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 弃后的日常 作者:天天疯 文案 每天睡睡懒觉,种种花草,时不时地再来碗皇上和徐贵妃联手发过来的狗粮,严皇后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可是谁能告诉她,皇上不过是从床上掉下去摔了一跤,醒来后怎么就性情大变了呢?! 【阅读指南】 1.女主严皇后,穿越,钱控,吃货,爱好赚钱,特长花钱。 2.男主宁帝贺重衍,重生,黑化暴君,爱好砍人头,特长找理由砍人头。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宫廷侯爵 甜文 主角:严静思 ┃ 配角:宁帝等 ==============   ☆、第1章 新凤初鸣   景安四年,季春   清晨的曦光透过宽大的窗棱照进幽静的寝殿,将错金博山炉里燃出的悠长缭绕的雅清烟气渲染得愈加缥缈洒逸。   忽的,一阵阵时轻时重的交谈声打破这静谧,穿过重重软红纱帐,将睡眠轻浅的人吵醒。   严静思不耐烦地从床榻上坐起,还未下床,帐外当值的小宫女听到动静手脚麻利地打起纱帐上前伺候:“娘娘,您醒了?”   严静思情绪不愉地嗯了一声,挥退欲上前伺候她更衣的宫婢,问道:“外面怎么回事,吵得人心烦。”   小宫女苦着脸回道:“是徐贵妃率着个各宫的主子们来给娘娘请安,挽月姐姐见娘娘好不容易睡下,就在殿外拦了一下,不想被徐贵妃跟前伺候的齐嬷嬷当成大不敬的罪过揪了住,现下绀香姐姐和莺时姐姐都在外面求情呢。”   “大不敬?”严静思清翦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阴冷嘲讽,“去将我的凤袍金冠取来。”   “诺。”小宫女压下心头的震撼和小小兴奋,疾步出了寝殿内室,不消一刻钟就返了回来,双手谨慎恭敬地捧着个玄漆木托盘,托盘上整齐地摆放着华丽夺目的凤袍和金冠。   “娘娘,奴婢们伺候您去沐浴吧......”小宫女见自家主子径自动手扒掉了身上的罩衫仅穿一身中衣,却没有半分挪动脚步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出声道。   严静思淡淡瞪了她一眼,“沐什么浴,就这么穿吧。”   这......这不太合规矩吧......   按部就班惯了的小宫女偷偷瞄了眼主子,默默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伸手招呼在旁的宫婢们上前一同伺候主子洗漱盘发、穿戴凤袍金冠。   在严静思不甚耐烦地开口催了两遍之后,广坤宫的宫婢们平生第一次在一刻钟内伺候主子穿戴好了繁复的凤袍金冠。   “娘娘,保公公候在外面求见。”通传女婢在屏风外禀道。   严静思试了试头上的重量,抬脚往外走,“让他在外堂花厅候着。”   通传女婢领命,少刻不敢耽搁地跑去传令。   小宫女槐夏今儿是寝殿内室当值,打算目送主子出门后就带着宫婢们收拾床榻、清扫内室,还有博山炉的香灰也要清理了。   严静思已经走过了屏风,无意间扫了眼,发现没有小宫女的影子,又退回到屏风处,冲躬身站着的小宫女招了招手,“杵那儿干什么呢,跟上啊!”   槐夏直到被人扯了衣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主子是在叫她呢,忙不迭一溜儿小跑奔了上去,瞪大的眼睛里惊诧和受宠若惊还没来得及掩饰下去。   严静思将小宫女的一系列举动尽收眼底,唇边弯起淡淡的弧线。   “奴才康保拜见皇后娘娘,娘娘金安!”康保得了皇后娘娘的传召马不停蹄赶过来,丝毫不敢怠慢。当年他不过是司礼监下的一个小黄门,几大秉笔太监为了争权相互倾轧,他身不由己遭受波及,幸得皇后娘娘出手相救才得以从泥淖中挣脱,随后调往内侍监,宛若重获新生。   “让你挑几个驱策得力的人过来,可办妥?”   康保躬身回道:“已按娘娘吩咐办妥,就在厅外候着呢。”   严静思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灼灼看向康保,不急不缓道:“待会儿我让你们做什么就尽管利落去做,一切后果自有我替你们担着。”   “但凭娘娘吩咐,奴才们万死不辞!”   严静思嘴角噙笑,“这宫里我就你们几个信得过的帮手,可精贵着呢,要死也是该死的去死才对。”   康保心头一震,随之打心底涌上百般滋味,感动、欣慰、酸楚、受宠若惊,亦有憧憬未来可能态势的兴奋与激动。   严静思察觉到康保的心境变化,再次确定他值得信任的同时,也不由得在心里替自己现在这具身体的原主深深叹了口气。堂堂一国之母,上不能笼络住皇帝的欢心,中不能抓稳主理后宫的实权,下不能威慑宫婢侍宦,深究到底,就是她这怯懦孱弱的滥好人性子闹得。   思及此,严静思微微眯起眼睛,这是她思考时常有的小习惯。   数日前,飞机失事罹难的她陡然在现在这具身体里苏醒过来,据说,皇后娘娘是在春猎时不慎坠马受的伤。当时她所骑的那匹马真的是意外受惊吗?   意外也好,有人故意为之也罢,如今她成了这身体的主人,定然不会再过那蒸包子一般的受气日子。   “众位娘娘明鉴,老奴瞧着,今儿不掌掌这三个刁婢的嘴,娘娘们过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拳拳心意是通传不到皇后娘娘跟前了!”齐嬷嬷说罢,向一侧点头示意,立刻就又有两个身形微胖的嬷嬷走上前来。   “放肆,我们是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大宫女,岂是你等能说打就打的?你就不怕皇后娘娘怪罪责罚!”绀香不比挽月和莺时,素来不是个能忍的好性子,现下皇后娘娘的伤尚未痊愈,太医叮嘱务必要精心修养,这帮子人却一大早七早八早地跑到殿门口闹着要请安。请个屁的安!平素里也没见哪宫的娘娘跑来请安,这回倒是来个个全活!挽月姐姐不过是婉劝了两句,就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嬷嬷押着跪在地上训诫了好半天,她和莺时过来帮着打圆场,结果话没说上两句完整的,竟也落了同样的待遇,真真是太嚣张,明摆着是要搅和了主子的静养,变法子落主子的脸面!   不过,换做往日,绀香再是气不过,也会死憋在心里,不敢发作一声,甚至从一开始,挽月就不敢出声拦下徐贵妃等人。而今日敢如此作为,说到底还是接受了自家主子性情大变的缘故。从前那个温软善良又不免有些怯懦的主子一夕间就顿悟了一般,即便是不说话的时候也让人觉得威仪凌厉。哦,保公公说了,这叫不怒自威。何太医说过,经历过生死的人,心境总会有所不同。   改变后的主子让绀香觉得有些陌生和敬畏,但更多的却是欣喜。在这殿宇深深的宫墙之内,怯懦和多余的善良无异于道道催命符。   “皇后娘娘若是知晓了你们的所作所为,莫说怪罪,怕是还要奖赏咱们替她惩戒你们这些刁婢呢!”齐嬷嬷说罢就高高扬起了巴掌。   “哦?本宫怎的不知自己竟会如此下贱?”   齐嬷嬷的巴掌还没有扬到最高处,就被严静思乍然响起的声音吓得瘫软在地,又哆哆嗦嗦地挣扎着趴跪叩首,连连告罪。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因为严静思横空而出的声音惊愣在当场的各宫妃嫔很快回过神来,以徐贵妃为首,纷纷叩礼问安。   然而,左等右等,往日里早该听到的那句“免礼”却迟迟没有听到。   即便后宫前朝人尽皆知皇后是不得皇上欢心的“弃后”,可废后的诏书一日不发,她严氏一日还是这大宁王朝的国母皇后,任凭徐贵妃圣眷再浓,在严氏跟前依然得执妾礼!   “挽月,你可将本宫吩咐的话转述与她们听?”严静思身着凤袍锵然而立,看着跪伏在脚下的一众妃嫔宫婢,冷然道。   挽月三人在主子出现的那一刻就恢复了自由,听到问话,恭然叩首,回道:“回禀娘娘,奴婢们一开始就提醒过了,何太医说您务必要安心静养,尤其是睡着的时候千万不能打扰,否则不利于身体康复。奴婢想着先请各位娘娘到偏殿稍候片刻,待您起身了再过去请安,不成想齐嬷嬷当即就斥责奴婢冒犯不敬各位娘娘,还执意要进殿通禀,绀香和莺时见状再次劝说,也和奴婢一样落了同样的罪名。恳请娘娘为奴婢们做主!”   “恳请娘娘为奴婢们做主!”绀香和莺时跟随挽月叩首道,极力压抑的嗓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哽咽。   无令不敢僭越起身,徐贵妃就着跪拜的姿势膝行上前一步,“皇后娘娘,此事——”   “徐贵妃!”严静思当即出声打断她,冷眼看着惊讶抬起头的徐素卿,冷声道:“既然之前徐贵妃一直沉默不语,那么,现在也还是保持缄默的好,免得被人误会是你背后指使那刁奴如此胆大包天欺辱当今皇后的!”   “臣妾不敢!臣妾万万不敢!”徐贵妃被皇后娘娘眼底毫不掩饰的杀意惊得浑身打了个冷颤,顺着脊梁骨蔓生出阵阵惊恐和战栗。交手多年,她从未想过,会有对严静思心生惧意的一天。   严静思冷哼一声,清冷的目光逡巡于跪在地上的众人之间,最后定格在几乎要抖成筛子的齐嬷嬷身上,开口道:“徐贵妃的谦恭之心,本宫自然是知道的,奈何奴大祸主,着实可恨,本宫今日就越俎代庖一次,替徐贵妃给这宫里的奴才们警警醒儿,不知贵妃可有意见?”   “但凭皇后娘娘惩戒!”徐贵妃少刻不敢迟疑,当即回复道。齐嬷嬷是她陪嫁的奶嬷嬷,身份情谊自不比旁人,徐贵妃有心维护,可不知为何,当下跪在皇后面前她本能地直觉不能开口求情,否则定会引火烧身。   偷鸡不成蚀把米,真真是眼下的局面。与严氏对峙近十年,甚少有败绩的徐贵妃自认这次是大意失荆州,只得委屈齐嬷嬷受些皮肉之苦了。看来传上来的消息没错,皇后堕马后果真伤了脑子,以致于性情失了常,稍后还是不要动作,静观其变得好。   严静思瞟了眼低眉顺目跪在原地的徐贵妃,挑了挑眉角,语气平淡地吩咐候在一旁的康保,道:“就在宫门口行杖吧,宫门敞开了,让各宫伺候的侍婢们都过来瞧瞧,莫忘了自己的本分。”   “奴才领命!”康保领会到皇后的意思,应声后指挥身后的四名行刑太监利落地将瘫软在地上的齐嬷嬷叉架下去,前往广坤宫宫门口行杖。   严静思随行其后,身后跟随着一众打着“请安”旗号的各宫主子侍婢。   “公公,开始行杖吗?”行刑太监中的一人问道。   康保原本呈外八字站着的脚尖稍稍内转,呈现内八字形状,挥手道:“行杖吧!”   外生内死,这是死杖的暗号!   ☆、第2章 杀鸡儆猴   齐嬷嬷身为咸福宫的管事嬷嬷,平日里没少和内侍各司监的人打交道,对保公公做出的死杖暗号自然看得懂,当即吓得三魂去了两魄,挣扎着从长凳上翻了下来,伏在青砖地面上大力磕头,扯着哭嗓恸嚎着:“皇后娘娘开恩!皇后娘娘开恩!老奴再也不敢了!”   齐嬷嬷陡然抗刑,随后而来的徐贵妃也始料不及,可当齐嬷嬷看将过来,双目赤红着一边朝她的方向膝爬,一边嘶吼着“娘娘救我”,徐贵妃心神猛的大震。   皇后竟是要痛下杀手!   “来人,给各位娘娘看座。”严静思率先在小太监抬上来的黑漆金理勾彩圆背交椅,抬眼望向形容狼狈的齐嬷嬷时眉峰微蹙,明显带着不耐烦之色。   保公公忙抬手示意,四个行刑太监立刻动作,前两根廷杖从她腋下穿过架起上身,后两根同时击在后腿窝处,齐嬷嬷当即被架跪起来。随后前两根廷杖往后一抽,她丰硕的身体便趴伏在了宫门前冰冷坚硬的青石砖地上。不待她再度挣扎,四只脚立刻踩在她的两只手背和后脚踝上。不久前还在皇后娘娘寝殿门外有恃无恐的齐嬷嬷现下整个人呈大字形被牢牢踩住,如同被钉在案板上的任人宰割的鱼肉。   生死之间的转折,不过在皇后娘娘翻手之间而已。   强大的落差让目睹整个过程的各宫主仆心生畏惧,回想此行,莫不战战兢兢,后悔不迭。当中又以徐贵妃为甚。   徐贵妃绝然不能眼睁睁看着齐嬷嬷被生生杖毙,一来两人主仆情分摆在那儿,二来若是让皇后得逞,那便是让她在后宫立了威信,自己数年经营才建立起来的现有局面将会被轻易打破,后患无穷。   徐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素问得了主子的暗示,派了个不甚引人注意的小宫女悄悄退出人群溜出广坤宫。这一切都被槐夏看在眼里,然后悄声报给了绀香。   “七早八早就被这声音吵得睡意全无,到现在也不得消停,烦人得紧,绀香,去把那刁奴的嘴给本宫堵上。”   站在皇后身侧用低弱的的只有她们主仆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汇报完毕,听到皇后如此吩咐,忙应诺着上前,手脚利落地将齐嬷嬷求饶哀嚎不断的嘴堵了个严实。   天道好轮回,齐嬷嬷仗着徐贵妃圣前得宠又掌管宫务,明里暗里不知给她们穿了多少次小鞋,克扣了钱物中饱私囊,如今算是报应到头了。   四名行刑太监得令开始行杖,都是杖刑的熟手,分寸拿捏准确地杖杖都落在受刑者后背腰间肾脏的部位,听不到杖落的声音,也没有血迹渗透出衣裳,几岁的击碎的都是内脏,鲜血从口鼻中涌出。   偌大的宫门口,人群攒聚,却死一般寂静,只能听得到齐嬷嬷越来越低弱的痛哼声,以及行刑太监挥动廷杖破开空气的响声。那一下下的廷杖击打在齐嬷嬷身上,更似击打在观刑的每个人心头。   这是皇后娘娘的杀鸡儆猴。   不到二十杖,地上的人就没了动静。   康保上前探了探鼻息,起身到皇后面前禀报:“娘娘,人被涌上来的血呛死了。”   一旁的徐贵妃终是没忍住,从交椅上滑了下来,跌坐在地上捂着嘴压抑低泣。   严静思余光打量了眼坐在地上尽显楚楚可怜之姿的徐贵妃,在绀香的暗示下站起身,刚要开口说话,身形却陡然不稳,重重摔回了椅子里。   在绀香等人焦急惊惶的呼叫声中,一道更加尖锐的唱驾声凌空响起:“皇上驾到——!”   兵荒马乱中,被莺时虚揽在身前的严静思不被人察觉地挑了挑嘴角。   把握时机这种技能,另一世她可是用的如火纯青。   将皇后送回寝殿,趁着太医院数位太医共同会诊的功夫,宁帝召来相关人等算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了个大概。任是宁帝再偏宠徐贵妃,死的也不过是她身边伺候的一个老嬷嬷,尽管皇后的手段激烈了些,可追究到底,也是死有余辜,并不算冤枉。   至于一个小小的主事嬷嬷如何能胆大包天在皇后寝宫门口得意忘形,宁帝并无意深究,只是不轻不重地训诫了徐贵妃两句,让她日后严加管束宫人,而后跟着各宫嫔妃一起扣了半年的月银。各宫嫔妃看在眼里,当中的感受很是复杂,对徐贵妃的怨憎嫉恨和忌惮更深了两分倒是一致的。然而皇后娘娘今日带给她们的震撼却更甚。   “皇后的身体如何了?可有大碍?”太医会诊结束返回东暖阁,宁帝忙不迭问道。之前皇后堕马,就有不少言官上折子参谏他怠慢皇后,可以想象,如果皇后这次被区区刁奴欺辱气晕的消息传到前朝,言官御史们的奏折能把御书房的桌子堆满了。   何院使躬身上禀,道:“皇上放心,娘娘眼下并无大碍,之所以突然昏厥,是之前所受的伤病未痊愈,体弱气虚,又突逢急火攻心情绪起伏过大导致。”   察言观色到宁帝舒了口气,何院使补充道:“然,虽无性命之忧,但娘娘的身体务必安心静养一段时间,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方可彻底无忧。切不可再受今日这样的搅扰,不然,恐怕要落下沉疾,严重时或要影响寿数。”   宁帝蹙眉,想到近两年来在朝堂上数次被打压的严氏一族,终是心有所愧,挥退太医院众人,自己进了寝殿的内室。   严静思已经“苏醒”,见宁帝过来,作势要下榻请安,被宁帝急行上前拦住,“皇后身体未愈,还是好好休息吧。”   自皇后堕马后,宁帝只匆匆过来探望了两次,现在近处仔细瞧着,果真是憔悴清减了不少,眉宇间透着淡淡的倦色,想来应该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念及此,不由得对齐嬷嬷的不知进退愈发不满了两分,心下认定了她纯属死有余辜。   挽月在严静思身后塞了个松软的靠枕,严静思调整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主动请罪,道:“臣妾自受伤后总是睡不安稳,就连脾气也浮躁了许多,今儿早上难得睡意朦胧,不料却被殿门口的声响吵醒了,一时焦躁,就严厉了些。本想着惩戒一番就算了的,怎料那齐嬷嬷看着体壮,身子却是个虚的,这才酿了憾事。臣妾有过,还请皇上责罚,也好对贵妃有个交代。”   “一个言行无状的奴才罢了,冲撞主子本就该罚,皇后也不必自责,贵妃那边,是她自己管教不严,没什么交代不交代的,朕已让她回宫思过去了。”宁帝打量了一番内室的摆设,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道:“南官窑那边刚进奉了一批上好的秘色瓷,朕瞧着都挺不错,稍后让福海送过来给你过过眼,捡喜欢的多留几件也无妨,摆着看个乐趣。”   这批秘色瓷是难得的上上品,徐贵妃素爱金银玉器的摆件,早在宁帝面前提了好几次,奈何南官窑距离京城路途遥远,瓷器易碎,押送途中不得急行,故而这两天才送达御前。宁帝本想着让徐贵妃先挑,可今天这么一闹,再看看眼前面露病容的皇后和这清简的内室,心下一软,顺水推舟就在皇后面前卖了一次好。   说到底,宁帝对严皇后打从心底是有愧的。他虽少年时期便倾心于徐贵妃,然受命平定河西四州时,困厄之际迫于形势与河西门阀严家联姻,以正妻之位换得了严家倾族相助,这才扭转乾坤,为后来问鼎江山夯实了基础。反观宁帝,他始终对严家有所忌惮,登基后一面暗中打压,一面刻意扶持徐家、冯家等外戚势力,以图制衡。对严皇后,表面上看是相敬如宾,实则除了规定的每月初一十五,余下时间几乎没踏进过广坤宫,一个月里,大半个月都耗在了咸福宫,更是以身体羸弱为由,明诏让徐贵妃代掌宫务,从恩宠到实权,双双将严皇后架空,成了众人暗中称呼的“弃后”。若非严家在前朝威势犹存,严皇后在宫中的日子恐怕会更难过。   严静思垂眸敛目,掩下眼底的嘲讽。如果没有原主的记忆,她可能会看在这位年轻皇帝脸长得还不错的份上和他多周旋两圈,现下却是半分敷衍的心思也没有。庆幸啊,原主是个不得宠的弃后,往后不用和这个“痴情”皇帝“深入”打交道。   “多谢皇上厚爱。”不同于原主,严静思对玉器瓷器等风物极为喜爱,不要白不要,要了就是自己的家底,送到嘴边的东西张嘴咬住了就是。   “有一事,臣妾思虑已久,还请皇上成全。”严静思趁着皇上难得心软,及时提出正题。   果然,宁帝今日格外好说话,“皇后但说无妨。”   ☆、第3章 另辟蹊径   “何院使几次三番敦促臣妾要安心静养,所以,臣妾想到皇庄上暂住些日子,顺便替皇上分分忧。臣妾外家世代耕商,臣妾自小和母亲也学了些皮毛,奈何始终无用武之地,若能成行,也算是静养时寻些乐趣打发时间,愿皇上成全。”   “这......”宁帝心有顾忌,今天刚闹了一番,皇后前脚被气晕,后脚就送去皇庄,明摆着要落人口实,刺激言官御史们的神经。   严静思看透宁帝的顾忌,主动送上过墙梯,“皇上不必为臣妾担忧,左右是静养,只需有个太医跟着就行。至于出宫静养的提议,臣妾想着,还是让祖父在朝上奏请比较合适,您觉得呢?”   “可。”宁帝再无为难,当即应允,“朕稍后就发道明旨给明泉,日后皇庄的管理就全权交托给皇后。”   严静思心下一喜,表面上却又推辞了一番,“臣妾资历浅薄,怎堪如此大任,不妥不妥!”   宁帝轻笑,“皇后就不要推托了,只是此行静养为重,切勿因公伤神,具体事务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便是。”   皇上言辞恳切,严静思便识相地不再推辞。   送走宁帝,严静思神色一变,眉宇间的恹恹之色哪里还见分毫,变脸之快让近身伺候的挽月三人险些目瞪口呆。   “娘娘今日刚立了声威,后脚就离了宫去,不是白白错失了机会吗?”绀香不解问道。   严静思接过莺时递过来的参汤趁着温热连喝了两大口,看了看面有不甘的绀香,又看了眼挽月和莺时,问道:“你们两个怎么想?”   莺时想了想,回道:“皇上今次表面上看着是回护了娘娘,可说到底,是因为娘娘伤病未愈,而齐嬷嬷言行又确实失状的缘故。皇上若是不站在娘娘这边说话,怕是又要被前朝的言官和御史们上折子进谏了。是以,奴婢以为,皇上的回护并非全然,如今徐贵妃在宫中独大,手揽大权,为娘娘身体考虑,咱们还是暂时去皇庄的好。”   严静思再饮一口参汤,点了点头,看向三个大宫女中年纪最长的挽月。   “奴婢也赞同莺时的想法,只是......”   挽月见主子全然无往日的愁苦之色,举手投足间还透着股豪爽,心下也跟着轻快了许多,直言道:“只是,奴婢觉得此时离宫,娘娘的处境怕是难以静养了。一来阁老那边定不好交代,二来,奴婢听别的司监的宫婢们私下议论过,皇庄的油水多,管庄太监明公公也是个手黑心狠的,惯会欺上瞒下、为非作歹,很多庄客不甘被奴役,闹了好几场了,虽说没折腾出多大的风浪,但由此可见,皇上在这个时候将管理大权扔给娘娘您,定是还有旁的打算。”   严静思哈哈一笑,豪气干云地一口喝光碗里的参汤,赞道:“还是挽月眼光透彻,看赏!”   挽月福身谢恩,脸上的愁绪却更甚,“娘娘,恕奴婢直言,阁老不会赞成您离宫去皇庄静养……”   “放心,祖父他会答应的。”   宁帝从广坤宫出来后,立刻令福海通晓六宫:皇后娘娘旧伤未愈,需安心静养,后宫诸人不得随意打扰,违者以大不敬之罪论处。   严静思听到这个消息,只是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   不管怎样,离宫前这段时间应该是可以清静了。   早上那一晕,八分做戏,另两分是真的头晕。堕马那一摔,虽没伤及内脏,但除却手臂和腰腿上的皮外伤,脑袋也在落地的时候磕到了。从前些日子的情况来看,严静思推断,脑震荡的程度应该挺严重,暂时没有其他症状,可也不能完全排除轻微脑出血的可能。这也是她今早祭出大招杀鸡儆猴的主因,她现下的情况是真的需要不受干扰地静养一段时日。别的都是扯淡,只有身体才是自己的。   严静思不敢多做走动,故而午膳用的不多,半倚在暖阁的软榻上看挽月他们收拾箱笼,困意上来的时候就午睡了两刻钟,醒来后开始要动笔给严阁老写家书。   腹稿已有,可一提笔,严静思才发觉不妙,这家书不能自己动笔写,字迹会暴露的!   好在现下身体娇弱,可以拿来扯大旗当幌子。于是,代笔的差事就落到了莺时身上。   严静思最后检查了一遍刚写好的家书,心底庆幸,亏得原主心地纯善,平素里教导莺时她们读书写字,她虽留了一堆烂摊子给自己,可同时也把福报留给了自己,譬如绀香她们几个,譬如康保。   所以,善缘也好,孽缘也罢,既然有了这奇遇,我就替你好好活一场吧!严静思心中默念道。   广坤宫现在的首领太监明德,惯会偷奸耍滑、阳奉阴违,大清早的殿门口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在严静思出面之前,他身为一宫首领太监,竟然连面都没露,尽管不能就此判断他是徐贵妃的人,但靠不住是一定的。   给严阁老的家书,严静思还是过明路,让挽月交由有司按部就班递了出去。效率可能会慢一点,但出宫也不急在这一时。更重要的是,外递家书的事,无论如何也是瞒不过皇上的耳目,与其让他辗转反侧地猜测书信的内容,倒不如大大方方让他知晓。皇上放心,她也省心,两相得宜。   诚如严静思所料,她这封书信极为顺利地递出宫去,随后,皇上的恩赏下来,不仅能优先不限量挑选官窑供瓷,还有不少精美的金银玉石首饰和摆件。   严静思短期目标就是好吃好睡,养好脑袋,空闲时间最大的乐趣就是把玩宁帝刚赏下来的物件。不得不说,将这些往日里只能隔着一层玻璃窗隔靴搔痒观摩的物宝握在手里细细把玩,感觉真不是一个爽字可以形容。   可能是宁帝太大方,也可能是严静思把玩得太仔细,总之,还没等她把新赏的物件赏看完,皇上的明旨就下来了。严阁老在朝堂上恳请皇上恩准皇后移驾皇庄静养,君臣走了一圈太极,最后皇上当廷准奏。   除了恩准离宫的口谕,严静思启程时,身上还另携了一份掌管皇庄的明旨。不同于发给管庄太监明泉的那道旨意,她手里这份,是委任书。   “你又何必!”途中暂歇,严静思看着忙前忙后为她张罗膳食的康保,蹙眉道。   明德与明泉是一个师父带出来的,两人私交甚好,这次出宫严静思自然不会带他。她本想着带几个本分的,到了皇庄之后再慢慢调-教,没想到康保竟然主动求到圣驾前,弃了内侍监秉笔太监的位子追随她去往皇庄。   “娘娘不必为奴才惋惜。”康保的心情从未这般轻松,言语间都透着惬意,“奴才坚信,跟着娘娘会有更好的前程!”   点滴恩,涌泉相报。   这样的人,严静思素来爱重。   “好,就冲你这句话,我也会倾力带你们过上好日子!”严静思承下好意,莞尔笑道。   绀香几个也跟着笑成一团。   小宫女槐夏没想到自己有幸能跟随皇后娘娘出宫,这会儿还没从突然而至的惊喜中缓过神来,又被眼前的情形猛击了一下。   皇后娘娘冷着脸的时候好可怕,可对她们这些下人又是真的好。呜呜呜,感觉跟着娘娘真的能过上好日子呢,好激动啊怎么办......   严静思挑眉看着马车边猛拿帕子按眼睛的小宫女,不解地问道:“那小丫头怎么了,舍不得离宫?”   绀香抖了抖嘴角,认真回道:“娘娘,奴婢觉得,槐夏那丫头是因为太高兴才掉眼泪的。”   “是吗?”严静思不太相信,招手将槐夏唤了过来,开门见山问道:“怎的哭了?”   槐夏一双水灵灵的红眼睛兔子一样看着自家主子,张了张嘴,挤出声音道:“风迷了眼睛......”   她对面的主仆几人立刻发射眼神齐刷刷刺向她,无声谴责:“谎话忒假!”   ☆、第4章 谋定后动   有康保和挽月几个人在,一路行来并不算难过。   皇庄位于京畿的汤平县,马车平稳缓行了五天,这日将近午时抵达了庄园正门。管庄太监明泉得了消息,率着庄内数十名官校、庄头、伴当早早候在门口,见到皇后的马车后急忙迎上前来叩拜问安。   按规矩,车马不得入内门,由明泉引着,严静思换坐软轿,畅行进了内庄的正院。   严静思这次来的突然,但好在帝后专用的院落日常维护得不错,接到宫里的旨意后又里里外外彻底清扫擦拭了一遍,添置了一批装饰物件,住起来也算舒适。   明泉身形瘦高,三十过半的年纪,耷拉眉,狭长眼,单从外貌看,真真是不讨喜的长相。然而,能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一众干儿子中脱颖而出,深得那位“老祖宗”的青睐,将皇庄这个肥差牢牢握在手里,定然不会是个靠脸吃饭的人物。   对严静思这位“弃后”,明泉的态度称不上毕恭毕敬,但也算礼数到位,只不过没那么走心罢了。   当然,严静思也没指望他真把自己当盘菜,草草敷衍了两句就打发了出去。   这一路上走得并不急,严静思并无什么不适,但保险起见,挽月还是先让随行的沈太医来给她请了脉,得知确无不妥方才彻底放下心来。   “娘娘,皇庄的事还得从长计议,眼下还是先把身体养好了要紧。”康保早先在司礼监虽说是下等侍监,但关于明泉的传言还是听了不少,想要整肃皇庄,他是早晚要动的,只是万万不能操之过急。   这一路上闲来无事,严静思让康保讲了不少明泉的事,对其性情和行事手段也有了些了解。严静思还给他取了个代号:毒蛇。   本就没有圣宠加身,如今又离宫就庄,虽然打着静养的大旗,但这“弃后”的名头,严静思也算是坐实了。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她在这个世界走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而生死转折点,便是这皇庄。   皇庄的沉疴,是皇上的一块心病,对严静思来说,却是一剂能让她起死回生的灵药。而整肃皇庄,第一件事就是要清扫蛇虫鼠蚁。而清扫的总原则,就是谋定而后动。   “孰轻孰重我是省得的,你们勿需替我担心。”严静思呷了口茶,抬手示意康保下首入座,问道:“出宫前让你安排的事进行得如何?”   数日相处,康保也大略摸索出了娘娘如今的行事风格,摒弃繁沓的虚礼,不见外地承下娘娘的好意,回道:“娘娘放心,按您的吩咐,皇庄附近的二州七县都已派了可靠的人过去,消息会陆续传上来,奴才定不负所望。”   严静思点头,“你做事我是放心的。只一点,嘱咐外面的人行事小心一些,进展慢些不妨事,身家性命可要顾好了。切记,靠得住的人永远比差事精贵,我这里不时兴‘不成功便成仁’那套。达到目的的路不止一条,前提是人得活着才能走到。”   康保压抑着胸口翻涌的情绪,郑重回道:“奴才定会谨记于心。”   “好了,你也先下去歇歇吧,明儿开始有的你忙了。”   “那奴才就先告退了。”康保随即退出了花厅。   一天四次的汤药是严静思现在固定的每日任务。熬得黑漆漆的药汁味道刺鼻,口感更是苦得*,奈何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不如早死早超生。   因为手里这碗药,严静思觉得自己每天都要死上四个来回。   仰头,灌药,塞蜜饯。   三部曲完成后,严静思苦着脸靠向椅背,什么淡定自若,什么胸有成竹,什么荣辱不惊,统统都看不到了,只有一脸的劫后余生。   绀香的忍功比不上房里其他三人,憋得好好一张俏脸几乎变了形。   “想笑就笑吧,再憋着好端端一张脸都要变丑了。”   严静思一开口,其他三人倒是被绀香的模样给逗笑了。   “绀香,明儿康保到账房那边审账,你也跟着一道去见识见识。”   绀香虽然稳重不如挽月,细腻不如莺时,但对数字的敏感却是无人可及,广坤宫的进出账这两年都是她在一手操办。   “诺。”绀香乐哈哈应下。   “槐夏也跟着去。”严静思补充道:“你的任务是看好绀香。”   “诺。”槐夏没想到娘娘竟然派她到外间行走,既惊喜又唯恐办事不利辜负娘娘厚望而心生惴惴,忙看了眼一旁的绀香,郑重应道:“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会时刻跟随绀香姐姐的!”   绀香忍着哀嚎的冲动,耷拉着肩膀如同霜打后的茄子。   别看槐夏年纪小,可那股子执拗劲儿和一板一眼的行事做派,简直就是绀香的克星。若说绀香在广坤宫怕谁,除了主子,就数槐夏了。   挽月和莺时本还担心绀香心直口快,城府不深,在外面行走搞不好就要惹麻烦,现在听到主子安排槐夏跟着她,心里踏实下来的同时,免不了幸灾乐祸了一番。   槐夏小心翼翼打量着明显不欢喜的绀香,捏着手里的帕子搓啊搓,心里非常纠结:绀香姐姐好像还是很不喜欢我,怎么办怎么办......   除了兀自苦闷的绀香,屋子里其他三人都看出了槐夏的心思,可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作壁上观,其心之坏,可见一斑!   “明泉敢主动提出来让我审账,那么明儿给你们看的定然是平补好的明账。”用过晚膳,挽月带着莺时和绀香坐在靠窗的八仙桌前做女红,严静思歪在软榻上拿了本游记打发时间,在看到手法露拙的绀香不知第几次戳到手指头后着实不落忍,招招手将她叫过来给自己捶腿。这可是拨弄起算盘来翻飞灵巧的手指头,被针尖戳太可惜。   “你看账的时候不用在意计算收支是否平衡,只需学学人家的账目是如何做的,权当增长见识了。”严静思交代道。   “奴婢记下了。”   “好了,你们也都回去歇着吧,养足了精神,不出意外,明儿咱们还得接待一位重要访客。”   莺时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道:“槐夏那边应该煎好药了,奴婢这就去取来,娘娘您服过之后再歇息吧。”   严静思身形一顿,转过身看着莺时已经走到门口的背影咂了咂嘴,心里苦啊。   ☆、第5章 祖孙会面 严静思从几欲窒息的梦境中惊醒,除却胸口依然残存的沉闷感,梦的内容星点也记不得了。 “娘娘,梦魇了么?”当值的挽月听到动静穿过帐幔奔到床前,用帕子替她擦拭前额、脖间的薄汗。 “无妨,可能是换了新地方一时不适应,过两日就好了。”出了一身的汗,严静思睡意全无,由挽月伺候着洗了个澡,再回来时床榻上已经换了新的被褥。 虽然依旧没什么睡意,但想到今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严静思还是又躺回榻上,无事可做,便在脑内推演与那人见面后该如何应对,越想精神越是集中,哪里还有分毫睡意。 忽闻得外间传来低低推门声,而后是莺时压低的声音问道:“娘娘可还睡着?” 严静思起身下榻,撩开帐幔走了出来,冲着外间道:“进来吧。” 主子觉浅,歇息的时候不喜欢房内有人伺候,沐浴后伺候娘娘上榻躺好,挽月就退到了外间,想着让娘娘再睡一会儿,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莺时面带难色,来不及和挽月说明就急匆匆进了内室。 “娘娘,严府二管家派了人过来,说是有封急信要亲自呈交给您,还说事关夫人和二房存亡,请求即刻拜见。” 严静思神色一沉,“马上带他去前书房,我稍后就到。” 莺时应下后片刻不敢耽搁退了出去。 不过盏茶功夫,收拾妥当的严静思踏着夜色进了前书房。 来人身材瘦矮,身着夜行衣,面巾已经摘下,容貌平淡无奇,双眼却平静无波。 康保带着六名亲信环伺在侧,见到皇后推门而入愈发警惕地行礼问安。 来人并不认识严静思,但见到康保等人的动作就知道自己要找的正主就是她,于是也不上前,原地屈膝抱拳,竟行了个武将的大礼。 “末将京北细柳营千户孟阊,拜见皇后娘娘!” “孟千户免礼。” 严静思眼神示意,康保让六名护卫退到书房外面警戒,自己站到了皇后身前一侧。 孟阊并不在意康保的戒备,从怀里掏出密封好的书信呈上,“严二管家再三叮嘱末将,一定要将此信亲手交给娘娘,末将总算不负所托。” 康保上前接过信,当着屋里人的面将信拆开,确认无误后方才转呈到严静思手里。 康保对孟阊拱了拱手,“孟千户,还请见谅。” “职责所在,末将明白。” 严静思没有急着看信,看着孟阊,问道:“不知孟千户和严二管家有何渊源,此行可会给你招来麻烦?” “娘娘放心,末将寻了借口告假,定不会泄露行踪。”孟阊坦言道:“末将当年蒙严少将军仗义相救,许下倾命以报的诺言。今夫人遭难,严二管家无奈之下才寻到末将,信任相托,还请娘娘及早了解详情,早日助夫人脱困。” “多谢孟千户仗义相助,此恩此德,我会铭记于心,日后定不负相助!”严静思郑重道。 “若非少将军,末将早就没命了,而今能为娘娘和夫人略尽绵薄之力,方不负少将军当年的救命之恩。娘娘日后若有驱策,末将死生无畏!” 此时此刻,感念孟阊重恩重义的同时,严静思突然对那位严二管家心生佩服。一为他慧眼识人的眼力,二为他一箭三雕的心计。这个时候让孟阊出现在她面前,既让孟阊在恩人之至亲面前表明了诚意,又让“避宫而走”的她在困局中看到了助力,同时也将严府内的消息稳稳妥妥地传递了出来。 严静思很庆幸,严府中有这样一个人在帮助严二夫人,也就是这具身体的生身母亲,也是这世上与她最亲近之人。 灵魂虽易,但骨肉还血脉相连。拥有原主完整记忆的严静思两世加起来第一次感受到父母亲情,即使只存在于记忆的片段里,她也相信,只要某一日和严二夫人相见相聚,记忆就会再度具化为现实。 想要再见严二夫人的心蠢蠢欲动,严静思分不清是血脉的天性使然,还是她的灵魂对母爱的温暖的渴望。可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她就是一个完整的严静思,严二爷和严二夫人一子二女中唯一还尚存于世的血脉继承。 有她在,今后谁也别想再让母亲不痛快。即便是严家人,也不行! 孟阊婉拒了严静思让他稍事歇息的好意,匆匆告辞。康保先行一步,早让人帮他打点好了马匹和干粮。 书房内,严静思一目十行飞快阅读着书信,挽月和莺时陪侍在侧,只发觉主子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眼神阴鸷得极为骇人,侍奉主子身侧这么多年,她们从未见过她这般表情。 忽然,严静思猛然一挥手,桌上的茶盏应声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挽月和莺时,以及刚返回书房内的康保见状,齐齐跪地低呼:“娘娘息怒!” 严静思的视线从书信中抽离出来,发现自己的失控,很快按捺住心里升腾而上的怒气,“与你们无关,都起来吧。” “娘娘,恕奴才多嘴,可是夫人出了什么意外?”康保起身,问道。 严静思毫不掩饰眼里森森的寒意,随手将书信凑近身边的烛台,火苗攒动,雀跃着将单薄的纸张飞快吞噬。 “严侍郎执意要将他的庶长子过继到我父亲名下,传继我们二房的香火,甚至还要奏禀皇上,承袭我父亲定远侯的爵位。母亲坚决不同意,悲愤之下,一头撞上了长房院门口的影壁墙,好在身边的兰嬷嬷及时拉了母亲一把,母亲现在伤势不轻,但总算没有性命之忧。” 严静思嘴角忽的噙上一抹嗜血的笑意,问道:“来人可有消息?” “刚刚收到消息,严家的马车昨日入夜进的县城。”康保顿了顿,接着说道:“只是,这次来的不是严侍郎,而是阁老本人。” “哦?”严静思挑眉,“如此更好,我倒要看看,祖父他是个什么态度。” 看着盛怒至极而愈发沉敛的主子,挽月和莺时相视一眼,双双为即将到来的祖孙会面悬起了心。 前朝、后宫,本就互为依附互为荣辱,皇后娘娘本就圣宠不固,若是再和娘家生出龃龉嫌隙,那以后的日子恐怕就更加举步维艰了。 这个道理,严静思岂会不知。可有另一件事情,她更清楚。这也是她敢走出离宫这一步的最主要原因。 对会面的迫切,严阁老显然丝毫不输于严静思。这不,严家的马车昨晚才进的汤平县县城,今日早膳时间刚过,前院就有人来报,严阁老请见。 严静思早已整装以待,听到通禀后当即摆驾前院书房。 “老臣严端,拜见皇后娘娘!” 严阁老一身常服,却恭谨地行了个君臣大礼。屈膝时明显顿了一下,预料中的阻拦并没有出现,只得硬着头皮完成大礼。 严静思看着眼前的“祖父”,花白头发,长须髯,身形稍显消瘦,一身素锦常服,看似朴素,腰间的那方价值连城的镂空吉兽乌木挂佩却低调奢华地彰显了他的尊荣地位。 “阁老请起。”与严阁老不同,严静思今日却是凤袍凤冠的正装打扮。 严阁老应声而起,随侍在他身后的大管家严梁起身后上前搀扶着严阁老坐到了一侧。 “老臣今日前来,有些话想私下和娘娘说道说道,不知可否?”严阁老坐定后,看了看侍候在严静思身侧的挽月、莺时和康保等几个人,出声说道。 严静思微微一笑,挥手示意挽月几人退下。 严静思摩挲着捏在手里的温热茶盏,状似闲适地问道:“阁老不辞辛苦地从京城赶来皇庄,不知有什么话要私下里与本宫说。” 徐阁老此时终于发觉到严静思的反常。 私下里,她从来都是以严家女的身份自称,而今日却固称“本宫”。 徐阁老阴下脸,沉声中气十足道:“娘娘今日真是好大的威仪,奈何此处不是皇宫,稍显遗憾!” 严静思面不改色,淡淡看向坐在下首的严阁老,轻笑道:“在皇宫也好,不在皇宫也罢,本宫都是皇后。是皇后,就该有个皇后的样子,不是吗?祖父的训诫,本宫从未敢忘。” “难得皇后还认我这个祖父。”严阁老冷哼一声,正色道:“离宫之事事关重大,娘娘但凭自己的心意行事,可曾为严家想过因为你的任性之举而要承受的后果?你是否还当自己是严家人?!” “所以呢?”严静思嘴边的笑意渐次凉薄,“为了告诫我,或者说,为了惩罚我,您就放任长房过继一个妾生子到我父亲名下,还要让他承袭我父亲的爵位,逼得我母亲血溅长房门口?!” 严静思怒极大笑,“祖父您责问我是否还当自己是严家人,那么,我也想问祖父您一句,可还当我、当我娘,甚至我二房一家是严家人?!”   ☆、第6章 取舍之间   “娘娘这是什么意思?翻旧账?”严阁老脸色愈发难看,“严家走到今时今日,流洒的不仅是你们一房的血泪,享受严家荫蔽的其中也有娘娘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的道理娘娘难道不知?!”   “没错,为严家流血流泪的不仅仅我们一房,可是,没有哪房像我们这样断绝了香火,最后还落得被逼接受一个妾生子代继香火承继爵位的下场!”严静思直视严阁老的眼睛,目光灼灼如炬,脸色却阴冷如坠冰窖。   “昔年,我父兄征战北疆为国捐躯,这是他们选择的大义,我虽心痛他们的离去,却也深以他们为荣。然,父亲与哥哥尸骨未寒,姐姐的亲事突然生变,大伯母所谓的‘因缘巧合’迫使姐姐匆忙在热孝期内嫁入了宁王府。而孝期堪堪将满,大伯父又在祖母面前力争,执意将我嫁入安王府。皇上尚未封王时,痴心倾付徐家女,人尽皆知,而我严家,却在他困厄之际以正妻之位相挟,祖父可曾想过,我该如何自处?!”   “三王之乱平定,宁王牵连其中,姐姐自戕于天牢,若非我以当年救驾之功挟恩图报,为姐姐求得一寸葬身之地,怕是她在死后都不得入土为安。祖父您再清楚不过,宁王罪不及死,姐姐更不用死,可罪王之妻,出身严家,即便流放千里之外,皇上对严家难免心生嫌隙。我姐姐为何突然在牢中自戕,个中龃龉,难道祖父以为我心里就没有数吗?之所以吞针般隐忍,所为的,也不过是祖父您口中所说的俱荣俱损,毕竟,我还有母亲在这人世间。”   “可我的隐忍、我的退让又换来了什么?只有更大的耻辱,和更深重的伤害。”严静思眼底浮上血丝,咬牙沉声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连带着那些隐忍,那些求全,那些俱荣俱损的念头,统统都死在了过去。往后,我只求自己痛快,只求我母亲痛快。所以,祖父您之前与我提过的,让七妹进宫之事,今日我便给您答复:绝不可能。”   严阁老历经两朝,大风大浪中走过来自认何种场面都能稳得住心神,万没想到今日竟被自己的孙女打了个措手不及。甫进门时的愤怒此时已被震惊、羞愤、难堪以及深深的忧虑和不安所取代。不安的是,这些尘封之事究竟是谁告诉皇后的。忧虑的是,自以为牢牢掌控的人一经脱缰,将会给前路带来多少变数。长房长子作为严家下一任的家主,与皇后之间的嫌隙已无可修复,前途一时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饶是如此,有些努力严阁老还是硬着头皮也要试一试的。譬如,送严七娘入宫。   “送七丫头进宫,固宠只是目的之一,更重要的是你也多了一个可以倚信之人。”严阁老低头敛目,呷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道:“皇上现年已二十有七,膝下却只得两位公主,任是徐贵妃圣眷再浓,也抵不过无皇嗣为继的现实。七丫头自请入宫为你分忧,你们姐妹二人互相扶持,在后宫里也能走得更稳些。”   严阁老复又叹息道:“你父亲当年若能纳上一两房妾室,膝下多添三两男丁,你娘也不至像现在这般孤寂清冷。你大伯父做事是鲁莽了些,然初衷确是为你母亲、为你们一房的香火传继考虑,总不能让你父亲一脉自此在家谱上断了承继。至于这过继的人选,咱们总还有商量的余地,严家旁支也有不少优秀的儿郎。所谓多子多福,寻常百姓家如此,天家亦然。”   严静思唤挽月进来换了壶热茶。滚烫的茶汤斟进釉色青润的茶盏中,严静思不饮,只是将茶盏握在掌中,感受着不断升温的杯壁由暖转烫,熨烫着她的掌心,然后又由烫转暖转凉,再无法伤害她手掌分毫。   沉默就这么持续了一盏茶冷掉的时间。   严静思眼底的红丝消散,恢复清明适淡,平静地看着严阁老,道:“好,七妹入宫一事,本宫答应。不过,也请祖父应允,过继的人选由我和母亲挑选,旁人不得干涉。”   祖孙二人四目相对,最后,严阁老妥协,叹了口气,道:“就如此吧。”   自此,皇后怕是要与严家离心了!   严阁老思及此处,心底蓦地涌上一股悲凉无奈。皇后虽不得宠,然而在宫中稳坐后位,其中固然有严家在前朝的助力,可最重要的是,皇后于皇上有深厚的困厄之谊、救命之恩。皇上倾心徐贵妃甚重,可在即位后仍毫不犹豫地册立了皇后,信守当年与严家的承诺是其一,更根本的是,皇上重颜面与丹青铁笔,故而,皇后必须是严氏静思。   当然,也只能是严静思。若有朝一日后位悬空,皇上定会毫不犹豫扶徐贵妃为后。   严阁老深谙此道理,奈何长房勘不破,屡屡动作,为了保全长房,他不得不从旁善后,终还是与皇后走到了今日积重难返的地步。   如今再追究孰是孰非,已经全然无意义了。   院门口,严静思目送严阁老的软轿消失在视线所及,忽的眼前发黑,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失去意识前只朦胧感觉到自己被人扶住。   挽月关键时刻撑住了场面,当即让两个随行嬷嬷将皇后背进寝房,唤太医,封锁消息,一应动作忙而不乱。   严静思昏昏沉沉中觉得自己走过了炽烈的荒漠,趟过了冰冷的溪河,困乏至极却停不下脚步,直至力竭。   再度清醒过来时,室内已是烛影斑驳。   “娘娘,您醒了?”莺时趴伏在榻前,见主子终于醒来,忙低声唤了守在屏风外间的几人,挽月嘱咐槐夏赶紧去叫太医,落后一步进到内室,就看到绀香站在床边扯着帕子呜呜低泣。娘娘几番出事,着实吓到了她们。   “别怕,我没事。”一开口,嗓音沙哑得堪比破锣。   莺时将茶盏凑到她嘴边,伺候着她润了润嗓子,“娘娘您晕倒了,还发了高热,这会儿刚退热,还是再歇歇吧。”   严静思知道,自己这是气的。陈年旧事里的那些腌臜龌龊,都在她的记忆里清晰存在,她无法想象,原来的严静思是如何守着这些怨恨、不甘和无能为力在那后宫中忍着寂冷煎熬度日的。   哀莫大于心死,堕马之时,原本的严静思应该就是因为这样才放弃求生的念头吧?   紧捂着的伤口今日被揭开,脓疮剔除痛彻肌骨,却也意味着新生肌骨指日可待。   只是,严静思没想到,消化原主的情绪会如此艰难,盖因积怨太深啊。   好在总算是熬过来了!   严静思虽然现在体虚无力,手脚发软,但心情却格外轻松。人一放松,胃口也回来了,沈太医在屏风外面就听到皇后娘娘在跟丫头们要饭吃。   ☆、第7章 韬光养晦   诚如严静思自己所料,沈太医请过脉后,说她突然晕厥,一是急火攻心所致,二是旧伤尚未痊愈。除了继续服用现在的药方,沈太医又加开了一份,固气培元,滋养心肺。   挽月等人听到这样的结果喜忧参半,少刻不敢耽搁地按照沈太医的嘱咐,先伺候着娘娘用了一碗鸡片粥,然后又接连灌了两碗浓稠的药汁。   严静思咂了咂嘴,新增的药方中添加了一味甘草,量放得挺足,喝到嘴里苦甜苦甜的,味道极为*。   “娘娘,您再忍忍,身体早日养好了,这药就不用喝了。”挽月先一步堵住了严静思的嘴。   严静思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药效没有那么快发作,严静思本想看本书打发时间,却被挽月拦了下来,“娘娘,烛光下看书总是累眼,而且,您现在的身体也不宜伤神。若是无聊,不如跟奴婢们说说话儿吧。”   严静思想想也是,索性起身靠坐在床头,莺时取了个松软的靠枕塞到她背后。   “今儿您晕倒的事,奴婢虽然当即下了封口令,可终究是在院门口,不少庄里的人都看见了,想来这消息是瞒不住的。”挽月蹙眉说道。严阁老来时神色不愉,走时脸色更是难看,想来和娘娘的谈话是不欢而散。而阁老前脚刚走,后脚娘娘就晕倒,不用想也知道,外间的传言定要大肆渲染皇后与严家失和,甚至决裂,之类云云。   后宫之中,无论主子,还是奴才,惯常捧高踩低、趋炎附势,皇后娘娘在宫中不得圣宠,但好歹有严家在前朝的威望撑腰,虽背后里少不了被人嚼舌根,但明面上却没人敢苛待。可若是真和严家失了心,将来的日子恐怕要愈发艰难了,皇庄虽远离皇宫,幽僻清静,但总不能一直住在皇庄里吧?更何况,这皇庄里也不是那么让人自在。   这样的忧心,就连平素大大咧咧的绀香也想得到,更何况是挽月和莺时。   严静思当然知道她们的心思,打量了屋里最信任的四个人,视线最后定在了一脸坦然从容、不见丝毫愁色的槐夏身上,“槐夏,你怎的一点担心也没有?”   槐夏突然被点名,愣了一下,实话实说道:“有娘娘在,奴婢就什么也不怕。”   “你这马屁拍得,我甚是喜欢!”严静思哈哈大笑。   槐夏赧然,低声替自己辩解,“奴婢说的是心里的实话,并不是拍马屁......”   “你们啊,在心境上都该和槐夏学学。”严静思调整了一下坐姿,长舒口气,说道:“不出意外,我和阁老密谈失和后晕倒的消息这会儿已经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了。这也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挽月几人大感意外,不解其用意。   严静思欣赏了一下心腹们吃惊的表情,“其中用意,日后你们慢慢自会知晓。你们要做的只有两件,相信我,办好我交代的差事。这样就够了,剩下的尽管放宽心过日子。”   严静思说得笃定,挽月几人脸色转霁,吊着心也踏实下来。   翌日一早,明泉带着下属的四个官校前来给严静思请安。皇庄辖内,每个庄子设置一名管庄官校,官校下按照庄子规模设三至六人不等的庄头,庄头下设置十人左右的伴当。这些人由皇上委派,对皇庄进行“自行管业”,每年耕种经营所得的皇庄子粒和子粒银皆收归皇上的私库,由皇上自行支配。身为皇上的私人钱袋子,皇庄的管庄属官们享有很大的自主权,便于他们行事的同时,也滋长了他们的胆量和气焰。   譬如明泉。   恭而不敬,应而不从,摆明了是敷衍走过场。   然而不管实际如何,明泉的表面功夫做得还算差强人意,严静思顺水推舟,除却让康保带着绀香到账房审了审账,并无其他动作,竟然真的在皇庄里过上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为静养的悠闲日子。   “公公,方县丞那边又派人来催了,您看,这次咱们是不是先缓缓,待皇后娘娘回宫之后再继续?”东庄管庄官校吴达请示道。   明泉端坐在太师椅上,呷了口茶,薄唇噙上一抹无谓的嘲讽,“皇后娘娘在又如何,皇上那道管庄明诏不过是照拂皇后娘娘的颜面罢了,你还真当真了!再说,皇后娘娘这次来了皇庄,何时能回去还是个未知,难不成咱们要一直拖着?年中查账的日子说远不远,出了纰漏,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孰轻孰重,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公公教训的极是,那我稍后就去和方县丞商讨细情。”吴达忙应道。   明泉满意地嗯了一声,呷着茶慢悠悠补充了句:“告诉方知有,今年风头紧,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点关系,哪一样不使银子,所以啊,挂靠的‘便利银’得多加一成才行。”   “这......”吴达稍显犹疑,但观明公公颜色,心知此事已是定局,遂应道:“下官明白。”   明泉看着吴达匆匆而去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阴霾。据宫里传来的消息,皇上属意已久的均田令很快就能通过廷议,推行之日必不会远。他岂不知此时增加“便利银”会引起不满和非议,可账簿下的那些窟窿总要想办法填补上,否则年中盘账出了纰漏,那就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严静思这边握着管庄的诏书不作为,明泉乐见其成,省了应付周旋的心力,只交代下边的人好生伺候着内庄那位,要什么吃的用的一应捡好的供应。   严静思老老实实按顿吃药,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莺时更是换着法儿地给她补充营养,最后还是沈太医看不过去,嘱咐她可以适量增加运动。   如此猪一般的日子晃晃悠悠过了小半个月,严静思的身体基本康复,严家那边也送来了回信:二夫人身体已大好,不日即可动身前往法岩寺进香。   “挽月,准备一下,三日后咱们动身法岩寺。”   ☆、第8章 母女相见   法岩寺乃大宁三大名寺之一,坐落于皇庄西北约六十里外的云岩山。寺内梵宫林立,香客云集,缓步徜徉其中,苍松古柏间仿佛都萦绕着缕缕禅意。   严静思微服而来,并未惊动寺中任何人。轻车简从地在寺门外下车,随着香客们的脚步一路到正殿进香祈愿,并在偏殿中请了一盏长明灯,并未道明名字,只留了生辰八字。是原严后严静思的。   严二夫人郭氏以静养为名,几日前已抵达法岩寺,严静思寻到法岩寺专门为接待香客而设的客院,母女两人相见百感交集、垂泪执手的情形自不用提。   前一世里,她是母亲立身豪门的工具,是在父亲面前邀宠的砝码,更是母亲克制外室子们的武器。在她的意识里,亲情寡淡,有的只是利用、挟制和怨憎。   可在被严二夫人握住手的刹那,严静思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软软地撞了一下,胸膛中涌上的温热酸胀,陌生,却又让人眷恋不已。   委屈,来的突然而热烈。   这种任性的情绪,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滋生、生长,然后想要倾诉。   血缘的羁绊真是神奇,尽管摆在她们寡母孤儿面前的路并不坦途,但严静思更加有勇气、有动力去开拓,去绸缪。   母女二人皆满心委屈,但都将对方摆在自己前面,舍不得倾诉出来后惹得对方伤怀。彼此境况,两人都大致了解,感伤过后,便开始商议正事。   摆在眼前最关键的,便是二房过继子嗣一事。   郭氏出身泉州郭家长房,是郭大老爷的嫡幺女。郭家数代经营船运、商行,现与齐家、谢家、娄家并称为东南“大四象”,家资颇丰。   郭氏未出阁时颇受郭大老爷宠爱,近半数生意都交由她来打理,只可惜嫁与严二爷后深锁于后院,上面又有婆母和长嫂压制,一双点石成金之手就此被埋没。   幸而原来的严静思性子虽怯懦,但自小生长在郭氏身边,倒是将郭家的生意经学了个七七八八,且极有天资。严静思心里不免喟叹,巧合多了,便是命运使然。   郭氏见女儿盯着自己额头上包扎的伤口神色黯然,洒然一笑,道:“思儿莫忧,为娘心中还有你牵挂着,岂会真的寻死,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罢了。”   严静思一愣,继而恍然地瞪大眼睛,“娘,您和兰嬷嬷一早就商量好的?”   郭氏点了点头,眼神蓦地冷肃下来,咬牙道:“长房贪婪无德,厚颜无耻,老太太又偏心纵容,我也是逼于无奈,才出此下策。你祖父素来将严家的颜面和前程看的比什么都重,我就是要让他看清楚,长房若得逞,我就真敢撞死在他们院门口。届时逼死侯爷遗孀的消息一出,严家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郭氏冷哼了一声,眼底划过鱼死网破的决绝。这一次是试探,是警告,若长房得寸进尺,那下一次恐怕就是假戏真做了。   严静思握住郭氏的手,一时无语,心头如坠重石。   今次见到幺女,郭氏已敏锐察觉到她的转变。虽说对女儿之前稍显怯懦的性子有些忧虑,但今时今日亲眼目睹到她的转变,心里又难免伤怀。若非经历生死之痛,性情又岂会轻易改变?!   郭氏安慰地拍了拍严静思的手,声音沉稳而坚定,“世人皆畏死而向生,我们的出路,恰在于险中求存,死里求生。有时候,绝境,正是另一条生路的起端。”   严静思眼神一亮,“娘,您可是心中已有打算?”   郭氏从随身香囊内取出一方黄纸,上面笔迹工整地书写着一人的生辰八字。   “这是......”严静思心念微动,隐约猜出了大概。   郭氏待严静思看过后,反手将黄纸凑近香烛,点燃后扔进了香炉里化为灰烬。   “这是太原旁支中三族公家的长房嫡三子,他母亲因生他难产而亡,继母不慈,两个兄长年纪尚轻护不住他,三族公怜惜他们兄弟,辗转联系到我。我私下已见过这孩子两面,虽才六岁,但不骄不躁,伶俐自持,进退间虽露怯,但学得极快。”郭氏提及严牧南,眉眼间不掩满意之色。   “看来娘您很是中意这孩子。”   郭氏浅浅一笑,眼神中浮上隐隐的追思的感伤,“这孩子初初一看,和你大哥眉眼间有些许相似,但性情却是恰恰相反,你是没看到,小人儿看着乖顺,却鬼精灵得很,被带到京里跟我见面就猜到了个大概,安安静静地淌着眼泪求我过继他的哥哥们。”   郭氏说着说着不禁叹了口气。   “娘,您可是有意成全牧南?”严静思明眸微眯,问道。既然母亲看重那孩子,那么她们很快就会是一家人,严静思不介意将他纳入自己的保护地盘内。   脸皮已经撕开,过继一个和过继三个并无区别。但郭氏还是摇了摇头,“三族公曾与我明说,对于牧南的两个兄长,他自有安排,我估摸着,三族公是要亲自教养着以备接管家业。”   既是如此,那就不能强人所难了。   “娘,您也不用为难,其中缘由您就悉数分析给牧南听,那两个孩子在太原府的日子虽会有些曲折,但有三族公扶持栽培,前途总是宽的,牧南得知当能参透其中得失厉害。”   郭氏看着女儿澄澈的眉眼,心中既宽慰又酸楚,目光愈发柔和亲近,“娘在府中有兰嬷嬷和二管家他们在,日后还有牧南,你尽管做你想做的,不用替为娘担心。若有为娘能帮的上忙的,尽管开口,尤其是银钱方面,你外公和舅舅们几次在家书中提及,叮嘱我转告与你。”   严静思心头暖意融融,嘴角噙笑点了点头,“娘,我身边也有信得过的人,您不用为我挂心。”   母亲在此时提及外祖家,显然对她皇庄之行有更深一层的参透,只不过两人默契,并未挑明而已。   远离宫闱,严静思虽说有一定的自由,但总不好太过僭越,母女俩秉烛夜谈,将将睡了一个半时辰,天色就亮了。陪着郭氏用了顿斋饭,严静思依依不舍告别了郭氏,赶回皇庄。   五日后,宁帝应严后奏请,私下召见严阁老。   再五日,严阁老召开族会,将太原府严家三门子弟严牧南正式过继到长门严二爷名下,更改过族谱、拜过祠堂后,户籍等一应身份凭证很快就办妥了。翌日,严牧南由三族公和两位兄长陪着正式踏入了京城严家的大门,成为当朝皇后严静思的亲弟弟。   “娘娘,福公公差人送来消息,说是小侯爷的加封礼就定在下月中,咱们是不是要准备回京了?”挽月掌握着手上的力度给娘娘按摩肩颈。   严静思舒服地叹了口气,“除了加封礼上要穿的朝服,简单收拾些替换衣物即可,不日我们就会回来。”   严静思想了想,让槐夏将康保唤了来,又让莺时将自己私库的明细册子拿来,主仆几人开始商量送给未来弟弟的贺礼。   划来划去,最后,严静思几乎将大半个私库都划给了那位未来的侯爷弟弟。重视程度,康保等人心中登时明了,也知道了日后对待国舅爷该有的态度。   “我这个姐姐,还是太穷了啊。”严静思看着绀香整理出来的礼单,叹了口气,转而眼中璀璨流转,轻快笑道:“不过好在我有先见之明,讨了份大礼备着!”   ☆、第9章 横生变故   尽管是过继,严牧南却是大宁朝名正言顺的小国舅爷。宁帝下诏,严牧南袭定远侯爵,三代世袭罔替。另,御赐定远侯府,袭爵礼礼成后即可迁居入住。   旨意越过内阁,由皇上亲颁,司礼监传读。严阁老率领严家众人跪在中庭领旨,久久无力起身,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司礼监秉笔太监明骅微微倾身,含笑道:“阁老,领旨谢恩吧。”   严阁老如梦初醒,忙叩首领旨。   明骅婉拒了严阁老的留膳,无视严家众人,单单与郭氏和严牧南打了招呼后便动身回了宫。   严阁老看着长子一房人眼里的怨怼和不忿,心中略为疲惫地叹了口气。皇上此举,其中颇有深意,细究起来,严阁老不仅心生一股寒意。   难道......   严阁老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心有顿悟。   皇后娘娘伤后的种种举动,他本以为是经历过生死后的性情大变,如今想来,未尝不是她事先得知了某些内情。   思及此处,严阁老心中寒意更甚,打定主意要在袭爵礼后再见皇后娘娘一面。   京北皇庄。   “娘娘,宫里传来消息,皇上就寝时不慎从床榻上跌落,至今晕迷未醒,太医院束手无策,群臣惶然,请您尽速回宫!”康保一得到消息火速禀报到严静思跟前。   明泉等人紧随其后,求见皇后。   严静思因着突如其来的消息愣怔了片刻,很快收回心神,安排康保、挽月等人准备马上动身,启程回宫!   幸而因着严牧南的袭爵礼,挽月等人提前拾掇了箱笼,眼下突然日程提前,也没那么手忙脚乱。   与来时的悠闲缓行截然不同,马车一路疾奔、日夜兼程,不到两日,马车就驶进了京城。   严静思强忍了一路,刚进广坤宫就吐了出来。   挽月几人险些乱了手脚。   “无妨,顶着这脸色去探望皇上也算应景。”严静思摆摆手,安抚几个神色有些慌乱的丫头,“不要慌张,谨言慎行即可,一切待我见过皇上之后再做考量。”   广坤宫的宫门再打开时,严静思身边的几人,越发的内敛沉稳。   现今的大宁后宫,太后已故逝数年,辈长的只有几位太妃娘娘,也都闭宫清修,除却年终祭祀这类大典,平素极少露面。宫中地位最高的当属皇后无疑,即使掌宫实权旁落、徒有虚名。   轿辇行往乾宁宫,一路畅通无阻。   福海得知消息已在宫门口候着,见到皇后被扶着从轿辇中下来,脸色苍白着,忙急行几步迎上前。   严静思捕捉到福海眼中的激动和释然,心里顿时浮上浓浓的不解和诧异。什么时候开始,福海对自己这个皇后这般倚重了?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跪在寝殿外的各宫嫔妃见严后缓步行来,忙纷纷恭敬施礼问安。   严静思看着跪在人前粉黛未施形容憔悴的徐素卿,又瞟了眼紧闭的殿门,道:“免礼吧。”   皇上最宠爱的贵妃竟然被拒之门外,这是什么情况?   严静思看向身旁的福海,眼神问道。   福海躬身做了个引导的手势,恭敬道:“皇后娘娘,何掌院和数位太医正在殿内为皇上会诊,涉及用药深浅,具体还需请示娘娘定夺。”   严静思恍然,原来是给皇上用药不知深浅,要扯自己当大旗用啊。   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了根蜡,严静思点了点头,“那就赶紧进去吧。”   严静思话音方落,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打开,仿佛一张巨兽的嘴,前路吉凶未卜。   东暖阁内,何掌院一行人见到严静思如见救星,当即跪下问礼请安,三呼千岁。更有情绪激动者,眼角都泛了红。   严静思简直受宠若惊,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人缘何时已经增进到如此地步?   不得其解,严静思索性受之,然后详细询问了宁帝的病情。   这一问可好,不解的地方更多了。   宁帝是从徐贵妃的床榻上摔下来的。床榻并不高,坏就坏在床榻下方放置了一方脚榻,宁帝摔落时脑袋正好磕在了脚榻的一角上。外观上看并不严重,伤处只隆肿了鸽子蛋大小的一块,红都没见,可不知怎的,人就是昏迷不醒,且生命迹象日益微弱,几次险些探不到脉息。何掌院带着太医院一众太医日夜值守在东暖阁,会诊了一次又一次,至今也没研究出有效的对策。   严静思竭力无视何掌院等人如见救星的热烈眼神,由福海引着进了寝殿内室。   “娘娘,皇上在两日前曾短暂醒过来一次。”福海在转过屏风时低声向皇后禀报道:“是皇上吩咐老奴请娘娘您速速回宫,主持大局!”   严静思脚步一顿,福海的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   摒退挽月和康保,严静思只身随着福海走近龙床。   床榻上的宁帝,身上盖着龙纹锦被,胸口微微起伏,脸色憔悴苍弱,神情很是怪异,两道剑眉紧蹙,仿佛陷在噩梦中挣扎却无法脱身。   严静思坐在床榻边,鬼使神差地去握宁帝的手。手掌微握成拳,手指发凉,掌心一层细密的冷汗。   “皇上醒时可还有其他交代。”严静思问道。   福海躬身回道:“皇上只清醒了一小会儿,除却请您回来,还嘱咐奴才转告娘娘,务必小心贵妃和成王。”   这耍的又是什么幺蛾子?!   严静思参不透宁帝的用意,心里叹了口气,“端盆温水过来吧。”   “还是奴才来吧。”福海道。   严静思挥了挥手,“还是我来吧。你去外面守着,就说是本宫的旨意,除太医外,其余人等,各回各宫,不得擅出,违者以冲撞圣驾之罪严惩不贷。”   “诺!”福海多日来第一次重重松了口气,压在头顶的大山仿佛顷刻间被移走。   被移到哪里去了?   当然是落到严静思肩上了。   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麻烦天上来。   严静思拧了条帕子给宁帝擦拭脸和脖颈,很不客气地掰开他的手掌里里外外擦了一遍,一边擦一边忍不住念叨:“跟徐贵妃相亲相爱狂撒狗粮的是你,摔一跤就翻脸不认人的也是你,人常说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还真是诚不欺人。但可是啊,你要翻脸就自己翻好了,怎么就非得拉我当垫背呢。我之前呢,不顾名声发了次飚,纯粹无奈之下的应急之举,你倒好,摆明了是要让我坐实了母老虎的名声,心眼可真够坏的......”   沉浸在碎碎念中的严静思只顾着搓宁帝的手指头,没办法,身为手控,对这种骨节均匀、手指修长的美手最没抵抗力了。   火舌翻腾间,死神携着令人窒息的炙热杀将而来,鼻端甚至可以嗅到肉-体被烧焦的味道。   宁帝只觉身体一沉,从紧缚的深沉噩梦中堕出,心跳失衡、呼吸失控。蓦地,脖颈间力道均匀地温热划过,渐渐让他找回了无法控制的思绪。   擦拭的力度很舒服,碎碎的念叨听起来也不让人心烦,宁帝闭着眼睛动了动眼珠子,想到自己现今的处境,做了个很不厚道的决定:继续装昏迷。   “禀皇后娘娘,各宫嫔妃都回去了,只有徐贵妃......还在殿门外跪着,说是只求在最近的地方陪着皇上。”福海蹑手蹑脚返回室内,轻声禀道。   严静思手上的动作一顿,很快又恢复原态,继续擦拭宁帝的手臂,淡淡道:“既然贵妃如此有心,那便让她继续跪着吧。你出去就说,皇上伤情危旦,委实不可打扰。然,皇上素来倾心贵妃,有她在门外陪着,相信皇上定能感应到她的真心,早日苏醒过来。”   福海应声退下,不出半柱香时间,整个后宫都知道了徐贵妃被皇后娘娘反将一军的消息。   果然,翌日宫禁时间一过,徐尚书就联合一众言官上了参劾严后的折子。其间洋洋洒洒列举了十数条过失,剑指严后恃权而骄、有失母仪之德,且多年无所出,不足以胜任皇后之位。   废后之心,昭昭若揭!   严静思驳回了严阁老的求见,直接下了道懿旨到徐尚书府上,其中大意:等你女儿有个一男半女再来和本宫提什么无所出!另,本宫是否有德母仪天下,只有皇上说的算,你一个区区的工部尚书,费什么话!   接到懿旨的徐尚书彻夜未眠,倾尽毕生词汇写了份力透纸背的谏言废后的请愿折子。然而,肯明确附议的同僚却比预想中的少了许多。更重要的是,这份折子递上来就淹没在了御书房厚厚的奏折堆里。   “好个严静思,没想到她竟然隐藏如此之深!”徐尚书遥望皇宫的方向,眼底浮上不加掩饰的狠戾与杀意,“去,回禀王爷,是行动的时候了。”   ☆、第10章 殿前风波   “娘娘,龙鳞卫急报,成王在京郊别庄的府兵似有异动。”福海走上近前,放低声音禀报道,话音微微带着颤意。   严静思神色一凛,念头忽的一动,问道:“徐贵妃还在外头跪着?”   “是,还跪着呢,这都两天一夜了,奴才劝了数次也无果。”   严静思偏过头,仔细打量着龙床上躺的安稳的宁帝,叹了口气,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幽幽道:“皇上,下面的事儿搞不好要涉及到您心系之人,臣妾意有不平,出手恐怕不知轻重,所以,还是您亲自来吧。”   福海听闻这话猛地一震,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床榻上的人。   但见前一刻还深陷昏迷中的人,此刻竟悠悠睁开了眼睛。   “皇后真的是心细如尘。”宁帝久未出声,乍一开口嗓音嘶哑如破锣。   这种滋味严静思深有体会,将手里一早倒好的茶递了上去。   宁帝很不客气,直接就着严静思的手三两口将茶盏喝了个精光。   严静思挑了挑眉,心里暗忖:这宁帝,和印象中的相比,有些不大对劲啊?   然而,好奇害死猫的道理严静思还是懂的。千万不要对一个人感兴趣,如果你不想和他深入打交道的话。   “皇上过誉。不过是昨晚何掌院为皇上施针的时候臣妾偶然间见到您的指尖动了一下。”严静思福身施礼,“皇上洪福齐天,此等小伤定能逢凶化吉。不过,还是让何掌院再仔细瞧瞧更为稳妥,毕竟皇上一人安危身系天下万民福祉,马虎不得。”   宁帝嘴角牵出一抹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嘲讽,但还是挥了挥手,“福海,传太医吧。”   严静思连着两日来紧绷着的心弦终于得以放松,又喂着宁帝喝了一盏茶。   宁帝看着严后近在咫尺的恬淡容貌,心中浮上一阵暖意,转瞬又被复杂的心绪取代。   严静思不想细究宁帝眼神里的复杂,一盏茶刚尽,恰好福海引着何掌院走了进来。严静思站起身,自动让出床边的位置。   何掌院慎而细致地检查了一番,抹去心头隐隐的猜测,起身行礼道:“皇上洪福,现下醒过来就无大碍了,只需再服用两剂固气培元的药即可。”   宁帝摆了摆手,福海领会其意,跟着何掌院亲自去取药、煎药。   对着昏迷的宁帝,严静思尚能自若相处,可对着清醒着的宁帝,尤其是只有他们两人独处,只剩下相对无言的尴尬。幸而宁帝虽然人清醒了,精神还有些不济,没寒暄上两句,就被严静思劝着又睡了过去。   福海端着汤药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皇后坐在床榻边看着皇上的脸微微出神。   察觉到轻微的脚步声,严静思回过神,浅眠的宁帝也睁开了眼睛。   严静思本想让出位置,方便福海稍后伺候宁帝用药,没想到这倒霉催的皇上竟然醒了,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意思不言而喻。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严静思心中默念着,待福海扶着宁帝坐靠起来后,稍稍挽起袖子一勺勺喂药。   生命中每一个过客都有特定的角色智能,严静思觉着,宁帝存在的意义,对自己来说就是个讨债的!   诚意也表示到位了,人也醒了,药也吃了,严静思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施礼拜别宁帝,毫不拖泥带水地退出了寝殿内室。   挽月和康保等人始终候在暖阁外,见自家主子眼地泛红脚步虚浮地被福海送出来,忙迎了上去将人接过来。   “何掌院已在广坤宫候着,皇后娘娘请慢走。”福海躬身,毕恭毕敬道。   “福公公有心,本宫就先回去了,皇上这边还得你警醒着伺候。”严静思念头转了转,补充道:“如若皇上没有特别的交代,那一切还是按着本宫之前的话来做,任何人不得擅入,扰了皇上静养。福公公数日不得歇眼,康保就先留在公公这边差遣吧,若是有事,可让康保随时来知会于我。”   福海老怀感激,“奴才谢皇后娘娘体恤!”   “罢了,都是为了皇上。”严静思摆了摆手,被几个丫头簇拥着出了寝殿。   沉重的殿门在门轴的吱咯声中缓缓打开,突然进入视野的明媚光线刺得严静思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待眼睛适应了光照后,门口青砖地上跪着的徐贵妃赫然映入眼帘。   与两日前那一见相比,素衣净颜我见犹怜的徐贵妃已然如膏肓之末的病人般脸色颓然,娇弱瘦削的身子也因为久跪而摇摇欲坠。   “请皇后娘娘开恩,臣妾只求能见皇上一面!”徐贵妃艰难地向前膝行两步,额头触地,频频叩首道。   此情此景,任谁人看在眼里,都要以为是皇后仗着身份强行阻拦了徐贵妃与皇上见面。   挽月和莺时当即蹙起了眉头。徐贵妃此时越是做小伏低,越是能坐实皇后娘娘的“恶名”。   严静思却神色不变,淡淡扫了眼苦苦哀求的徐贵妃,道:“徐贵妃,你这是何意?本宫早让福海传了口令,后宫诸人各回各宫,非令不得擅出,违者以冲撞圣驾的大不敬之罪严惩不贷。你现在是在挑战本宫的威信吗?”   徐贵妃身形一顿,转而愈发卑微地触地叩首,口中连连道:“娘娘恕罪,臣妾只是担忧皇上安危心切,求娘娘念在臣妾诚心一片的份上,让臣妾见皇上一面吧!”   “求皇后娘娘开恩,让贵妃娘娘见皇上一面吧!”   ......   一时间,徐贵妃随行的一众宫婢侍从皆纷纷叩首,为主子求情。   严静思站在殿门外的石阶上,看看跪在脚下的人群,再看看远处急行而来渐行渐近的人影,别有深意地弯了弯嘴角,抬手拦住了后赶过来的康保。   “娘娘......”康保欲言,却因严静思的示意及时打住。   “稍安勿躁。”严静思低声道:“左右有那位在,咱们只安心做回出头鸟即可。”   严静思话音刚落没多会儿,远远走来的一行人就到了近前,竟是一队御林军,走在人前的赫然是工部尚书徐劼,和御林军副指挥使曹冼。   “徐尚书,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伙同御林军逼宫不成?!”严静思凛然喝道。   徐劼老脸一横,冷眉应道:“恕老臣直言,别有用心的恐怕是皇后娘娘您!”   “娘娘?娘娘?!”忽的,一旁传来宫女望春惊慌的呼叫声,“不好了,贵妃娘娘晕倒了!”   徐尚书横眉一抖,斥道:“嚎什么嚎,还不讲娘娘抬回宫传太医!”   严静思冷哼一声,幽幽道:“徐尚书好大的官威,竟敢当着本宫的面染指后宫之事,不觉得手伸的太长了吗?还口口声声说本宫别有用心,当真贼喊捉贼!”   徐劼脸色一凝,拱手施礼,道:“刚刚是老臣一时心急,乱了礼法,还请娘娘恕罪。不过,若娘娘想证明自身清白,还请老臣等进殿探望皇上。”   “不行。”严静思斩钉截铁道:“皇上有令,除了本宫与福海,其余人等一律不得入内,违者以大不敬之罪论处。”   “一派胡言!”徐劼愤然道:“皇上昏迷多日,垂垂不醒,怎会下此口谕?!皇后娘娘,您应该知道,假传圣令该当何罪!”   “就算皇后假传圣令,为的也是防备尔等狼子野心!”人群后蓦地传来一声厉喝,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另一队御林军簇拥着一行人急促而来,为首的是吏部侍郎严通等人。   严静思眼底浮上一抹冷清。   “严通,你要造反不成?!”徐劼怒视严通及他身后的一队意料之外的御林军,大声喝道。   严通讪讪一笑,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徐劼身后的列队,嘲讽道:“徐尚书,威逼皇后、意图闯宫的人是你吧?本官可是前来护驾的!来人,把他们统统给我围起来!”   “罗通,你少含血喷人!”徐劼心下一凛,按计划,成王本该控制住了宫门,严通是怎么带着一路御林军闯进来的?   两路御林军登时呈剑拔弩张之势。   严静思叹了口气,握紧了康保之前私下塞给她的半块符牌,扬声喝道:“龙鳞卫听令,合围!”   “得令!”   “得令!”   两道复命声破空而出,还未等殿前众人反应过来,两队荷甲持刀、脸覆银面具的矫健身影闪身而出,顷刻间就将殿阶下的众人统统围住。第二梯队紧随其后,手中的□□森森然齐瞄向阵中诸人。   徐劼、严通诸人登时大骇,脸色苍白如纸。   龙鳞卫非皇命不奉。   现今龙鳞卫出现在此,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皇上真的已然醒了。   “皇上初醒,精神尚有不济,尔等身为臣工,不思为君分忧,反倒上赶着给皇上添堵,是见不得皇上好了是吗?!”严静思冷冷看着跪在阵中的诸人,道:“来人,将几位大人请到诏狱喝喝茶,好生款带着,待皇上身体恢复后再做定夺。”   ☆、第11章 重返皇庄   “得令!”   数名高壮的军汉应声出列,不待徐尚书等人挣扎,就拎小鸡似的将人统统拎了下去。   严静思看着歪倒在一旁,不用传唤太医就自己醒了过来的徐贵妃,不甚耐心道:“徐贵妃公然抗旨,理当严惩,然念在一片诚心惦念皇上的份上,就从轻处罚,即刻回咸福宫禁足思过吧,何时解除禁足,但听皇上的吩咐。”   两相比较,徐贵妃的惩罚简直是格外宽厚。   徐贵妃忙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叩礼谢恩,速速退离乾宁宫,踏进咸福宫时,主仆俱沁了一身的冷汗,心生死里逃生之感。   想到当着自己的面被带往诏狱的父亲,徐贵妃双眸浮上氤氲水汽,玲珑贝齿几将下唇咬破。   无心去想徐贵妃该要如何血洗今日的大辱,严静思将手里那半块调动龙鳞卫的符牌退回到康保手里,叮嘱他原璧归赵,自己火速奔回广坤宫。这皇上,看着面皮嫩,其实一肚子黑墨水,太会给人挖坑了,还是速速回皇庄比较好。   仿佛是老天爷听到了严静思的愿望,特别垂青于她。翌日,皇上清醒的消息传遍后宫前朝,除却窝在诏狱的犄角旮旯里画圈圈的几人,满朝臣工皆上了贺表。   严静思应召到乾宁宫陪着宁帝喝了两次药,相对两无言的尴尬在宁帝没话找话的俗套问题和严静思干巴巴的回答中一来一往消减了不少。   成婚多年,帝后关系能冷到这种份上也是挺不容易的,足可见宁帝的不用心和原严后的“无敌忍功”。严静思甚至忍不住猜想,自己现在这副身体该不会还是个处吧?想想好恶寒。   幸而他们夫妻关系虽不和谐,但现下有着共同的利益联系。以皇庄整肃的话题做切入点,两人的对话终于渐入佳境。   严静思观宁帝脸色,斟酌着该如何提出重返皇庄,没料到宁帝反而主动提出。   宁帝伤得突来,来势凶猛,然痊愈得也快,不到小半月时间,已然恢复如初。可徐劼、严通等人在诏狱蹲了半个月,既没被提审,也没有被释放的迹象,仿佛被宁帝遗忘了一般。   就这样,严牧南的袭爵礼如期而至。   帝后亲临袭爵礼现场,宁帝更是亲手为严牧南束上了象征侯爵身份的玉冠,荣耀可见一斑。   严阁老坐在下首位,看着眼前的情景,再想想犹在诏狱中羁押的长子,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常言道,一步错,步步错。只盼着能够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到无可转圜的地步。   但愿吧。   严阁老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寻思着找个机会再与皇后娘娘恳谈一次,奈何严静思片刻未曾多留,只与母亲、侯爷弟弟小谈了一会儿就随着圣驾一同离开了。翌日,宫中传来消息,皇后伤病未愈,重返皇庄静养。   三日后,严牧南遵照圣谕,携郭氏迁二房上下搬入御赐定远侯府,从此,府中下人皆尊称郭氏为太夫人。   严静思返回皇庄不久就收到了严牧南的家书。笔迹显然还很稚嫩,但字正型端,已初具锋芒。   家书大致三部分内容,其一,已顺利迁入定远侯府,请她勿念;其二,凤体安康阖家牵挂,万务保重;其三,牧南已被鸿儒齐先生看中,收为关门弟子,不日将行拜师礼。   家书末尾,还提到严阁老将严二管家一家人的身契转给了郭氏。   严静思反复将家书看了两遍,摩挲着下颌浅浅笑着,笑意直达眼底。   重活过来这么久,顶数这封家书让人最开怀。   将三张信纸整齐地叠好放回封信,递给一旁的莺时,严静思特别嘱咐道:“找个匣子装好了。”   莺时应下,书房的间隔架上正好还有几个空着的紫檀木方匣,放小侯爷的家书最合适不过。   “咱们这位小侯爷可真了不得,竟然能入得齐先生的眼,娘娘,奴婢听说,长房的两位少爷这些年一直想方设法地想要拜入齐先生门下,可最后都被拒了回来。”挽月同莺时、绀香一样,是跟着严静思陪嫁入宫的,对严家的事自然熟稔,只是挽月素来沉稳内敛,还真是极少看到她这般幸灾乐祸的时候,可见心中对严家长房是多么的不喜。   严静思笑意更深,“母亲的眼光总是错不了的,牧南是个好孩子,我只是担心他思虑太深,反而束缚住了手脚。”   挽月给严静思续了盏茶,心里喟叹,别人家是担心孩子不够用功读书,娘娘这可好,反倒是担心小侯爷太过用功了,真真是奢侈的烦恼。   严静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忍不住轻笑出声,放下茶盏让她们备好笔墨,亲自写回信。严静思本就写的一手好毛笔字,加上这些日子闲来无事就翻看原主看过的书籍,对备注的字迹熟稔于心,练字的时候又刻意在模仿原笔迹的基础上融入自己的习惯练习,经日下来颇有成效,既有原主笔迹的影子,又兼顾了自己的书写习惯,不至于让人觉得突兀。   不出意外,严静思将会在皇庄住上相对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严静思在家书中提及,她会禀明皇上,邀郭氏和牧南来皇庄小住。   给郭氏的家书中,她还特别单独写了一份给严阁老的夹杂其中,让郭氏转交。眼下时刻,她是不愿、也不便再与严阁老会面,免得打乱自己的计划。   家书送出,严静思在皇庄的休闲日子再度恢复如初,每日喝喝茶,赏赏花,顺带着指导槐夏等小丫头在内院开辟出几畦菜地种种菜,恬淡舒心,神仙一般的日子。   美中不足的是,这次回来,明泉的态度明显逢迎了许多,隔三差五就要上门来请安,与之前相比,简直让人受宠若惊。   “娘娘调用龙鳞卫的消息定然已经传到明泉耳朵里了,故而才这般作态。”康保道。   严静思自然不会在意明泉的亲疏远近,只是有另一层担忧,“这样会不会影响他那边的动作?”   “明泉这人,当年在司礼监时就好贪,这些年在皇庄独掌大权,胃口养得更是大了,无事都要咬上两口,更何况现今有着大窟窿待堵,没有什么事能拦住他的手。”   “如此便好,那咱们就静待皇上的诏令吧。”严静思抬眼看向窗外花圃里新开辟出来的一畦菜田。青苗初萌,稚嫩脆弱,天上阴云团聚,眼看着就将是一场大雨,不知多少幼苗会在这场雨中被摧毁。然京城累旱月余,亟待一场透彻的大雨滋润。   宁帝即将下诏颁行的《归田法》便有如这一场大雨,来的恰如其时,却又必须牺牲掉一部分百姓的利益。   严静思本无忧国忧民之心,只不过深谙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宁帝有宁帝必须要面对的取舍,而她,也有自己承继这个身份后该担负的责任和义务。   ☆、第12章 风雨欲来   景安四年,注定了要在大宁历史上书写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孟夏刚至,宁帝就接连颁布了《青苗法》《均田法》两道法案,举朝震惊。   《青苗法》在前朝新平法案的基础上,不仅将利息从半年二分调整为年一分,更将可借贷的范围从单纯的中下等农民扩大到手工业者,另外,还在精简借贷手续的同时,加重了经办官员贪墨的惩处力度。   《均田法》让中下农手里有田可种,《青苗法》的官府小额借款又可以保证中下农有钱种田,再配合整肃官吏,清整充实官府手里实际可支配的授田数,着实是一记漂亮的组合拳。   严静思看着刚拿到手的邸报,想象着朝堂上的宁帝要怎么面对为士族门阀、豪强大族这一阶层利益代言的朝臣们的劝谏阻拦。   诚如严静思所料,自从大朝会上宁帝当廷公布颁行这两套法案后,接连三天,求见的大臣几乎要将御书房的门槛踩破了。苦口婆心者有之,数典直谏者有之,口口声声要撞柱子血谏的亦有之。宁帝一反往昔温文和善的风格,态度极为强势:两套法案必须执行,配合的什么都好说,不配合而横加阻拦的,一律丢到诏狱去!   于是,短短几日,诏狱中的徐尚书、严侍郎就多了十数个被丢进来作伴的同僚。   “阁老,您倒是表个态啊?!”值房内,吏部尚书陈寿面露焦躁之色,说道。   宁帝继位后,大幅度调整了薪俸体制。大宁的官员,除了每月的俸禄,另有职分田,一品给田五顷,每品以五十亩为差,至九品为一顷。此外,各司衙门又有公廉田,收入的子粒银皆归本司衙门公用。   不得不说,进入宁帝掌权时期,大宁官员的薪俸待遇是相当不错的。然人心不足,放眼朝堂,莫说本族、本家,单是个人的职分田、所属衙门的公廉田,有几个是没有侵占中下农田地的?!《青苗法》《均田法》一实行,对大多数的官员来说,轻则割肉流血,重则伤筋动骨,甚至危及性命。   皇上三番两次越过内阁颁发诏令,摆明了对内阁心有不满。严阁老回想之前皇上在御书房的雷霆之怒,不由得心生惧意,同时也伴生疲态。   户部尚书林远却是宁帝新政的支持派。大宁的土地兼并情况日益严峻,大量衍生流民的同时,也严重影响了朝廷在农田税这一块的收入。   朝廷每年税收约四千万两白银,正常情况下,农田税几乎占半数比重,可最近几年,收缴上来的农田税却连年递减,为了保持财政收入与往年持平,不得不加重了商业税的征收比重。   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林远等人数度上奏提出异议,奈何都被压了下来。皇上这两道法案一旦执行下去,无疑将大大有利于帮助中小农摆脱豪强大族的盘剥与控制,并在稳定增加农田税的同时,有效改善土地兼并的情况,盘活财政收入的良性增长。   这一切,都是林远这个掌管国家钱袋子的户部尚书乐于见到的。奈何新法案触及太多人的利益,他也不好高调扬言支持,只能在别人提出异议时保持沉默。   内阁目前成员五人,首辅严阁老、工部尚书徐劼、吏部尚书陈寿、户部尚书林远,以及兵部尚书符崇岳。   徐劼还在蹲在诏狱里画圈圈,林远和符崇岳沉默不语。严阁老看着只有陈寿一人跳脚蹦跶,无声叹了口气。看来还是低估了皇上的手段和心计,就是不知为今天的局面绸缪了多久。   “新法案的推行,看皇上的态度,是势在必行。陈尚书稍安勿躁,咱们还是商量商量,该如何辅佐皇上吧。”严阁老表态道。   新一批入宫秀女的名册还捏在皇上的手里,不日就要公布,严七娘的名字就在首列。严阁老一想到上次与皇后娘娘见面后的不欢而散,心里就一阵阵忧闷。与皇后的关系有些罅隙,就更不能再失了帝心,否则严家的处境就会更加堪忧。   内阁态度支持大于反对,陈寿无法,只得闷闷离开,想要探望一下徐尚书,共同商讨对策,奈何人还没到诏狱门口,就被当时守卫的两个重甲彪形大汉给煞退了脚步。   严阁老拖着日感沉重的脚步回了府邸,刚进内院,远远就听到了长房媳妇刘氏的哭声。   严阁老闻声就忍不住头疼,抬腿就要往外走,却被眼尖嘴快的桂嬷嬷看到,扬声通报了出来。   桂嬷嬷的声音还未落,严母就带着一众人迎了出来,捏着帕子双眼赤红的刘氏赫然在侧。   “爹,求您快救救大爷吧!”甫一进内堂,刘氏就扑通一声跪在严阁老面前,哀声啜泣道:“杳无音信地在诏狱关了半个多月了,再这样下去,大爷怎么吃得消?!爹,看在大爷为家里殚精竭虑的份上,您跟皇上求求情,放了大爷吧......”   旁边的严母也跟着抹眼泪,恨恨道:“四丫头也是个心狠的,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亲大伯在诏狱里受苦,自己反而跑到皇庄去躲悠闲,真真的白眼狼!”   “你给我闭嘴!”严阁老目露凶光扫了眼堂上的几个严家媳妇和姑娘,最后定格在老妻身上,生平第一次不顾她的颜面当着小辈们警斥道:“什么四丫头?那是皇后娘娘!皇后的是非也是你一个后院妇人能随意评论的?你是嫌这个家的麻烦还不够多吗?!我今天当着你们的面最后说一次,都给我警醒着点,翘着的尾巴都收一收,现如今是非常时刻,不能给家里助力,就安生着别再添麻烦,否则莫怪我心狠!”   严阁老起身,瞧了眼跪在身前的刘氏,冷冷道:“你若还想让七丫头顺利进宫,就闭上嘴,老老实实待着,该回来的总会回来,别节外生枝。”   说罢,绕过刘氏,严阁老毫不逗留径直走出内堂,回了前书房。   如今的严母是贵妾扶正,膝下的严大爷严通和严三爷严昊也因此跃身成了嫡子。二爷严泽则是严阁老与原配严老夫人华氏的独子。严阁老在朝堂上长袖善舞,处理政事也是精明干练,偏偏在内宅后院迷了心窍,虽不至宠妾灭妻,对发妻和二房却是实有亏欠。累至今日,长房心比天高、好高骛远,三房骄纵好逸、不思上进,小辈里也多是资质平平却眼高于顶自视甚高。每每思及于此,严阁老愈发追念已逝的二房父子。若是他们尚在,严家何以后继堪忧?!   “老爷,定远侯府那边来人了,说是有重要的东西要亲自转交给您。”大管家严梁出声禀道。   严阁老收回心神,“快让他进来。”   少刻,严大管家返回书房,后面跟着严二管家,现在应该被称为侯府的大管家的严庆。   严庆行过礼后,将带来的书信恭敬奉上,道:“这是皇后娘娘在家书中专程写给您的,叮嘱定要当面交到您手上。”   严梁接过书信呈到严阁老手里,严阁老当着严庆的面拆开,整张纸上空荡荡的就只有两个字:舍得。   严阁老心念一动,就领悟到了严静思的意思,悔意来得不由愈发凶猛。   “你回去就说,娘娘的意思我领会到了,定然不会让她失望。”   严庆躬身施礼,退了下去。   严阁老看着桌上只有两个字的家书,出了会神儿,转而让严大管家拿了香炉过来,将薄薄的一张纸烧成了灰烬。   “老爷,小侯爷被齐大儒相中,不日就要行拜师礼了,奴才私下听说,大少爷和四少爷暗中撺掇着要找小侯爷的麻烦,您看......”   严阁老眼神一暗,叱道:“不成器的东西!”   严梁的脸色也跟着阴沉了几分,补充道:“因为过继不成一事,大少爷没少在府里公然闲话,心里对小侯爷的怨念怕是不浅。另外大夫人几次参加聚会时都提及了七小姐即将入宫的消息,长房的几位少爷在外面也或有提及,现在怕是多半个京城的内院都知晓此事了。”   啪!   严阁老反手就将手里的茶盏掼到了地上,怒道:“一家子糊涂东西!”   严阁老怒气攻心,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险些从椅子上摔落下来,严梁见状忙上前扶住,扬声让门外候着的长随唤大夫来。   一阵兵荒马乱,严阁老被针灸一番又灌了一碗浓稠的药汁后,终于是平稳了下来,声音疲弱地吩咐严梁道:“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来烦我。另外,准备马车,即刻动身去临江府把十一少爷接回来。”   严梁应下,观严阁老眼下情况的确无大碍,才放心出了暖阁。   药效渐渐发作,严阁老昏昏沉沉中仿佛又见到了已然逝去的人,发妻凄厉的责问,儿子和孙儿失望怨责的眼神,严静思毫无眷恋的决绝背影,还有郭氏额头不停流淌而下的鲜血,声影繁复交迭中,严阁老心神慌措,猛的惊醒过来,一头冷汗。   严阁老病来如山倒,翌日的大朝会都告了假。   内阁五臣,两人缺席,林远和符崇岳一反往日的沉默,公然当廷力赞两道新法案,态度鲜明得不能再鲜明地支持皇上推行新政。   朝中敢出声反对的人本就大半被扔进了诏狱,如今又有内阁重臣表态,朝中的声音很快就得到统一。   严静思拿到新一期的邸报时,新法案的推行已然尘埃落定。   严静思捻了颗青果蜜饯扔进嘴里,酸酸甜甜间皱了皱鼻子,心中不禁给宁帝点了个赞。常言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宁帝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下诏狱,还真是让群臣们印象深刻。   然而,让严静思和一众朝臣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宁帝的手段,才刚刚开始而已。   御书房内,宁帝无声翻看着桌上刚刚被送上来的密保,嘴角轻轻上牵,眼底却弥漫上一重重浓郁的杀气。   ☆、第13章 拉开序幕   与山雨欲来前宁静肃杀的京城不同,皇庄内,严静思正指挥着十几个庄客观察记录近五十亩试验田里两种水稻的穗花状态。   上一世,严静思的外祖家是粮油、药材发家,累世经营下来,传到母亲手里,已是成熟的产供销一条龙,可惜了,母亲的经营天赋和选男人的眼光一样糟糕,严静思从小被外公当成继承人培养,除了必要的经营管理课程,农学和药学也有相当程度的涉及,亏得如此,她才能几度扭转劣势,最后将狼子野心的凤凰男老爹和他的外室白莲花扔进了精神病院,两个私生子送进了监狱。当然,她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飞机失事的刹那,她想,或许这就是她迫害生父的孽报。尽管如此,就算再给她一次机会,严静思依然还会这么做。   没想到的是,重来一次的机会真的来了,只不过来得有点偏,时空出现了偏差。   好在技术加身,可做大加分项。   “娘娘,这是按您的吩咐记录的本地粳稻和占城稻的开花时间和花期长度汇总。”伴当罗裕呈上近些天的工作成果。   严静思接过来详细查看,数据记录简洁明了,且每个阶段都配有禾花花器状态图,工笔精细,极度写实。   严静思非常满意,手一挥,每人赏了半吊钱。   罗裕代表一众人谢恩,心里却还未从皇后娘娘亲自下到田间地头的震惊中彻底醒过神来。   严静思看着耿直且有些较真的罗裕,心里喟叹:难怪明泉搞灰色收入不带着他,面部表情管理忒不到家,责任心又太重,这种人,天生适合一门心思搞技术。   “娘娘,这样真的能行?”五十亩上等田啊,虽然对皇庄来说仅是九牛一毛,可在中小农出身、视田如命的罗裕眼里,这么折腾粮食简直是作孽哟!   莺时和槐夏被罗伴当皱成一团的苦相脸逗得咯咯笑出声来。   严静思也忍俊不禁,但前世没少和农场的田工打交道,深谙他们对田地的看重,甚至敬畏,故而对罗裕的质疑很能理解。   “咱们本地的粳米产量低,但米的口感好,而从南面传过来的占城稻虽然在口感上差了些,却胜在成熟周期短、不择地,且产量也相对较高。你说,若是能把这两种稻米的优势集于一体,可是好事?”   “这当然是好事,天大的好事!”罗裕神情有些激动,“娘娘的意思是......按照您的法子,就能种出这样的新稻米?”   严静思浅笑,“现在不过只是个想法,要试过之后才知道成不成。罗伴当,成败与否,很大程度要看你的了。”   罗裕豪气干云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当场立军令状:“娘娘放心,老罗定竭尽全力,确保每道工序都没有纰漏。”   “如此甚好。”严静思将册子递还给罗裕,交代道:“按我之前教你的,马上就可以开始给母本除雄了,注意,除雄后的花穗一定要用早先准备的油纸袋子套好,稍缓一两天后,再进行授粉。过程中一定要做好记录,记录结果三天一次呈送到我这里......”   严静思事无巨细地嘱咐,罗裕认真地一一记下。事毕,罗裕并未如往常那般急急离去,而是犹豫了片刻,禀道:“娘娘,新稻米若培植成功,实属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其中更是蕴藏暴利,属下想先请示娘娘,若明公公问起,不知该如何回复?”   严静思笑,嗬,肚子里还是有两道弯弯绕的。   “明公公若是问起,你便说是本宫一时兴起,想要弄个新趣玩意儿消遣消遣而已。不过——”严静思挑了挑眉,“想来明公公暂时应该没什么心思管你这摊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且放宽心安稳办差事吧。”   罗裕应下,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罗裕这边刚刚退下,康保就急匆匆赶了过来,神色有些复杂,严静思看了一眼,问道:“怎么,情况临时有变?”   康保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喜忧参半回道:“咱们的事进展顺利,只不过......刚刚宫里传来消息,皇上把每年来皇庄避暑的日子提前了......”   严静思腾地坐直身体,问道:“提前了?提前到什么时候了?”   “三日后圣驾离京。”康保小心窥了眼皇后娘娘的表情,干巴巴补充道:“伴驾的除了徐贵妃,还有今年新入宫的秀女们,七姑娘也在其列。”   “三日后......”御辇的速度不会很快,且每日最多走四到五个时辰,严静思在心里盘算,宁帝一行人到皇庄怎么也得七八天之后,总算不太耽误事,“时间上还算不冲突,准备着,咱们明天就动身前往法岩寺。”   “娘娘,您真的非得亲自走这一趟?”康保犹不死心,劝道:“虽说奴才做了万全的准备,可一旦人群里闹开,保不齐就有个万一,娘娘贵重,还是不要冒险了吧!”   严静思摇头,“你的顾虑我了解,别太束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的处境你是最清楚的,想要扭转局面,总要承担些风险,这世上哪有不付出坐享收获的美事。”   康保忍不住心里泛酸,“奴才晓得了,定会保娘娘周全。”   严静思笑得颇有些没心没肺,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你也别有太大压力,尽力便是,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人事之后就听天命吧。”   康保见主子这般洒脱,也跟着放松了心境,“奴才不如娘娘看得透彻。”   “你也甭谦虚了,下去歇息吧,明儿可有场硬仗要打呢。”   康保应声,礼毕后退了出去。   严静思眼神扫过站在窗边皱脸的槐夏,好奇问道:“你这小丫头,怎么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是谁给你添堵了?”   槐夏的脸皱得更苦了,忙福身道:“回娘娘,槐夏没有添堵,就是觉得......就是觉得娘娘您身子还没好利落呢,沈太医说还要再静养月余才好,若是皇上他们来了,您还怎么静养啊?”   “哦?那你说该怎么办?”严静思故意将问题抛给她。   槐夏苦着脸想了又想,看向严静思,小心翼翼道:“要不,娘娘您办完了事就带着咱们先回宫?”   “哈哈哈哈哈——”   严静思开怀而笑,眼角甚至挤出了眼泪,捏着帕子点了点眼尾,严静思收缓快意,指着槐夏道:“你这小丫头,竟然敢明摆着给皇上穿小鞋,还真是胆大包天了!”   槐夏登时脸色发白,扑通跪倒,迭声解释:“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绝没有那个意思!”   严静思见状,反省到自己话说过了头,忙安抚道:“快起来吧,不过是和你说的玩笑话,你的心意我怎会不懂,一时欢喜过了头,反倒吓到了你,莫怕,下回再不和你开这样的玩笑了。”   槐夏从地上爬起来,抬眼见皇后娘娘面露歉意地看着自己,心里的七上八下渐渐缓和了下来,只是腿肚子还在不受控制地时而抽抽着,“娘娘,您可吓死奴婢了,求日后千万别这么锻炼奴婢的胆量了!”   严静思笑着点头,“好好好,保证没有下次了。”   槐夏抚着心口长舒一口气,稳下心神,又怯生生问道:“娘娘,咱们回宫不?”   嗬,这小丫头,还不死心呐!   这回轮到严静思皱起了脸,“恐怕不行啊,皇上摆明了是来看好戏,我这个唱主角的若是先跑了,龙颜恐怕就真的要大怒喽!”   槐夏虽不知皇后娘娘到底要做什么,但总还知道在筹谋一件很重要的事,现下听到这番话,不由得替自家主子心疼。一样是后宫的女子,一样背后的家族对皇上登顶宝座出了大力气,结果贵妃娘娘就能得到皇上的盛宠,而自家娘娘却要耗心费神地在这后宫内生存,多么不公平!   明日就要动身前往法岩寺,想到即将要面对的情形,严静思本着将风险控制在最小范围内的原则,准备只带着知晓详情的挽月和莺时随行,绀香和槐夏到底年纪还小,就在皇庄里守着大本营吧。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凤辇缓缓驶出皇庄,奔往法岩寺。   路行过半,刚经过永安县城外三里亭,忽的在不远处就涌出一群人来,气势汹汹直奔凤辇而来。   康保护在凤辇最里层,靠近车窗低声道:“娘娘,小心,他们来了!”   严静思神色不变,沉声应道:“专心控制局面,莫要因我分神。切记,自保的前提下,尽可能不要伤及无辜。”   “诺!”康保应下,以手势指挥护卫摆开密训已久的阵列。   严静思正襟危坐与凤辇之内,只听闻康保在示警无作用后发出护驾口令,紧接着便是短兵相接的搏斗声。挽月和莺时分别坐在严静思两旁,将她紧紧护在中间,脸色极力控制镇定,紧握着微微颤抖的手却泄露了内心的惶恐。   车外的打斗渐渐声弱,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车窗外传来康保的声音,“娘娘,情势稳住了。”   严静思紧绷着的肩膀放松下来,拍了拍挽月和莺时的肩膀,率先起身走出了车厢。   “皇后娘娘在此,还不速速请罪!”康保率着几个亲信立即护在严静思身前,高声喝道。   “皇后娘娘?!”   “真的是皇后娘娘啊!”   “咱们可算是找到能说上话的了!”   ......   人群中短暂的喁喁沸腾后,问安请愿喊冤的声音一重高过一重,伴随着委屈、愤懑、凄苦的哀嚎声。   严静思站在车辕上,微微低下头看着跪在地上衣衫褴褛、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势的百姓,尽管早在心里预演了数遍今天的场景,真到亲眼所见,心里依旧很不是滋味。   “来啊,全部带往永安县县衙,本宫要亲自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14章 下民易虐   辰时将末,严静思的车辇行至永安县县衙门口,大门敞开,却空荡荡的看不到人影,连个守门的都没有。   “去,击鼓。”康保冷哼了一声,吩咐道。   一护卫领命跑上前去,抽出鼓槌双臂抡着半圆,咚咚咚就击起了鸣冤鼓。鼓声隆隆,震耳欲聋,就算是二里地之外,怕也听得见。   鼓声足足敲了近一盏茶的时间,里面才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接着,一队形容涣散、着装不整的捕快队列不齐地跑了出来,领头的那位甚至连帽子都没有戴好,扯着嗓门骂骂咧咧喝道:“敲什么敲?!一大清早的,哪个不开眼的跑来找丧气,活得不耐烦了是吗?!”   严静思透过车帘的缝隙扫了眼走在最前面的那人,丰腰肥脸,面生横肉,典型的她最不喜欢的长相之一。   “拿下!”康保也不废话,直接派出左右卫四人,干净利落地将八个衙役捆猪似的反剪着绑成一串,极不亲善地拖进了仪门之内的大天井。   待到知县蔡玹带着县丞方知有和主簿顾慈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串成一串被踹倒在地上、嘴被塞住的下属们。   “大胆,何人竟敢私闯县衙、殴打衙差,想要造反不成?!”方县丞身材短小,体瘦单薄,被身旁恰好相反的蔡知县一显,再配上他蹦高指将过来的动作,活脱脱像是一只瘦皮猴子。   “皇后娘娘在此,休得放肆!”康保手掌一沉,象征皇后身份的凤令金牌从袖间稳稳滑落至掌心,手掌翻转间,令牌清晰显示在蔡知县一行人眼前。   蔡玹一看清令牌上的凤纹,登时膝盖发软、双股战战,忙俯身叩拜,三呼皇后千岁。   严静思从护卫中走出,轻挑嘴角讪笑,“蔡知县客气,你官威再大一些,本宫别说是千岁,就是百岁怕也享不到。”   蔡玹面如死灰,整个身体抖如筛糠,“下官不知娘娘驾到,疏意冒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求娘娘恕罪!”   方县丞同顾主簿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齐齐跪伏在地猛劲儿磕头告罪,转眼间额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了。   严静思冷眼旁观了有一会儿,方才淡淡开口,道:“好了,都先起身吧,正事要紧。”   严静思看也不看地上伏着的三人,视线在天井正中高竖的牌坊上停驻了片刻,嘲讽一笑,迈开脚步穿过他们径直进了大堂。   “几位大人,还是快快起身吧,就在刚刚,永安县辖下的暴民围殴凤辇,现已被吾等尽数羁捕,还等着蔡知县升堂审理,给皇后娘娘一个交代呢!”   刚刚起身的蔡玹听得此消息身形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   “这......这怎么可能?!”   康保眼睛圆瞪,横眉怒视,沉声道:“蔡大人,你治民不严,险些酿成大祸,怎的,犯民还没审呢,您这就开始想着推脱责任了?”   蔡玹脱口就知道自己口无遮拦说错了话,忙不迭告错。   “蔡大人,请吧!”康保无意纠缠拖延,抬手示意,“再让娘娘久等,便是罪上加罪了。”   蔡玹忙应下,抬手示意康保先行,抬腿跟上前回头和方县丞、顾主簿交换了个眼神,熟不知这点动作早被人尽收眼底。   蔡玹进得大堂,严静思已在公案一侧另加的一张高背椅上稳坐了。   “此案个中内情,就要请蔡知县审个明白了,否则本宫就算到了法岩寺也静不下心来为皇上祈福。”   蔡玹心头一颤,脸色愈发难看,堪堪应道:“下官......遵令!”   蔡玹硬着头皮在公案后坐定,鸣鼓升堂。   “来啊,带人犯!”   惊堂木重击桌面,铿声未落,另几个捕快就将三里亭外围堵凤辇的一众人等带了上来。   “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速速一一报上来!”   跪在前列的一个年岁约五十的老农叩头禀道:“草民廖三,蜓山西村人。”   蔡玹一拍惊堂木,呵斥道:“围殴凤辇,罪同犯上作乱,还敢自称草民,来啊,拖出去,杖责十棍!”   廖三额头的血迹刚刚凝固,听得蔡知县的杖罚却毫不推脱,“罪民口误,愿受责罚!”   说罢,两边就各上前一名衙役,作势要将廖三拖将下去行杖罚。   严静思神色自若地呷了口茶,悠悠出声道:“蔡知县,时间宝贵,先紧着重要的来吧,这些留着审清后并罚便是。”   “下官遵旨。”蔡玹回过身,三度拍响惊堂木,淬着狠戾的双眸扫视着跪在堂下的数十犯人,厉声问道:“你们当中,何人是领头人,上前一步来!”   应着蔡知县的话,廖三膝行一步上前,叩头回道:“是罪民。”   蔡玹:“本官问你,今日辰时,城外三里亭,你们可是围攻了皇后娘娘的车驾?”   廖三伏身叩首:“是。但——”   蔡玹强势打断,厉色追问:“那你们可是一早就谋划好了要围堵途径三里亭的官车?”   廖三再度伏身叩首:“是,可——”   啪!   蔡玹四拍惊堂木,疾声厉色斥道:“尔等暴民,探得皇后娘娘圣驾将至,事先聚众密谋,事中围殴行凶,人证物证俱在,你这个主谋者也供认不讳,案情清楚明白,岂容尔巧舌狡辩?!”   “来人,将一干人犯打入死牢,听候处决!”   严静思手里这会儿正好把茶喝光了,否则真会忍不住喷蔡玹一脸。   案子能审到这么无耻的程度,也是开了眼界了。   “慢着,作为受害人,本宫倒是有几句话想要问上一问。”   “娘娘,这些都是暴民祸徒,还是尽早羁押到牢中方才妥当,下官失职,让娘娘在治下受惊,百死难赎其罪,待处置完这些罪魁祸首,下官任凭娘娘惩处!”   严静思神色不变,任挽月续了杯茶,淡淡开口道:“蔡大人若担心这个,尽可放下心来,康保虽比不得大人文思才情出众,拳脚上的功夫倒是不错的,更何况还有本宫的护卫在,这些人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之前没得逞,现下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左右几句话解惑,蔡大人总不至于这般心切吧?”   蔡玹苦在心头无法说,只得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本宫只一个问题,你们,为何要围殴本宫的车驾?”   廖三两行浊泪涌出,深深叩首,颤声道:“罪民真的不知车里坐的是皇后娘娘您哪!”   “胡——”   蔡知县说着拿起惊堂木就要拍,却被严静思的两声咳嗽给生生卡住。   “蔡大人,就算是死囚,临刑前还让喊声冤,更何况现下是本宫想了解些情况,让他们说的。”   “下官一时情急,请娘娘恕罪!”   “罢了。”严静思摆了摆手,复又看向堂下跪着的廖三,:“现下给你个机会,有什么话,你尽管说便是,只一点,莫狂言妄语,否则罪加一等。”   廖三听得严静思的话,非但没有惊惧,反而眼中盈满激动与惊奋,嘴唇哆嗦着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正当此时,一衙役在跑到堂前禀报:“禀皇后娘娘、大人,廖三之子廖仲亭在外求见,口称为父鸣冤。”   堂上的方县丞和顾主簿相视一眼,双双沁出一脸冷汗。   “启禀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那廖仲亭原本是名士子,素有些才华,可惜性情过于偏激,时常说些过激言论,且常私下妄论国策,前些日子更是煽动蜓山几村村民诬告朝廷命官,现已被革除功名。此子狂悖妄言,若言行无状冲撞了娘娘就不好了,故而,下官私以为,还是不宣见为好......”   堂下的廖三闻得这番话慌忙磕头,连声道:“皇后娘娘明鉴,罪民的儿子是冤枉的,求皇后娘娘主持公道!求皇后娘娘主持公道!”   严静思斜睨一眼,制止蔡玹再开口,淡淡道:“听蔡大人这么一说,本宫倒是好奇,更想要见识见识,这个廖仲亭能狂悖到如何地步。宣吧。”   “诺。”   衙役应声退下,少刻后返回,身后领着个人,竟是个跛脚的。   严静思打量着这个跛脚青年,身上的长衫已半旧,却洗得很干净,形容消瘦,眉眼间隐隐愁绪浮动,但通身内敛的读书人特有的气华还是让人无法忽视的。   寻常农家培养出这么个读书人着实不易,可惜了。   严静思心中喟叹。   廖仲亭行动艰难地跪在堂下,中规中矩地叩拜,表面上还算镇定,只是在向严静思问礼时难掩激动之色。   “廖仲亭,你说你要替你父亲鸣冤,有何冤屈,不妨说来听听。”严静思开口道。   “谢皇后娘娘!”廖仲亭再一叩首,说道:“家父和众位乡亲并非有意冲撞娘娘凤驾,概因蜓山里长顾弘罔顾法度民意,以卑劣手段将蜓山几村近千亩良田投献给皇庄管庄官校吴达,并在掠地时重伤数十人,其中六人伤重救治不及而死。草民得知其中内情,不想也无法置身事外,不料一纸诉状递进县府衙门,反遭倒打一耙,不仅被革除了功名、打断了腿,所诉冤情更是石沉大海,蜓山数百户农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田地被人侵占,伸冤无门!家父和村中叔伯兄弟们悲愤至极,只见娘娘的车驾从皇庄的方向而来,且悬有皇庄的符牌,这才一时冲动,酿成大祸!草民无意为家父和叔伯兄弟们开脱,只求娘娘念在其中情有可原,从轻发落!草民廖仲亭,愿以身祭状,恳请皇后娘娘为蜓山百姓做主!”   说罢,廖仲亭取出怀中的状纸,双手托着高举过头顶。   严静思并没有马上让人接过来,而是郑重道:“你现已无功名在身,不过是一介平民。以民告官,先要杖责二十,你可要想清楚了。”   廖仲亭偏过头,眼神示意制止了父亲和众位乡亲们的请替,恭恭敬敬地叩首,神色坚定回道:“草民心意已决,虽死,无悔!”   “好,你这状纸,本宫接了。”   ☆、第15章 上天难欺   “娘娘——”蔡玹欲言又止,神情极为纠结。   恰在此时,衙役又上前来禀报,皇庄东庄管庄官校吴达求见。   严静思挑了挑眉,眼神看似不经意地从方县丞、顾主簿身上划过,嘴角含笑道:“吴官校倒还真是耳聪目明。”   蔡知县等人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干巴巴陪笑。   不多时,吴达就被衙役引着走上堂前。警告味十足地瞪了眼跪在一旁的廖家父子,吴达几步上前,拜礼道:“下官吴达,参见皇后娘娘!”   皇庄不过是皇家的私有财产,庄内各级管事说白了,就是给皇上打工的,所谓职位,压根就在官职体制之外,即便是管庄太监明泉,见了帝后也要自称奴才,不过一个小小的管庄官校,竟然也敢自称“下官”,还真是被人宠坏了!   鉴于时机尚未成熟,严静思也不与他做口头上的计较,淡淡应了声:“免礼吧。”   说罢,不待吴达再开口,严静思抢先一步将手上刚刚浏览过的诉状递给康保,道:“吴官校来得正是时候,本宫正想着让康保去叫你过来。”   看着康保将诉状递到了吴达跟前,严静思扬了扬下巴,道:“这份诉状是廖仲亭所呈,其中内容想必吴官校也曾看过,不过嘛,现下也不妨再看一遍,看看是否与之前的有出处。”   吴达不似蔡玹等人,被严静思直接上门打了个措手不及,从得到消息到赶路的这段时间给了他很大的缓冲,故而这会儿表现的还算镇定。   “廖仲亭在诉状中状告里长顾弘勾结永安县县丞方知有、主簿顾慈及典史薛同,以不正当手段侵夺蜓山几村近千亩良田,投献给皇庄东庄官校吴达,并在侵地过程中殴打六名无辜百姓致死、数十人重伤。”严静思缓缓默述廖仲亭诉状的内容,眼神淡淡从几名被告人身上掠过,最后定格在吴达身上,道:“廖仲亭的指控,吴官校怎么看?”   怎么看,当然是一派胡言。   吴达和方知有几人几乎同时伏地自清。   严静思将收回的诉状亲自叠好,看着堂下连声不绝自表清白的几人,挥了挥手,“是非曲直,总要查过之后才清楚,届时真相大白,自可验证你们的清白。都起来吧。”   严静思的态度,表明了是要将这案子追查到底。   吴达起身,礼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只是,此事毕竟涉及到皇庄,是不是该通告明公公一声?明公公是皇庄的总管事,有他盯着此案,也免了娘娘虚耗心神,耽误了静养。”   严静思笑,“本宫没记错的话,皇上委任我代管皇庄的诏书早就到了,怎么,明公公接旨的时候你们不在,事后也没通知你们?”   吴达身形一顿,忙惶然请罪:“下官一时习惯使然,竟忘了此事,请娘娘恕罪!”   “现下知道了也不迟。”严静思很是大度,偏过头看向蔡知县,道:“正如吴官校所说,此事毕竟涉及皇庄和永安县知县数位官员,本宫虽身负皇命代管皇庄,但说到底也还是不那么方便亲审,而蔡大人和和知府衙门也都曾经手此案,似乎也不太合适再经手,蔡大人可有什么想法?”   廖仲亭一纸诉状,多半个永安县县衙的官员都被装了进去,蔡玹独善于外,本就没什么定力,现下被严静思几番临时轰炸,早就慌了心神,乍听得严静思这般问,随波逐流的老毛病就犯了,忙不迭回道:“一切但凭娘娘做主!”   吴达见状,心中不免唾骂蔡玹的懦弱无能,同时也心生惶然。前有没堵完的账目亏空,后有皇上提前驾临,皇庄里从明公公到下面的庄头,哪个不是忙得焦头烂额,偏偏在这时候,皇后娘娘弄出这么个大窟窿,一个弄不好,就得把他吴达装进去。时机如此微妙,真的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吴达暗中盘算着,万没想到严静思接着又在扯开的伤口上撒了把盐。   “早先听说巡抚祁大人正在回京的路上,算算日子,这两日应该差不多要路过永安县,本宫觉着,此案交给祁大人尚算可行。既然蔡大人没有意见,那便这样决定了吧。”   吴达终于淡定不能,再极力掩饰也无法尽数敛下心底涌现的惊慌和恐惧。   祁杭素以刚正果敢闻名,有大宁“铁血青天”之誉,他经手的案件,就没有破不了的。廖仲亭父子面面相觑,眼中乍现出希翼的光亮,心中不由得对皇后愈发感激。   吴达扫到廖家父子的互动,心里涌上一股恶气,对严静思禀道:“娘娘,按我朝律例,凡以民告官者,先杖责二十......”   果然不出所料。   严静思看了眼脸色有些泛白的廖仲亭,微微叹了口气,“廖仲亭,你可准备好了?”   身子骨本就不强健,又有旧伤未愈,尽管严静思多了一手准备,但廖仲亭能不能熬过这一关,仍是个未知数。   廖仲亭毕恭毕敬地行了三个叩礼,义无反顾道:“能得皇后娘娘和祁大人垂怜,主持公道,草民......惟愿已了!”   严静思闭了闭眼,挥手道:“蔡大人,带下去让衙差行杖吧。康保,你和吴官校一同去观刑。”   康保应下,示意吴达一同退出了大堂。   “娘娘,县衙客院简陋,娘娘屈居于此,下官唯恐会怠慢......”蔡玹苦哈哈道。   严静思也不为难他,“本宫的住行,蔡大人就不必蔡大人费心了,东庄别馆距离县衙也不算远,本宫住在那里即可。”   蔡玹乐不得如此,忙应道:“如此甚好。”   严静思默默看了蔡玹两眼,心里暗忖:无才无德,又不会聊天,官途止于此,似乎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不多久,康保和吴达先一步返回大堂,严静思有些意外,行杖就在堂外的天井,竟没有听到廖仲亭一声痛呼声,莫非没扛过去,没了?   严静思当即眼神询问康保。   康保意会到主子的含义,嘴角微微抿起,示意无碍。   严静思遂松了口气。   “廖仲亭已领过杖责,他的诉状算是正式受理了。”严静思瞧了瞧堂上诸人,开口道:“廖三同蜓山村民围堵本宫车驾,按例当鞭笞、流放,但鉴于并非有意,且可能另有隐情,本宫就暂且缓至祁大人结案后再论处此事,你们就先回家吧,不过,不可擅离永安县,否则以逃匿罪论处。”   廖三等人听闻纷纷叩头谢恩。初闻围堵的马车里坐着的是皇后娘娘,廖三只觉得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本以心生绝望,不料最后竟演变至如此地步,俨然绝处逢生。   廖三等人抬着尚有些模糊意识的廖仲亭离开,吴达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转而对严静思道:“娘娘,就这样放他们回去是否不合适?”   “有何不合适?”严静思看着吴达,道:“数十号人羁押在大牢,供吃喝不说,万一有个意外,外间传出个杀人灭口的风声,这麻烦是本宫来担着,还是吴官校、蔡大人来担着?”   严静思起身,长舒了口气,语意轻快道:“所以说,放了他们各回各家,是最好的办法。左右蔡大人已将他们的名字住处登记在册,行刺逃匿可不是小罪,只要他们不犯糊涂,都明白这个道理。好了,此事今日就到这里吧,吴官校,本宫也知道,打理皇庄免不得要与地方官员多有联系,如今牵扯到这桩案件里,本宫也理解你的委屈,方县丞几人亦是。本宫之所以坚持接下廖仲亭的诉状,就是想查清了案情,堂堂正正还你们一个清白。尤其是吴官校,皇庄乃皇上私产,你们管着皇庄,在外面行走代表的就是皇上的脸面,此事若不处理好,传扬出去,老百姓只会说,是皇上给你们撑腰,侵占老百姓的田地,这样就不好了。”   吴达躬身,艰难道:“皇后娘娘所言有理,是下官狭隘了。”   “罢了,你们也不必纠结于心,一切待祁大人到来便有公断。”严静思面露疲色,“本宫就先去东庄别馆了,你们先忙着。蔡大人,本宫还有两句话想要和你说说。”   “是。”蔡玹应声跟上,临走前深深看了吴达两眼。   之前的一番动作已经惊动了永安县城的百姓,县衙大门口堵了不少围观人群,康保早命车驾在侧门候着。   走往侧门的路上,严静思对亦步亦趋诚惶诚恐的蔡玹说道:“蔡大人,皇上素来看中臣子端行,还望你爱重自己的羽翼。”   蔡玹一愣,心中百般滋味涌现,却又无语言说,只得化作重重一声叹息,“下官......定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倒也不是个真拎不清的。   严静思便也不再赘言,出了侧门直接上车走人。   “娘娘,您说蔡知县真的没掺合到里面?”马车上,莺时寻思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   严静思看着她,但笑不语。   ☆、第16章 杀机逼近   蜓山里长顾弘乃永安县主簿顾慈的同族堂兄,而顾弘与县丞方知有又是近年结成的姻亲,典史薛同乃方知有的外亲。放眼永安县县府衙门,蔡玹这个“外来户”乍看起来是处于弱势,然而能稳坐两任京畿知县,且年年考绩为优,这可不是个受排挤的知县该有的处境。   “廖仲亭在诉状中单单将蔡玹拎了出来,果然是心思通透之人,明白了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严静思对廖仲亭的印象很是不错,有读书人的风骨,又不乏变通,只是,可惜了......   想到廖仲亭跛行的模样,严静思不禁心生惋惜,问骑马走在车驾旁的康保,道:“廖仲亭的腿伤可有恢复的可能?”   康保叹了口气,“知府衙门行杖时故意下了重手,摆明了是要废了廖公子的腿脚,进而断了他科举入仕的前路。”   严静思沉吟片刻,交代道:“稍后派个身法利落的人走一趟蜓山,送些必需的伤药过去。”   “娘娘放心,奴才已经安排好了,今儿夜里就过去。廖公子今日虽吃了些苦头,但也都是些皮肉伤,并未伤及筋骨,顶多十天半月就能痊愈。”   “嗯。”严静思满意地点了点头,心念一动补充道:“让过去的人私下里和廖仲亭说一声,条条大路通康庄,大丈夫想要有所作为,并非科举一条路,让他安心养伤,后面有让他一展所长的地方。”   看来皇后娘娘这是要重用廖仲亭的意思。   康保应下,想着定要谨慎叮嘱传话的人。   皇庄的东庄别馆位于永安县县城和东庄庄园之间,规格参照皇家行宫的标准修建,只是在规模上缩小并精简了一些,但在严静思在看,也是十分奢侈的。   这样的行宫别馆,仅京畿就有三处,另外还有猎宫一座,莫说兴建时耗费了多少库银,单是日常维护也是一笔流水般的开支。关键是,皇上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过来住一次,这银子花得委实冤枉。   严静思在别馆的花园里溜了一圈,目之所及尽是品种名贵的花卉和造型奇特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山石,一路行来,赏的根本就不是花,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娘娘,您可是累了?不然咱先回房歇歇吧。”挽月见自家主子脚步有些迟滞,出声道。   她哪里知道,严静思其实是心疼银子迈不动步,和累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严静思没了继续逛园子的兴致,顺着挽月的意思,主仆一行人回了内院。别馆管事是东庄的一个庄头提拔上来的,姓孔,五十刚出头的模样,身量不高,不胖不瘦,长相平凡得扔进人堆里也不乍眼,而严静思却敏锐察觉到,康保对这个孔管事似乎格外在意。   当晚,严静思的内院防卫就比往常严密了几分。   接下来两天,内院的守卫始终没有放松分毫,康保安排得隐秘,也并未禀明用意,严静思猜想,康保应该也是不确定情况,未雨绸缪。   直到第三天傍晚,烛火初燃时,康保脚步有些匆忙地前来求见。   礼毕,康保面色凝重,沉声道:“娘娘,皇上派了人过来,您可能要即刻见见。”   这还是严静思第一次见到康保如此沉重的表情,心中感念,怕是先前预计的最坏结果要发生了。遂挥了挥手,道:“那就叫进来吧。”   康保应声走到门口,房门一推开,数道身影就如鬼魅般窜进了厅内,挽月和莺时条件反射疾步上前挡在了严静思前面。   严静思透过挽月和莺时之间窄窄的缝隙看过去,嘿,行礼的还是熟人。   挽月和莺时显然也认出了来人身份,无声退回了原位。   说是熟人,也不尽然。只不过是对他们的装束熟悉而已。   锦袍鸾带,云肩膝襕,脸覆银面具,腰佩弯刀,不是皇上身边的龙鳞卫还能是谁?   “末将龙鳞卫千户,左云,参见皇后娘娘!”左云单膝跪礼,道。   严静思眼神微动,略为惊讶地挑了挑眉。龙鳞卫为大宁高-祖皇帝专设的帝王专属亲卫,除了只听命于皇上一人之外,最为神秘的就是他们的身份。现下左云竟然主动报上性命,必然是得了皇上的授命。   更出人意料的是,在严静思说完“免礼”,左云一队人起身后,竟直接将脸上覆着的银面具摘了下来,而后注意上前,报上姓名与职位,同时头部保持平视,足以让严静思看清他们的脸。   康保垂在身侧的手掌倏地握紧,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   这样的举动,代表着这队龙鳞卫,皇上调配给了皇后娘娘,此后便是皇后娘娘的死卫。此例虽不是今朝首开,但在大宁开国近六十年里,屈指可数。   皇上何时竟如此看重皇后娘娘了?   康保百思不得其解,但心里为主子欣慰欢喜的同时,也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他之前虽尽力做了妥善的安排,但始终为皇后娘娘的安危提心吊胆,现下有龙鳞卫在,他立感身上的担子轻了大半。   “皇上费心了。”严静思承下宁帝的好意。上次宫中一别,严静思总觉得宁帝和记忆中,甚至是第一次见面时大有不同。记忆中的宁帝,温和谨慎,仁慈宽厚,初见时也是举止温润,眸色宁和。而上次受伤清醒后,在宁帝睁开眼的刹那,严静思竟从他眼中捕捉到了明显的戾气,性情也明显深沉内敛了许多。如果说之前的宁帝像是一池静水,那么伤后接触到的宁帝,更像是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汹涌的海。   这绝对不是错觉。严静思对自己看人的眼光非常自信。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宁帝性情的剧变,她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知道。好奇害死猫,人生中最大的风险,就是去探究不必要的好奇。宁帝已然是这样,她要做的,便是进入这样的宁帝的利益统一阵营里,成为不可或缺的一份子。至于恩宠什么的,抱歉,上辈子她就不相信什么忠贞不渝的爱情,现在和一个后宫三千佳丽尽合法的帝王谈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严静思自认没那个能耐。   “皇后娘娘安危,皇上时刻心念之。”左云一板一眼回道。   严静思唇角含笑,“皇上是这般说的?”   左云诚实回复:“正是。”   严静思唇边的笑意愈甚,心里想的却是:为了表示诚意,姑奶奶可是亲自上阵点燃导火线,宁帝那家伙能不在乎我的生死吗?!   龙鳞卫最大的好处是:好用,省心。   在严静思面前刷了一次脸,后续任何安排都不用别人管,和这样的人搭档,康保险些喜极而泣。   龙鳞卫分明卫和暗卫,配合轮值,再加上康保原安排的守卫,一时间严静思身边的防卫可谓滴水不漏。因情况特殊,左云率领的这支龙鳞卫除去了标配装束,换上了一般守卫的服甲,因而别馆里的人并没有察觉到异常。   “娘娘,昨夜明泉暗中赶到东庄见了吴达,随后庄中护院出现调动异常。”一清早,马云将最新动向禀报于严静思。   “自从那日娘娘接下廖仲亭的诉状起,短短几日,县衙就接到了十余桩状告侵地的案子。民怨渐起,祁大人再有三五日便可到达永安县境内,皇上的御辇也已离京,明泉他们,恐怕是要坐不住了。”康保得以从保护皇后的重任中分出精力,愈发密切关注永安县的动静。   “看来,极有可能就是今晚了。”严静思看了眼窗外阴沉的天气,这场雨憋了两三天,一旦下起来,怕是短时间内停不了。月黑大雨夜,还真是杀人灭口的好时候。   “娘娘不必担心,末将们定会护得您周全。”皇后娘娘的怯懦胆小,左云身为宁帝身边备受重用的龙鳞卫千户,自然也是知道一些的。   “本宫相信你们。”严静思担心的并非自己,“康保,蜓山那边可安排妥了?”   “娘娘放心,奴才下午亲自跑一趟。只是......”康保自是信任龙鳞卫的实力,但这等性命攸关时刻,他仍不放心离开主子身侧。   严静思看出他的犹豫,宽慰道:“你尽管去,蜓山没有纰漏,才不枉费咱们冒着一次险。”   “奴才定不负所望!”康保看向左云,道:“左千户,那个孔管事,应该不是个简单人物,请务必小心提防。”   马云了然颔首,“应该是个行家里手,不过尚在龙鳞卫可控制范围之内。”   康保:......   武力值不同,果然是不能愉快聊天的。   诚如严静思所料,午膳用过没多久,天色骤变,伴随着大风黑云团聚,酝酿了几个时辰后,刚刚入夜,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雨势越来越密集,很快就形成了瓢泼之势。天地间仿佛挂着一层巨大绵密的雨帘,雨气蒸腾,朦胧一片。   偌大的别馆寂静得只听得见雨声,廊下燃着的灯笼在雨雾中如一道蜿蜒迂回的红龙,衬托得周遭愈发清冷肃杀。   忽的,一道道疾行的身影划破雨帘,包裹着夜行衣的身体隐在夜色中,偶尔可见红龙反映下独属于兵刃清冷的幽光。   严静思端坐在寝房内室的屏风后,挽月、莺时侍立两侧,沉默地等待着已一步步逼近的杀机。   ☆、第17章 以身试险   子丑交接之际的寝殿内,唯有通向内室的通道两旁燃着几盏不甚明亮的烛灯。殿门口一队巡夜的守卫刚刚走过,一行十来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潜进了殿内,轻微的脚步踩在铺陈的地毯上隐去了大半的声音,加之外面暴雨声的掩护,行动愈发便利。   然而,还没穿行过寝殿的一半距离,领头的那人突然停了下来,迅速打了个退回的手势。他身后的几人见状身形一顿,刚要遵令掉头,可已经为时晚矣。   从梁上蹿出来的柔韧绳索如同黑白无常的锁魂链,瞬间就缠上了近半数黑衣人的脖颈,还没等他们有所反应就被急速吊至半空中,几乎同时,他们手上的兵刃也被暗器打落,瞬息间由刀俎变为待人宰割的鱼肉。   逃过绳索一劫惊魂未定的余下几人第一反应就要上前解救,可手里的刀才刚刚扬起,就被从阴暗中鬼魅般闪出的人影逼退出解救范围。   这些人是什么时候隐藏在此的?!   为首的黑衣人看着手下一个个被切瓜砍菜般解决掉,睚眦欲裂,然绝对实力碾压面前,他当即作出决定:脱身自保。   寝殿的南窗虚掩,领头黑衣人以刀擎开交手护卫的弯刀,急速后退两步后跃起,想要借助近身边檀木方桌的踏力冲破南窗。   然而,他的打算早被左云看破。黑衣领头人的脚刚刚触及桌面,胸口就被左云突然而至的一脚踹中,整个身体如沙包一般飞了出去,重重撞到墙上摔落至地面,当场毙命。   先一步搞定其他黑衣人的龙鳞卫们不约而同缩了缩脖子。老大这一脚,看来是用了全力了。不过,这样痛快死了也算是上几辈子积德,起码不用再在老大手里过刑了。   左云走到黑衣领头人跟前,倾身扯下他蒙面的布巾,正是这东庄的孔管事。   清理现场,重新打包俘虏什么的,龙鳞卫可是专业权威,不消一刻钟,死了的处理掉,活着的困成粽子码成排,血迹擦干,地毯也换了新的,三面的立窗统统打开,裹挟着潮湿水汽的空气涌进殿内,血腥气很快被冲散。   最后,燃起两只博山炉,幽清的香气缓缓缭绕,中和掩盖掉最后一丝若有似无的血气。   严静思缓步从内室走了出来,神色一如往常。   “娘娘,刺客共十二个,活口留了五个。”左云上前禀道。   严静思环顾了一圈,发现龙鳞卫个个气定神稳,根本就不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搏杀,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再联想到前几日康保的惴惴不安,对龙鳞卫的杀伤力有了更进一步了解的同时,又不禁替康保默默点了根蜡。同僚武力值太凶残,不甘落于人后的保公公怕是要心塞一段时间才能跳出自弃的坑了。   “按计划进行,这几个人就全权交由左千户处置了。”   “诺。”   严静思点了点头,起身任挽月给她披上挡雨的斗篷,然后步履匆匆地奔向等在侧门外的马车。   马车在风雨中狂奔,随行护卫分为几队,分批拖住后面尾随追杀的刺客,就这么胶着着奔行了近半宿,天色将明时,雨势已收,紧咬着的刺客才渐渐收势,在最后一场短兵相交无果后迅速退散。   马匹嘶鸣声中,马车剧烈颠簸了几下,随行的龙鳞卫极速出手托住了车辕,车厢才没有因为马匹的跪倒而倾翻。   严静思从马车上跳下,疾走到躺在地上不停喘着粗气四脚无法再动弹的棕色骏马身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它湿漉漉的马头,担心问道:“这马还能活吗?”   左云拱手道:“娘娘放心,只是暂时脱力,好好缓一缓就能恢复。”   “那就好,咱们就骑马往前吧。”   左云稍稍皱眉,但很快应了下来,带领着剩下的护卫们摆开急行阵型将皇后娘娘护在中间,一路策马奔往最近的长乐卫。   京畿共设了十三个卫所拱卫京师,其中,长乐卫是最大的一个,就位于长乐县和永安县的交界之处。   天色刚蒙蒙亮,官道上一眼望去不见人迹,严静思被一行二三十人护卫着奔行在官道上,马蹄铿锵,煞为醒目。   忽的,视野中出现了一行车马,渐行渐近,鸣锣声传入耳际,细数十一下,正是提督、巡抚一级的规制。   “巡抚大人出行,闲杂人等还不速速退避!”远远的,对面传来开道差役的喝声。   严静思这边策马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龙鳞卫运气,更大声喝道:“来人可是巡抚祁大人?”   对面的差役这时候看清眼前一行人的着装和行举,直觉到他们并非寻常百姓,稍稍迟疑后策马退到车驾旁沉声问了两句,得了指示,方才上前回话道:“正是。尔等何人?明知是巡抚大人的车驾也不避让,可是有什么冤情要陈述?”   左云接过严静思递过来的凤牌,策马上前,递给问话的差役,道:“祁大人见过此物就知晓了。”   差役看清手上接过来的令牌险些从马上栽倒下来,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忙磕磕绊绊回道:“大人......稍候,卑职马上呈送给大人。”   说罢片刻不敢耽搁,急吼吼调转马头奔到了马车前。   少刻,一身官服的祁杭从马车上匆匆下来,稳而有速地走到严静思近前,心领神会地没有行大礼暴露严静思的身份,而是拱手道:“不知贵人在此,祁某失礼了。”   严静思下马走上前,洒然一笑,“本就是偶遇,祁大人何来失礼一说。倒是我行色失仪,让祁大人见笑了。”   祁杭这才注意到严静思颇为狼狈的模样,浓眉紧蹙,压低声音问道:“您怎会如此狼狈?!”   祁杭与严静思的父亲老定远侯是少时同窗,虽说日后各走上文臣武将的不同道路,但两人惺惺相惜,私交甚笃。在严静思的记忆里,幼时经常被父亲抱着去赴祁大人的酒约,两人品酒论事,她则在一旁捡着下酒菜磨牙,祁大人兴起时还会用筷子蘸了酒水喂到小小的严静思嘴里,然后两个大人看着被辣得直吐舌头的小女娃哈哈大笑,完全没有身为长辈的自觉。   祁杭发自内心的关怀眼神近在眼前,严静思深藏于记忆中的往事鲜活地跃出了脑海,让她不由得心下一暖。   “祁大人莫急,其中细情容我慢慢说给你听。”严静思脸上的笑意愈甚,“大人可否先随我到长乐卫走一遭?”   祁杭自然二话不说就应下了,回头将马车让给了严静思,自己骑马,带人调转方向,跟着严静思直奔长乐卫。   半个时辰后,长乐卫卫所前房正厅,祁杭将实木的桌面拍得啪啪作响,就像没有反作用力,就像那手不是自己的不知道疼似的。   “混账!谁给他们的胆子,竟然连皇后娘娘也敢行刺灭口,是要造反吗?!”   严静思看着都替祁大人手疼,忙示意莺时硬着头皮上前递了盏茶。   “娘娘,您也太胡闹了!”祁大人换了只手端起茶盏,呷了口茶,开启了训谏的模式:“明知道有危险,还公然站出来当靶子,您就不能密信呈报皇上吗?再不济也可以让人送消息给微臣,或者直接将廖家父子送至微臣这里,无论如何,也总好过您亲自冒险!”   “当时也是事出突然,那廖仲亭直接递出了诉状,本宫唯有接下来才有可能保他一命。”严静思苦哈哈赔笑,道:“其实,本宫也是事先知道了祁大人您的行程,这才敢接下廖仲亭的诉状。蜓山侵地一案,大人想要彻查,那廖家父子可就万万不能出事。”   祁杭心念一动,深深看了严静思两眼,胸口的郁结之气缓缓退散,不掩意外道:“娘娘知道微臣奔着蜓山侵地一案来?”   此事极为机密,就连他也是在途中突然接到皇上的密令,半路改了行程。   皇后娘娘却知晓,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是皇上告知的。   什么时候帝后的关系竟如此亲密了?   严静思被祁杭毫不掩饰疑惑的灼灼目光打量得有些心虚,心想:祁大人呐,我和宁帝的关系真的不是您想象的那样!   奈何这话打死了也不能说出口,严静思只能咬牙咽下嘴边的真相,挤出颊边的笑靥,心里流着泪默默纵容祁大人的脑补。她这个皇后当的,心里苦啊!   “娘娘,兵将已调动好,随时可以出发。”左云回来禀道。   “好!”严静思站起身,挥手道:“即刻出发!”   ☆、第18章 帝后会师   永安县,东庄。   吴达听闻消息,跌坐回椅子,脸色铁青着问道:“尾巴都断干净了?”   “大人放心,属下亲自经手,都处理干净了。”   “好,好......”吴达寻回些力气,起身在桌前徘徊,“你即刻动身往汤平县跑一趟,告之明公公行动失败的消息。”   “诺。”   房内再次只剩下吴达一人。他惶惶不安地在桌案前徘徊,打从心底里源源不断滋生出来的恐惧和不安让他根本坐不下来。   忽的,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大人,属下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   “进来!”吴达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心头一激灵,厉声道。   “大人,不好了!”来人得令推门就冲了进来,神色慌张道:“大人,咱们庄子被......被人包围了!”   吴达大惊,脱口问道:“何人敢如此大胆?!”   来人哆哆嗦嗦回道:“是长乐卫的官兵,指挥使冯大人亲自带队,正在庄门口与护院们对峙着,口口声声说什么缉拿刺客呢,眼看着就要闯庄了,大人,您赶紧去看看吧!”   吴达面无血色倒退两步,跌坐回圈椅内,好一会儿才稳住了心神,艰难开口道:“你先退下吧,我马上就过去。”   来人带着满腹狐疑应声退下。   行刺皇后,属谋逆不道之大罪,一旦失手,便是万劫不复。吴达踏上这条路,也不是没想过这种结果,只是形势逼迫下别无选择,同时心里又抱有得手的幻想而已。   如今惊动了长乐卫,巡抚祁大人又相去不远,一旦两班人马齐齐盯上东庄,那么,多年来罗织的暗网势必会被撕开一道口子,后果不堪设想。   吴达叹了口气,起身踱到书阁前,从暗格里取出一个袖珍的长颈圆肚玉瓶,打开瓶塞,片刻后掌心里就多了一颗乌黑色的药丸。   吴达捧着药丸的手微微颤抖,早有心理准备和真正时刻来临之间,总是横亘着一道名唤勇气的鸿沟。   吴达这种人,贪婪狠戾,从不缺阴险和毒辣,却独独没有面对生死的勇气。   就在吴达犹豫不决之际,房门突然被粗-暴推开,康保信步踱了进来,瞄了眼吴达急速收回去的手掌,嘲讽地冷笑两声,道:“皇后娘娘猜的果然不错,你不过就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注定难成气候!”   “公公不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着,怎的跑到我一个小小官校面前冷言冷语来了?”吴达强装镇定。   康保斜睨着冷笑两声,道:“皇后娘娘身边的护卫如何,想必吴官校应该比咱家更清楚吧。”   吴达脸色突变,拔高声音道:“公公此言何意?!”   康保不耐与他多费口舌,“咱家此来不是跟你废话的,吴达,皇后娘娘口谕,你若敢死,九族陪葬。”   “我......”吴达的狡辩之词含在嘴边,却在面对康保洞悉一切的眼神时溃下阵来,颓然道:“若我愿意坦白一切,娘娘又如何保证不会祸及我家人?”   “你有什么资格和娘娘讨价还价。”康保讪笑,“要么你现在带着秘密死,九族陪葬;要么把知道的都掏出来,将功折罪,娘娘法外开恩,你自己一个人死。两条路,你还有选择的余地。话,咱家已经传到,两刻钟后,庄园正门前看不到吴官校的人,咱家就当你选择前者了。”   康保不做多留,出了房门就直奔严静思处复命。   京畿十三卫位同京卫,直属五军都督府,非兵符不可调动。为何皇后娘娘却能轻易调兵?   细想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皇上已有心要整肃皇庄,帝后配合着故意布了这个局!可笑啊,他们还以为皇上是自己这边的靠山!   吴达看透其中弯绕,心里也有了决断。将药丸塞回瓶子里,揣进衣襟,整了整仪容,决绝地大步走出了房门。   庄园正门外,严静思坐在马车里,透过车门垂下的珠帘,远远瞧到吴达的身影,淡淡开口道:“祁大人,这里就交给你了,本宫这就动身前去迎驾。”   “娘娘放心,微臣定当查清此案,不负娘娘舍身犯险。”祁杭躬身道:“还请娘娘务必照顾好自己。”   “本宫有冯指挥使一路护送,定平安无事,倒是大人你,务必处处小心。”严静思诚恳道:“祁大人,受累,本宫会在汤平皇庄摆好庆功宴等你。”   祁杭感慨于严静思的转变,念及英年早逝的挚友,一时心头百感交集,喉咙有些发紧,“微臣定不负所望。”   严静思冲他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启程。   冯泰翻身上马,对祁杭拱了拱手,道:“祁大人放心,末将定会护送皇后娘娘平安与陛下会合。”   祁杭拱手回礼,目送严静思的车队缓缓驶离视线。   康保与左云策马走在马车两侧,严静思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不久就开始出现轻微的晕车反应,就着莺时递过来的蜜罐,严静思捻了颗梅子扔进嘴里,稍稍压下了胸口的不适,想着还是找点事情分分神才好。   “咱们的人情况如何,可有伤亡?”   车内传出的声音不大,周遭也都是自己的下属,康保和左云也不必有什么避讳。   康保:“奴才这头并未正面交手,一切都好。”   左云:“只有三个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   保公公听了心情很复杂。人家正面交锋,还顶着追杀一路将娘娘从东庄别馆平安护送到长乐卫,就只轻伤了三个人!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护卫,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不行,日后必须加强训练!嗯......没事儿多跟左云他们切磋切磋应该是个不错的法子......   左云走在马车另一侧,看不到保公公的脸,可其他几个龙鳞卫看得见啊。脸上依旧保持着波澜不惊、肌肉僵化的状态,内心却在咆哮:头儿啊,您就不能稍微委婉谦虚一点吗,兄弟们可是要被人惦记上了呀!   冯泰驾马垫后,时不时打量着內围皇后娘娘的亲卫,不由觉得新鲜。虽然同为宫内护卫,但仕宦和侍卫向来不那么相容,互轻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文臣武将之间。然皇后娘娘身边这两支似乎有点不同,有意思!   一路上,康保因为心怀的小算盘刻意在左云面前刷好感度,左云也不知是心宽还是心思藏得太深,俩人倒是互动得挺融洽,着实跌破了严静思的眼镜。   严静思通过马车的窗户打量康保丝毫没有备受打击痕迹的脸,低声对挽月她们感慨道:“是我浅薄了,竟然看轻了咱们的保公公。”   莺时登时扭过头,贝齿紧紧咬住下唇,免得失笑出声。   什么看轻啊,我的娘娘!左大人回您话时,奴婢可是清清楚楚看到保公公狠狠拧了自己大腿一把,那力气用得,奴婢看着都疼!   莺时仗义,没有当面拆穿康保。但康保的大腿是真的疼了一道儿,直到远远瞧见浩大威仪的御驾队伍,腿上被自己掐出来的痛意才将将消去。   帝后车驾会合,冯泰的任务就算顺利完成,领着皇上和皇后的赏赐带人立即返回长乐卫。   御辇内,严静思端坐在一侧,看着比上次见面时又消瘦了一圈的宁帝,不禁蹙眉,道:“皇上的身体还有不适?”   宁帝单手拄腮,细细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严静思,“并无大碍,只是睡不好觉而已。”   失眠?   严静思回想了一下,脑海里并没有关于宁帝失眠的记忆,看来这是摔下床之后新添的毛病。   “太医院可有良策?”   别把失眠不当回事儿啊,时间长了就容易代谢紊乱、神经衰弱,伴生心浮气躁、易爆易怒,一个搞不好还兴许恶化到伤人毁物啥的。这些症状要是发生在皇帝身上,乖乖,想想就觉得杀伤力和破坏力惊破天际。   宁帝眼神暗了暗,“尚无。”   严静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也就一个来月的时间没见,宁帝这小子怎么说话就这么精炼了?如此惜字如金,要怎么聊天?莫非真的摔坏了脑壳......   严静思一时陷入自己的发散思维中,没注意到宁帝同样打量着她的探究眼神。   自从宁帝伤后复朝手段强硬颁布两法法案后,京城里最热的话题都是围绕着他们“摔坏脑壳帝后二人组”展开的。说来也是邪乎,皇后娘娘堕马,醒来后性情大变;皇上睡个觉从床榻上摔下来,醒来后也是性情大变。这不是摔坏了脑壳能是什么?   坊间议论纷纷,宁帝身在宫中,没人敢在他面前嚼舌头。严静思住在皇庄,这段时间以来整日想着怎么顺利完成导-火-索的任务,无暇旁顾,所以,帝后二人这会儿还不知已经成为百姓热议榜的头条。   眼下距离皇庄还有至少一个时辰的路程,马上就是午膳时间,随行官在车外询问圣意,宁帝淡淡道:“给各家车上送两盘点心便是。给皇后多送一壶红茶过来。”   随行官应下,忙去准备。   严静思挑了挑眉,看了眼桌上还剩了半壶的绿茶,不动声色地转了两圈眼珠。宁帝这小子还算有眼力,竟发现了她更喜欢喝红茶。   “行路无聊,还是宣徐贵妃过来陪皇上您说说话儿吧?”严静思不好意思和宁帝明说,咱俩在车里面面相觑有些尴尬,还是请您的爱妃过来陪您吧。   宁帝依旧一副淡淡的模样,“不必了,刚离宫没多久,徐贵妃诊断出了喜脉,这一路上虽不算颠簸,但还是让她多歇息的好。”   ☆、第19章 骑虎难下   徐贵妃怀孕了?   严静思讶异地挑了挑眉,“身怀有孕还继续赶路,皇上,这是不是太胡闹了?”   宁帝看似深沉无波的双眼微微眯起,其中深意愈甚。   就这个反应?   宁帝为皇后此时与记忆中不相符的反应心生疑窦,面上却丝毫不显,“徐贵妃坚持随行,太医也说无大碍,朕索性就顺了贵妃的心意。”   严静思:“也是,怀孕的人心情好,对肚子里的孩子也有好处。”   好吧,两位当事人都不在意,自己又何必多管闲事。   “徐贵妃如今有孕在身,不便操劳伤神,朕想着,皇后是不是能够收回后宫的掌事权。”宁帝说道。   这是在撒狗粮呢,还是在趁机帮自己夺-权?   严静思一时有些不确定。要是按照记忆里宁帝的尿性,九成九是在秀恩爱,最后的走向就是徐贵妃生完孩子,掌宫权被寻个由头再落回徐贵妃的手里。   可现在嘛,宁帝被摔坏了脑壳,对徐贵妃,甚至徐家、徐党一派的态度变得有些微妙,隐隐有遏制、打压之意。从这个苗头上看,似乎真有助她夺势的可能。   接手,还是不接手,这是个问题。   “臣妾刚看着徐贵妃精力还算不错,想来一时半会儿仍可胜任,没必要急在这一时。”严静思笑了笑,“况且徐贵妃操持后宫事务多年,突然闲置下来,免不得要多想。诚如皇上所言,徐贵妃现下最需要的是心情舒畅,最受不得的就是胡思乱想、心思郁结。若是皇上担心累着贵妃,臣妾建议可以让容妃协理宫务。”   “不知皇上以为如何?”严静思微微偏着头,看向宁帝,问道。   山芋烫手,宁帝扔过来,严静思才不会傻傻直接伸手就接。   宁帝眉眼微舒,浮上浅浅笑意,“皇后无需多想,掌宫权本就是你的,徐贵妃只不过是暂代而已。如今皇后身体渐渐恢复康健,亲主宫事理所当然。”   当初以严后体弱无暇理宫为借口夺走了掌宫权,现下磕了下脑袋就想让姑奶奶接盘,不得不说,这宁帝做事的风格也真够没脸没皮的。   “皇上的意思,臣妾晓得。”严静思不急不缓地接招,“必要之时,臣妾自当责无旁贷,接手宫务,定不会让皇上分神旁顾后宫。”   宁帝叹了口气,眼里的笑意却没有退去,“那好吧,就依皇后的意思办。”   严静思为宁帝的小小让步松了口气,道了谢后将话题引到了比较安全的杂交稻种培育上。   “你是说,你想拉郭家一起弄这个杂交的新稻种?”宁帝坐起身,身体微微前倾,脸上的神情都变得严肃认真起来,不复之前的淡然。   严静思描述出来的新稻种,兼顾传统粳稻和占城稻的优点,适合全国各地大规模推广种植的同时,既保证了口感,又能增加亩产,对大宁来说无异于“及时雨”,这让整日里不是为赈灾粮发愁,就是为军粮发愁的宁帝如何能淡定!   “没错。”严静思举贤不避亲,坦然道:“新稻种一旦培植成功,带来的影响皇上再清楚不过。但说老实话,放眼大宁,臣妾能放心信任的,唯有臣妾的外祖一家。除却品行操守,丰厚的家资和遍布大宁的商行也是臣妾考量的重要参考。当然,这也只是臣妾一人所想,若皇上这边有更可靠之人......”   “不必。”宁帝打断严静思,爽快道:“郭家就很合适。”   宁帝身体放松地靠向座背,沉吟片刻道:“此事暂时先不要惊动任何人,稍后朕会封郭家为皇商,以采选贡品为由拨付银钱到郭家的账上,专门用于新稻种的培植。至于皇庄这边,就交由皇后你全权做主,需要多少银两自行调配便是。”   严静思心下一喜,面上却表现出一丝丝为难,道:“如此一来,臣妾可能就要在皇庄多逗留些时日了。”   心里不禁补充:搞不好窝上个三年五载也是很可能的哟!   宁帝看着严静思,默默无语好一会儿才出声道:“皇后心思通透,朕相信你定会妥善安置好内外事务。”   得,这是铁了心要让她接手掌宫的烫手山芋了。   既然宁帝已经表明态度做了让步,严静思也不好再模棱两可,应道:“臣妾定不负皇上所望。”   得了严静思这句话,宁帝满意地点了点头,抵着靠背开始假寐。   严静思就着刚送上来的红茶和点心慰劳空瘪的肚子,虽然昨晚大吃了一顿充实体力,可为了躲避追杀逃了半宿,接着又急吼吼赶路跟宁帝会师,严静思精神体力双透支,这会儿给她一整只烧鸡都吃得下去。   抽出手帕蹭了蹭粘在手指上的点心碎末,严静思捧着茶盏享受红茶温润醇香的口感,打量着对面闭目养神的宁帝,暗忖:皮相倒是很不错,单单那双美手就够玩一年的,可惜啊,喜欢的时候把人当成宝,不喜欢的时候就把人当成草,人品太渣,站在搞对象的角度看,妥妥的非良人一个!   于是,在到达皇庄前剩下的这多半个时辰里,严静思三百六十度开脑洞,推演着和宁帝不那么凶残地“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可行性,最后均以“皇后薨”的结局告终。   此劫难渡啊,还是且行且想辙吧!   严静思不知不觉就把一整盘的点心都吃下了肚,另外还喝了多半壶茶,这会儿回过神才发觉撑得慌。   “朕今日才知道,皇后的胃口竟这般好。”宁帝突然睁开眼睛,眉眼含笑,“看来皇庄果然养人,朕这般看着你吃,忽然也有了胃口,待会儿就请皇后陪朕用午膳,何如?”   严静思忽然就觉得胃动力不足了。   可以拒绝吗?   当然不可以。   面上欢喜、实则心里特别勉强地应下,车外传来随行官的禀报声,皇庄近在眼前,马上需要换乘轿辇。   “传令下去,皇后娘娘遇刺,旧疾复发,直接驱车入庄,太医随侧。”宁帝一边睁着眼睛说瞎话,一边盯着严静思,潜台词:注意配合!   随行官闻声立马飞奔下去传令,马车尽力平稳加速。   严静思竭力控制身体平衡,苦撑不到一刻钟,饱腹感加持下,晕车症状叠速发作,光荣地......倒下了。   忽的,一阵清冽的香气萦绕在鼻端,几乎同时,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拥着坐了起来。   严静思偏过头正好靠在宁帝的肩颈,视线稍稍倾斜,宁帝尚算性感的锁骨就近在眼前。   阿弥陀佛,冷静冷静!   严静思闭上眼睛无声默念了几遍清心诀。   饱暖思-淫-欲,古人诚不欺我。   虽说身边这位可以合法思一思,也可以合法睡一睡,但思过睡过的后果太凶残,还是先克制的好!   天人交战,理性战胜。   这么一折腾,晕车的症状反而轻了点。   车外,随着鸿胪寺随官的唱声,庄严威仪的皇庄正门缓缓打开,御辇由御道稳速驶入,一路驰骋进内庄,在正院大门口停了下来。   可能是宁帝身上熏香的作用,也有可能是被自己突然滋生出来的“色心”吓得,严静思晕车的症状竟消了大半,但看着宁帝依然揽着她不撒手的状态,摆明了是要演戏演到底了。   严静思眼睛转了两圈,身子一歪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宁帝身上,轻声道:“那就有劳皇上了!”   ☆、第20章 鸠占鹊巢   听到皇上下了马车后一路将皇后抱进了内庭的消息,徐贵妃绞紧手里的帕子,一口闷气堵在胸口怎么也散不去。   “娘娘无需太过在意。”大宫女迎夏早年就侍候在徐贵妃跟前,深谙自家主子的性情,搀扶着她下轿,出声安慰道:“娘娘您之前也瞧见了,皇后娘娘奔过来时的狼狈模样。奴婢打听过,皇后娘娘的旧疾尚未痊愈,现下又遇上了行刺,虽说有惊无险,但终归是惊到了心神,路上才多大的功夫,这就不能下马车了,可见凤体堪忧啊......”   徐贵妃眸光闪动,手上的劲儿松了几分,“吩咐小厨房炖些补品备着,稍后本宫要亲自去给皇后娘娘侍疾。”   “诺。”迎夏见主子心情转霁,心里也松了口气。外人都道徐贵妃温婉淑惠,柔善宽和,实际上如何,也只有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宫婢才最是清楚。   皇庄内庄,即内庭,供皇上及后宫嫔妃避暑时居住,设三重岗哨,守卫其中的双院十三阁。双院,自然是帝后及太后、太子这种级别的才有资格入住。   所谓双院,其实是正院及配院的统称,规制仿乾宁宫所建。严静思来到皇庄后所住的,就是配院。   “皇上,天色不早了,一路车马劳顿,您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严静思从寝房内室出来,打量了一眼在自己暖阁里消磨了快一下午时间的宁帝,出声提醒道。   宁帝鸠占鹊巢,靠在软榻上饶有兴致地翻看着手里的游记,尤其是内页里所做的批注,看得尤为兴起。   “无妨,皇后这处甚为清净雅致,看看书喝喝茶便觉得身心疏阔,比睡觉解乏得多。”宁帝举了举手里的游记,随口问道:“朕瞧着皇后似是十分喜欢这本游记,批注做得很是详细。”   严静思走上前给宁帝续了盏茶,淡淡道:“不过是无聊之时打发时间罢了。”   宁帝端起茶盏悠哉地呷了口茶,“朕近日来睡意匮乏,正想着怎么打发时间呢,不知皇后是否介意将这几本游记先借与朕瞧瞧。”   严静思抬眼,迎上宁帝尚属诚恳的目光,并无难色爽快道:“既然皇上喜欢,尽管拿去看便是。只是烛光累眼,皇上还是配合着何掌院和众位太医,将少眠失觉治好了要紧。”   见皇后吩咐小宫女将方案上的几本游记都装进了书匣里,宁帝满意地扬了扬眉,“晚上就在这传膳吧,朕听闻皇后时常头痛,就让何掌院重新调整了膳方,你尝尝看是否合口味。”   简直受宠若惊啊!   严静思打量了宁帝一眼,心中暗想:这应该算是无事献殷勤吧......   宁帝将严静思的细微表情看在眼里,内心的疑惑加深的同时,又涌出一股陌生的欢愉感。皇后的性情大异于从前,是否意味着她将不会再落得前世那般悲怆的结局?   不!无论皇后转变与否,这一世,他定不会让上一世的局面再现!   宁帝垂眸,掩下眼底闪逝而过的阴厉。   庄里没皇上,皇后是大王。现在皇上来了,她这个皇后就只能靠边站了。宁帝说要在自己这里传膳,饭桌就只能麻溜儿摆起来。   严静思陪着宁帝刚落座,隐隐就听到外面传来龃龉喧哗声。   严静思眉头一皱,心情立刻沉了下来。   看来,广坤宫门前的那摊血是白淌了。   还没等严静思开口,宁帝语气有些不耐烦地问了句:“外面是怎么回事?”   槐夏正好从外面回来,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回道:“启禀皇上、娘娘,是严选侍在门外吵着要见娘娘......”   严静思挑眉,“严静曦?”   “正是。”槐夏回道。   严静思别有深意地瞧了宁帝一眼,心想:来见我?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皇上,要不然就让严选侍进来伺候您用膳?”   宁帝提起筷子,看了眼严静思,悠悠开口道:“福海,朕记得一早让你通传下去,皇后娘娘身体不适,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过来打扰,你是怎么办的差事?”   福海被点名,立即跪地请罪:“奴才办事不力,恳请陛下、皇后娘娘恕罪!”   当初要不是你点头,她严七娘能被送进宫?能闹出现在这出事儿?难怪都说伴君如伴虎,瞧瞧瞧瞧,飞来的横锅也得奴才来背!   严静思眼观鼻鼻观心看着宁帝和他的心腹内臣福海唱双簧。   宁帝见严静思的架势是摆明了旁观,叹了口气,摆摆手道:“罢了,既然内侍局的规矩没教好,你就下去再让她长长记□□,免得日后再丢严阁老的脸面。”   “诺。”福海应声退下。   少刻,隐约传来的龃龉声消失,严静思神色自若地陪着宁帝用晚膳,因着当归鸡汤不错,比往常还多用了小半碗饭。   宁帝自昏迷醒来后除却失觉少眠,胃口也不好,御膳房挖空心思改善膳食,他还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宁帝知道,这都是心绪影响所致。然不管他如何自我排解,都没有明显的效果。反复纠结之中,发觉唯有皇后侍候在侧的那两日最为定气神安。于是,避暑皇庄的行程就提前了。   如此任性的行为,饶是没脸没皮如宁帝,也不好意思和皇后坦言。但不说归不说,蹭暖阁、蹭共同用膳的事儿是一件也没落下。   诚如他所料,有皇后在侧,就连向来不喜的药膳也可口了许多。   饭毕,用了盏茶,宁帝终于起身要走了,福海踩着点儿回来复命。   严静思目送宁帝主仆消失在视线里,跌坐回椅子,神色凝重。   是巧合吗?宁帝拿走的那几本游记,都是她后来亲笔做了批注的......   算了,就算宁帝看到前后笔迹有所变化又能怎样?!咬死了不撒口,所有改变统统都推到磕坏了脑子性情大变上,又能奈她如何?反正她有原主的记忆,不怕追忆往事这种杀手锏!   上一世,严静思行事处处未雨绸缪,现如今却时常陷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状态,老实讲,她还真有些颠覆自己的挑战感。   “娘娘,严选侍还在门口跪着呢。”莺时禀道。   严静思叹了口气。   得,又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   “让她进来吧。”   莺时应声退了出去,不多时,便领着严七娘返了回来。   严静思打量了眼严七娘,身材高挑,肤色白皙,腰身纤柔如柳,配上一身碧色的宫装,炎炎夏日里,当真是清净爽眼得很。可惜啊,现下两颊高肿,走路也踉踉跄跄的,失了本可以有的“仙儿气”。   “四姐,小妹冤枉啊——”严静曦甫一进来,就泫然若泣地作势往严静思近前扑。然而还没碰到严静思的衣角,就被一股重重的外力给推挡回去,踉跄了两步,险些跌了个屁墩儿。   抬眼望,竟是个个头不高脸蛋圆圆的小宫女,面如沉水,眼神犀利尖锐。   “娘娘跟前,休得无礼!”槐夏挡在严静思身前,沉声警告道。   严静曦愤恨地瞪了一眼碍事的小宫女,委屈地看向严静思,哀哀道:“四姐,我只是听说你险些遇刺,还引发了旧疾,便一心急着奔过来探病,这才御前失仪,求姐姐明鉴,稍后在皇上面前替妹妹解释一二!”   嗬,这还怪我喽?!   严静思但笑不语,定定打量着严静曦红肿的脸颊,半晌后才淡淡道:“既然出了严家的大门进了宫,那便是先尊卑,后姐妹。这个道理,祖父不会没有告诉你吧?”   ☆、第21章 帝后同食   严静曦愕然看向严静思,触及到对方清冷的目光,不由得心中漫上层层凉意。   “参见皇后娘娘。”四目相对中,严静曦败下阵来,屈膝行跪安礼。   皇后娘娘堕马受伤后性情大变的消息果真不假。   严静曦的踌躇满志在此时开始出现了裂痕。   严静思稳坐上首,不急不缓地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淡淡扫了眼跪在原地的严静曦,开门见山道:“听祖父说,你是自愿入宫的?”   “是。”未得令,严静曦不敢起身,心下怨恨着严静思装腔作势仗着身份给她下马威,面上却和颜乖顺地回道:“在家中时,时常听闻祖父和父亲提及娘娘在宫中的种种难处,每每此时,我就想着若能为娘娘分担一二就好了。幸而上天垂怜,适逢今年重开选秀,总算不负所望,得以采选入宫......”   严静曦微微抬眼,真挚地看了严静思一眼,接着道:“惟愿日后能于娘娘有些助益!”   “嘁!”严静思嘲讽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严静曦近前,微微倾身,沉声道:“既然是你自己一心想往宫里挤,那别怪本宫没有提醒你,你想怎么蹦跶是你的事,千万别在外面打我的旗号,更别妄想拿我当跳板用。还有,日后写家书时,别忘替本宫向你父亲问好,告诉他,本宫一定不会忘了他对我母亲的关照!”   严静思站起身,垂眸欣赏了一番美人瞠目的景象,转身前吩咐道:“槐夏,送严选侍下去吧,交代门房,本宫近日身体不适,不见任何人。”   “诺。”槐夏应声,转而看向犹不能动弹的严静曦,言简意赅道:“严选侍,请!”   严静曦愣然目送严静思离开,在小宫女的催促声中回过神来,平生从未有过的羞辱与愤恨奔涌而上,眼底迅速就浮现出细密的血丝,贝齿险些将下唇咬破。   严静思,今日之耻,早晚有一日,我会让你加倍奉还!   “娘娘,现在就撕破脸,合适吗?”挽月倚在榻边给自家主子捏腿,问出了心里的犹疑。   严静思现下有些返乏,连打了两个呵欠,眼角溢出生理性盐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担心什么。挽月,这么多年了,你还没看清么,严家之于我,从来都是靠不住的,严静曦入宫就是最好的佐证。如果非要说娘家靠山的话,与其抱希望于严家,还不如指望定远侯府。”   挽月岂会不知严静思所言句句属实,一想到主子这些年所过的日子,就不由得为严家的作为感到心寒。然侯府初开,根基尚浅,小侯爷又年幼,对主子来说着实没有多大的助力。如今徐贵妃怀有皇嗣在先,七姑娘进宫谋宠在后,还有各宫嫔妃环伺,主子的处境真真是堪忧。   严静思知道,徐贵妃有孕一事对身边这几个忠仆的冲击很大,说实话,这件事对她的冲击也很大。如果这一胎是皇子,那么,他就是宁帝的皇长子。大宁的祖制虽然是立储立嫡,但如果皇后一直无所出,那么,皇长子将是皇储最有力的的竞争者。   情况的确是不太妙啊......   严静思斜倚在床榻上,双手交握于前,下意识地蹭了蹭自己的肚子。   呃,难道真要弄出个娃来?   严静思立刻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突发奇想。   真的这么做,和她上辈子的那个妈有什么不同?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沦为某种目的的产物。   “无论如何,皇上是乐于看到现在的局面的。”不知为何,严静思直觉,宁帝是友非敌。譬如近几次行事,他们其实从未说破,但就是有一份默契在其中。违和,说不清道不明,却反而让人甘于信任。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现象。   如果说当初避走皇庄的决定是为了博得一丝喘息的时间,那么,宁帝伤后的那次会面,让严静思笃定,她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这盘棋被盘活的几率大大提升。   挽月何等细心,自然听出了严静思话语中对皇上的看重之意,登时眼睛一亮,难掩欣喜道:“娘娘,您终于想开,肯再对皇上用些心思了。”   严静思:......   少女,你的想法真的跑偏了!   但是出于对忠仆们心理健康的考虑,严静思决定,这个美丽的误会还是暂时不澄清为好。   “娘娘,那严选侍那边,我们要不要......”   严静思摆了摆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恐怕她的人还没走出咱们的院门,被掌嘴的消息就已经传遍整个皇庄内院了。我想,短期内她应该也没时间和心思来触咱们的霉头,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大宁选秀,甫入宫的秀女定级为未有名封的选侍和淑女。以一年为期,期间若得圣宠,则晋封为才人;若未得皇上宠幸,则分派到各宫为婢,期满三年即可出宫。   严静曦自愿入宫,必定是抱着满志踌躇而来,岂会甘心虚度一年光景,最后落得宫中为婢的结果。   只是,时间是有限的,皇上更是限量独家。   严静曦的前路看着也并不笔直坦荡啊!   严静思临睡前如是感慨。   马车颠,马车颠,马车颠完马儿颠。马儿颠,马儿颠,马儿颠完还是马车颠!   整整一宿,严静思就在颠来颠去中睡得昏天黑地,被莺时唤醒时懵懵懂懂坐起身,忽悠中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感。   古代的交通工具,真的是太糟心了,时速暂且不论,单单是副作用就让严静思颇为吃不消。   “今儿不见人,还是让我再睡一会儿吧。”严静思说着就要往床榻上倒。   莺时无奈,从后面顶住她的背,颇为不忍道:“娘娘,你还是先起来吧,刚才福公公差人来传话,说是皇上要过来和您一起用早膳呢!”   严静思身体一绷,颇为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再不情愿,严静思也还是认命地起了床,好在洗漱后人也彻底清醒了过来,待到梳妆整齐后赶到偏厅,宁帝已经坐在桌边等着开饭了。   严静思也不矫情,问过安后落落大方入座。   严静思这处的早膳,惯例是粥、面食,外加几碟开胃的小菜。   今早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这食材规格是不是也太奢侈了点?   严静思看着满满一砂锅浓稠软糯颜色艳丽的胭脂米粥,感觉自己的心都要淌血了!   胭脂米啊,她就那么一小口袋,目测不会超过三十斤,煮个粥而已,犯得着煮得这么浓稠吗?太浪费米了!   宁帝端起盛得满满粥碗,顺着碗边儿哧溜吸了一口,很是享受地眯了眯眼睛,叹道:“还是皇后这边的早膳合胃口!”   严静思良久默默无语,险些看直了眼睛。   这喝粥的姿势,真的是一代帝王该有的模样吗?!   好吧,尽管很不想承认,严静思也非常想念这种豪爽的喝粥模式。   色美味香的胭脂米粥,鲜味十足的蟹黄小笼包,外加几碟爽口开胃的小拌菜。   在福海看来简单得有些寒酸,皇上却吃得津津有味,仿佛近日来的厌食状况一扫而空。   福公公欣喜得险些当场落泪。终于,不用再被御膳房的大厨们捉去试菜了!   严静思的筷子举在半空中,眼睁睁看着最后一条凉拌胡瓜被宁帝抢先一步夹了去。   “今早这几道菜都甚合朕的口味,尤其是这道凉拌胡瓜,咸脆爽口,吃着很是下饭!”宁帝毫不吝啬对这顿早饭的满意之情。   “皇上喜欢就好。”严静思将举着的筷子收回来,夹了个小笼包狠狠咬掉了一半,心想:呵呵!   如果还想继续有默契地合作下去,严静思觉得,她和宁帝还是尽量控制同桌而食的情况比较好。   宁帝看着严静思鼓起的腮帮子,心情颇为舒畅地小半碗粥,放下筷子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递出一颗甜枣:“前些日子闽广总督进奉了一批颇为新奇的玩意儿,朕带了几件给皇后,稍后让福海带人给你送过来。”   “谢皇上!”严静思跟着放下筷子,瞧了眼气定神闲的宁帝,问道:“皇上,不知永安县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宁帝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波澜不惊道:“明泉已经被控制住,翻不出什么花样,祁爱卿和永安县一干涉案百姓都不会有危险,皇后尽管放心静养便是。这次遇刺,让皇后受惊了。”   虽说惊险,但也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本就是预料到的可能出现的最坏的情形。   严静思并无丝毫委屈或者自怜的感受,“有皇上派来的左千户等人在,臣妾从未担心自己会发生意外。”   提及左云等人,严静思沉吟片刻,道:“龙鳞卫身系皇上安危,臣妾想,此案了结后,皇上还是将左千户一行人召回去吧。”   “不必。”宁帝道:“其实,历朝的龙鳞卫,其中都有一支是专为皇后而备的,只是前几朝皇后都没有必要调用而已。”   严静思:所以,我该荣幸吗?完全感受不到!   宁帝吃饱喝足,离开时整个人精神得比之前明亮了一个度。   严静思嘱咐康保继续关注永安县侵地一案的进展,自己则重新将精力放在了杂交新稻种上。   在书房里将这几日送上来的记录仔细翻看完毕,严静思寻思着该用个什么借口出去到田间地头亲自逛逛,绀香匆匆跑进来禀报,说是福海带着一行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   严静思站起来抻了抻腰,“走,看看皇上送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第22章 龙颜震怒   中庭里,福海正指挥着十几个小太监来来回回搬着东西。   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礼盒,各色质料的布匹,还有十余盆姿态各异的盆栽。   严静思进来后一眼就逮住了那盆被小太监抱在怀里的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魔性植物。   卵叶,白花,灰紫色的花药,不是辣椒还能是什么?!   这一瞬间,严静思有股想要飙泪的冲动。   作为一个灵魂曾被辣椒浸染过的人,严静思真心觉得,茱萸虽好,但用作辛辣调料,味道总让她有些一言难尽。   福海将礼单献给皇后娘娘之后未作停留立刻返回了主院书房。   “送过去的东西,可有皇后中意的?”宁帝合上手里的游记,问道。   福海心里的滋味有些复杂,回道:“有有有,您是没看到,娘娘抱着那盆番椒笑得多高兴呢!”   “番椒?”宁帝挑了挑眉,“还有其它入眼的吗?譬如那盒多彩宝石,或者那几匹鲛绡和软烟罗。”   福海回想皇后娘娘看到这些东西时毫不恋栈的眼神,委婉回道:“皇上赏赐的东西,皇后娘娘自然都是喜欢的,但据奴才观察,娘娘似乎更中意那些番邦的花草。”   宁帝屈指轻轻叩击桌面,看着手边的那本游记若有所思,片刻后,豁然浅笑,“院里还剩下的两盆番椒也给皇后送过去吧,另差人回宫,将今岁番邦朝贡的新奇花草都送到皇后那里。”   “诺!”福海欣喜应承下来,“奴才这就去办!”   宁帝再次将目光投注在手边的几本游记上,他粗略地翻了一遍,有关杂交新稻种的记录,只字片语也没有。那么,皇后是如何知道的呢?   偶然的突发奇想?不,从她的语气来看,对新稻种的成功培植很有把握。   泉州郭家的献策?有可能。此事利益牵扯过大,郭家虽富甲一方,却深知其中厉害,想借由皇后的手分得一杯羹,这也不无可能。   但直觉告诉宁帝,事情似乎并没有他想象的这般简单。   然,不管怎样,据眼下的形势看来,皇后确定是友非敌。   其实,这样就很好了。不管是出于愧疚,亦或是补偿的心理,宁帝是乐于看到皇后的转变的。   可惜啊,宁帝的这份用心,原主已经永远不可能享受到,而接盘的严静思,没兴趣、更没时间去体会。因为最近这小半个月,她都欢天喜地地忙着带领宫女们将陆续送过来的番椒移栽到小花园新开辟出来的菜畦里。   “娘娘,徐贵妃求见。”回事宫女跑过来禀道。   严静思闻言挑了挑眉。本料想这位素有贤善之名的贵妃娘娘会在第一时间来探望旧疾复发的自己,没想到竟然姗姗来迟,还真是让人意外。   “你去转告徐贵妃,就说本宫旧疾未愈,不便召见。另外,她如今身怀皇嗣,身子贵重,没事还是多在自己院子里安心养胎为好。”   回事宫女应声退下。   槐夏懊恼地一拍脑袋,蹭到严静思近前苦着脸小声说道:“娘娘,奴婢有件事忘了禀报您,请娘娘责罚!”   “哦?说来听听是什么事,我再考虑罚你什么。”严静思故意卖关子。   “半月前刚回到皇庄那天下晌,贵妃娘娘曾经来拜见过,但是被皇上拦了回去。皇上还让福公公传话,说是娘娘您身体不适,任何人都不得上门打扰,故而......”   “故而咱们这位贵妃娘娘是故意上门,来显示她不同于别人的地位,是吗?”严静思替她讲话补全。   “放心,贵妃娘娘如今身娇体贵,咱们啊,就能离她有多远就离多远,免得徒惹麻烦。”   莺时在近旁听到她们二人的谈话,犹豫再三后,开口道:“娘娘,贵妃娘娘有孕是大喜事,奴婢听说,不光是皇上接连赏了好几次,随驾而来的各宫娘娘也都送了贺礼,似乎现下就咱们没有表示......”   严静思摆了摆手,“我已经递了折子给皇上,请将徐贵妃的月银提至每个月八百两。至于东西物件,皇上定会恩赏全面,咱们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莺时心里一惊,脱口道:“娘娘,月银八百两可是皇贵妃的级别!”   “我自然知道。”严静思眼神示意莺时稍安勿躁,“皇上若有此心,何人能够阻拦。与其捂着按着让皇上不快,倒不如痛快地顺了他的心意。”   这个道理,在皇上执意晋封徐氏为贵妃的时候,莺时就已然明了。彼时尚无子嗣,徐氏就能坐上贵妃的位置,如今身怀皇嗣,的确是没人能阻止皇上再一步晋封她为皇贵妃的决定。   可知道是一回事,心里难以接受是另一回事。贵妃虽位重,但与皇后相比,却是实打实地低了一个级别。而皇贵妃则不同,差的仅仅半步。如若皇后一直无子嗣,恐怕连这半步也维持不住了......   莺时的忧虑严静思看在眼里,却因为有些事暂时不能说清楚,也没法说清楚,只能任她们短期内受些心理煎熬。不过,反过来想,这样也不是完全没好处,起码这种危机意识能最大限度激发她们的防备心。   那么,宁帝是否真的有意晋封徐贵妃为皇贵妃?   以前的宁帝一心一意心悦徐素卿,自然想要将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她,即便不能让她坐上后位,也要将她送上离皇后最近的位置。   现今的宁帝,愤恨于一腔真心错付,心底的角落里却还暗藏着一丝幻想想去验证。   而验证的第一步,就是许以皇贵妃之位。   宁帝看着徐素卿近在眼前的恬静睡脸,喃喃低语,更似自言自语,道:“如若你肯知足......如若你肯知足......”   上世种种,现下想来仍如烈油烹心,然而在这一世,那些事终究还未发生,宁帝只能在矛盾中摸索前行。   以前世为鉴,且行且自省,且行且识人。   宁帝直到最近才参悟出这个结论,也才渐渐安抚下心底狂乱肆虐的戾气。   但同时,他也落下了一个不想对人言的后遗症,那就是忍受不了卧榻之侧有旁人共眠。尤其是徐贵妃。   于是,宁帝成功地再次彻夜失眠。   在徐贵妃这处匆匆用过早膳,宁帝如旧叮嘱了一番方才离去。刚进正院,回事太监就连忙上前禀报,巡抚祁杭祁大人正在书房外等候觐见。   宁帝神色一肃,大步迈开直奔书房。   一个时辰后,皇上龙颜震怒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庄。   不仅仅是因为宁帝本人备受关注,还因为宁帝这次破坏力爆表,将整个书房给砸了个稀巴烂。   消息传到严静思耳边,她忍不住心头哆嗦了两下,最直接的感受就是肉疼。   宁帝住的那个院子她参观过,尤其是那个书房,单单是上等的窑变釉里红就有好几件,更有几件水头和雕工都属绝品的玉件!哪一个拎出来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就这么被砸了,真真是败家的爷们!   “祁大人已走,据看到的侍卫说,大人并未被圣怒波及,安然无恙。”康保禀报道。   “那就好。”严静思蹙眉,“看来永安县那边查出来的结果远远超出了皇上的预想。”   康保点头,“皇上久居宫中,对老祖......冯公公举荐的明泉极为信任。这次皇庄侵地一案浮上水面,一来打了皇上的脸面,二来也伤了皇上的心,怎会不惹得龙颜震怒。只是不知,皇上这次会查到什么程度。”   严静思的直觉很不妙,喟叹道:“恐怕不是此案会查到哪一步那么简单,我总觉得,这个案子只是一个开始......”   康保心下一惊,“娘娘的意思是——”   严静思微微颔首,越过敞开的窗看向院中葱郁繁茂的绿意,渐起的蝉鸣声断断续续传至耳畔。   “风雨将起啊!”   风雨中有人被风浪湮没,那么风雨后自然又会有新一批竹笋破土而出。   严静思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成为一株雨后新笋。   她有耐心,可福公公却片刻也不能再忍了。   这日,早膳时间刚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他就跑到皇后娘娘这边求助来了。   “你是说,皇上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了,滴水未进?”严静思愕然。   别误会,她可不是意外于宁帝的自-虐,更没有一点点的心疼不舍之意,只是单纯地心惊于宁帝身边滴水不漏的防卫。这么大的事,且仅有一墙之隔,她竟然没有收到丝毫消息。   “是!”福海戚戚然回道:“打从大前儿个祁大人离开,皇上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肯出来,贵妃娘娘劝了数次,连个面儿都没见着,这都三天了,奴才真是担心皇上有个闪失啊......”   得,说着说着,福海这眼泪就要飚出来了。   严静思叹了口气,起身道:“那本宫就暂且去试一试吧。   ☆、第23章 知耻后勇   福海的目的已然达成,便先行一步退下。   严静思也不好磨蹭,交代了康保和莺时一声,就动身出了暖阁。   主院内的景致与配院相差无几,只是亭楼阁榭等衬景建筑比较多,多雕梁画栋,造型精致,处处彰显皇家威仪。   严静思仅带着挽月和两名护卫随行,脚速不快不慢,一路走来遇到的宫婢、侍宦们,一个个都是面有惶色,见到她时如蒙大赦一般眼睛直冒光地行礼问安。   看来宁帝这回作得有点大啊!   严静思看着宫人们小心翼翼掩饰着仓惶惧意的模样,不禁摇头叹了口气,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严静思穿过游廊拐进拱月门进了书房的院子,一打眼就看到了在书房门口打转转的福海。   “福公公,能否让侍卫们暂时撤到院墙外面?”   “诺。”   福海未作犹豫,片刻后,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严静思、挽月和福海三人。   “娘娘,就劳烦您劝劝皇上了。”福海暗想,娘娘打发侍卫们回避,定然是有什么私话想要和皇上说。念及此处,作势就要退出院子。   可就在刚要迈步的时候,门口陆续进来一队人,抬桌子的,搬椅子的,端锅的,端盆的,托着木托盘的......   福公公自认见过各种世面,现下却被眼前的情形给震蒙了。   龙颜震怒,自闭书房整整三天未进水米,皇后娘娘却要当着皇上的面,哦不,是隔着道房门吃暖锅?!   苍天啊,这哪里是救场,分明就是火上浇油啊!   福公公晃了晃身体,开始后悔找来皇后娘娘当救兵。   严静思对火锅的钟情执着,唯有金钱可以与之媲美。虽没有魂牵梦绕的麻辣锅底,但加了大厨精心处理后的茱萸,也可以暂解相思之苦。   配殿的小厨房里一天十二个时辰高汤不断货,身处皇庄,时鲜蔬菜更是吃的第一手。至于肉嘛,牛肉精贵,严静思自动自觉甚少点要,但养肉却是不限量,且都是当日宰杀的鲜肉在冰窖里冻过后片出来的薄片,原滋原味。   暖锅就架在书房前窗的树荫下。锅里的高汤汩汩沸腾,茱萸和各种作料混合后激发出刺激味蕾的浓郁香气,侵-略-性十足地四处蔓延、渗透。   宁帝瘫坐在椅榻上,封禁的五感开始渐渐恢复。   第一感觉是:饿。   第二感觉是:气愤。   不体恤他的出离愤怒和悔恨自责也就罢了,竟然还雪上加霜地跑来给他添堵,实在是太可恶了!   宁帝愤然起身,因用力过猛且饿得太久体力透支,险些扑在地上,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暗处的龙鳞卫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拼着余力推开前窗,一阵愈加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宁帝微微眯起眼睛,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坐在树下悠然举箸涮着肉片吃得正香的皇后严氏!   “皇上,要一起吃吗?”严静思侧首示意一桌子的肉蔬,抱着分享的诚恳态度提议道。   宁帝一肚子的火气顿时卡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久未进食的暗黄脸色生生被憋得泛红,迎着严后无辜又盛情的眼神咬牙切齿道:“甚好。”   不待严静思吩咐,候在一旁的福海立刻飞一般冲进书房伺候皇上洗漱、换装。   严静思将视线从形容有些狼狈的宁帝身上收回,垂眸掩下眼中的笑意。   小样,憋不死你!   再出来时,宁帝的脸色虽然还是不善,但整个人起码是干净清爽的,想来应该是匆匆洗了个战斗澡。   在严静思一早就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宁帝侧头看着严后被锅中蒸腾的水汽熏得微微泛红的脸颊,幽幽道:“皇后好胃口。”   啧啧,反话说得不能更明显。   严静思装傻充愣,“今儿厨房新宰了一只肥羊,臣妾瞧着肉质极为鲜嫩,涮暖锅再适宜不过。思忖着皇上近日来忙着处理政务甚为辛苦,正好可以补一补。呃,臣妾没有打扰到皇上吧?”   宁帝轻哼了一声,心想,皇后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强了,前些日子彻夜批复奏折也不见她送来半滴汤水,今儿却主动上门拿暖锅诱他,摆明了是福海这老小子搬来的救兵!   宁帝不违心接话,严静思很高兴。*辣的火锅当前,废什么话?!   新添的暖锅汤底已经烧开,严静思换了公筷亲自给宁帝涮菜。能让严静思在涮火锅的时候伺候局儿,那可不是一般的脸面。   宁帝看了看摆在自己面前的暖锅,又看了眼严静思面前的那个,抿了抿嘴角,大眼皮又耷拉了下来。   怎的,这是嫌弃朕,不想和朕同锅而食?!   严静思险些摔了筷子。这么作,还能不能好好吃饭了!   但想想皇家的屋檐那么大,自己一时半会儿还得躲在下面,只能忍着。   “臣妾听闻皇上这两天脾胃不佳,还是不碰辛辣为好。这是用鸡骨和猪骨熬出来的老汤,里面还加了不少补气固元的草药,最适合皇上您现在食用了。”   “皇后费心了。”   宁帝眼角眉梢舒展开来,提起筷子开始就着蘸料吃起严静思夹到他碟子里的蔬菜。   贱就一个字,每次见面都要犯几次。欠收拾!   严静思心里愤愤然腹诽,但手上的动作却始终未停。   鉴于宁帝长时间未进食,严静思不敢让他一下子吃太多,就先涮了些新鲜的蔬菜给他,间或涮几片羊肉、丸子调和,并控制着速度。宁帝许是真的饿狠了,严静思往碟子里夹什么他就吃什么。一时间,饭桌上的气氛倒有些难得的温馨宁和。   福海站在一旁看着,心里是又酸又喜。   皇后娘娘虽然不会说那些奉承龙心的美话,但举止间对皇上的关怀却是真真切切的。   严静思自然听不到福海此时的心声,只能任这个美丽的误会在福公公心里生根发芽。   本就没打算在这里吃个尽兴,又考虑到宁帝的情况,故而严静思吩咐康保他们准备的食材份量并不多,也就是一个正常男人六分饱的程度。   宁帝被严静思引着放缓了进食的速度,饥肠辘辘的感觉慢慢退去,情绪也逐渐被安抚下来。   住筷后,宫婢们麻利而有序地将桌面上的东西撤下,擦拭干净后送上了一壶清茶。   宁帝没有起身的打算,严静思只要憋着肚子灌茶水。   “祁爱卿顺着永安县的豁口,接连敲开了几个官校的嘴,皇庄侵占民田的情况......远远超出朕的想象......”   这一刻,宁帝突然有了倾诉的冲动。   严静思捧着茶盏啜饮,听出宁帝言语间的纠结情绪,很是淡然地回应:“所以,皇上感到震怒?愧疚?自责?”   宁帝凝视严后,少刻,黯然垂眸,“还有失望和伤心。”   “因而闭门不出惩罚自己?”严静思不避讳地迎上宁帝的目光,“皇上,臣妾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后但说无妨。”   严静思垂眼,看着茶盏中因为自己的动作而载浮载沉的茶芽,轻轻叹了口气,道:“昨日的,已是定局;明日的,不可预见;人能把握的,也唯有今日而已。皇上识人不清、用人不当,自是有错,不可推诿,然再是自责,对蒙受灾难与迫害的无辜百姓而言,却是没有丝毫的意义。臣妾私以为,有些罪过,不得原谅,只能补赎。皇上若真的无法原谅自己,倒不如颁下罪己诏以自省,而后将心力都用在善后诸事上。”   罪己诏?!   院内诸人皆大惊失色,纷纷屈膝跪地,垂首不敢起身。   皇后娘娘竟公然提出让皇上颁布罪己诏,这......这也太大胆了吧?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胆大包天的提议。然严静思敢提出来,是因为从记忆里推断出来的宁帝,在她判断,是能够接受这样的谏言的。   果然,长久的沉默后,宁帝忽而整个人放松了下来,豁然开朗,看着始终不曾慌乱惶然的严后绽开浅浅的笑意,“父皇曾评价朕,宽仁有余,果决不足,但胜在知耻后勇。皇后今日一席话,可是帮朕拨开了眼前的迷雾。”   嘁,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夸自己,也是够自恋的了。   严静思内心吐槽,明面上却谦虚回道:“皇上言重了。”   宁帝但笑不语,两人静静坐着饮罢一壶茶,然后起身,各归其处。   宁帝站在树荫下,看着渐行渐远的严后,舌间无声默念着她那句:有些罪过,不得原谅,只能补赎。   严静思啊严静思,你这番话,说的可就是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第24章 至亲聚首   严静思能够感受到宁帝的目光在追随着自己。   说到底,还是修行不到家,连“不可原谅只能补赎”这样的话都一激动说了出来。   严静思暗自苦笑摇头,心中默念:严静思啊严静思,宁帝若有心补赎,你都享受不到,只能便宜我了。   所以说,人生在世,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只有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   严静思挺直脊背,大步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前几日接到的家书中,牧南提及不日将动身和母亲一同来皇庄探望她,同行的竟然还有他的老师,大儒齐正安。   说来,这齐大儒也是个妙人,其本家正是和严静思母亲郭氏的娘家并称为大宁东南“大四象”之一的齐家,名副其实的大地主。齐家的田庄和粮行遍布全国各地,曾有人戏言“马行千里,不食别家草”来形容齐家坐拥田地之广。   这样的巨贾之家,却出了个名震两朝的大儒,不得不说,也是罕见。   严静思盘算了一下日子,若路上顺利,今儿下晌,母亲他们的车驾应该就能抵达汤平县县城,傍晚前定能和自己见面。   想到离开严府另立府邸之后,郭氏再也不用受人辖制而活,严静思就打从心底里高兴。   从某种意义上说,宁帝还算是个不错的合作对象。   郭氏一行抵达皇庄后只能入住外庄客院,严静思一早就嘱咐绀香带人去细细收拾了一遍,另多添置了几只冰鉴。她的记忆很清晰,郭氏苦夏。   从主院回来后,严静思就开始有些坐立难安,因一早就和宁帝报备过,严静思下晌小睡一会儿后就提前来到外庄的客院等候。   临近酉时,悬挂着定远侯府符牌的车队由侧门缓缓驶入皇庄,经过小校场后偏转,在外庄的内门前,郭氏一行人先后下了马车。   进了内门,转过影壁,映入眼帘的就是人工建造的蝠池,严静思就候在蝠池边的凉亭里。   两队人相对而行,越行越近,郭氏最后甚至顾不得仪态,小跑了几步奔上来,遵行大礼,颤着声音道:“臣妇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严静思急忙伸手要搀扶她起身,却被郭氏挡回,“娘娘,在外面理当遵行礼数,免得落人口实,徒增烦扰。”   郭氏处处为她着想,严静思心中胀满酸酸的暖意。   “臣弟拜见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老夫齐正安,拜见皇后娘娘。”   严牧南和齐正安稍后一步向严静思请礼问安。   “齐先生快快免礼。”严静思上前几步,虚扶回礼,丝毫不掩饰对这位大宁名儒的敬意,而后才转向严牧南,唤他免礼起身后,竟就这么牵着他的手进了内院。   严牧南生母早逝,上头只有两个哥哥,并无胞姐胞妹,故而和女性接触的经验也就仅限于继母的尖酸刻薄,现如今却被只见过两次面的新姐姐牵着手,不能自已地脸颊泛红、手心直冒汗。新姐姐的手又软又暖,握着可真舒服啊......   严静思察觉到手掌上传来的汗湿触感,不由得弯起了嘴角。   配合着严牧南的短腿,严静思借着给郭氏她们介绍院中景致的由头放慢了脚步,落后两步走在她们后头的齐大儒将严静思的举动看在眼里,轻捋须髯,眼中滑过赞赏之色。   上一世,严静思对于亲情的体验几乎全部来源于外公,其中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老爷子经年下来固执地遵循着一句老令儿:上车饺子下车面。每次出差,只要在老爷子身边,必定是离开的时候吃饺子,回来的时候吃面条。严静思常常是一面故意调侃他瞎讲究,一面痛快地将饺子、面条吃光光。   回想起来,外公去世后,就再也没人盯着她吃饺子和面条了。   大宁硝石制冰的技术已经很纯熟,对百姓来说或许还有些价贵难以承受,但在皇庄里,冰是充足的。   小花厅内,两只青铜四足方肚大冰鉴对角而放,一进门,阵阵凉爽扑面而来。   郭氏忍不住喟叹,“这屋子里真够凉快的。”   严母素来“宽于待己、苛刻待人”的作风严静思记忆深刻,郭氏在严府别说冰鉴了,恐怕是连冰块也分不到多少。难为这么苦夏的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娘,如今侯府里就您和牧南两个人,吃穿用度上莫要太过节俭,您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牧南想想。”严静思陪着郭氏进内室梳洗换装,看她内衫后背浸湿的痕迹出声说道。   郭氏出身巨贾之家,手里不是没经手过大宗银子,出阁时也有丰厚的陪嫁产业,奈何早些年几乎都贴补到了丈夫和儿子身上。丈夫和儿子阵亡后,为了顾全两个女儿,手里的大部分陪嫁田铺都被严母和长房谋了去。尽管娘家家书次次叮嘱,但有银钱之需,尽管开口,郭氏仍咬牙挺了过来。   经年节俭,她竟也习惯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还真该反省反省,现如今可不是我一个人了。”郭氏笑道。私下里母女相处,郭氏完全放下了顾忌,坦然享受严静思亲自动手帮她穿衣戴簪,一如当年她还未出嫁时那般。   “我瞧着牧南比同龄的孩子单薄了许多,不过个子倒是不矮。”严静思回想牵着严牧南时的手感,嗯,很骨感。她还是喜欢肉肉的感觉,小孩子就该圆润一点才健康。   “个子估计跟他两个哥哥似的,矮不了!”但一想到严牧南的小身板,郭氏忍不住叹了口气,“那孩子也是吃了不少苦,身子有些亏空,不过我请回春堂的宋老大夫给瞧过了,说是没有大碍,年岁小,好好将养两年就能补回来。”   “这就好。”严静思发现,自从严牧南过继过来之后,郭氏身上的气息也跟着活跃了起来。果然,人更需要精神寄托和亲人的陪伴。   对于严牧南,严静思是真的要把他当做亲弟弟来对待的。这孩子年纪不大,但心思通透,品尝过生活的苦楚和不如意,定会倍加珍惜生活的美好。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感恩的心。这在家书的字里行间就能品味出来。   这样的孩子,只要给予真诚的亲情灌溉,就不会长歪到哪里去。   严静思只愿他此生平安顺遂,舒心惬意,奉养郭氏至百年,不再重覆以往的孤单寂寥。   培植娘家成势,作为自己的靠山。这种事严静思可不想干。历朝历代,外戚做大可都没什么好下场。偶有某外戚得势改朝换代,只会对自己的外戚严防死守,极力打压。由此可见,外戚权盛是邪物,慎碰。   郭氏梳洗换装后,严静思带着她们一行人先去给宁帝问了安,然后才返回外庄来用晚膳。   晚膳就摆在小花厅,严牧南年岁小,又是至亲,而齐大儒年岁和身份也摆在那里,严静思就没有见外,并未分桌。   晚上的膳食是凉面。煮熟的面条过水后盛在大碗里,浇上羊肉丁炒制的肉酱,再铺上一层切得细细的胡瓜丝,最后放个糖心煎蛋盖帽,简直不能更开胃爽口。   为了避免郭氏他们吃不惯糖心煎蛋,严静思特意嘱咐厨房摊了些鸡蛋饼切成丝作替代。   没有看似诚意拳拳的丰盛席面,只一顿简简单单的凉面,让老的老、小的小、苦夏的苦夏的三个人吃得心满意足。   齐大儒放下筷子,由衷感慨,婉拒皇上的留膳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年纪大了的人,最怕的就是面对一桌子的所谓盛宴,光是看着碗碗碟碟就饱了。   美食如同饮茶,由简入繁是讲究;返简归真是了然。   故而,透过用膳、饮茶这等平凡之事便可窥见一个人的性情。   这个皇后娘娘,看来和传闻中相去甚远。有趣!有趣!   严静思遇刺的消息虽被最大限度控制,但以严阁老的身份,定然是知晓的。思索过后,他还是将这个消息告知了郭氏。   郭氏一路上虽顾忌齐大儒的身体,但思女心切,车速算不上慢。   晚膳后稍作停留,严静思就动身回了内庄。这样一来,郭氏他们也能早些休息。   内庄距外庄客院相去不近,乘软轿最少也要三刻钟,脚程慢一些就得小半个时辰。宁帝体恤严静思,特准她在郭氏留庄期间住在客院,但严静思婉拒了。正如郭氏所言,有些礼数是一定要遵行的,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严静思便每日乘马车过来,三餐都在客院这边用,酉时末准时回到自己的院子。   宁帝坐在御案后,一边听着福海的禀报,一边翻阅祁杭刚刚递上来的折子。   在祁杭的折子后面,附着皇庄侵地一案的最后判决结果:   管庄太监明泉,极刑,斩立决。   四庄管庄官校,极刑,斩立决。   涉案的部分庄头和伴当,视情节轻重,判以秋后处斩、流放或囚牢。   宁帝拿起朱笔,在这张判决结果上打了个大大的刺眼的红叉。   不照准!   ☆、第25章 无耻之徒   福海看到宁帝的朱批,平静得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   得势而忘形,大忌也。   诚然,今上能顺利登基,冯贵连同他那几个干儿子功不可没,但皇上同样厚待之,冯贵稳坐司礼监掌印太监,被三千侍宦私下里尊称为“老祖宗”,明骅、明泉等人,不是被提拔为各监的秉笔大太监、各宫总管太监,就是被分派到皇庄、织造局、兵库局等处任司管太监,哪个不是手握实权的肥差?!   然他们又是如何回报圣恩的呢?   福海少年时期就服侍在宁帝身侧,始终牢牢谨记他师父耳提面命的教诲:做内侍的,手中的权势再盛,也始终与外头的朝臣们不同。朝臣得势,或凭才,或凭家世,或凭裙带,而内侍,凭借的无非就是圣心。朝臣是臣,而内侍永远是奴。故而,朝臣可谏言,可劝谏,可以大义、君责之名冒犯龙颜死谏,还能为此留名丹青。而内侍需要做的是遵从,最大限度也仅仅是规劝。   这样的道理,恐怕冯公公他们已然早抛之脑后了吧......   看似位高权重、志得意满,实则得之失之,不过是主子一句话之间而已。   这便是为奴者的命。   宁帝是宽厚仁心,但再温敦的皇上,也是帝王。帝王共有的心态便是:该给你的,我自会给你;没给你的,你不能自己开口要,更不能自己伸手去拿。   触了帝王的逆鳞,下场只能如明泉诸人这般。   咎由自取。   只是......   想到刑院那边递上来的消息,福海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禀报,道:“皇上,刑院那边来报,说是明泉仍不肯承认曾派刺客追击皇后娘娘,吵着要与娘娘当庭对质。还大放厥词,说是见不到皇后娘娘,他宁死也不会开口。”   宁帝掷笔冷笑,“一介罪奴,有什么资格与皇后对质,荒唐!既然不想开口,那就永远不用开口了。”   皇庄侵地一案俨然是推行《均田法》的试水石,为了能够行之有效地普查全国田地,必须由上至下清除掉威胁田地普查公正性准确性的障碍。   皇上之所以选择从皇庄下手,一来这是皇家私产,彻查后足以表明皇上的坚明立场。这二嘛,福海私下里揣度,应该是奔着明泉背后的冯公公去的。若真是此意,那撬开明泉的嘴,极为必要。   福海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番宁帝的脸色,权衡片刻后出声道:“皇上,奴才私以为,此事毕竟关系到皇后娘娘,无论见或不见,也合该知会娘娘一声,您看呢?”   追击凤辇的刺客到底从何而来,宁帝再清楚不过。明泉死不承认,也在宁帝的意料之中。故而,当庭对质与否,并无任何意义。明泉以此为借口,无非是在跟他讨价还价而已。   宁帝绝无放明泉一线生机的打算,但想到他那份口供的关键作用,又有些许犹疑。   福海这番话,正好给他铺了台阶。   “也好。那你便亲自跑一趟吧,见与不见,但凭皇后的意愿。”   “诺。”福海受命退了出去,少刻不停留地奔往外庄,这个时辰,皇后娘娘定是在客院陪着太夫人。   严静思这会儿正在客院里和郭氏商量借由新稻种与外祖郭家合作的细节。   “你是想用公家的银钱入股?!”郭氏越听,额头上沁出的汗越密。   严静思笑着纠正,“不是公家的银子,是皇庄收益,皇上的私房钱。”   “这......这也不妥吧。”对郭氏来说,皇家的和公家的并无二致。虽说两家合资入股、按成分利是经商常事,但自古以来的规矩都是合资两家地位相当,互为扶持,风险共担。皇家入股算是什么事儿?年底分红的时候真让皇上拿小头儿?还是生意亏了真让皇上一起跟着赔银子?   “你外公和舅舅们定不愿同意。”郭氏越想越觉得不可行。   郭氏出阁后,自省对娘家无多助益,还累得父亲和哥哥们为她操心费神,着实心底有愧,虽说此事是女儿提出来的,但她也不想让娘家难做。   “思儿,不如还是考虑考虑我之前说的,如果耗资过大,可以由郭家牵头拉拢几家入股,种稻培植当是特情,利税可以多加两成,怎么样?”   宁可让利,也不愿与官家资本有所牵扯。   不得不说,郭氏的这种想法代表着此时绝大多数商人的经营理念。   当然,天下的商人都是希望与官家打好交道的。但这种结交,仅限于送钱的阶段。明着给,有各种敬耗的名头;暗着送,那就更直接了。   严静思心里明镜,想要改变郭氏的想法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的,于是也不与她辩讲,更不舍让她为难,取其折中,道:“也好,那不如等祖父和舅舅们过来的时候,再听听他们的想法。”   郭氏看出女儿的坚持,也并未从她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失落,心中不由得赞赏的同时,笑意里也是浓浓的宠溺,“好,就按你说的办!”   母女俩有说有笑地将话题转到外祖家的近况上,其实大多数时间是郭氏在说,严静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摆脱了严家后院的束缚,郭氏虽要亲自打理偌大的定远侯府,比往日操劳了许多,但整个人却重新焕发了生机一般,看着仿佛都比前两次年轻了许多。这样的郭氏,单单是看着也让严静思觉得欢喜。   “娘娘,福公公来了,在外面的小花厅候着呢。”莺时在门外禀道。   严静思思忖着,依福海的眼力见儿,这个时候过来定是重要的事,便和郭氏打过招呼,起身去见他。   福海的心虽然偏向皇上,但想到皇后娘娘为皇庄侵地一案所受的委屈,也着实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严静思坐在上首,眼看着一盏茶都要喝光了,福海还在犹犹豫豫,不由得催促道:“福公公有什么事尽管说,本宫面前无需恁多顾忌。”   福海咬了咬牙,“启禀娘娘,是这么一回事......”   福海将事情原原本本详细道来,说到最后,还隐晦地提了下宁帝推行新政的不易前景。   严静思看着福海,嘴角始终噙着浅浅的笑。   福海适时收嘴,束手而立,静候皇后娘娘的决定。   严静思自认去见见明泉也没什么好为难的,爽快道:“那就有劳福公公带路了。”   福海乐颠颠应下,亲自陪着皇后娘娘走一趟刑院。   刑院同在外庄,严静思从客院这边过去反而要近了许多。   到了刑院大牢门口,福海几步上前,扬声唱驾:“皇后娘娘驾到!”   狱卒闻声迎出来行礼问安。   严静思摆手免礼,“福公公,就你随本宫进去吧,其他人守在这里即可。”   “诺。”福海应下,随着皇后娘娘的脚步走进了大牢。   牢房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暗潮湿,反而很是干爽整洁,光线的确是黯淡了些,仅在靠近屋顶的墙壁上开了狭小的窗口,通风透光两用。   “罪奴明泉,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严静思站在监道中线,隔着监栅看着跪在里面的明泉,形容虽狼狈,却并没有受刑的痕迹,想来宁帝对他用的是精神折磨法。   “听说你要见本宫,如今本宫来了,你有何话就尽管说吧。”   明泉微微抬首,看向严后,道:“皇后娘娘明鉴,想必心中明了,追击娘娘凤驾的刺客,并非罪奴指使。”   严静思看着明泉扬了扬嘴角,“别馆内院的那批人,总是你授意的吧。”   吴达和当日被生擒的几名刺客已经全盘招认,明泉无从抵赖。   只是......   “但后面的刺客,并非罪奴驱使!”   “哦,是与不是,又有何区别?”严静思淡淡一笑,“密谋刺杀当朝皇后,铁证如山,怎么也逃不过一死。”   的确如此,行刺一次是死罪,行刺两次三次亦是死罪。明泉死咬着不肯承认追杀一事,不过是为了面见皇后而寻求的借口罢了。   看了眼站在暗处几乎化作隐形人的福海,明泉没有时间可供浪费,心下一横,道:“奴才求见娘娘,实则并非为刺客之事,只是斗胆,想与娘娘讨个活命的机会。”   严静思无声打量了明泉片刻,忽而轻笑出声,嘲讽之意不能更明显。   “你是想跟我做个买卖,用你肚子里的秘密换一个活命的机会,是吧?”   明泉以额头触地,低呼:“娘娘明见!”   “不可能。”   严静思淡淡的一句话,听在明泉耳里,却无异于夺命的丧钟。   “娘娘——!”明泉猛然抬头,瞪大的双眼布满血丝,猩红得犹如濒死的困兽之眼,“皇后娘娘,您可知,我手里的秘密,足以让您在皇上面前立下大功?我别无他求,只求能苟延残喘留得贱命一条而已,对娘娘而言,却是有百益而无一害!”   严静思神色忽而冷肃,厉声道:“你若不死,那些因你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无辜百姓何以讨还公道?!”   ☆、第26章 人心不足   “公道?!哈哈哈——”   明泉狂声大笑,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一般,“以娘娘多年来的处境,至今竟仍相信这世上还有公道二字,皇后娘娘,您果然是纯善至极!可惜啊,这世上向来是人善人欺马善人骑,若真有什么公道,娘娘您贵为一国皇后,如何会避走至这皇庄别院之内?!”   “住口!”福海愤极,顾不得僭越失礼,出声喝道:“悖逆主子,妄议是非,该是什么惩罚,明泉,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实则,明泉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迭,他不惜一切只为求得一线生机,怎就一时头脑发热失了形状呢!   “诶,福公公,无妨,本宫说过,有什么话,任凭他说。”严静思心中并无波澜,她不是原本的严静思,对宁帝心无爱慕、无所期待,自然不会因爱生恨、因爱生怨。虽叹息她凄婉的命运,但以局外人凉薄的角度审视,其中也不乏她自己性格所致。常说性格决定命运,虽然一定程度上夸大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弱化了环境的影响和制约,但也有其一定的合理性。在这封建王朝的森森后宫内,女人们斗来斗去,所图的不过就是:活着,更好的活着,长久得好好活着。而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前半生靠的是皇上的恩宠,下半生靠的便是儿子,最好是立为储君并顺利继位的儿子。而能让儿子名正言顺被立为储君的情况在大宁大抵有两种情形:皇后所出的嫡子,或者皇后无所出,皇长子。无论哪种情况,坐在皇后宝座上的严静思都是避无可避的靶子。可惜,即便原主明白自身的处境,却始终没有奋争一次的勇气。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严静思悯叹原主的结局,但也自认没有权利去指责、甚至谋划构害宁帝、徐贵妃以及严家等人为原主报仇,以报答“夺舍”之恩情。一来可行性太低、难度系数太大;二来,没有意义。适者生存是跨越时间、空间的准则,而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生存立场。严静思上辈子为了复仇付出了太多的代价,这一世,她认为,对原主最好的回馈和感谢,就是代替她好好孝养郭氏至百年。至于仇啊、怨啊什么的,就交给时间吧。   “的确,人善人欺马善人骑。”严静思走近明泉两步,微微前倾,直视他赤红的双眼,语气平静如常,“可是你忘了,还有句话说的是,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善恶到头终有报应,而现在,就是你的报应到来的时候。”   “那娘娘就不想看看,您的仇人报应临头的痛快场面?”明泉咧开嘴,面容扭曲道。   严静思挺起身,淡淡睨了他一眼,“本宫刚刚说了,本宫信天道轮回,信因果报应。”   “恕奴才斗胆,也要您先有命活到因果报应到来的那天才行。”   严静思抬手示意福海勿动,好笑地看向明泉,“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本宫这不是活着看到你遭报应了吗。”   “皇后娘娘,日后您定会后悔,放弃了奴才送到您手边的机会。”   “来日方长,机会,本宫不缺你这一个。但是——”严静思话音一转,道:“你却只有眼前这一个机会了。听说你最擅揣度上意,不如猜猜,皇上会赐你个什么死法?”   明泉脸上的血色瞬间被抽空,极力压抑的恐惧再无法控制,如潮水般从心底涌了上来,几欲将他淹没。   严静思看他这般反应,就知道,目的八成可以达成了。   “是痛快地死,还是受尽极刑而死,只在你一念之间。本宫......言尽于此。”   严静思最后看了眼瘫坐在地的明泉,转身离去。   “娘娘——”福海跟随着皇后娘娘走在监牢幽暗的通道内,抱着复杂的心情想要宽慰两句,但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在心里重重叹息。对于皇后娘娘,皇上的确是有所亏待的。   严静思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了然道:“福公公,近日来皇上为侵地一案耗费了不少心神,刚刚的事就不必一一详述给皇上了,可好?”   福海心口一酸,应道:“诺!”   “娘娘。”临近牢房出口,福海还是遵从内心,道:“请娘娘来见明泉的主意是奴才向皇上提议的,皇上本意并不想让您来。”   严静思站在光线恢复如常的外堂,回头看了眼犹站在幽暗中的福海,沉默片刻后,浅浅一笑,“皇上何其有幸,能有公公这样的人随侍在侧。”   福海目送皇后娘娘的背影,胸口有些闷闷的发堵。   一切如严静思所料想的那般,第二日,福海就送来消息,明泉招供了。   宁帝驳回了祁杭的判决,亲下旨意,明泉及四个管庄官校全部杖毙。涉案的庄头和伴当,牵扯到人命的,斩立决;未牵扯及人命,贪墨百两及以上者,流放千里;贪墨百两以下者,牢禁三至七年。   行刑之地,就定在永安县的菜市口。由祁巡抚亲自监刑,圣上御驾亲往,旁观。整个永安县的百姓几乎都聚到了刑场。   严静思并没有随驾。   事后听康保回报,皇上应了她的承诺,在行刑前,准许明泉和吴达服下了毒-药。   杖刑整整被拉长至一个时辰,收杖时,人已经几乎不成人形,之后草席一裹,扔进了乱葬岗,不得家人收殓。   古人信奉入土为安,认为死后若无葬身之地,便会沦为孤魂野鬼,无法转世投胎。   这样的惩罚,的确是比砍头痛苦多了。   皇庄侵地一案以永安县菜市口入土三分的鲜血告结,但新政的大幕,才真正拉开。   往来皇庄与皇宫之间的奏章折子满天飞,宁帝似乎比在宫中的时候还要忙。严静思却丝毫不受影响,整日里守着郭氏和严牧南享受团圆之乐,其余时间就盯着杂交后开始慢慢结穗的新型稻,以及小花园里那几株长势喜人且已经挂了果的亲亲辣椒。   在这偌大皇庄里,不仅严静思的杂交稻和辣椒在开花结果,徐贵妃肚子里的“果子”也在越长越大,但让人担忧的是,明明已经三个月了,害喜的状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了。   宁帝坐在榻边,亲手喂徐贵妃喝下太医新调配的汤药,脸上的神情极为肃穆。   徐贵妃抬手轻轻抚上他蹙紧的眉心,婉声宽慰道:“不过是害喜罢了,再熬过几日就好了,皇上不必替臣妾忧心,你这么冷着脸,肚子里的孩子若是知道了,怕是要以为你不欢喜他呢。”   “这是你和朕的孩儿,朕疼爱他还来不及,怎会不欢喜他。”宁帝伸手抚了抚徐贵妃鬓角垂下来的发丝,轻声道:“无论是皇儿还是公主,只要他能平安降生,朕都会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保他一世荣华,富贵无忧。”   徐贵妃抬手抚上宁帝的手背,脸颊紧贴在他的掌心,悠悠叹了口气,道:“臣妾宁愿是个公主,否则,唯恐为母不强,护不住他平安顺遂......”   “胡说!”宁帝轻斥,“皇长子如何,有朕在,如何护不住他平安顺遂?!你且不要胡思乱想,只安心养胎便是,皇后早与朕提过,免了你的请安,朕也准了皇后为你请增月银的折子。朕允你,只要你肚中的孩儿平安诞下,孩儿的满月礼之后,便是你的皇贵妃加封礼。这样你总能安心了吧?”   徐贵妃翦眸微瞪,内含盈盈秋水一般波光流转,受宠若惊道:“皇上——”   宁帝捏了捏她的脸颊,抽回手继续用羹匙舀着温热的汤药送到她唇边,“什么都不要多想,顾好你自己,也顾好咱们的孩儿,足矣。”   徐贵妃含笑点了点头,温顺地张开嘴饮下唇边的药。   从徐贵妃的院子里出来,天色已然大黑,宁帝挥了挥手,黑暗中一道身影无声掠去。   福海眼观鼻鼻观心,全然当做视而不见。   回主院的路程并没有多远,也就一刻钟有余,可宁帝却足足走了两刻钟还多。   回到书房,一龙鳞卫已候在房内,宁帝屏退左右,沉默片刻后,道:“说吧。”   龙鳞卫单膝跪礼,禀道:“贵妃娘娘在您走出院子后,立刻就将药催吐了。”   咔嚓!   宁帝手里的薄胎青釉茶盏应声被捏碎,残碎的瓷片割进肉里,鲜红的血蜿蜒流了满手。   果然,人心不足,给再多的机会也只是一厢情愿的徒劳。   ☆、第27章 慧眼识珠   “何掌院,皇上的手伤无大碍吧?”福海战战兢兢问道,方才一进门看到皇上一手的血,可把福海吓个半死。   何掌院站在一旁,看着沈迁给皇上挑除伤口里的细瓷碎片,气定、手稳、速度快,不由得心里欣慰后继有人。   “公公放心,伤口虽然看着吓人,其实都是些皮肉伤,只要仔细将茶盏的细碎的瓷片挑出来,再敷上止血的药粉就可以了。但还请公公注意,十天内伤口不要沾水,饮食上也尽量清淡些,不能吃的东西,下官稍后会列张单子送给公公。”   “有劳何掌院!”   在何掌院和福海说话的功夫,沈迁已经动作娴熟地处理好了宁帝的伤口。   “皇上,臣要给您敷药了,可能有些疼,您且忍忍。”沈迁道。   宁帝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干燥的药粉甫一接触血液,就牢牢吸附在伤口之上,药力作用下,刺痛绵密剧烈,宁帝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了几下。   沈迁眼镜也不眨地继续手上的动作,很快,宁帝的右手就被包成了木乃伊之手。   宁帝将缠了一层布条的手举到眼前,微微蹙眉。弯弯手指都做不到,看来一段时间内生活自理都有障碍了。   “启禀皇上。”沈迁恪遵本职,如实提醒道:“您掌心的那道伤口有些深,即便痊愈,恐怕也要留下疤痕。”   何掌院忙上前道:“皇上,太医院刚研制出一种新的祛痕膏,待皇上手上的伤口痊愈,坚持每日早晚敷上一次,相信很快就能淡化疤痕。”   宁帝敛眸淡淡道:“不必了,留着疤,朕以后看着也能长个记性。”   皇上手上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内庄,严静思想要装不知道都不行,因为伤患本人一大清早就跑来蹭早膳了。   严静思看了看宁帝包得堪比扶桑忍者的禁术之手,勉强压下心底蹭蹭蹭往上钻的好奇,语气关切地问道:“皇上,您的手没有大碍吧?”   宁帝左手握着羹匙舀粥喝,今儿是单纯的白米粥,薄煎饼菜卷,配着酱瓜。   酱瓜上桌前切成丁,拌了作料和鲜酱油,宁帝只用羹匙也能应付着吃到嘴里,但巴掌长的菜卷就有些难度了。   “无妨,不小心打碎茶盏,割伤了而已,都是福海和何掌院小题大做,将朕好好的一只手包成这副模样。”   福海真是站着也背锅,苦哈哈应和着。   严静思又不傻,当然看得出宁帝在敷衍着粉饰太平,便顺着他的意思关怀了两句,转移了话题。   “臣妾听说,徐贵妃害喜的症状始终没有好转,太医院那边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皇上,您看看是否要弄些偏方试试。总这么折腾下去,徐贵妃的身子怕是要吃不消的。”   宁帝舀粥的动作顿了一下,继而说道:“此事就全权交予何掌院他们去办吧,朕昨日问过沈迁,他说你现在还需好好静养,不能太过费神。请安什么的,还是能免就免了吧。”   “多谢皇上体恤。”严静思这次真的是诚心道谢。可能是直觉吧,她隐隐有种感觉,宁帝似乎有意阻拦她和徐贵妃接触。而且,原因并非是规避她对徐贵妃不利的可能性。那难道是......   严静思猛地摇了摇头,收回跑得太远的思维,开始专心用早膳。今儿她打算到杂交稻的田间地头实地考察,估计午膳得延后,必须多吃点储备体力。   宁帝端着残手一边舀着白粥就酱瓜丁,一边盯着桌上那盘薄饼菜卷一个接着一个进了严静思的肚子。   福海几次想要上前伺候,均被宁帝眼神示意拦下。福海无奈,只能站在一旁偷偷打量宁帝看着菜卷幽怨的眼神和皇后大快朵颐的爽朗饭风,憋笑憋得险些心脉断裂。   宁帝喝了多半锅粥,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严静思无需再多顾忌,抬手揉着自己有些撑着的胃,扯起嘴角看向门口,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邪魅。   小样儿,还想让姑奶奶在饭桌上伺候局儿,臭美吧你!   挽月在自家主子兀自吃得欢喜的时候可是全程捏着一把冷汗,经此一饭,严静思对食物的执着性,在诸位忠仆心中又上了一级台阶。   这次,严静思是打着带领郭氏和齐大儒游览皇庄的旗号正大光明走到田间地头的。期间,严静思细心观察,发现齐大儒不仅没有丝毫勉强之色,反而对田间的庄客们极为客气随和,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清高之气。   对于弟弟的这个老师,严静思真正放下心来。读书在于明理,在于舒怀,在于打开眼界,而非自命清高,自诩高人一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什么的,严静思可不想严牧南受此迂腐之毒侵染。   “娘娘,您看看,稻粒已经开始定浆了,这样的好日照只需再有几天,老天爷就赏饭吃喽!”罗裕蹲在田垄边,伸手托着两株稻穗笑得见牙不见眼,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严静思也被他感染得笑意满满,看着眼前大片的试验田忽然有种天宽地广、光明前景近在眼前的快意。   只要这几十亩试验田丰收,不用多,再给他两年的时间,就能培育出足够推广大宁三分之一水田种植的新稻种。   据严静思这些日子以来的了解,皇庄所在的汤平县,在册人口约三十八万人,在册农田四十四万亩,其中近三十万亩为水田。丰年,每亩产稻谷两石五斗,欠年连两石都不到,人均稻谷不到三百斤。即便按最高出米率八成算,脱粒后人均白米也不足两百五十斤,平均每人每天白米还不到七两。而大宁赈灾的标准,却是每人每天四两米。农户们经年累月辛苦劳作,结果每天也就比灾民每天多了三两米而已。这其中还没有扣除田地税、人头税及各种杂税,以及地主的盘剥。   生活之苦,莫过于此。   或许是和上一世的经历有关,严静思对农民有种难以割舍的情结。能踏踏实实和田地打交道的人,即便有狭隘之心,心灵也是朴素的,根本也是善良的。难堪重重,不过是生活窘苦所致而已。   严静思始终坚信这一点。   这也是她在了解大宁农户们的现状后,严静思不惜唐突也要立即着手尝试杂交稻的重要原因。   诚然,她严静思是个自私的人,她需要一个功绩来扭转自己的处境,但若能够两全其美,利人利己,岂不是更好。   说到底,还是她商人的本质使然,一举一动都自觉地寻求利益最大化。   无利不为,小利慎为,大利嘛,拉着有实力的一起为。   “这......”罗裕看着严静思递给他的身股契书,薄薄一张纸仿佛千斤重一般,手抖得险些握不住,“娘娘,这万万使不得,庄内的月钱已经够丰厚的了,怎能再拿红利?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罗裕的反应正如严静思所料,她并没有直接说服,而是坦言道:“罗伴当,恕本宫直言,你最多只能升任到庄头,再往上,便要牵扯到经营管理,你的性情和志趣,怕是不能胜任。”   罗裕坦然承认,“娘娘所言极是,小人只懂稼穑之事,人情世故之事愚钝得很。”   严静思轻笑,“天生我材必有用。说实在的,皇庄要发展好,这新稻种要在大宁推广种植,需要的正是罗伴当你这种工于稼穑之人。不瞒你说,将来,伴当及以上职位的,都会有身股分成,罗伴当你,权当是为他们以身试行了。”   “这......”罗裕听到这种待遇将来会人人有份,他并不是特殊的一个,心里的惊惶便慢慢消退,犹豫片刻后心一横应了下来。既然皇后娘娘如此信任,自己再推脱难免矫情。   “小人谢皇后娘娘信任,今后定当竭尽全力看顾好庄内田地,不负娘娘所望!”   严静思点了点头,让罗裕在前面引路,顺着水渠的垄坝继续深入田间查看稻穗的定浆情况。   “皇后娘娘果真大才!”地头,齐大儒捋着胡须看着半截身体掩在青田中的严静思对郭氏感慨道。   郭氏拉着严牧南的手,两人的视线一致看向严静思那边,眼底是赤-裸-裸不加掩饰的自豪和欢喜。   这一次,终于可以真正安心了。   郭氏偏过头,偷偷用衣袖按了按眼角。忽的,被牵着的手被用力握了握,郭氏心头一暖,也稍稍用力回握了两下。   齐大儒将身旁母子俩的互动看在眼里,心中愈发志得意满。   自己果真慧眼识珠啊,这个关门弟子收得实在是好!   远在稻田阡陌里的严静思和站在地头上的严牧南不约而同连打了两声喷嚏。   “可是着凉了?”郭氏捏着帕子给严牧南擦了擦鼻子。   严牧南摇了摇头,“娘亲不必担心,只是鼻子突然有点痒。”   郭氏犹不放心,回头叮嘱伺候严牧南的嬷嬷晚间多注意一些。   严静思则和郭氏的想法完全不同。   一想二念三叨咕。   看来自己是被人惦记上了呀!   ☆、第28章 郭家人到   景安四年,季夏中。   宁帝回宫的行程因为徐贵妃迟迟不见好转的害喜情况一拖再拖。   徐贵妃几番奏请宁帝先行回宫,均被宁帝回绝。消息传出,徐贵妃的恩宠一时风头无两。   “娘娘,奴婢听说徐贵妃这两日好多了,后儿个还要在荷塘小筑那边办赏荷宴呢!”绀香一早到大厨房取鲜果时恰好听到她们在议论这件事。   严静思正没什么形象地蹲在垄沟边垂涎着番椒秧上的累累果实,闻声挑了挑眉,“哦?兴致挺高的嘛!”   绀香瘪了瘪嘴。厨房里众人议论的话她只说了一半,另一半着实气人,只能自己憋在肚子里,免得让主子听了糟心。   “娘娘,望春过来了,说是奉贵妃娘娘之命来给娘娘您送赏荷宴的帖子。”   绀香还运着气呢,莺时就从前厅过来禀报道。   “回了便是。”严静思想到宁帝之前的那番话,深以为如他所说,与身娇体贵的徐贵妃还是尽量少接触为上。   “奴婢跟她说,帖子先收着,近日太夫人身体偶有不适,娘娘要在跟前侍疾,去与不去届时视情况再说。”   “干得好。”严静思发现身边几个丫头是越发得力了,“可派人知会母亲那边了?”   “娘娘放心,已经让槐夏去说了。”   “如此甚好,这样一来便省得母亲接到帖子为难了。那种扎堆凑热闹的地方,还是少掺和的好。”   “娘娘您不知道,徐贵妃身边的人,如今可是嚣张得很呢,大厨房里的炖品都是紧着她们院里的先来,稍有慢待就要被责罚,奴婢上次亲眼瞧着,宁妃身边的小丫头只不过先一步从锅里拿了炖盅,就被望春拍了好几下脑袋,手劲大着呢!啧啧,真是霸道!”绀香在几个丫头中间就是个“包打听”的角色,性情火爆,但心术很正,素来看不惯仗着主子狐假虎威媚上欺下的人。   这宫里若说什么人最让绀香讨厌,非望春莫属。用绀香的话说,望春一举手一投足,甚至是看人的眼神都让她觉得欠揍!   “她们也不是嚣张一两日了,你怎的还是这般沉不住气?!”莺时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脑门,嗔道:“说了你多少遍了,现下正是关键时候,少与她们院里的人打交道,碰上了也忍着些,你是把话都就着饭吃了是不是?!”   绀香缩了缩脖子,小声为自己辩驳,“我没强出头,一直忍着呢,这不就是气不过念叨念叨而已嘛!”   严静思也不拘着绀香的性子,上边有挽月、莺时提点,下边有槐夏克制,而且她自己也不是心里没成算的,严静思对她还是很放心的。   “咱们绀香侠肝义胆,是女侠的料子!”严静思与之前最大的转变就是喜欢时不时调侃身边的几个心腹,“绀香女侠稍安勿躁,早晚有一日定让你一偿所愿!”   “娘娘!”莺时欣喜于主子的转变,但这时不时就纵着绀香,俩人说着不找边际的话,真心让她觉得太不稳重了。   莺时看着和绀香偷偷打眼色的主子,内心是一半明媚一半忧桑的,有种带孩子的复杂心情。   望春回去后一番添油加醋,形象地描绘出皇后娘娘傲慢对待贵妃娘娘好意、并拉上母家强词拒绝邀请、公然落贵妃娘娘脸面的“不大度”行径!   当晚,宁帝照旧过来用膳,徐贵妃观皇上脸色尚佳,就将话题扯到了请皇后参加上赏荷宴的事儿上来,态度一如往常那般恭顺,但语气里细听还是能品出那么点委屈的味道。   宁帝深深看了低眉顺目、露出纤美颈部线条的徐贵妃,沉吟片刻后淡淡道:“皇后本就旧伤未愈,不久前又遭遇行刺,心神虚耗得厉害,何掌院几番叮嘱,务必精心静养,否则怕是要影响寿数。宴会什么的,就不要惊动皇后了,你也仔细着些,莫要受累了,孩子要紧。”   徐贵妃盈盈笑着应下,面带愧意道:“是臣妾考虑不周了。”   宁帝神色不变,亲自动手为她舀了碗参汤,“仔细将养个几年,倒也无什大碍,只是得辛苦你了,怀着身子还得分神打理宫务。朕寻思着,宁妃入宫也有些时候了,性情端方持重,可助你分担一二。”   徐贵妃手上的筷子稍稍一顿,继而浅浅笑道:“宫中事务看似繁杂,实则有各处分管,臣妾做的不过就是每旬头上审审账册而已,算不得多费神的事。”   “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怀着身孕,最忌伤神,有个得力的人帮趁着朕也能放心些。”   “也好。臣妾谢皇上体恤。”   宁帝笑了笑,转而叮嘱徐贵妃多用些参汤。   第二日,宁帝就派福海到宁妃的院子里宣了旨,不出一个时辰,宁妃协理宫务的消息就传遍了内庄。   宁妃过来谢恩的时候,严静思正准备动身前往外庄。刚得到的消息,外祖和两个舅舅昨日傍晚已经抵达汤平县县城,今日上午就能赶过来团聚。   严静思并没有弗了宁妃的心意,召见后只叮嘱了几句就让她回去忙了。自从避暑的队伍来到皇庄,严静思深居简出,除了宁帝之外,甚少见旁人,今日召见也算是明显给了宁妃脸面。   “娘娘,奴婢觉着,皇后娘娘看着似乎与往日大为不同了。”大宫女素红浅声道。   宁妃一贯表情不多,闻言未置可否,只交代道:“无论皇后娘娘如何,都是这后宫的主位,旁人再如何,也越不过去这位份的悬差。吩咐下去,日常在外行走都要愈发谨慎本份些,尤其是管住自己的嘴,若被人揪到了小辫子,休怪本宫一视同仁,手下不留情!”   “诺!”素红神情一凛,树大招风的道理她还是懂的,贵妃娘娘护短恋权,协理宫务虽是圣心□□,自家主子不过奉命而行罢了,然在贵妃娘娘眼里,保不准就要揣度是否是主子在皇上面前有意周旋了。   “娘娘,您素来远离纷扰,这次为何……”素红犹疑着问道。   宁妃脚步微滞,这一刻恢复如常,叹息一声道:“长公主年岁日见大了起来,皇上眼下虽疼爱,但宫中的孩子会越来越多,本宫总要为她多考虑些才行。”   自古以来,天家女看似尊贵无匹,然又有几人能逃脱为利益牺牲的命运?宁妃虽不喜周旋于权谋之间,但为了不让自己的女儿沦为和亲的棋子,怎样也不会推诿涉足后宫管事权的机会。只望有朝一日,皇上能念在她有所苦劳的份上,能对长公主多一分善待。   另外,她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那就是当日皇后娘娘冲冠一怒杖毙齐嬷嬷给了她极大的震撼。   一直以来,徐贵妃在后宫之中的地位都被公认为不可撼动,咸福宫宫人嚣张跋扈,没少让各宫宫人们吃苦头,但碍于徐贵妃的风头,只能敢怒不敢言。   谁料素来隐忍皇后娘娘不发作则已,一出手就除掉了徐贵妃最倚重的奶娘,且全身而退。这让从旁观刑的宁妃心生快意的同时,也萌生了一丝希冀:或许,努力试试,就有可能改变自己全然由人不由己的命运!   此时的严静思还不知道,她当日的壮举,已经成为某人,或者某些人的偶像。   外庄客院,严静思终于盼来了郭家人。   经年后的骨肉重逢,一番激动唏嘘自不必提,待到众人心绪堪堪平静下来时,已是午膳时分了。   严静思特意从大厨房借了两个擅长烹饪闽地菜肴的厨子,一顿家宴吃得甚为尽兴。   郭老爷子年逾耳顺,然身体很是硬朗,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严静思细心发现,母亲席间并没吃多少东西,一直在给外祖布菜,要不然就是静静看着老爷子喝酒吃菜,时不时就要侧过身子轻按眼角。严静思心中是既酸楚又知足,倾着身子给郭氏夹了些她爱吃的菜。忽的,自己手边的碟子里就多了两颗剥得完整的大虾仁。侧头看过去,是严牧南一脸严肃着与虾壳搏斗的侧脸。   真特么帅!这么帅的小伙,是她严静思家的!   严静思忍着胡撸他头顶的冲动,一边嚼着虾仁一边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有能力奉养,你身体康健。   没什么比这更让人感恩生活了。   ☆、第29章 贵妃落水   “这......”严静思看着眼前满满一匣子的大面额银票,被郭老爷子的阔绰出手打了个措手不及。   乖乖的,这最少也得有二十万两吧?   就连郭氏也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   现下的行市,两石中等大米折价一两白银,所以,郭老爷子这是要资助自己招兵买马吗?   严静思囧囧有神地暗忖。   “爹,您这是做什么?”郭氏虽出嫁多年,但对娘家的家底还是有些估算的,这匣子里的钱,恐怕是老爹和哥哥们将账上能抽出来的现银都提出来了。   郭老爷子被女儿和外孙女齐齐盯着,脸上浮现一丝赧意,忙解释道:“思儿离宫在外,你又带着南小子刚刚自立门户,里里外外少不得用银子的地方,这些年怎么说你也不肯开口,为父也知道你的考量,如今那些顾虑都不在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切莫与家里人见外,平白苦了自己。”   郭老爷子伸手指了指坐在下首位的郭家大爷、二爷,以及郭大少爷郭为先,道:“老头子我虽然当不了几年家了,但他们是郭家未来两代的当家人,这次一起过来,就是想当面表个态让你们心里有个谱,甭管他们严家如何,郭家永远都是你们娘俩的靠山。”   昔年幼时,严二爷体恤妻子,每年都要带着郭氏和三个孩子回泉州省亲,在严静思的记忆里,泉州的郭家老宅是她理想中对家的诠释的最美好范例。之后父亲和哥哥殉国,姐姐匆忙出嫁,随后自己也嫁了人,幽深内院的高墙俨然如生死界门,让她与亲人生离。   回首往昔,上次与外祖家的亲人们相见,已是十年前她出嫁的前日。   自己的“见外”,终究还是伤了老父的心。   郭氏垂目,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   “姑母,二弟和三弟都会参加今秋的秋闱,顺利的话,来年便会进京参加会试。”郭为先双眸湛湛,不掺丝毫难色与做作,温声道:“侄儿们虽无大才,但都会尽己所能,守护家业,守护咱们一家人!”   郭氏见郭为先笃定的模样,眼里的泪愈发汹涌,仿佛要将这些年的委屈都借由眼泪倾倒出来。   郭氏在郭为先的记忆里,最是果决爽利、沉稳坚韧,没想到竟然被自己说得呜咽不已,登时有些手足无措,想要上前安慰,却被郭老爷子出手阻下。   “在自家人面前就痛快哭一场吧,稍后出了这个门,就不兴这样了。为母则强,这些年你做得不错,但有些事,终究还是成了你的遗憾,扎在心里拔不出来。现下借着眼泪就都化了吧!”郭老爷子双唇微微颤抖,压下眼底的*,“以后就抬眼向前看,莫要再回头了。你先撒手,过去的人才能安心地走。”   严静思眼底爬满红丝,默默陪在郭氏身边,在她的帕子被眼泪浸透后无声递上自己的。   一盏茶后,郭氏渐渐收拢住情绪,红着眼睛有些不好意思看向郭家老少。老爹和哥哥们也就算了,还有小辈在场,自己这样似乎有些太丢脸了。   严静思本来忧桑的情绪被郭氏这么一脸红,生生给冲淡了大半。   郭氏告了声歉,先行下去整理仪容,严静思让站在门外候命的槐夏换了壶新茶。   相见后短短半日,郭家老少对严静思的改变有了最直观的体验。欢喜欣慰的同时,是身为至亲的浓浓心疼。   外人眼里,我完成了一次破茧成蝶的华丽蜕变,但在亲人眼里,看到的却是筋骨重塑时的彻骨之痛。   而郭家,不仅对严静思的痛感同身受,还在尽自己所能尝试着为她镇痛。   严静思记得,郭家祖训,嫡系子弟是不得入仕的。   “外公,二哥和三哥怎可参加科考?”严静思的确存了借力郭家的心思,但她从未想过要伤及郭家的利益,但凡牵扯到郭家,每一步都是建立在双赢的前提下,若有一丝不确定,她都不会冒险。但万没想到,郭家竟然已经迈出了这样一步。   “你且放心,为恭和为谨只不过是脱了商籍而已,并非从族中除名。”郭家大爷解释道:“他们两人自小便喜好读书,齐先生每年回乡都会私下里指导一二,也曾当着我们的面夸赞他们有科举入仕的资质。这些年官家关系介入商场日甚,祖上的规矩虽有道理,但时移世易,郭家想要继续走得稳顺,有些规矩就要变一变了。”   “族中长老们肯轻易松口?”严静思对此过程可并不抱乐观态度。老顽固,老顽固,郭家传承百余年,最不缺的就是人老、位高、脾气臭、软硬不吃、固执己见的老头子们。   郭家二爷拍了拍腿,脸上丝毫不见郁色,神清气朗道:“说来我到现在还有些难以相信,你不知道,让为恭和为谨参加科考的事儿,是族老先提出来的,你外公一时太惊讶愣住了,族老们还以为他老人家不同意,好一番游说!”   现如今提起当时的情形,郭家二爷还是忍不住要笑上一阵。   这......这也太反转了吧?!   “后来可问清了缘由?”   郭老爷子呷了口茶,悠哉道:“还不就是谢家族学里出了两个中了举的后生,使了些银子之后安排进了市舶司,给谢家的生意借了不少力,这些个族老们可都盯着呢。为先心思活泛,寻着机会又把齐先生夸赞为恭、为谨的话传了出去。两相作用,收效果真不错!”   郭家两位爷齐齐瞪大了眼睛,神情愕然。   “爹,感情是您和为先这小子事先就谋划好的,议事厅里不过是在演戏!”郭家大爷看了看老父,又瞪了瞪干巴巴笑着的儿子,拔高嗓门道。   “是啊,爹,您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让我和大哥心里也有个谱。”   严静思低头窃笑。   郭家老少,看来都是不拘一格之人,如此一来,自己的提议被认同的可能性也提高了不少。   趁着郭氏不在,严静思也不拖沓,直接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前一刻还热闹的茶室内一时陷入沉寂。   接着,郭家老少也不避讳着严静思,开始头碰头聚在一起开启了讨论模式。   严静思也不介入,静静坐在一旁托着茶盏啜饮,欣赏郭家老少三代四人就着她抛出去的烫手山芋热烈商讨。   山芋虽烫手,但若接手得当,剥开了便是热乎乎的美味。   郭氏一度以为郭家会为难的生意,到了郭家三代掌事人手里,却全然不如她所想。   严静思感慨,或许,这就是郭家能够独善其身传承百年而荣盛不衰的根本原因。   永远不立即否定新的想法、新的事物。   多方面审评,仔细论证,然后,大胆尝试。并不畏失败。   这,就是创新精神、实践精神。   在严静思的官股入资、分离所有权与经营权的新管理方式推广计划中,泉州郭家成了首个吃螃蟹的人。   老实讲,严静思也没想到事情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当然,她深谙,除却可行性和前景展望,亲情的元素也占据了很大的原因。   郭氏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出去洗了把脸,回来后女儿就和老父亲他们达成了口头协议,并公事公办地表示稍后会再次仔细商讨契书细节。   看着两个哥哥、侄子和女儿相谈甚欢的模样,郭氏不由得开始反思,是否是她拘泥于内院之中太久,见识和胆量都被逐渐消磨了。   严静思请示过皇上之后,郭家老少也暂时被安置在客院。十余年了,郭氏难得又能与父亲、兄长们朝夕相处。   严静思陡然变得忙碌起来,带着新提拔上来的管庄太监福生和管庄官校刘全、李蕴一起与郭家老少一轮接着一轮商讨合作的契书细节。   谈判桌上无手足。   以严静思为首的皇庄一方,和以郭老爷子为首的郭家一方,算是将这句话演绎得淋漓尽致。   福生刚开始未能完全领会到严静思的举措精髓,在谈判中完全凭惯性释放了那么点傲慢清高、耍横无赖的臭毛病,得亏严静思及时出手点拨,否则郭大少爷就要隔着桌子扔鞋过来了。   不得不说,郭家的男人认真起来,战斗力还是很凶残的。   任凭是上一世纵横谈判桌无数场无败绩的严静思,几天交锋下来,也不由得瘫在了椅子上不想动弹。   什么替郭家绸缪,护着郭家,不让郭家利损......   呵呵,自己还真是太年轻啊!   严静思捧着手里新鲜出炉的最终版合作契书,内心是自豪又自嘲的。   郭家老少用实际行动印证了他们的态度:亲情是亲情,生意是生意!   严静思情不自禁地轻笑出声。   这种状态,刚刚好。   契书里的内容严静思早已倒背如流,但习惯使然,她还是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在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并用印。末了,还玩心大起,按了个指印上去。   严静思正低头欣赏着自己指印的功夫,挽月步履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鲜有慌乱地惶然道:“娘娘,大事不好,徐贵妃落水了!”   ☆、第30章 入V(三合一)   “听说,徐贵妃落水时,严选侍就在一旁。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望春一口咬定亲眼瞧见是严选侍推了贵妃,还——”挽月脸色苍白,声音微哑,道:“还满口胡言地乱嚷嚷,说是有人背后指使严选侍,话意暗指主子您!”   严静思乍闻消息片刻惊讶过后,心头竟掠过一阵“终于发生了”的诡异释然。就好像一直在等着落地的第二只鞋终于发出声响了一般。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何况,不过只是个虚张声势的小鬼而已!”严静思嗤笑一声,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对刚刚迎上来的康保吩咐道:“立刻到前头客院知会老太爷和我母亲他们一声,安心待在院子里暂时不要出门,除非是你亲自通传的消息,否则无论何人,打着谁的旗号,一律不必理会!”   康保确认,“包括皇上在内?”   “尤其是声称奉皇上旨意的。”严静思眸色阴沉,道:“将你能调用的人手都放到客院去,一有异常立即回报,不得有误。”   “诺!”康保身为皇后娘娘心腹,自是知晓客院里那几人对主子的重要性,毫不迟疑应下后即刻着手去办。有左云在,主子的安危自然安信托付。   严静思抵达徐贵妃所在的竹苑时,宁帝已经候在离卧房最近的暖阁,屏风外是几个随驾而来的妃嫔,见严静思进来纷纷压低声音放轻动作请安,伴着按下交换眼神等小动作。严静思看在眼里,眼底的温度不由得又退了几分。看来,都听到望春的狂悖厥词了。   只字未言,严静思径直越过她们进了暖阁。   宁帝脸色沉郁地坐在上首,见严静思欲上前见礼,先一步抬手示意她免礼。   随侍在旁的宁妃见状心头萦绕的一抹焦躁很快平复下去,轻声问安后退了出去。   “里面情况如何?”严静思在宁帝下首坐下,问道。   宁帝缓缓摇了摇头,“人在救上来的时候就落了红。何掌院看了一眼,说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只能尽力保稳大人。”   严静思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当年为了报仇缺德事儿没少干,但始终秉持着一个原则,不动无辜之人,尤其是孩子。   老实讲,她对宁帝和徐贵妃的孩子并没什么特别想法。初时可能有过那么点危机感,但徐贵妃想要母凭子贵,首先得一举得男,然后还得看这个儿子能不能成才。未来的变数那么多,严静思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因为一些潜在的可能性而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手。   但客观事实是,长脑袋的人都知道,这个孩子没了,对她来说的确是利大于弊。   这个时候,说什么宽慰的话都难逃“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之嫌,尤其是有些话经由她说出来,反而还要起副作用。   严静思叹了口气,起身为宁帝续了盏茶。   迎上宁帝的眼神,严静思有些片刻的失神。但还未等她来得及细细品析,何掌院和另两名太医从内室走了出来,脸色俱是凝重。   “臣无能,终未能保住小公主!”何掌院上前伏身请罪,道。   宁帝拿着茶盏的手一紧,少刻后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身,面露疲态道:“你们何罪之有,起身吧。贵妃现下如何?”   “娘娘现下还在昏睡,但性命无虞,只是落水时染了寒气,加之小产失血过多,心绪不稳,还需仔细将养一段时间方能恢复如初。”   “你且安排个擅长调理的人专门看顾贵妃吧。”宁帝挥了挥手,打发何掌院等人退下。   何掌院等人前脚刚走,负责善后的产婆站在内室和暖阁间的珠帘后压低声音请示:内室已经清理好,皇上是否要看一眼那个已然成了形却最终无缘这个世界的孩子。   宁帝双手微颤,神情间流露挣扎动摇之色,严静思心头蓦地浮上不忍,抬手按着宁帝的肩膀,用力捏了捏,先声道:“不用了,按照规矩妥善安置吧。”   产婆应下,双手托着盖着红布的黑漆檀木托盘率领一行宫婢鱼贯而出。严静思似乎还能在空气中嗅到淡淡的血腥气。   宁帝的视线追随着那方覆着红布的托盘,双眼赤红,始终不舍移开,直到目之所及,一片空荡。   “臣妾僭越,请皇上恕罪!”严静思见宁帝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忙收回手,主动福身请罪。   “皇后一心为朕着想,何罪之有。”宁帝幽幽叹了口气,“幸而皇后在此……”   宁帝话说半句,但并不影响严静思领会后半句的意思。宁帝这是感谢自己在关键时刻拦下了他。   严静思只是不忍宁帝看了更伤痛,心生郁结。岂知对此时的宁帝来说,何止如此。   若真的心有不舍多看那么一眼,宁帝敢肯定,今生的魔障又要多一重了。   “朕先过去看看贵妃,内室血气太重,皇后身体刚刚见好,就先别见了吧。”宁帝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缓声道:“严选侍被关在大佛堂,还有那个信口雌黄的宫女,也关押在那,皇后若要审问,直接去提人即可,朕已让福海吩咐过了。事急从权,皇后就暂且重掌宫务吧。”   严静思淡淡应了一声,回道:“臣妾遵旨。不过,牵扯到严选侍,臣妾还是避嫌的好,彻查一事就交由宁妃全权负责吧。至于那个宫女,待真相大白后,臣妾再追究她的罪责也不为迟。”   “如此也好。”宁帝应允,举步走向内室。   严静思在原地看着他稍显萧索的背影,暗自叹息:高处不胜寒啊!   随驾的嫔妃们就侯在外间,皇后娘娘重掌宫权的消息自然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前一刻还在等着看笑话的嫔妃们战战兢兢跪在配院的正厅里屏息准备聆听皇后训诫。而严静思却丝毫与她们周旋的打算也没有,直接开门见山道:   “不瞒你们说,自打堕马后,本宫就落下了个毛病,一丝吵闹也受不得。所以,往后的规矩依然如旧,除却年节,日常的请安照免。闲来无事,你们可以彼此多加走动,只两点,约束好你们手下的人,也约束好你们的嘴。”   “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皇上明谕,宁妃协理后宫,贵妃落水一案,就全权交由你来彻查,如有需要,大理寺、宗人府可协办。”严静思看向宁妃,“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办,无需恁多顾忌,只要查明真相即可。期间有何进展,也不必通报本宫知晓,直接禀报皇上便是。”   “诺。”宁妃镇定自处,接下重任,稳声道:“臣妾定竭尽所能,不负皇上、娘娘信任。”   “如此甚好,你们且先退下吧。”   众人礼毕起身,有序地退出了厅堂。   终于恢复清净了。   严静思揉了揉额角,不得不承认,和后宫的女人们打交道的确是她的短板,应付起来比看一天的账本还要累人。   “娘娘,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被挽月这么一提醒,严静思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嗓子已经干得快冒烟了。   茶汤温热,严静思接过来咕咚咕咚连干了两杯,爽快地长舒了口气。   正此时,康保从外庄赶回来复命。   “福公公已经先奴才一步到客院传了话,说是让老太爷和老侯夫人们尽管放心,此事定不会累及娘娘您。此外,庄内各处都已下了封口令,背后妄议者以大不敬罪论处。”福海如实禀报道。   果然,自己的直觉没有错,宁帝似乎对今日之事早有预见。这样一来,有意避免自己与徐贵妃过多接触,并话里有话地加以提醒……诸如此类行为也就可以解释了。   那么,宁帝能提前预知今日之事,只有两种可能:一,这件事根本就是宁帝一手主导;二,宁帝早知有人要下手,却没有出手制止,或者没来得及制止。   宁帝对徐贵妃用情至深,在京城泰安街上抓十个人问,十一个人都知道好吧,与其怀疑宁帝,严静思更愿意相信是自己梦游或者鬼附身,意识不清的情况下交代康保偷偷做的。   至于第二种可能,那里面的说头可就深了。宁帝明知有人要对徐贵妃不利,却还没有及时阻止,最大的可能,就是......不利来自于徐贵妃本人!   所以,在何掌院宣布孩子没有救的那一刻,宁帝的表情里有浓郁的悲伤,有隐约可察的失望,但是唯独没有震惊和雷霆怒气。   越想,严静思越觉得这种可能性越大。   自从宁帝从床上摔下来受伤后,对徐贵妃,乃至徐家的态度就有些微妙,很有可能是在受伤前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宁帝上辈子被徐贵妃和徐家给阴了,这辈子摔了一下,重生了,从此决定洗心革面,抛弃忠犬属性,重归浪子生涯!   呃......   你自己是穿来的,就看谁反常谁就也是同类吗?   严静思要被自己的脑洞打败了,及时将发散到异次元的脑回路揪了回来。   爱谁谁,爱什么情况什么情况,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硬道理!   有了宁帝的授意,大理寺和宗人府很快派了专人介入,协助宁妃彻查徐贵妃落水一案。   严静思始终保持独立于此案之外,只有宁帝在场的时候去探望了徐贵妃一次。美人“骤然”失子,情绪难免敏感而脆弱。面对徐贵妃眼底若隐若现的敌意,严静思很大度地视而不见。   皇嗣有损,消息很快传回京城,徐家和严家定然会立即派人过来。严静思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外祖一家和母亲弟弟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近距离共处,索性彻底当了回甩手掌柜,禀明宁帝后,带着母亲弟弟和郭家老少“避走”法岩寺。齐大儒自然也在同行之列。   坊间盛传,皇上不喜严后,冷淡待之。故而,严后在民间素有“弃后”之名。   果然啊,谣言不可轻信。   齐大儒挑开车帘,极目远眺朝霞中的苍山碧水,酝酿了许久的念头最终成型。   这次出行虽实为“避走”,但却打着皇后出行的明帜,故而刚到法岩寺的地界,住持空海大师就已经率领寺中僧众在山门外迎接。   严静思远远瞧着一片光头,瞬间有些密集恐惧症发作。与此同时,随着距离不断缩短,在看到为首的几个形影单薄的老和尚时,心底油然而生一阵愧疚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自己不喜欢麻烦,偏偏给人家添麻烦、扰乱清修,罪过啊罪过。   严静思先一步在山门外下车,走上前与空海和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师合掌问礼,自请打扰之过。   空海大师白须白髯,眉骨突出,一双慧眼清明如镜,带着勘破凡尘的了然。严静思迎上他的目光,竟无端生出一种被他看透来路的错觉。   临道别前,空海大师竟出乎众人意料主动要为严静思解上一签。   尽管严静思素来只信自己,即便经历了如此玄幻之事后依然如此,但这并不妨碍她对神明保有敬畏之心。   大殿佛像前,严静思郑重磕了头,跪持签筒,心中默默祷告了一番,将手里的签筒摇了几摇,一枚竹签清脆落地。严静思拾起落签,复又磕了个头,方才起身,将落签双手递与空海大师。   “皇后娘娘乃大福之人,凡事顺势而动、顺心而为,定能心想事成,泽披苍生。”   大殿内暂时被清场,偌大的空间内,只有空海及几位了字辈的大师,以及严静思一行人。   空海大师音量不大,却中气十足,在场的人无不听得清楚明了。   这帽子就戴得有些高了吧......   可又不能说“大师过誉了”,人家这是解签,空海大师德高望重,你这么一客气,说得好像人家打诳语了似的。   无奈之下,严静思只得苦笑着背下了这口大锅。   果然啊,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告别空海几位大师离开大殿,严静思如壳在负,郭氏却美滋滋得几乎合不拢嘴。再一看郭家老少,得,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也都咧着嘴整齐划一。   将最后的希望放在弟弟极其名师齐大儒身上。还好还好,老的很闲适淡然,小的很严肃持重。   不愧是大儒和未来的大儒,心性够坚定!   严静思甚感欣慰。   郭氏看着儿子万年绷着的一张小脸,难掩好奇地低声问道:“南儿怎的不为你姐姐高兴?”   严牧南微微仰头极为认真地看着郭氏,用那把稚嫩的嗓音回答道:“高兴的!只不过早先已经听老师这般评价过姐姐,故而适才听闻大师所说,南儿也不觉得意外。”   严静思:......   呦嗬,感情竟然是个披着大儒外衣的老神棍!   看着弟弟望向齐大儒时布灵布灵的大眼睛,严静思有种把小白兔塞进千年狐狸窝的危机感。   寺中生活宁静恬淡,齐大儒尽管灵魂深处无数暗坑,但于学识上却不负其盛名,难得的是擅长化艰涩为明简,且寓教于乐,加之严牧南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学习效果很是如人意。严静思当了几日旁听生,几番内心纠结后,还是舍不得换了兔子弟弟的千年老狐狸师父。   仿佛是看透了严静思纠结后的结果,千年老狐狸终于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找上门来。   严静思对于自己识人这项技能,还是很有信心的。比如越看越觉得头疼的齐大儒。   “娘娘,您可是身体不适?”齐大儒稳坐太师椅,手中托着茶盏悠哉地呷了口茶,嘴里却说着语气诚恳的关切,将言行不一致表现的淋漓尽致。   严静思忍不住捂着腮帮子,“唔,突然牙疼得很。”   “哦?在下略通歧黄之术,更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张对牙痛有奇效的药方,正好可为娘娘解忧。只是这药方虽有奇效,味道却要比一般的药汤苦口了几分......”   说他是千年的老狐狸还真是天真,这得是修炼一万年了吧。   “呃,疼得也没有那般厉害,本宫随身带着药,就不劳齐先生费心了。”   “是吗?”齐大儒自带聚光的双眸看了眼严静思,诲人不倦的名师模式自动开启,谆谆劝诫道:“娘娘切不可讳疾忌医。”   严静思忙撤下捂着腮帮子的手,郑重表示:那不能够!   “先生此来,不知是为何事?”严静思自认打太极的功夫拍马也赶不上眼前这老狐狸,主动将话头牵到正题。   “娘娘直率,在下也不赘言了。”齐大儒缓缓一笑,道:“今日前来,是想代表泉州齐家,与娘娘谈上一笔买卖。”   严静思:......   片刻寂静。   齐大儒也不意外严静思的反应,“娘娘可是信不过在下?”   严静思回过神,深深看了齐大儒一眼,直言不讳道:“齐先生,请恕我直言。您适才所提之事,一来,您虽出身齐家嫡系本家,但据我所知,齐家现今的当家人可是您的长兄,而非您本人。二来,您所说的买卖,是与我本人谈,还是与我手里掌握的皇庄谈?若是我本人,那么很遗憾,我的私房钱并不多,还没达到能和齐家合作的程度。若是我手里的皇庄,那实际上却是在和皇上谈买卖,您确定能代表得了齐家?”   齐大儒不慌不忙地呷了口茶,润声道:“娘娘的消息,与齐家实际情况稍有偏差。诚然,齐家现任家主是我同胞长兄,然齐家名下的产业,实际上六成是归我所有。只因我放不下读书人的身份,家兄这才接下了家主的重任。当然,齐家的担子我也尽力为父兄分担,譬如为齐家赚下大半家产的占城稻,便是在下力劝家父后大规模引种并推广的。”   严静思一愣,脱口道:“占城稻?那时您才多大啊......”   齐大儒温文一笑,“区区不才,彼时年方一十二。”   严静思:......   这表情,是赤-裸-裸的炫耀吧?   这老狐狸,果然拉得一手好仇恨!   难怪那天在试验田里后脊梁骨直窜凉风,还打了喷嚏,原来竟是被这老狐狸给惦记上了。   “这么说来,齐先生是相中了皇庄的那片新稻?”   实事求是地说,论起快速扩大种稻培育和新稻种推广种植,田庄广布全国的齐家比郭家更为适合,毕竟郭家的强项在于船运和商贸。   但据她了解,齐家虽然出了个大儒,但在商场的名声,可和儒商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严静思培植新稻种的初衷,首要在于惠民,与商家合作,不过是优化推广的进度。但若有悖于初衷,她宁可放慢脚步。   有些话不能明说,但可意会。   老狐狸岂会看不出。   齐大儒叹了口气,神色肃然道:“齐家的名声,在外的确不甚厚善,只是其中无奈,无法对外人道。若此项合作能够达成,在下定当将其中原委如实告知。齐某愿以读书人的身份盟誓,新稻的推及,凡齐家经手,必定按娘娘的计划执行,若有贪墨,我齐家三族株连同罪!”   严静思万没想到,齐大儒竟如此坚决。   怎么办,竟然有些舍不得拒绝。   “齐先生,此事关系重大,本宫私以为,还是先与齐家主仔细商量后再谈也不迟。”   “娘娘若是在意于此,那倒好办,在下早已修书与家兄,这是他的回信。”   齐大儒变戏法一般从衣袖内抽出一份家书,笑容皎皎,道:“而且,家兄正在赶来的路上,不日即可抵达汤平县,随时等候娘娘召见。”   严静思再一次:......   不愧是灵魂深处布满暗坑的老狐狸,自叹弗如啊!   严静思承认,这次交锋,自己完败了。   “齐先生,本宫不明白,您为何对新稻如此执着?”送齐大儒至花厅门口,严静思还是将心里的谜团问了出来。   齐大儒负手而立,微微仰头看着庭院上方的湛湛蓝天,喟然道:“在下虽出身商贾之家,但骨子里始终是个读书人。”   严静思:还真没看出来,您该不会是年纪太大,记反了吧......   仿佛听到了严静思的心声,齐大儒收回视线挑眉一笑,“若说我们齐家的家训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娘娘可信?”   眼角眉梢的那抹嘲讽来去匆匆,稍不留神便会错过,严静思却恰好看在了眼里。   目送齐大儒的背影渐行渐远,在他即将踏出拱月门的时候,严静思朗声道:“齐先生,我相信。”   齐大儒脚下一顿,少刻后转过身,朝着严静思所在的方向深深拱手一鞠,而后转身大步离去。   并非所有梦想都能照进现实。但从齐大儒的身上,严静思看到了齐家另一种方式的坚持。   然而,精神层面上的信任是一回事,落实到契书方面的信任又是另一回事。严静思在齐大儒走后,拿着齐家家主的回信去找了郭老爷子。   泉州府城到汤平县,正常赶路最少需要半月,齐家家主齐正坤却只用了十天。就在齐大儒表明意向后的第四天上午,严静思就在法岩寺的客院前厅见到了齐家主本人。   尽管衣帽整洁、仪容得当,却依然看得出日夜兼程赶路的风尘仆仆气息。   对于一个年逾五十的人来说,的确是太过辛苦了。   可见齐家对合作之事的重视。   人情归人情,买卖归买卖。   由于严静思已经与郭家签订了契书,齐家想要加入,自然得三家坐在一起商量。   于是,锱铢必较的艰苦谈判再次拉开。不,有了齐家的加入,谈判的艰难程度倍增。   被严静思急令召来的福生几人还来不及多喘几口气,就被严静思扔进了没有硝烟的谈判战场。   严静思、郭老爷子和齐大儒坐在前厅窗边一边品着法岩寺今春新炒制的山茶,一边旁观热火朝天的谈判桌,心里啧啧感叹:谈得够激烈的。   在郭大少爷终于扔了鞋,福生福公公终于骂了娘,齐家家主终于掀了桌子后之后,一式三份的最终合作契书终于飘着墨香摆在了严静思面前。   严静思这一刻内心是感激涕零的。乖乖的,再让他们这么谈下去,自己就要喝茶喝出尿频尿急了!   三家负责签字画押的人围坐一桌,逐条款项确认后,同时签字用印。   前厅窗外古松树上的松鼠蹲在树杈上甩了甩蓬松的毛茸茸大尾巴:这群聒噪的人类终于滚蛋了!   这一次,严静思是独自返回皇庄的。在法岩寺,她相继送走了泉州一行人和京城的母亲、弟弟。   此次见面虽相处匆匆,但也收获颇丰,皇庄正值多事之秋,严静思委实不想他们沾边。   郭老爷子等人也知道留下来对严静思没有助益,反而还要让她分神,不如回去后着手力所能及之事。   齐大儒这次没有和郭氏母子一同回京城,今秋乡试在即,他要赶回泉州给郭家的两位少爷做最后的指导。   就在严静思打算动身回皇庄前,康保已经收到了消息:圣驾将在三日后启程回京,徐贵妃不随驾回京,而是会在途中前往水月庵静修祈福,一个月后再返京。   至于落水一案,最后也以严选侍脚滑、慌乱中无意失手推了徐贵妃一把,导致她落水而结案。严选侍被罚入幽庭为奴三年,期满后驱逐出宫。严侍郎直接官降两品,从正三品的严侍郎变成了只有正五品的吏部郎中,连上朝入殿的资格都没有了。就连严阁老也被罚俸一年。   宁帝雷霆一怒,严家可谓重创。但让人玩味的是,皇上重惩严家,看着是为徐贵妃和徐家出了气,但却并未提拔徐家的任何人。   宁帝的举动自有有心人去揣度,严静思反正已经习惯了宁帝时不时抽个风,毕竟是个脑子曾经摔过的人嘛,反常一点于情于理也说得过去!   严静思一路走得并不算快,赶在宁帝起驾的前一天赶回了皇庄。   前脚刚踏进配院,还没来得及捯饬捯饬去和宁帝请个安,回事太监就来禀报,说是严阁老父子求见。   暑气尚未尽退,严静思一路走来出了不少汗,待到稍作洗漱后重返花厅时,严阁老和严郎中已经等候在此了。   这世上,有些人就是习惯了把自己当成宇宙的中心,总以为谁谁都得围着他转,稍有不如意就是旁人对不住他。   严郎中就是此类人的典型代表。   心比天高,奈何命比纸薄。   严静思睨了眼对她敷衍问安的严郎中,眼中的嘲讽也懒得粉饰。   “祖父此来,不知是为何事?”   严阁老看着严静思清冷的眉眼,心中聚起的些微希冀很快暗淡了下去,但想到受刑后将在幽庭苦熬三年的另一个孙女,又于心不忍,只得硬着头皮道:“今日前来,是想请皇后娘娘看在同亲手足的份上,能够照拂七丫头一二。”   同亲手足?   想到康保禀报上来的落水一案详情,严静思险些忍不住讽刺地笑出声来。这是在拿自己当脑残剧里双商离家出走的傻白甜冤大头吗?   严静曦在配院碰了钉子后,想尽方法接触竹苑,目的为何,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还不就是想着皇上总来竹苑走动,能常来竹苑,指不定那一次就能在皇上面前刷刷脸。   这本是她自己动机不纯,但在宁妃审问她时,她竟然语意暧昧地暗示是受了严静思的意。若非宁妃撬人嘴的手段了得,严静思还真的要惹上一身腥。即便最后真相大白,被堂亲妹妹指控的消息一传出去,外间的风言风语也得甩她一身泥点子。   在严静思看来,严静曦这种人连脑残都算不上,充其量也就是个只会算计自己人的“窝里横”,窝囊废的程度堪称各种人设的垫底货。   严静思挑了挑嘴角,无声看着严阁老,好一会儿才悠悠开口道:“严静曦的口供,阁老可曾详细看过?若是没有,本宫可以让人誊录一份拿给您过目瞧瞧。”   严阁老神色一僵,避开了严静思的视线。   “曦儿当时也是被吓破了胆,深思无主的情况下,背不住就是被哪个有心之人误导了。所幸的是,奸人最后也没有得逞,娘娘您的声明也并未有丝毫受损,不是吗?”严郎中双手握拳,粗着脖子低声吼道:“若是当初娘娘您能提携曦儿一二,她又何须冒险接触贵妃娘娘,徒遭这等大难!”   “噗——”严静思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真不愧是站在世界中心的被害妄想症重度患者。   严静思站起身,连个正眼都没看严郎中一眼,而是直视严阁老,郑重道:“祖父,我不希望,您给我最后一次唤您祖父的机会。本宫还要去面见皇上,先行一步了。”   “严静思,没有严家给你荫庇,你真以为你能在宫中苟延残喘?!”   严静思即将迈出花厅门槛的脚一顿,很快跨过门槛,站在门外回头,第一次正眼看了看在她背后咆哮着脸红脖子粗的严郎中,淡然地挑了挑眉,声音平稳无波澜地说道:“走着瞧。”   严阁老一个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严郎中扯断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看着严静思决绝离开的背影,严阁老不由得悲从中来,当即劈头盖脸地狠狠抽了他一巴掌,“无知的蠢货,严家就要败在你的手里了!”   严郎中捂着半张脸惊愕地看向严阁老,一腔委屈羞愤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哆嗦着双唇倒下的严阁老吓了个半死。   幸而太医们住的不算远,负责看守大本营的槐夏当机立断让几个回事太监将人给抬了过去,并叮嘱他们,人一放下就赶紧往回跑。这些日子以来她跟着沈太医也学了些皮毛,瞧着严阁老的模样,应该就是一时被气过了头,扎两针就能醒过来了,没啥大事。   严静思走在去见宁帝的路上,浑然不知站在世界中心的严郎中杀伤力爆发,把他老爹成功撂倒了。   要不说,“窝里横”这种属性是会遗传的,严郎中和严静曦真是妥妥的亲父女俩!   再次见到宁帝,严静思讶异地发现,他比之前明显又内敛了许多,给人的感觉更加沉稳,也更加让人看不透了。只是眉宇间的阴郁之气似乎也重了几分。   如果说,在这世界上第一次看到宁帝时,他是一块温润的白玉,那么现在的宁帝,给她的感觉,更像是一柄蓄势待开刃的利剑,褪去了隐忍、犹疑和虚妄的幻想,隐隐透着嗜血蠢动的利剑。   严静思暗忖:这个宁帝看起来不太妙啊......   ☆、第31章 花明柳暗   “皇后为何这般看着朕?莫非朕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宁帝见严静思神色微妙地看着自己良久不说话,出声道。   严静思迅速回神,莞尔一笑,顺嘴就溜出了一句:“没什么,就是觉得皇上您今儿格外神武!”   宁帝:“......”   严静思:“......”   这都是什么胡言乱语啊?!   严静思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半截。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自己泼的水,跪着也要趟过去!   “看到皇上精神奕奕恢复如初,臣妾一时欣喜,没有唐突到皇上吧?”   “没有。”宁帝抖了抖嘴角,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回赠道:“朕也觉得,皇后今日格外活波开朗。”   宁帝和严静思不约而同再次:“......”   果然,他们之间压根就不适合这种谈话风格。   “皇上,臣妾有要事禀明皇上。”严静思果断转变画风,开门见山,“臣妾已经代表皇庄和泉州郭家、齐家签订了新稻育种和推种的契书,这是一式三份中的一份,呈给皇上您的。”   宁帝虽久居宫中,但对国内叫得上名号的一批巨贾也是有所耳闻。泉州的郭家和齐家,自然在耳闻之列,尤其是郭家,在认识皇后之前,就已经听说了郭家的富名。   宁帝仔细翻阅契书条款,越看,眉梢就挑得越高。   按照契书规定,郭、齐两家要先花上一大批银子购买皇庄新稻种的技术,虽然是独家,但新稻种的售价规定不能高过同年普通稻种的两成。初期,郭、齐两家还要与农户之间达成“赊借种稻-提供栽种指导-以高出市价一成的价格回收稻米”的推种模式。   宁帝看完整个契书,摸着良心承认:郭、齐两家在这件事儿上,短期内不说是白忙活,那也是赚不了多少银子的。   皇后这是......杀熟?   这个念头刚兴起,就被宁帝第一时间否定。直觉告诉他,现在的皇后,绝对不会干这种蠢事。   “是不是可以从户部走些特例政策,譬如商家回购新稻时减免些商税?”郭、齐两家虽家财颇丰,但新稻怎么说也是朝廷未来几年主推的政务,让人家出钱出力扛大旗,想想还是有些汗颜的。   “皇上,皇庄的年终盘账,臣妾提前统计好了,相信您也已经过目了吧。”严静思实事求是道破现实窘迫:“国库连年赤字,这两年京官们的年节都是靠您的私库拨银子贴补的。现在,私库也没多少存银了。”   宁帝闻言沉默无语。私库库银的主要来源便是皇庄的子粒银,而皇庄现今是个什么情形,他再清楚不过。俨然就是个四处漏风的破布口袋,缝缝补补的银子都不一定够,哪还有太大余力在不减少国家税收的前提下以优惠的条件推种新稻?   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概括宁帝现在的境况,那就是:穷。   警钟这东西,最讲究敲的适度。用劲儿过猛,把皇上给深深打击着,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推种新稻,本就是为了在惠及百姓的同时,又能增加田税收入,于国于民双受益。这份契书,看似郭齐两家短期内获利不甚如人意,承担的压力也很大,可一旦推种出去,栽种新稻的田地越多,他们两家的受益就越大,毕竟,契书里可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除了皇庄,三十年内,郭齐两家的种稻是唯一挂牌承认的正品。皇上您或许不是很清楚,农户们种田,大多一年一熟,部分地区能够一年两熟,极少数能一年三熟。一年忙到头,丰收还是欠收,一来看老天爷这一年赏不赏饭吃,二来看的就是种子。只要新稻能够推种成功,单单是种稻这一项收入,就能让郭齐两家赚的盆满钵满。”   “丰厚的收益总是要伴随高风险、高压力,这很公平。”严静思微微一笑,顾盼之间又透着那么一丝狡黠,“当然了,郭齐两家能够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主动让利配合朝廷推种新稻,也是胸怀大义之举,堪当大商之名、百商之表率!他日,皇上可以御笔亲题两块匾额赐予两家,相信定会成为一段佳话!”   宁帝双眸微眯,看着笑意盈盈的皇后,良久后弯了弯眉眼,道:“此事若成,朕定会重赏郭齐两家,更不会忘了皇后你的功劳。”   “臣妾先行恭谢皇上!”严静思一点也不含蓄地坦然接下宁帝的允赏。   宁帝:“......”   皇后确确实实是比往日活泼开朗了许多。   严静思自然看出了宁帝的小感慨,奈何与郭齐两家的激烈谈判成功释放了她的天性,短时间内收不回来,这才导致适才见宁帝时端不住了。   非人力所能及,谓之不可抗力。   所以,刚才在宁帝面前小小崩了一下人设,纯属不可抗力。   严静思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反正,宁帝应该已经跟自己一样,习惯了对方时不时就要抽风反常一下吧。   不管怎么说,他们可是大宁帝国赫赫有名的“摔坏脑壳帝后二人组”!   总要不负此名才好。   是的,对于荣登京城最热话题榜头条的伟绩,齐大儒一到皇庄就如实告悉她了。   就没见过这么热衷于八卦的大儒!   严静思从皇上的院子里出来,风风火火地赶回自己的院子,直扑小花园的辣椒地。   枝叶间的辣椒果实累累,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可是,最早的底捧果也才刚刚见红。   为了留种,没成熟的辣椒只能看,不能吃啊!   严静思蹲在菜畦边,如泄了气的皮球,重重叹了口气。   “娘娘,宁妃娘娘在外求见。”槐夏寻过来禀道。   严静思起身,抖了抖裙裾,“就请宁妃到这儿来吧。”   宁妃由小宫女引着一路走进小花园,在凉亭中与皇后娘娘问过礼后落座,直奔主题。   严静思仔细翻看着宁妃交给她的徐贵妃落水一案的详细调查记录。   案情整理得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尤其是某些值得玩味的地方还特别划线标注了出来。   赏荷宴当日,严静曦在自行观赏时偶然见到徐贵妃独自在池边赏花,便打算主动上前问安示好。但没想到的是,走到距离徐贵妃不远时突然脚下一滑,慌乱挣扎中不小心就碰到了徐贵妃,导致贵妃落水。   看似是一场意外,但被重点勾勒出来的几处却透露着不寻常。   “臣妾第一时间派人到事发的池边查看过,肉眼看并看不出滑行的痕迹,后来泼了清水上去,方才显露出油渍滑行的痕迹。”宁妃稍有停顿,继续道:“贵妃娘娘始终表示,因为她是背对着严选侍,也没察觉到她过来,只知道突然就被人推了一下,落了水。而前去取茶水的迎春坚称,她看到的就是严选侍从背后推了贵妃娘娘那一幕。”   “地上的油渍经大理寺检验,是猪油。由于猪油是常用品,没有取用的登记记录,盘查起来十分困难,最后是皇上发了话,罚了大小厨房一众人半年的月银,打了几处厨房管事的板子,这事就拍板定了案。”   宁妃稍稍压低声线,补充道:“臣妾发现,池边的那处油渍应该事后被人用滚水冲浇过,石缝间零星的几棵杂草被烫枯了。”   “哦?”严静思挑了挑眉,“那案卷中为何没有丝毫提及?”   宁妃坦然迎上皇后的目光,轻叹一声,回道:“臣妾直觉,现在的结果,是皇上想要的结果。”   孺子可教。   严静思心下喟叹。   宁妃选择坦言相告,严静思顺势承下了她的示好,礼尚往来,双方皆心领神会。   严静思素来喜欢这种识情知趣又有办事能力的人。   “查案途中,严七小姐的供词有些反复,无奈之下,臣妾不得已用了些手段,还请娘娘见谅!”   严静思无谓地摇了摇头,“若非你秉公办理,想来徒惹一身麻烦的便是本宫了,该是本宫向你道谢才是,何来你道歉一说!”   “罢了,时至今日,都是她自己作的,既然已结案,咱们就不提这些闹心事儿了!”严静思亲自给宁妃续了盏茶,道:“本宫虽然接回后宫的掌事权,但暂时还需在皇庄内继续静养,后宫的日常宫务,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本宫已经向皇上请示过了,此次回京,日常的宫务就暂且由你主持。唯有如此,本宫才能安心在这边静养,只是你却要受累了。”   宁妃眸光微动,忙站起来福身道:“能为娘娘分忧是臣妾的荣幸。臣妾定竭力办好差事,不负娘娘信任!”   “好了好了,免礼吧。”严静思招呼她坐下,“有你操持宫务,本宫是放心的。只是,有一个小小的建议,本宫觉得,这次回去后,你最好先以本宫的名义,清算盘点一下接手的账簿和库房,登记备册,待徐贵妃回宫后当面做个交接。倒不是本宫信不过徐贵妃,只是免得日后若有所牵扯时,你我都说不清楚。”   “娘娘所言极是,臣妾定会妥善办好。”宁妃正有此意,只是被徐贵妃的威势掣肘。   为难之意她表述得隐晦,没想到皇后娘娘闻弦知雅意,给她送来了过墙梯。   送走宁妃,严静思哼着小调绕着辣椒地晃了两圈。   最大的烫手山芋甩了出去,心中好生欢喜!   康保站在一旁做了一遍又一遍的心理斗争,最后还是还是决定如实禀报。   “娘娘,奴才新得到的消息,徐贵妃的那一胎,在未落水之前就有了滑胎的征兆。”   ☆、第32章 神医洛衡   “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严静思沉吟片刻,郑重交代:“不要再打探任何和此事有关的消息,知道情况的人也务必确保紧住口风。”   “诺。”康保当即应下,想到另一件事,请示道:“娘娘,成王那边的人......”   “先继续跟着,不过一定要小心,千万不可暴露行踪。”   “娘娘放心。”   严静思忽而想到宁妃那句:“现在的结果,是皇上想要的结果。”   原来,其中竟还有如此一层深意。   是真意外也好,是徐贵妃知道自己腹中的孩子是个女孩另有打算也罢,亦或是还有另外的隐情,严静思都没有打破砂锅弄个清楚明白的打算。每个人都有逆鳞,宁帝和徐贵妃之间的弯弯绕,严静思直觉,这就是宁帝的逆鳞,犯不着为了满足好奇心去碰,不划算。   宁帝借徐贵妃落水一事,重创严家,那么,只要预想中的下一步成真,严静思就可以确定心里的猜测。   现在要做的,就是等。   翌日便是御驾回銮,宁帝大清早竟然特意跑过来吃了顿薄煎饼菜卷,一个人干掉了整整一盘。   严静思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默默给他盛了碗米汤。   徐贵妃小产不久,按理说留在留在皇庄静养月余才最为合适,然她固执要走,宁帝又纵着,就连何掌院都沉默不语,严静思自然也不会咸吃萝卜淡操心,多管闲事。   目送浩浩汤汤的队伍缓缓消失在是视线所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贵妃娘娘怀这一胎还真是够任性的......”   周遭都是严静思近身伺候的人,听到沈太医如此感叹,纷纷打心底里同感。   严静思转身,看了眼仅仅数日不见就把自己晒成了黑皮冬瓜的沈太医,“沈太医说话也挺任性的,小心啊,祸从口出。对了,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莫不是这几天跑去燕回山挖煤了?”   沈太医也是个妙人,在宁帝和他师父何掌院跟前那是进退有度沉稳自持,靠谱得不得了,偏偏在皇后这边,特别放飞自我。   “娘娘您有所不知,臣这几日是去寻访高人了!”沈迁飞扬的眉眼忽的耷拉了下来,“只是可惜,三顾茅庐也没请动他老人家出山......”   喲嗬,话里有话啊!   严静思偏不给他过墙梯,抬腿就往庄内走,“那只能说明沈太医你的姿态还不够诚恳,三顾不行,那就六顾、九顾,总会打动人家的。”   沈迁溜溜几步跟上去,特别真诚道:“娘娘,您不时发作的头疼是在堕马后落下的,臣无能,师父他老人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现在的药方,只能在发作的时候暂时缓解您的疼痛,想要根除,恐怕只能请那位洛神医试试了!”   严静思脚步微顿,“你可有把握,他能医治好本宫的头痛?”   沈迁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若是连洛老神医都没办法,那天下就没人能办到了。”   “那......你三顾茅庐也没请到人,是洛老神医脾气古怪,不轻易给人医病?还是有什么苛刻的条件,譬如以命换命这种?”   沈迁:“......”   娘娘,您是话本看多了吧!   “娘娘误会了。”沈迁悄悄抬起袖子蹭了蹭沁汗的额头,“洛老神医在山上的药庐闭关已有三年有余,潜心研究炮制附子的良法。若非如此,臣想找到他老人家还真不容易!娘娘,洛老神医向来云游四海,这次机会若是错过,那就太可惜了!”   “娘娘——”随行在侧的挽月见主子迟迟不表态,心生焦急。   “哦!”严静思发现自己短暂的精神开小差被误会了,忙笑着摆了摆手,“我并没有讳疾忌医的意思,只是想了下别的事。沈太医,有关洛老神医的事,稍后你给本宫详细讲讲,稍作准备,咱们七天后再动身。”   沈迁欣然应下,心想着娘娘这个病患亲自过去,怎么也比自己硬磨着让洛神医特意下山跑过来难度小多了。   严静思思忖,自己现在的这个时不时就头疼的毛病,应该是堕马的后遗症。脑中有淤血淤积的可能性很大。即便是在医术相对发达的上一世,也要看血块的位置,若是位置不当不能手术,也是个棘手的问题。更何况是现在。   如果命好,淤血可能会慢慢被吸收,自己就能痊愈。但要是命不好,血块始终不消,或者还转移,压迫到别的神经,那就要麻烦了。   就目前疼痛发作的频率看,严静思觉着,自己的好运气应该在穿过来的时候都透支完了。   呃,如果穿过来这件事能算得上是“好运”的话。   好在运气不够,还能靠人品来凑凑。   上一世,外公一手创办的偌大商业集团,可就是以药材和粮油起家的。冯家世代传下来的那本古药材炮制手札最后也是传到了严静思的手里。   附子祛毒,恰好是冯家的专长!   武侠小说里对神医的人物设定可能是邪乎了一些,但大凡被冠以“神医”美名的,必定对医术有执念。   执念,是动力,但又何尝不是弱点呢?   时节刚刚进入梦秋,早晚虽明显凉爽下来,但午时前后太阳还是很烈的。   尽管如此,庄田里的庄客们却是整日乐呵呵的。   稻谷正是鼓粒的时候,阳光越足,越有丰收的盼头。   老天爷今年算是给饭吃。   京畿的百姓被老天爷眷顾,可越州一带的百姓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入夏开始,越州的降雨就明显异于常年,从入夏开始,淅淅沥沥的雨就黏黏糊糊下个没完,尤其是稻谷扬花的时候,整个月也没见到几次太阳露脸,减产是一定的了。   好在集中雨量不大。辛辛苦苦一茬粮,欠收总比决堤绝产要好。   可就是这么点愿望,也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给冲毁了。   越州辖下广昌、广平两县洪水决堤的消息很快被八百里加急送进了京城,递到了宁帝的御案上。   去年秋收后,越州境内沿长河一带开始翻修堤坝,户部记录,光是白花花的银子就花了三百多万两,结果,今年秋天一场大雨就给冲垮了!而且,折子里写的清楚,决口不止一处!   宁帝看完折子就砸了御案上放着的一对玉壶春瓶。   次日正逢大朝会,宁帝在大殿上雷霆震怒,上至江浙总督,下至广昌、广平两县的地方官,这一任的考绩统统为差,还要秋后算总账!随后,又立即任命徐彻为巡抚,前往越州地区督办赈灾。   徐彻不是旁人,正是徐贵人的同胞长兄,也是徐尚书属意的接班人,时任户部左侍郎。   徐侍郎仗着胞妹圣心专宠,素来以国舅自居,并且对自己的前程有着谜一般的自信,坚信只要再跨前小小一步,就能将挡在他前面的尚书林远取而代之,进而入阁拜相,走上人生巅峰。   此次南下赈灾,正是徐侍郎苦苦等待的那“小小一步”。   严静思从邸报上看到这条消息后,早饭没控制住吃撑了。   态势的发展,果真如她之前所料。   甚好!   皇后娘娘心情一晴朗,直接受益者就是身边的人。这个月不仅可以多领半个月的月银,庄客们从此以后每做六天工就可以歇一天,摊上歇息的时间上工,还有双份的工钱拿。   不仅是庄客,庄内的侍婢和护卫们也享受同样的待遇。   前院小操练场内,左云负手站在演武台上,微微眯缝着眼睛瞧着台下捉对演练拼杀的下属们,站在他身侧的是副手吕青。   “老大,娘娘的动向,咱们真的一点也不用向指挥使大人汇报?”吕青低声问道。   左云连眼睛也不曾多眨一下,语调微懒着回他:“别忘了出来时皇上的命令,从此以后咱们可就是皇后娘娘的人了。当然,若是皇后娘娘叛上作乱,咱们还是可以叛主投明的......”   “老大,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问了。”吕青顶着一头冷汗立刻认错,唯恐老大再继续胡言乱语,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来。   虽然明知不会被别人听见,但他心灵娇弱,委实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保公公腰板儿挺得绷直,迈着小方步打从校场门口晃了进来,隔老远就冲着演武台上的两人挥手。   吕青吕副千户激动地挥手回应,平生一次觉得,这个交起手来招数又黑又阴的太监头子看着也可以这么和善可亲。   康保脚下一顿,周身的那股子闲适劲儿就像手里的沙子一般,不用风吹,自己就散了。   突然态度转变,定有猫腻!   因为这场“美丽的误会”,下晌的切磋过程中,保公公毫不手软地祭出了强化版的实战杀招。   本着“友谊第一,切磋第二”的吕副千户在失手中了两招之后委屈感爆破天际。   康保这个太监头子看着和善可亲?   自己眼睛真瞎!   ☆、第33章 本草有灵   皇后娘娘的头疾根治有望,挽月几个丫头心里高兴,收拾箱笼的时候叽叽喳喳说笑着,猜想那位洛神医会是个什么模样、脾性。   严静思忽然就想到了廖仲亭,当即吩咐门外当值的小宫女去传康保。   没一会儿功夫,小宫女气喘吁吁跑回来,说是保公公在小校场操练呢,值房已经派人去请了,很快就能赶过来。   “算了,左右闲来无事,本宫就去校场看看热闹。”这个世界的身*夫虽没有武侠小说里的飞檐走壁、内力指到哪儿哪儿就是炸点,但像龙鳞卫、康保这种高手,奔跑、跳跃等体能参数也是相当惊人的。自从上次“遇刺”时亲眼见识后,严静思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当值的龙鳞卫受命先行一步拦下了前去校场传令的小太监。故而,当严静思到达小校场围门外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演武台上激战正酣的两人。   内侍护卫队都是些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好手,但遭遇在好手中还要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龙鳞卫,基本上就属于被全面碾压的状态。   康保在左云手下最多走不过五十个回合,但对上吕青,虽胜少负多,总算还有扳回一局的时候。   这不,严静思看的这场,最后就以保公公一记夺命剪刀腿将吕青夹颈撂倒而告终。   呃,这动作看着如此眼熟......   严静思凝眉回想,灵光乍现。   原来是防狼十八式里的杀招啊!   和第一次见识到保公公“不拘一格”的打斗风格的严静思不同,在场诸人,尤其是吕青,早已习以为常,脖子上的桎梏一松开,当即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拍拍衣服表示再来一局。   明招儿也好,阴招儿也罢,玩命的时候能干掉对方的就是好招!   严静思离得远,否则一定能听到吕副千户咯吱咯吱的磨牙声。   现在又不是玩命的时候,校场切磋玩阴招儿,真他奶奶的不讲究,欠揍!   严静思不想进去打扰,索性就在围门外面做起了看客,左云见状成人之美,暗中派人给办了把椅子过去。   于是乎,严静思对自己的内侍护卫队的整体作战水平,尤其是作战风格,首次有了直观、具体的了解。   直到一整轮切磋完成,康保才在左云的示意下,发现了主子的所在。   保公公不愧是保公公,面不改色地迎上前去,行礼问安。   “与龙鳞卫切磋的成效如何?”回去途中,严静思问道。   康保据实回禀,“时间虽短,但进步很显著。左千户很慷慨,给了奴才不少指点。”   “如此甚好。”严静思点了点头,“与左云他们不必见外,当做自己人便是。”   康保稍稍一愣,很快意会,“奴才晓得了。”   康保之于严后,可说是患难之时仍不离不弃的忠仆。   切磋也好,指点也罢,左云所做种种,无非是在通过康保向严后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严静思承下左云的诚意,但同时心里也明镜,左云这支龙鳞卫可放心为自己所用,前提是不与宁帝的利益相悖。   这便是宁帝送给她的一把双刃剑。   所以说啊,皇帝作为老公人选,性价比实在忒低!   每天早上醒来都想换老公。正是严静思这段时间以来最真实的生活和心理写照。   带着梦想难以照进现实的小愁绪,严静思踏上了寻访神医的征途。   药王山,洛神医的药庐所在。这本是一座无名的孤山,只因洛神医的师祖在此结庐而被人唤作此名,久而久之便成了这山的名字。   药王山毗邻燕回山山脉,距离皇庄大约两天车程。   这一次,严静思依然低调微服出行,但调动了整支龙鳞卫随护。   两日后,一行人抵达药王山山脚。山势崎岖,不适合再乘车前行,严静思换坐软轿。   廖仲亭不良于行,特殊照顾下被几个龙鳞卫轮流着背到了药庐门口。   “娘娘,还是先让臣去叫门吧,怎么说也脸熟了。”   沈迁请示后,先行一步上前,拍了拍木栅门,高声喊道:“晚辈沈迁冒昧叨扰,还请洛老前辈见谅——”   “嗖嗖嗖——”   伴随着沈迁颤悠悠的尾音,数根指长的银针就从药庐内破空而出,直奔门口。   “娘娘莫慌。”   左云出声提醒的同时,人已经站在了皇后的身前,另两名龙鳞卫提步上前,弯刀出鞘的瞬间,只听得啪啪啪一阵密集的金属碰撞声,飞夺而来的银针悉数被挡飞。   这两名龙鳞卫挡下银针后,作势就要提刀往里冲,被沈迁眼疾手快一手一个给薅住了胳膊。   “慢慢慢!都是误会!都是误会!”沈迁拖着两人的胳膊,甚为艰难地扭过头对着皇后娘娘的方向出声解释道:“娘娘,洛神医绝对没有伤人的意思,这银针就是吓唬人的,扎不到人身上!”   “哼!”   和着沈迁的声音,药庐的房门被大力推开,未见其人,先听到了一声很是不屑、很是轻蔑的冷哼。   “哪个说老夫的银针是不扎人的?!”   被沈迁拖着的两名龙鳞卫在严静思的示意下撤了回来,沈迁顿时双手得以解放,上前两步贴着木栅门拱手施礼,“洛老前辈,是晚生啊!”   洛笙一身青色直缀,鹤发白髯,就连眉毛都是白的,一双眼睛却有着和年龄并不相符的凌厉和清透。   见到门口那张熟脸,不由得蹙眉,口气很是不耐烦,“怎的又是你小子,不是说了吗,老夫在闭关,不看诊!怎么,这回带了这么多人来,莫不是想动手绑我下山?!”   洛笙何等眼力,但凭气息吐纳,就能判断出门口这些人的身手。面上看似镇定自若,实际上心里早绕了好几道弯弯,大致推测出了来人的身份。   “前辈误会了,只因晚辈这位‘故人’情况有些特殊,之前几番拜访,知悉前辈委实不便下山,晚辈只好陪着‘故人’登门来见,望前辈能情开一面,出手相救!”   沈迁抬起胳膊蹭了蹭额头鬓角的汗,内心亚历山大。   当着皇后娘娘的面称呼她是故人,小心脏有些颤啊。   严静思早在洛神医现身的时候就走到了沈迁身后两步远的位置,在他解释完后拱手施礼,道:“晚辈求医心切,贸然打扰,还请前辈见谅。”   从严静思走上前来时起,洛笙的视线就聚焦在了她身上。   “‘贵人’这声前辈,老朽实不敢当。”   严静思坦然迎着洛神医的视线,听到他这么一说,并无意外之色,反而早料到他会看透一般,淡淡一笑,“前辈悬壶济世,善缘广施,不知造福多少大宁百姓,晚辈区区一个称谓,当之何愧。”   洛笙闻声收起眼中打量的深意,神色缓和了两分,却依旧一副拒绝的架势,固执道:“既然这么说,那老朽就托一回大,承了你这份心意。只是,既然你知我素行所为,就也该知道我闭关的目的,为更多人计,你何以还要强求,打断老朽的要事!”   严静思再一拱手,恭然道:“不瞒前辈,晚辈此来,求医是为其一,但更为重要的是,听沈迁说,您正在研究附子祛毒之良法,故而特来相助。”   “哈哈哈——”洛笙大笑,指着严静思道:“助我?真是好大的口气!”   盐水浸泡祛毒的法子虽能解掉附子大部分的毒性,但鉴于残留毒素的分量,很多品药在炼制的时候都必须控制附子的剂量,导致成药难以达到预期的疗效。   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附子的毒性,洛笙倾尽手段研究了近五十年,也未寻到行之有效的方法。   而今,这个黄毛丫头竟然敢口出狂言,说要助他,真是天大的笑话!   无知,并不让人气愤。让人出离愤怒的是,无知还要到专业人士面前来贻笑大方。   是可忍,孰不可忍。洛神医抖了抖手,又想飞银针了。   “能否相助,还请前辈给我七天时间。”严静思眼角抽了抽,这老头,动手能力够强的啊,一言不合就要下黑手。   “晚辈只需您给我一些您正在用的附子即可,期间绝对不会打扰到您。成或不成,对您来说也没什么损失,如何?”   “好!”洛笙按下动手的冲动,转身了屋,再出来时手上端了个小竹筛,里头放着十几个生附子。   “只要你能炮制出毒性低于我现在所用的附子,我不仅立刻医治你,连着后头那个坡脚的小子也一并给你治了!”   “一言为定?”严静思隔着木栅门亲自接过竹筛,挑了挑眉,道。   “一言为定!”洛笙抖了抖胡子,铿然补充道:“只要你能做到,今后凡是你要医的人,老朽定不会有二话!”   ☆、第34章 水火两重   约定达成,洛神医“医者仁心”的一面体现出来,大方地将药庐边的柴房租借给了他们。   没错,是要收银子的,还是日租,每天一两银子!   平头老百姓,一个人一年的口粮折算成银子也就二两左右,这老头,手够黑的啊。   严静思默默将这个收益指数记在了心里。   嘿嘿,等我把你拉入伙,分成就按您这个指数来!   从医的,从古至今,都是一群成天告诫别人注重生活质量而自己却活得最没有质量的人。   无他,工作内容决定了如此。   譬如严静思马上要体验的药工的工作日常。   炮制附子,除了辛苦,还伴有一定的危险,需要在炮制过程中格外警醒、小心。   尤其是外行人,非但不能帮上忙,还很有可能帮倒忙。   因而,严静思只留下了心思最为细腻的莺时帮着打下手,剩下的都退了出去。   洛神医的药庐本就不大,除了两间茅草屋能住人,剩下的都是有盖没有墙、四处通风的药寮,严静思和宫婢们可以在柴房凑合凑合,康保和左云这些护卫们就得自己动手借助药寮搭建个临时住所了。   “记住,一旦手上有伤口,无论大小,都不可动手清洗附子。”柴房内,严静思一边演示如何清洗附子,一边指导莺时,“先这样清洗一遍,然后放到盆里浸水,水多一些无妨,一定要保证没过附子。”   乌头之毒人尽皆知,眼前的附子虽然经盐水浸泡处理后清除了大部分的毒素,但若操作不小心,余毒也足以威胁性命。   附子在水中要浸泡整整四天,每天四个时辰换水清洗浸泡。严静思趁着中间的空闲时间,以药庐为中心,向四个方向游赏了一番。山中本就有不少珍贵的草药,从洛笙的师祖开始,到他,师徒三代人在这药王山上开辟了不少药田。说是药田,实际上就是在母本的发现地播撒了种子而已,并不过多人工干涉药材的生长环境。   皇庄内山地不少,尤其是西庄。庄内西北处正处于燕回山山脉的缓势丘陵地带,山势虽不高,但受庞大的燕回山山脉影响,小气候十分适合药草生长。严静思在查看皇庄地形图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将西庄改建成药田,只是,具体种什么,怎么规划,还需要个内行人来指导。   这回算是逮到了个大行家!   洛神医旁观严静思每日里带着人在山里晃悠,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撇嘴的同时,心里也生起了好奇之心,若不是柴房那边总有小子在晃悠,他保不齐就溜过去瞧瞧了。   四天后,将附子捞出来放在竹筛里淋干水,严静思就带着莺时出了柴房,后面跟着康保和左云,两人手里各拎着个布口袋。   一道栅栏墙相隔的洛神医借着翻晒地黄的动作抻长脖子打量他们的背影,看着他们在不远处的溪边停了下来。   康保和左云都是动手能力相当强的人,按照严静思的描述,很快就在平地上将围灶搭了出来。   一层附子,一层生姜片,一层厚油纸,一层糠灰,一层干稻草,最后再铺上一层谷糠。   用一小把稻草引燃谷糠,火纹沿着谷糠逐层渗透下去,整体呈现文火状态。   围灶内,炉火的温度不高不低,不急不缓,焙烤着最下层的附子,将其残余的毒素随着水分的蒸发一点点剥离掉。   这样徐徐图之的烘焙,要持续一天一夜。   孟秋时节,昼夜温差明显,入夜后更是生起明显的凉意。   “娘娘,您且回屋里歇息吧,这火奴婢们看着,定不会出差错。”挽月看着已经披上厚披风仍脸色有些苍白的主子,出声道。   严静思摆了摆手,“无妨,围炉里面着着火,并不冷。回去了我也睡不安稳,倒不如在这守着踏实。”   挽月见她神色坚定,心知劝说无用,便返回柴房又取了件披风过来。   至第二日满十二个时辰,围炉内糠尽灰冷,严静思亲自动手,一层层剥开草灰,取出里面被焙烤得外皮坚硬,两相磕碰清脆作响的附子。   焙烤后的附子经过一天晾晒,酉时初刻,放入木甑内,隔水坐锅,连着蒸七个时辰。期间,严静思必须时刻守在灶台边看着锅里的温度,稍高时就要沿着锅边浇一圈冷水压下蒸腾的水汽。   如此动作,至辰时初刻方歇。   此时从木甑内拿出来的附子,被持续均匀的水汽蒸腾出体内最后的残存的毒素,完成了由毒到药的全新蜕变,宛若新生。   回阳救逆,补火助阳,散寒止痛,是为回阳救命之第一灵品。   更重要的是,洛神医正在研制的解乌头毒的伤药,缺的就是这一味完全拔毒后的附子!   洛神医看着毒性检测结果,内心的震惊和雀喜无以言说。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端正真诚的拱手礼:“老夫代边城将士和百姓,谢贵人造福之恩!”   “诶,前辈,晚辈可受不起这等荣功!”严静思忙上前虚扶,“前辈为研制良药鞠躬尽瘁,晚辈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再者,晚辈还携藏私心而来,断不敢受前辈如此盛誉。”严静思冲着洛神医弯了弯眉眼,其中意思再清楚不过:好听的话承受不起,还是来点实际的吧!   洛神医心头咯噔一声,暗道不妙,貌似之前自己的海口夸得有些大,被这丫头钻了空子了!   老马失前蹄啊。   奈何他洛笙一生重信,岂可食言。只得咬牙认下。   严静思被迎进药庐正堂,详细将水火炮制法说与洛神医记录下来,并全程跟着洛神医又炮制了一批附子。   洛神医由理论到实践掌握了此法,心中雀跃不已,但由始至终半个字都不能询问严静思此法从何而来。   严静思承下洛神医的体贴,又抛出了几道常用药材精深炮制的方法,成功将谈判的主动权和优势倾斜到了自己这一边。   “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要和老夫合伙做买卖?”得知严静思的真实身份也没有色变的洛老神医在听完她最终的打算后一脸发懵地确认道。   严静思不急不缓地点了点头,“正是此意。不过,前辈尽可放心,我绝对不会打着您的旗号开药铺卖药、谋取暴利,只是请您为我的药田规划一下种植布局。除却药田产出的一成红利,日后但凡您私人研制药品所需的药材,晚辈一律免费供应,如何?”   洛神医若有所思地呷了口茶,悠悠开口道:“包括宫里珍藏着的那些宝贝?”   严静思:“......”   老头儿好大的胃口,连宁帝口袋里的东西也敢觊觎!   “这个委实超出晚辈能力范畴,实难答应。”严静思最大的优点就是自知。   洛神医撇了撇嘴,哼声道:“你这个皇后当得恁没意思,还不如拜入老夫门下做个游医来得恣意痛快,也不枉费你那点资质和悟性!”   呦嗬,这老头是在夸自己?   难得啊!   严静思轻笑,“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再说了,晚辈自小锦衣玉食,受不得游医的劳苦。”   洛老神医很不客气地白了严静思一眼:那点出息!   “况且,晚辈若是做了游医去,谁给前辈您弄药材呢?炮制药材每精进一步,要耗费多少药材来尝试,您是最清楚不过的。”严静思察言观色,厚着脸皮唤了声:“是吧,师父!”   洛老神医当真是很多年没碰到过这么厚脸皮又会洞察人心的合心意人选了。   “什么师父?哪个说要收你为徒了?!”做师父的,姿态总是要摆到位的。   “哦,那是晚辈回错了意,唐突之处,还请前辈见谅。”严静思诚恳致歉。   洛老神医只觉一口老血卡在了嗓子眼。   要个台阶下怎么就这么难!   “年轻人,就是没有韧劲,稍稍遇点挫折就打退堂鼓,恁怂!”   话落,洛老神医将手里的茶盏放回桌上,还故意往严静思的方向推了推。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候在一侧的挽月听着两人的对话,额头手心直冒汗,时不时就要看向门口当值的吕青等人。   我的个老天爷啊,先是惦记宫里的宝贝,接着又劝说让皇后娘娘跑去当游医,然后还骂皇后怂......   真是平生未见这种说话间就能丢了几条命的人!   洛老神医啊,您只是医术了得,不是有九条命的猫妖啊!   挽月真想出声提醒,但想到老爷子那手飞银针的绝技,还是默默咽下了。   堂屋内的另两人却丝毫没感受到挽月的纠结。   严静思见好就收,起身续了盏茶,双手奉到洛老神医面前,收起前一刻带着玩味的眼神,躬身道:“师父,请用茶。”   天地君亲师。   按理说,拜师应行跪拜礼,但鉴于严静思特殊的身份,故行此半礼。   洛老神医痛快地接过茶盏,一口就喝掉了小半盏,然后随手从衣襟内的暗兜里掏出本手札递了过去,“这是老夫数十年经验所得,你且先看着,若有不懂,我再细细解惑于你。”   “多谢师父!”严静思乐颠颠就接了过来。   “师父啊,您看,作为见面礼,您那药田的一成红利,是不是可以再优惠一点?”严静思迅速将手札塞进自己衣襟内的夹兜里,施施然落座,笑意妍妍道。   洛老神医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质疑自己眼光的念头。   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么抠门的徒弟,哪里像自己了?!   ☆、第35章 赈灾生变   “药铺什么的,该开还是得开,这钱你不赚,也是让别人加倍赚回去,实惠根本落不到百姓身上。”洛神医捻着颌下的一缕白髯,悠悠道:“皇宫里的宝贝为师也不为难你,药铺的红利也不要了,只是你得允诺,名下的药铺售价比旁家,尤其是隆盛堂,要低一成。且每个药铺每个月挂出十个免费看诊的份额,如何?”   严静思嘴巴直发苦,“师父,您这是要让徒儿一个人挑战整个行业吗?”   “徒儿啊,你可是咱们大宁朝的皇后。”洛神医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她一眼,“身为万民之母,您不挑起这个重任,何人能挑得起?!现在的药市都乱成什么样子了,尤其是以隆盛堂为首的那批奸商,哄抬药价也就罢了,可恨的是,以次充好,甚至以假乱真,不知坑害了多少人。老夫只恨自己徒有虚名,没办法拿他们如何,只能救一个是一个。你则不然。”   哐当被戴了顶这么高的帽子,严静思很是心虚地扯了扯嘴角,此时的微笑如果有滋味,一定是苦的。   “师父,您也太高看徒儿了,我那‘弃后’的名头也不是虚的,这您也听说过吧?”   精光内敛的视线扫过去,洛神医呵呵一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外面那几个小子,身手可是了得,绝非一般宫廷侍卫,‘弃后’怕是没这般待遇吧?”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严静思在意念里佩服得五体投地。   “虽道阻且长,然为师相信你!”洛神医神采奕奕,老眼迸出闪烁之光。   严静思见此情景,脱口而出:“师父,您老一定会成为五百年的成功学大师!”   洛神医白眉一横,“什么意思?”   “师父,您别误会!”严静思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您不仅医术医德冠绝无双,就连口才也极为出众,让徒儿佩服又自豪!”   人在心虚说瞎话的时候,眨眼的频率会高于平常。   洛神医心里秒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严静思吁了口气。   呵呵,睁眼说瞎话这种傍身技能,她可是熟手!   插科打诨归插科打诨,严静思还是应下了师父洛神医的条件。   还是那句老话:在其位,谋其政。她现今所拥有的资源,尽赖这个身份所得。享受权利的同时,自然也要承担义务。   有洛神医这块金字招牌,药田也好,药铺也罢,都有了良好的起点。   目的达到,严静思心满意足,身边的挽月却急了。   谈成了买卖,还拜了师,可怎么就迟迟不往“正经事儿”上靠呢?!   “神医,您是否能给娘娘瞧瞧这头疼的毛病?”   洛神医、严静思:“......”   呃,忙活了半天,倒把正事儿给忘了!   严静思遵照指示坐在桌边,眼角余光瞄了眼桌上那整齐的按照粗细长短排列的银针,最短了也有自己巴掌长,不禁有些忐忑。   洛神医洗净手,将十二根在特制药水中浸泡后的银针熟练地一一扎进严静思头部的十二个穴位之上。没完成一个穴位,都要仔细观察她的反应。   随着最后一根银针落下,严静思忍耐不住,重重吸了口气。额头鬓角和脖颈都是疼出来的冷汗。   “能不能继续忍受?”洛神医轻轻捻动她两耳后的银针,问道。   严静思只觉得脑袋疼得都有些麻木了,若不是挽月和莺时在两侧扶着,估计自己早滑下椅子了。   “不行了!”严静思如实回答。   洛神医迅速将银针一一拔下,神色很是凝重。   “洛......洛神医,我家娘娘的病情很严重吗?”绀香在一旁看到洛神医的反应,登时有些腿软。   挽月和莺时紧挨着主子,察觉到她刚刚疼得身子都有些颤抖了,听绀香这么一问,也都齐齐看向洛神医,心里直发慌。   洛神医将银针收好,洗过手后做到严静思对面,据实相告病情。   “老夫认为,你这头疾,应当是堕马后脑中的淤血没有散尽,积聚在一处,压迫导致头疼难耐。要找到位置不难,但需要连续施针三个月,每次施针不得少于半个时辰,且初时的一个月,比这次还要疼上许多,你这身体,眼下就开始施针,定然是吃不消。”   “那该如何是好?”莺时急道。   “莫慌。”洛神医提笔写下两张药方,交予她,叮嘱道:“眼下头疾并无大碍,首要的是调养好身体。这张药方,头疾发作的时候煎服。这张方子必须每日服用,一日三次,不可停断。三个月后,老夫视当时情形再判断何时用针。”   洛神医看了眼脸上渐渐恢复血色的严静思,犹不放心地念叨:“这三个月里,不能过度劳累,不能情绪大起大落,尤其不能再摔到脑袋,否则,为师就是大罗神仙,也不敢保证能彻彻底底治好你!”   痛意渐轻,严静思小幅度缓慢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嗯了一声,“您老尽可放心,我啊最是懂得疼惜自己了!”   “要真的做到才好。”洛神医哼了一声,“说一千道一万,先顾好自己才是最实在的。”   严静思笑,神色间还带着几许虚弱。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洛老头虽然脾气不怎么好,但无论是价值观还是心性,严静思觉得都和自己特别合!   药庐的确不方便严静思多留,歇息了一晚恢复如常后,洛神医扔了瓶独家配制的丹药,挥手撵人。   念及京中的母亲和远在泉州的外祖舅舅们,严静思厚着脸皮想要多讨要几瓶,险些被气急败坏的师父一张药方拍在脸上。   “找个可靠的人自己配!”   将人撵出栅栏门外,洛神医负手晃晃悠悠回了茅草屋。   严静思弯着眉眼目送他进了屋子,转身吩咐:“赶紧下山!”   于是,一行人将不良于行的廖仲亭扔在这个“虎狼之地”,迅速撤离。   昨日,洛神医在写完药方后,又写了封信给严静思,让她拿着到汤平县的御和堂找一位名叫陈和的药工,皇庄开辟药田,该如何布局尽可交给他办。   严静思急着赶回皇庄,目的就是早些见到这个陈和,将药田的事落实了。   节气不待人。但凡和田地打交道的项目,切不可拖沓。   这是上一世,外公给她的第一条忠讣。   洛神医口中的药工陈和,其实是御和堂名下药田的总管事,早些年受了洛神医不少点拨,算得上是洛神医的半个弟子。   见到洛神医的亲笔书信,陈和二话不说,直接就告了假,跟着康保来了皇庄。   这样的人才,严静思素来奉行的是“有来无回”。   可陈和是个重信知恩之人,洛神医对他有授业解惑之恩,而御和堂的老东家对他亦有救困知遇之情,两项考量下,陈和与严静思达成最后协议:陈和在兼顾御和堂的同时,帮助严静思规划、开辟药田,并带出一批相对比较熟练的药工。   初步定下的期限为三年。   严静思出手相当大方,不仅有药田的红利做年底红包,月银更是开出了五十两的高价。   然而,人前慷慨一时爽,人后算账满脸泪。   严静思抱着账本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直响,也改变不了“要穷死了”的现实。   人人都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而现实是,宁帝坐拥大宁百万疆土,却是大宁地地道道的“首负”。   宁帝的私人钱袋子,马上就可以敞开口迎接西北风了。   “娘娘,宫中传来消息,越州广昌、广平两县的灾民□□了,皇上震怒,已经派了祁大人南下。”康保少刻不敢耽搁,将刚收到的消息禀报上听。   严静思手上的动作一顿,这样的结果她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得这么快?   仔细一想,应该是有人刻意从中做了安排,加速了进程。   “越州其他府县的情况如何?周边州府受灾可严重?”严静思问道。   康保:“据消息说,江浙一带近半数的州府都遭了水灾,剩下的州府,田地也减产得厉害,即便朝廷税赋全免,也很难撑到来年春麦收成的时候。”   严静思叹了口气,起身在书房的窗下徘徊,一边揣度着宁帝的打算,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己能做点什么。   忽的,一个念头闪了过去。   疾步回到书案前,严静思提笔急书,并让康保将左云传来。   左云候在书房门口,待严静思召唤才进门来。   “找个脚程最快的人,将这封书信亲手呈到皇上面前。”   “诺。”左云应下,转身出去后就将吕青找来,慎重地将皇后娘娘的书信交到了他的手里。   寻常兵士,从皇庄到皇宫,马不停蹄最少需要十二个时辰。   而吕青出马,八个时辰后,严静思的书信就送到了宁帝的手里。   宁帝数夜未眠,眼底布满细密的血丝,然眉宇间却无一丝倦色。待看完严静思的亲笔书信,猛地一拍御案,眼中爬上喜色。   ☆、第36章 撤换钦差   景安四年,仲秋的头一天,例行大朝会。   偌大的奉和殿上,文武朝臣分列两侧,人头攒攒,却鸦雀无声。   福海站在御座前的跸阶上,眼神淡淡扫了眼纷纷低头执笏而立的大臣们,拔高声音唱道:   “有事禀报,无事退朝——!”   尖锐的声音在穹顶笼扩下在朝臣们的头顶上盘旋萦绕,勾动着人心最深处的惶恐和不安。   “臣,户部江浙清吏司郎中曹可染,有事启奏!”   曹可染迈步出列,执笏跪礼,朗声道:“臣要代广昌县知县蔡广仁上书,奏户部左侍郎、现任越州赈灾钦差徐彻,贪赃枉法、徇私舞弊之罪!”   曹可染此言一出,举朝沸腾,工部尚书徐劼当即就成了众人的焦点。   徐劼神色肃穆地跨出列,放开嗓门高呼道:“皇上明鉴!钦差到越州不过短短半月,广昌、广平两县的灾民就发生了暴乱,分明就是当地官员管制不力,为逃避失职之罪,蓄意将罪责都推诿到了钦差的头上!请皇上明察!”   福海:“肃静!”   大殿内再度恢复鸦雀无声,然空气中却隐隐浮动着暴风雨将至的躁动。   宁帝看着跪在跸阶下的两人,神色肃穆地开口道:“曹郎中,你口口声声称代广昌县知县告发徐彻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可有证据?”   曹可染无畏身侧徐尚书如刀似剑的目光,郑重地从衣襟中取出奏本及一块叠着的痕迹斑驳不见本色的粗布,双手托过头顶,谨而慎之,仿若托着的是广昌广平两县数十万灾民的性命和未来。   福海走下跸阶,双手接过,呈送到宁帝的面前。   徐劼眼睁睁看着东西送到皇上手里,心尖猛地一缩。之前暗忖徐彻不至于愚蠢到下手如此明显,如今看来,怕是大难要临头!   “徐彻一到越州便于当地的粮商和乡绅勾结,赈灾粮半数被克扣下来高价私卖给了粮商,余下的半数,发放时掺了一半的沙石充数。更是与当地乡绅勾结,逼迫农户低价抵押田地换取粮食的手段兼并大量良田。短短半月,广昌广平的灾民饿死者就近千人!”   曹可染稳了稳发颤的嗓音,压下眼底的辛辣,继续禀道:“徐彻更是联手江浙布政使张继,将广昌、广平两县上递的奏折统统拦了下来,并对两县地方官威胁恫吓,妄图混淆圣听,掩盖真相!臣与广昌县知县蔡广仁乃同科进士,君子之交,幸得他信任,将陈情的奏折和这份万民诉冤血书送达天听!臣,恳请陛下,为越州,为广昌广平数十万灾民主持公道!”   曹可染俯身,以额头触地,铿锵之声响在大殿里,如同砸在众人的心头。   宁帝将福海呈上来的奏本和万民血书托着放到自己的腿上,双掌握拳抵在其上,修长的骨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之色。   “着令,都察院左都御史、越州平乱安抚使祁杭,替任赈灾钦差之职,徐彻、张继即刻押解回京,待祁杭回京后,会同刑部、大理寺共审此案。退朝!”   宁帝不待朝臣们跪礼,先一步起身离去,将满殿惶惶然的臣工们抛在脑后。   奉先殿内,门窗紧闭。福海守在殿门口,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雕漆殿门,眼底涌动着浓浓的焦虑和担心。   皇上自从下了早朝过来,已经把自己关在里面快两个时辰了,言明任何人不得打扰。   后殿的正堂内,宁帝跪在蒲团上,面前是大宁朝的列祖列宗,膝前是血迹斑斑的万民诉冤血书。   “父皇,您曾评价儿子,宽仁有余,果决不足,非天子之良选。”宁帝似轻诉,又似喃喃自语,唇边扯出一抹自嘲,“儿子上辈子心有不服,自以为行的是‘仁’治天下,可笑啊,参不透何为'大仁',何为'小义',更是识人不明用人不当,活该自己落得那般下场!儿子罪有应得,恨意不平的是连累了无辜的百姓惨遭涂炭之苦。如今再世为人,即便是悠悠大梦一场也好,黄粱一梦也罢,儿子活一日,便不会再重蹈覆辙!”   宁帝以额头触地,八叩之后,额头竟渗出了血丝。   最后一叩首,宁帝稍稍偏了偏身体,将额头抵在了那块折叠整齐的万民血书上,任凭额头上渗出的血浸染其上。   血债,终要血来偿。   奉先殿的大门总算在福海的翘首企盼中被推开,看着从里面走出来的宁帝,福海险些腿软瘫倒在地。   幸而太医来得及时,一番查看下来并无大碍,福海这颗老心才又揣回了肚子里。自从上次皇上从床上摔下来险遭大难后,他就特别害怕皇上再磕着碰着脑袋。   要说今年也是邪乎,皇上和皇后都伤了头,还一个比一个严重,回头真得让钦天监好好算算,是不是冲了什么煞气。   午膳一过,宁帝就顶着缠着布条的脑袋在御书房召见了内阁阁臣。徐劼因为徐彻的缘故,被暂停了所有职务,因而并不在召见之列。   陈寿一番往日的积极,格外沉默。   “这是皇后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诸位卿家先过过目,商讨一下是否可行。”宁帝示意福海将皇后的折子递给严阁老等人。   严阁老看完后默默传给了身侧的户部尚书林远。此时的他,内心里有多赞叹,就有多懊悔。   常言道:字如其人。   想到折子上徒留些微熟悉痕迹的字体,严阁老就忍不住地在心里叹气。   下一刻,耳边就传来林远的惊喜声。   “皇上,皇后娘娘此法若成,那越州的百姓可就有了活路了!”   林远捏着折子不松手,双眼冒光地看向御案后的宁帝,难掩激动道。   符崇岳伸手将折子从林远手里夺了过去,并借由侧身的遮挡狠狠在他腰眼上捅了一指头。   什么叫皇后娘娘的法子成了,越州的百姓就有活路了?!   这不明摆着给皇后娘娘招闲话吗!   林远险些被符崇岳这个军汉头子一指头戳倒了,虽堪堪稳住了身体,但腰上那一点火辣辣地疼,铁定是被戳青了!   不过,反省到自己刚才所说的话的确欠妥,忙解释道:“皇上恕罪,臣方才一时激动,失言了。”   “无妨。”宁帝无所谓地笑了笑,“朕看完皇后的折子时心中也是这般想的。”   符崇岳看完后将折子传给陈寿,沉思片刻,道:“皇上,皇后娘娘此法虽好,但只一点,这宿根再生的法子,自来没人试过,就怕百姓们舍不得在这个时候将尚未完全成熟的稻谷收割了。”   宁帝但笑不语,复又从桌案的信封里抽出了另一本折子递了过来。   林远心急,和严阁老告了个歉,不等福海转递,自己三两步上前从宁帝手中接了过来,立即翻开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妙啊!”林远赞了一声,将折子送到严阁老手里,眉眼舒展带着喜意看向宁帝,“皇上,臣自荐,亲赴越州督办此事,定保证万无一失!”   林远虽素行耿直,但也心中有度,今日竟如此决断,符崇岳着实有些意外。可待看完传到他手里的折子后,心里的那点顾虑也消散了。   若如皇后娘娘所说,能将此时收割的未完全成熟的稻谷制成“今夏米”,借由泉州郭家和齐家的人力和商行高价转卖到未受灾的州府,换购回平价的稻谷反哺回越州,那么,国库的压力将会大大降低。而宿根再生的稻谷虽然会减产,但只要管理得当,朝廷再免了税赋,适当补贴,那么熬到明年麦收也问题不大。尤其是在折子末尾,皇后娘娘还提到,新稻种的试播,就选在越州,可保证一年两熟!   符崇岳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边关的屯田。   好吧,素来稳重自持的符尚书,有点激动了。   宁帝看着眼神闪闪发亮的阁臣,轻咳两声开了开嗓子,善意提醒道:“这个新稻种,虽然目前还在培植阶段,但据皇后传过来的消息,基本上没有意外。但是,皇后早先已经与郭齐两家签下了契书,新稻种的繁育和售卖,均属郭齐两家所有,即便是朝廷要用,也要照样依价花银子去买。”   这......晴天霹雳啊!   林远和符崇岳是想到一处的。   除了屯田,还有官田,这要是依行价购买,那得多大一笔银子啊!   林远眼珠子转了转,腆着脸笑盈盈道:“皇上,这新稻种......想必皇庄上也不会少种吧?您看是不是能——”   宁帝抬手打断他,特别干脆道:“林卿有所不知,皇庄的管事权,朕已全权交予皇后。而且,朕心已定,新稻种收归入库后,真就会颁布明旨,将皇庄半数划入皇后名下,归为她私有。”   宁帝此话一出,几位阁臣顿时愣在当场。   ☆、第37章 十里相迎   大宁的皇庄,除了皇帝庄田外,只有皇太后庄田和皇太子庄田。皇太后的庄田多以宫名命名,如仁福、寿清、上阳等,故称为宫庄;黄太子庄田即为东宫庄田,由皇上直接赐予。   皇后,历来都没有享有皇庄庄田的待遇。   宁帝现下却是要为严后首开先例。   林远和符崇岳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看向站在首位的严阁老。   看来,皇后娘娘的宝座会坐得很稳,严阁老这回算是棋错一步了。   严阁老压下心底的波澜,低眉敛目,代严静思谢恩。   宁帝把玩着送回来的两本折子,淡淡道:“这是皇后应得的,受之无愧。”   “皇上,从越州送上来的消息看,灾民引起的动乱似有愈演愈烈之势,是否需要增兵越州?”符崇岳请示道。   宁帝放在御案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桌面,“吕赞递折子上来了?”   吕赞正是越州卫指挥使。   符崇岳:“还没有。”   宁帝手上的动作微顿,抬头看向严阁老,问道:“严阁老以为该如何?”   严阁老被点名,思虑片刻后回复道:“老臣以为,群情悲愤,概因赈灾不力、官员贪墨舞弊所致,只要祁大人将一干人等缉拿查办,暴民自然不难安抚。再辅以赈济和扶持重建的手段,越州今次的动乱便可化解平息。”   宁帝闻之颔首表示赞同,“朕亦以为如此。那暂时先不必动作,传令通政司,凡越州奏报,不得滞压,立即送往内阁。吕赞的折子,直接送到朕这里。”   符崇岳心下一喜,忙道:“诺,臣稍后亲自往通政司走一趟。”   符崇岳是实打实的功臣武将,凭着军功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历来,大宁的兵部尚书都是文臣,符崇岳也算是破纪录的一人。   虽武将出身,符崇岳却是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刀不出鞘时,不显任何军人悍气。现下却将情绪表现得如此明显,宁帝心领神会。   通政司......   看来也是该动一动了。   宁帝最后还是准了林远南下督办早收粮和推广宿根再植,并告知他泉州的郭家和齐家也会派人到越州协办此事,到时会拿着两家家主的拜帖来寻他,让他尽量克制一些,不可以权压人占便宜。   林远顶着一脸“臣怎么会是那种人”的表情应下。   出了宫门,拜别严阁老等人,林远拍了拍符崇岳的肩膀,“好久没见菱丫头了,今儿就到你府上请我喝酒吧!”   符崇岳很是不客气地挡开肩上的手,大步往自己的马车方向走,“我闺女,你好久没见有什么奇怪的。”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符尚书七个儿子,老年得女,那是当成眼珠子来疼的,符大小姐一个女孩子,说要练武,符尚书不仅二话不说亲自启蒙,更是把七个儿子都编进了符大小姐的陪练队。   “姓符的,当年你可是红口白牙应下的,菱丫头要嫁进我林家做儿媳妇!”   林尚书家里的儿子虽然没有符尚书家多,五个。但架不住只有这五个儿子,林五少还是和符大小姐同年。   符尚书拒不承认,“酒后之言,岂可当真!”   “嘿,符崇岳,你这个老小子,还要不要你那张老脸了......”林尚书不依不饶,紧随着符尚书的脚步就上了人家的马车。   林府的车夫对此情形早已见怪不怪,扬鞭驱车跟在符府的马车后。   符府的马车上,一改宫门口的争闹,林远坐在一侧,沉声道:“今日的事,你如何看?”   符崇岳神色肃穆,笃定道:“皇上是要对徐党一派出手了!”   “你说......”林远上身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越州的灾民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发生□□,是否和......那位有关?”   符崇岳抬眼迎上林远的目光,相视良久后方才沉重地点了点头,同样压低了声音:“我也隐有此感。越州卫常驻兵力不足五千人,而仅广平、广昌两县的灾民就有近四十万人,正常情况下,吕赞必会在第一时间内奏请从附近几个卫所征调援兵。而到现在,也没看到吕赞的折子。”   林远喜忧不明地重重叹了口气,“若真如此,那位的城府和手段,就真与昔日判若两人了。”   符崇岳显然与林远的复杂心绪不同,对于宁帝的改变,他是乐于见到的,“明君,就该有这般的果决与眼见。私下里说句大不敬的话,我觉得,皇上以前就是太过拘泥于小情小爱,事事都想周全所有人,反倒只成全了那些乘虚而入的小人。”   “哎!”林远叹气,符崇岳的话他也赞同,只是有隐隐的担忧,“只盼那位不要矫枉过正才好啊!”   符崇岳未说话,眼里却也透着相同的顾虑。   永安县菜市口的血地虽然已干,但血腥气却始终萦绕在朝臣们的心头久久不散。   皇上一反常态,出手如此狠绝,让他们不禁联想到了先帝的遗风。   这个时候他们才惶然意识到,今上的性情再宽厚仁和,身体里还是流着先帝的骨血。   就在两位股肱之臣为皇上的未来性情走向忧心忡忡的时候,远在皇庄的严静思却满心欢喜得不得了。   为什么?   因为第一捧辣椒终于成熟了!   虽然没有辣椒籽的红油对严静思来说是有那么点遗憾的,但这个时候,还要什么自行车啊?!   小厨房内,严静思搬了个小杌子坐在锅边不远的地方,口头遥控指挥厨娘动作。   干红的小可爱们去蒂取籽后过水清洗晾干,放到冷锅里小火干焙,这个时候手一定要勤快地翻炒,直到炒出琥珀色。然后摊开晾晾,舂成辣椒粉。   皇庄的厨房里自然不会缺八角、桂皮、花椒、香叶、生姜这样的调味材料。而且,这年头的菜籽油都是纯货,能进到皇庄厨房里的,更是精品中的精品。   一锅上好的菜籽油,经过调味材料润味后,倒进坛子里油温刚好七成热。舂好的辣椒粉分成三份,在油温七成热、五成热、三成热的时候依次放进油坛子里。   “一香、二红、三辣”。三步走后,得到的便是让严静思险些幸福到泪奔的红油。   绀香看着被舀到碗里的红亮鲜艳的散发着刺鼻味道的“油”,对皇后娘娘所形容的它的“美味”表示持保留态度。   当天中午,小饭厅里就架起了暖锅,与往日奶白色的骨头汤底不同,这一顿,是颜色对比鲜明的红白双色鸳鸯锅。   挽月几人被皇后娘娘命令着围桌而坐,提筷看着眼前咕嘟嘟沸腾着散发浓郁异香的红锅,好奇地探出了筷子。   吃到酣畅淋漓处,严静思从火锅里拔出眼睛看了看宁可猛灌水也要固执地将筷子伸向辣锅里的丫头们,心下异常满足。   有辣椒,还有能一起愉快吃火锅的人,严静思觉着,美好生活,不过如此!   “娘娘,月底便是千秋节了,今年送给皇上的贺礼,您还是打算自己亲手绣吗?”小半天过去了,绀香还觉得自己的嘴唇麻麻的。   “啊?”严静思正在拨弄晾晒好的辣椒籽,听闻绀香的话才恍然,这个月二十八竟是宁帝的生辰!   因为月中是秋闱,郭家两位表哥要下场考试,虽然家中一定早就为他们打点好衣食住行了,严静思还是打算这两日便动身回京一趟,待放了榜之后再回来。   挽月等人以为严静思吩咐她们准备回京要带的箱笼,就是为了皇上的千秋节,故而也没多提。但迟迟未见主子像往年那样动手为皇上绣香囊,绀香才这般问道。   糟糕,完全忘到脑后了!   严静思心道不妙,但装淡定的功夫早练到家,从容道:“往年送的都是香囊,想来皇上也收腻了,今年就不弄了,送点不一样的。”   挽月难得好奇,“那娘娘您准备送些什么不一样的,奴婢们可能搭得上手?”   严静思眼珠转了两圈,灵感突现,摆了摆手,道:“不用,也不费什么事儿,还用不上你们帮忙。”   往年,为了千秋节,主子早早就开始动手绣香囊,辛辛苦苦做好了,也没见皇上佩戴过。每每思及此处,挽月等人就不由得为主子觉得伤心。   这回不绣了也好,主子也能少受点累。   许是坐马车折腾了几次后习惯了,严静思这次回京竟没有多少晕车的症状。   秋收尚未开始,但地里的庄稼几乎都已成熟,该点头的点头,该弯腰的弯腰,远远望去,空气中弥漫的都是丰收的喜气,一路行来,严静思始终没有放下车窗的帘帐,让沿途的喜气润养着眼睛。   车辇行近京城城郊的十里亭,忽然暂停。   严静思纳闷,忽听得车窗外传来左云的声音:“娘娘,皇上驾到!”   ☆、第38章 怀王重澜   受宠若惊?   不不不,在看到宁帝噙着淡淡笑意的脸时,严静思只想得到:   无事献殷勤......   宁帝此行显然是微服而来,马车质朴无华,扔在大街上也不引人多看两眼,而他自己也是一身素锦直缀,只腰间系着的那块龙纹蝠玉低调彰显着奢华。   “皇上微服出宫,可是有要事要办?”严静思问过礼后,开门见山问道。   宁帝挑了挑眉,“皇后就没想过,朕是专程来迎接你的?”   严静思抿了抿嘴,将溜到嘴边的“呵呵”咽了回去。但眼角眉梢流转的笑意却明显写着“我不相信”四个大字。   宁帝意会,眼里的笑愈发深了两分,“日前,押解徐彻回京的队伍在途中遭劫,幸而十七弟正巧遇上,帮着解了围,但传上来的消息说,十七弟在打斗中手臂受了伤,虽伤势不重,朕仍有些不放心,恰好皇后和他们一行进京的行程相差不多,朕就偷偷溜了出来,在此候着你们。”   哦,原来自己是个添头。甚好,甚好!   严静思听宁帝这么一说就放心了。   路探来报,怀王一行距离十里亭尚有一个时辰的路程,严静思便随着宁帝到亭子里暂歇。   挽月几个丫头送上热茶及几碟茶点后有序地退到了亭外候着。   宁帝想来是在这里等了有一会儿了,一坐下来二话不说就连喝了两杯茶。而后两人便将话题落到了越州水灾上。   “林尚书竟然亲自南下?”严静思有些意外。   宁帝点了点头,“林尚书对皇后的两份折子极为看重,尤其是新稻种在越州的试播......”   宁帝话中有深意,严静思一听就知道,林尚书此番南下,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郭齐两家也!   只是,谁占谁的便宜,可就不好说了。   严静思在心里默默给不远千里奔赴越州的林尚书点了根蜡。   “皇后似乎丝毫也不替郭齐两家担忧?”   严静思啜了口茶,不急不缓道:“能得皇上如此信任,想来林尚书定不是恃权凌民之人。”   宁帝浅笑着摇了摇头,心道:林远这回要达成心愿,恐怕是难喽!   严静思近处细观宁帝面色,眉宇间丝毫不见郁结痕迹,俨然一副心宽气朗、自若泰然之态。   愈发验证了心中的猜想。   “臣妾听闻,越州的灾民闹得很是厉害,不知祁大人可有良策应对。”严静思的确为祁杭感到担心,群情沸腾之下,一个弄不好场面就会失控,届时后果难以想象。   宁帝深深看了严静思一眼,“群情愤然,概因赈灾不力、官员贪墨所致,只要贪官伏法,□□自可安抚。皇后不必过于担忧,祁杭于赈灾一事颇有经验,定能妥善掌控好局面。”   严静思啜了口茶,沉吟片刻后方才缓缓道:“徐钦差抵达越州赈灾不过半月有余,竟能造成如此混乱的局面,臣妾觉得,其中想必大有隐情......”   宁帝轻笑出声,直言道:“皇后何不明说,是朕布下了陷阱请君入瓮!”   严静思起身福礼,“臣妾绝无此意,请皇上明鉴。”   这表情和态度,可丝毫没有惶恐的意思。   宁帝微微倾身,压低声音道:“若朕说,刚刚所说的都是真的,皇后可会认为朕心狠手辣、草菅人命?”   严静思再一福身,视线微移,迎上宁帝略带玩味的目光,笃定道:“臣妾相信,不管皇上做什么,都有更深远的计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果然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严静思看着释然大笑的宁帝,心中无限感慨:宁帝这小子,果然也“非常态”了。   还没等严静思过多感慨,侍卫来报,怀王的车马到了!   宁帝闻言起身,严静思紧随其后走出了亭子,扬目远眺,果然,一队浩浩汤汤的人马出现在视线之内。   很快,一架车马甩开大部队先行奔了上来,宁帝一反之前的淡然,脸上浮现隐隐的急切和激动。   马车在十数米之外停下,一个挺括的人影从里面蹿了下来,急匆匆跑上前来,单膝跪地抱拳道:“臣弟,拜见皇兄!”   宁帝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伸手扶起他,“十七弟快快免礼,身上还带着伤,也不知慢着点!”   怀王贺重澜起身,抬眼看向近在眼前的皇兄,眼里满是亲近和欢喜,咧嘴一笑,明朗中透着股憨气,“皇兄莫听他们大惊小怪,不过就是手臂上划了道小口子,流了点血而已,不妨事!皇兄,近来可好?”   说吧,怀王意有所指地回头看了眼押解犯人的囚车方向。   宁帝拍了拍怀王的肩,“我很好。现下你平安回来,我心里更是高兴。来,见过你皇嫂,咱们就先回宫吧,舒太妃怕是等你等得要心焦了。”   怀王这才注意到,站在皇兄身后的,竟然是皇后嫂子。   “臣弟,拜见皇嫂!”   严静思先一步出手虚扶,拦下了少年的大礼,“私下里,自家人就不必如此见外了。”   近处仔细打量,严静思意外,这怀王看着身高腿长、身形挺括,脸却稚嫩之气未脱,分明还是个少年。   仔细一回想,可不是吗,怀王现今也才一十五岁而已。   严静思不露痕迹打量怀王的同时,怀王也在打量他这位皇嫂。   看来传言也并非全然为虚,皇嫂看起来果真与印象中的大为不同了。   回宫途中,宁帝与怀王同车,严静思还是坐着自己的马车,一行人从南华门进了宫。   先一步得到消息的宁妃已率领后宫嫔妃们候在广坤宫。宁妃大致摸清了皇后的脾性,请过安后,就让嫔妃们各回各宫,自己留下来简要禀报了一番宫内的近况,以及千秋节的准备情况。   严静思虽远在皇庄,但宁妃办事妥善,会定期递折子到皇庄,故而严静思对宫中的情形尚算掌握之中。   “皇后娘娘,徐贵妃前日一回宫就跪在御书房门口求见皇上,始终被挡在门外,今儿一清早人就晕了,现下还起不了身,故而无法来给娘娘您请安。”   严静思倒也不意外,徐家这次的大劫,是一定要见血光的,变数只在于多少人倒在血光里。宁帝对徐贵妃避而不见,看来,徐彻定是难逃一死了。   “通晓六宫,千秋节在即,都安分待在各自宫里准备贺礼,莫要跑出来搬弄是非,逞口舌之快,若是被本宫听到些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休怪宫规无情。”   “诺。”宁妃恭然应下,心中对皇后敬服又深了一分。   “今年越州两县水灾严重,我观皇上的意思,千秋节是不想大办,咱们俩寻思寻思,看哪些环节可以省去,稍后呈给皇上过目。”严静思想了想,又补充道:“皇上近来为赈灾款费神,咱们后宫也该表示表示,我先带个头,这个月开始,月银及一应用度减半一年,再有些不常用的首饰什么的也一并捐出来。各宫量力而行,多少在其次,都是心意。”   宁妃皱眉,“娘娘,您的身体还需静养,补品药材断不能亏少,单是月银减半就足矣了。”   想到两个多月后的施针,严静思没有拒绝宁妃的好意,“那好吧,就依你的意思,我再多贴补些首饰便是。”   宁妃见皇后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言。   有严静思的榜样在前,各宫再心疼,也要割肉追随。消息传到宁帝耳朵里,大手一挥,不仅自己的用度减半,整个皇宫都跟着精简了开支。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么一招下来,仅仅是后宫就凑了近五十万两银子。   但宁帝的主要注意力显然不在勒紧自己的裤腰带上。   徐贵妃还没来得及再次跪到御书房外求见,徐彻和张继就被关进了诏狱死牢。徐贵妃闻此噩耗,再度昏厥了过去。   远在越州的张继府邸已经被查封,只待祁大人回京后三司会审定案,便会抄没所有家产。   徐彻就比较麻烦了。因为并非分家,徐彻与徐劼徐尚书同居一府,鉴于目前徐尚书只是暂停职务,并未有涉案证据,故而刑部只是将徐府围了起来,盘查进出物品,严防资产转移。   “老爷,您可要想想办法呀!”   徐府内,徐老夫人顾不得手上被捻断的佛珠,红着眼急声道。   徐尚书负手在原地徘徊,猛地停下来用力扫了一圈厅里坐着的几个儿子,咬牙地跺了跺脚,脸上涌现断腕般的痛苦狰狞,“如今之际,便只有断尾求生了!”   议事厅内压抑地沉默着,竟无一人稍有异议。   徐劼用力闭了闭眼睛,满心酸楚尚未压下,忽然大管家在门外禀道:“老爷,宫中来人了,即刻求见。”   ☆、第39章 露出马脚   没人知道,当日来徐府的“宫里人”到底是谁,包括前来通传的徐府大管家。他只知道,见过来人后,徐尚书回到议事厅大发雷霆,吐了口血倒下,阖府混乱。   “皇上,传口信的人回来了。”福海放轻脚步走进御书房,躬身禀道。   宁帝从吕赞八百里加急直达御前的军报中抬起头,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淡淡道:“吩咐周寒,按计划在后半夜率人接管徐府侧门的守卫。”   “诺。”福海应声退下,亲自前往御林军值房传令。   昔日,徐劼与罗通在皇上昏迷之际对峙殿前,威逼皇后,后来虽被下诏狱,但出于种种考量,宁帝并未重罚。但御林军就不同了,身为皇上直属卫军,竟被朝臣驱使,宁帝断不会纵容此风,不仅重处了所有当日擅离职守的御林卫,更是毫不手软地处决了副指挥使曹冼,同时将副指挥使一职裁撤,指挥同知由一人增设为两人,分别由周寒、窦冉担任。   如今的御林军,可谓上下整肃一清,唯帝令是从。   是夜,一队近二十人的御林卫在周寒的带领下,执令牌一路畅通出宫,急行赶到徐府西侧门,换下了当值中的刑部衙兵。时至子丑交接之际,宵禁中的京城陷入安静的沉睡中,徐府的西侧门却悄然打开,一个个密封好的大木箱被陆续抬出来装上推车,整整装了七架推车。   坚硬的青石路上,沉重的车轮碾过,辙痕并不明显,纯人工拖拽的推车队伍悄然辗转在空寂的街巷间,大半个时辰后,停在了一处稍显偏僻的院落后门,数十个大箱子又被老鼠搬家似的,一个个搬进了内院。   周寒留下已换上杂役装束的下属们,单枪匹马回宫复命。   夜色沉沉,乾宁宫的东暖阁却依旧灯火通亮,宁帝依然在批阅奏折。虽有皇后的良策在前,但成效并非一两日就能显现,在此期间,越州的数十万灾民还要靠朝廷的赈济和安置。   得到周寒的回报,宁帝眉间的郁色稍缓,心头的怒火却只增不减。   福海见状忙递上一杯温茶,劝道:“皇上,夜色已深,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宁帝揉了揉有些胀闷的太阳穴,疲惫地放下了手中的笔,叹息着自嘲道:“只盼着祁杭能早日结案,否则,户部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堂堂一国之君,赈济灾银还要指望着抄没罪臣家产才能维继,可不就是个笑话吗!   这一夜,割肉的人没睡好,割人肉的也没睡好,严静思倒是结结实实睡了个好觉。   挽月一边给皇后梳头,一边透过面前的镜子打量她的脸色,欣喜道:“这安眠香的确是好用,奴婢瞧着,您的脸色好了许多。”   严静思昨晚睡得的确不错,恰因如此,她才察觉出异常,但并未表露出来,只是嘱咐挽月,“这安眠香也不便宜,便先停了吧,前几日刚接手宫务,忙乱了些,免不了睡不踏实,这几天也适应了,应无大碍。”   挽月本想劝阻一二,恰在此时,绀香从外面进来,禀报道,皇上过来用早膳了。   严静思一愣,忽而想到,今儿是十五。   按照规矩,皇上初一十五是要在皇后宫里过夜的。只是之前要么两地分居,要么日子没对上,严静思才一时忘了这茬儿。   作孽啊,感觉牙有点疼了......   好在宁帝是个知情识趣的,三餐不落地蹭了一天饭,晚上派了福海来传话,说是忙着批阅越州送上来的奏折,晚上就睡在乾宁宫了。   严静思松了口气,但这一晚还是失眠了。   摁着没让挽月继续用安眠香,严静思接连几日睡眠状况不佳,当夜再用上,果然,睡得很沉。   严静思问过挽月和莺时才知道,原来这安眠香之前几乎每晚都掺在香炉中燃用,只是前几日皇上下令各处精简开支,内务府采办上出了些纰漏,安神香的材料不足,才断了几日,但很快就补续上了。   “师父还有几日能到京城?”严静思问道。   莺时心里算了算,回道:“按神医信上所说,约莫这三两日就可进京了。”   严静思蹙了蹙眉,“让康保跑一趟太医院,请沈太医过来。”   “娘娘——”安神香被提及几次,挽月反应过来,惊讶失色地看向皇后娘娘。   “不过是猜测而已,莫慌。”严静思安抚道:“先不要声张,让沈太医看看再说。”   莺时也反应过来,稳了稳心神,脸色有些苍白地出去找康保了。   没一会儿功夫,康保就将沈迁给请了来。   严静思也不遮掩,直接将自己的猜测说与沈迁。   沈迁闻言敛去脸上的从容自若,神色凝重地仔细给严静思切脉,并事无巨细地询问了近日的睡眠饮食等状况,最后还将严静思这里的安神香都带走了。   安全起见,这些香是不能再用了。   可惜,沈迁的进展并不顺利。他仔细检查了那些安眠香,都是些安神助眠的药材,并无不妥。为避免误察,他还特意请师父何掌院帮着又检查了一遍,得到的结果亦如此。   尽管皇后娘娘不想声张,何掌院还是将情况如实上报给了宁帝。   其实,除却精神倦怠,严静思倒也没什么其他的不适。看着宁帝眼底的担忧,淡淡一笑道:“皇上无须担心,也有可能只是依赖那香太久,一时停了身体不适应而已。”   宁帝显然没有被宽慰道,“朕已让左云在城郊十里亭候着,一见到洛神医马上带他入宫。这两日你便好生歇着,一干宫务都交给宁妃去办吧。”   严静思点了点头,心里不由得苦笑。自己似乎和这个皇宫特别犯冲,只要在这里,不是伤就是病,动不动就要闭门谢客。   诚然如严静思所料,各宫嫔妃几乎已经习惯了皇后娘娘以“身体不适”为托辞免了她们的请安。   咸福宫内,徐贵妃舒展着双手让两个小宫女伺候着涂抹凤仙花汁,眼底的血丝却并未散尽,想来也是数日不得安眠。   “皇后娘娘真的病了?”   不待迎夏开口,一旁的望春抢先回道:“只前日请了沈太医过去瞧了一趟,药局那边抓的也都是些安神静心的药材,进进出出的侍婢们脸上也没什么难色,奴婢猜测,皇后娘娘这病,怕又是躲清静的!”   徐贵妃对望春的僭言倒也不斥责,但也不那么尽信,眼神看向站在一旁被抢了话的迎夏。   “情况的确如望春所说的那般,只是......”迎夏顿了顿,接着小心翼翼道:“只是,皇上这几日常去皇后那探望。奴婢听说,好像是皇后娘娘之前递给皇上的折子,对越州赈灾大有助益,皇上龙颜大悦,赏了不少的好东西到广坤宫。”   徐贵妃手指一抖,小宫女反应不及,手里的花汁就溅到了徐贵妃的手指头上。   “奴婢一时疏忽,求娘娘开恩!求娘娘开恩!”小宫女瑟瑟跪地告罪。   “没用的东西!”徐贵妃抬腿一脚将人踢开,愤恨地扯过迎夏递上来帕子胡乱抹着指间的花汁,厉声道:“滚下去,自己到刑房领罚!”   小宫女不敢再开口求饶,佝偻着腰背含泪退了出去。   迎夏飞快瞄了眼小宫女的背影,下一秒就收回了视线,一如既往地低眉敛目,恭声道:“娘娘,尚书大人那边派人来催,说是在等娘娘您的回信。”   不说还好,一提及此事,徐贵妃只觉得怒火中烧,抬臂就将手边桌上的茶盏挥到了地上。   “还有什么好回的?祖父摆明了是要抛弃我们一房求生!”徐贵妃双眸怒瞠,眼底的血丝蜿蜒缠绕,犹如网织,“如若没有我,没有我爹,徐家能有今日?!”   “娘娘息怒,现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您还是想想法子,如何能救老爷一命吧!”望春凄声道。   “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徐贵妃焦躁地揉了揉额角,“自从出事至今,别说到牢中探视父亲,就连皇上的面我都见不到,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越说,徐贵妃心中对宁帝的怨念越是浓重。   “娘娘——”望春眼神瞟了瞟屋内伺候的宫婢们,意有所指。   徐贵妃挥了挥手,将一干闲杂人等都摒退下去,房内只剩下了望春和迎夏。   “有什么话,尽管说。”徐贵妃有些不耐烦。   望春瞄了眼一旁站着的迎夏,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娘娘,何不请那位帮忙想想办法?”   徐贵妃双眼微眯,并未立即回应,但从表情上看,是听进了心里。   良久后,仿佛下定了决心,徐贵妃起身走到博古架前,从暗格中取出一方木匣,将里面的半块玲珑玉交予望春,慎重交代道:“明日你借机出宫,到城南的玲珑阁找袁掌柜,出示此信物后,将我的话带给他......”   ☆、第40章 症结所在   第40章   广坤宫。   “娘娘,那边又有动作了。”康保将刚刚得到的消息上报至皇后娘娘跟前,“望春一早出宫,去了城南的玲珑阁......”   严静思从书卷中抬起头,看了眼神色有些难看的康保,“然后呢?”   康保撩袍跪地,请罪道:“都怪属下轻敌,没想到那玲珑阁的守卫竟如此严密,陆南陆北两人不敢打草惊蛇,故而,跟到那里线索就断了。”   一个小小的古玩店,防守竟然严密到大内侍卫都忌惮的地步,足见里面必有猫腻。   严静思摆了摆手,“人外有人,没什么好责怪的,不是一早和你说过吗,稳妥为上,没暴露行踪即可。”   听皇后娘娘这么一说,康保的头埋得更低了,咬牙懊恼道:“陆南陆北的行踪......怕是也暴露了......”   严静思一愣,陆南陆北是康保手下身手最好的侍卫了,就连左云也夸奖过,说是不输给龙鳞卫,竟然暴露了行踪,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娘娘恕罪,是奴才话没说明白。”康保忙解释道:“发现他们的并非玲珑阁的守卫,而是另一支躲在暗处的人。陆南和陆北常和吕青等人切磋,据他们猜测,对方的身手......看起来很像是龙鳞卫!”   龙鳞卫......   莫非是宁帝?   严静思挑了挑眉,心里倒不是太意外。小心成王,本就是宁帝提醒她的。   只是......   顺着成王这条藤才摸到了徐贵妃这个瓜,还是个绿皮大西瓜,瓜皮极有可能顶在宁帝头上......   严静思觉着,这种情形宁帝应该很不欢喜被别人知道。   “哎!”严静思叹了口气,早先跟踪成王到水月庵的时候就应该收手。   然事已至此,马后炮也没用,“既然皇上有准备,徐贵妃和成王那边,咱们就撤回来吧。”   康保应下,犹豫着开口道:“娘娘,那皇上那边......”   “以龙鳞卫的身手,想要不被陆南陆北察觉并非难事,既然惊动了他们,应该是皇上的授意,给咱们提个醒。”严静思宽慰道:“人撤回来就是,放心吧,皇上那边不会追究。”   康保听到皇后娘娘这么说,一颗吊着的心总算落了回来,“娘娘,刚收到左云的飞鸽传书,洛神医已经接到了,最迟一个时辰,就能进宫为您诊脉。”   严静思心里算了算,“左云没在十里亭等人,直接往前去接应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娘娘现在虽觉得没甚大碍,但尽早让洛神医瞧过,奴才们才能安心。”   尽管严静思三番两次强调,自己并无别的不妥,奈何身边这些人依旧战战兢兢。幸好消息瞒着,没有让母亲和牧南他们知道,不然,那情形可就酸爽了。   洛神医来得比左云预计的还要快,康保说完后不过半个多时辰,回事太监就匆匆来报,洛神医已经进了宫门,左云手里有通行令牌,很快就能到达广坤宫。   严静思闻言起身,到前殿的茶室等人。   宁帝得了消息,竟然和洛神医前后脚到了广坤宫。   见到洛神医,宁帝稍稍一愣,竟很是客气地先打了招呼,“没想到,竟然真的是洛先生,近些年可好?”   对于宁帝的礼待,洛神医倒也不客气,坦然接受。   宁帝看到严静思流露出的意外之色,浅浅笑着解惑:“昔日母后病重,幸得洛先生出手相救,方才化险为夷。如今有先生在,朕就放心了。”   “皇上过誉了,老夫定当竭尽全力。”   洛神医就着莺时端上来的水净了净手,打开药箱,脉枕、银针等一应物件一一倒腾了出来。   洛神医背对宁帝而坐,仗着宁帝看不到他的脸,挑眉瞪眼盯着倒霉催的徒弟,示意她伸手切脉。   严静思弯了弯眉眼,带着讨好之意将手腕撂在了脉枕上。   这一脉,洛神医问得极为细致,离手后,又仔细询问了严静思的日常作息及饮食等情况,然后又开始在她身上行针。   好在这次扎在头上的不多,也没什么太明显的痛感。   待到银针被一一拔去,洛神医将注意力集中在安眠香上,严静思才松了口气,随口问道:“师父,可看出是什么问题了吗?”   洛神医不急着回答,反而问道:“太医院是如何说的?”   “香料检查过了,都是些安神助眠的药材,并无问题。”严静思顿了顿,“日常所用的东西也都一一检查过,并无和香料相克的嫌疑,故而......”   “故而,只能断定为劳心伤神、气血两虚所致,是否?”洛神医撇了撇嘴,“你自己以为如何?”   严静思庆幸何掌院和沈迁此时不在现场,否则被这老头毫不掩饰地嫌弃,真的挺糟心。   “我还是觉得,是香料的问题。”严静思实事求是,“当然,不是香料本身的问题,这一点太医院不会看错。定然是我另外用的东西和这香料之间有猫腻。”   “药性相生相克是门庞大的学问,即便是见识广博的太医们也有力所不及之处,徒弟我就更不用说了,因而,就只能仰赖师父您了!”严静思见缝插针送上高帽。   洛神医哼了一声,但眉眼明显舒展了许多,可见是被成功愉悦到了。   “知道自己道行不到家,就跟着为师好好学!我洛笙唯一的徒弟,若是栽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上,说出去老夫脸面无光!”   严静思心中一顿,条件反射看向宁帝,两人目光相触,神情都有些凝重。   果然啊,不入流的手段......   陪诊人的心情,向来不在洛神医的考虑范围之内,即便那个人是宁帝。   严静思看着洛神医吩咐挽月等人陆陆续续拿过来的东西,眉梢不由得微微发颤,直到月事带出现在眼前,任凭她脸皮厚如皇宫城墙,也挂不住坍塌了。   “师父,要不,您先歇歇,这一路赶来也够累的!”   “歇什么歇!你当为师像你么,虚得像只病猫,怪不得哪个都敢来撩一撩!”   洛神医吹胡子瞪眼埋汰一个,含沙射影损了一堆,严静思感叹,这简直是嘲讽模式全开啊!   宁帝自然听得出洛神医的话中有话,惊讶于皇后和洛神医之间的关系的同时,也难免心虚,眼前的情形,他在这里也的确不太方便,就借口暂避出去。   宁帝一走,严静思只留了挽月和槐夏在茶室里伺候,让莺时和绀香在门外候着。   “师父,您老可谓是真的勇士!”屋里没有外人,严静思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地赞道。   洛神医狠狠白了她一眼,“少耍嘴皮子功夫!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就把赚银子的心思挪一半到学医上。这后宫是什么地方?看似富贵窝,实际上最是吃人不吐骨头!”   “是是是!”严静思迭声应下,看着洛神医一一将桌上的东西检查完,才出声问道:“师父,可找到根源了?”   洛神医神色凝重,洗手后接过槐夏递上来的帕子一边擦拭一边以眼神缓缓扫视桌上被他挑分出来的水粉、口脂、月事带等物,开口道:“你猜的没错,的确是有猫腻。单看,安眠香没有问题,这些东西也都没有问题,但若是同时使用,麻烦就来了。安眠香中的含水藤,与夕颜花的花汁同时被人体吸收,相生产生的作用,相当于——麝香。”   严静思一愣,忽而联想到宁帝膝下子息单薄的现状,不由得心头漫过一汪冷意。   这么看来,后宫中招的极可能不止自己一人。   “师父,我觉得还是把皇上请回来为妥。”   事关皇嗣血脉,让宁帝当面听洛神医道清事实,总比自己传话好。   “亏得你脑子还算清楚,派人去请吧。”洛神医的神色已恢复如常,见严静思眉宇间隐隐浮动的凝重,宽慰道:“放心,有为师在,定能保你平安无恙。只是,日后定要倍加谨慎,切不可掉以轻心!”   “师父放心,我会小心。”   宁帝回来的很快,想来是并未走远。   洛神医也不赘言,言简意赅地将结果说了一遍,宁帝的脸色登时铁青。   “先生,诚如您所言,这含水藤与夕颜花的作用鲜少被人知晓,是否有误用的可能?”宁帝沉吟良久,开口问道。   洛神医静默不语地看着宁帝,少刻后幽幽叹了口气,道:“含水藤入香,本就极为少见,更何况,夕颜花只生于高山断崖边,移植成活艰难,故而很是稀少,一般人不会炼制它的花汁入脂粉之中。经老夫检查,不仅香粉口脂,就连月事带,也浸了夕颜花的花汁。”   宁帝放在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闭了闭眼睛,吩咐站在身侧的福海,“别惊动任何人,到内务府将各宫的东西每样都拿一些给何掌院,让他检查检查,里面是否有含水藤和夕颜花的花汁。”   “诺。”福海片刻不敢耽搁,脚下生风退了下去。   “皇上,含水藤和夕颜花虽非相克,更不是毒,但若长期使用,于身体的伤害也是不小,最明显的,便是宫寒,难以受孕。现下发现尚不算晚,只是日常调理需要花费些时间,还望皇上心中有数。”洛神医将开好的药方和煎煮服用方法交予挽月。   “那,皇后现下的症状可有治疗之法?”宁帝见严静思脸上的倦怠之色愈甚,神情肃穆地问道。   “无妨,含水藤与夕颜花乍然断离,短期内就会出现这种让人不适的状况,其实只要再熬过几天,不用服药也能自愈。”洛神医耸了耸眉,“这也是判断是否受含水藤与夕颜花所害的最快、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宁帝就是再不开窍,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洛神医看了看强打精神的严静思,又看了看一脸凝重的宁帝,越看越觉得,还是把爱徒叼出皇宫更明智。   ☆、第41章 为师之道   洛神医原计划前往越州,京城不过是路过,不会做多逗留,但横生出严静思这桩事,犹豫着是否要多停留几天。   严静思执意留膳,宁帝知情识趣,想到他们师徒必有话说,而且洛神医表现得挺明显,并不那么待见他,于是,托辞先行离开。   待康保伺候着洗漱一番,洛神医再回到前厅,饭菜已经摆好了。   严静思坐在桌边,看着洗去风尘再度变成帅老头的洛神医笑得眉眼弯弯,“师父,您老辛苦了,看看这些菜合不合您胃口!”   “口腹之物,充饥便可。”洛神医也不与她见外,撩袍就坐,看着眼前颇为丰盛但并不精致过度的饭菜,心中甚为满意。   “师父,您尝尝这道凉拌猪耳,加了干番椒粉做的红油调味,不光是色泽上鲜亮了许多,口味上也别有特点,只是初食有些辛辣,不甚习惯。”   严静思考虑到洛神医的实际情况,这道凉拌猪耳是端上桌后她亲自调的红油。   “味道如何?”严静思盯着洛神医一连吃了三块,大有继续夹第四块的趋势,出声问道。   “味辛,性热。不错!若是用量再重一些,于发汗甚为得用。”洛神医职业病发作,微微眯起眼睛感受着胸腹内隐隐蹿动的热意,捻须道:“可能还有温中健胃、散寒除湿的功效。稍后你备些这番椒给为师,待得空闲,我要仔细研究研究。”   “徒儿一早就给您备好了!”   洛神医保持着双眼微眯的姿态看向笑得格外灿烂的徒弟,口气笃定道:“说吧,又想到什么赚银子的弯弯绕了?”   严静思嘿嘿一笑,连日来失眠的倦怠一扫而空,“师父,弟子虽才疏学浅,但自己尝试了一段时间,这番椒入味,确如您所想,有温中健胃、散寒除湿的功效。弟子虽有幸拜入师父门下,但说到底,也只是个杏林新手,故而,这番椒想要在外面推而广之,还得仰赖师父您的威名!”   身为亲徒弟,严静思兢兢业业,时刻不忘扯师父的大旗。   洛神医并未马上回应,就着凉拌猪耳酌着小酒,甚为惬意。   严静思也不着急,坐在一旁给他斟酒。   直到半壶酒将尽,洛神医方才慢悠悠开口道:“待确认功效,让为师帮忙也不是不行,就是嘛,药铺里每个月免费抓药的得再多加十个。”   得,又是慢刀子割肉,长线放血!   严静思点了点头,“成交!”   有堂堂洛神医背书,这买卖定然差不了,不说别的,光是初期宰大户,就能赚个盆满钵满。无论什么年代,掌握世界百分之八十以上财富的百分之二十人群里,最不缺乏的就是养生爱好者。而攻略他们,最大的神助攻就是她师父洛神医这种杏林资深权威!   饭后,师徒二人移步茶室,严静思猜到洛神医的犹豫,直接表明立场,“师父不必为我特意在京城多加逗留,您不是也说了吗,我现在的状况是安神香断用后的正常反应,不用服药也能自愈。越州水患刚过,稍不注意,便会发生时疫,弟子自知,不能阻拦师父,但是,还请务必师父万事小心,平安归来!”   洛神医闻言,眼中还是有些迟疑,但见严静思神色笃定,不由得叹了口气,“罢了,稍后我将针法传与沈迁小子,就由他来为你施针。那含水藤和夕颜花花汁在你体内沉积日久,非朝夕可拔除,除了间隔两三日施针,我再开个药方给你,配合着药膳,不出三两年,定能调养好你的身体。”   洛神医仔细端看了一番严静思的眉眼,明明上一刻还是严肃脸,下一秒就挤出来个为老不尊的奸笑,刻意压低声音道:“要不要为师与皇上说,调养期间禁忌房事?”   严静思:“......”   喷这老头一脸血的冲动在熊熊燃烧!   “多谢师父,请您务必要将此医嘱说与皇上。”   严静思磨了磨牙,虽然老头笑得很欠揍,但不得不说,这是个规避“初一十五”的好理由。   食色,性也。   不出意外,自己是要与宁帝达成长期捆绑关系,期限嘛,不是自己熬死宁帝,就是宁帝熬死自己。严静思自认,从来没有“灭人欲”的打算,扒拉来扒拉去,能肉一肉、开开荤的对象也就只有宁帝一个了,但就眼下的情形,吃肉的兴致还不够浓,暂且缓缓吧。   洛神医本是打趣之意,没想到她这个心大如天的徒弟竟然真的应下了。   “你呀!”洛神医瞄了眼候在茶室门口的挽月和莺时,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严静思,放轻声音道:“你和为师老实讲,对未来之事,你是否有别样打算?不管你想要如何,为师自会全力助你!”   严静思弯了弯眉眼,配合着洛神医放轻声音,“师父,待我那日不想在这宫里混了,定会提早向你求救!”   洛神医将不孝徒弟眼里的玩味看个清楚,愤愤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为她的没心没肺,还是压根就不相信她会有在宫里混不下去的一天。   洛神医起身到书案前,提笔歘歘歘写出药方,瞪了眼兀自笑得得意的严静思,扔下手里的笔就往外走,边走边哼道:“药方给不给皇帝,你自己看着办,去过太医院,我就动身前往越州,你不必相送,最迟两个月后,定会平安回来,不会耽误为你施针治疗头疾。”   严静思紧随上前,在将跨出门槛前,将一荷包塞到了洛神医手中,“师父此去,多有风险,这是弟子的一点心意,希望能略微帮得上师父。”   荷包用的是极普通的墨绿细布,做工简朴,打眼一看很是普通,但现下却装得很鼓,乍看俨然如一只鼓着肚子运气的绿皮蛤-蟆。   洛神医用手指捻了捻,感觉里面应该是纸张之类的东西,配合着徒弟素来的风格,猜想十有八-九应该是银票。   目送洛神医离开,严静思返回后殿小书房,拿出装着自己全部身家的小匣子,看着里面一下子就被掏空了四分之一的存款,不由得一阵心塞。   没错,除了一张预防和治疗时疫的古方,严静思还在那只不起眼的“绿皮蛤-蟆”里塞了整整五万两的银票。   这二十万两银票,正是当日郭家送来的,郭氏一分没要,统统都留给了她。   在前往越州的马车上,当洛神医打开那只“绿皮蛤-蟆”看到里面的东西时,整个人都是不太好的,心情极为复杂,情绪极为起伏,当震撼、激动、骄傲、惋惜等诸多情绪渐渐平息后,只在舌间清脆了一句:“不孝徒!”   洛神医的小心情暂且不论,身在宫中的严静思送走师父,并消耗掉四分之一存款后,对银子的渴望升级到了迫切阶段。   严静思用了三天翻看了一遍后宫最近两月的账目,发现宁妃果真是个得力的助手,有她在,自己可以放心做个甩手掌柜。   不过,在甩手之前,严静思还是拿着洛神医开给她的药方去找了宁帝。   “皇上,这边是银丹草,以此代茶,每日喝上一盏,便可冲散含水藤与夕颜花花汁相生的作用。后续的温养之法,师父他老人家也都详细写在这药方里了。”严静思将药方交给宁帝,如何使用,就但凭他做主了。   “此次,多亏了有先生在......”宁帝心悸犹存,在严静思面前竟显露出疲态。   严静思见他如此,倒了盏茶递到他眼前。   宁帝接过茶盏,抬眼看着严静思清秀淡然的眉眼,一时竟滋生出莫名的亲近感。   “福海将东西送到太医院,经何掌院查验,果真都有夕颜花花汁的成分。而分配至各宫的香料里,也都查出了含水藤。”宁帝啜了口茶,接着道:“稍后,朕会将银丹草赏发给各宫,届时嫌疑之人必会露出马脚。”   严静思看着宁帝明显瘦削了不少的侧脸轮廓,心中幽幽叹了口气,“皇上,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宁帝闻言侧头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在严静思坦荡的目光中,宁帝诚实地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道:“有大致的怀疑,但朕能肯定,仅凭她一人,是办不到的,背后定还有其他人在。为今之计,最好是不要打草惊蛇。”   严静思点了点头,后宫斗法,前一世的宫斗剧里没少演,尽管掺杂了一些水分,但大致的手段,无非就是围绕着男人和肚子转。   不过,能在宁帝的眼皮子底下将后宫一众女人的肚子给算计得这般“到位”,想想也是手段高得让人心惊。   其目的何为?单单这个猜想,就足以让宁帝无法安睡。   “千秋节一过,皇后还是咱回皇庄静养吧。”宁帝握着手中的茶盏,感受着温度逐渐流失。在他的记忆中,这件事的发生是个“意外”,却解开了曾经困扰他一生的疑团。   严静思自然也是这般打算,但此时却并未立即应下。   ☆、第42章 吃的代价   宁帝的动作很快,两天后,就以千秋节同庆为由,将银丹草赏给了各宫,并适当夸大了其明眸静气、提神助眠的功效。没过两天,绀香就跟严静思打小报告,太医院药房那边的银丹草库存下得特别快,各宫的娘娘们不仅用它代茶,甚至还有些用来泡澡。   严静思把玩着手里的茶盏,今春雨前的第一批炒制的绿茶,汤色莹润,茶芽整齐细嫩,鼻端茶香清婉绵长,轻啜一口,唇齿熨帖。   这口感,足以甩银丹草泡出来的汤水一百条街!   可见,盲目崇拜所谓的权威和偶像是多么的不靠谱。   皇庄的日常管理有福生坐镇,与往年比新增设的稻种试验田有罗裕盯着,严静思倒也没什么不放心的,索性利用在京城的时间,开始着手开办医馆的事。   与皇庄不同,医馆不可能直接打着自己的名号办,严静思思量了一番,最后心里有个了大致的轮廓,便找宁帝走个形式上的“商量。”   “你的意思是,想要把医馆挂在定远侯府的名下?”宁帝看着眼前翻滚沸腾散发着勾人异香的红汤,好奇地伸出了筷子。   只一口,呛得险些将肺咳出来,整个口腔仿佛着火了一般。   早膳时间刚过,莺时就跑到御书房,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命,请皇上午膳到广坤宫去用,有新鲜的吃食要与皇上分享。   这不,午膳时候一到,宁帝就踩着点儿过来了。   严静思看到宁帝伸筷子,提醒的话刚到嘴边,就眼睁睁看着一片在麻辣锅底中打过滚儿的羊肉进了宁帝的嘴。   造孽啊,瞧瞧这咳得,宁帝该不会以为自己要谋害他吧?   严静思急忙倒了盏事先备好的凉白开塞到宁帝手里。   宁帝脸红脖子粗地一口气喝了三盏凉水,出声拦下慌了神要去传太医的福海。   “朕没想到,这汤底竟如此辛辣!”宁帝眼里含着星星滟潋,双唇辣得直发麻,仿佛不是自己的似的。   明明好笑得要死,脸上还得保持得体的关切,严静思觉得自己表里不如一得太不容易了!   辣椒的魅力,就在于尝过之后,会迅速被它征服,体质转化为抖m。套用那一世的广告词就是:辣椒虐我千百遍,我待辣椒如初恋。   这不,宁帝就被成功改变了体质属性。   呃......   严静思看着宁帝越战越勇的专注神情,心里暗暗揣度:搞不好,宁帝本来就是抖m的属性!   “医馆的事,你尽管按自己的想法去办便是,就算有一日,朝中有人以此为由为难于你或定远侯,朕也有办法让他们闭嘴。”   宁帝吃罢一轮,喝着凉水歇场。   严静思看着眼前的鸳鸯锅里一筷子也没被动过的清汤,耳边听着宁帝颇为霸气的“保驾护航”,眉眼微微弯起表示:吾心甚慰。   宁帝虽有诸多不靠谱,但只要能在饭桌上吃到一起去,凡事就好商量!   “只不过——”宁帝话音一转,“医馆的分红,你要拿半数。并且,三年内,要承接下太医院药房的采买。如何?”   严静思:“......”   不用想也知道,她拿的那一半分红,自然是要落尽宁帝的私库里。   空手套白狼,一个态度就刮走了医馆一半的红利,手可真够黑的,不愧是皇帝!   看着宁帝志得意满的脸,严静思有些后悔,应该在辣汤里再多放一把干辣椒!   不过,没关系,她还有其他杀手锏。   “皇上,各宫服用银丹草也有几天了,不知可有成效?”严静思不想自找麻烦,继续免了各宫的请安。   果然,宁帝听了眉梢眼角顿时耷拉了好几度,先前的志得意满迅速打了折扣,但却并没有搪塞避讳,直言告知,道:“各宫嫔妃,只有咸福宫并未出现异常。”   严静思挑了挑眉,不过,让她大为讶异的并非这结果,而是宁帝说出这结果时平静的口吻和神色。   没有一丝细节,可以佐证宁帝的伪装与硬撑。也就是说,他并不意外。   “那,皇上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严静思道:“仅凭无异常这一点,也不能确切证明,徐贵妃牵涉其中。”   “除了银丹草,朕还借着千秋节的名义,加赏了一批各宫惯用的香料,龙鳞卫回报,送到咸福宫的香料,被直接送进了库房封存,不日便被偷龙转凤,从宫外换了味道极为相似的进来。”   严静思蹙眉,接手宫务后,宁妃在日常奏报的折子里提及清肃了一批借由职务之便、专司“货通内外宫”的宫婢和太监。虽稍显成效,但折子的字里行间,也隐隐反馈着一个信息:惩处的只是些皮毛,伤筋动骨处并未触及。   是触及不到?还是无法触及?严静思当时几乎可以肯定是后者。   现下听宁帝这么一说,便是将之前的猜测验证了。   “朕根据明泉死前的供词,已经将司礼监秉笔太监明骅、明霄、玄易三人纳入监视中,现下看来,明泉当日,也并未完全说出实情。”宁帝双眼微眯,眼底闪过凌厉的杀意。   “皇上将明德调往江南织造局,就是为了寻出破绽,通过他打开突破口?”严静思动身回皇庄前就收到了宁帝的亲笔信,信中写明了对广坤宫的人事进行了调动,名单扫下来,以首领太监明德为首,竟都是些用起来不甚顺手的人。   宁帝点了点头,眼神愈发深沉晦暗,沉声道:“皇后有所不知,这次越州广昌、广平两县的洪祸,并非全然天灾所致,实则更是*。”   严静思心头一凛,“去年越州段的长河大堤翻修,有人从中贪墨舞弊,混用了劣质的材料?”   “不仅如此。”宁帝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两年前,江浙布政使司会同江南织造局上书,请在江南十八府推行‘改稻为桑’,目的在于增加丝绸产量,销往海外番邦赚取更多的税收。几番廷议后,鉴于此‘改稻为桑’的举措利大于弊,遂拟发明旨,颁布施行。朕没想到的是......”   “皇上没想到的是,诏令下达到地方,江南一带的官员竟然以推行国策为名,行鱼肉百姓、兼并私土之实,是吗?”严静思替宁帝补全他说不下去的后一段话。   宁帝紧咬后牙槽,面容稍显狰狞,“没错!越州辖内,尤其是广昌广平两县,良田广袤,是国策推行的主要地区,也是酿成这次祸事的根源。而朕,偏听失察,罪同帮凶!”   为了一己贪欲,竟罔顾一方百姓的生死,其罪当诛!   作为最高决策者,宁帝同意推行此政,出发点虽好,但在执行中严重失察,督管不力,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然,事情已经发生,相较于自责,严静思更愿意看到一些实际的行动。   忽而想到南下的某人,严静思豁然明朗。   “户部尚书林大人亲自前往越州,并非如皇上之前所说,只为今夏米与宿根再生稻吧?”严静思问道。   宁帝幽暗晦深的双眸恢复几许灵动,“没错。林远手里拿着朕的调粮手谕,以及尚方剑。”   嗬,合着,林大人这趟南下,是去当屠夫了!   “皇上就不怕,相关州府接到调粮命令后将仓储亏空转嫁出去,加重盘剥治下百姓?”严静思道出可能性。   “林远离京的同时,朕另派出了十二名监察御史,到江南一带体察民情。”   严静思:这一招,很宁帝。   头顶悬着林大人手里的尚方剑,背后迎着监察御史的小皮鞭,各州府的长官们不想落马,就只有一条路走:之前怎么吃下去的,现在就要怎么吐出来。   可以预见,江南的某些大粮商和大乡绅们有的是机会和官府掰扯了。   严静思低头饮茶,借由偶尔抬眸的动作打量坐在不远处的宁帝,唇边浮现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看来,皇帝陛下在纠结自省的同时,也没耽误做局下套。算是没白瞎再活一回!   一锅麻辣汤底,一个放心倾诉的对象,让宁帝胸口死死堵着的一块大石挪出了缝隙,得以喘息,得以继续补牢。   送走嘴唇微肿的宁帝,严静思一时同情心发作,让人将沈迁唤来,这样那样嘱咐了一番。   下晌,受皇后之意换班轮值的沈迁被匆匆传到乾宁宫西暖阁,探上宁帝手腕片刻后,沈迁将头垂得更低了两分,以掩饰眼里的惊诧。   “番椒虽有散寒、开胃的作用,但初食过量,便容易阴虚火旺,腹痛腹泻......”   想到皇后娘娘的这番提醒,沈迁额头上不由得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细思恐极啊!   借着辛辣痛快地挥洒了眼泪和热汗的宁帝,还没来得及一身轻,就开始付出代价。来来回回折腾了小半天,药力渐渐发挥作用,这才拖着被掏空的身体歪在软榻上继续批奏折。   严静思听到消息,伏在书案上特没同情心地抖动肩膀。   抖动够了,方才挺起身,抹了抹眼角,对当值的莺时道:“派人去通晓各宫,明日辰时初刻,本宫在御花园的桂花亭请她们煮茶品茗。”   ☆、第43章 茶会试探   自严后堕马,严静思代之醒来后,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召见各宫嫔妃。在此之前,严静思对后宫诸人向来是能避则避,能少见就少见,并非是“惹不起但躲得起”,也并非全然嫌麻烦,而是尽可能为自己争取适应这种后宫模式的心理调适时间。   坦白讲,这并不是个让人愉快的过程,即便她对宁帝没有感情上的“非分之想”。   现在,严静思觉得,该是到验证调试结果的时候了。   另,还有更深一层用意。   这次茶会的名单,不仅宁帝的妃嫔全数在列,就连三位太妃也一个没落下。   自从安眠香的黑手暴露后,严静思就开始在心里反复推演可能是幕后真凶的几大嫌疑人。   民间尚且奉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是天家皇室。   宁帝现年已二十有七,登基十年,至今膝下却只有两位公主。面对“无子为继”的局面,外界的猜测大致会分为两种情形:一,宁帝无子,原因在于后宫现任的一后一贵妃二妃二嫔,概不是“沃土”;二,宁帝无子,原因在于宁帝本身。   若是情形一,那么,幕后之人的目的便是输送“新鲜血液”入后宫,走的是“皇长子——皇太子——继位为君”的路线。   若是情形二,那宁帝可就尴尬了。不仅自身威仪严重受损,而且,想要继续坐稳皇位,他不得不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兄终弟及”,册立皇太弟;要么,从兄弟的子嗣中过继一个,立为储君。   无论哪种途径,殊途同归,所谓的无非是宁帝屁股下的那把龙椅。   但综合考量风险和成功回报率,严静思以己度人,更倾向于情形二。   而能从情形二中获益的,看来看去也就宁帝尚存的那几个兄弟。   大宁后宫的位份设置,满额为一后、一皇贵妃、二贵妃、四妃、八嫔,各主一宫,其下的昭仪、婕妤、美人、才人等不定额,另有三年一次选秀入宫的选侍、淑女待宠。   先宁宣帝,在位五十年,后宫标配何止满额,甚至超额,另增设了四妃二嫔,昭仪、婕妤及以下位份者,另有十几二十个。   满足感都是对比出来的,每每想到先宁宣帝的“丰功伟绩”,严静思都要自我催眠一番:宁帝比他老子“专情”多了。   先帝一生共有十八个皇子,其中夭折了六个,三王之乱时死了四个,三个被贬为庶人终身□□,现下,除了宁帝,就只剩下了成王、靖王、怀王和康王。   成王贺重武,在诸皇子中行十一,封地胶州,现年已二十有九,膝下虽有三子,但出自两房侧室及一房妾室,均非嫡子。大宁极重嫡庶,妻妾位份鲜明严苛,律法中明确规定,正妻之位,可续娶,却不可妾室扶正。故而,即便宁帝走到过继子嗣的一步,成王也没有符合资质的儿子供选择,除非他现在马上娶位王妃进门开始造人计划。   要说眼下符合资质的,便只有靖王一人。靖王年方二十二,行十六,靖王妃膝下已有两子。   至于怀王和康王,先帝驾崩之时,二人还是奶娃娃,怀王彼时刚五岁,还稍微记得一些事,而康王也就两岁模样,走路还不甚稳当呢。   也正因为如此,宁帝对这两位幼弟极为照顾,不仅破例让他们在生母身边长大,更是在十二岁离宫开府时就封了王衔,只等行冠礼时加赐封地。   若宁帝他朝被逼走到册立皇太弟的地步,这两人,定是热门候选。   凭借着记忆和康保提供的信息,严静思推演了数日,最终还是将主要怀疑目标放在了成王身上。   王府主母虚位,与徐贵妃私下往来,最关键的是,宁帝曾在生命危急之时提醒她小心成王......   种种迹象参考下,严静思不仅有了个大胆的猜想,呃,就是臆想出来的剧情略狗血。   大胆猜测,小心考证。   现下,前朝后宫皆不省心,严静思没有跟宁帝拆伙的打算,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桂花亭茶会,就算是她正式以皇后的身份配合宁帝的开始。   皇后娘娘的茶会,各宫自然不敢怠慢,说是辰时初刻,实际上辰时不到,众人就已经陆续到齐了。   徐贵妃出席宴会,一向是压轴出场,这次难得,早早就到了。   严静思辰时准时出现,首位落座后,各宫依礼请安。   “都起身吧,自家人的茶会,不必太过拘礼。”严静思抬手示意,妆容淡雅的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笑意,搭配着她温和清秀的眉眼,给人的感觉格外温柔和煦。   然而,在座的各宫嫔妃,除了三位太妃,都亲自观看过广坤宫前的那场杖刑。   被拉长的漫长时间、痛苦的□□、缓缓扩散的血腥气......尽管广坤宫前的血迹早已被清洗干净,但却深深植入了各宫嫔妃的记忆里。   平日里看不见皇后娘娘还好,一见到,这些记忆就被唤醒了了一般,历历在目,心有余悸。   “皇后娘娘的身体可是大好了?”   李太妃坐在严静思左侧下首位,声线柔婉,有着江南独特的轻袅软糯。   严静思的记忆里,对先帝的这几位太妃印象很是浅淡模糊,想来是很少接触。   这李太妃看起来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模样,细眼弯眉,脸型丰腴,并不是出挑的长相,但胜在合人眼缘。   “劳李太妃挂心,本宫现已大好,只是落下了头痛的毛病,每次发作,总要折腾个几日睡不踏实。”   “太医院制作的安眠香助眠效果甚好,尤其是配合着熏香日常使用,断断续续燃用,效果就会差上一些。皇后娘娘不妨试一试。”   “”   “郑太妃不知,这安眠香本宫日常一直在用,不巧的是前几日因故断了几日,偏巧赶上头疾发作,亏得沈太医针灸了几次,方才缓解。”   宁妃闻言起身出列,脸色愧疚地福身请罪,道:“都是臣妾办事不力,太医院的药材采买出了纰漏,这才导致安眠香和另几种香料配制不及,断了供应。请皇后娘娘责罚!”   严静思抬手示意她免礼,“本宫在皇庄静养,徐贵妃身体不适,也要仔细将养些时日,繁重的宫务都压在你肩上,偶有小纰漏也属情有可原,你也不必耿耿于怀,吸取教训,从此以后多加注意便是。”   宁妃告谢后,方才重新落座。   严静思的视线在各宫妃嫔的身上逡巡了一圈,开口道:“本宫瞧着大家伙儿都有些倦怠,想必是近日忙于千秋节过于疲劳所致,听沈太医说,何掌院正在研究一种新的助眠解乏香料,虽说皇上有令,接下来的一年内,宫中各项开支减半,但本宫会与皇上商量商量,这新香料的银子就由皇庄的子粒银里出,按往常的份量分配给你们。”   “谢皇后娘娘垂爱!”   “谢皇后娘娘垂爱!”   ......   以徐贵妃为首,各宫妃嫔纷纷起身礼谢。   严静思的视线飞速晃了一圈,抬手示意免礼后微微垂眸,敛下眼底闪过的费解。   “娘娘,我依稀记得前任太医院掌院刘大人提过,惯常用的香料一直用着,效果其实比换新的要更好一些,也不知是否如此。”郑太妃啜了口茶,沉吟片刻后如实说道。   “还是郑太妃心细。”严静思笑了笑,“这样吧,原来的香料不变,新香料额外供给两个月。两个月后,若是用得习惯,就和内务府说一声,日后都换成新的,如何?”   郑太妃颔首,“皇后娘娘这个法子好。”   严静思闻言,眼底的笑意愈甚。   直至曲终人散,回到广坤宫,严静思眼里的笑意也没有消散。   挽月与莺时几人面面相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什么会高兴成这样。要知道,今儿茶会上用的都是皇庄新炒制的特级春茶,连喝带送,十好几斤就这么没了,几百两银子呢,换做往常,早心疼得不得了了!   严静思心情好,连带着出手也大方,想到各宫妃嫔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了的憔悴,随即让康保找来沈迁,让他带着两个信得过的太医,在千秋节前的这段时间里,每日给各宫娘娘们做次针灸。   千秋节在即,让各宫嫔妃顶着脂粉也盖不住的黑眼圈出席家宴,不管宁帝怎么想,严静思是不愿意看到的,无关良善,纯属影响食欲。   “娘娘,您之前让奴才打听徐贵妃出阁前的人际往来,已经有消息了。”康保将整理好的折子呈了上来,“因有人刻意遮掩,奴才们恐打草惊蛇,故而速度慢了些。”   “无妨,稳妥为上。”   折子里的内容不少,严静思快速浏览,越看,心里的讶异越大,感慨越深。同时,对徐贵妃的手腕也越发佩服。   “这次查探过程中,可发现另有人打探的痕迹?”严静思合上折子,问道。   “并没有。”康保眼神一凛,“娘娘,若是龙鳞卫出手,咱们的人,怕是发现不了......”   若是被皇上发现,皇后娘娘身边的人私下调查徐贵妃的旧事,该会如何想......   康保不由得心情一沉。   ☆、第44章 意外发现   “只要龙鳞卫不泄露行踪,你们尽管放手做事,其他的问题我自会处理,不必顾虑太多。”几番摸索,严静思算是确定了宁帝表示自己底线和雷区的方式:放龙鳞卫。   “诺。”康保见皇后娘娘神情笃定自然,并无为难之意,遂应下,未在此事上再多赘言,而是将另一大块烫手山芋递到了皇后娘娘面前。   “你......牙疼?”严静思瞧着康保异常纠结的表情,接过他递上来的一叠书信,问道。   康保干巴巴笑了两声,底气不足回道:“娘娘,奴才不是牙疼,是头疼......”   严静思挑了挑眉,视线从康保的脸上滑到手里的书信上。   显然,这是病灶根源。   保公公自从投到皇后娘娘麾下,什么惊心动魄的事儿没见识过,就连徐贵妃的“光荣史”都能泰然视之,能让他一看就头疼的,定然非寻常物。   严静思还真有些好奇。   半盏茶的时间后,严静思心情极为复杂地将第一封信塞回信封里,幽幽看着康保低得只能看得见头顶的脑袋,半天才重重叹了口气,道:“这么私密的信件,呃......想来徐尚书定会妥善保管,你们是如何拿到手的?”   康保咧嘴,笑得略艰难,酝酿了一番开口解释道:“奴才手下有个叫贺东的小子,他父亲正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大盗贺三,贺三被官府处决后,小东子他娘跟人跑了,他在亲戚间辗转了两年,十岁上时家乡遭逢大旱,逃荒途中被婶子给卖了,之后辗转进了宫。”   康保看了眼听得颇有兴趣的皇后娘娘,及时补充道:“皇后娘娘请放心,这小子虽然手脚比旁人灵活了些,但平日里很是守规矩,就是......就是出去办差的时候不由自主就爱掏一掏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   “感情这是‘天生丽质、家学渊源’啊!”严静思哈哈笑,指着放到桌边的那叠书信,“徐尚书这回是栽到行家手里了,也不算冤!”   当贺东那小子将摸来的东西送到他面前的时候,康保那一刻喜忧参半。喜的是,摸来的东西太有价值;忧的是,这样一来,小东子的身份就不好隐瞒了。   贺东入宫后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康保倾心教导,俨然当做儿子在照顾。虽说贺三是贺三,小东子是小东子,但若身世被人知晓,但得发生个什么失窃的事儿,保准头一个怀疑到他头上。康保不愿贺东被人这般对待,故而始终帮他隐瞒着身世。   如今,这败家孩子自己出挑,惹了皇后娘娘注意,康保自然不能再继续隐瞒下去,只得据实相告。   想到将顾虑说给那败家孩子听时,他脸上没心没肺的笑,康保就觉得心塞塞的。   现下看着皇后娘娘的笑脸,简直和某败家孩子同出一辙,保公公不忍直视,默默无语低下了头。   “小东子这次有功,赏十两金子。”严静思笑罢,放在信件边的手指下意识地轻叩着桌面,“徐家的人暂时不要撤回来,待我见过皇上之后再做安排。另外,派几个人查一查郑太妃,最好是能查到更多入宫前的情况。”   “诺。”康保当即应下,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被下属这么信任,严静思觉得,该考虑考虑给人家涨工资了。   至于涨工资的银子嘛......   严静思垂眼看着手边的东西,唇角微微弯起。   乾宁宫,东暖阁。   宁帝从奏折中抬起头,“皇后来了,在殿外请见?”   福海点了点头,“正是。”   “宣。”   宁帝想了想,还是将祁杭刚呈上来的折子单独放到了桌案的另一边。   严静思进来后问过礼,顺着宁帝的指示坐到了软榻上桌案的对面,从康保手里接过紫檀小木匣递了过去。   “这是......?”一上来就送东西,宁帝有些纳闷。   严静思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将自己暗中派人调查徐贵妃的事和盘托出。   暖阁内的闲杂人等早在严静思进来后就被福海遣了出去,如今只有他和康保伺候在侧。   “真没想到,徐尚书和羌狄当今的太后竟还有这一层姻缘!”   看罢一封信,宁帝的脸色就黑上一分,直到全部的信件看完,宁帝的脸已经堪比锅底了。   “不愧是徐家人,好啊!”   严静思可是刚看过徐贵妃的“丰功伟绩”,自然听得懂宁帝这句话的意思。其实不仅是她,暖阁里的人都知道!   福海和康保飞速交换了个眼神,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在内心催眠自己只是一盆会呼吸的盆栽。   “当今的羌狄太后,是先帝的庶妹,广阳公主吧?”   初时的冲击过后,宁帝的脸色稍稍缓和,将信件收回紫檀木匣,“没错,广阳公主是在景丰十三年和亲嫁入羌狄。”   宁帝森然一笑,幽幽道:“没想到,徐劼竟敢和广阳公主暗通私情!”   先帝在位五十载,政绩、战功和独断暴戾齐名。   这种情况之下,已为人夫的徐尚书还能与广阳公主发展出情缘,严静思佩服之余,只有一个感慨:爱的勇士,徐尚书!   西北边境全线告急,不得已之下调动京卫支援,恰在此时,成王兵变,势如破竹逼近内宫。最后一重防线龙鳞卫也因寡不敌众,尽数阵亡......   漫天火光中,徐素卿和贺重武得意炫耀的笑脸镌刻在他生命的终点......   原来,羌狄勾结东西突厥、鞑靼联合犯边,并非因为广阳公主与成王因利勾结,背后还有徐劼这个大推手!   贺东这么随手一摸,竟让宁帝拨开云雾窥到了更深一层的“天机”。   “皇后身边的人,办事甚是得力啊,不知能否借朕一用?”宁帝单手抚上紫檀木匣,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匣面,视觉效果异样养眼。   手控症发作的严静思克制再克制,矜持一笑,“皇上过誉了,能入得皇上的眼,是他的荣幸,也是臣妾的荣幸。”   果然,宁帝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严静思紧接着话题一转,道:“臣妾瞧着,近来侍卫们的任务量大了不少,一直想和皇上您商量商量,是不是可以提一提月银?”   宁帝瞧了瞧一脸真诚的严后,又看了看手下的匣子,登时了然。   “其他宫的暂且缓一缓,就先提皇后宫里的吧,这些日子的确是没少忙。”   康保闻言老脸一红。   严静思面不改色,欣欣然谢过宁帝。   宁帝显然还有私话想要与皇后说,福海和康保会意,自请退下,临走前,康保受命将紫檀木匣带离。   偌大的东暖阁内,只剩下帝后二人。   “皇上可是想问,昨日茶会?”严静思为宁帝和自己续了盏茶。宁帝这边的茶已经全部换成了皇庄自己产的春茶。   宁帝端起茶盏,给了严静思一个眼神回应:皇后冰雪!   严静思也不同他遮掩,直言道:“臣妾已经让康保安排人手,查探郑太妃的人及往来等情况,尤其是入宫前。”   宁帝动作微微一顿,“郑太妃?”   严静思将那日在茶会上的有意试探及众人的反应详细描述与宁帝,最后,微微叹了口气,道:“当我提及各宫换用何掌院研制的新香料时,郑太妃很快就提出了异议,而此时,周太妃的表情......很微妙。”   严静思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像是......松了口气。”   宁帝以食指摩挲着茶盏,沉吟片刻后开口道:“看来,周太妃即便未牵涉其中,也定然知道些内情。”   “臣妾也是这么认为。”严静思实事求是,“周太妃这边,臣妾恐怕没有更好的办法?”   言下之意:让我办,只能老办法,查老底。   严静思亲眼见过宁帝对待怀王的态度,周太妃是怀王的生母,故而,严静思才会特意将选择权扔给宁帝。   果然,宁帝主动接了下来。   “周太妃的事就交给朕来办,一个月内,定会让你看到效果。”   这样就太好了!   严静思心悦的同时,也有些好奇宁帝到底要出什么招。   “这是祁杭刚递上来的折子,你看看。”宁帝指了指放在严静思手边不远处的奏折。   说实话,严静思是真不想看。   前朝重臣的急奏,让她看,若是让言官们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弹劾她僭越本分呢!   然而,考虑到祁杭的处境,严静思又很想了解,两相比较之下,严静思还是将手伸向了奏折。   祁杭在奏折中写到,他已经将徐彻、张继等人勾结粮商、乡绅贪墨赈灾粮的始末查明,一干证据俱全。另,广昌、广平两县的长河堤坝溃堤另有隐情,因涉及漕运总督衙门及江南织造坊,特请汇全证据后回京一并审理。   “任凭徐彻再巧舌如簧,铁证之下,恐怕再难为自己辩驳脱罪了。”严静思合上奏折,内心爽快的同时,谨慎打量了一番宁帝的脸色,“就是不知道,徐家会如何打算?”   ☆、第45章 别样贺礼   “徐彻在城南有一处偏僻的私宅,内藏赃银数十箱,数额巨大,徐尚书配合查抄有功,抵消教子无方之过,官复原职。”   宁帝垂眸,一边呷着茶,一边悠悠道。   严静思眼皮一跳,吊着眉梢打量了宁帝片刻,联想他刚刚让人将徐劼与广阳公主私下往来的信件原样放回,就知道宁帝对付徐家是打算分步走。   第一步: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徐彻开刀,割开徐家的动脉,放血。   按大宁的行市米价,一石下等大米一两二钱,广昌广平两县灾民,现在的赈灾标准是每个月十五万石,折合白银十五万二千两。   查处一个户部左侍郎,就能养活两县灾民至少两个月。   啧啧,严静思暗叹,国库空得能跑马,宁帝眼下这招看似一箭双雕,既能整肃官场,又能充实国库,实则午夜梦回时,心里不知要多窝火。   宁帝眼皮微微抬起,看着兀自思考中的严静思,尤其是看清她不经意流露出的了然和同情,不由得心头一梗。   反观现下的处境,宁帝的眸色又暗了两分。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活该被人看笑话!更何况,眼前这人看似巴不得躲得远远的,但事到临头,都在倾力相助。   罢了,被笑话就被笑话吧!   千秋节在即,祁杭刻意押后了回京的启程时间,目的就是将会审越州案拖到皇上的生辰之后。   朝臣们无论派系,在这个时候也都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致。   然而,风雨欲来的肃穆和压抑并未因为朝堂上难得的“和睦”而淡化,反而如团云拥簇般愈演愈烈。   时间,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向前滑行,宁帝的生辰终于如期而至。   没有往年君臣同乐的盛大筵席,也没有璀璨华丽的烟火,宁帝的二十七岁生辰,极尽节俭之能事,往年喧嚣丰富的节目,最后只被压缩为一顿家宴。   严静思第一次亲眼见到了成王。   套用江湖术士惯常用的夸赞之词一句话概括第一印象: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天生的富贵相貌。   美中不足的是,待人太过周全亲和,让人不由自主就联想到了那一世的中央空调,美其名曰暖男,实则最是误导人。   严静思不露痕迹地瞄了眼徐贵妃,心里默默为她点了根蜡。   宁帝轻咳一声,让福海将自己桌上的那盘清蒸蟹端到了同坐在上位的皇后桌上。   想来是严静思这个皇后十年来布景板的印象深入人心,如今宁帝稍稍秀秀恩爱,在座的诸位皇家家庭成员们就像被突如其来塞了一嘴剧毒狗粮似的。   严静思面不改色地口头表示谢意,默默看了横行无力的蟹将军几秒钟,果断下手。   严静思将一套蟹八件用得得心应手,如行云流水一般,让看着的人觉得赏心悦目的同时,胃口大开。   严静思将拆卸好的蟹黄和蟹腿肉分盛两份,让康保和挽月分别送到了怀王和康王的桌上。   宁帝唇边噙着浅浅笑意,看着怀王和康王起身向严静思和自己道谢,而后眉开眼笑地享用蟹肉。   宁帝恍惚觉得,刚刚皇后拆壳卸腿的时候似乎在磨牙,仿佛手里的不是螃蟹,而是他!   “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感情,真是让人羡慕!”成王起身,手执酒盏,敬道:“恭祝皇上福泽绵长、万寿无疆!”   成王酒杯一举,靖王、怀王和康王也纷纷起身,同道贺词。   宁帝与往昔那般,笑容和煦地执起酒杯,与他的兄弟们共饮了一杯。   成王酒量甚好,与兄弟们推杯换盏,数杯酒下肚,浓眉朗目竟不染一丝醉意。   严静思看了看与他毗邻而坐的靖王夫妻俩,又看了看身边两位两位侧室作陪的成王,浅浅笑着开口道:“成王何须羡慕旁人,本宫瞧着两位侧夫人温婉贤惠,不仅将王府打理得妥善,更是为成王府添了两位小王爷。家和子孝,成王的日子怕是神仙也羡慕不来!”   “皇后娘娘过奖,愧不敢当。”成王赧笑。   严静思眼光流转间瞟了眼坐在另一侧的徐贵妃,恰到好处地将话题卡停在这里。   成王府的两位侧夫人坐在成王左右两侧,身边是两位小王爷,别管人后如何,起码现在看在人眼里,俨然阖家团满、其乐融融。   然而,甲之蜜糖,乙之□□。   这副全家和乐图看在某些人眼里,就如美里藏刀,刀刀诛心了。   虽取消了群臣宴和三日假期,但早朝上,群臣依旧以成王等四位皇家兄弟为首,给皇上进万寿酒,献金镜绶带和以丝麻棉织成的聚福囊。   群臣虽没赐礼,但自家兄弟则不同。   家宴未时正式开始,行至申时已至末尾,宁帝总结了一番谢意,将皇庄新产的春茶作为回礼赐给了各人。   乾宁宫,东暖阁。   宁帝端坐在软榻上的条案边,脸上哪里还有丝毫微醺的迹象。   在他面前条案上放着的,是各宫妃嫔进献的贺礼。   刚刚拆开的,正是徐贵妃的。   一条看着极为素淡的腰带,但若仔细看,针脚细密整齐,上面还绣着银白色的云纹,细节上处处体现着做工主人的用心。   “这是......”福海看着觉得很是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宁帝讪笑,“当年朕奉父皇之命前往西川平乱,临行前,再一次前往徐府求亲,当时,她就是送了朕这样一条腰带。可笑,朕当时还以为,她的意思是如这腰带一般心身相系,何其愚蠢!就是不知,朕的兄弟中,到底有几人收到过这样的腰带?!”   “皇上——”福海不忍见宁帝这般,“您又何必如此自诽?!”   宁帝自嘲地摇了摇头,回忆与过去,于自己只是悬在头顶的警示之刀,已再无丝毫的温情与留恋。   “皇上,您不如看看,皇后娘娘为您准备了什么贺礼?”福海有意转移宁帝的注意力。   宁帝想到家宴上皇后刻意往人心头扎刺的举动,不由得苦笑。幸好啊,针对的不是自己。   严静思送给宁帝的贺礼,是一方用素色锦缎包着的八宝机关盒。盒子四四方方,边长一尺不到,也就能容下宁帝两个半拳头的空间。盒身的漆雕繁复精致,一看就出自大家之手。   此类机关盒,宁帝并不陌生,按照八卦推演,将盒子四面上的暗扣推至正确的位置,盒子便会自动打开。   只是,当看清里面的东西时,宁帝有片刻的愣怔。   “这......”福海盯着盒子里厚厚的一沓银票,这了半天也这不出下文。   皇上生辰直接送银子,这心意,是不是略敷衍了些?   福海呵呵干笑了两声凑上近前,状似对案上的八宝机关盒极为感兴趣,毫不吝惜地赞道:“皇上,您看看这盒身上的漆雕,真真是鬼斧神工,您说,这该不会是出自邢大师之手吧?奴才听说,邢大师可是早两年就封刀了,若真是他的手艺,足可见皇后娘娘对您的用心之诚,唔——”   宁帝抬手就将包裹机关盒的素锦捂到了福海嘴上,“知道吗,你心虚的时候话特别多。”   福海捂着素锦转了转眼珠子,片刻后垂死挣扎道:“真的?奴才自己竟不知呢!”   宁帝懒得把他全戳破,视线转回眼前的盒子上,眼里的笑意逐层漫了上来,就连声音也受了感染,似自言自语道:“今年的贺礼,顶数皇后的最合朕意!”   福海默默将素锦捂回自己嘴上,在意识里一遍又一遍自我催眠:皇后的贺礼是八宝机关盒,银票只是配搭儿!   福公公拒绝面对皇上沦为银子控的现实,广坤宫内,挽月等人也在为自家主子“简单粗暴”的贺礼心神不宁。   严静思翻看着母亲郭氏刚托人送进来的家书。   离开严家的束缚,郭氏的手脚彻底放开,又有经验和钱财加持,严静思规划的广济堂医馆已经初步筹建起来,就连坐馆大夫都签好了契书。   这等速度,严静思觉得或许该调整调整五年计划,将预计开设的医馆数再增加三成。   “安啦,皇上会满意那份贺礼的。”严静思看着明显对她的贺礼持不看好态度的心腹们,很是委屈道:“且不说盒子里那十五万两的银票,单单是那个出自邢大师之手的雕漆八宝机关盒,就价值千金!那可是外祖费尽心思寻来送给母亲的,就这么送出去,你们不知道我有多心疼!”   挽月闻言,好端端的一张瓜子脸皱成一团,暗忖:我的娘娘啊,您要是真心疼银子和盒子,还不如像往年那般,亲手绣个香囊什么的,虽然受累些,皇上也不见得会用,但起码心意是尽到了。赶明儿,千秋节贺礼,皇后直接送银子的消息一传出去,想也知道言官御史们又要忙着递折子参奏娘娘了。   “嘿,我说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替娘娘忧心呢?”退出小书房,挽月瞪了眼老神在在的康保。   保公公气定神闲,瞄了眼在他看来纯粹瞎操心的挽月,悠悠道:“娘娘怎么做,自有她的道理,岂是咱们能够参透的?!我是看不透,所以,娘娘交代什么,我就办什么。”   挽月看着保公公晃晃悠悠迈着八字步的背影,恍然感慨:一直以为保公公胸有沟壑、心思通透,总能参悟主子言行中的深意,让人羡慕至极。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真相!   ☆、第46章 新的格局   翌日一大早,宁帝下朝后直奔广坤宫,用前所未有的好胃口表示了对皇后那份贺礼的满意之情。   难得煮一次胭脂米粥,再次被宁帝瓜分,严静思看着人走座空,连滴米汤都未剩下的暖煲,叹息声隔着暖阁在中殿都能听到。   看来,是继续研究扩大胭脂稻种植的时候了。   那一世,严静思力排众议,顶着董事会的压力重启胭脂稻项目,虽说最终恩奈集团旗下的胭脂稻种植基地出产的胭脂米在产量、品质上夺得了世界双料冠军,恩奈也凭借着“世界上最贵、最神秘、最美味”的稻米获得了丰厚的利润,但就种植技术上来讲,突破并不那么尽如人意。当然,这个人单指严静思自己而已。   胭脂稻项目是由恩奈的老董事长,也就是严静思的外公首次提出,种植基地建成后,三次试播均以失败告终,第四次虽然顺利收割,但亩产才一百多公斤。   项目最终以技术成功突破,但利润不理想而搁浅。   严静思入主恩奈,第一件事就是重启了胭脂稻工程,几经波折,全方位技术、资金支持,最终也才折腾出亩产三百公斤的结果,这还是刷新了记录,足可见胭脂米的难得。   凭借现在的技术,严静思乐观地定了个小目标:先来个亩产一百五。   不是一百五十公斤,是一百五十斤!   无论前世今生,胭脂米注定了都要走高贵奢华路线。   产量不够,就用亩数来凑,反正皇庄在京畿玉田县的广泽园几乎都是上等田,最不缺的就是地!   严静思向来行动力超群,立刻提笔写信给福生,让他在秋稻收割完毕后,立刻将罗裕和广泽园的林冬打包扔到京城来。   没想到书信才发出去两天,前殿就有人来报,说是皇庄庄头罗裕在殿外求见。   严静思微讶:这速度,也忒快了些吧。   罗裕是地道的农户出身,因钻营种田,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把式,被当时的庄头看中选了进来,平生迈过最高规格的门槛就是管庄官校的值房,万万没想到会有进入皇宫的一天!   严静思这两天刚好把胭脂稻的种植规划弄出来,眼下正在润色修改,听到脚步声一抬头,就看到罗裕脚步虚浮神情恍惚地“飘”在引路太监身后。   呆萌这个词,用在罗裕这个壮年大叔身上,竟然毫无违和感。   站在严静思身后的绀香和莺时看着罗裕走着走着同手同脚了尤不自知,忍功不到家,笑出声来。   罗裕正好迈过前殿的门槛,听到绀香和莺时的笑声,脸上登时爬上赧意,毕恭毕敬给皇后娘娘请过安后,惭愧道:“草民没见过什么世面,让皇后娘娘见笑了。”   严静思接管皇庄是有明旨诏令的,宁帝口谕下,广坤宫的前殿就充当了严静思的办公值房,平日里因公拜见,只需走侧门直通广坤宫前殿的便利通道。   严静思摆了摆手,抬手示意赐座,“你现已是皇庄的庄头,虽无官身,但到底也是为皇上办差,无需再以草民自称,与胡官校他们一般称属下便是。”   “诺!”罗裕应下,初来乍到的恍惚劲儿渐渐过去,黝黑的脸上漫出层层叠叠的欣喜,亟不可待道:“娘娘,成了!”   罗裕自春忙开始就一门心思扑在杂交稻的那五十亩试验田上,不用想也知道他说的成了是指什么。   尽管有心理准备,严静思还是有些小小的激动,“亩产多少?”   “四石还挂零!”罗裕双眼直冒光,“娘娘,一亩地打了四石还挂零!”   生长期一百二十天左右,长河以北的地区可以保证一年麦稻两熟,长河以南的地区可以保证新稻一年两熟,而赤江流域种植新稻,可以一年三熟。   而每一熟亩产四石,这对大宁百姓和国家粮仓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言而喻。   严静思让康保带着罗裕下去稍作梳洗,准备面圣!   时间控制精准的祁杭今早如期现身早朝,一宗案卷正式揭开暴风雨的序幕,宁帝当廷下旨,祁杭任主审官,三司会审越州一案,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自从下了早朝,宁帝周遭一丈之内,都是压迫窒息的重灾区。   严静思信步而来,远远就看到了站在御书房门口、一张脸皱成包子褶的福海。   “娘娘,今儿早朝,祁大人回来了,皇上现下正怒着呢,您若是没有着急的事儿,还是错过这两日比较好。”福海迎上来,低声道。   严静思唇边笑意不减,“不妨事,本宫可以应对。里面是内阁的几位大人?”   福海摇了摇头,“是会审越州一案的几位大人在聆听圣意,奴才这就为您通报,请娘娘稍候!”   严静思本想着等一会儿,没想到福海动作迅速,压根就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看来,宁帝这次发飙相当有杀伤力。   少刻,御书房的房门由内打开,以祁杭为首,三司衙门里负责查审此案的几位朝臣鱼贯而出,若仔细打量,肃穆的神色中还掺杂着那么几丝灰头土脸,想来是被宁帝的怒火无差别喷到了,出来后见到站在门口的皇后娘娘,一个个如见救星,态度格外的热络。   严静思笑着照单全收,只在祁杭眼里流露着明显的担忧迎面走过时,严静思对他笃定地点了点头,表示没问题。   御书房内,一片狼藉。   严静思一进门就看到了地中间那对儿官窑釉里红春瓶的残骸,一颗心顿时疼得差点随着这对儿价值千金的瓶子一样碎成一片一片的。   这爷们儿,败家的本事真是没谁了!   所谓盛怒,一半是宁帝注的水分。如今没有朝臣在场,自然没法再演下去。   察觉到严静思凌厉的谴责目光,宁帝眼神闪躲了一下,略心虚地吩咐福海,“赶紧着,找人收拾下去!”   福海硬着头皮应下,赶忙指挥两个小太监将现场归位。   片刻工夫,御书房再度恢复如常,只是御案上原本摆着双春瓶的位置空空如也。   罗裕按照康保临时抱佛脚教他的规矩,磕磕绊绊地给皇上行拜见大礼,这个时候,也算是侧面为宁帝解了围,因此,在满朝上下都挨喷的情况下,难得享受到了和颜悦色的优待。   “你再说一遍!”宁帝听罢罗裕的禀报,手一抖,碰翻了桌上的茶盏,温热的茶水浸湿了奏折也无暇顾及,双手按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瞪着眼睛急道。   罗裕原本的怯意和拘束在见到宁帝这般反应后反而消散了许多,心底蓦地生出深有同感的亲切共鸣,语调流畅地将新稻的成果更加清晰地禀报了一遍。   宁帝寻求确认一般扭头看向严静思,在得到对方颔首回应后,陡然失力一般靠回椅背。片刻的失神后,脸上迅速升腾起巨大的惊喜,带着几许难以置信的心跳失衡。   他不是对新岛没有期待,只是万没想到,这份期待会超乎想象到如此程度。   狂喜过后,宁帝渐渐冷静下来,压抑住与臣工们分享这一重大喜讯的冲动。   “新稻的详细内情,暂时还是不要对外泄露。皇后以为如何?”   严静思眼神微动,“对内阁的几位大人也保密?”   宁帝点了点头,“林远回京后,朕会让他去见你,具体事宜,自有他协助你。待郭齐两家的第一批种稻入库,再公布也不迟。”   “臣妾也以为,这样最为稳妥。”   严静思暗忖,看来朝中能让宁帝全然信任的人并不多,而林尚书,在此列。宁帝肯让他直接与自己接触,想来,也是存了为自己铺路的心思。   而最让严静思欣慰的是,从头到尾,宁帝都没有质疑过,皇庄这边能否保证新稻的消息不被泄露出去。   这算是对她用人能力的肯定?   严静思呷了口茶,看了看御案上空着的位置,感觉好像也不那么碍眼了......   短短半天,进了皇宫不说,还亲眼见到了皇上,这对罗裕来说有种置身梦境的不真实感。   从御书房出来,乍起的秋风穿透衣衫,罗裕后知后觉到,自己的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将内衫都浸透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保公公回了广坤宫前殿的下人房,换了身干爽的衣衫,又用了顿饱饭,这才魂魄完全归位,有种焕然重生的感觉。   康保看着罗庄头夸张的反应,深感同情地摇了摇头。   跟着皇后娘娘,早晚要适应这种时不时就心跳加速的日子。   罗裕先一步出发,与严静思写给福生的信在途中擦肩而过。严静思暗忖,千秋节已过,看皇上刚才的态度,自己应该不久之后就能回皇庄,索性就将胭脂稻的事先和罗裕说了个大概,让他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就动身回去,截住林冬入京。   翌日一早,宁帝仿佛点亮了早膳感知技能一般,踩着点儿晃进来蹭饭。   严静思端着刚盛好的小半碗胭脂米粥,惆怅地计算着,自己最快多少秒能干掉它,然后再盛上满满一大碗!   ☆、第47章 再度离宫   宁帝这次非常上道,早膳吃了好一会儿了,也没有丝毫染指胭脂米粥的意图。   然而,保险为上,严静思还是一鼓作气将暖煲里只有两碗份量的粥喝得干干净净。   宁帝眼含无辜,瞟了眼底朝天的暖煲,夹起小笼包时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寻了个机会开口道:“今日早朝,右副都御使陶臻上奏,说是要在百官中倡导以粥代饭,进一步推行节俭令。”   严静思急忙咽下最后一口胭脂米粥,免得不小心喷出去,浪费了。   以粥代饭就是节俭?   笑话!   “皇上可知,这胭脂米是什么行价?”严静思问道。   宁帝诚实地摇了摇头,“不知。”   严静思放下饭碗,开始给这个站在大宁王朝金字塔最顶端的男人科普,“胭脂米独产于玉田县,县内除了皇庄的广泽园,另有五村约三百亩上等田种植胭脂稻,这种稻米,每年一熟,一亩地产稻谷仅有五十斤左右,出米率不足六成,也就是说,一亩地收胭脂米约三十斤。三百亩上等田,一年产出的胭脂米也就只有二十四石,其中的二十石,作为贡米送进了宫里。据臣妾所知,每年流通到市面上的胭脂米,一斤最低也要被炒到三两银子。”   严静思挑了挑眉梢,“除了胭脂米,另还有碧玉粳、杜子尖、玉珍珠、飞来米、花罗糯等十余种稻米,每斤的卖价都在一两银子以上,就算是最普通的粳米,最上等的也能卖到几百文钱一斤。是故,臣妾以为,践行节俭,并不在于喝粥还是吃饭。”   克廉克俭,在于合理、实际,少些套路多些诚意才是真的。   倡导吃糠喝稀?呵呵!   宁帝默默在心里将这些年挥挥衣袖间赏给臣工们的胭脂米按行价折算成银钱,大牙开始隐隐作痛。   为何从来没人告诉他,胭脂米竟然这么贵!   宁帝虽未明确表示,但显然将严静思的话听进了心里,他本也不赞成此举,奈何朝堂上不少人附议陶臻,故而没有立刻表态,现下听皇后这么一说,心里蓦地生起一种“知心人”的感喟。   “这两日将宫务交待一番,你还是先回皇庄吧。”宁帝浅浅叹了口气,“无论朝中有何变动,你都不必理会。”   严静思应下,想了想,道:“臣妾想让左云和康保联手暗查周太妃的相关人事,有左云在,方便和宫中沟通消息。”   “也好。”宁帝点头,“有事尽管吩咐左云他们去办。另外,福生也可以放心遣用。”   严静思嘴角提了提,看来,宁帝还真给她派了不少信得过的人。   “还有一件事,臣妾想与皇上商量。”   这件事严静思思虑了许久,想来想去,最优的途径还是避不开官口。   “但说无妨。”   “您也知道,臣妾外祖郭家数代经营番邦贸易,与国外商人多有接触,时常能弄到些新鲜玩意儿,番椒就在其列。”严静思酝酿了一下措辞,进入主题,道:“臣妾私以为,若能得市舶司相助,顺着番椒进贡的线索寻找到番椒的产地,或许还能找到更多适合咱们大宁种植的新作物。”   宁帝沉吟片刻,道:“你是想借助市舶司的海图和番邦朝贡名录,组建大型的商船船队开辟新航道?”   严静思点头,“正是。当然,若能有当地指挥使司的战船护卫就更稳妥了。”   宁帝扬了扬眉,无声看过来。   严静思略心虚地回应着笑了笑,她也知道,自己想得有点美。但是,辣椒都现身了,总是捆绑出现的土豆和西红柿还会远吗?   为了西红柿炖牛腩和土豆鸡块,这个口必须要开!   “这个商队,还是由郭家领头?”   严静思听宁帝这么一问,心中暗喜,没直接找借口推诿,证明还有戏啊!   “不仅是郭家,还有谢家、娄家和齐家。”   “东南大四象聚首?”宁帝并没有那么乐观,“皇后可知,远航商贸的耗费之巨和风险之大?”   言下之意,开辟新航线,就算是东南大四象联手,恐怕银子也是不够的。更何况,新稻种的培植还要消耗掉郭齐两家相当大一部分的家产。   严静思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道:“臣妾正是知道情况如此,故而准备将钱袋子拉进来一起入伙!”   宁帝看着严静思笑意妍妍的眼睛,片刻后恍然,“你要打太原府十大钱庄的主意?!”   真是好大的胃口!   太原府十大钱庄,盘活着大宁七成有余的民间财富。   其中,规模以严氏旁支三门的万通钱庄为首。   严牧南,严小侯爷,正是出身严氏三门。   严氏三门也好,郭家也罢,绕来绕去,最后都离不开定远侯府。   宁帝算是明白了,皇后旨在将定远侯府固定在重重利益关系网的中央,一旦目标达成,无论何人,都会“舍不得”动他。   能让她费尽心思筹谋至此,定远侯府那二人,何其有幸!   宁帝心中苦笑,本以为自己也在“有幸”之列,现下看来,不过是跟着沾光而已......   “皇上......可是以为不妥?”严静思见宁帝沉默不语,神情也有些凝重,小心翼翼出声试探道。   宁帝回过神,将莫名涌上的心思压了下去,“,朕只是在思索,该如何和内阁及有司说明此事,并让他们顺利通过。”   严静思:“......”   是吗,可看刚才的表情,似乎并不是这样吧?   宁帝无视严静思略含质疑的目光,扯了扯嘴角,挤出个自认很自然的笑,“这件事,还是由林远在其中斡旋最妥,泉州市舶司的提举郭华是他的内侄,而泉州卫指挥使唐骁是他的侄女婿。有他在,起码见面谈话会省去许多繁琐的麻烦。”   对此,严静思只想回一句:呵呵。   林尚书是出了名的雁过拔毛,让他掺一脚进来,朝廷怕是要咬去一大块的肉。   但是,皇上开口了,能拒绝吗?   当然不能。   送走宁帝,严静思反省了一下自己折腾的这些事儿,耍来耍去,最后的胜利果实,貌似都被宁帝那丫给咬去一大口。   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啊!   这段时日虽然人在宫中,但严静思并未插手宫务,一切亦如往常那般由宁妃全权打理,这会儿要走,需要交待的也不多,只一点,当着各宫妃嫔的面儿,按着宁妃盘查库存的登记名册清算了接管前后的财务漏洞。   徐贵妃用精致的妆容遮掩着夙夜难寐的憔悴,看着递到她手上单独成册的出入明细,脸色愈发难看。   之前,宁妃打着皇后娘娘的旗号趁她分-身乏术之际突然盘查各处库房,仓促之下,她填补不及,方才落下这么个把柄,任人拿捏。   再想到自皇庄回来后皇上刻意的冷落和避而不见,顿时心中升起满满的悲凉和哀愤。   然今时不同往日,她隐忍这么多年,断不能一时意气坏了大局。   “臣妾失察,甘受皇后娘娘责罚!”徐贵妃无从辩驳,当即跪地请罪。   严静思早料到她会如此。   只要查不到出入钱物的去向,将一切责任都推到失察的过错上,顶多也就是被罚闭宫思过,真追查下去,扔个人出来顶罪便是。   然而,真的查不出那些钱物的去向吗?   严静思素来信奉:任何发生过的事都有迹可循,只要想查,就没有翻不出的老底儿。   关键是,眼下她并不想追查。   事关徐贵妃,严静思决定将一个原则贯彻到底:交给宁帝处置。   虽然将内情猜测个*不离十,但徐贵妃的命运,必须由宁帝亲手决定。其他任何人插手,无论是否占理,都免不了将来某一日被宁帝怨怼的风险。   严静思可不想趟这趟浑水。   严静思完成接管宫务的最后一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留恋地再度离宫。   宁帝站在宫墙高处,默默看着皇后的凤驾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宫门外。   “皇上,起风了,回吧!”犹疑片刻后,福海出声提醒道。   宁帝收回视线,抬眼瞧了瞧秋日里清朗高远的天空,长吁了一口气,道:“摆驾,咸福宫。”   “娘娘,您说皇上会如何处置徐贵妃?”马车稳稳地行驶在通往皇庄的官道上,绀香难掩好奇心,问道。   这些年被咸福宫死死压着,没想到还能看到她们栽跟头的一天,难怪绀香几个丫头有些扬眉吐气的小兴奋。   得意而不忘形,严静思因此也不拘着她们,只淡淡笑着道:“能怎么处置,失察之过而已,若按我的意思,让她将亏空的钱物补回来便是。”   “就这样?”绀香难掩失望。   严静思笑容未减地翻过一页书,淡淡道:“对徐贵妃来说,现下让她填补亏空可比任何惩罚都要重呢。”   ☆、第48章 皇庄规划   绀香或许不明白皇后这句话的意思,但总有人明白。   宁帝从咸福宫出来后没多久,徐贵妃并未受罚,只需填补亏空的消息就传遍了后宫,据说,皇上甚至动用私库,帮着徐贵妃填补了一部分。   一时间,徐贵妃失宠的传闻不攻自破。   消息传到严静思耳边的时候,已经是七天之后了。对此,她只是无所谓地撇了撇嘴,继续监工配院取暖大改造工程。   银霜炭虽好,但银子更好,况且,在屋子里用炭取暖,再小心谨慎,也免不了潜在的危险。   上次离开前,严静思已经将地炉连接暖气片的工艺图留给了福生,这次回来,发现铁质的暖气片和圆管已经打造出来了,配殿的地炉也已经修建好,正在盘炕。   不仅仅是配殿的正房,暖阁、小书房、下人房还有外庄办公的值房,统统都在一期取暖改造的计划之内。   因为施工缘故,严静思暂时搬到了东侧厢房居住,日常办公换到了前殿不常使用的大书房。   此时,福生和四大管庄官校正在汇报皇庄的秋收情况,罗裕、林冬、赵熙等几个特殊基地的庄头也在其列。   “新稻已经装车送往泉州了吗?”严静思翻看着福生汇总统计的各项收成,问道。   福生躬身,“两天前已经上路了,按照您的吩咐,稻粒都是彻底晒干后去劣存优精选出来的,罗裕也做了出芽试验,完全可以用作种稻。”   “做得好!”严静思毫不吝啬地赞道,出芽率的试验,完全在她交待事项之外。而且这份出芽率报告做得十分专业,无论是从试验方法,还是试验过程的掌控,以及报告的结果统计,都让严静思惊艳。   不要小瞧古人,否则,只会暴露你的肤浅和无知。   严静思对这句话深有感触。   明泉一党倒台后,皇上上下大换血,尤其是庄头以上的管理层,基本上换了个彻底。   经过清算,侵占的、来路不明的土地已经移交出去返还给百姓,并赔偿了一定金额的安抚金,再除去明泉一党徇私舞弊的亏空,皇庄的总账,看了着实让人心酸。   领导班子是新的,银库基本是空的,现状略艰难。   然而,账目是清晰的,每个人的责权是明确的,手头上的项目是潜力十足的,故而,书房内的这些人,脸上没有丝毫的困顿之色,反而一个个眼神清明、斗志满满,都等着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展拳脚,做出成绩让皇后娘娘这个上峰赏识。   皇后娘娘新施行的法子,每个月除了有固定的月银,还有额外的打赏,哦,不叫打赏,叫绩银。只要收成达到预期,秋收完毕后,就能得到一笔丰厚的绩银。   单单新稻一项,罗裕和他带着的几个伴当及庄客就得到了二百两的绩银。这件事皇庄上下皆知,大大调动了庄内上下的热情和积极性。   “都是自己人,随意一些,不必见外。”   严静思示意他们落座,啜了口茶,道:“今日来的人齐,聚在一起,主要两件事。”一来,将皇庄现下各处的规划说一说,二来,是本宫想建几个特殊的园子,现下只起草了个大轮廓,其中详情还需要你们填充填充,毕竟你们对实际情况更为了解。不必拘束,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尽管提出来便是。”   几个人纷纷应下,严静思也不拖沓,让挽月将誊抄好的皇庄规划图分发到各人手上,讲解时着重强调了变动比较大的几处,比如西庄整体改建为药田和茶园;东庄联合永安县,尤其是蜓山地区的百姓大面积改种新稻;北庄的马场进一步扩大规模,着重引进一批北地和西域的优质种马;南庄整体划为胭脂稻种植区,其中,广泽园辟为胭脂稻种稻培育专区,与东庄的杂交新稻培育专区职能相同。   之前尚在宫中时,严静思清宁帝为新新稻培育专区取个名字,宁帝冥思苦想后,正式赐名“长恩园”。   “娘娘,不是属下故意泼您冷水。”北庄管庄官校赵熙出声道:“现今我朝与北边境三国关系僵持,边境互市换来的马匹......哎!”   赵熙叹了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   优质的种马,不仅皇庄马场奇缺,就连太仆寺各处的马场也稀缺。   严静思沉吟片刻,不得不承认,是自己想得太天真,高估了这个世界贸易的自由性。   “是本宫考虑不周,你们可有解决的办法?”   赵熙叹了口气,“想要拿到上等的种马,恐怕要从北地的贵族着手,代价不会小......   “属下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可否一试。”   此言一出,登时吸引了书房内所有人的注意。   说话的人,是西庄茶园的庄头,孙立。此人四十岁刚出头,黑瘦,素来是个寡言之人,现下倒是应了那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其实,想要撬开北地贵族的嘴,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茶、盐二物即可。”孙立见皇后娘娘丝毫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反而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心里渐渐放松下来,接着道:“茶一事,咱们自己就能办。属下与雅安茶马司的大使是故交,皇庄旗下的茶行,进货多来自雅安茶市,当地盛产的濮茶,在其他州县卖得并不见好,却意外深合北地人口味,去年仅濮茶一项,就占了茶行近七成的生意。盐自不必说。”   孙立顿了顿,看向皇后娘娘,神色笃定,道:“属下私以为,只要肯舍得大把砸濮茶和盐,就没有撬不动的北地贵族!”   严静思眼带微笑看着孙立,见他似乎意犹未尽,鼓励道:“还有什么想法,尽管畅所欲言!”   孙立嘴角提了提,很是笃定道:“只要打开了局面,前期砸进去的茶叶和盐,后续咱们定能加倍讨回来!”   “好!”严静思朗笑,“要的就是这个气势和眼界!”   “种马的事,就交由你协助赵官校解决,所需钱财、人力物力尽管开口,就如你所说,前期砸出去的银子,总会有加倍讨回来的一天!”   “诺!”孙立铿然应下,“属下定不负娘娘所望!”   皇庄这头,严静思正带着新的领导班子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远在京城皇宫的咸福宫,气氛却一日甚过一日的沉闷、压抑。   “徐府那边可有消息传回?”徐贵妃破天荒的未施粉黛,斜倚在软榻上沉声问道。   望春瑟缩地犹豫了片刻,无法隐瞒道:“回了。尚书大人说,为了平息侍郎大人的牵连,徐府已千金散尽,现下捉襟见肘,着实帮不上娘娘的忙......   ☆、第49章 不谋而合   白瓷茶盏掼碎在地,尖利的碎裂声仿佛穿透耳膜刺在人的心尖上,殿内当值的宫婢们只觉得心脏一紧,仿佛被死死禁锢住一般,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   “你确定,那日将我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与玲珑阁的袁掌柜?”徐贵妃猛然看向望春,问道。   被阴鸷的目光盯着,望春惊恐地咽了咽口水,信誓旦旦回道:“奴婢发誓,娘娘交代的话,奴婢真的一字不曾落下,如有错漏,听凭娘娘处罚!”   望春恨不得指天盟誓的模样仿佛一根针,刺破了徐贵妃最后一层幻想的泡沫。   “哈哈哈哈哈——”悲怒至极,喉间压抑的笑渐次癫狂,最后化作无能为力的呜咽痛哭。徐素卿不得不面对现实:她的父亲成为了一颗弃子。   乾宁宫,御书房。   祁杭将案情详述与一干人等已签字画押的供词一并呈与御前,待皇上阅览完毕之际,出声道:“越州境内的长河河堤,经勘查,的确存在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现象,但因去年刚刚修好,还不至于大面积溃露,之所以出现广昌、广平两县的情况,天灾次之,实则*。江南织造局及江浙地方有司与当地乡绅、丝绸巨贾相勾结,为贱买灾民土地,趁秋汛之际蓄意损毁了堤坝,这才酿成了广昌广平两县的灾难。”   祁杭见皇上脸色阴沉得骇人,语音片刻停滞,稍稍整理了一番心神,继续道:“经臣等仔细审查,江南织造局提督太监福禄、江浙布政使张继系幕后主使,有司从犯共三十一人,皆对罪行供认不讳签字画押。另,前赈灾钦差徐彻,甫入越州便与张继相勾结,贪墨舞弊,侵吞赈粮,罪行属实,虽徐彻顽固否认,但人证物证俱在,并无冤判错判,请皇上裁决!”   宁帝森然的目光从卷宗中抽离,缓缓打量着挂在东侧墙壁上的那幅万民诉冤血书,当日从奉先殿出来,宁帝就命人将这副血迹斑驳的血书稍加装裱最大限度保持原貌地挂在了御书房的东侧墙壁上,以作警示。   “人证物证俱全还死不认罪,朕倒是想听听,他欲如何辩驳。”宁帝将视线收回,修长而瘦削的手掌抚在卷宗上,语速缓慢却字字如刀,“羁押回京的三名主犯,斩立决,三日后午门行刑,参加早朝的官员一律到场观刑,不得以任何理由告假。”   “从犯三十一人,无论何职何级,一概押解至广昌广平两县长河决堤口处,直接就地□□,家产充没,三族亲眷五代内禁科考、举荐。”   祁杭等人俱心头一震。   三族连坐,禁考五代,这等惩处,对一个家族来说,可是比流放要可怕得多。   祁杭等人从御书房退出来时,后背均沁出了一层冷汗。   “皇上......”   天牢门口,福海再度开口,想要劝阻宁帝继续前行。   宁帝抬手打断福海,神情笃定地吩咐道:“你且在门口守着,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朕,有些话,要与徐彻单独聊聊。”   福海心领神会,忙不迭应下,在目送宁帝走进去之后,如门神一般守在门口。   因拒不认罪,徐彻被单独囚禁在大理寺的天牢里,提审完毕,这几日除了送饭的狱卒,整日里见不到一个人影,甚至连多余的声音也没有。现下不是饭点儿,忽听闻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心中竟生出一点期待。   再等到看清来人,心头的那点期待迅速膨胀为满腔的欣喜,仿佛苦等的最后一丝希望终于照进了现实。   “皇上!”徐彻膝行扑到监栅前,伏地叩首,哽咽着低喊道:“微臣冤枉,请皇上明察!”   宁帝在离监栅约三尺处停下,垂眸打量着跪伏在地上形容邋遢的徐彻,观衣袍和神色,应该是没被用过刑,想来吃食上也没受多大亏待,否则这会儿喊冤也不会中气犹存。   “皇上,臣确有失察之罪过,但天地可鉴,臣到了越州后,就被张继派人送来的歌姬迷惑了心神,镇日流连忘返,以至于遗怠了正事,这才被有心之人乘虚而入!那些勾结粮商、侵吞赈粮、徇私舞弊的事儿,臣是半点也不知道啊,求皇上明察,为臣做主啊!”   该怎么说?不愧是亲父女吗?都将失察之罪用得娴熟顺手,仿佛是百用百灵的保命符。   “你冤枉?”宁帝嘴角微提,面色柔善,然而从嘴里吐出来的话却字字裹挟着刀锋,“你还不知道吧,徐尚书亲自检举,大理寺查抄了你在城南的私宅,缴获赃银近四十万两,现已抄没充公,加之越州几大粮商对你的指认及往来暗函,即便没有你亲笔画押的供词,三司会审,照样能定了你的罪!”   徐彻脸上血色尽褪,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愣怔地盯着宁帝,已全然顾不得什么僭越失礼,原本坚定的“不相信”的念头在宁帝毫不回避的坦然对视中渐渐动摇,双唇苍白着颤抖翕动,一时间就连气声也发不出来。   “徐家,看来已经放弃你了。”宁帝微微倾身,语气平静淡然,“徐贵妃倒是惦记着你,千方百计送了消息出去,想让那人想办法保你一命,奈何,那人似乎也准备舍弃你这颗棋子了。”   宁帝直起身,意兴阑珊地瞄了眼瘫在地上的徐彻,“确切地说,在你落网的那一刻,那人就已经视你为弃子了,押解回京途中的拦截狙杀就是最好的证明。当然,你可能想不到,你的胞弟徐昂,也在其中掺了一脚。”   “不!这......这不可能!”徐彻嘶哑的声音冲破焦灼的喉咙,眼底的血丝交缠纠结,迅速侵染着眼白,“这不可能......”   曾经坚定的信任,如风中摇曳的残烛,剧烈晃动挣扎几下后,噗的一声熄灭。   原来,皇上早已洞悉一切。   宁帝将随身带来的供词拿了出来,扔到徐彻身前,“画押吧,那些因你而死的冤魂们在看着你,这是你欠他们的。”   无意再多费口舌,宁帝转身之际,忽听得背后徐彻哀恸的声音,“皇上,卿儿对您的诚心天地可鉴,望您能念在多年鹣鲽情分,护她周全!”   宁帝却是连脚步也未曾滞停,抬腿径直向外面走去。   诚心天地可鉴?鹣鲽情分?   现下听到这样的词,只让宁帝觉得可笑与讽刺。   三日后,午门外,百官云集,无人缺席,只为赴这一场观刑。   百官之外,全京城的百姓似乎都聚集于此,里三层外三层又外三层地将刑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刑台上的三人,有手握实权的一方大吏,有权盛朝野的皇家外戚,也有圣恩加身的内臣宦官。   当午门刑台被这三人的鲜血浸染,满城百姓高呼“皇上万岁”,高呼天道轮回善恶有报时,观刑的百官们却一个个噤若寒蝉。   若说皇庄侵地一案永安县菜市口的鲜血是预警,那么,今日午门刑台上的鲜血,则正式拉开了宁帝整肃官吏的大幕。   一连数日,百官的鼻尖都萦绕着鲜明的血腥气,饶是徐尚书再经历过大风大浪,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砍头,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迫下,很快就垮得起不来床了。   宁帝手一挥,痛快地批了一个月的长假。   几日后,徐贵妃自请去法华寺敬香祈福,并代其父抄经渡赎罪业。   宁帝很痛快地准请。   就在徐贵妃轻车简从奔赴法华寺之际,一份誊写的调查报告从皇庄发出,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宁帝手里,另附有一封皇后严静思的亲笔书信。   宁帝先将调查结果快速浏览了一遍,脸上的表情呈现出微微的波动。不得不承认,左云和康保联手后,办事的效率和成效皆有显著的进步,连这等陈年秘事也能挖出来。   没想到,这两人竟埋藏得如此之深......   宁帝锋眸微眯,沉吟片刻后,拆开了严静思的亲笔信。   偌大的一张信纸,只潇洒挥写了四个大字,笔划劲利、结体疏朗、清润自然,端看行笔气韵,竟是又精进了不少。   而真正让宁帝的目光胶着其上不忍挪移的,却是这四个字本身的蕴意。   诸王就藩。   再一次,帝后二人不谋而合。   宁帝凝视着手里信纸上的四个字,若此刻有人进来,一定会以为他在鉴赏某位书法大师的真迹。   ☆、第50章 诸王就藩   景安四年,孟冬,初一大朝会。   宁帝继颁布青苗、均田两法后,再度出乎意料地往看似平静的水面中砸进了一块巨石:诸王就藩。   满朝臣工,尤其是几位内阁大臣,当场愣怔。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皇上越过内阁直接发布政令。   严阁老看了眼同样脸色微颓的徐劼,松弛的眼皮半垂着,掩下眼底的黯然。   皇上此举,明显再发出一个信号:对内阁的不信任和不满。   想到几日前接到的皇后娘娘的那封回信,严阁老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一反往日的藏锋,在左宗正慷慨陈词祖宗之法不可轻易、言辞激烈表示反对之际,首个站出来明确表示支持皇上的决定。   符崇岳紧随其后,附议严阁老。   内阁五人,林远尚在越州主持灾后重建,严阁老与符崇岳出列,也只能代表内阁半数的倾向,朝臣们的目光瞬间就聚焦在了另两位阁臣身上。   经由皇庄和越州两件大案,宁帝的决绝铁血手腕已初露锋芒,朝臣们不得不面对现实,往昔宽厚仁和的皇上,已经开始释放他的另一面。   徐劼并未犹豫多久,很快出列表态,支持皇上的决定,陈寿紧跟着附议。   内阁尽数拥护皇上,群臣见状,纷纷附议,一时间,宗人府和少数几位都察院和六科言官的反对声音相形见绌。   宁帝稳坐在御座上,俯视着跸阶下的群臣,面无异色,让人猜度不出丝毫的心绪。   “皇上,祖宗之法不可轻易,诸王封而不就藩,乃圣祖皇帝钦定,岂可轻易改之?!”   御书房内,都察院右副都御使陶臻言辞恳恳,反对态度坚决,“圣祖当年立下此策,目的就是防范藩王在封地拥兵自立,割据一方,进而威胁皇权,危机我大宁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统太平盛世!”   “臣腆为天子耳目之职,身负纠劾百司、明辨曲直之责,正天子视听,亦责无旁贷,若能让皇上不再一意孤行,臣,死不足惜!”   福海随侍一旁,听得陶御史这番话,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嗬,这意思,是要死谏?!   自今上登基,这位陶御史就是出了名的爱找皇上茬儿,从行走坐卧到政意论策,甚至是皇上对后宫的态度,尽在他上谏的范围之内。   福海对这位陶御史的印象,一个词概括,就是:欠儿!   偌大的御书房,只有陶御史以头磕地的声音,没一会儿功夫,打磨光滑的青石地面上就血迹氤氲。   然而,宁帝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抱臂靠坐在御椅上。   “皇上——”一同觐见的宗人令庆亲王贺纶欲出声为陶臻解围,却别宁帝一记森冷的目光阻止。   迟迟得不到皇上的回应,陶臻头头见响的磕头也没法儿停,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磕。   流血加震荡,很快,陶御史和单薄一点边儿也不沾的身体开始明显打晃。   祁杭作为陶御史的顶头上峰,都察院的老大,始终保持旁观,丝毫没有为其出头解围的意图。   沉闷的叩首声连续不断响在压抑无声的御书房内,仿佛陶臻的额头不仅磕在了青石地面上,也磕在了在场诸人的心上。   终于,在陶臻气力不支几欲瘫倒在地之际,宁帝悠悠开口道:“诚如陶御史所言,诸王不就藩乃圣祖所定,然,时移世易。朕自幼熟读帝训,可从未在圣祖的遗训里见到过这条规矩永世不可更易的只言片语。”   宁帝冷然的目光淡淡扫过垂手站在一旁的几人,最后定格在额头高肿渗血、形容狼狈的陶臻身上,“说什么祖宗之法不可轻易,不过是你们自己的猜度、想法。言之凿凿,还以死相挟,怎的,是朕的祖宗们托梦给你们了吗?那要不要朕送你们过去,与祖宗们详细谈谈,该如何能拦下朕!”   “臣等不敢!皇上息怒!”房内众人齐齐跪倒,惶然叩首。   祁杭险些因为皇上这番话爆笑出声,忙随着跪了下来,将头垂得低低的,咬唇掐腿,总算是把这口气卡在了喉咙。   “你们担心什么,朕自然明了。”   宁帝话锋一转,眼底的冷意渐收,道:“不就藩,就能避免同室操戈了?三王之乱,跸阶前的血可是才干了不到十年。京城,弹丸之地,王族勋贵聚集,不论旁的,你们且看看京兆尹鲁鸿快掉光的头发,就知道其中多少麻烦事。”   “皇上,臣担忧的是,王族勋贵们之中任是再骄纵之人,在天子脚下也会受威慑懂得收敛,若是放归封地,无所挟制,臣恐会殃及更多无辜百姓......”庆亲王贺纶乃宁帝血亲皇叔,此时,也就他还能在宁帝搬出祖宗们的名号之后继续表抒自己的想法。   宁帝素来敬重庆亲王,适才早朝大殿上,庆亲王虽也不赞同宁帝的做法,却并未当众出言反对,这让宁帝很是欣慰。   “皇叔的顾虑,朕岂会没有想过,然,威慑有时,法度恒定。安逸得太久,总有些人要得意忘形,粉饰太平,最终只会荼害更多无辜。激浊扬清,亦是对地方官员的磨练,不是吗?”   这是明晃晃地要用权贵们给地方官练手的意思啊!   庆亲王震惊之余一时忘形,细细打量着宁帝的眉眼,仿佛从未看清他一般。   不知何时,这个曾经最不被皇兄看好的孩子,竟隐隐镀上了一层与他相似的气蕴。   不知该喜该忧啊......   庆亲王在心里重重叹息一声,深知宁帝心意坚决,只能作罢。   陶御史虽然被抬出了御书房,然而,宁帝欲整肃王族勋贵的消息却未被带出去只言片语。总共就那么几个人,谁也不想以身试验龙鳞卫的办事能力。   严静思次日就收到了宁帝传来的消息。左云与宫中联络,用的是龙鳞卫特别训练的信鸽,京城与皇庄之间,消息往来一趟,也不过是两个时辰之间。   宁帝对两位幼弟极为疼爱,年满十岁便封了王,享受王爵俸禄,但却尚未赐予封地。现如今,诸王就藩,宁帝第一件事就是给两个皇弟划了封地。   怀王贺重炀,封河朔三州。   康王贺重泽,封岭南二府。   另,宁帝特旨,恩准太妃随子就藩。   严静思将最后这条消息放在舌尖反复品味,最后不得不感叹:不愧是在皇宫内院里浸染长大的,心掏出来,都比别人多俩窟窿!   替他操心,纯属自己想不开。   配院的取暖工程基本完工,严静思亲自口头遥控验收。随着炉火渐旺,热气顺着铁管源源不断地输入暖气片中,不多久,房内的温度明显升高。   绀香好奇地用手掌反复飞快地触碰通了热气的暖气片,迭迭惊叹:“娘娘,冬日里洗了衣裳,用这热气熏着可比用炭炉烤好多了!”   宫中虽按时发放四时衣裳,但可供替换的也就那么一两套,其他时节还好,但到了冬天,摊上连阴天,衣裳洗了往往好几天也干不透,加之房内的用炭也有限制,故而有时候穿上身的衣裳还带着潮气,很是不舒服。   如今,配院的下人房里都装上了这种叫做“暖气”的铁片,每每想到这里,一众宫婢们对冬日的怵意一扫而空,反而生出些期待来。   这等好物,严静思自然不会忘了娘亲和弟弟,一早就派了两个有经验的工匠带着手信去了定远侯府,想来这会儿也该安装得七七八八了。   时节虽刚入孟冬,但农历十月的京畿,夜间也开始结冰。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暖气试烧后,就再也没停下来过。   严静思坐在温暖如春的暖阁,头上插满了巴掌长的银针,活脱脱一座人形信号接收塔。   洛神医如期从越州赶了回来,正式开启了严静思治疗头疾的噩梦之旅。   短短一刻钟,严静思后背的内衫就被疼出来的冷汗浸透。   这样的“酷刑”,她还要继续忍耐七段。   想想就觉得前途无亮。   “师父,我受不了了——”   忍无可忍,严静思颤着尾音告饶。   洛神医神色凝重,“真的不能再忍耐?”   严静思点头的力气都没有,用气声“嗯”了一下。   洛神医迅速将银针一一收回,看着严静思仿佛被抽-光-气-力一般瘫倒在软榻上,眉头越蹙越紧,“看来,你脑中的淤血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严静思被温柔地灌了一碗蜂蜜水,离家出走的力气渐渐重聚,听到洛神医这句话,心头也跟着沉了沉,幸而眼下需要她费心的事儿不算多,最让她挂心的便是新稻试播,好在罗裕已经亲自赶往泉州,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师父,有什么情况您尽管说,我能承受得住。”   ☆、第51章 意外来客   洛神医看向严静思,见她神色坦荡,目光从容沉静,并不似勉强自己硬撑,遂叹了口气,“最坏的情况,银针通脉后,淤血若不能及时被吸收,而是在脑内流动,极可能会压迫其它部位......”   “那样的话,我可能会看不见,或者听不见,或者失去嗅觉,或者其它不能预测的情况,是吗?”严静思替他说下去。   洛神医点了点头,“没错,并且,这种情况会持续多长时间,为师也不能确定。”   “但是您能保证,最后我一定能痊愈,不是吗?”   洛神医挑了挑嘴角,“那是自然。上面提及的,也只是可能会出现的状况,但无论如何,有个心理准备总是好的。”   有洛神医这个保证,严静思顿时释然,“朔风凛冽,左右都是窝在屋子里,师父您尽管行针,若真的出现不好的情况,权当是弟子偷闲了。”   见严静思如此洒脱,洛神医面上不表,心里却很是欢喜。治疗期间,若能始终保持开阔豁朗的心态,势必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娘娘,您的病情......是否能禀告皇上?”   洛神医离开后,左云犹豫再三,最终出口请示道。   想到京中暗潮涌动的复杂情形,严静思叹了口气,“还是禀报皇上一声吧,万一......也好让皇上提前做好准备。但是,也不要说得那么严重,洛神医既然开了口,最后就一定能治愈。”   “诺。”左云应下,按照皇后娘娘的指示,飞鸽传书的内容并无夸大其词的成分,却也将洛神医的诊断原原原原本本如实转述。   宁帝刚刚召见完从越州返京的林远,得知宿根稻成功萌发,粮食周转也步入正轨,心头悬着的一块重石总算可以落地,可还没来得及长舒两口气,孟斌就将左云的消息递到了他面前。   “皇后堕马一事,调查可有进展?”宁帝神色凝重地放下字条,肃声道。   孟斌躬身抱拳,面露愧色,道:“回皇上,皇后娘娘当日所骑的那匹惊马,已经找到了,虽然被处理掩埋,但马骨经仔细查验,有被暗器刺击的痕迹,能有如此身手,定非凡辈。属下正着人一一排查当日身处在娘娘周围的人,目前还没有确切消息,请皇上恕罪!”   “此事不怪你,是朕......贻误了最佳的勘察时机,现下也算是为难你们了,尽力调查便是。”宁帝手里捏着字条,打量着桌案上的奏折,目光愈发深邃幽暗,“即刻传召内阁全员,就说朕有重要的事要与他们商议。”   福海得令,亲自动身前去通传,孟斌顺势跟着福海一同退出了御书房。   “皇后娘娘无大碍吧?”两人同向而行,福海出声问道。   左云传回来的消息,向来是孟斌过第一遍手,福海深得皇上信任,这件事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   “左云在信上提及,皇后娘娘的头疾比想象中严重,医治途中可能会出现暂时失明或者失聪等状况,但洛神医做了保证,最后一定能治愈娘娘。”   福海:“暂时是多久?”   孟斌:“洛神医也不能确定,我思忖,这也是皇上担心的关键。”   福海叹了口气,并未再说什么。   出了乾宁宫后,两人分道扬镳,孟斌往龙鳞卫值房方向,福海则直奔内阁值房。   相较于只有三四个炭炉的内阁值房,严静思的暖阁简直可以用温暖如春来形容,只是,她眼下也没什么心情享受,一门心思都用在忍受脑袋里不断扩散的胀痛。   从最开始的一刻钟,渐渐延长,三四日光景,到今日,已经过去多半个时辰了。严静思冷汗津津,只觉得整个脑袋已经发麻了,不过这样也好,反而对痛觉不那么明显了。   “再忍一忍,熬过最开始这几天,痛感就会明显减轻。”洛神医下笔生风地开了张凝神补气的方子递给挽月,叮嘱她立刻按要求煎煮,待银针收回之后立刻服用。   额头上沁出的冷汗缓缓下滑,与眼里逼出来的生理泪水混合,模糊了视线。   莺时片刻不离守在皇后娘娘身边,仅仅是擦拭她脸上的泪汗就湿透了三条帕子。   终于,度日如年的一个时辰终于熬过去了。   如前几次一样,头上最后一根银针被取出后,严静思就将自己化作一滩烂泥,啪叽摔在了软榻上。   这次缓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严静思才感觉力气渐渐恢复,被扶着靠坐起来灌了一碗苦得可以冲破天际的汤药,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严静思背靠软枕,看着坐在床榻边的方杌上替她诊脉的洛神医,反复数次眨了眨眼睛。   “现在感觉如何?”洛神医收回搭在严静思手腕上探脉的手,仔细观察了她的脸色一番,“你的脉象,比前几日行针后回稳得快了许多,脉息也比较平稳,看来情况不错。”   严静思就着莺时递过来的糖罐捻了颗蜜饯扔进嘴里,浓烈的甜在舌间化开,很快压下了汤药残留的苦涩。   “师父,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您想先听哪个?”严静思含着蜜饯瓮声瓮气道。   洛神医身形一顿,“坏消息。”   严静思脸上浮现出一抹意料之中的了然浅笑,“从刚才起,我看东西就有些模糊了,估计很快就要暂时欣赏不到师父您的高超针灸之术了。不过,好消息是,疼过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脑子比行针前清明了不少。”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严静思的情绪也还不错,但洛神医听完这番话,心里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罢了,出现这种情况也并非全然是坏消息,起码证明行针有效果了。   余下的,便只有继续忍耐,和等待。   严静思彻底暂别光明,是在三天后的早晨。再漆黑的夜,也不会暗到没有一丝丝的微弱光线,况且,莺时习惯在寝殿里留一盏灯,罩上灯罩之后光线馨弱柔和,彻夜长亮着也不会扰人睡眠。   现下,严静思的双眼连一点点光亮也感受不到了。   即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有了这两日的心理过度,但当失明真正到来的时候,严静思依然觉得莫名无助。   这样的情况,要持续多久呢?   “娘娘......”挽月看着坐在床榻上,神色有些茫然的主子,顿时心里咯噔一声,胸口蓦地酸楚难当。   严静思因为挽月这声轻唤回过神,眉眼渐渐舒展,“别慌,不是早预料到了吗,按照之前说好的去办吧。”   挽月应下,喊来莺时、绀香来伺候主子起身,膳食和汤药由槐夏负责,她则出了配院,前往外庄值房知会福生公公,并对外宣布皇后娘娘偶感风寒,暂时闭门谢客,闲杂人等不得莽撞打扰。   得知即将可能面对糟糕的状况后,严静思就先一步将皇庄上的事务布置妥当,她本就是总体统筹的角色,日常具体经营管理始终是福生和几个管庄官校在做,整肃后大换血提拔上来的庄头和伴当们也都是实干派,加之各个庄的规划也清晰明确,严静思这时候当个甩手掌柜还真不打紧。   尽管如此,她的身体状况出现问题的消息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虽说主仆多年,但侍候一个健康的人和一个失明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体验。过度的小心翼翼反而让严静思有些违和的不适感。   “你们不必这般战战兢兢的,失明的人,总免不得小来小去的磕磕碰碰,不妨事。”严静思被引着坐在桌边,前两日她就开始练习闭着眼睛吃饭,就是给现在的自己恶补些实战经验。然而结果很坑人,若想像往日那般吃好吃饱,她需要有人将菜布到自己的碗里,甚至是羹匙里。   严静思当然不会缺少布菜的人,只是被人服务至此,她还需要时间来适应自己当下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的无力境况。   忽的,房内的气息发生变化,严静思握着羹匙的手一顿,念头一动就猜到了来人是谁。能让她身边的人缄默顺从的,除了宁帝,还能有谁?   “皇上?”严静思轻声确认道。   “是朕。”宁帝撩袍坐在严静思身侧,极自然地提起筷子夹了些菜放到她的羹匙上,“看来朕来得正是时候,没有错过早膳。”   严静思:“......”   宁帝这是和她的早饭杠上了吗?   “早知道皇上您过来,臣妾就一早让厨房备些胭脂米粥给你了。”   宁帝唇角微扬,仗着严静思这会儿瞧不见他,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眉宇间并无愁意,方才稍稍放宽心,又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她的碗里,遗憾地叹了口气,道:“今秋的胭脂稻被皇后尽数收进库房,宫里也没半斗进项,往后想喝碗胭脂米粥,怕是也不易了!”   ☆、第52章 宁帝心意   短暂的惊讶过后,严静思恢复淡定,一边享受着宁帝亲自布菜的服务,一边在心里默默吐槽:关心就直说,何必拿蹭粥当幌子,太假了好吗?!   “今日难得风和日暖,朕陪你到外面走走?”   饭后,宁帝回主院换了身常服,回来后见严静思独坐在暖阁窗前的桌案旁,颇有些百无聊赖之意,心中掠过不忍。   然而,他真的是会错意了。从视线出现模糊迹象开始,她就开始有意识地调整生活方式,一段时间下来,不说完全适应,但除去早上确认看不见时短期的情绪低迷,其实也还好。   譬如这会儿,她这不是百无聊赖,而是正等着康保从外庄值房回来,给她汇总口述需要她了解的事务。   然而,皇上开口了,总不好拒绝。   严静思扶着桌案站起身,一旁的莺时马上走上前来,伸出手臂虚托住她的手。   事实上,这并不是让盲人觉得舒服的引路方式,这么扶着,真不如直接来根导盲棍。   “你们先下去吧,朕陪着皇后走走。”宁帝出声道。   莺时为难地犹豫了一下,察觉到手臂被轻捏了一下,方才应声退了下去。   宁帝脚步轻挪,取代莺时,但并未让严静思扶着他的手臂,而是直接牵起了她的手。   掌心相扣的那一刹那,严静思觉得心尖似乎被狗尾巴草撩到了似的,掠过一阵悸动。察觉到宁帝的手臂也有瞬间的僵硬,不由得抿了抿嘴角。   虽说与严静思的婚姻是基于利益,但两人婚后也不是没行过敦伦之礼,那么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如今只是牵手,宁帝却觉得心里蹿过一阵莫名的紧张。   紧张过后,竟是无可名状的安心与踏实。   他以为,有了上一世的前车之鉴,他不会再全心全意信任任何人,但人的心境就是这么难以捉摸,譬如,对于自己这个伤后性格大变的发妻、皇后,越是接触,越是生出一种上一世从未有过的惺惺相惜与默契。   宁帝感受着掌中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臣工面前愈发凌厉的眉眼渐渐舒展柔和。   不是没怀疑过,皇后也和他一样,有着相同的际遇,诡异,却又真真实实发生了。   但几番观察,越是接触越多,宁帝心里的疑惑便越大。一个人性情再如何大变,阅历和时光打磨出来的气度、城府与眼界总还有以前的影子可寻,然皇后却是转变得极为彻底,宛若换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另外一个人......   宁帝蓦地心头一颤,下意识握紧了手。   不论感情,严静思垂涎宁帝的手已久,抛开刚刚见鬼的心悸,这会儿正心满意足地享受实物的手感呢,忽然被宁帝突如其来的用力一握唤回了心神。   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宁帝迅速收回发散出二里地的思维,自我解围地轻咳两声,道:“除了眼睛,可还会有其他问题?”   严静思据实相告:“现下还不能确定,随着行针,淤血会慢慢扩散,也有可能会影响到另外的感官。不过,皇上无须担心,这也算是好事,有师父在,过程中无论出现什么状况,都是暂时的,最后定会痊愈。只是,我现下的情况,还是不要让我母亲和牧南知道的好。”   宁帝:“放心,有朕在,你尽管安心疗伤。”   严静思闻言微微闪神,哟嗬,怎么有种男友力溢出来的错觉?   “有皇上在,臣妾自然是放心的。”严静思顺势睁着瞎眼说了句瞎话,迅速转移话题,“京里现下的形势如何?就藩的诏令已下,他们也该有点动静了吧?”   “为时尚早。”宁帝牵着人在花园的青石小路上慢慢踱着,“就藩的日期定在年后三月,时间尚算富足,以他们素来的隐忍,现下还不会贸然行事。”   严静思沉吟片刻,如实谏言:“皇上掌控先机,运筹帷幄,最终定能平定乾坤。然而,世事难料,变数常存,尘埃为落定之前,还是步步谨慎为上。”   宁帝偏过头看了看神色淡然的严静思,问道:“皇后就不好奇,朕为何能掌控先机?”   严静思提了提嘴角,“臣妾心力浅,想不得那么多深奥的缘由,也无意事事看清来处。前情如何又如何,人活的,总还是当下,所图的,总还是日后。”   因为目不能视,严静思的眼睛虽睁着,视线却并无焦点,仔细打量,给人一种茫然的感觉。   宁帝将目光洒向青石小路的尽头,耳畔舌间品味着严静思的这番话,一时感慨良多。   他听得懂严静思的意思:往事不追,隐情不问。   她待他如此,亦是希望他也待她如此。   甚好。   宁帝顿悟,心绪随之轻快许多,想到新近批阅的奏折,道:“昨日严阁老上书请辞,朕给压下来了。”   严静思眉角微扬:动作够快的!看来是从徐家身上嗅到了危机感。   宁帝见她如此反应,之前的揣度得到证实,话音中染上一丝笑意,“果然是皇后从中点拨,难怪严阁老近来很是知情识趣。”   严阁老在朝会上力挺诸王就藩的举措,严静思也听说了,现下听宁帝这么说,也不由自主噙上了笑意,“祖父浸-淫-朝堂多年,平日里又甚好读史,勘破迷障不过早晚之事。”   “勘破归勘破,眼下的朝堂,可还离不了严阁老。”   严静思无奈摇了摇头,“估计是徐家这次变故让他萌生的退意,看来,皇上需加紧物色继任人选了。”   以往,严阁老荣退后,继任内阁首辅,当属徐彻徐尚书呼声最高,加之徐贵妃恩宠加持,似乎已成默认的定局。   然,正如严静思所说,世事难料,变数常存,如今的徐家,前有徐贵妃小产与宁帝关系疏离,后有越州一案徐彻身涉其中导致整个徐家为宁帝所不喜,真是应了那句话:屋漏偏逢连夜雨。   现下,别说是荣登首辅了,就是徐贵妃能否重获往昔恩宠,都成了笼罩在徐家头顶的浓雾。   “朕已有属意。”宁帝直言,“现今内阁中,除却严阁老,户部尚书林远和兵部尚书符崇岳,皆为父皇启用,尤其是林卿,父皇在位时,朕就常听到提及他,可堪大用。”   林远啊......   想到之前收到的泉州家书,其中数次提及此人。   身正,有手段,有眼界,更重要的是,心怀百姓。   但是呢,就是手抠、心抠,把银子当成眼珠子来疼。   和此人谈合作,贼累!   想想快要能跑马的国库,掌管大宁钱袋子的林尚书如此抠门,想来也是有情可原!   “只是眼下还不是更易内阁的时机。”宁帝长臂探出,从路边一人多高的新树上扯下一枚红叶,捏在之间把玩,“老叶归了根,新叶才好畅享阳光雨露。”   严静思浅笑不语,只是与宁帝掌心相扣的手稍稍用力握了一下。   宁帝这个时候赶来,又开诚布公说了这番话,无非是存了安定她心的意思,现下看来,效果达到了。   “林远刚从越州回来,灾情基本已经控制住,他在奏折中数次为你请功,说是这次赈灾能如此顺利,很大程度得益于你提出来的那两道对策,应当重赏。就是不知,皇后想要些什么?”   严静思闻之暗忖:想要银子啊,可是你有吗?!   哎,堂堂大宁皇帝,号称富有四海,实际上却是个国库、私库双双捉襟见肘的“负翁”,可叹!   宁帝偏过头看着一时沉默不语的皇后,瞬间心有灵犀一般读懂了她的心声。   心虚地移开目光,宁帝装作认真欣赏路边的那盆造型清奇的古柏盆栽,转念想到皇后这会儿根本目不能视,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臣妾力薄,偶能为皇上分忧,高兴还来不及,哪还能要什么赏赐。”严静思道:“越州能这么快安定下局面,还是要归功于林尚书和越州的各级官员们,皇上若是想赏赐臣妾,不如就赏给郭齐两家吧,若非有他们通力协助,臣妾的法子,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无需你让,郭齐两家本就在行赏之列。既然皇后一时想不到,那朕就替你做主了。”   听到宁帝这么说,严静思的大拇指在他的手指上迅速地摩挲了一下,心想:没有银子,把你的手让我玩一年也是可以的啊!   风势渐起,两人也走到了青石小路尽头的转角,算了算洛神医把脉的时辰,宁帝牵着严静思沿着来时路原路返回,东暖阁的门帘一打开,暖意扑面而来,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直到严静思做回软榻,宁帝方才松开手,自己在一旁的八仙桌旁坐下。   边品着茶,边环顾了一番暖阁内的布置,尤其是那两排新奇的铁质“热源”,宁帝想到自己加了四个炭炉依然冻手的御书房,幽幽叹道:“皇后这处,甚是得趣啊!”   ☆、第53章 意外进展   严静思面不改色,莞尔一笑,“皇上过誉,不过是些突发奇想的小玩意儿,登不得大台面。”   “皇后过谦,朕瞧着甚好。”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体验过皇后这边的温暖如春,宁帝瞬间觉得这间摆设简洁质朴的暖阁比自己的强上百倍。   “皇上来得巧,这地炉和铁暖片刚安装好,尚在试烧阶段。”严静思搬出早就想好的说辞,“臣妾思忖,皇上得要明年盛暑才会来皇庄,故而也没急着收拾主院那边,想着试烧这几日,待确定效果不错后,就将工艺图和熟手的工匠送回宫里去。没想到的是,皇上您现在过来了。”   宁帝挑了挑眉,对皇后这套符合逻辑又在情理之中的说辞持怀疑态度。   在判断真情假意这件事上,宁帝经历过一世糊涂,这辈子也尚在学习摸索阶段,但皇后严静思伤前伤后对他的态度转变,他却是能清楚分辨出来的。   分辨的依据,便是看他时的眼神。   之前的皇后,看他时眼里有期许,有幽怨,有眷恋,正因为如此,他才因为无法回应的心虚而愈发逃避。   然而,眼前的严静思,目光是坦荡如水的,澄澈明湛,却也没有一丝多余的温度,俨如彻悟后的智者,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企望,亦如此时的他。   这感觉该怎么形容呢?   宁帝品了品心头的滋味,略复杂,既有感同身受的欣慰,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严静思这会儿是看不到,否则察觉到宁帝的心思,只会两个词简练评价他:矫情!呵呵!   奈何她看不见,有人却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洛神医准时而来,眼前的门帘子一打开,就瞧见了坐在一旁盯着他徒弟一脸“险恶”心思的宁帝。   微微一愣,洛神医走上前来见礼。   “先生请起,此处无外人,不必如此多礼。”   宁帝对洛神医倒是始终敬重有加。   “礼不可废,应该的。”   洛神医却似乎不怎么领情。   宁帝也感觉出来了,这位杏林泰斗隐隐对自己带有情绪,之前他还不解,现下却是领悟了。越州皇庄相距千里,这老先生却不惜昼夜奔波,只为按时为皇后治疗头疾,可见对这个徒弟格外看重。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有时,人的际遇就是如此奇妙。   虽已了解皇后的病情,宁帝免不得还是又问了一遍,听得洛神医亲口讲述,心里方才真正踏实。   洛神医虽对宁帝心有微词,但客观上讲,宁帝勤于政务,推行仁政,体恤百姓,总体来说是个合格的皇帝,且男女之事,本就是宁帝和严静思之间的私事,徒弟不急,他这个做师父的何须添乱。   想法很客观,很淡定。   然而,行针过程中,看了眼坐在严静思身边,衣袖叠加下两个人握着的手,洛神医抿紧嘴角,眼神幽暗了两分。   相较于最开始,现下行针时的痛楚已经明显减轻,一个时辰下来,严静思还有继续维持坐姿的气力,只是依旧一身冷汗。幸而屋内有暖气,减少了染上风寒的几率。   “你且好好歇息,朕先借用你的书房处理些政务,傍晚再过来陪你用膳。”   宁帝施施然起身,同严静思交代一声后,与洛神医打过招呼,翩然离去。   待挽月、莺时等人替严静思擦拭完毕后,洛神医返回暖阁给严静思诊脉,见情况还算不错,脸色微微转霁。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洛神医坐回宁帝之前的位置,端起茶盏呷了口茶,看着精神恢复大半的徒弟,悠悠说道。   越想宁帝的举动,洛神医越觉得碍眼。   严静思轻撩眼皮,看向一见宁帝就自开排斥技能的师父,心头一暖,“您放心,我省得。”   洛神医轻哼一声,送了个白眼,“能始终如此才好。”   严静思弯了弯眉眼,表示将话听了进去。   在自己看来,师父的担心有些多余,但易地而处,宁帝的举动的确难免让人多想。   实际上,严静思还挺能理解宁帝的心态。   执子之手,只为偕老。   漫长的人生路,“真爱钟情”往往不及“可相扶持”来得踏实可靠,尤其是,对经历过背叛的人来说。   宁帝的“务实”,或许在一部分眼里看来有些功利、无情,但严静思却乐见于此。   谈情说爱,非她所长,宁帝若如往昔那般情痴,对象是别人,严静思头疼,对象换做自己......   严静思心肝颤了颤,一股恶寒从脚底冲上天灵盖。   还是不要了,想想就可怕。   严静思之前所说的也并非全然虚词,配院的地炉和暖气安装完毕后,内庄主院和外庄值房基本上是同时动工的,区别在于,人手调配上优先外庄值房。毕竟,谁也没想到,宁帝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杀过来。   宁帝霸占了多半天的书房后,蹭住的念头愈发坚定。   严静思总不好撵人,便遂了他的意。   帝后同房,自然没有分榻而眠的道理。   看着面带喜色张罗着铺床的挽月,严静思不由得叹了口气。   实在是不忍心戳破她幻想的泡泡啊......   然而,真相只有一个。   那就是,她和宁帝一整夜,盖着棉被纯睡觉!   呃,好吧,这种天雷撩不动地火的事儿,说出来好像也没什么只得骄傲的。   趁着下雪前土地还没有完全封冻,皇庄上下正忙着平整田地,尤其是西庄新开辟的药田,正紧锣密鼓地按照规划打畦分整,待来年秋天播种或移植草药。   碍于眼睛的缘故,严静思暂停召见各庄官校或庄头,每日由康保带着绀香到外庄听取汇情,若有需要请示她的,福生自会过来禀报。   因祸得福,严静思目不能视,反而日子过得愈发清闲自在。   只是......   “皇上,再有几日就是大朝会,您是不是该回宫了?”严静思听罢康保念完这一期的邸报,出声对一旁的宁帝道。   宁帝埋头批阅奏折,浅浅嗯了一声,“明日用过早膳后就动身。”   当日,御书房劝谏未果,陶臻陶御史磕破了额头被抬出了宫,依旧矢志不移,其后几乎日日偕同几位“志同道合”的言官对宁帝实施“围追堵截”,从御书房到东暖阁,不唠叨个把时辰决不罢休。   宁帝忍功卓著,索性将他们的唠叨声当做批奏折的背景音,直至接到左云的消息,方才“勃然大怒”,当众摔了两个福海后放在御案上的不那么贵的梅瓶,罢了每日的朝见,将政务扔给内阁后跑出来“散心”。   抛弃了宽仁的形象后,严静思发觉,宁帝骨子里的任性和狂恣飞速苏醒。   不知是喜是忧。   宁帝到皇庄的次日,福生就得了皇后娘娘的吩咐,抽调出大部分工匠前往宫中,日夜兼工,从皇上的乾宁宫开始,逐宫更新取暖设备。   此时,煤已经开始被使用,但大多应用在冶炼行业,由于开采和使用比木炭方便、节省人工,故而价钱相对比较低。   严静思算过,地炉和暖气普及到各宫后,仅仅银霜炭一项,一年下来最少也能节省上万两的开支。   长夜无事,严静思便闲聊似的讲些细账打发时间,宁帝却听得入神,恍惚间,生出一种寻常人家老夫老妻柴米油盐的感触。   帐幔内,光线昏沉,宁帝偏过头,只能看见皇后模糊的脸部轮廓,耳边,是她渐渐均匀轻弱的呼吸。   睡意上涌,宁帝紧绷的心神缓缓松弛下来,享受他难得没有噩梦侵扰的安眠。   待到身边轻鼾声起,严静思方才睁开眼睛,头轻轻偏向宁帝的方向。   宁帝的睡姿很端正,仰躺着,手臂放在身体两侧。   严静思做贼一样从被窝里探出手,伸进身边的被窝里,准确地摸上了宁帝的手。也不敢太造次,就这么虚虚地握着,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接着又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宁帝出现的时机实在太戳人软肋。没心没肺如严静思,在彻底失明的初始时刻,钢铁心也是脆化的。   这一手趁虚而入,宁帝做得非常到位。   “好好睡吧,噩梦总会散去,伤也总会痊愈,我们都会好起来......”严静思虚握着宁帝的手稍稍用了用力,似安慰他,更似安慰自己。   严静思自认非常有担当,摸了人家的小手,自然要有所表示。于是乎,送别早膳上,宁帝见到了今年零进贡的胭脂米粥。   不仅有粥喝,严静思还大方地一挥手,让保公公额外打包了三十斤胭脂米送进了宁帝的车驾。   宁帝看着严静思清丽豁然的眉眼,一时百感交集,将两人份的粥喝了个干干净净,磨着牙登上了返京的车驾。   洛神医看着笑得猖狂的徒弟,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   亏得之前还总担心她,现下看来,还真是自己自寻烦恼。   皇庄这边,严静思送瘟神似的送走了不速之客宁帝,身在法华寺的徐贵妃望穿秋水,终于盼到了来人。   “我知道,你心里恼我没有出手救你大哥。”成王踏夜而来,身上的寒气未散,解开遮挡身形的玄色斗篷,走到徐贵妃身侧坐下,一如既往温声道:“可是,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越州一案,皇上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应该也看得出来,他想的,无非是借着重处此案,给阻碍推行两法的人来个下马威。这种情况下,无论谁出面,都保不住你大哥一命,相反,还要被皇上注意到。”   “你不想被牵连,故而派人中途狙杀灭口?”徐贵妃精致的眉眼隐在烛光的阴影里,嗓音淡然无波,让人辨不出情绪。   “没想到,你竟然这般想我。”成王叹息一声,亲自倒了盏茶推到徐贵妃手边,“不管你相不相信,半路劫杀押解队伍的人,并不是我派去的。”   徐贵妃提了提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不是你,还能是谁?难道还能是我父亲派去的?”   “虎毒不食子。”成王叹息,坦然迎上徐贵妃的目光,“可是你不要忘了,徐府,并不止你大哥一个儿子......”   徐贵妃神色一凛,眼里强加压抑的愤恨和悲痛瞬间喷薄而出,“他们敢?!”   “他们又有何不敢?别忘了,你大哥那个所谓的私宅,可是你父亲亲自检举的!”成王指间捻着茶盏,语速温吞,却字字锋利如刃,“途中灭口这种心虚且下滥的手段,想来也就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庶兄弟能做得出来。你大哥的处境,回天乏术,想来你父亲是看破情形,方才做出断腕求生、弃车保帅的决定。其中艰难,自不会比你的少。”   徐贵妃一时无语,紧咬的下唇渐渐氤氲出血丝的腥甜。大哥的端行她再了解不过,诚如成王所说,徐家几个庶子是不成器,但她大哥这个嫡子也没那么让人看好,能爬上户部左侍郎的位置,全赖皇上对她的恩宠,以及父亲的提携。   然而,正因为如此,才养出了恣意骄纵、得意忘形的性子来。只是谁也没想到,他竟如此胆大包天,毫不顾忌地大肆贪墨赈灾粮。   贪得无厌,活该有此下场。   若非是唯一的亲兄长,是她在徐家除了父亲之外最稳定的靠山,徐贵妃也不会费尽心思为其周旋。   然,人死如灯灭,徐贵妃纵有再多不甘,再多猜疑,也不得不暂时吞进肚子里。失去了一座靠山,总不能再继续失去第二座。   “皇上突然提出诸王就藩,你现下有何打算?”徐贵妃敛下情绪,转到正题。   成王把玩着指间的茶盏,“此事我已与徐尚书商讨过,利弊各具,一时间也无法决断,你有何想法?”   “胶州虽远离京城,但相去也不算远。自从皇庄侵地案和越州一案后,朝中受皇上威慑,格局不甚明朗,与其苦守,还不如暂时抽身,一来可以避免引起皇上的疑心,二来,两法推行,尤其是均田法,伤及多数门阀豪强的利益,势必会引起他们强烈的不满,你到了封地,也方便动作。”   成王边听边颔首,“我也正有此想,但徐尚书顾虑的是,兵力远移,若他日起事,恐皇上调度及时,横生变数。”   徐贵妃唇线紧绷,沉吟片刻道:“为此事烦心的,可不止咱们。”   成王此来,为的正是此事。   “在后宫动手脚的人,你查得如何,可有进展?”   徐贵妃眸色一暗,摇了摇头,“此人隐藏极深,掌宫权在我手里时尚且追查不到蛛丝马迹,何况眼下......”   “你也不必太过烦虑,皇上现下疏远与你,一来是失子之痛未愈,害怕见到你伤心,二来嘛,徐家这件事朝野上下关注,他虽心有决断,却又不忍当面拂了你的请求,这才避而不见。稍加时日冲淡,他定然还会主动去见你。”   烛光摇曳间,映在徐贵妃脸上的光影时明时暗,犹如成王的这番话,让她辨不清是实情,还是安慰。   “后宫隐藏之人虽不能确定,但终归逃不过有皇子的那两位,就藩对王爷来说利弊各具,但对她们来说,却是弊大于利,左右要到年后才动身,这段时间内,不如静观其变,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也说不定。”   “我在宫中的眼线不甚充足,具体情况,还是要依靠你掌控。”成王倾身,给徐贵妃续了盏热茶,“你的身子尚需仔细调养,不宜过度悲伤、多虑,我已在光明殿为子通请了盏长明灯,日夜受香火供奉,你也看开些,逝者已矣,生者唯有代他更好地活下去。”   徐贵妃垂眸掩下眼底的酸楚,她这个兄长,虽有诸多不足,但自小对她格外维护,尤其是母亲离世后,偌大的徐家内院,兄妹二人俨如相依为命,在她心里,这个不甚成器的兄长比父亲还要值得信赖。现今乍然失去,岂是一时半刻能走出来的。   法华寺的防卫虽不如皇宫严密,但夜间巡视的武僧却不容小觑,更何况,因为徐贵妃不同寻常的身份,寺内特意加强了这处偏院的戒备。为以防万一,成王不敢多做停留,两人又说了近两盏茶的私话,便匆匆离去。   “娘娘,夜深了,还是歇了吧。”迎夏返回内堂,看了眼角落里桌案上的铜壶滴漏,出声劝道。   徐贵妃回过神,看着桌上空了的两只茶盏,眼神暗了暗,“是啊,夜深了......那就歇吧。”   为了那个势在必得的位子,她苦心孤诣绸缪至今,船至湖心,岂有回头的道理,无论如何,都要继续走下去。   内堂的烛光被熄灭,寝房的屏风外侧,值夜的望春守着炭炉打起了瞌睡。   迎夏将房内几个炭炉仔细查看了一番,放轻脚步退了出来,刚走出廊房,忽的听见一阵细微的响动,忙循声望去,竟看到一抹闪逝而过的身影。   紧紧捂住险些惊叫出声的嘴,迎夏深深看了眼已经什么也没有了的廊房房顶,放下微微颤抖的手,转身,回房。   “你这个臭小子,胆子也忒大了!若是这丫头喊出声惊动了徐贵妃,看你怎么提头去见指挥使大人!”   法华寺外的竹林中,身着玄色夜行衣的段昶一把扯下面巾,随手折了根竹条追着个身形矫健灵活的人狂抽。   “那丫头我盯了有阵子了,心里有了八成把握才在今天试探试探,您也看到了,结果正如我料想的那样啊——!”   啪的一声,竹条终于抽中目标,青年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炸毛低叫了一声,识时务地告饶:“师父,师父,我知道错了,您饶我这回吧!”   段昶存心要让他长记性,对青年的告饶声置若罔闻,啪啪啪连抽了十数下,方才罢手。   猴崽子身法见长进,追着抽了一圈,段昶气息不匀地站在原地,冲着恨不得离他八丈远的不省心徒弟招了招手,“滚过来!”   青年扯了扯肩膀、后腰、屁股上被抽开了花的夜行衣,抿了抿嘴角,腰一沉,竟真的翻着筋斗“滚”了过来。   段昶脑子一阵充血,双手又开始发痒,只恨刚才那根竹条扔得早。   伸手拧着猴崽子的耳朵,段昶贴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开启教训模式:“我再三耳提面命地警告你,谨慎!谨慎!谨慎!不是说耳朵都听到张茧子了吗,怎么还记不住?!龙鳞卫不容任何失误,这个规矩是不是非要到暗房里走一遭你才记得住?!这次是你命好,押正了,下次呢?你总不会次次都这么好运——”   青年许是被拧耳朵拧习惯了,耳廓被拧了一圈,也不见脸上有一丝痛意,耷拉着清秀的眉眼“乖顺地聆听”恩师的训诫,然而听到后面一句,脸上不高兴了,忙出声再次澄清道:“师父,我那不是押正,是经过观察后大胆求证!”   段昶训得正在状态,忽听得这番话,险些一口老血喷他一脸。   屡教不改,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你且自己回去向指挥使大人请罪,为师不能久离,待我回去再好好收拾你!”   段昶受命监视成王举动,今日他和另一名同僚随着成王来到法华寺,竟然发现他家猴崽子也在,并且让他亲眼目睹了那心惊肉跳的一幕。   现下抽了顿竹条,胸口也不那么堵得慌了,段昶不忘职责,蒙上遮脸的布巾翩然而去。   梁铎目送师父的身影隐匿于暗色中,逃过一劫般松了口气,披着这身被抽得片儿片儿的夜行衣动作矫捷地返回了法华寺的客院。   “喂,你小子也忒不仗义了,怎的不提醒我一声我师父来了!”梁铎猴子一般蹿上梁顶,狠狠瞪了眼悠哉趴在梁上的搭档。   符元昊眼皮一撩,看了眼这人身上已经不知道被抽花了几套的夜行衣,淡淡道:“我知道来人里有段百户,想出声提醒的时候已经晚了,谁让你动作太快呢。”   梁铎咧了咧嘴,娘的,一时竟无法反驳。   “这里我守着,你回去向指挥使大人禀报新情况吧!”梁铎踢了踢符元昊,说道。   “情况是你发现的,具体情形你最了解,你去禀报。”符元昊似乎感受不到小腿上的外力作用似的,纹丝不动地保持原状,依旧语气淡淡地回道。   梁铎苦着脸想了想,认命地点了点头,忽扇着凌乱的夜行衣蹿下房梁,直奔皇宫而去。   三个时辰后,天色将明,龙鳞卫指挥使孟斌领着已经换回公服的梁铎候在乾宁宫东暖阁外,等候面圣。   “大人,您说我师父回来会怎么收拾我啊?”梁铎压低声音哀哀道:“我这回真的是确定了之后才出手的,绝对没有鲁莽!您行行好,在我师父面前帮小的求求情,可好?”   孟斌无奈地摇了摇头,梁铎这小子,在同辈里算是翘楚,心思灵活,功夫扎实,就是性子过于跳脱,亏得段昶盯得紧,否则指不定要捅出什么篓子!   “看在你这次立功的份上,我会和你师父说一声,但具体如何,还是要看他。你也知道,龙鳞卫的规矩,师父管教徒弟,旁人是不能插手的。”   “谢大人!”梁铎周了皱脸,认命地叹了口气。看来,往后一个月,甭想再吃到师娘亲手包的饺子了。   两人在外面候了不到一刻钟,就被传召进去。   听完梁铎的汇报,宁帝因为这个意外的进展有片刻的晃神。没想到,徐贵妃身边竟还有这样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做得好,这个宫女,以后就交给你了,妥善安排,日后可能会起大作用。”宁帝挥挥手,很是慷慨地赏赐了梁铎百两白银。   梁铎退下后,宁帝一边在康保的服侍下穿好朝服,一边对孟斌道:“将这件事飞鸽传书告知皇后知晓。”   孟斌应声退下,心里对皇后娘娘的敬畏又加重了一分。   京畿,皇庄。   失明七天后,严静思今早醒来,忽然朦朦胧胧感受到了光线,雀跃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早膳后见到来行针的洛神医。   “从脉象来看,的确是好转的迹象。”洛神医捋着胡子释怀地笑了起来,“上天也是垂怜你,除了暂时失明,并未出现其它状况,再行几次针,眼睛就会大好了。”   严静思松了口气,最近两次针灸,疼痛感越来越轻,想来是淤血已经被吸收大半。   亏得有洛神医在,否则,这个大隐患,自己说不定要背负到何年何月。   “师父,京城的医馆已经开始看诊了,冬至我要回京一趟,您不如与我同行,顺道去看看如何?医馆的药房药材还算齐全充足,您正好可以试试另外几种药材的处理方法。”   洛神医赶回皇庄时,在行针前,严静思就将麻黄等另几种药材的处理方法交给了他,另附有两种伤药的配方,只等经过洛神医的手验证药效后,就可以正式面世。   在皇庄这段时日,洛神医闲来无事,先将两种伤药配制出来,初步试验后,又根据自己的经验反复调整了配方,近日才最终完成,严静思听过后叹服不已。   抛砖引玉。   洛神医不愧神医之名。   这两张伤药药方关系重大,严静思片刻未耽搁,当日就让左云飞鸽传书递给了宁帝。不用想,不久之后承接量产这两种伤药的必定是自家的医馆。   有了这单生意,当日对洛神医的承诺,就不会失信。   大宁的药材市场,的确是该整治整治了。   行针过后,严静思气力损耗近半,稍稍歇息后去洗了个澡,刚穿戴整齐,忽听得槐夏的声音禀报道:“娘娘,太夫人和小侯爷来了!”   ☆、第54章 意外来信   严静思暗道不妙,但人已经来了,只能硬着头皮见面。   所幸的是,眼睛开始好转,否则真不知道要如何交代。   郭氏心思缜密,对严静思这个女儿又是十二分的上心,这不,一打照面就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这是怎么回事?”郭氏沉着脸,侯府太夫人的威严顿时释放出来,侍立在一旁的挽月和莺时垂着头,噤若寒蝉。   严静思见状连忙为无辜遭受池鱼之殃的丫头们解围,“娘,您别动气,先听我说......”   一刻钟后。   郭氏的脸色稍稍好转,但也只是好了那么一点点而已,“之前见面,怎的从没听你提过头疼的毛病?连我你也要瞒着?!”   严静思苦哈哈赔笑,“我这不是怕您跟着干着急嘛,那时也不是很严重,我寻思着或许过些时日便好了。”   郭氏狠狠瞪了她一眼,“得亏是遇上了洛神医,否则,这病根若是落下了,年头越久,越是折磨人!日后有什么不适,旁人不好说,也要让我知道,我是你娘,为你担心是应该的。”   “好,我记住了。”严静思察觉到自进门后始终没有言语的小侯爷弟弟,及时表态道:“我保证,以后再碰上什么为难的事,一定据实告知娘和阿南你,这次就原谅我,如何?”   严牧南看着家姐不如往昔灵动璀璨的双眼,小小的胸口堵了堵,沉吟片刻后方才勉强地嗯了一声。   都是因为自己太弱了,母亲和姐姐才会如此辛苦......   严小侯爷默默开启自我反省模式。   “洛神医可说过,你的眼睛何时能大好?”郭氏坐到严静思身侧,握着她的手近处细细打量她的眉眼,眼角眉梢尽是疼惜和不舍。   严静思现下只能感受到些许微弱的光线,然而,虽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郭氏,却并不妨碍她透过语气在脑海中描绘郭氏的神情。   “师父他老人家说了,这是好征兆,再行几次针,不仅眼睛能大好,头疾的毛病也能痊愈。”   “老天保佑!”郭氏长舒一口气,“这次一定要好好谢谢洛神医。”   “师父他老人家对旁的都不在意,唯痴迷医术,早先和您商量开设医馆,一部分也是因为他老人家。我和师父之前说好了,稍后的冬至节,他随我一同回京,您就安排他老人家住在医馆便是,一来住得自在,二来又进出药房方便。”   听到洛神医要一同进京,郭氏很是高兴,忙不迭应下,“我回去就让人将医馆后院再好好拾掇拾掇,装上地炉和暖气!洛神医孤身一人,你是他唯一的弟子,我寻思着,你同他说说,日后年节就进京与咱们一起过吧,不然冷清得很。”   严静思也有此意,“现下医馆建成,我想师父应该会多到京城走动。我身在宫中,不能尽孝于前,日后还得靠阿南代劳了!”   严静思冲着严牧南的方向招了招手,待人走到近前后探出手,立刻被一双微凉的小手握住,稚嫩的嗓音偏偏带着老成的语气在耳边响起:“姐姐放心,我定会加倍敬重洛神医!”   严静思捏了捏他尚且软糯的手指头,弯起眉眼,“好,那姐姐就放心了。”   屋内暖和,郭氏母子俩一路赶来,身体里的寒气渐渐散去,不由得觉着有些热,严静思让挽月和莺时带着两人去换了身衣裳。   郭氏先一步回来,严静思让挽月先行退下,道:“娘,您并不是一时兴起才过来的吧?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郭氏坐到严静思身侧,从衣襟内掏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书信,正色道:“这封信是三日前的夜里,有人送到府里来的,再三嘱咐一定要亲手送到你手里。来人不肯泄露身份,我也无从决断,只得跑这一趟。”   郭氏叹了口气,“也亏得跑了这一趟。”   当着严静思的面,郭氏将信封拆开,看清里面的东西,不由得咦了一声,意外道:“这信封里,怎的只有一张白纸?”   郭氏反复仔细查看,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不可能啊,这信我一直贴身放着,也从来没打开过......”   “娘,您先别着急,我想,这信应该没问题,只是咱们不会看。”严静思相信郭氏的谨慎,对方踏夜送信,要么是为了试探什么,要么就是这信有门道。   “且请师父他老人家过来看看再说。”   外间候着的挽月得令前去请洛神医,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后,洛神医赶了过来。   “师父,这信上可是有讲究?”严静思问道。   洛神医放下空白如也的信纸,让挽月备来纸笔,刷刷刷写了副方子,“按照上面的用量配好后,大水猛火煎煮半个时辰,放到外面晾凉后盛到铜盆里端过来。”   挽月应下,片刻不敢耽搁地出去照办。   “没耽误您制药吧?”严静思问道。每日行针之外的时间,洛神医大多在偏苑的药庐炮制药材。   “有人看着,不妨事。”洛神医看了看一旁的郭氏和严牧南,主动开口道:“上次进京行程仓促,也没来得及到侯府拜访,今日难得一见,不如让老夫为你们探个平安脉如何?”   郭氏没想到洛神医竟会主动开口,忙不迭道谢。   “有劳先生!”严牧南走近郭氏身侧,拱手郑重行礼,说道。   洛神医拂须朗笑,“小侯爷不必如此多礼。”   严牧南绷着小脸正色回道:“先生是家姐的恩师,自然也是牧南的长辈,当受此礼。”   严静思忍俊不禁,“师父,您就别和他见外了。”   洛神医也不矫情,坦然受了严牧南的礼,开始给这娘俩诊脉。   严静思身体微微前倾,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本虚搭在桌边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桌沿。因为眼睛看不清楚,于静默中对呼吸的感知越发敏锐。   即便是得知自己可能会失明、失聪的那一刻,严静思也觉得不比现在难熬。   这就好比考试,陪考的永远比坐在考场里考试的更紧张。   “师父,我娘和阿南的身体如何?”察觉到洛神医收手长舒气息,严静思亟不可待地问道。   洛神医端起挽月送上来的茶,悠悠呷了一口,方才笑着回道:“放心,哪个都比你的身体强。”   一句话,一颗定心丸。   严静思身体靠回椅背,眼角眉梢染上释然的笑意。   虽无大碍,但还是有些问题需要注意,比如严牧南的身体底子有些虚弱,需要长时间食补温养,而郭氏因为经年郁结于心,导致失眠乏力、心绪不宁等症状,也是需要长时间药食调理的。   幸而,这些症状都是洛神医较为擅长的,当即开了方子,又仔细叮嘱了日常饮食作息需要注意的地方,方才饮罢一盏茶,先行离去。   严静思知道,他是想回避那封“有讲究”的信,故而未多加挽留。   挽月亲自将已经晾凉的药水端了进来,郭氏见状,拉着严牧南起身,眼含怜惜不舍地看着严静思,道:“我知你身不由己,有些事不得不牵扯其中,但若是碰上难事,家里能帮得上的,你切不可自己独撑,也让我这个做娘亲的觉得自己还有些用......”   察觉到郭氏话音里隐隐的轻颤,严静思眼底的酸楚氤氲而上,暗自咬紧下唇压抑了下去,笑着回道:“娘,您放心,女儿再也不会委屈自己了。以后啊,要麻烦您的时候还多着呢,您不嫌我烦,我就要偷着乐了!”   郭氏知她故意打趣自己,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带着严牧南到偏院去歇息。   暖阁内恢复静寂,左云康保应声出现,遵照严静思的意思,将那张空白的信纸放进了铜盆中。   数息之间,被无色药汁浸泡的空白纸上渐渐浮现出几行娟秀的簪花小楷。   十八。   永州府。   乾武二十七年。   乾武四十一年。   景安四年。   五十三。   康保一一将纸上的几行字读给皇后娘娘听。   一个地名,两个数字,三个年份。   看似跳脱,让人摸不到头脑,但看在左云和康保眼里,却是转念间就如网一般连在了一起。   “娘娘,写这封信的人,应该是在提醒您,郑太妃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冯贵之间,关系非同一般。”左云说道:“十八,是康王在皇子中的排行;永州府,正是郑太妃和冯贵的故乡;乾武二十七年,冯贵入宫;乾武四十一年,郑太妃入宫;景安四年,也就是今年,冯贵正好年满五十三。”   “看来,是有人先咱们一步,知晓这两人的关系。”严静思单手手肘抵在椅子扶手上,手指轻轻按压太阳穴,反复推测这封信可能出自何人之手。   是成王从中布局,意在将郑太妃一党推至幕前,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亦或是......周太妃所为?!   严静思精神一振,问左云道:“成王那边,之前不是送来消息,说是有个意外的暗线可以利用?”   左云:“是。而且还是徐贵妃近前的大宫女,名唤迎夏。”   “好,你即刻和负责这条线的龙鳞卫联系,让他核实一下,郑太妃和冯贵的底细,徐贵妃与成王到底知道多少。”严静思顿了顿,补充道:“该怎么问,能把握好吧?”   左云抽了抽嘴角,据实回道:“娘娘放心,龙鳞卫日常训练,除了身*夫,还有刑讯侦查等。”   严静思歉意一笑,“是本宫眼界狭隘了,此事从急,切不可耽搁。”   “诺。”左云应下,转身退了出去。   “娘娘,永州府那边刚传回消息,冯公公的事有了些进展。”康保蹲在一旁,就着挽月端过来的干净铜盆将书信就着煤油烧了个干净,“冯公公在入宫前,是永州陈家的长工,因为与主家小姐私通,被主家私自宫刑后赶出了府,后机缘巧合,方才入了宫。”   严静思心念一动,“与冯贵私通的那位主家小姐,该不会是郑太妃的母亲吧?”   康保轻咳了一声,“娘娘睿智。”   严静思:“......”   好一出无巧不成书!   “但是,在永州府暗查的人发现,郑太妃的户牒,疑似曾被改动过。”   严静思挑了挑眉,颇为意外,“改动?”   康保实事求是,“是从一个老主簿的口中打探到的,但并非经他手办的,具体如何,还需要进一步探查。”   “好,这条线务必紧追下去。”严静思有预感,或许,这将是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   “你们有任何进展,切记,及时通报宫中。另外,在外行走办事,手头不能太紧,能用银子解决的就无须走弯路,你拿着我的对牌,有需要银子的地方,尽管从账上支取。”   “诺。”康保忙应下,无声地用力眨了眨眼睛,须臾,出言规劝道:“您的眼睛刚见气色,还是多休息为上,庄内事务有福生公公及几位官校盯着,外间要查探的事有奴才和左千户等人,您且放宽心便是。”   严静思笑,“你们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这些日子因为我的病没少让你们跟着忧心,现下痊愈在即,母亲和阿南刚好也在,你就先着手准备着,过几日待我眼睛再好些,也差不多是小雪了,咱们在庄内摆场流水席,大家伙儿都跟着乐呵乐呵!”   康保眉间涌上喜色,“前几日还听东庄的钱官校炫耀,说是今年的暖棚按着您的法子修整后,青叶小菜长得特别好。”   严静思自然是知晓的,因为她的饭桌上,鲜嫩的青菜就没断过。   “左右东庄今年新建了十几个暖棚,青菜多得很,咱们的流水席,就涮暖锅,你和钱官校打好招呼,除了青菜,再多准备些羊肉,忙了一年,权当是我提前犒劳大家了。”严静思手一挥,豪爽之气大杀四方。   这流水宴,至少要席开百桌,想想比肉还精贵的青菜,还有管到饱的羊肉,保公公脸上的喜色顿时崩裂,苦哈哈皱着一张脸,感觉心都在淌血。   摊上个太大方的主子,烦恼也是不少啊。   ☆、第55章 太□□   景安四年,农历十月二十,依然是个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日子。   随着头疾的好转,加之郭氏和严牧南的陪伴照顾,严静思心情愉悦,眼睛恢复的速度很快。   就在皇庄上下掐着手指头算着距离小雪流水席的日子时,一辆打从西北而来的马车星辰赶路,终于风尘仆仆抵达了皇庄的大门口。   看着磅礴威严的叠式门楼,娄元恒心中愈发惴惴不安,走近先一步下车的严三老爷道:“严东家,咱们这样来,是不是太过唐突了?我......”   严三老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眼下也没旁的法子了,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吧!”   娄暄跟在父亲身后,同样仰望着门楼,不同于其父的惴惴,他的眼底是破釜沉舟的决然与坚定。   拜帖由严三老爷的近身随从在两日前送上,严静思这会儿听到回事太监的通传,直接吩咐将人请到前院的议事厅。   “三族公带了客人来,待谈完正事,我将他们安顿在外庄,届时你再去拜见,如何?”严静思对同在书房内练字的严牧南说道。   严牧南放下手中的笔,巴掌大的素净小脸一贯严谨自持,“正事要紧,只是姐姐你眼睛刚刚复明,还是不要太过劳累的好。”   严静思看着严牧南的脸,还有那万年挺得倍儿直的腰背,忽的生出想要挠头的冲动。才六岁的孩子,就给养出了老干部的画风,不知是喜是忧啊......   “好,我会尽快回来。”严静思将莺时留下,带着挽月和康保前往议事厅。   两相见面,一番礼数自不必说,落座后,严静思已将下座的三人仔细打量了一遍。诚如母亲郭氏所形容,这位严家三门的当家人,果真胸有山壑、内藏锦绣,从一双眼睛中就可窥见。另外的娄家父子也很有看头,尤其是这位娄大少,眼神很不错。   “本想着年后去信,请三族公您走一趟京城,顺便带着牧清兄弟俩,好与阿南好好聚上一聚,没想到日前突然就收到了您的帖子。”   严三老爷笑着掩饰心头的一丝诧异,道:“事出紧急,还请娘娘见谅。”   严静思摆了摆手,“自家人,说什么见谅不见谅的,我还巴不得您经常多走动走动。只是,这次来得这般匆忙,到底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严三老爷与娄元恒相视一眼后,坦言道:“娘娘,我与娄东家此行,是代表太原府十大钱庄而来,请娘娘施以援手,助我等渡过难关!”   说罢,三人起身便要行跪礼。   严静思心头一跳,忙起身拦下,“在我这里,没恁多礼数,有事好好说便是。”   待人再次落座,严静思问道:“且与我细细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也怪诞,四个多月前,府城里新开了家叫做‘广顺’的钱庄,东家是山西有名的大族孔家的家主孔行,另有山西、河南几个颇有名望的大族入股。这些年来,在太原府开办钱庄的外来人不在少数,本来我们也没甚在意,但是,广顺钱庄开业后不到半个月,就罔顾行规私自提高存银利息、降低贷银的利息,抢了市面上不少的生意,我们出面协商数次,均没什么效果,只得随他。”   严静思听严三老爷说到此处,忍不住开始蹙眉。太原府十大钱庄以诚信著称,一旦契书达成,期间不可更改利息。且,维系契约精神的仅仅是借贷双方的信用,没有实物抵押作为保障。   只是利息战,凭着十大钱庄的家底,严静思相信,并不足以动摇他们的优势,之所以出现眼下的局面,不用猜,定然是有人从贷款人一方做了手脚,导致十大钱庄出现了数额巨大的“坏账”,然后趁着流动资金不足的情况下煽-动储户,引发挤兑。太原府十大钱庄早已形成合作利益体,不用多,只要三家发生挤兑风潮,另外几家在资金不足的情况下很快就会被牵连其中,后果不堪设想。   当初考虑引十大钱庄入股泉州船厂的时候,严静思就曾考虑过,是否要建议严三老爷考虑调整仅参考贷主信用和现有经济状况订立借贷契约的传统模式。只是,传统之所以被称为传统,就在于经历漫长岁月累筑而成的思维壁极为坚固强韧,外力很难打破。她严静思不过是个仰赖后世成果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异类”,想要朝夕改变一个行业的经营模式,只会引起行内人士的反感。   当然,难做,不代表她会不做。只是,正挠头的时候,就出现了这个喜忧参半的时机。   严静思心中苦笑,没什么比危机更能促使人反省既有模式的漏洞了,但同时,代价也是巨大的。   果然,严三老爷接下来的话一一印证了严静思的推测。   而且,情况比她料想的还要糟糕,截至目前,十大钱庄之中,已经有半数发生了挤兑风潮。   十大钱庄手里,盘活着大宁七成的民间财富,一旦崩溃,其后果不会逊于战乱。   严静思心神一颤,看向严三老爷和娄家父子时,心里不禁浮上一丝惭愧。能够聚起如此能量狙击十大钱庄,又岂是寥寥几个地方大族能做到的?始作俑者的最终目标,定然是奔着宁帝而来。十大钱庄,不过是遭受了池鱼之殃。   现下,摆在面前亟需解决的,便是挤兑风潮。   严静思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看来,泉州船厂不得不提前上马了。不仅如此,新稻的消息也必须尽快广而告之,借以让郭齐两家在短期内迅速恢复财力。   “这件事,我定会协助到底,你们尽管放心。”严静思起身,吩咐康保和挽月准备,她要即刻动身回宫,然后看向严三老爷他们,正色问道:“三族公,娄东家,按最糟糕的情形估算,你们还能撑多久?”   “最多一个月。”就在严三老爷和娄东家犹豫的时候,娄暄毫不犹豫回答道。   严静思看向他,毫不掩饰眼里的赞赏。看来,这位娄大少工作做得很到位。   “好,半个月为限,我会将第一批现银送到你们手里。”严静思郑重承诺,随之补充道:“我得先行一步,回宫向皇上禀明此事,稍后你们返程,我会派两个护卫随行,你们有何事尽管告知他们转达便是。”   严三老爷三人拱手施礼,“谢娘娘援手之恩,吾等必结草衔环以报!”   严静思摆了摆手,片刻不耽搁地出了议事厅,将三人交给挽月安置。   “什么?快马急行回京!”得知严静思已经离开皇庄的消息,洛神医双眸圆瞪,眼珠子恨不得脱眶而出砸挽月一脸。   “你们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形吗?啊?!”洛神医眼睛喷火,“这才刚好,就开始折腾,是紧怕自己好得太彻底,是吗?!”   挽月本就为拦不住主子而懊恼,现下被洛神医一顿狂喷,心里更是难过,简直要哭出来了。   没想到,向来维护严静思的严牧南却在此时开口道:“先生息怒,姐姐这么做,定不是一时鲁莽,必然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缘由。姐姐她......有自己必须要担负的责任,我们也无法帮的上忙......”   洛神医眼神微动,狂野生长的怒气渐渐捋顺,重重地叹了口气,对低着头的挽月和声道:“帮我备车,明日动身去京城。”   挽月忙不迭应下,迅速下去准备。   皇后娘娘这次是微服回宫,身边只有康保和左云随行,作为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她必须要留在庄内。   现下洛神医去京城,她也能放心许多。   本就为严静思心疼不已的郭氏和严牧南闻之,自然是要与洛神医同行。   另一边,严三老爷和娄家父子与吕青两人见面后,两相商量,在见过郭氏和严牧南后,未多停留,当日也踏上了归途。   “娘娘,还是先歇一会儿吧!”康保看着身披玄色大氅,整个人包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皇后娘娘,不忍心地出声劝道。   这次出来,他们一人三骑互换,简直是在于时间赛跑。   这九匹马,由蒙兀马与河曲马杂交改良而成,皇庄马场的田官校耗时七年,费尽心血,如今也才成功养大了十一匹而已,现下却被严静思一张嘴就抢走了九匹。   什么?皇后娘娘可以再带回来?   呵呵,这样的马进了京城,无异于肉包子那啥,有去无回!   皇庄农场内,田官校蹲在马圈边上翻过来覆过去地数着仅剩下的两匹宝贝马,用力狠吸了两口旱烟。   回不来就回不来了,接着杂交小马驹!   严静思捂着口鼻连打了声喷嚏,微哑着声音拒绝,“不用,接着赶路,争取赶在明日傍晚城门关闭前入京。”   康保与左云相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继续赶路。   京城,皇宫,御书房。   听罢内阁和六部臣工的奏报,宁帝将林远和符崇岳留了下来,将严静思传给他的消息告知于二人。   林远听罢神色大变,“皇上,太原府十大钱庄绝不能有闪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林远想到的是内乱,而符崇岳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边境防线。不用说别的州府,只要太原府所在的山西一处乱起来,北面的鞑靼和东西突厥就会如闻到血腥味的狼一般摸上门来,届时,内忧外患,不知多少无辜百姓要被卷入灾难之中。   宁帝将手边的折子递给两人,道:“朕一接到消息,就让内库盘点了现银,加之皇庄今秋的子粒银,一并装箱封存,已经由人押送上路了。现下是想与两位卿家商议接下来的安排。你们有何想法?”   林远沉吟片刻,道:“臣粗略估算了一下,比照刚刚送出去的私库现银,国库可暂时挪用同等数额作为第二批应急银,但三个月之内,这笔银两必须要补回。”   宁帝当即批准。   “西北各卫,尤其是在山西北线的诸卫所,臣会一一督促加强戒备,京畿两营十三卫,恰好每年这个时候操练,臣会亲自前往,定保京城安全无虞!”   “有符卿家这句话,朕就可以与皇后全心处理后续事宜了。”   林远惊讶道:“皇后娘娘要回宫?”   宁帝本来稍有霁色的脸立刻又阴了回去,沉声道:“朕刚得到的消息,皇后今夜便能回宫。”   今夜?!   林远与符崇岳面面相觑,一时百感交集。   此事干系重大,皇上定不会拖延,第一批应急银昨日封箱上路,那么,极有可能,皇上是昨日或者是前日得到的消息,而皇后今晚就能回来,如何赶路,可想而知。   况且,皇后娘娘的病情,林远是知道的。从越州回来后,他一直在找机会拜见,宁帝被他纠缠得没办法,只得将严静思的病情如实告知。   故而,相较于符崇岳,林远心中的感喟更加复杂、激烈。   林远和符崇岳两人退下后,宁帝盯着眼前的奏折微微出神,片刻后回过神,对福海道:“传孟斌。”   ☆、第56章 自食恶果   一路紧赶慢赶,严静思一行终于在城门关闭前进了京城。为了不引起人注意,余下的六匹马被左云寄养在了京郊的驿馆。   “娘娘,咱们是直接回宫吗?”康保问道。天色虽然暗了下来,但广安街两侧店铺林立、往来行人络绎,三人走在街上,不说形容气度,但是手里牵着的马就很难让人不关注。   严静思本想着,有左云在,定有方法不露行踪地混进宫里。但是,这次回来,显然不会马上离京,宫中人多眼杂,发生意外的几率实在太大,不如稳妥一点。   “不,咱们先在定远侯府落脚,左云,你即刻回宫,请皇上今夜过侯府一叙。”   “诺。”左云应下,一抬眼的瞬间,就注意到皇后娘娘脸上的疲倦在灯火映照下愈发明显,“为谨慎计,皇上怕要漏夜而来,娘娘您尽可小憩两个时辰,误不了会面。”   严静思点头,目送左云的身影隐于人群之中,转身带着康保直奔定远侯府。   定远侯府开府后不久,郭氏就命人打造了四块三寸见方的玉牌,执此玉牌者,无需通报,可直接放行。   除却郭氏和严牧南手里的两块,另外两块则被送给了严静思和泉州的郭老太爷。   侯府大管家严庆听到门房来人禀报,说是有个年轻的女子出示玉牌进了府,就猜到了是谁,忙放下手头上忙着的事,疾行赶了过去。   严庆此人,严静思欣赏已久。他还是严府二管家时,就对母亲暗中照拂,侯府开府后,更是协助母亲撑起了侯府的内外产业。   郭氏信任的人,严静思自然也是放心的。   “娘娘,您尽管放心在这处歇息,进出伺候的丫头都是信得过的,断不会出纰漏。”严庆见皇后娘娘满脸倦怠之意,忙吩咐下人们伺候着早些歇息。   皇上漏夜前来,自然不会惊动侯府里的人,但保险起见,严静思还是与严庆打了声招呼。   交代完毕,严静思抵抗住了泡个热水澡的冲动,草草洗漱后就将自己塞进了被窝里。马不停蹄地赶路,她现在只觉得浑身的骨头一戳就能散架,洗过热水澡,疲乏反噬,别说两个时辰,就算十个时辰,恐怕也能被她睡过去。   然而,严静思还是高估了她现在的这副身体。脑袋一沾到枕头,意识就迅速抽离,与其说是睡过去,还不如说是昏过去更确切。   宁帝坐在床榻边,看着自从自己进房就没有动过的严静思,再一次将手指探到她的鼻端。温热的鼻息扑在手指的皮肤上,比上次同塌而眠时粗重了许多,这是过度劳累所致。   “皇上,奴才知道您不忍心,但时候不早了,再等下去,怕是天就要亮了。”福海站在床帐外,看了眼漏刻,犹豫再三后提醒道。   康保随侍在一旁,也出声道:“皇后娘娘早就交代过,若您来了她还未醒,就要唤她。”   宁帝叹了口气,隔着被子抚上严静思的肩膀,稍稍用力推了两下,轻声唤道:“皇后,该醒了!”   严静思睡得正酣,忽然被干扰,蓦地一股肝火窜上了头顶,抬手一挥——   扑通!   重物跌落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扩大数倍,钻进了严静思的耳朵。   不妙啊!   严静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半趴在床沿上看着坐在上一脸震惊与难以置信的宁帝,简直想要拿自己的脑袋磕床板。   作孽啊,这无法治疗的起床气!   不过,一扒拉就倒,这宁帝的身子,也太虚了吧......   有人喝断片儿,有人睡断片儿。   严静思明显属于后者,且一断片儿就控制不住面部表情,心里想什么妥妥都写得清楚。   于是,宁帝在身体遭受伤害后,精神接着遭受到了亿万点暴击,脸黑黑了。   福海和康保站在床帐外,里面的情形看不大清楚,听到声音时吓了一大跳,相视一眼后急忙同时出声问道:“皇上,您没事吧?”   宁帝咬牙从地上起身挪回床榻上,幽幽看着坐在被褥上冲他干巴巴笑着的严静思,沉声道:“没事,你们先退下吧,朕与皇后就这么说会儿话。”   福海和康保应下,怀揣着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退出了内室。   “房内虽暖,皇后还是盖好被子吧,免得受寒。”宁帝扯了扯锦被,开口道。   表情虽僵,但语气明显温软。   严静思身体力行,将自己速度地塞回了被窝,并及时转移宁帝的注意力,“皇上,应急银准备得如何了?”   宁帝伸手将严静思身侧的被角掖了掖,道:“你且放心,第一批应急银,按照你信中所说的数额,已经在昨日送出去了,由龙鳞卫和禁军亲自护送,断不会误时。”   见严静思放松地舒了口气,宁帝并未立刻收回抚弄着被角的手,继续道:“朕还让林远从国库中拨出了一笔钱作为第二批应急银,但是,这笔钱,得在三个月内补回来......”   严静思一听,心里的大石回落了一大截,有国库的这笔钱周转,压力顿时轻了不少。   “如此一来,咱们就有至少五个月的时间来解决十大钱庄的危机。就是不知道,皇上可有具体对策?”   “大致轮廓是有,但朕还是想先听听皇后的打算。”   严静思坦言,“臣妾能做的,只是尽可能筹措银钱,帮助十大钱庄能顺利度过挤兑风波,然后借助新岛和泉州船厂,最大程度笼络、稳定各地的巨贾和世族,起码,要保东南到东部沿海一带不能乱。”   见宁帝神色深沉,严静思笑了笑,宽慰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次山西、河南的几个大族愿意出手,也不过是利益驱使罢了,只要抛出更大的利益,让他们调转矛头的可能都有!”   宁帝轻提嘴角,唇边噙上一抹阴鸷的冷笑,“何须他们调转矛头,朕会让他们明白,什么叫自食恶果。”   ☆、第57章 赶鸭上架   严静思挑了挑眉,“皇上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宁帝摇了摇头,“何必费那般心思,朕已经命人拟好了诏令,均田令提前在晋豫两地全面推行。诏令明日便会发布,最迟三日,钦差和御史们就会分明暗两线奔赴两地,朕倒是想看看,他们背后的主子要如何保住他们!”   严静思眉心微蹙,宁帝这招釜底抽薪,效果自不必说,只是......   “均田令全面推行,势必要引起豪强世族的不满,太原府如今又是这种境况,万一有人从中挑唆,后果恐怕不妙啊。”   宁帝唇边扯出一抹冷笑,“朕倒是担心他们不乱。”   “皇上想趁机削了豪强世族们豢养护院的规矩?”严静思脑中闪过念头,脱口问道。   大宁立国之初,为稳定帝国内部局面,前朝不少遗习都保留了下来,其中就包括了豪强世族以护院为名豢养家兵,尤其是山西境内,因毗邻北境边陲,为安抚当地豪强,朝廷默许当地世族豢养的家兵数略超规定。   不得不说,在初期,这种政策对山西的稳定起到了一定了作用,但随着大宁王朝的稳步发展,土地兼并日益严重,豪强世族们手里的家兵就成了极大的隐患,单单去年一年,上报到刑部的山西大族群斗的案件就有数十起。   大族之间尚且倾轧如此,手无寸铁的百姓又会如何?   宁帝之所以态度强硬地强势推行青苗、均田两法,就是为了打压当下的土地兼并之风,家兵作为豪强世族们手里的利刃,宁帝自然要先将其卸除。   太原府这一折腾,正好给他提供了时机。   宁帝颔首,证实了严静思的猜测。   “你尽管放心,朕已经布置妥当,会尽可能将态势压制在萌芽阶段。”宁帝见严静思躺在床上默默无语盯着床顶,宽慰道。   严静思无声叹了口气,“但愿一切都能顺利进行。”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以前从书中读到时并无多大感触,可自从经历了皇庄侵地议案,严静思方才开始有了真切的体悟。   宁帝似乎也感受到了严静思的感喟,沉默了片刻,复又开口道:“再有月余便是冬至节了,朕思量,近期内怕是要有动荡,你不如提前回宫吧,待尘埃落定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严静思一愣,“会波及到皇庄?”   “只是最坏的估计。叛军被逼到绝境,狗急跳墙,保不准会打东、西太平仓的主意,若是你身在皇庄,很可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宁帝的意思,严静思明白。若她不在皇庄,叛军可能打劫了两个粮仓就跑,但是她若在庄内,马上就会成为靶子,为了拿下她这个人质,叛军极可能会不惜代价攻下整个皇庄。   “好。”严静思毫不迟疑地应下,皇庄暂且无甚要事,日常有福生等人盯着,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既然东、西太平仓有可能被人觊觎,总要想些法子,皇上是打算用太平仓做饵?”   宁帝点了点头,“动手前,定会有人到粮仓查探,若转移仓粮,恐怕会打草惊蛇。”   严静思别有深意地打量了宁帝一眼,心想,皇上您可真是小看了您手下的仓使们,不过是做个满仓的假象而已,对他们而言,有何难度!   “那......就劳烦皇后了。”宁帝读出严静思眼神中的深意,顺水推舟,“朕虽有把握保住太平仓,但两下交手,保不齐就会出现走水的意外。”   宁帝反应如此之快,严静思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厮是故意在给自己挖坑呢。   “皇上客气,能略尽绵薄之力,是臣妾的荣幸。”   宁帝看着严静思睁着眼睛说瞎话,哑然失笑,“皇后何须如此自谦,能得皇后相助,是朕之幸才对。”   严静思看着宁帝,须臾后抖了抖嘴角,不再违背自己的良心继续自谦。   “哦,有件事朕还没告诉你。”宁帝特别不见外地脱了靴子盘腿坐到了床榻上,“朕打算在年前开恩令,举荐一批有才学的秀才入国子监,这样一来,便可直接参加明年的春闱。蜓山的那个廖仲亭,朕瞧着不错,有些风骨,虽然腿脚有些不便,但凡事总有特例。故而,就想先问问皇后,是否对他有旁的安置,若是暂时没有,朕就让国子监下文书了。”   严静思笑了笑,廖仲亭这样有风骨有才情的人,能得如此眷恋,她委实为他高兴。   “皇上明断,那廖仲亭的确是个可堪栽培之人,他的腿伤已经无大碍,将养个三两年,便可与常人无异。”   宁帝稍有意外,但转念就明白了其中缘由,“能得洛先生出手相救,也是他的际遇。”   严静思点了点头,不忘顺道捧一捧宁帝,“能得皇上青睐,更是他的际遇。”   这等奉承的话,从皇后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掺了点其他的意味,但宁帝似乎开始慢慢习惯,选择性忽视其中的“杂质”,坦然接受这“赞美之词”。   严静思在心里默默翻了个大白眼,宁帝脸皮的弹性,果然是越来越大了。   不过,听到宁帝提及破格增招贡监,严静思才想起来,之前接到泉州的家书,郭家两位表哥都以绝对优势通过了秋闱,来年便能进京参加会试了。   举贤不避亲,严静思坦然地为表哥们要了个进国子监旁听的特殊待遇。   宁帝毫不迟疑当即应下。纵使朝廷对捐监管控严苛,但凭着郭家的贡献,让两个儿子考过了秋闱的儿子到国子监旁听几天,算不得过分。   两人将情形沟通得差不多了,也到了宁帝必须要离开的时候,严静思看着坐在床边躬身穿靴子的宁帝背影,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比上次见到似乎又清减了一些,基于种种考量,好吧,实际上就是脑子间歇性抽了,严静思披着氅衣起身,将洛神医专门给她配制的补药分出了一瓶塞给了宁帝。   宁帝将不及他巴掌长的玉瓶紧紧捏在手里,眼含笑意地冲着严静思点了点头,洒然离去。   严静思:“......”   眼睛弯得跟月牙似的,他该不会是想多了吧?   将自己塞回被窝,被上涌的困意淹没前,严静思纠结地暗忖。   这一觉,严静思直接睡到了将近午时,醒来后只觉得整个人彻底散架子了,在床上挺腰挺了好几次,才成功坐起身。   半残了似的在丫鬟们的伺候下用了些午膳,又泡了个热水澡,然后彻底残了,瘫在床上继续睡。直到天色近黄昏,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此时,山西、河南两地全面推行均田法的诏令已经八百里加急飞驰出京城,送往当地藩司衙门了。   “派往泉州的可信之人已经上路了?”小书房内,严静思将手头上急需要做的几件事罗列了出来。   左云:“午时一过就动身上路了,最迟六日,即可抵达泉州。”   严静思眼皮一跳,“八百里加急?”   左云很是淡定,“娘娘放心,赶路而已,龙鳞卫日常操练比这要严苛得多。”   ......   严静思下意识用眼角余光瞄了眼静静侍立在一旁的康保,心中暗道:不妙啊,自己貌似又给保公公麾下的内侍们增加了训练量。   泉州船厂虽提前上马,但具体的操作流程,外祖郭老爷子和两位舅父早已有了腹案,与原计划的出入,不过是提前和各方开始接触。至于新稻,郭齐两家在云南、广西两地南部的庄园已经全部改种新稻,新年前后便可看到成效。实打实的亩产摆在面前,何愁大地主和大粮商们不动心。   信心伴生从容。   严静思本以为,昨夜内室恳谈后,自己会继续回归半个甩手掌柜的生活,但在翌日一大早看到林远的拜帖那一瞬,严静思才顿悟,自己是多么的天真。   按捺下掏耳朵的冲动,严静思求证:“林尚书,本宫没听错吧,你协助本宫调度物需?”   林远拱手施礼,恭谨严肃地回道:“诚如娘娘刚刚所听到的,皇上当面下的口谕,命臣全力辅佐娘娘督办平定此次动荡的物需。”   停滞片刻,林远补充道:“当然,对外还是由臣出面,娘娘只需在背后指点微臣即可。”   即可?!   严静思真是恨不得把手里的青瓷茶盏啃了。   “难为皇上了,竟如此高看于我。”   律法上虽没有明确规定后宫不得干政,但是,也没有明着写可以干政啊,宁帝这样物尽其用,真的合适吗?   林远再度拱手施礼,正色道:“娘娘自谦了,但凭越州的赈灾之策,微臣便佩服之至。此次动荡,干系重大,分毫差错便可能铸成大祸,若能有皇后娘娘亲自坐镇,臣等方能心里踏实。”   严静思吊着眉梢打量着林尚书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大饼脸,心中暗道:这话怎么越听越觉得像是把我往火坑上架呢......   ☆、第58章 求同存异   林远何许人也,历经两朝,又身居部堂高位多年,早练就了一身铜筋铁骨,眼刀什么的,对人家来说,根本没用!   “承蒙皇上信任,本宫若再推辞就难免矫情了。”严静思抬手示意林远就座,在他将坐未坐之际,状似随口问了句:“本宫曾听皇上提过,林大人似乎对新稻稻种颇有想法,之前在越州,你应该已经见过了本宫的舅父了吧?谈得如何?”   林远屁股还没坐稳,猛地听皇后娘娘这么一句,身形顿了一下,心底深深压抑着的苦水瞬间溢了上来。   半自弃地坐下,林远抬眼看向眉眼从容静好的皇后娘娘,心里无声谴责: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愧是泉州郭家的外孙女!   “微臣自越州回京后,数次求见娘娘,为的正是此事。”林远双肩微垂,诉苦的模式说开启就开启,“娘娘,国库的情形,您也是知道的,一年也就四千万两的进账,修缮河堤、军饷两项,就花去了四分之一,各地官员的薪俸又差不多花去了四分之一,每年年初,各部的财政预算加起来差不多就要瓜分了这剩下的一半,年年赈灾的银子,都是东挪西凑拼出来的,年底国库财务盘点,不说年年赤字,也是十有八-九......”   严静思左手手肘抵着椅子扶手,托腮垂眸,纤长微翘的睫毛如羽毛般轻轻颤动,宛若听得投入、出神。   林远见状,眼里掠过一丝喜色,看样子,皇后娘娘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呀!   “近些年来,内外虽无大的动乱,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然天灾却是年年不断,尤以南部的水灾为甚,往往一次洪灾过后,颗粒无收。今次越州逢灾,若无娘娘妙策,不知要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臣乍闻新稻之成就,不怕娘娘您笑话,微臣高兴得险些哭出来,激动得好几日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臣就想啊,若是咱们大宁的百姓都能种上新稻,就不会再有那么多人辛劳了一年,到头来却还是吃不饱饭了。”   林远确有以情动摇皇后娘娘的打算,但说着说着,回想着越州之行的所见所闻,不由得真情流露,哀民生之艰。   “现下,皇上不惜顶着各方重压推行均田、青苗两法,旨在将豪强世族兼并的土地归还于民,让百姓有地可种、有地能种,若在此时能顺利将新稻推而广之,新法的成效必将事半功倍!天下百姓,必将永不忘记皇上与您的饱腹之恩!”   严静思抬眼,看向林远,正色道:“林大人之心,为国为民,本宫钦佩,更甚为欣慰。然,本宫不能以天下苍生为由,挟大义、亲情去牺牲郭家、齐家这些巨贾富商之家的利益。这不符合规则,不是吗?”   “本宫能理解你的用心,也能理解你的急切,但移时易事,绝非旦夕之功。对苍生万民,本宫或许没有林大人体悟深刻,但本宫也有自己的原则要坚守,那就是,本宫要借用郭齐诸家的人力、物力、财力,就必须要保证他们有利可图,非如此,难以长久合作。”   严静思见林远并无意外之色,心知他定预测到了自己的立场,遂话锋一转,道:“当然,本宫也并没有为他们撑腰的意思。诚然,商人重利,但同时也重诚信、重契约。一切按着买卖的规矩来,若是官府采办,本宫也不会袖手旁观,稍微争取些实惠还是可以的。”   林尚书幽幽叹了口气,不得不面对现实:皇后娘娘不好忽悠啊!   “如此,臣便先谢过皇后娘娘了,往后少不得要麻烦您。”   遗憾归遗憾,嘴边的肉还是要赶紧咬住的。   不过,有这样的结果,也在林远的意料之中。   而林远对商户的态度,也在严静思意料之中。   历朝历代,素来重农抑商,大宁虽政策放宽,对经商“贱而不限”,但终究还是颁布了贱商令。   林远身为部堂阁臣,其思想自然是与国策相一致。   他们现在还无法预料,只要宁帝的青苗、均田两法顺利、切实推行,百姓生活日益富足,商业必然会随之兴盛繁荣,商人的阶级优势必将突破经济层面,叩击社会地位。有朝一日,商人这一阶层就会取代现今的豪强地主,成为新兴的强势阶级。   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无人可阻挡。   严静思站在历史车轮的一旁,能做的,就是顺势而为,借力实现自己的目的。   她没有心系天下苍生万民胸怀,惟愿能护得心中在乎的人一生平安康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不介意自己成为别人手中的一柄工具。   要做工具,她就要做他不可或缺的那柄工具。   譬如当下,就是工具体现价值的最佳时机。   严静思呷了口茶,垂眸敛下眼底的薄凉。   在价值观上,严静思自觉与林远的确存在不可跨越的鸿沟,但在审时度势和做事做法上,两人还是非常有共同话题的,就林远提出的配合两法推行的轨迹推广新稻一事,严静思与他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待日辉西斜时,两人已商讨出了大致的细节。   严静思按压发胀的太阳穴,对林远心思之缜密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只是......   严静思看了眼稳坐如钟,一点起身告辞的意思也没有的林尚书,心想着是否要开口直接送客。   不料还未等她开口,林远倒是落落大方地先一步表明要再蹭一顿晚膳的心意。   严静思:......   空着手来,还要蹭两顿饭,这大宁的户部尚书果然是不负“抠神”之名!   不顾后果连续赶路的代价是,一放松下来,骨头缝里头似乎都浸着酸痛和僵硬。躺在床上,严静思险些哼哼出声。   就在她纠结着是再继续忍忍,还是放飞自我痛快哼哼几声的时候,屏风外忽的传来大丫鬟的压低嗓音的禀报:“姑奶奶,有贵客到!”   在看清来人的那一瞬间,严静思忍无可忍,悲痛地哼了两声。   这人怎么又来了啊?!   宁帝绕过屏风,看着躺在床榻上,姿势僵硬怪异的严静思,蹙眉几步上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她的脸色,道:“朕让人将何掌院送过来。”   严静思赶忙拦下,暗道:您当何掌院是小鸡仔们,说拎过来就拎过来!   “臣妾无碍,不过是之前忙于赶路,酸乏劲儿还没完全消除而已,不妨事的,再‘好好’歇息两日便能大好。”   宁帝一脸真诚,“既是这样,朕便也放心了。”   严静思咬牙将“好好”两字念出了强调重音,奈何,说者有意,听者无心。   哦不,严静思坚信,宁帝这是明摆着装听不懂。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难怪啊,宁帝如此赏识林远林尚书!   “皇上这个时辰出宫,似乎不太稳妥吧?”   一回生二回熟,严静思这次特别坦荡地窝在床榻上,看着进门后霸占自己临窗的桌案开始批阅奏折的宁帝。   福海将手里的奏折放下后,飞快打量了一下房里的局面,非常明智地退回到了屏风后的外间候命。   宁帝头也不抬地专注于手头上的奏折,随口道:“无妨,昭德殿有条密道直通宫外,朕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严静思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因为动作幅度没有掌控好,龇牙咧嘴扶着玻璃腰瞪着宁帝,“这样的密道就该早早封上,万一让人知晓,后果不堪设想,皇上难道不知吗?”   宁帝放下手里的笔,非但不知自省,反而眼里含着笑意,道:“皇后放心,那条密道通往宫外的一处偏院,闲置已久,朕很小心,定不会让人寻到离开偏院后的行迹。”   严静思火从胆边生,脸色愈发冷肃。那一世,与她共事过的人都知道,她越是生气,脸色就越发严肃冷静。   “皇上,您应该知道,臣妾担心的,并不是让人发现您来了定远侯府。”   宁帝眼中的笑意愈甚,“怎么办,朕担忧的,恰好与皇后相反。”   相反?相反!   严静思看着宁帝笑意晏晏却又无半丝玩笑轻忽的脸,电光火石之间领悟了宁帝的意图,脱口而出道:“皇上是故意要让这条密道被泄露出去?!”   宁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饵料够足,才能养肥他们的胆子。”   请君入瓮之后,再来个瓮中捉鳖,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连环计,却又往往最具实战杀伤力。   佩服归佩服,但严静思还是觉得,这么做实在是太胡闹了。   宁帝接受严静思无声的谴责,保证道:“朕保证,此次风波一过,就立刻将这条密道封死。”   “皇上心中有数便好。”严静思栽回床上,眼角余光扫到复又提笔批阅奏折的宁帝,舌尖反复品味着他刚刚说那番话时眉宇间的笃定和自信。   如此隐秘又关系重大的密道,由谁将消息传递出去才会不引起对手的怀疑呢?   难道......   严静思蓦地将视线从阴暗的床顶移到宁帝脸上。如果眼神能够物化,严静思这会儿一定能将宁帝的脸盯出两个大洞。   ☆、第59章 复宠之兆   用眼过度的代价是:第二天早上变成了兔子眼睛。   昨晚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不知道宁帝是什么时候走的,当然,严静思也不在意这个,让丫鬟伺候着用帕子敷过眼睛后美美地享用了一份丰盛的早膳。   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外面的日光也好,严静思让丫鬟从郭氏房里拿了件厚斗篷,将自己包裹得严实暖和后出了门。   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逛侯府,以往只是意念中的,如今亲身徜徉其中,心里才真正踏实。这,是她真正的娘家。   “我在府内随便逛逛,无碍吧?”严静思问道。   严庆丝毫不迟疑地回道:“自家府里,您尽可放心走动,即便是前院,也没有口杂的,给您安排在这处,只是担心外面有不知您身份的,毛毛躁躁冲撞了您。”   严静思笑,严大管家这句“自家府里”让她听了觉得格外舒服贴心,“好,那我就自己走走看看,有流苏和康保陪着我即可,大管家且去忙吧。”   严庆也不推辞,受了严静思的好意先退了下去。   对于郭氏和严庆的能力,严静思是相信的,但是她没想到,侯府能被两人治理得这般滴水不漏,用人的眼光和手段着实值得她学习。   宁帝赐予定远侯的这处府邸,是宣帝朝帝师袁太初袁太傅的官邸,宣帝在位时,对袁太傅极为敬重,袁太傅回故乡荣养后,京中这处官邸宣帝始终为其保留着。   因为有专人负责打理,故而这处府邸虽多年无主,却无丝毫荒没,赐予定远侯后,只根据爵位稍加添置修整,并无大的改动,故而,行走其中,景致转变间依然可见一代帝师的气蕴在园景中的映射。   不得不说,宁帝赏赐的这处府邸,却是用了心思。   就这么走走停停,半是熟识侯府,半是舒展筋骨享受难得的悠闲时光,两天的时间悄然而逝。   用过早膳,严静思换上了男装,打算按着昨日的计划,扮作府上的小厮,跟着严庆到医馆去瞧瞧。这些日子以来,她虽然少在宫中,比较自由,但仔细说来,还真没在市井中走动过,想想还有些小激动。   然而,还未出院门,流苏就接到了通传,说是太夫人和小侯爷的车驾已经进了城门,稍后就能回府。   严静思一张脸皱成苦瓜状,耷拉着肩膀回内室换了衣裳,老老实实候在茶室里等着挨训。当日为了怕郭氏和师父劝阻,严静思来了个先斩后奏,现下也是挨揍的时候到了。   写了幅自认很满意的字,又喝了两盏茶,严静思终于听到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起身往外堂走相迎。   门口厚实的棉帘子被挑开,郭氏首先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竟然是一见她面就脸黑黑的洛神医,随后是包裹成团子状的小侯爷严牧南。   严静思与郭氏打过招呼,有些意外地看向洛神医,“师父,您怎么也来了?”   洛神医摸了摸系在腰间的烟袋杆,忍了又忍,方才克制住敲人脑袋的冲动,沉着脸道:“你的脑袋还没有治好,为师怎么能不来?!”   严静思微愣,本想说我的头疼病好了呀,但一对上洛神医隐隐窜动着小火苗的眼睛,立刻就明白了。   针灸刚停,第二天就骑马疾行颠儿了三四百里路,可不是脑子有病吗!   “思儿,你这次真的是太胡闹了!”郭氏落座后,看着严静思调养了这么久依然清减的脸,眼眶微红。自从得知严静思的头疾,郭氏的心就片刻不曾踏实过,她经历了太多次失去至亲的痛苦,故而,严静思有一点点的不适,都让她如惊弓之鸟,唯恐噩梦重现。   严静思见不得郭氏如此,忙上前环住了她的肩,“娘,这次是我任性了,都是我的错,要不,您打我一顿消消气,就是别伤心了!”   郭氏被她揽着肩膀微微晃着,近在眼前的脸陪着傻笑,让她一时间既是无奈又是不舍,酝酿了一路的教训之辞终是没能派上用场,咬牙切齿道:“那你与我保证,绝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   严静思想也不想,立刻举手保证,“好,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严牧南不忍直视地垂下眼帘。   如此痛快的保证,可信度着实让人怀疑。   六岁小孩都糊弄不住,何况是郭氏和洛神医。   然诚如严牧南之前所说,严静思的身份摆在那儿,很多事看似有选择,实则身不由己。她本已艰难,身为至亲,又岂能再打着“亲情”的旗号多加掣肘。   这般保证,只是让她再遇到此类情况时,能多一分考虑到自己而已。   郭氏叹了口气,摸了摸严静思的手,果然,指尖还是有些凉。   “这两日可按时泡脚?”   严静思忙回道:“泡脚的药方子我都记着呢,一回府就让大管家派人到医馆里配了来。”   事实是,回府见过宁帝后她就睡了个昏天黑地,前日才想起来这事儿。   洛神医眼神示意下,严静思乖乖坐到他一侧,伸出手放在了脉枕上。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洛神医收回手,脸色缓和了不少,对郭氏道:“太夫人放宽心,观脉息,并无大碍,一如往日将养便可。”   郭氏终于放下心来,让严大管家带洛神医到前院的客院稍作歇息,午时再一起用膳。   几日赶路下来,洛神医的确有些精神不济,遂跟着严大管家先行离去。   严静思心疼郭氏和严牧南脸上的倦怠之色,将两人也劝回去歇息了。   严静思自己有的,定远侯府必定有,譬如番椒和暖棚。   而她自己手里也精贵着的稀罕物,定远侯府也有,譬如胭脂米。   不过,这胭脂米可不是她徇私,从皇庄里挪用过来的,而是之前从宫中拿出来的存货,一直舍不得吃,侯府开府后,她在备礼的时候把剩下的都送了过来,另还有不少的碧玉粳。   严静思已经很久没有亲自下厨了,上一次还是在另一个世界里。   流苏是郭氏一手带出来的,眼界见识自然优于常人,在厨房众人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神色从容地蹲在灶台前添柴了。   厨娘等人回过神来,在严静思的指挥下打下手。   随着锅碗瓢盆的声音响起,厨房中原本的拘谨和尴尬渐渐散去,在食物的香味开始微微蒸腾出来时,竟有些温馨和谐的感觉。   大宁的烹饪,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准,精致繁复的宫廷菜、各具特色的地方菜系已经非常成熟,严静思这道水晶肘子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做法,在宫里,她就曾吃过一道“镜花水月”,做法与水晶肘子基本相同,区别在于人家用的材料是有地上龙肉之称的驴肉和驴皮,烹制手法更是繁复。当然,菜名也明显文艺了许多。   水晶肘子难度不高,就是费时,趁着蒸肘子、晾皮冻汤的功夫,严静思又让人熬了锅辣汤底。严静思之前派人送番椒的时候,也一并将食谱送了过来,这辣汤底,府内的几个厨娘都会熬。   不多久,番椒霸道的香气充斥着整个厨房,挑-动着人的嗅觉和味蕾。   时近午时,席开中庭小花厅。切好的水晶肘子摆成的花盘刚摆好,洛神医和郭氏母子就先后脚过来了。   “你怎的还亲自下厨了?”郭氏闻到严静思身上淡淡的烟火味,惊讶道。   严静思献宝似的指了指那盘水晶肘子,“之前在宫中吃了道相似的菜,我觉着很是合口,只是驴肉精贵,我就换成了猪肉,左右闲来无事,做来正好一起尝尝。”   招呼着三人落座,严静思提筷给每人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两块水晶肘子。   严静思看着严牧南瞬间被点亮的小脸,笑弯了眼睛。   郭氏母子三人早不把洛神医当做外人,故而这场接风宴,其实就是丰盛了一点的家宴。   饭毕,严静思在自己的院子里走动消食,康保走近,低声禀道:“娘娘,宫中刚传出的消息,皇上昨日风寒加重,卧床不起,徐贵妃彻夜侍疾。”   “哦?”严静思挑了挑眉,“那皇上现下如何了?”   “皇上已无大碍,今日早朝后,厚赏了徐贵妃。”康保顿了顿,接着道:“前朝后宫都在私下议论,徐贵妃似有复宠之意。”   严静思眼中一片了然。   “皇上自有绸缪,咱们只需将分内之事做好便是。”   康保紧绷的神经一松,心里踏实了下来,“诺。”   “对了,林尚书可将人送过来了?”   “送过来了,现下正在门房候着。”   严静思唤流苏将后披风拿进来,穿戴整齐后直奔前院。   户部在京城设立了十二仓,其中,以泰西仓仓储最大,专供京卫及京畿十三卫,可以说是京城护卫队的粮袋子。   泰西仓的战略意义,决定了它的仓大使必然是户部尚书的信任之人。   方泽起身后,遵照皇后娘娘的指示就座,心中虽有些紧张,但面上保持着镇定。   严静思指了指放在他手边的茶盏,笑着道:“方仓使不必紧张,本宫请你过来,只是有些事要请你帮忙。”   方泽拱手,“尚书大人已有交代,一切但凭皇后娘娘驱策!”   “这件事,对方仓使来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难事。”严静思端着茶盏,用茶盏盖篦着漂浮着的茶叶,不急不缓道:“本宫是想请你到皇庄的太平仓走一趟,将粮仓伪造成满仓的假象。”   ☆、第60章 横生枝节   方泽挺直的腰背瞬间一僵。   伪装成满仓,落差出来的子粒粮会流往何处?   临行前,林尚书交代,凡事概听从皇后娘娘安排,那么,林尚书是否对皇后娘娘的做法早就知情,他又在这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   须臾间,方泽的脑子里浮掠过种种想法,最终,还是遵从本心,起身屈膝跪礼,道:“请娘娘恕罪,下官不敢领命!”   严静思挑了挑眉,声线冷下两分,道:“方仓使是不敢领命,还是不想领命?”   方泽垂首,截然道:“下官出身微寒,腆得皇上信任,委以泰西仓大使之职,经年来不敢说尽职尽责,却也片刻不敢懈怠玩忽。仓廪充匮,关乎社稷安稳,身为仓官,最忌的便是仓储作假,下官身在其位,纵万死,也不能做有负圣恩的事!”   “圣恩不可辜负,那方仓使可想好了,回去后要如何与林尚书交代?”   方泽将头垂得更低了两分,沉吟片刻后,沉下心回道:“若下官得以再见部堂大人,定会如实禀报,听凭处置!”   茶盏被撂回桌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严静思脸色一转,眼里毫不掩饰赞赏之色,话音里也带着些许笑意,“好,林尚书果真识人善用。”   方泽被皇后娘娘突然的转变弄得一头雾水。   “起身吧。”严静思摆了摆手,“此事事关重大,本宫并非信不过方仓使,只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希望方仓使不要介怀才好。”   方泽懵懵懂懂地起身,遵照皇后娘娘的指示重新落座。之前还坐着半个椅子面,这回却只搭了三分之一的边儿,严静思看着都觉得替他难受得慌,为了让他少遭点罪,严静思这回也不绕弯子了,直接将宁帝的手谕递给了他。   泰西仓虽隶属户部,但实际上却是军粮库,调粮若非军用,则文书上必须有皇上、户部与兵部的联合批示,故而,房子对宁帝的笔迹非常熟悉。   现下看到宁帝的照准,心里松了一大口气。虽然刚才说的凛然,但能好好活着,谁也不想走死路。   当然,他更高兴的是,对他有提携之恩并深受他敬重的部堂大人并没有让人失望。   “娘娘放心,下官定会办妥此事!”没了后顾之忧,方仓使痛快地揽下任务。   严静思让康保将太平仓的对牌交予方泽,道:“仓中置换出来的粮食,便暂时寄在与泰西仓吧,事后调取也方便些。”   方泽应下,不禁对自己之前对皇后娘娘的怀疑有些难为情。   严静思看出他神色间的赧然,不由得弯了弯唇角,“事不宜迟,方仓使这就回去着手办吧,本宫等着你的好消息。”   方泽起身告退,临行前终是心有不安,诚然请罪,“下官妄自揣度,误会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严静思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你若不揣度,本宫反倒要忧心了。”   方泽定下心来,拱手施礼,退了下去。   再有两旬便是冬至节了,外头愈发寒冷,严静思索性打着坐镇调度的旗号,宅在定远侯府里猫冬。   郭家兄弟秋闱崭露头角,齐大儒一直留在泉州没有返京,严牧南便被提前推荐进了通文学馆。齐大儒早先接受了通文学馆的聘请,待来年年假后便会正式入馆教学。   通文学馆是大宁赫赫有名的私人书院,山长是与齐大儒并称“南齐北陆”的当世大儒陆道周。   尽管有齐大儒的保荐,严牧南还是通过了入学考试才得到了入学资格。   飘飘扬扬的雪下了一宿,翌日天边浮现鱼肚白时方才停歇,地上的积雪深及脚踝,风虽停了,空气却干冷异常。   厚重的棉帘子一挑开,暖意扑面而来,严静思边走边将斗篷解开,脱下来交给一旁的流苏,笑呵呵地拐进了东暖阁。   郭氏习惯早起,这会儿已经梳洗完毕,正在趁着早膳前的功夫翻看各处送上来的上个月的结算账目,见严静思进来,忙招手让她坐到炕上来,嗔怪道:“雪那么大,怎的还这么早跑过来,瞧瞧冻得,脸都红了。”   严静思笑呵呵地爬上暖炕,将脚伸进郭氏抬起一角的小褥子里。这副身体本就有些阳虚,堕马受伤更是雪上加霜,天气暖和的时候还好,可是一进深秋开始,手脚发凉就格外折磨人,现下寒冬里就更不用提了。饶是对黑漆漆的汤药打怵至深,严静思现在不用人提醒,也会一天三遍按时捏着自己的鼻子往肚子灌。   洛神医亲手开的药方,别人求而不得,还矫情什么?!   “娘,我没事,就是想和您一起用早膳。”难得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在郭氏身边晨昏定省、略尽孝心,严静思很是珍惜。   郭氏自然明了她的用心,看着女儿近在眼前眉眼弯弯的笑脸,眼角不由微红。   “厨房今儿煲了新鲜的鱼片粥,待会儿你可得多吃点。”   严静思眼睛一亮,冬日里的鲜鱼可是稀罕物,而且,她是很喜欢吃鱼的。   定远侯府的伙食相对来说是很不错的,没有当下达官贵族的奢华讲究,而是特别注意食材的新鲜和荤素的平衡,格外合乎严静思的胃口。   当然,吃得开心,一半是食物,另一半是一起吃饭的人。   听闻严牧南早在半个时辰前就来请过安出门了,严静思不由唏嘘,“阿南还小,这样是不是太辛苦了?”   郭氏叹了口气,这孩子太过懂事、自强,对她来说也是甜蜜的烦恼啊!   “我也劝过他两次,可他坚持要去,我也没办法。”   严静思舀了勺粥,一边感受着味蕾间的鲜甜软糯,一边想象着严牧南肃穆的小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便由着他吧,阿南年岁虽小,但心里也是有成算的。”   郭氏点了点头,忽而想到昨晚刚收到的家书,面露喜色道:“昨儿刚收到你外祖的家书,说是为恭和为谨两人已经动身赶来京城了,今年正好能在侯府一起过年。齐先生本打算一起回来,奈何齐东家坚持要留他在家里过年,怕是要出了正月方能启程。”   “表哥他们能在侯府一起过年真是再好不过了!”   冬至节回宫,怕是不能再轻易出来了,严静思本还担心府中只有母亲弟弟和师父三人过年,未免有些冷清,现下听到郭家兄弟要来,心中很是欣喜。   “现下侯府独立,招待人也方便,你大舅母在信中说了,待来年天气暖和了,她就和你二舅母一起过来走走,早些年你爹还在时,没少带着我回泉州,可自我嫁入京城,两位嫂子还从未来过......”   严静思抚上郭氏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宽慰道:“现下不都好了吗,娘,咱们娘仨都好好的,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郭氏释怀地舒展着眉眼,“是,咱们的好日子才刚开始,我还得看着阿南健康平安长大,娶房媳妇添个孩儿呢!我也盼着你能过得舒心顺意,平平安安。”   对于郭氏绝口不提希望她也有个孩子,严静思深表感怀。郭氏是真的站在她的角度为她着想。   “您就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一边走一边看着我们,您这点心愿啊,都会看到的。”严静思笑着给她夹了个蟹黄包。   郭氏诶了一声,忽而想到另一件事,与严静思商量道:“我这两天寻思着,年前若是太原府的事能缓和下来,就让人将牧清牧泽两人接来,三族公为了钱庄的事殚精竭虑,难免分神乏术顾全到他们,大过年的,让他们兄弟们能聚在一一块儿,也是好的。”   京城严家本家的子弟,恐难有能与严牧南相扶持的,侯府又只有他一个男丁,郭氏为他着想,断不愿见到他与两位亲兄长疏离。   严静思也有此意,严牧南虽过继到侯府,但并不代表着就要与亲手足割裂关系。只是,太原府形势严峻,严家钱庄正是困厄用人之际,严三老爷有意栽培严牧清兄弟二人,这个时候必定会委以重任,对他们兄弟二人来说,也是难得的历练成长机会。   “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严静思道。   郭氏点了点头,深知太原府这次的危机大有文章,不便她多问。   严静思陪着郭氏用罢早膳,又说了会儿话,方才起身回自己的院子,刚转过游廊转角,就看到康保面色凝重地急行上前来。   流苏见状很有眼色地先一步告退,严静思深感不妙,先一步出声问道:“出了何事?”   康保凝声道:“娘娘,大事不妙,第二批应急银在石门被劫了!”   严静思脸色一白,有些难以相信,又问了一遍,“消息可靠?”   “朝中已经炸开锅了,林尚书挪用国帑襄助钱商,弹劾的折子已经堆满了御书房的桌案!”   严静思敏锐地抓住了脑中一闪而逝的灵光,问道:“所以,应急银被劫的消息,并非左云传回来的,是吗?”   康保点头,“左云这两日一直没有消息传回,奴才有些担心,遂动用了朝中和宫里的耳目。”   严静思闻言脸色稍稍缓和,康保见状心头一动,压低声音问道:“娘娘,莫非这消息是......”   严静思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第二批应急银事关重大,宁帝定不会掉以轻心,此事横生这般枝节,想来十有八-九是宁帝布下的暗棋。   “娘娘,那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严静思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廊下在眼光折射下分外刺眼的积雪,沉吟片刻道:“我这就写封拜帖,入夜后你派人送到严阁老手里。”   ☆、第61章 引蛇出洞   石门东郊,青冈寨。   一队十二三人的巡夜队伍刚刚走过,一道黑影猫一般翻越过近两米高的寨墙,脚速全开,不消片刻就钻进了一处密林中。   “里面情况如何?”为首的蒙面男子扯下面上的布巾,问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被宁帝暂时调用的龙鳞卫千户左云。   而刚刚从青冈寨中掠出来的,是龙鳞卫新晋副百户梁铎。   梁铎咧了咧嘴,昏暗冷肃的月光下,原本还算清俊的一张脸竟罩上了一层阴恻。   “镖车都没再仔细确认,就已经开始喝上了。”   左云眼里拂过一丝嘲讽,“料都加进去了?”   梁铎龇牙,拍了拍胸脯,“放心,份量保证够足!”   左云将覆脸的布巾再度系好,对左右吩咐道:“准备行动。”   隐匿在夜色中的一队龙鳞卫沉默着抱拳领命,只待左千户一声令下。   梁铎躬身半蹲在左云身侧,忍了又忍,终是忍无可忍问出了憋在胸口的疑问:“属下有个疑惑,还请千户大人解惑。您不是一向不屑这种不入流的下药手段吗,这次怎的......”   左云静静盯着前方的幽暗双眸在夜色中犹如一寸寸拔出鞘的血刃,嗜杀之气隐隐跳动,“我不屑过吗?没有吧?”   周遭一片死寂,凝滞的气氛映射出龙鳞卫们内心深处不约而同的呼声:说谎!   左云被覆在布巾下的薄唇扯出一点弧度,似叹息似无奈道:“好吧,就当我突然被某位高人指点开窍了。”   众人:不只是哪位高人,着实令人佩服!   京城,定远侯府。   候在小书房门口的保公公狠狠打了个大喷嚏,揉着鼻子纳闷:该不是有人背后偷偷骂自己了吧?   书房内,严静思与严阁老分礼而坐,气氛倒是比前两次和睦了几分。   待流苏奉茶后退下,严静思开门见山,直接道:“林尚书侵挪国帑资助钱商一事,不知祖父有何看法?”   几番接触下来,严阁老也算是摸出了一点门道,遂抛弃了打官腔,坦言道:“林尚书绝非眼界浅薄之人,挪调库银,恐怕是奉命而为。”   “祖父见识犀利,让人折服。”严静思笑,“不瞒您说,林尚书所为,的确是奉圣命行事,而求皇上暗中襄助太原府钱庄的,正是我。”   严阁老敛下眼里的波动,沉吟片刻后稳声道:“太原府十大钱庄此时出事,其中必有内情,若任其发展,必将累及太原府乃至山西数地的安稳局面,即便娘娘不出面,皇上也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严静思唇角的笑意愈甚,然眼里的温度却愈发清冷,“是吗?难怪您能如此镇定旁观,原来是早料到了即便本家不出手,三族公也能带着三门转危为安。”   严阁老脸色微沉,想到太原府三门派人上门求助时,长子竟私自将人打发,不由得心中一阵气闷。   “这件事,是本家做得有愧,亏得照初及时将人拦下。”想到严照初,严阁老的脸色缓和了两分,“我已派严梁带人送了银子过去,但府里的情况,娘娘想必也知晓一二,钱财上的这点助力,对太原府那边来说,委实杯水车薪。”   严阁老在此时着意提及严家十一少爷严照初,严静思岂会不知他的用意,无非是在暗示诚意,严家的新家主,并不一定非得父终子及,儿子里面没有争气的,可以直接传给孙子辈。   严静思收敛眼里的情绪,将严阁老的话仔细品嚼了两遍,提了提眉梢,面带喜色道:“是我错怪了祖父,还请祖父莫怪。”   严阁老轻咳一声,道了声不敢,“山西、河南两地的布政使与我稍有师生情谊,加之此事关乎两地民生安稳,他们自不会推辞,只是......”严阁老顿了片刻,道:“兹事体大,为避免打草惊蛇,还是先暗中调查为上,娘娘以为如何?”   “祖父所言极是。”   严阁老呷了口茶,看了眼坐在主位上神色沉稳的严静思,觉得她的气蕴愈发内敛自华。   那是自己最为自豪的二儿子和泉州郭家女儿的孩子,怎么会错得了。可笑啊,大房竟一直将她的委曲求全错当柔善可欺,如今凤凰涅槃,严家想要平安渡过这场震荡,恐怕还要仰赖于她。   严阁老彻悟地叹了口气,收整好心绪,复开口道:“娘娘今次唤老臣来,可是有要事要交代?”   “确是有事要请祖父帮忙。”严静思直言,“不知祖父在徐党之中可有值得信任之人?”   严阁老嘴角抽了抽,然未做什么犹疑就点了点头,在对方阵营里安插暗棋,本就是常情。   “都察院与六科中有两位可以放心委任。”   言官?   那正好!   严静思眉眼舒展,语意轻快道:“那还请祖父将我挟恩以报、恳请皇上出手襄助严家钱庄的事透露给那两位大人,在早朝上弹劾于我,言辞越激烈越好,甚至是废后这样的话也尽可以说。”   废后?!   严阁老眼神复杂地打量了严静思片刻,见她丝毫没有玩笑之意,直觉荒唐之余,转念就想到了背后的深意。   “娘娘尽管放心,此事老臣定会交办妥当。”   严静思惬意地啜了两口茶,与严阁老闲话道:“照初回京城也有段时间了吧?可选好了书院?”   “尚未。”齐大儒受聘通文学馆的事严阁老已有耳闻,自然属意于此,只是近期未有入馆考试,怕是要到来年才有机会。   据严庆所说,严照初今年并未下场考试,想来是想再沉淀两年,严静思想到宁帝之前同她说过的话,此刻方才豁然开朗。原来,他安排的不仅是一个廖仲亭,还有另一个名额留给了她。   这人,就不能不总说半句话吗?   贺半句!   “皇上曾提过,有意恩荐一批德才兼备的士子入国子监,祖父为国事鞠躬尽瘁多半生,荫蔽个子弟入国子监实属情理之中,且照初在临江府的学子中颇有才名,监生的资格,受之无愧。祖父若没有旁的打算,这推荐的事,我愿代劳。”   严阁老心下惊喜,不仅仅只为这个监生资格,更为严静思的态度,忙不迭应下,“如此甚好,有机会老臣定让照初当面谢娘娘的提携之情。”   通文学馆再好,说到底也是私人书院,哪里及得上国子监。只是之前受不住长房的缠磨,才将两个严家子送入国子监,严阁老任是再看重严照初,也不好在短期内再开口,否则,落入徐党之流眼中,又是一桩弹劾。   翌日,为户部尚书林远侵挪国帑一事,特开早朝。   宁帝头戴乌纱蟠龙翼善冠,身着明黄色龙袍,高坐于御座之上,俯视群臣。   随着“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唱声响起,朝中沉寂了片刻,宁帝挑眉环视了一圈,视线最后停驻在跸阶下直通殿门口的朱红色地毯上。   “臣,有事起奏!”短暂的沉寂后,左列文臣中一人站里出来,正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宋文治。   “臣要参奏皇后娘娘为保一家之安,挟恩于皇上,以此解救太原严家钱庄。皇后娘娘挟君恩以全私利,德行有亏,难堪国母之名,故臣为皇家威名计,为天下民心所向计,奏请皇上,废后立新!”   宋文治此话一出,朝中顿时乍乱,议论纷纷。   福海尖锐的“肃静”警示声在大殿内响起的时候,徐劼收回想后偏转的目光,垂首掩下眉宇间的隐隐得意。   大殿里的议论声随着福海的警示声戛然而止,空气凝滞了十数息后,左侧队列中站出一人,站在宋文治身后一步,拱手道:“臣,附议宋御史之参奏!”   继六科左给事中司徒贤清发声后,都察院、六科之中陆续有人出列,附议宋文治。事态发展得愈发严重,朝中近三分之一的臣工都站了出来。   宁帝高坐跸阶之上,视线在出列的众人身上逐一缓缓扫过,仿佛要将他们深深刻进脑子里。   为了这些人,皇后可是连后位都抛出来了。   “你们既参奏皇后挟恩图私、不堪为后,那是不是也得参奏朕色令智昏、罔顾社稷,非君主所为,理应退位让贤啊?”宁帝身体后倾,背靠御座,声音不大,却让满朝臣工脸色□□,纷纷俯身跪倒,迭声高呼:“臣等不敢,请皇上息怒!”   宁帝施施然起身,面色平静地看着诚惶诚恐跪在大殿中的众臣,淡淡道:“皇后配不配为一国之母,不是朕说的算,更不是你们说的算,而是天下百姓说的算。调拨国库库银一事,的确是朕的主意,此事朕自会给你们个交代,只是,若有人再敢拿此事兴风作浪,休怪朕不留情面。退朝!”   宁帝不顾身后百官的呼拜声,头也不回地出了大殿,一路越走越快,福海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纵是如此,福海也没有出声,他再清楚不过,皇上这会儿正在盛怒的气头上。   一路疾行回御书房,福海猛地想起内承运库掌印太监李德全刚送过来的那件玉雕座屏就摆在御案上,心头不由得一哆嗦,告了声罪先一步奔到御案前将座屏紧紧抱在了怀里。   宁帝本来一腔怒火,可瞧着福海怀里抱着个座屏如临大敌的模样,顿时怒气灭了大半,哭笑不得道:“你瞧瞧你,像个什么样子?!”   福海一张圆脸皱成包子皮,“皇上政务繁重,可能不记得了,皇后娘娘可是交代过了,这御书房里但凡有物品‘无故’毁坏,奴才都要跟着扣月银!”   宁帝:“......”   ☆、第62章 退而结   “启禀皇上,贵妃娘娘求见!”侍立在御书房门口的当值太监竖着耳朵没听到里面有什么碎裂声,出声禀报。   宁帝微微一愣,没想到徐贵妃会在此时出现。   主仆两人相视一眼,福海抱着怀里的玉座屏脚下生风挪到博物架前换了件青釉瓷盘递了上来。   宁帝咬了咬牙,接过瓷盘狠狠掼在了地上。   清脆的破碎声钻入耳朵,福海条件反射地心头一抽。按照皇后娘娘定下的三十抽一的规矩,自己这个月的月银又被扣掉了五两!   宁帝随手拍了拍福海的肩膀,眼神意有所指地瞧了瞧摆放玉座屏的博古架。   乖乖,那要是被摔坏了,恐怕十个五两也不够扣的!   福海暗自松了口气。这么一想,自己好像还赚了......   宁帝见福海眉眼间浮上的隐隐欣慰之色,不忍直视地挪开视线。   “宣人进来吧。”   徐贵妃听到门内响起的传召声,高高吊起的心稍稍回落了两分。   皇上此时还愿意见她,事情总还没到最差的地步。   乍闻早朝上数位大臣提出废后之请,徐贵妃初时是不认同的,她与皇上的关系刚刚缓和,这个时候提出来废后,太容易招致皇上的猜度和不满。然而,走来御书房的路上,她左右权衡,又觉得这的确是个好时机。   皇上重信,既然当年允诺了正妻地位,那么严静思的皇后之位便不会轻易废黜。   除非,她的所作所为动摇了国政。   这个时机,不正摆在眼前吗?!   徐贵妃思及此处,原本游移不定的眼神变得坚定专注。   “臣妾参见皇上!”徐贵妃盈盈一拜,视线落在宁帝脚边不远处的青瓷盘残片上,纤眉微蹙。早听闻皇上着人将御书房的摆件撤换了两次,现下看来,皇上对节俭令很是重视,已身体力行做了表率。那......稍后回去也让人把咸福宫里的摆设先撤一撤吧。   宁帝脸上的怒气未消,但声音明显刻意控制着缓和了两分,道:“起身吧,你怎的过来了?”   徐贵妃起身,跪在她身后的迎夏赶忙端着托盘起身,将东西呈到徐贵妃手边。   “今儿早上小厨房煲了鸡汤鱼片粥,用的是皇上喜欢的碧玉粳,臣妾便想着给您送些过来。”   “派宫婢送过来便是,何苦非要自己亲自跑一趟。”宁帝示意福海接过托盘,与徐贵妃先后脚进了东暖阁。   “不过是多走几步路而已,这两日天气回暖,不妨事。”徐贵妃亲自动手给宁帝盛了碗粥,递到他手上。   宁帝接过,示意她坐下。   徐贵妃看着宁帝顶着粥碗迟迟未动,眼波微转,继而柔声道:“臣妾知晓,皇上更喜食用胭脂米煲的粥,只是今年的胭脂米尚未进贡上来,臣妾差人打听了一下,说是好像皇庄那边另有安排,具体的便也没再细问。”   宁帝手里捏着羹匙有一下没一下搅动着碗里的热粥,忽而想到之前皇后提及的各种上等米的价钱,心中不由得盘算,这么小小一碗绿米粥,能买到多少百姓常食的中等白米。   “无妨,口腹之欲而已,不必如此执着。”宁帝全然不放在心上。   徐贵妃闻言浅浅一笑,不再多言,静静在一旁陪着。   宁帝连用了两碗粥方才停筷,福海先一步上前,伺候着宁帝净面净手,然后示意迎夏收拾好托盘一同退下。   徐贵妃打量着眉眼间稍显倦意的宁帝,沉吟片刻,出声问道:“不知皇上因何事如此大动肝火?”   宁帝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疲惫地叹了口气,“你可知道,刚刚早朝之上,以左佥都御史宋文治为首的大臣们联合参奏皇后,奏请朕废后?”   徐贵妃神色乍变,惶然道:“奏请废后?这......这是为何?”   “还不是为了国库那笔银两的事。”宁帝原本缓和了不少的脸色因恼心之事重提而再度布满阴郁,“旁人不懂,你应该是明白的,对于皇后,朕始终心里有愧。这些年来,皇后甚少有事开口相求,朕......岂忍回绝。然而,现下出了事,他们不先想办法追回失银,反而紧抓着皇后不放,甚至还罗织罪名扣到皇后头上,着实可恨!”   徐贵妃近处观察,更能清楚感受到宁帝的愤懑与不快,心中膨胀的念想如遭遇了一盆冷水,渐渐萎缩起来。   “皇上的心情,臣妾自然是知道的。皇后娘娘素来端行慎举,为六宫典范,接管皇庄后,更是兢兢业业毫无懈怠,就算没有功劳,也还是有苦劳的,如今只因为家事求助于皇上而被问责,的确是有些委屈。不过,臣妾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也不好妄加评测,只那宋文治宋大人乃两朝元老,想事情定是多从朝廷的立场考虑,兼顾不及皇上您的难处,故而想来也并非是有意为难皇后、惹您不快。”   “朕也如此考虑,否则,早以犯上之罪办了他们!”宁帝言语间竟流露出真切的杀意。   徐贵妃心神一凛,刹那恍惚间隐隐觉得这般的皇上让她心生陌路之感。   “皇上英明,是朝臣之福。”   宁帝摆了摆手,眼中流露出恹恹之色,显然无意再谈论此事。   “今日酉时便在你那里传膳吧。”   徐贵妃听到皇上要在她那里用晚膳,心下不由得涌上一阵欣喜,忙应了声,先行告退了。   宁帝与她一同走出东暖阁,目送她出了御书房。   “皇上......”福海心中不忍,轻声道:“您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为难自己,总比将来为难无数无辜黎民百姓要好。”   宁帝的视线依然停驻在御书房关闭的门扉上,双眸清明坚定,早已再无丝毫的恋栈与彷徨。乍然一看,这眼神,竟是与皇后严静思的双眸有些相似。   福海眼瞳微瞠,很快又恢复如常。垂首时,嘴角稍稍往上提了提。   看来,自己的担忧真的是有些多余了。   徐贵妃离开后不久,内阁阁臣及六部堂官准时在御书房外求见。   宁帝传召他们前来,废话也不多说,直接表态:一,此事与皇后无关,若再听到有关废后之类的只言片语,概以犯上之罪论处;二,着令刑部左侍郎为钦差,前往石门追回失银,缉拿劫匪。   宁帝立场鲜明,态度强硬,经历过右副都御使陶臻磕头磕到头破血流的教训,人精一般的内阁阁臣和六部堂官们均吸取了教训:直谏、血谏、死谏这种激烈的做法,对现在的皇上来说,根本行不通!   宁帝刚摒退朝臣,龙鳞卫指挥使孟斌便前来禀报:一切按计划顺利进行。   长舒一口气,宁帝眉宇间浮上发自肺腑的真实喜色。   虽做了所谓完全的准备,但正如皇后所言,世事无常,总还有个万一的变数。   直到现在,才算真的放下心来。接下来,就是今晚了。   宁帝放松身体后倾,端着茶盏靠在椅背上,眼神一动就瞧见了站在一旁低着头窃喜的福海,眼波转了转,不急不缓开口道:“福海,你说皇后哪日会不会突发奇想,也给朕定个月银数?”   福海猛地被皇上点名,问的又是这么个有建设性的问题,不由得心下纠结。   说“会”吧,好似显得皇后娘娘恁的小气,苛待皇上。可要说“不会”吧,又明显昧着自己的良心说谎话糊弄皇上,因为他发自真心觉得,给皇上划定月银这种事儿,现下的皇后娘娘似乎真能干得出来!   当然,福海公公是不会承认的,在他的内心深处,对此事乐见其成。   毕竟,头上悬着扣月银的刀子,任凭是谁,动手前都会想一想的。   宁帝借着一盏茶的时间放空了一下身心,随后又开始了批阅奏折的日常。   如今御书房和两侧暖阁都装有暖气,宁帝长时间处理政务,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对了,忘了问,听到应急银被劫的消息,皇后那边可派人过来询问过?”宁帝从奏折中抬起头,看向福海。   “没有。”福海如实回复:“皇后娘娘得知情况后并未派人查问,更没有任何的轻举妄动,似乎......已经猜到了其中的门道。”   宁帝挑了挑眉,言语上并未明说,眼神中却暴露了赞赏之意。   这一步棋,宁帝故意没有给严静思暗示。这么做,既是对她的考验,亦是对他们之间默契的历练。   只要在这个位子上,他与她今后要面临更多的风险和危机,并不是每一次,他都能预计得到,都能提前告知,很多情况下都需要依时变通,这就需要他们之间有足够的信任和默契。   宁帝清醒地认知到,在这一点上,需要磨练的不仅是严静思,还有他自己。并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需要做出更大的努力。因为在他心里,依然还横着一道因为错信于人而滋生的魔障。   定远侯府。   严静思陪着郭氏和严牧南用过晚膳后唠了会儿家常,回房时已是戌时三刻。冬日里昼短,窗外早已夜幕沉沉。   “娘娘,这是刚刚收到的消息。”康保将绑在信鸽腿上的纤细竹筒呈了上来。   这是龙鳞卫传递消息专用的竹筒,严静思并不陌生,熟练地拔出玲珑的软塞,将里面卷着的纸条倒了出来。   纸条展开,上面是四个横平竖直的台阁体字:鱼饵已洒。   ☆、第63章 故地重游   皇宫,昭德殿。   “皇上,您带臣妾来这里是......”徐贵妃一头雾水。昭德殿毗邻冷宫,平时除了负责洒扫的宫人,甚少有人踏入。   宁帝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一路左转右拐,就来到了西偏殿内堂的小书房。书房内陈设简朴,一人半高的梨木书架倚墙而立,几乎铺满了半面墙。   在宁帝的眼神示意下,随行的龙鳞卫走到书架前,看似笨重的实木书架竟被轻而易举地从中间推开,一道暗门赫然出现在人眼前。   徐贵妃意识到这是什么,只觉得胸中似乎有面大鼓被擂得咚咚作响,耳鸣阵阵。   “皇上,这......”   宁帝噙着浅浅笑意,“这几日着实烦闷,朕想出去透透气,不知爱妃可愿随行?”   徐贵妃心中的震惊稍稍平复,脸上是难掩的受宠若惊,“自然是愿意的。难怪皇上之前让臣妾换上这身斗篷。”   “外面虽夜色昏沉,但终究不比宫里,还是低调些好。”宁帝先一步走近暗门,示意徐贵妃跟上。   密道的墙体有明显的斑驳痕迹,看来修建已久,通道高近两米,宽可行一辆马车,地面夯土平整坚实,两侧均距挂着燃料充足的油灯。   置身其中,丝毫没有阴森逼仄之感。   徐贵妃一路行来,小心确认,这条密道直通到出口,并无岔路。   出口依旧是内堂的书房,布置几乎与昭德殿的一般无二。   大宁夜间设有宵禁,高-祖时期是从一更三刻起,至五更三刻终,即戌时三刻到寅时三刻。   到了先帝宣帝初年,夜市繁盛,先帝便将宵禁时间延后了一个时辰,即从二更三刻,也就是亥时三刻开始。   现下戌时刚过,距离宵禁尚有一个多时辰,正是京城夜市最繁闹的时候。   但宁帝与徐贵妃都不是久居深宫或内院之人,对街肆市井并无恁多好奇与新鲜,且如今身份不同,离人群热闹之处远一点,也能让随行的人少些麻烦。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里竟是一点都没有变。”   望鹤楼楼顶,徐贵妃扶栏远眺,皇宫闪烁的灯火在夜色中是那么的璀璨,与记忆中的那片灯火瞬间重叠,但却忽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常。   “是吗?”宁帝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夜色中的皇城,语气中略带伤怀,“可惜,朕每次来这里的心境都不甚相同,故而每次入眼的景致也都不尽相似。”   “皇上经常来此?”徐贵妃心头涌上一阵难言的复杂,昔年年少,他们正式在此处初见,此后相识相知,见证者亦是此地。   宁帝沉默片刻,追忆一般开口道:“比不得早些年与你一同来此时频繁。与你在此相识相识,那段时光固然印象深刻,但最令朕刻骨铭心的三次,却有些让人不堪回首。”   徐贵妃感觉自己的脑海里有着两个声音,一个让她保持沉默,千万不要继续问下去,另一个则不停地催促她问到底。   “不知是何事,竟让皇上如此伤神?”最终,她还是问出了口。   宁帝转身,背靠着扶栏,因为背光的缘故,大半的脸隐在光影中,让人看不清楚。“一次,是在父皇派朕去西川之前,朕带了媒人前往徐府提亲,其实,那个时候朕已经禀明过父皇,只待你点头。可惜的是,朕只收到了你赠送的腰带。那一日,朕拿着那条腰带在这里待了整整一晚,离开时想着,此去西川凶吉难料,若能全身而回,定要再次登门提亲。”   徐贵妃隐在斗篷下的手掌紧紧握着,仿佛唯有借助指甲掐着皮肉带来的疼痛才能抑制自己心底隐隐躁动着的后悔。   “第二次,是西川情势吃紧,严家以联姻为条件,助我平息乱局。父皇得知此事,召我回京,给了我两条路:要么接受联姻,许我太子之位;要么拒绝联姻,享一世闲散王爷。于是,我将这个选择的权利给了你。”   宁帝想到那场到最后也没有等到来人的苦候,隐匿在光影中的唇角浮上一抹自嘲的笑,“那一日,我同样在此处待了整整一晚。我的心性,你是知道的,对于大位,我并没什么野心,那时只想着,能与你闲散一世也是极好。然而,奈何命该不如此。”   “皇上......”徐贵妃一开口,尾音微微颤抖着,语带哽咽,“都怪我!是我辜负了你的钟情......”   宁帝摆了摆手,“也不能怪你,我知道,你是怕误了我的前程,将来有一日后悔了,会埋怨于你。”   徐贵妃闻言低下头,咬紧了下唇,勉强忍下了眼底涌上的酸楚。   “第三次,便是上次从皇庄回来之后。我知道,那时你心里是有着怨的,可是,你或许不知道,我对那个孩子抱有多大的期待,她与我们无缘,伤心难过的不仅是你一人,我也同样不想面对。”   终是忍无可忍,两行热泪涌出了眼眶,在脸颊上滚烫划过,跌落在地上,化作浅浅一处冰冷的痕迹。   一滴眼泪的温度,也只保持了坠落的须臾之间。   何以媲美登顶时坐拥皇城连天灯火的璀璨炽热。   宁帝看着徐贵妃不断擦拭眼泪的狼狈模样,幽幽叹了口气,上前两步将自己的手帕递与她,自责道:“难得能与你再旧地重游,本是件高兴的事,反倒惹你伤怀,是我的不是!”   徐贵妃怕自己一张嘴就是呜咽,紧紧咬着唇摇头。   “我与你说这些,本想着让你知道,我此生不想再有第四次刻骨铭心的回首,没料想却惹哭了你。罢了,这些个糟心的事日后休再提起。”   徐贵妃无声点了点头,肆意的泪水渐渐止歇。   两人在楼上并未停留太长时间,夜风起,这等高处着实太冷。   回去的路上,徐贵妃看着走在她身前一步的宁帝的背影,心神一动,紧上前一步主动牵上了宁帝的手。   宁帝片刻愣怔后,如往常那般回握着。   只是,他的手,已经不复往日的温暖了。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一起,再紧密,也无法彼此温暖。   ☆、第64章 铤而走险   深沉夜色笼罩中的咸福宫,寝殿内室宫灯犹燃。   徐贵妃坐在临窗的桌前,看着铺展在桌上的信纸微微出神。   良久,房内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息,徐贵妃终究还是提起了手边的笔。   深情固然可贵,但,却从不是她心中最终所求。   成王府密室内,幕僚单君秋面对神情阴鸷得近乎扭曲的成王,秉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凭空消失?!”成王贺重武铁青着脸,低喝道:“四五十个人,三百万两银子,一晚上的功夫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斥候卫惨白着脸如实禀报:“属下奉卓千户之命带人查探返程路线,翌日返回青冈寨时,就发现整个寨子已被大火烧尽,从现场残迹来看,并无打斗的痕迹,也没有发现尸骨。卓千户一行人与押送库银的银车全都消失无踪......”   成王压下拍碎桌子的冲动,压低声音哑声道:“你的意思是卓阳带着他们携银潜逃?!”   “属下不敢,只是如实向王爷禀报现场实情!”斥候卫惶然不已,心中叫苦不迭。   成王犹不相信卓阳等亲卫会背叛自己,“周遭可发现什么可疑痕迹?”   斥候卫:“属下等彻查青岗山上下,除却发现银车的车辙消失在山脚,其余并无任何异常。”   “废物!”成王低声斥责,“再去仔细查探,扩大范围,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他们找出来!”   “诺!”斥候卫当即领命迅速退了出去。   成王站起身,躁怒不安地在室内徘徊了良久,方才平复下心头的那团怒火。   “单先生,关于此事,你怎么看?”   单君秋心中叹了口气,面色上却不显,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如刀子一般,直插成王脆弱的心窝。   “恕老夫直言,卓千户等人若遭人算计,则意味着咱们内部出现了纰漏。如若不是,那卫军对王爷您的忠诚和归附之心......恐怕还需要进一步加强。”   简言之,是,或不是,眼下的情形对成王来说都不是件好事。   成王岂会不知,只是听到单君秋亲口说出来,有种伤口被撕开的疼痛与耻辱。   “那,先生以为那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单君秋诚实地摇了摇头,“卓千户等人的身手,寻常山匪是近不了身的,如果出了意外,老夫认为,十有八-九是中了那位的圈套,而能上达天听的......”   单君秋言尽于此,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一边是您一手提拔的卓千户,一边是贵妃娘娘,老夫着实不敢妄下断言。”   单君秋这番话,显然正中成王的心思。   密室内,静寂得只听得见两个人轻微的呼吸。不多久,一阵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门口传来王府大管家陆允的通禀声:“王爷,玲珑阁袁掌柜有急事求见。”   成王神情一肃,“立刻带过来。”   陆大管家应下,不多时,就把人给带到了密室。   “草民参见王爷!”   袁祥见到成王便要跪下行礼,被成王先一步出声拦下,“私下里用不着这么多礼,你这个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是。”袁掌柜从衣襟中取出密封的书信,双手呈上,“这是适才宫里送过来的,叮嘱草民一定要亲手交到王爷的手中。”   成王接过书信,当即拆开。   书信内容极短,但成王不敢相信似的,反反复复看了十数遍方才移开视线,神情间竟有些微的失神。   单君秋追随成王多年,却从未见他这般失态过,心中一凛,出声道:“王爷,您没事吧?可是宫里出了什么意外?”   成王循着单君秋的声音看向他,须臾间回过神,眼中涌上巨大的惊喜,忙将手中的信递给他,“意外之喜!意外之喜啊!这真是天助我也!”   单君秋被成王前后迥然的态度弄得一头雾水,忙看向手中的关键之物。   同成王的反应一样,单君秋反复将信看了数遍,方才神情激动地看向成王,连声道:“果真是意外之喜!”   大喜之余,成王渐渐平复下来,“看来,这次的事,应该不是宫中的问题。”   言下之意,便是倾向于卓阳等人见财生异心了。   单君秋拈须不语,心中却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   “这次的库银虽然被劫,但皇上已经插手太原府钱庄一事,定不会轻易放弃,王爷,事不宜迟,咱们是该加快行动了。”   成王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先生了。”   单君秋拱手,“为王爷奔走,本就是老夫的职责,定不会辜负王爷所望!”   “好!”成王胸中闷气扫去了七八成,脸上渐渐恢复容光,“那本王就静候先生佳音。”   单君秋在成王身侧蛰居多年,等的就是这个一展拳脚的时刻,离开成王府时,从容自持如他,也免不得有些得意之色外露,殊不知,尽落入暗处的一双眼睛之中。   景安四年的冬月,京城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暗藏汹涌,而距其千里之外的太原府,由十大钱庄引发的金融大战战况正酣。   两批应急银一明一暗先后入库,加上现有的流动现银,十大钱庄手里掌握着近一千万两现银,挤兑风险在连退三十二笔大额存单后彻底解除。毕竟,在存期内提前兑取银两是要扣除违约金的,寻常百姓本就是跟风居多,见十大钱庄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连退了数百万两的银子,即将倒闭的谣言不攻自破,自然都放下心来,不再急着兑取血汗钱。   挣脱了挤兑枷锁的十大钱庄迅速反击:联合封杀毁约的大额存单储户,举报恶意破产贷银客户,促成钱庄行业内联合统一存贷款利息,并首度革新贷款抵押制度。   一套漂亮的组合拳打下来,反扑之势凶猛,广顺钱庄瞬间落入下风。   “真是见了鬼了,朝廷押送过来的银车不是被劫了吗,十大钱庄怎么还能兑出这么多的现银?!”沈柯按捺不住,气急败坏道。   孔行最是瞧不上他这副担不住事儿的模样,语气有些冷,“现在揪着这个不放还有什么意义,不管什么来路,十大钱庄平安度过挤兑已是定局,现下我们要想的,是要如何应对他们的反扑!”   “应对?”沈柯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靠在椅背上。   当初,为了迅速抢占市场,他们违背行规,刻意提高存银利息,降低贷银利息,钱庄的盈利空间被大幅度挤压。当然,这本就是为了狙击十大钱庄的权宜之计,并不会长久如此。   而被他们一手促成的挤兑风潮,固然能重创十大钱庄,但对他们来说,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买通十大钱庄的大客户恶意破产,游说他们的大客户违约兑银......其中产生的损失都要由他们广顺钱庄的股东们承担。   如今,十大钱庄顺利度过挤兑危机,恶果则加倍反弹到他们自己身上。   应对?   在座的股东们只觉得阴霾罩顶。   这一次,恐怕是真的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议事厅内气氛凝滞,孔行环视一周,垂眸掩下眼底的轻蔑与不屑,再抬头时眼中一片冷肃,“银车能劫,银库又有何不可?”   ☆、第65章 将计就计   “你疯了?!”李旭成猛地站起身,如同看个疯子一般看着孔行,“这次狙击十大钱庄即使失败了,我们尽了力,折损大半家底进去,对那位也算是可以交代了。打劫十大钱庄的银库?被查出来那是要掉脑袋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李家乃河南有名的乡绅望族,富有田产,只要保住了田地,即使这次元气大伤,他李家也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定然不会陪着孔行走到破釜沉舟的地步。   孔行坐姿不变,视角微扬,冬日里的难得饱满灿烂的阳光透射进来,在他狭长的眼里汇成一汪粼动的微波,闪亮而泛着凛冽的寒意。   默默打量片刻,孔行忽而轻笑,“在座的几位东家都如李东家这般想的?”   议事厅内气氛凝滞,落针可闻,在座几人面面相觑,最后均将视线投注在李旭成身上,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孔行身体放松地靠向椅背,原就狭长的双眼微眯着,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你们以为,我们还有退路?”孔行挑了挑眉,“从出手狙击十大钱庄开始,咱们就和那位绑在了同一条船上。成,则是从龙之功,泼天的富贵;败,就是同谋造反,破家灭族。或生或死,从来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何以来的破财抽身?”   孔行此话一出,议事厅内响起数道抽气声。   “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沈柯双目怒瞠,青白着脸色盯向孔行。   其他几人的脸色与沈柯相比,也不遑多让。   孔行丝毫不以沈柯几人的指控为意,端起手边的茶盏从容自若地呷了口茶,“此间利弊,当日孔某可是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给你们听了,怎么,现下是要来个反口否认不成?”   在座几人面无血色地颓然靠向椅背。   孔行说的没错,不是他当初刻意隐瞒,而是他们自己一时利迷心窍,只看到了成功所能带来的泼天富贵。   “好了,现在还远不到胜负定局的程度。”孔行无意再敲打他们,直入正题:“十大钱庄之所以能撑过挤兑风波,是因为背后有人支援了他们。可这数百万两的银子也不是能长时间放在十大钱庄手里不回收的。若是咱们将这些待回流的银子切断,既能弥补咱们自己的损失,更能重创十大钱庄及他们背后的人,同时,对上面那位来说,咱们也算是立了大功一件。一箭三雕,何乐不为?!”   李旭成可没那么乐观,“说起来容易,那位途中阻劫银车都失了手,凭咱们,去动十大钱庄的银库,能有多大的胜算?”   孔行笑了笑,“山西毗邻北境,经常被蛮夷劫掠,即便是咱们太原府,这些年来也数次遭遇鞑靼、突厥的骑兵或响马侵袭。十大钱庄库银充盈,经此挤兑风波后更是人尽皆知,那么,被响马强盗们惦记上,也不是什么怪事,不是吗?”   这是......让各家的家兵冒充蛮夷响马?   成了,皆大欢喜;不成,就都推到响马身上。在座的各家都豢有死士,封口一事还是能做到的。   李旭成有心反对,可抬眼望去,见其他几人神色间都松动了,便也不好再开口提出异议。   只是这一次,他的心怎么也踏实不下来。   这样的结果,仿佛早在孔行的意料之中,故而也无所谓高兴不高兴,神色淡定地让人将教头唤了进来,一同商讨具体的细节。   而在半座城之隔的太原府严家,十大钱庄的东家齐聚在议事厅,气氛却比孔行那边融洽轻快了许多。   在座的除了十位东家,左云和梁铎也赫然在列。   “皇后娘娘有何指示?”娄东家看着严三老爷手里的飞鸽传书,出声问道。   严三老爷看罢,将纸条交还与左云,眉峰微微蹙起,道:“皇后娘娘提醒咱们,小心对□□急跳墙。”   “狗急跳墙?”宋家家主宋怀义挑眉,“他们还敢杀人不成?”   议事厅里一阵沉默。   宋东家抿了抿嘴,“我是说的玩笑话,你们该不会当真了吧?”   严三老爷等人显然不是当做玩笑话来听的。旁的不说,单是孔、沈两家在山西的地界儿上,为了兼并土地动用家兵明里暗里闹出了多少的风波,死伤的又岂是只有平头百姓?   若是将这群疯狗逼上绝路,杀人放火的事他们也不是干不出来。   梁铎屁股上坐了钉子似的动了动,得到左云的眼神示意,终于得到解脱了似的开口道:“各位东家,恕晚辈冒昧说一句,对广顺钱庄那边的人来说,杀了诸位,远不如洗劫钱庄的银库来得有意义。”   ......   这话听进在座诸位东家耳朵里,心头的感受颇有些一言难尽,然而想想又很是有道理,竟无法反驳。   “那他们也未免太小瞧咱们钱庄的护院了。”宋怀义不禁嗤笑道。这些年来,打十大钱庄银库主意的人多了,可迄今为止就没一次得逞的。   左云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动了动,难得出声道:“这次不同往日,广顺钱庄几个股东本身实力就不弱,若是再有那位的协助,咱们若不做万全准备,恐怕要吃大亏。”   在座众人神色俱凛,左云是内里行家,他的话,总不会错。   左云看了眼梁铎,示意他继续。   这小子,有勇有谋,眼界宽眼光犀利,就是有时候说话有点太直白,往往伤了人也不自知。不过嘛,没关系,多练练就好了。   左千户显然是将议事厅内的金融大佬们当成了磨练梁铎的试验品,手笔不可谓不大啊。   梁铎亲自押送第一批应急银抵达太原府后,就对府城的地形,尤其是十大钱庄附近的格局进行了实地考察。他先以换位思考的模式,推演出几条对手可能采取的进攻路线,而后通观全局,给出了一套灵活性极强的机动布局,一旦确定对手进发的路线,就能在最快的时间内调配人手,在他们接触到库银前尽数狙杀。   龙鳞外虽有以一敌百之勇,但万全起见,这次布防,仍以库银的护院为主力,龙鳞卫从旁协助。   听罢梁铎的部署,议事厅内众人在心里悄悄长舒了一口气。这姓梁的小哥看着脸嫩,说话也不甚委婉,但眼界、格局却是一等一的,有这样的人在,让人心里踏实了不少。   事不宜迟,各家东家赶忙回去按照梁铎的要求挑选人手,左云在离开前,将另一支飞鸽传书的竹筒交给了严三老爷,告知他,这是皇后娘娘单独给他的。   小书房内,严三老爷看着桌上的纸条久久出神,直到门外传来通禀声方才回过神来。   “祖父,您唤孙儿们过来,可是有何要事?”严牧清问道。   这些日子一来,他与胞弟严牧泽被安排在钱庄的柜上当值,算是在第一线亲身经历了这场挤兑风潮,在心志和心境上坚实、开阔了不少。   严三老爷示意他们走上近前,将桌上的纸条递与他们瞧。   请撤家兵。   严牧清兄弟俩看到纸上的内容,面面相觑,很快在对方眼里看出了相同的揣测。   严牧清将纸条奉还,道:“祖父,这是皇后娘娘的提点?”   严三老爷点了点头,当着两兄弟的面将纸条燃尽,而后眉眼舒展开来,一扫多日来的凝重,道:“钱庄的困局基本已化解,过些日子你们便随着左大人动身进京吧,皇后娘娘与太夫人都送了口信过来,想让你们兄弟过去一同过年。”   “真的吗?”严牧泽到底不如兄长沉得住气,惊喜地确认道。   严三老爷笑着颔首,“千真万确。”   严牧清压抑下眼中的惊喜,沉吟片刻,犹豫道:“祖父,阿南毕竟已经过继到定远侯府,我们过去,是不是不太合适?”   严牧泽听到兄长的话,顿时耷拉着脑袋安静下来。   严三老爷眼中划过一丝心酸与欣慰,在外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老人,在选定的继承人面前是外人难得一见的慈善宽仁,“你们勿需这般见外,皇后娘娘和太夫人这么做,就是不想让你们兄弟离心。阿南虽在族谱上过继到了二爷名下,但他依然还是你们的亲弟弟,皇后娘娘和太夫人也是将你们兄弟俩视为一家人。凡事顺心而为,莫要辜负了皇后娘娘和太夫人的心意。”   严牧清垂首,用力眨了眨眼睛,少刻后哑着声音低低回道:“是,孙儿知道了。”   严牧泽胡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伤怀的情绪走得也快,现下只有即将见到幼弟的欣喜与兴奋,“这两日我得抽空多买些阿南喜欢的吃食和小玩意,免得动身时太匆忙,来不及准备。就是不知道皇后娘娘和太夫人喜欢些什么......”   严牧清看着心大如水缸的弟弟,无可奈何地与祖父相视一眼,忍不住笑着伸腿踢了踢他,“阿南素来喜欢书籍和笔墨之类,什么吃食的小玩意儿,那是你喜欢的吧?!”   严三老爷看着玩笑中的兄弟俩,老怀欣慰地提起笔,开始给太夫人回信。   ☆、第66章 黄雀在后   景安四年,农历冬月十八,距离冬至还有五天。   傍晚开始,呼啸的朔风裹挟着厚重的雪片袭扫着太原府,待到入夜,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打更人步履匆匆地穿街过道,一人一锣的报更声甫发出就湮没在呼号的风中。   偌大的太原府府城,若非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人家灯火,俨然如一座任风游弋的空城。   “再没有比今晚更合适的下手机会了!”黑暗的议事厅内,左云嗓音清浅,似乎连丝温度都没有,却奇异般安抚了众人的忐忑不安。   这一夜,太原府十大钱庄的东家们齐聚在此,无一缺席,静静等待着黎明前的最后黑暗时刻。   漆黑静谧的环境中,视觉几近被剥夺,让人有种时间被无尽拉长的错觉,耳边除却呼号的风声和雪片拍击窗纸的沙沙声,便只剩下身旁人或粗或浅的呼吸声。   度秒如年。   忽然,隐隐的打斗声破空而来,传入耳畔,饶是镇定如严三老爷,也不禁咬紧嘴唇,双手紧紧扣住了椅子扶手。   众人屏住呼吸,随着门外越来越清晰的打斗声,厅内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打斗声持续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于严三老爷之人,却漫长得仿佛过了个把时辰。   耳畔的声音渐渐归于平静,风声雪声再度霸占人的听觉,议事厅内响起一阵断断续续的舒气声。   温暖的烛灯被点燃,众人眯了眯眼睛,抬起手掌遮挡了一下。   左云吹灭火折子,依旧一副清浅的嗓音,“各位东家,咱们也过去瞧瞧吧。”   严三老爷率先起身,奈何身体绷得太紧,起身又太急,不由得一踉跄,幸而始终站在他身侧的严牧清、严牧泽两兄弟及时出手扶了一把。   “孔行心思缜密,手段狠绝,怕是不会给咱们留活口。”严三老爷就着严牧清的搀扶跟随众人往外走,略微遗憾道。   娄东家:“虽不能就此事抓住他的把柄,但今晚过后,他恐怕也不敢再打银库的主意了。”   其他人纷纷称是。   自钱庄出事以来,一个多月的时间,众人始终处在精神紧绷状态,巨大的压力下,失眠、焦躁、抑郁等情绪始终如影随形。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狙击与反狙击的较量拼的是金钱,更是人的韧性和意志力。哪一方的心理防线先崩塌,另一方就是胜利果实的收割者。   而今晚,便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一战。   左云走在人群之前,听着身后众人的轻声议论,脸上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经拱门而入,便是银库外的天井。   此时,俨然化作狩猎场。   所幸的是,大雪掩盖下,场面并没有想象中的血腥,抢匪的尸体都很完整,甚至还被整齐地摆放着,若是仔细观察,个头儿都是按照顺序由低到高。   阅历丰富如左云,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不用想,这是符元昊的手笔。   “启禀千户大人,有意外收获。”符元昊见到左云,上前抱拳施礼,道。   “哦?”左云挑了挑眉,“说说看。”   符元昊打了个手势,两名龙鳞卫将一具尸体抬了过来。   “这是......广顺钱庄的采办,”严牧清站在严三老爷身旁,离那具尸体不远,看清他的脸后惊讶出声,道:“好像......好像是叫冯固......”   “你确定?”左云问道。   严牧清点头,“我确定,出入广顺钱庄的伙计,我都有印象。”   左云眼中流露出赞赏,“很好,看来,对方内部开始出现裂痕了。”   在场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岂会听不懂左云话里的意思。这种要命的行动,指派的必然是身份“空白”的死卫,现下却出现了一具“能说话”的尸体,摆明了是对方阵营中某一位的“示好”。   尘埃暂落,只等黎明时分到府衙报案,严三老爷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咱们先移步到旁边的小花厅里暂作休息吧。”严三老爷对廊下众人道。   众人纷纷颔首,室外的风雪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就这么会儿功夫,地上横着的尸体上就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小花厅内,众人刚坐下,门口就传来通禀声。   梁铎求见。   室内灯火通亮,严铎周身裹挟着凛冽的寒气走了进来,身上的夜行衣还没来得及换下,端正而朝气的脸上残留着几抹模糊的痕迹,乍眼一看,有些狼狈。   但观其神色,竟是咧着嘴,一脸的骄傲之意。   梁铎抱拳施礼:“禀千户大人,事情已办妥!”   左云看着眼前抹得一脸血的梁铎,再想想门外被码放整齐的尸体,不由得一阵头疼,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你不会把人家的家兵都收拾干净了吧?”   “怎么会?”梁铎咧嘴一笑,“大人的交代,属下谨记着呢,咱们这趟是奔着抢银子去的,不是杀人。”   看着梁铎一咧嘴,脸上的血痕就随之弯曲的模样,左云就忍不住对他的话持保留态度,“那就好,你先下去换身衣裳,洗洗脸,下面的事就交给元昊处理。”   左云应下,干净利落地退了出去。   小花厅内,众人却被这爆炸式的消息震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左大人,您派人抢了广顺钱庄的银库?”严牧泽年岁虽小,心思却极为灵活,问话时,因为激动和兴奋,带着微微的颤音。   左云眼里浮现笑意,缓缓在屋内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看着严牧泽闪亮的眼睛,点了点头,“没错。”   这个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之前左云那句“再没有比今晚更合适的下手机会了”是什么意思。   原来,这个下手的机会不仅仅是指对方,更是指自己。   钦佩的同时,众人不禁心生敬畏。   这样的人,幸亏是敌非友。   符元昊接替梁铎,带人押送着抢来的库银消失在风雪里,没人会开口询问这批银子的去向。就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景安四年,冬月十九,五更三刻,风收雪歇。   上衙的时间还未到,太原府府衙门口的鸣冤鼓就被擂得咚咚作响,鼓声破空而出,几乎半座城的百姓都能听得到。   知府周蔚被人从小妾的温暖被窝里挖出来,刚想发火,猛然想起了住在驿站中的钦差大人,硬是将嘴边的怒骂吞回了肚子里,阴沉着一张脸下了床。   待到得知前来击鼓报案的,竟是十大钱庄和广顺钱庄两批人,且都是因为银库被抢后,周知府脑子里的愤然和不情愿瞬间被挤得干干净净,片刻空白后,涌上浓浓的忐忑和愤怒。   愤怒的是,不知哪里来的抢匪竟然胆大包天到敢闯进太原府府城行凶犯案。忐忑的是,太原府在他的奏折里,向来被形容为铜墙铁壁、坚城一座,如今却被抢匪如入空城一般空降而至,下手的对象还是他们最大的钱庄。   即便能顺利破案,他这个知府,恐怕也难逃失职的问责。   所幸的是,十大钱庄的库银保住了,否则,他这个知府恐怕立刻就得被夺去乌纱!   听完两家的报案,周知府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立刻派人前往两家银库查验现场。   孔府内堂,地上茶盏的碎片下,氤氲的水迹已经渐干,而堂上几人的心却如堕冰窟。   偷鸡不成蚀把米。   本想螳螂捕蝉,岂料最后竟成了黄雀的盘中餐,何其可悲!   “一定是十大钱庄的人搞的鬼!”沈柯赤红着双眼,阴恻道。   孔行也已不复往日的沉稳淡然,眉眼间显露出隐隐的颓唐之色。   当然是十大钱庄背后操纵,但没有证据,又能如何?!   银库数十名护卫,个个是家兵中挑选出来的精英,竟然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尽数灭口,连一个幸存者都没有,到底是什么人下的手?   思及此处,孔行不由得心生一片寒意。   十大钱庄固然财大气粗,但这样的精锐,绝不会是他们的人。   莫非......   “事到如今,只能向那位求助了。”孔行起身,原地徘徊两圈后,决然道:“这里的事,就由沈东家暂代,我要即刻动身去面见那位,各位稍安勿躁,一切待孔某回来后再做定夺。”   沈柯等人显然已经无计可施,想法与孔行一致,听他这么一说,纷纷点了点头。   所幸的是,派去十大钱庄的都是身份处理干净的死士,即便送进了府衙,也牵连不到他们身上。   天色还未大亮,钱庄被抢的消息就如昨晚的朔风一般吹遍了多半个府城。开铺的时间一到,挤兑的场景再现,不过,这次换了对象,门口排起长龙的,是广顺钱庄。   然而,他们却没有十大钱庄的运气,库银被洗劫一空,店铺内的现银维持不到一个时辰就已捉襟见肘,不得已之下,钱庄只能挂牌暂停营业。门口排队的百姓见状彻底慌了神,一窝蜂涌了上来,大有将钱庄砸开的趋势。   最后还是府衙的衙役们出动,将围-攻的百姓们驱散,方才暂时平复了暴-动。   广顺钱庄后堂,几大股东沉默不语,满心郁结。   短短一天,他们与十大钱庄的处境就来了个大颠倒。   如今,钱庄前后门、自家府邸的前后门,蹲守的都是债主,只要他们一露面,准是如过街老鼠一般被围住堵截。   堂上诸人,不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也是没在银钱上吃过短的,如今却落得如此境地,嗟叹之余,难免心生悲凉,后悔不迭。   早知如此,何必贪图那镜中月水中花。   然而,千金难买早知道,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一队衙差已经来到了广顺钱庄的门前。领头的,看装束,竟是钦差近前的带刀护卫。   ☆、第67章 祸起太   京城,广坤宫。   严静思昨日傍晚按计划在京郊与凤辇暗中会合,回到了宫中。   今日非大朝会,宁帝一清早就跑过来蹭饭,顺便给她带来了最新的太原府动态。   “反抢了广顺钱庄的银库?”严静思反反复复看着手里的纸条。   宁帝喝光了第二碗粥,开始对第三个卷饼下黑手,听到她的喃喃自语,点了点头,道:“你没看错,左云他们的确是反抢了对方的银库,现下库银已经暗中转移到钦差蒋时所在的驿馆。”   抢来的银子竟然就藏在钦差大人的眼皮子底下,严静思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对于严静思此时的心情,宁帝深有感触,“自从效力于皇后身侧后,左千户行事,较以往圆滑了许多。”   嘿哟,怪我喽?   严静思高挑眉,眼神的余光正好扫过侍立在一侧的康保,瞬间眉毛就塌了回来。   呃,好吧,近朱者赤。她好像找到了某个源头。   严静思轻咳了两声,将渗透上来的那么点心虚压了回去,笑道:“左千户行事,素来善于随机应变,而且,据臣妾所知,皇上先行派去的一队龙鳞卫里,那个名叫梁铎的副百户,行事更是灵活,有他从旁协助,左千户想必是如虎添翼。”   听这话里的意思,是“素行不良”的梁副百户出的馊主意,左千户顺水推舟而已。   宁帝手里的筷子抖了抖,虽极力克制,嘴角还是显现了上扬的弧度,转而想到孟斌形容段昶每次任务结束气急败坏追着校场抽打梁铎那小子的情形,忍不住摇了摇头,再度甩了个烫手山芋出来。   “既然皇后对梁铎有如此高的评价,那待太原府事了,朕就让他到皇后身侧效力,继续好好协助左云。”   严静思:“......”   最毒皇帝心啊!   “那臣妾就先谢过皇上偏爱了!”严静思将礼让的心思瞬间抛弃到九霄云外,毫不客气地自己动手,将暖煲里最后一晚鱼片粥刮进了自己碗里。   今年的胭脂稻经过筛选后,绝大部分都用作了种稻,余下的不甚饱满的,已然尽数送进宫入库,专供皇上享用。至于各宫妃嫔,严静思则用等量的碧玉粳顶补了胭脂米的空缺。   胭脂米难得,碧玉粳也是物以稀为贵。因扩种胭脂米的计划是自己一手策划出来的,贡米的供应,她便紧着各宫的先来,最后轮到广坤宫时,别说是碧玉粳了,就连杜子尖都没了。   现今的广坤宫,最贵的米就数玉珍珠了,严静思平素里常吃的,就是今天这种精选的上等粳米。   天下贡奉,尽聚皇宫,养刁了人的嘴,更养凉薄了人的心。   想到各宫对贡品分配的微词,严静思就特别想断了她们的贵米,换成百姓日日常吃的中等米甚至下等米,让她们好好忆苦思甜一番。   干净利落地解决完一碗粥,严静思接过莺时递上来的湿布巾擦了擦嘴角和双手,看着先一步撂筷的宁帝,道:“左云他们这次做得的确不错,只是,臣妾担心,如此一来,广顺钱庄被逼至困境,恐怕要早生事端......”   宁帝将擦过手的湿布巾放到一旁,端起茶盏呷了口茶,唇齿间萦绕的是春茶清淡绵长的香气,熨帖着寒日里肃杀的心。   “无妨,朕已准备妥当,怕的就是他们太沉得住气!现下看来,还可以再加把柴。”   看来,这样动荡,在所难免。   严静思无声叹了口气:这个年,恐怕是过不消停了。   宁帝走后不久,福海去而复还,身后还跟着两排内侍监的小太监们,或背或扛,手里都没闲着。   严静思纳闷,“这是何意?”   福海得令起身,笑着道:“回禀娘娘,这是皇上吩咐奴才送过来的,说是冬至节近在眼前,京中几位太夫人和老太君总要薄赏一番。这些东西,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各色贡缎、软烟罗与影纱,甚至还有两匹缂丝锦。此外,另有几套文房四宝。   最后,严静思看到了那两袋从皇庄粮库里被抠出来的胭脂米。   严静思唇边噙上笑意,开始张罗着冬至节的赏赐。   自开国高-祖皇帝至今,宁帝是第四代皇帝。前两代皇帝子嗣并不丰足,先帝宣帝的儿子倒是挺多,奈何一场夺嫡之乱,折进去了大半数的皇子们,以至于到了宁帝这朝,也就剩下了成王、靖王、怀王、康王四位皇亲王爷。   冬至节赏赐,严静思依照康保的参详,皇亲优先,异姓王次之,最后才是侯爵世家。   定远侯府按其级别,只得到了一匹贡缎,及一套文房四宝。即便如此,郭氏仍高兴得在人后湿了眼眶。   这个时候,她才真正体会到当家做主的感觉,在她之上,再无婆母、长嫂的挟制与掣肘。   在大宁,素来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这一日,百姓无论贫富,都要裁制新衣、祭祀祖先。天家自然更不会例外。   严静思一身奢华吉服站在宁帝身侧,祭天之后祭祖,祭祖之后受百官朝贺,观赏歌舞百戏。   直到暮色四合、焰火燃尽后,严静思方才拖着沉重的双腿踉踉跄跄回到了广坤宫。   好几公斤重的精美凤冠取下后,严静思终于能低下头,活动僵硬的脖子。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荣耀的背后,才是真实的生活。   而帝王之家的真实生活,总是离不开权谋、杀戮与予夺。   冬至节三日假期刚刚结束,太原府八百里加急军报送抵御前:太原府乱了。   ☆、第68章 时机成熟   与越州的灾民□□截然不同,豪强大族手中的家兵虽比不得朝廷的正规军训练有素,但实际作战能力也不容小觑,且背后有丰厚的钱财粮草作支撑,若势力相勾连,对朝廷来说无疑是巨大的隐患。   临时召开的大朝会上,皇后严静思再次被抬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大有第一个弹劾之人振臂一挥、应者云集的架势。   宁帝冷眼旁观,将其中蹦跶得最厉害的几个深深看进了眼里。   群意沸腾的大朝会持续了近一个时辰,除却兵部尚书符崇岳及户部尚书林远给出了一些关于太原府及周遭几个卫所的兵力及粮草调配的建议,其余绝大多数时间,主题都围绕在了问责之上。   与上次不同,宁帝这次只字未替皇后辩言。   早朝后,奏请废后的折子迅速堆积在御案上,严静思目测了一下,暗中咂了咂嘴,这数量,十分可观啊。   真没想到,她竟然碍了这么多人的眼,也是挺不容易的。   “皇上,臣妾还是那句老话,时局无常,能早些解决总是好的。”严静思虽然知道眼下的情形尽在宁帝掌握之中,但涉及兵乱,严静思始终无法真的镇定面对,毕竟,她的灵魂可是在和平时代成长铸就的。   难得见严静思露怯,宁帝脸上的厉色瞬间消退了大半,心底浮上淡淡的小愉悦,“放心,朕心中有数,有些人还没露头,有些话还没提出来,朕总得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严静思:“......”   那哪是说话的机会,是送命的机会才是!   严静思从御书房出去后不久,皇后闭宫思过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后宫、前朝,一时间,废后的传言甚嚣尘上。   咸福宫。   徐尚书寻了借口前来探望贵妃。   摒退左右,只留下迎夏、望春两人在门口候着,徐贵妃蹙了蹙眉,神色有些不悦,道:“现下这个时候,咱们还是少见面为好。”   徐尚书听闻此话,脸色一沉,“若非事急,我又岂会走这一趟。”   徐贵妃抿了抿嘴角,敛下心头的不快,“近来是我有些反应过度了......”   “我能理解。”徐尚书叹了口气,重重压力下,情绪敏感的何止是贵妃,就连他也夜夜失眠,“今日前来,是想听听你的想法。观眼下的形势,废后一事极有机会能成,咱们......”   徐尚书未尽之言,徐贵妃岂会不知,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时时刻刻因为这个可能性反复纠结着。   然而,箭已离弦,为时晚矣。   况且——   “皇上的性情我是了解的,若能废后,也不会拖到今时今日。”徐贵妃苦笑着摇了摇头,“而且,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若还心怀犹疑、举棋不定,万一被成王察觉,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徐尚书深深叹了口气,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懑,“皇上就是太过执拗,分明对你有情,却死守着承诺不肯松口,若能变通一些,早日将你扶为皇后,又岂会有今日的境地!”   徐贵妃握紧手中的茶盏,视线透过氤氲的热气微微出神。   都怪皇上太过执拗?   若他不是执拗之人,又岂会对自己用心这么多年?   罢了,走至今日,多想尽是枉然。   大朝会后短短半月不到,豪强大族的叛乱很快向周边蔓延,除却山西境内,陕西、河南境内也纷纷出现呼应势力,勾结联合的趋势十分明显。   随着一封封加急军报送抵京城,朝中的气氛越发凝重、压抑。   爆发,发生在腊月中的大朝会上。   宗人府左宗正柴焘上表弹劾宁帝,罔顾祖宗法制,一意孤行推行青苗、均田两法,动摇了国本;并偏庇严后妄自干涉民间商务竞争,触发了豪强大族叛乱的□□。   身为一国皇帝,失威失德,失公允失民心,故而,皇上应为此次内乱负责!   左宗正柴焘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不卑不亢,朝堂上短暂的沉寂后,附议之人纷纷出列,高呼“废新法、清君侧”。   尚书徐劼赫然在列。   不过,出于宁帝意料的是,吏部尚书陈寿竟然没有出列。   身为宗人令却被柴焘直接越过去丝毫不知情的庆亲王站在队列之首,看着站在跸阶下神情决然的柴焘,一双虎目瞪得眼底满是红丝。   反观宁帝,却是一反之前的阴厉,神色淡然得仿佛并未听到这番大逆不道的弹劾似的。   殊不知,他越是如此,跸阶下的众人就越是心中打鼓,忐忑不已。   “负责?”令人窒息的沉寂后,宁帝悠悠开口,唇边甚至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朕自然会负责。”   “贿赂官员,侵吞土地,勾结权臣,非法牟利,主使行凶,谋逆叛乱......”宁帝起身,负手在跸阶上徐徐徘徊,清冷的视线俯视着阶下的群臣,仿佛看着一堆没有生命的石像,“朕自然会彻底清剿这些暴民,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给诸位臣工们一个交代。”   柴焘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徐劼只觉得两侧太阳穴胀痛不已,然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两步,跪地道:“恳请皇上明察,不要再被身旁小人蒙蔽!”   之前附议柴焘的众人反应过来,纷纷效仿徐尚书跪地高呼,恳求宁帝辨是非、惩小人。   冷眼旁观跸阶下跪着的人,宁帝丝毫不为他们所胁迫,毫无温度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一一逡巡而过,“你们以为朕是在胡乱给孔行等人强加罪名以图为自己、为皇后解围?”   宁帝幽幽叹了口气,“朕虽非明君,但素来也是‘君无戏言’。钦差蒋时等人早已身在山西、河南等地,另有监察御史暗中查访,稍后,一干人犯被缉拿后便会被押解入京由刑部、大理寺会审,届时,众卿中若欲知详情的,尽可去旁听。只不过——”   宁帝话锋一转,“朕说过,孔行等人勾结权臣、意图不轨,众位爱卿虽慷慨为国,直言不讳,但在朕看来,委实有与孔行为伍之嫌,故而,只能暂时委屈委屈你们,到‘合适’的地方避讳一段时日,待暴民清剿、刑部大理寺会审后,自会证明你们的清白。”   殿内当值的御林军应声上前,老鹰捉小鸡似的,将跸阶下脸色苍白如纸的一干朝臣轻松地“请”出了大殿。   去往何处不用猜也知道,非诏狱莫属。   徐劼等人的呼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耳畔,大殿中群臣躬身而立,垂首不语,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宁帝坐回御座,视线穿过尚未来得及关上的殿门,看着外面一小块晨曦中的天空,提了提嘴角。   终于到收网的时候了。   ☆、第69章 浮生半日闲   西部边陲爆发的豪强叛乱持续发酵中,朝堂之上,柴焘搅动风云未果,一干朝臣陷落诏狱,一时间,宁帝的刚愎自用在群臣心中打上了深刻的烙印。   景安四年的最后半个月,民间、朝堂,乃至后宫,都弥漫着一层消散不去的惶惶面纱。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只有皇后的广坤宫了。   对广坤宫的宫人来说,闭宫仿佛已经是家常便饭了,除却领用日常供给,宫内上下均安安分分地守在高大宫墙围成的这一方天地里,从容地各安其职,往来间看不出一丝愁苦与战兢之色。   宁帝制止了门口内侍的通传,径直进了内殿,刚踏进东暖阁,一眼就瞧见了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捧着本书的严静思。   暖阁内没有燃香,只有淡淡的果香,当值的莺时和槐夏坐在坐在窗边打鞋样,绀香坐在两人对面,一边熟练地拨打着算盘,一边逐项念叨着款项。   严静思明显一心二用,看着手里的书,听着槐夏的报数,时不时点头应和一声,屋内的气氛甚为惬意。   察觉到门帘被打开,暖阁内的主仆们循声望去,见宁帝站在门口,忙不迭纷纷起身行礼。   宁帝缓步走了进来,特别不见外地直奔软榻,伸手虚扶了一下福身的严静思,道了声免礼后,一屁股就坐上了软榻。   严静思起身,垂着的眼眸闪了闪,面色不变地也坐了回去。   槐夏手脚麻利地放了张炕几在两人中间,莺时和绀香随后奉上了热茶和茶点。   “皇上怎的这个时候过来了?”严静思抬手给宁帝斟了盏茶。在外人看来,她可是正在闭宫思过呢。   宁帝喝了口茶,捻了块桂花糕扔进嘴里,挑了挑眉,吃罢一块又伸手捻了一块,“这桂花糕吃着竟不若御膳房做出来的那般甜腻,爽口得很。”   答非所问。   严静思倒也不甚在意,身体微微后倾靠在软枕上,“厨娘做的时候用蜂蜜替代了大部分的白糖,故而吃起来没有那么甜腻。”   宁帝点了点头,就着热茶连吃了几块桂花糕,严静思将他眼底隐约可见的淡青痕迹看在眼里,抬手替他续了杯茶,偏过头看向候在一旁的福海,“皇上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了?”   福海看了眼兀自吃喝的皇上,如实回道:“这些日子以来,每晚也就在暖阁的榻上眯一两个时辰......”   严静思叹了口气。果然,即便经历过一次内乱,即便对情势把控严密,宁帝依然精神高度紧张,紧张到无法入眠。   哼,既然如此,还装什么成竹在胸!   眼看着一盘桂花糕就要见底了,严静思无奈地抬手将盘子往一旁拽了拽,将茶盏推到他眼前,“过一会儿就该用晚膳了,皇上若是得空,就在臣妾这里传膳吧?”   “也好。”宁帝接过莺时递上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暖阁内温暖如春,又吃了多半盘糕点,饱暖思瞌睡,宁帝捧着茶盏,热气熏腾下,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   严静思不落忍,伸手将炕几往一旁推了推,从背后抽了个软枕放到软榻里侧,道:“皇上先歇息片刻,待传膳的时候臣妾再唤您起身。”   宁帝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身子一斜就倒了过去,枕着软枕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眼睛一闭,睡姿十足。   严静思看着面朝向她侧躺着的宁帝,一时有些无语。   这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面前似乎越来越不见外了......   福海上前将炕几撤了下来,躬身告退。严静思挥了挥手,让莺时等人也退到了外间。   一时间,暖阁内安静了下来,连第三个人呼吸声的打扰都没有。   房内温度适宜,只有一床絮了薄薄一层新棉花的被子供搭盖腿脚用,严静思将被子扯开,盖到了宁帝的身上。屋内再暖和,也是数九寒冬,总不能这么睡着。   被子一搭上身,宁帝挑了挑眼皮,拽着软枕向严静思的方向蹭近了几分,被角一撩,将严静思的腿脚纳进了被窝里。   严静思:“......”   好吧,也不是没同床共枕过,搭个被角什么的,也没啥。   静谧的温暖房间内,偶尔响起细微的翻书声,宁帝的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紧绷着的脸也渐渐柔和下来,严静思透过书卷的边缘正好能看到近在身侧的宁帝的睡脸,突然发现,他的眼睫毛竟然长而微翘,不经意地颤抖一下时,像是羽毛一般轻轻撩过人心尖,有些痒。   痒?!   严静思忙转头过,将脸埋在书卷里,心中默念静心诀。   作孽啊!   埋首书卷中的严静思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丝毫没有发觉前一刻还在偷窥的人正撩起眼皮偷瞄着她,唇边还带着一抹由衷的浅笑。   再合上眼时,宁帝唇边的那抹浅浅笑意始终没有退去。   严静思用了两分钟的时间进行了一番深刻的自我反省,最后得出结论:无差别地灭人欲是不道德的,该动手时还得动手!   当然,现在还不是下手的时候。   宁帝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严静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放下手里看了大半的书,轻轻推了推宁帝,“皇上,该起身了。”   宁帝应声动了动,就在严静思觉得他下一刻就要起身的时候,竟然磨磨蹭蹭地......翻了个身,继续睡!   严静思素来“宽于律己,严于待人”,自己赖床天经地义,换成别人就不行了。宁帝自然也在“别人”的行列内。   这人呐,就是不能惯!   严静思又叫了他一遍,无果后,直接自己下床,到外间吩咐莺时,“传膳吧,直接摆到暖阁里。”   宁帝听到严静思的声音,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坐了起来。   他们这位大宁的皇后,对账簿有耐心,对种花种草种粮食有耐心,对人,非常没耐心!   冬日夜长,故而晚膳不若另外三季那般清淡,除却软糯好克化的鸡丝粥,另有卤好的羊肉、孔雀开屏鱼等。   托宁帝的福,皇庄小花园里的几畦番椒大丰收,取了种子之后,晒干的干辣椒都被厨房的宫人们磨成了辣椒粉,分给御膳房一部分之后,广坤宫的小厨房里还剩了十余斤,厨娘前两日刚做了批辣油,今晚蒸鱼的时候正好淋了一些,宁帝也算是有口福。   葱、姜、花雕酒与辣油的共同作用,逼除了鲜鱼体内最后的土腥气,鱼肉鲜爽嫩滑,入口即化,好吃到......多半条鱼都进了宁帝的肚子。   乖乖,这条鱼足有三斤重!   福海站在一旁,看着皇上离家出走后又回来了的胃口,险些老泪纵横。   食无味,寝不安。宁帝这一段时间的确又清减了不少。   饭后闲来无事,严静思最近迷上了把玩瓷器玉件消食。   宫中最不缺少的就是这类精美珍贵的器件,单是宁帝这几个月赏赐的,就足够她欣赏好长一段时间。   严静思并非玩玉的行家,但这并不影响她欣赏一件玉器的美。真正美好的东西,即便你无法精确地描述它精在何处、美在哪里,也能凭感觉感知它的珍惜可贵。   宁帝显然是懂玉之人,见严静思看着哪件玉器时间略久,便会简明扼要地解说上两句,大多是玉料的产地、雕工源于哪个流派的哪个师傅。   严静思心下好奇,故意拿几个风格截然不同的玉件验证了一下,宁帝果然信手拈来,熟稔得很。   严静思看着摆放在高足花几上的玉雕白兰,眼中含笑,道:“没想到皇上竟是如此懂玉之人。”   宁帝伸手取下博古架上的一方白玉羊雕,置于掌中细细摩挲着,似遗憾又似无奈地叹了口气,“父皇对我们兄弟约束甚严苛,自幼便教导我们,不可耽于物。故而,朕的这点小偏好,从未敢显露于人前。”   不在人前表露偏好?   这点对身份贵极的皇帝和皇子们来说,的确是必要的,譬如饮食。   但是,想想刚刚被宁帝干掉了多半条大鱼,还有眼下如数家珍的玉件,严静思猛然发现,自己似乎被宁帝排除到了“人前”之外。   这是该喜呢,还是该忧呢?   无视宁帝透露考究深意的眼神,严静思抿了抿嘴,权当视而不见。   论装大尾巴狼的功力,严静思施展起来,不见得比宁帝差。   饭也吃了,食也消了,宁帝回到东暖阁之后依然没有要离开的趋势。   严静思看了眼斜倚在榻上抢她书看的宁帝,出声提醒:“皇上今晚不用批阅奏折?”   宁帝头也没抬,很是悠哉地回道:“要紧的折子都已经批完了,剩下的,不是劝谏朕躬身自省切勿刚愎自用,就是参奏你的,不看也罢。”   严静思挑眉轻笑,“诏狱几乎要人满为患了,竟然还有人在参奏我?”   “御史言官们向来如此,以敢为常人不敢之事而自傲,当然,除却一些博清名的,大部分还是有着真情怀,用心居正,奈何眼界浅显了些。所幸左右不过是些嘴皮子功夫,朕权当听而不闻便是。”   “皇上就不怕史官手中的那支铁笔给您打上刚愎自用的烙印?”   “怕。”宁帝直言不讳,“为君者,无一不想汗青留美名,朕亦如此。可若因了这美名而束手束脚、多为掣肘,朕宁可效仿父皇,甘享悍帝之名。”   得,这宁帝有种要被掰过头的趋势啊......   ☆、第70章 帝心归属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虽然宁帝的态度亲善甚至是暧昧了一些,但严静思还是能清醒地看清自己的位置:凭着她现在和宁帝的关系,尚还达不到规劝为君之道的亲密程度。   那么,就没必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严静思正想着换个问的人不尴尬、回答的人也不用费心敷衍的话题,忽然门口传来禀报声:康保求见。   左云调派太原府后,将龙鳞卫专用的联络信鸽交给了康保,连同留守广坤宫的龙鳞卫指挥权。对此,严静思乍听到时都有些意外,这两只侍卫队的关系什么时候好到如此程度了。   这两日,永州开始陆续有消息传回,郑太妃的身世调查有了更深一步的进展,康保此时求见,定是有了重大发现。   严静思看向宁帝,眼神询问圣意。   宁帝坐起身,冲着门口应了声:“宣。”   康保进来行过礼后,将手里的折子恭敬奉上,面色看似镇定如常,但眉宇间却隐隐跳跃着激动之色。   严静思心中有数,从旁观察宁帝的表情,果然,越看,神情越复杂。   宁帝将看完的折子直接交到严静思手上,一时并未做声,似在梳理吸收消化这些信息。   早先听到郑太妃的户籍疑似被篡改的消息时,严静思就曾有所猜测,现下看到折子上的信息,算是证实了她之前的猜测,故而并没觉得有什么意外。   “一干人证物证现下如何?”严静思从不会询问送到她手里的调查结果是否属实,这是她表达信任的方式,也是与康保等人在磨合中达成的默契。   康保:“已经在来京的路上,最迟后日就能到达,安置的地方也已准备妥当。”   严静思点了点头,心里却始终豁然不起来。   “皇后是在顾忌那封密信的来历?”宁帝见严静思神色愈发凝重,出声问道。   “正是。”严静思叹了口气,抬手示意康保先行退下。   宁帝却在此时拦了一下,交代康保道:“你去找福海,永州的人到了京城,交给福海安置即可。”   康保应声退下。   严静思皱眉,“莫非......皇上想将人安置在宫内?臣妾私以为,不妥。那封密信的来历至今尚未查明,若是善意的提醒倒也罢了,可若出自有心之人,恐怕不仅仅是借刀杀人......”   宁帝单手拄膝,托着腮笑意晏晏看着严静思,“皇后能出声质疑朕的做法,甚是难得呢!”   严静思:“......”   这欢欣的语气,这闪亮的眼神,好像是多么巴不得的事儿似的。   严静思忍不住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   “请皇上见谅,臣妾只是心有疑惑,不吐不快。”   “皇后用心良苦,朕心中再明了不过,欢喜欣慰还来不及,何来怪罪之说。”宁帝眼角含着笑,一双惯常清冷的眸子染上一层融融暖意,“在朕面前,皇后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无需顾虑。”   严静思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宁帝的眼睛,片刻后,确定宁帝并非是说说而已的敷衍之词,笑意被传染到眼中,“皇上可是心中已有了谋划?”   尽管幽闭于深宫之中,但出于宁帝授意,对外面的情势,严静思还是极为了解的。地方上,举起反旗的豪强大族愈演愈烈,渐成会师成军之势,朝中,随着尚书徐劼与左宗正柴焘等一干朝臣被打入诏狱后,短暂的平静期一过,一些御史言官甚至是各部堂官仿佛弹簧一般,鼓足了劲儿的上书上表劝谏,宁帝不堪其扰,挑了几个蹦跶得最欢实的也给扔进了诏狱,以往宽善厚德的温雅形象算是荡然无存,声名跌至登基以来的谷底。   前有成王及徐家一派,后有郑太妃及司礼监掌印太监冯公公一伙,宁帝虽领先一步把握时机,但将局势压缩到这种局面,严静思委实有些看不透了。换作是她,定然是分解开来,逐一击破。   宁帝似乎看出了严静思所想,眼中的温度渐次退去,代以嘲讽与阴厉。   “美梦破碎于一步之遥,才是最残忍、最伤人。”   严静思看着宁帝的脸,久久不语。宁帝也不闪躲,坦然迎着严静思考究的目光,仿佛将自己最真实的内心呈现在她面前,无畏丑恶与残忍。   “一步之遥,最伤人,也最容易自伤。”严静思收回视线,幽幽叹了口气,“但求皇上保重自己。”   宁帝提了提嘴角,“皇后放心,朕定然不会让你做赔本的买卖。”   严静思克制再克制,终于成功将翻白眼的冲动扼杀在萌芽阶段。   同床共枕这种事,经历过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变得愈发容易接受。   宁帝摆明了赖着不肯挪窝,严静思也不扭捏矫情,很快,皇上探视闭宫思过的皇后,并在广坤宫留宿的消息就传遍了后宫。   锦仁宫。   “娘娘,皇上自下晌进了广坤宫后就再也没出来,看样子,今晚是要宿在皇后娘娘那儿了!”宫女云初匆匆行过礼,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私下得来的消息禀报给宁妃听。   自皇后娘娘被罚闭宫思过后,鉴于年节将至,公务繁重,皇上便下了口谕,由徐贵妃暂代掌宫。宁妃早先打着皇后的大旗接管宫务,不仅得罪了徐贵妃,更是被划入了皇后的阵营之中。徐贵妃宫权再握,自然少不了给宁妃穿小鞋,不仅逐渐剥夺了她的宫务,更是将她排斥在圈子之外,并仗着身份向内务府施压,克扣了不少锦仁宫的份例。为此,锦仁宫上下不少人心生惶然,替自家娘娘愤懑的同时,也不由得为娘娘之前倾向皇后娘娘的做法感到后悔和不值。   大宫女云初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宁妃看了眼恨不得将邀功写在脸上的云初,眸光一暗,直接开口吩咐道:“拖出去,掌嘴二十。”   大宫女素尺应下,刚一直身,就被云初狠狠瞪了一眼。   云初不能理解地跪着委屈出声,道:“奴婢愚钝,不知做错了何事,请娘娘恕罪!”   宁妃呷了口茶,压下心头蹿上来的怒火,沉声道:“你的确愚钝不堪,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窥视皇上的行踪?又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将耳目贴到皇后娘娘身上?广坤宫门口的血才干了几天,你就想步后尘,是吗?”   脸上的血色乍然抽离,云初忙不迭磕头告罪,“娘娘饶命,奴婢只是担忧娘娘的处境,情不自禁多看了广坤宫两眼,并无窥视之心,请娘娘明鉴,饶了奴婢吧!”   “要你命的,从来就不是本宫,而是你自己的自作聪明。”宁妃站起身,看了眼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云初,眼中一片清冷,“本宫的处境,还轮不到你来挂心,你只需做好该做的事即可,祖母那边,本宫自会替你交代。这次的巴掌,是让你记住,多余的事,不要做。”   云初惶惶伏地叩首,“奴婢谨记娘娘教诲!”   一旁的素尺得到宁妃的眼神示意,上前将人架了出去,不多久,外面就隐隐传来掌掴的声音,以及压抑的呜咽声。   宁妃缓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模糊成一团的暗景,眼中却没有丝毫的动摇。   她坚信自己的眼光,更坚持自己的抉择。   落棋不悔。   宁帝留宿广坤宫的消息传了出去,这一夜,睡得最舒坦的就数当事人这两位。   徐贵妃重掌宫权,复宠之势传遍后宫前朝,现下却突然杀出来个皇上夜宿广坤宫,一时间帝心归属问题成为热议话题。   ☆、第71章 黎明前夕   第71章   随着绀香将九九消寒图上第四朵梅花的最后一片花瓣描红,就到了景安四年的除夕前夜。   皇上虽数次摆驾广坤宫,但皇后娘娘的禁足却始终没有解除。   眼瞧着就是除夕家宴,徐贵妃借着送参汤的机会斗胆询问宁帝,皇后是否会出席除夕家宴,宁帝丝毫不蹭犹豫,直接让她不必准备安排皇后的座位。   福海站在御案一侧,看了眼徐贵妃翩然而去的背影,蹙起了眉。   宁帝从奏折中抬起头,瞥了眼欲言又止的福海,叹了口气,“风言风语只是一时,总比以身涉险稳妥。”   福海闻之脸色愈发纠结,“皇上,您不忍皇后娘娘以身犯险,那您自己呢?事已至此,相信先帝在天之灵也会明白您的处境,您又何必走这一步呢?”   为什么走这一步?   腕上悬着的笔迟迟不落,淡淡的墨香萦绕在鼻端,这熟悉的味道,仿佛又将人的记忆拉回到了手捧传位昭书的那一刻。   宁帝提了提嘴角,眼神悠悠放空,“天下人都道,朕因为是嫡皇子,故而才得以继承大统,可你是知道的,事实并非尽因如此,不是吗?”   福海神色大变,惶然道:“皇上,您怎么能这么想?无论是何原因,最终将大位传与您,那是先帝的意愿,也是您应得的!”   “你看看你,急什么?朕又没说要妄自菲薄!”宁帝白了眼福海,长长叹了口气,“承诺毕竟是承诺,既然答应了,朕自然要说到做到,不仅仅是为了不负父皇所望,更是为了朕自己。”   “奴才等,定全力以赴,不负皇上如此苦心!”福海早知无力改变皇上的决定,只是非得将劝阻的话说出来,才能像此时此刻这样彻底死心。   宁帝见福海抛却了心里的包袱,整个人看起来都轻快了,心中也跟着豁然,放下手里的笔不顾形象地抻了抻腰,一时感慨道:“朕现在开始有些能体会皇后当日在别院坐等刺客时的心情了!”   福海白面馒头一般的脸登时皱成了包子,“皇后娘娘心思通透,一旦得知无法参加家宴,恐怕就能猜到您的用意......”   “放心,就算猜到了,她也不会阻止。”宁帝仰靠着椅背,“这世上,若有一人能且身体会朕的处境,那便是皇后了。”   福海恭声应和,心下暗暗感慨:可不是吗,一样摔了头,一样可着劲儿地折腾自个儿,想想您二位还真是绝配呢!   虽是主仆,但两人打小一块儿长大,福海这小子抖一抖眉毛,宁帝就能猜到他心里的小九九。   “此前一直没明说,现下你就跑一趟广坤宫,告诉皇后不必参加明晚家宴的消息吧。”   “啊?”福海瞪大眼睛,“奴才一个人去?”   宁帝端坐回来,重新拿起了笔,“不想一个人去,就带两个内侍啊。”   福海真是哭的心都有了,仔细打量了一番皇上的脸色,认命地接受了皇上踹他出去唱黑脸的现实。   即便心里再打怵,皇上交代的差事也不容耽搁,福海从御书房出来,片刻不耽搁地直奔广坤宫,一路上在心里打腹稿,待会儿见了皇后娘娘要如何“委婉”地转述皇上的意思。   结果,人都到了内殿,腹稿还没有打好。只怪他健步如飞、身手太好!   闭宫期间,终日里赏花赏雪品茶练字,间或看看账簿,最耗费脑细胞的事也不过是汇总泉州、太原府递回来的消息,统筹一下流转中的银两。   这样的日子,对严静思来说简直是舒坦得神仙不换。   福海行过礼,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眼皇后娘娘容光焕发的脸,心里直泛苦,嘴边儿的话转了又转,就是吐不出来。   严静思端着茶盏悠悠呷了口茶,瞧见福海明显消瘦了的馒头脸,不落忍地率先开了口,道:“福公公此时过来,可是为了明晚的家宴?皇上的意思,是不让本宫出席吧。”   福海并不意外皇后娘娘能猜到,点了点头,“皇后娘娘明鉴,皇上并非不许,只是为娘娘考虑,还是不露面的好。”   “也罢,皇上的好意,本宫岂好辜负。”严静思示意莺时将东西送到福海面前,见他接过福袋后一头雾水的模样,笑着解惑,“明儿就是除夕了,周太妃亲手绣了些福袋送给各宫,本宫瞧着这上头的纹样精致吉祥,里面的物件也甚合人心,想着皇上应该也会喜欢,就劳烦公公转呈了。”   福海捧着福袋恭声应下,小心翼翼收进衣袖内。   严静思惯例给了些打赏,除却金银锞子,还有两副护膝和几双厚实的鞋垫,针脚细密整齐,出自莺时几个丫头之手。   相较于金银,这些体己的物件显然更让福海觉着暖心。   “娘娘,您不亲自见皇上一面吗?”康保一直将福海送出广坤宫后才返回。   严静思摇了摇头,“不必,只要皇上看到福袋里的东西,自然就会明白。只是......”   康保信念所至,“娘娘是在担心明日的晚宴?”   严静思眯了眯眼,“皇上曾说过,他要保住康王。”   “可是,只要郑太妃勾结冯公公密谋之事曝光,康王殿下即便毫不知情,也免不了要受牵连。”康保话音一顿,“除非......”   严静思抿了抿嘴角,“没错,除非,郑太妃所图之事就此被掩埋,永无曝光之日。”   “恕奴才斗胆妄言,”福海告了声罪,压低声音,道:“谋逆大罪,皇上会甘心如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严静思目光闪了闪,颊边露出浅浅笑靥,“皇上圣明决断,想来已经想到了两全之法,本宫倒是愈发好奇了,真想亲眼见识一番。”   康保下意识伸手捂腮帮子,顿觉牙疼不已,“娘娘,皇上又旨......”   “哪来的明旨?”严静思放任脸皮离家出走,两眼一瞪理直气壮地耍赖,“刚刚福海的话你也听到了,皇上并非不许,只是说不露面为好!”   康保耷拉着眉眼心里直叹气:得,您说的极是!   “近来的几次飞鸽传书,都不是左云的笔迹。”严静思忽然说道。   康保一愣,有些跟不上皇后娘娘的话题转变速度,“是,以前也偶有如此,想来是在忙旁的事。”   “然而却从来没有出现像现在这样,连续几次假他人之手的情形。”   康保了然地耸了耸眉,上前为皇后娘娘续了盏茶,“娘娘的意思是......左千户他们已经回来了?”   严静思抬手摩挲着茶盏温热的杯壁,“无论回来与否,即便皇上那边有了完全的准备,咱们也要多留一手,用不上当然是最好。”   “娘娘放心,奴才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在相关各处都安排了人手,一旦情况有变,会立刻知会与龙鳞卫。”   严静思挑眉仔细打量康保微微垂着的脸,忽而想到宁帝之前对左云反抢广顺钱庄银库的评价,感叹:“很高兴看到你们相处融洽。”   康保忍住了揉肩膀的冲动,庆幸皇后娘娘再没看过内侍卫与龙鳞卫校场切磋的场景。   “都是为娘娘效力,互相切磋学习更有助于彼此进步。”   严静思面上甚为满意地嗯了声,垂首掩下嘴边的笑意。说话的时候肩背僵硬得跟钢板似的,摆明了是在睁眼说瞎话好吧!   皇宫,昭德殿暗房。   左云再一次详细地将行进路线讲解了一遍,梁铎坐在他身侧,待他讲完后伸手指了指他的耳朵,“老大,您看看您这耳朵红得,莫非是有人在念叨您吧?”   围桌而坐的另几人也跟着插科打诨,前一刻肃杀的气氛顿时被带歪了。   左云捂了捂自己的耳朵,反手就给了梁铎的后脑勺一巴掌,耳提面命道:“这次我可是冒着被你师父追杀的风险带着你行动,若是你失手,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跟着你我一起陪葬!”   梁铎抬起头,继续擦拭着手里那把惯用的佩刀,难得一脸正色,“您放心,我的手很稳。”   左云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实讲,这任务,他自认做不了,手抖。   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按照往年惯例,从腊月二十八开始,到上元节,各部司衙门封笔休假。但是,今年却因为豪强门阀叛乱闹得朝堂内外不太平,宁帝大笔一挥,取消了休假,只除夕和大年初一放两日假,大年初二开始,各衙门正常办公。   一年一度的省亲机会没了,从京官到地方官,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守着任上过个仓促年。心里断然是不敢埋怨宝座上的那位,只能将怨气都撒向了叛上作乱的豪强门阀们。   除夕一清早,潼关卫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抵达京城,晋豫陕三地举旗叛乱的门阀家兵近两万人,集结于关城三十里处,攻城蓄势待发。   在此之前,西南与北部也陆续传来紧急军报,羌狄、突厥与鞑靼的边线驻兵显现异常。   内忧外患之中,景安四年的最后一天将到尽头。   韶央殿,举办宫宴惯用之地。   今年的皇室除夕家宴依旧在此举行,依旧是徐贵妃亲自操办,不同的是,往年形同虚设的后位,悬空无人。   ☆、第72章 请君入瓮   宁帝举步走进韶央殿,一眼就瞧见了上首的两个座位,眼中的幽暗转瞬即逝。   金钟九鸣,福海随行在宁帝身侧,伴驾稳步走上御座台阶,待皇上坐稳后,转身站定,高唱拜礼,席上的皇室宗亲们纷纷起身,随着唱礼声俯身跪拜,齐呼祝词。   礼毕,与往年一般,宁帝发表了一番岁尾致辞,举杯与众人共饮,而后宴席正式开始。   宁帝点箸后,众人纷纷提筷,歌舞声起,殿内一片沸腾盎然、其乐融融之像。   成王率先起身,代表兄弟几人向皇上敬酒,靖王、怀王、康王相继起身,康王年岁尚小,便以茶代酒。   宁帝面色灿然地站起身,举杯相向,一饮而尽。   “皇后娘娘驾到——”   宁帝方饮罢杯中酒,还未来得及落座,就听到殿门口传来内侍尖锐的唱声穿透殿中的歌舞乐音。   歌舞声歇,舞姬迅速分退两侧,严静思身着皇后衮服头戴凤冠,姗姗而来。   座上皇族宗亲纷纷起身见礼。   缓步上前,将宁帝眼底压抑的意外和暗喜看在眼里,严静思微微挑了挑眉,一边暗忖宁帝的口是心非,一边拾阶而上搭上宁帝伸过来的手就势坐到他身侧的座位。   因是家宴,在座的均为皇室宗亲,故而女眷这边并未架设屏风。坐在金座下右侧首位的徐贵妃看着帝后相继落座,眼中微光闪了闪,继而起身端起了酒杯。   “臣妾也要敬皇上与皇后娘娘一杯,恭祝皇上、娘娘在新的一年里,圣体安康,福泽绵长!”   福海上前为皇上的酒杯续满,转向皇后时,忽听宁帝开口道:“皇后身有微恙,便以茶代酒吧。”   “诺!”福海应下,忙为皇后娘娘斟了盏茶。   严静思看了眼气定神闲的宁帝,又看了眼执盏而立面色恭挚的徐贵妃,心下不由得感慨:这一个个的,都是神一级的演技啊!   “承徐贵妃吉言!”宁帝目光内敛,唇边噙着浅浅笑意,举起手中的酒杯。   严静思喟叹之余,随着宁帝的动作举起了手里的茶盏。分明是平日里喝惯了的清茶,当下入口,舌间却泛起浅浅的苦涩。   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   严静思这会儿算是现身演绎了一把此类情形。   随着徐贵妃坐回座位,殿上正巧一曲终了,短暂的间歇后,击鼓声起,鼓点渐次紧密,声势由弱入强,琵琶、长萧随之入声,气氛顿转铿然磅礴。   严静思神色一肃,看着殿上面带脸谱表演舞戏的优伶,抿紧了唇角,耳边回荡着刚刚与宁帝执手落座时他在耳边的那句轻语:后面之事,有赖皇后受累了。   看来,应该就是此刻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当覆面的伶人执刀飞扑上来时,严静思的心跳还是顿了半拍。   伴随着福海焦厉的一声“护驾”,殿内顿时乱成一团,殿内当值的御林军与刺客短兵相接,座上的皇室宗亲们在随侍的护佑下仓皇躲向大殿的角落。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这......这是迷药?!”   “定是酒水或菜肴被人动了手脚!”   ......   手脚发软、提不起气力的宗亲们踉踉跄跄地躲避在角落里,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神色仓皇,心中惊惧不已。   “皇兄,皇嫂,你们还好吧?!”康王贺重泽全然不顾左手臂流血的伤口,一边提着剑掩护在宁帝身前,一边微微偏过头急切问道。在他身侧站着的,是同样划伤了左手臂的怀王贺重澜,为了抵抗迷药的药性,这伤口,是他们自己划的。兄弟两人一左一右,执剑立在御座和御林军护卫之间,俨然将自己当成了宁帝的最后一线屏障。   怀王虽已在军中历练,常年习武之故,身形较为强健,但毕竟年方十五,侧脸的轮廓看起来仍带着少年的稚嫩。年仅十二岁的康王更不用提,即便也是自幼习武,但身形尚未长开,皇子的威仪再盛,背影看着也还是个孩子。   严静思眼底微热,感觉到宁帝紧紧覆在她腕上的手掌在微微地颤抖。   看着眼前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严静思压下心头的百感交集,覆上宁帝的手臂,安慰地捏了捏。   得兄弟如此,也不枉费了他的这番心思!   宁帝感受到严静思的无声之意,眼中浮现释然的暖意,重重握了一下她的手腕,而后放开手,提剑上前,站到了两位少年中间。   “无妨,今日,便让我们兄弟并肩一战!”   殿中刺客全力扑向御座,明显目标只在皇上一人,其他宗亲暂时看来是安全的,这让两个少年王爷心神稳定了许多。   贺重澜蹙眉,沉声道:“皇兄,你一人身系社稷安稳,切不可如此冒险!”   “皇兄放心,只要有我和十七哥在,定不会让人伤你分毫!”贺重泽身形稍显瘦削,握剑的手却很稳。   宁帝低笑出声,舒展的眉眼间荡漾着欣慰、欢喜,还有着许久不见的年少时的不羁与张扬,心境如拨云见日,阴霾尽扫。   “朕的好兄弟!”   对天子来说,手足真情确是格外珍贵。   这一点,严静思还是能够理解的。   理解是能理解,可是,当亲眼看见宁帝为护下贺重泽飞身上前,后背被利刀刺入的场景时,严静思还是恨恨地在心里骂了句:疯子!   苦肉计虽好用,龙鳞卫的身手虽高,但也不带这么玩的!   看着杀红眼的贺重泽和贺重澜,严静思忍着让人心慌的浓重血腥气,飞快地用几根银针封住了伤口附近的几个穴位,并将随身携带的洛神医新改进后的伤药药粉敷到了伤口上。   “别动,眼下我只能让伤口减少流血量,并不能完全止血!”严静思将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咬牙切齿道:“皇上刀伤颇重,现下可以晕迷了。”   宁帝扯了扯嘴角,气息弱弱道:“那就辛苦你了。”   “好说!”严静思忍了又忍,终是一个没忍住,手起手落间,在宁帝颈间戳了一银针,成功将人给戳晕了。   宁帝一昏迷,本就杀红了眼的两位少年王爷愈发杀得忘我,尤其是康王贺重泽,俨然已是疯魔的状态。   被两三层内侍卫和婢女护着躲在大殿角落中的郑太妃看着奔陷在刀光剑影中身受数伤仍顽抗的儿子,眼妆精致的眸底布满血丝地瞪向一旁的紫衣宫监首领,声音因过分压抑而微微颤抖:“冯公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贵生性谨慎,更是为此事绸缪多年,举事前几番推演,自认算无遗策,万没想到会面对当下混乱且大不利的局面。   “娘娘,眼下动手的,显然不是一家!”冯贵的视线紧随混战中的康王,眉头紧蹙,道:“娘娘放心,老奴定会保王爷全身而退,还请娘娘切勿以身试险!”   郑太妃失控的心率还未从适才那刺向儿子的致命一刀中平复过来,冯贵的这句保证在她听来可信度大打折扣,可如此局面下,除了寄希望于冯贵,她也没有其他的选择,遂点头应下。   “娘娘,皇上......”福海应着严静思的手势暗语抽身返回到帝后身侧,见皇上脸色苍白地昏迷着,心中一阵紧抽。   严静思从巴掌高的细颈玉瓶中倒了颗固气的参丹塞进宁帝嘴里,凉飕飕道:“放心,这一刀拿捏得甚是精准,只是看着严重而已,于性命无忧。”   顿了顿,严静思扫了眼殿中胜负已渐明朗化的战圈,挑眉道:“下刀的是谁?”   福海看了眼稍迟一步退守回来的康保,又看了看倒在皇后臂弯中意识全无的自家主子,轻咳了两声,回道:“是龙鳞卫新晋的副百户......梁铎。”   并不陌生的名字。   严静思扯了扯嘴角,“不错,后生可畏。”   福海眼角余光看向躺在战圈之外装死挺尸的某具“尸体”,心里默默替他点了炷香。   龙鳞卫那帮老人精,坑起下属来下手够黑!   “皇后娘娘,皇上伤况严重,还是打开殿门护送皇上先行离开吧!”徐贵妃步履蹒跚地奔到近前,神色仓皇地哀声道。在宁帝中刀后,严静思第一时间就命人关闭了大殿的殿门,外面的人进不来,可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对满殿宗亲们的哀请声充耳不闻,完全是一副大家同生共死的架势。   臂弯里支撑着的宁帝伤口渗血,虽暂时性命无碍,但也不能拖太久,严静思心里岂会不急,但见徐贵妃匍匐在阶前,形容狼狈珠钗凌乱,脸色苍白无血色,素来灵动水润的眼睛满布红丝,其中的急切与惶惶然无法掩饰,严静思的心绪瞬间平复了大半。   看来,收网的最后时刻,到了。   ☆、第73章 尘埃落定   “大人,信号已经按照约定发出去了!”   “好!”孟斌神情一震,胸中压抑的杀意上涌,渐渐侵染上眼底,“准备收尾。”   无声的颔首后,埋伏于昭阳殿内的玄衣暗卫们利刃出鞘,刀尖渲染出的森森肃杀之气瞬间织成了一张铺盖天地的巨网,只等猎物自己撞进这死局之中。   韶央殿内。   随着刺客不断倒下,御林军终于达成合围之势,并不断推进,将包围圈越缩越小。   局势已定。   徐贵妃数次请开殿门未果,出离愤怒地站起身,伸手指向神色泰然的严静思,厉声斥道:“皇后娘娘如此罔顾皇上与满殿宗亲的性命安危,到底是何居心?”   严静思嘴角扯出一抹嘲讽,将面前这个女人的气急败坏看在眼里,犹如在看一出笑话。   “徐贵妃失态,冲撞了娘娘,还请您恕罪,但这也是出于关心皇上与宗亲们之因,望娘娘体恤!”成王于战圈中抽身而出来到主阶前,双手抱拳,掌下所执之剑鲜血淋漓,很快将他脚下的地毯染成深深浅浅的斑驳血迹。   成王抬头,看向皇后严静思,道:“臣,亦请皇后娘娘打开殿门,护送皇上与诸位宗亲撤离韶央殿!”   严静思的目光在成王与徐贵妃之间徘徊了数圈,徐徐开口道:“福海,成王与徐贵妃所请,你以为如何?”   福海与康保执剑护在帝后驾前,闻得自己被点名,身姿丝毫未变地恭声回道:“皇上有令,若有危急状况,一切听从娘娘吩咐。”   “大胆刁奴,竟敢曲传圣意,你是想造反不成?!”徐贵妃苍白着脸怒斥,偏过头看了看身侧的成王,破釜沉舟道:“皇上命悬一线,还请成王出手护驾,清除君侧!”   随着最后一个刺客倒下,殿内瞬间堕入沉静,“清除君侧”四个字清晰无比地传到了众人耳畔。   与此同时,喧嚣的短兵相接声透过沉重的殿门传了进来,众人稍稍松下的一口气猛地又被提到了嗓子眼。   “成王殿下,您还在犹豫什么?!”徐贵妃陡然拔高声音,双眼却紧盯着面色无波的严静思,素来引以为傲的雍丽脸庞堕入扭曲的丑态。   成王应声而动,然而有两道身影比他更快一步。   “十一哥,你想做什么?!”贺重澜挡下成王的剑,冷声诘问。   成王用眼角余光扫了眼殿内侍立不动的御林军,气势更甚道:“严氏罔顾皇上与诸位宗亲安危,其心有异,为兄这般做,不过是顾全大局,倒是十七弟你们,若执意维护严氏,恐怕难脱与之共谋不轨的嫌疑!”   张口一个严氏闭口一个严氏,贺重澜剑眉倒竖,双臂猛地用力将成王逼得连退数步,刚要开口反驳,却被肩膀上搭上来的一只手打断。   “十一哥,无论皇嫂出于何种考虑,只要皇兄没有明诏废后,她就依然是我们大宁的皇后,不容任何人垢毁。现下不过是意见相左,十一哥便和贵妃娘娘无凭无据就扣了顶心怀异心的帽子到皇嫂头上,还口口声声称严氏,是不是僭越了。”   “僭越?”成王穷力抗下手臂上的冲力,堪堪止住后退的脚步,心下暗惊怀王力大的同时,听到康王这一番维护严后的话,不禁冷笑,“心怀异心等同叛上作乱,人人得而诛之,何来僭越一说!同为皇上手足,你们两个竟然还要维护于她,亦其心可诛!”   “成王真是好大的威风。”严静思将宁帝安置好,起身整了整衣襟,施施然上前几步,视线飞快扫了眼殿内而后落到了成王身上,一扫之前的淡然无谓,凛声道:“皇上不过是皮肉伤,并未伤及筋骨,你们连皇上的伤情都没有弄明白就迫不及待地给本宫扣罪名,是不是太心急了?”   徐贵妃冷笑,“若如你所说,皇上只是皮肉伤,为何至今意识全无?我分明瞧得清楚,是你偷偷塞了颗药丸到皇上嘴里!”   “如果只是单纯的刀伤,皇上自然不会这样昏迷不醒。”严静思扫了眼大殿边缘尚在手脚发软无力的宗亲们,嘲讽道:“这该归功于谁,徐贵妃心里应该更清楚吧!”   果然,严静思此话一出,徐贵妃扭曲的脸登时一丝血色也没有了。   “欲加之罪!”   “是吗?”严静思深深看向徐贵妃,道:“你就不好奇,我明明也喝了那茶,但为什么会安然无恙吗?”   “你——”徐贵妃心神震荡,下意识穿过严静思看向她身后的宁帝,顿时整个人如坠寒潭。   就在此时,原本混乱的大殿外恢复了宁静,一道坚笃的声音中气十足禀道:“臣等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终于结束了!   严静思精神一振,挥手喝道:“打开殿门,宣太医!”   随着两道铿锵低沉的应声,紧闭着的厚重殿门被缓缓开启,待看清林立在殿外的整齐队伍,成王不由得一阵心神大震,只觉得裹挟着锋锐杀气的寒风吹将过来,冻得人骨生密痛。生于宫中,长于宫中,成王岂会看不明白,自己这回事着了皇上的道儿了!   只是,到底哪里出了错,不仅打草惊蛇,竟还让皇上将计就计扭转了局势?   目光游离间,徐贵妃惨白着的脸映入眼帘。电光石火,心中明悟。   受伤昏迷的宁帝近在眼前,成王虽不将体力在强弩之末的怀王、康王看在眼里,但他们身后由福海、康保两人构筑的防线却让他绝对没有办法轻易突破,更何况还有御林军指挥使孔昭在一侧。   最关键的是,外无援应,即便能够得手,挟持到宁帝与严后,也是难以脱身。   掷下手里的剑,成王仰头大笑,喉间溢满嘲讽与苦涩,看向徐贵妃,道:“看来,皇上远没有你想象的那般信任你!”   徐贵妃堪堪稳住身形,赤红的双眼狠狠盯了过去,欲回击两句,然事实如此,只能词穷地怒视沉默。   “来人,将成王押往宗人府大牢,徐贵妃暂囚咸福宫,待皇上醒来后再做定夺!”严静思环视了一遭大殿,视线丝毫不做停留地掠过一脸死色的成王和徐贵妃,最后定格在被几名宫婢簇拥着的郑太妃身上,“各位宗亲受惊,先请移步尚阳宫暂作歇息,待御医请过平安脉后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出宫。”   郑太妃眼皮一跳,在皇后娘娘的视线里极力克制着纷乱的心绪,跟从众人应声行礼。   宁帝由福海和一众太医护送着率先离开大殿,康保受命带领内侍们引领脚步虚浮的宗亲们前往尚阳宫。   从掷剑的那一刻开始,成王就放弃了抵抗的念头,这会儿自然也没什么好矫情的,只是在转身前,蹙眉深深看了两眼站在严后身侧覆着面具的龙鳞卫。   偌大的大殿就这样快速有序地沉寂了下来,经历过厮杀的现场破败残乱,血腥混杂着殿外吹进来的寒气让人忍不住胃部不适。内侍宫婢们静默地往返于殿内外,手脚麻利地清扫着现场。   徐贵妃勉强稳住站姿,稍稍仰头看向阶上盛装不乱的皇后,尽管心知穷途,但仍不甘心地做最后的挣扎。   “皇后娘娘,臣妾不知何罪,竟惹得娘娘要将我囚禁于宫中!”   严静思无声打量了徐贵妃良久,将人盯得心里直发毛方才作罢,扯了扯嘴角,道:“徐贵妃,你现下这副模样就有些难看了,这些年来,你招惹本宫的时候也不少,旁的不提,单说你那奶娘齐嬷嬷,本宫还病着呢就敢在广坤宫大门口撒野,若说背后没你授意依仗,谁信?”   “可是谁让皇上宠爱你呢,除了发作个老奴,本宫也奈何不了你什么,不是吗?”严静思迈开腿,缓步走下台阶,与徐贵妃几近擦肩时脚步顿了顿,稍侧身体,近距离打量了一番她精致妆容也掩饰不住的惨白美颜,“所以,你落得今日下场,可与惹我没有半点关系。”   回想往昔,当真是彼时有多风光荣耀,此时就有多灰败狼狈。习惯了将眼前之人压制在自己之下,尽管行至山重水复的境地,徐贵妃仍不愿轻易承认败局。   “既如此,皇后娘娘为何又要囚禁于我,难道不怕落下挟私报复之嫌?”   闻得此话,严静思还未开口,早已随行在一侧的龙鳞卫副千户吕青忽上前半步,抱拳铿然禀道:“禀皇后娘娘,工部尚书徐劼勾结成王意图逼宫谋叛,在昭德殿内被属下等擒获,现下,成王府、徐府及白阳山私兵营已被封禁,只等皇上下令处置!”   心中自欺欺人地抱着的一丝侥幸破灭,徐贵妃身形打晃,后退一步方才堪堪稳住脚步,苍白着脸,声音里夹杂着细微的颤抖,硬撑着道:“莫说我父亲与成王是否真有异心,即便是有,娘娘又有什么证据判定与我有干系?欲加之罪,臣妾不服!”   徐贵妃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严静思料想,她应该是心中有成算,即便成王与徐尚书失手,也不会将她供出来。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一番折腾下来,严静思也是身心俱疲,加之徐贵妃与宁帝的关系,严静思着实不愿与她多费口舌,看了眼吕青,道:“与你们接应的那个人可在殿外?”   吕青听出皇后娘娘话中之意,应了声“在”,随后向殿外候着的龙鳞卫打了个手势,少刻,殿门外一引路的侍卫错身,一个相比之下格外羸弱的身影出现在殿中人的眼前。   “迎夏?!”待看清那人,望春失声喊道。   严静思没有心情观赏徐贵妃最后一丝侥幸破灭后绝望与愤恨等情绪交杂的的心情,摆了摆手,让人将迎夏带了下去,“有什么话,你还是等皇上召见的时候亲自辩说吧。”   说吧,严静思抬起脚步,越过她直接走出了大殿。   “娘娘,现在咱们该怎么办?”望春已然心神大乱,一回到咸福宫,见左右无人,忙不迭慌声问道。   父亲在宫内被擒,徐府被封禁,成王不仅王府不保,就连私兵营也被围剿,外援彻底被断,迎夏又在皇后那边,如此境地,还有什么退路!   一时间,跌坐在殿中椅座上的徐贵妃心中漫上层层绝望与无助。或许,这一次是真的走到尽头了......   ☆、第74章 边境告急   乾宁宫,东暖阁。   灯火通明,宫婢穿行,屋内却鸦雀无声。   严静思从外面走进来,脱下大氅后待身上的寒气散了方才走进暖阁的内室,冲着欲起身行礼的几位御医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免礼。   宁帝趴卧在榻上,后背的伤口已经处理妥当,衣衫也换了新的,为了不压迫后心处的伤口,锦被现下只盖到了腰线,所幸房内够暖和,也不用担心受凉。   何掌院与几位御医依次为宁帝诊过脉后,先行一步退到暖阁外间商讨后续的用药,严静思走近床榻两步,见他呼吸均匀平稳,眉间舒展,似乎并无十分不适,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转身出了内室。   “皇上的情况如何?”严静思在正位坐下,摆手示意众人坐着说话。   何掌院:“皇后娘娘请放心,皇上的伤看着位置凶险,实则并未伤及内脏,加之及时以银针封住了要穴,失血不算多,臣等估算,内服外敷几服伤药,数日即可愈合。”   “如此甚好,辛苦几位大人了。”严静思此时终于能踏踏实实喝口温热的茶水。   严静思师从洛神医在太医院并不算什么秘密,适才一见到皇上的伤口就知道是皇后娘娘做了应急处理,诊过脉后几位太医更是彻底放下了悬着的心。   何掌院见严静思面露疲色,上前拱手,道:“容老臣为娘娘请脉。”   严静思自知身体无大碍,但也不想拂了何掌院的好意,便点了点头。   莺时与绀夏依次为座上的太医们奉了热茶,手里的托盘都来不及放下,全副心思都放在诊脉的皇后娘娘和何掌院身上。   足有一刻钟后,何掌院收回手,面色一改之前的端肃,微微笑着起身回道:“娘娘的凤体并无大碍,现下觉得心身疲乏,乃耗神过度所致,服了安神的参汤后休息一两日即可消除。”   何掌院话音顿了顿,接着道:“老臣适才为皇上清理伤口时发现所用的伤药药粉效用极佳,故虽时机不对,仍想腆颜请娘娘讨求些许......”   太医院里以何掌院为首,最不缺的就是医痴,严静思给宁帝用的伤药药粉是洛神医倾尽所能不断完善的最终成品,太医院这帮内里行家岂会不识货!   这伤药兹事体大,严静思本就打算禀明宁帝后就交由太医院过明路,现下何掌院率先提出来,严静思也不拘泥程序先后,不仅将手里剩下的小半瓶都给了他,还将药方默出来一并给了出去。   座上几个太医便面看着是在端坐着饮茶,实则一个个竖着耳朵视线紧紧追逐着那小小的白瓷药瓶和药方子,严静思旁观此情此景,既觉好笑又心生敬意。   宫中设有药局值房,平日里只安排一或两名太医当值,今日情况特殊,太医院有品级在身的太医们尽数暂留宫中,为宗亲们请平安脉,亲自监督熬煮汤药,医治受伤的侍卫宫婢......药局内的灯火彻夜未熄,众人竟忙了个通宵。   严静思这边刚喝完何掌院亲自煎的安神汤,康保恰好赶过来复命。   “尚阳宫那边都安置妥当了?怀王与康王的伤势如何?”严静思问道。   “二位殿下的伤势并不严重,俱是皮肉外伤,沈太医亲自给瞧的,现下已经服过药歇下了。宗亲们那边也请过了平安脉,大都是受了不同程度的惊吓,迷药的药性也不算强,静养几日便可恢复。”康保想了想,请示道:“明儿宫门一开,宗亲们是否都可出宫归府?”   严静思点了点头,“郑太妃和冯贵那边情形如何?”   康保:“冯贵及一干从犯已经被御林军尽数收监大牢,郑太妃那边有左千户亲自盯着,定不会有所疏漏,娘娘敬请放心。”   “很好。”皇上那边安排的人如何,严静思不甚清楚,但康保和左云办事她还是非常放心的,听到如此回复,悬着的心这才彻底落了地,稍稍嘱咐了两句便让他回去歇息。   “娘娘,您刚服了药,还是先到西暖阁睡一会儿吧!”挽月从内室退出来,见自家娘娘面露倦色地坐着,出声劝道。   严静思摆了摆手,起身走向内室,“不必了,皇上这一时半刻应该就会醒,还是先见过再歇息吧,不然也睡不踏实。”   虽说两人有些默契,但宁帝这回真的是玩得有些大了。   严静思走进内室,路过铜镜时忍不住停下脚,对着镜子反复看自己的脸,甚为纳闷: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张那么值得宁帝信任的脸啊......   对于皇后娘娘诡异的举动,福海、挽月等人纷纷低头咬唇,自我催眠成一株株只会呼吸的绿色盆景。   正如严静思所料,宁帝没过多久就醒了过来,伤口避开了要害,加之严静思处理及时得当,宁帝的脸色非但没有失血过多的苍白,反而因尘埃落定而眉目舒展,比以往都要轻松豁然。   两相比较之下,苦哈哈撑完全场的严静思心里的小天平开始有些倾斜了。   扶着宁帝喝了半盏茶,严静思摒退两侧,开门见山:“不知接下来臣妾还有什么能为皇上分忧的?”   宁帝趴卧在榻上,听出严静思话里的深意,非常克制低调地扯了扯嘴角,缓声道:“皇后这般受累,朕的心里真的是既过意不去,又欣慰踏实。”   严静思心里翻了翻白眼,空口白牙说好话是不是略没诚意了些?   “事前未与你和盘托出,一来是不想你过于牵扯其中,二来若是参与进来,也能反应自然,免于被察觉,徒增危险。”宁帝偏头看过来,笑意诚恳,“虽有风险,但朕相信与皇后之间的默契。事实证明,确是如此!”   果然,人的脸皮就是在一次次不要脸中累积起来的。   “皇上盛赞,臣妾愧不敢当。”   宁帝唇角的笑意加深,“皇后不必自谦,现下能与朕荣辱与共、托与项背的,便只有你了。”   嗬,这好话是越说越甜了,再这么下去,恐怕要牙疼。   严静思败下阵来,真心诚意投降,“臣妾已经嘱咐过太医院,所以短期内外面并不会清楚皇上您的实际伤情,但宗亲朝臣们面圣的请求,臣妾只能勉力阻拦三五日,时间再长,恐怕也是不行的。”   “三五日足矣,拖得久了朕也担心横生变故。”宁帝示意严静思靠近,将接下来的打算细细说与她听。   严静思越听,心里的惊讶与意外越归于平静,佩服之意油然而生。不愧是皇家内院教养出来的子弟,只要肯用心,权谋手段自然非常人所能及。   看来,投资皇帝这个决定没做错。   “皇上身上有伤,不宜费神,还需多休息,臣妾便先告退了。”虽伤势不重,但到底还是遭了罪,一番话说下来,严静思眼见着宁帝的额角沁出了薄汗,脸上也隐隐浮现了倦色,遂起身告辞,并将身边的挽月留下来帮衬福海。   宁帝也知严静思此时心神俱疲,嘱咐福海派人一路护送皇后回宫。   时近黎明,夜色深沉无风,空气中充斥着干燥凛冽的寒意,十二龙鳞卫组成的护卫队两列排开,前后各两人开路垫后,将严静思及随行宫婢护在中央。   两侧宫殿在远近宫灯的光影间若隐若现,愈发磅礴威严,如亘古不变的冷漠旁观者,见证着这偌大皇宫内的兴盛与衰亡、厮杀与流血。   这场由宁帝一手策划的“宫变”,最迟明日一早,便会有人汇报死伤详情,其中不乏无辜者,唯一的补偿便是内库发放的十数两或数十两抚恤银。   冤否?   然而,若宁帝不如此做,后果将是有更多的无辜者丧命。   两害取其轻。   严静思纵然心有不忍,却也无法指摘宁帝的选择。   道理易懂,但同理心难为,怪不得自古以来帝王自称孤家寡人。   这一夜并无血腥场景入梦,但严静思依然睡得很不踏实,醒来已过午时,只觉得脑袋沉闷,太阳穴隐隐作痛,似是染了风寒。   “娘娘,还是宣太医过来瞧瞧吧?”莺时忧心忡忡道。   严静思摆了摆手,实际上,莺时几人的脸色比自己的还要差,虽说这些日子跟在她身边没少经历风风雨雨,但昨晚的阵仗着实是太超出常人心理承受范围,估计心有余悸的后遗症要持续一段时间才能消化。   一碗浓浓的姜汤喝下去,辛辣裹挟着温热迅速熨着帖胃和食道,就连沉闷的头也清爽了两分。严静思舒服地叹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比预想中的清净了许多,一时纳闷随口问道:“没人过来求见皇上?”   绀香回道:“哪儿啊,从一早到现在不知来了多少拨,保公公和吕副千户带人在前殿守着,按着娘娘您的吩咐,都给挡了回去。”   当然,绀香还有一点没说,当初皇后娘娘一怒之下杖毙齐嬷嬷的余威尚在,宗亲和朝臣个个玲珑心思,尽管面圣心切,也不会重蹈覆辙。   严静思翻看康保遣人递上来的请见折子,忽然手上的动作一顿,指尖在落款的名讳处下意识反复点了又点,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靖王爷和靖王妃已经离宫了?”   莺时回道:“是,大清早和宗亲们一起过来请安,稍后递了封折子就离宫了,现下只有怀王和康王还留在南书房的殿所,也早早递了折子过来。”   严静思往后翻了翻,果然见到了怀王了康王的折子。   快速浏览过两封折子的内容,严静思沉吟片刻,吩咐道:“让康保亲自走一趟南书房,就说两位王爷暂留宫中的奏请,准了。另外,让太医院派个人到南书房当值,务必照顾好两位王爷。”   莺时应下,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莺时前脚刚离开,后脚吕青就来请见,脚步急切,竟失了一贯的稳重。   “娘娘,西北大营八百里急报,羌狄大军在边境集结,似有异动!”   ☆、第75章 运筹帷幄   严静思闻言当下愣了愣神,不由得苦笑,该敬佩皇上心思缜密、料事如神吗?   易位而处,这等背景下的称赞,自己听了恐怕生不出一点欢喜!   加盖羌狄王印的国书紧随西北军报抵达京城,送至宁帝的案头。   严静思接过宁帝递过来的敕制帛书,入目的是整齐娟秀的大宁通用官文字,直觉出自女子之手。   “这是……广阳公主的亲笔?”   宁帝应了声是,一时有些哑然。   严静思倒是能理解宁帝此时此刻的心情。堂堂羌狄王后、王子之母,竟亲笔写信威胁宁帝这个侄子皇帝下旨赦免徐劼,否则不惜兵戎相见。更荒唐的是,落款还盖着君主王印!   看来,不是羌狄王宠广阳公主宠进骨子里,就是别有用心。   可是,一个用了三十年征伐不断统一了羌狄各部的夷王会无度宠爱一个强大异国的公主?   不管别人怎么想,严静思是不信。   宁帝自然也是不信,见严静思放下了锦帛,信口问道:“羌狄王此举,梓童以为如何?”   梓童?   这是在叫她?!   严静思很是受惊吓,抬头看向宁帝,只见他双眼澄澈坦然,完全不像是神志不清的模样。   那这是......主动示好?   呃,应该是。   硬着头皮承下“梓童”的称呼,严静思将注意力适时转移到羌狄的国书上。   “臣妾私以为,广阳公主与徐劼的往事,羌狄王极有可能并不知情,但仍纵容广阳公主递交这封国书,其中或许有着两重用意。其一,试探皇上您对广阳公主母子的看重程度,以羌狄王的年岁,怕是立储迫在眉睫。其二,企图以此为借口伙同突厥、鞑靼犯边掠夺边城。”   虽说这借口不甚站得住脚,但对强盗来说,扯张虎皮当幌子就够了。   宁帝也不掩饰眼中对严静思这番话的赞赏,沉吟片刻后开口道:“恐怕还有一重用意,广阳姑母此时公然出手干涉大宁内政,无论朕如何回应,必然都会伤了彼此的情分。”   严静思挑了挑眉,“看来,羌狄王应该是无意扶持六王子为储君。”   宁帝点了点头,“羌狄素来觊觎我大宁,当年求娶公主不过是兵力式微下的安边权宜之计,虎狼之心未改,又岂会立大宁公主的血脉为储君。眼下这个机会究竟有几分偶然,还真是不好下定论啊!”   听得宁帝话中的意思,严静思微微一愣,心想:若是真如皇上猜测的那样,羌狄王对广阳公主与徐劼的私情早有知晓,隐忍多年为的就是促成今日的局面,那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忍者无敌!   “若如皇上所料,怕是广阳公主的后位......”严静思倒是没有多余的情怀去挂心广阳公主的后位能不能坐稳,只是担心羌狄后位易主,会不会彻底打破大宁与羌狄在边境上的平衡,从而重燃战火,届时边城可就要生灵涂炭了。   宁帝见严静思脸色肃穆,猜到她在担心什么,温声宽抚道:“这些年羌狄虽与咱们大宁边境无战事,但与西域小国之间兵事未断,加之国内也不那么安稳,内外消耗作用下,动用大军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至于东西突厥与鞑靼,境况与羌狄亦相差无几,否则也不会相互勾结在边境增兵施压。”   严静思稍稍放宽心,“皇上的意思是......边境的战事起不来?”   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还未及开口,忽听得门口处传来福海的通禀声:“启禀皇上,诸位内阁大人已经到了,正在殿外等候召见。”   “宣。”   严静思闻言蹙眉,但还是应着宁帝的手势上前扶他起身,一边取来常服亲自为他穿衣束发,一边建议宁帝还是宣阁臣们进来内室面见为好。   宁帝抚了抚衣袖,深深看了眼严静思,举步离开前嘱咐:“你且在此稍候。”   严静思:“......”   内室与暖阁之间仅有一道门帘、一架屏风遮挡,严静思坐在内室里,外间君臣议事的声音听得是清清楚楚。   严静思不禁心中苦笑,宁帝这一手还真是厉害,隔帘听政的信任都给了,摆明要让她骑虎难下,死心塌地跟他绑在一条绳上。   所以说啊,盛情难消,君恩难受。   人就是如此,有选择余地才会躁动纠结,像严静思这种别无他选的情况,反而很快就看开平静了。   坐在桌边,抬手给自己倒了盏茶,严静思一边啜饮,一边聆听外间君臣的谈话。   背上有伤,站着显然要比坐着轻松些,宁帝抬手示意免礼,几位阁臣见皇上都站着,自己当然不会承恩入座,也都陪站着。再说,眼下的情形,让他们坐着也坐不住。   昨夜逼宫之事,帝后均未下封口令,清早宫门一开,消息就如朔风一般吹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宫中因控制得当,现下已经恢复了往昔的平静,然宫外却是议论纷纷,加之边境上的异常,民间颇有些人心惶惶。   严阁老等四位阁臣乍闻宫中变故,骇然的同时,第一时间进宫面圣,被福海挡下后心中很是不安,现下因羌狄国书一事得见圣颜,确定皇上的伤势的确无大碍,这才稍稍宽了心。   相较其他几人,吏部尚书陈寿有些沉不住气,面色忧忡难掩。   兵部尚书符崇岳一反往日缄默低调,率先上前一步禀道:“臣幸不辱命,西北诸所的兵力粮草已调整完毕,只待诏令!”   符崇岳这番话一出,不仅陈寿和林远大吃一惊,就连城府深沉的严阁老也愣在当下。谁也没想到皇上竟然会先一步让兵部做了秘密动作,仿佛是早料到了现在的局势。   内室里,严静思从愣怔中回过神,笑着摇了摇头。   宁帝这局棋铺得可真够大的,俨然将所有人都摆上了棋盘。甚至是他自己!   直到此刻,严静思的心才算彻底落了地,忽觉得一身轻松,困倦感不受控制地渐渐从身体里涌了上来。   内室并不算大,只有一张床榻,严静思的脸皮还没修炼到抢皇上床榻的程度,便用手臂撑着头,打算小憩片刻。   宁帝从外间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严静思趴在桌上睡着的模样。   猛地一瞬间,各种滋味涌上了心头。   挽月等人之前被隔在了外间,现下随着皇上走进来,见到自家主子不甚舒服的睡姿,忙上前将披风取来给人盖上,刚染了风寒还没好,再着凉可就麻烦了。   披风刚搭到身上严静思就醒了,见宁帝一脸如沐春风,心里的吐槽*就控制不住地熊熊燃烧。   自己上蹿下跳,结果证明纯属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你说气人不气人?!   为了避免火气上行病情加重,严静思决定眼不见为净,以不打扰宁帝养伤为名,先行告退。   出了东暖阁,在殿门外候着的当值侍卫已经换成了以左云为首的龙鳞卫。   严静思看了眼左云身边的年轻生面孔,开口道:“你就是梁铎吧?”   梁铎微微一愣,很快回过神,咧着嘴抱拳施礼:“娘娘英明!”   “不错,有胆色,手也够稳,当立一大功。”严静思毫不吝啬赞赏,毕竟,敢在皇帝后背戳个血窟窿的人太难得。   梁铎双眼微垂,却仍掩饰不住双眸中的奕奕神采,“娘娘谬赞,为主上分忧本就是属下分内之责,不敢居功!”   嘴上说着自谦的话,脸上的表情倒是很诚实嘛。   严静思还就是欣赏这种风格,当下一挥手,扯着皇上的旗号赏了百两银,当然,左云和康保等一种上下也没落下。   回广坤宫途中,左云看了眼恨不得脚踩一阵西北风就能扶摇上青天的梁铎,忍不住开始觉得头疼。才将这货要过来就有些后悔了,不知道现在退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关键时刻最能检验人品。经历了昨夜的宫乱,惠妃沉默深居避嫌自清,康嫔和丽嫔比赛似的三番两次上门请求御前侍疾,而宁妃则不慌不乱地再次在皇后的授意下重新接管了宫务。   宫务看似繁冗,但对宁妃来说却早已驾轻就熟,趁着人事清洗的时机,顺手又将暗中的隐患一并摘除,宫内的面貌风气有了显著的变化。   严静思果敢放权,宁妃不负所望,圆滑而又不失原则的手段让严静思坚定了对自己眼光的肯定,一后一妃的合作顺利步入稳定期。   所以说,世界上并不缺乏聪慧的女子,只是缺乏发现她们的眼睛。   除夕家宴上的宫变在后宫中并未掀起太大的风浪,龙鳞卫与御林军协同合作,迅速有序地介入内侍排查,司礼监暂时封禁,批红权被收回,日常政务交由内侍监、通政司分项暂代。总的来说,这次动荡对后宫中人的影响,精神层面上的冲击远大于物质层面,毕竟徐贵妃盛宠多年,谁也没想到旦夕间就从云端摔入了尘埃。然而,旦夕祸福的感慨很快就被如常的生活冲淡,只留下了茶余饭后私下里的谈资。   可前朝的情形则完全不同。追责、连坐等一系列动作紧随而来,徐党一派人人自危,顷刻间墙倒众人推,弹劾、举告的奏折络绎不绝地汇聚到宁帝手里。   其中,最为活跃、贡献最大的除了六科言官之外,当属严党派系中的官员。譬如严府长房大爷严通,严郎中。   ☆、第76章 指点迷津   徐党一派纷纷落马,大厦倾颓之势已成定局。朝中各部各司不断有要职出缺,人事增补调动一跃成为聚焦之地。   陈寿虽没有明确站入徐党的阵营,但最近几年来显然抱有迎合之意,如今徐家倾倒,陈寿整日里战战兢兢,唯恐大难临头,短短数日眼见着就瘦了一圈,于政务上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巴望着能将差事办得漂亮,在皇上跟前搏个自新的机会。   奈何,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总是崎岖曲折的。   陈家大公子陈开远散衙回府后如往日般来到书房请安,见陈尚书面色凝重肃穆,忧色重重,开口问道:“父亲可是有什么棘手之事?”   陈寿素来对这个长子不甚喜欢,总觉得他的性子更肖似其母袁氏,刻板固执,过于端方,缺乏变通,不如其他几房庶出的儿子心思灵活,言行讨喜。可到了遭逢变故的时候,才醒悟自己之前的狭隘与肤浅。   “这是林轲拟呈的朝廷各部司增补官员名单,你且看看。”陈尚书将面前桌上摆着的折子推了过去。   陈开远稍稍迟疑,上前两步双手拿起折子翻开来看。他看得非常仔细,直到陈尚书喝完了两盏茶,方才合上折子,恭敬地放回桌上。   陈尚书将折子收回放在手边,抬眼看他,“你觉得这份名单如何?”   陈开远得其外祖父袁拓袁祭酒真传,深谙装鹌鹑之道,但今日显然不打算在自家老爹面前施展,爽快道:“恕儿子直言,这份名册若呈到御前,父亲境况危矣。”   “哦?此话怎讲?”陈寿一反之前的恹恹低迷,坐直身体,微微前倾着问道。   藏拙之奥义,不在于永匿,而在于适时露锋,陈开远遵从外祖教训,在翰林院蛰伏十数年,现下便是他等候已久的时机。   “这名册之中,半数以上皆为严党一派,父亲您亲手呈上去,在皇上看来,即便不判定您站到了严家的阵营里,也坐实了亲严的倾向。而父亲您往日与徐尚书又多有亲厚,说句不中听的话,在皇上眼里,徐家刚一倒,您就倾向了严家,圣心必失......”   陈尚书浸淫官场多年,岂会不知重臣失了圣心的意义,故而陈开远言尽于此,余下的可能性后果就省了。   陈寿双眼微瞠,并非惊骇于陈开远推断出的后果,而是惊讶于他对朝堂人事的见识。陈开远当年以二甲头名的身份通过朝考取得翰林院庶吉士资格,三年后又因在散馆考试中成绩优良,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之职,就在陈尚书对这个长子寄予厚望,私下周旋为他谋得进六部的机会时,他却一再推拒,一头扎在翰林院里不挪窝,就这么消磨了十几年。   翰林院清贵,但在陈尚书眼里,翰林出身不过是晋升的加持砝码,若不入六部,便与虚耗光阴无异。他本以为他这长子一直秉持着读书人的清高游离在朝政之外,没想到竟然对朝中人情世故如此深谙。一念之间,他恍然想起了现任国子监祭酒的老泰山。   妄他自认人情练达,现在想来,老泰山不待见自己,恐怕是早已看透了时事,而自己顽固不化,让他老人家失了劝教之心罢了。   舌间泛苦,心神却如突破迷雾般清透起来,将手边的名册一推,陈尚书起身道:“前些日子得了些好茶,择日不如撞日,咱爷俩去孝敬孝敬你外祖父!”   陈开远看着父亲雷厉风行的背影,从微愣中回过神,苦笑着摇了摇头,在催促声中举步跟了上去。   三日后,人事调动的名册摆到了宁帝的案头上。   “你也过过眼。”宁帝抬手将名册隔着书案递了过去。   事已至此,推辞就显得矫情了,严静思顺手接了过来。不过,她可没有陈开远厚积薄发的人事见识累积,记忆里可用的资源也极为匮乏,故而,名册上的名字对她来说绝大部分也只是些名字而已。   难得在严静思脸上看到茫然的表情,从未体会过的小雀跃蓦然升腾,宁帝轻快地从旁边的一叠折子里抽出最下的一本,递出去晃了晃。   严静思瞪着眼睛看宁帝的动作,好一会儿才消化他的意思,抿紧嘴角将折子接了过来。   也是一份递补名册!   “这是……”   宁帝屈指轻扣桌面,笑意不及眼底,“这是吏部送到陈寿手里的原名册,你刚刚看过的是陈寿属意修改后的。”   严静思捕捉到要点,着重查看两份名册的差异之处,对比着看下来,心中不由得惊诧。   前后两份名单,出处欲绝估计竟占了四成!   就是不知更改前后倾向如何,但看皇上的脸色,应该是修改后的那一份更合他的心意。   宁帝故意吊人胃口,严静思也不挑明,主动开口表明自己的推测,“这前后两份名册中,被替换掉的……可是亲近严家的?”   宁帝不便久坐,站起身缓步原地徘徊,“正是,严郎中近日活跃得很,诗会文会处处现身,极为露脸。”   这反话说得,真酸!   严家长房一朝得势得意忘形的苗头严静思也有耳闻,仅仅是母亲那边就递了两三次消息。其实宁帝说得还是比较委婉美化的,用母亲的原话说,严家大爷都恨不得横着走路了,前几日竟然纵容随从当街殴打回避官轿不及的小商贩。   上天欲亡之,必先令其疯狂。   严静思第一反应便是如此。   “陈尚书倒是个心思通透之人,不愧为内阁重臣、大宁股肱!”严静思张口就来,夸人嘛,她也是会的,   宁帝失笑,“大宁股肱?他还真承受不起,顶多就是棵墙头草,凑数的阁臣!”   严静思眯着眼睛点头,脸上明显写着:您是皇上,您说什么是什么!   “若说陈寿有什么长处,莫过于结了桩好姻亲,生了个好儿子。这次如此识情知趣,应该是得到了袁祭酒的提点。”   严静思:“国子监祭酒袁拓袁大人?”   宁帝颔首,“正是。”   “我听母亲提过这位祭酒大人,曾几次三番登门邀请齐先生入国子监开堂授课,态度极为诚恳。”郭氏几次提及,严静思对此印象深刻。   “齐先生乃当世鸿儒,天下读书人莫不想聆听一二教诲,袁大人素来敬贤惜才,难得齐先生有意留京,他自是不愿轻易放弃。”宁帝忽生感慨,“齐先生那般超然洒脱不拘俗物的性情,偏偏看中了南弟,也是冥冥之中的造化啊!”   细细品来,宁帝这话里竟有些羡慕。   严静思抄起茶盏借着低头喝茶的动作掩饰脸上的纠结。   超然洒脱?不拘俗物?齐大儒?   呵呵!   如果有可能,严静思真想猛摇宁帝的肩膀劝他快醒醒,那老头跟自己谈生意杀价的时候可是要多市侩有多市侩呢!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名不可风传,皆坑矣。   宁帝的态度,严静思算是大致了解。   秋风扫地方叛军,冬雪压边境兵威;烈油烹宫变余孽,温水煮结党门系。   短短半个月之内,集结在潼关城外的叛军被朝廷正规军利落剿除。与此同时,坐落在西起河西东至辽东的北边境线上的九大军事重镇一夜间烽火相传,宛若一道蓄势待发的火弓,直指家门口环饲的豺狼!   大宁是疯了吗,竟然想多边开战!   北地苦寒,冬季本就不适作战,各国边境增兵本意在于联手威逼,而非真战,待大宁妥协许以和谈好处,自然退兵。就如羌狄使臣所构想、承诺的那般。   然而像北地朔风一样残酷的现实是,原说足以拖住潼关两卫的叛军被悄无声息调集而来的大宁卫军火速剿灭,更是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九大军事重镇开启了应战状态。这种情况下即便大宁多边开战压力倍增,但对上无十足准备开战的他们,最后结果如何还真不好下定论。   于是乎,四国使臣身负和谈国书相继启程,奔赴同一个目的地——大宁都城。   就在四国使臣启程的同时,宁帝的伤况终于明朗化,前朝后宫都为皇上的“转危为安”大大松了口气。   不过也只是松了口气而已,皇上的伤没有大碍,就意味着清算宫变主犯的时刻到了。   乾宁宫东暖阁。   严静思亲自动手伺候宁帝正冠整袍,稍稍犹豫后再次确认:“确定要如此安排?”   宁帝浅浅一笑,笃定地点了点头。   既然圣心已定,严静思也不再赘言,目送宁帝出了殿门,随即吩咐康保将康王请到华阳殿。   华阳殿坐落于内廷东侧,是距离奉先殿最近的宫殿,为先帝晚年静思打坐之所,前殿后寝,寝、殿之间以穿堂相连。   康王一路被引着从华阳殿的侧门而入,穿园过庭,最后在主殿后檐所接穿堂上见到了皇后娘娘。   拱手见礼后,康王迅速打量了一下周遭,疑惑着开口:“皇嫂,这是......”   严静思回以安慰的浅笑,轻声道:“泽弟稍安勿躁,自除夕夜之变后,皇上数次驳回你的请见,实则另有隐情,只是苦于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尽量减轻对你的冲击和伤害。再三思量之下,才有了今日的这场安排。稍后无论听到什么内容,我都希望你能尽力控制住情绪听到结束,可以吗?”   贺重泽脸上的血色瞬间抽离,抿紧嘴唇沉默了片刻,哑声道:“是和我母妃有关吧?”   ☆、第77章 殿外听审   眼前的少年锦衣玉冠,像他的兄长们一样继承了贺家男人的窄腰长腿,两人并肩而立,严静思已经占不到身高的优势,然实际上,到底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奈何,生于这帝王之家!   尽管心有不忍,严静思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自除夕夜宫变之后,宁帝不仅驳回了贺重泽面圣的请求,还一并限制了他进出郑太妃寝殿。   几次请求未果,贺重泽必定心生疑窦,这也是宁帝为今日的到来提前给康王做了心理上的缓冲。   不得不说,宁帝对这个兄弟的用心,严静思深感佩服,打从心里也不想他的一番心思空付。   “确是与郑太妃有关。”严静思拍了拍少年尚显单薄的肩膀,诚言道:“这件事虽然交由宗人府秘审,但内里牵扯甚为深广,更是与你密切相关。故而,皇上认为,与其定案后让你从旁人口中得知内情,不如让你亲自旁听案件的始末。”   少年贺重泽双眼泛红,但还是很好地控制住了情绪,在皇嫂严静思的示意下上前半步,两人并肩面朝内大殿而立。   相较于成王逼宫案的三司会审,眼下这场明显极为低调,除了大殿宝座上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宁帝,主审的就只有宗人府的三位堂上官:宗人令庆亲王贺纶、左宗政柴焘、右宗正汪佺。   圣命在前,庆亲王也不拖沓,淡淡看了眼堂下强作镇定的郑太妃,直接命人将人证、物证一一呈上堂,铁证面前,郑太妃脸上的血色被一点点抽干,预想的辩词半句也没机会说出口。   “郑氏,你可知罪?!”铁证确凿,无论郑氏认或不认,对庆亲王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多此一问,不过是成全了流程。   这一点,郑太妃自然也明了。是以,适才生路被逐一堵死的过程中生出的惶恐慌措渐次平息,显露出行至穷途放弃挣扎的坦然。   “是我眼拙,竟错看了皇上的果决。”郑太妃的视线掠过眼前的主审官庆亲王直接看向宝座上的宁帝,重重叹息了一声,似惋叹,又似遗憾,“若知你能将这皇位坐稳,我又何必苦心筹划至此!”   庆亲王心下一凛,当即出声喝止:“放肆!”   “无妨。”宁帝抬手拦下庆亲王,面色不改地看向宝座下犹站姿不动的郑太妃,“趁着最后一次机会,将话说清楚也好。”   宁帝身体微倾,斜倚在宝座的扶手上,坐姿稍显慵懒,眼底却是尖锐的嘲讽,“事到如今仍要自欺欺人,还真是你一贯的作风。成王的确处心积虑篡谋皇位,且心思狭隘、手段狠绝,可即便他成事,就算容不下靖王,容不下怀王,也不会对康王下手。一个十二岁的皇子,没有前朝臣工的根基,没有实权在握的外家,悠悠众口之下,成王何必容不下他。说到底,不过是你自己对极上之位的执念罢了。如果朕猜测得不错,你背后的这些动作十八弟应该并不知情吧?或者说,是你根本就不敢让他知情。”   内心最深处的忌惮被揭开,想到儿子知道真相后难以自处的境地,郑太妃只觉得心如火炙,更痛恨宝座之上翻手间掐住她七寸的宁帝,“天家无父子,更无兄弟,谁能保证一时的安虞能持续一世。既然有希望手执刀俎,何人会甘于屈居鱼肉!”   “你与成王又有何异?不,成王若得事,还能有一二兄弟活命,若让你成事,怕是一个也容不得。”有那么一瞬间,宁帝是真的生了杀念,“你最后的倚仗,不就是朕对兄弟情的顾念吗?”   郑太妃心中冷颤,不顾僭越深深看了宁帝两眼,却无法看透他话里是否另有深意,一时分寸大失,急声道:“皇上该不会是要悖逆先帝的临终遗训吧?!”   宁帝挑了挑唇角,“父皇的临终遗训你竟也知道,冯贵对你倒是言无不尽,忠心得很!只可惜啊,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瞎了眼。”   此时若冯贵在场,不知看到郑太妃脸上的鄙夷之色该会如何反应?   “乾武四十年,冯贵奉命南下甄选秀女,到永州府短短三日后,你在府衙卷宗库里存档的户籍就被秘密篡改,未雨绸缪至此,不得不让人赞一句好算计。只可惜,成于此也败于此。如果不是冯贵得知真相后愤恨不甘坦白了一切,朕也不会顺利掌握这么多的人证物证。”   “果然是那个狗奴才!”   宁帝无意再欣赏郑太妃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缓缓起身,“昔日对父皇的承诺,朕自不会食言,更不会因为你而迁怒于十八弟。至于你,自会有应有的惩罚。”   “皇上若能不让泽儿知情,我愿自行了断以偿罪孽!”郑太妃见宁帝起身要走,忙屈膝跪地叩首恳求。   穿堂中,少年康王听闻郑太妃这句话握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手。犯上作乱,其罪当诛,母妃的罪行可谓死有余辜,可身为人子,又怎能眼睁睁旁观?   但转念想到皇兄对他多年的回护栽培,以及直至今日仍不改变的信任,想要迈出去的脚步就如坠千斤。   严静思将少年的纠结与两难看在眼里,却始终没有出手阻拦。这是宁帝用自己的鲜血为他设计的一场试炼,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最起码,应该是真实的。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缓慢流逝,严静思终是不忍,抬手抚上少年的肩膀。   即便压抑到浑身颤抖,仍是牢牢困住了脚步。   严静思闭了闭眼,眨下眼底的温热,心想:够了,宁帝的血没有白流!   “你还真是自私!”宁帝看着跪倒在大殿中的郑太妃,怒极冷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朕今日应了你所求,他日十八弟必定从旁人口中得知所谓的真相,届时你让他如何自处?朕不介意他对朕心生怨怼,因为朕知道,天下人谁会反朕,他也不会。朕怕的只是他会为难自己。你尽管放心,朕不会杀你。不过不是因为你罪不当死,而是朕不能让你毁了十八弟。”   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郑太妃自觉身体里的气力仿佛一瞬间被耗尽,连声音都带不出悲喜。   “当年执意将皇子交由生母抚养,皇上可曾后悔?”   如果不是因为场合受限,严静思就要问候郑太妃的老娘了。   “在这偌大的后宫中,一个没有母亲庇护的皇子会活得如何艰难,恐怕没人比朕更清楚。你也不必存意挑拨,将来朕的孩子,必定都会养在生母身边。”宁帝长身而立,睥睨阶下形容憔悴的郑太妃,无关悲喜地淡淡道:“心机深沉手段阴狠如你,不也将十八弟教养得文武双全、孝悌谦恭?叛上作乱本罪无可恕,你这次能逃过一死,并非朕的一念之仁,只因你为大宁皇室教养出了一位优秀的皇子。朕不奢望你对朕有所感念,只希望你能看在受了十八弟荫庇的情分,日后真正替他着想,莫要再让他陷入自困的境地!”   严静思不知道大殿内的郑太妃此时如何神情,但自己却是悄悄松了口气,转念又被自己这番反应打击到。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的潜意识里已经认定了会与宁帝拥有子嗣。   严静思:我十分需要静静!   殿内终于响起皇上起驾的唱行声,宣告严静思的任务接近尾声。   “去吧,皇上在奉先殿等你。”   康王迅速回过神,压抑着眼底的迫切恭敬拱手,语音微颤着道:“臣弟先行告退,择日再来拜谢皇嫂!”   严静思也不同他客气,应声后目送他离去。   侯在不远处的挽月和康保迎上前来,挽月将皇后手里没有多少余温的手炉换了个热的。   大冬天的站在穿堂里听墙角实属遭罪,由于不能随便走动,尤为冻脚。严静思走了百余步,觉着双脚完全恢复了知觉后方才上了康保一早准备好的软轿速速赶回广坤宫。   “娘娘,奴婢再给您盛碗姜汤吧?”莺时无视自家主子捏鼻子咧嘴的痛苦状,硬着头皮道。   经槐夏之手熬煮的姜汤,鲜姜分量十足,辣味浓郁,除湿去寒的功效那是得到过洛神医认可的。   可是对严静思来说,这闻着就辣眼睛的姜汤简直与噩梦无异!   看来,是时候和宁妃商量商量适当削减各宫鲜姜的供配量了……   第二碗姜汤捧在手,严静思噙着两汪热泪运气再运气,终于攒足了一饮而尽的勇气,忽闻得屏风外绀香的声音响起,说是皇上派人来知会,晚膳要过来用。   这一瞬间,宁帝的形象变得格外可亲可爱!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么“真材实料”的姜汤怎能不省下分享给皇上呢?!   ☆、第78章 不速之客   第78章   尽管这么被盯着灌了两碗姜汤,午后小憩时严静思还是发起了热,康保忙到太医院唤来了当值的沈迁。   “沈太医,娘娘的情况如何了?”一见沈迁收手,站在床榻边的挽月忙不迭出声询问道。   沈迁一贯慢条斯理地回道:“不必担心,娘娘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寒气入体,加之体虚,这才发作,服用两副药便可退热。只是......”   沈迁站起身,向靠在榻上的皇后拱手进言:“恕微臣斗胆直言,洛神医虽妙手解除了娘娘的固疾,但重在调养。而调养,则重在静心,思虑过重实乃大忌。”   迎着严静思含笑的目光,沈太医的话说到最后也自觉有些气虚。身居后位的后宫之主,多年来还背负着弃后之名,这样的一个人,和她谈静心,谈思虑过重的危害,仔细想想的确是有如笑谈。   思虑过重不过伤神、伤神,而思虑不全,一个行差踏错便是害了性命。孰轻孰重,长点心的人都能作出判断。   “沈太医所言极是,本宫定会谨遵医嘱,尽力而为。”严静思承下沈迁的善意医嘱,并且切切实实郑重记在了心上。   爱自己这种事,是指望不了别人的,唯有自己才可靠。这个道理,严静思上辈子就领悟了,并践行始终,这辈子自然也不会寄希望于旁人。   当然,别人之爱如锦上添花,如有幸得之,严静思也不会拒绝。想到郭氏、严牧南、泉州郭家和洛神医等人,严静思心中滋生出涓涓暖流,这种情愫对于上辈子的她来说陌生得宛如橱窗里奢华的展品,始终隔着一层穿越不了的玻璃,现下却是切切实实握在手里。   这一刻,严静思前所未有地兴起了爱护好自己的斗志。唯有自己好了,才有余力顾好自己在乎的人。心里有所牵挂,是弱点,同时更是动力。此间深意,严静思这辈子方才有切身感受。   这种感觉还不赖,嗯,如果能忽略掉脑海中宁帝一闪而逝的面孔就更好了。   诚如沈迁所说,服过药后小睡一觉醒来,严静思的精神恢复了大半,等到傍晚时分宁帝过来时,她额上的热度已经彻底退去,神色恢复如常。   “感染了风寒怎的没让人通传一声?”宁帝在严静思身旁坐下,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感觉触手温热,方才松了口气,“太医怎么说?”   对于宁帝自来熟的略显亲密的举动,严静思挑了挑眉,泰然受用,缓声道:“小小风寒而已,喝了姜汤也服了药,没什么大碍,也就没有叨扰皇上。”   宁帝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近前的面容,确定严静思确是没有勉强,这才舒展了眉心,“还是明日宣何掌院过来亲自请一次平安脉吧,风寒之症可大可小,谨慎些更稳妥。”   宫里的太医们,没病也能开出两剂中庸药,何掌院身为太医院资深老大,更是深谙此道,想到即将面对的“苦口良药”,严静思只觉得舌根微微泛起苦味。   君恩难受啊!   分享之情再度熊熊燃烧,当天晚膳,严静思不仅“盛情”招待宁帝连灌了两碗分量十足的槐夏牌姜汤,更是让人备了双份的姜汤和汤药送到了康王暂住的寝殿。   漱了两遍口,宁帝觉得口腔里仍残留着姜汤顽固的辛辣味,呼吸时伴随着空气吸入,唇齿间清凉弥绕,效果堪比醒脑提神的薄荷凉油。   躺在床榻里侧,看了眼时不时揉心口的宁帝,严静思默默偏过头咬牙忍下滚到舌间的笑意。   槐夏熬的姜汤,一碗喝下去,从嗓子眼到心口,一路*辣的感觉足能持续两刻钟,宁帝一口气灌了两碗,效果可想而知!   宁帝平生第一次知晓姜汤竟还有提神的功效,一时睡不着,就闲话家常似的念叨着眼下几件亟待解决的事务,其中一件便是暂时封禁的司礼监,话中透露着想要提拔康保的意思。   严静思偏头看向宁帝,一脸的诚恳坦然,“皇上,沈太医之前为臣妾诊脉时留下医嘱,说是需要静心调养,多虑是大忌。”   所以,费脑子的事儿您做主就是,真的不用顾虑我!   宁帝浑然听不懂言下之意,径直道:“这段时间以来屡有变故打扰你静养,幸而现下局势已初稳,待天气回暖,朕便陪你到皇庄好好静养些时日。”   弯了弯唇角,宁帝顺势道:“在那之前,康保就代掌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吧。”   得,皇上一句轻飘飘的话,保公公就开始了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往返于广坤宫与司礼监的忙碌生活。幸而皇上在解封司礼监的时候收回了批红权,算是挪走了康保头上的一座大山。   景安五年,正月二十三,先帝冥诞。   郑太妃上表陈情,称因先帝数番入梦,追思辗转夜不成寐,故请常住静水庵为先帝祈福。   宁帝驳回奏请,郑太妃再度上表,如此往复三次,宁帝终被郑太妃的诚意感动,准奏。   就在郑太妃的仪驾缓缓而行驶出京郊地界之时,身负议和国书的四国使臣也抵达了大宁都城。   四方馆北宾客馆,第三次觐见宁帝的请求被敷衍着驳回,四国使臣的脸色非常难看。每耽搁一日,就意味着陈列在边境的大军多消耗一日粮草,这只出不进的局面损耗的不仅仅是帑银,还有士兵们的斗志。   大宁有句老话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回他们算是切身体会到是什么意思了。   任是心中再愤懑不满,四国使臣也不得不敛下之前的傲慢优越,放低了姿态,日日上表请求觐见。   如此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终于在七天后等来了传召的圣谕,若非顾忌着使臣的身份,四人险些泪洒当场。   东廷小朝会,宁帝召见四国使臣。严静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散朝后了,这事她本无心分神理会,只是定远侯府派人送来消息,说是收到了羌狄使臣的拜帖。   “母亲是何意思?”严庆严大管家亲自前来传信,严静思猜到母亲应当是有所想法。   严庆如实转达主母的意思,道:“太夫人的意思是不妨先见一面,探探对方的来意,就是不知是否会给娘娘这边带来不便。”   “只有羌狄的使臣递了拜帖?”严静思问道。   “是。”   这就很有意思了。   严静思也兴起了好奇心,表态道:“就按母亲的意思做吧,我这边无须担心,稍后会向皇上禀明此事。”   得到皇后娘娘的准允,严庆心中踏实地告辞退下。   “娘娘,户部尚书林大人求见。”莺时进来禀道。   严静思挑了挑眉,暗想:皇上这会儿应该还在御书房召见四国使臣,林远身为内阁重臣,这会儿怎么跑这儿来了?   “请到前殿书房吧。”   莺时应声前去传令,严静思也不耽搁,起身由挽月等人伺候着将厚斗篷、暖手筒等一应保暖物什套上身。   这场风寒虽然不严重,来得快去得也快,但终究耗损了不少体力,裹得严严实实一路走来额头竟沁出了一层虚汗。   “娘娘,您风寒才刚好,沈太医再三叮嘱还需静养些时日,实在不宜如此操劳。”挽月心疼地规劝道。   严静思退下斗篷,轻轻叹了口气,“最艰险的几步都挺过来了,总不能在最后这几步松懈下来。你们放心,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不会逞强的。”   这话若换做之前的皇后娘娘说,挽月定不会相信,但自从堕马受伤醒来后,他们追随在皇后娘娘身边,一路走过生死,亲眼见证了她的改变,心中的情愫早已从遵从升华为敬重信服,对她说的话自然深信不疑。   但相信是一回事,担心也是免不了的。严静思瞄了眼身侧小脸肃穆的槐夏,条件反射地舌根泛苦,想来那姜汤还是要继续喝些日子了!   想到此处,严静思的神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许忧郁,等候在前殿议事厅的林远见状心中一激灵,暗忖是不是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凭心而论,见到林远对严静思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你的意思是......想要以户部的名义借贷內帑用以入股泉州船厂?”严静思提了提声音,问道。   难得,林尚书的老脸红了红,掩嘴轻咳了两声,开口便是哭穷道:“娘娘您是知道的,去年单是平息越州水患国库就耗费了近六成全年赈灾预算,年底结余时甚至不得不挪用官员们的俸银,现下四国陈兵边境,咱们驻边大军与之对垒,不算别的,只是士兵、战马的粮草,每日花费的银两也如流水一般!娘娘啊,国库收入若还是如往年那般,没有额外的增收,今年恐怕就要动用压库银了......”   严静思手里端着茶盏,听着林老头喋喋不休念叨着动用国库压库银的种种隐患,尽管努力想做到左耳进右耳出,但始终功力不足,心里无奈、抑郁的小火苗一撮一撮往上窜。   挽月察觉到自家娘娘的情绪波动,分外有眼色地换了盏温热的茶递到林尚书面前,大有你不亲手接下来我就不撒手的意味。   ☆、第79章 尚书林远   林尚书两朝重臣,这点眼色岂会没有,当即就着莺时递过来的梯子爬下来,接过茶盏停了嘴。当然,最主要的是该哭的穷也差不多哭完了,再继续下去一来词穷,二来过犹不及。这哭穷的技艺,林尚书可谓在实践中锻炼得如火纯青。   耳根子终于得以清净,严静思历劫般松了口气,睨了林尚书一眼,压抑内心复杂的情绪幽幽道:“用內帑入股泉州船厂,本钱和赚来的部分利银归还内库,户部坐分利银,林尚书,这是不是太空手套白狼了?本宫今儿才知道,天下竟然有这么轻松赚银子的法子!”   任是林尚书面部防线再厚,听到皇后娘娘这么说也不禁老脸微红,以拳掩嘴轻咳两声,道:“微臣......这也是无奈之举。”   严静思:“......观林卿你面色红光内敛,还真看不出如何无奈、为难。”   “哈......哈哈!”林尚书干巴巴笑了两声,“哪里哪里,娘娘误会了,老臣这是羞赧的!”   严静思不忍直视,默默败下阵来。看情形,为了拿到这笔银子,林老头是豁出脸面了。   不过,也侧面证实了国库吃紧的现状。   林尚书舍得拉下一张老脸开口,无非是吃定了她不会拒绝。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严静思自然也不会客气。两辈子加起来,难缠的谈判对手多了去了,林老头权当做是这辈子积累经验了。   一张一弛,宽严相辅。宁帝晾了四国使臣多时,这回召见自然要妥善安抚,待到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天色已近午时。   按照往常,皇上大都在侧厅用午膳,可今儿退朝后皇上三次提及广坤宫,福海不敢擅自揣度,出声问了句在哪儿传膳。   宁帝未多犹豫就定了广坤宫。   传膳的旨意传到广坤宫,宫中上下显然已经逐渐习惯了皇上的频频到来,不复往日的慌乱,有条不紊地布置膳食,迎接圣驾。   服用汤药期间需饮食清淡,好不容易解禁,严静思这两日见到肉菜格外欢欣。   宁帝示意福海将自己面前的清蒸鲈鱼挪到严静思那边,见她吃得颇为尽兴,自己也觉得胃口大开。   两人先后撂下筷子,严静思看了眼桌上,几乎盘盘见底,心中很是满意。不得不说,宁妃是个相当有执行力的管理者。开源节流,是严静思接管后宫掌宫权后提出的大原则,宁妃作为协理者迅速做出了回应,最直观的便是“光盘行动”,当季账目小结递上来的时候严静思也不由吃了一惊。   上行下效,倡行节俭之风从餐桌扩展到衣食住用行各方面,最大的受益者俨然从后宫转移到了前朝,歌功颂德的奏折纷至沓来,大有淹没御书房桌案的势头。   其中最勤快的,莫过于户部。林尚书亲自捉刀,赞誉帝后之词洋洋洒洒,千字不绝,连写了十余本连个重复的词语都没有,不愧是昔日当科状元之才!当然,如果每本奏折最后都不提一句国库的话,宁帝会更开怀。   “朕方才过来的时候碰巧在宫门口遇到林卿,可是为了借用内库银两一事?”宁帝啜饮着饭后茶,开口问道。   明知故问!   “其实呢,只要有皇上您的手谕,林尚书可以随时调用内库库银——”   宁帝抬手打断她,“朕早就说过,皇庄和内库全权交由你打理,即便是朕要动用內帑,也定会先与你商量。更何况,户部这次是破天荒地要借贷,更应该公事公办,你也不必顾虑朕太多,尽管放开手脚去做。”   严静思言笑晏晏,亲自上前给宁帝续了盏茶,“皇上英明!”   思及林大人离开时恹恹的神情,屋内的挽月与莺时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深深低下了头。   “臣妾还有一事要禀报皇上。”严静思顺势将羌狄使臣递帖定远侯府一事禀明宁帝。   宁帝见严静思面露凝色,出声宽慰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朕猜想羌狄使臣私下登门拜访,为的应该是透过侯府借势于你。”   严静思诧异:“我?”   “不错。”宁帝弯了弯嘴角,“借你吹枕边风啊!”   ......   皇上莫非被什么不好的东西附身了?   严静思暗想:吹动你的枕边风?那我还得练练肺活量。   “呵呵......”严静思不想继续枕边风的话题,羌狄使臣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在侯府那边正式见面前妄加猜测也没什么意义,索性转移了话题,“大理寺那边进展如何?”   这场除夕宫变虽镇压及时,并未演变成大规模的流血事件,但一位皇子、一位贵妃、一位内阁重臣、一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牵涉其中,背后牵连更是广泛,三法司自大年初一复衙开始就没停歇过,严静思深居内宫也听说了三司衙门里有人当堂累倒的消息。   “这两日便可结案了。”宁帝放松身体靠向椅背,手上把玩着喝空了的茶盏,眼中浮上几许倦色,道:“大理寺卿今日早朝呈上了草拟的定罪折子,你也瞧瞧,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说罢从袖内抽出一本奏折递了过来。   严静思微愣,并没有伸手去接,“这......不太合规矩吧?大理寺定罪必定是依照律法而行,臣妾哪会有什么想法。”   宁帝抖了抖手里的奏折,“此事牵扯到后宫,你先过目瞧瞧也不算越矩。”   宁帝坚持如此,严静思也不好太端着,识时务地接过了奏折,当即翻开来看。   正如她所料,成王、徐素卿褫夺身份终身圈禁,徐府抄斩满门,另有一众从犯或斩监侯、或流放千里。严静思草草翻阅,目测竟有数十人之多。   严静思合上奏折递还给宁帝,问道:“冯贵的死讯很快就会传开,宫内还好,就是分散在地方上的几个守备太监和提督太监有些棘手。”   除夕宫变后,郑太妃被禁足寝宫,冯贵则被龙鳞卫秘密羁押,对外宣称其病重,待到郑太妃离宫,福海随后就宣布了冯贵病死的消息。   大宁的太-祖皇帝崇尚制衡,区区一个京城治安就交叉绑定了京兆府、五城兵马司、龙鳞卫、六扇门等数个衙门,京城之外的地方就更不用提,除却督、抚并重,还在各关键位置上直派了提督太监,一为分权,二为就近监督。   这种做法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集中皇权,但弊端也很显著。譬如当下,冯贵在宫内经营数十年,身居司礼监掌印太监,干儿子众多,且不少身居要职,如今清理起来不可谓不麻烦。   宁帝神色自若,道:“朕早已命龙鳞卫做好了防范,待局面再稳定些,各处的外派宦臣便要逐渐召回。”   原来早就做好准备了!   吃一堑长一智,看来宁帝没有白折一辈子。   严静思笑了笑,“皇上布局缜密,臣妾敬服。”   宁帝眉眼含笑深深看了眼坐在对面的皇后,心中愈发确定了自己的揣测,只是面上不显,坦言道:“歌功颂德这种事,果真不适合梓童你!”   严静思:“......”我这是被怼了吗?   近来政务繁忙,宁帝顾不得午睡,在广坤宫用过午膳稍作歇息后便起驾离开了,走时情绪明显很不错。而留在茶室内的严静思却不那么开心了。   因为宁帝在临走前通知她,明日早朝后要她一同去宗人府见成王。   宁帝的动作很快,待严静思睡醒午觉后,康保就亲自从司礼监跑回来禀报,皇上已经批准了大理寺呈上的定罪折子,明旨不日便可颁布。   “娘娘,洛神医来了,说是应皇上旨意来给您请个平安脉。”莺时脚步轻快地打从外边进来,喜盈盈道:“小侯爷也跟着来了,还有齐先生!”   严静思听到师父和弟弟来了,登时眼睛一亮,听到还有齐大儒,嘴角的笑意就更深了一层,忙不迭起身前往前殿。   广坤宫前殿,偏厅茶室。   齐大儒拈起茶盏凑近鼻端闻了闻,叹道:“六安州的顶级瓜片!今日老夫也是沾了弟子的光享了回口福!”   严静思刚迈进门槛就听到齐大儒中气十足的声音,扬了扬眉,道:“先生这话可是高抬了舍弟,往常他过来,喝的不过是和我一般,今儿丫头们是见到您才拿出了这压箱底的好茶,别说牧南,便是我,这回也是沾了您的光!”   屋内几人见她来人,纷纷起身见礼,严静思上前几步受了半礼,招呼着相继落了座。   齐大儒悠悠呷了口茶,眼角眉梢带着惬意的享受,见严静思将严牧南唤到近前拉着温声细语地关切问话,目光不由得更柔和了几分。   寒暄过后,洛神医被请到了偏厅内堂为严静思把脉,齐大儒师生二人则兴冲冲去了严静思的小书房淘书看。   “不过是场小风寒,没想到竟惊动了师父您。”诊脉完毕,严静思为洛神医斟了盏茶。   洛神医将写好的药方交给一旁侍候的挽月,交代了煎煮的方法,这才有心情发难,“一场小风寒就差点放倒你,可真是出息!”   ☆、第80章 宫闱秘辛   谁说这话严静思都能诡辩两句,唯有在这个师父面前她只能认怂。   “您也知道宫中这段日子不安宁。”严静思斟茶赔笑,“所幸此次风波已平,接下来弟子便可放心静养,师父您不必担心。”   在这深深宫闱中,风波何时真正平息过?   严静思这种明摆着的安慰之词连自己都骗不过,更何况是洛神医。   哎!洛神医心中重重叹了口气。到老才看上一个合心意的徒弟,没想到却处在宫中这么糟心的地方,若能身心自由,随自己出去游历游历,增长见闻,假以时日,凭她的资质,必定青出于蓝,有所成就。   “你真的甘心这么过一辈子?”如若徒弟有半分犹疑,洛神医都会竭尽全力助她脱离此地。   严静思舒展着眉眼笑嘻嘻凑近洛神医,“师父,您对我真好!”   得亏洛神医修养好,不然早一巴掌把眼前的笑脸扒拉边上去了。   “去去去,嬉皮笑脸的,成何体统!”得到的结果让人非常不满意,洛神医嫌弃地挥了挥手。恨铁不成钢啊!   “师父,造福百姓不止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一条路。”严静思坐回身,道:“对很多大宁百姓来说,治病,更需治穷。我现在的位子,或许活得要比常人谨慎些、劳心些,但同时也享受着常人无法企及的权力与财富。相比做个游医,或许,我更适合现在的位置。”   “哼,和皇帝待久了,果然境界也大为不同!”洛神医斜睨了她一眼,“既然你心中已有决断,那么为师以后再也不会提及此事。”   严静思恍然,“师父今日过来,应该不是只为给弟子把脉吧?”   “没错。”洛神医确定了严静思的态度,接下来的事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皇上应该和你提过,为师曾经为先太后看过诊吧?”   严静思点了点头,正是因为此事,宁帝对洛神医格外尊敬。   “其实,先太后当年崩逝,真正的原因是中毒。”   严静思大惊,脱口问道:“皇上可知此事?”   洛神医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我答应先太后保守秘密,若非你执意留在宫中,我也不会重提此事。那千日醉极为霸道,中毒过程缓慢,毒发时状似气虚衰竭,极难辨别出是中毒。而一旦显现出毒发的症状,便已经是毒侵肺腑,寿数无多。”   严静思这才明白,为什么师父执意让她从毒经入门。   “研制千日醉的解药非短时间能成,我只能一边尝试,一边行针术为先太后压制毒性,竭尽全力,最终也只助先太后支撑了两个月。在此期间,我暂住太医院,因常常行走宫中而听闻了不少传言,可信与否另当别论,只是,就在皇后娘娘崩逝后不足半月,风头正劲的林贵妃也随之薨了。”洛神医看向严静思,眼神别有深意。   严静思蹙眉,“您是怀疑......林太妃是毒害先太后的主使之人?她的死与先太后有关?”   洛神医颔首,“极有可能。但最重要的是,那林贵妃是成王的生母!成王谋反,必定密谋多年,宫中必定也有其党羽,很可能就是他母妃的心腹。为师听到成王宫变的消息心神难安,唯恐你不知不觉中着了千日醉的道儿!”   洛神医从药箱中取出一方木匣,推到严静思手边,道:“这是千日醉的解药,为师研究数年,也是得你相助才能在今日完成。”   严静思接过木匣随即打开,里面是两颗纸包的药丸,就近闻着还有淡淡的药香。看来,另外一颗是给皇上的。   “成王虽败,但他们母子在宫中经营数十年,是否还有漏网之鱼谁也不知,你要处处谨慎才是,切莫疏忽大意。”洛神医顿了顿,道:“子嗣之事,无需心急,待处境更明朗些、身子调理得更康健些,再考虑也不迟。你母亲暂时不便进宫,临出门时再三嘱咐我提醒你,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要心急,尤其是牵扯到徐贵妃和徐家,一切但凭皇上定夺。”   不用说,严静思也能想到母亲听到宫变的消息是该如何焦急地担心自己,再看着手上药香犹存的木匣,严静思心中一阵激荡,不由得开口道:“师父,我其实......”   我其实并非真正的严家女儿严静思啊!   洛神医却抬手止住了她的话,“聚散皆为缘,缘到了,便不必执着于前尘,珍惜当下便是。你说呢?”   严静思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又在师父洛神医洒然自若的目光中渐渐归于宁静。母亲郭氏心细如尘,知女莫若母,即便严后入宫后母女受阻于宫墙之隔,可再怎么性情大变,也不能瞒过她的眼睛。至于师父,当世神医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她拿出了那些炮制药材的方法迥异且无史籍可考,必定要被洛神医怀疑。   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接受了这个最荒唐的结论,接纳了她。尤其是母亲郭氏,期间她所经受的煎熬和彷徨,严静思不敢也不忍去想象。   “弟子......受教!”严静思起身,恭恭敬敬向洛神医行跪礼,道:“还请师父转告母亲,女儿定会牢记她老人家的嘱咐,也请她多多多重,我们日后定会有更多相聚的机会!”   “好,你母亲听了定会非常高兴。”洛神医笑着扶她起身,“沈家小子怕是要等不及了,我先随他到太医院走走,齐先生和牧南出宫时去唤我一声便是。”   得知洛神医入宫,沈迁早就寻上了门,只为能请到洛神医到太医院指点一二。   严静思应下,亲自将人送出了大殿。转身回到小书房寻人,却见严牧南正捧着她从宁帝那处借来的《问策》看得津津有味。   大宁科考,殿试均为策问,内容多以治国安邦、国计民生等时政为主,严静思书房里的这本《问策》乃翰林院编撰,收入了近十届殿试中成绩佼佼者的对策,其中不少观点在严静思看来也有些艰涩,没想到严牧南竟能耐住性子看进去。   看来,齐大儒的眼光果真犀利。   “看得懂吗?”严静思抚着严牧南的发顶轻声问。   严牧南从书本中抬起头,微微仰视着姐姐,赧然笑道:“只能看懂一点。”   “无妨,这本书你先带回去慢慢看,不懂的地方齐先生自会教你。”   严牧南眼中乍现惊喜,但很快收敛,谨慎道:“这样......好吗?”   母亲和齐大儒将他教导得很好,严静思自认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份教养。   “如果你怕看得慢,那不如拿回去先誊抄一份,然后将这本送回来,如何?”   “嗯!”严牧南看了眼始终默默认同的齐大儒,高兴地点了点头。   “那好,你再去看看书架上可还有喜欢的,也一并带回去看看。”严静思将弟弟打发了,转而坐下来与齐大儒闲聊。   “这小子,眼光倒是不错!”齐大儒看着被严牧南端端正正放到桌案上的《问策》,笑叹道,心中却讶异于皇上对皇后的态度。《问策》都堂而皇之摆在了皇后娘娘的书房,显然皇上是不介意皇后论政的。   严静思举了举手里的茶盏,“那也是先生教导得好!”   看了看坐在主位气定神闲的皇后娘娘,再看看在书架前信步挑选的小弟子,齐大儒心中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躁动与希翼。或许,自己毕生的遗憾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得以实现。   随之接触深入,严静思愈发觉得齐大儒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她自认文才疏浅,无法领略齐先生的大儒风采,但就从商而言,严静思敢断定,这人堪称一鬼才。泉州船厂是严静思提出的构想不错,但后续的具体筹建工作却是郭齐两家共同进行,陆续传到她手中的筹建细则中,相当大一部分具有开创性想法的内容就是来源于齐大儒。譬如,在海上建立足以媲美西北丝绸之路的海上新商道。   “每次与娘娘恳谈,老夫都觉相见恨晚!”齐大儒喟叹不已,自己那些在世人看来异想天开的想法,在皇后娘娘这里却能得到认同,仿若知音。若非她身为女子,且身份尊贵,齐大儒最心仪的弟子非她莫属!   严静思粲然一笑,趁热将户部入股的利银占比提了一个点。齐老狐狸难得文人小情怀发作,不趁机捞点实惠简直天理难容!   齐大儒回去后如何后悔挠墙无人得知,林尚书的小忧郁却是实实在在传达到了宁帝那儿。   御书房。   宁帝看着林尚书呈上来的折子,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皇庄的新稻育种田免税三年,五万担春茶采购,外加高于行市一成的利息......”宁帝放下手中的折子,看向耷眉垂眼的林远,道:“这就是你和皇后谈成的借贷內帑的条件?”   ☆、第81章 心机暗藏   “回皇上,正是。”   户部掌管天下钱粮,在外人眼中是富可流油的衙门,然个中酸楚,唯有户部的官员们才有切身感受,尤其是户部的头儿林尚书。   兵部吃饷打仗要银子,工部固堤修路兴建工程要银子,吏部考核官员、选授勋封要银子,礼部祭祀祭典、开科选举、外事接待要银子,刑部侦缉办案、造狱守牢要银子,文武近十万官员的俸禄要银子,年年无法预测的天灾赈济也要银子!   这些年的确是天下太平无大战事,国库收入逐年稳增,可再多的银子也扛不住这么多窟窿瓜分。若非勒紧裤腰带的日子不好过,林远也不会将主意打到泉州船厂身上。日后消息泄露,御史台和六科的那帮言官还指不定怎么往他身上戳刀子呢!   心念至此,林尚书不由得老怀伤感,“皇上,老臣......无能啊!”   宁帝扬了扬眉,越过手里的奏折看向林尚书,“林卿无需如此自惭,皇后慷慨让利只是不忍朕因国库拮据伤神而已。”   嘎?!   林尚书顿觉一阵气血上涌,老脸涨红。是自己表述有问题?他明明在抱怨皇后娘娘下手太黑啊,皇上是从哪里得出皇后娘娘“慷慨让利”的结论?   林尚书冒着大不韪心中暗忖:搞不好皇后娘娘就是看在您的面子才痛下黑手的!还不忍心看您因国库拮据而伤神?呵呵。   当然,林尚书身为两朝元老,心思不外露的功夫还是练得极到家的,这会儿后知后觉到皇后娘娘管的内库说到底是皇上自己的小金库,不由得暗骂自己老糊涂,忙一脸诚恳扬声道:“皇上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实乃我大宁之福!”   宁帝闻之,龙颜大悦。   大理寺的定罪折子一经批复很快制发明旨昭告天下。   四方馆北宾客馆厢房,羌狄使臣听闻徐府满门抄斩的消息后立刻让人将拜访定远侯府的见面礼增添了两成。   翌日,羌狄使臣只带了个随身护卫,乔装出门在城中绕了两圈后辗转到了定远侯府的侧门。   与此同时,严静思也跟随宁帝到了宗人府。   “皇上,臣妾还是暂且回避吧。”这种兄弟阋墙撕破脸皮的皇家秘辛场面,严静思是真的没有围观的兴趣。   “也好。”宁帝倒也不强求,爽快的吩咐福海:“带皇后到偏厅暂坐。”   严静思施礼先行一步,心里不由得吐槽:既然可以不用围观,那还非拉着自己来干什么,玩呢?!   然而,等她在偏厅坐下,手里刚沏好的热茶还没凑到嘴边,耳边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原来,宁帝就在一墙之隔的那边召见成王!   严静思嘴角抽了抽,得,宁帝可真是不遗余力啊,有条件就让自己听墙角,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让自己听墙角,难道她的气场就那么像墙角的蘑菇?!   严静思无视墙壁上那个看似“别出心裁”实则“别有用心”的镂空木花格漏景壁窗,一边因为声声入耳的八卦而心绪沸腾,一边表面镇定自若浑然不扰地呷着茶。   偌大的偏厅内只有福海缄默地站在一旁随侍,成王如困兽般狂暴的嘶吼清晰无比地透过漏景壁窗响彻整个房间。当昔日的真相被揭开,当汲汲营营苦心孤诣谋算的目标竟曾经那么近地擦肩而过,懊恼、遗憾、悔恨等强烈的情绪杂糅在一起,让人闻之不禁心情复杂。   何为本分,何为野心,莫说天家诸子,便是寻常人也难以界定清楚。区别只在于,站得越高,越是不由人,不由己。   这个道理,严静思懂,宁帝也懂。   “所以,朕不会杀你。”宁帝走到门口时驻足回望了成王一眼,淡淡道:“但也不会再给自己留下隐患。”   “哈哈哈——”成王忽而大笑,恨声道:“没想到,昔日父皇眼中最是温厚宽和的你,其实才是最会玩弄手段之人!”   宁帝眼中掠过一抹厉色,继而挑了挑嘴角,轻哼一声,道:“只许你们百般算计朕,朕却不能反手回击,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成王败寇,说起来,这还是你们教会朕的。”   严静思在隔壁捻着茶盏不住点头,心中暗暗赞道:没错,对待双标就要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目光一转,恰好看到微微垂头的福海,严静思登时眼皮一跳,暗道不妙。这老小子,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子了,忒不含蓄!   宁帝既已离开隔壁,严静思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紧随着也起身出了门,刚转过游廊,就看到宁帝站在前面等着。   “恕臣妾多嘴,敢问皇上,当年先帝真的有传位成王之心?”回到广坤宫,摒退左右,严静思难掩好奇心问道。   宁帝很是坦荡,“没错,父皇在病重之时曾私下召见他,问他是否愿立下重誓善待兄弟、永不残害,他没答应。”   严静思诧异不已,“竟如此决绝,莫非是他当时已胜券在握?”   宁帝撇了撇嘴角,“彼时因三王之乱,皇兄们死的死,圈禁的圈禁,成王倒成了年纪最长的,父亲素来认为我仁善有余果决不足,难堪大任,十六弟是个闲散的性子,十七弟、十八弟又过于年幼,是以当时朝中内外都认为成王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他自己想必也是这么笃定。”   严静思叹了口气,暗忖:不过是发个誓而已,成王也真是自我感觉良好过了头,平白与皇位失之交臂,难怪方才得知真相时会那般激动。   或许是严静思想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宁帝从她的表情中窥探了她心中所想,笑道:“其他兄弟还好,可对于我,他是绝对不会留下活路的。誓言灵验与否暂且不论,可对心中有鬼的人来说,终究有所忌惮。”   严静思颔首表示认同,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斜倚着背椅,笑着看向宁帝,问道:“先帝想必也私下召见过皇上您吧?也让你立下誓言?”   “是,朕当时片刻不曾犹豫立下了重誓。”宁帝嘴角噙上一抹讽刺,“只因朕当时是真的不曾动过丝毫戕害手足的念头。”   严静思垂眸,手指摩挲着自己衣摆精细的凤纹图案,缓声道:“皇上是重信守诺之人。”   “昔日对父皇的承诺只是其一。”宁帝眼底的阴霾渐渐散去,复又平静内敛,“朕这些年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很多时候,死是最大的恩惠,而活着才是真正的惩罚。”   严静思忽然就想到了上辈子被她弄进疗养院的亲爹、圈到精神病院的小后妈和关到监狱里的便宜手足。   真没想到,宁帝竟然有此觉悟,正与她不谋而合,英雄所见略同!   “皇后可是不认同朕所想?”宁帝见严静思眼含讶异地看过来,问道。   严静思莞尔一笑,“非也,皇上适才所说臣妾深以为然。”   宁帝听她这样说,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起来。   忽的,门口传来莺时的禀报声。   “启禀娘娘,咸福宫派人过来,说是那位请求见您一面。”   严静思一愣,下意识去看宁帝。   宁帝蹙眉,“咸福宫已被封闭为冷宫,无诏不得出入,那个宫婢是如何跑过来的?”   莺时精神一凛,回道:“奴婢不知。”   宁帝:“来人——”   严静思阻拦下宁帝,早料到徐贵妃不会毫不挣扎就接受被打入冷宫的境地,但意外的是,她竟然会先找上自己。   “皇上且慢,她既然有话要说,拦下了这一次,总还有下一次,倒不如让她说了。”   宁帝迎上她的目光,见她眼底一片坦荡清明,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   严静思眼波转了转,想到自己先前的遭遇,眼角眉梢浮上浅浅笑意望着宁帝,道:“皇上可愿与臣妾同行?”   宁帝观她脸色并不似随口说的玩笑话,遂爽快应下。   见完成王见徐贵妃,这俩人莫非是约好的不成?不过好在能让宁帝也听上一回墙角,值得!   徐素卿身负盛宠多年,咸福宫不说荣冠六宫也差不多,没想到一朝失势也难逃凋敝清冷的下场。   因宁帝在,严静思禁止了宫婢的传禀,只让前来通禀的小宫婢引着他们直接去了徐贵妃的所在之处。   “皇上稍后片刻,待臣妾进去了您再移步到廊下吧。”游廊转角处,严静思驻足对宁帝道:“或者,您和我一同进去?”   宁帝抬手正了正她斗篷上的风帽,道:“她求见的是你,朕就不凑热闹了。”   严静思笑了笑,施礼后先行一步。   自方才听到徐贵妃的名字后,宁帝的神色间并未流露丝毫的纠结和犹豫,严静思不自欺地表示,她心里挺高兴。   相比于上次韶央殿的狼狈仓皇,眼前的徐素卿显然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自持,就连妆容也一如既往的精致。可惜,姿态端得再认真,妆容描绘得再精美,也掩饰不住眼角眉梢不经意间流露的颓唐。   严静思无意再去推一面倒墙,令其免礼并赐了座。   “皇后娘娘的凤容看着是愈发红润了呢,当真让妹妹羡慕不已。”徐素卿手里捏着帕子按了按嘴角,眉眼恭顺,说出的话却是不隐锋芒。   然而在严静思眼里,不过是落于下风之人的口舌之逞罢了。当初将老爹和便宜小妈一家斗倒时,多么难听的话她没见识过。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好运道总是要轮着做,不是吗?”   徐素卿轻笑出声,“是啊,风水轮流转,就是不知这好运道什么时候会从娘娘的手里转到下一家?所谓君心难测、盛宠难持,姐姐看我就知道了。”   ☆、第82章 与子同行 “没错,你的确是面好镜子。”严静思神色不变,嘴角甚至还噙着浅浅的笑意,“你也不必在本宫面前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在我看来,你有今日的下场,纯属自作自受。” 徐素卿脸上的笑意冻结,连着目光也变得尖锐起来,“皇后娘娘说风凉话的本事也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是吗?”严静思敛下笑容,定定看向徐素卿,正色道:“是不是风凉话你心里最清楚。既然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就怪不得皇上翻脸无情。” “皇后娘娘说得大义凛然,我为了那个位置苦心孤诣付出了那么多,凭什么你就能轻轻松松坐上去,我就要一辈子屈居于你之下?论相貌,论谋略,论手段,论皇上的欢心,我哪一点不强过你!” 严静思抿了抿嘴,心里重重叹了口气。还真是哪儿哪儿都拼不过呢,不过那又如何。 “的确,那都是你的优势所在,可也是导致你落得今时今日之下场的根源。你用相貌和手段处心积虑让皇上对你情根深种,让你在这后宫中除了后位一切尽在掌握,可你却忘了,爱得越深,眼睛里越容不得沙子。就像你能容得下成王在府内侧妃妾室成群,只因你知道他的心不在她们身上一星半点而已。” 严静思哂笑,道:“只可惜,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便是深情。皇上的眼光不怎么样,你同样也想不到吧,对你海誓山盟情坚不移的成王,早将心爱之人豢养在别院,俩人的儿子都已经五岁了!” “你胡说!”徐素卿厉声反驳,“没想到皇后娘娘为了报复我竟会使出信口雌黄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徐素卿越是失态,严静思越是占据主动,“我是不是胡说,你自然心中有数。在此之前,你可曾听过关于那对母子一星半点的消息?成王什么性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秦楼楚馆的歌妓也能抬进府里为妾,若非放在心尖上,又怎么会小心翼翼隐蔽着养在外院?至于你所说的扯谎报复......”严静思笑了笑,“在这后宫之中,死生、荣辱全凭个人造化,昔日我不如你,只能怪自己没本事,何须在你今日落魄之时再来落井下石,平白跌了我的格调。” 徐素卿一双纤手紧扣扶手,骨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如同她抽空了血气的脸色。 “皇后娘娘也说,爱之深恨之切,皇上心里既已有了我这个前车之鉴,您就不怕他再难对任何人付以真心,包括您。” 严静思垂眸,并未立刻回应,室内一时陷入凝静,少刻,她才淡淡开口道:“求仁得仁。我没你那么贪心,既要他的钟情又要他的后位,我只求不相负。至于你在皇上心中埋下的阴影......”严静思起身,整了整裙摆,道:“若爱意消了,恨总有一天会淡了,你也无需这般高估自己。” “是吗?”徐素卿笑意狰狞,“那我就等着看皇后娘娘是否能求仁得仁!” 严静思脚尖一转,踱到徐素卿近前,稍稍俯身凑到她近前,沉声道:“你今日求见我,无非就是不甘心一败涂地,要在我心里插一根刺。知道如果易地而处,我会怎么做吗?” 徐素卿因着近在耳边的阴测测气息而头皮发麻,一时间竟愣怔着动弹不得。 “我会趁着皇上的余情未了之际,在你我会面之后就自我了断。”严静思低笑,“这世上,活人永远也争不过死人。” 徐素卿瞪着惊恐的眼睛跌靠在椅背里,如同看着疯魔一般惊恐地盯着严静思,颤声道:“你真是个疯子!疯子!” “疯子吗?”严静思站起身,周身的阴森之气尽数收敛,嘴角浮上浓浓的嘲笑,“我早知道你做不到,所以,安分点,别逼我发疯。” 疯者无敌。 严静思上辈子凭借丰富的作战实践得出了这条最适合自己的存活之路,没想到挪到这一世依然适用。 老怀欣慰啊! 出了门,见站在廊下的宁帝一脸若有所思,严静思莞尔一笑,打从心底觉得霁色郎朗,心怀疏阔。 她想表的态已经表明,下一步何去何从,就端看宁帝的态度了。 宁帝也不是不通透之人,墙角听得清楚,严静思的意思更是再明了不过,只是凭着对她的了解,知道自己的心意仅凭一张嘴说并不足以让她相信,那便化作实际行动吧。 景福宫走了一遭,严静思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完完全全落了地,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就连挽月、康保等人都明显察觉到了,也跟着喜气洋洋的。 “皇后娘娘近日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宁妃汇报完这段时间的宫务后像往常那般留下来品茶,见广坤宫上上下下均笑意妍妍,忍不住问道。 自从除夕宫变后,后宫的气氛就始终凝重肃压,尤其是咸福宫那位被打入冷宫后,各宫莫不谨小慎微地秉持着本分战战兢兢度日,唯恐一个不小心惹得圣意不快跟着受牵连。宁妃的长处在于处理公务,调节气氛就不在行了,故而今日瞧着广坤宫上下神清气爽,心里对这位皇后娘娘是既钦佩又敬服。 严静思也知宁妃的难处,抬手为她续了盏茶,“最近宫里的气氛的确是压抑了些,本宫瞧着花房的鲜花开得甚好,趁着天气回暖,择日办场花宴吧,将王府侯府的王妃和公侯夫人们也一并请来聚聚,新一年才刚开始,不好的情绪总要适时消除才好。” “娘娘说得极是,臣妾稍后就去筹办。” “你办事本宫向来是放心的,不过也不必凡事都亲力亲为。这人啊,若是太闲了便会无聊,无聊就要生些事打发时间,与其事后堵窟窿,倒不如你主动给她们些事情做,你觉得呢?” 宁妃舒展着眉眼不住点头,“娘娘看得通透,是臣妾狭隘了。” 严静思摆了摆手,“你不是狭隘,是谨慎惯了,唯恐有一两步错处,说句不好听的,你呀,就是天生的劳碌命。” 宁妃垂眸浅笑,心里却因为皇后娘娘这句话涌上丝丝的酸楚与委屈。有谁生来就喜欢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地活着呢,要在情势之中活下来,就不得不低头。昔日徐贵妃三千宠爱于一身,对上温婉贤达,对她们则肆意刁难、盛气凌人,那等有恃无恐的自在,自己又何尝没羡慕过...... 难得这么个谨小慎微的人也能在自己面前失神,严静思倒也不急着开口,待她情绪短暂释放后,才继续道:“本宫这个甩手掌柜也不能白当,只要我还站得稳,定然会给你撑着门面,你就放开手脚去做,各宫的人,该用的用,该提点的提点,过日子奔的是让自己更舒坦,可不是往自己身上垒山,你不心疼自己个儿,本宫可是担心你把自己累坏了,到时你让本宫找谁接你的班?” 宁妃捏着手帕按了按眼角,眼里火辣辣的,心下却从未有过的熨帖,破声笑道:“娘娘尽管放心,臣妾身子骨好着呢,没那么容易倒下!” 晌午宁帝在广坤宫传膳,严静思将宁妃留了下来,并让人将馨和、熙和两个小公主也抱了过来。稚子心性单纯,初见时还有些拘谨、放不开,一顿饭的时间也能在宁帝怀里撒个娇了。 宁帝难得偷个午睡时间,用过膳后宁妃就带着两个孩子告退了,严静思伺候着宁帝在内室躺下,刚要转身离开,就被扯着手腕拉坐回床榻边。 “朕前些日子曾私下问过洛先生,他说你的身子还需仔细调养两年才适合有孕,对你、对孩子都好。”宁帝摩挲着掌中柔细的手腕,神色是十二分的认真,“那日你在咸福宫所说的话,朕听得很清楚,也很明白。朕知道,你是个相信眼睛胜于相信耳朵的人,咱们且行且看,你说可好?” 严静思垂眸看着宁帝扣在自己腕间的手指,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再抬眼看进宁帝的目光里时满眼尽是释然坦荡的笑意。 从未想过一朝一日会与旁人共同分享一个男人,也从未对爱情报以幻想,在那个世界里,她为自己预设的结局只有孤独终老,却没想到一场意外让她的生命转了个弯。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人,总是活在时局里。如果稍作妥协便能和眼前的人一起走下去,严静思想,她愿意退后这一步,成全两个人的同行。 -----------------正文完结,稍后番外--------------------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