妹妹……” 自家阿娘和妹妹的性子,程婉如何不了解,她又叹一声。 阿爹是个有野心的,可是身份在这儿摆着,任阿爹再如何也越不过二房三房去。阿娘又是不知事的,于她真是…半分裨益也无。 李氏向来看重这个大女儿,许多事都要听她的话,见她仍不展颜便道:“阿婉莫急,以你的样貌心性,嫁了谁谁不会把你捧在心尖儿上上呢?大皇子也是个有出息的,你嫁过去,再生个小皇孙,未来哪用愁呢。” 李氏说得开心,仿佛已经见到女儿成为大皇子宠妾恩泽大房的情景。 程婉是李氏花了大力气培养的,从外貌到规矩再到腹中才华,她自认这女儿在整个程府乃至京城都是出挑的。看着面前女儿轻弹可破的肌肤,盈盈秋水般的眼眸,便是蹙眉也仍有一种我见犹怜之美,李氏心中得意。 二房阿绵不知走了什么运得封郡主,这个他们比不了。可女子终究还是要有个好归宿的,他们阿婉的条件不用说,嫁过去定是受宠的。那阿绵即使身为郡主又有什么用呢?不过空得了个身份,养成个骄纵的性子,日后招郡马都招不到好人家,没见长公主的驸马都那副德行么。 似是想到今后程王氏为女儿婚事愁眉苦脸的模样,李氏不禁笑出声来。 程婉不再看她,实在不愿与李氏说话了。 她不愿嫁给大皇子……程婉内心思衬着,是否能有什么办法躲开这场婚事。 一瞬间,程婉内心闪过数人,她阿爹、李氏、二房、阿绵…… 程婉在阿绵心中是大房难得的明白人,她对这位阿婉姐姐印象不错。不过她丝毫不知这位阿婉姐姐此时遇到的困境,李氏可将这些事情捂得紧紧的,除去他们几人,其他三房是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阿绵正伏在程王氏怀里不愿起来,宁清惋在一旁看着偷笑。 程王氏也想女儿,可毕竟还有他人在场,便笑道:“好了阿绵,没个样子,五公主要笑话你了。” 阿绵不管,此时她只觉得阿娘的怀抱无比温暖,根本不想离开。 宁清惋清了清嗓子,道:“阿绵受了惊,夫人好好安抚她吧。” 程王氏此时还不知驸马之死,只道阿绵还是因为那天的事,便心疼地拢在怀里,唱起阿绵婴儿时最爱听的小曲儿。 宁清惋一手撑额看她们,道怪不得阿绵身为郡主也凌厉不起来,有这么个温柔的阿娘宠着,还有父皇二哥那般护着,但凡遇到什么事都早有人帮着解决了。 宁清惋兀自想着一些毫无干系的事,完全忘了自家阿娘也是个温柔似水的美人儿,却养出了她这么个‘猴儿精’。 几人在房中小聚,程王氏房外的婢女婆子们皆屏息敛气,行为举止都比平时要谨慎小心百倍。她们方才得知,与自家小姐一同前来的是五公主殿下,自然不敢惫懒。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便听得有人报太子殿下驾到。 “二哥居然这么快就发现,还来抓人了。”五公主并不慌,只是十分失望,她本来还想好好在宫外玩一玩。 程王氏有些舍不得,问道:“太子殿下现在何处?” “大少爷正在前厅接驾,太子殿下让小姐和五公主立刻赶去。” “大哥?他不是去京郊的青鹿书院了吗?”阿绵开口。 程王氏好笑又好气道:“你大哥前日在书院和人打了一架,是他先动的手,偏偏还没赢。这不,被先生遣人送回来,说要让他在家修生养性一番。” 阿绵了解这个大哥,虽然脾气算不上十分好,但绝对不会主动惹事,“肯定是那个人的错。” 程王氏点她额头,嗔道:“真是兄妹同心,你大哥也是这么说的,问他缘由,偏偏又不说。” 宁清惋好奇道:“与他打架的是谁?” “是柳丞相的外甥。” “是他啊。”宁清惋不屑嗤了一句,“都那般年纪了,也好意思去书院。” 青鹿书院是隐退的几位经义史学大儒合办,名望极高,所以很多达官显贵都会将子孙放到那里去进修一番。青鹿书院也不拘一格,不论身份地位年龄大小,只要交了束脩守规矩,就可以在那里进学。 阿绵被服侍着换了一身衣裳,与宁清惋一同去前厅路上时问道:“柳丞相的外甥怎么了?五姐姐与他相熟?” “谁会与他相熟。”宁清惋唾道,语中有着浓浓的厌恶,“不过一个下流东西。” 不待阿绵问出口,她就主动说了出来。 柳丞相的这位外甥名为林秀,生得一副人模狗样,实则仗着柳丞相的名义做了不少鸡鸣狗盗的事,当初年纪不大时就好色成性,尤其偏爱年纪特别小的小姑娘。 几年前他随柳丞相进宫时,宁清惋碰见过他一回,那时他不知宁清惋是公主,出言调戏了好一会儿,差点动起手来,还是宫女赶到才阻止了他。 当初元宁帝下令将他打了五十大板,打得人几乎半死,但熟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宁清惋猜他的性子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当初都没听说过这件事。”阿绵睁大了眼,古代的恋童癖啊,而且还敢调戏公主,元宁帝居然没把他弄死…… “那时你还小着呢,谁会将这种事说给你听,也不知道你兄长怎么会与他起了争执。”宁清惋看阿绵一眼,见她婴儿肥的脸颊粉嘟嘟的,琼鼻樱唇,微微睁大的杏眸似有漫天星光,顿时觉得有些不放心了,“你以后若见到这人,可得远着点。” “那人仗着有丞相做靠山,便是连一些官员家的女儿也欺凌过的。”宁清惋皱了皱眉头,觉得这种人提起来都影响心情。 阿绵点头,皱眉道:“放心吧五姐姐,我哪回身后不是跟了一群丫鬟婆子,不会有事的。下次若见着这人,说不定还能帮你和大哥教训一番。” 阿绵全然不知,她的好大哥挨这一顿揍的原因全在于她。 林秀不止行为惹人厌恶,嘴也从来不闲着。前几日程榕正在窗边看书,不料林秀几人正好在附近交谈,他本想避开,但耳中飘来‘安仪郡主’的字样便让他顿住了,阿绵是他妹妹,他自然要多注意几分。 仔细一听,程榕便忍不住怒火中烧。林秀确实在说阿绵的事,他先是大肆吹嘘自己一番,和人说见过安仪郡主好几回,确实生得很水灵,是个美人胚子。然后又道陛下这几年来一直将郡主留在宫中极少让她回家恐怕内有玄机,接着从元宁帝这几年的变化和安仪郡主的受宠程度来各种分析,最后道义女恐怕只是幌子,元宁帝真实目的是将安仪郡主留在宫中当作禁脔,还说有人曾亲眼见过元宁帝和太子都与郡主举止亲密非比寻常。 旁边有人笑他,说他空想也没个边儿,以陛下的身份哪里需要这样做,更别说将人封为郡主了。后宫三千,美人如云,哪个不比一个小丫头片子好。 林秀笑声猥琐,意味深长地道他们不懂像安仪郡主这种小姑娘的好处。随后用尽香艳词汇来描绘阿绵与元宁帝和太子的关系,程榕越听越怒,终于忍不住夺窗而出一拳打向林秀。 奈何林秀比他要大许多,旁边还有帮手,他自然是挨揍的那个。 程榕挨了揍回家休养,不敢把那些话说给家人听,更不敢让别人知道就怕影响了自家妹妹声誉,是以一直闷闷不乐,这种心情直到他接待太子时都十分明确地体现出来了。 太子观他半晌,阖上杯盖,“阿榕有心事?” 他和程榕也算小熟,毕竟是阿绵的哥哥,因着阿绵,太子对程家人也多了几分容忍。 “回太子殿下,无事。”程榕硬邦邦回了一句,他只要一想到林秀是如何描绘太子和阿绵的关系,便心生别扭。 “太子……太子殿下,为何一定要接阿绵去宫中?”程榕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太子一怔,“父皇与柔妃都喜爱阿绵,想让她多陪着。” “可是也没必要一年过半都在宫中吧。”程榕小声嘟哝,他就这么一个嫡亲妹妹,到头来相处的时间还没外人长。 他都发现了,阿绵叫太子哥哥都要比叫大哥亲热几分! 太子眸中有了一丝笑意,转而道:“阿榕这伤是如何来的?” “不小心而已,太子费心了。”程榕咳了两声,终于发现自己态度不对,这毕竟是当朝太子,而且还是脾性与陛下如出一辙的太子。 “阿榕不说,孤便着人去查了。”太子瞧也不瞧他,缓缓喝了口热茶。 “别——”程榕下意识开口,“书院同窗出言辱及家人,我就……” “然后还输了?”太子斜睨他一眼,似乎觉得他十分没用,“辱及何人?” “……阿绵。” “是谁。”太子顿了顿,接道。 程榕迟疑片刻,他是听过不少这位太子事迹的,“是柳丞相的外甥林秀。” “林秀?”太子有瞬间惊讶,沉下眼眸,“他……说了什么?” 程榕不情愿把那些话说出来,只捡了些不怎么难听的词句,饶是如此,太子的脸色还是越来越阴。 程榕不由咽了口口水,他不会说错什么话了吧? 阿绵怎么还不来呢……程榕不由在心中求救。 正想着,阿绵和宁清惋就步入了前厅,程榕立刻起身,“五公主。” 宁清惋摆摆手,对太子不悦道:“二哥,你也追得太紧了,都不让我们先玩会儿。” 太子神色恢复如常,悠声道:“玩?你可知父皇回宫后玩了什么?” “父皇……玩了什么?”宁清惋愣住,不知这话用意。 “父皇回宫后,命充容以下的嫔妃都聚到光元殿去,玩起了‘酒池肉林’,就在方才,内侍来报说铃美人已被溺毙。” 太子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似乎完全没顾及在场的还是两个小姑娘和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众人顿时傻眼,这消息来得猝不及防,完全反应不过来。 阿绵是有些讨厌铃美人不错,可绝对没想到她会是这个下场,溺毙……难道是被皇帝…… 可是他之前不是才杀了驸马吗,为什么回宫以后还没平静下来? 难道,病情真的又严重了? 宁清惋忙道:“母妃没事吧?……不对,充容以下,那母妃肯定没事。” 说着,她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那你还等什么啊二哥,赶紧回宫去。” 太子颔首,把还在发呆的小阿绵一手抓过来,向程榕道:“孤便带她们回宫了。” 等等……程榕想要伸手,太子殿下,那是我妹妹啊…怎么会是回宫了??? 郁闷的程榕无人顾及,就连阿绵也因为担心柔妃而闷声不吭地上了马车。 为了防止她们再有偷跑的念头,太子这回亲自进了马车和她们一起坐着。 “二哥,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担心?”宁清惋不由奇怪道。 太子却看向阿绵,“铃美人死后父皇便昏睡过去了。” 宁清惋长舒一口气,“那你不早说,尽会吓唬我们,我还道父皇要血洗后宫呢。” “是孤亲手打晕。”太子接道。 宁清惋的气舒到一半噎住,“二哥你……” 太子没理会她,而是凝视阿绵半晌,沉默不语。 他不得不打晕父皇的原因便在于,父皇口中一直念着阿绵的名字。 第二十五章 阿绵的特殊,宫中其实有好几个人早已看出,但其中并不包括太子。 一是太子本身无畏,许多时候元宁帝有过激举动时他并不觉得是在发病,所以能够靠近的阿绵在他眼中并不特殊;二是太子本身对这个小丫头感觉特殊,自第一眼见到阿绵他就对这个软绵绵粉嘟嘟的小女娃有了好感,而且每次有她陪在身旁时都会觉得心旷神怡,格外清醒,太子最终将这点归于小阿绵的个人魅力,毕竟她模样性格的确也很合他心意,是以从未想到过其他方面。 但这次元宁帝回宫后第一反应便是问他要阿绵,得知阿绵还没回来时便大发怒火,随后召了那些后妃去光元殿。 紧接着,便出了铃美人溺毙的事情。太子闻讯前去处理,便看到他父皇一边大笑一边叫着阿绵的小名。 好在当时众多嫔妃宫女都因为害怕跑出了殿,并没几个人听到,剩下的那几人太子自然下了封口令。 回过神来,太子不由想到,阿绵…是不是有什么他没注意到的地方? 若说元宁帝是真的对这么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起了心思,太子是绝对不信的,他见过多次自家父皇与阿绵相处的情景,绝对是长辈对晚辈的慈爱之情,而非某些下流之人想的那般龌蹉。 路途无人交谈,烦闷得很,阿绵倚在轿上随着软轿颠簸,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太子见她小鸡啄米似的不住往旁边倒,便直接大手一揽让人靠在自己腿上,阿绵也乖觉,在睡梦中还调整了姿势。 宁清惋看他一眼,再瞧一眼阿绵,总觉得哪里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 一到宫中,太子抱着阿绵走出,有宫女上前道:“太子殿下,郡主便给我吧,您还有伤。” 太子无视她,直抱着阿绵扬入柔福宫,一路走来,见者无不惊诧。 宁清惋总觉得不大好,“二哥你还是把阿绵放下吧,我来把她叫醒?” “阿绵才受了惊,让她睡会儿。”太子黑眸一转,“还不回去?你母妃可一直等着。” 宁清惋:…… 有种不详的预感。 赶走自家五妹,太子步伐微微放缓。他身形颀长,双臂有力,阿绵的重量对他来说就像一只猫儿,抱着一点都不费力。 即便原来的伤口因着力而有些裂开,他也全然不在意。 内侍王泉一直紧随其后,路途中悄悄瞥了一眼,见太子细心地将安仪郡主的脸埋向胸膛,还用手覆着挡风,不由内心感叹:太子殿下对这安仪郡主可真是疼得没边儿了,便是对长公主也没这么体贴过吧? 但是太子殿下为何不乘辇呢? 阿绵迷迷糊糊的,感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乱糟糟的,人影多如群魔乱舞,在她眼前不停晃动,她隐约听到一些声音“陛下又发疯了”“安仪郡主何在?”“啧啧又死人了”“陛下饶命啊!”。 忽然一句极清楚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开,“这小丫头看起来粉嫩嫩的不知道吃起来味道如何”,那声音说着,迅速向她靠近。 阿绵瞬间惊醒,脖间寒毛竖起,大口大口喘着气。 “怎么了?”太子探上她额头,皱眉道,“怎的就着凉了。” 着凉了?阿绵这才发觉身体热气蒸腾,在这快要立冬的时节也一阵燥热,她本来还以为是太子的怀抱太暖了。 “太子哥哥。”才刚出口,阿绵就被自己声音吓到了,微弱沙哑,像她之前听过的毛球受伤时的哼哼。 太子脚一抬,转了方向去太医院,眉宇间满是不虞。 “去柔福宫取郡主的衣物。”脱下披风将阿绵紧紧包住,太子发觉她周身都被汗水浸润,必须得换一身衣裳。 王泉应声,小跑着往柔福宫去。心里嘀咕着,太子殿下这是急糊涂啦,直接去柔福宫再传太医不就好了。 阿绵舔了舔嘴唇,感觉干得不行,喉间也像火烧似的。 她不由仰头看疾走的太子,太子殿下生得俊美无匹,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但阿绵很少去细看他的脸,如今才发觉他的轮廓十分立体深邃,最为生动的是那道锋利的剑眉,使得他英气中又添了一分邪肆,这种长相相比于那种温文尔雅的君子模样,其实更讨一些小姑娘喜欢,时常有小姑娘被他扫过一眼便忍不住耳红心跳。 想起小姐妹程妍对太子的评价,阿绵忍不住笑出声,紧接着是不停的咳嗽。 太子早就察觉她的目光,听到她看着自己偷笑,不由也生出笑意,很快就绷着脸道:“孤等会儿就指名张太医。” 阿绵:……不要吃苦药qaq 太子和安仪郡主亲自来太医院,似乎有事的还是郡主本人,得知消息整个太医院都慌乱起来。 太医院院首并出三指哆哆嗦嗦地搭在郡主脉上,不是他心绪不稳,实在是太子殿下的目光太有压迫力了,即使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意味也让他这把老骨头十分吃不消啊。 待探出真的只是普通的着凉,院首长吁出一口气,“郡主并无大碍,这几日注意休息,微臣开些药就好了。” “张太医呢?”太子殿下有些不信任他。 院首深觉受辱,但一瞧见太子的脸还是将满腹委屈咽了下去,低首道:“张太医被李总管宣去了。” 父皇……太子略一沉吟,很快示意他开药。 正元宫中,李安扶起元宁帝,放上靠背,轻声道:“陛下,张太医到了。” 元宁帝招手示意,揉了揉额头,仍觉得一股生疼。 张太医放下药箱,熟练地上前探脉,又伸出食指置于元宁帝颈侧细听半晌,复拨开眼皮,不出意外看到一片淡淡的红色。 “陛下今日可有饮酒?” 李安代答道:“回宫后在光元殿中饮了些。” 他垂下眸子,其实陛下大可不必饮酒的。只怪那铃美人自作聪明,为了邀宠不停献酒给陛下,结果被亢奋起来的陛下按在池中活活溺死。 “可见了血?” “只在宫外见了一回。” 张太医收回手,打开药箱,里面一排金针闪烁,由粗到细,大小俱全。 元宁帝瞳孔猛得一缩,自然发出一股威势,那是帝王在感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 张太医耷着脸,语气平淡道:“陛下莫急,陛下病情日益见重,微臣只得用金针疗法,先帝在世时起初便是用的这种办法。” “哦?”元宁帝试图使身体放松下来,“怎么朕从未听过,这病还可用金针治疗。” “这是微臣的独创秘法。”张太医言已至此,元宁帝只得躺下任他施针,毕竟他最信任的太医便是张太医。 不一会儿,元宁帝便插了满头的针,金晃晃的,看得李安都心惊胆战,生怕那根针位置不对戳了进去。 “李安,你先下去。”元宁帝开口示意。 李安躬身退下,张太医细细擦拭剩下的金针,随后响起元宁帝的声音,“张太医,朕感觉……愈发难以控制了,可有更好的法子?” 张太医坐于床前,“还请陛下将感受仔细说与臣听。” 元宁帝回忆情形简略说了一遍,概括下来便是以前他还可以保留一分理智,现在一旦陷入状态便完全不知身在何处了。 “安仪郡主可在身旁?” “阿绵当时…却是出声唤了朕,使朕有了片刻清醒。”元宁帝皱眉,“但距离太远,很快便失了效果。” 张太医低首沉思,“郡主虽对安抚陛下有奇效,但毕竟不能时刻带在身旁。” 元宁帝点头,他担心的也正是这个问题,“张太医可有查出郡主究竟为何会有此奇效?” 得到的答案不出意料是摇头,“微臣从先帝开始,便一直在研究这种病症,但从未得出结果,郡主的体质,更是第一次见,无从参考,自然无从取证。” 元宁帝紧锁眉头,若真是如此,他恐怕只能…强留阿绵在宫中了。 如果真的只有阿绵在……才能让他一直保持理智的话。元宁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愈发沉凝。 张太医忽然站起,原地来回踱步,顿住道:“微臣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陛下肯不肯尝试一番。” 元宁帝微直起身体,“什么?” “不知陛下,可想过尝试郡主的血肉之效?”张太医试探性开口,小心翼翼。 “血肉?”元宁帝愣住,随后大怒,“混账!这是什么办法!” 张太医跪地,一声不吭。他心中清楚,元宁帝还是会去试这个办法的。 作为帝王,又有什么会比他自己更重要呢? 元宁帝摔了几个杯子,怒气难平。 但,怒归怒,不得不说张太医的办法其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如果血肉真的有效,而且比香味更加有效持久呢? 元宁帝挥退张太医,躺在榻上陷入深思。 阿绵这场病来势汹汹,烧得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了几天,身子软绵绵的完全没了力气。 她自小很少生病,没什么免疫力才显得这么严重。阿绵心中清楚这点,也不是很担心。 但柔妃不这么想,自古以来多少孩童因病夭折,其中像阿绵这般娇贵人家的也有不少。若阿绵真出了什么事,她便真要痛心死了。 为求安心,柔妃特设了一个小佛堂,每日在里面念经祈福,希望阿绵能早些好起来。 太子这几日似乎很忙,只能每日中午抽些空来看望阿绵,其余时间都是五公主三皇子并柔妃照顾她。 阿绵陷在软软的被褥中,小脸消瘦不少,看得三皇子也变了神色。 “阿绵可有什么想吃的?告诉三哥哥一声马上给你送来。”三皇子碰了碰她额头,还是有些余热。 阿绵摇头,她觉得只想睡觉,眼皮沉重无比,连往日最爱的甜食都没了兴趣。 三皇子轻柔地捏她的手,“别再睡了阿绵,你一天睡的时辰够多了。” 阿绵不开心地瘪嘴,生病的人既脆弱又容易生气,连睡觉都不让她睡了,她觉得三哥哥一点都不疼她了。 三皇子哭笑不得,拿出一个极小的盒子来,“便是七叔临走时给你的礼物也不要了?” 阿绵眼睛亮了一下,很快黯下来,哑着声音开口,“反正七叔叔也不会回来了,留礼物做甚么,让我一直念着他吗。” 三皇子听着,怎么都觉得里面有股别扭呢? “阿绵与七叔置气了?” “没有。”阿绵在被子里闷了会儿,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慢慢说了出来。 三皇子在她心中一直就像亲哥哥,她对他也要比旁人更放松几分。 听了阿绵闷闷不乐的原因,三皇子顿时笑了,他还道是什么事情呢。 “便是为这?”他不禁出手摸摸阿绵刚巧露出被子的头顶,笑意中带着语重心长,“阿绵,你还太小了,这些事自然不懂。” “以七叔的身世处境,他若想在宫中过得好些,若没有一些心计怎么可能?”他手顿住,“我原先不让你与七叔多来往,便是因为这。” “七叔他…心思极深,便是我也不一定能看得通透。”三皇子没有说出口的是,他早就知道宁礼起初是有意接近阿绵并利用她的,毕竟阿绵这么一个孩子,心思单纯又受宠,再好骗不过了。 但他后面也看出这位七叔确实用了几分真心,不然阿绵也不至于这么久一点都没察觉,所以便任阿绵去了,只要她开心就好。 他看着阿绵从软趴趴一个小粉团成长成如今的小姑娘,心中竟有了一丝慈父心态。 阿绵探出头来,“我并不是在为此生气。” “那你不开心什么?” “不告诉你。”阿绵鼓起腮帮,又沉入被褥中去。 阿绵确实已经不气宁礼的隐瞒了,她自己早就想通,在那种处境下,七叔叔根本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他又怎么会向一个才几岁的小姑娘倾诉呢? 希望他在自己的封地上,能安然度过一生。抱着这样的想法,阿绵缓缓闭上眼。 见她实在困得紧,三皇子也不再阻止,吩咐宫女守在榻旁,便出了柔福宫。 第二十六章 阿绵卧榻三天,期间程王氏来看望了一回,流露出想将女儿带回府照料的想法,但被柔妃面色为难的婉拒了。 因为元宁帝两天前就对她说,要暂时将阿绵留在宫中,不得回府。 程王氏压下淡淡的疑惑,回府后便忍不住对程宵诉怨,明明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宝贝,如今在宫里待的时日竟比家中还要长了。 说着,程王氏不禁红了眼眶,轻声啜泣道:“如今陛下性子愈发不定,我实在担心,阿绵常伴陛下左右,万一有个……” 程宵搂她入怀,安慰道:“别怕,陛下对阿绵喜爱得紧,不会有事的。” 话音刚落他便受了一记轻捶,程王氏抬首道:“你当陛下的喜爱有多好么!亏你还是当爹的,怎么,竟想着要用女儿去换前程么?程太尉。” 心中一急,她说话便也不大客气了。 阿绵才几岁啊,陛下的宠爱又能维持到几时呢?万一阿绵哪次不慎惹怒了陛下……程王氏不敢再想,泪水流得愈发狠了。 她忽然想起阿绵就是在两岁时的那场宫宴被陛下看入眼的,不由愈发后悔,若那时她没有将阿绵带去多好。 程宵一阵苦笑,他哪是拿女儿博前程呢,他又何尝不思念爱女。只是他早就从别处知道了自家女儿的特殊之处,对于安抚陛下的病症有奇效,所以才能毫无异议地让女儿这样一年三百六十日里两百日都在宫中。 他自年少时便受着忠君亲师的教导,如今既为人臣,又怎么能只因这小小缘由便对陛下心生埋怨。 宁氏皇族饱受疯症困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维持正常的可能,他作为臣子一时委屈些也是值得的。 可这些,他却不好与自己的夫人说。 程宵叹口气,轻柔拭去程王氏眼泪,“你近来心绪不宁,时常不能入眠。不如去京郊庄子那小住一段时日散散心,顺便也可去那附近的永安寺为阿绵祈福。” “府中还有事务,我又怎脱得了身。” “便让吴管事暂代几日,大事的话自然还有我做主,你且放宽心,明日便带着母亲一同去吧。” 程王氏略一犹豫,终是点头。 皇宫中,乾元殿迎来了一位意外之客——早已致仕的云老太傅。 李安满面笑容,“云太傅,您老怎么来了?可是有事来寻陛下?” 云太傅一把灰白髯须,此刻都因主人的怒气而几乎要竖起,“正是!请李总管通报一番。” 李安见他这黑着脸的模样,小跑着进殿禀报,心中想道:陛下这才休息几日舒畅了些,可别今日再被云太傅惹出个什么来。 也不知云太傅到底所为何事,是为自己还是为陛下呢? “哦?”听得太傅求见,元宁帝也很是惊讶,“还不快将云太傅请进来。” 李安应是,又脸带春风地将太傅迎进,随后在元宁帝示意下退出了大殿。 当总管多年,李安深谙皇宫生存之道,不该看不该听的绝不因好奇而去参一脚,毕竟这好奇心一来,丢的可能就是自己的小命。 他让两个内侍站得远远的,自己也远离殿门,确保不会听到里面的议事。 今日天儿正好,明日高悬,几人站在大太阳下,周身都晒得暖洋洋的,倒也没什么不耐烦的情绪,李安甚至还好心情地在内心哼起了小曲儿。 转瞬,殿内传来的杯碎声悚得他一个激灵,立刻站稳了脚步,迟疑地朝门望去。 两个内侍也是打了个哆嗦,用眼神示意李安,过了会儿道:“陛下…不会有什么事吧?李总管要不要进去看看?” 李安瞪他们一眼,思忖会儿,还是慢慢走过去,推开一道细缝,他只想确认一下陛下有没有危险。 这一看,就将他魂儿惊飞了一半,赶紧转头对两个小内侍道:“快,快去叫郡主来!” 刚出口,他便跺脚,“不行,郡主还在病中,你们快去请太子殿下来!再晚可就要出人命了。” 两个内侍被他吓住,竟呆在了原地,“太子,太子殿下在哪儿呢?” “你们这些不中用的,这个时辰,太子殿下除了在武场还会在哪?还不快去!” 说完李安自己推开殿门,一阵风似的跑了进去,口中大喊道:“云太傅,太傅,可万万使不得啊。” 他一把抱住云老太傅后腿,死死拖着,一面尽量好言相劝。原来云太傅摔碎了杯盏,正拿着硬要碎片塞给元宁帝,凑上脖颈,嚷道:“既然陛下如此说了,不如直接赐老臣一死吧!” 云太傅虽年事已高,但力道还真不小。李安使劲了力气拽着,心中飞快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可是这位云太傅一手教导出来的,陛下向来太傅敬重有加,又是何事,以至于太傅反应如此激烈呢? “李安。”元宁帝冷目而视,并不伸手接碎瓷,“放开,太傅既然执意寻死,便让他去!” “哎哟我的陛下。”李安哭着脸,心中清楚这手是绝对不能放的,“云太傅是一时糊涂,您可千万别上心,当心气坏了身子!” “哼,我糊涂?老夫一点都不糊涂!陛下罔顾人伦,是非不分,暴虐成性,早将老夫教与他的修身治国抛在了脑后!不仅如此还屡教不改,不听劝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简直,简直畜生不如!”云太傅被李安拖着动不了,便将手中折子狠狠朝元宁帝脸面扔去,掷地有声,吼得中气十足。 李安听着,简直希望自己就此晕厥过去,这些话儿哪是他能听的! 元宁帝略一偏头闪过,双手负于身后,他深深看了一眼云太傅,缓缓踱上台阶,“太傅还是不懂。” “这天下都是朕的,但凡朕欲所得,谁敢不双手封上?便是朕幸了云夫人、杀了驸马,又当如何?” 李安呼吸一窒,吓得心脏差点瞬间停止跳动,正好云太傅提脚踹他,便顺势接了这一脚随后“哎哟”一声晕倒在地,不复动弹。 云太傅踢开李安,三步作两冲上前,气得面色涨红,“陛下当真不肯悔改?” “朕,何错之有?” 云太傅急剧喘息,“好,好!既然陛下都这样说了……” “教不严,师之过!今日陛下变成如此模样,说到底还是老夫教得不够,不称职,才使得我大苍有如今这样一个不仁不义之君。今日老臣、老臣就以死谢罪!”说着,太傅猛然撞向殿内大柱。 李安躺在地上,眼角余光瞥到太傅动作,心中暗道不妙,飞快斟酌一番,还是迅速起身跑向太傅。 但他稍慢一步,云太傅已经撞上金柱,好在因他拉住有了缓冲,倒不是十分严重,只是额头瞬间肿了起来,通红一片。 云太傅被反震在地,一只靴子都落了,坐在地上昏昏沉沉,却仍不忘嚷道:“老臣这就、这就以死谏之,向天下谢罪。” 李安扶着太傅,又不敢离开去唤太医。见云太傅这幅模样都不忘教训陛下,心中真是哭笑不得,陛下岂是这么容易被说动的? 若说元宁帝之前有多敬重这个太傅,现在就有多痛恨。在他看来,他这位先生不过是仗着以前的功劳才敢大放厥词,侮辱于他。 心底到底存了一丝理智,加之元宁帝现在状态也还正常,便没有生出杀心,只是这罪责是少不了的。 “云太傅擅闯乾元殿,出言无状,有辱天颜,今押往大理寺看管,任何人不得探望。” 盖下玺印,元宁帝将黄帛扔去,“这老匹夫今日特来羞辱于朕,不赐他一死已是朕的宽容。李安,着朕旨意去办!” 李安面带愁容地扶着人出去,心中想着到底要怎么对大理寺那边的人转述才好。云老太傅德高望重,朝廷中有不少官员都受过他的教导,若真让人受了罪,第一个得被数落的就是他! 太子晚了一步,等他到时李安和云太傅都已经不见。 但一观殿中被摔碎的杯盏和地上的一只靴,他就大致猜出发生了什么,毕竟之前是他让人将消息透给云家的。 不过他没想到,那位云大人自己没反应,倒将事情透给了云老太傅。 指望父亲给自己做主么。太子心中存了一丝轻蔑,云家果然除了太傅便没人了。 “太子来了。”元宁帝见到他丝毫不惊讶,“太子可是担心朕又控制不住自己了?” 太子行了一礼,上前笑道:“并非如此,儿臣正好去看望阿绵,她最近病中闲着无事,便学了綉荷包。本以为是綉给儿臣的,阿绵却让儿臣代献给父皇。” “阿绵的荷包?”元宁帝来了兴致,露出笑容,“拿来给朕看看。” 太子从怀中掏出一个明黄色的荷包来,上面绣着一朵扭扭歪歪的不知名花儿,针脚粗漏,一看便知是新手。也许是被原主人拿久了,荷包上也沾了一丝极淡的清香。 “小丫头惯会讨赏,这次竟敢拿这种荷包来讨好朕。”元宁帝轻松了许多,出声调侃,“太子伤可好了些?” “已大好了。” 元宁帝却不信,下阶用力一捏太子左腕,太子只微皱了下眉头。 元宁帝不由大笑,“太子肖朕,当初先帝在时,朕也是这般,便是被先帝亲手打板子,也要硬忍着一声不吭。” 说到先帝,他的笑意又慢慢淡了下来,也许是想到先帝后期的模样,又联想到了自己现在的状态。 观元宁帝神色陷入沉思,太子走出殿门,命内侍派人进来清理一番。 与此同时,柔福宫中,阿绵正让香儿小九等人翻箱倒柜地寻找自己之前綉的荷包。 “咦咦咦,我的荷包呢?本来还想把第一次的绣品留作纪念的。”阿绵很是郁闷。 第二十七章 “小姐,看奴婢给您带了什么来。”香儿风风火火地走进,弯腰行礼,献宝似的捧着手上的锦盒,“瞧,这是一月前小姐念过的苏州那边儿的四色酥糖。” 阿绵正在美人榻上看书,见香儿比自己还要兴奋的模样不由展颜一笑。香儿打开盒子,里面摆放了整齐的两排酥糖,颜色不一,其实卖相并不大好,胜在色彩鲜艳,又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勾起阿绵食欲来。 捻起一块酥糖咬下一口,阿绵眼睛一亮,“好吃。” 香儿笑道:“您爱吃就好,这几日小姐在病中吃得少,都消瘦了许多,看得我们呀都心疼得不行。” 这场病让阿绵瘦了些,脸上婴儿肥都几乎要看不出了。虽然因此初步具有了少女之姿,在疼爱她的人眼中却是远比不上之前那个粉嘟嘟带些小肉的阿绵。 “是阿娘他们托人带进宫的吗?” 香儿摇头,将锦盒放在小桌上,俏声道:“是太子殿下的人送来的,还道太子殿下命人从苏州带了许多新奇有趣的吃食和玩物来,但是怕小姐你忍不住一次吃了,便分批送来。” 说着,她偷笑起来,这些可是那个小内侍转述的原话,太子殿下对他们小姐可真是了解甚深啊。 阿绵:…… 想到太子最近几天来得比较少,她愤愤不平道:“太子哥哥不是忙得很么,还不忘来奚落我。” 话虽这样说,她享用美食的速度可一点没减缓,不一会儿,酥糖便去了一半。 香儿眼眸微转,脚步移至小窗边,惊喜道:“小姐,您养的小苍兰开花了。” 阿绵放下锦盒,小步跑去,不由笑逐颜开,“我还道它要月底才能开。” “小姐那般细心照料着,它哪敢不快些呢。”香儿将洒水小壶递给阿绵,“只是奴婢们都纳闷,小姐要养花,怎么不养些名贵的花儿呢,也要更加漂亮些。小姐若是担心养不好,还有花奴在呢。” “美不美全看个人看法而已。”阿绵摇头,爱惜地摸了摸才羞涩伸展开的花叶,“品种的高低也不过是我们评出来的,本身哪里有这个区别呢。我喜爱小苍兰,自然觉得它是最漂亮的。” 今日阿绵梳了个最简单的十字髻,发上垂了一个小铃铛,在她摇头时不停发出清脆的响声,动听悦耳。 香儿看自家小姐这般小大人的模样,左腮却沾了一点糖粉,如水的明眸更增添一丝萌态。哪里还听得进她说了什么,只觉得真是可爱得不行,恨不得抱进怀里好好揉搓一番。 阿绵叫了好一会儿,见香儿都在那发呆,便在她眼前晃了两下,“香儿?” 正好太子踏入,噙着笑意道:“阿绵身边丫鬟倒与你一模一样,既傻又呆。” 阿绵拿着小剪子在空中咔擦两下,龇牙道:“便是再呆,姑母和三哥哥也不会嫌弃我。” 太子挑眉,拿起她之前看的话本来,“孤又何时说嫌弃了?” 飞快翻了翻,不出意外又是一些侠客游记,所记大部分都是些地方山水间各异的风情民俗,语调诙谐,故事有趣,也怪不得阿绵喜欢看。 想到阿绵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在宫中和程府来回,太子觉得小丫头确实也挺可怜的。 “过几日孤要去附近的安城,阿绵可想一同前去?”太子眉眼间噙着笑,但阿绵看着,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可她的确想去外面转转……阿绵恳求地看着他,一双水润的眼眸亮晶晶的,“太子哥哥……” 太子别过眼去,咳了两声,“想要我带你去也不难,想好怎么讨好我了?” 香儿立刻低头,防止笑声逸出唇边,太子殿下连自称都忘了。 阿绵垂眸想了想,身上的流纹暗花云锦宫装是陛下赐的,头上的碧玉簪是姑母赠的,就连这话本和点心都是太子让人帮她寻来的……她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用来送人的东西。 金银珠宝什么的,太子又不缺…… 想着,她忽然一眨眼睛,“我可以贴身服侍太子哥哥,那些宫女哪有我细心呢,是不是?” 说到后面,她自己都有些心虚了。 果然,太子睨她一眼,“就你这连孤肩膀都够不着的小身板?孤可没忘记当初某人喂饭,差点没将菜往孤衣领间送。” “多练习练习就好了嘛。”阿绵大言不惭,“陛下可是夸过我聪明的,区区小事,又怎么难得倒本郡主。” “太子哥哥不是不喜欢旁人接近嘛,带着我岂不方便许多?”阿绵扯住太子袖角,语气不自觉变得娇软可人。 太子终于忍不住笑,“原就是要带你去的,孤已经和父皇说过了。” 他拍拍僵在那里的阿绵,转身坐上美人榻,“你既然这般自觉,那孤就等着你服侍了。” 阿绵嘟哝着什么,但声音太小另外两人根本听不清,不过无非是些被戏弄了而气恼的话,太子像招猫儿似的,伸手道:“过来。” 阿绵不情不愿地挪过去,随后就被长臂一捞圈了过去,然后拎了拎,诧异的声音响起,“看着瘦了许多,怎么还是这般重呢?” 挂在他右臂的阿绵当即炸毛,对着某人手掌就啊呜一口咬下,含糊不清道:“我不止重,牙口也好得很!” 太子连眉都没皱,只晃了两下手掌,随后道:“王泉,孤来柔福宫前干了什么来着?” 王泉一本正经,“太子殿下才亲自换过伤药,未曾来得及净手。” 伤药?擦手臂上的那种黑糊糊的药?阿绵瞬间松口,呸呸几声,似乎尝到了那奇怪的味道。 太子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向来肆意得很,此刻毫不避讳地将阿绵按在怀中。坚硬的胸膛硌的阿绵额头生疼,脑袋还被他胸间因大笑发出的颤动震得嗡嗡作响。 王泉和香儿俱是绷着脸,十分严肃的模样。但阿绵一瞧便知,都是在忍笑呢。 阿绵哼一声,从他怀中坐起,“太子哥哥,我已经长大了,你再抱我会惹人非议的。” “谁敢非议孤与安仪郡主?”太子轻飘飘揭过,在她髻后的小铃铛上弹了两下,“这两日吩咐你身旁的婢女收拾好衣物,到时漏了什么莫要和孤哭闹。” 说着,他抬起右手一看,手掌虎口处有一个极小的牙印。印子并不大深,只那一排细细整齐的模样,足以让人想象出其主人的稚嫩可爱。 若再深些留个印记,倒也有趣。太子漫不经心地想着,顺手将阿绵额头的花钿取了下来,“谁给你贴的花钿?” 阿绵摸摸额头,“我看着好玩儿,让香儿他们给我贴的。” “太丑。”太子言简意赅,在阿绵生气前接道,“孤给你画一个。” 太子会画花钿?阿绵深表怀疑。但太子殿下来了兴致,她就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让他试试。 直接让阿绵坐在自己怀中,太子命人取来细笔,蘸上些许兑了水的朱砂,极为认真地在阿绵额间轻轻勾勒。 两人隔得太近,阿绵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却被他按住肩膀,清淡的气息铺洒在她面上,“别动,不然画歪了可别怪我。” 阿绵乖乖应声,只能极力忽略这种异样感。这和她前几天生病时又不一样了,那时她发烧了意识模糊得很,自然想与人亲近,现如今她恢复了,就很不习惯两人这种姿势。 她开始盯着太子眼睛发呆,去数那长密的睫毛,不知不觉又神游天际去了。 太子微微一笑,半扶着她,以防她向旁边倒,画得更为缓慢了。 这副情景被柔妃看在眼中,刚要迈入殿内的步伐不由停下。 柔妃半疑惑半担忧道:“阿绵如今快八岁了,还与太子殿下这般亲密,怕是……不大好吧。” “娘娘何必担心呢。”贴身宫女笑道,“太子殿下与郡主兄妹情深,相处和睦,这是多少人家中都盼望的事。” 柔妃恍然,她都快忘了自家小侄女还有个身份是皇后义女了,“可是自古男女七岁不同席……他们如此不顾忌,我只怕有心人会传出闲话来。” “太子殿下向来不羁,率性洒脱,这点是陛下也夸过的,谁敢说闲话?” 点点头,柔妃觉得也是,毕竟是一国储君和郡主,便是有人想编排什么,也要先掂量下自己的分量。 “看他们这和乐融洽的模样,我倒是不好进去插一脚了。”柔妃笑道,“食盒留下,我们晚些再来好了。” 语罢,柔妃莲步轻移,回了柔福宫主殿,太子殿下似不经意往门口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笔触柔软,阿绵感觉他已经画了许多笔,都让她起了一丝痒意,“太子哥哥,你画的什么啊?” 太子收笔,细看半晌,微沉吟一声,“最适合你的。” 阿绵不由好奇,爬下他的腿,蹬蹬跑去铜镜那里照了半天,好一会儿才看出那是一个极小极小的形象画。 是她曾经画过的q版宠物猪! 第二十八章 太子还道阿绵会立刻发怒,没想到小姑娘对着铜镜照了许久,摇头道:“和我之前画的差远了,只有形而无神,太子哥哥,你退步了!” 太子诧异,起身几步来到镜前,“怎么会,孤可是……嘶!” 原来阿绵见他过来,便立马抬靴狠狠踩了他脚尖一脚,她今日穿的又是尖头硬靴,小姑娘带了怨气,力道也要大许多。 踩完后她做了个鬼脸,立马逃到香儿身旁,笑嘻嘻道:“叫你还捉弄我,我告诉陛下去。” 她笑得得意,又带几分小女儿家的俏皮,如此可爱的模样倒让人少了几分怒气,太子只微微移了步伐,“你便是去问父皇,他也会赞孤画得传神,又极其适合你。” 阿绵轻哼一声,接过香儿递的湿帕,慢慢擦去额头花钿,不理会他。 小丫头真是越发胆大了,太子想着,却对这种改变十分欣然。以前的阿绵虽也活泼,但总遵着一个大礼,稍微越矩了些便会立刻缩回去,现在敢这般对他,不得不说他费了不少苦心。 王泉唤人进来给太子擦拭皂靴,小九等人奉上两盏香茶,太子端起品了一口,“去年的陈茶?怎么,内务司没有送些今年的好茶来吗?” 说着,他已有发怒的预兆。 香儿忙道:“是有的,但小姐说陈茶还有些,不如先用了。虽是陈茶,也是上好的六安瓜片。” 由于久居皇宫,宫中阿绵的住处也早布置成长久居所,从院落到殿内摆设无不奢华有致,享用的也都是上好的贡品。 太子本以为是内务司怠慢了阿绵,听了解释,神色缓下,“不过是些茶,阿绵何必要为父皇省着。” 小姑娘斜他一眼,慢悠悠啜了口,“太子殿下喜新,我却不厌旧呀,陈茶新茶又没有什么区别。” 看她这装老成教训人的模样,太子不由笑了,大步走来捏了把小脸,“孤不过是怕你受了欺负,小丫头真是不识好人心。” 阿绵偏头瞪他,瞪着瞪着,自己都笑出声来,也不知是在笑些什么。 太子眉目不禁柔和许多,“今晚孤要在此用膳。” “嗯。”阿绵复趴在美人榻上观赏小苍兰,头也不回对香儿道,“吩咐下去,把太子哥哥喜欢的那几道菜也备上。” 然而这顿晚膳两人注定不能好好享用,太子被元宁帝急召了过去,阿绵耳朵竖了竖,似乎听到来人说什么“云老太傅”的事。 阿绵并不清楚那天这位云太傅到底闹了什么,不过之后的云家下场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 陛下据说因为云老太傅出言不逊而大怒,不仅当场将云老太傅关进了牢中,事后还将云太傅唯一的嫡子革去官职,命其在家中好好反思整休一年。随后派了大量御林军去将云府大肆搜查了一遍,虽然最后什么也没搜出。 经此一事,云家算是倒了一半。另一半是由于云太傅的声望还在,他门下弟子众多,元宁帝根本没说出云太傅详细的罪责,是以不少人还在为云家奔走。 阿绵心不在焉得喝着珍珠八宝汤,香儿瞧了半晌,汤都凉了还在小勺小勺的喝着,也不知她家小姐在想什么。 她悄悄拿下阿绵手中的小碗,换了碗热汤上去,就这样,当事人都半分没察觉。 还是柔妃进来点了阿绵一记额头才让她清醒过来。 “阿绵想些什么呢?用膳也不专心。”柔妃拿起银筷给她夹了一块豆腐,“这般不当心,改日还得吃出毛病来。” “姑母。”阿绵不好意思唤了声,回过神正常用膳。 阿绵想的是元宁帝最近的行为,很明显他的病情愈发严重了,如果自己不在身边,稍微一受刺激,他很容易就会犯病…… 最近也终于开始更加频繁地取人性命,除去那些微不足道的宫人不说,驸马和铃美人就不得不算在其中。 驸马的死虽作了一番掩饰,可有心人只要稍微一查就能查出,也就那些老百姓无从知晓罢了。 元宁帝最初可以算是明君、仁君,但如今只能算中规中矩,再往后,如果真的成了众人最不愿见到的暴君…… 阿绵努力回想前世北齐皇族的下场,可无奈她本身对那段历史就不大熟,如今过了这些年就更模糊了,她本是想拿来做个参考的。 草草用过晚膳,阿绵无精打采地回到寝殿,贴身侍女们才服侍她梳洗完,着上中衣,便听得人来报,说是太子遇刺,陛下从西门回宫,便径直来了最近的柔福宫,传太医为太子治伤。 “太子哥哥遇刺了?”阿绵瞬间就要冲出门外,幸好还记得回来穿上简单的外袍披上大氅。 “小姐您先慢点儿。”香儿急匆匆赶上,为阿绵戴上一顶帷帽,“如今主殿肯定乱糟糟的,您去了一时半会儿恐怕也见不着太子。太子殿下受伤,肯定围了一群太医,没准儿陛下还要嫌您添乱呢。” “我知道。”阿绵抿唇,想到了那天太子为救她而鲜血淋漓的手臂。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阿绵着实担心,不亲眼见一见恐怕不能安心睡觉了。 她还汲着寝鞋,今夜又只有稀疏几点星光,冬风萧瑟,直将阿绵的小脸冻得煞白。 见自家小姐迎着冷风小跑过去,香儿跺跺脚,对旁的宫女吩咐几句话,忙跟了上去。 阿绵没有声张,径直跑入主殿。现在果然乱得很,她这小个子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人注意到。 第一眼见到她的却是元宁帝,元宁帝眉头紧锁目光犀利,视线甫一往旁移便看见了冻得指节发白的阿绵,大步一跨便将人提了起来,不怒自威,“服侍安仪郡主的宫女呢?” “奴婢在此。”刚赶到的香儿并其他几个宫女顿时刷拉拉跪地。 “拖出去各打三十板子。”元宁帝扫了一眼,不容置喙道,同时止住了阿绵求情的想法,“她们服侍不利,让你大病刚愈就又受寒,这是该得的。” 阿绵合上嘴,过了会儿道:“陛下,我听说太子哥哥遇刺,怎么样了?伤得严重吗?” 正巧柔妃带人拿了东西来,见状哎哟一声,上前接过阿绵,“怎么这么急,出来衣裳也不穿好,又病了可怎么办?你阿娘先前可暗地埋怨过我一次了。” 轻柔地将阿绵外袍暗扣一一扣上,再拢了拢大氅,“别担心,太子无大碍。” 阿绵松了口气,“是什么人这么胆大,敢行刺太子哥哥?” 元宁帝冷哼一声,但此时这里人多口杂,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柔妃摇摇头,“我也不知呢,不过来时微扫到一眼,太子殿下好像只是左臂伤口复裂开了,又被新划了一刀,看着有些吓人,实则好生休息一番,很快就会没事的。” 又是左臂……阿绵眼皮跳了一下,那归咎起来,还是有她的责任。 这时,几位太医先后走出,对元宁帝并柔妃一行礼,抹了把汗道:“太子已无事了,只是失血过多昏迷了过去,回头好好做些药膳补补身子,而且……” “何事?”元宁帝上前一步。 “陛下最好让太子殿下这一个月都不要再去武场了,御马场也不可,之前殿下的手伤便是因此而愈合缓慢的。” “朕定会亲自看着他。” 太医点点头,复回头和几位同僚低语商量了一番,禀道:“那刀上淬了毒,倒并非剧毒,只是会让太子殿下三日不得动弹,还望陛下等太子醒来说与他知晓。” 元宁帝颔首,“那太子可移去别的宫中?” 这里毕竟是柔妃寝宫,让太子一直躺着也不大好。 太医摇摇头,“这三日最好不要,让太子好好休息一番。” 柔妃善解人意,立刻道:“陛下,无事的,臣妾这几日就去阿绵那里住着。” 元宁帝略一犹豫,阿绵脆声开口,“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太医看她一眼,微点头,“郡主担心自可进去探望一番,只不过不能喧闹,免得惊扰了太子殿下休息。” 得了允许,阿绵从柔妃怀中下来,一溜小跑进寝殿去。 出乎意料,太子醒了过来。他半倚在床榻上,姿态率性随意,微睁着眼,似乎在看着半空中的什么东西,周身散发出阿绵很少感受到的气势,可怕得渗人。 阿绵轻手轻脚走了过去,盯着太子露在锦被外被包得死死的手臂,白色布条中间透出小块鲜红,不难想象刚受伤时的伤口是多么触目惊心。 注意到她,太子气息平和下来,还有心思扯出笑容,“小丫头怎么这副脸色?孤又没事。” 太子殿下任性惯了,向来不把什么这种伤放在眼里,他觉得自己身体可好得很。 阿绵没心情和他斗嘴,缓缓坐上床沿,撑腮盯着伤口看,不发一言。 被她这奇怪的目光看得不自在了,太子手指动弹几番,“阿绵是想问孤是怎么受的伤?” 阿绵抬眼,她还以为这是特殊机密,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太子眉峰微动,“倒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不过是有人前去大理寺想要救出云太傅,正好被孤和父皇看见,打斗起来不慎受了那人一剑而已。” “云太傅呢?” 说到这,太子脸色终究沉下,“被救走了。” 若只是被单纯救走,他和父皇还不会如此大怒,但那人猖狂得很,带着云太傅跃墙而下,还不忘留下一句,“暴君,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就等着吧!” 这话他不会对阿绵说,阿绵不知来龙去脉,也不懂别人为什么要救走云太傅。 陛下明明只是暂囚,并非赐死啊? 阿绵不自觉咬着唇思索,直将薄唇咬得殷红,太子忍不住想捏她,却发现浑身无力,只能唇角微弯,“年纪小小倒想得不少,还不快去睡?” 二人一番互相打趣过后,元宁帝带人走入。映入眼帘的便是阿绵红润得不寻常的嘴唇与太子微渗出血来的左臂,瞳孔不由微缩,这两抹鲜艳的红勾起了他的回忆。 眸光渐渐深邃起来,元宁帝想到了那日张太医说的话。 第二十九章 太子遇刺,元宁帝大怒,第二日在朝堂上就发作了许多为云府奔走的朝臣。 云老太傅被人劫狱救走,元宁帝命人粗略查探了一番,初步并不能查出,便直接将其定性为了通敌叛国。当场命吴廷尉带人抄了云府,男丁年满十六者流放千里,年幼者送入宫去势成为内侍,女子则充入宫中舞乐司或成为最下等的宫婢。 但凡有不愿服从旨意试图逃走的,一旦被抓到当场格杀,据说那日云府的鲜血流了一地,隔了一条街都还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 这番动作下来,不说云府如何哭声震天遍地喊冤,许多朝臣却是心胆俱寒。 陛下太过无情,对于曾亲自教导过他的云太傅一家也能如此,已经初见暴君雏形。 元宁帝尚不自知,长久以来的宁氏皇族专权让他对自己的掌控力极具信心,从未觉得这些大臣的想法会动摇到自己的皇位。 听说了这些事,太子眉头皱起,“父皇这次,做得有些过了。” 御史大夫张承点头,“正是,微臣此次前来,便是希望太子殿下能够劝谏一二。长此以往,臣只怕……君臣相背啊。” “其他几位将军和领军有何看法?” “那几位只知操练士兵,平日根本懒得理这些与自己无关的事,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忠心于陛下与太子殿下。” 太子嗯了一声,自古以来,最重要的便是兵权,有了兵,什么事都可做到。 武将性格刚烈血性,这些事应该还触动不了他们神经。 “明日下朝后你请程太尉来,就说孤有要事与他相商。” 张承略一沉思,“可是…安仪郡主之父?” “正是,程太尉为人正派,广结善缘,在朝堂中风评不错,又忠心皇室,请他来自然最合适不过。” 张承露出笑意,“太子殿下说得极是,又有安仪郡主在其中牵桥搭线,必是水到渠成。” 二人再度细谈一番,太子让王泉送张承出宫,陷入沉思。 如今除去北方稍有异动,西边一带其实还算平稳,只是如今时令入冬,气候干冷,西边也开始跃跃欲试起来。不过这是每年都有一回的,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民间也未曾听说有哪个地方生出什么起义或反动势力,云太傅被人劫走这件事,实在蹊跷。 劫走一个云太傅,又有什么用呢? 百思不得其解,太子无意识摩挲着手边的东西,不想碰到一个小荷包。 这是阿绵给他新綉的,美其名曰小福袋,里面放了些寓意美好的铜钱竹叶,说他最近总是受伤,这福袋能让他时来运转。 想到阿绵摇着小脑袋振振有词说这些话儿的模样,太子微微扬起一抹笑来。 阿绵哼着小曲儿,神态闲适,正在摆弄面前几个瓶瓶罐罐,十指指尖染得或红或黄。 小九进来不由好奇,对香儿耳语道:“小姐这是在做什么呢?看着像是……” “调制胭脂。”香儿笑着接话,“小姐确实在调制胭脂,还不许我们插手呢,现如今一人玩得开心,便不要打搅她了。” 香儿前几日虽然受了三十板子,但柔妃知道她家小姐的心思,便悄悄嘱咐人打板子的内侍做做样子,不要用力,是以如今她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随侍左右。 小九闻言,又瞧了瞧自家小姐,见她两腮划了几道红色都不自知,活像个小花猫,不由掩嘴,“小姐若想要好看的胭脂,吩咐一声,什么样儿的不能马上送来?偏要费这个心思做甚么呢。” “小姐说自己亲手做的才能心意更足呢。”香儿亦耳语,“小姐这是想念夫人了,想亲自做胭脂送回府里。前阵子夫人不是说这些胭脂的颜色都与她不相配显不出好颜色来吗?想是那时小姐便记在心中了。” 小九点头,“小姐向来爱捣鼓些新奇玩意儿,不知这次又要做出什么有趣的胭脂来。” 香儿轻笑,“总之,制成后顺着夸赞便是,小姐年纪小,真能做出来已经十分不易了。” 两个丫鬟俱笑意盈盈守在后面,阿绵听了半天她们咬耳朵,虽听不清内容,但也大概猜了出来。 她向来没什么架子,若没犯什么大错都不会轻易罚的,是以香儿和小九都敢这么大胆。 嘴边噙了笑,阿绵手中动作不停,“香儿,小九,你们去外边守着吧,我有事再唤你们。” “是。” 屋内一下清静不少,阿绵呼出一口气,也不管手中未擦去的玫瑰花汁液,愁眉苦脸地以手撑腮。 她本来以为调制胭脂很简单呢,何况她有一定的美术功底,自认绝对会调制出独一无二的颜色来,没想到……这也是个不容易的活儿啊。 但她之前信誓旦旦说一定会制出来,所以才一直强撑着一本正经地坐在案前,周围没人,就忍不住苦了一张小脸。 阿绵盯了会儿案上备好的各色配料,不由伸出食指一沾,舔了舔,确实是挺好吃的…… 怪不得红楼梦中贾宝玉爱吃各种胭脂。 阿绵搅了搅,冥思苦想半天,终于想出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正要有所动作,阿绵听得身后动静,便道:“给我拿把小剪子来。” 没过几秒,小剪子递到她眼前。阿绵伸手去接,那宫女却似一个不稳,直接让剪子掉了下来,顺着阿绵柔嫩的指腹划过,戳伤了手腕,瞬间冒出几滴血珠来,且有越聚越多往下流的趋势。 阿绵一声痛呼,小宫女忙半跪下,“郡主恕罪,郡主恕罪,都怪奴婢一时没拿稳。” 渐渐血流如注,小宫女张皇失措了一番,四处张望,最后从侧旁拿了一个小杯盏来接着,“免得脏了郡主衣裳。” 阿绵手腕一阵疼痛,幸而伤口不深,待渐渐平复下来,不由奇怪地看她,“你为何不用手帕?” “奴婢、奴婢今日忘了带帕子。” “我有啊。”阿绵掏出一块锦帕来,正要敷上,却被挡住,“郡主,帕子不干净,免得污了伤口,还是等太医来吧。” 说完,那婢女心中一阵忐忑,但见杯盏内有了一层极浅的血,心中不由松了口气,“奴婢这就去传太医来。” 她显然十分紧张,阿绵默不作声地盯了她好一会儿都没被发现。 趁她要将杯盏收回时,阿绵忽然伸手打翻,清脆的瓷碎声响起,她极快地跑到房内另一角,大喊道:“来人!” 香儿小九并几个嬷嬷瞬间冲入,见到郡主捂着血流不止的手指站在角落,面前还有个惊慌失措的小宫女,二话不说立刻将人押了起来。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奴婢真的只是不小心的。”宫女不停磕头辩解。 阿绵不看她,接过婢女递来的干净棉帕捂住,“把她交给太子哥哥。” 她故意吓唬人,毕竟宫中众人皆知太子对安仪郡主疼爱得不行,又是个易怒的性子,如果知道这宫女蓄意刺伤郡主,宫女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宫女瑟缩了下,仍坚持道:“奴婢是不小心的,望郡主恕罪!” 小九捡起被打翻的瓷杯,看到里面盛着的血,立刻怒道:“还说是不小心,不小心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她转头满脸焦急道:“小姐,奴婢马上去传太医来,您先去躺着。香儿,扶小姐回榻上歇息。” 香儿点头,回头看了眼沾了点点血渍的碎瓷,“小姐,奴婢听说有会巫蛊之术的人可以利用人的身体发肤血肉来做一些巫术,这人心怀不轨,莫不是有人特地让她来的?” “有谁与我仇怨那么深?”阿绵思索一番,倒是不信什么诅咒,“既然她不肯说,还是交给太子哥哥吧。太子哥哥手下能人众多,肯定能帮我查出来。” “说的也是。”香儿仔细将地面的血渍擦去。 “方才我们都守在外面,也不知道这小宫女怎么偷混进来的,想起来真是后怕得紧,小姐,今夜要不要去柔妃娘娘那里?” 阿绵也是一阵悚然,确实是细思恐极,她的确不敢再睡在这偏殿了。 “你现在把这件事去告诉姑母一声,这次也不知道是只针对我还是柔福宫,让姑母也有个提防。对了,让姑母查一查,殿中有没有多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阿绵突然想到以前汉武帝时期陈阿娇的巫蛊事件,虽然柔妃在宫中向来低调,也保不准会有人用这样的方法来害她。 这件事一出,阿绵也没了调胭脂的心情,让香儿帮自己上了药包扎一下,便准备去院间晒晒难得的暖阳。 被她信任并赋予重任的太子殿下不负所望,才不到半日便查出了幕后主使。 不过,与其说是太子手下的人查出,不如说是这宫女一来到太子宫中没多久就迫不及待主动交代了。 竟然是元宁帝。 太子手指微动,眸光狠厉看向她,“你可说准确了,孤即刻便能请父皇来验证,但凡有一丝说错,小心你的脑袋!” “奴婢……绝无一丝虚言,是陛下身边的人亲自来告诉奴婢的,让奴婢做得小心些,绝不可让郡主有大损失。”小宫女说得有气无力,来之前她已经被人整治一番了。 她只是个新进宫的宫女,胆子其实小的很,但被人半威胁着去办,据说又是陛下的旨意,她也不敢不遵从。 如今被人一吓,就忍不住哭出来了。 元宁帝雷厉风行,太子才让人去请他,只过一刻钟就来了。 一见跪在地上的宫女,李安眼角顿时抽搐,不住对元宁帝使眼色。 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元宁帝沉下脸,“你们都出去罢。” 太子有些不可置信道:“当真是父皇吩咐的?” “不错。” 回答得毫不犹豫,太子敛了神色,“为何?” 他知道父皇十分疼爱阿绵,若没有特殊原因,绝不会下这种命令。 元宁帝起初不言,朝窗边踱了两步,“太子应该已经知道阿绵的特殊之处了。” “略猜测过一二。” 转过头来,元宁帝目光如炬,“那太子可知道,如今朕的病症已经越来越严重,有同先帝甚至比先帝更严重了?” 先帝发病的时期比元宁帝要晚,且从初期的小症状到后期完全疯癫,用了不少时日,元宁帝则大大缩减了许多。 “儿臣…也有所察觉。” 元宁帝微点头,微叹口气道:“前几日,张太医向朕献策,既然不能将阿绵随时带在身侧,不如……试试阿绵的血肉是否能有效。” “朕同样疼惜阿绵,是以准备先小试一番。” “宁氏江山,不能毁于朕手。” 第三十章 阿绵如今才不到八岁,那般乖巧可爱,所有人怜爱都来不及,又怎么舍得伤害她。 元宁帝看着她长大,又封为郡主,心中一方面是因为小丫头的特殊之处,另一方面也是真心有几分疼爱的。 阿绵纯稚良善,两岁多时就敢为了爹爹上前抱住正处于盛怒中的他,一颗赤子之心不可谓不惹人喜爱。带在身边这些年,元宁帝早将她当成了半个女儿。 可作为帝王,他必须考虑的事有很多,这些小情与之相比,便算不得什么了。 听了缘由,太子有些惊愕,对这种方法确实有些不能接受。 紧接着,他忽然想到什么,周身放松下来,扬唇,“儿臣道是什么,原来是因此。” “你不怪朕?” 太子剑眉挑起,“父皇,你忘了阿绵的性子。” 他将福袋递给元宁帝,“若真是因此,你不如直截了当与她说,如此躲躲藏藏多方遮掩,反而惹了小丫头怀疑和伤心。” “父皇也说了,阿绵直率坦荡,天性纯善,又极为孝顺。说清缘由,只是放一点血,她不一定会拒绝。” 太子了解阿绵,一如阿绵了解他。他早看穿这小丫头的性格,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你如果暗中给她来这么一着,日后知晓了,她指不定会有什么反应。 闻言,元宁帝难得有了犹豫,他向来杀伐果断,又因疯病而显得暴戾,此刻做出如此姿态,十分少见。 “择日不如撞日,父皇,不如现在就传阿绵过来询问一番。”太子露出笑意。 阿绵被传召到太子宫中时有些茫然,不防这宫中两大巨头都在,而且都虎视眈眈看着她,神情凝重。 阿绵不由感到了压力,迟疑一声,“陛下,太子哥哥……?” 旁人早被遣退,元宁帝看着她一如以往清澈的眼眸,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咳了两声,“阿绵,朕想…向你借一样东西。” 阿绵顿觉纳闷,难道这世上还有自己拥有而皇帝没有的东西? 太子看着自家父皇难得的纠结模样,起身拍拍阿绵的头,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并且将重点放在了“尝试一下”和“只放一点血”上面。 说完,见阿绵还是有点懵的样子,太子又觉得这小丫头着实惹人心疼。本来就这么点小小的个子,前几天又大病一场,再加上放血,怕是得养好一阵子才能养回来了。 “你若是…怕的话,先回去想想也未曾不可,父皇不急。”太子俯下身,与阿绵对视。 阿绵并不是懵,她内心反倒一阵恍然,终于到了这种时刻。 早在发现自己对元宁帝的作用时,阿绵就曾经设想过,如果真的特殊在体质,那么她的血之类的是否也会用同样甚至更好的功效? 虽然很早想过这点,但阿绵从不敢主动提起。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谁知道如果真的有效,元宁帝会对她做什么呢?会将她囚禁起来当成供血机?还是直接将她剁了做成药丸?…… 有那么一段时间,阿绵都生活在这样的噩梦中,她小心翼翼地,从不敢表露出来。 可是这近八年中,元宁帝和太子真的对她很好,非常好。给予她的不仅是属于郡主的尊荣华贵,更是来自长辈兄长切实的关怀爱护。 如果只是存了利用她的心思,是不可能做到这一步的。阿绵不傻,也并非石头,她向来心软又容易感受到他人的善意,所以早就在心底认同了他们,也对自己有这样的作用而感到庆幸。 如今元宁帝并非采用强硬的手段,而是坦诚地告诉她,希望试一试效果。不因她只是个小姑娘而轻视,也未利用权力直接剥夺她的话语权,阿绵心中其实大大松了口气。 这种情况比她预料的那些,实在要好多了。 “我愿意。”小姑娘清脆的话语掷地有声,连太子都诧异了一番。 “阿绵,你可想清楚了?” 阿绵点头,“陛下是一国至尊,能够有治愈的方法自然最好。况且又不是要我的命,放一点血罢了,我有时不小心摔伤了,还会流血呢。” 她仰头看向元宁帝,如小动物般小心试探,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忐忑,“而且陛下对我这么好,不会忍心真的伤害我的。” 元宁帝听罢,忽然转过头去,但眼尖的太子已瞬间瞥见他微微泛红的眼眶。 自驸马死后,长公主就与元宁帝闹翻了,虽不再绝食,但每日只会麻木地用膳就寝,谁叫也不理。为此,皇后也对元宁帝多番有怨言,这也是近日他愈发暴躁的原因之一。 元宁帝性子说不上和善,但对儿女却是没话说的,便是那些惯来自诩慈父的臣子也不一定比得上他。 他被长女在心上戳了一刀,本觉得刺痛无比,此时却感觉这个一直以来被他半利用半宠爱的小姑娘在温柔地抚摸着伤口,试图让它痊愈。 再转身时元宁帝已恢复如常,却见小姑娘瘪着嘴可怜兮兮地看他,“陛下,可不可以轻点,我怕疼……而且左手才伤过,我想换右手。” 元宁帝立刻破功,大笑起来,大掌覆上阿绵头顶,“朕传张太医来,他定有办法减轻疼痛。” 阿绵忙点头,随后被太子扶着坐在高凳上,瞥见案上的红豆糕还是忍不住吃了几块,兴许是想借这股香甜来冲淡心中的惧意。 张太医匆匆而来,还当时元宁帝或太子又出了什么事,没想到只是为个小丫头放一点血。 看着太子拿出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杯子,他眼角抽了抽,“太子殿下……这是否,太小了些。” 太子不悦道:“张太医还想要多大的?” 就连元宁帝也瞪他,“不过试试罢了,哪需要那么多。” 张太医:…… 无法,张太医只得在四道压迫性的目光下轻柔地在阿绵手腕系上红绳,随后取出一根较粗的银针来,在火盆上烫了烫。 阿绵看得眼皮直跳,心中一直打鼓,这让她想到了前世最讨厌的打针,紧张得手心都出了许多汗来。 待张太医烫好银针,再度握住她手时,阿绵不禁叫了出来,反射性缩回手,“好疼!” 太子和元宁帝顿时齐刷刷对张太医怒目而视。 张太医:“……郡主,微臣还未下手呢。” 阿绵羞赧了下,犹犹豫豫再将手伸出去,“张太医,轻点儿…轻点儿……” 张太医手抖了抖,面无表情道:“郡主还是闭眼吧。” 还是太子看不下去,上前将阿绵抱起来,一手捂住她的眼睛,边道:“阿绵,你不是说想吃孤小厨房里做的红枣炖雪蛤吗?孤等会儿就命人送来,还有你前阵子闹着要吃的江南美食,孤也一并给你买了过来。” 阿绵知道太子是在转移自己注意力,想让自己忽略张太医的动作。她也试着去配合,声音发颤,“好……好,我、我早就盼着呢。” 手腕间感受到银针的热度,她连哭腔都快出来了。 听得她这可爱的颤音,太子唇角上扬的弧度愈发大了,竟觉得她此时要哭不哭的模样比任何时候都要惹人怜爱。 他凝视着阿绵的侧脸,睫毛在微微颤动,幼嫩清丽的面容未施脂粉,显得晶莹剔透,白皙可人。 鬼使神差般,他凑上去轻咬了一口,低低的声音带着笑意,“真像一个小包子。” 感受到脸庞上的触感,阿绵顿时僵在那里,似乎那温热濡湿的感觉一直停留在了上面,彻底成了一只小呆鸟。 “好了。”张太医正好出声,银针收回,手中的小杯多了一些鲜红的血。 他下手稳而快,阿绵手腕上只留了一个红色的小点,敷上药之后很快就止住了血。 将其倒在一个小药瓶中,张太医道:“瓶中预先放了些药物,陛下可静置十日,这十日若有异动就可服用,到时再看有没有效果。” 元宁帝应声,将药瓶接过放入怀中。 张太医扯出一个笑来,但因为长久的严肃而使得这个笑有些奇怪,“那,微臣就告退了。” “嗯。”元宁帝挥手,等张太医完全退出房内,回头看到阿绵还是那副呆呆的静止不动的模样。 他不由道:“怎么了?不是不疼吗?” 太子轻笑,伸手将阿绵下巴合上,“她是被儿臣吓到了。” 他也不知道方才怎么会做出那个动作来,确实有些孟浪了,小丫头再小也有快八岁。不过,他倒不是十分后悔,毕竟口感真的不错。 阿绵回过神来,叫了一声就连忙跃下来,跑到元宁帝身旁扯住他衣角,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太子。 两世以来她都没这么和异性亲密过呢,即使是两个亲哥哥,也只是偶尔捏捏她的脸而已,怎么可能直接上口亲,古代也不流行这种礼仪啊! 阿绵不知道,自己的小脸蛋已经红得不行,神态更多也是羞涩而并非气恼。 元宁帝刚才没看到那一幕,不过并不妨碍他倒向阿绵,瞪了太子一眼,道:“不准欺负朕的小郡主!” 太子顿时哭笑不得,他的父皇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孩子气起来。 “儿臣哪敢,平日都是被小丫头追着打呢。”他上前两步,逗弄着戳了戳阿绵的小脸,然后被人反射性咬了上去。 太子摇摇挂着阿绵的手掌,朝自家父皇示意,眼神仿佛在说“看见了吧?” 元宁帝不禁失笑。 第三十一章 阿绵一天之内放了两次血,没站一会儿,头就感觉有些发晕,差点没倒在元宁帝身上。还是太子一见,忙将她捞了过来。 小姑娘向来粉嫩的唇都黯淡下去,他心中钝钝地疼,伸手拨开挡住她眼睛的几根发丝,“睡一觉,醒来便能用膳了。” 阿绵晕乎乎的,可还记着他之前咬自己一口的事,挥了挥小拳头,“不许,不许再做奇怪的事。” 太子失笑,“好,孤保证。” 阿绵安心在他臂弯中闭眼,太子看了会儿,转头道:“父皇,留一些给张太医送去,若是真有效,让他制些药丸出来,也免得阿绵每次都要……” 元宁帝点头,见小丫头睡得挺沉,心中难得有了几分内疚。 “太子前几日不是要去宁城?宁城是个好地方,朕派张承与你同去,事情交予他来办。你便带着阿绵去那里调养一阵子,也顺便养好手伤。” 他倒成顺便的了,太子想着,又看了眼沉睡中的阿绵。 如今这小丫头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反比他还高了,太子捏捏阿绵的鼻子,阿绵模糊地哼哼一声表示不满。 “儿臣领命。”太子笑着应声,半刻钟后,元宁帝回了乾元宫。 而阿绵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日清晨。 太子傍晚时也有叫过她,但阿绵哼哼唧唧地就是不愿起来,喃喃着又累又困。太子无法,只得半喂半灌地让她用了一碗蛋羹,再放人继续睡了。 真正醒来后,阿绵就听得放自己回家小住几日收拾行李以便去宁城的事,当即高兴地连早膳也顾不得吃,带着香儿几人坐上轿子就出了宫门。 太子黑着脸看她离去的背影,纳闷想着难道皇宫就这么可怕? 立冬已过,京城偏北,正是一年严寒之初,寒风呼啸,路旁行人无不缩肩搓手。 阿绵捧着小暖炉,掀起一道缝隙朝外看了一眼,隐约还能看到路面结冰的小水洼。她也不禁打了个哆嗦,“怎么突然变这么冷了,我才睡了一觉,醒来天儿都变了。” 小九专心致志泡茶,待茶香四溢时倒了小杯递给阿绵,“小姐这是在宫中待久了,宫中四处都安有地龙,哪里冷得起来呢。像外边这些百姓,如果没有些御寒的衣物,那真是活活冻死也有的。” 香儿点头附和,打开食盒拿出尚温热的膳食,“住在京城的百姓要好些,总有些大户人家会开棚施粥,或建些简陋的屋子供那些流民夜间有个安身之处。再往北去些,才是冷得渗人,若是这一年收成不好,那些农户便会去湖里凿冰取鱼,每年都会有人不小心掉进冰湖。运气好倒罢了,运气不好……”她叹口气,“往年奴婢村中便有不少这样的人,冬日里饿死冻死的比比皆是。” 阿绵听着不觉出神,是啊,这是条件恶劣的古代。就算在她那个现代社会,底层贫民冬天被冻死的也有不少呢。 她真的十分幸运,直接成为了高门嫡女,而非贫民窟的小丫头,到时为了生计奔波不说,就凭她这头脑,也不能像那些厉害的穿越前辈一样做出一番惊天动的事业。 所以,只是放点血真的不算什么。 阿绵喝一口热茶,再吃一口点心,幸福地像猫崽儿般叫出了声。 香儿小九对视一眼,俱在眸中看到了笑意,香儿出声道:“亏得小姐没怪罪,瞧我和小九,说的这是什么乱糟糟的,差点坏了小姐用膳的心情。” “我倒觉得挺有意思的。”阿绵亮晶晶看她们,“总看那些游记也挺无趣的,不如香儿小九你们直接给我讲些亲自经历过或看过的事情。” 两个丫鬟思索一番,捡了些颇有趣味又无伤大雅的小故事说与她听,一路欢声笑语。 得了阿绵要回来的消息,程王氏一早就在府前候着,与她一同的还有朱月和大房的程婉。 朱月是为了老夫人守着,帮老夫人第一时间看看小孙女是胖了还是瘦了,开心与否。程婉前来就有些耐人寻味了,毕竟大房二房不和睦,这也是公认的。 程王氏是个明白人,不会因为李氏就给这侄女难堪,见程婉衣着单薄还道了句,“还不给你们婉小姐去拿件大氅来,冻坏了小姐仔细你们的皮。” 程婉柔柔一笑,挽上程王氏,“还是二婶疼我。” 不着痕迹地分开,程王氏亦笑道:“阿婉这说得什么话,你阿娘才是最疼你的。” 闲聊几句,阿绵的马车已缓缓驶来,程王氏激动地上前几步,还没等阿绵从马车上下来,就一把抱住,“瘦了。” “阿娘~”阿绵拉长了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朱月拉住她的手,她双手温热,握着很是舒服,“大冷的天儿,二婶和阿绵就别在屋外久待了。” 程婉也上前,将才披上的大氅给阿绵系上,“是啊,阿绵年幼,可受不得冻。” 程婉身形纤瘦,本就弱柳扶风的模样,在这寒风中,更是显得摇摇欲坠。阿绵见了将大氅解下,解释道:“阿婉姐姐,我带了呢,只是方才出来忘记了。” 正好香儿拿来一件小巧的火红披风,程婉一见,笑意更深了些。 那披风用的是别国进贡的特殊料子,据说可保冬暖夏凉,她曾在公主身上见过。阿绵对皮毛过敏,没想到陛下直接就将这件披风赐给了她,当真是宠爱至极。 几人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朝府内走去,沿途仆役早已躬身待立。 一到屋内便有嬷嬷端来姜汤,阿绵不由苦着脸看自家阿娘。 程王氏笑道:“这是阿娘亲手做的,不难喝。” 程婉从拿出一个小盒子来,“这里面是我奶母擅制的糖渍梅子,想着阿绵会喜欢,我便带来了。” “谢谢阿婉姐姐。”阿绵一口气喝了姜汤,果然不冲鼻,再被喂了一口甜甜的梅子,立刻绽出笑颜来。 瞧她这傻兮兮的模样,程王氏摸了摸头,心疼道:“阿娘是听说你受伤了,怎么两只手都伤了?” 阿绵不好意思一笑,“怪我自己胡乱嬉闹,不是香儿她们的错。” “那也是她们护主不力。”程王氏佯怒看她一眼,“你也是,这么大了也没个定性,改明儿又伤了哪里该如何是好?” 阿绵只能埋进她怀里小声撒娇。 朱月看了半晌,笑意盈盈开口,“阿绵妹妹才几岁,二婶何必苛责于她呢,今后多派些丫鬟护着便是。” 她朝这走来,拿出一个小锦囊来,“阿绵妹妹,这是我前几日随老夫人从寺里带回来的。虽只是一枚铜钱,可它在庙间吃了多年香火,早已有灵性,能保你康健。” “本是想为你求道符来,可一想,二婶和老夫人肯定已经为你求了,便换了这个,还望阿绵妹妹不要嫌弃。” 朱月知道阿绵身为郡主,又深受宠爱,奇玩珠钗肯定都是不缺的,还不如送些有心意的礼,也能合了二婶的心思。 果然,程王氏赞许地看她一眼,转而对阿绵道:“阿娘和你祖母分别为你求了一道平安符,嬷嬷,将它拿来。” 待嬷嬷呈上后,程王氏将一个系在阿绵脖间,另一个则放在了她腰间的荷包内,“这样,阿娘也可安心些。” “谢谢阿娘。”阿绵蹭了蹭,“谢谢阿月姐姐,还请阿月姐姐代我向祖母问好。今早回来得匆忙,仪容不整,等晚膳时我再去给祖母请安。” 朱月笑着应是。 程婉亦笑看几人交谈,间或插几句话,她为人温柔,处事又恰到好处。虽然知道李氏是什么德性,还是少有人能对她这个女儿生出恶感来。 “我记得阿婉姐姐前阵子说过,想要支白玉梅花簪,却一直没寻到合心意的。前几日我正好见着了,就带了回来,阿婉姐姐这么漂亮,戴这簪子肯定最合适不过。”阿绵被程王氏搂坐在暖塌上,接道:“还有阿月姐姐几人的,也一并带来了,两位姐姐帮我带给其他姐姐可好?” 程婉朱月二人自然应下话来,又小坐片刻,便冒着冷风回去了。 程王氏默不作声看着女儿大方招待两位姐姐,却是比之前要熟络自然许多,她在心中点了点头,看来在宫中与柔妃五公主在一起多了,的确学到了不少处世之道。 母女两人相聚,自是有许多贴心话要说。 程婉噙着笑意回到住处,袖中还拢着阿绵赠的白玉梅花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周身气息愈发柔和了。 不料李氏正在房内等她,一见她回来便没好气地迎上来道:“天寒地冻的,你何必去一同候那小丫头。让旁人见了,指不定得说我们大房闲话。” 程婉敛了笑意,“阿娘这是说的什么,阿绵久未回府,我做姐姐的去迎一下她有怎么了?哪来的闲话?” 李氏递来手炉,“可不是闲话,二房势大,又显尊贵。你这般上赶着凑,别人还道是我这个阿娘拉不下脸皮,就让女儿去做逢迎讨好之态,向二房献媚呢!” 她语气不好,手中动作却不停,又端来热汤让程婉喝,生怕她着了凉。 程婉眉尖微蹙,推开热汤,心中一股烦闷涌上。 “我不过是说你两句,就听不得了?”李氏瞪她,示意她赶紧将热汤喝下,“你身子弱,还不快喝碗热汤去去寒气。等明日病了,还不是要阿娘来伺候你?” 只要稍一细听,便能听出李氏语中带着些许别扭的关怀。 “不喝!”程婉难得来了气性,再度推开,解下大氅,一人步入内室并关上了门,闷声倒在了榻上。 她想起方才阿绵回府被众人尊宠的情景,又忆起程王氏的模样和姿态,更觉李氏粗鄙不堪。 都是程府的夫人,怎么差距如此之大,程婉无意识用手指绞着锦被。 有这样的阿娘,还不如没有呢。她叹一口气,翻了个身,直勾勾望着香炉飘出的袅袅烟雾发起呆来。 第三十二章 阿绵在家小住几日,日子过得神仙也要自叹不如。 程王氏心疼她受了伤,吃食也不再禁了,山珍海味地进补着,点心供应不断。老夫人听说她气血不足,更是打发身边的老嬷嬷每晚给她熬独家秘制的老鸭汤送来。还有两个哥哥和程妍程青每日来同她逗趣,当真是把小姑娘当成了活祖宗。 天儿正冷,阿绵每天无事时就窝在暖塌上不下地,任香儿几人喂着香气扑鼻的浓汤,再吃几口点心,看着手中的话本。不过短短时日,就已经有了儿时胖嘟嘟的趋势。 阿绵忧愁地对着铜镜捏脸,觉得手中的肉有如千斤重。幼时她不怕长肉,现在好歹也是个小少女了,再胖……就不合适了吧。 她当然有爱美之心,阿绵盯着自己肉肉的小短手,第一次产生了要少吃些甜食的想法。 香儿舀来一口糖蒸酥酪,阿绵下意识张口,又甜又嫩的酥酪瞬间滋润了她,不由开口,“还要。” 小九道:“小姐,这已经是今日的第三碗了,再吃晚上可就用不下膳食了。” 阿绵:…… 所以这么多肉长得并不是没有来由的。 轻笑声从门帘旁传来,众人望去,正是亭亭玉立满目柔意的程婉。 程婉今日穿了件素绒绣花袄,戴的织锦镶毛斗篷,芙蓉面上略施脂粉,光是静立在那里,已经让人感叹真是个娴静的美人儿。 “阿绵又贪吃了。”美人儿再一开口,少女轻柔悦耳的声线带着丝丝妩媚,当真要酥进人的心坎儿。 欣赏漂亮的事物能让人心旷神怡,阿绵也不例外,她偏头笑道:“阿婉姐姐今日比昨日又美了许多。” 程婉今日特地戴了她送的白玉梅花簪,栩栩如生的一支梅花插在墨色发髻间,更是衬得肤色雪白。 听得夸赞,程婉弯眉,将斗篷取下对旁的婆子道:“阿绵近不得这些皮毛,把它挂去外堂。” 她缓缓走来,坐姿也是规矩得很,仪态尽显。阿绵看着自己这位堂姐,心道这才是古代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啊,哪像她这个半道出家的,哪怕接受的教导再多,也改不了骨子里的懒散。 “阿绵的伤可好些了?” “好多了。”阿绵举起仍包得紧紧的左手,“不过是阿娘不肯我摘下,其实伤口早就愈合了。” 程婉微微点头,“二婶说得对,是该上心些。毕竟是姑娘家,留疤痕便不美了。” “阿婉姐姐过来是有事吗?我看外面下了小雨,地滑得很。”阿绵示意小九递茶。 “事…倒是没什么大事。”程婉将手置于腹间,“只是想找阿绵妹妹,来说些话罢了。” 听出她话中含义,阿绵便让周围的丫鬟退去外间,“阿婉姐姐是要问什么?” 程婉稍有踟蹰,坐近了些,“阿绵在宫中待的时日长,可见过大皇子?知晓他品性如何?” “唔……”阿绵放下手炉,回忆了下,发现她和这位大皇子见面的次数还真不多。 大皇子乃当初万分受宠的妙充容所出,儿时也是颇受元宁帝喜爱。但自妙充容失宠后,便渐渐不大显眼了,虽然占了个长子的身份,被人提起也不过淡淡道一句“皇长子”,只是称谓较特殊罢了。 真正论起来,他还不如三皇子在众人心中的地位要高。 而且阿绵听说这位大皇子别的没继承到,元宁帝的风流倒是秉承了下来,并且有发扬光大的趋势。 见程婉有些期待的模样,阿绵尽量修饰词汇,“大皇子品性如何我也不便评价,不过颇受陛下重视。”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程婉心思敏捷,立刻明了其中深意,不由叹了口气。 “阿婉姐姐……为什么问起大皇子来?” 程婉又叹,伸手握住阿绵,她手指纤长,骨节分明,阿绵的小肉手与之相比完全就称不上手了。 阿绵不好意思地将手往袖中拢了拢,随后听得程婉开口,“阿娘前阵子和我说,大皇子有意纳我为侧妃。” “侧妃?”阿绵惊诧,“阿婉姐姐和大皇子见过?” 程婉缓缓摇头,“我也是不知怎么回事,更不知大皇子有何打算。若真的只是纳为侧妃便罢了,以我的身份,能当个皇子侧妃也是好的。只是我怕,如今我们程府因着二叔和你的身份在京城中正打眼得紧,就担心此事别有目的。” 但凡阿绵的两个哥哥程榕程柯任一个在此,听了这话都会嗤之以鼻,程婉是什么身份,以她的分量还不至于因为成了侧妃就能掀起什么浪花儿来。 见阿绵不言不语的模样,程婉自嘲道:“瞧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还小呢,哪懂这些事情。” 阿绵确实不清楚这些,她听了只觉得似懂非懂,却正巧抓住了重点,“阿婉姐姐不想嫁?” 程婉僵了下,“有什么我想不想嫁的,女子向来又如何能左右自己的婚事?只要阿爹和阿娘答应了,我便是再不愿意,也得进大皇子府中。” 阿绵同情地看着她,“大伯母向来疼爱阿婉姐姐,阿婉姐姐不如同她说说?以阿婉姐姐的身份样貌,便是不当侧妃也定能有很好的亲事。” “我又何尝没有说过。”程婉红了眼眶,“但是阿绵妹妹也知我阿娘那虚荣的性子,在她眼中,能成为皇子侧妃已经是顶天的位置了,怎么会听我说这些胡话呢。” 阿绵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看着程婉泪珠如断线般扑簌下落,“那我去和阿娘说,让她去劝一下大伯母?不然和祖母……” 程婉不住摇头,突然,在暖塌前蹲下,仰视阿绵,“阿绵,阿婉姐姐求你一件事,可以吗?” “阿婉姐姐,你先说。”阿绵让她先起来。 “阿绵,你……”程婉定了定心神,接道,“你身为郡主,深受陛下宠爱,又与太子殿下情同兄妹,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让陛下下旨,将我…将我指给太子。或者,将我的小像交给太子殿下……” 阿绵:……??? 程婉止住眼泪,正色道:“并非是你想的那般,只是…若想打消大皇子与我爹娘的主意,只有陛下和太子才可以了。阿绵,我对太子殿下并无妄想,也不过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度过余生罢了,你也知我阿娘……我只怕即便这次侥幸逃过了,下次还要被我阿娘这般卖出去……” 阿绵:…… 程婉接道:“其实我也暗中让人打听过大皇子,听说大皇子不仅好色成性,时常有妃妾侍寝一晚后便…便重伤卧床,月余不得好转,大皇子此等爱好比之先帝亦有过之而无不及。阿绵,我……我着实害怕。” “阿婉姐姐,你起来吧。”阿绵轻声开口。 “阿绵,以你的地位,不过帮我在陛下和太子面前提一句,定是不难的对吧?”程婉依旧半跪着看她。 阿绵心中叹口气,其实这种事,如果她自己碰上也是要忍不住动些心机的。可是程婉想得实在太过简单了,不说陛下和太子答不答应,以她的身份来提这件事,也是十分荒唐。 她不过是个郡主,太子名义上的妹妹,哪有妹妹上赶着把自己的堂姐送给哥哥做妾的。 之前阿绵一直觉得这位堂姐是个聪慧人,没想到也能想出这么荒诞不羁的主意。 而且阿绵也有些了解这位堂姐,说她不愿意嫁给大皇子做侧妃阿绵信,但说她愿意清茶淡饭就此余生,阿绵是绝对不信的。大伯母千娇万宠地将这个堂姐养大,吃食用度无不精细,程婉本人也早就习惯了这种奢靡精致的生活,就连用的簪子也是非珍稀贵重玉石不戴,她这样的习性,哪里会甘于过平淡的生活呢。 阿绵知道,程婉怕是看自己年纪小,平日乖顺,想着哄骗自己帮她试一试。反正事成她有好处,即便没成,受到责骂的也不会是她。 没想到向来较为亲近的堂姐将这种心思打到自己身上,阿绵有些失望,她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平静地叙述了这种方法的不可行性,有失规矩。 “陛下那么疼爱你,也不行吗?”程婉还是忍不住追问了句,没有发觉自己此时有些咄咄逼人,娴静宁和的形象摇摇欲坠。 阿绵复捧回暖炉,不再看程婉,“阿婉姐姐高看我了,陛下不过看我小,所以偏宠几分罢了。如果真提了这样的事,怕是要惹得陛下笑话,太子殿下生气了。” 虽然料到可能会是这样的答复,程婉依旧不能免去失落,“也是……” “是我太急了,想出这么个法子。”程婉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前几日偷偷托人描的大皇子画像,大皇子一点也没继承到陛下和妙充容的样貌,只是生得端正些罢了,且虎背熊腰,形态极为吓人,再和太子殿下一比……她心中真是有千般万般的不愿了。 “我觉得,阿婉姐姐还是好好和大伯母谈论一番吧。将你方才与我说的话告诉大伯母,大伯母心疼姐姐,自然舍不得将姐姐嫁过去。” 程婉不做声,她根本没想过与自家阿娘细谈。在她心中阿娘愚不可及,根本连道理也听不进去,但凡换了其他任意三房的夫人,她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既然阿绵也为难,我就不再勉强了。”程婉缓缓立起,理了理衣衫,道了句“阿绵好好养伤吧,我先走了”便告辞了。 阿绵心中有几分惋惜,如果换在现代,她这个堂姐定也是受万千追捧的大美人儿。如今竟要被大皇子……着实叫人不忍。 因着这一丝同情,阿绵还是忍不住在当晚将这件事说给了程王氏听,程王氏起初诧异了几分,毕竟这件事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很快道:“阿绵做得很对,这种事情如何做得。你阿婉姐姐确实思虑不周,竟将这种事说给了你听。” 阿绵不服气,“这说明我人虽小,但在众人心中已十分明事理了。” “若不是得了个郡主的身份,你当这些姐姐妹妹都会来捧着你么?”程王氏没好气地轻敲她一记,“好在你今日没莽撞应下,不然阿娘真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阿绵嘻嘻笑,抱着程王氏手臂道:“阿婉姐姐若真的嫁了过去,也挺可怜的,阿娘不如去和大伯母说一说?” “你大伯母视我如仇敌,我若去说了,她还道我要破坏你堂姐的好亲事呢。”程王氏断然拒绝,“你也是,这件事不可告诉别人,也不能再管。” 阿绵被她一瞪,便软了下来,只能连声应是。 程王氏见她缩在自己怀中,心中既柔且忧。阿绵这身份与性子,日后不知多少人会像今日程婉这般套着近乎来利用。她只恨不得怀中女儿快些长大,明了事理,又不忍女儿太早长大嫁去别处,期望能将她拢在怀中再多娇宠几分。 她这一腔慈母之心可谓百转千回,阿绵看不出来。但她笑意盈盈的,专挑了几个少见的笑话说给程王氏听,成功将她逗得眉目柔缓,复与女儿说起一些为人处世的经验来。 即日,阿绵便开始指挥香儿她们收拾行李。 程王氏无奈道:“我几日前就让你叫她们收拾好,你偏不听,非要临到时日再来。” “反正傍晚时分再走,来得及。”阿绵满不在意,口中不停道,“对,这件衣裳要带去,暖和穿着又方便。首饰就不要那么多了,多带了也麻烦……” 她又重点指定了一些点心,程王氏逗她,“你不如将我们府中的厨子也一并带去可好?” 阿绵真的开始考虑起来,“阿娘说的是,如果那里的厨子做的不好吃怎么办?” 这些年她的嘴早就被养刁了,若是做得粗糙,她虽然不至于吃不下,可绝对要少吃一半。 她是去游玩休养的,怎么能亏待自己。 程王氏哭笑不得,“不知道的还道你是要出去做甚么呢,连厨子也一并带走,你怎么不连阿娘也带走呢?” “我当然想啊。”阿绵细心摘下橘络,讨好地喂给程王氏,“若不是跟着太子哥哥一起,我定要将阿娘一起带着的。” 悠悠过了白日,傍晚时,太子的人便来接阿绵了,“太子殿下在北城门等着。” 阿绵应声,同程王氏和老夫告别后,便由香儿小九扶上马车。 程王氏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完全见不着马车的影儿才缓缓踱回府,最近程宵都很忙,程榕程柯两兄弟也是除了平日请安都不得空闲,她一人难免寂寞,这几日有了女儿的陪伴才稍好些。如今阿绵再一离开,她便觉心中有些怅然起来。 静坐了小半个时辰,程王氏刚阖上眼,便听得外边人惊慌禀道:“夫人,陛下,陛下驾临了!” “什么?”程王氏忙坐起,“陛下驾临,所为何事?” “不、不知……但陛下,模样状态有些不对。”那人犹有余悸,“双目血红,赤坦臂膊,好似……好似要吃人一般!” 夜幕已深,张太医府邸一片寂静,他站在院中对着正厅御赐的匾额看了许久,晚风带着瑟瑟寒意,拂过他夹了一丝灰白的髯须。 他在回忆多年前之事,那时他还是个籍籍无名身负重债、父母又卧病在塌的儒生,意外与淮南王相识,蒙他相助,才免了牢狱之灾,也得以奉养双亲。可以说,淮南王就是他的再生父母。 不想多年后京城再相逢,淮南王已因被先帝强夺爱妾而卧榻不起,之后更是因此气急攻心而亡。 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恩人受辱而去,他自然要为其报仇,是以……他凭借高超的医术进了太医院,又因稳重的性子得先帝赏识,成为专给先帝治疗病症的太医。 随后…便是先帝后期变本加厉地疯狂,和元宁帝一日不如一日的状态。 张太医得报大仇,本想过一段时日便引颈自戮。没想到意外被告知七殿下宁礼实为淮南王遗子,张太医不可谓不欣喜。他本想立刻致仕专心为七殿下治好腿疾,不料被七殿下告知了一些秘密,命他暂时待在京城,为他做一些事情。 如今事已成,他也该离开京城了。 为先帝治病十余载,张太医专研宁氏病症这些年,知晓了一件事。 宁氏疯病,在疯病初显之初若控制得当,后期并不会多么严重。 但,绝不能沾人血,因为先帝便是在一次意外之下饮了人血才会狂性大发,往后发病都难以寻回理智。 如今陛下已破戒,即便有安仪郡主在,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扔下火把,张府顿时窜起熊熊大火来,火舌凶猛,几近要舔舐张太医的衣角。 佝偻着身躯,张太医如同一个普通的年迈老者踱出府邸。乘上由管事驾着马车,缓缓驶出了京城。 第三十三章 天色微晓,汀兰宫上下已开始运作,谁都知婉婕妤这段时间最爱喝的是用清晨芙蓉花上滴下的露水泡的清茶,且露水必须每日新鲜,不得封存。为着这,早有宫女一早便鱼贯而入汀兰宫中的小花园,只耐心拿着玉盏等那露水滴落。 才到辰时,寝殿内的香帐有了一丝动静,宫女铃儿凑上前小心唤了句“娘娘?” 帐内并无应答,只有些许梦呓,想着婉婕妤前日才吩咐过她未醒时不得打扰,铃儿又慢慢退了回去。 帐内,程婉蹙眉沉睡其中,金丝锦被搭于小腹,右手小指护甲许是忘了取下,在柔软被褥中戳出一个深深的漩涡来。雪白的脸蛋覆了一层薄汗,似乎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红唇微抿,手掌紧抓住身下的锦被,时而有极轻的梦呓传出。 “阿娘…阿娘……”“不要,不要过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程婉在梦中连连摇头,她仿佛回到了六年前那个下着小雨的夜晚,冬风萧肃,直吹得她们脸颊刺刺得疼。 她们一众人惊恐地聚在前厅,看着陛下喘着粗气,在一个个从她们当中辨认有没有阿绵的身影。 然而阿绵已经随太子出京,怎么可能会在府中,阿爹与其他三位叔叔也不在,程婉只能将自己藏得深了些,希望正在发病中的陛下不要注意到自己。 不知是谁尖叫了句,“快去快马唤郡主回来!” 随后她便听得二婶大声喊道:“不许!快去城西的祥瑞酒楼唤几位老爷回府。” 陛下听得这杂乱的叫喊,显得更加激动了,他一把掐住一个婢女的脖子,撑着胀红的双眼,“阿绵呢!朕的郡主呢?” “郡主、郡主不在……府中……”婢女翻着白眼说出这句话,随后被陛下一把扔在地上,没了声息。 女眷们连连惊叫,哭声震天,争先恐后地想要逃出厅堂,然而一队带刀侍卫严防死守地围住了此地,一有人靠近便抽出刀剑,锋利的剑刃如芒,剑身闪烁银光,将她们吓得挤在了一团。 终于祖母拄着拐杖赶来,见得这混乱的情景忙大声制止,“陛下!还请留情,郡主确实不在府中。” 祖母由朱月扶着靠近了些,“郡主今日和太子一同出京去了,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太子?出京?”陛下重复道,似乎有些混沌不清,“可、可有这回事?” 李安小心翼翼点头,“陛下,确有……这么一回事。” “那,朕的阿绵不见了?”陛下喃喃道,随即大怒,“你们把朕的郡主藏起来了!快,快交出来!” “真是作孽啊……”她听得祖母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拿出了一张令牌,黑底龙纹,镶金刻字,那样式她从未见过。 “这是先帝所赐,你们可看清楚了,还不让开让里面的夫人小姐们出来!”祖母对那群带刀侍卫怒道。 她心中欣喜,正以为有了生路。却见那领头侍卫犹疑着看了两眼,摇头道:“老夫人,这……陛下在此,我们实在不敢……” 话未落,陛下已经看见了那道令牌,听得话语,突然大受刺激般呆在了原地,“先帝,父皇……” 见陛下不动,许多人松了口气,她瞥见妹妹程妍想趁这时机偷跑出去,她张口欲喊,转而想起现在的情形,话便噎在了口中,忙捂住嘴。 “阿妍!”妹妹阿妍被侍卫发现,那侍卫瞬间抽刀,将阿妍飘至额前的一缕发丝割成两段,惊得阿娘尖利出声。 她心中焦急,跺了跺脚却不敢上前。 果然,这一声尖叫将陛下神智唤回,一瞥见祖母手中的令牌,陛下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一把刀朝祖母和阿妍的方向走了过去。 祖母大惊失色,被朱月扶着连连后退几步,二婶见势不妙也忙跑了过去,命身边的仆从抱住陛下的脚,噗通跪地,“陛下,陛下恕罪,母亲她年纪大了,经不起吓,陛下还请恕罪!” 她看着二婶平日惯来大气从容的模样变得狼狈无比,额头磕得渗出血丝来,不由触动,小步跑至阿妍身边,抱住了她。 三婶平日泼辣无比,此时却呆若木鸡,被吓得失了颜色,还在原地不敢动弹。 她猜测,可能因为二婶与阿绵有几分相似,所以陛下迟疑了片刻,但很快绕过了二婶,不顾众人缠住他的脚,一脚踹一个,逼近了祖母身旁。 她自己也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了前面,离陛下的尖刃只有几步之遥,她手在发颤,死死抱住了怀里的阿妍。 听说驸马……其实是陛下杀的,还是当着致远侯府众人的面。她心中发寒,难道今日他们程府也要经历相同的事情吗?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呢? 她有些迷糊起来,那个夜晚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哦,对了……血,她想起来了,好多的血,染红了陛下的衣角和她的手。 她记得……阿娘不可置信的眼神和缓缓倒下的身影,还有祖母气急攻心晕过去的情景。 可是……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故意把阿娘推到陛下剑刃上去的,她只是为了自保……而且,天那么黑,没有人看得清的…… 程婉开始剧烈得头疼起来,黑白的灵堂与陛下怜爱地看着她的模样交织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待她意识到时,她已经成了陛下的人,随后被封为婉贵人,婉容华,婉婕妤…… 她很高兴,她应该是很高兴的,她超出了阿娘的期望,成为了陛下妃子,还受到了万千宠爱。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阿娘哀怨的眼神一直在梦中游荡不去?明明连程府众人也都对她同情居多,平日都道是委屈了她。 那她唯一的嫡亲妹妹阿妍为什么再也没来看过她了? 程婉痛吟出声,很快宫女铃儿掀开床幔,“娘娘,怎么了?” 呆呆地坐起,程婉忆起方才梦到的久违景象,忍不住瑟缩地卷了卷被褥。 铃儿更急,“娘娘可是病了?奴婢马上去传太医。” “不用了。”程婉出声,放开了抓着被角的手。 铃儿回头,见自家娘娘已经恢复了平时淡然模样,心中大定,“娘娘,您昨日吩咐今早要喝香苏汤,御膳房还特送了道新研制的点心,正是娘娘爱吃的口味,说是孝敬娘娘的。” 程婉任她轻抚去额头薄汗,微点头,“点心放着吧,今日我没什么胃口,待会儿你和珊儿她们几个拿去分了。” “多谢娘娘。”铃儿高兴应声。 略喝了点汤,才梳妆好,便有人报柔妃来访。 程婉让人将柔妃迎进,真切道了声,“姑母。” “不必多礼。”柔妃握过她的手,眼神随意扫过房内,小桌前随意摆放的是双面锦绣山水曲屏,用来做装饰的是御供的青花釉瓷,而程婉发间戴着双凤点翼钗,耳着金累丝灯笼耳坠,皓腕上露出白玉八仙纹手镯,端得是将受宠妃子的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柔妃敛眸,直至二人到了内间,才道,“阿婉,陛下虽宠爱你,你也需得……谨慎些才是。” “这有什么。”程婉微微一笑,把玩着手中袖珍花瓶,“姑母,我并未越矩,所用也都是陛下所赐,都放起来,岂不是浪费了陛下的心意。” 柔妃叹口气,也不好责怪程婉。 六年前陛下突然发疯冲去程府,失手误杀了大嫂李氏,气晕祖母,让祖母卧病五月后郁郁而终。随后更是在祖母灵堂前看中了这个侄女程婉,不顾其还在孝期直接强纳进宫。 柔妃也是心疼这个侄女的,隐约听说过之前大嫂在给她说一门好亲事,没想到转眼间大嫂去了,亲事也没了。 整日待在如今愈发喜怒不定的陛下身旁,阿婉又没有阿绵那般特殊的体质,定是很辛苦吧。 不过她此次前来的目的不仅是安抚这个侄女,“陛下他,还是不肯见阿绵吗?” 程婉神情有刹那不自然,随后点头,“是,我…我也不敢再劝。” 她心中惴惴,众人都道陛下是终于厌烦了安仪郡主,不愿再玩宠爱养女的把戏。只有她知道,陛下其实是…不敢见到阿绵。 她曾经隐约听过陛下不经意吐露出的心声,这才知道陛下心中对程府抱着多大的愧疚,其中最觉对不起的竟是她那个那时才几岁大的堂妹阿绵。 阿绵是被陛下另眼相待得封郡主不错,可程婉没想到,陛下竟真的将阿绵当成了女儿般,毕竟他那般姿态,根本就像是做了错事不敢去面对儿女的父亲…… 程婉不知这位堂妹的特殊作用,但她能感觉到有不少人都在暗中隐隐劝谏陛下与郡主重修旧好,也有几人像柔妃这样拜托她去游说陛下。可是,她一来并不很情愿,二来也不大敢,毕竟陛下这些年着实越发难以捉摸了。 就她所知,陛下将大部分朝事都交给了太子处理,自己整日寻欢作乐,沉溺于享乐之中,仿佛是要借此逃避什么。 程婉倒不是十分在意这点,再如何,陛下也还是陛下,她作为宠妃,地位是绝对低不了的。 况且陛下正值龙虎之年,身强体健,容貌比之太子也多惶不让,使她很快就收了原本对太子的些许心思,一心一意做起这宠妃来。 虽然……这宠爱有八分是来自于程府和阿绵,但她绝不会让旁人知晓。 程府。 阿绵正由婢女伺候着一件件脱去繁复的宫装,揉了揉酸疼的脖子,轻声道:“我一直以为只有皇后的头饰才会那么重,没想到今日也差点被压得直不起腰。” 她如今已完全长成了少女模样,眉若远山,杏眸如水,琼鼻秀挺,肤白胜雪,两腮在话语间隐约露出两个极可爱的酒窝来。声音早已褪去了儿时的童稚,却不改绵软可人。许是被众人娇宠长大,平日语气也像在撒娇一般。 香儿放轻了力道为她揉肩,笑道:“所以太子殿下心疼您,让您早早回了府,不然,还要多戴一个时辰呢。” “若是真的为我好,便不该总叫我去这些宴会。”阿绵恢复了些精神,捻着手上的橘子作乐,向两个一起长大的婢女诉苦,“你们也瞧见了,每回总有人问我太子哥哥选妃的事,不相识的也能制出各种巧遇来。” 小九掩唇,“可不是,今日那什么奉执伯家的小姐,还特地让身边下人放了只猫儿进来。京城中谁不知道小姐对这些猫儿狗儿的不能碰,打着‘英雄救美’的主意,结果没救成不说,还被太子殿下查出,当即赶了出去。” 阿绵抚额,无奈叹口气。太子哥哥如今二十有余,早行过冠礼,偏偏对女色不感兴趣,至今未迎娶太子妃,也别提什么侧妃之流。 也不知道他是拿了什么借口搪塞朝臣,如今除了偶尔还有几个每日坚持劝他娶妻的老臣,其他人当真全当不知道这回事了。 可这却害惨了她,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与她这个义妹最为亲近,就连长公主也比不得。所以时常有一些贵女或世家夫人前来拜访她和阿娘,打着万千个不同的幌子,实则都是想从她这里套口风,或者希望她能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 她多想劝她们直接去找皇后,可是近些年皇后也越发不愿接见人了…… “照我看呐,太子殿下要求高着呢。”香儿为她摘下发簪,顿时青丝如瀑般铺在后背,柔顺无比,“您看看太子殿下的样貌?再看看自己的样貌?” “和我有甚么关系?”阿绵纳闷,铜镜昏黄,看得不大清晰,但不妨碍看出里面少女样貌清绝殊丽,气质华贵。 她不免又笑颜逐开起来,双眸弯成了月牙儿,心中十分满意自己这一世的样貌。 香儿小九一看便知自家小姐在想什么,当即笑道:“太子殿下本就生得俊美无俦,见惯了自己,再整日对着您,一般的庸脂俗粉又哪里看得上呢?” 她们这话倒不是谄媚讨好,如今京城众人皆知她们小姐,尚未及笄容貌便耀若晨星,皎若朝阳,不愧为陛下和太子疼爱至极的安仪郡主。 阿绵回神,被她们夸得有些羞涩,毕竟她知道人的容貌并不只是天生注定,还有后天的精心浇灌和培养。而以程府众人对她的娇惯和太子哥哥恨不得将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搜罗到她面前的模样,她想要低调些也是没办法的。 清了清嗓子,她忽然想到什么,“我今日让你们打听的事呢?” 小九微微上前一步,“也并非什么隐晦事,奴婢只亮出身份稍稍一问便问出来了。” “陛下最近都在宫中纵情声色,若病…实在控制不住了,便有太子殿下早就准备好的死囚供陛下发泄。一般事后陛下都会沉睡个整天,醒来后便又是如此。” 阿绵顿住,竟不知道元宁帝现在过得是这样的生活…… 叫她也不知道是该同情还是……六年前元宁帝饮血后狂性大发,做出了一些事情,从此以后便再也恢复不了从前还能勉强保持住清醒的模样,能有理智的时日甚少。 所以他将朝事大部分托付给了太子,只偶尔在强效药物支撑下能像常人一样处事片刻。 最初阿绵的确因为元宁帝大闹程府而生气,而且祖母也被气晕,五月后于病榻上逝世,虽然其中有年老的原因,但不可否认元宁帝的举动推波助澜了一番。 祖母死后阿绵大哭一场,更因为元宁帝在祖母灵堂前将堂姐程婉纳为后妃而心生怒意,才不管不顾想找元宁帝理论一番,没想到……人家竟然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阿绵愕然,太子好生安抚了她一下,却也没说出原因。 之后便是她一直在听说陛下的情况愈发严重,就连在过年的宫宴上,她也只能远远瞥见那么一刻,很快元宁帝就会回宫。 如此过了几年,阿绵心中却是愈发难受了起来。 她甫一来到这世间,便见到了元宁帝。虽然还是婴儿就被摔入池水,让她惊吓了好一阵子,可随后给她印象更多更深刻的却是处事果决极具帝王威严的元宁帝,宠她如父的元宁帝,亲手教她写字的元宁帝,帮她教训太子的元宁帝…… 她不愿见到那个原本有可能成为一代明君的元宁帝,仅仅因为这疯病,就变成了如今这种可笑狼狈的模样。 她很想再去试试,试试自己还能不能有效,能不能成为元宁帝的奇药。如果真的可以,即便要她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在他的身边,她也毫无怨言,可是,如今太子和元宁帝本身都不愿她再去见他了。 叹了口气,阿绵捧腮发愁,任香儿温柔梳理身后墨发。 第三十四章 许是今日宴会实在累了,还未梳洗好阿绵就掩唇打了几个哈欠,眼神迷蒙,随时就要睡去。 香儿心疼道:“小姐,不如就推了明日五公主的邀约,好好歇息一会儿,最近小姐都没得个空闲的时候。” “嗯……不行。”阿绵摆了摆手,“五姐姐那是早就约好的,推了她铁定要气恼,指不定还要到府里来和我理论一番。” 这几年五公主宁清惋也越发率性了,年至十八都还未寻驸马。倒不是没人敢娶,而是她没一个看得上的,之前好不容易有忠勇侯家的公子鼓起勇气多次示好,各种偶遇,但宁清惋看不上他的作风,觉得娘兮兮毫无男子气概,拿着鞭子将人抽跑了。 为这,容妃不知愁掉了多少根头发,可五公主有外祖父和太子撑腰,在这件事上根本不愿妥协。 由于平日阿绵和五公主走得太近,程王氏都有几分担忧,生怕自家乖巧可人的女人也被带得生猛彪悍,不止一次告诫阿绵在这些事上绝不可向五公主学…… 想到宁清惋闹出的一些趣事,阿绵不禁有了笑意,缓步上榻,“把我明日要送给五姐姐的扇子备好,其他灯都熄了,只留一盏边上的八角琉璃灯,你们也早些去睡吧。” “是。”香儿小九等人退下。 阿绵揉了揉疲乏的额头,目光投至梳妆台上静放的一对紫玉芙蓉耳珰,眸光微微闪烁,便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东华宫中,太子缓缓擦拭长剑,听得有人推门,平淡道:“可交待了?” “没有,那人嘴硬的很。之前被殿下一剑刺穿肩胛,现在已经痛晕了过去,用盐水也未曾泼醒。”来人小心翼翼回禀,太子殿下如今看着虽平静,可正是这种风雨欲来的气息才叫人胆寒。 “嗯。”太子放下剑,“既然有骨气,那就成全了他。陛下那边如何?” “陛下宫中倒是毫无异动,侍卫们十二个时辰严防盯守,但凡有一丝不对劲都能马上制住。” 太子冷笑一声,“看来是冲着孤来的。” 那人低首,其中道理谁都明白。毕竟现在陛下不理朝政,如果太子殿下再出事,这大苍可不就要乱天了。 “当初张太医如何进的张家,如今可查明了?” “属下…仍未查到。”那人有些惭愧,“当初张府付为灰烬,属下派人去打听张太医的妻儿,亲朋好友,竟谁也不知,都道张太医平素独来独往,与人不亲近。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和张太医有五分相似甚肖其子的青年,那人又道确实有父曾为太医,但在多年前就已逝世,属下查明也确实如此,线索便断了。” “出去,自领十板。” “是!谢太子殿下。” 太子复起身,踱至窗外,空中星光正逐渐暗淡,天光初显。 他抬起沾了一丝血迹的右手轻嗅,似乎还能闻到之前在那刺客身上染上的淡香。 那香味他再是熟悉不过,正是长姐清悦常熏的沉水香。 一夜无梦,春眠正酣,阿绵就被外面唧唧喳喳的鸟叫声闹醒。 才出了个声,就有婢女推开门笑道:“小姐醒了。” “怎么这么热闹?” “小姐不知,今日一早就有几只喜鹊在廊前叫唤呢。”婢女为她罩上外衫,“夫人见了也高兴得很,说是吉兆,又是在小姐房前,道小姐最近有好事发生呢。” 阿绵扑哧笑道:“有好事?我可想不出最近有甚么好事会与我相关,香儿小九她们呢?” “她们在拿谷子喂那几只鹊儿呢,它们倒也乖觉得很,似是知道奴婢们好意,见人靠近都不会飞呢。” “哦?”阿绵有些好奇,推开小窗看去。檐前果然立了几只娇小的喜鹊,正叽喳叫着,不时啄一下香儿她们扔去的谷粒。 “奴婢们都说是有灵性的,才在小姐房前不走呢。”婢子接道,“可惜夫人不让奴婢们抓来养着,说是会折了福气。” 阿绵点头,“这种鸟儿特地抓来养着倒失了寓意,若因为没照顾好有个什么意外就更不好说了。你去叫香儿她们进来吧。” “是,奴婢这就去。” “嗯。”阿绵抵颌朝外眺望,除了那几只可爱的喜鹊,还有不远处小花园满目的春色。 对窗外轻轻吸气,扑鼻而来的是这个时节特有的泥土芬芳和晨风送来的湖水气息。 春意盎然,叫她不由心情大好。 “月前我让人种下的那株银杏如何了?” “已经发出芽儿了。”香儿为她梳髻,小九正挑选合适的春衫,“再过几日便能长出树形来了。” “嗯,让人把旁边圈起来,免得有人粗心大意踩上去。” “早圈着呢。”香儿笑道,“夫人还来看了一回,道是什么宝贝,让小姐这般上心,还亲自浇水去。” 阿绵眨眼,“不过是从三哥哥那儿磨来的,种着玩儿罢了。” 小九似忽想起什么,“对了小姐,张小姐一早便打发人来问,邀您去游湖。奴婢想着先等您醒来再回,但夫人听说您今日与公主有约,便代为回绝了。” 阿绵唔了声,表示知晓,那位张小姐是御史大夫张承的长女,性格爽利,值得一交,可惜每次都想给自己和她哥哥牵线搭桥。 “前阵子二哥给我扎的纸鸢呢?” “小姐说的…可是那只青鸟式样的纸鸢?”小九小心问道。 “难道二哥还给我扎了别的?”阿绵笑意盈盈反问,随意选了一支簪子,“天儿这么好,风也不大,正适合去放纸鸢,五姐姐应该也很喜欢。” 小九声音有些低了,“大少爷偷偷来要过一回,说要对着青鸟纸鸢做个更好的,不想…直接被大少爷戳破了,至今也没还回来呢。” 香儿怕她生气,忙解释道:“大少爷说小姐不喜欢放纸鸢,定不会记起来的,说若是您记起了就去寻他要。” 阿绵:…… 她这大哥是够幼稚的,还没有比他小了一岁的二哥沉稳。 “那就换别的。”阿绵心情正好,决定改日再去找她的好大哥算账。 用过早膳,阿绵来到和宁清惋约好的地方,正是京城内有名的太清湖旁。 太清湖周围栽了一圈倒柳,如今春季正是发出柳芽儿的时刻,生机勃勃。湖旁另设有亭台水榭,桌椅皆别出心裁地以木雕成,制成各种有趣式样。 宁清惋早派侍卫将湖周围的人清了干净,阿绵到时,便见得她满面笑容地坐在亭间,面前站着一个正唱戏与她听的小戏子。 阿绵走近了一看,才发现那小戏子生得格外俊俏,虽敷了一层白粉,也不难看出少年的精致秀丽来。 见到阿绵,小戏子揖首行礼,宁清惋这才发现她,不满道:“晚了。” “总得让我梳洗一番吧。”阿绵和她随意惯了,打趣道,“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吗?” “我怎么了?”宁清惋低头看自己,她今日做得是少年装扮,端得是风度翩翩,潇洒倜傥,“难道不好看么?” 她合上折扇,挑起那小戏子下颌,“青音,难道本公子不俊俏吗?” 名唤青音的戏子微红了双颊,道了句“俊俏至极”便不再言语。 阿绵悄悄翻了个白眼,和她咬耳朵,“你不是说不喜欢这种……嗯,娘兮兮的?” 宁清惋也耳语道:“本公主那是特指驸马,若驸马也愿意像青音这般被我养着,对我唯命是从,那就不介意了。” 阿绵汗颜,这位五公主还真是贯彻了她从前的话语,要养三千面首啊。 “准备做什么?”阿绵让青音退到远处,“先说好,骑马不去,游湖不去。” 阿绵不爱骑马,虽然她喜欢在马上迎风奔驰的感觉,但是……之后腿侧火辣辣的疼就该她受好几天了。 游湖的话,实则是她最近游得太多,导致现在看了船就晕。 宁清惋笑得狡黠,“谁说今日是我做安排了?” “不然还能有……太子哥哥!”阿绵惊喜出声。 近几年她已经很少在宫外见到太子了,因为元宁帝将朝事全权托理,太子就忙了许多。 太子一身玄色缎袍,袍内露出金色祥云镶边,腰系紫色锻带,剑眉上扬,正大步流星朝她们走来。 他腰间悬着一把利剑,气势逼人,也不知是从何处赶来。 “阿绵。”太子立在她身前,神色虽无异常,但阿绵还是瞥见了他眼角的一抹青黑。 “太子哥哥昨夜没睡吗?” “审了几个小贼。”太子坐下,眉宇间丝毫不见倦色,笑道,“今日孤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等到了他说的好地方,阿绵才知是绕梁阁,她听人说过几次,据闻这里的伶人都是精心调教,听过她们唱曲儿弹琴,可三日不知肉味。 宁清惋喝了口茶,“二哥就是带我们到这?我还当是什么新奇的地方,也不知这阁里的人,可比不比得上我家青音的嗓子。” 本来太子一直视他人若无物,宁清惋一提才发现旁边这油头粉面的小戏子,当即不悦道:“滚出去!” 青音看向宁清惋,却见她只是自顾悠悠品茶,微一咬唇,便告罪退下了。 “孤说过什么?”太子扫过宁清惋,眸光锐利,“不许让这些玩意儿出现在阿绵面前,你若带坏了她,孤先替你母妃把你收拾了。” 宁清惋吐舌,小声道:“我也没做甚么,不过是让他唱了几支小曲儿。” 阿绵以手抵额笑看着他们,太子代为掌理朝政几年,已经越发有帝王威严了,如今很少见到他这样故意吓唬人的模样。 “阿绵你也不帮帮我。”宁清惋被自家二哥治得差点约法三章,小声抱怨。 “我可不敢。”阿绵同样小声,“太子哥哥现在可凶了。” 说着她龇了龇牙,正好被转过头的太子抓到,忙对他讨好地笑笑。 见她这如猫儿般笑眯眯讨好的模样,太子便没了气势,只用扇子一敲她,“你可别和小五学,不然孤饶不了你。” “知道啦。”阿绵摆手,“阿娘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宫中有两个特别的公主,一是长公主,自驸马死后便带发出家,每日在宫中青灯古佛地过活;二就是五公主了,众人提起时不敢说什么诋毁的话,只道是生错了性别,行为处事真是放荡不羁,颇有风流才子之态。 太子殿下对这些妹妹向来纵容得很,或者说是不愿多管,所以对某些言官上谏的关于五公主不守女德云云,时常是左耳进右耳出。 有两位身子绰约的女子轻移至屏风后坐下,声音婉转动听,“不知几位客人想听些什么?” “不如来一曲近日京城中传唱最多的,醉花阴。”宁清惋开口,她对这些最是了解。 她特意放低了声音,本就雌雄莫辩的声线显得低沉起来,女子还道是位公子点的,柔柔应声后便有另一人开始弹奏。 阿绵听得昏昏欲睡,她向来就对这些东西缺乏欣赏能力。如果除了屏风,让她观赏一下两位美人也许她还能精神些。 才过了半刻,阿绵被宁清惋弹来的一粒花生惊醒,见她对自己挤眉弄眼,便朝旁边看去,不由怔了一下。 太子敛眉闭目,也不知是在假寐还是真睡着了,腰间长剑被解下放在了桌上。 宁清惋口语道:“我出去会儿,马上便回。” 阿绵哪里不知她是想去寻她的小青音,无奈挥手,任她去了。 宁清惋一走,厢房内便只剩下了伶人悠悠的琴声与吟唱,阿绵没了睡意,便不由注意到了手边散发着寒意的利剑。 剑身细长,并无赘余花纹,朴素得很,与太子向来的风格倒有些不同。 阿绵伸手缓缓抚过冰凉的剑鞘,似乎能感受到它沥血时的锋芒。 抚至剑端,她便被人捏住了指尖,抬首正对上太子噙了笑意的眼眸。 “它就这般好看?比我如何?” 第三十五章 “太子哥哥玉树临风,我怎么敢说它比你好看。”阿绵收回手讪笑,倒了杯茶递去,“若是困了,太子哥哥不如在这里小憩会儿,反正外面有侍卫守着,屋内有我。” 她想起太子少年时,是很少随身佩剑的。 难道这就是睡不好的原因?阿绵瞥见他眼内的红丝,不由心疼。 “让孤枕在你膝上吗?”太子嘴角上扬,坏心地将她指尖按在剑身上,“不然硬邦邦的,孤可睡不着。” 阿绵笑看他,许是这些年被言语调侃惯了,对这种话语也丝毫不恼,“我是不介意,就怕太子哥哥嫌弃我。” 太子一哂,不再逗她,“小五出去了?” “嗯……”阿绵眼眸微转,“五姐姐去净手了。” “一刻也消停不了。”太子起身,颀长的身形瞬间盖过了阿绵投在屏风上的影子,“云珠,出去跟着五公主。” 先前还在咿咿呀呀唱曲儿的女子立刻止住,应声出门去,只留下那弹琴的女子仍在指间轻拢慢捻,随袅袅香烟奏曲。 转头对上阿绵,见她因惊诧而瞪大的杏眸水润润的,太子不由笑道:“真当孤是带你们来听曲儿的?” 阿绵这才忆起,宁清惋自到来这后便露出了一股了然无趣的神情,随后更是迫不及待地寻借口出去了。 原来这里都是太子手下的人…… 她嗯了声,不紧不慢喝了口这里特制的香露,“原先不知,现在知道了。” “太子哥哥要办什么事?” “自然是要事。”太子对屏风后打了个手势,忽然牵起阿绵的手朝壁画前走去。 阿绵猝不及防之下被拉去,差点没撞上他后背,气恼地挠了挠他手心,然而她的力道对太子来说无异于挠痒痒。 他手掌宽厚温热,抓得很紧,让她歇了挣开的心思。 果然,壁画下另有机关,他在花瓶上转了两下,古董架便缓缓移开,正是隔壁的房间。 绕梁阁雅间设置得很特别,每一间呈阶梯状下沿,中间由实心墙壁隔开。 太子示意她噤声,带着阿绵步至壁前,透着这层不薄的墙壁,阿绵发现竟能隐约听到另一边的声音。 那边似乎有一对男女,男子声音有些耳熟,阿绵冥思苦想了半天,终于记起这似乎是大皇子,他声音十分雄厚,很有特色。 唔……要事便是来听大皇子的壁角? 阿绵耳力不如太子,不知道里面在谈些什么,也听不出女子是谁,听了会儿便开始无聊地绕着太子腰间的剑穗玩。 缠绕间,她不经意碰到太子腰侧,便感觉他身体僵了一瞬,这反应甚是少见。 正打着坏主意想再去戳一戳,她这只手就也被抓了过去,太子无声道:“当心孤揍你。” 阿绵抖了抖,不由忆起幼时被某人熊揍的时光,顿时乖顺无比地站定。 过了会儿,那女子似乎呜呜哭了起来,哀怨怜人,大皇子也开始小意安慰,两人声音都渐渐低下去。 阿绵凑近了些,几乎靠着太子胸膛,可除了一些语气她竟真的听不到一个清晰的词儿。 不过不妨碍她听出里面暧昧的氛围。 正当阿绵以为会发生什么不可描述之事时,女子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大皇子勃然大怒,道了句“不识好歹!”便拂袖而去,将门撞得震天作响。 阿绵吓了一跳,想询问发生了什么。 转眼却见太子神情冷然,似在讥讽,低头见到阿绵神色,他还伸手拍了拍。 “阿绵可知道,里面的女子是谁?” 努力思索一番,阿绵试探道:“……大皇子在这里养的优伶?” “是如嫔。”太子轻声吐露,语中不乏肃杀之气。 阿绵惊吓更深,“可……,不是说如嫔有孕,且胎象不稳,正在宫中静养吗?” 转眼她想到什么,突然被自己吸的气噎到,小声咳起来。 太子似笑非笑看她,“你当那真是父皇的?” 如嫔是有几分小聪明,借着元宁帝整日沉溺享乐时伺机侍寝了一回,还当可以混淆日子,岂知早被太子手下宫人察觉,上报过去。 待查出胎儿生父是大皇子,太子就愈发沉凝了。 阿绵摇摇头,憋着气,等听到隔壁彻底没了动静才连声咳出来,抱怨道:“这种秘辛,太子哥哥你居然带我来听……” 她真的不想知道太多秘密啊,阿绵内心郁闷,早知道她也该随宁清惋出去。 却被太子捏了把脸,笑道:“难道你知道的事情还少了?” 阿绵拉住他手臂,摇头道:“因为常言道‘知道得越少,才能活得越长久啊’,嗷……” 太子作势再敲,被阿绵躲过去,“又是从哪个话本上看到的?” “五姐姐带给我的。”阿绵毫不心虚地把锅甩给宁清惋。 但太子早知这两人不过半斤八两,对阿绵的话向来只信一半。 阿绵想到元宁帝,不免追问,“对了太子哥哥,大皇子和如嫔怎么会……?” 她自小就和大皇子不太亲近,儿时可能还会多说几句话,近些年就越发生疏了,见了面也只会谨遵礼仪地唤一句“大皇子”“郡主”。 太子冷哼一声,“两个不通伦常的畜生罢了。” 看来他真的怒了,阿绵识趣地不再提,也不知刚刚那两人到底说了什么,要知道只是简单的私通太子定不会生气到这个地步,更别说称大皇子为‘畜生’。 “那……我们的要事办完了吗?”阿绵眼睛转了转,见外面天色还早。 “想去做什么?” “阿青姐姐已定了亲,一月后便是婚期,我想去给她挑些头面。”阿绵忽然想起这件事,她不想让两人一直记着刚才的事,只能转移话题。 确实还早,太子命人去隔壁厢房查了一遍,便带着阿绵上街去了。 宁清惋向来爱玩,他们也没指望一时半会能将她找回,而且她身旁有侍卫跟着,出不了意外。 如今春光正好,京城街上行人增多,阿绵便戴上了帷帽,只留香儿小九跟在身旁,其他侍卫远远坠在后面。 “小姐,那家铺子素来名声不错,打造的首饰向来也是京城中独一份。”小九想了想,笑道,“就连这铺名也特别得很,倒像和小姐有几分关系。” 阿绵遥望去,铺名确实十分独特,匾额上书“娇子”两个鎏金大字,装饰别致大气,与别家相比在门面上就胜出不少。 才至门口,便有店小二毕恭毕敬迎了上来,“小姐要看些什么?” 香儿开口,“不拘式样,将你们这儿新奇贵重的头面珠翠都拿出来看看。” 小二只眼角一瞥眼前一男一女的衣料样式,便知并非普通的达官贵胄,尤其是那男子,虽未发一言,周身凛然气势已让人难以忽视。 外间摆放的普通首饰他们确实看不上,小二头垂得更低了些,“还请几位稍等片刻。” 阿绵很少亲自来外面挑选首饰,毕竟每月都会有人送来一批府中小姐们挑选,以她的身份,宫中也会时常赐下。一般的她早已看不上,没想到这家铺子确有几分新意。 目光在架上流连,阿绵感觉这风格有几分眼熟。 她入铺也没摘下帷帽,此刻只静静站立在一旁,隐约的身形还是叫人看了出来。 “阿绵!”一位年约十六的少女朝她走来,眼带惊喜,“今日没约成你,没想到如此有缘,竟在这里碰着了。” 正是清晨程王氏代阿绵回绝的张小姐张箐,阿绵一笑,“是挺巧的。” “这位是……?”张箐好奇打量她身侧的太子,见这青年剑眉朗目,气度不凡,微站在阿绵左前侧,保护欲十足,心中不由有些担忧。 阿绵略一沉吟,笑道:“这是我兄长。” 太子挑眉,微笑不语。 “是吗?”张箐总觉得有几分眼熟,但想不起,终是松了口气,“阿绵也是来挑首饰的?” 阿绵点头,“你是一人来的?” “自然不是,我兄长也在外间等着呢。”张箐拉住她手,“不如等会儿一同用膳可好?我们早在聚华楼订好了雅间。” “不必。”太子开口,他未看张箐,修长手指抚过一支香木簪,拿在手中端详起来。 他声音不大,但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势。 张箐在贵女间也算比较直爽胆大,竟也不敢接话,半天才小声道:“你这兄长,竟比我阿爹还要吓人。” 当然了,你阿爹还在他手下办事呢……阿绵心中偷笑,她曾看过御史大夫张承在太子面前恭敬有加的模样,如今一看,果然是父女。 正闲聊间,张箐兄长——张合寻了过来。他起初还没认出阿绵是谁,待听得妹妹唤了名号才浑身一震,微红了脸躬身道:“郡主。” 阿绵统共见过他三次,但这三次,这人无一不是面色羞红,看也不敢看她,害得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无状调戏过他。 太子见状微眯了眼眸,余光往张家兄妹身上扫去。 张箐热切,张合拘束,唯一相同的就是不时往阿绵身上偷瞄的目光。 张承忠心不二,他很欣赏,不过如今看来,他这嫡子却是不及其父三分风采。 店小二终于将几幅头面小心呈来,阿绵微掀开纱幔,捻起一支珊瑚珠排串步摇,笑意盈盈道:“这支步摇倒是很适合阿青姐姐。” 程青肤色不够白皙,颜色过深的首饰都不大适合她。 “原来是为你那庶姐。”张箐惊讶阿绵于竟对庶姐这么好,“真是有心了,听说她许了林宗正的长子。” 阿绵偏头,又看向一支蝴蝶纹步摇,轻声道:“阿青姐姐在府中备嫁,我不过借机随意看看罢了。” “你可有看上什么?” 张箐摇头,又点头。 她有些不舍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 张箐知道,自家木头哥哥一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位安仪郡主便动了心,偏偏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和他说他也只会道自己配不上郡主。 可她不觉得,自家家世不弱,郡主的身份是要高些,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更何况程青自接触到阿绵以来,就觉得她性子与自己十分合拍,若真能有这样一个小嫂嫂,她可再满意不过。 她用目光示意几次,见自家哥哥都只是垂首不言,不由恨铁不成钢地跺跺脚。 依着和阿绵看了好一会儿首饰,有婢女前来道夫人小少爷都在酒楼等着,张箐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带着自家哥哥离开。 阿绵轻呼出一口气,方才不知为什么,身边这人就突然不悦起来,即使没有开口,但两人相伴十余年,她岂能感觉不到。 “太子哥哥又是闹的什么脾气?”她斜睨他一眼。 太子垂首俯视她略带嗔意的面容,明眸善睐,顾盼生辉,也怪不得张承家的公子忍不住几番窥视。 “孤觉得,今后还是少带你出来的好。”他复看向别处,嘴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太不省心。” 阿绵顿觉气恼,自觉自己今天还什么都没做呢,就被突然这么说了一番。 还有他人在,不便和他理论,阿绵只得将不平先放下。 挑了两幅以珍珠和紫玉打底的头面,太子身旁侍卫付过银钱,一行人正要离开,便见得铺子掌柜匆匆赶来。 “小姐且慢。”掌柜脸上覆了薄汗,笑道,“小人忽然想起,铺中还有几样珠翠未呈上,正适合小姐这般年纪。除了小姐这般气度容貌,恐怕也无人配得上了。” “哦?”阿绵应允,便被掌柜领至内间,一眼便瞧见了里面盘上搁的钗环,通体乳白,看得出是由上好玉石雕刻而成。 掌柜介绍道:“此钗名为垂珠却月钗,由温玉所制,戴在发间可润泽青丝,沁人心脾。” “小姐方才买了两幅头面,若是喜爱这钗,小人可以半价赠之。” 阿绵却是出神,这钗…… 她梳妆盒内也有这样的一支钗,衔月含珠,只不过是由普通的香木而制。 而且……那是当初七叔叔亲自为她做的。 方用过午膳,朱月带着丫鬟良儿在廊间漫步,唇边带着和煦的笑容,让人见了便心生亲近。 有人道她是程府待人最和善的小姐,也有人嗤之以鼻,道以她的身份,之前若非老夫人垂怜,哪能在程府待着。如今老夫人仙去,她没了靠山,可不得摆出这么个温柔知礼大度的模样,没见她亲姑母三夫人无暇照看她,她便巴上了四夫人的门么。 其他人说的这些,朱月也隐约听过,但都是一笑置之,她仿佛天生的好脾气,自来到程府便是,从未见她与人红过一次脸。 就是两年前一个丫鬟不小心打翻水壶烫伤了她的手,使她留下疤痕来,也没见她处置那丫鬟,事后反倒安慰起人来。 良儿向来崇敬她,她听自家小姐说过许多话儿,觉得字字句句都十分有道理,也无怪在老夫人去后小姐还能靠着与郡主和四夫人的关系在程府有一席之地。 “阿绵今日也出去了?” 良儿小心扶她走下台阶,“是,听说郡主今日被五公主约去了。” 程府中,除了二房的人唤阿绵为自家小姐外,其他人一概称郡主。 “五公主性子泼辣,难为阿绵了。”朱月微微笑,“二婶前几日头疼,我让你送去香包,可听得效果如何?” “二夫人身边的嬷嬷说好了许多,还说多亏了小姐你呢。” “这些……”朱月刚开口,便见一小厮行色匆匆,往二房方向走去,见到她,停下道了声“表小姐”。 朱月颔首,“这是赶去做什么呢?” “哦,小人也没赶。是郡主的信到了,小的被管家吩咐要在郡主回府前送去。” “信?”朱月心中一动,上前一步道,“正好我要去拜访二婶,你便给我,我一同带去吧。” “这……”小厮犹豫,“这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朱月轻笑,“还省了你跑去,难不成,你是信不过我这个表小姐?”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小厮连连摇头,想起府中都赞这位小姐人好没架子,实在不必得罪她,便定了定心,“那就麻烦表小姐了。” 朱月轻轻点头,示意良儿接信。 行至途中,朱月忽然停住,“我想起之前给二婶做的桂花糕忘带来了,良儿,帮我回去拿来。” “是了。”良儿一拍脑袋,“奴婢竟也忘记了,小姐恕罪,奴婢这就赶去拿来。” 朱月笑看她小跑离去的身影,立在树前左右察看是否有人,半晌才小心翼翼拆开了信件。 她一目十行,迅速将内容记在了心中,又仔细着将信装回,摆弄一番,竟丝毫也看不出被查阅过的痕迹。 果然,是镇北王的信。 第三十六章 暮色刚至,阿绵与太子一同坐在回程府的马车中,她微带倦色,正闭了眼睛小憩。 太子凝视她片刻,忽而道:“三月后,你就及笄了吧?” “唔……”阿绵没有睁眼,头一歪靠在轿壁上,“好像是,阿娘前几日还说过这回事。” 若程王氏在此,定恨不得敲她头,有哪个姑娘家像她这样,连自己及笄的日子都不放在心上。 “到时,孤送你一份大礼。”太子摸了摸她的头,被阿绵习惯性一蹭,不由失笑。 “真要大礼的话。”阿绵睁眼,笑着用小指勾着太子衣袍上的金线,“太子哥哥允我去江南玩一玩怎么样?” 她仍偏着头看他,语中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意。 “不行。”太子果断拒绝。 阿绵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反而直起了身体正色道:“那就让我去见陛下。” 太子一怔,神色柔软下来,“同样……不行。” 许是提到元宁帝,他眉宇间少了一分平静,“父皇他并不想见你。” “可是我想见他。”阿绵与他对视,带了执着,“太子哥哥,让我见陛下好不好……你不要告诉他,只让我远远见一面。” 微红了眼眶,“上一次见到陛下,已经是两年前的家宴了,而且根本没有看清……太子哥哥,陛下究竟为什么不愿见我?” 太子别过眼,不看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孤也不知道,父皇有令,不敢不从。” “骗人!”阿绵怒目而视,“你就是不想让陛下好起来,才能继续把持朝政,所以一直阻止我去见他。” 她不想说这些话,但为了目的,只能用激将法一试了。 太子沉下脸色,“激将法对孤没用。” “如果管用了,那才叫激将法,无效的话……”阿绵转了语气,“太子哥哥,你知道我这阵子听别人如何议论的?” “他们说是你使了计谋,让陛下一直不能临朝,整日纵情声色犬马之中,混沌度日。还说不出两年,陛下就会暴毙,到时你就可以马上登位了。” 她这些话却不是杜撰,而是亲耳从自家哥哥口中听说的。当然这话原主也并非她大哥,而是她大哥听同僚间极小声秘谈而来,事后那几个嚼舌根的人都被抓去狠狠掌嘴五十,脸肿了十余日不敢见人。 阿绵当然不信这种胡言乱语,太子本身就是储君,怎么可能会使这种手段篡位。 而且他和元宁帝感情颇深,并不是她所听说的那些为了权力而自相残杀的父子。 可是她不信,不代表所有人都不信,说得多了时间久了,总有人会信以为真。 三人成虎,她不相信这个道理太子会不懂,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元宁帝恢复正常,起码要让朝臣们能时常见到他。 而她,是实行这个办法的唯一可能。 太子冷笑一声,忽然逼近她,带着寒意的剑鞘也随他动作抵上阿绵腰间,“你也觉得如此?” 阿绵顿住,本想一激到底,可瞥见他眼底那抹黯淡,到底软了下来,“我……当然是相信太子哥哥的。” 她神情柔下来,鼻间酸涩就再也止不住,“我真的很想陛下……” “我偷偷派人打听了他的状况,太子哥哥,我不想陛下变成那个样子。”阿绵忽然抱住太子腰间,“陛下不会伤害我的,太子哥哥,让我去看看好不好……” 她垂着头,不想让人见到自己的神色,可太子已经发现了阿绵被濡湿的袖角。 除去程府的亲人外,阿绵感情最深的大概就是元宁帝,就连太子也比不上。 见她这副模样,太子忽然想到父皇对阿绵评价的“赤子之心”四字,她向来如此,明明机灵惜命得很,一碰上这种问题却总忍不住心软。 而他们,也正是因阿绵的这份真诚而不忍。 因为一旦再见到她,父皇恐怕会真的忍不住再也不让她离开左右,甚至囚禁也在所不惜。 “让我……再去问问父皇。”太子低下声音来,俯视她被润湿的脸蛋,“他若应了,便带你去。” “当真?”阿绵目光立刻变得亮晶晶。 “君子一言。”太子抬起她的脸,见了她的泪水便一阵躁意,皱眉道,“再哭,孤就把你扔出去。” 阿绵却是一把扑过来,抱住他肩膀,笑道:“太子哥哥才不会。” 她一时激动忘形,完全忘记了什么男女大防,更何况眼前还是她从小抱到大的太子。 太子自然不会介意这种事,笑捏了捏她脸蛋,“孤怎么觉得,你光长了个子呢?” 之前稍显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阿绵不好意思地道歉,毕竟她说的那些话是有些伤人。 太子只好脾气地挑眉,“你当孤这些年的太子是白做的?能轻易被你这小丫头气着?” “那可不一定。”阿绵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袖,轻声道,“平日别人如何说我,我也能不气不恼。但阿娘若骂我一句,我可要难受半天。” 越是亲近的人,越不能仗着彼此的感情随意伤人。 太子愣住,昨夜从那刺客身上嗅到香味时的愕然失落等复杂心情又涌上心头。 阿绵都懂得这个道理,为何……皇姐不懂。 他忽然伸手将阿绵抱入怀中,阵阵低笑传来,阿绵一脸茫然,“太子哥哥真气着了?” 太子摇头,复放开她,低头极温柔地吻上她的眼眸。 “孤怎么会生你的气。” …… 直到下了马车,阿绵还是晕乎乎的,不知身在何处。 她完全被那一吻吓懵了。 如果说那一吻有别的含义……她也实在没感受出来。 若视为感动,可这种行为,即便在真正的兄妹间也十分出格了…… 阿绵摸了摸左眼,那里似乎灼热无比,让她的眼睫都情不自禁不停抖动。 “小姐,你脸怎么这么红?”香儿惊道,“在马车上睡着了吗?” 阿绵含糊点头,香儿又示意了下手中盒子,“这两幅头面,现在就给青小姐送去吗?” “唔……嗯,等等,那支垂珠却月钗放回我房中。”阿绵微晃了下头,想清醒些。 小九见她这幅模样,忙上来扶着,笑道:“小姐怕是睡迷糊了,先把头面一同带回去吧,明日再送去给青小姐也不迟。” 香儿看看自家小姐,见她仍是不停眨着眼睛面带笑意的样子,也忍不住了,点头道:“也不知小姐梦见什么好事,莫非真是那几只小喜鹊的原因?” 如果不是两个丫鬟小心扶着,阿绵这一路差点走到锦鲤池中去。 好不容易回到房内,香儿抹了把汗,“我可从未见小姐这样过,倒比小时候还要……” 说着两个丫鬟相视一笑,不出片刻外面就有人道表小姐来了。 朱月是直接从程王氏那里来的,给阿绵带来了程王氏做的点心,解释道:“二婶今日有些不舒服,便让我代劳了。” “阿娘不舒服?”阿绵回过神来,立刻起身,“看过大夫没?现在怎么样了?” 朱月忙拦住她,“看过了,并无大碍,睡一觉就好了。二婶已经睡下了,阿绵明早再去吧。” “……嗯。”阿绵点头,“还要多谢阿月姐姐替我陪着阿娘。” “这有什么,横竖我整日在府中也无事,幸好二婶也不嫌我跟着烦人呢。”朱月亲热与她坐下,“对了,午时我给你带了一封信来,可看见了?” “信?”阿绵转过身去,香儿就拿了小桌上的信件来,“表小姐说的可是这封?” “正是。”朱月笑意淡了下来,看阿绵有些疑惑信的来由,犹豫了一番还是道,“阿绵,我说件事,你可别气。” “甚么?”阿绵静静看她。 “午时,我帮你拿来时,不小心看到了里面的信。”朱月见阿绵面色略带不虞,解释道,“实在是信没封好,不过也怪我,没拿好让它飘了出去……所以,在捡起时,不小心……看到了一些内容。” “香儿,小九,你们先出去。”阿绵起身,走到明亮处查看一番,果然,封蜡已经松动。 “阿月姐姐看到了什么?” “我只瞥见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儿和镇北王的落笔。”朱月小心道,“旁的,便也不知了。” “哦?”阿绵有些诧异了,没想到是七叔叔的来信。 要知道这些年,除了年节时会给她寄一些小玩意儿外,七叔叔可从没给她写过信。 “既是七叔叔的信,里面应该也没什么特殊的,怎么阿月姐姐这副模样?”阿绵略松了口气,有了心思笑道,“我还当是什么机密。” 话虽如此,阿绵心中仍有一分怀疑。 朱月迟疑道:“因为,毕竟是那位镇北王的信……阿绵,你当真不知吗?” “嗯?” “就在一月前传来消息,镇北王已经停了每年对朝廷的马匹等进贡,也未上报。大家都道,他是拥兵自重,意图……谋反呢。” 最后三字她说得尤其轻,似是怕惊动了什么,语毕还犹有余悸地拍胸。 “什么?”阿绵惊诧,这消息她闻所未闻,而且元宁帝划给宁礼的封地常年干冷,多风沙,根本没有足够的财力物力去招兵买马,更遑论拥兵自重。 她记得,元宁帝同时也派去了一名戍城大将,严令道除去固有的护卫数量,镇北王不得豢养多余兵力,否则将视为有不轨之心。那名将军有钦赐诏令,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说是镇北王,其实就是个花架子。 这是众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曾经有人戏言,元宁帝不如直接下令杀了这位七殿下,也比惺惺作态封别人为王之后再赶去送死的好。 没想到宁礼居然真的能用这些烂棋开出了生路。 可是在朱月告诉她之前,阿绵确实没有听过一点风声。 “阿月姐姐,你是如何知道的?” “阿绵也知道,我和吴廷尉家的小姐交好,这些事情也是她闲聊时说与我听着玩儿的,我还当许多人都已经听过了。”朱月试探道,“你和太子殿下这么亲近,他竟没有告诉你吗?” 阿绵摇头,太子哥哥又怎么会告诉她七叔叔的事,他当初就十分厌恶他。 “那倒要怪我多嘴了。”朱月自责,“你原先和镇北王很是要好,太子殿下不告诉你,定是为了你着想,怕你伤心。” “没事,我也不想一直蒙在鼓里。”阿绵续道,“吴小姐还说了什么吗?” “嗯……她说的话儿也都是无意从吴廷尉口中得知的,她说吴廷尉猜测,这消息若属实,镇北王必定已经收服了那位戍城大将,还与北边的蛮夷有了协定,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与朝廷对抗。” “也就是说,镇北王他极有可能……叛国了。” “不,七叔叔他……”阿绵缓缓坐下,心中也有了丝不确定。 的确,以宁礼那十几年来在宫中的待遇,如果他心生怨愤继而与外族人一同谋反,也是有可能的。 只不过是阿绵心中不愿去相信,她记忆中内心温柔的七叔叔会真的这么做。 “阿绵。”朱月上前一步握住她,“你也别太伤心,这些消息也许只是虚传呢?边城那边离京城也有一段距离,许是遇到了什么事,才没来得及送来,又可能是以讹传讹罢了。” “嗯,我会亲自去问太子的。”阿绵心绪一阵混乱。 人是会变的,这么久没见,她当真不知道宁礼……是不是还是那个温和的七叔叔了。 瞥见桌上的那只钗,阿绵犹疑起来,难道是她猜错了?这只钗和七叔叔并没关系? 朱月在旁静看了会儿,等阿绵逐渐冷静下来才开口,“阿绵,如果,如果镇北王真的谋反了,你怎么想呢?” “我……”阿绵垂眸不语。 她想起了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作为一个来自和平年代的人,她厌恶战争。从个人角度来看,她也是…更偏向元宁帝和太子的。 阿绵不通军事,计算不了宁礼如果真的起事会有多大胜算,但毫无疑问,她还是希望两方能相安无事。 “镇北王待你极好,阿绵,若你开口,他可是会听一二?” 朱月的话让阿绵忽然警觉起来,松开她的手,阿绵拿出信草草看了一遍,冷下脸来。 “阿月姐姐,信并非你不小心看到,而是有意为之,对吗?” 第三十七章 朱月一怔,“阿绵怎么会说这话?” 阿绵转身,“阿月姐姐是个细心的人,上次不过是扇面绣花的一片叶片不对,大家都没看出,唯独你发现了,从而辨别出并非正宗苏綉。若这封信真的来时封蜡就松了,你又怎么会不小心让里面的信掉出来呢?” “每人都有疏忽的时候,我不过是那时恰好没注意到罢了。”朱月平静道,“如果阿绵仅是因此就定我的罪,那我倒无话可说了。” 阿绵一哂,“我何必定你的罪?私拆信件这种事可大可小,端看你抱的到底是什么心。阿月姐姐,我只问一句,你是不是大皇子的人?” 大皇子近年有异动,她从自家爹爹口中听过,说是如今太子掌权,处事不留情,丝毫不给那些老臣颜面,这使得有些人就心存不满。大皇子就趁机拉拢了一些朝臣,想必陛下是被太子所禁这种风言风语也是他派人传出来的。 至于想到朱月可能和大皇子有关,阿绵是因为想起了一年前的事。 那时朱月去寺庙上香,马车出了意外不得立刻返程,所以在庙中住了有十余日。而事后据阿绵了解,大皇子那时也正好在那附近待了不短时间。 本来谁也不会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可朱月方才提到吴廷尉,阿绵就立刻想起吴廷尉正是明里暗里支持大皇子的一份子。 朱月和其女交好,说不定,早就和大皇子熟识了。 “我只和大皇子见过几面。”朱月叹道,“阿绵,我只不过说了些镇北王的事,你何必如此生气?” 她不承认,阿绵也无法完全保证自己的猜测正确。 朱月在程府待了这些年,阿绵也早就视她为姐妹,如果她真的生出一些其他心思,阿绵只能说十分失望。 “阿月姐姐,这几年在府中可有人怠慢你?”阿绵忽然说到毫不相干的话题。 “嗯?”朱月手心微烫,“…并无。” “那就好。”阿绵露出笑容,“祖母仙去,阿娘和其他两位婶婶有时忙于管家,可能会无暇顾及到其他,我还怕一些好攀高踩低的仆从会亏待了你。” “阿绵……有心了。”朱月低低应了句。 “若是受了委屈,阿月姐姐一定要和我说才是。”阿绵复坐下,眸中关心不似作假,“祖母生前那么疼爱你,肯定也是希望阿月姐姐能过得顺遂无忧。” 朱月抬眸,又应一句,“嗯。” “之前是我有些急切了,阿月姐姐既然说不是故意的,我也该信你才是。”阿绵将信放到一边,“不过姐姐刚才问的话,我也只能说,和七叔叔不过是儿时相处过一段时间罢了,若真要让我去劝他做些什么,肯定是行不通的。” “嗯,我不过随口一问。”朱月缓缓起身,“阿绵才回来,想必累了。你早点歇息吧,我就先回房了。” “我让香儿送你。” “不用。”朱月止住,笑道,“有良儿呢。” 她身形纤瘦,在夜风吹拂下更显羸弱怜人,阿绵倚在门前望去,竟觉得有些心生酸涩。 良儿扶着自家小姐,一手提灯笼,好奇道:“小姐,你不是亲自给郡主綉了一条手帕,怎么带了回来?” 朱月笑道:“瞧我,记性不大好,竟忘了。” 良儿吐舌,“那只能改日再送了,小姐听说郡主喜爱江南的双面苏绣,便特地下了大功夫去学。郡主若知道了,定不会辜负小姐的一番苦心。” 朱月却是出神,是啊,她向来如此。 听说四婶没有女儿一直心有遗憾,她便去百般讨好,做足了小女儿的贴心知意。二婶有头疼脑热的毛病,她便和四婶学了些医术,不时做些药膳药包送去。阿绵喜好多变,但凡她对什么感兴趣了,她就也会费心思去钻研一番。 原先有老夫人在,她讨好的对象是老夫人。老夫人不在了,她便要让府中几位主母和阿绵这位郡主喜欢。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毫无依靠罢了。 亲姨母本身就有两个女儿,凡事根本难以顾及她,还曾提过将她送回娘家。 但她知道姨母打的主意,外祖母那边有两个表哥,都是些不成器的纨绔子弟,若去了恐怕就要被嫁过去。 她无父无母,不过是被这些所谓长辈揉捏的份,与其如此,还不如使了手段留在程府。 原先她也是被家中娇宠长大,哪能没有一些女儿家的脾气,但自到了这程府后,竟被人称为了脾性最好最和善的表小姐。 朱月轻笑一声,良儿正想张口询问,不料一个小丫鬟和人打闹嬉戏,就朝这边撞了过来,差点将朱月撞到旁边的花丛中去。 “啊”小丫鬟惊叫一声,看清来人忙道,“表小姐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另一个丫鬟也过来款款行了一礼,“还请表小姐别和这小丫头一般见识,她是四夫人奶嬷嬷的小孙女,才来府中不久,连路都认不清呢。” “不过是碰了一下,也没如何,我怎么会怪罪。”朱月将她扶起,温和道,“以后走路可要注意些,别再撞着什么不该撞的了。” 待她和良儿身影渐渐远去,小丫头呆呆道了句,“表小姐人可真好。” 旁的丫鬟嗤笑一句,捏捏她尤显圆润的脸蛋,“便是不好,她也不敢真的罚你,她可还要讨好我们家夫人呢。” 她声音不小,连已经走了有段路的良儿都隐约听到其中大意,当即气得想回身理论一番,却被朱月拦住。 “小姐,您就是太好性儿了。”良儿不平道,“二夫人四夫人都那么疼爱您,三夫人又是您亲姨母,郡主也待您亲热,这小蹄子竟敢这么说,可不得将她嘴给打肿了。” 闻言,朱月只一笑置之,柔柔拍了拍良儿手背。 回到房内,朱月一看见桌上的那件玉佩,笑意便凝在了嘴角。 “咦。”良儿惊喜上前,“这不是之前小姐一直在寻的玉佩吗?您还说那是家传玉佩,丢不得,为它哭了好一阵呢。” “……嗯。”朱月不自然地清嗓,“良儿,我想先歇会儿,晚点再梳洗,你先出去吧。” 她拿起玉佩,在灯火下静静凝视了半晌,似乎还能嗅出上面带着污秽的味道。 忽然脸上狞色闪过,她狠狠将玉佩砸向地面,玉石相激,发出清脆响声。 朱月眼眶微红了一圈,她想起当初在吴廷尉家中初识大皇子的情形。 那时她正倚栏观赏池中锦鲤,一位眉目端正,体态健硕的男子向她走来,低头细看她好一会儿,道了句“果然是个美人”。 后来她才知道,那就是宫中不大显眼的大皇子。 此后二人更是频频相遇,每一回他都会饱含深意地看她,视线直接而灼热。她自然被这目光看得含羞带怯,动了一番小女儿心思。 以她的身份地位,若能随了大皇子,也是不错的……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朱月痛苦闭眼,指腹被掐得鲜红欲滴。 若是能有选择,她也绝不会做出今日这些让阿绵与自己离心的事。 阿绵散下青丝,正歇在榻上,重新仔细看这封字迹熟悉又略陌生的信。 六年来的第一封信,宁礼并没有写什么特别的话儿。不过是问她这些年过得可好,长高了没,是否还像从前那般嗜好甜食,还是那般贪玩…… 看着这些话,阿绵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和七叔叔并未分开六年之久,他只是去远处游玩了一番,而已。 随信附来的,还有一道治牙疼的药方,说是一位大夫祖传秘方,具有奇效。 他记性真的很好,也一如既往细心体贴,依然记着她喜爱甜食,并且儿时偶尔会因吃多了糖而牙疼的事。 那时候宁礼在宫中地位太低,连饭食都是几道过夜的小菜,带着一股馊味。她第一次见到时简直震惊无比,然后借着其中没有点心而大闹了一场,从此以后,宁礼的膳食就改善许多,并且御膳房牢牢记住了她爱吃甜食的喜好。今后只要每次她在宁礼宫中用膳,便会特地呈上精制点心。 因了她,他偶尔也会用些甜食,然后就面无表情皱眉,似乎不能理解她为何会喜欢这种东西。 忆起那时的事,阿绵弯眉轻笑,让正在整理首饰的香儿不禁开口,“小姐是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阿绵折起信来,唇角轻漾,“七叔叔还记得我,来信问候,我有些意外。” “七殿下自然记着您了。”香儿还是习惯这个称呼,笑道,“这些年哪次逢年过节没有给小姐寄礼物来,就连每次夫人看到,都说七殿下是个有心人,一直惦记小姐呢。” “我看香儿你记得反倒比我还清楚呢。”阿绵调笑她,“莫不是之前跟着我和七叔叔待久了,还没忘了人家?” “小姐胡说!”香儿跺脚,“亲近的是您,反推奴婢身上来了,真是,真是……” 她不说话,臊红着脸出房去端水。 阿绵收回笑容,把信放进了梳妆盒的最里层去。 不管今天朱月说的是真是假,她都只当这是一封最简单的问候信,再无其他。 第二日清晨,早膳还未用,阿绵就见程妍和程嫣挽着手一块儿过来了。 这倒是奇了,这二人明明一向不对付的。 见阿绵惊诧的目光,程嫣有些不好意思地松手,“阿绵,你可起晚了。” 不紧不慢喝口粥,阿绵回道:“不知是谁,前阵子都睡到日上三竿,非要三婶亲自去撵才舍得下榻。” 程嫣哼了声,坐下抱着她手道:“我今日可不是来和你耍嘴皮的,你可记得过几天是什么日子?” “……阿青姐姐的婚期?” “谁说你那庶姐了。”程嫣不满道,“是婉婕妤的生辰!” “嗯……”阿绵应声,她怎么可能记得这种日子,“所以?” “所以我们想去宫中拜见一番。”程嫣笑得有些心虚,被阿绵轻飘飘瞥一眼才不好意思道,“好吧,是阿妍想去,她说好几年没见到婉姐姐了,十分想念。” 阿绵不由看向立在桌旁一脸阴郁的程妍,觉得有些难以相信。 当初大伯母李氏死后,程妍就有些精神不正常,一会说是自己害了阿娘,一会又说是姐姐害了阿娘。而等程婉进宫后,她性子就越发沉闷了,再不复从前任性爱挑事的模样,甚至连亲姐姐也不愿去见。 她会主动要求去见姐姐程婉? 见状,程嫣凑在阿绵耳旁小声道:“她真的很可怜,这些年大伯母逝世,都没人管她了。大伯也是,整日待在妾室房中,根本连看都很少看她。” “你也知道,如今婉婕妤受宠,可能阿妍是想进宫去寻她做主也不一定。”程嫣仍像儿时那般拉着她撒娇道,“你就帮帮她,带她进宫去见一回婉姐姐吧。” 这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也没什么不正当的,既然这两个姐姐都如此恳求,阿绵自然不会拒绝。 她先去向程王氏请安,说了这件事,得了程王氏的话才换了身衣裳,准备带这二人进宫。 待到上了轿子,阿绵才有些奇怪,“她……怎么穿成这样?” 程妍穿的是一身半新不旧的菊纹上裳,配着黯淡的下裙,根本不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颜色风格。 况且这是进宫看望身为婕妤的姐姐,无论如何也该打扮亮丽些吧。 “我说过了。”程嫣无奈摆手,“她不肯换,我总不能押着她去,不过好歹是亲姐妹,想来婉婕妤不会介意的。” 阿绵便不再追究,笑看程嫣,“既是阿妍想去,你怎么也跟来了?” “我不过是想去宫里玩玩嘛。”程嫣赖在她身上,“你明知道,还要揭穿我。” 她们二人欢声笑语,程妍却仿佛真的改了习性,一路沉默寡言,面色平静。 宫中程婉暂时还未得知消息,她正由贴身宫女铃儿擦拭额头伤口。 铃儿心疼道:“陛下也太粗鲁了,娘娘娇弱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呢。” 程婉微微一笑,没有解释。 昨日陛下喝了酒,传她去侍寝,途中起兴就按着她的头朝殿柱撞去,她一时慌乱,情急之下唤出了阿绵的名字,这才逃过一劫。 程婉心中颇觉屈辱,身为宠妃,竟然要靠堂妹才能得以安全地服侍陛下。 不过因此她在宫中也算是特别的一份了,除去身居高位的皇后容妃等人,如今其他后妃侍寝时还真的少有不受伤的。 “娘娘,安仪郡主来了,说是还带了家中姐妹,提前庆贺您的生辰。” 才想到阿绵,人就来了。程婉心中一动,迅速将额头药水擦去,敷了些脂粉盖上,又坐好,“嗯,请她们进来吧。” 阿绵将人带来,想着姐妹二人许久不见,她和程嫣拜见过之后就马上退下,留给她们叙话的空间。 不料刚看到她还满面温柔笑意的程婉,转眼见到缓缓上前的程妍却是花容失色,嘴唇发颤,连连后退,最后竟是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你……你,不要过来!” 第三十八章 程婉反应太过激烈,完全失去一贯的平和,让所有人疑惑不已。 “婉姐姐,这是阿妍啊。”程嫣上前一步,将她扶起,“怎么这么久没见,看着阿妍就吓成这样?” “我……”程婉手微微颤抖,不敢看立在面前的程妍。 阿妍长大了,她一直就长得像阿娘,如今……看起来竟一模一样了。程婉心有余悸,刚才的一瞬间,她还以为是阿娘站在了面前。 她想起自己时常做的那个梦,顿觉浑身发寒,在这春日暖阳中一丝冷意却顺着肌肤渗入心间,让她忍不住手脚发软。 程妍面无表情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露出笑容,亲热地上前挽住程婉,“姐姐这是惊喜所致吧,毕竟有好几年未见面了。” 她在程婉耳边小声阴测测道:“姐姐,我是不是和阿娘长得很像?” 程婉惊叫一声,甩开她的手,躲到了铃儿身后,“你不是阿妍!你,你是……你是……” 半天没能说出完整句子,阿绵见了也深觉奇怪。 但这毕竟是她们姐妹间的事,程妍一副不希望旁人在场的表情众人都看得出,送过贺礼后,阿绵便和程嫣识趣离开。 程婉嘴张了张,在程妍的目光下终究不敢出声。 程嫣央着阿绵带她去宫中奇兽阁一观,听说里面养了仙鹤白虎等寻常不得见的动物,她早就好奇得不行。 阿绵笑道:“我可不能靠近,那里味儿太重,近了我可就受不住了。我叫个嬷嬷带你去,她也是宫中老人了,有几分地位,你还有哪里想去玩玩,和她说就可以,只别闹着要去什么禁地,到时候我也保不了你了。” “我看起来像那么不知轻重的人嘛。”程嫣不满道,“知道你要去寻你的太子哥哥,不耐烦管我了。” “不识好人心。”阿绵佯怒敲她,“酉时三刻我去婉婕妤宫中等你,你要是忘了,就把你一人丢在这里。” 程嫣对她做了个鬼脸,跟着小九去寻那嬷嬷去了。 阿绵与她分开,却不是要去寻太子,而是另有目的。 虽然昨天才和太子说过要见元宁帝的事,可是以这些年来阿绵对他的了解,十有八九又是要糊弄自己一番,要不也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山不就我,我去寻山。阿绵眸光闪动,她要自己去见元宁帝。 香儿有些担忧地看她换成统一的宫女服,“小姐,听说陛下宫外都守着许多带刀侍卫,若是偷进不成反被抓,他们认不出您,将您伤了怎么办?” 阿绵眨眨眼,“你家小姐像是这么思虑不周的人嘛?”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来,正是前些日子她借机从太子那里讨要的。 “可是这样马上就会被太子殿下知道吧……” “知道便知道吧。”阿绵满不在乎道,“反正那时候我已经见着人了。” 更何况今日是固定的小朝会时间,太子才没那么快得知消息。 阿绵早有准备,就等着这一天呢。 香儿咳了两声,做贼心虚地四处张望,“可千万别碰着认识的人……” 两人端了一盘佳酿来到光元殿前,连话都还没来得急说,就被侍卫开门同行,“怎么这么慢?陛下久等不到美酒,已经开始发脾气了。” 说着,还将她们推了进去。 阿绵:……???! 这么容易!那她之前的几年都不敢偷跑过来是为什么??? 香儿长吁一口气,她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被识破了。 “香儿,你……”阿绵有些迟疑,不知道等会儿见到的是什么情景,“你就在这等着,如果有异动,再进去唤我吧。” 香儿点头,“小姐可要记得时辰。” 香儿知道,自家小姐虽然偶尔有些迷糊,但只要下定了决心的事,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做到。她只是一个丫鬟,帮不了大忙,就只能在小事上予以支持。 陛下原先对小姐宠爱有加,这么多年没见,小姐想去看一看也是人之常情。 阿绵慢慢走进,将托盘随手放在石桌上。 轻柔的纱帘随风晃动,一缕丝线飘至阿绵眼前,殿内景色缓缓呈现在阿绵眼前。 一道四方巨大的温泉池横在中间,丝丝热气在上空浮动,使殿内气温要比外面高上不少。温泉池上方由琉璃瓦铺成,暖阳毫无障碍地斜入,让大殿明亮无比。就连夏季才开的花儿也在这温热的水汽蒸腾下提前绽放,一朵朵一盆盆在池旁盛开,姹紫嫣红,衬着袅袅烟雾,简直有如人间仙境。 此时池内无人,元宁帝正斜倚在金椅上看座下美人起舞,面色阴晴不定,边将一壶美酒饮尽,罢了摔壶道:“酒怎么还未添上!” 他语带煞气,眼神阴鸷,早有起舞的美人在瑟瑟发抖,仍不敢停下。 稍远处跪了几个身着白色中衣面色麻木的死囚,元宁帝有时怒火太盛必须要见血才肯罢休,这些死囚便是用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李安道:“快了快了,老奴再去催催。” 他微瞥上首的元宁帝一眼,见其眸中淡红从未退去,内心不由轻叹一声。 其实陛下本不必到如此地步的。 虽然几年前的那场意外,叫陛下做出了些糊涂事,可毕竟不是无法挽回。回宫后,陛下其实有想过等安仪郡主回来亲自向她解释。 郡主主动愿意献血为陛下治病,陛下早就不止将其当成义女。可第二日长公主闻讯前来,不顾陛下仍在休憩就大吵大闹,出声讽刺,道以陛下这种疯状,根本不出几日就会把身边的人全部杀光,还强逼陛下现在就杀了她。 陛下又怒又惊,就听得长公主接道,他害死驸马和安仪郡主至亲,她和郡主今生都不会再原谅他。若要她原谅,不如当场自裁。 李安虽然也觉得陛下那段时日所为有些太过,可那毕竟是因为病症,陛下也无法控制,怎么能全怪到他头上? 更何况陛下杀驸马着实是为了长公主,长公主身为陛下最疼爱的女儿,不体贴就罢了,反倒如此仇视,可真叫人心寒。 长公主离去后,陛下就发狂怒杀了两个小内侍,并在太子殿下赶来时让太子将自己关在光元殿,命太子代理朝政,若无要事都不要再去寻他。 太子劝过无果,只能按照陛下的话去办。 李安跟了陛下这么多年,自然也是要一直跟随的。 虽然他也有些怕陛下这病,可是他瞧着,太子忙碌,甚少能来看望陛下,皇后娘娘不闻不问,长公主更是似有深仇大恨。就连可以安抚住陛下的郡主,陛下也禁止她再前来。 若他也离开了,陛下就真的是孤零零一人了。 李安微佝着背,觉得自己想法有些大逆不道,可却又是事实。 如今的陛下虽然依然大权在握,享尽世间荣华,每日纵情声色,可他却觉得,陛下真是这世间最可怜的人了。 “你。”元宁帝忽然指着其中一位美人,“你为何与他人动作不同?”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美人忙跪在地,“奴,奴方才慢了些,没……没跟上她们。” 元宁帝冷笑一声,起身下位,见那美人抖得额头汗水连连滴下,俯身抬起她下颌,“朕很可怕吗?” “陛……陛下天子之势,不…不怒自威,奴不、不敢直视……”美人牙齿打着颤说完这句话,竟然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不一会儿,裙下传来一阵腥味,点点淡黄液体蔓延至裙角,她竟被吓得失禁。 元宁帝皱眉,直接将她放开,转身踹出,“丢出去,砍了双脚,既是不会舞,也不必再留着了。” 他又对一位美人勾手,这位美人倒能勉强镇定,深吸一口气道:“陛、陛下。” “你……”元宁帝本想说什么忽然止住,“你熏的什么香?” “奴…奴并未熏香。”美人小心回道,她们怎么敢熏香,听说陛下闻不得这些乱七八糟的香味,一闻就要发狂。 “哦?”元宁帝只面无表情道了这么一声,他确实闻到了一缕极淡极淡的香味,那味道清甜无比,带着一股让他心安的力量,也让他熟悉无比…… 阿绵俏皮稚嫩的笑颜在他眼前浮现,可随之而来的是那个混沌的夜晚,他满手的血腥,他想到了阿绵带着笑意仰看他说“我相信陛下不会伤害我”,还想到了长女清悦仇恨地看着他,“父皇既然已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又何必还要假惺惺来安慰我!你杀了驸马,杀了安仪郡主亲人,改日就该是对我们下手了吧?总有一天,我和母后也要惨死于你手中,与其等到那日,不如你今日就下手吧!” 那时清悦将剑塞到了他手中,硬逼着他在她颈间划出一道血痕。 他只觉得手心滚烫,脑中混乱,长女脖间的血迹更是让他隐隐疯狂,他冲出了大殿,对着四周的宫人大肆发泄…… 元宁帝突然轻吟一声,抱住头,感觉那里疼得几近炸裂,口中喃喃道:“清悦,阿绵……” 见他这模样,旁的宫人纷纷不着痕迹远离了些,这已经是陛下发病前的预兆了,头疼只是让陛下稍微不舒服,但却是能让陛下直接要他们的命。 李安却上前一步,担忧道:“陛下,陛下,老奴去传太医来……” “不必。”元宁帝止住他,眸中淡红转深,大步往回走去,抽出悬在墙上鞭子,喘着气道,“不准走!” “继续!继续给朕舞。”他挥鞭在地上狠狠一甩,声响悚得那些美人都要哭不哭的,憋着眼泪重新起舞。 而离得远些伺候的宫人则大松一口气,反倒有心思开始欣赏起这些美人跳舞来,他们这些情景见惯了,只要不祸及自己,有时候见他人受折磨竟也心生出期待和快意来。 乐声也渐渐再起,可那股似有若无的香味却一直飘荡在元宁帝鼻间,他一会儿感觉心神安定,一会儿大怒,悲喜交加间竟再也止不住,冲下位对着那群美人一顿乱刺。 惊叫迭出,宫人四处逃窜,李安耷着脸,面容毫无波动。 在元宁帝开始忍不住自残时,阿绵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不顾其他,一把抱住元宁帝腰腹,“陛下!” 元宁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反手就要挥去,却在对上阿绵盈着水意的双眸怔住。 “……阿绵?”他声音枯嘎,难听得像是锯木。 李安终于有了神采,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确实是安仪郡主的脸,虽然长大了些,可对着陛下的那股无畏可不是谁都能有的,“陛下,是郡主啊,是安仪郡主!” 他几乎要老泪纵横,郡主终于主动来寻陛下了。 “阿绵?”元宁帝又重复一声,手一松,剑和鞭子都落在地上,“是阿绵?” 阿绵忍着泪意,抱得更紧了,“陛下,是我。” 她现在长高了,可相比元宁帝而言还是那么娇小,小到他依旧可以轻松将她举起。 元宁帝手微微动了动,在快要忍不住将她抱起时,猛得将阿绵手抽开,转身奔至内殿,“不许跟来!” 阿绵先是一愣,随后拔脚跟上,在元宁帝关门前伸手拦住,眼睛红通通的像只小兔子,瞪着他。 元宁帝心中一软,就要像从前那样哄她,可是终究想起现在的情形,“阿绵,你出去,朕不想见你。” 阿绵不管,反而赖在了门前,“我不,陛下想赶我走,不如像刚才那样用鞭子把我抽走好了,或者也让侍卫把我拖出去。” 话语间,她的气息已经让元宁帝神智恢复过来,可越是如此,他越知道不能留阿绵,便狠了心,想将门强行关上。 “啊——”阿绵痛叫一声,门还没完全关上呢,元宁帝就又急匆匆打开,“真的伤着了?朕让李安去唤太医来。” 阿绵趁机跨入门内,带着些许小得意,“对啊,伤着腿了,不能走了。” 第三十九章 元宁帝低头一看,全身都好好的呢,哪还能不知道这小丫头又是装的,不由又好笑又气道:“现在连朕也敢骗了!” “对啊。”阿绵眨巴眨巴眼睛看他,“这么多年没见到陛下,我已经不怕你了。” 元宁帝甩袖一哼,不再看她,“那又何必特地来找朕,有朕的太子陪着就可以了。” 这语气……阿绵内心吐槽了一下,怎么尽是一股酸味? 一定是她的错觉…… “原来陛下还记得太子哥哥。”阿绵故意道,“我还以为陛下只顾自己享乐,早就把我们忘了。有人将事务全都甩给了太子哥哥,他现在忙得很,每天连睡觉的时间也没,还有老臣不服他管,说要上奏废太子呢!” “谁敢!”元宁帝当即大怒,转而意识到这很可能只是阿绵骗他的话,随后失笑。 沉溺于太久的声色中,他竟已经能如此轻易被挑起情绪了。 阿绵发现他有些低落下去,不由凑上前,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来,期盼道:“所以,陛下就别再躲着了。如今朝局混乱,西北又有异动,单靠太子哥哥一人,他迟早要累垮的。” 她本来没想过要说出这些,可是看元宁帝一看到她就跑的架势,不让他下定决心是不行了。 然而元宁帝只是沉着脸,负手道:“太子是朕选出来的国之储君,今后大苍的帝王,若他连这点难事都无法应付,就不配这太子之位。” “可是这些也需要过程吧。”阿绵转过去,迫使他面对自己,“陛下即使要提前退位,难道不应该先带着太子熟悉一番,才好做撒手掌柜吗?你可知道,六年前太子哥哥应付得多么苦难?有人向他追问云老太傅的下落,太子哥哥说不知,那人便认定云太傅是被皇家迫害,当即愤怒得撞柱自尽,让太子哥哥有一年之久都无法在朝中立威。” 元宁帝似有动容,“这些,朕自然知道。” “既然已经六年了,太子也应炉火纯青了。” “那我可不知道。”阿绵走了两步,“我只知道,陛下您在朝中积威甚重,还是有很多人不服气太子哥哥,觉得是太子哥哥囚禁了您,每天都有人在叫嚣让太子哥哥将您放出来。还有人说太子哥哥不如大皇子,要另立储君。” “哦?”元宁帝觉得有些好笑,“他们不觉得朕是暴君?” “暴君,那也只是指陛下您发病的时候,那是陛下不能控制的,他们心中清楚得很。太子哥哥年幼,才行过冠礼,在许多大臣心中都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阿绵开始胡扯,其实她根本不太清楚太子在朝中的形势,只是凭借自己知道的只言片语开始编造。 反正有多惨说多惨,惨到让元宁帝想回归朝堂更好。 她是真的心疼太子每日批奏折批到深夜,还要面对大皇子时不时使绊子和朝臣们的挑刺。 “那程太尉呢?”元宁帝转而看她,眸中似有笑意。 “嗯……”阿绵小声笑笑,“我爹爹,自然是忠于陛下和太子的了。” “程太尉既然如此忠君,怎么教出的女儿却如此大逆不道,敢指着朕的鼻子来说教了?” 阿绵终于看出来了,元宁帝此刻心情其实颇好,还有闲情调侃她呢。 “我可不完全是爹爹教出来的。”阿绵也负手,装模作样道,“还不是因为某位陛下,总是告诉我说不用怕,闯了什么祸都有他兜着,所以教得我胆子这么大,竟然敢以下犯上了。” 元宁帝大笑出声,忽然出手将她抱来举起,“朕的小阿绵还真是一点没变。” 阿绵被他转得发晕,又觉得不好意思,她现在也算是大姑娘了,还被抱来抱去多奇怪。 虽然在现代,十四岁也就是个上初中的年纪…… “陛下,先、先放我下来……”阿绵点了点他的手臂,元宁帝实在高大,体态稳健,虽然这几年很少练武,肌肉却都仍在。 元宁帝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阿绵在他心中还一直是那个几岁大小胖嘟嘟在他怀里要糖吃的小姑娘,他抱抱又怎么了。 久未与人这般亲近,元宁帝觉得此刻心间无比舒畅。 他从未想过,阿绵竟然会主动来找他,在明知道他可能会做什么的前提下。 胸前有一股热度,让他觉得面前的小姑娘熨帖无比,只想把她捧在手心抱在怀里,将一切最好的都拿来给她。 他笑得开怀肆意,前来寻他和阿绵的太子和程宵就齐齐黑了一张脸。 “陛下(父皇),放下阿绵吧。”两人一起出声,对视一眼,又望向阿绵。 阿绵微红了脸,没想到这样子被太子和爹爹一起看到,真是丢人…… 她小小挣扎起来,希望元宁帝能放下自己,没想到元宁帝只是将她放在了臂膀旁,又反手将大掌覆在她手上,“怎么,朕和朕的小郡主亲近一下,还要你们同意不成?” 程宵见自家娇娇美美的小闺女被陛下这么肆无忌惮地搂搂抱抱,简直气得想要昏过去。 陛下,我闺女不是五岁七岁了,她十四了,十四了啊!马上就要及笄了! 而且元宁帝这几年没怎么变老,依旧是一副威严俊朗的君王面孔,女儿被他这样抱着,程宵真的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歪。 太子同样如此,他有时牵下阿绵的小手都还要顾虑一番,凭什么父皇就能这么任性? 黑着脸将阿绵拉到自己身侧,太子冷冷道:“父皇正常了?” “朕什么时候不正常过?”元宁帝瞪他,“别以为你暂代朝政了,就可以埋汰你父皇!” 太子扯开嘴角笑了声,“正好,如果父皇有意,儿臣马上可以回归原位。” 元宁帝:…… 阿绵见势忙道:“那陛下就是答应了?已经准备回来了?” 程宵闻言一怔,也是有些期待地看去。 太子处事果决刚毅,但与元宁帝相比终究少了一份老道,在他看来,太子仍需磨练几年,如果元宁帝能亲自来带领一番就再好不过了。 几年没经历过元宁帝发疯,程宵显然忘记了自家陛下曾经做过的那些事。 “自然……”元宁帝拖长了语气,转而收回笑意,“不可。” 他清楚自己的状况,一天中虽然能保持些清醒,但只要稍受刺激就控制不住自己。 阿绵……阿绵如此纯稚,一心为他,他也不忍将她禁锢于自己身旁,惹众人非议,使她失去自由。 阿绵一急,就要冲去他面前,却被太子拉住。 对她摇了摇头,太子安抚性地摸摸她的头,眼神似乎在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程宵不知其中内里,他只看到自家女儿才从陛下手中出来,就又被太子殿下拉拉扯扯的,心中憋了一口气,不由清了清嗓子,“阿绵,到爹爹这边来。” 阿绵乖乖走到程宵身旁,总算让他露出欣慰笑容。 “你怎么如此胆大,竟敢擅闯陛下寝宫?还骗取了太子殿下的令牌!”程宵佯怒教训女儿,“幸好陛下和太子大度,没有降罪于你。” 太子好笑地看程宵为阿绵开脱,心道程太尉可真是一点不清楚阿绵的分量,他和父皇怎么可能舍得罚她。 阿绵继续乖巧认错,一动不动,微微抬眼与其对视,软声道:“爹爹,我知错了……” 她对自家阿爹再熟悉不过,平时总爱摆着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实际最受不了妻女对他撒娇示弱。 之前阿娘性格温柔大气,惯来摆着世家主母的风范,即便对着阿爹也向来是体贴有加,有事从来不麻烦他。阿绵开始还没发现,待察觉爹爹有时总会被那些喜欢使小性子的妾室拉走才知道,在那之后便时常用天真的小女孩儿口气让阿娘在爹爹面前多多撒娇,有时任性一两回也是可以的。 程王氏起初拉不下颜面,待试过两次后见了效果,便也渐渐转变了方法,如今夫妻二人感情竟比当初成亲时还要好上几分。 程宵果然受不住,又见阿绵一双杏眸水汪汪的,怕是他再训就要哭出来,便道:“罢了,下次再如此,不等陛下太子动手,为父先把你收拾了。” 太子见他这纸扎的老虎模样,不由想到平日在朝堂上那些被他驳得几乎要郁愤自尽的大臣,顿时挑眉。 “那……微臣就带小女先告辞了。” 程宵话音刚落,就被阿绵和太子同时否定。 太子先道:“程太尉,孤还有些事要找阿绵,晚些自然回亲自送她回府,不用担心。” “朕怎么不知道还有事?”元宁帝回过头来,“阿绵和太尉回去。” “嗯……我和太子哥哥的确还有事。”阿绵小声道,不声不响缩到了太子身旁,不敢看程宵。 元宁帝沉下脸看向太子,太子却偏过头对程宵道:“程太尉先行回府吧。” 程宵心中自然不大愿意让女儿继续留在此地,但以他一直秉承的理念,他也断不会违抗太子,只深深行礼,“还望太子殿下记得,臣……先行告退。” 等程宵身影不见,元宁帝怒道:“朕说过什么?不要再将阿绵留在宫中!” “又不是太子哥哥让我留的。”阿绵站出来挡在太子身前,理直气壮道,“是我非要留的,陛下,你吼太子哥哥做甚么?” 她这急急护住太子的模样让元宁帝气乐了,指着二人道:“这才几年?你原先不是最怕太子,一直躲着他么?如今竟要和他一起来气朕了?” 阿绵吐舌一笑,“太子哥哥讲道理,你不讲道理呀,见了我就要赶我走,我自然站在太子哥哥这边。” 太子没有发言,只对着面前阿绵据理力争的模样无声勾唇,剑眉扬起,挑衅地看着元宁帝。 “好,好。”元宁帝又气又好笑,“当真是欺负朕孤家寡人了!” 第四十章 等几人终于能坐下来好好说话时,已经是两刻钟后。 没想到居然还能看到陛下和太子郡主这般相处,李安万分欣慰地忙前忙后,也不去唤那些小宫女了,直接自己上阵又是倒茶又是扇风。元宁帝嫌他在旁边晃眼,将人轰了出去。 李安乐呵呵的,临出去前还小声对阿绵道:“郡主,您可得好好劝劝陛下。” 阿绵对他眨眨眼,元宁帝黑着脸,“这是朕的寝宫还是你们的?怎么,如今朕不理朝事,就都可以随意来闯了?” “嗯……”阿绵支下颌看他一会儿,“因为我想陛下了啊。” 元宁帝:…… 古人含蓄,倒很少如此直接,阿绵的话让元宁帝猝不及防红了老脸。况且她笑意盈盈的模样,也叫人不忍责备。 阿绵看着他微微长出的半截胡子,皱了皱鼻子,“陛下好邋遢,没有皇后娘娘和姑母管着,就毫无形象了。” 太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懒懒往后一靠,手把玩着阿绵垂到腰际的长发,“阿绵,你再说下去,父皇就要恼羞成怒了。” 这话让元宁帝找到了炮口转移地,“太子不专心政务,跟着这小丫头胡闹,给朕滚出去上朝!” “如今已过午时,早就下朝了。”阿绵睁着眼睛看他,“太子哥哥才没有不务正业。” 元宁帝冷哼一声,不再开口,他终于发现对着这二人,自己是占不到上风的。 见状阿绵起身,挪到了元宁帝身旁,小小声又带着期冀道:“陛下,让我在宫中陪你好不好?” 她不清楚几年前元宁帝发狂的原因,但是她依然对他的病有效,这就让她起了心思。 太子手指微动,还是没出声。 元宁帝拉下脸,“不行,这成何体统?” 转头见阿绵就要哭出来,又接了句,“只能住在柔福宫。” 阿绵哪不知道他的主意,瘪嘴道:“那可不行,前阵子我借阿娘生辰将姑母的藏库搜刮了一番,姑母现在看着我都没好脸色呢,太子哥哥又忙成那样,陛下再不收留我,我怎么待在宫里呢?” 她这强词夺理的小模样让元宁帝太子二人都忍不住浮出笑意,宫中这么多宫殿,哪能腾不出一个她住的地儿,偏她说得这么可怜。 “哦?”元宁帝故意道,“能待在朕宫中的,只有朕的后妃和宫女,阿绵又属于哪一类?若不清不楚住下,就不怕旁人多言?” “我是陛下义女啊。”阿绵俏声道,“身为陛下亲封的郡主,也算陛下半个女儿,陛下生了病,作为女儿来侍疾,别人又能说什么闲话?” 她将女儿二字说得如此自然,似乎早就将其当成了事实。 元宁帝心中一热,竟无法再说出反驳的话来。 宫中不是没有其他公主想来看他,可都只在几年前还想过那么几次,都被她们各自母妃劝退了。时间久了,竟只有阿绵还心心念念着他这个还曾经要喝她血的陛下。 太子瞥见父皇手握成拳,停下敲击案几的食指,起身揉了揉阿绵的头,“阿绵前几日还哭着对儿臣说,想要见父皇,还说如果不让她见,就是儿臣故意囚禁了您。” “父皇便是为了我,也该满足一下阿绵心愿。” “这不是已经见到了?”元宁帝放低声音,“既然心愿已了,便该……便回去吧。” 阿绵没想到他到现在还固执,也来了气,“我就是不走,陛下想怎么赶我?用鞭子抽?用脚踹?” 话刚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心虚低下头去。 这些话可真的是大逆不道了……即使有太子哥哥撑腰也逃不过去啊。 她悄悄瞥向太子,却见太子似笑非笑看她,还朝她眨了眨眼。 阿绵一脸懵逼,这是什么意思? 转头看见不知何时回到殿内的李安满脸慈祥笑道:“郡主,老奴已经命人收拾好了偏殿,又打发人去柔福宫拿了些您的衣物,您看看还缺什么,直接一并说了,老奴马上派人去办。” “对了,郡主的丫鬟香儿,老奴先让她去偏殿候着了。还重新挑了八个宫女,郡主若有不满意的,立刻就换。” 阿绵:……所以刚刚她争了半天都是白争的了? “旁人只会知道柔妃身体不适,安仪郡主留在柔福宫陪伴。”太子终于开口,“所以你的丫鬟小九要留在柔福宫,可行?” 既然有这个打算,太子当然不会真的让别人知道阿绵在元宁帝这里。 会有非议不说,就以朝堂中现在的局势,也十分不安全。 大皇子蠢蠢欲动,朝中仍有部分老臣不服管教,西北还有个镇北王心思不明。在元宁帝情况不明朗时,太子自然不会让他人得到消息。 毕竟阿绵的特殊在前几年并无掩饰,若是有心人,还是能猜出一二的。 元宁帝见他们两人都下定了决心,只能叹了口气,“若是朕……”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太子和阿绵都知道他的意思。 “父皇,你了解阿绵,还是不要和她犟的好。”太子带了笑意,“我早就命人在各处寻名医,总算前阵子在江南一带找到一位有名的大夫,据说他曾经治好过十分类似的病症,等他进了宫,再加上阿绵,父皇痊愈的可能,也未不可知。” 轻描淡写将过程带过,太子未道出这些年寻医的艰辛。 那个大夫退隐山林已久,当初突然打听到这人名声和下落后,太子命人观察了他有半年之久,确认他的确和任何一方势力无关后才将人连带其一家都请了过来。 “朕……”元宁帝又道一声,终是点头。 他这几年亦有些讳疾忌医,当初被张太医欺骗,导致他狂性大发险些酿下大祸,所以事后都不肯再让人治这疯病。 可太子和阿绵都如此上心,他再不答应,倒是要叫这二人心寒了。 “陛下可别急着感动。”阿绵略歪过头看他,“我若住进来了,陛下可就要和那些美酒佳酿无缘再见了,到时候不要恼我才是。” 让元宁帝真正戒酒当然不可能,不过酒是引发他情绪的一份子,在治病期间当然不能再碰。 好不容易有了机会,阿绵当然要做好准备。 即使不能真正治好,让他回到几年前的状态也行啊。至少那时候,他还能能够控制自己的。 元宁帝笑着弹她额头,“小丫头虽长大了,可这性子却半点没变。” 他斜睨自家儿子一眼,“都是太子宠的。” 太子淡淡瞥过他,“可不能全怪儿臣,她当初敢打儿臣的时候,还是父皇护着的。” 元宁帝语噎,只能摸了摸短短的胡须,“既然已过午时,怎么还未传膳?” 李安忙上前,笑道:“方才已经备好了,就等着陛下和太子郡主用膳呢,老奴擅自做主,让御膳房多备了几道甜汤和点心,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元宁帝笑踹他一脚,“偏你机灵!” 作势在地上滚了一圈,李安做足了谄媚状,让几人都笑出声来。 落座时,阿绵坐于二人中间,宫女先给三人盛汤,太子接过就要递给元宁帝,被瞪一眼,了然一笑后又给阿绵。 阿绵方才低头整理荷包,不知发生何事,但太子转而在她耳边低声:“你一来,孤又失宠了。” 话语中竟有一丝委屈,阿绵咳了咳,接过另一碗汤给他,“不怕,本郡主疼你。” 元宁帝:……还能不能好好吃顿饭了。 李安从旁忍笑,替过宫女的活儿为元宁帝布膳,“陛下,您最近都只饮酒,今日可要多用些才是。” 话语间阿绵也对他道:“还是陛下这边御膳房的东西好吃,比我府中的厨子做的不知好多少。” “又想带朕的御厨回去了?”元宁帝好笑看她,起筷正要夹起一块芙蓉鸡,不想手一抖,直接掉在了桌上。 元宁帝微微皱眉,定眼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双手都为微微发颤,那幅度极小,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哎哟,不知哪个御厨,把芙蓉鸡做得滑不溜秋,陛下莫气,莫气。”李安见着,忙换了道菜,将银汤匙递给元宁帝,“这道肉羹也是极鲜美的,陛下不如尝尝?” 元宁帝推开他,又试着夹起一根青菜,不出意外,还是掉了下去。 他眉间隐隐聚起一股郁色,双手死死压在桌面,想将不受控制的颤动压下,却毫无效果。 阿绵轻声道:“陛下想必是饮酒太多了,等过一会儿就会好的。” 元宁帝见她小心翼翼怕自己生气的模样,便扯出一个笑容,“朕想也是。” 他不想在阿绵面前露出慌怒的神色,不想吓到她。 但这个模样,显然是不能再自己用膳了,元宁帝自觉鼎盛之年,还远到不了需要他人喂饭的地步,更不愿在太子和阿绵面前这般狼狈,只能起身道:“朕无甚食欲,你们二人先用。” 他大步走出房内,阿绵自然也没了用膳的心思,无意识地戳着米饭,问向太子,“陛下…第一次这样吗?” 太子脸色沉沉,摇了摇头。 这种情况其实已经有三四次了,不过都是在元宁帝意识不清时被他们发现的。阿绵来了,元宁帝难得如此清醒,这才发觉了自己的不对劲。 阿绵垂下眼,盯着面前金红色的桌布发呆。 其实想想也是,元宁帝这几年作息饮食肯定非常不规律,又已过不惑之年,肯定会有些各种各样的小毛病。 阿绵很清楚这些,可还是有点不能接受,觉得心里酸酸的。 在她心中,元宁帝仍然是那个能在痛饮三大壶酒后掰开数石强弓,并且将她举起来大笑的君王,如今手竟然抖到连自己吃饭都难以完成。 这给她的感觉就像幼时见到了祖母发间白丝一般。 “太子殿下,御史大夫张大人求见。”有内侍小心进来禀道。 太子面无表情,“现在何处?” “正在……正在东华宫中候着。” “嗯,孤稍后就去。” 太子复俯视沉默的阿绵,竟不知该说什么。这小丫头面上骄纵调皮,但实际心思细腻,父皇如此,恐怕她心中正难受得很。 早在知道元宁帝的状况时,太子亦是沉郁了好几天。许多人都道天家无父子,他恐怕正盼着元宁帝出事。 谁又知道他对父皇的孺慕之情? 太子出身尊贵,身为中宫所出嫡子,甫一出世,他的身份就被注定。 母后待他严苛,希望他处处拔尖,才不负太子之位,绝了其他人的心思。反倒是父皇,虽在学业上向来要求甚高,但除此之外,教导他时从不故意摆严父姿态,反倒随性肆意得很,若不然,也不会教出他这般与父皇如出一辙的性子。 低下身,太子直视阿绵,他的眸中带着力量,“孤会治好父皇的。” 阿绵也看向他,呆了会儿,点点头,“我也会陪着陛下。” 太子一笑,唇角上扬冲淡了那丝郁气,“孤会派人跟着你。” 他想元宁帝恢复正常不错,也不希望阿绵因此受伤。 本来太子是想先让自己寻来的名医诊治一番,实在不行再……可这小丫头一意孤行,还没得到他的答复就自己偷跑进来,倒真是让他又气又笑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双管齐下了。 阿绵似忽然想起什么,忙捂住脸,只从指缝中看他,“不准再乱……乱……” 她红了脸,不好意思把那个字眼说出口。 太子一怔,随后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敲了一记额头,斜视她,“孤是那么随便的人吗?” 嗷…阿绵泪眼汪汪看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哼哼道,你随便起来都不是人了! 整天揍我,还好意思和陛下说我欺负你。阿绵忿忿不平,终究屈服于邪恶势力不敢出声。 元宁帝和太子都离开了,阿绵待了会儿,勉强喝了碗汤,便在李安悄声告知下去了元宁帝那儿。 他正在偏殿的书房,似乎刚刚才发泄过一番,地面到处是被砸碎的花瓶和撕碎的书籍,有宫女在无声地收拾打扫,见阿绵进来便以口型道:“郡主且慢,陛下正在内室睡榻小憩。” 阿绵对她摇摇头,慢慢走了进去。 元宁帝闭着眼,趟在塌上,眉间仍紧紧皱着,右手虎口添了一道伤口,流了点血,翻出皮肉,看上去有些狰狞。 阿绵瞧了会儿,觉得此刻不适合唤醒他,便命人拿来了火盆。 春寒料峭,这里没有地龙,只怕会受寒。 她对宫人又吩咐两句,便随手拿了一本地理志,坐在窗边看起来。 待元宁帝悠悠转醒,见到的便是阿绵斜倚在窗棂打瞌睡,书在她手中要掉不掉的模样。 暖阳映着她雪白的小脸,细小茸毛可见,榻旁温着一碗珍珠翡翠汤圆,和一些易食的小点心。 本还有些暴躁的心绪,忽然间就平静了下来。 第四十一章 元宁帝起身下榻,走到窗边,俯瞰一会儿,轻声叹道:“原来已是春色满园。” 他将手摊开,在阳光下仍能看出在颤动,再一转向阿绵已经长成少女的面容,忽然心生感慨。 六年过去,他竟老了。 太子已及弱冠,阿绵也快及笄,他也确实该老了。 自古君王大权在握时都希望自己能活得更长久,甚至期冀于寻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药。若是六年前元宁帝也许也会这么想,但浑浑噩噩度过六年,如今他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没有这些时光,太子和阿绵又如何成长。 才想将毯子给阿绵盖上,不太受控制的手还是将阿绵惊醒。 阿绵刚睁眼还有些茫然,看到面前元宁帝时立刻惊喜道:“陛下,你醒啦。” “朕再不醒,怕是这书房都要被你占了。”元宁帝拿过她手中的书,摇了摇头,“快及笄了,还只会看这些书。” “难不成要看什么《女戒》《女则》,准备以后相夫教子?”阿绵一跃而起,抢回书,“我可不要,这些地理志游记可比那老古板的书有趣多了。” 元宁帝瞪眼,刚想说什么,转而想到长公主的事,立刻软下来,咳了咳,“自然不需要,朕的郡主,怎么可能要和普通妇人一般。” 阿绵笑着将他牵到桌旁,“那是当然,有陛下和太子哥哥当靠山,我才不怕呢。我还记得小时候,陛下说要亲自给我选郡马,若郡马对我不好就立刻废了他,陛下要想给我做主,总得先养好身体吧?” 她将那碗一直温着的汤圆端起,作势要喂他,“陛下若不愿吃,不如让我来服侍?” 元宁帝哼一声,“朕好的很,哪里需要人喂的地步。” 好在筷子不好掌控,勺子还是比较方便的。在阿绵督促下,元宁帝总算将一碗汤圆吃了下去,让阿绵松了口气。 幸好还是比较配合的,阿绵觉得,甚至比六年前要好说话得多。 难道这六年脾气竟然变好了? 见元宁帝目前情绪还算稳定,阿绵试探道:“陛下,用了膳不如出去走走?” 阿绵回想着以前了解的一些养生知识,记得饭后走两步,再多晒些太阳,是有利于心情变好的。 反正已经答应让这二人折腾了,元宁帝也暂时对之前醉生梦死的生活失去了兴趣,便一一应了阿绵。 李安跟在这二人身后,心中啧啧称奇。还是安仪郡主有办法啊,之前他和太子想尽了办法都没做成的事,居然被郡主轻飘飘两句完成了。 实在让他心悦诚服。 元宁帝久未出自己居住的宫殿,对外面有些陌生,竟还要让阿绵来做宫中向导了。 阿绵终于想起了礼仪规矩,而且在外面也有不少宫人看着,便想走在元宁帝后方,却被他不满道:“朕就是规矩,站那么远做甚么,没得破坏了朕的兴致。” 阿绵悄悄吐舌,这可是陛下亲口说的,到时候有人责怪也怪不到她头上。 她带着元宁帝在太清湖旁漫步。 天空碧色如洗,湖水澄澈,不时有春风吹拂带来一丝水汽,漾起湖面微波,惊得岸边垂柳轻轻摇晃。又有阿绵软糯悦耳的声音在耳边讲解,元宁帝顿觉耳清目明,就连手似乎也不颤了。 走至栏旁,元宁帝盯着湖中聚在一块儿夺食的锦鲤,忽而笑道:“朕可记得,你幼时最爱祸害朕宫中的锦鲤。人还没半点大,就想着来钓鱼,还问朕能不能吃。” 阿绵郁闷,这都多久前的黑历史了,居然还记着…… “我也就钓一下试试,最后不都放回去了嘛。”阿绵鼓起两腮,不满看他。 其他人是离得远,可李安就在旁边呢。 元宁帝笑道:“可是朕的鱼儿却被吓死不少,连食都不敢吃了。李安你说,是不是郡主的错?” 李安严肃着脸,“老奴记性不好,不大记得了。” 阿绵嘿嘿一笑,抢先一步到亭间,撒下大把鱼食,“幼时的事我也不记得了,陛下就别再说了。不过现在我可是经常来喂它们,陛下,皇宫的鱼肥了不少还是我的功劳。” 元宁帝点点她,面容和眼眸俱是笑意。 另一旁小径上,长公主宁清悦被小心扶着行走。 她在小佛堂中跪久了,走起路来竟也不大灵活,还是皇后终于看不下去,将她赶了出来,非要她出凤仪宫走走。 “公主,前面太清湖旁有个凉亭,去那歇歇吧。”宫女明心道。 宁清悦略一点头,才被扶到小径尽头,便看见太清湖旁众多宫女内侍守着,在他们前方的凉亭中立有两人,正是她父皇元宁帝和安仪郡主。 顿住脚步,她面无表情道:“前面…可是陛下?” 她竟连父皇二字也不愿叫了。 明晴探头一看,立刻缩回,“正是。” 宁清悦冷笑一声,“陛下竟愿意出来了。” 她本想转身就走,却想看看元宁帝会做什么,便站在了那里,盯着凉亭方向。 元宁帝正在听阿绵背书,为了显摆显摆,阿绵在背诵史书中的一段,罢了得意看着对面,还想着能得到一番称赞。 但元宁帝略带笑意,微微摇头,“中间一段‘行于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错了。” 阿绵回忆了下,发现还真的是,不由惊道:“陛下,这是你多久前看的书了?” “朕还在太学中时所学,怎么了?” 阿绵无言,这些人的记忆力简直像开了挂,她爹程宵是,太子是,元宁帝也是,看来她这点小聪明在他们面前还真算不上什么。 “比这个没意思。”阿绵摆手道,“让我和陛下比背史书太不公平了,不如……陛下和我比踢毽子?” “胡闹。”元宁帝出声斥责,但看向阿绵的眸中并无怒意,只将她当成不懂事的孩子般宠着。 他哪能不知道阿绵这都是在逗他开心。 宁清悦见二人欢声笑语,干脆在石头上坐下继续看着,她可不信陛下能一直保持这般平静。 “若是朕臂膀无恙,此刻倒真要让你这小丫头见识一下。”元宁帝看着空中飞过的一群鸟儿,忆起往年春猎秋猎,胸中不禁起了豪情。 阿绵笑,却见元宁帝起身,走向一个侍卫,将他的剑突然抽出,好奇道:“陛下想做什么?” 看到这幕,宁清悦道:“终于忍不住了,我道陛下怎么可能转了性子。” 明心明晴惧不敢言,长公主敢这样说陛下没事,她们若是附和了,被知道可不止是打板子的事。 元宁帝其实是想到了舞剑,早年他也跟着学过一身功夫,甚至还精通几套剑法,如今兴致一起,又有这小丫头期待的目光,他竟也想在她面前露两手。 可转念想到这是皇宫之中,身为君王当众舞剑太失威严,便咳了两声,“朕方才看到有一只硕鼠跑过,怕你吓着了。” 李安默,这青天白日的,又这么多人,哪只耗子敢这么胆大啊陛下? 元宁帝将剑扔回给侍卫,便有眼尖的宫人上前道:“陛下,旁边小林中站的,似乎是长公主殿下,是否要唤殿下过来……?” 宁清悦握着明心的手紧了紧,她看到元宁帝几人朝这边淡淡扫了一眼,也不知是想做些什么。 元宁帝其实早就察觉长公主站在那边看了许久,但她这么长时间也没来见礼,他便知道了这个女儿的心思,面无表情摇头,“不必了。” 阿绵就在身旁,再一想到长公主之前的言行,他此刻竟不想再见到这个女儿。 让阿绵一同离开此地,元宁帝转身时道:“长公主不肖无义,不尊君父,今……”他顿了一下,又叹道,“罢了!” 头也不回地带着阿绵大步离开太清湖,一众内侍宫女赶紧跟上,李安最后还瞥了一眼长公主,眼中有着一丝不理解不认同。 宁清悦愕然,她没漏掉李安的神情,“他怎么那般看我?” 明心二人没看到,小心道:“是…陛下看了公主?” 宁清悦没回,仍道:“他怎么敢那般看我?!” “也许,陛下是希望殿下去行个礼,说些话。”明晴大胆猜测。 她们对陛下和自家公主的关系有所了解,想着,即便公主做出了那种大逆不道之事,陛下都没有罚什么,可见真是对公主疼到了骨子里。公主若服个软,上前去认错一番,应该就能好了。 以公主的年纪身份,实在不必每日这般幽怨地活在青灯前。 不过是个驸马,难道有陛下皇后和太子做主,公主还找不到更好的驸马吗? “看陛下对安仪郡主那般纵容疼爱便知晓了,恐怕是因为殿下久不去看望陛下,陛下才转而在郡主那里寻求安慰呢。”明晴自觉猜透了陛下心思,“殿下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只要殿下肯亲自去,无论什么五公主安仪郡主,都要落在后面。” 宁清悦却怒视她们两,“你们再说,就直接派你们去服侍陛下好了。” “殿下饶命!” 宁清悦发怒,拂袖而去。 幼时她还什么都不懂时,也很喜欢这个父皇,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待大了些,知道了皇祖父和父皇做的那些事,她才知道自己到底托生于怎样一个皇族,恐怕在外人眼中,他们都是疯子吧? 听着宫外的非议,感受着宫人们的异常畏惧长大,早就让她对自己的父皇,对皇宫生出厌倦。 驸马与她相识,却丝毫不介意她可能会也有这种疯病,反而小意安慰她“公主若发病了,只管打我,可千万别伤着自己”,自那时起,她便对拥有一个正常的生活和疼爱她的郎君有了期待,后来,也终于如愿嫁给了驸马。 可这一切……都被她的好父皇给毁了!牙齿咬得声声作响,宁清悦心中笃定了,陛下根本不可能恢复正常。 她心中带着一丝对安仪郡主微妙的同情和不屑,连亲人被陛下斩杀,都还能上赶着来献媚讨好,果然是个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的人,不然这郡主封号又是如何来的? 连连冷笑,长公主复闭眼,跪在小佛堂中,开始念起经书来。 阿绵不知这父女二人百转千回的心思,与她相处的都是人精,若她每个都去猜测一番,可不就要累死了。 “阿绵的字练得如何了?”走在御花园中,元宁帝忽然道。 “嗯……已有小成了。”阿绵想了想,这六年她的字好歹是太子一手教成,无论如何也差不到哪去。 “李安的字也算尚可,不如你们二人各写一字,朕来评评。”元宁帝兴致勃勃。 “哎哟我的陛下,您可别埋汰老奴了,老奴的字怎么能和郡主比,被太子殿下知道可不得拨了奴的……” 话被阿绵止住,笑看他,“既然陛下说了,李总管就别谦虚了。” 一行人行至御花园,竟开始在这里比起字来。 远处有一内侍盯着看了许久,等无人能注意到他时,便小心退下,快速回到居所内写下一封信,又唤来信鸽,将其传了出去。 数日后,镇北王府。 “王爷,信到了!”管家急匆匆赶到书房,见主子正在作画,不由放轻脚步,“王爷,是京城的来信。” “嗯,放着吧。”宁礼依旧双手作画,不同以往的是,他此刻竟是双脚站立于地,再也没有借助轮椅。 双臂有力,画作一笔而成,毫无拖沓。 管家没有出去,站了会儿,等宁礼开始拆信才小声道:“王爷,张大夫说了,您此刻还不能久站,在这件事上切勿……急功近利。” 宁礼顿住,眸中闪过不悦,终究还是压下戾气,“本王知道,你退下吧。” 他将信看了一遍,下一刻已将字句都记在心中,随后将其丢到了火盆中。 火舌瞬间窜上宣纸,墨色字迹被步步舔舐,火光映着他的面容,衬得他一半昏黄一半白皙。 信中大致说了些近期京城发生的事,除了着重说了下大皇子有异动并有意寻他联手之外,还提到了安仪郡主重新住进宫的事。 虽然对外说的是柔妃有恙,安仪郡主在宫中侍疾,但深知内情的宁礼岂会猜不出,阿绵这是侍的元宁帝的疾。 想到阿绵,他脑中浮现的是数年前那张天真可爱的小脸,对着他时眸中永远带着暖意和关心,那是他在宫中数十年岁月中,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即便他如今有了权势,地位与从前相比有天壤之别,他发现心中怀念的,竟依然是那个小姑娘的轻言软语,一颦一笑,仿佛那些才能带给他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满足与惬意。 可惜,阿绵还是太心软了。 宁礼轻叹一声,负手向南望去。 第四十二章 阿绵在宫中连续待了有六七日,期间收到程嫣和自家娘亲的埋怨若干。 因为那日本来说好一起回府,结果是太子殿下派人送她回去,把程嫣吓得一路都不敢说话。她阿娘则是觉得这几年好不容易闺女收了心,陛下太子也很少传她入宫了,结果阿绵自己巴巴跑去,还要留在宫中陪人,可不是将她往日的教导都抛在了脑后。 毫无疑问,这是程宵透露给自家娘子的。阿绵觉得自家老爹越来越不和自己站在一边了。 程王氏又派人来道,十二日后便是程青大婚之日,她回不回来都要提前告知一声。 阿青姐姐马上要成亲了啊……阿绵陷入思绪,除去程婉,程青还是她们程府第一个正式出嫁的姐妹,无论如何,她也该回去看看的。 可是再过几天,太子请的那位名医也该到了。 阿绵最近向宫中太医学了几招来做药膳,元宁帝正处在戒酒的初始阶段,如今吃什么都无味,手也抖得愈发厉害了。从昨天开始就是阿绵和李安轮流给他喂膳,但他好面子得很,往往都要摒退其余人才肯张口。 今天好不容易状态好些,元宁帝就去偏殿和侍卫比试来发泄不能饮酒的憋闷了。 阿绵一时起兴,从宫中请了位老嬷嬷来,让她教自己如何调香。 “小姐,婉婕妤在外面,求见陛下。”小九进来道。 “婉姐姐?”阿绵想了想,“我先去问问陛下。” 她边走想到,元宁帝有些日子没有驾临后宫,也没临幸妃子,这对于之前的他来说的确不大正常,也怪不得有些人会着急。 程婉并非第一个来求见的后妃。 才走进被空出来的偏殿,阿绵就见到元宁帝赤着胳膊大汗淋漓地在和侍卫肉搏,其中姿态……阿绵还真是没怎么看出什么力量美,毕竟两个大男人浑身是汗地纠缠在一起,她看了只觉得辣眼睛。 阿绵便对李安说了程婉,李安静待会儿等元宁帝回身擦汗时才道:“陛下,婉婕妤求见,可要传娘娘进来?” “婉婕妤?”元宁帝疑惑道,“那是谁?” 闻言,阿绵直接黑了脸。 好歹是宠幸了六年的人,居然还能问出‘这是谁’,这简直已经不能用一个渣字来形容了。 李安抹了把汗,小声提醒他,“陛下,就是安仪郡主的堂姐程婉,婉婕妤啊。” “噢……”元宁帝长应一声,用余光瞥了瞥阿绵,见她果然没好脸色地看自己,不自然道,“朕……就说朕今日诸事繁忙,没空!” 回想起来,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当初就鬼迷心窍幸了阿绵堂姐,还是在程老夫人的灵堂前直接把人带走。 明明他那时只是真的想去程府拜祭一下程老夫人,元宁帝如今颇觉心虚,他向来把阿绵当女儿看待,如今却有个‘女儿’的姐姐为妃子,这个……饶是他一直荤素不忌,也觉得在阿绵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来。 阿绵对他断然拒绝程婉倒没什么意见,想见什么人是元宁帝的自由,即使程婉与她关系不浅,她也不会多此一举。 程婉得到回复时却是不大相信,她在陛下这里少有被拒绝的时候,这几日陛下也不待在光元殿了,而是回到了原来的寝宫,更不招幸妃子,究竟是为什么? 宫中除了太子和元宁帝身边的人,其他人并不知阿绵一直陪在元宁帝这边,是以程婉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失宠。 她走的是温柔识大体的路线,此刻也不好吵闹,只道:“陛下也许方才是有事,我在这里等上片刻,小公公再去为我通报一声,如何?” “这……”传话的内侍有些犹疑,他也不是不懂事的人,眼见着陛下心情正好,哪能因为这个差点没被陛下想起来的婕妤去坏了兴致呢。 可是婉婕妤之前确实是受宠,又是安仪郡主的堂姐…… “小的再去为娘娘说一声,若陛下实在没空,娘娘可莫怪罪。” “谢过小公公了。”铃儿上前一步恳切道,将一个小荷包递去。 内侍露出笑意,“铃儿姑娘这是哪的话,为娘娘尽力是小的本分。” 才跑回殿中,他就被眼尖的李安叫住。 李安当总管这么多年,早就成了人精,岂能不知这小子满脸笑意是为何,便拉下了脸道:“你这小子真是不知死活,陛下待你们稍微好上几日你就不知进退了?” “李总管。”内侍谄笑,“小的也就说一声,不干别的。” “说一声。”李安哼道,“这一声若要了你的小命,也不怕?” 内侍顿住,露出惧怕神色,终于想起之前陛下肆意砍杀宫人的情形,“那,那……小的回去告诉婕妤一声?” “也不必去。”李安颇为满意,“婕妤娘娘等上一会儿,自然就了解陛下的意思了,怪不了你。” “听李总管的。” 程婉是个有耐心的,直接从清晨等到了午时,足足等了近两个时辰,也不见有人来回她。 她摇晃两下,有些站不住了,神色担忧,“难道我不知何时惹怒了陛下?” “娘娘别急,陛下近日都未入后宫,想必是要清静一阵,才不见人的。”铃儿劝慰道,“陛下若真怒了,又怎么会闷声不吭。” “也对。”程婉连连点头,“陛下不是这种性子,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回吧。” 阿绵并不知道程婉在外面等了这么久,她被元宁帝拉着看他练武了,而且还兴致勃勃地要教阿绵两招。 虽然有些兴趣,但阿绵看了看他们拳脚的力度,默默拒绝了,她还是好好当个身娇体弱的郡主吧,彪悍风格不适合她…… 直到用过午膳元宁帝去午睡后香儿才小声告诉她程婉在殿外等了那么久的事,阿绵听了有几分感慨,当初在府中,程婉算得上是个淡然无争的性子,人也温柔体贴,如今到了皇宫,也不得不为了争宠费尽心思…… 香儿瞧着,开口道:“小姐,其实也不必为婉婕妤担心。奴婢每次来,都听着人说婉婕妤如何受宠。柔妃娘娘大度,还时常来看她,怕婕妤在宫中过得不习惯。可每次只要陛下在,婉婕妤就定会找法子推了柔妃娘娘,想是怕柔妃娘娘分了她的宠爱。婕妤现如今,可不是原来的婉小姐了。” 香儿语中略带不认同,柔妃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众人都是了解的。婉婕妤心性狭小,竟连关心自己的姑母也容不下,也怪不得旁人说她一朝得势便忘本了。 阿绵也有所听说,只一笑道:“我还没说什么呢,你话倒多。” “奴婢这不是怕小姐心软,还想着给婉婕妤做主呢。”香儿不好意思道。 “你家小姐又不是活菩萨,哪能什么事都管。”阿绵好笑塞了瓣橘子过去,“可歇着吧,我的香嬷嬷。” 她正准备也小憩片刻,就有东华宫中的人匆匆跑来,“郡主,陛下可在?” “陛下正睡着呢,可是太子有事?” “哎哟这……”来人急得跺脚,“太子方才在御马场出了意外,和御史大夫张大人之子比试骑术时,马儿突然出了问题,将太子殿下摔了下去,如今殿下正在昏迷中。朝中又有急报传来,必须,必须要陛下出来做主啊!” “我去叫陛下。”阿绵起初慌乱一瞬,很快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太子那边传了太医没?” 来人快步跟着她走,边回道:“已传了,大半个太医院的人都去了东华宫,太医道性命无忧,只是伤势较重,今日怕是醒不过来。” 这么严重。阿绵心中一凛,将担忧的神色压住,小步走到元宁帝榻前,“陛下,陛下。” 闻到熟悉的气息,元宁帝没有因被打搅睡眠而暴躁,在李安服侍下坐起身,“何事?” “太子哥哥有些事,不能处理政务。朝中又有急报传来,陛下……” 阿绵咬唇,元宁帝这几天有她陪着倒没什么事,就怕去朝堂会受什么刺激。她只是一个郡主,在他和大臣商议时显然是不适合待在其身侧的。 元宁帝微眯了眼,示意宫人给自己穿衣,目光锐利,“太子怎么了?” 既然要让他出手,肯定是瞒不住的,阿绵低头道:“太子哥哥骑马受伤了,我先去看看,再着人禀报。” 元宁帝眸中也有担心,但他隐藏得极好,只沉声道:“好,李安,传召柳丞相和程太尉,乾元殿议事。” 目送元宁帝大步离去,阿绵匆匆赶到东华宫。 东华宫寂静无比,来往宫人极有分寸,进退有度,不敢弄出一丝多余声响。 阿绵见到一盆盆血水往外端,心中刺了一下,拦住王泉,“太子现在如何?” 王泉向内张望,见是阿绵才小声道:“郡主莫急,太子殿下并未受伤。” “……那这血是?”阿绵有些懵了。 “是御史大夫张承之子张合。”王泉语中带了些庆幸,“若非这位张公子提议换马,恐怕出事的便是殿下了。” 看来这次出事依旧不简单。 阿绵似乎有些懂了,太子这么做,难道是想迷惑幕后的人,想让人以为受伤的是他? “郡主殿下若想进去,便去吧。”王泉继续低声,“殿下之前吩咐过,若郡主来了不用拦。” “嗯。”阿绵绕过屏风,慢慢走近。 榻上趟的果然不是太子,而是脸色惨白的张合,他完全没了血色,右臂和额头伤口不浅,虽未到气若游丝的地步,也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太子正沉声发怒,地上满是碎片,“一群庸医,这也不行那也不会,孤要你们何用!” 他压低了声音,却显得怒火更胜,让人不敢直视。 阿绵暂时没有靠近他,走至床前,才发现张合胸前还有一道伤口,上面有一根粗刺,正是它使众人束手无策。贸然拔去只怕张合会失血过多而死,不拔……也撑不了多久。 发作过太医,太子也走来,语气沉重,“张合是代孤受过。” 阿绵虽然和张合不熟,但见他伤势如此惨重也有些同情,“太医治不好吗?” “他们不敢拔刺。”太子转了神色,下定决心,“那就孤来。” “阿绵,你转过头去。” 阿绵知道他是怕吓着自己,可像他这样冲动拔掉肯定是不行的,到时张合不是痛死就是流血过多而死。极力回想着以前知道的医疗小常识,阿绵脑中一闪,有些不确定道:“太子哥哥,先…先拿个东西放在腋下让他夹着吧。” 太子挽起长袖,“这是何故?” “好像可以止血?”阿绵记不大清,但此刻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要动手就快些吧,再拖下去他就要不好了。” “嗯。”太子让阿绵退到远处,再命两个力气大的内侍按住张合。 阿绵也有些怕见到喷血的场景,她看向别处,正好看到那些太医松了口气的模样。 看来,这群太医的确是不敢拔。不过不是因为怕拔了让张合失血死了,而是怕到时候太子和御史大夫张承会怪罪他们吧。 阿绵胡乱想了会儿,耳边听到布帛撕裂的声音,还听到张承的闷哼和挣扎声,片刻后,太子平静的声音响起,“上药。” 看来是有惊无险了。阿绵也放松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方法有点奏效,结果是好的那就行了。 她慢慢走回,见太医探了探张承额头,道,“张小公子今夜恐怕会浑身发热,晚些命人用烈酒将他全身擦拭一遍再换上干净里衣即可。” “不过……以张小公子如今的伤势,怕是不适合移动。”太医小心瞄了眼太子,毕竟这可是太子寝宫,若太子要将人移走,他们也无话可说。 太子点头,“便让他在此地养伤。” 许是因为刚才的剧痛,张合缓缓睁开眼,他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安仪郡主的声音。 郡主的声音还是那般,轻轻柔柔,绵软可人,每次听了都让他觉得,真想好好护着这声音的主人,叫她一世都只有欢颜。 果然,见到阿绵的身影立在不远处,他勉力扯出一个笑来,“郡主。” 不料他一眼瞧见的是自己,阿绵怔了一下,回点头,露出礼貌性的笑容,退了出去。 现在不是她该待着的了。 太子敛目,对他淡声道了句,“你好好养伤,孤定会给你个交待。”大步走出寝殿。 第四十三章 由于太子“受伤”,元宁帝不得不重掌朝堂,这让几家欢喜几家愁。 大皇子得知消息忍不住露出失望愕然神情,他对元宁帝情况知晓一二,本来以为这么一来,总有部分权力要分到他手上,没想到…… 他扼腕叹息,垂头不语。有幕僚小心道:“不如……殿下明日上朝时,让人配些刺激性的香包,只要陛下一发疯,不就行了。” 幕僚本以为自己提了个顶好的主意,没想到大皇子阴测测一笑,随手拿起砚台就往他头上砸去,“蠢货!你想父皇在朝堂上当众‘弑亲’吗!” 他可没忘记当初父皇发疯最狠的时候,看人的眼神多么可怕,也没这个自信自己能和太子一样让父皇在发病时仍能下意识避过。 幕僚被砸得头破血流,也不敢擦一下,连连告罪,在大皇子不耐烦的目光下退了出去。 大皇子气息不顺,唤来另一人问道:“朱月那边如何?” “属下曾催过,朱小姐几次推脱,说是找不到好时机。”来人长得尖嘴猴腮,一副刻薄面容,若程府的仆从在此,定能惊讶认出,这人正是程府四房里孙管家的侄子孙裘,一年半前成为了程府外院中的一个护卫。 大皇子冷哼一声,“看来还是催得不够紧。”他转身将放在盒内的一块香帕取来,“你把这个找机会交给她,告诉她若是不按吩咐办事,她可要想好后果。” “是。” 孙裘退下,大皇子想到近期自己的谋划,心中半得意半担忧,在这其中,安仪郡主是不可缺少的筹码。 大皇子久经人事,哪能看不出太子对那位小郡主的心思,偏偏其中一位当事人至今都是懵懵懂懂的。 而且这位郡主在父皇和镇北王心中的分量都不低,他还不好好利用便是浪费了这天赐良机。 太子暂时退居幕后,除去可以放心的人,也不好让其他人见到他生龙活虎的模样,便一直待在书房中。 寝殿中住了张合,每天都有人换药端药,倒没引来几人怀疑。 阿绵本以为太子应该忙着追查幕后主使,没想到他居然是整天在书房看闲书,还要拉着自己一起,偏不让她出去和五公主放纸鸢。 百无聊赖地窝在太师椅上,阿绵身上盖上了一层薄毯,只露出一张粉嫩嫩的小脸来,懒洋洋地举着手里的诗经,旁边有太子时不时投喂一颗蜜饯,她便张嘴接下,活脱脱一只被人养得娇软无力的猫儿。 “太子哥哥,你差点喂我鼻子上了。”阿绵不满拉下书,鼻上蹭了小块蜜渍,像个小花猫。 太子转头一看,顿时笑出声,“我不是让你自己来接么。” 阿绵哼一声,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拭去,“你就不怕我再咬了你手。” “就你那点力度,怕是让你用力咬连印子都留不下。”太子点点她,“吃块蜜饯也要喂,小心哪日又胖回了小时候,我倒是不介意,到时候你可别又和我来哭鼻子。” “谁管你介不介意呢。”阿绵懒洋洋翻了个页,“我爹爹阿娘不介意,未来的郡马不介意就可以了。” “郡马?”太子重复了声,似乎觉得这称呼有些刺耳,“怎么,就想着选郡马了?” “唔……”阿绵移开书,“前阵子阿娘似乎提过,还说了好些大臣的儿子,不过连个画像都没有,我哪知道喜不喜欢呢。” “哦?”太子笑得让人悚然,“那若是有了画像,又长得颇为俊俏,就喜欢了?你这是选郡马,还是选妃子呢?” 不经意接触到他的眼神,阿绵立刻炸毛,小心往毯子里缩了缩,只露出无辜的眸子,“太子哥哥,你,你怎么突然笑成这样?” 太子从鼻翼间微哼出一声,斜睨他,“怕了?” 嗯……阿绵干脆用书盖住头,嘀咕道:“难道是提前到了更年期,怎么感觉最近阴晴不定的?” 前几天张合受伤的时候就是,前一刻还对她和颜悦色的,下一刻张合脱离危险就开始用捉摸不透的眼光盯她。 阿绵撇撇嘴,所以说她就讨厌这点了,一个个神秘莫测的,还没有陛下可爱,至少陛下现在对她都是不假辞色了。 瞧着她这榆木脑袋的模样,太子简直恨不得把她脑袋给敲开,看看里面到底整天装的是什么。 明明偶尔对着他时也会脸红,怎么关键时刻就是不开窍呢?太子思忖着,是不是自己的方法哪里不对。 他哪知道,阿绵这不是不开窍,而是根本没人去点醒她。 两辈子都没有男女感情经历,阿绵又向来心大,即使偶尔觉得他对自己似乎有那么点不寻常而有些想法,她也很快会将这些悸动压下去。毕竟这是皇权至上男尊女卑的古代,不提倡自由恋爱。太子身为现在的储君日后的一国之君,是注定拥有万千美人的,她可不想自己也陷入无尽的争宠深渊中去。 更何况,最最重要的一点,她现在和太子可是名义上的兄妹。 所以每次有异样时,阿绵都会告诉自己,太子哥哥这是把自己当妹妹宠,才不是有其他心思。这样催眠久了,她也就信以为真,很少再因为太子这些小小的暧昧举动而心思波动了。 如果太子知道,他打着“温水煮青蛙”的主意,想让这小丫头慢慢习惯自己,反而起到了这种效果,定会气得吐血。 不过这也都是因为阿绵目前年纪还小,太子有心想让小丫头多过几年肆意快活的日子。 毕竟如果二人真的成婚,阿绵成了太子妃,即使有他宠着,也不可能再像现在这般轻松了。 悠悠瞥她一眼,太子道:“小五比你大,都未急着选驸马,过几年再选也不迟。” “我能和五姐姐比嘛。”阿绵瘪嘴,“阿娘总和我说,她当初和我一般大时,就已经和爹爹定亲了,所以急得很,每天在我耳边念叨呢。” 太子面无表情,心想着是该再去找程太尉聊聊了。 阿绵自然也是满心不乐意,她是没那个勇气,不然也想学宁清惋了。好不容易有了这种身份,却还是被自家阿娘压得死死的。 好在她阿娘也挑得很,但凡有些想法的人都要提前调查一番,有通房小妾的不行,常去青楼楚馆的不考虑,心性不好脾气暴戾的直接划掉,只会依靠祖荫不事生产的官二代更是通通无视。 这样一来,能够满足她条件的就所剩无几了。 阿绵有一次甚至还听到阿娘对身边嬷嬷说,三皇子可惜了,本来是个多好的人选,又是表哥表妹,从小也待阿绵极好,若是阿绵嫁过去,可谓后半生也无忧了,偏偏陛下插一脚让皇后把阿绵收为义女,这身份上……就不大好说了。 听后阿绵心中庆幸不已,她一直就把三皇子当成亲哥哥,和亲哥哥成婚什么的…绝对接受无能啊。 也幸好她没把这件事说出来,不然…太子只怕有好一阵子不给自家三弟好脸色了。 “太子哥哥是不是至今没有太子妃,所以也不乐意我和五姐姐先成亲呢?”阿绵笑得狡黠,从太师椅上坐起,拿诗经在他面前晃了晃,“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我可还记得太子哥哥收到的那条绣帕上的诗,如今,可有进展了?” 她这好奇不已的模样让太子失笑,“怎么也学起那些长舌妇来?” “我这是代表陛下皇后娘娘还有诸位朝臣关心我们大苍太子的终生大事。”阿绵一脸严肃,凑上前,“太子哥哥,不如……透露一二?” 就她所了解的,京城中对太子妃之位有意的那可不止三四个,简直可以组成一个连了。其中各种类型的美人儿都有,温柔似水的,泼辣爽利的,知书达理的,和善体贴的……扪心自问,若角色调换,阿绵觉得自己可抵挡不住这诱惑。 她凑得太近,太子偏过头来,二人之间只有几个蜜饯的距离。他眼中的神色让阿绵有些捉摸不透,但不妨碍她看着那双凌厉飞扬的眉发起呆来。 看她无意识继续靠近的模样,太子勾唇一笑,也没阻拦,甚至直接一推,让她倒了下来,然后接住。 “阿绵觉得孤应该娶个什么样的太子妃?”他居高临下地俯视阿绵,唇角微弯的模样显得有些痞气。 阿绵反应过来,犹豫着想起身,却被他牢牢按住。 咳咳……阿绵不自然咳起来,“这是太子哥哥选妃,又不是我……” 太子一笑,看着她不语。 阿绵觉得有些奇怪,小声道:“太子哥哥,让我起来……” 是该让这小丫头开开窍了,太子想着,眸中露出的侵略性光芒是阿绵从未见过的。 呆怔着,阿绵感觉到他慢慢俯下身来,湿热的气息铺洒在她脸上。 隐隐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阿绵想偏过头去,却被太子大掌有力地固定在他腿上。 “阿绵,记着,孤可不只是太子哥哥。” 语罢,他温柔而不容反抗地覆上阿绵因惊讶而微张的小口,在唇边反复极具耐心地缓缓描摹形状。 脸慢慢红了起来,阿绵感觉周围温度正在上升,只发出一个“呃”的音节,很快就被对方吞了下去。 她小幅度挣扎起来,眼睛瞪得极大,满是震惊。 太子眸中有了笑意,将她抱起,手仍固定在她脑后,唇舌间渐渐深入,却依旧慢条斯理的,仿佛在品尝某种大餐。 似乎也感觉到了热度,他轻柔吻着,用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将领口解开,使阿绵直接便看入了他毫无阻挡的颈间和喉结。那里在轻轻耸动,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阿绵毫无经验,只能被动地跟着他的动作,起初还不停逃避,后面就只能任其摆布了。 短短片刻,阿绵却感觉自己脸红得几乎滴血,热度上升到爆炸,好不容易等太子放开手,终于使出浑身力气从他腿上跳下来,瞪着他,“你!你……” “孤怎么了?”太子抚过她唇边银丝,又理了理被阿绵抓皱的衣袖,随后挑眉看她。 这动作简直……简直太……阿绵忍不住了,感觉头上都开始冒白烟,顺手拿过诗经往太子脸上一砸便跑了出去。 太子被砸了个猝不及防愣住,随后看着阿绵恼羞成怒奔出的背影,半晌笑起来,听得屋外的王泉一惊,嘀咕着太子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提前发起病来了? 阿绵惊慌失措地跑到了元宁帝那里,等他追问起发生了什么又不肯说。 她觉得刚才的反应太丢脸了,打死都不能说。 而且在元宁帝心中她和太子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儿子,如果他知道女儿和儿子突然亲上了……咳咳,这后果无法想象。 她不肯说,眼睛和脸又红红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让元宁帝还以为是太子欺负了她,回头把太子好一阵训。 “朕还好着呢,就敢来欺负朕的郡主了,若朕有了什么,岂不要翻天了?”这是元宁帝的原话。 太子听了,只满不在乎一笑,“小丫头没出息,就会找父皇您告状。” 他这话让元宁帝瞬间抄起旁的剑柄,撵着人在殿内好一顿揍。 李安王泉二人听着里面的动静,俱是一脸欣慰,“陛下和太子感情真好。” “可不是。” 另一头,阿绵躲回了住处,特地洗了把凉水,发现脸上热度丝毫未退,不由懊恼地捂住了脸。 香儿小九看了半天,见她仰倒在榻上,望着上面发呆,才小心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阿绵翻了个身,将自己卷进被褥,闷声道:“被人戏弄了。” “谁敢戏弄小姐?”香儿惊讶。 小九却立刻了然,“定是太子殿下了。” “不准再提他!”阿绵气恼,掀开被子,“从今日起,若是他再来,都说本郡主不在。” 这气得,连郡主自称都出来了。 香儿二人对视一眼,虽然疑惑,仍俯首道:“是。” 好在突兀了这么一次,太子也知道不宜再惊动这小猫儿,若是真的吓跑了就不好了。 他也只是想让阿绵了解下自己心意而已,毕竟守了这么多年,眼看小姑娘就要长大了,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别人叼走,他可不要气疯。 回味了下滋味,太子发觉比他预料中还要好上许多。小丫头娇养这些年,浑身都软软的,又带着一股香甜气息,差点让他忍不住想做些别的。 不过……太子仍有一丝迟疑,他也没有尝试过,那些不过是从册子上看来的,也不知道阿绵的感受如何。 若是因为经验不足而惹了小丫头不喜可怎么办?太子面上没显露,还是有些担心的。 而他担心的阿绵正千方百计地想着如何躲他,在元宁帝偏殿中缩了几日,见他目前状况良好,与大臣议事时也大都能保持心情平稳,阿绵便放下了一半的心。正好要到程青成亲的日子,她便对元宁帝说了声,径直回府去了。 回府后她直奔程王氏房中,往怀里一扑,娇声软语。 旁边嬷嬷笑看着她,“小姐日后可不能再这么鲁莽了,夫人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了。” “双身子?”阿绵顿时懵了,“阿娘…又有孕了?” “什么‘又’。”程王氏笑点她额头,“自有了你这小磨人精,娘何时有过了。” “正是。”嬷嬷一脸喜气洋洋,“夫人这是要再给咱们府中添个小小姐小少爷啊。” 阿绵想了一下,她娘也才三十多,算不上高龄产妇,不过在古代依旧是有些危险的。 顿时小心翼翼起来,从程王氏怀中起身,“阿娘,我刚刚没撞疼你吧?要不要传大夫来?” 她这紧张的模样看得程王氏哂笑,“哪里就那么柔弱了,倒难得见我家小郡主这么害怕,比你爹爹还夸张了。” 程王氏近几年和程宵感情升温,重回刚成亲时蜜里调油的模样,这才又有了身孕。 阿绵老实坐在旁边,“可不能大意,阿娘,要不我让陛下派几个宫里的老嬷嬷来,她们有经验,若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也能一眼看出。” 她想到了以前看过的那些宅斗宫斗文,心中惴惴,她老爹的妾室可也有好几个,安分的有,不安分的也有,可不能让她阿娘有个什么万一。 程王氏哭笑不得,“又是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呢?吓成这样。” 程王氏本来就将后院把持得极严,如今程宵又全心放在她身上,自然没什么顾虑。 阿绵其实也是知道这点的,只不过关心则乱,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个亲生弟弟妹妹,陡然被这消息一炸,脑子转不过来而已。 不过被这好事一冲,阿绵先前因为太子一吻的郁闷也就散了许多,兴致冲冲地开始给才两个月大的宝宝取起乳名来。 “再过两日,就是你阿青姐姐的大喜之日。”程王氏宠爱地看着她,“因我月份尚小不便出去,便托了你三婶代我去,你那日可要一同跟着?” 阿绵点头,俏皮道:“我还未见过别人成亲呢,去看看也好。” “姑娘家的,说这话也不害臊。”程王氏嗔她,转而道,“娘前些日子和你说的,可记着了?有好好想过吗?” 程王氏说的正是给阿绵选郡马的事,阿绵顿时蔫下来,那名册……只有简单姓名身家的介绍,其他什么都没,叫她怎么想。 而且,她真的没想过要这么早把自己嫁出去啊。 看出她心意,程王氏柔声道:“阿娘也不是让你这么早嫁人,只是你快及笄了,总要提前相看一番,不然好郎君可都要被别人挑走了。” “挑走就挑走吧。”阿绵懒懒道,“反正我都不喜欢。” 她摇摇头,将太子面容甩开。 “真是个没心的。”程王氏恨铁不成钢,“难不成你真要和五公主学?” 她顿了顿,觉得以自家女儿这性子,若是养面首…… 那哪养得了面首,程王氏连忙撇去这荒唐的想法,还是有些不能接受养面首这种事。 公主毕竟是身份使然,他人不好说,她却不能让自己女儿这么荒诞一生。 “阿娘你就别操心了。”阿绵递去一块糕点,“既然有了身孕,还不好好歇着。我还小着呢,哪里就急着定亲了。” 程宵笑着抚须进门,“阿绵说得正是,夫人就安心吧。” 第四十四章 程宵止住起身的程王氏,温柔道:“夫人如今有孕,礼节能省则省,可别累坏了身子,为夫可会心疼。” 程宵向来内敛,能说出这番话还是经过这些年调教的后果,程王氏羞红了一张脸,美眸一嗔,示意阿绵还在这里。 阿绵默默别过眼,果然还是父母秀恩爱的杀伤力最大。 “阿娘好好歇着,我去找阿青姐姐说些话。” 婚事就在两日后,该准备的也都妥当了,程青如今不过是在房内绣绣花,听听自家姨娘的教诲罢了。 阿绵来时正好碰到了程青母亲宋氏,宋氏是个温和知礼的,向来也不会故意弄些争宠陷害的小把戏,所以阿绵才能和这位庶姐感情颇好。 “郡主。”宋氏行了一礼,笑道,“郡主既然有事找阿青,妾身就先退下了。” 程青正好缩着手,想将什么东西藏到枕下,被阿绵眼尖发现,忙抓住她,俏声道:“藏的什么?还不让我看见。” “不过是本书。”程青脸颊微红,“别闹我了,你一个未出阁的郡主,可不能随便瞧。” 这话一出,阿绵就知道是什么了,无非是古代女子出嫁前必看的避火图。 她虽然心痒痒有些好奇,但程青面皮薄,不像程嫣五公主那样可以随意开玩笑,便坐在榻上,“我哪敢闹阿青姐姐,阿娘可说了,叫我不许打搅你,若影响了你的大好日子,非抽我一顿不可。” “母亲向来是体贴的。”程青感动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前些日子我还听人说,你又要在宫中待好一阵子呢。” “阿青姐姐成亲,我便是再有事也得回来呀。”阿绵凑到她耳边小声道,“顺便看看我未来姐夫如何。” 程青羞意更甚,扭扭捏捏小声道:“姨娘方才和我说,她打听过了。是个洁身自好又上进的,房内连个通房丫鬟也无,专心考取功名呢。” 阿绵笑意盈盈看着她,见她明明十分开心却还强忍的模样,觉得可爱无比。 若说的属实,那这桩婚事的确十分不错了,程青虽然只是庶女,但以她们爹的身份,这庶女已比不少官员的嫡女分量还要重了。那家若是个识趣的,在程青嫁过去后也只会对她越来越好。 “既是这样,阿青姐姐这两日可更要好好歇息,待成亲之日才能容光焕发。” 阿绵拉着程青,两人悄声说了些小姐妹间的知己话。 虽然长大后程青因为清楚了身份之别而少了几分亲近,可这么多年的姐妹之情是少不了的。 “对了。”程青忽然想到什么,“朱月这几日还来找我呢。” “阿月姐姐?”阿绵也觉得奇怪,自朱月来到程家第一日起,程青就不喜欢她,也向来不给她什么好脸色,朱月怎么会来找程青? “是啊,我正觉得莫名其妙的。”程青茫然道,“她给我道贺后便赖在了这儿,拉着我说了好些话,一会儿说我好福气,一会儿又说程府的小姐运气好,还说起儿时的事。我还道她是在府中受了什么委屈,说起来眼睛都红了,但稍一打听,四婶可对她好着呢,也不知是吹的个什么风。” 朱月行为古怪,阿绵在那次拆信事件后便注意到了,她还暗中和自家爹爹说过。毕竟这事可能涉及到大皇子,如果是真的,就不只是简单的后宅争斗了。 程青就要出嫁,阿绵不想破坏她的好心情,便几句应付了过去,只在心中又暗暗提高了几分警惕。 而且她相信自家爹爹,毕竟太尉这个官位不是白当上去的,任朱月有什么幺蛾子,大概也翻不出什么水花儿来。 阿绵在程青这儿待了一整日,才依依不舍回房。 程王氏着人给她送来一罐梅子,说是知道她爱吃,阿绵尝了一口还真是,酸酸甜甜,手艺竟比之前祖母身边的老嬷嬷还好。 香儿道:“夫人是有了身孕才爱吃这些东西,咱们小姐……” 她笑起来,转头被阿绵塞了一口梅子,“叫你多嘴。” 阿绵一次吃了几碟,被小九收起来才暂时作罢。 “可知道这梅子是谁腌的?” 香儿点头,“来时听过,似乎是表小姐。夫人诊出有孕后食欲不振,表小姐便送去了几罐梅子,让夫人舒服不少。” “阿月姐姐。”阿绵一怔,“她还真是,有心了。” 她心中对朱月的这番行为也有几分了然,毕竟朱月身份尴尬,若不自己好好经营一番,在程府的日子可能就难过了。 虽然偶尔也会听到一些下人说这位表小姐善于钻营讨好,但阿绵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要她不做什么对不起程府的事,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各人有各人的方法罢了。 “阿娘有孕,可请宫中太医瞧过?” “只请了府中和京城另一位有名的大夫,大人说这点小事不必麻烦到宫里去,而且咱们府里可不就有一位太医。” “四叔擅长诊治可不是这方面。”阿绵好笑道,“明日你拿我玉牌,去宫里把最擅养身保胎的乔太医请来。阿娘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碍,只让他说些该注意的事情,开些食补的方子,确保万无一失。” “是。”香儿起身,俏皮道,“明日夫人知道了,定又要说小姐了,夫人生了两位少爷和小姐您,身边又都是有经验的老嬷嬷,想是无需担心呢。” 阿绵一笑,不置可否。 “更衣吧。” 任她们给自己卸去妆容,阿绵把玩着手中那支垂珠却月钗,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神。 不防小九不小心大力了些,扯得阿绵头皮一痛,手也下意识松开,却月钗摔落在地,玉石清脆,一折为二。 “小姐恕罪!”小九大惊,忙跪在地。 她们小姐平日好说话,小事上难得责罚人,可不代表没脾气。见过她发怒的模样,小九心中忐忑,这钗小姐似乎还有几分重视。 钗直接断成了两截,毕竟钗身纤细,又由玉石而制。上面的月牙儿成了上下两段,珠子也不知掉落到了何处。 阿绵敛了笑意,将半截钗捡起,盯了会儿,道:“自己出去领罚吧,这十日都不用你服侍了。” 小九浑身都出了一层汗,闻言如蒙大赦,磕头道:“谢小姐。” 香儿继续伺候,旁的端水倒茶换香的丫鬟也更加谨慎了。 片刻后,香儿小心道:“若是小姐喜爱这钗,不如明日再去那家铺子订一个。” “不必了。”阿绵摇头,“只是样式有些特别罢了,还没多喜欢。” 从她待在宫中的这些日子听到的消息看,宁礼确实有些不寻常的动作,只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而元宁帝的反应也有些耐人寻味,倒没有什么感觉到放虎归山之后的恼怒,反而沉凝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古从来不缺乏围绕皇权争斗不休野心勃勃的人,那宁礼呢?他是单纯为了复仇,还是也想一争这天下? 阿绵在家中悠闲两日,府里其他人可闲不起来。程青虽只是个庶女,可程王氏和阿绵这位郡主都对她的婚事颇为重视,礼节上就万分不能疏漏。 有小丫鬟看着近百抬的嫁妆艳羡不已,都道夫人大度。 程青作为新嫁娘,一早便起来梳妆打扮,阿绵这日也没偷懒,早早来了她房内。见丫鬟嬷嬷挤了一屋子,不时有人来报新郎官到何处了。 程青听了不免着急,“还不快些。” “小姐莫急。”一位老嬷嬷笑道,“这一路上事儿可多着呢,就是到了咱们府上,也要经过一番波折才能来迎小姐您。” “原是这样的嘛。”程青红脸,这倒显得她急切地要嫁出去了,便不再说话。 一切事务自有下人们打理好,阿绵暂时无事可做,便坐在綉凳上撑着两腮看她们给程青上妆。有嬷嬷拿了丝线将程青脸上细小汗毛绞去,说是‘开脸’,再细细描眉涂上胭脂。 几番精心描画下,程青本只是有几分清秀的脸竟也有些美艳逼人之感,让阿绵心中赞叹,古代的化妆术也不可小觑啊。 “阿青姐姐今日真美,看来姐夫要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了。”阿绵对她眨眼,笑得像只偷腥的小猫儿。 “又胡说。”程青头戴喜冠极小声道,伸手过来拍她一把,“可别逗我了,嬷嬷说了,可不能总笑。” 扑哧,阿绵也放低声音,“阿青姐姐饿不饿?” 她不说还好,说出来程青顿觉腹中空空,小心看了眼左右,“是有些饿,你带了?” 阿绵点头,像变术法般拿出一盒点心来,“我自然是带了的。” “不过……”阿绵拉长了声音,“阿娘也对我说了,不能让你吃太多,免得等会儿看着体态不雅,既然阿青姐姐这么饿,我就勉为其难,吃给你看好了。” 她状似体贴一笑,竟真的在程青面前吃起点心来。 “你……你。”程青手指颤抖着指她,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气,见旁的丫鬟婆子都在忍笑,“可真是个促狭的小丫头。” 第四十五章 等新郎将人接走后,阿绵跟着三婶一同去了林府。朱氏还是那般泼辣直爽的性子,只这些年因着一直没生出嫡子心中忧愁,年纪不大鬓边已有了几缕白发。 相由心生,她本也是个明艳的美人儿,因了这件事,眉间多了一条沟壑,显得有些老态。 程王氏又有身孕,她艳羡不已,“二嫂是个有福气的,是得好好歇着。” “妩姐姐和阿嫣也都孝顺,有谁敢说三婶福气不好呢。”阿绵笑道,“阿娘平时都还笑我皮猴儿,夸赞三婶把妩姐姐教得文静贤淑,求娶的人家都快把我们程府门槛给踏平了。” 朱氏脸上这才有了笑意,拉着阿绵的手话起家里长短来。 到了林府后院,轿子落下,便有人报“安仪郡主到”。 林夫人并其嫡女迎了上来,笑得热情却不失礼,“不想郡主竟亲自来了,有失远迎,还望郡主莫怪罪。” 转而要将阿绵安排在首座,阿绵不欲喧宾夺主,便坐于其左,香儿会意上前一步笑道:“夫人不必多礼,今日林公子和我们大小姐的大喜之日,郡主本意也只是来道贺,并无其他,来宾众多,夫人就不用守在这儿了。” 林夫人微笑着退去,留下其女坐在一旁,同阿绵聊天。 这里聚的都是些夫人小姐,因着这桩亲事双方身份都不是太高,来人也都是些小官的家眷。众人没想到京中大名鼎鼎却少在人前露面的安仪郡主也会来此,诧异惊喜交加,心道这下那些没来的人可要后悔了。 因了矜持,起初还没几个人上前搭话,待酒宴开席,气氛正浓,便有不少人借着些许酣意上前讨好。今日阿绵心情不错,很是耐心地一一应付过去,实在不行还有这位十分知趣的林小姐帮她推脱。 阿绵看了半晌,觉得这位林小姐着实是个妙人儿,既然女儿家能被教成这样,想必那位长子也差不到哪去。 她这番举动倒是让好些人心中暗叹,看来传闻还是有误,安仪郡主分明没有半点骄纵。尚未出阁,但身为郡主的仪态气度却一分不缺,看来那些世家公子们想要求这位郡主也不像某些人酸话说的只是为了地位权势。 又过了会儿,朱氏身旁的嬷嬷过来说了些话,阿绵便朝众人告辞。 这时堂间才议论纷纷起来,道以陛下对这位郡主的宠爱,还不知会许个什么样的夫婿,怕是太子选妃也不过如此吧。 阿绵是来了程青新房中,房内早有林氏并其他几个林府的妯娌在陪着说话,见郡主来了纷纷下座行礼。 程青有些诧异,转眼想到,阿绵这是在暗地给她长势呢,许是怕林府有人会怠慢她。 心中感动,程青承情,微红了眼眶。 “哎,这可不能哭。”一位年轻妇人道,“大喜的日子,新房哭了可不吉利。” 林夫人温和道:“没什么,有些地方还有‘哭嫁’的习俗,正是越高兴,才要哭得越痛快,管那些酸语做甚么。” “还是嫂嫂看得开。”妇人一笑,自不再言语。 再一次看到程青新嫁娘的装扮,阿绵又被惊艳了番,拉着她连声夸赞,夸得程青都低下了头,房内其他人也轻笑不止。 朱氏一同来了,都忍不住道:“可别再说了,瞧瞧咱们阿青,等会儿要被你羞得新郎官都不敢见了。” 众人一同笑起来,房外守了几个毛小子和小姑娘,本想着闹洞房,没成想这么多人在这,据说还有个不能闹的安仪郡主,个个灰溜溜走了。 程青瞥见,暗中松了口气,她可听说过不少人家闹洞房闹出的糗事。本一直提心吊胆着,没想到这些人竟自己走了。 等新郎被灌得半醉,快要回房时,陪着程青怕她觉得无趣的人才一个个告退。 阿绵本意是直接回府,没成想在林府外见到一直等着她的马车,马车绘有五龙祥云花样,非皇亲国戚不得用。 这一辆马车大喇喇置于正中间,其他都自发地缩到了一旁不敢触其锋芒,想是也猜出了里面人的身份。 有些本来离开了好一阵子的人都停在了路旁不敢再走,想着等里面那位殿下出来行个礼再退,不然事后被御史参一本不分尊卑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林大人许久才得了消息,忙一路快走地迎出来,见到的却是帘布紧闭的马车,四处张望一下,求助的目光投向阿绵。 正中间的马儿不耐烦打了个响鼻,昂着头巡视一圈这群人,其神态气势简直和主人如出一辙。 阿绵认出驾车的人,看着好笑,刚想迈步,转眼想起数天前被某人突然强吻的事,脸瞬间黑下来,绕步道:“三婶,我们回府吧。” 朱氏张了张嘴,“回去?” 林大人也呆住了,那位殿下难道不是来寻郡主的?不然他们这小庙怎么可能请得到这么大一尊佛。 他沉吟一声,犹豫道:“郡主留步。” “林大人有什么事吗?” “呃……”见到这位郡主的脸色,林大人竟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只得拱手,“无事,是下官鲁莽了。” 眼见阿绵就要离开,马车上的人终于沉声开口,“安仪。” 他唤的是封号,听着似带不悦,只有阿绵才听出里面的服软。 阿绵故作诧异道:“原来是太子殿下,之前臣女不知,失了礼数,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装,安仪郡主你再装。旁人眼观鼻耳观心,暗暗瞅着这场好戏。 “无事。”太子再度开口,“安仪,上来。” 大庭广众之下,阿绵也不好公然违抗太子,只得闷闷不乐走了过去。 果然狡诈,特地挑了这个时候来逮她。直到掀帘坐进去,阿绵都还别开眼,不去看正中间坐着极具威仪的太子。 太子无奈,“还真准备不理我了?” 王泉是知道他这份心思的,前几日琢磨不透时,太子实在无人可诉,便与王泉说了一番,王泉说得好听,“太子殿下,这是好事啊。郡主只是羞怒,并非真的生气,若是真心不悦,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似躲非躲,欲拒还迎。” 然后还提议太子趁这个机会来守郡主,众目睽睽之下,郡主肯定也不敢不跟他回宫。 若是被阿绵知道王泉这些话,定会怒得暴揍他一顿,还欲拒还迎,先揍得他‘欲拒还迎’! “男女授受不亲,太子还是离远些吧。”阿绵往后坐了些,鼓着两腮,像个气呼呼的小动物。 太子看着有趣,很想戳上一戳,但周围都有人,便命侍从去告诉了朱氏和林大人一声,他要带郡主回宫了,令他们不必相送。 马车缓缓驶离,朱氏目瞪口呆,带着阿绵来了一次林府,人就又丢皇宫去了,回去二叔二嫂铁定要埋怨她了。 “父皇有事。”太子忽然一本正经道。 阿绵果然立刻转头,满脸担忧,“陛下怎么了?” 太子顿觉有些不是滋味,他怎么觉得……自家父皇在阿绵心中地位远高于自己呢? 见他不做声,只目光深远地看自己,阿绵急了,“难道又犯病了?马车怎么这么慢,太子哥哥,让他们快些。” 唔……太子伸出长臂拦住,阿绵正好撞上去,他唇角一斜,“父皇酒瘾和病都犯了,你又不在身旁,孤拦着他,他可每日叫着要砍孤呢。” 他话中有几分小委屈,还露出额头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伤口给阿绵看,“父皇撞的。” 这也是王泉说的,他说太子殿下平日太强势,但对着郡主这般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有时就该示示弱,才能让她心软,进而卸下心房。 太子也不知王泉这去了势的公公是如何知道这么多哄女孩儿的招数,不过听着觉得颇有几分道理,便决定试试。 上次父皇在场时不就是这么用的? 阿绵眼角一抽,“真是好严重的伤。” “所以父皇暂时还离不得你。”太子靠近,凝视着她,低声道,“孤……也是。” 阿绵没感受到这语气有多感人多深情,只觉得鸡皮疙瘩落了一地,眼睛抽搐得更厉害了。 太子在她心中定位一直是言情小说中的邪魅狂狷霸道总裁型的,忽然来个这么无辜卖委屈还玩深情……莫不是中邪了? 她终于开口,却是小声道:“太子哥哥,你是不是也…犯病了?” 太子:…… 于是一路上,两人都再无话。 太子面无表情,阿绵极力忍笑,之前的恼怒也抛了开去。 等到了宫中,阿绵才想起一个问题,“香儿呢?” 另一侍从道:“郡主放心,香儿姑娘在后面的马车上呢,随后就到。” 阿绵点头,想起之前太子的话,“陛下现在何处?” 侍从看了眼太子,回道:“正在东华宫呢,张公子气色好转,近日已能下地走动,陛下便每日来寻张公子对弈。” 哦?阿绵惊讶挑眉,上了另一辆软轿,朝东华宫去。 太子辇车紧随其后,等看着阿绵进了东华宫去寻元宁帝,王泉笑着迎上来问太子可有成效,太子才终于一拉脸,一脚将王泉踹翻在地。 “狗头军师!” 王泉作势趟地不起,沉思着:……又是发的什么火儿? 第四十六章 张合伤势大好,原先眼见着就要不行了,这才十来日就已经差不多能行动自如,他生得文雅,倒没看出身体这么强健。 元宁帝很是欣赏他,自从知道张合下棋技术不错后几乎每日都来。 他正是犯酒瘾的时期,若不找个其他事情来做,恐怕真是要时刻发狂了。 二人凝神思索,元宁帝好攻,大张大合,喜欢出险招奇招,这让张合这个看惯了各式书中棋局的人也常常猝不及防。 阿绵进殿,还未至,元宁帝就已因香味辨出了她,未回头道:“舍得回来了?” 张合闻声抬头,忙低眉行了一礼,“郡主。” 父子两人真是一个样……阿绵无语,“陛下,程府才是我家啊。” 她摆摆手,示意张合继续,站到元宁帝身旁去看棋盘。 元宁帝哼一声,“朕既然封了你为郡主,宫中便也是,有何不对吗?” 阿绵心中默默吐槽,决定不和他争辩,如今元宁帝越发幼稚了,连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也能和人争执个半天。 倒不知他这次重新出山,是如何再度收服那些臣子的。 棋盘正厮杀到激烈处,元宁帝落下一子,颇为满意,自觉这招对面应该不能轻易破解。 没想到对面的确没能破解,但却不是因为他棋技高超,而是因为旁边多了一个人,张合心不在焉,实在专注不了。 久等之下,见张合还在拈着棋发呆,元宁帝笑道:“如何?可要朕教教你?” 张合一惊,垂首道:“不,不用,臣岂敢……” 他声音越说越小,明明之前还能大大方方伴君,如今却扭捏起来。 元宁帝何等敏锐,很快注意到一旁观棋的小丫头。 许是因为今日参加喜宴,阿绵挽了个飞天髻,髻上戴有孔雀银步摇,穿了一身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额前贴了正适合春日的桃花钿。她本就生得明媚娇艳,特意装扮之下,更是显出少女柔美来,也怪不得张合看了一眼便发起呆来。 元宁帝自觉看穿张合心思,露出一个笑来,“朕忽然觉得有些乏了。” “那,那陛下先去歇息?”张合讷讷道,心想着自己突然这样是否太明显了些。 “是该回宫就寝了。”元宁帝手一挥将棋局搅散,“明日继续。” “是。”张合起身行礼,“臣恭送陛下。” 正好太子进来,见状挑眉,“父皇这就走了?” 元宁帝从鼻间哼出一声,示意阿绵跟上,“太子今日辛苦了。” 太子咬牙,深觉自家父皇就是个老狐狸,他不愿去做让阿绵与家人分开的恶人,便等自己做了再来截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本还想留阿绵好好说些话,不过照之前阿绵的表现来看,二人恐怕暂时是无法如以往般沟通了。 想着,太子暗暗朝阿绵瞥一眼,见这小丫头看着前方,也不知在想什么,不由好笑道:“也好,已快夜深,那位大夫明早便能入宫,父皇还是养足精神得好。” 听到‘大夫’二字,元宁帝眼神一暗,很快恢复如常。 等元宁帝和阿绵身影不见,张合才能正常开口,“殿下,我身体已大好,即日便可出宫回府了。” 让他住在太子殿中,总觉得心中惴惴,虽然这几日搬离了主殿,但他身为臣子,这般总是不像话的。 “不急,过几日宫中有事,还少不了你。”太子唇角一勾,“你可想好了要什么赏赐?” “保护殿下是小臣本分,哪能提什么赏赐。”张合正色补充,“更何况那日不过碰巧罢了。” 太子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坐在雕花沉木椅上,食指于白玉棋盘上敲击,“你如今,也二十有一了吧?” 张合有些疑惑,“正是。” “可有定了亲的人家?” “并无。”张合微红着脸。 “前阵子,有几位大人还特意和孤问起你,府中各有几位知书达理的千金,你可有意?” “小臣……暂时并无此意。” 太子微微一哂,“终身大事,也不能由你一人决定,孤看张大人是早就急得不得了。虽有古人云‘先立业后成家’,但为人子者,岂能忍心让老父整日忧愁以待?” 张合垂首,有些纳闷太子殿下怎么突然关心起他的终身大事来,但这话也不无道理,更何况……他心中那点妄想的绮念,终究是见不得光,也不可能实现的。 更何况他心中清楚,自己之于安仪郡主,不过是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而安仪郡主于他,也不过是洛神之于曹子建而已。 “殿下说得是,自然由殿下和父母做主。” 等张合回偏殿,太子才略有开怀,去了书房又拿出几本书来,准备于就寝前小阅。 另一厢,阿绵与元宁帝同坐在御辇上,元宁帝面上一直带着止不住的笑意,让她不禁疑惑。 片刻后,在某人再次不经意瞥过自己时,阿绵忍不住道:“陛下,我脸上长花儿了?” 元宁帝郑重点头,“可不是,开花儿了。” 阿绵:…… 她不知元宁帝现在心情正是复杂时刻,但总体来说还是欣慰大于其它。他看着阿绵长大,虽之前早有听说有不少人心悦安仪郡主想要求娶之类的话儿,终究没亲眼见过。张合是他颇为欣赏的青年才俊,其才识气度于他心中该是京城青年一辈的杰出人物。 他赏识的小辈心悦阿绵,自然让元宁帝心中畅快,不过如果张合进一步作出其他举动,那可就不一定了。 阿绵觉得,今日这父子两人都挺奇怪的。 “再过两月,阿绵就及笄了。”元宁帝似感慨一句,紧接道,“也到了要议亲的年纪,朕都还未准备好。” 阿绵轻悠悠扫他一眼,“是我议亲,又不是陛下,陛下想准备什么?” “朕嫁女儿是举国大事,难道不该谨慎?”元宁帝反而瞪她。 李安闻言,反而笑着接话,“自然是大事,陛下这是终于想给五公主找驸马了?” 他没听着前面的话,还当元宁帝终于又起了兴致,想起还有个女儿该成婚了。 …… 元宁帝讪讪,许久未和其他女儿见面,他竟忘了,自己还有几位正牌公主了。 “叫你多嘴!”顺手将一颗果子朝李安掷去,元宁帝颇为气恼。 正是此时,御辇却停了下来,前面站了一位着了一身轻薄纱衣,体态纤柔飘飘欲仙的美人儿,那美人儿对月望了会儿,兀自念了声,“也不知陛下此刻在何处。” 幽幽转头,她便瞧见了这行人,忙行礼道:“臣妾不知陛下途径此地,误扰圣驾,还望恕罪。” 抬御辇的几位彼此对视一眼,无奈想着:这位婉婕妤娘娘是耳聋还是眼瞎呢?他们这么大一群人,前面还有开路甩鞭的内侍,她硬是能通通无视,直到说完那一句话才发现他们? 这些都是宫里娘娘们惯用的把戏,其实他们也都清楚,不过每次见着这些平日或高傲或自持的后妃们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演戏,还是不免心中感叹,不愧是陛下,这种美人儿送给他们,他们可消受不起。 因着有帘子遮挡,程婉并没看清御辇内还有另一人,只满心期待想着,当初陛下就是因她柔弱而心生怜惜,此情此景,可会让他想到他们初见那日? 她算盘打得不错,元宁帝确实想到了当初在程府一眼看中这位婉婕妤的场景。 而且他还难得清清楚楚地记起了细节,正是在阿绵祖母的灵堂上,眼前的人被他误杀了母亲还能梨花带雨地扑进他怀中求安慰。 以前是因为发病记得不清,如今回忆起来,元宁帝怎么想都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这种不知羞耻的女子,他是如何宠幸了她有六年之久的? 阿绵在身旁,元宁帝不好对她这位昔日的堂姐口出厉语。 他沉默得久了,程婉就也在夜风中站了多久。本是为了博得同情而特意穿少些衣裳,如今勇气一过,她也觉得有些浑身打颤起来。 “娘娘,披上披风吧。”身后静立的铃儿小声道。 “不必。”程婉柔柔拒绝,“铃儿,你退下。” 元宁帝终于有了反应,“铃儿?” 程婉一愣,“陛下唤铃儿有事?” “婕妤这位贴身宫女名唤铃儿?”元宁帝冷哼一声,“朕曾有一位爱妃,名讳便为此字,婉婕妤竟连这也不知?” 铃美人在程婉入宫前就已经去了,程婉又如何得知这件事,只能连忙跪地,这次脸上真的多了惶恐,“臣妾真的不知。” 她暗地咬碎银牙,若真是如此,柔妃几次三番来看她,早该知道铃儿这名字有些忌讳,为何偏不提醒她? 往日打着好姑母的旗子嘘寒问暖,到头来还不是两面三刀! 元宁帝终于找了由头发落,道:“念在你的确不知情,便只将铃儿拖下去打三十大板,着令即刻改名,婉婕妤于婉芷宫禁足十日,无诏不得出。” 事毕,御辇重新被抬起,元宁帝忍不住瞧了瞧阿绵神色,“阿绵可想为她求情?” 阿绵一怔,无奈一笑,“陛下又是从哪儿看出来的,婉婕妤既已进宫,就是陛下的后妃,我怎么可能干涉陛下后宫之事。” 元宁帝顿时倍感欣慰,即便他如今宠爱至此,阿绵也一直很有分寸,很好。 第四十七章 元宁帝打发阿绵先去休息,就寝前,趟在榻上批阅奏折时,忽然道:“李安,你觉得张合此人如何?” 李安‘啊’一声,小心看去,“既是张大人爱子,那必然是差不到哪去的,不知……陛下何意?” “朕是要听你说这些话?”元宁帝笑着看他,作势要把杯盏砸去。 李安躲闪着,谄笑道:“陛下也总得多说些,老奴才好回啊。” 放下朱笔,元宁帝顿了片刻,道:“朕想趁着还有时间,把郡主的亲事定下。这次……朕定要亲自掌目,以免再出问题。” “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李安听到这不详之语惊慌失措,“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之年,有大把时间,哪愁不能替郡主选个好夫婿呢。” 元宁帝随性一笑,“那你觉得若是张合,如何?” 见他有几分认真,李安仔细思索一番,回道:“张公子年纪轻轻就得了功名,可见必有大成。心性良善,也是好事,然,处事偶有优柔寡断,恐日后后宅难以安宁。但若是郡主的话,郡主身份尊贵,外柔内刚,与张公子,倒也有几分相配。” 元宁帝颔首,“朕也是这么想的。” 李安附和着,心中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终于想到,陛下,太子也还未娶妃啊,怎么不见您关心关心这位殿下? 再想到,陛下,郡主父母尚在,而且程太尉前几日还和您一道品茶赏画呢,您就这么把人亲父给忘了? 许是李安眼神太过灼热,元宁帝咳一声,“朕,自然会和程太尉一同商议。” 李安点头,然后,这消息在第二日就传到了太子耳中。 据有心人道,太子当时就气得把书桌一角给掰碎了,然后黑着脸去了陛下宫中。 太子确实来找自家父皇理论了,见元宁帝在悠然自得地饮着阿绵亲自给她做的果茶,翻阅经义,不由气闷,“父皇要给阿绵选郡马?” “哦?你消息倒是灵通。”元宁帝不紧不慢饮了一口,头也不回道,“朕确有此意,太子可是有人推荐?” 太子微哼一声,在元宁帝身侧坐下,“的确,儿臣要荐一人。那人姓宁名玄呁,如今二十有二,正任东华宫太子一职。” 起初元宁帝还在晃着头听他说,语毕却是一顿,下一瞬惊得将茶喷出,将面前书籍尽数打湿。 太子早有先见之明,一侧身偏了过去,“父皇觉得如何?” 李安匆匆拿来干巾擦拭元宁帝领前胸口,元宁帝不耐烦将他推开,瞪着太子,“你刚才说什么?” “儿臣说。”太子放慢速度,生怕他听不清,“阿绵要成亲也该是和我。” “你……”元宁帝眼睛瞪得更大,“你们可是兄妹。” “兄妹之名是因谁而来?”太子瞥了自家父皇一眼,眼中竟有几分幽怨。 咳……元宁帝居然觉得有些心虚,“那可是阿绵幼时的事,你在那时就……?” “孤没有异、常、癖、好。”太子阴着脸,再一次怀疑自己是否元宁帝亲生。 “那也不行!”元宁帝想到什么,忽然一拍桌,“这叫他人怎么想?朕的阿绵声誉还要不要了?” “会有闲言碎语的都不过是些宵小,父皇难道摆不平吗?”太子斜睨他,“还是说,父皇更喜欢让阿绵嫁到别处,从此一年见那么两次?” 他为自己倒了杯茶,接道:“更何况举国皆知父皇……,想必若是父皇赐婚,他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元宁帝如今状况不稳定,时病时好的,众人皆知,想来他突然发病来个给太子和郡主赐婚,别人也只能是劝那么一两句作罢。 毕竟又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为了图好听让皇后收的义女罢了,大不了把这个义女称号撤了,不就皆大欢喜。 太子想得好,元宁帝却是不爽,竟算计到他头上了,可真是他的好太子! “朕不同意。”元宁帝斩钉截铁,“阿绵还小,你都多大了?想染指朕的郡主?” 太子:“……张合与我相差无几。” “哼,朕方才想了想,他也非良配。”元宁帝摆手,“太子还是安心,待朕给你选个贤良淑德的太子妃。” “若太子妃并非阿绵,孤宁愿终身不娶。”太子撂下话,父子两人颇为幼稚地对视。 元宁帝手指动了动,不可置信道:“此话当真?” 他本来还以为太子今日是来和他逗趣两句的,毕竟他们都是看着阿绵这小丫头长大。太子长阿绵八岁,又是如何对这小丫头生出情愫的? 元宁帝琢磨着,怪道太子一直说对女子毫无兴趣,他差点以为这个儿子有断袖之癖,没想到竟是早盯上了他的小郡主。 太子正色,“绝无虚言。” 元宁帝调整了下坐姿,“阿绵可知道?” ……太子默了默,“大概…是知道的。” 父子二人正想就这问题好好讨论一番,就有人来报那位江南名医到了,正在殿外等候传召。 “传他进来。” 一位花甲之年双目有神的老者徐徐走进,宽大的衣袍随风翻飞,一把垂至胸前的白须使其增添几分世外风范。他步伐稳健,踏步至殿前,跪地叩首。 “不必多礼。”李安代道,“堂下可是游神医?” “神医二字不敢当,不过山间贱民,偶为游方郎中。出生不明无可考,得人赠一声‘游大夫’罢了。” 他站起身,气度不卑不亢,既有对一国之主的尊崇,也不失个人风骨。若非知道他的来历,元宁帝只怕要认成哪个隐世的大儒。 “山野中也能有如此人物,不必自称卑贱,寻常即可。”元宁帝叹道,心中的抵触淡去不少,“既是今日来了,便直接给朕看看吧。” 之前太子的人已给他看过一些记着先帝并元宁帝的症状的病案,也曾详细描述过一番元宁帝发病时的情景,早在来时路上,这位游大夫便已在心中反复研究了一遍。 他上前一步,却是嗅了嗅,“敢问陛下,熏的什么香?” “朕并未熏香。”元宁帝似想到什么,从怀间掏出一个护身符,“可是这上面的味道?” 游大夫接过,端详片刻,“正是。” 元宁帝心想倒真是奇了,这护身符不过是阿绵一直放在房内,也没有过多碰触,送给他只是图个心安。他都没从这上面闻出惯有的阿绵香气,这游医竟嗅到了? “此香奇异非常,有凝神静气之效,兼能调理肺腑之气。”游大夫亦笑,抚了一把长须,“老朽自幼便如此,常人无法察觉的,却能嗅出。” “若所猜无错,这香气出自一种奇特药材。还要敢问陛下,这是何药?老朽行医四十余年,竟闻所未闻。” 元宁帝大笑,“这你可就错了,这香气并非来自药材,而是与安仪郡主同处一室之故。” “这……”游大夫诧异,“安仪郡主?” 随后他反应过来,当众议论这事有失郡主颜面,便咽下问题,看了看元宁帝几人神色证实心中所想,接道:“敢问,程夫人在孕有郡主时,是否接触或进补过某些特殊的天材地宝?” 元宁帝几人不由对视,他们竟丝毫没想过这方面的事,只当是阿绵天生特殊。 “孤马上着人调查。”太子出声,“大夫可看出其他什么问题来?” 游大夫随后更近些,细察元宁帝五官神色,拨舌探耳,摇摇头又点头,“陛下这几年太过放纵,以致病情愈发严重。好在近日调养得当,稍微稳定了些。” “可有良方?”李安一急,先开口道。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逾礼,立刻叩首告罪。 念在他也是关心则乱,元宁帝摆手饶过,也看向这位游大夫。 游大夫沉吟半晌,“办法必定是有的,老朽行礼几十年,见过的稀奇病症众多,类似的也有不少,区别只在于陛下是想能控制住,还是使其彻底痊愈。” “若能痊愈自然最好。”元宁帝抑着喜意,沉声道,“但这恐非易事,游大夫只管尽力,便是只能恢复六年前的状态,朕也心满意足。” 游大夫轻轻点头,他在山野间时也听过不少这位陛下的事。 都道宁氏皇族天纵奇才,几乎个个在初期都是明君仁君有为之君,大苍在他们的治理下也算是海清河晏。可惜宁氏一族都身患奇病,发起疯来不管不顾,那些处于京城的世家贵族们首当其冲,当真苦不堪言,据说先帝时期,还有位侯爷差点造反。 不过这些对其他地方普通百姓的影响微乎其微,因为这些帝王一般开始发病后都活不了多久,而且大都只祸害京城的人,平日状态良好上朝处理政务时,还是很明智的。再不济,宁氏都早立太子,这些个太子也很早就开始接触政务,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刻能够顶替上,不让自家父皇的病情影响国家大事。 也正因了这,宁氏皇族才能奇迹般地传了这些代而没有被推翻。 作为一个寻常的百姓,游大夫自然希望大苍能够安乐长久。这位元宁帝清醒时看着也并非是昏聩之君,他自然乐于医治。 “陛下放下,老朽必定竭尽所能。”游大夫垂首道,“不过在诊治过程中,还望陛下多加配合,有冒犯之处,也望陛下包容。” “这是自然。”元宁帝原本只存了一分希望,如今看这游大夫说得很有把握的样子,不由也心思大动,终于生出想望来,“朕将你放到太医院,但凡有需要之处,太医院定当全力配合。” 游大夫微微一笑,“这些日后再说,老朽先要做的,却是与这位安仪郡主见上一面。” 第四十八章 阿绵与这位升级游太医的大夫见面的时候不免惊叹,实在是这位实在太仙风道骨了,虽然发须皆白,可白得统一,很有几分她前世在电视中看到的仙人模样。 游太医见郡主还是这么一位小姑娘,露出慈爱神色来,“郡主不必紧张,我只是看一看,问几句话。” 接着他问了些阿绵如何发现香气有用,平日又是怎么让元宁帝恢复正常的事,阿绵相信太子,自然也就相信眼前的人,便知无不言。 初步了解情况后,游太医摇头道:“这么多年竟一直只用这种方法,实在浪费了。” 阿绵也只能无言,她不是太医,怎么敢乱做实验。而之前的张太医包藏祸心,也就不会提出什么好建议了,所以直到现在也还是用那么简单粗暴的方法。 游太医经过允许,剪了小段阿绵发丝下来,便拿回去一同研治了。 得了他的话,阿绵松了口气,不知是不是特有的第六感,她觉得这位游太医很可能真的能有办法。 不过大部分人都还是半信半疑,毕竟皇族这病持续了有几百年,都没人能治,这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江湖神医,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眼见阿绵及笄之日快到,却还是整日待在宫中,程王氏不由急了,派人来催她回去。 阿绵也有些惦记阿娘和她腹中弟弟妹妹,才想去和元宁帝说,就听得宫外一阵大乱,隐约有哭嚎不绝。 这里靠近乾元殿,阿绵出声询问,香儿外出察看回来禀报,原来是大皇子不知犯了何事,惹得元宁帝大怒,命人剥去大皇子上衣,于乾元殿正门受鞭刑四十。妙充容得了消息赶去,正拦着不让侍卫下手,哭闹着要见元宁帝。 大皇子……阿绵第一反应想起了那天和太子一起看到的事,难道是如嫔败露了? 以元宁帝的性格,的确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儿子与后妃有染,他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又身为帝王,更是将这种占有欲发挥到了极致。一旦发现自己的东西被他人惦记,恐怕…… 正是在治病的关键时期,阿绵放心不下,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到了乾元殿,游太医正在里面对元宁帝说些什么,元宁帝双目瞪大面色愠怒,显然正处在爆发边缘,但他在努力控制自己,听游太医的“绝不可任情绪而为”。 “大皇子做了什么?”阿绵小声向李安询问。 李安也纳闷着呢,“大皇子来请安,只是说了两句话,似乎提到了镇北王,随后就被陛下踹翻,命人拖了出去。” 阿绵惊诧,大皇子好歹是元宁帝长子,能说了什么让元宁帝这么不顾他颜面? 她起初还以为涉及后宫,现在看来却是与朝事有关了。 而且是和宁礼有关……阿绵也有些琢磨不透,七叔叔又是何时和大皇子有关系的?之前在宫中,这一家可都非常瞧不上他。 太子闻讯赶来,与元宁帝交谈后也是面带冷意。 妙充容带着大皇子进殿,哭哭啼啼道:“陛下,大皇子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受如此重罚。您看看他身上的伤,若非臣妾赶到,恐怕此时连命都没了,这些个不懂事的奴才,陛下才是要好好罚一罚……” “是朕让他们下重手的。”元宁帝目光冰冷,“怎么,妙充容也要罚朕?” 妙充容受惊,忙摇头跪地,又开始叫屈诉苦。 早些年妙充容入宫时,可谓受尽万千宠爱,其风头都能与皇后一较高下。本人更是因此嚣张跋扈,野心勃勃,大有要将皇后取而代之的意味。幼时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大皇子自然不可能甘于平淡,只做一个辅臣,一个闲散王爷。 可惜元宁帝行事毫无章法,仅因为妙充容过于貌美被臣子当众垂涎就心生厌意,不复宠爱,也让大皇子的野心实现起来格外困难。 这次大皇子同元宁帝说的是,如今大苍国土广袤,百姓安乐,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西北蛮夷欲再起战事不过是因为地处荒凉,生活困苦。既是如此,不如赐几座小城给他们,每年定期赏赐一些粮食,叫他们尊大苍为王便是。 还提议让镇北王管着这些人,正好双方互相辖制。 元宁帝听了差点没当场把他这猪脑袋砍下来,镇北王已渐成祸患,再把两个凑一起,不是明摆着要他们联合一同来攻打大苍么。 要说这些年元宁帝最后悔的,还是当初没有彻底斩草除根。 他的杀意因宁礼那张酷似先帝的脸而起,也因那张脸心生一丝不忍,便想着将人放去北边,不给实权,又有戍城大将看守着,他也只能在那里惨淡度日。 如今……元宁帝正心烦着,转眼大皇子就眼巴巴凑上来说这些话,生怕旁人不知他的蠢笨。 看着大皇子凄惨的模样,元宁帝别过眼,都有点不想承认这是自己曾经也有几分真心喜爱的长子。 可是他子嗣不多,至今也才得了三个儿子,若非因此……元宁帝拉着脸道:“三皇子还有多久回京?” 不防他突然问到三皇子,旁人一愣,还是太子答道:“南边漕运之事未了,老三还要一阵子,父皇有事吩咐?” 元宁帝默然,面前的两个儿子,一个蠢得像猪,一个虎视眈眈着他的郡主,想要贴心的老三来暖暖,人又被派出去了。 转眼看到静立的阿绵,元宁帝心情顿时好转,“阿绵,快过来。” 妙充容还在下面哭着呢,他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无视,被他点名的阿绵也成了众人目光所在。 顶着压力,阿绵慢慢走上去,躬身行礼,“陛下。” 元宁帝咧嘴一笑,“阿绵,大皇子出言不逊,顶撞君父,你说,该怎么罚?” 下位的大皇子听到这话,当即愕然,出言不逊?顶撞君父?……便是睁眼说瞎话也没这么厉害的吧。 阿绵脸色一僵,这个……她要怎么答呢,而且元宁帝现在肯定不大正常,不然不会当众问她这种问题。 游太医注意到她神色,暗暗摇头,让她不要冲动。 阿绵当然不会冲动,她想了想,道:“那要看陛下如何想了,如果只论父子之情,父子之间看法不同有些争议,是再正常不过的。” 她这次不好再用万金油似的回复应付过去,元宁帝此刻正处在发病前的状态,她只能轻柔引导。 大皇子好歹是陛下长子,如果真被他冲动之下罚出个好歹来,等清醒过来后悔的还是他。 她不知道的是,元宁帝早在数日前,就知道了大皇子与如嫔私通的事,之所以一直按捺未发,也是想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 闻言元宁帝轻轻点头,“话是如此。但自古以来,天地君亲师,君为前父在后,大皇子藐视君威,却是罪无可恕。” 几句话间,大皇子竟好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妙充容张了张嘴,就见陛下转过头,“就先革去大皇子职务,押送回府,着御林军看守,于府内静心抄写金刚经五十遍,不得假于他手。” 说是雷声大雨点小,却让人琢磨出了其中不同,陛下为何特地要派御林军守着呢? 元宁帝眼中的红色随着这句话落下淡了许多,道:“朕还有要事,妙充容先退下,念你今日慈母心怀,便不罚你。” 等到其他无关人等退下,看到这几人都在看着自己笑时,阿绵茫然了会儿,才恍然道:“这分明是你们商量好的。” “这话可就错了。”元宁帝摇头道,“朕可没有让你来。” 不过是寻个由头把大皇子关起来,又让妙充容来闹一闹,没想到阿绵亲自来了,好在她也没坏事。 阿绵撇嘴,心想,这怒气可是不假,她在宫中待了这些年,哪能看不出他是真怒还是假怒。 只能说大皇子刚才的话的确失了分寸。 “游太医才来没几日,也跟着陛下学坏了。”她故意道。 游太医笑道:“非也,老朽可什么都没说,一切都是郡主自行领会。” 阿绵好笑,这位游太医顽童之心比元宁帝更胜,这两个凑一起,看来以后只能越来越不正经了。 “半真半假。”太子扬眉,“阿绵,你先去外面等着,孤等会儿有话和你说。” 看来他们的确有要事相商,阿绵只能把回府的话暂时推后。 宫女奉上一盘点心,都是她爱吃的花样,阿绵却没了心思,坐了会儿,脑海中那几句关于宁礼的话挥之不去。 这里……真的要起战事吗? 两刻钟后,太子缓步而出,拍了拍她头,“想什么,如此入神?” 阿绵偏头,眉宇间的忧思还未散去,让太子一怔,随即一笑,“小丫头想这么多,当心再也长不高。” 阿绵回神,见四周无人注意,便对他做个鬼脸,然后继续肃着脸,“太子让我等着,是有何事?” 太子捏了捏她微鼓的脸颊,坐下来道,“你前些日子可是告诉了程太尉,你府中那位朱月有些不对?” “嗯。”阿绵坐直了些,犹豫道,“难道……?” 太子露出一个神秘的眼神,对她眨眨,小声道:“亲一下,就告诉你。” 呵呵。阿绵皮笑肉不笑,裙底宫靴一动,狠狠碾上旁边某人的脚尖。 太子猝不及防,眼角抽了几抽。 小丫头……太狠心了。 第四十九章 太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开这种玩笑,阿绵就是再榆木脑袋也察觉出了什么,但出于种种考虑,她还是没将那些话问出口。 见她面带薄怒,腮边飞上一片红霞,太子心中一笑,“你猜的没错,朱月确实和大皇子有些关系。” 果然如此……阿绵也说不清心中感受,“他们想做什么?” “阿绵觉得,如今程府最有价值的宝贝是什么?”太子反问她。 冥思苦想一番,阿绵犹豫道:“……爹爹的官印?” 随即额头被点了点,太子眸带笑意,“当然是我面前这头小呆鹅。” “我?”阿绵不可置信道,“我能有什么用?拿我来要挟爹爹帮他们?不可能……” 程宵不是这样的人,阿绵心中清楚,若有一日真的拿她这个女儿和家国大事相比,程宵定懂得该如何取舍。换作阿绵自己,她也不想让自己成为软肋。 太子摇摇头,显然觉得面前小丫头毫无自觉。 不说她在几人心中的地位,就是她的特殊性,也足够让他人眼红。宁氏皇族的病只要没有彻底治好,她的重要性就永远无法取代,对父皇如此,对他如此,对那位七皇叔也是如此。 据太子所了解的消息,那位七皇叔现如今状况可不怎么好。 平日也许还能装着平和的王爷模样,可偶尔王府中几乎要渗出府外的血腥气息是挡不住的。 阿绵的体质对她自己来说不知是福是祸,但对他们来说……太子眼神一暗,不管有没有这体质,他是不可能放阿绵走的。 见太子不说话,阿绵换了问法,“即使这样,他们又打算怎么做?” 太子凑过来对她耳语一番,话中信息量之大,让阿绵回寝殿时脚步都还是飘忽不定的。 朱月此人,阿绵对她是颇有好感的。祖母在时,常道朱月小小年纪就善解人意、温柔知礼,惋惜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孙女。阿绵小时候也受她照顾颇多,她思虑周到,幼时有一次阿绵差点跌下高地也是她及时拉住才幸免。 阿绵不说,但自会将每个人对她的好都记在心中。 朱月的作为虽说肯定有几分讨好和思量,但她的心思是坏不了的。 想到太子方才说的,朱月在那间庙宇中被大皇子给…… 古代女子最看重名节,朱月在府中又没有可以贴心的亲人,肯定不敢说出来。还因此被大皇子握住别的把柄,为他办事。 阿绵无法想象,朱月这一年来都是怎么过的。 怪不得每次阿娘每次开玩笑说要给她找个好夫家,她都低着头含糊混过去,旁人还道她是害羞。 也幸好朱月还没有真正做出什么,又被太子和自家爹爹提前发现,想来大皇子再有什么阴谋,也不可能得逞。 “小姐。”香儿满脸笑意走进,“柔妃娘娘赠了一瓶新鲜花蜜来,道若是您爱喝,便只管再去她那儿拿。” 阿绵按住思绪,回道:“姑母怎么突然想着这些小玩意儿了。” “都是三皇子殿下着人送回来的。”香儿勺了一盏花蜜来,“柔妃娘娘说,三皇子在江南一带已经玩得乐不思蜀,不愿回宫了,便只拿这些东西来糊弄她。” 想到前几天收到的话本泥猴儿,阿绵扑哧一笑,“我看也是,江南多美人,三哥哥怕是沉浸在温柔乡不想回了。” 香儿偷笑,“若被三皇子听着这话,定又要说小姐没良心了。” “没良心的是谁?”阿绵斜她一眼,“丢下我们,自己一人跑去南边逍遥了,说得好听是有差事在身,谁不知办差只是顺便呢。” 微微舒展身体,阿绵想到方才太子说暂时还不能回府有些无奈,只能道:“正好,去给姑母请安好了。” 她身旁跟了香儿和四个宫中配的四个宫女并两个嬷嬷,还有一个小太监。但阿绵不习惯左右跟这么多人,便只让香儿紧跟着,其他都隔了一段距离。未至柔福宫,便见到了皇后鸾驾。 这可是久违,皇后自长公主一事一来,消沉不少,再加上近些年元宁帝少有出面,便愈发像个隐形人了。 有多嘴的宫人议论皇后娘娘命苦,生了这么个公主。 长公主的称号尊贵无匹,彰显了陛下对这位嫡女的宠爱,不然也不会破例如此封赐。可惜长公主是个糊涂人,权势地位都有了,偏偏因那么一个不着调的驸马和陛下闹翻,更不顾皇后娘娘哀求,硬是要住进佛堂,每日吃斋念经。 这才几年,阿绵就见到这位皇后发间有了灰白的迹象,心中震惊。 太子孝顺有为,时常会去给皇后请安问候,纵使女儿有些什么,皇后也不该有如此老态啊。 她低身行礼,皇后停驾走下,见了阿绵轻轻点头,温和笑道:“这是要去看柔妃?” “是。” “正好一道,同本宫一起去吧。” 牵了阿绵的手,皇后亲亲热热地在鸾车上同她说话。两人一年中总要因各种节日见那么几面,也不是十分生疏,何况还有个义女的名义。 近些年皇后很少向阿绵过问元宁帝的事,这次难得开口,道听说陛下近日有所好转,不知现在如何了,可是不会再发病了云云。 阿绵笑着回答,然后道:“娘娘如果惦记着,不如亲自去看看陛下。” 皇后沉默下去,不知想到什么,“陛下怕是不愿再见到本宫。” 阿绵的确很少在元宁帝口中听到关于皇后的只言片语,只能道:“怎么会呢,您可是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都会时常说到您。” 说到太子,皇后眼神亮了些,不住点头,“不错,太子时常会来看本宫,不像他长姐……” 她忽然停了嘴,不待阿绵出声便道:“阿绵,本宫要求你一件事。” 阿绵诧异,“不知是何事?您都办不成,恐怕……” “不,这件事只有你可以。”皇后握紧了她的手,力气大得让人一阵生疼,“陛下待你有如亲女,何况你还……阿绵,你可愿意帮我?” 顿了会儿,阿绵与她对视,“皇后娘娘,不如先说说这件事,可好?” 皇后躲闪了下,静了好一会儿才道:“清悦她……最近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阿绵抽出了手,“身体不适?” “不是。”皇后断然否决,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是、是……本宫觉得,清悦近些日子,越来越像当初陛下发病的时候了……” 虽然是在吃斋念佛,按说应该可以平心静气,可皇后发现自己的女儿并未安宁下来,反而近来越发暴躁,容易心生戾气。两日前,还有个宫女被她脱了衣裳活生生打死,将宫女打死后还用碎瓷片刺得其全身血肉模糊。 皇后被吓了一跳,开始还以为自己女儿中邪了被什么附体。转而想到宁氏遗传,这才发觉自己女儿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犯病了。 可是这病不是一般只传给男子的吗?皇后疑惑,也不敢放任女儿继续,她先是想到元宁帝,可照元宁帝重新出山后冷淡的态度看,也不敢去打扰他。 然后就想到了阿绵,她觉得,阿绵既然对陛下的病有用,肯定也能安抚住长公主。 阿绵同样奇怪,“可是……从未听过有公主会有这病。” 皇后略一点头,“本宫起初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她扶住阿绵双肩,“阿绵,算本宫求你。公主与陛下太子他们不同,公主若是有这病,可就……” 阿绵无奈,“皇后娘娘如此急迫,长公主应该不止有这个问题吧。” 如果只是简单的发病,怎么会把这位皇后吓成这样?她也不是没见过陛下的症状。 “……只有这个问题。”皇后却是闭口不谈。 她想到自家女儿无意中说的那些话,心中惴惴,也不知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只是发病时的胡话,总之,皇后是不可能让别人知晓的。 “娘娘确定长公主是同样的病吗?”阿绵再次问道,“其实……太子哥哥最近请来一位神医,正在为陛下诊治,若真是如此,皇后娘娘不如也将大姐姐带去。” “而且……”阿绵摊手道,“您心中也该清楚,我不过只能去暂时缓解,无法根治。而且不可能一直跟在公主身旁,治标不治本,您也希望长公主能痊愈吧。” 听到要把长公主送去元宁帝那里,皇后连连摇头,“不可,不可。” 阿绵疑虑更生,“陛下还是疼爱长公主的,不会责怪她。” “不可。”皇后目光坚定。 “那传其他太医去看看?” “本宫传过了,都……无用。”皇后面容有丝哀痛,“阿绵,若不是无法了,本宫也不会来求你。” 阿绵和她虽然不太亲近,可她是太子生母,面上也向来对阿绵很好。 阿绵只能松口,“那……那哪日有空,我随您去看看。” “就明日吧。”皇后身体前倾,“清悦等不得了。” 阿绵略后退一点,竟觉得她这样有些可怕,“我……可以带五姐姐一同去吗?五姐姐也挺想长公主的。” 若是宁清惋听了这话,肯定会忍不住扯她脸颊,谁会想那个没脑子的大姐! “也好。”皇后微微平静下来,带了一丝笑容,“本宫也许久没见五公主了。” 第五十章 阿绵和皇后一同来到柔福宫,柔妃出来迎接,笑道:“皇后娘娘竟和阿绵一起来,可真叫臣妾吃惊了。” 皇后含笑点头,目光掠过殿内,“路上正好碰着,还是柔妃这儿好,本宫每次来都觉得,你才是这后宫之中过得最舒心的。” 柔福宫摆设不多不少,有名画奇玩,也有柔妃自制的小玩意儿,她从不拘什么,只要自己看得开心就好。 一眼望去,皇后就看到了几种样式奇特的桌椅,看着奇怪但躺上去很是舒适,柔妃道是阿绵命匠工做的,名为“沙发”。 “阿绵心思巧,总能想到这些东西。”皇后坐上沙发感受了下,夸赞阿绵,“别看看着不怎么样,坐上来还真是舒服。” “所以啊,这又叫‘懒人椅’。”阿绵笑着解释,为皇后介绍其他小东西。 吩咐宫女上茶,柔妃拉过阿绵,同皇后调侃她,“这小丫头终于记起来看姑母了,若非今日送了花蜜去,怕是要等玄昕回来才能想起我呢。” “姑母可冤枉我了。”阿绵不依,娇声道,“我日日都念着姑母的好呢。” “哦?”柔妃不信,笑看向香儿,“你说说,这丫头怎么念着我的好呢?” 香儿眼角带笑,回道:“小姐说,娘娘三月前做的那道西湖糖醋鱼味道极好,每日用膳前都要念叨一次。” 语毕,柔妃并皇后都已笑倒,指着阿绵道:“瞧这丫头,我就说她能记着什么呢,不过还是记着吃罢了。” 皇后抹了抹笑出的眼泪,“既是喜爱这道菜,改日让太子给你请个江南名厨来,他们做的西湖糖醋鱼更是正宗。” 阿绵任她们打趣,也不争辩,听了这话才道:“多谢娘娘美意,这种小事就不至于麻烦太子哥哥了。” 柔妃暗暗点她额头,眼中似乎在道“丢人都丢到皇后娘娘那去了”。 殊不知皇后看着他们这番互动心中有几分感慨,都道女儿贴心。柔妃虽然没生女儿,可这安仪郡主久居皇宫,也算她的半女了,三皇子又温和孝顺,也怪不得柔妃没有圣宠,也能一直保持平和心态。 反观她,贵为一国之母,地位尊崇,孕有太子和长公主,此时本该是人生春风得意之时。偏偏……她暗叹一口气,想到如今太子来凤仪宫的次数越发少了,女儿清悦也整日不愿出佛堂,她有时待在偌大的凤仪宫中,竟觉得自己像个孤家寡人一般。 所以她才想出来走走,便来了柔妃这里。 皇后拿起绣花棚来,赞道:“柔妃的手艺真是愈发精进了,这鹦哥儿可真是綉得栩栩如生。” 柔妃一看,当即掩嘴,“这可并非全是臣妾的功劳,玄昕怕我平日一人无事可做,便派人送了一只鹦哥儿来。那鹦哥有趣得很,不仅会说话,还会讨好人呢。” “当真?”不止皇后好奇,阿绵也好奇得很。 柔妃让宫人从后殿将笼子提来,里面正立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这鹦鹉生得漂亮健壮,两只爪子有力地钳住木棍,见着三人立马开口,“美人儿,美人儿。” 说完扑棱两下翅膀,歪着头看她们,绿豆大小的眼睛很是可爱。 “瞧,油嘴滑舌得很。”柔妃道,“唱支小曲儿听听。” 鹦鹉嘹开嗓子,“仰天长叹兮!~世路~艰辛……” “不好不好。”皇后摇头,在笼上一敲,笑意盈盈,“换一个。” 那鹦鹉停了会儿,似乎想了下才懂,换了支曲子,“花一朵~情两般……谁是谁非难尽言。似觉春风吹池水,荡起一阵甜,漾开一阵酸~” 它声音尖锐,本该十分刺耳,但胜在调子转得好,竟像真懂了词中情感一般唱出,倒叫人有几分唏嘘。 皇后被勾动思绪,往笼中添了些吃食发起呆来,柔妃见状又让鹦鹉唱些欢快的小曲儿。 阿绵却是浑身一震,这两句词……会是她太敏感了吗? 她不是个爱听戏的,正因此,以往难得听过的戏曲就记得格外清晰。刚才那鹦鹉唱的两句其实都出自一台戏,这戏她依稀记得,是数年前在七叔叔那里听过的。 她还记得,七叔叔尤其喜欢那句“不能胜己兮,焉能胜人”,在练字时,也曾特意将这句话写满了整张宣纸。 阿绵松开手心,发现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汗。 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没有将猜测说给柔妃,阿绵担心这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到时候还要让柔妃受惊。 逗弄了会儿鹦鹉,皇后又要见识一下柔妃的精妙绣法,晃了晃,一上午便过了。 午膳时,柔妃留皇后用膳,道程府送了新鲜鹿肉来,正好有花蜜,用来烤鹿肉最是鲜美。 阿绵挽着柔妃的手,故作不开心,“爹爹阿娘明明知道我在宫里,都不送些给我,还是对姑母你好。” “小滑头,你若不来我可不就要给你送去。”柔妃总是受不住阿绵这特意讨好的模样,心都要被她这小模样融软了,“哪次有好东西少了你的。” 阿绵嘿嘿一笑,“陛下和太子可有?” “自然是有的。”柔妃唤她净手,“说起来,这还是你大哥二哥跟着旁人去猎来的。” 闻言皇后好奇道:“阿绵的哥哥?如今可都多大了?” “一个十七,一个十八,都还是半大的毛头小子呢。”柔妃淡声带过,“这鹿肉可要亲自烤着才好吃呢,皇后娘娘若是不习惯,不如让臣妾帮你烤吧。” “不必,本宫正想亲自试试。” 三人其乐融融地自己动起手来,叫宫人们看在眼底,又是一阵感叹,皇后娘娘也愈发没架子了。 等用了午膳,将皇后送离时,柔妃揽着阿绵在美人榻躺下,轻声道:“皇后娘娘来时可是和你说了什么?” 阿绵没有隐瞒,将皇后说的事告诉了柔妃,她向来信任这个姑母,也想从柔妃那听些建议。 听闻长公主似有发病迹象,柔妃眉头蹙起,停了动作,“这真是蹊跷了,其他四位公主看着可都好好的。” 阿绵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但皇后娘娘请求,也不好拒绝,所以准备叫五姐姐同去。” “嗯。”柔妃接过宫女递来的薄毯给她盖上,“正是不能大意,自驸马一事后长公主行为就颇有几分古怪,连陛下和太子的颜面也不顾。我只怕是她想做什么,皇后被母女情分蒙了眼看不出,却叫你受了罪。” “明日去长公主那绝不可逞强,有什么不对就去向陛下禀报。”柔妃宠爱地为她顺发,“别怕一时得罪了皇后,有你爹爹和陛下在呢。” “我知道的。”阿绵一笑,“姑母说的好像那是龙潭虎穴一般,反倒让我怕了。” 柔妃笑笑,“你个小丫头向来心思简单,旁人若不为你多操几分心,哪日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别以为皇后今日看着好说话,她为后多年,有什么想法岂能叫你看出来?这宫里多的是面上亲亲热热背后却捅刀子的人,所以姑母平日也不愿去和那些后妃打交道,一个人待着,清净自在。” 阿绵一直就觉得这位姑母处事和祖母很像,也不能说是淡然无为。她觉得,这应该是一种“不争即争”的策略,不得不说,在大苍这一家特殊皇族下,这样的确是最轻松的。 见她似乎懂了自己的话,柔妃接道:“你可知道,皇后有意再为长公主选婿?” “选婿?”阿绵诧异,“可是长公主那样,只会抵死不从吧,而且要选婿早该六年前就选了,哪能拖到现在。” “正是现在才适合呢。”柔妃拍拍她,不欲再说,“歇会儿吧,你往日都道在姑母这午后小憩最是舒服。” “嗯。”阿绵乖乖闭眼,没过多久便进入梦乡。 柔妃看了她一会儿,走出寝殿,对贴身宫女道:“春儿怎么说,长公主现在情况如何了?” “长公主确实发病了。”宫女低身道,“春儿说那日没有当值,但与她同住一房的好姐妹当时就守在佛堂外。据她那位好姐妹说,长公主发病前后和陛下的状态简直一模一样,嘴里说的…也确实是那些话儿。后来皇后娘娘听见了,便让人处置了好些听见的宫人,她那姐妹好不容易幸免于难,被春儿稍一劝慰,就吐露出来了。” 柔妃轻叹一口气,“怪不得皇后新调了许多宫人过去,也不知她是如何瞒过陛下和太子的。” “娘娘,我们该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皇后的做法就是最好的了。”柔妃叮嘱她,“你让香儿看着点,若是有心怀不轨的人知道了那件事再传出去……总之,如果皇后未能察觉,我们就要帮她补上漏洞。” “奴婢省得。”宫女露出一个笑来,带起眼角皱纹,若不是细看,还真看不出这宫女已有如此岁数。 “这件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本来都快忘了。”柔妃望着窗外出神,“再翻出来也毫无意义,不过徒增恐慌罢了。也不知是谁说给长公主听的,我记得那件事发生时,她才几岁大吧。” “正是呢。”宫女也是见证者之一,她回忆起那时情景,“娘娘和陛下,也是因为那件事而慢慢疏远了。” 柔妃满不在乎笑,“哪里单纯是因为那件事呢,后宫美人如云,陛下又哪是个能长情的。我倒喜欢如今这样儿,也不必再像当初才嫁给陛下时,整日提心吊胆,还要想着如何争宠,不能失了喜爱。” “娘娘心宽。”宫女赞道,心中还是为柔妃可惜的。 第五十一章 明晋的车才驶出公司没几分钟就因为路上围聚的人群被挡住了,本在闭目养神的他睁开眼来,眼角似乎撇到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而身影的主人才和他分开不久。 “去看看什么事。”明晋吩咐道,打开了车窗。 人群之中,林佑站在女人面前,面对她的指责不发一言,躲在他身后的欣欣则被女人拽了过去。 旁边的人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地上趟了一个,这女人又在不停地哭,还在骂着面前的青年,他们也大概猜得出来,不时用指指点点的目光看向林佑。 “先送他去医院吧。”过了会儿,林佑开口道。 女人回过神来,擦了擦眼泪,道:“对,送我老公去医院。”说着她扯住林佑衣服,“你可不能走,要我老公有什么事你要负责,医药费也必须你出。” 说实话,林佑心中此时已有些怀疑这是一出讹诈的闹剧了,但之前男人女人表现得实在够逼真,而且他也不大愿意相信有着纯净眼神的小女孩欣欣是个骗子。 旁边有热心的群众早就打了电话,不一会儿伴随着刺耳的笛声警车和救护车都来到了现场。 救护人员很快把男人抬上担架送去了医院,前来巡查的警察则向两人还有群众了解了下基本事件,随后大手一挥,“都跟我回警局一趟吧。” “我想先打个电话给朋友。”林佑开口道。 记录的警察对这个一直彬彬有礼的青年挺有好感,因此犹豫两秒就道:“去吧,快点儿。” 林佑先打了个电话给公司,说自己发生意外下午应该不能前去上班。随后又打给了齐旻,在这种时候,他所能想到的最佳人选也只有齐旻了。 不想齐旻的助理告诉他齐旻正在开会,最快也要二十分钟后才能结束。 “……那等他结束后再让他打给我吧,说我有些事情。” “好的,林先生。” 合上手机,林佑跟着一起上了警车。 另一边,明晋的司机也大致打听到发生了什么,忙回去报告自家老板。 “知不知道那名青年的名字?”明晋问道。 “不知道。”司机摇头,“不过我听路人说他长得很好看,也一直表现得很有风度,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当然也有人说出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衣冠禽兽”之类的话语,不过司机明显看出老板对这个人比较关心,自然会挑选善意的语句。 沉默了会儿,明晋拿出手机给秘书打了个电话,就让司机改变了行驶方向。 十五分钟后,林佑一行人就到了警局,大中午的大部分人都在休息,骤然看到刘队带了这么多人进来都有些好奇,顿时不少人都围了过来。 给两人分别端了个凳子,刘队坐在办公桌上道:“我再问一次,秦英,你说是你和老公女儿在马路旁边说话,林佑突然走上去和你老公说了两句之后就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并且把你老公打晕了,是这样的吗?” 秦英看了眼林佑,似乎害怕似的飞快收回目光,小心点头道:“是的,我老公爱喝酒还喜欢赌钱,他欠了不少债,有不少仇家。我猜这个人可能就是那些债主之一,反正我之前从来没看过他,我们家也不认识这个人,他是自己突然冲上来的。我女儿也看到了,欣欣,你说是不是?” 秦英把女儿带到面前,看着她的眼睛,眼眸深处暗含了一丝紧张和逼迫。 欣欣,好女儿,说是啊……秦英心中暗道,手都在微微颤抖。 其实这件事倒不是他们一家人的预谋,只是秦英自己突然想到的而已。她早年嫁给这个老公,多年来吃尽了苦,现在连女儿都喂不饱,心中对另一半的感情早就没了,恨不得他早点死了才好。今天在路上又被那样对待,恨意是越来越深,但没想到只是被林佑轻轻一打老公就倒了下去,那一刻秦英心中半是震惊半是欣喜,然后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眼前的青年林佑穿着气质不凡,想来必定是那些富贵人家的孩子,用这点理由…向他讹点钱应该不算什么吧,秦英想着想着,那点愧疚之情也越来越少。 她这些年吃苦时受过不少欺凌,更是见识多了那些富人挥金如土的景象,在那些人面前他们就好似脚下的蝼蚁,卑微到了尘埃。 秦英心里不知不觉中林佑与这些人重合,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做的是件劫富济贫的好事了。 她有些恍惚地想,凭什么他们这些人生来就享受一切,而她和欣欣就要过着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也许是秦英的目光太过压迫可怕,欣欣竟然有些发抖,后退了一步,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刘队目光顿时就有些意味深长,他转向林佑,“你有什么话要说?” 看到欣欣的反应,林佑想大概自己说出之前的事也不会得到她的附和,便只说了后面的事,并道:“我从未赌过,更没有放过高利贷,相信这些都可以查清楚。” “那你怎么解释把我老公给打倒的事?!”秦英激动地站起来,“除了那些放贷的还会有谁跟他过不去?要是我老公死了我和我家欣欣和怎么办,你必须得负责,赔偿我们。大不了我也跟你拼了!” 相对秦英激烈的行为,林佑显然平静许多,他只是静静看着秦英,直到秦英似乎有些受不住他的目光别过头才道:“你的女儿还在这里。” 秦英一愣,回头看向自家女儿,只见欣欣瘦白的小脸上满是惊恐,半晌“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但就连这哭声也因为没力气而像刚出生的小猫般微弱,可怜又心疼。 “妈,妈妈,害怕……” “欣欣,欣欣。”秦英心疼地把女儿搂进怀里,“不怕,不怕,妈妈在这里。” 说着又转头恶狠狠道:“警察,你们看看,我女儿都给吓成这样了。” 但欣欣并不领她的情,拼命挣扎着要离开母亲的怀抱,声音都抽泣得不成样子了,还朝林佑伸出手,“大…大哥哥,欣欣害、害怕。” 由于从出生起就缺乏营养和良好的教育,欣欣的大脑发育明显比同龄人要慢上两三年,在心理年龄才五六岁的她看来,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妈妈要对之前帮助了他们的林佑咆哮,更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对她温柔笑着的妈妈此刻表情如此狰狞。 这一幕让警局不少人脸上扬起了玩味的笑容,更让秦英本人尴尬无比,脸色白一阵青一阵的。她怎么也没想到,从小带到大的女儿,瞬间就成了“叛徒”。 刘队咳了两声止住笑意,轻声道:“欣欣是吧,你能不能告诉叔叔这个大哥哥刚刚到底做了什么啊?” …… 欣欣开始低着头抽噎不说话,随后身体似被什么刺到忽然极微小的震了一下,弱弱开口道:“大哥哥,买了东西,欣欣吃。然后找,妈妈,在、在吵架,要打欣欣,哥哥帮忙。” “这,他开始是买了东西给我女儿吃。”秦英急忙开口解释,“我女儿年纪小,都不懂事,以为给她吃的就是好人。更何况这么小一个孩子说的话怎么能当证据呢?”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刘队瞥了她一眼,无论真相如何,他已经对面前这个女人没什么好感了。 只是那个男人被打到住院是事实,他们也找不到其他目击证人,即使局里的人都觉得这个青年是无辜的也没用啊。 没过几分钟,就有人给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刘队。”刚接了个电话的小警察走了过来,“昏迷原因出来了,是酒精中毒。” 顿时里面的人眼光都嗖嗖地投向秦英,直看的她几乎不敢再抬头,随后小警察接道:“而且医生说了,身上没有任何被殴打的痕迹,就连脸上掉的一块皮也是因为倒在地上蹭破的。” 秦英这次是真不敢再面对众人了,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丈夫昏迷居然是酒精中毒,她心中深深怨恨的同时也无比害怕,害怕老公没死又要拖累他们一大笔医药费,害怕林佑的报复。 还真算是大逆转。林佑心中想道,没有像秦英想的那样想要打击报复对方。不是因为宽宏大量,也不是同情心泛滥,只是在他看来,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失,而且对方在警局这一阵折腾,也终会得到适当的处罚。 更何况…欣欣的确是无辜的,只能说她运气不好,投生到了这么一个家庭。 “我在这应该没什么事了?”林佑开口。 刘队一愣,道:“嗯,是的,照例登记一下就可以走了。” 眼前的青年看上去好像丝毫没有要“以牙还牙”的打算? “那就带我去登记吧。”林佑站起身,对那位做记录的警察道。 秦英也是一怔一怔的,茫然开口道:“就这样了?” “当然不是。”出乎众人所料,一位律师打扮的人忽然走了进来,他戴着金丝边框眼镜,目光平静,步伐沉稳,拿出公文包放到桌上。 “介于你对我当事人的诽谤和恶意中伤,我们将会对你进行起诉。” 第五十二章 “清悦!”元宁帝的厉喝惊醒长公主,她回过神,发现自己正在大庭广众之下压着一个小宫女试图施虐,顿时受惊,忙不迭起身,一个没站稳往后倒去。 “我……”她跌坐在地,茫然地看着手,“我怎么会这样……?” “清悦。”这一瞬间,心疼压过了其他情绪,元宁帝向前一步就要扶她,长公主却惊恐至极地往后蜷缩,“别!父皇…父皇别杀我!” 久别再见,这一声父皇竟是在这种情景下再听到。 元宁帝顿住,眸中有着受伤,无力地垂下手,“朕……父皇怎么会杀你。” 他不知道长公主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之前本来打定主意不再管这个女儿,可一看到她这种神态,以前想的什么顿时统统都忘了,眼中只有女儿匍匐在地形态狼狈的模样,心中钝痛。 “你,你明明就杀了……”长公主喃喃道,还在后退,但后面的字眼太过模糊没人听得清。 元宁帝也没听到,只当是女儿病中分不清现实幻觉,“快把公主扶进殿中,传游太医来。” 宁清惋终于赶到,见状松了口气,给元宁帝请过安后跟了进去。 元宁帝终于有空暇问她,“你皇姐这是怎么了?” “皇姐她……”宁清惋组织语言,犹有余悸道,“父皇,皇姐她,她方才突然发疯伤了母后,之后就一路跑到了这里。” 压抑着怒气,元宁帝道:“好好的,怎么会疯,谁和清悦说什么了?还是做了什么?” 想到长公主似乎是在阿绵靠近后才不对劲的,宁清惋眼眸转了转,“没做什么,皇姐最近情况不大对,母后担心她,便让我和阿绵去看看。但是皇姐似乎不想看到我们,和母后起了争执,随后就突然状似疯癫,把母后推倒跑了。” 元宁帝是知道阿绵和五公主去皇后宫中的事,点头道:“一路来有多少宫人看见了?” 宁清惋悄悄撇嘴,“那就多了,我急着追皇姐也没太注意有哪些。父皇若是想封口,恐怕难。” 她知道自家父皇肯定又想把这件事封住,不过如今已经不可能了,这大白天的,又是众目睽睽之下。除非父皇彻底将皇宫来个大清洗,否则今日的事是肯定会传出去的。 元宁帝来回踱步,暂时把封锁消息的事作罢,他看着被宫人制在榻上的长公主,“皇后伤势如何?” “呃……”宁清惋缩了缩,小心道,“皇姐把母后推到路旁,正好被刺着眼睛,我来时母后双眼都还在流血不止,怕是不太好。” “简直荒唐!”元宁帝大怒,看了看长公主,又狠不下心斥责,“阿绵可是在照看皇后?” 宁清惋点点头,想了想道:“父皇要不先去看看母后吧,皇姐这里有我看着,等太医来就是。阿绵那里……我怕母后一怒之下,会怪罪她。” 皇后和长公主同时出状况,还都问题不小,元宁帝才修身养性几日,就觉得头上几处穴道都胀得发疼。 长子长女都不省心!他暗叹一句,叫李安备了御辇朝凤仪宫赶去。 宁清惋猜得不错,皇后确实有点怀疑是阿绵和她做了什么才让长公主突然发病,但此时她双目都睁不开,脸上阵阵刺痛,也顾不得其他,一直抓着阿绵的手臂询问,“太医怎么还没来?”。 太医院的人今天还真有些手忙脚乱,一会儿凤仪宫的人来传,说皇后受了伤,伤势严重,几位医术高明的太医忙背了药箱匆匆跑去。没过多久,乾元殿的内侍也来了,说长公主在陛下那,此时病状特殊,着游太医并其他人一同去看诊。 “真是奇怪了,陛下好不容易好些,皇后娘娘和长公主又出问题。”几个药童小声议论,“要我看,咱们大苍这几年宫中都不太平,莫不是有大事要发生?” “好像是呢,我听当值在陛下宫中的李公公的义子小邓子说,蛮夷那边已正式下了战书,正在攻城呢。最近陛下和太子就在商议由哪位将军出战,说这次定要一举将蛮夷灭族,免得他们再犯。” “灭族岂是那么容易的……”见有人经过,几个药童的议论声小了些。 皇后那边,太医还没赶到,她的血渐渐止住,只是眼睛依旧无法睁开,她既担心着长公主又急自己的眼睛,气急败坏地把桌上杯盏扫地,“太医呢!太医呢!” “快来了,快来了。”宫女连声安抚,朝阿绵露出求助的目光。 “拿些柔软的棉布来,用温水浸湿,先把娘娘脸上血渍擦去。”阿绵吩咐道,将皇后扶到了榻上,“娘娘不如就当这是天黑了,歇一会儿。” 她心中叹着果然今天没好事,虽然不是应在她身上。 “清悦。”皇后疼痛轻了些,“阿绵,你去帮我看看清悦,她如今病着,我只怕她惹怒了陛下。你去帮我劝住陛下,别让陛下罚她。” “哼”话音刚落,元宁帝就踏了进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皇后,“原来皇后还怕会惹怒了朕,朕还当你什么都不怕!” “陛下……”皇后摸索着要起身行礼。 “不必了。”元宁帝居高临下看她,来龙去脉在路上终于弄清了,“清悦出了问题,居然不向朕禀报,也不让太医好生诊治,偏要来寻阿绵,整日都想的什么!” 他声音越说越来,最后一声直接将皇后吓得肩膀一缩,“臣妾,臣妾也是为清悦好啊。” “好?好成了如今这样?”元宁帝被她这话激怒,“如果不是清悦自己跑到朕那去,你还准备瞒朕多久?!” 元宁帝也有些不能理解皇后,即使长女真的遗传到了这病,告诉他总比瞒着他好啊。 “清悦……现在在陛下那里吗?”皇后小心道。 “嗯。”元宁帝坐下,示意阿绵不必再忙。 “陛下,清悦正在病中。若她说了什么,那都是胡话,当不得真,陛下可千万别因此责罚她。” “哦?”元宁帝微眯起眼睛,换了个坐姿,“朕可不觉得那是一时胡话。” 皇后关心则乱,失了分寸,叫元宁帝看出问题来,是以他明明什么都没听到,也要如此一说。 “那,那……”皇后突然下去跪地道,“陛下,还望陛下看在臣妾的份上,饶过清悦这一回。” 长公主究竟说了什么?阿绵疑惑不已,居然让皇后这么害怕,是怕元宁帝知道还是怕那些话流传出去? 元宁帝沉默不语,殿中也就寂静下来,皇后看不见,但也能感受到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强自镇静着不让自己颤抖。 女儿的那些话……皇后其实心中知道几分真几分假,她真正震惊的是女儿怎么会知道那件事,毕竟那时清悦才几岁大而已。 如果是有心人告诉,那这个有心人是不是也会告诉别人……皇后心知这件事可大可小,到时候又被元宁帝发现源头在长公主和凤仪宫这,那才是……所以她真正想做的,是避免消息是由凤仪宫,由长公主口中传出。 元宁帝正在思考,他了解皇后,经历过这些年,很少有事情能让皇后如此惊慌,除非……是涉及到皇位等极隐秘的秘辛。 等等……他想起刚才长女倒在地时说的那句话“父皇,别杀我”,电闪雷鸣般一个念头闯进他脑中,元宁帝霍然站起,不顾他人眼色将皇后提起扯到内殿中,待只有他们二人时才阴鸷道:“皇后知道多少?” “臣妾……臣妾什么都不知道。”皇后终于忍不住微颤,小声道,“当初,当初也只有几分猜测,绝非臣妾告诉清悦的。” 果然是那件事。元宁帝心中一沉,“皇后怎么猜的?” 皇后顾不上眼睛再度犯疼,张了张嘴,“臣妾猜,是勇王做的,然后您才……” 勇王,是先帝怀妃之子,与元宁帝虽非一母同胞,但二人一向感情很好。当初元宁帝一登基就封了这个弟弟为王,可惜勇王仅当了一年王爷就因病逝去,叫元宁帝悲痛了好些年。 当初勇王死得有些不大寻常,因为这位王爷向来身体强健,功夫极好,不然也不会赐封为“勇”。偏偏在元宁帝这位兄长登基后就突患恶疾,且关门谢客,不管谁去都不接见,据王府中老人道,那段时日勇王每天神色黯然,心中郁结,不愿受治,他是自己寻死的。 所以早期对于勇王的事,各种议论都有。其中也有说是元宁帝容不下这个弟弟,百般打压,才让人郁愤而亡。 但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因为大部分人还是看在眼中的,元宁帝对这个弟弟极好,根本没有半分打压。 皇后这话让元宁帝眼神阴鸷,“皇后倒是知道的不少。”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猜那件事是勇王做的,更别说猜测勇王是他所杀。 “陛下……”皇后壮着胆子开口,“那件事已经过去多年,就算再翻出来也没什么,不过多了几个嚼舌根的人,陛下压下去就可。臣妾担心的是,是谁把这种消息透露给清悦知道的,说不定清悦突然发病也是和那人有关,当务之急,应该是先找出背后的这个神秘主使,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 皇后也算看得清楚,她与柔妃不同。柔妃觉得这件事捅出去会影响整个大苍,但以皇后的眼光来看,顶多是让御史可参的事情多了几件,一些闲着无事的读书人也多了些议论帝王的谈资,若要说真正影响,最多也只能影响一下元宁帝的名声。 皇后担忧的是,元宁帝由此而会对她和长公主,甚至是她背后的张家心生怀疑。 元宁帝冷笑一声,放开皇后,“朕自然会查清楚。” 若在往日,这种事被传出去于他也不痛不痒,就像皇后说的,只是让他费些心思去禁口罢了。可如今不同,如今西陲动荡,宁礼那边虎视眈眈,他担心的是宁礼会借此做什么。 更何况,本身在这种特殊时候爆出来,就有些不寻常了。 元宁帝确实对皇后及张家产生了怀疑,他甚至觉得张家是否和远在西北的宁礼有了什么勾当。 但转念一想这也太过荒诞,张家身为外戚,太子也出自中宫,若要说最不可能背叛宁氏皇族的,张家绝对要属头一名。 “还有谁知道?” “没有。”皇后拼命摇头,“臣妾发觉后立刻就处置了那些听到过的宫人,保证凤仪宫无人会传出去。” 元宁帝轻点头,也不再关心她伤势和长公主的事了,道了句“太医应该到了,你去吧”便出了凤仪宫。 乘上御辇,元宁帝敛目沉思,心底波澜不止。 那件事……元宁帝忆起了当初自己的父皇永献帝在位最后几年的情况。 永献帝病情严重,每日都要杀人作乐,其中不乏大臣和世家贵族,有时还着人特地去街上捉些无辜的百姓来。 眼见朝堂局势愈发严峻,支持宁氏的朝臣越来越少,南边和东边都在蠢蠢欲动,京城也有个手握重兵的侯爷因为被强占了女儿而怨愤不平。 那时元宁帝还是太子,勇王也不大,可两人都深觉若是再由父皇这么闹下去,宁氏江山,恐怕就真要保不住了。 他们不是没有去苦苦劝过,可是就连在永献帝发疯时一起合力去抱住都制止不了,反而被他两脚踢到了湖中。 两人心中忧虑,这时,勇王门下幕僚出了一个不是主意的主意。 他让元宁帝二人一同暗中鸩杀了永献帝,事后对天下昭告永献帝是因身体虚弱暴毙而亡,元宁帝名正言顺登位,再对各方施压与怀柔策略并用,大苍很快就能安稳下来。 起初二人自然是大怒,否定了这主意,还将那幕僚当场鞭笞数十鞭。 后来……却是勇王亲自来找了元宁帝,说让他来动手,元宁帝只要安心登基即可。 第五十三章 元宁帝了解他这个弟弟,为人坦诚,心思单纯,上孝下躬,是以兄弟两才能好如一人。 勇王愿意自己背负弑父的名声来成全大苍,成全当时还是太子的元宁帝,元宁帝深为动容。 但他没有因此把事情都推给这个弟弟,他从来就不会躲在谁身后。 元宁帝看好时机同勇王一同去了永献帝寝宫,那时永献帝还在沉睡之中,他们将其唤醒,竟见到他难得的清醒神态。 见到他们二人来,永献帝露出了然的神情,什么也没说,更没抵抗,在他们两灌给他毒酒时十分爽利地喝了下去。 他们便是这样……杀了亲父永献帝。 事成之后二人仓皇逃出,元宁帝看到这个弟弟跪在地嚎啕大哭,神情悲痛。 那时还是侧妃的柔妃来寻他,不防正好见到兄弟两人失态的模样,紧接着传来永献帝驾崩的消息。柔妃立刻失色,察觉到他们二人与此事的关系。 当时元宁帝已动杀意,就要了结柔妃,却被弟弟勇王挡住,劝他不可再平添杀戮,逼柔妃当场起誓绝不会将这件事告诉第四人。 后来……就是元宁帝登基,如愿稳定住了局势。 他亲封弟弟为“勇”,是念着他的一片赤诚。没想到勇王不堪忍受心中愧疚,终究放不下亲手弑父的负罪感,郁结于心,日渐衰弱,而后英年早逝。 回忆起这件尘封已久的往事,元宁帝手指微动。 勇王逝后他多次戒酒麻痹自己,午夜梦回时也曾梦到父皇质问自己、斥骂自己,可他终究都撑了下来。 思及这些,元宁帝眼神渐渐坚定下来。 御极几十年,何种风浪没有遇过,他倒不信,即便这件事真的传出去,真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回到乾元殿,游太医迎上来,“陛下。” “长公主如何了?”见游太医神色不对,元宁帝挥退左右,“莫非,长公主真的……” “并非如此。”游太医想了想,“公主其实是服用了一种可令人神智混乱的药物,不知陛下可曾听过祝由之术?” “你是说巫术?”元宁帝眉头紧锁,有些不大相信。 游太医摇摇头,“祝由之术确实也可称巫术,但微臣所说并非那些无稽之谈的下咒巫蛊。而是其中一种确有其事的术法——催眠术,据微臣所探,公主双目无神,反应迟钝,只有在听到特地话语时才会尤其激动,这正是中了催眠术的特征,加之服用神智混乱的药物……这背后之人不可谓不毒辣,时日一长,公主就是假疯也要成真疯了。” “混账!”元宁帝一拍桌面,木桌摇晃几下,“游太医,长公主就交给你了,你定要治好她。” “微臣自当尽力。”游太医观元宁帝脸上的庆幸之色,知道面前的陛下肯定误会了一些东西。据他所知目前的催眠术条件极为苛刻,最起码就是要被施术者主动配合,否则是很难成功的。 元宁帝的确误会了,游太医此话一出,他就自动将长公主之前的不对劲和忤逆全都归结到了这祝由术上,心道幸好今日被游太医发现,否则他还不知要对长女冷落多久。 游太医看出他心思,体贴地没有点明。 元宁帝一腔慈父情怀,只希望长公主自己想通,莫让他再失望吧。 皇后喝了太医开的药暂时睡着了,阿绵松了口气,好在没有大事。太医说只是伤了表皮,敷药敷个十天左右就可以痊愈了。 只是这十天都不能见光,不过起居都有宫人们服侍,也不会十分不便。 阿绵感觉自己这趟来得完全莫名其妙,先是长公主见到她就发病了,然后是皇后被长公主所伤,真是让人一脸懵逼。 太子去元宁帝那里了解了情况,随后才来皇后宫中,见皇后睡下便将阿绵带了出来。 阿绵对他没有隐瞒,老老实实把过程说了出来,太子奇道:“皇姐是见到你才变了神色的?” 想了想,阿绵确定道:“对,可我什么都没做,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 “与你无关。”太子安抚道,“我才问过,游太医说皇姐是被人下了药才会神智时好时坏,那时应该是正好药效发作。” “有人对长公主下这种药?”阿绵惊诧,“……为什么?” “暂时还不知。”太子牵过她的手,觉得小手凉凉的,不由握得紧了些,“母后那边我会亲自去说,你不必再去了。” 他心中也是觉得自己母后这事办得奇怪,皇姐病了居然没弄清原因就找阿绵去…… 不过皇后如今有伤,太子自然不会置喙什么。 阿绵手心一暖,她扫了眼两人交握的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子见她脸色不大好,整个人也有些低落,因为之前忙得脚不着地又添了倦怠,太子不由心疼,拂去阿绵发间飘絮,“在前面凉亭坐会儿。” “嗯。”阿绵小步跟着他走。 她走得漂浮无力,太子便直接弯腰将人打横抱起,走向凉亭。 阿绵小小惊叫一声,揪着他胸前外袍,“太子哥哥放我下来,周围都是人。” “周围没人就可以了?”太子好笑道,命王泉将宫人全部清到远处,“这下放心了?” “……”阿绵无言,他明明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 发觉她没什么力气,太子干脆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低声道:“孤让人去抬软轿来,你先闭眼歇会儿。” “还不困。”阿绵也没有挣开的意图,她垂着头,似乎在欣赏远处的风景。 过了会儿,传来她软软的声音,“太子哥哥……” “嗯?”太子侧过头倾听。 “疼……”阿绵声音更弱,她蜷缩身体,“好疼……” 说着,连冷汗都滴下来了,嘴唇被咬得泛白。 “怎么了?”太子大惊,将她抱起,“哪儿疼?” 阿绵张嘴,已说不出话来,她感觉身体中似乎有两股力量在冲撞撕扯,一股霸道无比,另一股节节后退,让她几乎从脚尖疼到了头发丝,直恨不得昏过去才好。 这疼痛来得毫无预兆,猝不及防,阿绵剧烈喘了几口气,已经将身体缩成了一团。 “孤马上带你找游太医。”太子立刻起身,见轿辇还没到,直接抱着阿绵大步狂奔起来。 “撑着,别晕!”他简短有力地命令,语中却满是担忧。 阿绵疼痛中都忍不住失笑,结结巴巴道:“哪有,哪有你……这样的。” 她在太子怀中摇晃,脑袋昏昏沉沉的,总觉得身体中少了些什么,咬着唇还是没忍住,低低的痛吟声不断。 太子心中越发焦灼,途中还有不识相的人硬要上来请安,被他一脚踹开,“滚!” 他速度极快,晚风几乎割裂衣袍,带起呼啸声,身后跟了一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内侍。但他们都不敢出声,实在是太子的脸色太难看了,几乎要被他怀中的阿绵还要白。 过了大约有半盏茶的时间,太子终于奔至元宁帝殿前,此时他的前襟已经湿透,却并非因为狂奔所致,而是阿绵浑身的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发间几乎都能滴下水来。 太子知道阿绵向来不是个能忍疼的,可没想到她疼成这样。 急急冲进殿内,正好碰到走出来的游太医,游太医差点被没撞到,讶异道:“太子,郡主?郡主怎么了?” “不知。”太子小心将阿绵放下,“她突然说疼,便成了这样。” 游太医让他避开,察阿绵神色立刻取来金针在她近虎口处一插,阿绵顿觉同感缓解许多。 “这……”游太医摸着胡须道,“这似乎是中毒的症状,又不大像……郡主今日吃了什么特殊的东西?” “好像没有。”汗水浸在睫毛上,阿绵不禁眨了眨,“不对……” 她想起在外间等长公主时,她喝了杯茶,难道会是那茶的问题吗? 将疑惑说出,游太医点点头,“太子殿下可派人去查看一番,若是还有茶水剩余,取回来让微臣一看。” 太子握了握拳,颔首应允。 “郡主可还记得有哪些蹊跷的地方?” “香味……”阿绵轻声道,“长公主那里的檀香味太重了,我起初以为只是点了太多檀香,现在想起来,似乎也……” 游太医又问了几句,金针止痛的效果已过,阿绵再度滴起汗来,香儿取来软布,急道:“小姐,疼得厉害就咬这个,千万别咬着自己。” 阿绵惨白着脸点点头,她前世每月亲戚造访时也会疼,那时她以为那已经疼到极致了,可和现在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偏偏还晕不过去,阿绵咬着软布,眼泪终于忍不住盈出。 游太医轻叹一声,低声道:“太子殿下,将郡主打晕吧。” 太子应声,手刀一挥,阿绵软软倒在他怀中,他伸手拭去阿绵脸颊泪水,不发一言,气势慑人。 游太医让人去煮了碗药汤,等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太子派出去的人才将茶水和香料带回。 静观游太医前后忙碌,太子出声,“游太医,到底是病是毒?” “是毒。”游太医能肯定了,“而且这毒正和今日公主突然癫狂有关。” 太子身体微倾,紧紧盯着他,眸色暗沉,示意他继续。 “太子殿下可还记得,微臣曾说过,郡主的体质并非上天所赐,而是可能与程夫人有关。” “对。” “近日微臣探究出了一些眉目来,恐怕程夫人在怀有郡主时曾意外服过一种名为‘软玉’的药,这药极为难得,微臣也只在一些古籍中看过。恐怕当时就是被还在胎中的郡主全盘吸收,才造就了郡主的特殊。” “这和今日之事有何干系?” “是药,就必然有相克之物,‘软玉’虽难得,它的相克之物却不是那么难寻。只要知道‘软玉’的人,有心想找那么一两个消融其药性的东西……十几年来,郡主早与‘软玉’融为一体,一旦遇到这种药,必然会有强烈反应。”游太医顿了顿,“只不过想要消解郡主体内的药性,可不容易,必定要极长的时间,据微臣推测,恐怕郡主之前就已经被下了一段时间这种毒。” 不待太子发怒,他续道:“好在,这种毒目前对郡主身体不会有什么影响。只不过毒药相抗,在郡主体内起了反应,这才让郡主觉得疼痛难忍。” “长公主殿下正是被下了这种毒,所以才会出现太子您说的那样,一接近郡主就十分抵触。” 游太医说着,不得不道背后之人真是好算计,一面控制公主,一面又借公主来对付郡主。 如果郡主不再特殊,真正有事的,当然属元宁帝。 太子沉思良久,皱眉道:“照游太医这么说,郡主体内的毒蛰伏已久,是今日被那杯茶和长公主居所的香引出来的?” “正是。” “……对郡主身体当真无影响?” “没有。”游太医拔出金针,“不过郡主恐怕要疼上好几日了。” “孤明白了。”太子看着阿绵昏睡中的面容,悬在心上的巨石终于落下。 太子嘱咐游太医暂时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包括元宁帝,让他去专心研制可以控制住元宁帝病情的药来。 随后他亲自在阿绵榻前守了一夜。 阿绵昏沉沉醒来之时,看到的便是太子伏在案边小睡的面容,周围也没有宫人服侍,她有些惊讶。 才弄出一点声响,太子瞬间睁开双眼,见是阿绵,眸中锐利才转为柔和,弯唇笑道:“舍得醒了?” “太子哥哥。”阿绵出声,发现自己声音小如蚊呐,咳了咳,“难道我睡了很久?” “没有,仅一夜。”太子走来,抚了抚她散下的长发,“只是孤觉得,仿佛已过了好几日。” 明明他说这话时神色坦荡得很,阿绵还是微微红了脸颊,继续小小声道,“好渴,太子哥哥帮我倒杯水吧。” “嗯。”太子倒好后抿唇一试,见还是温的才送至阿绵唇边。 他一手扶着阿绵,一手喂她,根本不让阿绵自己动手。 阿绵有些纳闷,可没力气和他争辩,只能小口喝起来。 她乖巧起来的模样十分惹人心怜,太子凝视片刻,终于舒眉,将茶杯放下,吩咐宫人进来为她梳洗。 第五十四章 阿绵觉得今天的太子有些奇怪,具体来说,大概是对着她更加小心翼翼了? 要知道平日他可很少对她客气,自我得很。 而且今天也比以往温柔很多……再次感受到对面凝视的目光,阿绵总觉得浑身毛毛的,抬头对视一眼,她飞快低下头。 真的不对劲啊。 熟不知太子现在思绪正复杂着,早在当初发现阿绵体质时,他就觉得这小丫头有些可怜。因为对父皇的作用,她这么多年只能被关在宫里,与家人聚少离多。所以他和父皇也只能用尊宠来补偿,顺便在暗中为阿绵挡了不少阴谋。 没想到还是着了他人诡计,游太医说那毒对阿绵身体不会有影响,可受罪是少不了的。 游太医推测等阿绵不痛了,那股香味很可能就也会消失。 无论阿绵是不是还拥有特殊体质,太子都不会介意,态度亦不会改变,毕竟他对阿绵的感情从不是因此而来。 他担心的只是阿绵知道以后的反应和今后父皇的病。 香儿几人迅速帮阿绵简单梳洗,片刻后太子回房,见她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唇上抹了淡淡的口脂,气色看起来比之前要好上许多,“不疼了?” “还是疼。”阿绵轻声道,扯扯他衣角,眨巴眨巴看他,“太子哥哥,你继续把我打晕吧。” 太子一怔,随后失笑,坐起来轻弹她额头,“傻阿绵。” “真的很疼啊。”阿绵可怜兮兮的,“你看,我连点心都拿不稳了。” 她巴巴地望着盘里的桂花糖糕和旁边的五色丸,像只几年没吃过东西的小馋猫,太子端起银碗,勺起丸子递至她唇边,笑道:“不会叫身边宫人喂你么?” 阿绵一口吃掉丸子,待甜甜的滋味润泽口齿间才开心地眯了眯眼,对他一笑,“我等太子哥哥喂呀。” 许是因为身体不适,阿绵也变得娇弱不少,要知道在十岁后她就很少对着太子这么毫无顾忌地撒娇了。 太子眉目柔和下来,“你小时候还这样喂过我,可记得?” 阿绵差点没被丸子噎住,咳了两声,心虚道:“不…不记得了。” 她那时候耍小心机,总是抖啊抖,饭基本喂给了他的外衣。 太子哥哥怎么好的不记,专记着这些‘坏事’呢,阿绵郁闷。 太子轻笑,低沉的声音晃入阿绵耳膜,让她觉得痒痒的,本想再说什么,可一见到递到眼前的瓷勺顿时就把其他都抛到了脑后。 有几分饱后,阿绵终于想起问自己这莫名的疼到底是什么原因。 略过在皇后那里感受到的不对劲,阿绵还有些心大地想着,自己会不会得了什么奇怪的不治之症。 “尽会胡思乱想!”太子用勺柄敲她脑袋,“游太医说了你没事,只是会疼一段时间。” “这么奇怪?”阿绵睁大眼睛,“总得有个缘由吧。” “嗯……缘由,也许对你来说是好事。”太子漫不经心开口,“疼过这段时日,你就不必再被拘在宫中了。” 他没有明说,但阿绵并不迟钝,稍稍思索就发现了答案,先是愣住,随后不可置信道:“太子哥哥,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想的哪样?”太子低头看她,“你以前不是常说,想去江南玩吗?” “才不想去。”阿绵下意识回道,仍不太相信,“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孤何必骗你。”太子捏住她露在外面染了凉意的指尖,“不用多想,你只需要安心休养。” 怎么可能安心。阿绵反握住他,连声发问:“游太医亲口说的?陛下知道吗?陛下现在怎么样了?” 以前她当然想过要是自己没有这种体质多好,她就可以真正过上一直想要的安稳清闲米虫生活。但在这里十几年过去,她早将元宁帝放在至亲位置,所以第一反应是担心他的病。 太子早知道她会这样,一一耐心回答,仍道:“游太医研制的药近日已经有了成果,父皇的病无事。” 阿绵依然有些呆怔,也不知是要高兴还是继续担忧。 太子既然那样说了,肯定是有一定的把握。按照他话中的意思,就是缺少了她,元宁帝的病可能会有些麻烦,但绝对没到无法挽救的地步。 “陛下真的……不再需要我了?” 观她神色,太子就知道她又想偏了。 “阿绵。”他忽然正色。 “你以为,我和父皇是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是,是……”阿绵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答才好,她明明是知道答案的,偏偏忍不住各种乱想。 “不可否认,父皇起初对你的宠爱,有一半的确是因为你的特殊。”太子扶住她双肩,“但这六年过去,你觉得还是如此吗?或者说,你觉得孤对你的好,也一直是别有用心?” 他眸色深深,眼帘中映入阿绵慢慢镇定下来的模样。 阿绵摇头,与他对视,“我知道的,太子哥哥。” 有自然更好,没有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阿绵想着,之前的茫然,也只是因为觉得自己不能再帮到元宁帝感到失落而已。 太子微笑,揉揉她发顶,“更何况这样也好,省得日后做了孤的太子妃,你这小丫头还要以为孤是另有所图。” 他说得随意,仿佛只是在说‘今儿天气不错’这般平淡,导致阿绵也没反应过来,还傻傻点了点头。 好半晌后她才陡然意识到刚才那句话的含义,刚要出声就被太子捂住嘴,“别叫,孤现在可不想让人误会。” 他语中带着浓浓的笑意,看着阿绵这小呆鹅在“呜呜”嚷着,还故意坏笑道:“阿绵如此激动,看来是孤说晚了。” 等他放开自己,好不容易得了自由,阿绵喘了几口气,忍了忍还没尖叫出声,瞪着笑得一脸闲适的太子,“太子哥哥,这种话不能乱说好嘛!” “孤像是会说假话的人?”太子长眉微挑,“还是说,你不想做太子妃?” “嗯……做侧妃也行,只不过孤若是不娶太子妃,怕是那些老臣到时会整日来参奏。”他装模作样地捂嘴沉思。 她说的是这个问题嘛!阿绵又忍住了想打他的冲动,挤出一个笑来,尽量温声道:“太子哥哥,你过来点。” 太子依言靠过去。 阿绵伸手扯了扯他脸颊,但因为没什么力气,对他来说根本没什么感觉。 “我还以为有谁这么胆大,敢假扮太子哥哥。”阿绵扯了会儿就气喘吁吁的,手指还觉得有些疼,“原来真是本人啊。” 她的小把戏太子早已了然于胸,也配合地随她闹,只在阿绵打着哈哈要撤回手时才一把抓住她,弯唇道:“若不是孤钦定的未来太子妃,你当还有谁能在孤头上作威作福,动手动脚?” “……”阿绵捂脸,她好像的确太猖狂了。 难道真的是仗着他的宠爱,知道他不会怪罪自己? “那我不动手动脚了。”阿绵小声道,水汪汪的眼睛看他。 太子好气又好笑,“晚了。” 顿了顿,他接道:“孤已经和父皇说过了。” 咦?阿绵坐直了些,“陛下没有揍你?” 太子眼角一抽,“追着狠揍了一顿。” “是该揍。”阿绵不自觉点头,她现在可还是14岁,14岁什么概念?放在以前也就一个初中生。 而面前的太子居然想着纳一个14岁的小姑娘为妃,简直丧心病狂。 她自己都没发现,在听过几次类似的话语之后,心中竟然都不怎么抵触了,反而还有心思开始吐槽起来。 太子自然也察觉出她的变化,点点她额头,“所以名义上的事,就交给父皇,你不必担心。” “……谁担心了。”阿绵无言,“陛下居然同意了?” “为何不同意?”太子一笑,眉宇中满是自信,“父皇想为你寻个最好的郡马,试问这满京城中,还有谁能比孤更好?” “……” “好像……这应该问一下我爹爹阿娘,还有我自己的意见吧?”阿绵无奈道。 不过想想也知道,如果兄妹的名义问题解决了,元宁帝又亲自提起,她爹肯定是不会拒绝的。 “你有其他喜欢的男子?”太子冷不丁问道。 阿绵呆了呆,“没,这倒没有。” 太子满意点头,像对爱宠般拍拍她,“那就是了。孤身为太子,东华宫之主,权势地位皆有,外貌体格亦不逊色任何人,且待你至诚,你觉得,你有何理由会拒绝孤?” “好……好像是这样。”阿绵竟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 对啊,自古女子嫁人,不就是看有没有感情、对方的外貌能力和对自己好不好了,这几点太子哥哥都没问题,那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见她被自己绕了进去,太子颔首,再度捏捏她的小脸,好心情地去寻自家父皇了。 …… 阿绵又想了半天,总觉得,到底哪里不对呢? 第五十五章 王泉小心跟在太子身后,觉得自家主子此时心情好得不大正常,他琢磨了下,心想莫非西北之事已经解决了? 要知道这几天陛下和太子殿下几次长谈都是为了这件事,加上王泉隐约听到的关于镇北王的风声,他也跟着紧张了好一阵。 “这次出的主意不错。”太子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加大了步伐。 王泉先是茫然,想到太子刚和安仪郡主分开,顿时恍然,追上去笑道:“太子殿下,恭喜啊。” 太子微笑不语,一路和睦,直到看到了元宁帝黑沉的脸色。 “父皇。” “嗯。”元宁帝淡淡点头,他刚才在思索当初那件事的知情者除了柔妃和他,还会有谁。 虽然没有处置柔妃,但元宁帝怎么也不可能对她完全放心,所以数十年来一直在柔福宫中安放了不少心腹。他十分确认,那消息绝非出自柔福宫。 加上有人暗中对他长女下药并施以祝由术控制,元宁帝不得不想到近日动作越来越大的镇北王宁礼。 宁礼恨他入骨,这是毋庸置疑的,他想要推翻自己,元宁帝也觉得可以理解。 元宁帝真正好奇的是,宁礼到底是想要用什么办法来推翻。 若是直接起兵,他即使真的和外族联手,对大苍来说也只是稍微棘手。以宁礼的心智来说,他也不可能直接采取这么粗暴的方法。若说是想利用他‘弑父’这件事引起朝臣和民间对他这个帝王的不满,那谋划得也太过简单了。 他心中警惕,直觉宁礼肯定还有后手。 元宁帝将思虑说与太子,太子沉思片刻,忽然凑上前在元宁帝耳边低语。 闻言元宁帝点头,复摇头,“此法太过冒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太子剑眉扬起,“父皇,证据已有,十有八九都是宁礼的小把戏,他想做的无非就是那几件事。他心思深沉,如果不主动出击引他出来,恐怕时间久了更成大患。” 见元宁帝犹疑,太子又道:“夜长梦多,父皇还想看到皇姐的事再次发生吗?” “你说的有理。”元宁帝点点头,应允下来,随后忽然抚额,“阿绵在哪?” “阿绵身体不适,正在休息。”太子快步走到案前取来药,看着元宁帝吞下,“父皇觉得游太医的药可还有效?” “效果自然是有些的。”元宁帝皱眉,“却比不得阿绵。” 药苦且涩,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元宁帝每次服下后虽然能让大脑清醒些,身体却感觉不大舒服。而阿绵只要每次一到他身旁,沁人心脾的香味油然而生,悄无声息地润泽五感,让他能不药而愈,身心舒畅。 两者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 “那父皇今后就更不能饮酒了。”太子笑看向元宁帝,“毕竟阿绵马上及笄,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整日跟着父皇。” “朕当然知道!”元宁帝瞪他,觉得自家儿子非常不贴心,专戳他痛处。 他有些忧伤地想着,阿绵就要成为别人家的了,明明是他一手养大,到头来居然便宜了别的臭小子。 元宁帝非常自觉地忽略了太子前些日子说过的提议。 然而太子此次来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提醒自家父皇。 他点了点桌面,见元宁帝已经开始念着今后若阿绵不在的日子该如何无趣,不由弯唇一笑。 “父皇,我已经挑好了日子,明年八月初八正是吉日,宜婚嫁。” “嗯……嗯?”元宁帝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婚嫁?” “自然是阿绵与我的婚事。”太子道,“儿臣才和阿绵说过,阿绵心悦我,正是十分欢喜。” “……???”元宁帝也呆了,“朕什么时候答应了这桩婚事?” “父皇以前说过,可让儿臣自选太子妃。” “……对。” “父皇还说过,要为阿绵选个满意的夫婿,要京城中最出色的青年才俊。” “……对。” “难道父皇觉得,您亲立的太子会比不过其他人?” 元宁帝忽然冷笑一声,“朕还觉得,这满京城的人都比不过朕呢,该如何?” “……父皇你已经不属于青年才俊之列了。”太子不给面子地拆台,“你已经当皇祖父了。” “呵”元宁帝又笑一声,忽然抄起奏折就对着太子笑脸一顿抽。 父子两闹了一阵,等微微出了汗才停手,元宁帝直视他道:“朕不听玩笑话,太子,你真的想娶阿绵?” “太子殿下要娶郡主?”游太医惊讶之声响起,见元宁帝二人齐齐看向他,尴尬地摸了摸长须,“微臣未经传召而入,望陛下恕罪,实在是有件大喜事要向陛下禀报。” “什么喜事?”元宁帝自然被吸引注意。 “微臣方才在一本古籍上找到了祝由术的破解之法,正好可以治好长公主殿下。”他略一停顿,“若是陛下首肯,微臣还可借此良机给公主逆向施术,说不定可以查出当初对公主殿下下手的人。” “甚好!”元宁帝拍掌,“此法可会对公主有什么影响?” “只是让公主殿下多睡几日,无碍的。” “朕允了。”元宁帝仅犹豫一息就同意了,露出笑意,“爱卿不负百姓所赞,担得起‘神医’二字。” 游太医连声自谦,“刚才不慎听到陛下与太子殿下所议之事,这事……?” “……朕还需再考虑考虑。”元宁帝不是反对阿绵与太子成婚,只是还有其他诸多考虑,太子娶妻非小事,他不能因为太子的一时意气也随性而为。 “其实……”游太医微微上前一步,“微臣心中早有此意了。” 之前因为太子和这位安仪郡主明面上是兄妹,游太医也只将念头在心中一带而过,此刻听到太子也有这个意向,他当然要提出来。 “太子与郡主成婚,再合适不过。”见元宁帝疑惑,游太医笑着解释,“经过昨日之事,郡主体表的香气虽然散了许多,但药性却更加深入体内。太子殿下如今年轻,病症还未显出,再过几年可就不好说了。如果与郡主成婚,二人阴阳调和,可比什么方法都有效,而且郡主所诞子孙,很大可能会恢复正常。” “此话当真?!”元宁帝顿时激动不已,他不是没想到过这方面,可六年前饮血后的事件让他犹有余悸,而且他也不愿勉强阿绵,所以一直没认真探究。 游太医主动提起,让元宁帝喜出望外。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宁氏皇族就再也不用担心这“疯病”的问题。 转而他意识到游太医话中内容,“昨日之事?昨日发生了什么事?” “呃……”游太医这才想起来,一时激动竟然把答应过太子的事直接说了出来,掩在白须后的老脸都有些羞愧,“微臣失言,还请陛下直接问太子殿下吧。” 灼灼的目光立刻转向太子,太子心叹一声,还没隐瞒到一天就暴露了。 “父皇,阿绵被人暗算,暂时……”太子言未尽,意已至。 “阿绵可无碍?”元宁帝第一反应却是担心阿绵,叫游太医心中诧异。 “阿绵没事。”太子笑道,“我就是怕父皇听到后会突然发怒失去理智。” “朕哪里就那么经不了事了。”之前的六年没有阿绵也浑浑噩噩地过了,现在还有个游太医,元宁帝对此事也不会惊怒。 “背后之人可查出来了?” “还没有,正派人查着。”太子没有说出来,不过父子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宁礼。 别人如果想借阿绵的特殊来生事,又怎么会舍得毁去,能做出这种事的,除了宁礼他们根本想不到第二个人。 “阿绵知道了?” 太子点头,元宁帝松了口气。本该是很重要的事,在这父子二人心中,更担心的竟然都是阿绵的身体和情绪。 游太医不由称奇,暗道陛下与太子二人可真是将那位安仪郡主放在了心上,竟隐约有万事都以这位郡主为先的模样了。 都道天家无情,他看面前这两位大苍最尊贵的人,反倒有情有义。 之前听说这位郡主的特殊的时候,游太医就在好奇了。因为但凡有点地位的人,自己有这种棘手的病,又恰巧碰到可以被作为“药”的人,将这人禁锢起来施以各种压力,用其试法,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可是安仪郡主只是待在宫里的时间长了些,不仅没有受到任何胁迫,还荣宠无比,当真好运至极。 “陛下,太子与郡主既然都有意,又如此合契,实乃佳偶天成,我大苍之福。”游太医出言劝谏,“兄妹之名,只需让皇后娘娘出面,再加以造势即可,让朝臣认定此乃天意,即便御史会有非议,也影响不了。” “游太医所言正是。”太子也是想先造势一番。 只要对普通百姓有说辞,对朝臣有充分的理由,阻碍就会小很多。 元宁帝已经被说服大半,想了想,阿绵从女儿变成儿媳妇还更好,至少再也不用担心以后会难见到小丫头了。 君臣三人商议半晌,暂时将此事按捺不发,远在西北的镇北王宁礼暂时也未得到消息。 他听到的禀报是阿绵体内之前埋下的毒已经被引发,对元宁帝的香气即将失效。 闻言后宁礼先是露出淡笑,随后道:“当真对郡主身体无害?” “当真。”来人回禀,“只是会有段时间四肢无力和酸疼,张大夫是如此说的。” 宁礼颔首,“本王知道了,退下吧。” 他拿起杯盏,闻到淡淡的茶香时忽然想到阿绵小时候就爱捣腾一些奇怪的东西,什么花茶果茶都有,他那时也喝了不少。 阿绵嗜甜,他却很讨厌这种味道,甚至是厌恶,不过向来掩藏得很好罢了。 他垂眼看向桌上的木雕,上面刻的正是一个巧笑嫣然的女童,因为极像阿绵而被他买来。 他摩挲着木雕,轻声道:“阿绵,如今你自由了,可开心?” 明明语气平淡,却叫人没来由生出一股寒意。 体格高大的侍卫推门而入,未经通报却没受宁礼斥责,他正是当初在宫中时就一直陪着宁礼的那个侍卫,名为林勇。 “谈得如何?” “得寸进尺,还想再要三座城。”林勇语气平淡无波,好似早已习惯了。 宁礼轻笑,“他们便是再要十座城,也未尝不可。” 这些外族蛮夷,也怪不得这么多年来只能仰大苍鼻息而活。蠢得令人发指,又哪能指望他们做出什么事情来。 宁礼只摆出了先帝之子和镇北王的身份,说欲同谋取大位,再稍微说些空话,那些人便信以为真,极为配合,让他们起兵便马上起兵。 可惜……宁礼心中冷然,那九鼎宝座,他却从未想过,所做的一切谋划也与此无关。 自从发现了那些事以后,他心中所想便只有‘回报’元宁帝与皇城中的诸位。 “所以属下应了。”林勇回道,显然非常了解自己主子的心思。 宁礼赞许一瞥,叩门声响起,幕僚的声音传来,“王爷。” “进来。” “王爷,大好的消息,不知王爷可听说了?”幕僚一脸喜意走进,见到旁边的林勇点头示意。 “什么消息?”宁礼神色毫无变化。 “有人道,这次太子宁玄呁将要亲自出征,已经在选取随军的几员偏将了。” “哦?”宁礼偏头看他,“有几分可信?” “八分。”幕僚兴致冲冲,“王爷,这可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大皇子虽然正处在禁闭中,可未必出不来。” 林勇神色也有些动容,“已经可以回京了?” 幕僚点头,“王爷此时不回,再待何时?” 第五十六章 春分时节,细雨绵绵,润泽树桠枝头的花苞,朵朵在雨中轻晃,使得飘散来的柔风都带了一丝沁人心脾的淡香。 程王氏最爱看这雨中美景,便有嬷嬷搬了美人榻放在廊边,“夫人,这样可好?” “好。”程王氏笑道,“光是看着外边,也能清爽些。整日闷在房中,不许坐这不许做那的,可不让人不舒畅呢。” 她看着枝头跳跃唧唧喳喳的小雀儿,不禁眉头舒展,“本来拘在后宅中就够无趣了,连房都不想出,可不是想闷死我么。” 这有孕之后,她便不比以往稳重了,经常口出这些孩子气的话语。 “那是太尉大人心疼夫人。”奶嬷嬷笑,“夫人往日觉得太尉大人不够温柔体贴,如今大人嘘寒问暖了,夫人又觉着太拘着了,可不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程王氏嗔她,道嬷嬷不向着自己,不疼爱她了。 程王氏再度有孕,二房上下都高兴,近来几位主子都好说话得很,程王氏也惯来不会苛责这些下人,所以奶嬷嬷也能开几句玩笑。 “太尉大人前几日还说,等夫人这胎诞下后,就暂时休沐,带夫人去南边游玩一趟呢,可不是疼爱极了夫人。”贴身婢女讨好道,“夫人福气好,两位少爷有为,小姐也是样样极好的,叫京城里其他人家好生羡慕。” 程王氏淡淡一笑,将这话带过。 说笑了一阵,程王氏忽然敛下笑意,蹙眉道:“要说有什么不高兴的,还不是因着我那聚少离多的宝贝闺女。都这时候了,还不回府,也不知是贪玩还是……” 她柔柔看向远处池水,听说近来朝堂不安宁,可这些都与她这一个妇道人家无关,她关心的是女儿在宫中到底怎么样。 阿绵有幸得封郡主,受陛下重视,常年伴君。可这种异常的宠爱……对女儿家可不全然是好事。程王氏知道,因为女儿与陛下太子太过亲密,暗中早有闲言闲语,如果不是天家的威严在那,如果不是夫君身为太尉,女儿指不定要被说成哪样。 以后阿绵嫁人可怎么办呢?程王氏陷入思绪当中。 “怎么又在外面?”程宵大步走来,身上带着些许寒意,他将披风解下给程王氏盖上,转头批起周遭的丫鬟婆子来,“你们也是,就任着夫人,如今可怎么能随意吹凉风!” “别。”程王氏忙拦住他,“可别罚她们了,我先前还因着不让出去才罚了一顿。” 程宵失笑,牵着程王氏入室内,着人拿火盆来祛寒气,“夫人自有孕来,反倒越发孩子气了,为夫可算知道阿绵幼时的调皮是学的谁了。” 程王氏薄脸微红,嗔他一眼,“你今日怎么回得这么早?” “自然是有好事发生。”程宵扶她入座,“今日三皇子回京了,我们那两个不肖儿也学成归来了。” “真的?!”程王氏喜道,“那怎么不来见我?” “别急,我让他们先去小祠堂那边拜祭先祖,稍后便来。”程宵缓缓道,同时在想要怎么把陛下和他说的事和夫人说出口。 “你前段时间不是在给阿绵相看人家?” 程王氏点头,“怎么了?” 这一年来上门提亲的其实也不少,有意的就更多了,只不过程王氏要求高,不是这不满意就是那不合适,所以到现在除了几个还在心中考虑思量的,还真没有她十分满意的人选。 “这……可不用再看了。”程宵柔声道,“阿绵怕是已经被定下了。” “被定下了?”程王氏惊道,就要站起,“被谁定下了?怎么我这个为娘的都不知道?” 程宵轻拍她手背,让她不要这么激动,半无奈半安慰道:“是太子殿下。” 他温和的语气半点没有安抚到自家娘子,程王氏反倒更惊了,“太子…那,那不是阿绵义兄吗?!” 因着这一层身份,虽说女儿向来和太子亲近,程王氏还真没往那方面想过,即使听过些风言风语。况且……就算没了这身份,她更想考虑的也是自家侄子三皇子,不是那个和陛下如出一辙邪肆不定的太子啊! “陛下今日同我商议,想保留阿绵郡主封号,撤了她皇后义女的身份。”程宵继续轻言细语,就怕刺激到有孕的程王氏,“听陛下说,太子对阿绵情有独钟,非她不娶,阿绵亦心悦太子。二人青梅竹马,又有陛下的宠爱,阿绵嫁过去……确实挺好的。” 程王氏气笑了,“心悦太子?终生大事什么时候能让阿绵一人做主了?她年少不懂事,你也不知道吗?太子那是什么身份,今日的储君明日的陛下,未来后宫三千妃妾如云。咱们阿绵的性子是会去争宠的?你还想我们家再出一个柔妃和婉婕妤吗!” 柔妃就是在元宁帝当初还是太子时嫁过去的,她性子淡然,不适合也不大会争宠,起初有元宁帝宠爱还好。后来恩宠渐淡,元宁帝又登位为帝,她就更加沉寂了。要不是有三皇子傍身,指不定现在要如何可怜。 程王氏心中同情这位小姑子,所以让阿绵每次进宫都多陪陪这位姑母,更不反对阿绵同三皇子亲近。 至于程婉婉婕妤,那就更不用说了,现在都还在禁闭中呢,大家都道她是失宠了。 看她急成这样,程宵将人搂进怀里,“夫人莫气,莫气。阿绵与宫中两位娘娘不同,她和太子是一起长大的,情分绝不会少,加上有我和她两个兄长在,太子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她。” 等程王氏稍微平静些,他续道:“陛下其实已拟了旨,此事不容逆转,我就是怕你太激动,才没有一开始就说出来。” 然而有孕的女子向来要多愁善感些,脾气也大,闻言程王氏转眼就流下泪来,“陛下是天子,他的话……自然无人敢驳,只可怜我的女儿阿绵……” 程宵顿时慌乱,同时也有些好笑和不解。他起初听到这件事时也诧异了番,可仔细一想,这桩婚事对女儿来说真的不错。 近年来陛下待阿绵更甚亲女,太子亦宠爱有加,程宵之前也曾观察过,以他对这天家父子的了解,的确都出自真心。 皇后虽然态度不明,但有陛下太子在,也查不到哪去。 今日太子亲自和他提亲,连“泰山”的话都喊出来了,还差点跪下,叫程宵大为动容。 不过浸淫官场多年,程宵考虑得自然更为全面综合,他确信女儿成为太子妃是最好的抉择。 程王氏如此反对,程宵觉得她大概是突然得知这个消息有些猝不及防,对陛下太子多有误解,所以反应异常激烈。 加上怀有身孕……程宵咳了两声,将人搂着轻声细语地安慰。 这厢,程宵与程王氏都知道了消息,元宁帝和太子也在皇后伤愈之后告诉了她。 皇后自然也震惊,但她很快恢复过来。因为元宁帝在面前,说话还有些小心翼翼的,“陛下此话当真?太子也是这意思吗?” “当然。”元宁帝大笑,“此事还是太子先和朕提起的,朕也不舍那小丫头嫁到别处,如今成了朕的儿媳是再好不过,皇后只要备好礼单即可。” 这是让她做个姿态就行了。皇后语噎,她这些年也有看过些大臣家的女儿,曾属意过不少太子妃人选。 不过这个儿子向来独断,不喜旁人过多插手他的事。因为见过他发怒起来和元宁帝一模一样的神态,皇后心中对唯一的儿子颇为敬畏,两人一直维持着母慈子孝的模样,实际上她根本也做不了太子的主。 只是太子妃一事……居然只是选好后直接告诉她一声,皇后心中始终有些不快。 阿绵也算是她从小看到大,品性不错,就是稍微娇气了些。皇后想着之前元宁帝告诉自己的事,对小丫头误会是解除了,可心底到底有道坎。 “那……是否应该送阿绵回程府了?”皇后看着一脸春风得意的父子二人,“成婚前一年,二人最好都不要见面。陛下,这个……” 元宁帝&太子:…… 如今几乎皇家和程府两边的人都知道了太子要和阿绵成亲的事,京城间也不断流传当朝太子和安仪郡主缘分天定,先是说什么二人相识之时就初有异象,后来郡主更是多次救了太子殿下,因此太子殿下对安仪郡主情根深种,为其至今未娶,就等着小郡主及笄娶进宫中。 有人疑惑这太子郡主不是义兄妹吗,马上就被人详解道这义女的名号早被摘了,就为了两位殿下的婚事名正言顺。 要是阿绵听到这些话,指不定要笑成何样。她和太子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两岁多时,是三皇子抱着她过去才被太子瞧见的,而且她那时候根本就没注意过这位太子,太子见着她也只是觉得胖乎乎的特别好蹂躏。 什么异象,什么缘分天定,简直扯淡。 可惜阿绵注定要成为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到现在她还优哉游哉地在宫里休养呢。 “小九。”阿绵懒洋洋地躺在太师椅上,这几天她终于有点适应了这时不时从骨子里渗出来的酸疼,“帮我瞧瞧,那边墙外的几颗桃树是不是都开花了?” 小九被罚数日,才回自家小姐身边,此时小心谨慎得很,闻言忙走去瞧了瞧,笑道:“是开花了,开了一树呢。” “怪不得总觉着闻到香味呢。”阿绵站起,香儿忙扶着她,“下了大半月的雨,今日总算放晴了,五姐姐呢?” “五公主早上还来寻过您,听您仍在歇息,便走了。” “嗯。”阿绵走到一丛月季前,弯腰细看,“总觉得我睡了几天,这外面都大变样了。” “可不是,奴婢也没注意到这外边院子里何时开了这些花儿呢。”香儿拿来软凳,“郡主可想尝花饼?这些新开出的花儿最是鲜嫩,摘了下来,用清晨露水浸泡过,再碾碎,加以香蜜和煮稠的糖水调制,用来做馅儿,可是又软又香。” 香儿对做这些小点心总是特别擅长,光用听的,就让阿绵垂涎三尺了,忙道:“要,等会儿就让几个小宫女去摘花,这里不够,就去御花园摘去。” 轻笑声传来,身形颀长的青年朝她大步走来,“你这小馋鬼,是要把御花园的花儿也都祸害了?” 他快步而至,因久未见面一时激动直接双手将阿绵抱起,笑道:“还是没变,和小猫儿一般重。” “三哥哥!”阿绵惊喜出声,转而嗔道,“你怎么也学起太子哥哥了。” 三皇子微微一笑,将她放下,拍拍头,“这不是太久没见到你了。” 他看着阿绵稍显苍白的小脸,心疼道:“听说你病了,现在可还疼?” “不怎么疼了。”阿绵摇头,转移话题,“三哥哥突然就回来了,都没人提前说声。” “提前说什么?难道我还要你这小丫头来迎么?”三皇子从怀中拿出一个精巧的小泥猴来,“给你带了好些东西,稍后让人送来,这个可还喜欢?” 他摆弄两下,泥猴随之起舞,颇有童趣。 阿绵脸红,怒视道:“三哥哥,我十四了!不是四岁!” “十四又怎么了?也还是个小姑娘。”三皇子不以为然,“就是你嫁人了,在我眼中都还未长大呢。” 阴测测的声音随之响起,太子几步走到阿绵身前,将他放在阿绵头上的手打开,“阿绵说得没错,三弟,她马上及笄,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该避避嫌的好。” 三皇子愕然失笑,看着他这向来率性的二哥吃起飞醋来。 第五十七章 关于自家二哥心悦阿绵的事,三皇子早有察觉,实则这种事也无需明说,有时候二哥的眼神实在是…… 哎,阿绵这让人放不下心的模样。三皇子偶尔会想有二哥护着她也好,怀璧其罪,阿绵拥有的某些东西足够让一些人为之算计。 他觉得以他二哥的性子,应该以后再如何都不会让阿绵受委屈,这是他最满意的一点。 但眼见着还没成亲阿绵似乎也什么都不知道,二哥就成了妒夫,三皇子不禁陷入深深沉思,二人真的成亲以后,到底是谁会比较占上风。 太子当然不是真生气,纯粹有些小不爽而已,他走来以拳轻捶了下三皇子,“你派人说要一日后才到,孤还准备明日出城十里迎你。” 三皇子一笑,“是我有些耐不住,抛下大队一人快马赶回来了。刚才去拜见父皇没见到二哥,我还想晚上抱上几坛江南带来的好酒三月香去寻你。” 太子挑眉,“就今夜,孤着人备好下酒菜。” 他们兄弟二人许久未见,自是想念,阿绵笑意盈盈看他们叙旧,撑腮弯眉。柔妃一直在想三皇子,现在人回来了,她也不会那么显得那么孤寂了。 “对了,阿绵这是生的什么病?” “稍后再和你详说。”太子不想在阿绵面前说这些事。 三皇子了然,里面另有文章,他转而说起一些欢快的事,“说来我这次在江南收获颇丰,江南鱼米之乡,人杰地灵,见识了不少……” “美人。”阿绵接道,悄悄对他眨眼,“三哥哥是不是带我的小嫂子回来了?” “贫嘴。”三皇子不轻不重用折扇拍她手背,“美人是有许多,可惜你三哥哥我无福消受啊。” “为何?”阿绵好奇,“不是说江南的美人都温柔似水?” “临走前母妃可对我千叮万嘱,绝不能学大哥和那些纨绔子弟。说要是我给她带回什么‘扬州瘦马’,可要不认我了。”三皇子苦笑,他母妃平日温柔,一旦倔起来可真谁都挡不住,好在他也不是那种沉迷美色之徒。 阿绵点头,她这姑母还真是把关严格,可能是觉得三皇子年纪尚轻,怕他陡然一人去外边被乱花迷了眼。 太子笑,“老三骗你呢,孤来时还听人说他这次带了个美人回来,不少人亲眼所见。” “……如果二哥觉得六岁的小丫头也能如此说的话,我就无话可说了。”三皇子无奈,就看这两人调侃他,“那是路途遇到的和家人上京途中失散的小姑娘,又是在荒无人烟的旷野,我怕小姑娘一人遇到危险,便顺手带来了,在二哥口中一说,就要成我‘金屋藏娇’了。” 他摇摇头,“如今可算知道人言可畏的意思了。” 几人对视一眼,一同大笑起来。 阿绵浑身隐约的疼都感受不到了,她留三皇子用午膳,三皇子自然应允,太子也硬是留了下来。 想到香儿刚才说的花饼,阿绵吃货不忘本性,忙嘱咐,“我之前说的可别忘了,去摘些新鲜可入口的花儿来,越多越好,还可以带回府。” 三皇子悄声对自家二哥道:“这以后……可得注意着阿绵把东华宫的东西全搬去程府。” 他眉眼俱是笑意,显然是在开玩笑。 太子也一本正经地配合,“只要她人在宫里,把整个东华宫送过去都行。” 扑哧。三皇子失笑,阿绵转过去看他,杏眼水润,“三哥哥笑什么呢?” “笑……我这个当哥哥的,以后可不敢轻易欺负你了。” 阿绵微哼一声,“难道现在就敢了?姑母可不帮我教训你。” 三皇子一怔,连连点头,“正是,正是,现在也不敢。” 太子着人送来一些新鲜食材,阿绵听着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今日可算有口福了,香儿她们这几天总拘着我,不让吃这不让吃那的。” 阿绵是甜食动物,也是肉食动物,游太医吩咐她最近少沾荤腥,香儿她们就严格遵守这条命令,被阿绵罚也不屈服。 太子笑摸她头,温柔得很,却吐出毫不留情的话语,“今日也不许吃。” “……太子哥哥qaq”阿绵泪眼汪汪,祈求地望着他。 三皇子看这一幕,又有些不大确定了,这两人到底……谁更胜一筹呢? “……只准吃一口。”太子手顿住,别过眼。 阿绵扯他衣角,声音又甜又软,“太子哥哥……” “三口,不能再多。”太子落荒而逃,三皇子忍不住笑起来,结果显而易见了。 他们三个小辈想聚一聚,元宁帝闻讯而来,硬要在中间插上一脚,还显得有些委屈,“两个不孝子!都不知道请一请朕。” 李安安慰他,“许是一时忘了。” 元宁帝:……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陛下,你不能喝酒!”阿绵气呼呼看他对桌上的美酒跃跃欲试的模样,想到自己都只能吃三口肉,顿时觉得更不能放宽对他的要求。 才沾了一筷想要尝尝,元宁帝被她这一打岔立刻反应过来,硬生生“哦”了一声,脸色黑得像被谁欠了几百万两银子。 太子和三皇子都在偷笑,自家父皇这可怜兮兮的模样,也只有阿绵在的时候才能看到了。 元宁帝纵容阿绵,可不代表不会罚这两个儿子,见状怒从中来,“你们两个喝什么酒,饮酒伤身,不准!今日我们都以茶代酒,正好阿绵也闻不得酒味,她正在病中,别影响了她。” ……我什么时候闻不得酒味了,阿绵如是想。 元宁帝下令,自然没人敢不从。两大坛上好的三月香被撤下饭桌,太子和三皇子苦巴巴地瞧着杯中淡色的茶水,对视一眼,都有了难友的感觉。 元宁帝却笑了,举杯道:“老三这趟辛苦了,赏罚稍后再论,父皇先与你喝三杯。” “多谢父皇。”三皇子回敬,怎么都觉得自己来错了,如果他老老实实待在母妃的柔福宫中,此时怎么也不可能如坐针毡,连酒也没一口…… 父子三人对喝了一壶茶,阿绵在旁瞧着,几乎要笑得仰倒,她可从没见过太子和三皇子这种有苦不能言的模样。 平时喝茶还好,叫他们这样在饭桌上以茶代酒喝上几壶,确实挺可怜的。阿绵幸灾乐祸地想着,筷子夹向了第四块御厨秘制红烧肉。 顿时另外三双筷子齐刷刷挡住她,抬眼望去,三张笑脸摆在面前。 “孤说过什么,嗯?”这是太子。 “阿绵还是听话些吧。”三皇子似无奈道。 “游太医说过的,阿绵又忘了。”元宁帝笑看她,示意伺候用膳的宫女给她端来一碗珍珠白玉翡翠汤,“多喝些汤,大补。” “……”阿绵看着汤碗里的白菜豆腐,欲哭无泪。 四人都觉得这一顿饭吃得无比艰难,元宁帝父子三个是觉得一直有股酒香萦绕在鼻间,却看不见也喝不着。阿绵最惨,香喷喷的肉就摆在面前,看得见也闻得到,但多吃一口都不行,简直让人悲愤。 午膳总算结束,元宁帝和三皇子都找了个理由溜之大吉,唯有太子留下。 阿绵进内殿,他也要跟着进去,被阻止还理所当然道:“这宫中还有孤不能去的地方?” 明明喝了一肚子茶,阿绵竟觉得他像有了几分醉意,无奈道:“那你进我姑母的寝殿给我看看?” 太子:“……” 不管如何,还是跟进来了。 “我怎么觉得太子哥哥你今天心情特别好。”既然太子跟进来,阿绵就着人备好暖塌点心,坐了上去。 “对着你这小丫头,孤难道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太子轻飘飘扫她一眼,于另一侧落座,见满桌的甜食皱眉道,“当心积食。” “荤腥不让沾,难道甜的也不让吃嘛。”阿绵护食一般护着小桌,瞪他,“不准撤。” 被她这小模样逗笑,太子支颌撑在桌上,轻声道:“不撤,孤也想吃。” 阿绵不信看他一眼,太子可从未表露过对甜食的喜爱。 才拨开一颗糖衣,阿绵悄悄瞥了瞥对面眼神,感觉可怜巴巴的,顿觉无言,递过去。 “还是阿绵心疼我。”太子笑睨她,舌尖一卷,却将阿绵手指也含入口中。 阿绵顿时脸色爆红,忍住尖叫,憋着脸瞪他,希望他主动松开。同时看了一圈周围,发现香儿她们不知何时退了出去,房内只有他们两人。 “孤早让她们出去了。”太子倾身凑近,还含着她手指,“好甜,怪不得你爱吃。” 糖球明明还在阿绵指尖,他却在轻柔舔舐,阿绵感觉痒痒的,身上温度却在节节升高。 小丫头像只煮熟的虾。太子好心松开她手指,故意道:“怎么了?” 还好意思说!阿绵没好气瞥他,想下桌拿块帕子擦手,下一秒被绕过来的太子推倒在暖塌上。 阿绵倒在他预先垫在上面的右手,腰间也多了一只滚烫的手掌,她身体微微战栗起来,声音漂浮着不了力,“太子哥哥……” 她有些害怕。 太子却只是凑上来窝在她颈间,微闭上眼,“阿绵,我醉了……” 阿绵:……如果没记错您老人家刚才喝的一直是茶吧。 察觉到她想说什么,太子又笑一声,钳在腰间的大掌裹得更紧。 阿绵人如其名,浑身都是小小的软软的,没有了天生的异香,却带着常年爱吃甜的甜香,太子搂着她,只觉得怀中少女身体柔若无骨,直叫他想将人揉进自己身体中。 阿绵本就无力,他压制着更是不可能挣开,只能轻声道:“太子哥哥,我有点闷。” “哦?”太子睁开眼,微支起身体俯瞰着她,见阿绵黑色长发铺散在身后,与雪白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眸中多了一丝暗色,“这样?” 这样是怎么样……阿绵无话可说,这人怎么突然这么无赖起来,这样压着她真的…真的很让人羞恼啊! 用力推了推他胸膛,纹丝不动,“还不快起来!” 声音都在发颤,像在猎人手下瑟瑟发抖的小兔子。 太子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醉了,不然他怎么会觉得这样的阿绵比任何时候都要可爱怜人,让他几乎要忍不住了。 他忍了忍,忽然重新伏下,似乎无奈道:“阿绵,孤可真是栽在你身上了。” 他还想再搂会儿,就感觉背上一阵湿意,顿时一惊,忙抬头,果然小丫头在默不作声地哭。 “怎么了?真的压疼了?”他焦急道,就要下去传太医。 阿绵拉住他,半天才小声道:“太子哥哥,就会…欺负我。” 她还在抽噎,一顿一顿的,说不说的惹人怜惜,“总做这种让人…让人误会的事……” “孤没有。”太子见她真的委屈,一时心慌。 “明明都这么大了,还总这样。”阿绵继续哭,“叫别人看见,你是没事,肯定全都是说我如何如何。” 太子更急,拿衣袖帮阿绵拭泪,他没瞧见阿绵边哭时眼中狡黠的光芒,只顾着安慰人了。 最终只能道:“父皇已经答应了我们的婚事。” 闻言阿绵一僵,也装不下去了,“婚事?” “对。”太子认真与她对视,“已经和你爹娘说过了,只待来日颁布旨意。” 阿绵惊,“……这怎么可能,我可是,可是……” “不是。”太子笑着止住,“你并非母后义女了,等明年八月,就是太子妃,到时就能正式唤一声母后。” 谁和你说称呼了……阿绵想着,还是有些心慌。 虽然太子几次都提过这事,可她都是半信半疑,一是因为彼此身份,二是…她真的还不清楚自己的心意。 她喜欢太子吗?是男女之间的喜欢?真的能和他共度一生吗?这几个问题,除了第一个,其他阿绵自己都很迷茫。 而且她总觉得成亲什么的离她还很遥远,却忘了在这个时代,十多岁定亲的大有人在。 “我……”她犹豫,“陛下真的同意了?不需要再考虑考虑吗?还有太子哥哥你,而且我也还没想过……” “孤已经考虑了五年。”太子凝视她,“你觉得还需要再考虑五年吗?” 阿绵意乱,不知再说什么好。 “我知道这个消息对你很突然。”太子放低了声音,“这样,我让父皇先不颁圣旨,给你一年时间。若这一年中你答应了,婚事便照常办,若你觉得我非良配……就暂缓,可好?” 阿绵咬唇,她知道太子能做出这种让步已经极不容易,点了点头。 复直视太子,她恍然发觉其中有着自己一直有意无意去无视的深情,心道,太子哥哥究竟喜欢自己什么呢?还是说因为这些年的陪伴,日久生情? 她心中觉得这是太子难得的体贴,熟知太子心中对着她苦恼的模样轻笑。 盖了玉玺的圣旨,岂是说无效就无效的? 第五十八章 清闲两日,元宁帝太子和三皇子三人都忙碌起来,江南漕运之事处理妥当了,他们还需选派新任官员前去任职。 阿绵央游太医给自己配了药丸,只让身体不再那么无力,她受够到哪儿都要坐着靠着的状态了。柔妃得她好转的消息,将阿绵传来自己宫中。 “美人儿,美人儿!”鹦鹉尖锐的叫声先入耳际,柔妃满面笑意地逗弄它。 阿绵这才想起自己忘记什么了,她昨天居然忘了问三哥哥这鹦鹉的来历。虽然多半可能是她多心了,不过凡事多问问总不会错。 “可算见着你这丫头了。”柔妃挽过她,“怎么穿得这么少?你莫不是也学起小五来了?当心受了寒回头又到姑母跟前哭来了。” “今天有些热嘛。”阿绵一笑,见柔妃吩咐宫女端碗姜汤来不由吐舌,“瞧姑母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不和我说呢?” “调皮。”柔妃轻点她额间,二人坐回温暖的寝殿,她方开口,“我听说陛下有意要为你和太子指婚,为此特地正名,可是真的?” 阿绵对这件事了解的还没柔妃多呢,都是太子告诉她的,“好像是……” “什么好像?”柔妃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你的终生大事都不放在心上,就整日想着吃么?太子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想必你比我清楚,那你心中可愿不愿意呢?” 见阿绵久不言语,柔妃就明了,她这小侄女对男女之事还不开窍半知半解呢。 她柔声道:“本来这事儿,我早些年也想过。玄昕是我亲子,我自然了解他更甚,你与他又是表兄妹,所以时常想啊,要是你们二人亲上加亲,是极合适的。这孩子我知道,如果娶了你,必会如珠似宝地待你,有我看着也绝不会辜负你,你也是我知根知底看着长大的,总比到时候费心去挑个合适的玄昕也喜爱的女子强。没成想,陛下先下了旨意……” 阿绵不知道柔妃也想过这事,听了这话心中庆幸。三哥哥温柔孝顺,如果柔妃提出可能还真的会娶她,只是她到时就尴尬了,此时她竟有点庆幸。 “瞧我,如今还说这话做什么呢。”柔妃一拍额头,“我也就说说,既是陛下的旨意,那就是木已成舟,我叫你来只想和你说些知心话儿罢了。” “姑母,我爹爹阿娘可有传过话来?” “最近似乎没有,怎么……”柔妃疑惑出声,下一刻不甘寂寞的鹦哥儿叫出声,“阿绵!阿绵!” 两人俱是愕然,柔妃笑道:“我也从未在这小东西面前特意提过你,莫非是偶尔在嬷嬷面前说了两次,它就记着了?可真是个小机灵。” 阿绵却觉得叫得心里不大舒服,她起身靠近这鹦鹉。 柔妃喜爱它,如今没有把它关在笼子里,在左爪系了根细长的锁链绑在一根横木上,它还能自由飞一段距离。 它偏着小脑袋,绿豆般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绵走来的身影,模样煞是可爱,叫柔妃看了都笑道:“往日我走近了,它还要先飞会儿才下来,见了你,竟像直了眼似的。” 阿绵敲了敲它小巧的鸟喙,摸摸脑袋,鹦鹉很享受地发出与人无异的声音,“还要!阿绵!” “还要什么还要?”阿绵弹它,“像个小老头,一点都不可爱。” “欺负人!欺负人!”鹦鹉扑棱翅膀飞起来,忿忿不平,把周围一圈人都逗乐了,直道这小东西怎么就懂这么多词,像个小孩儿似的。 阿绵和飞在空中的鹦鹉对视,这小家伙看了会儿忽然俯冲下来,衔住阿绵插得不紧的头钗一拉,顿时发髻一松,满头乌发轻飘飘散在身侧,衬得肌肤雪白。 阿绵气乐了,“你有本事下来。” 鹦鹉乖觉,寻了个两人高的花瓶口待着,那钗被他放在爪边,绿豆眼转了转很是得意,“钗,阿绵!钗!” 阿绵盯了它半晌,才抬脚,这小东西就机灵地飞到了另一个架子上,带的爪上锁链窸窣响。 一人一鸟的互动让柔妃笑得肚子疼,几乎要说不出完整的话来,“阿绵,回头,回头姑母再送你几支钗,别和这小东西计较了,啊。” 话音刚落,鹦鹉就把钗丢了下来,张口唱道:“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啊!” 三皇子走来,“老远就听着你在嚷嚷,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么吵?” 原来是他弹出一记小石子让鹦鹉摔了下来。 有宫女过去把鹦鹉抱起,捡起那支钗递给阿绵。 瞧她披散着一头黑发,三皇子了然,“被它欺负了?” 这鹦鹉自他刚见到起就是个小霸王,别的鸟儿与它同笼时就被欺负得只敢缩在角落里。对上常人的时候又乖觉得很,对着小姑娘却神态大变,但凡有些美貌的都被它追着叫过“美人儿”“美人儿”,直叫得人家小姑娘面红耳赤才罢休,偶尔出来放风时也会盯着女子头上的钗环,喜欢的就衔走,活脱脱一只流氓鸟。 他本不想要这流氓鸟,因缘际会之下得到,只得命人调教了一番,叫它好歹不再那般痞气了才送来给自己母妃,没想到今日一见又原形毕露。 “三哥哥,那些话儿都是你教它的?还让人教它唱小曲儿?” “没有,我见着它时它就会这些了。”三皇子笑道,“不过送来前让人训了训。” “看来成效不怎么样。”阿绵看着鹦鹉,鹦鹉闻言还瞪她,好像每句话都听得懂。 它的一边翅膀被三皇子打痛,暂时飞不起来,就没那么威风了。 “送它来不过为给母妃逗个趣,哪知道你这么没用,连只鹦鹉也斗不过。”三皇子笑她,捋了捋鹦鹉炸开的一点羽毛,“还和它对叫?你怎么不和它一起飞上去呢?” 阿绵红脸,刚才的举动确实十分幼稚,被周围人看了笑话。 “三哥哥!”她叫一声,三皇子就知道她气恼了,笑意更深,“要不我去叫二哥来帮你欺负回去?” 阿绵不理他了,转到屏风后去让香儿她们为自己挽发。 她温润如玉的三哥哥也学坏了……果然宁家就没有不腹黑的,不对,还是陛下最好了。 阿绵万分怀念元宁帝,要是他在这里为自己撑腰,哪需要和这些人耍腹黑耍心眼,光忠孝二字就能把他们压得不敢反驳,任她欺负了。 “玄昕来这有什么事吗?”柔妃惊喜道,“可要在这用晚膳?” 三皇子与她温情几句,接道:“我是来向母妃要几个人的。” “什么人?还需要到母妃这儿来要。” “儿子久未回宫,许多事物都需重新整理置办,所以想从母妃这儿讨几个心灵手巧的宫女。” 柔妃应声,“论心灵手巧可非小芸她们几个莫属,我这就……” “不用。”三皇子扶她坐下,“王石自会去选人,不劳母妃费心,只坐着就好。” 王石是他贴身内侍,柔妃也是放心的,闻言点头。 她笑容满面仔细看自家儿子,样貌俊秀性格温润举止有度,哪样不是顶好的,若非太子横插一脚,如今……阿绵就该是她儿媳妇了。 心中叹口气,柔妃问起他才回宫的事来。 等王石把人选好带给柔妃一看,竟全是些平日擦拭桌椅花瓶和打扫庭院修剪花圃的宫女匠人,柔妃内心疑惑,一见三皇子脸色就知趣地捺了下去,“若是事情多,玄昕就留着他们吧,也不必急着送回来。” “多谢母妃。” 三皇子伴着,稍微说几句话,就将柔妃逗得笑颜逐开,“别说这些话逗母妃了,母妃老了,禁不起夸。” “谁说姑母老了?”阿绵绕出,换了个百花分肖髻,俏声道,“我有时都不大敢和姑母站在一起,怕被衬得黯淡无光。姑母竟说自己老了,可让我怎么办呢?岂不是要羞于见人。” “两人都是油嘴滑舌。”柔妃嗔道,“前阵子无事做了个梅花酿,我去看看现在如何了,你们先聊着。” 阿绵也看到了那些被带走的宫人,好奇道:“三哥哥,这些……不是你要去帮忙的吧?” “知道就好。”三皇子缓缓饮了口茶,“何必说出来。” “没外人才说的。”阿绵不好意思一笑,不再追问这件事。 “那鹦鹉三哥哥是怎么得到的?” “怎么,欺负不过它,想去寻它兄弟姐妹?” “……我在很认真地问的三哥哥。” 三皇子一哂,“只是在集市偶然看到了,这小东西就追着我不放。起初我还道和它有缘,回府就发现原来是领间落了它最爱的吃食。” “这样……” “阿绵在担心什么?”三皇子发问,“这眉头皱得当真比母妃还要老了,鹦鹉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阿绵摆手,“可能是我整日待在宫里,喜欢胡思乱想吧。” 三皇子一怔,想起自家五妹妹还能到处去游玩,面前的阿绵当真是很少出皇宫和程府,那些世家贵女们喜爱的什么踏青游湖吟诗的聚会也没去过几次。 “小五过几日要办个春日赏花宴,你不如一同去?” “赏花宴……”阿绵想起宁清惋之前举办的几次宴会,每次都带着她几个最喜爱的面首,有些豪放大胆的贵女还会同她一起戏耍那些小少年,说起来,可能这次还真的是赏‘花’宴。 “好啊,赏花宴结束还可以直接回府,正好。” “不先和父皇二哥说一声了?” “不说了。”阿绵俏皮眨眼,反正她待在皇宫也没什么用,自家阿娘月份渐渐大了,她也想回去照看着,况且及笄的日子就要到了阿娘也催过几次,说起来事情还真的不少。 “看来是要我帮忙兜着了。”三皇子摇摇头,看似无奈语气却十分纵容。 他心中颇有几分幸灾乐祸,感觉自家二哥不是很受阿绵喜欢啊。 柔妃取来梅花酿,一打开封口就酒香花香扑鼻,还带着冬日的冷冽气息,叫人沉醉其中,阿绵食指大动,也想喝上几盅。 膳食还没端上,乾元殿就派了人来,说是陛下传她过去。 阿绵郁闷,只能跟着那人乖乖前去。 到的却是光元殿,以前元宁帝饮酒作乐的地方,阿绵对里面白玉砌成的巨大浴池记忆犹新。 小内侍只把她送到门口就不动了,阿绵慢慢走进,隐约听到女子唔唔的模糊叫喊声,侧耳仔细一辨,竟似乎是长公主的声音。 游太医满脸大汗地走来,见到阿绵一喜,“郡主,您可算来了。” 阿绵点头,随他走去里面改制的小药房,“陛下也在里面?长公主怎么了?” “陛下正在里面看着,长公主被人下药,神智混乱,还被施以祝由术催眠控制,微臣正在试图逆向施术,医治公主时顺便看看公主是否记得是谁害的她。”游太医抹汗,“没想到长公主反应异常激烈,要不是微臣收手及时,公主现如今就要变得痴傻了。” “我能帮到什么?”阿绵开口,心里同时在想原来古代就有催眠术了,还能反向催眠……怎么听着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微臣还是想向郡主借一些东西。”游太医拿出一盏形状奇特的灯,“只需要往灯芯里放一点郡主的头发即可。” 他说的灯芯也很怪异,阿绵看不懂那是什么。 跟游太医回到小房间里,阿绵一眼看见皱眉立在房内的元宁帝,和他面前被缚住的长公主。 长公主挣扎不停,面容青中带灰,眼神奇怪,乍看上去有些吓人。 “阿绵!”元宁帝立刻朝阿绵走来,高大的身躯挡住她视线,他朝游太医怒道,“朕不是说了,让郡主在外面候着即可。” “是微臣忘了,请陛下恕罪。”游太医佝着身子告罪。 实则哪是他疏忽,刚才长公主反应激烈之下说的那些话儿,叫他这个为臣的听着都惊愕不忍心,为元宁帝感到不值,更别说同样亲耳听到甚至作为其父的元宁帝。 推己及人,游太医一把年纪了,非常能理解元宁帝的心情。 郡主来了想必也能转移一下陛下视线,缓解他的情绪,游太医如是想,慢吞吞慢吞吞地拿着小剪刀,剪去阿绵发尾的小段青丝。 元宁帝还是捂着阿绵的脸,阿绵微微一笑,感觉面前的帝王就像前世那些捂着孩子眼睛不让他看见医生打针的家长。 第五十九章 小捆发丝被扔进灯火中,游太医再滴两滴油进去,发出呲呲声响,鼻间涌入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阿绵在旁侧观看了会儿。 “阿绵先出去等着吧。”元宁帝低声道,转过阿绵身子把她往门边退去。 长公主带着痛苦的低吟入耳,阿绵反握住元宁帝,温热的指尖让元宁帝一怔,“陛下,大姐姐会好起来的。” 她已经许久没叫过这声“大姐姐”了。 “自然。”元宁帝轻抚她发顶,“有朕和游太医在,清悦不会有事。” 他宁愿相信那些话是因为长女长久被下药受控,也不会去想那是发自长女真心。他和皇后抚育这女儿二十多年,她怎么可能真的因一个外人就对他怀恨在心。 那就不要露出这副想哭的表情啊。阿绵心中叹息,她很少见到面前的人这副模样,就算真的伤心,他也只会色厉内荏地拿出帝王威严来喝退旁人。 是长公主的情况太严重了吗?阿绵不禁想。淡淡惆怅浮上心间,即使她不喜长公主,也不希望她落得个红颜早逝的下场。 临到门前,阿绵忽然反身抱住元宁帝,纤细的手臂堪堪环住元宁帝腰腹,宽大衣袖垂下,露出半截皓腕来,“陛下你还有太子有三哥哥,有我。” 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元宁帝动容,眸光微闪看着她,手停住拍了拍,“朕知道的。” 语毕直接回身关上了门,阿绵觉得他的背影有些匆促,带着些许萧条的意味。 才几日的变化就这么大,阿绵想起那天四人在饭桌上的欢笑,更觉疑惑了。 好像重聚后每次一扯到长公主,元宁帝就会不大对劲。阿绵理了理发丝,香儿迎上来,“小姐,没事吧?” 摇摇头,“等着吧。” 然而阿绵一直从未时三刻等到酉时,里面的两人也不见出来,最后一个小药童出来告诉她,陛下让她先回去。 阿绵愣住,往里一探,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朱红色的殿门艳得晃眼。 “陛下说了,再晚天儿可就暗了,郡主早些回去歇着吧。” 暮色渐垂,倚角宫灯都被点上,确实要暗了。 阿绵是走回去的,路途晚风吹得她清醒不少,香儿担心道:“要不小姐还是等着,奴婢叫人抬软轿来。” “不用。”阿绵笑拦住她,“最近歇得多,走走也好,省得回去阿娘要说我懒怠了。” “小姐要回府了?”香儿满脸欣喜,“奴婢也正想着这么长日子没回去,夫人她们该念了呢。” “哥哥他们都回来了,阿娘又是关键时候,哪能不回去。” “说得是。”香儿开始细数要带回去的东西,叫阿绵好笑,“贪心的丫头,宫里府里又有甚么区别?带来带去的,岂不麻烦。” 香儿吐舌,“其实奴婢也没想带甚么,小姐每次在宫中住下,陛下娘娘他们都赐了一堆东西,从不会缺了小姐的。” 阿绵笑笑,将心底的疑惑和对元宁帝的担忧捺下,毕竟她闷闷不乐的也解决不了什么事。 隔日告诉了宁清惋要同她参加赏花宴的事,宁清惋讶异过后笑道:“可算舍得出来了?” 她点点头,“也是,你就快及笄了吧?到时候定亲了便是想出门各处游玩也不容易了。” “你把地方定哪儿了?” “定在西郊的一处庄子,那儿栽了满园的桃花儿,如今正是最漂亮的时候,再晚可就没了。”宁清惋指她看向窗口的琅彩窄口小颈瓶,“这几朵就是前几日我几位表妹进宫来献上的,庄子也是容家的,正是她们邀我办的这赏花宴呢。” “西郊?那岂不是一日不能来回了。” “急着回去做什么?”宁清惋过来揽她,“我想了好些有趣的点子,听说那庄子不仅有桃花儿,还养了许多奇兽珍禽。” “难道宫里这些还看不够吗?”阿绵白她一眼,“你就是耐不住待在宫里。” 宁清惋一笑,“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 嘱咐她带些东西,宁清惋约好第二日顺道来这边接她一同出宫。 事先当真没和元宁帝太子打招呼,是以等他们接到阿绵出宫的消息时,马车都已经行到了城门口。 三皇子被太子瞪了许久,不得不无奈道:“是我提议的,阿绵不大开心,让她出去散散心也好。” 随后胸口被捶一记,太子勉强放过。 宁清惋没有乘公主规仪的马车,换了辆八宝垂珠小香车,行起来四角的玉珠随风晃荡,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世家小姐们的车驾。 “我有些晕。”阿绵一上去就躺下了,好在马车内置办得舒适,“五姐姐到了再叫我。” 瞧着她都闭上了眼睛,宁清惋只得命人给她盖上绒毯,轻声道:“好好好,我不吵你,赶紧睡吧。” 说完难得拿起书来,她养的那几个小戏子都在后面的马车上,没他们解闷,只得看书取乐了。 一路摇摇晃晃,阿绵竟也在这颠簸中睡得香甜,等宁清惋轻唤她时两颊都聚了团红晕,被笑话道:“先前是爱吃,如今是爱睡。可不就像二哥说的,是只小猪。” 阿绵佯装打她,两人嬉闹着下车进了庄子。 早有容府的小姐得了消息候在里面,庄头更是从一里外就迎过来,知道来的人是他们容府的表小姐,更是宫里的五公主,万分不敢怠慢。听说这位主子要在此地举办赏花会,老早就将整个庄子由内至外捯饬一遍,穿得寒碜不行,长得磕碜更不行,谁不知道这位主子见不得外貌入不了眼的,让她瞧着不开心了可是要大发脾气的。 “其他人过了午时才会来呢。”宁清惋边道,“我让她们带着先去园子里看看,听说里面的景色当属京城一绝,也不知是不是她们说得那么好。” “公主还不信我们。”身形纤瘦面容清秀的少女缓步移来,满面柔意,“原来是‘查探’来了。” 少女是容府容老将军的嫡长孙女容静灵,旁边跟着稍稚嫩些的是她堂妹容水薇,两人都与宁清惋感情不错。 “郡主。”行过礼后,容家姐妹又给阿绵躬身弯腰,“不知郡主要来,准备得倒不足了,往郡主莫怪罪。” 宁清惋笑,“不用拘礼,阿绵没你们想的那般可怕。” 未进桃林,一缕春风便将粉色桃花瓣并香气送来,引得宁清惋和阿绵赞叹。缓步踏入,园内又是另一番景色了。 嫣红浅色的桃花错落有致地点缀在弯枝间,或含苞待放,或娇艳欲滴,点点翠色隐在花后,反倒衬得如碧玉一般,叫人看了心中惊奇。 踱步在一株株桃花树下,不一会儿,阿绵发间颈间都落了一身的细小花瓣,身侧更时不时下起桃花雨来,恍如仙境。 “怎么样,现在可愿在这儿待着,不急着回去了吧?”宁清惋在花雨中看她,拈起一瓣桃花,俏皮地往她额前贴。 阿绵接了一捧花瓣,将它丢过去作为回答。 “安仪郡主看起来还挺小的。”容水薇见她们两在桃花园中互相追逐,好奇道,“传言是真的吗?这位郡主就是将来的太子妃?” 容静灵摇摇头,“管它是真是假,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郡主既然和公主一起来了,把这次赏花会办好才是正事。” “大姐说得对。”容水薇吐舌,让贴身婢女去着人备膳,“反正我们容家向来没想过这些事。” 庄子里的膳食自然大部分是就地取材,用料并不粗陋。庄子里亲种的蔬果,庄外小溪钓上来的鲜鱼和不远处山中打来的野味,加上庄子里的火头厨艺不错,这一顿让宁清惋和阿绵都很是满意。 懒洋洋同阿绵一起窝在榻上,宁清惋道:“是不是觉得比在宫里自在多了?” 阿绵转过去看她,见她摇头晃脑地唱着什么,不由笑道:“真正自在的怕是没人管束你吧?” “那自然也是其中一部分。”宁清惋正色,“若非母妃执意,我早搬去公主府了,不然也不用几天才能和我的小宝儿们见上一面。” 她说的小宝儿,就是指那些面首戏子。 阿绵不言,宁清惋就道:“日后你自会懂的,整日拘在深宫后宅,围着一个男子打转有什么意思?即使那人身份再高,于我也万般无趣。” 她是公主,荣华富贵权势早已看不上眼,所以才能说出这些话来。阿绵欣赏她的豁达和无拘无束,经常觉得宁清惋是生错了性别。 也幸亏她是公主,不然还是这性格,若只是个普通官宦家的小姐可快活不了。 “你这话可是把陛下和太子也说进去了。”阿绵调笑她,“就不怕他们听见?” “正是他们都不在我才敢如此说的啊。”宁清惋对她眨眼,“你也是,平日若有什么想法,可别傻乎乎在我二哥面前说个干净,日后成了太子妃更是。” 不防她突然说到这事,阿绵嗔怒,“说什么呢!” 宁清惋啧一声,看她这含羞带怯的小脸简直比盛放的桃花还要动人,“说什么?不就是说你终于要被我二哥得手了嘛。” 说完她被阿绵不轻不重打了一下,仍摸了摸下巴接道:“不对啊,这样看来……以后本公主岂不是要叫你二嫂了?这可就不大好了……” 知道自己也不可能下狠手打她,阿绵没好气塞了片桃花糕进过去,“还不歇会儿,下了马车便说个不停,也不累么。” “不累不累。”宁清惋捏了把面前嫩滑的小脸蛋,扯起一抹坏笑来,“对着这么个惹人怜惜的小美人儿,我怎么可能累呢。” “倒是你。”她有些担忧地看阿绵打了个哈欠,“来时不是才睡了一路,怎么又困了?” “无事。”阿绵摆摆手,“早上吃了一丸药,这药效便是如此。” 她之前最疼的几天,可都是靠睡觉撑过去的。 宁清惋无奈地见她眯了眯眼再次睡过去,只得同她一起躺下小憩。 午时过半,便陆陆续续有马车停在庄子前,各家小姐持了名帖进庄,被容家姐妹先行引到桃花林中,俱是惊叹林中各类桃树之多,桃花盛开之美。 宁清惋换了一身应景的对襟桃纹长裙,外罩藕荷色披帛,梳妆回头间见阿绵迷怔着眼看她,笑道:“你若是还困着就继续睡吧,反正赏花会连办三日,也不急于这一时。” “嗯……好。”阿绵复躺下,宁清惋自带了一群宫女嬷嬷出门。 香儿过来给她掖了掖毯子,小声道:“小姐?小姐?” 阿绵迷迷糊糊地应者,也不知听没听见,香儿一笑,又道:“奴婢就守在门外,小姐若醒了唤一声便可。” 她掩了门窗,放下帘子,轻脚退到房外。 一刻钟后,宁清惋已与众位贵女们倚坐在桃林内的小溪中对酒吟诗,氛围活跃融洽。 香儿满脸笑容,看着不远处的桃林哼曲儿,而房内綉榻上酣睡正甜的少女,已然消失无踪。 第六十章 宁清惋与人在桃林对诗作乐,几个清俊的小少年给众人斟茶斟酒,起乐助兴。容家姐妹作陪,坐在左右两侧,同各位小姐们解释作诗饮酒的规矩。兴正浓时,前院忽然急匆匆走来一个老嬷嬷在宁清惋贴身宫女耳边轻语两句,宫女再悄声复述给自家主子。 随后众人便见这一贯洒脱随性的五公主大惊失色,顿时起身,手中杯盏直接落进溪中,林中瞬间安静下来。 “公主,发生何事了?”容静灵小心问道。 “没事。”宁清惋强自镇定,“我回去取个东西,你们先玩着。” 说完急匆匆离去,诸位小姐们面面相觑,都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不是她们能知道的事。 宁清惋回到房内,果然榻上空无一人,只留一条绣花小毯,连阿绵的贴身婢女香儿也不见踪影。 “确定不是郡主自己醒了和婢女出去走走?”她逡巡一圈房间,里面的摆设还是原样,连她之前用杯盖镇的宣纸都还是好好的,没道理这两个大活人光天白日之下消失了。 “有两个嬷嬷一直在院外守着的,说是没见人出来,也没听人叫唤。入院放东西时没看见香儿姑娘就对屋内唤了几声,这才察觉不对。”妇人语速飞快,额间滴下了豆大的汗,她是这庄子里的管家媳妇,本来公主郡主来这儿游玩他们都与有荣焉,如今……可叫什么事儿呢! “随后民妇立刻让人大致把庄子内外都转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影,这才……” 小九在旁都要急得哭出来,她才按吩咐出去让小厨房晚上做道桃花桂鱼羹,指点他们几下,回来就听说自家小姐不见了。 “真是一群废物。”宁清惋面无表情唤来随行侍卫,叫他们不要惊动桃园里的各家小姐们,在庄子里和庄子周围进行搜寻,若找到人或有蛛丝马迹立刻向她禀报。 之前守在院里院外的丫鬟嬷嬷小厮全都被捆了按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纷纷惊恐道:“公主饶命,奴婢(小的)真的不知啊!” “知不知道,不是你们说了算。”宁清惋俯视阶下,目光冰冷,像在看一群死物,“捂了嘴,全都先打十板子再说!” 不顾外面的哀嚎,她再度进屋,仔仔细细看了遍暖塌和窗边,竟连阿绵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寻见,心都凉了半截。 若非神鬼之事,这分明是早有预谋,才能悄无声息地把人掳走不留一丝痕迹。 重重坐在椅上,宁清惋开始回忆京中最近发生的重大事件和程府平日有什么仇家。 思来想去,她脑仁儿都发疼也没想出半点线索来,只得狠狠捶桌。宫女吓了一大跳,小心道:“公主,这事……要不要派人去告诉娘娘和陛下?” “……过了酉时还没找着人再说。”宁清惋心乱如麻,被这突来的事情弄慌了神。 她想了想,现在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是加紧搜寻早点找点阿绵踪迹,二是将这事捂严,绝不能让来这里游玩的任何一个世家小姐指导。 而实际上在宁清惋毫无所觉的时辰,阿绵就已经被‘偷渡’出庄,小心藏在马车里带了出去,香儿则被打晕丢在了另一辆马车。 她一路晕晕乎乎的,还不知道自己被人掳走,睡梦中当自己还在来庄子的马车上。 掳她的人为避免她中途惊醒吵闹,一直在马车中熏着安神香,让人睡得更沉。 夜幕升起,月色黯淡,漫天繁星闪耀。马车径直驶到一个偏僻的村落中,他们早在此地备好住处。 落脚处是一个外表普通的民居,顶上盖了稻草,往内一走才发现另有天地,小是小了些,半点不简陋,布置得极为用心。 有力气大的婆子将车内沉睡的阿绵抱起,小心放到里面的綉榻上,再把香儿放在另一张小榻,与外面候着的人轻声道:“如今怎么办?这位主子若半夜醒了……” “你去备些吃食放在锅里温着,若半夜小姐醒了也方便送来。主子交待过,定要好生伺候,不能有半分怠慢。” 两人一同退下,轻声关门,另有两个丫鬟守在门前。 直到两个守门的丫鬟都在迷迷糊糊地打瞌睡,房内阿绵才低吟一声,有了转醒迹象。 鸦羽般的睫毛抖了抖,阿绵缓缓睁眼,刚想出声唤香儿,就发现自己身处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屋子。她睡之前还记着庄子里布置的内室有一道她觉得很是别致的屏风,如今屏风没了,摆设也大换样。 眸光一转,便扫到另一边榻上闭眼的香儿。 阵阵酸疼传来,阿绵慢慢起身,无力地揉了揉额头,下榻轻摇香儿将她唤醒。 “嗯……小,小姐?”香儿惊诧坐起,目光所及竟是从未见过的地方,“这是哪儿?” 阿绵摇摇头,她还当之前一直昏昏的睡意是因为药丸,看来还有被人做了手脚的缘故。 见她状态不大好,香儿忙将人扶着坐下,“奴婢身上还带着药,小姐可要吃一丸?” “不用。”阿绵感觉这只是睡太久的后遗症,“你还记得之前发生什么事了吗” “奴婢……”香儿回忆,“奴婢一直在外间守着小姐醒,什么也没做,后来……后来一醒就见着您了。” 也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阿绵轻叹一声。 香儿走去外屋半刻,回来道:“外面守了两个丫鬟,也不知她们是好是歹,奴婢便没出声。小姐,咱们这是……被人绑了?” 她以往看过些话本,也听过真人真事,确实有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们被掳走索要赎金的。可那都是在穷山恶水之地,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怎么会有如此大胆的人? “暂时还不清楚。”阿绵觉得这不是简单的绑人,如果真像香儿猜的那样,现在她们的待遇就不会那么好。有单独的屋子住,还有丫鬟小心在外边守着,这更像是…… 阿绵飞快回想自家爹爹是否有什么政敌,或是和元宁帝太子有关的种种人物。 两人已经交谈得极为小声,仍被屋外两个耳目伶俐的丫鬟听见,直接推门而入。 她们倒没有凶神恶煞,反而好言道:“小姐可饿了?奴婢们一直温着吃食呢,这就让人端来。” 阿绵没有说话,沉默着细观两人行为举止,发现她们行走沉稳有力,动作利落默契,双目有神,身上自有股飒飒英气,显然是练过外家功夫的。 这让她打消了和香儿硬闯出去的想法,转而打量起屋内的其他摆设来。 半刻钟后她心道幸好刚才没有冲动,因为随后端水送膳的两个婆子更为健壮,个子也高,自己和香儿两个与她们一比,小身板简直就是不堪一击。 “小姐可是看着没食欲?”其中一个婆子却很是憨厚,一点不吓人,“小村子,能找到的也就这些东西了,小姐勉强填填肚子吧,可别饿坏了身子。” 她推了推一碗鸡蛋肉汤,笑道:“等主子来了换个地方,便不用委屈小姐了。” “你们主子是谁?”阿绵终于开口。 那婆子只是笑,这下闭了嘴什么也不肯说了,连香儿大着胆子对她们怒斥也笑呵呵听着。 阿绵心中焦急,她突然失踪,宁清惋不知道得有多着急。而且是她把自己带去别庄的,如果陛下和太子追究起来,还得责怪她。 她有些庆幸自己没提前把回去的消息传回程府,不然被阿娘知晓可不要担心死。 这些人既然如此细心伺候,想必本意并非伤害她,而是另有所图,这点让阿绵定了定心,温声道:“我想吃鱼,新鲜的,能不能去附近现抓些,不会料理的话我这婢女会,可让她去。” 脸色黝黑些的婆子犯难,嘀咕着,“这附近没湖没河的,要新鲜的鱼只能等明儿一早去附近的集市买了。” 她堆起笑脸,“小姐先将就一晚,明日保证让您吃到新鲜鱼。” 阿绵听了心中一紧,京郊围了一圈湖溪,有几条直贯东西两侧,众多潺流的溪水便是其中分支。这婆子说附近没湖没河,莫非已经离京城很远了? 而且她望了眼窗外,感觉这里应该是个小村落。 既然是村落,又怎么会不择水而居? 旁人不知她心中思绪万千,只道她千金之躯看不上这些粗茶淡饭,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要如何是好。 香儿见状,心思一转道:“这些东西我们小姐怎么可能吃得下。你们小厨房在哪儿?带我去,我给小姐做几样小菜来。” 她胆子也大得很,看出这些人都要捧着她家小姐,似乎生怕她家小姐不高兴,所以才敢仗势开口。 门外传来一男子声音,“不必。” 房内的人俱是一愣。 男子续道:“春桃,你出来。” 稍瘦些的丫鬟走出,不一会儿回房,提了个精致的食盒喜道:“小姐,这些点心都是从京城鲜味斋买的,您先用些,明日保准儿都是您爱吃的。” 话已至此,阿绵也不能再挑,两个丫鬟和婆子都退下,只剩香儿候在里面。 一层层打开食盒,香儿惊道:“小姐,都是往日您爱吃的。” 可不是,藕粉桂花糖糕,金笼酥,五色糖丸……无一不深受阿绵喜爱。 目光扫过这些,阿绵只觉心沉甸甸的。 她终于想到那个最不可能也是最可能的人。 香儿见她迟迟不动筷,先试了一块金笼酥,片刻后道:“小姐,应该可以吃,吃些吧。” 大半天没有进食,阿绵确实饿得胃疼,随便用了些藕粉糖糕,她起身,“我饱了,香儿你饿了便多吃些吧。” 香儿一怔,看着她家小姐走到房内极小的梳妆台前抽开屉子,里面竟摆放了整整齐齐的一排首饰,有钗有簪,还有耳坠子和玉佩。 阿绵拿起一对月牙形状的耳坠,面无表情,叫香儿看不出她的想法。 “小姐……”香儿小声开口,“你猜出这人是谁了吗?” 阿绵回神,恍惚了下,“……没有。” “吃好了便歇着吧。”阿绵头也不回道,自那男子出现她便知道这小屋子外肯定守了不止四五个人,想现在逃出去肯定是不可能的,“养足精神再说,别提心吊胆地不敢睡。” 香儿略一犹豫,上了榻,“奴婢听小姐的。” 二人没有解衣,盖着棉被入睡。 这一夜,阿绵都半睡半醒的,于梦中见到了久违的宁礼。他仍是阿绵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模样,静坐在轮椅上,神色淡然地望着湖面,似乎听到谁的叫唤,偏过头,冷厉的眼眸柔和下来,露出笑容,“阿绵——” 其实这么多年没见,宁礼的面容在阿绵记忆中都有些模糊,没想到这一次的梦竟如此清晰,直让阿绵醒来后还在不自觉发呆。 “七叔叔……”她低喃了声,香儿没听清,挽发的动作慢下,“小姐在叫奴婢吗?” “没。”阿绵看她,“你出去做早膳,可看出什么来了?” 香儿跟着昨晚的理由,说她家小姐要吃她做的点心,便有人送她去小厨房。回来途中隐约见到几个远处的村民,但似乎都不敢靠近。 她将情景描述给阿绵,阿绵微一沉吟,“可能他们的说辞是,我们是染病到这儿来休养的,所以村民不敢过来。” 事实也与她说的相差不远。早先这些人来此地修葺屋子时,有村民好奇来问,他们便道是京城某个大户人家的下人,他们府里某个管事的女儿得了重病,府里怕过了病气,便着人将小姑娘送到这儿来养着。 此话一出,等那些人口中说的小姑娘一送来,那些村民还哪敢走过来,便是远远搭话都不大敢。 所以在这儿待了几日,除去那几个丫鬟婆子会回她们的话,阿绵两人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她们的外人。 阿绵倚在高枕上,感觉那些人肯定还是在吃食里动了手脚,不然她怎么一直都没什么力气。 可她一问香儿,香儿却说并没感觉。 不过这些人又极是体贴,怕阿绵在这待着无聊,特意送来好些话本,类型也是阿绵喜欢的那种。 快速翻过一本游记,阿绵看向窗外,“这几日雨真大。” “可不是。”香儿放下窗架,“奴婢晚上睡着,还总担心上面会漏水儿下来淋了小姐。” “他们在做什么?”阿绵听到动静。 香儿走到帘前打看,边道:“奴婢瞧着,似乎是有什么人要来了,他们要迎呢。” “哦?”阿绵心中一动,不自觉将游记揉得皱巴巴的。 有了这话,接下来阿绵都心不在焉的,不时看一眼门外,叫香儿心中生奇。 好容易到了傍晚,雨不仅没小,还愈发大了。 最近阿绵都是早早用膳洗漱好,今日也不例外,她失望地瞧了眼屋外的倾盆大雨,心想可能今日还到不了。 才生出这样的想法,便听得院外小门“砰”的一声被撞开,随之而来是马儿骤停的嘶吟声。 她听到门外的人齐声喊着“主子”,来人却并未出声。 心砰砰地跳起来,阿绵按住披风一角,真的……会是她想的那个人吗? 一道白光闪现,惊雷忽然落下,大雨倾泻,明明吵得很,阿绵却轻易听到了珠帘被掀起发出的相激声,还听到香儿惊讶至极的吸气声。 修长的玄色身影立在房前,目光准确无误地投向室内背对着他的阿绵。 见阿绵就是不回头,他发出一声轻笑。 “阿绵,我回来了——” 第六十一章 宁礼身上带着湿气和一股冷意,比寻常人更白一层的皮肤让他在夜间显得如同鬼魅一般,香儿第一眼望见时还当自己出现了幻觉。 “七,七,七……”她惊讶地合不拢嘴。 宁礼唇角一动,视线转向她,“我记得你叫香儿,是不是?” 分别六年,他的记忆力一如往昔,香儿少女模样早已大变,他依旧能一眼识出。 香儿呆呆点头,随后听见宁礼对她道:“我要和你们家小姐说几句话,你先出去守着。” 有一瞬间的大脑停滞,香儿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十分顺从地出去了,还带上了小门。 宁礼向前走了几步,在阿绵身后约三尺距离时停下,轻声道:“阿绵,不转过身看看我吗?” 阿绵身体一僵,声音放得很低,仍不失少女柔和,“我在想,转过身看见的会是谁。是镇北王,还是我的七叔叔?” 房内沉默下去,阿绵动了动手指,而后微垂的眼帘下映入一双绣着竹鹤纹样的长靴。宁礼蹲下身,冰雪般的面容也融化了,对她扬起极淡的微笑,“有区别吗?” “当然有。”阿绵终于敢看他,宁礼浓黑的眉上染了风雨,双目深邃,唇还是那么薄,不同的只是他的气质更为沉凝内敛。 如果说以前的他还能让人看出一丝情绪,现如今,阿绵只感觉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戴着重重面具的人,隔着面具她望入对方眼底,却只能看见一片暗流。 “因为这才好让我决定是对来人怒目以示,还是只当成久别重逢恰好路过来解救我的长辈。” 宁礼闻言没动,只静静凝视着她。 阿绵的眼底有一团火,她在睁大了眼睛瞪他,以前宁礼能从那团火中感受到温暖,现在他察觉这火很可能会灼伤自己。 他轻抚上那双因为怒气而更加水润的杏眸,对阿绵浑身竖起的刺毫不在意,“我当然永远是你的七叔叔。” “不顾我的安危名声,将我莫名掳来这里的七叔叔?” “是为了解救你,将你带出皇宫的七叔叔。”宁礼一点她额头,自顾道,“听人说你这几日都吃得很少,消瘦了许多,明日我们就换个地方。” “与其换地方,不如让我回家。”阿绵不着痕迹拉开些距离,“我在宫里没有危险,七叔叔你多虑了。”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用语言刺激对方。 面前的宁礼对她来说太过陌生,全然不是记忆中的模样,这样的他,她不敢冒险。 “哦?”宁礼不置可否,转而坐在了她身旁,淡声开口,“我记得你四岁那年被传召入宫,半日后跑到我那悄悄哭起来,哭道为什么特殊的偏偏是自己,不是旁人——”他一扯嘴角,“你藏在衣柜中睡了过去,我把你抱出来时眼睛都是肿的。” 阿绵一怔,她是记得这件事的。 那次她第一次被迫‘欣赏’元宁帝的发病之作,被拘在他身边半天不敢动弹,因为元宁帝的眼睛红通通的,还会不时看一眼她,总让阿绵觉得对方要吃了自己,而且是在思考从哪里下嘴比较好。 她被吓坏了,出不了宫,就跑到少有人去的宁礼那里。她去的时候宁礼并不在屋内,她也不敢走,就在里面抽抽噎噎地哭了许久,最后因为害怕就找了个衣柜躲进去,不知不觉睡着了。 宁礼这样说,说明其实那时他早就看到了自己,并听清了自己边哭边自言自语的内容,可他却一直按捺不发,直到自己睡着…… 如果他在其他时候把这件事说出来还好,在这种时刻……只会让阿绵浑身更加发寒。 他为什么要特意提起这件事?仅仅是为了证明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特殊吗?阿绵不相信,她只恍然发觉,原来那时候宁礼就已经有如此心计了。 她那时候在干什么呢?她在整天担心自己被元宁帝做成了药,在同情宁礼的身世,依赖宁礼淡淡的关怀。 原来人和人的区别真的可以这么大,枉她还有着之前近二十年的生活经历,但那点小心思在宁礼面前基本一览无遗。 “我已经……不再特殊了。”阿绵轻言,抓着披风的手松开,强调道,“所以也不用麻烦七叔叔来‘帮’我。” “你想当太子妃?”宁礼忽然靠近她,巨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他神色明明一直没什么变化,可在这一刻让阿绵感受到了被鹰隼般的目光逼迫的心慌。 阿绵没有回答,宁礼意识到两人才刚刚重聚,他逼得有些紧了—— “别怕。”他像小时候那样温柔地抚摸阿绵发顶,重复了一遍,“不用怕我。” 阿绵眼睛一酸,几乎要哭出来。 莫名被掳来关在这陌生的地方,没有任何人可以求助,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逃脱,不知道对方的目的。她每天都在拼命猜测又拼命否定,也总是在希冀下一秒陛下太子或爹爹会找到自己,她就能扑到他们怀里,诉说自己这段时间的委屈,让他们帮自己教训幕后主使。 可是当‘拯救者’和幕后主使是同一人,并且真是她心底最不愿相信的可能时,阿绵什么都不敢做了。 对着太子,他让自己不高兴了,阿绵敢咬他踢他捉弄他,可是对着宁礼……阿绵只想远远避开,缩在角落里。 明明小时候她那么依赖他喜欢他—— 她红红的眼眶勾起宁礼回忆,好像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胖乎乎的小女童在自己面前摔了一跤,他因为腿疾扶不了她时,小女童红着眼睛拼命忍泪并对他说自己不疼的情景。 “阿绵,七叔叔不会伤害你的。”宁礼复述了第三遍,“别怕我。” 大雨初歇,夜景重现,月光从小窗边斜射入内,静静流淌在小桌上、宁礼的发丝间。他的目光与月色一样柔和,整个人似乎在隐隐发光,就连阿绵也生出了一种错觉,他真的不会伤害自己。 可是自己被掳到这里的罪魁祸首就是面前的人——阿绵垂首,夜晚的阵阵凉意袭来,“……嗯。” 宁礼目光转到别处,发现除了床榻这屋内的其他地方几乎没有没动过,低低道:“住在这里,委屈你了。” “七叔叔。”阿绵止住他欲起身的动作,“你把我带出来到底……想做什么?” 她眼中敌意似乎稍稍退去,恢复了幼时对着宁礼时的那种光彩。但这并未让宁礼感到一丝安慰,他目光何其敏锐,阿绵的伪装在他看来是那么稚嫩天真,没有半分欺骗性。 她还在怕他。 察觉这一点,宁礼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来,自见面起阿绵连半句关心他的话都没有。 而在来时他浑身血液都在隐隐亢奋,在脑海中勾勒出小姑娘长大的模样,想象阿绵见到他能站起时的惊喜,还想象阿绵会激动地扑进他的怀里。 他似乎漏掉了什么。宁礼恢复平日冷静,不动声色地观察起阿绵每道目光,每次举手投足,每一根头发丝。 宁礼避过了阿绵的问题,屋内重新浮现不正常的沉默,阿绵嘴唇微动,还想说什么—— 宁礼突然起身,风雨气息分毫未减,轻声道了句“夜已深,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他看似从容实则快步退到屋外,在下矮阶时一个没注意差点摔倒,林勇及时扶住他,“王爷,我去拿轮椅来吧。” 宁礼的腿看着是治好了,平日也可和常人无异般走一阵子,但实际根本撑不过一个时辰。来时的快马已经费尽了力气,林勇知道自家王爷此时双腿必定是钻心蚀骨般疼痛。 “不用。”宁礼森森的目光转向他,“你跟我来。” 二人来到不远处的另一间屋子,宁礼坐上首位,还没开口,周身怒而待发的气势便让林勇便自发噗通一声跪下,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宁礼闭目养神,片刻后睁眼,“平日呈报京城消息时,你可‘不小心’漏了什么没告诉本王?” 他特别指明,“有关安仪郡主的。” “……属下没有。”林勇虽跪着,却矢口否认,“王爷事务繁忙,只有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属下才会略去。” “哦?”宁礼长应一声,“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可包括了安仪郡主?” “……是。” 林勇本以为会立刻受罚,没想到宁礼转而说了一句看似毫无关联的话,“是你说服的张大夫,还是张大夫主动提出的?” “……张大夫说,安仪郡主在太子和元宁帝心中分量不低,若能得到郡主,可为大事添加筹码。” 宁礼轻呵一声,林勇还不知他意欲为何,便闻道:“不管郡主是自愿还是被迫待在宫中,本王都定会将她带出来,你们可谓多此一举。” 林勇垂首认罪,下一瞬右手手掌被一柄小刀毫不留情刺过,“再有下次擅作主张……” “属下明白!” 第六十二章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阿绵在榻上辗转反复,感觉小屋四处都生出缝隙透进夜风,叫她通体生寒。 香儿下榻小心翼翼来到自家小姐身旁,她不敢点灯,怕惊动了外边的人,“小姐,睡不着吗?” “香儿。”阿绵侧过身,借着月光看向她,“你上来和我一起睡吧。” “这怎么使得。”香儿连连摆手,见阿绵坚持只能道,“我去把被褥搬来,总不好和小姐同盖一被。” 阿绵忍不住弯唇,声音带了些鼻音,“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 “什么时候?”香儿把棉被抱过来,裹成长条状,语中不以为然,“七殿下都已经来了,小姐还担心什么呢。” 她依然习惯称呼宁礼为七殿下。 阿绵心微微沉下,香儿以前就对宁礼很有好感,同情之心比她更甚。从晚上见到宁礼起,香儿便不再像前几天那么急躁了。 “小姐。”香儿躺下,歪过头看她,手指碰到阿绵散在枕上的黑发,只觉触感冰凉顺滑,心中赞叹了声,转而道,“小姐最近都没怎么睡好,憔悴了许多,今夜有七殿下在,还有奴婢帮您看着,快好好睡一觉吧。” “香儿你……”阿绵轻叹,“你难道看不出把我们掳来此地的就是七叔叔吗?” 香儿怎么会看不出呢,主仆二人都心知肚明。 阿绵想的是她以前虽察觉过香儿对七叔叔的特殊,但都从没在意过,那香儿对七叔叔到底抱的什么感情呢? 香儿略一犹豫,小声道:“小姐,奴婢知道您想说什么。” “那你……” “小姐。”香儿第一次出声止住她,“奴婢最近也听过不少传言,说七殿下如何如何,还有咱们大苍快要与西边起战事的话,有人说这些都是七殿下挑起的。” “可是小姐觉得七殿下所图之事会有胜算吗?”香儿轻声细语,“就是连奴婢也知道,有陛下和太子在,咱们大苍是很难……” “小姐,奴婢不知道七殿下将您掳来此地是做什么,可奴婢记得七殿下曾经对您的疼爱。小姐是以前宫中唯一肯亲近他的人,也许殿下只是想和小姐叙一叙旧。” 香儿眼中光芒闪烁,阿绵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与此同时,远处京城皇宫中的元宁帝和太子也是彻夜未眠,乾元殿的灯火燃得愈发明亮,皆因这父子二人的怒气几乎要把殿顶掀翻。 “废物!废物!废物!”元宁帝连斥三声,一脚踹开跪在地上复命的京畿卫统领,“过了五日了!连个人影都没找着,朕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何用!” “陛下恕罪,线索已经有了,臣已经查探到往南去的连水城五日前进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各载了一个姑娘,与郡主失踪的时辰也正好对得上,想必人就在其附近一带。”统领心中也是憋屈得很,他往日寻人都是大张旗鼓带着侍卫去大街上搜寻,可以挨家挨户地查。 如今却只能伪装成珍宝失窃,而不能询问有关人的只言片语,这实在令他为难啊。 太子颔首,面无表情道:“你下去吧。” 统领打了个寒颤,这陛下和太子二人,无论是怒容满面还是面色无波,都让他感觉一阵心惊胆战。 室内只剩下元宁帝太子并李安三人,太子踱了几步,“父皇,还是让我亲自去寻吧。” 他们对外道安仪郡主偶染风寒,要在京郊温泉庄上休养,暂时不得见人。这话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阿绵及笄之日就要到,若那时她还不出现定会惹人生疑。 “你……?”元宁帝略一犹豫,“也好,你去吧,朕就对人说太子去营中练兵去了。” 太子有意亲征西蛮,这是众人都知道的。只不过近日传出陛下要赐婚安仪郡主与太子的消息,才让某些人转移了视线。 太子点头,“父皇,那最近几天京城中传出的流言……” “什么?”元宁帝起初还未想起来,片刻才摆手,“不必担心,这些流言于朕来说不过不痛不痒。” 早些年他发病发得严重时,京城中什么样的话儿没有,现在不过是多了条似是而非的他弑父篡位的消息罢了。 思及朝堂之上一些官员的蠢蠢欲动,元宁帝沉了脸色,看来他温和一段时间,有人就已经忘了他的手段了。 李安眼皮动了动,心道陛下这可不仅是不痛不痒的流言,有些说得有理有据,甚至有点真凭实据的模样啊。 “那……”太子继续道,“父皇可否能告诉儿子这流言的真假?” 太子当然不是和其他一样想要替天行道之类,只是这种消息不会真正影响宁氏皇位,却总能造成一定缺口,孰真孰假,他总好去做个应对的法子。 元宁帝沉默半晌,脸色没有变化,看不出情绪,只周身的气息转变让太子察觉。 “其实……也并非不能说。”元宁帝缓缓开口,“当初,的确是朕与你皇叔勇王一同动的手。” 殿中无他人,李安早在十多年前就隐隐猜出了这件事,此时自然不会震惊。 太子亦沉默一阵,低低应了声。 那时他虽然小,后来也有耳闻当初皇祖父的暴行。如果父皇和勇王叔不当机立断,恐怕如今的大苍还真难说到底会成什么样。 “早在六年前,朕曾想过,或许要你用同样的法子才能保我大苍安宁。”元宁帝轻叹一声,拍了拍太子的肩,“只是‘弑父’之痛,非常人能忍,若真到了那一日,朕还是该早点自行了断才好。” 说到最后,他对自己添了一丝调侃,叫太子动容,“绝不会有那一日,有游太医在,有儿臣在,定不会重蹈覆辙。” 元宁帝一哂,“那就好。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寻回阿绵吧。” 元宁帝不怕阿绵被用来当做威胁他们和程宵的筹码,只怕掳走她的人心怀叵测,慢待甚至折辱了他的小郡主。以阿绵那看着傻有时却意外地倔的性格,元宁帝真怕她做出什么事来。 “老三呢?” 太子沉着脸,“被我赶出去寻人了,带着御林军在京郊一带的庄子打探。” 他可没忘记建议阿绵去参加赏花会的正是自己三弟,若非因为他们毫无防备,岂能被人轻易得逞。不然背后之后也不会程府皇宫都不挑,专挑阿绵身旁没什么人的时候。 “是该好好罚他。”元宁帝同样没好气,“才回来就惹麻烦,寻不到阿绵叫他别回宫了!” 若这话被在皇宫外心急如焚的三皇子听到,必要又哭又笑。因为疏忽大意导致阿绵失踪的人有他和五公主宁清惋两人,被罚的却只有他一人,三皇子总算领会了一把被‘重女轻男’的苦楚。 两人复商议了小半个时辰,待天色露白,太子才踏出乾元殿。 他步伐极稳,一点也看不出是多日都没好好歇息的人,王泉在身后跟着止不住担忧,“殿下,好歹用些早膳再去吧,要不,喝碗汤?您这几日没吃没喝没睡的,可别郡主没寻到,先把自己给累倒了……” 被太子斜过来的眼神吓到,王泉放低了声音,仍不甘地轻声劝慰,“殿下若不顾自己,等找回了郡主还不是……” “住嘴。”太子忍不住开口,顿脚瞥去,“是要孤叫人缝了你的嘴才行?” 王泉只得悻悻住口。 太子复抬脚,眼下有些许青黑,当更多的还是眼底的郁沉。 以这些天得到的各方面消息来看,他对掳走阿绵的人选已经隐隐有了猜测,正是因为有了这猜测,他才会更加担心。 那人故意毁去阿绵体质,又将她掳走,究竟……意欲何为? 阿绵坐在宽敞的马车上,香儿在为她殷勤地剥果子,宁礼坐在另一侧静静看书。 马车在荒无人烟的道路不快不慢行驶,掀起阵阵尘土,阿绵的心思也在随马车的摇晃起伏。他们这是去哪儿?离京城更远还是更近?宁礼想这样一直拘禁着自己吗? 宁礼肯定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阿绵微掀开帘子,目光所及除了山便是陌生的村落,除了京城,她本来就没什么熟悉的地方。一旦离开那里,就真的成了‘两眼黑’。 “不合心意?”宁礼不知何时合上了书看着她,“难道已经不嗜甜了?” 阿绵摇头,没有转回身与他对视,意有所指道:“食之无味,再甜也不会喜欢。” 宁礼闻言没有什么表示,过了会儿道:“香儿,你出去坐着。” 未等阿绵开口,香儿已经极为识趣地掀了车帘,带来一阵扑面的凉风。 下一瞬,阿绵感觉宁礼坐了过来,他的指尖触感就像蛇一样冰凉,在她额上轻轻点过,似乎放心般道了句,“没有发烧。” 他还记得阿绵每次一发烧便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往日爱的甜食也会失去兴趣。 可阿绵却忍受不了他这样的姿态,分明是囚禁她的罪魁祸首,又为什么总要做出疼爱她的模样? 一把握住宁礼手腕,阿绵转头,定定看着他,冷声吐露。 “七叔叔,你这样,让我觉得恶心。” 第六十三章 阿绵的话让宁礼一震,收回手,眼神黯下,不发一言。 以往阿绵也许会心生不忍,可在这种境地这种局面,只觉得他分明已经占了上风,何必再做这种可怜的模样。 她硬下心肠,轻声道:“如果七叔叔是想利用我做什么,那你就想错了,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而且你既然连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都能收买,想必也不缺手段,干嘛还要对我这么客气,我只是个阶下囚而已。” “阿绵。”宁礼止住她,“你不用再说了。” 他眉目清淡,似乎没有因阿绵这些话生气,只有被他握得皱巴巴的书展现出他此刻的心情。 “你太久没见到我,对我心生抵触也是应该的。”他坐回原位,“我们正是在回京城的路上,还有段路程,你歇会儿吧。” “……你要放我回去?”阿绵忍不住问道。 宁礼恍若未闻,掀了车帘坐到外面去了,正像他说的那样,怕阿绵在他身旁不安心,特意给她腾出地方来。 他举止反复,情绪不定,一会儿好一会儿坏,阿绵竟觉得有些分不清哪些才是他真正的想法了。 多年未见,重逢本该是让人觉得心喜的事,两人间却只有无言。阿绵想起那时自己期盼的,她希望宁礼能在封地上安然度过余生。 现在看来,是她太过天真了。 就在两人离开那村落不久,三皇子正好率领人马到了那,但已是人去楼空,除去少许有人住过的气息,什么也没留下。 三皇子皱眉,朝南边看了一眼。他们是得到附近的酒楼消息,说最近来买东西的人不大正常,总有几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买走许多点心膳食,却都并非往日相熟的大户人家的采买管家们,有官兵询问才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随后他们一路打听,顺着痕迹跟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去告诉太子,人应该已经往京城那边去了。” “是。” 车马来到另一座小城城门口,宁礼复坐进来,阿绵发现他竟变了个模样。模样没有大变,只在脸上画出几条皱纹,再添了些雪白的胡须,配上他本身就有的病弱气息,倒真像个老翁了。 “委屈你了。”宁礼往她口中塞入一个入口即化的小药丸,几乎是瞬间,阿绵感觉浑身又软了下来,也没什么力气说话。 香儿进来给她挽了个普通妇人的发髻,再给她戴上面纱。 阿绵淡淡瞥了他们两人一眼,靠在窗边没有故作抵抗,只在香儿靠近时极轻说了句,“何至于此。” 香儿身体一僵,对她投去歉意的眼神,低头安静坐下。 有了充分伪装,守城小兵没查出什么异常,马车安全进城。约半刻钟后,宁礼抬首扯下胡子,对外边淡淡道:“郡主不小心掉了东西,去捡回来。” “是。” 很快有人拿了帕子和荷包回来,正是掉在他们刚才行驶的道路上,宁礼接过,递回给阿绵,看似提醒道:“可别再粗心大意了。” 阿绵气呼呼瞪他,手紧紧攥着这两样东西,心中却松了口气,看来她包在帕子里的东西滚到了远处,没被他们捡回来。 现在……只希望能有太子哥哥他们的人注意到了。 如今香儿倒戈,她如果只干等着太子他们找到自己,怕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惜当日去厨房的人不是香儿,如果现在是小九跟在身边,以小九的心性,是断不会被宁礼蛊惑的。 只是想这些也是无济于事,阿绵手上微微用力,柔软的手帕被拧成团,宁礼眼角余光扫到,反而放下心来。 马车没有径直驶向京城,而是在这个小城中暂歇下来。 他们在城中最大的一家客栈入住,要了两间上房。 宁礼这次是一个病弱书生的形象,阿绵便是他带的妹妹。这些是阿绵从旁人的眼中看出来的,如果能大声说话,她很想不管不顾直接在这里吵闹一番,至少惊动官府也能多点希望。 宁礼没有给她机会,连用午膳时都是直接让人端进了房里,即使阿绵任性摔盘子也惊动不了其他人。 想了想,阿绵决定不跟自己身体过不去,万一时机到了,她却因为饿得没力气那就尴尬了。 阿绵没气力,香儿伺候她用膳,小心道:“小姐,都是您爱吃的。” 阿绵垂下眼,看也不看她。 香儿神色失落,不再随意开口。 宁礼什么都没吃,只站在窗边俯视下方人流川息。房外的林勇似乎有话想说,思及自家主子的性格,还是捺下办事去了。 “过几天,这里会有一个灯会,到时我带你去看看。” 等撤了饭食,宁礼坐回小桌,只有他们两人在时如此说到。 阿绵只睁着眼睛看他,似乎觉得非常不能理解,又好似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宁礼脸上带着极淡的笑意,轻拂过衣袖,“七叔叔把你掳出来,当然是想关着你囚禁你,让你每日只看得到我,只会听我说话,对着我笑,对着我哭,心中只有我,再也容不下他人。不仅如此,我还要利用你威胁你爹爹程太尉,威胁元宁帝和太子,威胁一切可以利用的人,让他们因你妥协服软。” 对上阿绵惊诧的眼神,他忽而笑出声,“如何?这些是你想听到的吗?” 阿绵不出声,他就补充道:“还是说,这些正是你心中所想?” 阿绵:……你已经把话说完了还想让我说什么? “阿绵。”他又放柔声音,“七叔叔不介意你有喜欢的人。” “你大了,选个好夫婿也是应该的。”他皱眉,“只是那人,不能是宁氏皇族的人,懂吗?” 阿绵奇怪地看着他,她当然没自恋地认为宁礼是喜欢自己,毕竟古人注重辈分,很少会不顾这个。宁礼的举动她一直想成另一种雏鸟情节,因为当初在皇宫,对他好关心他的几乎只有她一个,那自己在他心中地位有些特殊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谨记这点,自和宁礼再见以来便从没对他温和过,就是想让他意识到现在已经不是六年前了,他们当然也不是那个深宫中年少任人欺凌的皇叔和同情他的小女孩儿。 可宁礼刚才那番话的意思,难道是想表明他把她掳出来单纯是不想她嫁给太子? 阿绵不信。 “我听说,御史大夫张承之子似乎心悦于你?”宁礼自顾一笑,摇头,“也不好,张承是太子亲信。” 阿绵无言,照这样来说,天下的人都是元宁帝和太子的臣民,她就应该终身不嫁才是。 “这些事往后再议吧。”宁礼轻飘飘道,“我就在隔壁,若有什么事,阿绵轻敲墙壁即可。” 等到房内完全只有自己一人时,阿绵才长舒一口气。 在宁礼面前她非常紧张,面对问题她可以不说话,但小动作有时候是忍不住的。宁礼善察人心,往往一个眼神一个颤动都能被他察觉,从而被分析出内心所想,所以她要费尽心思去克制自己,以防在宁礼面前心绪被一览无遗。 六年不见,她惊觉那个往日还需要她照看的七叔叔已经成长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他说的话又是何寓意?这些阿绵统统猜不透,宁礼于她好似一团云雾,往日她在雾中,自然什么都察觉不到,如今她站出来看他,依然是一片茫茫然的模糊。 窗户被关上并上了小锁,但本该是可以打开的。只是阿绵气馁地发现,自己竟然连这点力气都没,她才走到窗边就气喘吁吁的,这让她总觉得自己是要不久于人世的重病之人。 她隔着小窗听外面的喧哗声,只期冀其中能有人是来寻自己的,并且发现了自己留下的线索。 三日后。 阿绵被香儿服侍着穿上一身藕荷色交领襦裙,外罩金红色披帛,披帛上綉有银丝线,在灯火下会发出淡淡光芒。 宁礼笑道:“灯会人多,七叔叔怕把你弄丢了。” 他心思细腻,阿绵没什么好和他争辩的,自顾把玩着手中的簪子。 香儿给她施上一层脂粉,描眉画唇点额,再梳了个极漂亮的飞天髻,恍然看去,她似乎已经及笄,是个闺中待嫁的美娇娘了。 宁礼定定看了会儿,“阿绵果然长大了。” 他牵着阿绵缓缓走出客栈,此时外街人声鼎沸,他们忽然汇入其中也丝毫不让人觉得突兀。 “你们都跟在后面。”宁礼命令一干护卫和香儿。 阿绵被带着去参观各处摆着灯笼的小摊,有猜灯谜的,有作灯诗的,欢笑嬉闹声不绝于耳。更多的是提着灯笼行走的小姑娘或少女,身旁跟着家人或好友,宁礼见了,偏头轻声询问,“阿绵想要一盏灯吗?” 还是没被理会,宁礼便牵着她来到一个少有人至的小摊前。这里的灯大都制得没别处可爱精致,有些式样看上去甚至颇为狰狞可怖。 宁礼为她挑了个绘有青面獠牙图案的小灯,塞给阿绵但被挣开,他便自己提着,另一只手攥着阿绵。 他边走边看着灯,用只有阿绵能听到的声音道:“以前百姓走夜路,总觉心中不安,怕遇到鬼怪邪祟。后来便提灯引路,照亮前方也照清周围,或直接在灯上绘驱鬼用的凶兽,所以灯又有辟邪之用。” 他绽出一个清如涧溪的笑,“阿绵以后夜间行走,可莫忘了提灯。” 阿绵微微扫他一眼,跟着往前行走。 半刻后,本就喧闹的人群更加亢奋起来,阿绵耳中不时听到他们说什么要“请神”。 宁礼解释道:“是这里灯会的习俗,请寺庙中的神像来街上游行,供百姓瞻仰跪拜。” 话音刚落,前面便响起吹吹打打的唢呐声和喜庆的鞭炮声,百姓自觉地空出中间小道供抬神像的人行走,也有不少人直接跪地祈福。 阿绵同宁礼被挤到了人群中,她不经意向后望去,那几个护卫离他们已经有一段距离了,而且被人群阻挡着,一时无法靠近。 她动了动另一只空着的手,发现手心不知何时出了许多汗,已经把袖口濡湿了。 微抿唇,阿绵被人群挤着行走,心噗通噗通地跳。 她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 等到进入人群最内部,阿绵左边袖口滑下一直锋利尖锐的簪子,定了定神,她看向宁礼。 宁礼没有看她,似乎在聚精会神眺望神像,淡白色的灯火映照在他侧脸,依然是那么俊秀雅致,如翩翩君子,温润似风。 七叔叔……阿绵用口型小小唤出,随后使劲浑身力气,终于用力将簪子刺进宁礼手腕,她能感觉宁礼手臂肌肉一紧,似乎吃痛,下意识松开了她。 阿绵立刻转了个身,马上被人潮挤开去,与宁礼渐渐分散。 没费什么力气,她就如一尾得到自由的鱼儿,在人流中左右穿梭,任人群排开。 宁礼在后面安静凝视着她的背影,没有任何动作,簪子也不取下,手腕上的血向下缓缓流淌,嘴唇张了张,似乎吐出一句话。 香儿逆着人挤过来,隐约听清了那几个字。 “还是,弄丢了。” 好不容易逃脱,阿绵几乎喜极而泣,半天后终于出了人群,她只顿了一秒,不敢停歇,继续勉力朝前跑去。 她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样鲁莽逃脱会有什么后果,她只想回京城,回家,回皇宫,回到亲人身旁。 不知跌跌撞撞跑了多久,阿绵靠在墙角边喘气,想要找个人询问这里的官府在哪里。 她头上的簪子早在奔跑途中脱落,发髻散下铺在身后,阿绵觉得自己此时肯定狼狈至极,脸色惨白形同女鬼,希望别人不会被她吓得立刻跑掉。 稍微恢复了点力气,阿绵直起身体,才抬脚转过弯走了两步,迎面便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撞得她鼻子发酸眼眶发涩。 来人才要发怒,可是听见她被撞疼的呜咽声随之一愣,瞬间欣喜若狂,抬起阿绵的下巴,“阿绵?!” 阿绵亦不敢置信,再三眨了眨眼,确认眼前的人的确是太子而并非她的幻想后,终于忍不住一把扑过去,“太子哥哥” “阿绵。”太子失而复得,紧抱起她,力气大得让阿绵骨头生疼,几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阿绵不停小声叫着,带着浓浓的哭音,委屈至极。 “我在,我在。”太子亦不停回复,稍顷情绪平复了一些,便温柔地拍着她的背,耳语道,“别怕。” 另一边的角落,宁礼带着一群寻来的人站立在远处,借着棚子的阻挡静静看着这二人重逢的景象。 “王爷,那边带的人不多,要不要属下……” “不用。”宁礼伸手阻止,半晌转身。 “让她去吧。” 第六十四章 太子抱着阿绵回到住处,当地知府迎上来,揖礼道:“太子殿下,这……?” 他只能瞧见太子怀中抱了个人,但不知那人模样身份,心中隐有猜测,故出声询问。 “郡主已经寻到了,把你们的人撤回来吧。”太子走至房前顿住脚步,“不,不用撤,继续搜寻,一旦发现有哪里不对劲立刻上报。” “是。” 太子没有放开阿绵,轻轻把她放在床上,细细凝视,一再确认面前的人是否真实。 阿绵哭了一路,此刻眼睛红成了小兔子,软趴趴倒在太子肩上,全身依然没什么力气,却十分心安。 “太子哥哥,你们是看到了我丢下的东西吗?” “对。”太子轻抚她长发,“阿绵很聪明,若非你留下的线索,我们还没能这么快赶到这里。” 阿绵轻轻嗯了声,不再说话。 太子命人提来香汤,目光触及阿绵跑掉了一只鞋的脚边,雪白的罗袜沾了灰尘格外显眼。他心中一紧,看到阿绵惊魂尤定的面容,还是想先让她缓一缓。 知府听命送来一个婢女服侍阿绵沐浴,太子却不放心出门,在旁边添了一道屏风,自己侧坐在榻上看向窗外。 阿绵也觉得有他在屋内更加安心便没有反对,婢女自然不敢提出意见,顺从地为阿绵解开披帛,脱下襦裙,搭在木架上。 舀起一捧水自上方淋下,阿绵轻拂过水面花瓣,感觉周身暖洋洋的,之前失魂落魄的状态恢复了大半。 婢女帮她轻搓背部,趴在木桶边沿,阿绵透过屏风能隐隐看到太子的轮廓和动作,他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知道太子为了安慰她暂时什么都没问,心中肯定有很多疑惑。他知道掳走她的是谁吗?在知道之后他又会做什么呢? 无意识地搅动水花,阿绵想起当时自己逃脱的场景。 她能隐隐感觉到宁礼是故意放她走的,也许是因为她的态度对她冷了心,也许是另有图谋?阿绵在离开时并不敢回头,就怕对上宁礼的眼睛,他的双眼有如深渊,被吸进去便再也出不来。 “阿绵。”太子忽然出声,依然是背对着。 “嗯?” “无事。” 阿绵疑惑,泡了会儿起身,发出哗啦的水声,太子便知她要穿衣了,嘱咐道:“夜里凉,动作放快些。” “是,殿下。”婢女应声,果然飞快帮阿绵穿上纯白里衣和外裳。 阿绵拢着小披风,脸也被蒸得红红的,被扶着缓缓走到太子身旁。 太子转身,对她露出笑意,接过阿绵,“可好些了?饿了没?” 阿绵一一点头,长发仍有些湿漉漉的,见状太子接过干布,让婢女去命人端上饭菜,上前为她细细擦拭,“当心着凉。”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的伺候人的功夫,力道不轻不重,竟舒服得很,阿绵有些不好意思,“太子哥哥,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你自己?有力气吗?”太子挑眉看她,叫阿绵恍然,原来他早已看出自己被下了药。 “等会儿大夫就到,还有什么不舒服的都一并说出。” “嗯……太子哥哥。”阿绵开口,“你……不问吗?” 她觉得与其等太子再三斟酌,不如自己主动挑开话题。 “问,自然是要问的。”太子在她身侧坐下,目光深沉,让阿绵看不出情绪,“只不过你既然已经回来了,其他的事情早一日晚一日知道也没什么区别,先休息好再说。” 他心中怎么可能没有疑惑,只是想到面前的人是阿绵,便是有千般怒火和问题也要压下,他不想吓着阿绵。 借着明亮的灯火,阿绵这时才清晰完整地看到他的面容,惊觉他下巴处竟冒出了许多细细小小的胡茬,他可是一向很注重自己仪容的。 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冲淡些许沉寂的氛围,阿绵指着他道:“太子哥哥,你看起来可要比陛下还老了。” 在她眼神示意下摸了摸下巴,太子亦笑,“你是没瞧见,父皇比我憔悴得多。” 两人心领神会地都没再谈被掳的事,等饭菜呈上,阿绵才觉腹中饥饿,此时仍不忘调侃,“有太子亲自布膳,此生当真死而无憾了。” “胡闹。”太子斥她一声,“你若是想,回宫后孤每日给你布膳,不吃便拖出去打板子。” 他也有了心思玩笑,闲适地支着下颌看阿绵用膳。小丫头虽饿了,偏要在他面前装着守规矩礼仪的模样,叫他看了好笑,却没想过出去。 因为上一次看到阿绵这巧笑嫣然的模样,仿佛还是在梦中。 用过膳后,大夫也到了,为阿绵仔细看了看,道只是轻微的迷药,让人浑身无力罢了,也不必开方子,等个一日药效就会慢慢散去。 太子放下心来,等到下人开始整理床铺时,方才出声,“你那贴身婢女呢?” 他心道,莫不是还留在那儿或者…… “……香儿已经不在了。”阿绵垂眸,反正太子继续查下去肯定能查到,与其惦记着往日的情分不如就当人已经不在了。 香儿丝毫没有顾虑她这个做主子的想法,她又何必对她念旧情。只要每次一想到那种亲近之人倒戈的感受,阿绵就再也心软不起来,她待香儿不薄,香儿竟能因那一丝妄想和同情站在宁礼那边,着实叫她失望。 “嗯。”太子走过来将她打横抱起,放在榻上时微微弯下腰,“今夜孤也守在这儿,安心睡吧。” 阿绵看着他,“你睡哪儿?” “孤在书桌旁眯会儿便可,不困。” 阿绵轻轻点头,伸手圈在太子脖间,叫他一怔,“怎么了?” 慢慢摇头,阿绵眼中水光闪烁,她凑上去在太子唇边蜻蜓点水般一碰,“太子哥哥,谢谢你。” 她无法诉说在逃脱时正好撞到太子的感受,只觉心潮澎湃,任何时候都抵不过那一刻的感动,有如救赎的曙光般灿烂。到现在她看着太子的身影都觉心中颤动,本来心中就有的微妙好感被忽然放大,阿绵眼中是满满的依恋。 阿绵的唇无疑十分柔软,她轻轻碰触在太子的盔甲上,却叫太子似乎下一秒就能溃不成军。太子愣了好一会儿,复轻拍她的头,锐利的眼眸瞬间如月光般柔和,“睡吧。” “嗯。”阿绵侧向墙内,很快香香甜甜地睡着了。 太子凝视她一会儿,确定阿绵熟睡后轻声出门听属下汇报去了,直到后半夜才又悄悄回去,伏在书桌上小憩片刻。 两人第二天就起身回京城了,由于事出突然,太子决定让她在宫中待两日再回程府。 刚到乾元殿,元宁帝没等他们踏进门就风一样大步走来,随后一个熊抱将阿绵抱起,看得太子脸色黑沉得几乎能下雨。 王泉也在心里嘀咕,陛下那是我们太子殿下未过门的太子妃,您未来的儿媳妇啊,又不是您亲闺女。 “让朕看看瘦了没,最近是不是没吃好?可被人欺负了?……”元宁帝连珠炮般的问题问来,砸得阿绵头晕眼花,她本来没什么大碍,反倒要被元宁帝问得发懵了。 “我没事,我没事。”阿绵只能不停重复,幸好周围没其他不相干的宫人,不然两人面子都没了。 李安上前一步,笑道:“陛下,郡主才回来,您可得悠着些。” 元宁帝点头,“是朕太急了,阿绵没吓着吧?听说太子昨夜就寻到你了,今日这么晚才把你带回来,这不孝子,是想急死朕!” 阿绵听着,怎么都觉得元宁帝的语气有点像已经过世的程老夫人,祖母以前也是这样,一旦有她有什么事便喜欢苛责她爹爹,嘴中直嚷着‘不孝子’。 “父皇。”内殿走出一个女子,脸色苍白,身着浅紫色宫装,由一个宫女搀扶着,“这是谁呀?” 阿绵转向她,差点没认出这是谁,“长……公主?” “你是……?”长公主对她一笑,有些羞涩,“我们以前认识吗?” 元宁帝神色有些淡下来,“这是朕同你说过的,于你有恩的安仪郡主。清悦,你身子未好,怎么出来了?” 李安极小声对阿绵解释,“长公主前些日子出了些问题,以前的事儿都不记得了,陛下担心再出意外,就让长公主一直在偏殿休养,没有告诉皇后娘娘。” “这就是安仪?”长公主似乎羡慕这陌生的小姑娘能和自己父皇这么亲近,她已经不小了,不好再做这种小女儿姿态,“听说你这些日子出去玩儿了?去哪儿了?外边好玩吗?下次能不能带我一起?” 她的问题简直比元宁帝还要多,阿绵呆住,不大能适应这种像好奇宝宝似的长公主。 卸下凌厉的眉目和神态,她才记起原来长公主曾经也是这么清秀温柔的面容。但也许是因为才经历过被掳走和香儿背叛的事,她并不敢亲近此时看起来温和无害的长公主。 微微往后靠了靠,阿绵抵触的姿态表露无遗。 元宁帝和太子都了解她此刻心情,自然不会怪她。无视长公主有些受伤的神情,太子直接开口道:“今儿天气正好,浮秋,你带皇姐出去走走。” “是。”浮秋领命挽过长公主,长公主有点不情愿地被她半扶着走出大殿。 阿绵松口气,小声道:“大姐姐这样有些奇怪。” 元宁帝一笑,“是有些,游太医还未查出缘由,阿绵无事的确该避着些清悦。” “小五因你不见了哭过好几回,到如今还在她母妃宫中蔫着不肯出来见人,阿绵可要见见她?” 元宁帝有意逗她开心,阿绵略一犹豫,“好。” 正在容妃宫中心不在焉地练字的宁清惋闻讯,几乎要蹦起来,衣裳也没换就飞一般地跑了出去,让容妃一怔,失笑道:“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是咋咋呼呼的。” “公主这是有朝气呢,娘娘早些年不就一直说想要个性子活泼些的皇子皇女,如今可不是。”奶嬷嬷宽慰她,“以公主的身份,也不必遵守那些普通人家的规矩。” “也是。”容妃缓缓点头。 “阿绵!阿绵!”宁清惋在门口时就不停叫唤,径直冲进殿把坐在位上喝茶的小姑娘抱住,“你可算回来了!” 语中略带哽咽,她这些天吃不好睡不香的,总觉得阿绵被掳的事自己得负一半责,毕竟是她把人带出去的。 阿绵回抱住她,“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 “嗯。”宁清惋随手抹了抹,恶狠狠道,“是那个混账王八蛋把你掳走的?这几天有没有对你怎么样?告诉我,看本公主不带人把他打得屁滚尿流!” 阿绵怔住,一时不该怎么回才好。 “清惋!”元宁帝呵斥,“身为公主,这些粗言粗语谁教你的?” 宁清惋不服气拧着头,“这些话父皇平日不也总说?” 元宁帝语噎,转而怒道:“朕是男子,你女儿家怎么能和朕比!” “哼”宁清惋不敢再硬着抬杠,只能小小哼声。 阿绵笑起来,陛下和五姐姐都还没有变,真好。 第六十五章 宁清惋还要闹腾,被元宁帝拧了耳朵,他冷哼一声,“你母妃温柔不教训你,朕来教训你。怪道朕听人说宫中有个彪悍似夜叉的公主,当初还纳闷朕宫中公主个个都是温柔知意,哪来的夜叉,原来是说你这丫头!” 又道:“连你母妃半分也比不上!” “母妃温柔体贴,贤淑知礼,可也没见父皇你多去她那儿几次!”宁清惋叫嚷,被拧得龇牙咧嘴,“还不如像我这般快活活着。” 元宁帝一愣,手松开,想起自己的确很久没去容妃宫中了。 “那也不能这般,这般……!”他说不下去了,喘着气瞪向宁清惋,宁清惋也与他对瞪。 “哎哟我的五公主殿下哎。”李安叫道,忙端来两杯清茶,“喝杯茶解解火,可别跟陛下拗气了,郡主才回来呢,当心让郡主瞧着伤心。” 阿绵正看着好戏呢,闻言“啊?”一声,茫然极了。 太子扬唇笑了,手搭上阿绵的肩,“孤和阿绵正看得高兴,父皇小五,继续啊。” “继续什么继续!”元宁帝打开他的手,怒视,“游太医来了,你们两个给朕让开。” 游太医乐呵呵进殿,“微臣参见陛下,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五公主,见过安仪郡主。” 宁清惋忍不住笑,“要是我母后母妃并四个姐妹都在此处,你该怎么见礼呢?一个个叫过去?” “自是该如此。”游太医仍笑得和善。 “这太医有意思。”宁清惋道,看向阿绵和太子,“我怎么从未见过?” 敲了她一记,太子道:“别在这挡着碍事。” “好嘛。”宁清惋气鼓鼓的,“都嫌弃本公主,还是阿绵好。” 好不容易等她消停下来,游太医搭手探上阿绵腕间,元宁帝三人顿时不说话了,俱一脸严肃紧张地看着他。 游太医先是奇怪的“咦?”一声,叫几人心提到了嗓子眼,随后长长“哦”一声恍悟,让他们放下了一点紧张,紧接着又是惊讶的“啊”一声。 李安忍不住了,别说陛下和太子殿下攥着拳头想打人,他这向来耐性极好的也要骂人了,“游太医啊,您这咦呀哦的,郡主到底怎么了?” 游太医呵呵一笑,抚了抚花白的胡须,“老朽这是看此处太过压抑,特来放松一二,不必当真。” 元宁帝&太子&宁清惋&阿绵:…… 您老还真是活泼啊。 清了清嗓子,游太医正色道:“郡主身体无碍。” 没等几人问出口,他续道:“至于来时说过的郡主浑身无力的问题,宫外的那位大夫说得对,也不对。” “何解?” “郡主最近除了身体无力,是不是再也没有浑身酸疼了?” 阿绵点头,她以为是游太医说的时间到了,自然不疼了。 “非也。”游太医否认,“这些都是因为郡主被迫服下的药效,那药能止疼痛,甚至有些许调理五脏六腑排除浊气之效,只不过不方便的是,身子会软上好一阵,便是普通行走也会费力不少。” “除去这些,便没有其他需要担心的了?” “暂时并无。”游太医点点头,“制成这种药的药材少见,只有极寒之地才有,因效同鸡肋所以少有人采。还有便是,若吃多了这种药,容易成瘾,幸而按照郡主所说,她只吃了一丸,之前吃的应该都是下在饭菜中的普通迷药,所以对身体并无其他影响。” 元宁帝放下心来,他现在极为信任游太医,游太医医术高明又有仁者之心,当太医实际是拘束了他。 他转头宁清惋道:“和你外祖家的那几个姐妹商量好话儿没?阿绵今日回宫,可别叫她们说岔了嘴。” “没忘呢。”宁清惋就差拍着胸脯保证,“刚一得到消息,女儿就在来的路上让宫女去告诉她们了。” 阿绵是在容家的别庄上失踪,宁清惋瞒得了别人肯定瞒不了那两个表姐妹,幸好她们沉得住气没有当场慌乱,事后又帮忙掩饰,让他人相信安仪郡主是留在她们的庄子上偶感风寒小作休息。 “让老三也撤回来吧。” “三哥哥?”阿绵好奇,“他去哪儿了?” “中间几日没寻到你,父皇和二哥赶他往北边去,一路搜寻,要他搜到西北边城再罢休呢。”宁清惋想起来就觉得同情,她三哥可真是受的无妄之灾。 西北……阿绵定了定神,等游太医并宁清惋退出去方出声道:“原来陛下你们已经知道是谁了。” “只是猜测而已。”元宁帝沉声道,“阿绵,他可有……折辱与你?” 阿绵摇头,“七…宁礼什么都没做,除了关着我,他还做了什么吗?” “不过是放出了些似是而非的风声,还影响不了朕。” “对了,陛下。”阿绵皱着眉,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我在他那儿见过一个侍卫,感觉很奇怪。” “如何奇怪?” “就是…长得有些像外族人,穿着也像,口音却是十分醇正的京话儿。”阿绵边回忆,在脑中描摹,“一只眼睛上面有道深深的疤痕,但看着并不凶,只是每次看人的眼神都有些奇怪,行礼的时候喜欢抬着头,对您的称呼也不是陛下,好像是……” 阿绵想不起来了,她之前其实并没有特别注意过这个侍卫,只是因为他长相异于大苍人所以多看了几眼,而且每次她出现时他也必会投过目光来,现在想起来,倒让人察觉出不对劲了。 “眼睛上面有道疤,外族人……”元宁帝冥思苦想,总觉得这形容有几分熟悉,“那侍卫的名字是不是……” 阿绵亦在拼命回忆,对了,是“——林勇!” 二人一同道出,元宁帝舒出一口气,“此人朕见过。” “是谁?”太子沉默许久出声。 “是以前朕的王叔淮南王的心腹。”元宁帝来回踱步,“当初淮南王进宫,身边只准带两个侍卫,其中一个就是他。朕那时还是太子,在王叔建议下与另一个侍卫切磋过几回,林勇虽未出战,但他小露的几手已让朕心悦诚服。” 那时元宁帝年轻气盛,喜欢到处找人比武,所以有这么一事。 “如果是陛下那么早就见过的,那就对不上了。”阿绵有些疑惑,“那人我看着年纪也没多大,就而立之年左右。” “哦?”元宁帝讶异,“还真是。” “只不过若真是那个林勇的话。”元宁帝皱眉,“他为何要去宁礼身侧当一个护卫呢?” “父皇。”太子提醒他,“可能是宁礼的身世。” 元宁帝摇头,“不,当初朕的确怀疑宁礼有可能是王叔之子,但朕前些年无意得知一个消息。” 他紧抿唇,“你当淮南王为何多年无子?并非王叔运气不好,而是王叔天生不足,从胎中带出的寒气,致使他基本不可能使妻妾有孕。” “这事王叔自己是知晓的,朕相信作为他心腹之一的林勇必定也知道,如果那人是林勇,他便不会因这种流言去宁礼身旁。” “也有可能,他是故意去的。”太子沉吟,“宁礼心中本就有怨,如果经此被一挑拨,告诉他他并非先帝之子,而是淮南王唯一嫡子,淮南王又被皇祖父间接所害,他因此生了反意也未可知。” 阿绵听着,眉间蹙起,真的会是这样的吗?以七叔叔的心智,他会这样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元宁帝颔首,“不论如何,不出多久他必会来京城,太子还是依照之前的计划行事。” “嗯,父皇要注意安危。”太子看他面色红润,眸色正常,“游太医的药也不能停,听游太医说这药要连续服半年才能有效,父皇千万别忍不住断了药或又去饮酒。” “知道了知道了。”元宁帝不耐烦摆手,“你当朕是那三岁孩童管不住嘴吗?” 说完看向阿绵,“宁礼当真没做什么?” 阿绵有些黑线,“难道陛下希望他做什么……” 得到一个瞪视,元宁帝想了想,“也是,你幼时对他那般好,若非你,他能不能安然无恙撑到朕封他为王都不知道,他若欺负你,便当真狼心狗肺了。” 元宁帝想的简单,没察觉出什么。太子却隐约有些不虞,他和宁礼年岁相当,自觉更能猜测对方想法,宁礼把阿绵掳去,除去禁锢自由外其他皆好生伺候着,在阿绵恐慌不安时又能任她“自己逃脱”,若说宁礼没有其他心思,太子是绝不会信的。 不过这些年太子确认阿绵对宁礼并无其他好感,除去同情外便是对长辈的尊敬,阿绵又惯来是缺根筋的,他心中倒并不是十分担心,只有点守了多年的珍宝被人觊觎冒犯的隐怒罢了。 第六十六章 阿绵被掳的事在宫中只有元宁帝等几人知道,除去容妃外,就连柔妃也未告知。柔妃心中本还惦记着阿绵的风寒怎么样了,没成想转眼就被告知阿绵回来了,而且待了一日后就马上回程府了。 “这孩子……也不派人同我说一声。”柔妃往窗外望去,只见一片姹紫嫣红,“我给她备的及笄礼还未送去呢。” 宫女帮她取来薄披风,笑道:“娘娘直接送去程府也可,前儿不是还给程夫人备了安胎良药,正好一道拿去。” 柔妃点头,“说的是,二嫂年纪说小也不小了,怀这胎肯定多有疲累,只盼望到时顺顺利利,母子均安。” “娘娘金口玉言,定能成真。”宫女说着讨巧话儿,扶柔妃给皇后请安去了。 被几人惦记的阿绵确实回府了,她这次回得极快,身边贴身只跟了小九一人,看上去未免有几分可怜。元宁帝听她说过香儿的事后大怒,道这种不忠心的贱婢抓回来后必要千刀万剐,怒完就要给阿绵再塞几个宫女,但被阿绵拒绝了。 情分不是一时能处出来的,阿绵同香儿小九一同长大,突然换人肯定不能习惯。再者,她此时深觉身边的人最重要的是忠心护主,不然再多也是枉然。 太子不放心她一人回去,添了一队护卫不说,本人也硬钻进马车跟来了,美其名曰‘贴身护持’。 “当真大好了?”太子还是有些不信,“游太医可说了要多休息几日。” “是有异状就多休息几日。”阿绵对他一笑,“我走时还特地去找过游太医,他都说我已经没事了,太子哥哥别担心。” 小九好奇地看着他们两,觉得自家小姐这次回来似乎变了些,和太子殿下更加亲近了点?明明举止还和平时差不多,所以小九也说不清具体变化在哪里。 这次有侍卫在前后开路,百姓们立在两旁对这辆华盖宝车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待有人说出里面坐的是安仪郡主俱是恍然大悟。从街头巷尾间传的消息来看,这安仪郡主定是未来的太子妃无疑了,听说陛下和太子都十分喜爱,也不知这位郡主是如何惊艳绝伦。 百姓的耳语传不到阿绵身边,她以手托腮,透过小窗的缝隙望去,看见道道熟悉的门面场景,歪头道:“看来我还是适合在京城待着。” 之前她总想着去四处游玩,如今被迫带着‘旅游’了一次,终于发现还是熟悉的地方最好最自在。 “不在京城待着,你还能去哪儿?”太子慢悠悠瞥她一眼,“日后想去什么地方,自有我带你去。” 阿绵悄悄吐舌,心道就你之前代理朝政的忙碌模样,估计登基以后也是一个‘小雍正’,十年都不一定离一次京的那种。 马车吱呀一声停在程府门前,由于有太子随行,这次是程宵率程府众人迎了出来。 程宵立于首位,从旁的是其三弟太史令程宥。大房和四房的两位立于身后,再往后是各房儿孙,俱是一脸笑意地对太子作揖行礼。 “太尉不必多礼,孤不过是送安仪回来。”有外人在场,太子还得端着些样子,作势扶起程宵,“安仪前日随五妹去别庄游玩,染了风寒,算起来还是五妹的疏忽,孤还要代她向太尉告罪。” 程宵忙道:“哪里,不过是小女贪玩,太子殿下和五公主严重了。” 阿绵与爹爹和几位叔伯互相称呼过后就颇为无聊地看着二人在门口寒暄,在宫里时明明熟稔得很,有时还会互相开玩笑,一到外边就变成了生疏的君臣模样,不得不说,古代皇族官员们也是非常会演戏的。 好不容易一行人缓缓进了府,阿绵微落在后面,三房朱氏拉住了她,上下打量,“瞧着是瘦了些,待会儿被你阿娘看到可要心疼了。” 阿绵笑道:“这不叫瘦,是窈窕,三婶往日不常说女子身形要窈窕些着衣才好看么?” 朱氏含笑摇摇头,“若是阿嫣也有你这等觉悟就好了,对了……”她略一犹豫,“这阵子三婶听到一些传言,说你和太子殿下……可是真的?” 她未详尽说出,但几人都明白意思,阿绵只笑着避过,“这些事儿我哪知道呢,还不是要看陛下和爹爹阿娘他们。” 说完暂时告别,带着小九往程王氏房中去了。 朱氏在身后望着她,目光颇为羡慕,“方才瞧着,太子殿下可真是万里挑一的好郎君,二房着实有福。” 婢女宽慰她,“咱们两位小姐也不差,阿妩小姐也已同浔阳侯的长子定亲,夫人哪需要去羡慕别人。” “嗯,是我着相了,那是太子殿下,哪能比得了呢。”朱氏搭上婢女的手,“他们爷们想必要陪着太子,咱们去看看阿妩现如今学得如何了。” “是。” 阿绵快步走到程王氏院内,远远便听到程王氏有些着急的声音,大意是在问怎么她还没有到。 阿绵眼眶一红,小跑至程王氏面前,不敢扑过去,只能轻声道:“阿娘。” “哎”程王氏下意识应声,转头便见道她,顿时喜出望外,“阿绵,来,过来。” 阿绵依言靠过去,程王氏仔细瞧了瞧,眼中柔意阵阵。许是看出来女儿眼底的委屈,她竟什么都没问,只道:“刚才瞧见你大哥二哥没?” “看见了。”阿绵哪能没注意,大哥还朝她挤眉弄眼呢。 “他们同三皇子一道回来的,很是想你,听说你病了还要去别庄寻你呢。”程王氏轻拍她,“但被你爹爹拦住了。” 虽然元宁帝没和她细说,但阿绵猜自家爹肯定是知道自己被掳的事的,程王氏如此说,她也只能笑笑,“不过是个小病,很快就好了。” “阿娘,现在几个月了?” “有五个月了。”程王氏喝过嬷嬷端来的补汤,用帕子轻拭嘴角,“这孩子不好动,比你和你两个哥哥都要文静得多,咱们家终于要出个小乖乖了。” “我小时候也是很乖的好嘛。”阿绵微哼一声,“还没出来呢,阿娘就开始喜新厌旧了,当心我以后只欺负他。” “瞧瞧。”程王氏对旁边的嬷嬷婢女们道,指着阿绵,“她还说的有理了,大十几岁的姐姐,去欺负弟弟妹妹,可真有本事。” 阿绵窝在她腿边好一阵撒娇,过了一刻,听人说太子要在程府留宿,府中的人正急急忙忙收拾屋子呢。 “咦”一声,阿绵道:“太子哥哥可没和我说要留宿的事。” “许是和你爹爹有事要商量。”程王氏静看着她,过了会儿道,“阿绵,你当真愿意嫁给太子?” 她问得直接,程王氏了解这女儿,她惯会做模样糊弄人,若不直接了当些,这丫头指不定要扯到天边儿去了。 “嗯……”不自在地扯了扯垂下来的一缕头发,阿绵含含糊糊道,“大概……是愿意的吧。” “什么大概。”程王氏都替她急,“你这孩子,终生大事不是儿戏,陛下还未下旨,就还没有定,你可还不趁这时间想清楚?” 阿绵有些心虚,没敢告诉阿娘圣旨其实早就拟好了,只是压下暂时未发而已。 “说起来,你与太子青梅竹马,身份模样也是般配的。若你愿意,阿娘自然为你高兴。”程王氏搂过她,“只是我向来宠着你,叫你到如今还是这般毫无心计,阿娘担心日后太子妃妾多起来,你会治不住她们。” 侍妾的问题,阿绵其实有考虑。太子没有真正对着她保证过什么,只是在一次元宁帝偶然提到时随口说了句“儿子要那么多侍妾做什么,像父皇你这样?还是免了吧,阿绵一人就足够儿子消受了。” 他是带着玩笑说的,说时还对阿绵挑眉眨眼,当时阿绵在想其他事情也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对他一笑,现在想起来……他分明是在调侃自己啊! “阿娘放心吧,女儿又不蠢,怎么也不会让自己过得不舒心的。”阿绵安抚程王氏,“您啊,就别总想这么多事了。” 程王氏只能点头,这时才注意到她身边只有小九一人,讶异道:“你身边的香儿呢?” “唔…香儿比我病得严重,陛下不让她再跟着。” “也好,给她请个好大夫看着,莫委屈了人家,怎么也是服侍你多年的丫鬟。” “嗯。” “阿绵。”门口一声柔柔叫唤,朱月缓缓走来,对程王氏道,“二婶。” “嗯。”程王氏满脸笑意,“你这孩子又来了,我都说了不必每日麻烦你。” “也不麻烦,不过半刻的功夫,只要二婶觉得舒服些就好。”朱月笑得谦和,周身气质依然十分有亲和力。 “阿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阿绵立刻抓住字眼。 朱月代答道:“月份大了后二婶常觉腰间酸疼,正好我前些日子同四婶学了些推揉的功夫,每日来揉上小会儿,二婶夜里睡得也能舒坦些。” 阿绵向她投去颇为复杂的目光,“辛苦阿月姐姐了。” “不辛苦,索性我也无事。”朱月与她擦肩走来,阿绵正要侧身躲过,手臂却被轻轻一碰,她能感觉一张极小的纸条被塞进自己臂弯间。 眼皮一跳,阿绵朝她望去,却见朱月目不斜视地朝程王氏走去,与她轻言软语说笑起来。 第六十七章 “小姐,有什么不对吗?”小九见自家小姐心事重重的模样不免奇怪,刚才见了夫人还高兴着呢,怎么刚回房就拉下了脸。 “……没事。”阿绵对她摆手,“屋内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你先下去吧。” “奴婢就在门外,小姐有事一定要叫我。”小九不放心道,当初小姐就是一人待在屋里时被掳走的。 “嗯。” 周围重归寂静,阿绵缓缓摊开手心,里面是一张被揉成团的白纸,轻轻展开,上面写有一行黑色小字“当心大皇子”。 大皇子……阿绵疑惑,她记得大皇子现在还被关着呢,妙充容想去探望都难,要当心他什么?而且据太子所说,朱月本身就是大皇子的人,她却特意过来提醒自己,她这是……反水了? 不论真假,阿绵决定等明天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太子,这可能涉及到朝事,她毕竟只是个闺中女子,想查也查不出什么。 她想得出神,手下意识拿过桌边一盏茶喝下,顿时皱眉,凉意透进心间。往日这种时候都是香儿沏好茶,待温度正好时再端给她,香儿一直是如此细心体贴。 阿绵手持杯盏发起呆来,不禁开始回想,香儿到底是为什么会对宁礼生出别样的情感呢? “阿绵在想什么?”清脆的男声如炸雷般在阿绵耳边响起,惊得她一松,茶杯瞬间落地,幸而地上铺了一层毯子没有摔碎。 转头就看见自家大哥无辜的面容,“我见你快把茶倒在衣裳上了才出声提醒的。” 阿绵没好气瞪他一眼,“大哥不能在门口时就说一声?” 说着正看见二哥程柯迈进门槛,笑道:“大哥说要给你个惊喜,特地不让小九通报。” “惊喜?差点没把我吓死。”阿绵令人进来收拾杯盏和毯子,“大哥就不能学学二哥稳重些,不然我总会觉得二哥才是最大的。” 幼时大哥程榕就喜欢逗她,到现在这般年纪了都还是小孩儿心性,也怪不得每次阿娘给他说亲都没成功。换了她她也不乐意,谁愿意嫁过来照顾一个长不大的夫君。 “稳重些有什么用?”程榕不以为然地坐下,拿起果子上下抛着玩,“前几日我和你二哥比试骑射,你问问他有哪样比过了我?” “二哥于武上是比不过你,那你敢和二哥比试文章作词吗?”阿绵斜他。 程榕蔫下来,“久未见面,阿绵你一点也不给大哥面子。” 他瞥见桌角的纸张,伸手就要拿过,“这是什么?” 阿绵眼疾手快,瞬间自他手下夺回,揉了揉放在袖里,“没什么,是我无聊写的诗,不好叫人看见。” 她神色坦然,叫人看不出破绽。程榕也向来不会怀疑她,嘴角露出一抹坏笑,“诗?莫不是什么相思红豆之类的诗?可要我帮你转交给太子殿下?” 咳。程柯清嗓,正色道:“大哥,慎言。” “嗯?……哦。”程榕想起来这并非在学院,不是他那群没脸没皮的同窗,眼前是他的妹妹,是个马上要及笄的姑娘家,他这些话被别人听到可是会有损妹妹清誉的。 脸上多了一丝涩意,程榕含糊带过这话题,“对了阿绵,我和你二哥合力给你买了一份及笄贺礼。是特地托人在南方带来的东珠,宫里也从未有过这般成色大小的,到及笄时戴在头冠上,定能添彩。” 阿绵直接看向二哥,“二哥的银子是不是又被大哥给敲诈了?” 程柯微一扬唇,“这次倒没有,大哥出六分,我四分。” 程榕剧烈咳起来,不满道:“给阿绵你送的礼,难道大哥我还会推诿吗?” “知道大哥二哥对我最好了。”笑意盈盈亲自给二人倒茶,再递过去,阿绵道,“其实及笄礼只是个小形式而已,哪里需要你们这些人心思动众的,阿娘也是,你们也是。” 程柯摇摇头,笑看她,“我们程家的女儿,自然值得最好的。” 程柯心思细腻,许多程榕注意不到的事他能察觉出,正因此他往往觉得他们都亏欠了这个妹妹许多,其他事情上就更不愿意委屈他。 阿绵弯眸,“你们不用去陪太子吗?” “爹说不用我们陪着,待在那儿也是碍事。”程榕起身随意看了看挂在壁上的美人图,“相比于太子,我们与三皇子殿下也更熟络些。太子殿下年纪虽轻,可有时周身气势当真与陛下别无二致,叫我们看了都生畏。” “是你。”程柯补充。 “好吧是我一人。”程榕凉凉瞥过二弟,转而兴致勃勃问向阿绵,“阿绵与太子相处时他也是这般?平日不会被吓着么?哎,你这么个娇娇弱弱的模样,叫大哥真为你担心。” 阿绵:……这怎么说呢,她能说太子基本没有凶过她吗。 “算了,多说这些也无益。”程榕这回想得清楚了,“现如今你和太子成婚的传言漫天飞,若陛下和太子无心,是绝不会任其传到这个地步的,我们家今后必定是要多个太子妃了。” 插不上话,阿绵只能支着下颌看自家大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从她和太子成亲讲到太子登基,再讲到太子为帝后选妃她会经历的种种宫斗,紧接着是她有孕&%*¥…… 她从来没发现,男人啰嗦起来也能成这样。阿绵没觉得烦,只觉得有趣,她像听相声般看着程榕表演。 小半个时辰过去,程榕讲得口干舌燥,回头一看,阿绵已经和二哥程柯开始说悄悄话了。 程榕:……他只是关心妹妹的终生大事而已。 “大哥好了?该传膳了。”阿绵反应过来,一看外边天色,已经到了晚膳的时辰。 “不用,之前爹说了,我们同太子殿下一同用膳。” 和太子哥哥一起……阿绵想了想那些规矩,顿时心生叹息。 果不其然,等阿绵和两个哥哥到了主屋,便看见一群婢女在依次上菜,太子和她家爹爹则在为主座谦让。一个说太子是君是尊者自该坐在主位,一个说太尉是长是主人家自己不该喧宾夺主等等。 阿绵看得好笑,但几位叔伯都在这里并不好开口,后面一桌隔着珠帘全是女眷,程王氏在对她招手,她忙小步走了过去。 “阿娘,我可是来晚了?” “没有。”程王氏笑拉着她的手,“便是再晚半刻,恐怕这二人还在争执呢。” 程嫣在她旁边调笑,“听说太子行事率性而为从不扭捏,这次不知是因为何人而对咱们二伯如此谦逊呢?” 阿绵顺手拿起米糕塞进她嘴里,“吃你的吧,这么多话。” 感觉这次回家,每个人都在拿她和太子打趣了……阿绵感觉心塞塞。 朱月自丫鬟手中接过一杯清茶递来,“先润润口。” “嗯?”阿绵还以为又是程嫣,回头望去原来是她,应了声,犹豫几秒道,“阿月姐姐身子单薄,该多穿些才好。” 朱月身上只着了一件浅蓝色上襦和百褶裙,连件披帛也没有,衬着她近日愈发消瘦的身形,着实叫人担心。 “好。”朱月轻声道,“今晚膳食多有荤腥,你病才好,要少吃些,若饿了晚上就让人拿些点心备着。” 说完她便回位去了。这话刚才程王氏也嘱咐过阿绵一遍,两人的话听来完全是不同的感觉,但毕竟若非真的关心她,哪里会思虑到这种细微的事上来呢。 阿绵看着朱月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等到正式开席,程宵与几位兄弟同举杯,对太子道了一番吉祥话,太子亦起身,众人一同饮尽,这才真正开始用膳。 只在半途中,太子忽然唤来带出的宫女对其小声吩咐几句,众人好奇间,那宫女就走到阿绵身旁弯腰道:“郡主,太子殿下说这几道羹中都加了烈酒,您可不能碰,需得远着些。” 宴席间顿时有人笑意更深,也有人食之无味。太子此举自然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告知程府的人,虽然圣旨未下,但他与阿绵的婚事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他们还需早日做好准备,无论是心理上还是实际上。 阿绵对他这行为倒没气恼,只是有些羞赧,毕竟有好几个堂姐妹看着呢,如今对着她全是在别有意味地笑了。 程王氏没想到太子会有此举动,经此一事对太子观感瞬间好了许多。在她看来无论太子是对着他人装样还是如何,只要他日后也能记着时刻给自己女儿这份体面就好。 阿绵慢慢吞吞地用着这道晚膳,只觉周围投来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恨不得早点离席。 终于捱到结束,阿绵与众人告别后立刻脸冒红烟地跑回了房,让几个婶婶一并笑起来,“这孩子,还会害臊呢。” 带着小九飞快回屋,阿绵拍了拍脸,“去帮我端盆冷水来。” 另有婢女应声,小九抿了抿唇忍住笑意,进内屋整理被褥,“小姐,太子殿下待您可真好。” 古人含蓄,太子在他们心中是何等身份,如今竟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毫不顾忌地表露对他们小姐的关心,在小九看来,这必定是喜爱到了骨子里才能做出。 绕了绕穗子,阿绵柔声道:“难道我待他就不好了?” “自然……也是好的。”听出小姐语中羞意,小九适时止住,脸上带着的喜意却是挡不住。 “你们啊。”阿绵起身,点点她额头,“对这种事就特别关注。” 小九摸了摸额头,傻笑道:“跟着小姐,可不就对小姐的事特别关心了。” 阿绵无言,“快给我卸了这些头饰,戴着怪累的。” “嗯。”小九边帮她轻揉头部,“小姐今日才回府,早点歇着吧,夫人说明日请了人来给小姐做及笄那日的衣裳呢。” 小小打了个呵欠,阿绵点头,几乎是任小九和几个婢女帮自己沐浴又擦拭好身子,等窝进被褥里时才道了句,“留盏灯,你们也去睡吧。” “是。” 小九她们就睡在隔壁的小房间内,若阿绵有事,只要轻轻一叫就能听见。 在家中阿绵十分安心,昏昏沉沉地就要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迷糊间竟听到了有人轻扣小窗,随之而来是太子微醺的低沉嗓音。 “阿绵。” 第六十八章 阿绵睡得不沉,太子敲了约三四下便将她惊醒,起初满脸大汗仰望着屋顶不知在想什么,后来瞥见屋内留的小盏琉璃灯才放下心来。 声音不大,隔壁的小九她们都未被惊醒。阿绵穿上外衣走至窗边,略一犹豫没有打开,“太子哥哥?” “阿绵。”太子的声音较平时更低更富有磁性,阿绵只一听便知他半醉了。 “三更半夜的,还不去睡觉,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想见你。”太子似乎轻靠在了窗边,“没见到你,孤不放心。” 沉默片刻,阿绵敲了敲窗,察觉太子离远了些再推开,好笑道:“现在见着了,可以回去睡了?” 满头青丝铺散,发间没有任何头饰,只披了件极素淡的天青色披风,但被月光一笼,便显得小脸格外莹白细嫩,一双眼睛似嗔似怒,饱含关怀。 太子忽而笑一声,“更不想回去了。” “什么?”阿绵没听清,往他身边一瞧,“怎么王泉没在你身边?” “孤让他先回去睡了。”太子走近些,借着身高优势一把搂住阿绵,头垂在她肩上,“阿绵,头晕。” “头晕就快回去喝醒酒汤。”阿绵推了推他没推动,脸蛋飘上一层淡红,“还不快松开,让别人看到了怎么说?” 夜间私会?就算她和太子几乎已经定下一半,传出这名声也不好听啊。阿绵想怒视他,又不忍心,平日这人是不可能不顾她这么轻狂的。她也猜得出一点,恐怕太子哥哥潜意识仍不放心她的安危,而且人半醉了,总会有些糊涂。 “阿绵亲一下,孤就松开。”太子低下头,醉醺醺的眼睛却格外明亮。 “那你可要说话算话。” 得到一个点头,阿绵想了想,大不了当成亲一头喝醉的猪,这人第二日醒来还记不记得这回事都不知道呢。 微踮起脚,阿绵飞快在他脸侧一亲,咳了咳,不得不说,大苍的太子殿下亲起来口感还是不错的。 转头太子却仍睁着眼睛,无辜地看她,“亲了?” “……对啊。” “孤没感觉到。”特别委屈的样子。 “……” “那就换孤来亲你好了。”太子殿下一副屈尊将就的模样,没等阿绵吐露回答就倾身覆上。 “唔唔唔”阿绵瞪大眼睛,这人耍无赖啊。 可是太子殿下技术高超,不过半刻她便软在了人怀中。一股酒香由唇舌间渡来,阿绵感觉自己似乎也醉了,轻飘飘晕乎乎的,如在云端。 但云端哪有这么真实的触感,她反应过来,忽然起身,太子猝不及防被她扯住两腮,随后听到这位刚才还一脸柔弱的小姑娘恶狠狠道:“这么熟练,是不是练过很多次了?” 太子慢悠悠点头,阿绵一怔,神色未免有些失落,但太子紧接道:“当然了,孤在梦中早就和你练过无数遍了。” “……”她手中愈发大力,脸上红晕深了些,“你,你……” 却是羞得口齿不清了。 太子笑意盈盈的,任小丫头大逆不道地揪着他的脸。阿绵惯来喜欢强作镇定,这次居然这么快就跳脚了着实叫他吃惊。 他思绪如此清晰,倒要让人怀疑是真醉还是假醉了。 阿绵正思考着要如何治治这位醉酒了就化身色狼的太子,下一刻就感觉腰间一软,被这人圈住,“你什么?小结巴。不错,看着瘦,这儿却有肉。” 他仍有闲暇去逗她。 “被我爹爹阿娘知道……”阿绵阴测测道,盯着腰间的那只爪子,思考着是剁了还是清蒸了,或者回宫让陛下抽两顿。 太子眼皮一抽,居然真的有些心虚。程太尉平日对上他是尊敬有加,可毕竟是自己未来的岳丈,若提前在太尉这儿留了不好的案底似乎不大好。 他微微松开,“孤只是来看看你。”再顺便亲亲摸摸抱抱。 当然,太子殿下即便醉了也不会糊涂至此,后半句话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阿绵这次可不会被他骗了,退出怀抱警惕着他,“看过了?可以走了。” “……嗯。”他不放心叮嘱,“要关好门窗,别不小心被人进来了。” 阿绵:“……程府很安全,除了某个姓宁的小贼,暂时还没人来爬我的窗。” 她仗着太子此时不清醒使劲编排他,“好在本郡主心善,若不然这小贼此刻已经被人打出府了。” 太子摸了摸鼻子,往日飞扬的眉都有些耷着,依依不舍道:“那……孤走了?” 阿绵摆了摆手,嫌弃之意不必言表。 太子悻悻走了,阿绵往左右看了看,见并无一人,再合上小窗,发出吱嘎的细声。 回头便听见小九迷迷糊糊的声音,“小姐?” 阿绵也有点心虚,竟没应声,而是飞快跑到床上,外衣也没脱下就窝了进去,临了还一把吹灭了最后那盏灯。 隔壁传来小九窸窸窣窣起来的声音,没过多久阿绵察觉她推开小门走了进来,“咦”了一下,似乎在讶异灯怎么灭了。 借着微弱的光线,小九摸到阿绵榻前,为她掩了掩被褥,又检查了下外室大门和小窗,再迷糊回去睡了。 阿绵全程一直闭着眼睛,等没听见了小九动静才松口气,没睁眼,胡乱想了会儿也就那样睡过去了。 天微微亮时,阿绵被外边唧唧喳喳的鸟叫声吵醒,感觉肩膀有些酸,微侧头一看,才发现原来自己昨夜把小披风当成了被子盖着,中途又掀开了,好在没有着凉。 她慢慢起身,恍然看见被自己放在枕边的纸条,顿时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昨晚忘记把这件事告诉太子哥哥了。 不过依着他昨晚的状态,就算告诉了恐怕也没什么用吧。 “小姐今儿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小九笑着走进,身后几位婢女随侍端着温水软巾。 “小姐怎么穿着外衣就睡了?”小九讶异,忙拿来一件厚些的斗篷给她盖上,“这样可不能立刻起来,怪奴婢粗心,小姐昨夜想必起来了一趟吧,奴婢也没注意到。” 阿绵轻轻摆手,“没事,等会儿帮我揉一揉肩就好,别又什么事都和我阿娘说了。” “夫人不问,奴婢自然不会多嘴,夫人若问了,也不好不答。”小九灵敏得很,“早膳小姐是在这儿用,还是去夫人那?” “太子呢?” “太子殿下一早起来,正和大少爷比武呢。”说到这小九来了兴致,“听说先比了拳脚功夫,如今在比试射箭,若非咱们程府地儿不大,只怕还要比试骑御。” 阿绵想了想,“是大哥提起的?” 小九一笑,“还是小姐清楚,正是大少爷提的。” “……难不成等会儿还要和二哥比文吗?” “这倒没听说。”小九回忆了下,“不过太子殿下文冶武功都是极好的,小姐就不必担心啦。” “你这丫头。”阿绵敲她,“整天胡说八道的。” 小九吐舌,小声道:“小姐近日愈发凶了。” 斜她一眼,穿衣洗漱好后,阿绵决定先去围观一下这两人如何比试的。 才到院内,便听得一片叫好声,她爹爹和两位叔伯都远远站在旁边,四周还聚了一些家丁护卫,聚精会神地看着场中二人。 程榕额间聚了一滴豆大的汗水,顺着脸侧缓缓流下,他全身紧绷,拉开弓弦,右眼微眯,左目紧盯着远处的靶子。 靶子有三个,旁侧的靶子已经被两支箭自正中红心插过,其中一支还是被另一支箭自箭羽向离齐齐劈开,足见射箭人力道之大。 程宵摸了把短须,“还是太子更技高一筹啊。” 四房程宏笑了笑,“大哥不必谦逊,侄儿也是不差的,只不过对上的是太子殿下而已。” 大哥程安未置一词,自李氏去世后他一直没有续娶,平日行事也低调了许多,此时目光莫测地看着场中,对两个弟弟的讨论也未参与进去,不知在想什么。 程榕松手,羽箭离弦速度极快,却如惊弓之鸟般失了方向,这次并没有射中任何一靶,而是斜斜插进了旁边的榕树上。 阿绵捂脸,她是相信自家大哥的功夫的,出了这种低级差错只能说他实在太紧张了。难道太子给他的压力那么大?那他哪来的勇气去挑战太子呢。 换了个方向看去,正巧对上太子投过来的目光。他与程榕相反,似乎十分闲适,此刻还有心思对她挑眉,随后回头缓缓伸展手臂,搭上了两支箭,几乎是瞬间“咻”破空之声,箭矢剧烈摩擦空气引起烈烈风声。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支箭也斜射入了那棵榕树,并且再次恰巧劈开了程榕的那支,另一支则重重射中靶上红心,好一会儿后都还在不停抖动。 他是故意的。 第六十九章 太子耍了一番帅,除去阿绵外众人都很买账,纷纷夸赞太子。有程宵这个太尉在,也没人敢过于谄媚,只捡尽了好话。 程榕退回,阿绵悄声对他道:“大哥是太闲了吗,干嘛要和太子哥哥比试?” 岂料程柯在旁笑摇头,旁人道是大哥主动挑起的,但全程围观的他才知道实则是太子暗中引诱大哥说的。他本觉得太子殿下十分沉稳,没想到在自家妹妹的事上竟也能这么幼稚,让他好笑的同时也对阿绵的婚事放下大半的心。 挠了挠头,程榕不好意思道:“阿绵也来了,那你看到了?方才是我没握紧,大哥平日可比这厉害多了。” 阿绵令人给他拿帕子擦汗,“是是是,大哥很厉害,我早就知道了。” 比试结束后她一直没去瞧太子,让太子暗中不悦,大庭广众下不好与她单独说话,便在众人散去后拉了阿绵去西边庑廊,命小九和王泉远远跟在后边。 “昨夜睡得可好?”太子问得坦然,在阿绵听来却是不怀好意。 轻飘飘斜他,“不好,夜间总觉得有只醉醺醺的蚊子在我耳边念叨,嗡来嗡去,恨不得一掌拍死。” “哦?”太子面不改色,“才春季帐内便有蚊虫,看来你府中婢女平日打扫屋子不精心,该罚。” 他看着阿绵轻咬下唇,使其添了一抹艳色,不动声色地搭上阿绵的肩,“用了早膳我便回宫了,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阿绵点头,正色道:“当然有,你回去可得好好盯着陛下。如今我不在宫里看着,就怕他会忍不住寻酒喝,太子哥哥可别因为怕受罚就不敢制止。” 太子:“……还有呢?” “还有……”阿绵偏头,食指撑腮,“还有让五姐姐记得来我的及笄礼,我担心她会玩儿忘了。姑母那边有三哥哥照料着,想必也不用我多说。” “……还有呢?” “没啦。”阿绵摊手,无辜地望他,但神色分明是在忍笑,她明明知道他想听的是什么。 “没良心的小丫头。”太子捏捏她有点小肉的脸颊,“说了这么多就是不提我,偏要气我。” “咦,你今日怎么没自称‘孤’了?” “你喜欢孤这么对你自称?”太子微一挑眉,长手掠过院内伸展过来的枝桠,摘下一片新生长出的嫩叶,别在阿绵髻上,“如何?” 阿绵无言,摸摸拿下,“别人都在头上簪花儿,你往我头上插叶子是做什么?” “自然是衬你,管别人做什么。”太子说得若有其事,叫阿绵想起当初他为自己画花钿的时候,他向来是肆意随性,从不在乎别人目光和当代习俗,只要他认为对的喜欢的,他便会坚持。 再仔细一瞧,太子今日穿了一身玄青常服,袍角綉有游龙腾空图样,腰系玉带,吊着玉佩的络子还是她以前亲手结的。这身装扮较以往少了几分青年浮躁之气,且他肩宽窄腰,背脊笔挺,唇角微扬,穿什么都自有一番风流意态。 盯了会儿,阿绵捂脸,忽然感觉面前的太子当真俊美至极,不愧是那些世家贵女心中的男神。而这样的男神却属意于她,明年就要和她成婚。 本来一直对婚事没有很特别感觉的阿绵瞬间脸红起来,又想起昨晚某人无赖的吻,更是烧得满面红霞。 太子奇怪咦一声,一探她额头,“怎么突然这么烫了?” 阿绵不说话,他看了会儿反应过来,顿时笑得更勾人了,“是不是觉得孤风流倜傥无人能及?” 说完打开不知从哪儿掏出的折扇,微微摇扇,“终于意识到孤的好了,小丫头还不算太瞎。” 才生出的悸动顿时被压下,要不是顾忌后面的小九他们,阿绵早一脚踩过去了。 天边下起绵绵细雨,阿绵走至檐下停住,有片片雨丝被轻风拂往廊内,清爽之意顿生。 “阿绵。”太子收扇,忽而正色,“我要离开一段时日。” “嗯?”阿绵放下手,“去哪儿?多久?” “我也不知。”太子神色间多了几分沉凝,“只是要错过你的及笄礼了。” “这也没什么。”阿绵一直就不在意这及笄,在她心中成年的岁数一直都是十八,十五岁还是个小女孩儿呢,嗯……而她十六就要嫁人了。 “太子哥哥要去很远的地方办事?” 太子缓缓摇头,“我要带军前往西北,踏平夷族之地。” 他说得认真,阿绵愣住,手无意识扭着袖口,仰头看他,“太子哥哥要……亲自上战场?” 她脑海中瞬间浮现那句“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千古名诗,古代虽没有枪支舰炮,战争却大都要近身搏斗,于万人之中来回取敌兵敌将首级,想要安全归来都无法保证,更别说毫发无伤。 太子是一国储君,至于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吗? 她看似镇定实则心慌得很,这些都被太子看入眼内。他终是一笑,轻声道:“还是不想瞒你。” ???阿绵一脸茫然。 “我虽是随大军离开,却不会去西北。”他漫不经心往四周一扫,“只是京城外来了不速之客,京城内又有人蠢蠢欲动。不过他们谨慎得很,若孤不主动离开给他们露出破绽,很难引人出手。” 阿绵似懂非懂点头,照这么说,太子应该就会候在京城附近了。 她不是没察觉到这小半年来京城的动荡,可元宁帝和太子还有爹爹他们都把她护得太好,但凡她提起相关的话题,他们都会岔过,说这些事无需她担心,她只要每日下棋看书赏花便可。 微咬唇,“会很危险吗?” “不会。”太子带着浅笑,“你难道不相信父皇和我?” “那……我需不需要做什么?”阿绵很希望自己也能出一份力。 “不用,你安心在府中待着,等及笄礼吧。”太子轻揉她发顶,“答应了送你的礼物孤也会让人送到,只可惜见不到你那日的模样。” “啊”阿绵忽然想起,从小荷包中掏出纸条,“这是阿月姐姐昨天偷偷塞给我的,太子哥哥,你能看出什么吗?” “大皇子?”太子表情淡淡,“皇兄确实有些问题,孤和父皇早就派人暗中看着,暂时也不会将他放出来。” 他将纸条递回给阿绵,“回去烧了,那个朱月……”他略一沉思,“孤本想时候再暗中把她处置了,如今看来,她倒并非完全倒戈。” “太子哥哥查出来了?阿月姐姐做了什么?” “你失去香味的药便是她所下的,只不过剂量偏少,才拖了这么久。”思及阿绵那次疼得钻心蚀骨的模样,太子依然不悦,“即便如此,罪仍少不了。” 阿绵诧异一瞬,很快归于平静。 对于朱月,阿绵感觉说不上恨,毕竟她也是个可怜人,自幼失去父母寄人篱下,只能靠察言观色生活。后又被大皇子设计失了清白,以此作为把柄让人胁迫,不得不站在大皇子那边。不知她最近是遇到了什么事还是突然想通了,竟然主动给阿绵传消息,虽然这消息用处不十分大,也表明了她的决心。 只是事到如今,让阿绵重新喜欢上她也是不可能。伤害已经造成,她还没有好心肠到因为朱月的悔悟就立马原谅她。 “她的事……”阿绵想了想,“随陛下和太子哥哥决定吧。” 太子颔首,欣慰地点点她额头,“不知她还知道些什么,孤会让人盯着她,也许还有作用。” “嗯。”阿绵有些担心,“太子哥哥要注意安危,不要……不要以身犯险,陛下和皇后娘娘会担心的,我也会。” 她也猜得出,京外来客十有八九指的是宁礼。而宁礼和元宁帝他们的恩怨由来已久,根本不可能凭借一两句话消失,她能做的,只有不给他们添乱。 宁礼在进京前还特地派人将她掳走,也许不止是想用她来威胁元宁帝和太子。想到这点,阿绵决定今天以后让爹爹在府内再增加一些护卫,不然不止她危险,爹爹娘亲他们也不安全。 “你以为孤是你这迷糊的小丫头吗?睡梦中被人掳走都不自知。”太子取笑她,见不得阿绵这副忧思的模样。 在他看来,阿绵还是只适合笑颜,特别是不自觉傻乎乎笑起来的模样,让他每次瞧着都想上手去捏两把。 二人停下交谈,一同望着院内结出花苞的小树,王泉上前,“殿下,该去用膳了,太尉他们还等着呢。” “嗯,走吧。”太子提脚,回头见阿绵还怔在原地,长臂一揽,拥着小丫头走过了这条长廊。 第七十章 太子从程府离去,不出两日就听到了他率领大军出城的消息。小九告诉阿绵时她正难得在绣花,闻言放下针,“这么快?” “小姐早就知道了?”小九讶异,“也是,太子殿下肯定告诉您了。可惜您今日没去,听说太子在北台点兵时极威风,说的话儿直让那些将军小兵热血沸腾,呼声震天呢。” “你这些话不也是听别人说的?”阿绵头也不回道,把帕子丢回筐内,扑到榻上,“若不是阿娘不许我出去,我也想溜出去看看呢。” 小九笑意盈盈凑上来为她捏肩,“夫人还不是对您不放心,让您出去了,指不定又要好一段时日不回来了。” 阿绵撇撇嘴,“阿娘现在可在屋里?” 得到答复,她起身,披上肩帛,“走,去给阿娘请安吧。” 程王氏正在院内由嬷嬷们扶着小走,产婆说她这胎个子大,平日不能总躺着,不然到胎儿出生时恐怕会有困难。见阿绵过来,程王氏一笑,抹去额间薄薄一层汗,“绣娘拿去的图纸看了没?可还满意,若没什么要改的就让她们照着做了。” “阿娘挑的当然是最好看的,我哪有什么地方要改。”阿绵过去扶住她,“大哥二哥呢?” “跟着你爹去拜访丞相他们了。”程王氏缓缓坐在院间木凳上,“你大哥还不乐意,说什么要跟着太子去征战,学了点拳脚功夫回来就不安分,哪时能学学你爹和二哥就好。” 说也奇怪,身为长子的程榕性格反而是三兄妹中最为浮躁的,时常沉不住气。程宵送他们兄弟两去书院,是要他们修身养性做学问,唯独他学问没长进,武功精进不少。 阿绵吐舌一笑,“大哥需要个温柔似水的大嫂来管管他,前儿我还见他对着一副美人图发呆呢,想必是到年纪了。” 这话说的,程王氏也忍不住笑,转头点她,“你又多大?竟说你大哥到年纪了。” 母女二人笑语间,忽然见朱月在前面的小园内慢走,身边也没跟着丫鬟。她似乎没注意到身后的阿绵几人,兀自低头沉思,倚着一块奇石坐下。 才几日,她又憔悴了些,身形愈发消瘦,叫程王氏看了也心疼,“这孩子……” “阿娘知道阿月姐姐怎么了?” “她同你三婶吵了一架。”程王氏轻声道,“这还是月前的事,那时你正在别庄养病。阿嫣到了该许人家的时候,你三婶帮阿嫣看的时候便也帮她相看了几户人家,都是清白的殷实小户,对她来说也是不错的了。可她那几日不知怎么的,心绪不宁,你三婶说起这事时二话不说就拒绝了。当时不少人看着,气得你三婶当场骂她不知好歹,心比天高,说再不管她的婚事。” 三婶朱氏向来是个泼辣的性子,被人下了面子如此发作不足为奇。 另一方面,阿绵是知道朱月遭遇的,有大皇子在,她也不可能再另嫁他人。 “后来你三婶走了,我去同她说了几句话。”程王氏叹口气,“哪知她话里话外都有出世的想法儿,说是等我肚中的胎儿落地,她便自去城郊清修庵中削发为尼。你说,哪至于这样呢?你三婶那人刀子嘴豆腐心,那都是一时气话而已,偏她当了真。” 阿绵一怔,“阿月姐姐当真这样说?” “可不是。”程王氏轻抚肚子,“所以我近日同她来往得勤了些,好好的姑娘,想什么出家。便是你三婶同意,我也是不同意的。” 程王氏以为朱月是被亲姨母伤了心才生出此志,阿绵大概能猜出真正原因,却不能说。 候了许久的嬷嬷上前,提醒程王氏到了喝补汤的时辰,程王氏应声,“阿绵若不耐烦綉花儿,便去找你阿月姐姐玩儿吧,也好叫她别再整日闷着。” “嗯。” 程王氏被簇拥着回到屋内,阿绵在徐徐春风下站了会儿,紧了紧披帛,目光凝着前方纤弱的身影。 半晌,她还是缓缓上前。 “阿月姐姐。”柔柔唤声让朱月身形有瞬间滞住,“阿绵?” 她有些不敢置信,她本以为阿绵再也不会理睬自己。 让小九候在不远处,阿绵一同坐到奇石上去,眺望东边的池水,“现在花儿大都还没开,阿月姐姐这么早在这守着也没用,反倒浪费了时间。” “……阿绵说的是。”朱月也没望她,“你该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阿绵接道,“我总觉得知道太多的人大都会累,所以即便有人告诉了一些事情,我也会常常不小心忘了。” 朱月轻轻一笑,“即便你能忘,别人也会替你记着。”她伸手在石上随意笔画几个字,“何况我做的那些事儿,若是换到我自己头上,我也定是原谅不了那人的,你还是别宽慰我了。” 阿绵亦扬唇,“谁说我是宽慰你了?阿月姐姐似乎误会了什么,我想忘,只是因为不想一直记着让自己徒添疲惫,并不代表做过一些事的人就可以轻易逃过。” “……若是我当初能有你这般觉悟便好了。”朱月偏头凝视她许久,“你……身上还疼吗?” “已经疼过了。”阿绵顿住,“所以今后要记住教训。” 朱月点头,“昨夜我怒斥了房中一个丫鬟,把人打发走了。” 身旁的人没有开口,她续道,“皆因那丫鬟心太大,偷了我房中的东西不说,还想去偷别的院里的。对我的话也置之不理,身边这样的人怎么留的。” “哦?”阿绵不置可否,转过头看她。 朱月悠悠道,“那段时日,大皇子派人告诉了我你于陛下的特殊作用。并道你整日被囚禁在宫中郁郁不乐,毫无自由可言,要我将药下在点心和荷包里。”她伸手捋过发丝,“其实……我是知道大皇子用意不简单的,陛下和太子那么疼爱你,又怎么可能像他说的那般对你。可我却安慰自己这是在帮你,帮程府,偷偷放了药进去,那些话儿不过都是为自己狡辩而已。” “后来有人告诉我事成了,我还半是侥幸,希望你能在知道后念着我一片心意原谅我。”朱月摇摇头,“日子久了,我这自欺欺人的本事也是愈发厉害了。” “阿月姐姐该一开始就告诉我们的,即便不好告诉爹爹阿娘他们,同我说也好。”阿绵忍不住道,朱月的语气自怜自哀,叫她听了有些不舒服,“大皇子无能,也就只敢用这种不入流的把戏来威胁你,你若一早告诉我,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被他胁迫。” 朱月忽然笑出来,“阿绵,你还是这般可爱,不过也正是因这点才会那么让人喜欢。” “你以为我最初便心思磊落了?当然不……就算在大皇子出现前,我也不过是个工于心计处处算计的女子,每句话出口前都要先在脑子里转一百八十个弯,确认能讨你们喜欢才行。”朱月敛眸,“你喜欢的荷包帕子,画儿,二婶四婶那儿,都是我打听过了再特地去学的。寻常做了无用的东西或事儿,我理也不会去理。旁人道我好性儿不与人计较,他们是不知我内里,若我是程府正经的小姐,我恨不得每日给那些嚼舌根不敬我的婢子嬷嬷掌嘴打板子,赶出府才是。” “我既羡慕你也嫉妒你,你运道极好,甫一出世便是太常卿嫡女,后又被陛下封为安仪郡主受尽万千宠爱。京城的贵女们哪个见了你不要小心讨好?就连公主也同你交好,视你如亲妹,更别说还有这大苍最为尊贵的两人的护侍,想你这一生,也是很难体会我这等人的心思了。” 朱月自嘲一声,“如果我也有你这样儿的身份,哪会自甘下贱去做这些事,到如今成这般境地。” “什么境地?”阿绵认真看她,“是马上要被处斩了还是同街上的小乞儿一般,整日风餐露宿找不着一个可安稳度日的地方?” 朱月话里意思无非说她投胎投得好,她又哪知道阿绵前世在孤儿院时的情景。她所待的孤儿院里没什么争斗,实则也是无需争斗,穷困潦倒,连让他们这群孩子三餐饱腹都很困难,地处偏远小镇又没有媒体注意到,有时候揭不开锅了还得他们这些孩子自己编些草帽拿出去卖,或者上街乞讨找找有没有好心人。 阿绵之所以不抱怨,是因为她天生乐观的性子,她始终觉得只要自己还能活在世上就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 所以后来她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朝代成为身份尊贵的世家嫡女,也从未想过做什么大事,只想安安稳稳做个小米虫,不给任何人添乱,也不给自己惹麻烦。 大多事都有挽救弥补的机会,朱月的境地在阿绵看来,并不算什么。 第七十一章 朱月嘴唇轻颤,“你说得轻松……” “做起来也未必很难。”阿绵微笑,“阿月姐姐既然连落发为尼都敢,这种决心我是万万比不上的,那其他的事情为何不敢做呢?” “我……”朱月止住,似乎不知该怎么回才好。 她仍记得年幼娘亲还未去世时,教导她的便是身为女子最重要的是温柔识大体,才能有好名声,找个好夫君,未来才能顺遂无忧。 而她已经没有名声可言,被大皇子算计,也遑论找什么好夫君,可为什么阿绵这么一说竟似乎都不重要了呢? 阿绵跳下石头,理了理衣裙,“其他的话我就不说了,到底要怎么做还是要阿月姐姐自己决定。” “阿绵。”朱月叫住她,犹豫了下还是开口,“你把那纸条给太子看了吗?” 原来她就是打着这个主意,阿绵点了点头,“然后呢?” “我,虽然那些人没有告诉我到底有什么谋划,但我也大致猜得出一点。”朱月飞快小声道,“大皇子和镇北王早有勾连,之前让我看你的信也是他们特意嘱咐的,虽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何。” “嗯?” “你听说最近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了吧,都说当今陛下是弑父篡位的,百姓议论纷纷,还有书生写文暗中贬斥陛下。”朱月低着头,装作并未与阿绵交谈的模样。 “听说了。”阿绵轻声道,“但这种传言只会是一时的,很快会被官府制止流传,不会有大影响。” “没这么简单。”朱月摇头,“我身边一直有人看着,也只有这种时刻才能和你多说几句话。” 她最后道出一句,“阿绵,我怀疑的是,大皇子和镇北王想借这流言对陛下下手,然后栽赃给太子殿下。” 阿绵怔在原地,朱月已起身离开。 京郊别院,宁礼正亲自给一只雪白的小狗清洗,跟在他身边稍久的人都知道那只狗叫毛球,可能是因为缩起来时比较像一个白色的球团。 宁礼喜净,本来这种事绝不会亲自去做,但给这只闹腾的小狗清洗却很少会假于他手。起初还有人会诧异,日子久了便也习惯了,只道自家主子偏爱爱宠。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直襟长袍,袖子半挽起,蹲着用水给毛球冲淋。毛球在他手下很是乖巧,除了偶尔会调皮地晃晃身子甩出一排水来,或朝他嗷嗷叫几声。 宁礼露出笑容,面上竟带了十分少有的孩子气,揉了揉毛球松软的头,轻声道:“和她一模一样。” 这个她,指的自然就是毛球很久以前的主人阿绵。 毛球疑惑,汪几声,在他脚边蹭了蹭,示意自己已经洗好了。宁礼垂眸,看见它的右爪仍是灰扑扑的,此刻搭在他膝上,即便是玄色衣袍那个小爪印也也看得十分清楚。 毛球不自知,还在欢快的甩头。宁礼顿了两秒,无奈地捏了捏它,“她想必已经忘记你了。” “汪?” “你为何还这么开心?”宁礼似是自言自语,“也对,她于你也不过是几面之缘。” 他松开手,毛球立刻撒着欢儿跑开,高兴地四处抖水,不时甩到过往婢女身上引起她们一阵惊叫。 “主子。”林勇立在身后,“太子两日前已经出京了,带走了北台大营二十万大军。” “嗯。”宁礼淡淡应一声,“跟去的人呢?” “直跟出了京城百里外,太子都还在呢。”林勇语气中有股不同寻常的兴奋,“主子,大事可待。” 宁礼缓缓起身,走了几步再度开口,“大皇子那边怎么样了?” “守备松懈得很,只要主子一声令下马上就可以派人把大皇子救出来。”林勇笑了笑,“大皇子在里面舒服得很,有美酒有美人,整日快活得都要忘了其他事。” “呵”宁礼意味不明轻笑,“那就让他多快活一阵。” 林勇点头,进步跟上,“主子,属下不解,您真的要把大皇子推上去?为何不……” “何不自己称帝?”宁礼语气平淡,“我为何要去夺那个位子?整日劳心劳力为他人谋划。大皇子愚笨不堪,不过是摊扶不上墙奢靡无度、好色成性的烂泥,一旦他坐上去,不出三年,大苍就该垮了。” “主子当真只为报复?”林勇没忍住将这句话说出口,“这样也未免太……” 宁礼停下,眼神如锐利无比的刀,叫林勇瞬间生寒,“属下……属下多嘴了。” “林勇。”宁礼开口,“念在你是淮南王生前心腹,本王不会罚你。” 即便被告知淮南王才是自己亲父,宁礼也从未改口。 “但若再有下次……”宁礼转了转中指玉戒,“你的舌头也不必再要了。” 他眼中猩红一闪而过,林勇虽没看见,已经感受到了那股森森气息,立刻跪地告罪。 宁礼没再言语,径直步入书房,林勇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心生疑惑,这位主子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他转头到了张大夫那儿,六年过去张大夫已是满头白发,但仍精神矍铄,正在对着满桌的瓶瓶罐罐不慌不忙地调试。 “张大夫。”林勇简练道,“药怎么样了?配出了吗?” 张大夫摸摸胡须,“配出一半了。” “一半?” “一半已十分不易了。”张大夫瞥他一眼,“不然你当百年来为何这疯病遗传至今?难不成皇宫里就没有高明的太医吗?” 林勇轻叹一声,“我不过是担心主子,上次将安仪郡主放走后主子就比往日更加捉摸不定了。实在想不通,为何主子不直接将那位郡主留下,既然一直惦念着……” “那位小郡主……”张大夫算是半懂,“王爷于她的感情,老朽也有些琢磨不透。” 若说男女之情吧,他瞧着又觉得有点不对。单纯的长辈对晚辈的疼爱?那也不该是这样的。 张大夫之前待在宫里,对这两人的事比林勇知道的要多些,可也想不明白,最终只能道:“这种事也不是你我该擅自猜测的,王爷就快进宫了,你要做好部署才是。” “大致已经好了,就等您的药呢。”林勇摇头,“您老也知道,主子见血容易激动,上次的事兄弟们都还心有余悸,还有那次主子一怒之下毁了那位将军爱女颜面,差点没让将军和主子反目成仇。” 提到此事,张大夫不屑,“将军爱女?不过是个轻浮女子,妄想勾引王爷,王爷没有杀她已是留情。” 林勇见他目光闪烁,显然知道什么内情,便装作漫不经心道:“兄弟们都说即便收作妾室勉强应付应付也好,主子何至于此呢。” “哼”张大夫却是甩袖,不搭理他,“好好的男子也学起长舌妇来了,整日讨论这些,走走走,别挡了老朽制药。” 林勇被轰了出来,摸了摸下巴,不想力气大了些把下颌一角搓下一块皮来,他无奈哎一声,“又得换皮子了。” 说完也暂时回房去了。 毛球在外面扑棱了小半个时辰,才清洗过,一身又沾满了花瓣,好在它没去泥地里打滚。 别院里许多婢女都是新买来的,都觉得毛球可爱得很,有心想上去摸一摸,不料毛球看着不凶,对上她们这些从未见过的人时却立刻龇牙汪汪大叫起来。 一个小婢女被吓了一跳,另一人安慰她,“听说这些主子们的爱宠都是这样,除了主子可不能亲近旁人,不然会被主子爷们丢了。” “还有这样的事儿?”婢女讶异,“我二婶家的那只大黄狗可好说话了,我还时常同它玩儿呢。” “主子们自然和我们这些下人不同了,你可赶紧擦屋子去吧。” 毛球听不懂她们说话,只凶了一下就恢复原状,屁颠屁颠地跑进了书房。 宁礼正在写信,见毛球蹦进来时嘴边还叼了一朵花儿,不由微微一笑,走过去俯身拿下,“又拿本王的花儿来糊弄人。” “嗷嗷,汪。”毛球绕着他打转,显然在祈求什么。 宁礼无法,只得从书架的小盒上拿下一块饴糖来。这糖是让张大夫特制的,毛球嗜甜,但也不能多吃这些东西。 他放在掌间,毛球便乖觉地去舔,手心的痒意让宁礼眸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和。 某个小丫头也像这只小狗一样,嗜甜如命,自她长牙以来一日没吃到糖简直能赖在地上打滚。 后来有次她牙疼,被禁了一段时日甜食,在家里吃不着,竟哭哭啼啼地来寻他装可怜,说是牙已经好了阿娘还不准她吃糖,简直是虐待。 他当时也如这般无法,着人寻来了一盒糖,一块一块地喂这贪吃的小丫头。 陷入回忆的宁礼被汪汪叫声唤回心神,转头毛球已经又跑了出去,正像那小丫头一样,吃过了糖就对他再不留恋了。 第七十二章 转眼十日已过,到了阿绵及笄之日。 一早起来,拜见过双亲,早膳也未用阿绵便被送至家庙。小九并几个奴婢服侍她香汤沐浴,房内点着上好的紫檀香,让她全身都染了一股淡淡的香气。接着是穿上采衣,梳了双环髻,发间素净,什么也没戴。 初步准备好后,阿绵在小九陪伴下于家庙东房等候,外间传来阵阵喜乐。听说这次为她行笄礼的正宾是阿娘那边一位德高望重的姑姑林氏,阿绵要称一声姑奶奶。昨日阿绵见过一面,生得慈眉善目,极为可亲,身为长者的威严也不少,阿绵晚膳时不过多说了几句话便被她不轻不重说了一顿。 阿绵以前从未见过这位姑奶奶,向阿娘一问才知她早年丧夫未再二嫁,而是一直在庙里清修,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出来施恩布善,名声极好,京城中不少人家都对她敬重有加。 也许是因为乐声一衬,本来一直平静的阿绵竟也有几分紧张了。在这里及笄就代表成年,可以嫁人。而明年,她也的确就要嫁给太子哥哥。 “小姐莫不是在怕?”小九笑着同她说话,“奴婢方才来时看了一圈,来的宾客挺多,好像很多都是老爷的同僚。当然了,奴婢还看见了三皇子殿下和五公主,五公主还向奴婢招手呢。” “很多人吗?”阿绵手心有层汗,想到自己等会儿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加笄,到时众多目光齐齐望来,不得不说还是很有压力的。 小九掩嘴,“小姐这反倒怕了,当初跟在陛下身边时,后宫多少妃子娘娘盯着您,您都没说话呢。而且五公主亲自来当您的赞者,您就别担心了。” 阿绵笑了,说了句“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很快便有从者唤她出房。 深吸一口气,阿绵挺直身子,缓缓行至房外正中央,向观礼宾客微一俯首,仅这一眼间便看到了对她微笑的三哥哥。她镇定下来,走到席上屈膝坐下,立在旁边的宁清惋上前为她解下发髻,轻柔梳头。 宁清惋动了动唇,极轻的声音只有阿绵才能听到,“幼时的小胖子也到了及笄的时候了,这日子过得还真快。” 她声音中有丝怅惘,阿绵不知是为何,只能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宁清惋一笑,放下木梳。林氏起身,在程王氏的陪伴下在盥盆净手,再回位。 阿绵换了个方向正坐,婢女端来发笄和罗帕,随后阿绵听到这位姑奶奶走到自己面前温和开口,“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她接过发笄为阿绵戴上,宁清惋后简略为阿绵正笄,轻笑道:“这一看,果然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阿绵自然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以前虽也会梳一些漂亮的发髻,但这与今日的感觉又不一样了。她回到东房,换上素衣襦裙。第二次出房则是给父母行礼。 再次行礼后的程序便同上次差不多了,折腾几次过后,阿绵重新着上正红宫装,此时已累得没了力气。 好在只剩下喝几口酒和聆听林氏训诫即可了,阿绵低着头,听林氏不缓不急地说话,讲的都是些老规矩,三从四德是肯定少不了的。正好阿绵累了,便左耳进右耳出,只装出十分认真的模样。 林氏为她取字“嘉懿”,意为嘉言懿行,应该提前同她爹爹阿娘商量过。 恍恍半日过去,阿绵忍不住捏了把酸疼的肩,她已经回到房内,自小窗看着众宾客告辞。 “嘉懿!”宁清惋风一阵跑进,“你猜我二哥送了你什么?” 她突然叫这个字,阿绵一时半会还真没反应过来是叫自己,片刻才迷茫道:“什么?” “是我们皇家自祖皇帝起便流传下的金龙令。”宁清惋激动得似乎收到礼的是他,“本来这该是在父皇那的,不想父皇给了二哥,二哥又给了你!” “……这有什么特殊作用吗?” “作用可大了。”宁清惋盯着她,“这金龙令本是我太祖爷爷留给当时的摄政大臣的,有罢黜帝王的权力,因为当时太子年幼外戚势大,太祖爷爷担心太后一族起了异心,特用这金龙令来保护当时的小皇帝。而且紧急时刻还可调令宫内十万禁军,见金龙令如见太祖皇帝,只要你正式把它拿出来发令,任何人都得跪下听命不得违抗,就连我父皇也不例外。” 阿绵呆住,没想到金龙令竟是一样堪比玉玺的重宝。 “不过……”宁清惋略耸肩,“你非我宁家人,拿了金龙令后只能正式使用一次,一次过后,就会被皇家收回。” 她紧接道:“但这代表了二哥娶你的决心啊,二哥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以后他负了你,你拿这金龙令废了他也行?”说着宁清惋捂脸,“二哥对你可真好,自太祖爷爷之后,我还从未听过哪任皇帝会把金龙令交给外人的。” 阿绵自然也震惊,只是她转而想到的是,元宁帝竟然这么早就把金龙令给了太子哥哥,是不是担心哪时他自己发疯无法控制,太子就可以持金龙令提前登位呢。 “这个…送给我真的好吗?”阿绵道,“陛下知道了太子哥哥会被责备吧。” 宁清惋一笑,“这就不是你该担心的事了。再说你看看我父皇,就差把你当女儿把我二哥当女婿了,你觉得他会反对吗?” 阿绵:……好像还真有这样的趋势。 “所以啊,别担心了。”宁清惋拍拍她,“好在金龙令被做成了可以戴在脖子上的小玉牌,你平日就把它随身带着吧,切记别轻易给旁人看到了。” “……嗯。”阿绵喜忧掺半,既为太子哥哥对自己的心意感到雀跃,又感觉金龙令这种礼物自己有些受不起。 宁清惋看出她的心思,但没再说什么,反正二哥已经送出的礼怎样都不可能再收回。她心中不免羡慕,自家二哥身为太子都能对阿绵如此真心,和父皇当真是天差地别。 与此同时,在乾元殿批奏折的元宁帝打了个喷嚏,揉了揉,“李安,这是谁在念叨朕呢?” “陛下,定是安仪郡主在想您呢。”李安为他捶肩,笑道,“今日是郡主行笄礼的日子,可惜您不能去。” “也不是不能去。”元宁帝半摇头,“只是阿绵已经如此惹眼,朕再亲自去她的笄礼,这满京城都要看着她了,阿绵并非爱出风头的人。” “陛下思虑周到,老奴自是万万不能及的。”李安续上一杯热茶,心中也知道元宁帝是很去的,“好在三皇子和五公主都去了,回来陛下也可叫两位殿下说给您听。” 元宁帝一笑,放下奏折走下两层金阶,“朕之前还总觉得阿绵同太子成婚有些奇怪,如今想来,这二人其实再合适不过。” “太子和郡主就如同天上的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当然合适了。”李安舌灿莲花,“这缘分呐,就是几世修来的。” “说的对。”元宁帝颔首,“阿绵合该天生就属于皇家的,不然又如何解释她以前的体质,太子见过那么多美人,也只对这小丫头一人倾心。” 李安乐呵呵的,“这不是也正好称了陛下您的心意,不必将郡主他嫁,日后在宫里,想见便能见到。” 话语间,元宁帝走至窗边,殿外春景烂漫,花枝摇曳、清风绿水,叫人由心底生出一番快意。 他长舒一口气,轻声道:“太子去了有十多日了吧?” “是有十多日了。”李安小心压低声音,“昨日才传过消息。” “是吗?”元宁帝拍额,“朕这记性,老了记不住了。” 这阵子他酒瘾又犯了,游太医虽医术高明,这种酒瘾却也没有什么药可以医治,只能靠元宁帝的自制力来压制。 李安余光瞄去,看见元宁帝鬓边生了一丝灰白的头发,再想起自己灰了大半的头顶,亦是慨叹,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尽说夸大的好话儿了,只道:“陛下偶尔记不住也没什么,有老奴呢,日后,也会有太子殿下,还有安仪郡主替您记着。这种小事,哪里需劳烦陛下整日记在心中呢。” “你啊你,还是这么会说话。”元宁帝笑,“当初朕怎么就捡了你这么个油嘴滑舌的东西?” “自然是陛下仁德,才让老奴有了一条生路了。”李安故作谄笑深深弯腰。 主仆二人相伴多年,感情自然不同常人。元宁帝敲了敲他的头,回身走去,准备继续批阅奏折。 待拿起朱笔时才一顿,疑惑道:“李安,这儿是不是少了什么?” “皇叔是在找它?”轻柔的声音响起,自内殿缓缓走出两人,一人是一身戎装的宁礼,他身侧则是去了伪装恢复真容的林勇。 二人一派从容,似乎丝毫不担心擅闯皇宫甚至不经通报进入乾元殿的后果。 宁礼边踱步,手上边把玩着什么,定睛一看,正是大苍国的玉玺。 第七十三章 元宁帝的重点却不在玉玺上,意味不明说了句,“呵,你居然会唤朕陛下?” 宁礼没同他辩驳,故意用一种惊讶的语气,“本王今日入宫,本想来拜见陛下提前为陛下祝寿,不想见宫内禁军竟毫无踪影,乾元殿更是殿门大开,这是为何?” 转而忧心道:“深忧陛下安危,本王便擅自进殿了,陛下不会怪罪吧?” 他一口一个“本王”和“陛下”,明明二者意味相反,偏偏语气诚恳至极,叫人分不出到底是真心假意。 “哦?”元宁帝手扶在李安肩上,沉稳的力量让李安渐渐安下心来,“这么说镇北王是来保护朕的。” 殿内四足小金鼎炉上漂出丝丝雾气,宁礼立在其侧,被这香雾氤氲了面容,“自然是,本王还听说竟有人意图行刺皇叔,皇叔是大苍之主,没了您这大苍可就要风雨飘摇了,这怎么能让人放心。” 这下不止元宁帝呵呵,李安也要忍不住了。什么叫睁眼说瞎话?这就是,明明双方都心知肚明,还要说这种漂亮话来装腔作势,不得不说这镇北王真是恶劣至极。 他想到太子殿下离开时与陛下商议的那些话儿,虽然听着十拿九稳,但此时也不免担忧。这镇北王……不会上来就对陛下做什么吧。 “保护也谈不上保护。”宁礼的脸色如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转眼又冷淡至极,“只是很好奇,陛下在知道长子想要杀了自己来篡位后,会作何表情呢?” 元宁帝果然怔住,瞳孔一缩,极为吃惊的模样。 宁礼走近他身边,侧耳低声道:“可能这也是遗传?陛下既然是弑父篡位,那么您的儿子做同样的事情,就不足为奇了吧?” 李安终于没忍住,抖着手呵斥,“放肆!” 他护在元宁帝身前,指着宁礼,“镇北王,陛下待你不薄。就算有人意图篡位,除了此刻站在乾元殿的王爷你还能有谁?何必诬陷我们大皇子殿下,皇家父子之情岂是你能轻易离间的!” “父子之情?皇家亲情?”宁礼忽然大笑起来,然后立刻面无表情,“李总管,你莫不是在同本王说笑话。当初气死淮南王的是谁?谋弑先帝的是谁?毒害勇王的又是谁?” 勇王并非元宁帝所杀,但显然很多人都把这点也算在了他头上。元宁帝没有出声,静静看着宁礼如获胜者般的发言。 “自大苍开国以来,宁氏皇族犯下的杀戮不知凡几,早已天怒人怨。大苍竟能到如今还没灭国,着实叫本王佩服。”宁礼悠闲地走到了龙椅边,并没有坐下,而是随意拿起一份奏折,“另派督检史去西北?不知这是哪位有先见之明的大人所奏。” 他翻过去一看,上面写着太尉程宵一行小字,目光一凝,久久没有开口。 “主子……”林勇不得不出声。 “林勇。”元宁帝却截住他的话,语气有些奇怪,“朕记得你,你是淮南王的心腹侍卫。” 林勇起初一愣,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笑道:“陛下好记性,小人当初与您也不过有片面之缘吧。” 他不急着去叫宁礼了,而是吊儿郎当地抚着腰间佩剑,明明面容已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神态间却有着少年才有的痞气与闲适之态。 这与平常的他大不相同,却没有让回过神的宁礼皱一丝眉头,他面色如常地看着元宁帝同林勇说话。 “若你如这名字般普通,朕自然不会记得你。”元宁帝略走了两步,“可是你当初锋芒太露,即便是朕,也动了从淮南王那里讨要你的心思。” 闻言林勇却没有感到什么荣幸,只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你们父子还真是一个模子,无论什么只要看上了便想要是么?” 他指的自然是先帝强抢淮南王爱妾的事,“可惜这世间总有你们得不到也留不住的东西。” “林勇。”宁礼淡淡开口,“退下。” 看他一眼,林勇领命退下。这情景让元宁帝亦笑,“你如此忠诚于他?等朕想想,莫非你对宁礼说,他其实是淮南王之子?” 元宁帝本意是想让林勇出声,但林勇面上十分顺从,宁礼让他退下,他当真连半个字都没再说,眼神都没再往这边投。 至此,元宁帝心中已有了大致的了解。 “朕倒有些好奇,你是如何让朕宫内禁军退下的?” 宁礼挑眉,脸上有了人气,“本王还以为陛下不会问了,莫非是想预备以后查缺补漏?不过这可不太好查,毕竟……亲自偷了您的令牌和开宫迎我们进来的,可是您最疼爱的女儿——长公主殿下呢。” 这个消息对元宁帝来说显然比大皇子更具有冲击力,大皇子在他心中早成被舍弃的儿子,但对于长公主……元宁帝却没有真正将她放下。 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元宁帝推开李安,眸中飘过一丝淡红,“你接着说。” “本王知道,陛下宫中有位神医。”宁礼轻靠在案边,“这位神医还可以破解祝由术,着实厉害,只可惜……” 他顿了几秒,轻笑,“祝由术易破,人心难测。陛下可知那祝由术并非本王主动派人给公主施的?说来也好笑,当初本王不过稍一试探,长公主就迫不及待地要帮本王,说什么觉得这大苍皇室早该到头了,像宁氏这般皇族,本就不该存于世间。” “长公主听说了祝由术,便要求给她施术,说是可有第二次机会。只要陛下您认定她是被人控制才做下这下糊涂事,就会原谅她。”宁礼摇摇头,“这种事本王还真是闻所未闻,女儿上赶着要帮别人灭了全族?” “唉,本来本王不仅愁如何进宫的事,还要愁三皇子回京,不想长公主体贴至极,都一一为本王解决了,想必三皇子此刻该是不知在哪睡得正酣吧。” 见元宁帝脸色铁青,他不忘补刀,“真是可怜啊陛下,子不子女不女,偏偏您又在不该重的时候重感情,长公主只装作失忆便重新博取了您的疼爱,杀意全消,这叫死在您手中的先帝作何想法呢?”他摇摇头,“本王真是同情陛下您,长子长女如此,亲立的太子还试图谋反,率领几十万大军同蛮夷联合,想必是嫌陛下您活得太久碍事了。陛下放心,等太子殿下真如此大逆不道做下此事,本王定立刻诛此逆贼,立大皇子为新君,如此您也可死而无憾了。” “这是替朕定下的死法?”元宁帝眼睛彻底成了红色,偏偏他看起来平静至极,让李安看了心中如火燎一般。 陛下有多久没这样了?这镇北王也太会踩陛下痛脚了,几句话就把陛下的怒火逼出来了。他着急地往案边一看,希望元宁帝能自己想起来吃药。 “陛下不喜欢?”宁礼饶有兴致地同他讨论,“那本王替您再想一种?” 他将玉玺抛回原处,似乎对它失去了兴趣。 “呵”元宁帝一口气舒出,赤红着眼忽然闪电般迈至宁礼身旁,重拳捶下,力道掀起一阵劲风,以压顶之势往宁礼肩上撞来。 “别过来!”宁礼厉声开口止住林勇,一只手挡在元宁帝拳下,咔一声小指以奇异的姿态弯曲下来,显然被元宁帝盛怒之下的狂力折断。 宁礼冷冷一笑,周身气息大变。与元宁帝不同,元宁帝眼内如充血般,恐怖无比,他只红了眼眶一圈,其内仍是如点漆般的深黑,黑红交加,如深渊一般要将人吸入其中。 他没顾忌折断的小指,一手架着元宁帝,同时反手一拳将元宁帝被怒气占领的脑袋锤向一侧,面色无波却极快道:“陛下怒了?想杀了我?正好——” “本王也无时不刻想要如现在这般与你打一场!” 说完他又被元宁帝打了个趔趄,转身迅速回击,两人身影交缠起来,盛怒且发了狂性的二人速度极快,几乎可见残影,几个来回间殿内陈设全部遭殃,盆栽瓷片倒了一地,就连龙案都被掀翻,狼藉至极。 李安傻眼了,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人说打就打起来,以镇北王的心性,难道不是……不是应该用阴谋诡计慢慢折磨陛下的吗? 他看向林勇,却见林勇也是张大了嘴十分诧异的模样,显然同样没料到镇北王会有此举。 “陛下——”李安分不开两人,只能着急地喊,林勇没吭声,过了会儿合上嘴神色不明地看着二人互斗。 “陛下早就想杀了我吧。”宁礼一个直拳捶在元宁帝腹间让他忍不住弯腰,“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我幼时就杀了我呢?” 接一脚狠狠踹去,“在我刚出世时,什么都不懂时,干干脆脆的杀了我!婴孩不懂仇恨,那时杀了我也什么后果都不会有,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种不该有的恻隐之心!” 宁礼从未有过这种歇斯底里的模样,声音几乎喊破,可还没有停止和元宁帝的争斗。 时间一久,就连没有多少理智的元宁帝也察觉出宁礼双腿是弱点,往下一扫,宁礼就重重跪地,他则居高临下地钳制着他,猩红的眼明明毫无温情,却吐出让在场几人都不禁一愣的话,“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朕失去了一个弟弟,不想再亲手了结这唯一的兄弟!” “只是毕竟留着卑贱之人的血脉,到如今果然不安于室了,竟想妄图颠覆朕的江山!”元宁帝面无表情,狠厉一掌甩在宁礼脸上,“不敬父兄,不尊帝君,狼心狗肺的东西!” 宁礼吐出一口血水,“父兄?帝君?你们宁家人又何时给过我这些位子!”他忽然掏出小刀往元宁帝手臂一扎,扎入鼓起的肌肉,元宁帝浑身一震,顿时鲜血如注,不得不侧倒在一旁,宁礼满身伤口不急不缓地爬起,阴鸷道,“说尽漂亮话,当初为何不直接将我在湖中溺死?” 元宁帝瞪视他并未回话,听到这句话的李安却是心神不安,没想到……没想到镇北王居然知道、还记得那件事。 第七十四章 宁礼的腿被废,身为元宁帝亲信,李安当然不会不知道。那时他虽然同情这个才几岁的孩子,心底却是赞成的,更甚他有时还想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什么不杀了这个隐患,夜长梦多的话他不信陛下不知道。 后来宁礼掀起的一些事果然映证了他的担忧,他也一直听陛下说后悔当初没有斩草除根。 可是今日元宁帝的一些话却让他疑惑了,陛下真的……是对这位镇北王有一丝兄弟之情吗? 眼下的情况却不容他多想,见元宁帝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双目瞪大如牛,额前爆出青筋,李安忙扑过去,哆哆嗦嗦地拿过药要喂给元宁帝。 却被凭空横出的一只手拦住,林勇挑眉道:“主子还没说话,谁准你这阉货乱动了?” “林勇。”宁礼用帕子拭去脸上血渍,平静道,“让他喂,本王还没打算现在让人死。” 发泄过后,宁礼从一簇燃烧的火重新回归一片寂静的死水,毫无波澜,看向元宁帝的目光再无之前的恨意怒意。收敛了一身锋芒,又成为以前那个冷静孤高至极的镇北王。 “开东边宫门,让我们的人马扮作禁军三更进宫。”宁礼毫不避忌地在元宁帝二人面前谈起自己部署,“拟旨放出大皇子,盖玺印,你亲自去接。稍后着人告知诸位大臣,陛下龙体不适,明日休朝。” “哦,对了。”宁礼眼角微动,“别忘了请长公主来,她可是同本王说想看见这副情景许久了。” 说完,俯身缓缓将插在元宁帝右臂的匕首取下,引起元宁帝一阵抽搐,同时以轻到几乎自言自语的声音道:“听说陛下要把阿绵许配给太子?这怎么行呢,阿绵可是要陪着她的七叔叔的——” 话音刚落,元宁帝眼睛瞪得更大,死死盯着他,似乎在警告。然而身体无力,他什么都做不了。 宁礼微微一笑,拿起匕首欣赏似的看了看,又突然将它狠狠插入元宁帝右腿,直深入骨。 元宁帝不堪重伤,终于偏头晕了过去,李安立刻惊叫震天,被林勇一个手刀打晕。 宁礼起身擦了擦手,似回忆道:“阿绵行笄礼可是选在了今日?” 林勇低声回复,“正是。” “既然这样,今日便不要找她了。大好的日子,莫让她不开心。”宁礼满不在意将染红的帕子一丢,“明日,以陛下名义宣郡主进宫吧。” 他没让林勇跟随,孤身一人缓缓踱出乾元殿。 虽然撤走了大批禁军,但宫人们还是如常行事,陡然看见这么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俱吓了一跳。但见他意态悠然,贵气天成,且身着只有皇族才能穿的龙纹蟒袍,便都自觉行礼,毕恭毕敬。 等宁礼从身旁走过,才一个个小声议论起来,说这人既是从乾元殿的方向出来,看着像皇子王爷,身份却不大对得上,真是奇怪。 说来好笑,原先的宁礼在皇宫里那当真是人憎狗嫌。许是知道元宁帝厌恶他,不少宫人看到他都恨不得当面吐几口唾沫,似乎他生得有多么不堪入目。现在面容只稍微成熟了些,换了身衣袍,从轮椅上站起,这些人竟全都不认识他了,反而见着就低头行礼,生怕慢了一秒便被他责罚。 想到元宁帝刚才说的那些话,宁礼将指间的花碾碎,眸中露出冷光。那些话,若是骗幼时的他也就罢了,如今再来说又有何意义呢。 他缓缓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相较于皇宫其他地方繁花锦簇生机勃勃的模样,这儿就十分冷清了。只孤伶伶几棵杨柳在湖边兀自垂条,发出的翠绿嫩芽也无人观赏。这是他幼时的住所附近,也是他被生生折断双腿的地方。 他目光静静锁在浮着许多柳绦碎花的湖面,似乎能在里面看到多年前在冰冷的湖中挣扎的小小男童。 男童在水面咕噜噜冒泡,身体开始往下沉,他在水中抱紧了双臂却毫无作用。 冷,真的好冷。 接着,是男童自断腿后在轮椅上长到十五的漫长时光,这段时光黑暗沉寂,只有一人踉跄着摸索行走,这人走了很长时间,长到他觉得世上应该就是如此了吧,黑暗无光,死般寂静,寒意透骨,直到第一束光的进入—— 一张天真烂漫的小脸出现在眼前,软软的身子肉嘟嘟的脸蛋,永远都是笑着的一双明亮杏眼。她不会嫌弃他,不会用看死物的目光看他,会软软地叫他七叔叔,会因为他受到慢待而生气地大闹太蒙宫。 这些思绪不过转瞬而过,重新回忆一遍之后,宁礼不禁疑惑,阿绵到底为什么变了呢? 他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元宁帝和太子都只是利用她而已,若非因为她的特殊,他们才不会如此宠爱她。阿绵明明是只向往自由的鸟儿,他们却将她变成了锁在笼中的金丝雀。 他只是在解放她的同时顺便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宁礼目光深深,记起阿绵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才展露的笑凝结在唇边。 半个时辰后,长公主被请到宸光殿,脸上一直带着如之前失忆那般纯真的笑,直至看到满身血红躺在榻上由李安敷药的元宁帝。 “父皇?”她轻声说了一句。 李安听到声响转头,又揉了揉眼睛,似乎不相信长公主居然真的会来。 他颤抖着声音,“公主,真的……真的是您?” “是我什么?”长公主缓缓入内,她发间未插任何头饰,面上也没有涂脂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白,几近惨白,“你想说,是我把人引进来的?” 李安蠕动嘴唇,发现自己竟然无言,长公主这种状态很明显不对劲。面对一个疯子,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服侍元宁帝多年,能轻易看出长公主的不同,这是……真疯啊。 “没错,就是我引进来的。”长公主盯着床上昏迷的元宁帝,歪了歪头,神态天真,“父皇是不是要死了?” “您,您……”李安颤不成声,“陛下去了,于您又有甚么好处呢?” 长公主很是疑惑他这句话,“父皇活着,对我又有甚么好处呢?” “陛下在,您才是公主,陛下不……” “呵”长公主收了笑容,“公主?这尊号你当人人都想要吗?” 说着,她忽然席地而坐,举止可称粗鲁毫无皇家风范,此时却无人可以指责她,“自我年幼时,就会经常同母后一起看她偷偷着人送进宫的话本,看不懂,母后便会说给我听。” “话本所书并不离奇特殊,无一不是普通人家夫妻恩爱寻常过日子的场景。母后说她很羡慕这样的生活,她本来还曾对父皇抱有过这样的幻想,日子已久便知道这想法不可能实现。但母后告诉我说父皇只是因为身份所限而不得已,父皇心底还是有她的,我信了,因为父皇真的十分疼爱我,将我视若掌上珍宝,还封我为长公主。” “可是后来,父皇打破了我对他的期望,一个个妃子、充容、美人进宫,他一日换一个地宠,就是不记得母后。母后整日流泪,人前却要装作开心的模样,那时我便明了,父皇本身就是个最大的谎言。然而不仅于此,原来我们皇族还有‘疯病’,‘疯病’?不觉得十分稀奇吗?世上居然会有这种病,这是不是证明老天看不惯我们宁家,也要收了我们呢?” 李安张了张嘴,却无法插话。 “李总管你知道吗,我以前养了一只小猫儿。那猫儿是西域来的,还是父皇亲自令人搜来送给我的。我那时觉得父皇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直到两个月后,我看到父皇亲手掐死了那只猫儿。”长公主捂着脸,“当时母后拉着我,让我不要出去,告诉我父皇正在发病,只要一会儿就会正常。” “一会儿?这么一会儿我的猫儿就没了,那再多一会儿是不是我也就没了?自那时起,我每日都在想,父皇什么时候会再发病呢?父皇会不会像掐那只猫儿一样掐着我?我记得很清楚,那猫儿一直在很凄厉的叫,声音开始很尖,后来就渐渐小了,最后头都大了一圈。我到时会不会这样呢?”长公主像转花儿般玩着手,“我可不要,我是公主,要有公主的样子,怎么能那样没有体统地大叫呢,更别说让脑袋大一圈,那样太丑了。” 李安知道,眼前的长公主已经陷入了深深的臆想中,他根本无法唤醒。 “我提心吊胆地活到了十四,每日想着如何保全自己,每日讨好父皇,让他觉得我是最孝顺的女儿,可是有一日,我听贴身的大宫女说,同乡的小姐妹死了。”长公主忽然瞪大了眼睛,“她同乡的姐妹被分到了东华宫,是伺候我的弟弟——太子的,为什么死了?因为她对着太子的时候不小心解了一点衣裳,衣冠不整,正好那日太子心情不大好,就直接命人将她衣服扒了当着全东华宫宫女的面鞭笞一百鞭子,活生生给打死了。” “弟弟是太子,处置个宫女也没什么。母后是这样说的,可是我却觉得,他就像父皇一样,根本是毫无缘由的。”长公主抱住双臂,“我又多了担心,哪一日这位太子弟弟会不会也因为看我不顺眼将我活活打死呢?” “母后似乎早就习惯了他们的行事,我却始终习惯不了。所以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整个皇族只有我一人是正常的,或者只有我一人是疯的?” “——直到我听说了皇祖父的那些事,我才明白了,原来我们宁氏一族是这么可怕的东西。” “然而我却怎么也逃不出皇宫,所以我总希望,等成亲了就搬到公主府,要找个和父皇完全不一样的驸马,只一心一意地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再也不去想什么疯病,什么皇族遗传。”长公主转过头看李安,“李总管,你说,为什么父皇连我这么简单的心愿都不能满足呢?” “我们这种皇族,真的还要继续延续下去为祸大苍吗?要再生出一个‘我’来整日胆颤惊心的过日子吗?” 李安:……疯了疯了,长公主这些话当真是…不可思议。 他从来不知道长公主竟然从小就是抱着这些想法过活,长公主她……她是硬生生被她自己逼疯的啊! 额间豆大的汗水滴下,李安非常担心长公主这时候会对陛下做什么,然而不用他付诸行动,外面的林勇走过来,动了一下,长公主就悄无声息倒在了地上。 他嘴边讥笑,“如何?知道你们的公主殿下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了?” 李安没有言语,他不是个嘴笨的人,但知道这种时候肯定是多说多错,就他看来,眼前的林勇状态也没比镇北王和长公主好多少。 淮南王的心腹……林勇真的只是一个心腹吗?他不禁生出深深怀疑。 接到皇宫传来的旨意时阿绵满脸惊讶,似乎不相信元宁帝会在她及笄的第二日传她进宫。 但圣旨都在,还盖着玺印,她只能换了身宫装入宫,身边带着小九和一个程王氏为她选的新婢女,听说懂一点拳脚功夫,必要时可以护着她。 阿绵一路走来,虽然来往宫人依然自如,可她就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心在砰砰地跳,似乎将要发生什么。 “小九。”她轻声道,“太子哥哥离开多久了?” “好像……有小半个月了。”小九算了算,还笑道,“小姐,莫不是想太子殿下了?” 阿绵没好气瞥她一眼,对前面领路的宫人说,“我想先去找柔妃说两句话,很快就去拜见陛下,你等会儿。”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干,元宁帝向来不会介意,阿绵本意是想去找姑母聊聊近日的事。 岂料那宫人回道:“陛下等得急,郡主您还是别让奴婢为难了。” 第七十五章 有什么事会这么急吗?阿绵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摸了摸颈间的玉牌,坚硬的触感让她稍稍安下心。 同时她终于想起有什么不对,西门的守卫都已经和她府中的车夫熟络了,每次坐马车进宫时,她都会隐约听到他们说上那么两句话,今日却是格外的安静。 不过这也证明不了什么,阿绵带着些许疑惑踏入乾元殿,刚一看到立在里面的那道身影就僵在了原地。 是宁礼。 送她们二人进殿的小公公把门一带,不轻不重的响声也让阿绵心间一跳,随后她听到噗通声,小九倒在了地上。 宁礼转过来,先声道:“不用担心,你的婢女只是被打晕了,我不会对她做什么。” 他意态悠闲,缓缓朝阿绵走来。 “宁礼。”阿绵直接唤他名字,看上去十分冷静的模样,“陛下呢?” 她只有这么一个问题倒让宁礼有些吃惊,“只有这一句?我还以为你又会问我许多。” “问了你就会说吗?”阿绵略后退一步,“不如只问最想知道的。” 宁礼微微一笑,如清风拂面,“阿绵变聪明了许多。” 他步步逼近,直到阿绵靠在了殿内金色大柱上退无可退,才徐徐伸出手疼爱般拍拍她的头,“阿绵想知道的,七叔叔肯定会告诉你。” 他的手同以前一样,还是无比冰凉,无意间触碰到阿绵额头时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相比于上次,宁礼又变了,他本来就足够深不可测,此刻戴上面具面对阿绵,阿绵对他的想法半点都猜不出了。 “我带你去见他。”见阿绵一直在躲避自己,宁礼停住,幽深的目光如鬼魅般摄人心魄。 他带着阿绵自内殿的通道走入,这条暗道阿绵是知道的,也曾走过几次,从来不知里面竟如此复杂。 被宁礼带着七转八绕,于只有微弱夜明珠光芒的暗道中,阿绵彻底没有了方向感,也就猜不出宁礼到底是走向哪个宫殿。 “阿绵。”宁礼的声音在长长的暗道中有些空灵,“七叔叔一直很想问,你为什么突然如此厌恶我?” 他忽然转身,阿绵差点没撞上去,二人目光对视,于幽弱暗芒下,彼此眸中目光似乎都在闪烁。 阿绵见他停了脚步,显然是想得到答案。只能微舒一口气,正色道:“我没有厌恶你。” 宁礼一怔,他记得清清楚楚,阿绵当时说那句话时眼中的确有着对他的厌恶。 “我只是接受不了,原来心目中那个面冷心热的七叔叔会变成一个只为报复不折手段毫无底线的人。”阿绵自嘲一笑,“虽然以前的面冷心热也不过是你装出来骗我的模样,太子哥哥和三哥哥都早对我说过,可我却总觉得,那也是七叔叔某个真实的一面。” “七叔叔是不是一直以来都觉得我很好骗?也对,只要你稍一示弱,我就会一再妥协,确实很好骗。”阿绵走到一边,注视着嵌在墙内的夜明珠,“想起七叔叔,我就总会想到另一个认识的人。他自幼被父母抛弃,双腿残疾,处处受人欺凌,有时甚至要靠乞讨度日。” “七叔叔觉得你们谁更惨?还是说一样?”阿绵似乎没想得到回复,继续道,“如果按照七叔叔的想法,那他是不是就该要恨上所有人,无时不刻想着去毁灭一切了?” 宁礼陷入她说的故事中,一时竟没有去想阿绵从哪里认识这么一个人。 “要是他真的像你想的这样,那么此刻我也不可能站在这里了。”阿绵想到什么,轻笑起来,“不仅如此,他走的反而是和你截然不同的道路,在他自己才稍有起色的时候,他就会到处去帮像自己一样的人,整日忙碌不知辛苦。我问他为什么还会有这种善心,他说只是一种执念,希望能借这种方式来拯救过去的自己。” “他的执念是拯救自己,七叔叔那你呢?”阿绵不知何时走到了宁礼身侧,“你的执念就是报复陛下,毁了大苍吗?” 说出这句话时,阿绵感觉几乎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很紧张,非常紧张,但是面对宁礼根本不能走寻常路,他此刻的想法阿绵猜不出,但她能通过以前知道的种种消息大致猜出宁礼的打算。 不知道元宁帝等人此刻的情况如何,但她还是打算冒险激一激,她想听宁礼的心里话,如果宁礼真的留着对她的一丝感情的话…… “我的执念?”宁礼轻轻重复了一句,“我为什么就不能有这种执念呢,阿绵?” 他低头俯视阿绵,神色淡漠,“元宁帝有什么好?太子有什么好?不过是一群疯子,他们几度欺辱于我,难道我就该大度原谅他们放下一切?”说着,他略显激动起来,双手钳制住阿绵纤瘦的肩,“阿绵,你知道被生生折断双腿的感觉吗?尝过被最低贱的宫人羞辱不得不从他胯下钻过才能吃到一碗冷饭的滋味吗?感受过寒日无冬衣蔽体无水可饮不得不自己转着轮椅去冰湖边取水的冰冷吗?” “既然这样折磨我都没死,那么他们也该做好被我报复回来的准备。”宁礼俯下身抱住阿绵,将头倚在她肩上,声中划过几丝孩子气,“阿绵,我这样做,难道有错吗?” 是啊,他这样做,真的有错吗?就连阿绵听了这些话心中也生出疑惑,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善意更是有限的,当所有的善意被消磨,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去报复使自己受折磨的罪魁祸首。 阿绵一时想不出话说,便任宁礼带着自己往前走。 许久后,阳光终于从上方折射而下,两人慢慢走上去,周围是一片阿绵陌生无比的萧瑟景象。 “他就在里面。”宁礼走到一个明显破败很久的宫殿前,语中带着隐含快意的笑,牵过阿绵,让她从门缝间去看里面的景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蛛网,阿绵忍不住轻轻咳了咳,即便在外面,她似乎也能感受到房内扑鼻而来的灰尘气息。再往里,坐着一个发髻散乱,发间灰黑交加,形容狼狈的中年男子。 意识到什么,阿绵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陛——” 下面的话被宁礼以手捂住,他耳语道:“别叫,里面的人已经疯了。” 听到声响,里面的男子忽然转过头来,虽然面容被大半头发挡着,对他无比熟悉的阿绵还是一眼认出这正是元宁帝。 元宁帝此刻很有几分当初六年后再见的模样,双目泛着淡红,虎目微睁,提着一把剑起身四处仓皇寻找。 宁礼从指间弹出一个金珠,于房内冬侧击墙发出声响。元宁帝立刻朝那边看去,提剑一阵乱砍,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莫怕,莫怕……” 阿绵身体一颤,眼泪瞬间倾泻而下,濡湿了宁礼掌心,喉间发出极低的呜咽声。 “陛下……”她无声喊着,热气与泪水将宁礼的手染得一片温热。 然而身体被宁礼紧紧禁锢,她根本不能动一步,只能任其将自己半拖离那宫殿。 “是不是很心疼?”宁礼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他们回到了乾元殿。 阿绵哭了一路,泪水几乎要把他衣袖全部浸湿,但她却是在为元宁帝伤心,与他毫无干系。 阿绵没有说话,在见过那副场景之后此刻宁礼在她心中的可怕可恨程度无异达到了最大,她甚至缩了缩,不知是不想还是不敢看到他。 “你心疼他。”宁礼强迫她看向自己,捏着阿绵下巴的手力道极大,“可是七叔叔也很疼啊。” 不知何时他眉眼间起了淡淡的戾气,但他似乎在克制自己,只是双腿间钻心的疼还是没有忍住,他一个不稳连同阿绵一起倒在了长椅上。 阿绵被他压在身下,感觉到他的双腿分明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痉挛,而宁礼紧闭上了眼,脸上瞬间满是汗水。 除了他们两周围再无一人,阿绵被他的模样惊住,久久没有动作。 她眼角余光突然瞥到悬在墙上作装饰用的一柄长剑,目光顿时无法再移开,如果……如果…… “阿绵想杀了我吗?”宁礼仍闭着眼,却仿佛另有双目似的忽然握住她的手,幽幽道,“阿绵是不是想拿到那柄剑?然后把它送进七叔叔的身体,是割喉,还是一剑穿心?还是先折磨我一番?阿绵,七叔叔真的很想知道。” “够了!”阿绵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浑身力气将宁礼一把掀翻在地,她喘着气,“你故意放任自己,把自己变成了疯子,就要别人同你一样疯吗?” 阿绵喊出这句话,就没了骨头似的坐在了宁礼身侧,最后还是低声道了句,“你带我去看陛下,又说这么多话,就是为了逼我杀你吗?” 第七十六章 只要对世间还有一丝留恋,任何人都不会不惜命。 宁礼想要什么?按照他所做的,似乎是想要报复和得到权势,可他又能转眼把这些抛掷脑外。当他说出那句“阿绵想杀了我吗”时,阿绵甚至能感觉那语气中隐含的期盼。他在期盼死亡吗?或者是解脱…… 阿绵茫然地看向他,宁礼还是闭着眼,睫毛间抖动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他没有回答阿绵的话,只是兀自在笑。起初笑得几不可闻,随后笑得浑身颤动,张狂大笑,声音在这个幽广的宫殿来回游荡。 阿绵看见他膝盖间渗出血来,丝丝暗红透过雪白的布帛显现出来,膝盖的主人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她无措极了,即便元宁帝发疯时也都有迹可循,宁礼却完全让人看不透,他是大仇得报所以看开了一切还是只是简单的犯病了呢? 稍微找回点力气,阿绵想要起身去拿那把剑,即便不做什么也可以用来防身。宁礼却在此时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她手腕,双眼如血管破裂般血红无比,叫人忍不住惊叫。 好不容易把要出口的尖叫压下,阿绵发现宁礼此刻竟然什么都看不见,他的目光毫无焦距,对着阿绵的左臂道:“阿绵,七叔叔也好疼啊……” 这句话却是显得委屈无比,充满了孩子气,他甚至将头凑上来窝在阿绵膝上,眼泪簌簌落下,就连泪水都有丝淡红,“真的好疼,腿,好疼啊……” 他的语气极为可怜,带着孩子般的天真,好像只是简单地想要几句抚慰。可是阿绵真的不能确认,此刻趟在她膝上的是一条可怕的蓄势待发的毒狼还是原先那只孤高的鹤。 宁礼没有得到她的回应,开始抓起自己的腿来,他十指尖利又下手极狠,不出片刻便把下袍撕烂,膝盖间被抓得鲜血淋漓,同时喃喃着什么“好痒”之类的话儿。 “阿绵,吹吹好不好……”这句话让阿绵一怔,这是幼时他们玩过的小把戏。因为以前宁礼太闷不爱说话,她有时就会故意逗他,说哪里磕了碰了要他吹一吹。 宁礼发疯的时候,到底是多少岁的心智呢…… 殿内凭空响起一声叹,她寒毛竖起,头都没来得及回就被人按住了肩膀。 林勇的脸转了过来,他面无表情看着双腿血肉模糊的宁礼,再看向阿绵,淡声开口,“郡主,我先带王爷离开一下。” 说完弯腰抱起宁礼,宁礼却对仿若对他的气息感觉十分陌生,瞬间拿起匕首插在他肩上。林勇闷哼一声,拿出药瓶在宁礼鼻间一晃,宁礼便晕了过去。 他头也不回地带着宁礼离开,没有再看一眼原地动也没动的阿绵。只是心中叹一声,安仪郡主对王爷来说……简直不知是毒是药啊。 王爷心智极为坚毅,就是当初第一次重新站起时的疼痛都能忍住丝毫不变色,到现在只不过因为郡主的漠视和冷待,便压制不住而发病了。 上次放回郡主,王爷在别庄就发过一次病,转眼对他们这些属下就全都不认识了,提剑见人就砍,还道是他们藏起了他的阿绵。当时林勇便意识到了,他这位主子,平日到底将自己压抑得有多狠。 林勇是在当初宁礼要离宫的前一段时间设法跟在了人身边的,所以他并不大清楚这位郡主和主子发生过何事,感情到了什么程度。有时候他会想,让安仪郡主这个人活在世上,对王爷来说好坏到底哪方面更多些呢? 宁礼被带离,殿内就只剩下阿绵一人,空荡荡的十分安静,只留下白玉地板上的点点血滴证明刚才宁礼确实性情大变,像疯又像傻。 阿绵也忍不住叹一声,勉强起身来到门前,果然门被从外面锁住了。她转而试图去拿那把剑,等真正取下才发现那剑不过是个摆设,只有个剑鞘挂在那儿,怪不得即使知道宁礼可能会有的状态他的属下都还十分放心让他们待在一块,可能觉得若只凭拳脚她不可能能伤到宁礼。 小九昏睡得很死,根本无法叫醒。阿绵四处查看了一下,发现竟只有之前那个暗道可以走了。 可是暗道内部曲折多变,刚才又是在那样昏暗复杂的环境下,她根本无法把道路记得一清二楚,只要走错一条岔路就到不了刚才元宁帝的所在地,还可能把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阿绵干脆坐下什么都不去做,决定先把事情捋一捋,好估测一下现在的处境。 首先,皇宫内部目前应该已经被宁礼和大皇子的人马控制住了。但大部分的朝臣应该是不知道的,因为昨天她还听爹爹说收到了今天不早朝的消息,说明宁礼他们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 不对……这点其实也让阿绵很疑惑,那些大臣与宫内的联系千丝万缕,如果皇宫突然都换了人,怎么可能没有人察觉到?今天的早朝竟然真的所有人都老老实实的没来也没提出任何疑问。他们如此乖觉,那只有两个可能性了,一是有人提前告诉他们,让他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二就是里面早有大臣暗中同宁礼或大皇子勾结,现在还没到他们出场的时候。 阿绵进宫时有些匆忙,没来得及去看一眼自家爹爹,不然得他几句话,也更能了解一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在这里懒散生活了这么多年,阿绵这几乎还是第一次如此努力地去回想和推测,不放过任何脑中出现的可能的蛛丝马迹。 之前她太过震惊和害怕,所以忽略了很多事情……阿绵顿住,脑中突然闪过元宁帝当时说的那句“莫怕,莫怕”。 她想到刚才宁礼带她去看元宁帝时的情形,那么,陛下当时转身的时候有没有看他们?他那句话……是发病时无意识的话,还是特地对她说的? 苦恼地揪了揪飘至额前的一缕发丝,阿绵感觉脑子里都快搅成一团浆糊。 依照太子哥哥之前对她说过的话,他们应该是早就有所准备的,如果是这样,那么陛下很可能是装给别人看的,皇宫里……皇宫里真的尽在宁礼他们的掌握中了吗? 这种时好时坏的猜测给她的感觉十分不好,只是想到这么多,阿绵心中已经有了某种倾向,不知不觉间微微松了口气,事情应该,没有坏到那种地步。 稍定下心,阿绵决定还是不冒冒然进暗道了。如果这些陛下和太子哥哥早有安排,那她要做的就是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帮上一些忙,不能随意行动,反而会给他们添乱。 抱着这种想法,阿绵在里面直待到了傍晚,耳中终于响起他人声音,是有人在远处大笑。嘹亮尖锐,含着一种得意猖狂的的意味,让阿绵甫一听到便忍不住皱眉。 似乎有点耳熟……她从缝隙小洞间望去,发现远处站了不少人,那些人为首的有一道明黄身影和淡青色身影。淡青色的自是宁礼,他恢复了正常,此刻正十分悠然闲适地同人交谈,另一道阿绵虽没看见正脸,也不难猜出那是大皇子。 他们是在庆祝还是商谈?阿绵听不到,只能从不时响起的笑声中猜出大皇子此刻心情极佳,也许是因为夙愿即将达成。 不知说到了什么,大皇子忽然偏头朝这座大殿望来,目光阴测测的,抬脚似乎要走过来,却被挡住。宁礼没有动,是林勇走了几步拦在大皇子身前,阿绵想的没错,他们谈论的正是自己。 “里面关的就是那位安仪郡主?王爷为何不寻个牢固些的地方把人关起来,她在我那父皇和好弟弟心中的地位可不低,若有什么万一,有她在手中也要好说话许多。”大皇子说是这样说,心中想的可不是,在场的人几乎都看得出来。 大皇子向来荒淫无度,稍微有点姿色的都不会放过,更别说安仪郡主这颗明珠,恐怕心中早就蠢蠢欲动碍着元宁帝和太子不好有所举动罢了。林勇心中不屑,嘴上却还是平淡道:“我们王爷自有安排,不必大皇子费心。” 大皇子眼神转了转,想到之前在宫里时这位镇北王和安仪郡主的关系似乎也挺好,顿时觉得心中明了,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懂,本殿下当然不会去坏人好事。” 他才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何忽然感觉浑身发寒,似乎有两支冷箭从不同的方向射来,叫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猛得抬头,对上宁礼悠悠收回的目光,再四处张望,嘴中道:“你们确定已经彻底把皇宫控制住了?” “大皇子不放心,可以亲自带人四处巡视一番。” 皇宫这么大,大皇子岂是吃得了那番苦的人,嘿嘿一笑,“不必不必,我信任王爷。王爷可去接了我母妃?” “妙充容已被安排妥当,只是对我们不大放心,恐怕要大皇子前去亲自解释一下。” 大皇子点头,“我那弟弟的行踪可知道了?我早就怀疑他并非真正出征了,恐怕还埋伏在京城附近呢,只是他应该怎么都想不到,你们竟然是在皇姐的帮助下不费一兵一卒走进皇宫的。” 说道这里,他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父皇已经不行了,他曾经最疼爱的皇姐都看不惯他,连亲弟弟也不管,这皇位看来注定是属于我的。” 宁礼面色毫无动容,目送大皇子离去,不轻不淡瞄了眼阿绵这边,行走的步伐十分稳健,仿佛之前双腿血肉模糊的不是他。 第七十七章 大皇子看过妙充容后,为表“庆祝”,特于夜间在乾元殿摆上酒席邀宁礼前往。得知后就连游大夫也差点惊掉了下巴,摸摸胡须道:“我记得原先大皇子没这么……不谨慎的啊?” 他尽量委婉地评价主子的盟友,同时不免在心中猜测,难道那病遗传到皇族其他人身上是疯,到了大皇子身上就变成蠢了? 宁礼却没表示什么,大皇子请他,他就真的去了,身边带了林勇和游大夫。 不知何时,朱月被大皇子带到了宫中,此刻正僵硬着身体被他搂在怀里。此前大皇子已经喝了一壶烈酒,正处于半醉状态,端起一杯酒敬向宁礼,口齿不大清晰,“七皇叔,我这次可要多谢你了。你是不知,我那父皇是个偏心至极又薄情的人,当初我母妃受宠时对我也是时时关怀,当初那场宴会也不是我母妃的错,呵呵,呵呵……他就怪罪到我母妃头上,到现在连我这个长子也厌弃了,这般年纪了,连个郡王也没给封!” 他竟然喊出了‘七皇叔’这个称呼,在场其他人顿时全都唰唰看向宁礼,却见他只是沉着脸不发一言。 大皇子踉跄了一下,差点带着朱月一起摔在地上,他转过头,将酒强行灌给朱月。但朱月抿着唇并不想喝,微咳两声想要后退,没想到大皇子突然大怒,一个耳光重重甩来,直将她甩倒在地,眼冒金星,耳边嗡嗡嗡作响。 “贱人!”大皇子怒道,酒气上涌将整张脸染成红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嫌弃我!怎么,整日跟着那位安仪郡主心都大了?是不是也想着嫁给太子呢?” 朱月脸倒向地面,未发一言,根本没有回头看他。 大皇子还想上前扯住她头发,宁礼一个示意,林勇就上前道:“大皇子,王爷此来可不是看你教训人的。” 他特意压低声音,大皇子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转头见到宁礼毫无表情的脸,笑了两下,“让王爷见笑了,是我醉酒无状,自罚三杯啊,自罚三杯。” 游大夫感觉简直目不忍视,大皇子真的是宁家的人?就他所看到过的这些人中,还真没有一个比大皇子显得更滑稽的。 他开始深深担忧起自家主子的谋划来,有这么一个盟友,感觉起到的根本不是助力,反而会拖后腿啊。 宁礼没管几个属下的想法,坐下来再没看大皇子一眼,而是兀自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很快有人续上,他再干脆饮尽,如此反复几次,林勇就想上前拉他了。 游大夫止住林勇,暗暗摇头,低声道:“王爷此刻心中极为压抑满是戾气,不如让他多喝点酒大醉一场。” 林勇张了张嘴,觉得很不可思议,此刻是在皇宫,而且是他们才初步确认掌握了的皇宫,外面随时可能被攻破。为什么大皇子主子和游大夫三人竟然可以这么放心,还大醉一场?真的不怕醉了醒来就处在天牢了吗? 这些事他再担心显然也无用,因为宁礼本就不是他能劝着的人。 朱月被人扶着重新坐起,大皇子似乎没再记起她,是以她也不用做什么事,只要偶尔续几杯酒就行。 谁也没注意到她的手心不知何时被掐破了,此刻右掌正往下滴着鲜血,其中几滴滴入刚为宁礼和大皇子倒的酒中。宁礼眯着眼睛拿起,似乎是半醉,但在酒杯送至唇边时顿住,淡淡道了句,“喝够了。” “够了?”大皇子喝下,打了个酒嗝,“我可觉得,喝上一夜都不够。” “那你继续喝吧。”宁礼起身,轻摇晃了一下,马上被林勇两人扶住,游大夫轻声道,“王爷不用担心真的醉了无法行事,老夫这里有特制的醒酒丸。” 宁礼摆手,身形不稳地朝关着阿绵的宫殿走去。 夜正深,他行走的这条路上没有点灯,所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幽暗,宁礼却走得毫不迟疑,明明每一步都会让林勇生出他踏入深渊般的错觉,下一步他又会大步迈出来。 行至一片假山石中时,宁礼忽然停住脚步,努力睁眼看了看,“这……这是何处,阿绵?” 原来他已经醉了。 身后的两人没有说话,他们知道宁礼肯定不想听见他们的声音。 果然宁礼自顾自接道:“对……我们要去看仙鹤……” 说完宁礼就加快脚步,往远处隐约冒着昏黄灯火的宫殿快速行去。 阿绵此刻伏在小榻边上,处于朦胧的梦中。她没梦见什么特殊的情景,只是发觉自己回到了幼时,那是宁礼还没有出宫的时候。事情在梦中拐了个弯,元宁帝并没有将宁礼赶去西北,而是随便封了个郡王,给他配了个家世不高不低的女子作为正妃。也许是因为腿渐渐转好,家中又有娇妻,宁礼的戾气少了许多,虽然看元宁帝等人依旧不顺眼,可也没想着谋反。 阿绵冷静地飘在空中,即使在梦中,却下意识十分清楚这些不过都是自己的臆想。同时不免嘲笑自己,原来她这么会逃避,现实中看不到希望,就来梦中圆愿。 门被砰的撞开,立刻让阿绵睁开眼醒来,宁礼修长的身影背光立在殿前,影子被笼成狭长的形状,远远看去就像是有人在奋力挣扎。 宁礼打出手势让林勇二人停住,自己进了殿,借着些许烛火和窗外照进的星光,即便是发髻有些凌乱的阿绵看上去也显得无比可爱,惹人心怜。 她的左脸还印有指印,红扑扑的,十分粉嫩,一双杏眸略带慌乱地看着他,让宁礼的心化成了一滩水。 他没有靠近,直接在远处盘腿坐下,不顾淡色的衣袍会沾满灰尘。他柔和地看向阿绵,眼中的她似乎变成了原先那个粉嘟嘟的小姑娘,他不禁招手,“阿绵过来,七叔叔这里有糖。” 阿绵:…… 她没过去,宁礼也不生气,笑了笑,干脆摊身躺下,对着金玉横梁的殿顶陷入思绪,默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阿绵,以后七叔叔带你去周游天下好不好?你以前不是说很想自由自在地四处去玩儿吗?” 阿绵惊讶,话都有点说不顺了,“可是你,不是要当……” “嗯?”宁礼鼻间微哼出一声,转向她,“要当什么?皇帝?” 当然了……阿绵沉默以对,他做的这些动作,即使他不在意权势了,也不可能造一下反就走了吧。 宁礼孩子气般舒出一口气,“皇帝有什么好呢?每天累死了。其实我不过是想完成一直以来的心愿而已,他们那样对我,难道我还不能做些事情来让他们头痛吗?” 他四肢大敞,语气颇为生动,但阿绵依然分不出真假…… “其实大苍已经摇摇欲坠了。”宁礼又道,笑起来,“阿绵应该不知道吧,你的陛下喜欢念旧情,不愿换掉那些先朝的老臣,岂知那些都不过是尸位素餐的蛀虫而已。” 说到这里,他突然坐起,比了个手势,“我大概许了他们这些金银珠宝和后世子弟的爵位,再说些元宁帝弑父弑弟上位我才是先帝正统能继位的皇子的话,就差不多有一半人倒戈了。” 略偏过头,他疑惑道:“也许他们知道?想找个机会让我帮忙收拾?” 说完宁礼就摆摆手,“本王才没那么蠢,就让大皇子帮他们把水搅得更浑好了。” 他头痛地揉揉额间穴位,“难道我喝酒了?怎么头疼成这样。” 阿绵悄悄将发上一支银簪藏在袖中,以备不时之需,不过宁礼似乎一直没有要走过来的意图,揉了会儿头后就继续躺下了,喃喃说了句什么,竟就那样睡着了。 睡着了?阿绵睁大眼,努力看去,见宁礼半张脸掩在阴影下,眼皮阖上,可能因为醉酒,呼吸有些沉重。 难道真的睡着了……阿绵松了口气,她瞥见殿外有一道守着的黑影,想必是林勇。再暗自思量了下自己挟持宁礼来要挟林勇的可能性,忆起当初见过的林勇的功夫,嗯……还是不要异想天开了。 她摸了摸颈间的玉牌,好似吃了定心丸。如果能不用到它最好,一旦要用,就必须用在最正确的时机。 三更后。 刚刚喝足的大皇子在内侍搀扶下进入乾元殿寝殿,迷瞪地瞧了一圈周围,指着朱月道:“你——今夜来服侍本殿下。” 朱月脸上涌起屈辱的淡红,无奈身边都是大皇子的人,只能被推搡着进门。她心中焦急,很想探出此刻阿绵的所在地,又什么都不敢做。 好在大皇子喝多了酒力气不大,她稍微躲闪一些便躲过了大皇子扑来的身影,大皇子还当自己是在和美人做游戏,乐呵呵地扑来扑去,两人就这样玩了有一刻之久。 正当朱月拿起铜盆想要一不做二不休照着大皇子头上敲下时,手被人一把抓住,吓得她瞬间松手,铜盆即将掉落在地时被一只黢黑的手稳稳接住,是一个她没见过的侍卫。 但侍卫身旁立着的人她再眼熟不过了,竟是此刻应在领兵作战的太子殿下。 第七十八章 “太……太子殿下!”朱月话都说不流利了,不可置信地看向身后,她可不知道太子竟没有出京。 太子着墨色长袍,站在角落间时同暗色融为一体,当他缓缓踱出时才让朱月彻底放下心来,的确是太子没错。 他厉眉挑起,眸色暗沉,看向大皇子的目光毫无温情,一个击掌房内就又出现几个侍卫。毫无疑问,皇宫并没有完全被大皇子和宁礼的人掌控。 “我……”朱月心中发憷,想要为自己解释一番,但太子抬手止住,“孤知道你想说什么,待会儿孤还有事要交给你,能不能达成心愿便要看你能怎么做了。” 心愿?朱月恍惚了一下,她做了这些事,难道太子真的可以放过她? 如今她的心愿不过是……想过些平淡无争的日子罢了。 大皇子没有看见太子身影,早在太子迈步的刹那他就被人悄无声息打晕了。朱月茫然地看着这行人快速将大皇子拖去里间,其中还出现了一个类似太医的人,太子对他点了点头,那位仙风道骨的太医便拿着一瓶药进去了。 他们要做什么?这个念头在朱月脑中一闪而过,很快被她甩出,这种情况下她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 她惊惶初定,走至綉榻前挨着边角坐下,盯着跳跃的烛火发呆。不知多久之后,小门被吱嘎打开,她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太子正漫不经心地拿锦帕拭手,末了随意一扔,对身旁人道:“宁礼行事谨慎,他知道的东西这么少也不足为奇。” 那位太医点点头,“能得到这份名册已经出乎微臣意料了。” 太子扬唇似在微笑,转而看向她,锐利的目光让朱月心跳猛得顿住,“朱月?” 他语调微上扬,好像心情还不错,朱月连忙应声,“太子殿下,民女在。” “民女?”太子似乎嗤笑了一下,随后不紧不慢悠声道,“镇北王意图谋反,协同程府所留孤女朱氏阿月胁迫安仪郡主,使陛下大开宫门致使贼人暂领禁军,大皇子至孝至诚,为救陛下被贼人废去口舌四肢,险些身亡,你可知?” 你可知?朱月迷茫了许久,根本不知道太子在说什么。想了半天才明白,这该是太子为他们想好的结局。 也对,之前才传出陛下弑父篡位的事,如果大皇子和长公主的事情再爆出,难免不会有人怀疑宁氏皇族品性致皇位动摇,既然如此还不如将大皇子说成是为了救陛下而成这样的。 虽然,这份话到底能哄着多少人……朱月也估量不出。 她目光一转,大皇子被人粗鲁地扔了出来,他已经醒了,也许被下了药此时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啊啊地对着他们叫喊。 联想到太子之前说的话,朱月顿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她做了,才可能会有生路,没做,便会被以谋反罪视同乱党论处吧。 她算是个聪明人,见她已经明白了,太子略一点头,迈步出门。其余人紧随其后,也极快地退出这里,房内顿时又变成只有她和大皇子两人,但处境已经截然相反。 此刻,她为刀俎,大皇子为鱼肉。 想到这一点,朱月心中腾然升起莫大的快意,之前大皇子对她的种种折磨沥上心头,他猖狂时的笑声也不停在耳边回荡。更无法忘记的是,自己备受煎熬时他的压迫和阿绵二婶几人对自己的关怀。 她本来也可以有个顺遂美满的一生,是大皇子毁了她!几个思虑间,朱月已是恨意滔天,她握紧刚才别人递给她的银簪,攥得太紧以至于掌心都快被戳出血来。 银簪这么锋利,对准大皇子的脖子或者额前用力一插,他就会没命吧?朱月不由生出浓浓恶意,刚走出一步,太子的话如一桶凉水般自她头顶浇下。 对了,太子要他活着…… 朱月稍稍冷静下来,可是慢慢靠近的步伐在大皇子看来还是如同地府走出的恶鬼,他头摇得愈发激烈,呜呜呜地不知想说什么。 “想求饶吗?”朱月露出温柔的笑,“大皇子殿下,你记不记得那一日在庙里,我也是这样求您的?” 到了此时,她反倒显得更加从容起来,还有心思将银簪放在烛火上熨烫。银器通热,热度节节攀升,她指腹间也渐渐变成深红,但她并未在意。 按照往日,大皇子起身几个动作就可以将她制服,可此时被下了药的他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竟只能在此等着被一个女子欺辱!大皇子眼中迸射出威吓的光芒,可朱月已经不会再被他吓到了。 “想当初,我也曾真心对大皇子您有过几分爱慕。”朱月蹲下身,银簪锋利的一角在大皇子脸颊比划着划来划去,“终究是我太贪心了,以我这样姿色平平寄人篱下的孤女,怎么会被堂堂大皇子看上呢,唉。” 她幽幽叹一口气,“若您只是个负心汉也就罢了,为何偏偏……” “要来算计我这个弱女子呢!”语罢她目露厉色,猛然将银簪插进大皇子鼓起的手臂间,大皇子低低哀嚎一声,匍匐着想要往边上缩,却被站起的朱月一把踩住腿,用力碾了几下,恨恨道,“大皇子也会痛吗?我还当像你这样的人是从来不会痛的!” 她神色激动,发髻因动作太大而无比凌乱,形容疯妇。手起手落间,银簪在大皇子双腿双臂间刺了无数个伤口,起初只是点点血滴,后鲜血从一个个小伤口中汨汨流出,在大皇子身下汇成一滩血水,他有气无力地呜咽,双目失去了神光。 屋外静立了半晌的太子等人将里面的动静收入耳中,游太医摇摇头,“最毒妇人心啊。” 太子眉梢微动,什么都没说,派了两个侍卫守住门口便往他处去了。 乾元殿的动静除去太子的人暂时无人知晓,宁礼仍静静躺在阿绵所在的殿中,地板冰凉却被他当成锦被,于上面安心熟睡。 夜色如水,透过小窗温柔轻抚里面的物与人,一直紧绷着的阿绵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点着脑袋,眼睛开始迷瞪起来。 她不得不掐了把自己,清醒了些,便拿起腰间玉佩来摩挲端详。玉佩上鸾凤雕刻得栩栩如生,底下有个小嵌口,因为这本是对佩,另一半在太子那里。 耳边几乎要出现幻觉,似乎又听到了当初太子哥哥对她说的话,阿绵不禁窝进了臂弯中,心中有些许疲惫。 宁礼这样似乎也不算完全逼宫……两天了,他都不打算昭告群臣,只说陛下有恙暂时不能开朝,使一些不知情的人到现在都还以为一切正常。 爹爹和阿娘现在如何了呢?是已经有了准备还是在心急如焚地想救她……阿娘怀有身孕,阿绵情愿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消息,免得动了胎气。如果这些也是在陛下和太子的计划中的话,那他们也太坏了,都不明确传个消息,让她干着急…… 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阿绵眼皮上下动了动,眼见就要合上,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极小的声音,“郡主,郡主。” 声音虽小,却如同炸雷般响彻阿绵耳际,她突地抬头,四处张望,不知叫声从何处传来。 宁礼身体仍在平缓地起伏,显然正处于熟睡中。阿绵小心跃过他,那声音又叫道:“郡主,在这边。” 阿绵几乎要竖起耳朵来,终于发现了声音是从之前的暗道处传来的,而且颇有点耳熟。 书架间露出一张面善的脸,竟是有些日子没见过的张合。 阿绵顿住,没再往前,“你…是来带我出去?” 张合的父亲御史大夫张承是太子心腹,这点阿绵是知道的,可以给他八分信任,另外两分是出于最近这段时间遭遇的谨慎。 张合点点头,脸色微红,垂下了眼,“郡主,要走就只能从这儿走了。” 他说得没错,外边有林勇守着,阿绵问道:“你对这暗道很熟悉?” 就连她这个走过几次的人都觉得这暗道大变模样十分陌生了,张合一个外臣怎么会懂这么多?阿绵纳闷着,只能将其归于太子对他们父子的信任。 “有…有点熟悉。”张合见了她老毛病又犯了,刚才还一脸镇定的模样转眼羞涩无比,“郡…郡主放心,我,我扶着您走。” 阿绵:……她没有那么可怕吧。 见阿绵没有动作,张合有些急了,抬脚就要出来劝她走,阿绵却在此时突然喊了一句,“别动!” 她声音不小,唬得张合动作停住,脚滞在空中,“郡主,怎,怎么了?” 阿绵没说话,看着书架旁侧那个黑黢黢的小洞浑身发寒。 “自然是救了你一命。”宁礼不知何时走到阿绵身后,一只手亲昵地抚着她发顶,不轻不淡道,“蠢货,难道没发觉你只要一走出来,就会触动机关立刻丧命吗?” 他目光微转,语气有些讶异,“本王还道太子殿下会亲自来救阿绵呢,没想到他竟如此胆小,先派了你这么个小兵来。” 张合这才注意到脚下和头顶微不可见的凸起处,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没有退,而是就站在门口处,正色道:“镇北王,你放了郡主,郡主不过一个弱女子,抓了她于你又有何益?” “哦?”宁礼瞥他一眼,“那本王放不放郡主,于你又有何干?” 此话一出,张合憋红了一张脸,半天道:“我……我是臣,郡主是……” “是未来的太子妃?”宁礼嗤一声,“还真是条忠心的狗。” 张合沉默下去。 第七十九章 张合的沉默让宁礼回想起什么,笑得愈发轻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让张合有些无地自容。 阿绵没有理会他们间的暗讽,向前迈一步,回头轻声道:“七叔叔这样说,那是不是如果之前我不安分想通过这暗道逃脱,就也会中计了?” “自然不会。”宁礼静静看她,似乎觉得她小小的生气像个孩子,“七叔叔怎么舍得伤你,这机关设置从殿内进入暗道是没事的。” 张合听这几句对话,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镇北王对郡主…… 他惊得瞪大了眼,不知自己今日冒然前来是对是错,突然殿外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殿门倒塌,太子的身影自月色下隐出,大批禁军从他身后跑进,呈两队一字排开。太子神情无变,几步踏至书架前,语气极为随意,“孤的太子妃,就不劳七皇叔操心了。” 他故意强调‘七皇叔’三字,让宁礼脸色微变,嘲讽道:“真正说起来,你父皇才该唤本王皇叔,而你,不过是本王孙辈的小儿,叫一声‘祖父’倒还合适。” 闻言太子不怒反笑,侧身将阿绵护在身后,“镇北王这话倒叫本太子疑惑了,你莫不是连自己身世都弄不清了?也对,毕竟当初淮南王先天不足难有子嗣也皇室秘辛,别人借此机编那么两句话就把你哄骗住了,也不足为奇。” “只可惜让镇北王如今连亲父是谁都不知道,当真可怜。数典忘祖,亦莫如是了。” 太子开口同时右掌扣住了腰间佩剑,左手握住阿绵,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低声道:“莫怕。” 简单二字瞬间让阿绵忍不住泪崩,终于确定了陛下他们没事。她揪紧太子衣袖,轻轻点头。 亲疏立见,至少重逢以来宁礼从没见过阿绵这种姿态,他心中明明极为妒恨,偏要摆足了风轻云淡的脸色,“太子以为这就能擒住本王了?” 语毕他一甩衣袖,从另一道门外同样哗啦啦涌出许多侍卫,以林勇为首皆手持刀剑,与太子带来的人怒目而视,蓄势待发。 阿绵从没发现这座宫殿这么大过,里里外外站了近有上千的人,一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泛着冷光的铠甲。她还在想着今夜怕是要有一场大战,却见太子挥手,这边的人微微收了气势,他笑道:“哪敢,说起来,孤还是来感谢镇北王的。” “先朝老臣多倚老卖老,父皇念旧情不愿辞退他们,没想到镇北王如此贴心,几纸信件便给他们安上了个谋反的罪名。托镇北王的福,若非你这一谋划,孤还不知这大苍竟有如此多不安于内的臣子。” 话一出,竟是把宁礼谋划的这些事说成全是在为他们做了嫁衣了。 太子还没停,继续道:“本来孤和父皇一直有心收服那些蛮夷,碍于百年前立下的和约不好动手。镇北王也替孤和父皇解决了这件事,当真是忧国忧民,为大苍谋福祉。” 他语调轻慢,全程带着一股淡淡的调侃之意,不知禁军中哪个侍卫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带起一片哄笑,更显宁礼狼狈。 宁礼却没有因他这些话恼怒,镇定道:“本王在做什么,自己心中清楚,不劳太子为本王解释。” 太子挑眉,倒有些惊讶他这极为能忍的心性了,也不再废话,“镇北王带了多少兵马进京,京城和西台大营中有多少大军,想必你之前已经查得很清楚,如此,还要螳臂当车?” 宁礼没说话,太子并不急着逼他,瞥了一眼暗道内的张合,张合羞愧低头,太子不予评价,只对旁人道:“把机关拆了,让他出来。” 立刻有人应声前去,林勇护着宁礼走到另一边,低声道:“主子……” 他在门外时就听到了太子说的那番话,此刻心中略带不安。因为,误导宁礼身世的正是他。 林勇只是一个小小护卫,极为忠心,当初有幸做了淮南王心腹,却不料主子被荒诞的永献帝活活气死,当然想要报复。可是只凭他一个人的能力是不可能做到的,他便一直伺机待发。多年后林勇听说了主子被抢走的爱妾竟生了个皇子,虽然明知那肯定是永献帝的血脉,还是决定孤注一掷,潜伏到宁礼身旁。 之后宁礼被封为镇北王,他喜出望外,更是不遗余力地挑拨宁礼心中的仇恨。林勇对此没有后悔,只是有时会不免觉得对不起这个孩子。他最初内心是非常抵触宁礼的,毕竟在他看来这是永献帝的余孽,可是了解到宁礼在宫中的遭遇后,还是不禁心生同情。 但同情归同情,他的复仇不可能放下。林勇有时会想,反正宁礼肯定也恨极了宁氏一族,他推波助澜一番而已,算不得什么。 今日真相被猝不及防挑开,林勇心中惴惴,不知道宁礼会相信太子的话还是根本没听进去。 林勇想说什么,就见宁礼淡淡扫了他一眼,“本王还道你不会再叫我主子了。” 他知道!林勇惊讶地张大了嘴,宁礼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他一直都知道太子刚才说的事实…… “那你……”林勇口舌干涩,一把年纪的人了,头脑还忍不住热起来。 宁礼轻嗤一声,“身世?这些于本王有什么意义,即便本王是元宁帝亲子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你编造的那些话,大概……是让本王更加有恃无恐进行报复的借口而已。” 说着,他远远望对面那群禁军中望去,那道浅粉色的身影被太子掩在身后,他只能看见他们二人在亲密地交谈。不知说到什么,太子伸出手拍拍阿绵的背,二人举止间如同一对璧人,极为融洽。 宁礼目光像是被刺着了一样,飞快瞥向他处,“外面还有多少人?” “太子好像从西台营地带了三万大军过来,加上宫内原本的禁军,我们恐怕……撑不了多久。”林勇收敛思绪飞快回答,并道,“禁军重新被太子收回手中,大皇子那里应该是出了问题,主子,我们要不要先……” “撤退”两个字还没出口,他就看见宁礼微一抬手,紧接迈出步伐,竟一个人不急不缓地走向了对面。 “王爷”不少他们的侍卫讶异低喊,躁动着想要跟过去,都被宁礼止住。 “王爷想做什么?”“王爷不会是要降吧?”众多侍卫纷纷低声议论,他们气势本就不高,宁礼这毫无缘由的动作更是让他们心思浮动,谁也不想轻易丢了小命。 林勇心中暗叹一声,极为凌厉地扫了一圈这些蠢蠢欲动的侍卫,“住口!王爷做什么还容不得你们置喙。” 与此同时,见宁礼重新走来,太子握紧阿绵的手让她放心,开口道:“镇北王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宁礼回答,视线却胶着在阿绵身上,“只是本王有一事不明,你们是如何知道长公主的事的?” 元宁帝对长公主的疼爱,众人皆知。如果他知道是长公主要亲手将他推下宝座想毁了大苍,他绝对不可能还能保持镇定。当初元宁帝确实也表现得如此,他激动无比,甚至和宁礼用拳头打了一架,才让宁礼放下心来。 可太子这么镇定,显然元宁帝不是真疯,而一直在装模作样,那只有一个原因,他早就知道这个女儿的图谋,并对她死了心。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太子真的给他解释起来,“镇北王既然知道宫中进了一位神医,又怎么会猜不出那位神医的能耐?皇姐当初确实疯了不错,可疯也有疯的治法,父皇再疼爱她,也不会被简单蒙蔽了双眼。你把皇姐当成奇招,在本太子看来,也不免太过低估父皇了。” “是吗?”宁礼淡淡一笑,走得更加近了些,“这奇招难道没有奏效吗?本王可还一直记得六年前的事,莫非那也是‘陛下’装的?竟装了六年吗,呵。” 不说六年前还好,一说太子便直接沉下脸色,目光如刀,刺向宁礼。 宁礼越走越近,几乎还差几步就要到阿绵身边来,旁边的禁军顿时个个唰地抽出剑来指着他。身后传来林勇等人的呼喊,“王爷当心——” 宁礼回头看他们一眼,什么都没说,最终在离阿绵还有两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阿绵。” 他声音极为正常,不带温情不带嘲讽,只平静地喊出了这个称呼。阿绵身体微颤,一声“七叔叔”就要出口,被强制忍住,轻声回道:“镇北王叫我——何事?” 宁礼凝视着她,平和的目光自阿绵发丝间逡巡到了她不自觉捏紧的手指,突得笑开,似乎已经满足了。 他偏过头与太子对视,“我只有一个要求——” “我要阿绵,为我送别。” 第八十章 送别二字出口,阿绵呆在原地,不知他说的是字面意义上的送别还是……就连太子也没摸透宁礼这句话的含义,他深深向宁礼望去,宁礼却只盯着阿绵,一定要她亲口允诺。 事已至此,太子也不愿帮阿绵做出决定,他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无论阿绵是答应还是拒绝,他都不会干预。 宁礼一句话,诸多或明或暗的视线都投向了阿绵,她此刻却都感觉不到,只有手心一片冰凉。她很想告诉自己那是错觉,宁礼的语气和神态中并没有死志,可是现实不容幻想,即使宁礼不想死,大概……陛下和太子也不会饶过他。 若在以往,阿绵会想法设法逃避,可当宁礼平平静静站在她面前,要她亲自为他送别时,她似乎反倒能够下定了决心。 掐着手心,阿绵抬头直视他,“好。” 纵使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闹剧,连三日都没有的宫变,大部分人都没感觉到的宫变,因宁礼干脆认降而拉上帷幕。阿绵至今也没看透他的想法,宁礼的心思变得比女子快多了,好像上一秒还在咬牙切齿地要置元宁帝和太子于死地,下一秒就能甘心认命从容赴死。 阿绵发着呆,被太子带回东华宫中,任宫女为她洗漱。应该是还有许多要事要办,即使太子很想多陪陪她,也不得不暂时先去别处,临走前问了句“可要让小五来陪陪你?” “不,不用了。”阿绵回过神,对他微笑,“我没事的,太子哥哥。” 太子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终是转身走了。 遣退这些宫女,阿绵仰躺在柔软的睡榻上,扯过锦被将头盖上,再打开,深深呼出一口气。情绪稍稍平缓下来,可是脑中一闪过宁礼的身影,立刻又让她心中乱糟糟的,心烦意乱地将木枕往墙上一摔,阿绵感觉脸上凉凉的,一摸才知道不知何时自己竟然流出泪来。 人便是如此,不知道的时候能够全然不在意,一旦知晓了,所有的情绪就都会齐齐倾泻而出。阿绵抹了把眼泪,泪水却流得愈发多了,濡湿了整个手背,渐渐滴到被褥上,聚成点点水花。 明明是宁礼的问题,明明是宁礼的错……是他明知道成功性不大还要跑到京城来送死,是他非要搅弄风云在封地上还不安分…… 拼命在心中谴责宁礼,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可越是如此,阿绵却发现自己哭得愈发厉害。 她不想哭的,人还好好的呢,为什么她就哭成了这样……阿绵强制狠掐了把自己的脸,终于借着这股痛意将泪水暂时止住,她起身推开窗,也不知自己是在朝哪里望。可能是想再次看到那道淡青色的身影,也可能只是在毫无意识地发呆。 她这种魂游天际的状态持续了两天,元宁帝和太子忙着处置朝臣,重振朝纲,一时之间京城哀声阵阵血流成河,竟无人有闲暇注意到她这种极为不正常的模样。 太子在偶尔回来的几眼中也许看出了,但他什么都没说,更没问。 他知道阿绵对宁礼绝无男女之情,可是亲情是少不了的,宁礼若真的死了,阿绵肯定会伤心欲绝。 太子心中自是十分想处死宁礼的,但他还想着,若是阿绵极力来求,他倒也不是不能和父皇再次商量下,顶多把宁礼势力全消,禁锢在京城中做一个闲散废人,如果阿绵极力相求的话…… 可是阿绵没有,不仅阿绵没有,就连宁礼自己也是毫无求生之意,那天在大殿之后他真的没再有半点反抗。因为他的消沉,那些侍卫自然也是死的死降的降,轻易就被他们收服了。 宁礼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太子也起了浓浓了疑惑,他和阿绵思考的方式不一样,他从不会去否认宁礼对于权势的争夺渴望,可是当宁礼轻易放下这一切甚至只求一死的时候,太子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达成所愿。 第一次,太子略感心有不甘,同时一直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宁礼被关在天牢中两天了,期间没有人注意过他,没有好酒好菜也没有大刑伺候,他两日只稍微用水润了下唇,脸形迅速消瘦下来,几乎要看得清颧骨。饶是如此他也气度不减,永远都背脊挺直地坐在那里,似乎在等待许诺的人来为他送别。 偶尔有狱卒会讨论起他,说的话无非是“马上要死的人了”“不发起疯来还是挺像模像样的”等,他们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宁礼在被锁进天牢时发了一次疯,疯狂状态下直接或掐或砍弄死了十多个狱卒,导致他们至今提起他时都还心有余悸。 喝下一口温酒,狱卒透过高顶的小窗往外一看,发现已近黄昏了,“差不多要换人了,老徐。” “是啊。”被称作老徐的人懒懒自臂弯间抬起头来,“守着这儿的日子实在太无趣了——” “吱嘎——”铁门被打开的声音,两个狱卒立刻打起精神迎上去,一见之下不免直了眼睛,因为来此地的竟是一身华服面容精致的安仪郡主—— 阿绵是主动让人送她来天牢的,她特地换了一身衣裳画上妆容,看上去俨然是个刚及笄的娇俏小娘子。她还抿了一口大红的胭脂,嫣红的唇色衬得青丝如墨,肤白胜雪。 身后的人提了一个小食盒,那是太子让人交给她的,里面似乎是一壶毒酒。 阿绵理了理发丝,尽量平静地在狱卒带领下走到里间宁礼的牢笼前。 狱卒粗鲁地用链子击打了下铁门,随后在阿绵的吩咐下跟着那个同来的下人一起离去。 宁礼缓缓转过身来,见到阿绵这身装扮时眼前一亮,柔声道:“阿绵今日,真美。” 阿绵没出声,数着步伐,五步走到宁礼身前,轻声开口,“七叔叔。” “阿绵很久没有这样叫过我了。”宁礼似享受般闭起眼睛,“上一次这般,还是你八岁的时候吧……” “七叔叔。”阿绵打断他,将食盒放在残破的小桌上,弯下身如儿时一般蹲在宁礼膝前,语气不知是急迫是平和道:“这里离狱门,只有五步——” 她想到来之前太子哥哥对她说的话,他说……只要宁礼肯主动走出牢狱,他可以保宁礼不死。 “五步?”宁礼温柔地看她,似乎知道她下一句要说什么,只极轻地说道,“可是就连一步,七叔叔也没力气走了呢。” 不知怎么的,刚才还能一直保持平静的阿绵突然就忍不住了,瞬间红了眼眶,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稻草上,“我……我可以扶七叔叔……出去……” 她目光转至宁礼膝上,两只膝盖的衣袍都已经磨破了,露出森森暗色的血肉来,周围全是结了痂的伤口。阿绵极力忍住呜咽,不想让自己显得这么狼狈。 宁礼缓缓举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落在她梳的极为漂亮的发髻上,力道温和地一下又一下,似乎在安慰她,“七叔叔太重了,阿绵扶不动的。” 不等阿绵争辩,他接道:“而且七叔叔怎么舍得让阿绵受苦呢。” “骗子!”阿绵突然激烈地打断他,已经泪眼朦胧,还是拼命睁着眼睛瞪向他,“如果不想我受苦,为什么会偷偷派人给我下药!如果希望我开心,为什么明知我希望你们都好好的,还要一意孤行来……来送死!” 她语不成调,几句话间已经抽泣得不成模样。阿绵这时终于恍然意识到,她不想宁礼死,她心目中的七叔叔明明……明明那么可怜,他应该要过上比常人更加平安幸福的日子,可是为什么他自己就是…… 宁礼怔住,久久不能言语,末了似乎觉得她有些无理取闹,摇摇头回道:“这些,哪里是七叔叔可以预见的。” 骗人…你可以的……阿绵忍不住重重捶在宁礼腿上,让宁礼嘶一声,苦笑道:“阿绵变粗鲁了。” 阿绵却是自顾自地哭,她很想不顾宁礼意愿把他拉出牢房,更想直接把食盒打翻让那壶毒酒灰飞烟灭,可是她做不到……手如有千斤重,当她面对宁礼摆在脸上这明晃晃求死的意愿的时候,她发现根本无法给自己一个理由——让他强行活着的理由。 宁礼轻轻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双腿间,如幼时一般哄着她,“别哭了,是七叔叔的错,阿绵一哭,七叔叔就没办法了……” 他的话同多年前的场景重叠在一起,阿绵在他面前摔掉了门牙气得大哭,他就无措地第一次把她抱了过来,安慰道:“阿绵别哭了,你一哭,我就真没法了……” 忆起这些场景,阿绵哭得更凶,她紧紧揪住宁礼衣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泪水滴在宁礼受伤的腿间冲刷着伤口,他疼得眉头都皱起,却还是不愿让阿绵起来。 “这样不是很好吗?七叔叔死了……你们就都可以安心了。”宁礼几乎在自言自语,“再也不会有人让你为难了,你的太子哥哥也无需会因为有乱臣贼子想谋反而心烦了,天下间有了我,什么都不好,没了我,就什么都自在了……” 随后阿绵感觉到他长臂一身,捞起了食盒取出里面的酒壶。阿绵立刻抬头握住他手腕,祈求地看着他,宁礼却只露出淡笑,“上好的梨花春,你的太子哥哥终是待我不薄……” 说完对准壶口直接倒灌而下,喉结耸动,酒水有些倾洒在衣襟间浸湿了前襟。 阿绵呆在原地,看着他大口大口地饮下毒酒,泪水静静地滴滴答答顺着脸颊滑下,连表情也没有了,手指动了动,却始终没有勇气将酒壶夺下。 他就要死了吗……七叔叔,真的会死吗……? 酒壶不大,宁礼几口饮尽,最后把它扔到了一边,低头看阿绵流着泪凝视自己,不由一笑,“阿绵在为七叔叔哭吗?是不想七叔叔死吗?” 阿绵没有应答,可是眼神和流淌的泪水已经说明一切。 她的目光专注而哀伤,似乎全部的注意力都给了宁礼再也不会想到他人,宁礼被她这种目光迷住,如着魔般抚上她的双眼,“那七叔叔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阿绵就要高高兴兴地成为太子妃,再也不会看见七叔叔了,这世上如果阿绵也不关心不在意我了,还有谁会在意我呢……” 他的视线延伸至空中,仿佛看到了什么让他极为欣慰的场景,“如果只有离开才能让阿绵永远记住七叔叔,那七叔叔当然是选择死亡。” 说着,他突然用力钳制住阿绵双肩,双眼飘过一抹猩红,“阿绵,我要你记着我,要你永远记着七叔叔——” 然后又轻柔地松开,抱住她,“如果太子欺负了你,记得告诉七叔叔,七叔叔就算在地府中做鬼,也会爬出来吓他的……” 阿绵不知是在点头还是摇头,拼命地应答,咸涩的泪水滴到唇间,让她把嘴唇都咬出了血也不自知。 她想要宁礼继续说话。 可是他的手越来越冰凉,嘴唇苍白到隐有青色,还在不停地轻抚阿绵头顶,“阿绵,可以像小时候那样,再亲一下七叔叔吗?” “我……”阿绵蠕动了一下嘴唇,对上宁礼的目光,还是起身,极为缓慢地,缓慢地印上宁礼额间。 宁礼慢慢闭上眼睛,唇边挂着安心的笑,最后轻轻道了句“阿绵今日,真美”。 沉重的身体如山崩般倒在阿绵手上,晃眼间,活人就成为了死物,心跳停止,触感冰冷无比,仅仅这几息的功夫,竟似乎就僵硬了。 阿绵坐起身,慌乱地扒开挡住他脸的发丝,颤抖地喊了一句“七叔叔”。 没有应答,阿绵咽下涌到喉间的哭声,又发颤地叫了声“宁礼”。 可是她发现,这个几秒之前,还在极为温柔地抚摸她安慰她的人,竟然真的永远地合上了双目,再也不可能睁开看她一眼,再也不能温柔地唤她一声“阿绵”—— 像是被按下开关,阿绵终于溃不成声,像个孩子般趴在他冰冷的胸膛上,泪水汹涌而下。 喃喃着,“七叔叔,不要死……阿绵,不想你死……” 第八十一章 阿绵最后是被太子强行抱回东华宫的,她趴在宁礼尸体上哭了许久,是狱卒感觉不对劲去看了一下才慌忙禀报给太子。 太子并未走远,他在狱外思考时其实也有想到过阿绵的反应。宁礼为何坚持要让阿绵送别?无非……是想让阿绵这个世上唯一真正关心他的人永远记着他,也许,还希望在他的心中添些堵。 阿绵会不会对宁礼永远无法忘怀太子不能确定,但对于宁礼的生死如何他其实已经并不大在乎。太子性格向来如此,对于失败者,他并不屑于落井下石更不会为其临死前的小动作耿耿于怀。 宁礼选择了这条路,太子甚至颇为宽容地应允了他的心愿,这点就连他的几个心腹也不能理解。 他们都以为太子抓着人肯定要好好严刑拷打折磨一番呢,没想到竟这么轻松地让人去了,不得不说,太子行事真是无迹可寻。 摒退宫人,太子将阿绵放在榻上,半蹲下身,“阿绵,睁眼,看着我。” 阿绵沾满泪水的睫毛勉力眨了眨,还是依言睁开来。应该是哭得太久了,里面都是红红一片血丝,太子微叹一声,觉得小丫头真是傻乎乎的。 宁礼确实算计得好,至死也不忘利用阿绵纯善柔软的性子。本来他的死就会对阿绵打击甚大,他还要亲眼让阿绵看着,无疑是要让她刻骨铭心。 看来宁礼确实是抱着这个想法,思及此,太子反而放下了一半的心。 阿绵有时太过天真,若不让她亲眼看到这些事情,恐怕她还要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太子伸手摸摸她脸颊,为她拭去泪水,“饿了吗?” 点点头,阿绵被他拥着靠近怀里,沉稳的心跳让她稍微平静了些,“太子哥哥……” “我在。”太子声音出奇柔和,“阿绵想说什么?” “我……”太子什么都没问,阿绵反而说不出口了,只能闷闷道,“我太没用了……” 闻言太子嗤笑一声,松开她,“那怎样才是有用?让宁礼打消死志?” 他下意识要说些什么来教育这小丫头,可是一对上那哭得惨兮兮的兔子眼睛,重话到口间都还是咽下去了,好笑道:“当孤的太子妃,需要那么有用做什么?宫务孤会派人打理,内外朝事无需你担心,你若太有用了处处操心,岂不是显得孤这个太子无能?” 阿绵呆呆的,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拐到了这上面,只能干巴巴“噢”一声,很想扯出一个笑容,可是宁礼的死毕竟如沉甸甸的大山压在心间,她暂时无法随意笑出来。 正当房内突然安静下来沉默的氛围缭绕在二人间时,门被人哐地撞开,元宁帝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还没瞟见人就喊道:“阿绵?朕的阿绵呢?” 太子:……能不能给我和媳妇儿一点单独相处的空间呢爹。 元宁帝扫过来,见着阿绵红得可怕的眼睛就朝太子瞪眼,气得胡子都冲天翘起来了,“朕说什么了?不要让阿绵去,你非要答应他!若阿绵哭出个好歹来,朕非得拿你是问!” 这偏心偏得没边儿的模样让太子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计划中好好的谈心再一次被亲爹破坏,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也许是元宁帝中气十足的模样太过让人安心或太子无奈的神态太好笑,阿绵一直绷着的脸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却还是伴着眼泪,她不自觉地朝元宁帝张手,“陛下——” 索性房里也没别人,元宁帝干脆两步上前把小丫头搂进怀里,拍着背哄道:“是不是被吓着了?莫怕莫怕,朕那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朕已经被游太医治好了许多,怎么会轻易疯呢,别担心……” 他不说还好,一说阿绵就更忍不住了,眼泪哗啦啦地流下,像止不住似的,一会儿就把元宁帝胸前全打湿了。哭声细细软软有气无力的,让在场几人都揪心起来,元宁帝边搂着轻声安慰,边对太子使眼色,面上颇为慌张的模样。 父皇向来看不得阿绵哭了……太子想到这点,不禁无奈摊了摊手。阿绵一哭,他也无法啊,既然父皇主动接了过去,那就先让父皇安抚着吧…… 大概此时真正伤心的只有阿绵一人,宁礼的死于元宁帝和太子他们来说毕竟不痛不痒,就连李安和王泉也因为眼前这颇为奇怪的场景忍不住露出笑意。 “阿绵是不是饿了?是不是渴了?朕听说你这两日都没怎么用膳,要不现在多吃点,等会儿才有力气继续哭……”元宁帝骤然止住,似乎也察觉了自己这话的不妥当之处,再一瞧太子,刚才严肃的脸色已经在扬唇无声地笑了。 他虎目瞪圆,禁止太子再笑话自己。搜肠刮肚了许多话,却发现那些都是往日用来哄嫔妃的话儿,显然不适合用在阿绵身上,急得元宁帝简直要大汗淋漓,小丫头眼泪怎么这么多呢?听说本来就哭了很久,不想现在又开始了一轮…… “陛下……”阿绵带着鼻音喊道,眼泪全都蹭在了元宁帝胸前。 “怎,怎么了?” “让他们传膳吧……”阿绵抬头,视线都朦胧起来,她看到元宁帝急得脸都红起来,心中忍不住一暖。 对啊……七叔叔死了,她可以永远记着他,将他铭记在心中。却也不能因此沉浸在自己的沉痛中忘了其他人,陛下和太子哥哥,爹爹阿娘,他们才是自己此时更应去珍视和关心的…… 想通了一半,阿绵虽然还有点郁郁不振的感觉,但已经不再像开始那般消极了。身体确实感到了疲惫,借着各色菜肴端上,阿绵用起前所未有的快速和豪放姿态开始用膳,期间几次连嚼都没嚼就吞了下去,看得元宁帝心疼地不住摸摸她的脑袋,和太子使了个眼色。 太子先是一怔,然后止住阿绵,调笑她:“已经及笄的姑娘家,还吃得腮边都是,羞不羞?” 阿绵“嗯?”了一声,停住动作,随后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形象,腾得一下烧红了脸。任太子取来帕子帮自己轻轻擦拭干净,不想他又端起碗筷,佯装无奈道:“还是让孤来喂吧,看你连持筷都没力气了。” 不好意思地应声,阿绵乖乖张口,当真如小孩般任太子喂起自己来。元宁帝欣慰地看着眼前这幕,顿觉太子不负自己所望。 “陛下,太子哥哥。”喝下一口汤,阿绵轻声道,“我想提一个要求。” 元宁帝放下手,“嗯,阿绵说,朕听着。” “我想……让人寻个清静的地方把七叔叔安葬,这个应该没什么大碍吧?”阿绵偏过头,“反正他肯定也没想过入皇陵。” “自然可以。”太子颔首,凝视她已然平静的双眸,“阿绵还想亲自去吗?” 微微摇头,阿绵低下头,“看过一回,就不必再看了,让七叔叔就这样入土为安吧。” “好。”元宁帝拍手应允,“阿绵既然能如此想,朕就放心了。来时柔妃还和朕道你恐怕要过个两三日才能缓过来,不想朕的小阿绵竟如此通透。” “姑母?”阿绵讶异,“姑母……也知道这件事吗?” “你当你三哥哥当真那么没用?”元宁帝笑,“他既是要装作被清悦暗算的模样,就少不得柔妃配合,柔妃向来聪慧至极,只可惜过于淡然无争了。” 说到长公主,元宁帝竟只微眨了下眼,若不是阿绵了解他甚深,几乎都不能从那晃眼的功夫看出他带着些许痛楚的神色。 陛下明明自己也十分难过,却还想着来安慰她……阿绵动容无比,但并不准备此时将事情挑开,继续乖巧让太子喂饭。 除了阿绵,太子连自己都没怎么伺候过,偏偏这几回就让他伺候的得心应手,摸索出小丫头在种种细节上的喜好来。 见他们二人一来一回间已是极为融洽,元宁帝自知不该久待,随便寻了个借口就转身出门了,临了也不忘吩咐“再让阿绵哭了,朕就找你算账。” 阿绵哭笑不得,就算还有眼泪也要被他这番话给逼回去了。 “太子哥哥,对不起。”她扯着太子衣袖道歉,知道这次是自己任性了。 “哦?”太子不动声色挑眉,“对不起孤什么?” “对不起……不该这两天都不怎么理你们,让你白白担心。”阿绵垂下脑袋,表示随便太子怎么罚她。 有宫人备好热水同太子回禀,太子摆手令他们都下去,然后微一摇头,打横抱起人来,唇边噙了笑意道:“你生来就是克孤的,孤怎么敢同你生气。” 第八十二章 阿绵半天没有动作,太子笑道:“难道还要孤帮你脱衣?” 他喵一眼某个地方,故作沉思,“现在早是早了些,也小了点,不过孤倒不是很介意,反正再过几月人就要娶进宫了。” 阿绵终于反应过来,啊得一声随手拿起木瓢将人打了出去,不忘掩胸喊一句“流氓!” 见她这精神奕奕的模样,太子边退边扑哧笑出来,脸上神情颇为痞气,“想要孤主动耍流氓,阿绵你还得再努力些才是。” 呃……阿绵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嘀咕道:“才刚十五岁,能有多大?” 可是好像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社会,男人爱的都是肤白长腿细腰大胸……嗯,阿绵一下把自己沉进水中,不去想这个让人尴尬的问题。 过了会儿,她在水中无声扬起一抹笑。陛下和太子都是在故意逗她开心,希望她不要一直沉浸在过往中,这么明显她怎么会看不出来。 而她又怎么能辜负他们呢?阿绵探出水来,这时才发现身边连个服侍的宫女都没,小九也不知被安排去做了什么事情,若是香儿…… 她面上一怔,对啊,她都不知道香儿到底怎么样了,七叔叔临去前也什么都没和她说…… 摇了摇头,阿绵随意抹去脸上的水珠,正想拿过搭在披风上的软巾,不想屏风另一边早有人贴心地扔了过来,一句话未发。 下意识说了声“谢谢”,片刻后意识到什么的阿绵顿时脸黑了下来,这屏风是木制实心的,背后的人确实看不到什么,但是动静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默不作声地擦拭好,起身,拿起木瓢勺满热水,哗得一下淋过去。然后慢慢绕出屏风想听到某人疾呼,没成想传入耳中的竟是声声尖锐的叫喊,“吓死鸟了!吓死鸟了!” 转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鹦鹉,浑身的毛都被淋湿了,扑腾扑腾地飞不起来,只能在原地不住跳来跳去地抖水,尖尖的鸟嘴中不停发出叫喊。 阿绵无言地拎起这小东西来,敲了它一下,小声道:“叫你再乱来!” 鹦鹉讨好地在她手中蹭了蹭,“美人儿,美人儿!” 嫌弃地提着它,阿绵裹好湿漉漉的长发,门被突然打开,带着小九走入房内的太子一怔。他看了两眼阿绵和她手中可怜的鹦鹉,眼睛微眯,瞬间便知方才发生了何事,仍出声问道:“这小东西做什么了?” “想吓唬我不成反被捉弄。”阿绵眨眼一笑,没提刚才自己把鹦鹉错认成他的事,“它怎么跑这儿来了?” 太子唔一声,“孤看它挺有趣的,便从柔妃那儿借来用了用,既是这么调皮还是送回去吧。” 说着就要把鹦鹉接去,哪只这小家伙立马尖叫起来,“要美人儿!美人儿!”叫完奋力一飞,啪地一下撞在了阿绵胸前,晕乎乎的模样。 阿绵:……突然很想吃烤鹦鹉。 太子眼神更为不善起来,不顾鹦鹉扑棱棱想要挣扎飞起的模样,一把抓住它,皮笑肉不笑起来,“那还是赶紧把你送回柔妃那儿吧。” 小九瞧了半天,等太子不悦地走出殿时终于没忍住笑起来,轻声道:“小姐,太子殿下为您可真是费尽心思了。” 阿绵微微一笑,“我知道。” 小九为她轻轻揉着湿发,房内静谧了会儿。 “小姐,奴婢刚才……看到香儿了。” “嗯?”刚才想到的人马上就被提起,阿绵还是比较平静的,“她怎么样了?” “奴婢也说不好。”毕竟这么多年的感情,小九眼眶微微发红,低头道,“香儿被那些侍卫不知要押到哪儿去,奴婢看着她她也没反应,就像傻了一般……” 阿绵轻叹,“她的事你就别再想了,别忘了,香儿已经不再是我的人了。” “是。”小九抹抹眼泪,“奴婢只是刚才看见了才忍不住说的,平时绝不多言。” 阿绵没再接话,想了想续道:“外面如今是不是很乱?” “倒也没有,奴婢也没出宫,但是听其他的小宫女说就前日一整天京城里比较乱。她跟着嬷嬷出宫了一趟,见四处都是大理寺或者御林军在抓人,西街那边抓的比较多,咱们居住的北街好像没什么动静。” “你倒是会打听。”阿绵夸她,“我迷糊了两日,也没注意宫里发生了什么,柔妃和五公主她们都无事吧?” “应该没事。”小九笑道,“方才太子殿下还拦了两拨五公主和柔妃娘娘派来的人,说是要让您好好休息。小姐这次还是要在宫里再住一段时日吗?还是直接回府?” “直接回府吧。”阿绵淡声道,“没什么事情总待在宫里也不大像话,我放心不下阿娘。” 小九点点头,“夫人想必还以为只是陛下传小姐进宫有事呢。” 换了身素净衣裳,下意识的阿绵不想戴什么繁复的首饰,只在发间插了支木簪作固定之用。小女儿家及笄后本该有更多的发髻和首饰可选用,她却没了打扮的心思。 衣裳是从每年宫里织造司给她备的一堆里面选的,就算是最简单的款式都留了宽大衣袖和长长裙摆,听说是近年京城中流行的留仙裙,轻移步伐时会显得飘飘欲仙。阿绵没感觉到仙气,尽觉得麻烦了,穿着这裙子想快走两步也不行。 元宁帝换了宫殿,似乎不大想回乾元殿了,便将议事之所暂时改成了地坤宫。 地坤宫很小,小到可以一目了然,是以阿绵在还没进去时便看到了里面的元宁帝和长公主二人。 她停在殿外,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出。外边守着的李安见着她,忙将人请到了边儿上,小心道:“郡主,现在可进不得。” “长公主她……”阿绵斟酌着语句,她还以为长公主应该已经被关起来了或是怎么样。 李安没露出什么神色,只是语气间不免带了丝欣慰,“陛下应皇后娘娘的要求,才再见长公主一面的,不然早就让老奴挡在外边了。” 李安可没忘记当初长公主说的那番话,而且那些陛下其实也一字不漏地听到了,事后气得差点没真的犯病。他猜陛下应该是彻底对这位公主死心了,可惜皇后娘娘没死心,还期盼着陛下能看在她和太子的面上再饶过公主一回呢。 皇后娘娘也不想想,这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就算是公主,不说死刑……陛下没有将人贬为平民赶出京城已经是仁慈了。 李安心中的道道自然不会一一吐露出来,不过他极会言语之道,只略说了几句便让阿绵了解了元宁帝的打算。 果不其然,几人在殿外才侯了不道一刻,里面传来元宁帝重重一声,“滚!” 阿绵都吓了一跳,她很少见到元宁帝正常时的发怒状态,更别说这怒火是对着长公主。 里面的长公主不知是不是也被吓到了,似乎久久没再言语。阿绵有点担心,略走进了些探头看去,渐渐有了声音。 原来长公主红着眼将一柄短剑悬在了自己脖颈间,不知在说什么,神情有些癫狂。 元宁帝却半点不受威胁,冷笑一声,缓慢道了句,“清悦,你若真心想死,父皇就赐你一个体面。你不是总担心父皇哪时发疯会做什么吗?与其让你整日活得心惊胆战,父皇仔细一想,还是满足你的心愿较好。” 他说这话时双手负在身后,一派冷漠的模样,在外面偷看的阿绵却注意到了他握紧的拳头。不禁心道,看来陛下……并非看上去那样真的放下了啊。 元宁帝有时荒唐是真的荒唐,但心软也是真的心软。阿绵有时在想,他甚至比自己这个女儿家还要心软了,长公主做的这些事情,但凡换在她以前历史上了解的那几个皇帝身上,早就不知被赐死了多少遍,唯独元宁帝却能大度地一次又一次宽容。 长公主似乎因这句话愣住了,在那里半天没有动作,也不知此时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元宁帝冷眼看了会儿,平静下来续道:“你不是还说,不齿于公主这个尊号吗?总觉得生在帝王家是委屈了你?今日,朕也满足你。夺去公主尊号,贬为平民,让你去过一过你梦寐以求的平民生活,朕和你母后还有太子绝不会去打搅,可满意了?” “来人。”元宁帝转过身,“将无名氏清悦带走,赶出皇宫,赶出……京城!无诏无令,永世不得再入!” 无名氏……皇姓也被剥夺了,殿外的李安和阿绵都是一愣,没想到元宁帝这次竟能下得如此决心。 有侍卫领命上前将长公主拖下去,正好元宁帝转了个眼瞧见偷看的阿绵,顿时微一扬唇,招手道:“是阿绵啊,进来吧。” 被发现了,阿绵心中一跳,也不知元宁帝到底有没有平静下来。只得理了理衣袖,缓缓入内,刚好和被拖走的长公主擦肩而过。 长公主睁大了眼,看着她走上玉阶,看着元宁帝突然绽开了笑颜,温和地低头轻言细语,神情恍若这才是亲生女儿一般。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可是无法,她的嘴已被堵上,侍卫知晓她被陛下彻底厌弃,拖人时毫不留情。 长公主只能忍着被地面摩擦的痛处,一步步,一步步远离这个她自小就深恶痛绝的皇宫。 第八十三章 长公主被贬为庶人并驱逐出京,于后宫掀起轩然大波。先是皇后去元宁帝那儿闹了一阵,被元宁帝半好言好语半强迫地送回了凤仪宫。后宫里的众妃嫔也不敢轻举妄动了,本来这阵子陛下就不爱招幸妃子,现如今连原本最宠爱的长公主都能发落,她们可不敢撞枪口上去。 然而此时的元宁帝并没有她们想的那么可怕,了却了长公主这件心事,除了开始低落了些,很快他便重新振作起来。 如今朝堂被大清洗,一些老臣不是自觉地告老还乡便是被太子拿出证据关进了大理寺,元宁帝急需再开恩举招揽人才。 如此忙碌之下,半年差不多就这样过去了。 阿绵第一次在家安生地待了这么久,每日惬意至极。程王氏一月前诞下麟儿,不出所料是个安静的小男婴。 程宵本是想着再得个小姑娘,毕竟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不过真正见了幼子后终是放下了那一点遗憾,毕竟这个幼子很是乖巧,总是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着众人,不说他,阿绵见着这个弟弟后就一直抱着不愿撒手了。 阿绵给弟弟取乳名为软软,说是什么姐姐叫绵绵弟弟就得叫软软。程宵本想否定这个没有一点男子气概的小名,但被阿绵和程王氏两双眼睛一起看着时,立刻就熄火了,心道:儿子未来可不能怪爹爹啊,都是你阿娘阿姐的主意。 如今已是深秋,阿绵亲自为弟弟用鹿皮和貂毛缝制了一顶小毡帽和一双小手套,此时正在暖塌上拿小铃铛逗着他爬来爬去。 小九掀了帘子进来,先到角落火盆前烘暖身子,再靠过去笑道:“小姐,满京城中临近成亲前还能这么镇定的恐怕也就只属您这一家了。” 早在三月前元宁帝就将太子和阿绵的婚期改了,因为觉得时间太久,他不想太久见不着他的小郡主。 皇后在后宫算是半隐退状态,自然不会说什么。太子就更别说了,当初都恨不得在动乱结束后马上把阿绵留在东华宫。 阿绵略吐舌,将软软抱坐起来,“因为早就紧张过了啊,而且皇宫是我自小待到大的,今后也不过是住的时间长了点而已,你觉得你家小姐该怎么紧张呢?” 小九听着,竟觉无言以对。想想也是,陛下就差把她家小姐当女儿嫁了,太子甚至当着陛下的面说过不纳妾。小姐进了宫就是头一份,有太子宠着,陛下撑腰,好像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只不过……”阿绵拉长了声音。 “小姐什么?” “只不过我在想,要不要把你这丫头带进宫呢,毕竟你可也算到了出嫁的年纪。”阿绵一脸的坏笑,让小九顿时红了脸,“小姐取笑奴婢了,奴婢可从未想过这些事。” 阿绵摇摇头没有再说,小九脸皮子薄得很,反正以后自会帮她打算一下。 软软还不会说话,张了张嘴也只能吐出泡泡来,最近爱上了亲人,经常将人亲得一脸口水。为了他阿绵可是半点脂粉都不敢敷,整日素净得很。 拿起帕子给软软拭去水渍,阿绵道:“似乎风大了点,你去把小窗关严些,有点吵了。” 小九应声,才至窗前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过在来人的示意下十分自觉地噤声。瞟了一眼没有发觉的阿绵,小九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来人这才一个跃身进入屋内,动作极为利落,随后关上了小窗。 “端杯茶来。”阿绵刚吩咐,一杯茶就立刻到了眼前,她一瞥见那骨节分明的手掌便抽了抽嘴角,循着往后看去,“……太子哥哥。” 太子眨眼坐下,“两月未见,阿绵就没想我吗?” 阿绵把软软放进小摇床里,看也不看他故意道:“再过一月不就能见着了,想什么?” 太子从鼻间哼出一声,弹了她一记,“别的待嫁小娘子都会綉荷包綉帕子送给夫君,你呢?就在这儿带这小不点?” 他不悦地瞥向摇床里的小软软,显然非常不满阿绵这阵子对他的忽视。 本来对成亲前不能见面这点太子就非常不开心了,阿绵连这些通常要做的事情都不做,他就更耐不住了,便直接换上便服来了程府。 当然,是经过岳父大人允许的…… 阿绵转过头,指着他腰间道:“那太子哥哥现在身上的腰带,络子,挂的荷包,哪个不是我送的?” 太子一扬唇,无奈道:“那你想想这些都是多少年前动手綉的了?怎么能作数。” 阿绵平日都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綉个荷包要磨几个月,亏得太子保管得好,戴了这么久也不见旧。 阿绵顿时心虚了,咳了几声,“那……过几日我看着綉一个吧。” 太子摇摇头,俯身坐近了些,见阿绵故意讨好地朝他笑时还是没忍不住,低头在那嫩滑的脸蛋上轻碰了一下,“还是这般小孩儿模样,怕是即便一月后孤也不忍心做什么了。” 一月后……做什么……阿绵有瞬间的茫然,随后腾得脸部升温,瞪大眼睛怒视他,却被早有先见之明的太子掐住了脸颊。 “凑…牛…氓……”阿绵勉力从口齿间蹦出这么几个字。 “孤就算再流氓,一月后你也是孤的太子妃了。”太子长眉挑起,眼中含笑,低头又在脸颊上一亲,接着对准柔软的嘴唇轻轻一碰,再对着那双瞪大的眼睛温柔吻去。 几个轻柔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吻中不含丝毫情欲,只让阿绵感到了他掩在随性之下的柔情,她不禁放松下来,等太子松开手时也回敬了几下,眨了眨眼,“不能只有你一人可以使坏。” 本只是捉弄一下这小丫头顺便小小满足自己的太子当即失笑,“还真是吃不得亏,唔……” 他声音忽然变得低沉,因为阿绵这坏心的家伙竟然低头轻轻在他喉结上咬了一下,力道虽轻,可那本就是男子极为敏感的部位。 真是不知轻重……太子眼神暗下来,目光终于含了一丝危险,视线在阿绵周身打量,视线自然而然地停留在了每个男人都会注意的地方。 还真是小得很……太子想着,趁阿绵偷笑之际突然将人压倒在了榻上,食指间绕着她柔顺的青丝,漫不经心道:“孤为将来的自己谋些福祉,阿绵你不会介意吧?” 阿绵茫然地看着他,下一秒感觉到自衣襟下探入的那只修长的手顿时一僵,还想挣扎起身,但太子只几个动作便让她瘫软成了一团水。 太子低低轻笑,在她耳边吐着气息,“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阿绵,孤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到那般场景了……” 一室春色,软软好奇地盯着榻上看了会儿,便吐着泡泡睡着了。 第八十四章 九月初八,宜黄道吉日,忌诸事可行。 阿绵一大早就被亲亲阿娘从榻上拉起,人都还在迷迷糊糊的状态就被按在了綉凳上。温热的软巾敷在脸上让她稍微清醒了些,回过神就看到屋里围了一圈的人,俱在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手中各端了一样东西。 “你这丫头,是不是昨夜又睡晚了?”程王氏嗔她,“说了让你早些睡,阿娘看看,好在没憔悴。云嬷嬷,过来吧。” 一位慈和的老嬷嬷走上前,笑道:“老奴要先为郡主开脸,会有些疼,郡主忍着些。” 开脸,似乎就是绞去脸上的一些细小寒毛,阿绵点点头。随后见云嬷嬷扯了一根细小的丝线,在脸上来回磨了几次,除了有些麻麻的倒没怎么疼,绞过后又用一只剥了壳的热鸡蛋在她脸上滚了两圈,嘴中念念有词。 阿绵往镜中一瞧,铜镜被打磨得很光滑,但屋内灯火不甚明亮,这么点区别根本看不出。 几个妇人走来开始给她不徐不缓地梳妆,程王氏不时说两句眉描细些之类的话儿,屋外小婢女匆匆跑来,“夫人,大少爷二少爷说找不着为今日备好的马鞭了。” 程王氏黑着脸摆手,“找不着便换一根,难道咱们府里还会缺了不成,让他们消停些,别再为这些事儿来烦人。” 说完转头对阿绵无奈道:“今日是你成亲,你那两个哥哥反倒比你更慌张了,卯时还没到先绕着府里跑了两圈,说什么怕待会儿背你的时候站不稳。” 阿绵拼命忍着笑,就怕扯开嘴让他们把胭脂涂成了整脸。本也就没什么紧张的情绪,经两个兄长一闹就更轻松了。 程王氏复坐定,静静看着阿绵素净姣好的面容在几个妇人巧手下变得鲜妍明丽,少女含苞欲放的青涩与一丝初长成的风情奇异般地交织在一起,低眉时长如鸦羽的睫毛轻抖,极为惹人怜爱,叫人一见便难以忘俗。她满意点点头,亲自上前为女儿描上花钿,柔声道:“阿娘虽是盼着你能找个如意郎君,可也没想到你才刚及笄便要嫁出去了。皇家不同寻常高门,即使陛下和太子都对你疼爱有加,也切记不可恃宠生娇……” 她说着,忽而含了泪花,却还是笑着凝视阿绵,“若是哪日觉得乏了,还是可以回爹爹阿娘这儿来歇着……” 这句话说得极轻,并未让旁人听到。阿绵知道她这话的意思,其实阿娘较为保守,在这种时代还能说出这种话已是极为不易,她不禁绽开笑颜,抱住程王氏的腰,娇声道:“阿娘,你最好了。” 静了会儿,宫里派来的嬷嬷打破寂静,温和道:“郡主,该挽发换喜服了,误了吉时可不好。” “嗯。”阿绵坐好,任嬷嬷帮自己梳理长至腿间的青丝,一边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尾……” 外边渐渐响起吉庆的鞭炮声,便是在后院也能感受到阵阵喧闹嘈杂,嬷嬷笑道:“太子殿下上马了。” 阿绵微微一笑,对镜照看,身后的婢女一个个端着托盘上前,嬷嬷们接过凤钗凤冠,大红石榴耳坠,一一给她插戴,再小心换了软夹将鬓角稳定住。等完全装扮好,她感觉自己已然成了一个人形发光点,发间的凤冠和硕大的东珠映着灯火都在闪耀着光辉,叫人睁不开眼。 她试着摇了摇头,然后僵硬地往回转,“阿娘,我,我动不了了……” 程王氏扑哧一声,扶住她,“忍着,就这么一天。” 一天……阿绵顿觉眼前一黑,这头上顶的,怎么说也得有十几斤吧,一天下来她还能不能保持清醒都难说。 房内其他人都笑起来,程王氏命人取来小杯清水和一块红豆糕,“只能吃这些,不许让小九偷偷给你备吃的,记着没?” 阿绵点头,就差没哭出来了,“阿娘……不能多一块嘛。” “小贪吃鬼,到时候在喜房里等的时辰长了些难受的还不是你自己。”程王氏狠心拒绝了,等阿绵慢吞吞吃完后给她盖上大红色凤披,阿绵眼前顿时就只剩下一片红了。 很快有人往她手中塞了个冰凉小巧圆圆的东西,阿绵低头一看,是个金子做的果子…… 完全杜绝了她偷吃的可能性,阿绵瘪瘪嘴,在程王氏示意下将它捧在了手心。 隐约有其他人推门而出的声音,程王氏留下了几个婢女陪着她,到外边招待宾客去了。 好在太子没让她久等,约莫小半个时辰,阿绵就听见门口有嬷嬷的声音在叫唤。小九她们扶着她走去,一只宽厚的手掌稳稳扶住了她。 大哥程榕难得十分稳重的模样,沉声道:“阿绵别怕,抓紧我就是。” 隔着一层红披,阿绵的视线朦朦胧胧的,只能看清脚尖的一小块地方,确实有点不安。程榕的声音让她稍稍镇定下来,轻轻应了一声。 吹吹打打的唢呐声不止,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片片大红色的花瓣被铺洒在脚下,阿绵忽然眼眶一红,默不作声地被背到喜轿内。 程榕临起身前拍了拍她的手似乎让她不要紧张,随着她落座,八抬大轿一动,终于缓缓启程。 太子收回目光,噙着笑意同程宵夫妇拜别,掀开衣袍一跃而上,潇洒坐到马背上,动作间较平时更为率性几分。 隐在迎亲队伍中跟来看热闹的五公主顿时一笑,她这二哥,没想到也有故意耍威风的时候。 人逢喜事精神爽,大红色的喜服衬得太子更为英姿勃发,身形修长。墨发被玉冠高高束起,入鬓的剑眉微挑,饶是满脸的笑意,身为太子的气势也丝毫不减。 喜轿一路缓行至宫门前,太子下马来到轿前,接了内侍递来的弓箭,微眯了眼一松手,弓箭稳稳插在轿门上,他再轻轻一踢,帘内终于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手。 太子扬唇,却没接过,而是直接将人横抱起,引得阿绵小小惊呼出声,借着宽大衣袖的掩盖下掐了一把太子。太子不动声色,待上了銮仪轿才轻靠在她耳边,“阿绵莫急,离夜间也只剩几个时辰而已。” 阿绵隔着红盖斜他一眼,坐正了身姿,却被太子轻拢到肩上,“孤看着都替你累,这儿到父皇那也要两刻钟,你先歇会儿。” 他小心避过阿绵的珠钗耳环,将人环住,阿绵自然不会觉得这有失礼仪,正好有些累了,当真依着太子闭眼小憩起来。 銮仪轿前后队伍浩大,先有东华宫总管领队,侧后有护军参领随护,往后坠了长长一行端着红托盘的宫女内侍,再后则是抬了一百二十八抬嫁妆的程府护卫。 前后从皇宫南门直排到了程府内,几乎是见头不见尾,让围观官员百姓们叹为观止。 銮仪在乾元殿正门玉阶下停住,有内监尖声叫喊,“太子,太子妃到——” 阿绵在太子帮助下理了理凤冠,被稳稳牵着踩凳下轿。不得不说非常感激元宁帝把场所设在了乾元殿,毕竟……这里的玉阶可是最短的。 一阵秋风拂过,微微掀起她的红披,隔着珠帘望去,阿绵见到两旁站了一排的朝官,其后还有宫女内侍。正在齐齐俯首行礼,定了定心,她挺直了背脊,随太子踏入正殿。 紧接又有总管尖声引导他们对元宁帝和皇后行三跪九叩之礼,阿绵转来转去,头都差点晕了,被太子一把扶住。 元宁帝笑得脸上都要开了花儿,连道几声“好”字,目光慈爱地看着盖着盖头的阿绵。皇后也露了笑意,这种大喜的日子她还是知趣的,绝不会故意给太子添堵,平和地看着太子,轻声道:“今后你与太子妃结为一体,可要好好待人家。” 太子自是连连应声,元宁帝和皇后都未下位,几人正坐又听内监说了一串告天祈福的吉祥话儿,这才让人扶着这对新人上轿去了东华宫。 此时已是酉时,夜幕将垂,天边添了点点星云。 东华宫中早早亮起大红色宫灯,四处张贴喜福,殿内摆满了各种珍奇古玩,其中竟摆放了一道有三米高的珊瑚石,石上摆了由贝壳制成的精巧假鱼,上缀东珠夜明珠,在这灯火通明的殿中也笼着一层淡淡奇特的光辉。 太子对王泉使了个满意的眼色,将人带到了内殿。阿绵才一坐上,果不其然,床榻上摆满了生果,硌人得很。 有嬷嬷递上玉柄,太子接过顿了顿,几步走至阿绵身前。 绣着金丝线的长靴现在眼下,阿绵下意识指间微动,垂下了眼,随后感觉眼前一亮,是太子直接一把挑开了红盖头。 突来的光线有些晃眼,阿绵不由杏眸微眯,露出眼角一抹淡淡的嫣红,透着难得的妩媚。太子站定俯视,目光自上而下,只见阿绵桂香袖手床沿坐,垂眉敛目显娇羞,吹弹可破的肌肤在烛光映衬下如美玉般细腻,额间一点桃花花钿都鲜活起来,点点珠帘垂至耳际,让太子自然而然注意到了那小巧圆润的耳垂。 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太子面不改色拿起盘中两杯玉盏,一杯递给阿绵,顺势在阿绵手心微微一挠。 阿绵轻飘飘斜了他一眼,不发一言,在嬷嬷朗声念的祈福话语下同太子双臂交缠饮过果酒,只一瞬间,脸颊便涌上了一抹红。 行完这些必要的礼,太子骤然起身,将房内的人都吓了一跳,只见这位主子目光暗沉看了新娘一眼,留下一句“孤去去就来”,瞬间如风般大步离开。 那些个嬷嬷宫女先是一怔,随后个个低头掩笑,太子殿下如此急迫的样子还是第一次看见。 阿绵嗔了他的背影一眼,令小九和几个宫女帮自己取下凤冠,脖子总算轻松了些,长舒了一口气,对小九道:“去小厨房给我端碗糖蒸酥酪来。” 一个嬷嬷忙上前,道:“早备好了,太子殿下吩咐的,正温着呢,奴婢马上着人端来。” 阿绵忍不住弯唇,太子哥哥果然了解她。 腹中稍微暖和些,阿绵只留了小九和另两个服侍的宫女,摒退了那些七七八八的嬷嬷们。因着实在太累了,她不免又靠在床柱边眯了过去,心想着只打个盹儿不睡熟,不想不出半刻,还是沉沉入了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阿绵再度有意识时发现自己竟然身处在玉石制成的小池中,墙壁上嵌有竹制的兽口型注水口,里面缓缓注入的应该是自宫外引入的温泉水。 她只微微一动,便感觉到腰间一只结实修长的手臂牢牢搂住了她,太子轻笑,“孤的太子妃可算醒了。” 再往下一看,自己竟然是不着寸缕,阿绵一声惊叫,顿时将身体沉入水中,呛了一大口,咕噜噜地冒着泡儿。太子笑得乐不可支,“今日还要躲么?你衣裳都是孤亲自给你脱的,该看的什么没看见?” 阿绵咳了咳,又冒出水来,太子心疼地为她轻拍,“孤又不吓人,怎么每次都这么害羞?” 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阿绵有气无力道:“你去试试一觉醒来换了个地儿,还被剥个精光的感受。” 这一瞥,她就瞥见了太子同样身无遮掩,但他极为不在意地靠在浴池边,一副任君欣赏的模样,意态风流至极。 他缓缓喝下一口酒,倾身下来渡到了阿绵口中,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在阿绵细腻柔滑的背部轻抚,还要向下探去,却被阿绵伸手止住。 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阿绵轻声道:“太子哥哥,咱们成亲的大好日子,怎么能像常人一样呢。今日……应该是我主动些才是。” “哦?”太子来了兴致,阿绵平日都害羞成了那样,难道今夜还会主动? 阿绵已经起身披起了里衣,对太子一眨眼,慢慢走到了床榻边,再一勾手,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招数。 太子一看,差点没笑得喷出酒来,因为这小丫头身板着实平得很,做出的那些姿势少了前凸后翘的身材陪衬,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笑。 他咳了咳,还是极力忍着,到了榻边,高大的身形微俯下,“阿绵想怎么做?” 怎么做?阿绵有瞬间的心慌,然后努力回想前世了解过的一些知识和几日前阿娘给她看过的避火图,略一咬唇,对太子道:“太子哥哥你躺下,闭上眼睛。” 太子决定给这小丫头一点信心,果真躺下了,随后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不知阿绵是在鼓弄些什么。 闭了眼睛,其他的感官就更为明显,太子很容易察觉阿绵先是好奇地用指尖在他胸前划了一下,慢慢向下,向下……快到关键处又骤然停止。接着是俯下身,似乎在学着他,在他的唇边轻柔地像猫儿似的舔着。 阿绵的唇软软的,时常带着一股甜点的香味,她这样小心翼翼地舔吻着自己,太子差点没忍住起身将人反扑过去。偏偏这小丫头毫无章法,一点恒心也没,舔了会儿唇见他没张开就往下去了,啃啃喉结,咬咬胸前,无论哪一处,都是点起了火就转移阵地。 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辰,于太子来说简直漫长无比。小丫头简直把他的身体当成了什么好玩的物件,摆摆这儿碰碰那儿,不时见他起了什么反应还好奇地“咦”一声,去琢磨一番。 太子时常告诉自己,要让着阿绵,宠着阿绵,小丫头年纪小得很还什么都不懂,可是到这种时候他觉得……如果再忍下去那简直就是圣人了!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太子终于反身而上,将阿绵压在身下。狼一般的目光巡视一圈,低沉道:“很好玩儿?喜欢玩儿?” “呃……”阿绵心虚地舔了舔唇,还是想着怪不得宁清惋喜欢找那么多美男子,原来真的…有点诱人啊。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让太子笑了声,无奈摇头道:“还是孤来教你吧。” 没有过多抵抗,阿绵顺势圈上太子的脖子,随着太子温柔中带着一丝粗暴的动作起伏翻滚,不时轻喊一声“疼”“太子哥哥轻些”“太子哥哥重些”的话儿,到最后太子听不下去,直接用嘴封上,便只剩一些娇娇软软的暧昧轻吟声。 红罗帐中的动静持续了一个时辰左右,阿绵的声音中也终于带了一丝哭腔,等太子停下来时她软绵绵瞪了一眼,“明天我要告诉陛下,说你欺负我。” 太子挑眉,“你要说便说吧,让孤帮你想想,是要和父皇说……孤在床榻上这样欺负了你?还是那样欺负了?” 话语间,他的手又不安分起来,等阿绵轻轻哼出来顿时转了方向,帮她揉着腰,温柔抚着长发,“还疼吗?” “有点儿。”阿绵窝进他胸前,带着一丝好奇,“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太子抬起阿绵下巴,见小丫头都害羞地缩成了一团,“不过还挺舒服的?” 阿绵模糊地哼哼唧唧一声,让太子宠溺地笑出声,“为了你这小丫头,孤提前做了那么多准备,若让你疼得要把孤踢下床,岂不是丢脸至极?” 闻言,阿绵又羞又愤地咬了他胸前一口,“不服,再来!” 太子闷哼一声,怀疑地看着她,“当真?” “当然。”阿绵挺起胸,等意识到自己身上满是红痕时又往回缩了缩,故意激他,“难道……太子哥哥你不行了?” 太子冷笑,掀开被褥,“孤就让你看看,到底是谁不行。” …… 鸳鸯交颈,喜烛映辉。 一生至长至短,幸得,有情人相伴。 第八十五章 三年后,春夏交映之际,本该万物兴荣,东华宫中此时却几乎寸草不生,往日鲜艳的花儿全都被挪去了他处。一切皆因太子妃自有孕以来敏感得很,不仅往日动物的皮毛近不得,如今还对众多花儿的花粉过敏,闻着就晕眩甚至恶心不止。 为着这,不仅东华宫的花草树木被清理了遍,整个皇宫几乎都被陛下翻腾了一次,只要是太子妃可能会去的地方,全被铲了个干净。 作为当事人的阿绵却顾不上感动,因为这胎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之前她觉得自己身体太小,分娩不仅危险对孩子也不好。便硬是拖了三年勉勉强强拖到了十八,不想这头胎活泼得很,从显怀开始就折腾她,孕吐是经常的,几乎什么都吃不了,还成了易过敏体质,碰着什么都可能来次小病。 本来阿绵觉得自己脾气尚可,说不上温柔似水,至少不算暴躁,但是这段时间就直接进阶为泼妇了…… 尤其是太子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还说有差事外出,气得阿绵每天在榻上都要摔木枕。 算了算日子,分娩也就该在这几天了,太子还是未归,阿绵斜趟在美人榻上越想越气,“小九!” “小姐怎么了?”小九急匆匆进来,这满宫大概也只有她一人还习惯叫这个称呼了。 阿绵在其他宫女小心翼翼的搀扶下挺着肚子起身,“收拾收拾行李,我们回府!” “回……府?”小九呆住,手上的补汤溅出来了也没顾上,“回哪个府?” “自然是程府,回爹爹阿娘那儿去。”阿绵斜她,“还不快去,简单拿几件衣裳就行,其他程府都有。” 小九哭笑不得,忙放下碗将人扶过来,“小姐,嬷嬷们预期就在这几天了,可不能随意走动啊……” “我不管。”阿绵说着,眼泪都流出来了,“反正太子哥哥也不在乎,到现在还没回宫,肯定是觉得我大着肚子不好看了,我要回府,回阿娘那儿……” 小九:…… 围观宫女:…… 太子殿下就差把月亮摘给您玩儿了,您还要殿下怎么做呢?…… 见小九几个都怔在原地不动,阿绵没好气地一个个瞪过去,扶着肚子就往殿外走,“你们不跟着走,我一人回去……” “哎唷”在门口边便撞着人了,怪肚子实在太大,人还在门内肚子先挺出去了,好在迎面而来的人反应及时,忙顺手将阿绵护住,再把人抱进了怀里。 不用抬头,闻着气息阿绵也知道肯定是太子终于回来了。 顿时眼泪哗啦啦留下,阿绵哭得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一般,“我要回家,太子哥哥不要我了……” 太子先是疑惑,后免不得无奈一笑,将哭哭啼啼的小媳妇抱起,慢慢走到榻前,挥退宫人们。再细细吻去阿绵脸上的泪水,温柔道:“别哭了,孤这不是回来了吗?” 轻柔细致的吻让阿绵渐渐平静下来,揪着他胸前衣裳,还是有些呜咽道:“那,那你这么久都不,不回来……” 她小小瞥了下自己的肚子,委委屈屈道:“是不是觉得肚子太大了,像个球很难看……” “谁说的?”太子佯装发怒,“谁不知道孤的太子妃最好看,怀了小皇孙后就更美了。” “谁,谁说是皇孙。”阿绵鼓着脸,“我就要女儿,才不要个和你一样的儿子。” “好好好,不要小皇孙。”太子像哄孩子般拍着她,“肚子疼不疼?脚酸不酸?” “……不疼。”阿绵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仰头看了他一眼,顿觉两天不见自家夫君又好看了几分,忍不住凑上去小鸡啄米似的亲了下下巴,笑眯眯道,“但是酸。” 太子一笑,熟练地帮她揉了揉,“听说这几日夜间都没睡好?” 阿绵点头,很想窝进太子怀里蹭蹭,无奈肚子太大隔在两人之间,只能瘪嘴道:“没有太子哥哥在,睡不着。” 太子立刻心疼了,搂着哄了又哄,“是孤不好,再也不出去了,就算是父皇亲自下令也不去了。” 太子怀抱太让人安心,阿绵才趟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就有了睡意,还不忘念道:“不,不行……父皇的要……” 接着就慢慢沉入了梦乡,她确实有好一阵子没好好睡过了。太子停下来,一手护在她腹间,目光却只凝视着阿绵熟睡的脸蛋,见她睡梦中露出一个可爱的笑来,不觉间看了许久。 王泉轻手轻脚进殿,对太子做了个手势,太子微一颔首,示意他在旁边守着。 他这几日自然不是真的出去办什么差事,阿绵分娩在即,他怎么可能舍得真正离开她太久。只不过阿绵最近偶尔会说一些他听不大懂的话,梦里不是想着要看星星便是下海。 正好宫中新来了个于观天象上颇有造诣的钦天监,太子便去询问了一番,做了些准备。 阿绵这一觉睡得沉,直从下午睡到了半夜,这在她有孕后是很难得的。 迷蒙中睁眼,阿绵掀开自己身上的小毯子,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太子怀中,才轻轻一动他就醒了过来,眼神由锐利转为柔和,“小懒猫醒了。” “唔……”阿绵摸摸肚子,奇道,“他今日倒是安静得很。” “也许是因为爹爹回来了高兴?”太子笑道,抱起她来,“喝些汤,待会儿孤带你去个地方。” 又是千篇一律的食补汤……阿绵努力乖乖地喝下,“去什么地方?难道要出宫吗?我喜欢——” 瞬间被太子笑意止住,“还出宫,你想把父皇盼了许久的孙儿生在宫外么?” 阿绵吐吐舌,不再多问,反正一切太子自会安排好。 慢吞吞喝了两碗汤,宫女上前给她系好披风,阿绵瞧了眼天色,这时候确实有些凉风,便没有拒绝。 太子稳稳牵着她,不急不缓地走到了一个陌生楼阁前,示意阿绵向上看去。阿绵这才注意到,宫中竟不知何时多了这么一座高耸的楼阁,从下往上而去,甚至有可摘星辰之感。 “喜欢吗?”太子在她耳边轻声道,“这里原先是弃用的弱水宫,孤让人去了顶往上又建了三层,与你梦中所言的‘摘星楼’相比如何?” “很……很好。”阿绵忍不住捂了脸,没想到前阵子梦里胡乱说过的一些话也被太子记在心中。 太子还当她是感动地落了泪,拉开手一看,阿绵竟然是在半无奈地偷笑,他一怔,“怎么了?” “太子哥哥,我,我……”阿绵不得不说出口,“我是喜欢看星星,但是我……恐高啊。” 太子:“……” 本来设想好的感动场景瞬间变样,太子往后瞧了瞧,好在身边只有王泉靠得比较近,忽略他明显在偷笑的脸,其他还是可以接受的。 他咳了咳,“既然这样,那今夜就……” “不用。”阿绵眨了眨眼,“我们也可以在下面看呀,正好太子哥哥你不是弄了个观天镜来吗?” 她指向旁边放着的类似天文望远镜的东西,挽住太子,歪头笑道:“就这么回去了,多可惜啊。” 太子如何不知她用意,顿时一笑,“好,就应你意。” 二人便在外边的亭子里,拿着望远镜开始不时观赏星空。太子近日恶补了不少天文方面的知识,懂的可比阿绵这个半调子多多了。也是他们运气好,才坐了半个时辰,空中竟开始有流星划过,虽然很稀疏,在夜间看起来依旧十分美。 阿绵雀跃地差点蹦了起来,被太子强制抱住,半晌没忍住笑,点了点她额间,“快做母妃的人,还这么毛躁。” 微哼一声,阿绵差点没翘起鼻子来看他,“那可不是……呃,呃……太子哥哥……” “怎么了?”太子见她突然抱着肚子缩起来,“是不是……?” 阿绵勉强点点头,太子脸色瞬间苍白了下,很快镇定下来。 好在东华宫离这里不远,他抱起阿绵就大步朝回走去,那些接生的嬷嬷和地方都是早就备好的。 此时已是四更天,本该万籁俱寂。因着阿绵这一发动,东华宫上上下下很快灯火通明,各殿的嬷嬷宫女们都捧着东西来来回回地疾走。 没过多久,元宁帝也得了消息。可惜皇后前一日才去了寺里祈福,最早也要明日才能回。 “阿绵怎么样了?”元宁帝紧张得声音都不自然了。 太子握了握拳,又朝里张望,耳边不时响起阿绵的痛呼声,“儿子,儿子也不知……” “没用的东西。”元宁帝不分黑白先劈头盖脸训了他一顿,“阿绵分娩你怎么不进去陪她?待会儿她害怕怎么办?” 周身的宫女们闻言不由又诧异又同情地看了眼太子,深觉陛下分明是太子妃的亲爹才是。 “是阿绵把我赶出来的……”太子顾不上和亲爹置气,还在往里张望,“阿绵说不要我,要阿娘,我方才已经让三弟赶着出宫去请人了。” 元宁帝点了点头,推开宫女递来的茶,才坐下又站起,忍不住踱来踱去,“怎么这么久?朕记得以前皇后生你的时候没费多少时辰啊。” 这下就算是向来谨慎至微的李安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陛下您当这是生什么呢,不到一个时辰就想生出来,再说当初皇后娘娘生太子的时候您可是最后才赶到的,对您来说当然没费多少时辰。 元宁帝听不到他的腹诽,很快紧张得额头都出了一层汗,又过一个多时辰,不禁道:“阿绵怎么,怎么叫成那般——” 他的情绪不由带得太子也愈发不安起来,刚想不顾阿绵的话迈进产房,耳边却突然响起阿绵带着哭腔的叫喊声。 “——太子哥哥,我,我再也不要给你生孩子了——呜……”她声音再一次低下去,太子不由点头,高声道,“好好好,不生不生,阿绵你别太激动,小心没了力气。” 阿绵却听不清他的话了,因为实在太痛,有嬷嬷拿了半支参来给她含着,她只能唔唔唔地断断续续痛呼出声。 如此持续了不知多久,元宁帝再次被阿绵的痛喊惊得一个激灵,忍不住拍了拍太子肩膀,在太子回身时沉声道:“太子,你代朕等着,朕,朕——” 说着骤然晕了过去,刚好躺在座椅上。 太子:……里面生孩子的难道不是我的媳妇儿吗??? 不论如何,他还是得坚强挺立着,太子由着王泉给自己擦了把汗,出声道:“多久了?” “已经四个时辰了,殿下。”王泉也有些担忧,这天儿都亮透了,太子妃怎么还在叫呢。 二人没再担心多久,在太子拿着玉盏刚想喝一口茶时,里面的动静忽然停止,下一瞬就响起了尖锐的婴儿啼哭声。 太子顿时露出笑颜,杯盏落在地上也没发觉。匆匆往产房走去,正好碰见抱着婴儿出来的嬷嬷,嬷嬷笑意盈盈道:“太子殿下,这是小皇孙——” “孤知道了。”太子不耐烦挥手,“太子妃呢?如何了?” “额……”嬷嬷略一犹豫,“太子妃生下小皇孙后看了一眼,说了句话就力竭昏睡过去了。” “说什么了?” “……奇丑无比,难以接受。” 太子:…… ——————正文完—————— 第八十六章 宁礼最初其实并不叫宁礼,他有个身边的老嬷嬷给他取的小名儿。 因为刚出生时母妃就难产而死,又被赶到偏僻的宫中,宁礼自幼身子便不大好,还没什么人管着。唯一心善肯真心待他的老嬷嬷便依着家乡的习俗,给他取了个普通的小名,根据序齿叫他“七童”。 彼时的七童是个真正单纯懵懂的孩童,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冷遇,什么叫歧视,什么又是爹娘。 大约两年多的时光,宁礼的生命中仿佛只有这个温柔的老嬷嬷存在。嬷嬷会在他饥饿时给他寻来吃食,害怕时温柔地将他抱在怀里,寒冷时将被褥全盖在他身上——就连最初会说的那几句话,也都是这个不通文墨的老嬷嬷一字一句教导的。 宁礼会的第一个词是“阿嬷”,老嬷嬷听后含着泪将他打了一顿,后来宁礼就懵懵懂懂地学会了第二个词“谢谢”。 老嬷嬷说,无论对着谁,只要多笑笑多感谢,都不会特意为难他这么个孩子。 所以,对着将饭菜倒在地上让他捡起来吃的小太监他要说谢谢,对着恶意揉掐了他一顿的宫女们要说谢谢,甚至对着那群将老嬷嬷的尸体毫不客气地踢回来的人,也要说“谢谢”。 宁礼就这样谢到了嬷嬷死去,谢到了自己断腿,谢到了少年时期,也谢到了与那个小姑娘的相遇。 他第一次见到阿绵其实是在那场宫宴上,当时宁礼远远地坐在角落,冷眼看着众人举杯欢笑,看着元宁帝酒兴上来开始发疯。还看到了那个胖嘟嘟的小姑娘跑上台阶抱住元宁帝,哭着求他不要杀自己的爹爹。 宁礼以为元宁帝会直接将小姑娘扔开或刺成对半,没想到他竟成功被安抚住了,还难得得心情大好。 自此他便知道了,这个小姑娘有点特殊。 后来阿绵出入皇宫渐渐频繁,在宫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宁礼便抓住机会,和小姑娘来了几次偶遇。 不出所料,阿绵对他好奇得很,即便他态度永远是不咸不淡也会主动凑上来,在知道了他的身世后更是心生同情,小心翼翼待他。 当时的宁礼作何想法?他得意的同时也在冷笑,同情的资格不是谁都能拥有的,这个小姑娘此时站在高处,自然能够轻易地同情他。甚至她只需要微微皱眉,说几句话,就能大大改善他的境地。 而他该感谢她吗?也许是该——可是他并不想。 微妙的心情使他时而对阿绵充满好感,时而又厌恶至极。他觉得阿绵心软善良得可笑,更可笑的是,他就是靠这种心软而在皇宫安然地生存了下去,无需再担心那些阴谋算计,或者是宫人们的欺凌侮辱。 阿绵嗜甜,十分爱吃糖。其实原本他也是爱这种味道的,那是以前老嬷嬷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小块酥糖,他抿了那么几口,觉得简直是人间美味。 可自从老嬷嬷死后,他就再也不爱吃这种东西了。那种甜腻的味道会让他想到老嬷嬷被雨水泡得肿胀的尸体,会想到那些宫人们丑恶的笑脸。 饶是如此,每次阿绵笑意盈盈地喂他时,他还是会勉强张开嘴,然后皱着眉头吞下。 真正改变的地方是在哪呢?大概……是那次差点让阿绵重伤的坠石一事吧。 太子和元宁帝不满他的存在,宁礼对这点心知肚明。尤其在他日渐长成后,这种不满就愈发明显了,即使他是个不良于行的废人,他们也不会完全放心。 在酒楼中他看到了太子眼中的杀意,顿时将计就计,甚至带着一种莫名隐约的快意,将这个一直傻乎乎待自己的小姑娘也算计了进去。 他想知道,如果太子发现用来算计他的计谋伤了他的同时还伤了最重视的小姑娘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可是他终究高估了自己,低估了阿绵。 他没想到阿绵第一反应会是把自己推开—— 也许当时在身边无论是谁阿绵都会这样做,宁礼极力这样告诉自己,并且小姑娘也是这样对他解释的。可是他却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经变了,不再是勉强装出来的柔和,而是真真正正,因着小姑娘的举动而染上了暖意。 自小,他便尝尽了人生中的酸、苦、辣,唯一的那一丝丝甜,也早湮灭在了记忆中被尘封起来。 他以为自己合该是只能拥有这些的人,一直也只配行走在无光的夜色中。 这时他陡然发现,原来阳光还是可以照在自己身上的,原来……真的会有这种让人暖至心间的笑脸。 宁礼心中雀跃着,从未发觉每个下一日会让人如此期待。 他开始知道为何元宁帝和太子都如此宠爱阿绵了,因为阿绵太傻了,傻到让人忍不住笑,也忍不住去护着她。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小姑娘呢?时而机灵,时而傻气,对着他这样明显不简单在算计他的人,她还是能一如既往地待他。 宁礼开始想,也许上天终究是待他不薄的。他的前半生只有苦,阿绵就该是上天补给他的甜。 直到受封为王去往封地时宁礼都还在想,他一定会将小姑娘从皇宫这个泥沼中拉出,不再让任何人利用她。她的脸上只适合笑容,任何人都不能将她的笑夺走。 后来他才明白,原来真正可能会夺走阿绵笑容的不是他人,正是自己。 在封地的几年中,除了最初吃了点苦费了些力气收拢那位奉命来监管他的将军,其他时候是比皇宫要自在多的。每次看到一处美景,宁礼都会想到那个嘟着嘴念叨要四处去游玩的小姑娘,想着如果此时她在此地会是何种情景。 他偶尔会送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去京城,虽然,很可能那些东西根本到不了阿绵的手中。 再后来,他的腿开始渐渐好转,终于能够勉强站起来,他欣喜得不能自已,第一反应竟然是以后阿绵再遇着危险他也可以护住她,而不是只能干看着她被别人救下了。 西北一些当地豪绅富商或是小官吏开始往他府中送人,有江南边温柔似水的美人,也有作风胆大风情秾艳的异域女子,可是他竟都丝毫提不起兴致。 后来他就梦到了那个一直惦记着的小姑娘。 小姑娘长大了,梨涡含笑,杏眼桃腮,身段娇美得让人无法自持,肤如凝脂白胜雪……他于梦中似乎做尽了那些想做之事,到了夜间真正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身体毫无动静,毫无……反应。 他虽未经人事,却多少察觉出了不对劲。唤来张大夫一看,那个视他为主医术高超的老大夫却连连摇了摇头,用一种极为惋惜的目光看着他,问他幼时受过哪些折辱,是否吃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他一一答了,张大夫许久后道:“王爷,此事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此事……宁礼晃了晃,自然知晓张大夫说的是何事。 原来,他早就是个废人了,而且是根本无法挽救医治的废人。这样的他,就算治好了腿成功报了仇也和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在一起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根本无法得到常人轻易便能拥有的幸福,他不能,也不忍就这样将阿绵禁锢在他身边,干陪着他一辈子,浪费大好年华。 就连那一丝美好的幻想也成幻灭,宁礼第一次真正发了疯。发疯当日几乎屠尽了身边所有靠近的人,他的心中满是恨意,恨为何自己就要受如此苦楚,而远坐高位的元宁帝却能安然享尽一切荣华,还能有阿绵陪在身侧。 宁礼隐忍着,蛰伏着,像一匹毒狼无所不用其极,伺机而动,就希望能有朝一日享受看到仇敌惨吠的快感。所以便有了那一系列卖国之举,和反复无常的谋划。 可是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没忍住在大事将举时提前看了一眼小姑娘。 他念了六年的姑娘……果然,已经长成了一个如清水芙蓉般濯丽的少女,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她的性格还是没变,只可惜……似乎并不大愿意再见到自己了。 久别的重逢带给二人的都不是惊喜,阿绵厌恶的眼神和话语让宁礼心神大恸。他忍了又忍,想到自己的境地和等同废人的身体,终究还是将人放了回去。 其实自那刻起他便明白,自己怕是一个心愿也完成不了了。 果不其然,元宁帝和太子早在几年前就做好了部署,所谓的出征也不过是个幌子。宁礼心中对这些隐有猜测,真正知晓的时候还是松了口气,完顿时完全没了抵抗的心思。 其实,如今再做出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他所要完成的……也不过是个执念罢了。 执念过后,什么都不剩了。 宁礼放弃了挣扎,果断地弃了一切部署和兵马。他看到太子等人和阿绵眼中的惊讶,甚至为此想笑出来。 你们惊讶什么?难道非要看着我奋力拼搏,顽死抵抗才觉安心? 他已经够累了,才不想为注定要失败的事再多添苦楚。 人生既已至此,他多活一日,都觉得很是厌烦。 只有阿绵……只有这个给予了他第二道光的小姑娘,他还是放不下。 所以宁礼特地要让她送别,他从来就不是那么大度的人,他不会甘心让小姑娘从此干脆忘了自己,不会甘心让自己湮灭于她的记忆中。 他要她亲眼见到他是何等痛苦,见到他是如何慢慢死去,如何在她怀中渐渐冰冷,直至默无声息。 这大概,是他唯一还能在世上留下的痕迹了。 宁礼含着浅笑,缓缓闭上眼。如愿见到了小姑娘伤心欲绝的面容,听到了她溃不成声的哭泣,奇异般地感到了满足。 对,阿绵,就是这样…… 永远不能忘了,七叔叔。 【书香门第】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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