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大唐生活》 作者:锦屏韶光   文案:   崔清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危局,   穿越当天,拜堂成亲,新婚之夜,新郎毒发。   而她甚至没有原主的记忆。   还好,她有一个直播间……   男主已定,1V1。   本文全世界帮忙设定已获得小雨清晨《绑架全人类》授权   标签: 穿越时空 直播 第1章 帐中香   [我是陈仁,能否报告你的位置。]   “我现在,在一间房间里。”   [现在画面模糊不清,请描述一下房间里的装潢摆设,以便让我们更好地确认你的情况。]   “等等,我身边倒着一个男人。”   “他好像快死了。”   半晌,崔清的视线下方滑过一条弹幕——   [那我们有麻烦了。]   [大麻烦。]   两个小时前   周二这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充满了阳光和希望,直到崔清在研究所里摔了一跤,没能再爬起来。   身为胃癌晚期患者,她本不该那么不小心,然而,病情到了这种程度,几乎每天都在生死之间挣扎,崔清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只是这一刻来得太快,她甚至没来得及告诉独自将自己抚养成人的母亲。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研究所里的警报声刺耳地尖叫起来。   无尽的黑暗中,她仿佛躺在海水中,随着海浪无边际地飘荡,不知过了多久,一束白光一闪而过。   一刹那间,黑暗潮水般褪去,橘色光线如晚霞般给崔清的视野盖上一层温暖的滤镜,摇曳的烛光里,漆黑的天空渐渐显现出细密的木制小方格天花板,她嗅到甜如烧软的梨似的香气,身下原本柔软的海水般触感,变得木头床板般坚硬。   崔清眨了眨眼睛,右手撑了一下榻板侧身坐起,戴在手腕上的镶金白玉镯轻轻磕了一下铺在木板上象牙白的席子,发出一声脆响。   她尚未来得及打量这间白墙红柱的房间,便听见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崔清侧身看去,一名身穿红袍的男子和她隔着一张黑色小方桌,倒在宽大如床般的榻上,他手捂着嘴,眼睛紧闭,喉结上下抖动。   “你没事吧?”崔清脱口问道,细嫩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这绝不是她的声线,然而此时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她忙站起来,把放在榻中间的小方桌挤开,头上身上一阵叮当乱响,她一手扶起红袍男子,尽管烛光将他染上一层浅红,却依然可以看到他嘴唇发紫,面色如青。   是中毒吗?   她该怎么做?   突然,崔清的脑海中响起一声熟悉而清脆的“滴”,在她视野下方,一条白色弹幕突兀地穿过,[我是陈仁,能否报告你的位置。]   陈仁是她所加入研究项目组的主管,具体研究什么崔清并不清楚,毕竟,她只是一个实验品,这个所谓的“直播间”也是他们弄出来的,对这种明显不属于蓝星的科技,那群科学家们打了鸡血似的拉着她做各种实验,才勉强弄清楚其操作方法。   简而言之,只要她有意识,直播就会自动运转,她眼睛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会被传送到终端电脑上,哪怕他们相隔半个蓝星,当然,等她睡着,直播就会自动关闭,不过这东西好像挺老旧的,总有几分钟延迟,此外,她若是在脑海中下令停止直播也会强制关闭,但第二天等她醒来还会自动开启。   之所以称呼这套东西为“直播间”,主要是因为其弹幕功能,直播间终端可发送弹幕,她能即时收到,没有一秒延迟。   “我现在,在一间房间里。”崔清迟疑地在脑海中回答。   [现在画面模糊不清,请描述一下房间里的装潢摆设,以便让我们更好地确认你的情况。]   “等等,我身边倒着一个男人。”她意识到自己胳膊肘里颤抖的红袍男人,急切地在直播间里说,“他好像快死了。”   半晌,崔清的视线下方滑过一条弹幕——   [那我们有麻烦了。]   白色的电灯灯光下,陈仁从抽屉里抽出一根烟,打火机按了两下才手抖着点上,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然能看到电脑直播间终端逐渐变得清晰的画面。   铺满地板的红线地毯,小腿肚左右高度的卧榻,榻两侧的白瓷烛台和榻前的长条桌……限于崔清的视角他只看到冰山一角,然而这冰山一角已足够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更别提那个中毒已深的陌生男子,他发誓研究所里绝对没有这个男人。   [大麻烦],他内心沉重地发送这条弹幕,转头向站在办公室角落的警卫员发布一项又一项指令,“给我备车,预约帝都大学常合作的几位历史教授,起草一份保密协议,按最高等级的来……”   “陈主管?”从崔清醒来到现在不过五分钟,但眼前的男子脉搏逐渐微弱,她不得不向陈仁求助,“我该怎么救他?他好像快要死了!”   [找一面镜子,]陈仁一边穿上挂在门后衣架上的外套,一边单手打字指挥她。   崔清眉头微皱,却也不得不放下男子,她左右打量,很快在卧榻对面看到一个及腰高的红木柜子,其上正正地摆放一面铜镜,铜镜两边白瓷烛台上烧着两根红蜡烛。   她慢慢走近,环佩声琅琅作响,昏黄的铜镜之中衬着橘色烛光映出她白惨惨的脸,两颊酡红,眉毛如毛毛虫般又粗又黑,额间还贴着红色梅花妆的花钿,尽管这张脸被妆容毁得不忍直视,但她还是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同样看到铜镜里影像的陈仁闭上眼睛,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屏幕上这张巴掌大的尖下巴小脸,绝不是崔清棱角分明的大方脸。   “TMD,”陈仁忍不住爆了粗口,引得角落里警卫员抬起眼睛。在他们的心目中,永远身穿西装,戴小圆黑框眼镜的陈主管,仿佛一辈子都不会说脏话,就算碰到再危险的局面,也能运筹帷幄般一一解决,但现在他居然骂出了声。   蜡烛轻轻一声“噼啪”爆出烛花,重物落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崔清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头上一阵丁零当啷,红袍男子从榻上滚落在地,一手捂嘴,不住地干呕。   崔清注视着他,仿佛刚刚从梦里醒来,一阵恍惚,不知所见是梦是真,但她很快提起裙子朝男人走去,系在腰间的玉佩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我该怎么救他?”她蹲下身,轻轻拍着红衣男子的背,听着他的干呕声慢慢变小,再次在直播间里问道。   [你不能救,]陈仁冷酷地在电脑上打字,[不管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你的所有表现他都看到了,你不会想被愚昧的人们绑在木桩上烧死吧。]   红袍男子睁开眼睛看着崔清,他的眼尾微微向上翘,眼睛又清又亮,像藏在深山里的一汪清泉,在晚霞里折射出氤氲的光芒,他仿佛已经坦然接受自己必死的结局,只是眼底还有一抹对人世的留恋挥之不去,他一边伸手到自己怀里,一边努力扬起唇角,试图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似乎担心崔清会被他这一幕吓到。   看到他,崔清好像看到从前被病魔折磨的自己,不知经受过多少次手术、化疗、复发、再复发,就算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她也不想那么早死去。   她想活着,哪怕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到全身火烧火燎般的疼痛,她也想努力地活着。   “我要救他,”她深深吸了口气,“我会不会被人烧死,那是以后的事,我不能就这么放着他不管。。”   “妇人之仁,”陈仁轻声斥责,他不知何时绷紧的肩膀却放松下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崔清弯了弯唇角,[但要是有能力救而看着他去死,又和杀人凶手有什么区别?我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她意识到陈仁不会帮自己救人,便朝榻右侧正中间摆放的一人高两人宽山水座屏风走去。   [你要干嘛?]陈仁被她唬了一跳,连忙打字问她。   “我去找人,”崔清作势掀开屏风两侧放下的淡蓝色织锦落地帷幔。   [等等,]虽然前头说烧死烧死,但作为极有价值的实验品,陈仁绝不希望她死,[你回来,我告诉你怎么救他。]   [他可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你叫人过来,]担心对方一意孤行,他又急忙补充一句。   这一番耽搁,红袍男子早已倒地不起,呼吸微弱,还好尚未失去意识,他眼睛里氤氲的光芒慢慢黯淡,崔清把他扶起来,看到弹幕一行一行出现,[面色发青,嘴唇发紫,很明显中毒的症状,用你头上的银簪伸进他口中试试。]   崔清摸索着从发髻里拔出两根金钗,最后才摸到一根银簪子,正在此时,她听到屋外由远及近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忙加快动作,将银簪挤进男人的嘴里,在烛光下打量,那一端果然变黑了。   砒|霜,这个词立刻浮现在她的脑中。   [这个时候三氧|化二砷的提纯工艺应该还很粗糙,你试试催吐法。]   脚步声越来越近,崔清平时很爱干净,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她银簪擦了擦男人的衣服下摆,照样插回头发里,心一横,左手两根指头捏着男人的下巴,右手手指伸进他的口腔里,压迫咽喉,红袍男子发出声声干呕,张口吐出一地黄色秽物,将红线地毯浸染得更深了。   酸臭的气味迅速蔓延开来,混合着博山香炉里阵阵梨香,那味道实在难以言说,崔清黏糊糊的手指不露痕迹地在红袍男人衣服上擦了擦,轻拍他的背。   那脚步声停在屋外,传来细碎的话语,像睡梦中的呢喃,听不清在说什么,红袍男子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崔清的手。   他手指冰凉,掌心里的硬块比手指还暖,崔清从他手心里接过四分之一个掌心大的玉石印章,还未来得及发问,便听见帘声掀动,忙收拢手指捏成拳头,一名发型像哪吒的十来岁小女孩倒抽一口气,两手捧着的银盆哐当一声掉在地毯上,水迹蔓延开来,又一穿着淡青色裙子的小女孩从她身后转出来,瞪大眼睛,直奔红袍男子叫道,“郎空!郎空!”踩到裙角啪唧一声狠狠摔在地上。   哪吒头丫鬟也不管地上的水盆,忙出去叫人,就在此时,一位二十多至多三十岁的妇人打起帘子小碎步走至她身边,轻声唤道,“娘慈,”她扶住崔清,忧心忡忡地看向地上的红袍男人,又抬头看她,“郎空摸豉豁?”   崔清能猜到妇人在问那男人有没有事,但是她该怎么回?用她标准的普通话告诉对方他中了剧毒砒|霜?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终于开啦,不好意思拖那么久,老规矩,今天留评发红包~   本文室内装潢皆参考《唐代室内空间营造》,关于砒|霜的资料来自“快速问医生”,首饰来源《中国古代金银首饰》,服装参考《百年敦煌婚丧礼俗研究综论》,妆容出自《弈棋仕女图》,所说的话中古汉语翻译自《切韵》、韵典网,因部分音在现代汉语找不到相对应的词便用谐音补上,“郎空”(郎君)的空本应读作“kiun”,娘[一声]慈(娘子),郎空摸豉豁(郎君无事呼?)   作者微博@锦屏韶光 会贴一些原型图,另外,我可能会经常在这里贴一些参考文献资料,建议一口气看数章的app读者关闭作者有话说,以免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 第2章 青罗帐   “娘慈?”妇人尾音一扬,在这紧急时刻,崔清福至心灵,眼睛往上一翻,顺势朝身边的妇人倒去,手里的玉印章因方才时间紧迫无法藏起来,她只好牢牢攥着,借着蓝绿衣裙遮掩自己的拳头。   陈仁电脑上的影像一阵抖动,定格在小方格天花板上,随后陷入黑暗,只能听到妇人陌生的方言在呼喊些什么,他盯着全黑的屏幕两秒钟,抬眼对角落里的警卫员说,“再帮我预约从前合作过的语言学家。”   他继续听电脑里传来的方言,虽然听不懂,但多年从事涉密研究工作的经验足以让他从对话中的语调、停顿、吐字中分辨出说话者的情绪。   陈仁听到哭腔,叫喊,混乱的脚步,而后这些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听不清楚。   崔清换地方了?   崔清的确换地方了,她“晕”过去后,支撑她的妇人和地上的丫鬟一番叽里咕噜的对话,朝外面喊了几声,便有两三双足步声踏入房门,将她扶至妇人背上,她暗自猜测,妇人或许是她乳母,普通的仆妇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她闭着眼睛,背着她的妇人行一段路,她听见两声掀帘的窸窣动静,便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盖上丝绸般滑软的被子,脖颈靠在硬邦邦的枕头上,眼皮上的微光逐渐隐去,她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细缝,从睫毛底下往上瞥了一眼,原来是青罗床帐放了下来,帐顶四角还挂着青色流苏、翡翠和银香囊,房间里的香气带着点沉郁,像寺里烧的,和方才闻到的甜梨香不是一个风格。   崔清朝里翻了个身,借着翻身的动作将印章藏在抹胸里,能脱下她贴身衣物的,必定是她心腹,无需担心会被旁人夺走。两个小女孩在青罗帐外的话语会意地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响起细碎的说话声,妇人轻轻答话,语重心长,仿佛在交代些什么。   不久后,屋外人声大作,喧闹不止,一个女孩悄然走去掩上房门,留一条缝以备听唤,在摇曳的橘色烛光下,妇人掇了个小马扎,近床头坐,隔着帐子,轻声唱起不知名的摇篮曲,她的黑色影子遮住一半烛光,歌声温柔舒缓,被褥轻软温暖,檀香丝丝缕缕,淡而悠长,崔清强撑一会儿,还是睡着了。   当一切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无,陈仁从心腹小张手上接过一沓密封文件袋,合上电脑,装入公文包内,在警卫员们的拥簇中走进停车场,上车绝尘而去。   “小陈啊,你……确定吗?”一间戒备森严的会议室里,陈仁低头顺眉地接受来自各方大佬们的疑惑,他站起身来,腿贴着椅子没敢挪动,“是,通过对影像截取图片的鉴定,从白墙红柱的装修风格、低足坐具向高足坐具的转变等细节来看,五位历史教授一致认为,图片上的布局属于唐朝,具体时间范围为武周至安史之乱。”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不知是不是房间太热的缘故,陈仁额上滲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另外,一号事件开始前两小时,两名帝都大学附属医院教授已确认28号实验品生命体征消失,宣告死亡。”   他接着陈述数名语言学家的发现,由于对《广韵》等韵书材料的理解不同,学者们的拟音不完全一致,但有一点毫无疑问:影像里的人所使用的语言是成体系的中古汉语。其中丫鬟的音偏向于唐长安话,类似今天的陕西方言,而妇人说的是唐朝官话,带着河北方言口音。   报告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汇报完毕的陈仁被请到会议室外等候消息,他在长凳上坐立不安,索性把手背在背后,走廊间来回踱步。   期间,不停有人进出会议室,其中不乏他所熟悉的学者面孔,直到他左手腕上的表盘时针走到2点,里面才叫他进去。   大佬们也一个个疲惫不堪,勉励陈仁几句后,给他下达十六字指示:“允许存在,加强管理,严格保密,谨慎观察”,并调遣一位等级更高的研究员过来把控局面,同时,从前的地方不能再呆了,他们得搬到另一个防卫严密的研究所里。   “你好,”新研究所里,穿着黑色西装套装的周筝朝他伸出右手,笑眼弯弯,“我是周筝,从此我们就是同事了。”   此时已近凌晨四点,饶是陈仁在车上小睡片刻,此时也依然萎靡不振,他握住周筝的手,她的手肌肉松弛,像握住裹着一层皮的树枝,该有五十多岁了,然而脸上除了眼角唇边的笑纹,却丝毫看不出来她的真实年龄。   “我带你去我们的办公室,”周筝脚步轻快,精神抖擞,陈仁跟在她身边不停地打哈欠,只听她闲聊几句,问道,“你听说过……蝴蝶效应吗?”   这是一个很敏感的问题,陈仁的瞌睡不翼而飞,他推了推自己的小圆眼镜,斟酌着词句,“你的意思是,过去会不会影响现实?这得,经过试验才知道。”   “的确,不过,还是要做两手准备,”周筝步伐放缓,仿佛不经意间流露一句,“她的母亲,和她关系很好吧。”   崔清父亲早逝,和母亲相依为命,这也是研究所选中她为28号实验品的原因之一。   陈仁脚步一顿,在走廊的白炽灯光下,周筝温柔可亲的笑容透着森森寒意。   发现实验出漏子后,陈仁一直在思考上头将会下达的指令,最简单的无非是中断实验,切断直播,让崔清在唐朝自己蹦跶,将其对历史的影响降到最低,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   其次是为崔清提供帮助,尽可能提升项目的物理、语言、历史乃至建筑、地理等研究价值,然而考虑到改变历史的蝴蝶效应风险,这条路不太好走,人心难测,谁知道崔清会不会脱离他们的掌控,捅出大篓子。   上头的十六字指示,暂时走第二条路,但从周筝的反应来看,她好像更愿意将威胁掐灭在萌芽中。   然而,不管是作为崔清曾经的上司,还是研究所的负责人,陈仁自然是希望能尽可能地获得更多研究材料,从这一点来看,他和周筝的立场是对立的。   崔清……又会怎么做呢?   一觉睡醒,崔清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淡青色的床帐顶,窗外透进薄薄的晨光,远远飘来哀戚的乐声,檀香的气味仍未散去,她身上干净清爽,应该有人在她睡着之后清理过。   崔清鼻塞得难受,不得不张开嘴配合呼吸,嗓子眼痒痒的,她强忍清嗓子的欲望,眼睛往左边一瞥,隔着青罗帐,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小姑娘正坐在床边小马扎上,托着脑袋打盹,她黑发上光秃秃的,什么首饰都没戴。   崔清现在处境不妙,她确信自己换了具身体,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的地方,装晕只是情急之策,她终究还是得面对现实。   不知道直播间那边情况如何,她思忖着,耳边响起清脆的一声“滴”,一条弹幕适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你好,我是陈仁,我请来三位语言学家,他们将为你实时翻译。]   “太好了,”她在脑海中欢呼一声,随后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也请教给我一点这边的语言吧,不然我恐怕只能装哑巴了。”   [那是当然,]陈仁打字道,他搬进一间阶梯教室那么大的办公场所,一整块墙壁实时投影播放直播间,在他面前,一组又一组电脑后面,工作人员们正在键盘上十指纷飞,他清清嗓子,打开桌上的话筒,“我好像听见里面传来音乐,将声音放大,转给历史小组。”   历史小组很快传来他们的结论,这让陈仁的脸一下子板了起来。   按照弹幕的指引,崔清慢慢地转动眼睛,把她能看到的东西全数扫一遍,没过多久,陈仁发来弹幕,[你听到外面的音乐声吗?那是哀乐。]   她登时屏住呼吸。   [你床边青瓷灯具,上面的红色蜡烛换成了白色。]   [那个小丫头,换上素衣,摘下首饰,这是家中有人逝去的装扮。]   “他死了,”崔清闭上眼睛,豆大的泪珠从她脸侧滑过,落在瓷枕之上,但她很快眨了眨眼睛,努力不让泪水遮挡住弹幕的字迹,“我没能救他。”   [先别哭,]直播屏幕变得模糊不清,好像谁往上泼了盆水,陈仁尽可能将他的疑虑用最短的话告知崔清,[你现在的处境不妙。]   [他中毒的时候,屋子里只有你们两。]   “你的意思是,我可能会被当成嫌疑人?”崔清很快想到这一点,这一切来得太过突兀,她甚至有些想笑。   [我的意思是,]   [连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是不是凶手。]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陈设、装潢资料如上章,素衣等着装参考《唐代丧葬典礼考述》   本来唐代新人第一晚应该在青庐也就是青色帐篷里,但是因为隔音的问题本文改了这个设定。 第3章 寒具   的确,崔清在醒来之前,那郎君便已中毒,按理来说,她有可能是下毒的凶手,然而——   “不会的,”她在脑海里说,“他给过我一枚印章,看样子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是我下的毒,他不会给。”   印章?陈仁打开昨天的录影文件,快速播放,的确看到倒在地上的男人拉住崔清的手,只是蜡烛光线昏暗,加上动作隐蔽,根本看不到她手心里的印章,让自己做出了错误的推断。   “要是他们怀疑我,我要不要把玉印交出去?”崔清试探性地问他。   [不能交,]陈仁立刻回复她,[他死之后,会有人收拾他的遗体,自然能找到印章,既然他不想让别人知道,那就先不要让别人知道。]   崔清也是这么想的,之所以问出这个问题,是想看看自己流落他乡后,陈仁会不会坑她,现在她放心不少。   和陈仁沟通完毕,她深吸一口气,拥被而坐,长长的黑发飘落在背后。枕了一晚上硬邦邦的瓷枕,她脖颈和肩膀都僵了,头还晕呼呼的。   小马扎上打盹的丫头被她的动静惊醒,急忙弯腰站起来,轻手轻脚掀开床帐,用同色丝绦系起,一边朝门外喊了一声,崔清视野下方弹幕如字幕般翻译道,“林妈妈,娘子醒了。”   昨日她第一眼见到的妇人掀开门上竹帘,四个素衣小姑娘端着红木托盘鱼贯而入,帮她换上青色细绢质地的衣裳。   一边穿,林妈妈一边念叨,她眼睛通红,好似哭过一场,掉着眼泪碎碎地嘱咐崔清,弹幕把她的话组织一遍,大致意思是新婚郎君得了急病暴毙,得赶紧写信告诉她家里人云云。   “急病?”崔清眉尾上扬,“明明是中毒啊,难道大夫看不出来?而且,写信?我怎么写?用钢笔吗?”   [砒|霜中毒的症状很明显,]陈仁双臂在胸前交叉,靠在椅子上,愈发觉得此事必有蹊跷。   等她穿好衣服,跪坐在青色厚方形地毯上,林妈妈用把小银梳帮她梳头发。又一小丫鬟端来托盘,其上摆着一根骨质刷子、一个小白瓷盒子和一个小青瓷盒子,崔清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弹幕。   [洗漱用品,]这托盘来得太快,陈仁不得不放开历史小组的发弹幕权限,看着一条浅绿色弹幕从屏幕上划过,[你先拿起牙刷。]   崔清余光瞥了一眼林妈妈的脸色,大着胆子握住其上摆放的骨质牙刷,沾取白瓷盒里些许白|粉,轻轻刷刷牙齿,另一丫头适时地递上一碗水,她含一口盐水漱口,吐在丫鬟递来的青瓷盂里,用托盘上的白棉手帕擦擦嘴角。   崔清战战兢兢地按弹幕的指示做完,看林妈妈和丫鬟们的脸色正常,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一个高个儿丫头在金盆里绞干细棉帕子,双手递给她洁面,她细细擦干净脸,穿上麻鞋,在地毯上不动声色地踩了踩,鞋子质地糙了点,不过不影响走动,此时,林妈妈端来一小碟金色小食,如麻花般,只是细长得多,“娘子,”字幕显现道,“吃点寒具垫垫肚子。”   崔清久病在床,不喜太过油腻的食物,然而弹幕紧接着催促,[快吃!为夫守丧三天内不准吃东西!]她只得拈起一根,这个时候容不得她挑剔。   寒具密封得极好,又甜又酥又脆,她才知肚饿,不知不觉吃了小半碟子,不由得咳喘几声,一个长得像混血的丫头立时送上一杯水。等林妈妈将白瓷碟交给一个丫头,崔清突然想起藏在内衣里的玉印,跟陈仁一番沟通后,她迟疑地按弹幕标注拼音开口问道,“林妈妈,昨日……”她右手掩上胸口。   林妈妈会意地叫其他丫头出去,从梳妆盒里的暗格中拽出一块玉,崔清从她手上拿取,打量印章上刻的字,字体是小篆,她压根看不懂,不过,这又不是给自己看的。   [李玦,]咨询过历史学家的陈仁很快告诉她,[玦指的是有缺口的玉,这名字不太吉利啊,他姓李,从装潢摆设来看,应该是李唐宗室。]   她牢牢记住,递给林妈妈,林妈妈原样放好,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揭起门上竹帘,崔清探身步入厅堂,一阵暖风拂过,她打了个小喷嚏。   看到这一幕的陈仁眉头微皱,他拨通内线电话,“去请两名中医过来,建一个医药组,再调个刑警过来,处理过刑事案件的那种,对,常驻,最好是退休的,另外,”他看着屏幕里的崔清跟在一个引路小丫鬟身侧走出厅堂,顺着回廊穿过院子,继续吩咐道,“看看研究所有没有会做沙盘的,没有就从外面找,今天之内我要看到建筑模型。”   天蒙蒙亮,院子里的柳枝簌簌作响,数片嫩青柳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远远飘来哀戚的音乐,崔清一行人向东转弯,走了数十分钟,转过回廊,眼前耸立一座白墙红柱宽黑檐建筑,五间正房依次排开,并两间厢房以游廊连接,几个坐在台阶上的丫头见她们来了,一人迎过来,一人打起帘子,一人朝里唤道,“十三娘来了。”   崔清拾阶而上,心里温习方才弹幕所说的礼节,躬身踏入房门,只扫了一眼堂内各色装饰摆设,便注意到端坐于塌上的老夫人,和跪坐两侧的七八名妇人,及她们身后的十来个丫头,皆是一身麻衣素服。   方才还听到说话声,她进来后便低了下去,直至无言,屋子里熏着浓郁的佛香,刺得她嗓子痒得难受,一丫头及时递来软垫,崔清端端正正跪在上面,一时无言,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   [磕头,称呼她叫老夫人,]历史小组早已联系语言学家,两个小组制定了详细的方案,给出最接近“老夫人”这个词的音译,然而,就算是最专业的语言学家,也不敢保证他们的拟音一定是对的,[你得想办法转移她们的注意力,少说话。]   崔清深吸口气,深深拜下去,被众人围视的恐慌、生怕被拆穿的恐惧、对前路的迷茫……多种复杂情绪涌入她心头,等她抬起身来,已是泪盈于睫,哽咽地唤了一句,“老夫人。”   坐在塌上的老妇人“哎“地应了一声,搂着身边的丫鬟哭成一团,两侧坐着的妇人无一不应景地低头抹泪,林妈妈将她扶起来,坐在左侧下首最后一个席垫上,她帕子掩着脸,吸了吸鼻子,视线从左到右慢慢扫一圈。   “从丧服的形制来看,”历史学家分成两组,一组实时指导,一组分析到手的资料,“坐在右边第三位的妇人和崔清身上的款式一样,她很有可能是死者的母亲,也就是十三娘的婆婆,那么坐在塌上的老妇人,想来该是婆婆的婆婆。”   尽管处于人生地不熟的境地,但看着弹幕一行行划过,崔清便好像有了主心骨般,擦了擦脸上的泪珠,端坐在席上。   丫头们低声劝解一番,室内哭声渐止,她们开始用崔清完全听不懂的话交谈,饶是语言学家研究中古汉语造诣颇深,面对语速极快、夹杂各地口音的方言,也很难做到同声传译。   “先翻译个大概,”语言组组长向陈仁提交申请,“如果能把音频带出去,我可以让我的研究生帮忙翻,速度会更快。”   妇人们所说的大多是葬礼流程事项,陈仁思考片刻后便同意了语言组的要求,但要经过研究所的背景审核以及签订保密协议,正在此时,他的助手传来消息,周筝请来了一个微表情识别专家团队。   这事周筝没和他打过招呼。   新来的团队很快熟悉了微纪录片似的直播录像,不过十分钟,他们就整理出一大堆资料,皆放入报告中,其中一个人的表情让团队队长联络陈仁道,“右3目标在看向屏幕时表情不同寻常,我们希望能再多给她一点镜头。”   接到弹幕要求的崔清调整自己坐姿角度,让她的“婆婆”时刻出现在自己的眼睛余光中,没过多久,“婆婆”突然看向她,还慈祥地微笑着说些什么,崔清提起了心,很快,几行字在她视野里接连划过。   [她看向你的一瞬间眉毛下沉,双唇紧闭,唇角下滑,这是一个极富敌意和攻击的微表情。]微表情小组捕捉到这个重要表情。   [她说今日小敛,守夜,你身体柔弱,恐怕撑不住。]语言小组立刻将话语翻译出来。   [她想阻止你去参加丧礼,]陈仁推测,[敌意从何而来暂且不提,你身为刚入门的妻子不守夜,恐怕外界会有不少非议。]   至于所谓的丧礼流程,唐史学研究专家不是吃素的,更何况十三娘远嫁而来,此地少有熟识之人,正好可以趁这个时机熟悉唐朝礼仪,以免今后露出破绽。   崔清心下分明,正要婉拒“婆婆”的好意,此时出去的丫头打起帘子,一阵凉风吹过,她的嗓子好像有数只虫子在爬,捂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参考   梳妆:《女史箴图》   刷牙洗脸什么的资料太杂了,大概有百度百科、杂七杂八的科普文章,还有《香料及唐代社会生活》   吃食:《唐代饮食》   园林建筑布局:《唐代小说中的园林研究》;纪录片《园林》 第四集 写在大地上的诗 第4章 小青龙汤   听到屏幕里传来的咳嗽声,陈仁脸色大变,立刻叫人请医药组过来待命。古代的感冒可不像现代那么好治,一不小心就会有死亡的风险。倘若加上整夜不睡,那基本是作死的节奏。   事实上,到现在就算崔清坚持守夜,她的婆婆等人也断然不会同意,她们叽叽喳喳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站在她身后的丫头先一步出门而去,还有个十四五岁模样的丫鬟从帘后拎个铜质小暖炉,崔清接过搂在怀里,身体暖和了些。   她按照弹幕的注音磕磕绊绊地谢过婆婆,没过多久,大眼睛丫头便抱着一袭貂裘踏入室内,给她披上,林妈妈搀扶着她起身,崔清告辞而去,路上匆匆,回到院内,丫头们又服侍她更衣卸发,让她躺在床上,放下床帐。   “身体的免疫力太差了,”被窝里暖暖的,还残留些许药香,崔清调整呼吸,看着青罗帐顶在脑海中吐槽,“我回来走急了些,喘得不行。”   [回去给你拟一个锻炼表,]陈仁回答,[古代医疗条件不好,你要积极配合治疗。]   不用他说,崔清也会赶紧把身体养好。   帐外,林妈妈并几个丫头忙忙碌碌地布置着些什么,从她们的对话中崔清得知四个陪嫁丫头的名字,大眼睛的“香墨”,长相混血的“胡儿”,瘦高个的“翠竹”,声音清脆的“黄鹂”。   [林妈妈对香墨和胡儿更为亲切,]陈仁对照着各组研究结论发送弹幕,[翠竹和黄鹂明显配套,恐怕是后面来的。]   “这名字起得不上心啊,”崔清略一偏头,脸贴着硬凉的瓷枕,左手伸出被子捞起半拉青罗床帐,目光落到胡儿身上,她眼窝深,鼻梁高,取作胡儿的确十分形象,却难以说文采斐然。   [要么因为十三娘出身大家族,]结合历史组的信息,陈仁总结道,[循规蹈矩,不肯在丫头们的名字上花太多心思,要么是十三娘所学不精,难以想出好名字,不管她少与人亲近抑或文采有限,对你来说都是件好事。]   趁此刻无人打扰,陈仁利索地将他们的发现及时告知崔清,[院子里槐柳抽嫩芽,时间线在初春左右,你婆婆和老妇人有几句短语脱口而出长安话,此地应为长安,林妈妈说要你写信给家人,说明家人不在附近,你去要本书来,最好有十三娘的字迹。]   崔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正要叫林妈妈,便听到帘外细碎的脚步,只好放下帐子,躺回被窝,黄鹂和一个吐字含糊不清的年长男人说话,她朝里喊了一声,打起帘子。   来者穿一袭灰袍,发须灰白,身后跟着个提药箱的小药童,林妈妈并几个丫头回礼,后知后觉的崔清作势起身,被林妈妈按住,他们叽里咕噜一番对话,大夫从药箱拿出个小手枕,她愣了一下,慢慢将手腕放上去,林妈妈在她腕上覆一层丝质手帕。   大夫闭着眼睛把脉,时而摇头晃脑,时而捋须点头,片刻,他说了一堆话,似乎在问崔清的症状,香墨在旁答了,药童早已从药箱里掏出笔墨伺候,大夫接过纸笔,小方桌上挥就一张药方,林妈妈毕恭毕敬送大夫出门,唤香墨前去抓药。   [让她拿药方过来给我们看看,]陈仁可不敢把崔清的性命寄托在古代医疗条件上。   崔清叫了香墨一声,指了指她的手,胡儿见势拉开半边青罗床帐系好,扶着崔清坐起,香墨及时垫上蓝色团花靠枕,将药方双手送上,数行潦草的字体映入眼帘,陈仁实时截图,发给历史小组和医药组。   好在历史组有个学书法的教授,不然还得找外援,两名中医拿着翻译后的方子嘀咕开来,“麻黄二钱,桂枝一钱,这是小青龙汤的方子,不过,为何宣散的麻黄与桂枝用量少,干姜、细辛反而多呢?”   “这方子有什么不对吗?”陈仁久不见结论,直接走过去问道。   其中一名年长者解释道,“一般咳嗽初期,像崔清这种情况,多用麻黄、桂枝这些药物,能把外邪驱散出去,而干姜、细辛主润法,适合久咳之人。”   另一年轻医生插话道,“简而言之,这方子药力不够,但也不能说错,放唐代这医疗条件,体质好的,好吃好喝伺候,养个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要是弱些,没准缠绵病榻,落下宿疾,更严重一点,一命呜呼也不是不可能。”说到后面,他看见陈仁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   “当然,或许古时候药材药力、度量衡计算和我们这时候不一样,可以先试吃几副看看,”老中医老成持重,不轻易下结论,年轻医生却偷偷翻了个白眼。   陈仁默默思索,回到自己的座椅上将医生们的发现告知崔清,她骤然一惊,手中药方仿佛重如千斤。   “这药方能改吗?”她第一时间想的是保住自己的小命。   [如果我们改了方子,他人便知你懂药性,]陈仁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且不提十三娘学没学过医,你丈夫可是被砒|霜毒死的,当时你也在场,他们隐瞒死因必有秘密,凶手万一知道你懂药……]   “连李唐宗室都敢杀,更何况我这远嫁而来的女人,”她苦笑着叹了口气,“我这病得太不是时候了。”   林妈妈面露关切之色,崔清立时意识到自己沉思的时间过长,她把药方递给香墨让对方去抓药,拉了拉身上的绸面被子。   为今之计,陈仁打算按照老医生的建议来,看她吃药后病情能否好转,若药方无效,便是现成的由头,可崔清的确病怕了,她不打算就这么干等着。   “我是远嫁,送亲的队伍会不会有亲眷?能不能找他们帮忙?”她心思一转,想到这个办法。   [现在我们手上资料太少,加上语言不通,]陈仁早已想过,[和十三娘的亲人面谈绝对会露出破绽。]   “不对啊,林妈妈说让我寄信给家人,就说明十三娘的家人都没来送亲,”崔清尤不死心,“或许来送亲的人跟十三娘不熟呢?”   陈仁毫不客气地泼了一盆冷水,[你先把那边的话学好了再说。]   提到语言,崔清顿时蔫了,她连地方话都听不懂,讲话还得靠弹幕注音,心里过几遍才敢出口,跟聋子哑巴差不多,这还能怎么办?   [不过倒可以打听一番,知己知彼,以后好见面,]陈仁祭出甜枣,[等着,我去找心理学家拟个方案。]   这段空档,崔清正好叫林妈妈拿本书来,林妈妈本不同意病中读书,见她可怜兮兮,还是心软地从箱子里取出一本线装书,书封以楷体撰写两字《女诫》。   她翻开薄如蝉翼的书页,一行行规整的楷书映入眼帘,虽然繁体竖行,崔清也能猜个大概,书页两侧笔记字迹小巧,笔迹工整端庄,此时弹幕划过,[这字练了至少三年,已经初窥门径,字里行间略呆板,应该是自己临帖,无人指导。]   三年?!崔清倒抽口凉气,她从没接触过书法,连毛笔都不会握,一写字分分钟露馅,而眼前还有封家书等着她寄出去。   要完要完。   [不要慌张,]爱好书法的历史教授安抚她,[十三娘练的字近似颜体,点、竖、撇、捺写得肥壮,你换个隶书练,没准就能糊弄过去呢?]   然而这说法丝毫安慰不了崔清,“我连小楷都不会,您哪来的自信让我直接练隶书啊?”她就算没练过书法,也听闻过初学者最好先习楷体打好基础的说法。   为今之计,先把眼前这关躲过再说,历史小组和语言小组联合起来出了一份方案,趁她现在病着,可以将家书推给其他人来写,崔清心里默念几遍弹幕的注音直至烂熟于心。   正好香墨此时掀起帘子端来一碗黑糊糊的药汁,林妈妈掇个小马甲坐床边,拿起白瓷勺子搅拌药碗,崔清闻到这股酸苦味简直觉得呼吸困难。   等林妈妈舀一勺药汁伸手要喂,她将书本搁在被子上,接过药碗,勺子拨了拨浮在药汤上的残渣,屏气一口灌下,温热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又酸又苦又咸,她的脸皱成一团,香墨忙递上一盏白水。   嘴里的苦味渐渐淡去,她扯了扯身上的绸被,咳了几声,回忆练习过的注音开口道,“林妈妈,我方才看书已觉头晕脑胀,恐怕提不起笔写字,这家书……”她努力做出一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模样,期待地看着林妈妈,仿佛在等对方提议换个人来写。   然而,林妈妈却支支吾吾,半晌没说话,四个丫头也低下了头,崔清一开始还有些困惑,直到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不会吧!她们都不会写字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药方,作者君是按《干姜、细辛、五味子治疗中医咳嗽的机制探微》这篇论文编的,请勿当真 第5章 哭踊   唐朝的识字率已经很难找到具体数据,但研究表明,清朝光绪年间,女子识字率近为2%-10%,在印刷术尚未普及的唐朝,这个数字还会更低。   [而且,识字有本书即可,]及时回来的陈仁按了按额角,[写字却要笔墨纸砚,更难获取。]   道理我都懂,崔清一脸懵比,可现在怎么办!自己写是万万不能,初学与入门的书法差别无法用抱病来解释,而家书也必须得寄出去,丈夫死了,居然不给娘家人报个信,这像话吗?   她靠在抱枕上,陷入沉思,唯今的突破口,只能放在送亲的亲戚身上了。   几个小组群策群力,从数个问题着手,推演林妈妈的各种反应及应对方案,成功从她身上撬开了十三娘的来历。   崔清原自博陵崔氏二房,自小在博陵长大,母亲早逝,父亲官拜荥阳长史——现在的河南郑州附近,上任后带走儿子,留下待字闺中的十三娘,送亲之日俗事缠身无法赶回,委托长安任职的叔父代为照看,崔氏乃五姓七族的领头羊,门第最为清高,只在五姓七望中联姻,从林妈妈的言行谈吐来看,叔父并不满意这桩婚事。   十三娘所嫁之人,为太宗曾孙,建宁公李休道之子,历史小组遍查文献,却没发现唐朝名叫李玦的宗室,史书上只记载李休道一子名琚,但是,通过这个身份,他们总算确认了崔清所处的具体时代。   [李隆基也是太宗曾孙,]陈仁转达历史小组的推测,[所以你大概在唐睿宗或唐玄宗时期。]   她正待回应,便听帘声掀动,黄鹂探头又急又快地叫了一句,好像在说谁寻死,这声喊唬得林妈妈立时起身轰她,崔清若有所思,拨开床帐就要下地。   “林妈妈,怎么了?”她含糊着发音问,香墨看着林妈妈的脸色,手脚一时不知该往何处放。   弹幕翻译着翠竹的话,[四郎的丫鬟发现惜雨上吊自杀,对了,今晨你婆婆讨论葬礼仪式,所说李四郎就是李玦。]   [有古怪,我们去看看,]陈仁当即做出决定。   此话正和崔清心意,她掀开暖融融的被窝,穿上硌脚的麻鞋,翠竹和黄鹂上前帮她换上素衣,林妈妈满脸忧色,围着她团团转。   她一边穿衣,一边看着弹幕注音断断续续地解释,“惜雨是四郎的心腹,咳咳,她殉主而去,我做主母的,岂能安坐于室,于情于理,都该尽一份心意。”   这话占尽道理,林妈妈再反对也说不出个不字来,穿戴完毕,黄鹂领着一行人沿走廊横过院子,朝正屋左侧第一间耳房走去,途中碰到好几个朝外疾走的丫头,见着她们略一福礼,脚步匆匆,想来是去报信。   行至耳房,两扇朱漆直棂门半掩着,一个丫头坐在门槛上,时不时往外张望,见崔清过来,立刻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口中说着些什么,不用弹幕翻译崔清也能猜到,死人的屋子本就晦气,更何况自己还生着病,要是上头怪罪下来,小丫头们都得领罚。   照着语言学家的弹幕,她慢条斯理地说,“你不去请大夫,杵在这里干什么?”   丫头低头不吭声。   昨晚李玦中毒去世,今天他的心腹丫鬟就上吊,这里头要是没有问题崔清敢把脑袋扭下来当球踢,她唇角扯出个冷笑,朝林妈妈使个眼色,也不管对方懂没懂,掀帘抬脚就往屋里闯,跪着的小丫头又着急又担心,膝行几步,却不敢上前阻拦。   [林妈妈在劝你回去,]陈仁本意是让她过来探探消息,可没想过和这家人撕破脸,只好借林妈妈的口意思意思劝几句。   [难道你不想知道惜雨为什么要死吗?她是李玦的贴身丫头,肯定知道不少秘密,灭口的可能性很大。]崔清三步并作两步绕过竹质插屏,室内装潢摆设一览无余,青纱床帐放下,依稀可见里面躺着个人,黄鹂翠竹顿时心生怯意,往后退几步。   [今早你从院门口到后殿花了六分钟,]来都来了,陈仁也只得出主意,[就当丫头传话的速度比你快一倍,减去门口耽搁的时间,在主事的人赶来之前,你还有四分钟。]他掏出手机点开秒表计时。   崔清一把拉开青纱帐,昨日哪吒发型的丫头静静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脸色青白,面孔僵硬。   “这是刚寻死?!”崔清差点叫出了声,探手一触惜雨的脸,“人都凉凉了。”   “娘子?”黄鹂扶着屏风探头想看,林妈妈正要上前询问,被崔清一个严厉的眼神止住了脚步,顺带把门外丫头们堵在外边。   [你看看她的脸和咽喉是不是僵硬了。]请来的退休刑警如是说。   人的皮肤理应温热而柔软,然而崔清指尖触到一片冷硬,好像冰箱里冻过许久的猪肉,她又不动声色地摸了摸惜雨的手指,凉而软。   [死亡时间在1——3小时内。]退休的刑警给出时间范围,陈仁瞥了眼手机上的秒表,[三分钟。]   惜雨脖颈间勒痕明显,但捋起她的袖子,手臂并无自卫所造成的伤痕,她的指甲留长,涂有红色蔻丹,完整无损。   难道真是上吊自杀?   [不一定,]刑警破案多年,懂一些法医知识,[自缢的人死后面色发紫,双眼上翻、舌头外吐,你可以验证看看。]   崔清抿了抿唇,一时踌蹰,碰一下脸、摸一下手还勉强可以接受,但是扒开死人的眼皮和嘴巴,对她来说未免也太有挑战性了。   [两分钟,]陈仁趁热打铁,[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转身离去自是容易,可她身边的人不知不觉死了两个,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她,崔清十分珍惜这条捡来的小命,绝不希望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她不再犹豫,颤抖地深吸一口气,身形不露痕迹地挡住惜雨头部,一边在心里念阿弥陀佛,一边捏着她的下巴往下一拉,露出口腔,或许是崔清太过紧张用力,只听“咔哒”一声,下巴掉在半空,只剩下颌骨两处关节虚虚地连接着。   崔清愣在原地,手指还试图把下颌塞回去。   [她的舌头没有伸出来,]老刑警忍住笑发送弹幕,[死因很有可能不是吊死或勒死。]   她欲哭无泪,“现在怎么办,装不回去。”   [还剩一分钟,]陈仁催促她赶紧离开,[掉了就掉了,你就说是老鼠弄的,反正古代老鼠多。]   这也行?崔清半信半疑,可她也想不到其它办法,只好就此放手,拉上床帐,右手手指顺势擦了擦青纱帘子。   她转过身,朝林妈妈伸出手,林妈妈会意地扶着她的胳膊,方才时间紧迫不觉得害怕,现在回意过来一阵腿软,险些站立不住。   她们刚跨出房门,便看到“婆婆”领着一众丫鬟婆子浩浩荡荡朝耳房而来,崔清略一福礼,“婆婆”勉励几句,便让林妈妈带她回房休息。   她倚着林妈妈,回到西厢房,床上余热尚温,她躺回绸被里,檀香缕缕,惊疑不定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他们将惜雨伪装成上吊自杀,到底想隐藏些什么?”没过多久,崔清在脑海中诉说自己的想法,“如果是被杀,她的手臂应该有抵抗的伤痕啊。”   [她是怎么死的暂且不提,]陈仁快速地打字道,[惜雨死了至少一小时,期间却无人通报,不管幕后操纵者是谁,都说明此人在府中一手遮天。]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崔清徒生一股浓重的危机感,“父亲不在,叔父不亲,林妈妈胆小怕事,恐怕我命丧于此也无人追究。”   [不要慌张,]陈仁能感受到她的恐慌——恐怕更多来源于刚刚掰断一具尸体的下巴,[即便理由再充足,连死三个人未免太过显眼,短时间内你不会有事的。]   [不过,]他摸摸下巴,[的确得往外面报个消息。]   以崔清的毛笔字,写信简直自投罗网,明摆着告诉别人她有问题,然而林妈妈几人不会写字,是以陈仁放弃了寄信这一条路,他和语言小组沟通几句,发弹幕道,[古代大户人家应该有陪房,我让人拟个音给你问问,看能不能找到人出府直接向你叔父报信。]   没过多久,语言小组给出拟音,崔清坐起身正打算叫林妈妈,便听见远处呜咽的哭声猛地爆发出来,合着凄凄惨惨戚戚的哀乐,分外凄凉。   她看向透进来一格格阳光的直棂窗,依稀可见院子里青色脆嫩的柳叶,正在风中摇曳。   “林妈妈,”崔清蓦地转过头,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阳光刺痛般,一字一句地唤道,“昨日,我换下的首饰,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参考资料:   崔清家的人名及官职参考《新唐书》卷七十,表第十二,宰相世系二(崔氏)   门窗:唐代门窗形制考   陪嫁:试论我国古代婚俗中的“陪房”现象 第6章 晨钟暮鼓   三曰二日,凌晨四时,太极宫承天门的城楼上,第一声报晓鼓隆隆敲响,带动全城大街上的鼓楼鼓声一波波蔓延开来,如棋盘般规整的坊内寺庙撞响“铛铛铛”的钟声,钟声鼓声交织在一起,直接将睡梦中的崔清吵醒。   她坐起身,心中念头一转,轻手轻脚地起身,拉起床边衣架上的纱质披帛披上,瞥了眼月光下榻上熟睡的守夜丫头墨香,趿拉着麻鞋掀起帘子,绕过厅堂的桌椅,来到夜凉如水的院子里。   夜里寒凉,崔清打了个喷嚏,随手系了系披帛,搓搓手,三两步爬上院子里的柳树,从一栋又一栋房屋的檐角缝隙,依稀可见黑夜中远方闪烁的点点烛火,伴着悠长回绕的钟鼓声,如长龙般向着北方而去,直到一条白色弹幕划过视线,她才察觉自动开了直播。   [怎么不睡,]研究室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夜,以免夜里突发紧急情况联系不到人,此时,守夜的小研究员发现了半夜溜出来的崔清,关心道,[你病没好,需要多休息。]   “嘘——”她望着远方,“你听。”   半晌,她突然笑道,“说真的,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身在历史之中。”   [你说什么?]钟鼓盖住了崔清轻不可闻的声音,小研究员压根没听清。   “我说,”她从树上溜下来,拍了拍被树干露水打湿的双手,在脑海中回答,“我该回去睡了。”   当她回屋睡得香甜之时,她的叔父崔峻正跪坐在含元殿中上朝,等他处理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府内,已是下午三点多。   “阿郎,”小厮一边帮忙给他换上家常衣服,一边说起今天府内事务,临到最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说,“今晨,有位小郎递上了十三娘的拜帖,已久候多时。”   “哦?”对于这个远嫁而来的亲侄女,他还是要关照的,“可有说他是谁?”   “说是十三娘的陪房,姓王名瑞。”   “叫他进来吧。”   王瑞怀中揣着块帕子,跟在小厮身后,绕过雕刻梅兰竹菊的白石影壁,沿着游廊走至正屋,进西房门,掀开浅绿罗帷,眼见一位长者坐于板足翘头案后,倒头即拜,“见过郎君。”   崔峻问了几句十三娘的现状,王瑞事前做过功课,一一答了,最后禀明来意,“十三娘前儿个偶感风寒,昨日被个自缢的丫头冲撞了,今天烧起来,府内为李郎的葬礼忙乱成一团,无暇顾及,乳娘林妈妈特地叫我过来报信,想从外头请个疾医进府看病。”   “胡闹!”崔峻沉下脸来斥道,“这一时能去哪请好大夫。”   他思考再三,到底没将自己出面请太医署医官的话说出口,大家族规矩多,嫁出去的女儿便是泼出去的水,夫家照顾不周,娘家也不能贸贸然上门打脸,只是他另有一个顾虑,十三娘出嫁,兄长委付自己代为照看,若是她一过门就病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见兄长。   见崔峻半晌没说话,王瑞想起十三娘的嘱咐,轻声道,“娘子有一物,想予郎君一观。”   “哦?”正考虑其中利弊的崔峻心不在焉地回答,“何物?”   王瑞从怀里摸出一块包裹好的素帕,放在小厮递过来的红木托盘内,低头垂眉,不置一词。   崔峻看了一眼身前几案上的托盘,掀开素帕,他瞳孔一缩,右手微微颤抖,立刻把帕子包回去,声线紧绷,“这东西你见过没有?”   “娘子着意吩咐,”王瑞盯着自己跪坐的红蓝团花茵席,仿佛想把团花看活来,“此物不是仆能见的。”   他深深呼吸,拳头紧握,“东西暂且留在我这,你且在门房稍候片刻,福宁,你拿我的帖子去请孙医官随他走一趟,明日小敛,我再去探望十三娘。”   王瑞自是再三叩谢,小厮机智地起身送他,留崔峻一人在书房里对着一张平摊的素帕,米白的棉帕上静静躺着一根银簪,一头银白,一头乌黑。   刚才第一眼看到簪子,他看似面无表情,实则怒不可遏,若不是外人在场,崔峻几乎要把几案掀翻,为何侄女好端端的身体一进府便重病加身,为何林氏不去求当家主母反而找上娘家,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好一个建宁公!”崔峻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真当我崔氏无人否!”   “福成,”他唤了一声门外守候的小厮,“去请夫人来。”   而亲手将银簪送出去的崔清,此时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十三娘的身子骨本就不好,昨天被“吊死”的丫头尸体一吓,加上凌晨去院子里吹了风,原就咳嗽的她迷迷糊糊发起了烧,林妈妈早晨叫她起床发现端倪,急得不行,一面去找夫人请大夫,一面去叫昨天下午嘱咐过的陪房王瑞再三叮嘱,几个丫头也跑来跑去干着急。   “都怪我,”黄鹂淌着泪绞干帕子递给香墨,“我就不该拉着娘子去看那劳什子……”   香墨手法轻柔地给崔清擦身,忙道,“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再说了。”昨天她光是站在外面都心惊胆颤。   帘声掀动,林妈妈端来一碗气味酸苦的药,十三娘这一病,她从抓药到煎药都牢牢盯着,毫不假手于人,香墨把帕子往金盆里一扔,和黄鹂两人扶起崔清,往她背后垫个湖蓝团花隐囊,白瓷勺在棕黑色的药汁里搅了搅,中药味散发开来,满屋子都是。   “娘子?”林妈妈轻轻唤道,“醒醒,喝药。”   崔清挣扎着睁开眼睛,她依稀记得两个大夫给她把过脉,却不知这药是谁开的方。   “孙医官开的药方,”林妈妈会意道,“崔家郎君找的人。”、   [你胆子也太大了,]弹幕适时地穿梭而过,[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体有多脆弱!]   陈仁今天八点就被叫来研究所,盖因屏幕一片漆黑,只听到不同嗓音的声音,从林妈妈和丫头们的对话中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问昨天值夜的小研究员便真相大白。   “我有分寸,”崔清不得不安抚对方过敏的神经,“病一场对我有好处。”   好处显而易见,至少她这次喝药很畅快。   喝完药,她照样躺回被子里,很快熟睡过去,期间半梦半醒用过饭,等夜幕低垂,轰隆隆的鼓声再度敲响,崔清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嘴里满是苦味。   外头天光昏暗,伸手勉强能见五指,林妈妈早已点起蜡烛,橘红色的烛火流泻一地,听到床上动静,她轻手轻脚掀起青罗帐,“娘子醒了?”   崔清“嗯”了一声,方觉嗓子沙哑,林妈妈一听便往外叫道,“墨香,赶紧端杯水来。”   掀起帘子的却不是墨香,黄鹂两只眼睛肿得跟桃似的,跟在胡儿后面,“砰”一声跪在地毯上,连连磕头请罪。   她这一跪,崔清老不自在,照着弹幕的注音,她哑着嗓子说了声“起来吧”,接过胡儿手上的白瓷莲瓣杯子,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如大雨浇在荒芜的土地上,直把一整杯水喝完,咳了几声,才觉嗓子舒服些。   林妈妈弯腰将右手放在她额头上,好似量不出体温,又把自己额头贴着她的,崔清额上一暖,嗅到对方衣服上的皂角味。   “烧退下来了,”林妈妈笑道,“还是孙医官医术精湛,再吃几副药就好了。”她拽了拽青罗帐,“医官说娘子突然病重,是受到惊吓,又吹了风的缘故,胡儿,你去箱子里找找张锦帐,门上箔子也一并换了。”   两个丫头各应一声,自去翻箱倒柜,翠竹抱来一床新被子,用香炉熏暖,馥郁的檀香驱散了又苦又闷的药味,林妈妈用狐裘裹着崔清,转移到榻上,忙前忙后把青罗帐换成蓝底白花锦帐,取下竹帘,挂上草绿布帘,整一个密不透风,好在窗户留了条缝。   烛光摇曳,林妈妈生怕冻坏了她,铜质银熏球在床上滚了又滚,绸被上再叠一床丝被,博山炉里换成另一种暖融融的奶香,杂有春日被砍断的新鲜木桩雨后般气息,倒也好闻。   布置完毕后,崔清躺回轻柔暖和的被子里,听林妈妈絮絮叨叨,“崔家郎君一听,立马下了帖子去请人,还说明儿个四郎小敛,让夫人来探病。”   “探病?”瞥见弹幕的翻译,她心底咯噔一声,整个人都不好了。   [十三娘应该是见过叔母的,]陈仁手下迟疑,[你病没好,不会拉着你说太多话,不过很有可能会打听府内的事,比如“吊死”的丫头,送过去的银簪,看来今天我们得连夜加班了。]   “主要是……”崔清一时头大,“不管什么时代,我们说话总得先说几句家常再进入正题吧,”她搅着手指头,“我能有什么家常能说的?祖母的身体?博陵老家的姐妹?她问起来我怎么说!我不知道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的存稿用完了[哭唧唧]   茵席:坐垫,可以铺在地上或者榻上。   隐囊:抱枕、靠垫   本章茵席、隐囊参考孙位《高逸图》   唐代铜质香炉,里头放入火炭,置于被中,可暖床。   本章参考:   试论唐代披帛的形制与穿戴形式   唐朝官员的上下班及作息安排   唐代宫廷女装中披帛的流行特色探析浅析   中国古代建筑中的影壁   唐代医生研究   中药的气与味+从实例说中药的气与味   浅谈蓝印织物纹样的文化内涵及价值   图解唐宋元时期几案的成熟 第7章 画眉   翌日,午后,崔峻的夫人卢氏处理完家事,望了眼日头,白湛湛的晃人眼,便吩咐婢女去拿自己的拜帖,准备出行的车马,换上出行吊唁的白衫吊服,贴身婢女一面帮忙穿衣,一面问,“娘子可是要去建宁公府?”   卢氏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孙医官怎么说?”   “说是原本体弱,又受惊过度,”婢女复述道,“他还说从前十三娘吃的方子,剂量少了些许。”   卢氏冷哼一声,面如寒霜,“此种阴私手段,我倒是屡见不鲜,不过,”她拿起梳妆盒上裹着手帕的簪子,那一端乌黑着实让人心惊,“既已在药方里动过手脚,又何必要下毒,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沉思片刻,她眉头微皱,收好簪子,婢女打起帘子,方踏出房门,便听廊下画眉叽叽喳喳乱叫,转头吩咐道,“雀儿喂过没有?后院的花儿记得浇水,把香炉撤了,天气热,且去寻些瓜果放屋里,岂不清爽,”她一面交代,婢女一面应是,刚走出院门,便听小丫头通报,“娘子,四郎来了。”   说话间,一少年郎君沿鹅卵石路翩翩走来,他眉眼秀气,笑意天真,举手投足透着股不谙世事的骄矜,正是卢氏与崔峻第四子,崔清的堂兄,崔暄。   “阿娘,”崔暄凑近来,习惯性地捞起卢氏的袖子,“这是要去哪呢?”   卢氏没好声好气地抽出袖子,抚平白布上的褶皱,“去见你堂妹。”   “可是建宁公府的十三娘妹妹?”崔暄略一想便道,“我在外头听说,李玦好端端的身体,她一过门就得了急病过世,说她八字硬,克夫克亲……”   “你上哪学的妇人作派,”卢氏勃然大怒,“再嚼舌根,看我不撕你的嘴。”   崔暄往后一缩,脚底抹油般一溜烟跑走了。   卢氏气得狠了,浑身都在发颤,两边丫头只低着头,一声不敢吭,半晌,她才顺下气来,直揉心口,“明儿个把他送去我娘家,让他表哥好好拘一拘。”   外面的流言蜚语,静心养病的崔清浑然不觉,她半靠在床上,借着窗外日光翻阅十三娘留下来的手札,在心底练习今天要说的话,而新加入的书法小组正争分夺秒地分析其中运笔、间架、用墨……,试图寻找一种简单有效的方法,让崔清这个初学者能够迅速上手。   [有古怪,]安静的时间没过多久,测谎小组敏感地指出,[刚才黄鹂进来,朝林妈妈丢了个眼神,她俩就出去了,四分钟后,林妈妈才回来,眉毛下压,嘴巴紧闭,唇角下垂,这个“忧愁”的表情你生病的时候经常出现,昨天病情好转后就很少见,现在突然忧心忡忡,一定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事,让她感到棘手。]   [对,她在三分钟内无意识地朝你的方向看了七次,高出两天内平均数的一倍,明显有事想要告诉你而又必须隐瞒下来。]   还没等她开口问,便听窗外胡儿通报,“娘子,林妈妈,崔家娘子已至府门。”   林妈妈一听,暂且放下心中担忧,着手帮崔清换上见客的素服,又在房里等了二十来分钟,小丫头来报,“崔家娘子到了。”   黄鹂快步打起帘子,崔清一行人步入厅堂,见两个面生的丫头拥簇着一位妇人穿过走廊进来,其人体态丰腴,面容宁静,一打照面便亲切地携着崔清的手,只觉握住一把骨头,不由得上下打量她一番,“瘦了,十三娘,委屈你了。”   崔清早早酝酿好情绪,闻言哽咽一声,带着哭腔唤道,“叔母。”   她这幅皮囊虽不符合唐代审美,委实太过细弱,但当她欲说还休,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的模样,就连没多少接触的卢氏也生出怜意,放柔了声音,“身体如何?吃过药没有?若是药不见效,再递帖子去请,总得治好了。”   林妈妈连连应是,一一答了,厅堂透风,一行人便移至屋内,香墨打起帘子,屋内熏了香,只露一丝窗户缝,一掀帘子,暖暖的奶香混着木香迎面罩来,卢氏抬眼往里一扫,榻上卧着张小案几,床边搁一小马扎,床上吊的是蓝底白色团花锦帐,半拉锦帐系起,依稀可见两床月白色被褥,一色陈设皆无,慢慢抿出个笑,“这倒不像小娘子的屋子。”反倒像来做客的。   崔清面上淡定——反正她也听不懂——拿眼直瞅林妈妈,林妈妈直往里让,等两人在榻上坐稳了,方答道,“按理说,咱是得移到别的院子去,实是这几日府内忙乱,娘子急病,才耽搁下来。”   [她们在说屋子的事,西厢房一般是给女儿或者客人住的,主人家该住正房,]历史小组解释道,[不过正房连死了两个人,林妈妈可能觉得不吉利。]   话是如此,卢氏却听出了府内人的不上心,眉头皱了又皱。   胡儿奉上两杯蜜水,崔清端起一盏青瓷杯,喝了口甜丝丝的水润润喉咙,严正以待。   果然,没喝几口水,卢氏便关切地问道,“家中,大家身体可还好?”   她说的“大家”指的就是她的婆婆,崔清的奶奶。   这个问题研究小组们预测过,但现在时间紧,任务重,为避免露出哪怕一丝破绽,他们没敢打林妈妈和四个丫头的主意,好在崔清思考半天,想出一个应急的方法。   那就是——哭!   对于哭这一项技能,崔清可谓是天赋异禀,她还小的时候,父亲稍不如意就会对母亲拳打脚踢,但只要她哭着出来,父亲定会停手,久而久之,她遂练就出一副说哭就哭的本领,可惜年纪大后,哭也不管用了,直到父亲意外去世,母亲和她才从家暴的阴影里解脱。   反正,只要卢氏一问从前事,崔清便满眼垂泪,连带着旁边几个丫头也陪着落泪,满屋子俱是哭个不停,安慰劝解都来不及,哪还有功夫问东问西?   此情此景落入卢氏眼中,也在心里唏嘘,十三娘虽说身边无父母宠爱,却是在祖母膝下长大,一向顺风顺水,出嫁后猛地摔个大跟头,又是死丈夫,又是生急病,更别提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自己贸贸然问起闺中往事,实是突兀了。   想到这里,她便绕过从前的话题,问起生活日常起居,这话自有林妈妈等人回答,不劳崔清操心,她慢慢止住泪,绽出一朵小小的笑花,似乎在对刚才的哭泣感到不好意思。   卢氏见惯了落落大方干脆利落的娘子,头一回见如此腼腆的,不觉有些新奇,话完家常,她使个眼色,左右丫头识相地退出房门,仅留林妈妈一人伺候。   林氏乃是十三娘的乳娘,往后十三娘多得依仗她行事,卢氏便不避讳,直接从怀里取出帕子,放小几上一推,“物归原主,十三娘,这簪子你从哪来的?”   崔清将簪子递给林妈妈,早准备好答案,“叔母既有此问,儿自当如实相告,”她巧妙地将话语组织一番,只称前晚李玦突发急病,她心下奇怪,以银簪试其呕吐物云云,林妈妈也是第一次听闻,攥着帕子的手抖了又抖。   这话却让卢氏刮目相看,原本只当十三娘是个泪包,没曾想她竟如此聪颖,普通娘子叫人还来不及,哪里能想那么多?然,李唐宗室在自己家中毒发身亡,其中必有蹊跷,卢氏略一思索,便意识到崔清处境不妙。   “如今最要紧的,是赶紧发书给你父亲,”她怜惜地注视着十三娘,沉思道,“让他接你回家守孝,傻孩子,为夫守孝三年,你若是继续呆在这府里,我都不知三年后能不能再见到你。”   此话正中崔清心思,她闻言跪拜在地,低泣道,“还请叔母为儿做主。”   卢氏抚着她的长发,含泪道,“你这父亲不是个靠得住的,荥阳另娶也就罢了,居然忍心把你丢在博陵那么多年,罢了罢了,等我回府,这就让你叔父修书一封,他若不来接,我就报给大家,总不能看你陷在这府里。”   家书的问题暂时解决了,看到字幕翻译的崔清心里一喜,愈发小心着意,不过个把时辰,卢氏越发亲近,直把她当自家人,待到时辰出府,卢氏一行人走过老远,回头还看到她在院门前站着。   [终于把消息递出去了,]为演这一场戏,昨晚研究小组一夜没睡,等演完了陈仁才觉疲累不堪,[你也累了吧,今天好好休息,先养好身体。]   眼见卢氏她们拐过一个弯消失在视线里,崔清徐徐穿过院子,回到屋里,在脑海中叹了口气,“你们刚才听到了吧,十三娘的父亲在荥阳另娶,难怪连亲女儿成亲都不赶回来。”   “他要是不来——不得不说,这个可能性很大——”崔清头疼得紧,“我岂不是得在这府里呆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如前几章。 第8章 斩衰   当务之急,还是先养好病,反正唐代交通不便,送封书信要好几周,到时候再想办法也不迟。   养病的这些天,崔清每天缠着林妈妈讲故事打发时间,练听力熟悉环境两不误,中古汉语虽与普通话大相庭径,但一脉相承,比外语好学,再加上研究小组帮忙,日常对话倒也能猜出个大意,可惜说话依然生硬,好在守孝期间无需应酬,不然以她的口语,恐怕只有装哑的份了。   自从换了孙医官,崔清的病五天后好得差不多了,还需服药巩固疗效,病这一场,她深感自己身体极差,每天早上必会去后花园走走,以此锻炼身体。大殓过后,她换上粗麻布做的丧服,那质地跟麻袋差不多,好在有棉布里衣挡着,没那么硌人,每次走回去,衣服都能拧出汗水来。   后花园离她大概十分钟距离,走院墙间的青石甬道,少见着人。花园不小,第一天她走到湖边已气喘吁吁、肌肉酸痛,一周下来,她总算沿着小湖逛完园子,研究小组也收集了大量信息——地形地势、植被分布、建筑功能、土壤特点、仆婢走动的规律……   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园林沙盘摆在旁边的办公室,里面每条小路、每片土壤、甚至每棵树的朝向皆照着直播视频完美复刻,退休刑警表示,若是哪一天十三娘不得不从府里逃走,他能规划出数十个藏身之处和逃离路线。   崔清衷心希望不要有那一天。   “药可停了,”两周后,孙医官再次上门复诊,微笑着捻根胡须道,“娘子果遵医嘱,不错,不错。”   “有劳医官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五个字崔清说得相当顺畅,她瞥向林妈妈,对方会意地送孙医官出门,口中说些漂亮话,隐蔽地往他手上塞银子。   很快,十三娘身体大好的消息传遍府内,及至午后,两个婢子拥簇着一妇人登门而来。   “窦大娘子来了,”小丫头在帘外通报道,而此时,崔清屏退下人,在西厢房另一侧的书房里练字,练的是与十三娘大相庭径的柳体,这样一来,即使不像前作,也能敷衍过去。她盘腿坐在曲栅足平头书案前,时不时得挪动一下腿。书案左侧摆着一火盆架,她练一张,烧一张,避免留下初学者的证据,满屋子皆是烟味,得不时出去透透气。   “窦大娘子?这谁?”崔清心里疑惑,连忙把墨迹未干的笔墨纸砚放进箱笼里,盖好盖子,案上留一本《女诫》,起身掀帘出至厅堂,迎面而来一位妇人,身穿麻衣,脸型略长,颧骨高耸,微微一笑便能看见两颊淡淡的法令纹,比卢氏略瘦,没那么可亲,却清雅端庄。   “她好像刚从我婆婆那过来,”崔清在脑海中猜测道,“身上有股淡淡的佛香,和自己的梅香气味混在一起。”   [从那天你去婆婆院子的坐次来看,]陈仁参考着截图提示道,[她坐在你婆婆下首,应该是大嫂。]   “见过大伯娘,”等对方走近,她迎上去,略一福礼,窦大娘子忙扶住她,嗔道,“你身子刚好,不必多礼。”   好像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病,自己在其他人眼里便成了玻璃娃娃。   大伯娘挽着她的手步入室内,在月牙凳上就坐,墨香递上蜜水,照例问了几句饮食病情,崔清早游刃有余地答了,才慢慢说起正事,“十三娘,大敛之后,大家想去大兴善寺为四郎点一盏长明灯,问卜下葬吉日,听说你身体大好了,不妨同去?”   [答应她!]陈仁立刻吩咐道,[我们要尽可能地收集外面的信息。]   不用他说,崔清也会答应,约定好后日辰时府门前汇合,大夫人又闲聊几句换院子的事,邀请她去自家院里玩,这才起身告辞。   送走大夫人,崔清沉思片刻,让林妈妈召见院子的下人们。   “林妈妈,”她先打个底,“这院子里的丫头小厮们,是时候该清一清了。”   崔清初来乍到,到处皆是府里人的眼线,除了四个陪嫁丫头,其他丫鬟都不足为信,话是如此,但上午医官才走,下午消息就传遍了府内,委实太过猖狂,若不敲打敲打,恐怕真会骑在自己头上,处处掣肘,事事难办,她秘密不小,万一被人窥出不对,后果堪忧。   “若是传到大家(婆婆)耳中,恐怕不妙,”林妈妈犹豫道。   崔清浅浅一笑,“无妨,吓一吓他们,谅在我年纪小的份上,大家不会怪罪的,况且,还有林妈妈为我把关呢。”   既是如此,林妈妈只好答应了。   “十三娘子要见我们?”正在院门外洒扫的婢女梨香瞪大眼睛,喊了声扫到小路上去的梅香,两人面面相觑,梅香反倒一笑,“我们过去吧。”   和陈仁商议后,他们订出一个可行的方案,首先要做的,是摸清下人们的底。   很快,二十三个人整整齐齐站在院子中间,林妈妈特地搬来一把扶手靠背椅,放在门口屋檐阴凉处,崔清安坐于上,不知哪来的鸟儿在柳树上筑了巢,此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衬得院子越发安静,简直不像站了二十多个人的样子。   她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丫头小厮们,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这几日我卧床不起,难得你们都恪尽职守,也是我疏忽了,竟未曾问过你们的姓名来历。”   林妈妈当即点了一个丫头,“从你开始,自己是做什么的,老子娘是做什么的,都说清楚。”   梨香的心落回原地,她低头垂眉,却看见梅香的手握紧拳头。   一排排自我介绍下来,崔清已被一堆名字弄得头晕脑胀,陈仁却满心欢喜地将这些人全部截图下来,一边建档一边摸着下巴自言自语,“看来得组个管理小组。”   他心里一转,冒出好几个名字,一一报给警卫员,务必要在今日内组建起来。   崔清趁着他们自我介绍的功夫练习研究小组给的注音,等最后一人说完,她翘起一个和气的笑来,“你们都抬起头来,看着我,”等仆从们都忐忑地露出脸,她才道,“今日,你们可有人去别的院子里闲聊?”   话音一落,连林妈妈都不可抑制地露出诧异的神色,似乎没料到她如此直接,但崔清视线下的弹幕明白地告诉她,[三排五列,荷香,四排三列,梨香,二排一列,福贵,除了他们的微表情是货真价实的惊讶,其他人都有问题。]   崔清心尖一颤,她知道自己院子不干净,却没想到只有三个人是没问题的,这比例未免也太过悬殊。   “还要深挖吗?”她打起了退堂鼓。   [挖!]陈仁面色阴沉,[你的陪嫁丫头不可能每时每刻守着你,这个时候你要是退了,以后他们会更嚣张。]   没等下人们回答,崔清叹道,“罢了,不必再答,荷香、梨香、福贵,你们站到我左手边来,其他人,都抬头看着我。”   梨香松了口气,她乖乖站出队伍,听十三娘子发问,“你们是无意间碰到人的呢,还是有意去的呢?”   [三排六列,四排五列,七排三列,嘴角紧闭,一侧上扬,这是轻蔑的表情。]陈仁把他们列入威胁名单。   “你们去过多少次?”依然不等哪怕一个人回答,崔清便如连珠炮般不停往下问,“一次?”她点名道,“福平,兰香。”   “两次?”   “三次?……”   梅香站在太阳底下,汗液一滴一滴往下流。   十三娘到底想要问什么!为什么只问问题不让人回答,为什么她总有一种,心思被看穿的感觉。   听到“五次”这个词时,她眉毛和眼皮猛地往上一扬,嘴唇微微张开,嘴角紧绷,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尽管她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但当她看到十三娘子了然的眼睛,便知方才一切皆被看透了。   不要慌,梅香努力冷静下来,崔娘子就是诈唬一下,不要自己吓自己。   “梅香。”   她叫到了,她叫到自己的名字了,这是巧合吗?福平的确是第一次往外报信,难道,她真的知晓?   “福平,你为何连连看向梅香?”崔清随意挑几个表现明显的,如猫捉老鼠般好整以暇地笑问道,“若是对她有意,大可禀告给林妈妈,我为你们做主。”   梅香浑身一抖,幅度大到连旁人都看得出来,林妈妈此刻回过神来跟上说道,“是极,此乃一桩好事。”   梅香几乎要哭出声来,心里痛骂福平这个废物,却听崔家娘子话题一转,“唉,看来梅香并无此意,罢了罢了。”   她心中一轻,却又一惊,十三娘不过才听了一遍名字,就能将在场二十三个人全数对上号,委实惊人。   梅香自己却没意识到,从一开始到现在,她的喜怒、惊慌、恐惧、如释重负……一切情绪都掌控在崔清手中。   等到大体问题问完,崔清也觉热气上涌,她扫了台阶下瑟瑟发抖的众人,犹带着笑意,“既是我院子里的人了,以后便少去别的院子里闲聊,知道的,当我体恤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管束不力呢。”   下人们汗出如浆,磕头应是。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迟了那么久。   ps男主其实已经出现了,不是崔暄 第9章 大兴善寺   次日起来,崔清梳洗了,先去拜见老夫人,老夫人见她身体大好,十分欢喜,又命丫头带去见婆婆,却道婆婆杨夫人在耳房改建的小佛堂里礼佛,一切事务直接去寻大嫂处置,她略坐一坐,便告辞离去。   “她可走了?”杨夫人数着佛珠,声音在小佛堂内回荡。   心腹丫头低低回应一句“是”。   杨夫人默不作声,手上动作越发快了。   及至午后,二嫂并三嫂连袂而来探访,二嫂张四娘子极为健谈,三嫂刘三娘子温柔可亲,崔清与她们说了一会儿闲话,两人才去了。   “好累,”崔清把全副心思放在弹幕注音上,对方说了什么一概不知,一番交流下来,可谓身心俱疲,只想在床上躺尸。   而走在回自家院子路上的张四娘子笑说,“却没想到,十三娘呆头呆脑的,全不像大人的样子。”   “她本就刚及笄,年纪小,孩子气,”刘三娘子叹了口气,“一嫁进来就恶了大家,以后的日子难过了。”   此时,研究小组也在分析,[三嫂刘三娘子看你的时候,眉毛微微上拉,头向前倾,嘴巴抿在一起,这是同情的表情,短短二十分钟出现了四次,每次都谈到了你的婆婆。]   [她坐下去和站起来的时候,手下意识地往桌上一压,动作幅度很小,眉毛下压,嘴唇向上紧闭,]微表情小组侃侃而谈,[表明她在强忍疼痛,我合理怀疑她膝盖损伤不轻。]   榻上盘腿而坐的崔清身体一抖,默默把腿垂放在榻边,脑海中发问,“你们觉得她的腿是被杨夫人整残的?”   视线里没有一条弹幕。   “好吧,我知道了,”崔清喝口水压压惊,有种死鸭子不怕开水烫的坦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天天提心吊胆。”   话是这么说,当天下午准备明日入寺行囊时,她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还问过林妈妈注意事项,研究小组也帮忙咨询佛界协会的知名人士,陈仁甚至早已直搭飞机至西安,实地考察具体情况。   [大兴善寺乃佛教密宗祖庭,进寺不要踏门槛,不要走中间……]研究小组絮絮叨叨输入了一大堆注意事项,最后以一句话结尾,[总之跟着他们走就行了,其它我们会提醒你的。]   有他们这句话,崔清总算能安心睡一觉。   翌日,凌晨六时,林妈妈早早叫醒她,墨香以百合香熏好衣裳,侍奉她穿好丧服,翠竹从托盘上拿起一根手指宽的麻布条,在她额头上交叉绕过,再束发成髻,以竹条固定,粗布包住头发,黄鹂在她身边跪坐,手举一面铜镜。   梳洗过后,胡儿端来一碗汤饼,淡绿的面片儿在清汤里沉沉浮浮,她尝了口,草木清香,猜想和面的时候放了槐叶汁,吃完一碗,漱口完毕,已是六时四十分,一行人行至后殿厅前,四个身板强壮的仆妇正等候在那,她们身边放置着一架木顶青纱绣竹肩舆,崔清上了舆,沿青石甬道一路抬至府门前,早有小丫头请她进门房里略等一等。   墨香掀开帘子,二嫂及三嫂也在里间吃茶,寒暄一番,说几句话,外头丫头就来通知说可以上车了。   府门前的大街上,十余辆拴着马的车舆等候在门外,马匹油光水滑,膘肥体壮,不时打个喷鼻,尽管它们被洗刷干净,崔清鼻尖依然嗅到一股臭臭的、马匹专有的气味。   天色微亮,车前打着白色灯笼,她扶着林妈妈的手上了其中一辆,车厢狭窄,仅容一人坐,窗户四四方方,也就一张脸大小,盖着青纱帘子。林妈妈和香墨、胡儿乘坐后面仆婢共用的大车,没过多久,车厢一晃,马车平稳地向前行驶。   路面黄土地,车子行过,扬起一扑扑灰尘,她一手用帕子捂住口鼻,一手掀开车帘悄悄往外看,路边青墙隔开府邸,远远可见楼阁檐角,不到十分钟,已至坊门。   穿过坊门,外面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热闹,一路只见土垒的坊墙,偶尔几个骑马的人匆匆行过,看久了头晕,她便放下帘子,安安心心地坐着。   过了半小时左右,她突然听到帘外车马声,又好奇地拨开一点帘子往外看,只见一条足有飞机跑道那么宽的黄土大路躺在车下,道路挖了深深的壕沟,沟边槐树风中作响,左右皆是轱辘轱辘转的马与车,黄土路面微湿,似乎刚洒水不久。   [这就是朱雀大街了吧,]历史小组恨不得把眼睛贴在屏幕上,[瞧瞧这主路,真宽,真平坦啊。]   [下起雨来满地都是黄浆,]陈仁默默加了一句。   在朱雀大街上行驶一段距离,车队向左拐弯,骑马的、坐车的、行人越来越多,直到车队停在一个名叫“靖善”的坊门前,已是人来人往,崔清穿越过后第一次见那么多人聚在一起,恍如隔世。   “娘子,”林妈妈先一步下车,往地上摆一个马凳,崔清弯腰走出车门,扶着她的手踩着马凳下车,寻着大嫂,默默跟在后面。   路上诸多女眷仆从,她们一行人披麻戴孝,在人群之中格外显眼,不怕走丢,往前走不过三五百步,已能见到寺庙山门,上书“兴善寺”三个大字,两个和尚立在山门侧边,朝她们走来,与婆婆谈了几句,往侧门行去。   “十三娘是第一次来吧,”二嫂张四娘子朝她笑道,“不妨尝尝此地素斋。”   就素斋的话题聊着,寺里中间的大路刻有各色浮雕,殿与殿之间植有槐柏,行至天王殿,二嫂适时停下话头,神情肃穆,杨夫人领着几人往前参拜,崔清依葫芦画瓢烧香拜佛,看也不敢往上看一眼。   自参观前殿后,便有几个小沙弥指引丫头去住处放置行李,婆婆要去与方丈卜算下葬之日,吩咐下去让大家各逛各的,崔清便与二嫂三嫂一路,她们走马观花捐了不少香油钱,走得腰酸,说要去后山闲逛。   后山广阔,草木葱郁,她们走走停停,看花赏景,没过多久,二嫂言要去更衣,崔清不好与她同去,与三嫂找一处亭间休息,二嫂刚走不久,一穿着华贵、眉眼秀丽的郎君携一仆出现在山路拐角处,见着崔清愣了一下,竟上前来作揖道,“见过十三娘妹妹,见过刘三娘子。”   崔清一脸懵比。   这特么是谁!   还好,不等她回应,三嫂便浅笑着回了个福礼,“原是崔四小郎。”   看来是本家,崔清也照样福个礼道,“见过崔四郎。”   “妹妹的病可还好?”崔暄自打上次说她闲话被母亲卢氏逮住,碰到她便有些惭愧,想着弥补自己无心之言,便显得格外热情,张口就道妹妹,“近日天气转阴,妹妹仔细身体,千万别着凉了。”   面对这位自来熟堂兄,崔清礼尚往来,“多谢兄长关心,已是大好了,兄长此番前来,是……”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尖叫,惊起一圈鸟雀,她与三嫂面面相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崔清一把抓住三嫂的衣角,“三娘,那个声音,似乎就在二嫂离去的方向。”   三娘脸色大变。   作者有话要说:  崔清住亲仁坊,地图查阅后离靖善坊大概2.7公里,步行1小时左右,因为马车要快一点,暂定四十分钟。   还有一堆七七八八的资料,不放上来了。顺口提一句,唐代的婆婆就称呼叫“大家”   写古代文真的好累啊,超累啊,下篇不写了 第10章 后山   在崔清看来,大兴善寺的所谓后山,其实也就一小土丘,山路平缓,若不是古柏枝叶遮挡视线,山中动态一眼可见。三人带着仆婢匆匆朝二嫂离开方向追去,不过三五百步,转过一个弯,一栋庙宇卧在山间,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从主山路延伸过去,三名穿红戴绿的娘子和她们的婢女正停在小路上,崔清扫了一眼,没见到二嫂的影子。   见张四娘子不在,三嫂的脚步放缓,慢慢靠向小路,寺旁清泉漱石而过,泠泠作响,红的白的山花并嫩绿叶子打着转漂流而下,鸟叫着“布谷布谷”飞入林中,碧空如洗。   与此同时,又一批人从另一条山路拐来,领头的郎君只着一袭青衫,丰姿如仪,风姿清粹,微黄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一阵风过,光晕明明灭灭。   不知为何,他明明身材颀长,不算瘦弱,却奇异地有种脆弱易碎的美,仿佛下一秒,就会如镜子般碎成一片一片。   见到他,崔暄一顿。   “四郎,”他缓缓看来,轻轻一笑,如玉石相击,崔暄一个激灵,露出个讨好的笑,放他脸上却觉可爱,“表兄。”   崔暄为两边的人稍作介绍,崔清方知他们出自范阳卢氏,对面领头那位,乃是她叔母兄长之子,按理她也该叫一声表兄。   “原来是崔十三娘,”卢绚听得身后亲戚小声议论,“克夫克亲那位。”   其中一人轻佻地扫了崔清一眼,“真真个骨瘦如柴,莫非崔家没给她吃饱饭吗?”   此话有失体面,被旁边人推了一下,议论声才停下。   也就两三分钟,小路尽头的庙宇中走出一位娘子,正是二嫂,三嫂刘三娘子舒了口气,朝卢氏等人告了个罪,朝二嫂走去,崔清紧跟其后,离庙越近,嗅到空气中草木润湿的气息。   不免在小路上碰到那三名娘子,这才看到山壁杉树上挂着一位小娘子,方才那一声尖叫许是从此传出,她似乎是从山路摔下去的,穿着赤黄绢衫子,绿地印花绢裙,衣衫凌乱,发髻散落,难怪不曾向郎君们求援。   三个丫头你拉我我拉你地去拉小娘子,三嫂一见,关切地问她们可需帮忙,其中一名穿着紫绢衫子的娘子点点头,又派两丫头下去。   “她们好像是裴家的娘子,”二嫂将两人扯到一边,低声说。   好不容易把小娘子拉起,一个丫头踩着的泥土一松,脚下一滑,直往下跌,惊叫一声,顿时将卢氏子弟的视线引来。   因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方才既然娘子们没伸手求援,郎君们也就在旁边站着,以应不时之需。   小丫头跌在一团平缓的地势上,离山路两米高左右,她灰头土脸,好在没受什么伤,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喊了声“无碍”,而此时崔清的视线停在她脚下那块土地上。   “等等,”十三娘细弱的声音在山间回荡,“你脚下,好像有东西。”   听闻此言,候在一旁的卢氏子弟们皆下意识朝丫头看去,方才说闲话那人嗤笑一声“能有什么东西”,便听丫头拼了命地尖叫起来,一声更比一声高,尖叫着往旁边缩,最后还带着哭腔叫破了音,明显被吓得不行。   他们靠近了些许,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到了什么东西?”紫绢衫娘子直接问向崔清。   崔清抿唇,不好意思地说,“许是我看花了眼,好像是只人手。”   ……   在场人陷入一片难言的沉寂。   “人手?!”紫绢衫娘子抬高了音,不可置信地叫道。   为什么这种话你也能那么坦然地说出口啊!   人家小丫头都吓尿了,你这画风有点不太对吧!   众人看向崔清的视线颇有些高山仰止,就连卢绚也投来一瞥。   崔清默默缩在二嫂身后,手背触到山石上凉软的青苔,不置一词。   被拉上来的娘子抽泣不已,可惜在场没人注意到她,等到卢氏子弟商讨一番,摸索着下去看个究竟,紫绢衫娘子才问道,“方才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掉下去了?”   “我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黄衫娘子坚定地说,“有人推了我!”   这又是一桩官司。   二嫂见着这一团乱象,朝三嫂扔了个眼神,果断地抬脚就走,崔清虽然好奇,也只能亦步亦趋,崔四郎却有些恋恋不舍,回头看了好几眼。   “妹妹,”他索性省掉了前面十三娘的称呼,直唤道,“你眼睛真尖,居然能看得那么清楚。”   并不是,崔清在心底解释,那手臂是研究小组瞥见阳光下有闪光,而后把图片放大才看到是手臂上镯子的光芒,当然,这个压根没法解释,她也只能愧领了。   “依你看,那小娘子是被谁推下去的?”崔四郎依旧喋喋不休。   看在跟他打好关系对自己有好处的份上,崔清思考片刻,又和弹幕交流过感想,才慢慢道,“依我浅见,或是树枝晃动,她误认为有人推她,也未可知。”   而另一边,后山之中,眼见四名娘子乱成一团,卢绚神情恹恹,开口道,“没有人推你。”   场面骤然安静下来,众人目光朝他射来。   “哦?此话怎讲?”崔四郎单纯一问,未曾想真能问出答案,十三娘这一回答,却把他好奇心引了出来。   “我且问你,”卢绚望向一小厮,“若是你要推一个人,是否要趁其不备,从后推之。”   “这是当然,”小厮惴惴道,“从身前推的话,岂不是被人看在眼里?”   “正是如此,被人从后、侧方推下,挂在树上,理应身体朝下,”卢绚瞥了一眼停下抽泣的娘子,“但实际上呢……”   她是仰面朝天,想到这里,在场人不禁都点点头。   “此外,被人推和不小心滑落,脚印痕迹是不一样的,”崔清瞥了眼正聊着天的二嫂三嫂,脚步有意地放缓,声音放轻,墨香和小厮也放缓步伐,落后他们两个身位,“还有,她生硬地重复了翠绿衫娘子的问话。”   翠绿衫娘子问,“方才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掉下去了”,她回答,“我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很明显的说谎。   “果真如此?”崔四郎半信半疑,也放低声音,颇有种“咱两分享小秘密”的兴奋,“这就能判断一个人是否说谎吗?”   “当然不止于此,”崔清不欲与他说得过多,和研究小组商量着编了个理由说,“我平日无事,喜欢观察下人们的言行举止,久而久之,便能猜出旁人说的话是真是假,要想知道一个人是否说谎,得将表情、身姿、话语结合起来,这个小办法不过是最简单的。”   墨香听得只言片语,忆起昨日娘子在院子里审问下人,四个大丫鬟都以为娘子只是诈一诈,没曾想小厮丫头们又惊又怕,莫非,十三娘所说竟真有其事?   崔四郎越发觉得十三娘聪明伶俐,是个人才,痛快地让身边小厮递上一张帖子,“妹妹若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墨香收好帖子,一行人已至大兴善寺,二嫂三嫂要去厢房找大嫂,日头正当,是吃午饭的时辰,崔四郎告别三人,又带着小厮独自朝后山走去。   当他行至后山小庙前,四位裴家娘子早已离开,卢绚正查看着那具女尸,一众卢氏子弟皆退避三尺,崔暄兴致冲冲地跳至跟前,“表兄,你可知那裴五娘撒了谎?她根本不是被人推下去的!”   对方只轻轻“哦?”了一声,崔暄便隐去十三娘的名字,将方才所得一股脑说出来,说到兴起时手舞足蹈,最后意犹未尽,“我今儿个算是见识了。”   卢绚这才将目光从女尸身上□□,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而后一笑。   笑得崔暄莫名心虚。   “且去报予京兆府,”卢绚道,“此为谋杀。”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唐代京畿地区治安管理研究》   哈哈哈不少小天使猜到了,好棒!猜不到的小天使也好可爱!挨个亲亲。 第11章 白玉镯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配合背景音乐《鲁冰花》,有奇效   崔清一行人回到寺院,大嫂窦大娘子已侍奉婆母用过膳,回厢房午睡,少了婆婆那双眼,二嫂兴致高昂地吩咐下人在东边三间小厢房内安设桌凳,罗列杯盘,丫鬟揭开草帘,取来膳食,一人坐张圆形三足月牙凳,三人围着长板食案,静静用过午膳,全无碗箸之声。   桌上皆为素食,茄子、韭菜、扁豆、甜瓜……或清蒸,或水煮,尽管少油少盐,但原材料摆在这里,无需放太多调料,已够清脆爽口,   二嫂停了箸,崔清见三嫂跟着放筷,不敢多吃,丫头自来收拾桌子,又有三个丫头捧来沐盆与漱盂,这一套流程崔清锻炼得十分熟练,等丫头们端盆出去,她往白瓷盒子里拈了根鸡舌香含在舌底,便有丫头过来传唤,称婆母醒来,听闻后山出事,让她们过去问个究竟。   婆母房内尤为宽大,粉墙刷得雪白,榻上铺着蓝灰色缎席,背靠青蓝草叶纹团花靠背,大嫂坐小马扎上轻轻捶腿,三人弯腰进屋,行了个福礼,丫头在地上铺设四四方方的竹席与小几,崔清按辈分跪坐在最远的那张上面。   婆母问起后山之事,二嫂轻言慢语说起来龙去脉,她口才极好,简简单单一件事说得妙趣横生,引得一屋子都掩口而笑,崔清却暗自提心吊胆,研究小组也全都动员起来,紧急准备即将到来的问话。   果不其然,当二嫂投来一个抱歉的目光,说起十三娘眼尖看到一只人手时,婆母手上的青瓷杯轻轻往桌上一磕,清脆的一声响,仿佛上课铃声般,在场人全都沉默下来,崔清也不敢再坐,跪在地板上,“请大家责罚。”   “哦?”杨夫人怒极反笑,“你可知错?”   在旁人看来,崔清指出女尸所在可谓出尽风头,然而对大家族来说,此种风头最是要不得,何况此时李玦过世不久,请教下葬之日的重要关头,发生后山女尸这种极不吉利的事情,难怪婆母如此恼怒。   研究小组并不是没考虑到这一点,只是那尸体隐蔽,若不是她提醒,恐怕那丫头根本发现不了,既然被她看见了,再任它抛尸荒野,于心不忍。   崔清轻轻叩首,迅速在心里练了一遍弹幕注音,口齿清楚、一板一眼地说道,“儿自是知道,今乃请下葬之期,于后山见一……”她把女尸两字省去,不敢再挑战妇孺们敏感的神经,“……实属不吉,然而,”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想起自己母亲,鼻尖一酸,眼中蓄满泪水,抬头看向榻上婆母,泪珠一滴一滴往下落,“儿见其抛于荒郊野外,便想着,若此人家有老母,百寻不见,不知该如何以泪洗面,痛不如生,许是四郎在天有灵,不忍其父母家人受此苦楚,方令日光照其臂上玉钏,方令儿瞥见玉钏闪光……”   说到这里,杨夫人已泪如雨下,以帕掩面,二伯娘与三伯娘交换一个隐蔽的眼神,见婆母伤悲,也挤出几滴泪来陪着干嚎,婆母一手帕子捂着脸,一手无力地向外挥挥,崔清便识相地抹着泪向后撤。   待她红着眼睛掀开帘子走出房门,香墨上前搀扶,二嫂急急追来,开口便道,“十三娘,婆母早已知是你喊破此事,我即便不说,她也知晓。”   三伯娘抬眼看来,落后五六步,并不靠近。   这种明着亲近,背后捅刀子还有一套一套理由的人,崔清可敬谢不敏,不过,论演技,她这个每天都是拍戏片场的人一点儿也不虚,停下脚步,露出个笑来,“二伯娘一片好心,担忧事情拖久反倒不好收拾,特地在妯娌面前挑露,即便婆母生气,也可帮忙周旋,十三感谢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怪罪,二伯娘多心了。”   这话说得,张四娘子当真以为自己是一片拳拳之心,全心全意为崔清着想,三嫂在一旁看着她们和好如初,一向沉静的她都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眼睛。   “女人,”屏幕外边的陈仁叹为观止,“厉害了。”   三人暂别,各回厢房午睡,原本空空荡荡的床上铺上鹅黄锦褥,支起紫绡床帐,唯有房里萦绕的淡淡佛香提醒她身在寺庙之中。   林妈妈一见她红着眼睛回来,连忙放下手中瓷枕,吩咐道,“胡儿,你去叫桶水来,香墨,你且去箱笼里寻条帕子,浸湿了水给娘子敷眼。”   一边拉着她榻上坐下,“娘子可是受了委屈?”   崔清戏精上身,做出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兀自垂泪,“林妈妈可别这么说,仔细外头丫鬟听到。”   林妈妈想起进府这一桩桩一件件,不禁陪着落泪。   崔清忙收了眼泪,“林妈妈,佛祖面前,可不要再哭了。”   林妈妈连道“阿弥陀佛,佛祖恕罪”,却是忘了一开始的问题。   及至午后,崔清一觉睡醒,方知后山女尸之事已传遍大兴善寺,还好这传言隐去了她的存在感,只道是卢氏子弟无意中发现,饶是如此,也有不少香客好奇心甚重,跑去后山观看,可惜京兆府早已将尸身搬走,留恋不去的人开始猜测是谁失足落入山间,也不见有人认尸。   “失足?”听到香墨在外拿到的消息,崔清呵呵一笑,在脑海中说道,“那地方最多两米高,况且,失足的话,会有人将尸身掩埋吗?那镯子水头十足,想来受害者不是普通女眷。”   [这事你就别掺合了,]陈仁不得不劝道,[赶紧先把印象分刷上去,做个乖巧伶俐的寡妇。]   寡妇这个词恍若当头罩来,将她脑中模模糊糊触不到现实的毛玻璃一棒打碎。   “我现在已经是个寡妇了?”崔清心中自言自语,望向窗外的寺庙,“寡妇?我?”   可能是错过了婚礼+葬礼的缘故,她真的,丝毫没有身为寡妇的代入感。   “娘子?”林妈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张四娘子到了。”   许是二嫂心中有愧,午后寺中闲逛,她事事皆先过问崔清,反倒把三嫂刘三娘子给冷落了,三嫂并不在意,落后一步,反倒悠闲。   待到后殿前的观音殿,二嫂三嫂俱入殿中,崔清落后一步,一眼望见回廊下立着的堂兄崔暄,正思忖他为何还在此地,便看到徐徐走过去的卢绚,他换了身月白长衫,越发显得身姿挺拔,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浅黄的砖墙、朱红的圆柱与窗棂,像披着袈裟的僧人,被橘红的晚霞大笔渲染,风吹菩提树叶飒飒作响,鼻尖充斥着过多而熏人的佛香,寺院钟声铛铛铛响起,悠远而绵长,惊起后山鸟雀扑扇着翅膀,划过玫瑰红色的天空。   “十三娘,”二嫂殿前唤道,崔清移开视线,而被这一声惊动,卢绚自然地投来目光,只见一娇小的素衣娘子朝观音殿走去。   寺院钟声仿佛一个开端,整个长安城都浸在钟鼓齐鸣的声响中,寺里行人越发少了,一眼望去看不到几个人影。   [这是关坊门的信号,]历史小组贪婪地盯着屏幕里的每一幅图片,[钟鼓声后,长安城各城门坊门都得关闭,除非特殊情况,路上不许任何人马行走。]   趁着夕阳尚在,崔清等人忙回厢房吃晚餐,屋里早点了蜡烛,胡乱吃完,天色转黑,又聊了会儿天,胡儿打着一盏方形灯笼来接人,于是告辞回房。   洗漱过后,崔清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怎么都睡不着,眼见榻上墨香睡得正香,她索性披起放在榻边衣架上的白狐裘披风,将自己裹好,悄悄掀开帘子,走到院子里。   寺庙厢房不多,她们一行人被安排在一个院子,今日没有月光,崔清担心哪个丫头起夜看到一身白衣的自己,便朝院门走去,拔掉门栓,吱吱嘎嘎推开一扇木门,又怕走太远找不回来,索性就坐在门槛上,看着天空。   一颗,两颗,三颗……崔清关掉直播,望着点点繁星,恍如一块黑布戳了无数个洞,漏出丁点光线来,没有直播间弹幕相伴,她只身一人呆在这里,孤独如黑夜般包裹她,淹没她。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她轻声哼唱两句,“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她吸了吸鼻子,靠着门框,轻声低喃,“妈妈应该,以为我死了吧。”   崔清似一个孩子般,脚尖踢着地上的碎石,忍住打开直播的冲动,不停地告诉自己,“直播不可能一辈子运转,你不能一辈子依靠别人,你要学会自己生存,在这里活下去,努力地活下去。”   黑夜掩盖了她脸上的泪痕,风吹而过,寂静得听不到一丝哭声。 第12章 竹叶饮   湛蓝天空,一行灰雁划过,院中粉白桃花怒放,衬得红柱白砖越发鲜艳,阳光透过直棂窗落在地上,印出一格一格黑影,崔巘坐于高足翘头长板书案后处理公务,突闻门外小厮报,“郎君,长安的书信。”   崔巘放下手中的笔,往外叫道,“拿进来。”   他拆开信封,仔细看了眼火漆粘着的羽毛,抽出信件,一目十行读过,眉间皱成一个“川”字,一边读着,一边敲着几案,发出啄木鸟般“笃笃笃”的声音。   半晌,他唤小厮,“叫大郎来,”又把信读了几遍,方“刺拉”“刺拉”撕成一条一条,扔进火盆,注视着泛黄的纸张被炙火烤热、卷边、烧焦、化为黑灰。   “父亲,”崔大郎掀帘而入,身穿藕白长衫,脚踏岐头鞋,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崔巘“嗯”了一声,沉吟片刻,才道,“你去一趟长安。”   长安,大兴善寺,崔清一觉醒来,洗漱过后,喝了杯蜜水,前去拜见婆母,杨夫人与高僧论佛,一早就出门了,她便回到自己屋里吃饭。   胡儿从外头挽着一食盒,铺好宝蓝织锦桌帘,呈上一碗黄精饭,配上一小碟水芹菜,一碟甘菊苗,甘甜可口,越嚼越香,崔清用了一整碗饭,林妈妈直瞅她肚子。   用过早膳,她又与二嫂三嫂四处走走,只不过经过昨日那事,根本不敢踏上后山一步。   等婆母回来,众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崔清注意到杨夫人回来向她瞥来意味不明的一眼,这让她心如擂鼓,危机突生。   “你们看到那个眼神了没有?”她心惊胆战地向研究所求证,“我严重怀疑她想让我留下来当尼姑。”   [抱歉,眼神这种东西,我们数据库很难识别,]测谎小组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不过你的推测很有道理,她应该不想让一个克死儿子的儿媳在自己眼前晃悠。]   “说得好像真是我克死的一样,”崔清默默在心底吐槽。   只是,古代就是那么封建迷信,她被困在后院,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李玦安葬的日子定在下个月,不曾想,两周后,崔清先等到的却是崔十七娘的帖子。   “十七娘要来看我?”她换了个姿势跪坐,翻开帖子,其上写明了十七娘的身份——叔母的女儿,崔四郎的妹妹,她该叫一声堂妹。   守丧期间,按理来说只能见前来吊唁的客人,不过这规矩流传下来,到隋唐已不那么讲究,崔清让林妈妈拿着帖子去问婆母杨夫人,得到答允后应下此事。   翌日,她刚吃完早饭,还没来得及练字,便听丫头通报,说门房客至,黄鹂且去将十七娘迎了回来,林妈妈吃了一惊,没料到她来得那么早,急忙指挥丫头们铺好坐榻,摆上瓜果糕点,待一切准备就绪,小丫头来报称十七娘已至。   崔清起身相迎,墨香打起帘子,外头凉湿的风吹过,十七娘上身穿着淡黄布衫子,下搭一葱绿印花绢裙,披着条浅白披帛,像根小嫩葱似的,长相偏时下审美,妆容清淡,娴静秀美,她一进来,崔清便嗅到空气中浮动的兰花香,若隐若现,沁人心脾。   望见十三娘,十七娘流露出些微失望的神色,一闪即逝,若不是崔清最近微表情识别练习,恐怕会错过这一丝情绪。   她迎进十七娘,让坐,上两杯竹叶饮——蜜水喝多了怕蛀牙——喝过几口,才笑容可掬道,“四郎说我什么了?”   十七娘眉毛往上微微一抬,转瞬即逝。   “惊讶,”崔清条件反射般在直播间给出肯定的答案。   十七娘视线从上往下一打量,抿唇笑道,“说姐姐聪敏文雅。”四郎回家直夸了好一堆,母亲与她俱是半信半疑,昨日收到伯父书信,今儿正好过来见识一番。   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放在榻中间的小几上,“可算不负所托。”   崔清与林妈妈对视一眼,伸手拿起几案上的信,拆开,纸张暖而粗糙,这几周她每天练字,面对信中繁体,勉强能猜出个大概。   [你爹的信,说叫大郎也就是你哥哥过来看你,让你听婆母的话,]弹幕言简意赅地总结了一番,[看来暂时还没想过把你接回家。]   崔清把信递给林妈妈,拈起一块葛粉糕点咬了一口,在脑海中回答,“还好,至少他还记得我这个‘女儿’”。   要是他真放任十三娘不管,没有娘家支撑,崔清的处境可就危险了,奶奶那边到底还是隔得远。   十七娘不善言辞,捧个杯子坐着,十三娘口语还没练熟,不好贸然搭话,一时间,屋中气氛有些尴尬。   再这么无言对坐下去,她没准就要告辞了,崔清这么想着,决定大胆开口试探,和语言小组研究一番,开口道,“妹妹这么早过来,可是还有其它事?”   十七娘眼睛一亮,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来,“正是,可否请姐姐屏退左右?”她也递个眼神示意自己的丫头退下。   崔清正好奇着,朝林妈妈道,“林妈妈,劳烦你盯着点院子里的丫头小厮们,马上就要换院子了,正得约束下人才是。”   林妈妈意会,领着香墨胡儿退下。   见屋子已无闲人,十七娘坐近了些,道,“十三娘姐姐,四哥有话想问你。”   原来,后山那具女尸,乃是长安一位富商的女儿,唤作周五娘,前些日子去大兴善寺上香,当天晚上没有回来,连带着丫头一并失踪,周家就这一个嫡女,当即求爷爷告奶奶,也不知攀上哪门亲戚,绕来绕去,竟跟同为五姓七家的王氏扯上些许关系,五姓七望联姻多年,向来同气连枝,加上崔四郎与卢氏子弟正好碰上此事,便知晓得多一些。   “既是在大兴善寺失踪,怎不在后山搜寻?”如果他们搜过那片,也轮不到崔清发现那具尸体了。   十七娘眼睛愈发明亮,她低声说,“却是周家所说,当日午后,周五娘在自家胭脂铺买过胭脂,记在账上,那胭脂铺却是在他们的住宅宣平坊内,有账本为证,是以他们便只顾着搜寻宣平坊附近。”   [唐代除了东西市,坊内也可以做生意,]研究小组解释道,[从长安志的记载和地图来看,宣平坊离靖善坊相当远,大概五公里,走路要一小时。]   “可曾寻得凶谋?”听到这里,崔清也好奇地问道。   十七娘摇摇头,“据说,周五娘乃一刀毙命,官府只道贼人作祟……”   崔清嗤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若是贼人,”顿了一下,慢慢道,“为何不将腕上镯子拿走?那玉钏水头十足,定能当个好价钱,且一刀毙命,寻常人……。”这几日她闲来无事,思考这案子,拿来练口语,能说个七七八八,不过到这里,她已不知后面的话用中古汉语该怎么说了。   十七娘连连点头,“卢家表兄也是这么说的。”   “那他后面怎么说?”崔清问。   十七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只说,寻着周五娘的丫头,便真相大白,可偌大一个长安城,岂是如此简单便能寻着的,不良人寻了数十日,皆不见那丫头的身影,许是四郎急了,竟让我来问你,看有何办法能将那丫头抓到。”   “他最爱掺合这些事了,”十七娘抿着笑道,“阿娘不知说了他多少遍,只不见改,见他不曾为非作歹,只好随他去了。”   崔清又是笑又是叹,道,“四兄未免太看得起我。”   作者有话要说:  越来越迟,明天一定要早一点写 第13章 竹林   一名女子死于大兴善寺后山之中,此事限于大兴善寺住持的请求,没能彻底流传开来,不过,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这数十日,寺里骤然少了许多进香的女眷,或许只有抓住凶手才能慢慢回归平常的水平。   为了尽快抓住凶手,大兴善寺不惜给官府施加压力,可惜,在大唐这缺乏侦查手段的时代,出现几个善于破案的人都值得在史书上记一笔,破这一起无头无尾的案子又谈何容易。   “七郎可在家中?”不良人刘华问向卢府小厮,自从一次谋杀案件受卢绚指点迷津,他便时不时过来拜访,反正卢七郎素有才名,请教他并不可耻。   小厮指点方向,“郎君正在亭中弹琴,循着琴声过去即可。”   刘华洗耳倾听,果从竹林中传来铮铮的乐声,竹叶飒飒,鸟雀喳喳,那琴声弹的是孔仲尼所创《幽兰》曲,原该清丽悠扬,哀而不伤,然他耳边的曲音却透着股阴郁和消沉,听得人心头烦乱,恨不得将琴抢来。   卢绚乃卢氏长房嫡子,他十五岁时下考场,博学宏词科、贤良方正科、直言极谏科皆第一,又中案首,堪称惊才绝艳,只是,虽然他外表风华清萃,内里却是性情古怪,兴起时击鼓作歌,放浪形骸,兴尽后哪怕亲近之人有违于他,不必多说,当即翻脸。   即便如此,仍有名士大儒赞他性真情纯,率真洒脱,有“魏晋风流”,刘华每每听见此种言论,总忍不住在心底嗤笑。   他急匆匆穿行翠绿竹林,绕过一汪碧幽青潭,只见叠石之上,白石亭子耸立,上覆青苔藤蔓,延伸到石亭柱子上,亭内三面悬挂竹帘,简单粗陋,别有风味,依稀可见两个人影。   他三步并作两步,沿石头上砌出来的台阶快步走入亭中,迎面而来一股淡而冷冽的木香,里面除了卢七郎还有一人,此人他也熟悉,正是崔家四郎。   虽已进亭,刘华却不敢出言打扰,上次王氏五娘前来做客,没眼力见地扰了琴声,卢绚直接让下人把这个娇滴滴的娘子轰走,往后也不许再上门,卢绚的古怪性情由此可见一斑。   及至卢绚拨弹最后一根琴弦,长舒口气,侧身靠着一长方形窄长凭几上,才道,“可还有事?”   “七郎,”刘华不客气地坐上古琴前的象牙簟,率先开口道,“那丫头我们还是没有找到,你说,她是不是已经……”他当空一挥手。   未等卢绚回答,坐在旁边的崔暄便迫不及待地显摆道,“不太可能,你们在坊门城门皆有布置,风声颇紧,藏人容易,藏尸却难。”   此话在理,长安城人口众多,加上此案并非影响极为恶劣的大案,他最多调置一些人手布置在靖善坊与宣平坊附近,其它坊市仅能通知到,让大伙儿提高警惕,藏个小丫头容易,可若是下杀手,杀人的声音、尸体的异味、运尸的难度……加上全城警戒的不良人,除非极度自信或脑子有问题才会在这个时候杀人。   刘华讪讪一笑,看向崔暄的眼神多了几分惊讶,似乎没想到对方居然思考到这个可能性。   “这么说,”他迟疑道,“还得继续找?”   崔暄又是快速抢答,“可曾问过胭脂铺的掌柜伙计?他们见到的真是周五娘本人?”   “是那个丫头,她声称周五娘在店铺外的马车上,”卢绚捧了杯桃花饮,脸色尤带倦意,“此案她是唯一一个知晓内情之人。”   这丫头的来历刘华查过,是周家的家生子,身世清白,从小陪伴五娘长大,家中一切正常,按理来说没有任何理由背叛周五娘,但事实就是这样,五娘身死,她活着去胭脂铺转移大家的视线,若没有那本账本,周家人早在后山寻着了人——或尸体,也不至于耽搁那么久。   “五娘财物皆在,凶谋非是为财,”卢绚掩口打了个哈欠,“其人能当胸一刀毙命,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既然找不到这丫头,便只能另辟蹊径……”   “此话何解?”刘华追问道。   崔暄得意地抢过话头,“只需调查周五娘的表兄堂兄,看他们有没有人练过刀法,此案即解。”   “难得啊,崔四郎,”刘华当真吃了一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崔暄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我这是寻了外援。”   “哦?”刘华感兴趣道,“何人?我可识得?此人若是有意,不妨请来做个不良人。”   崔暄想起自家堂妹,憋笑道,“罢了罢了,她可不会出面。”   “不止于此,”两人说得正欢,卢绚垂眉敛目,握着杯子的手指关节发白,开口道,“一切与周五娘接触过的郎君,皆要一一查过。”   他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   “包括她的长辈。”   对崔清背后的退休刑警来说,这个案子相当简单,他都无需亲自出手,只提点崔清几句,她便恍然大悟。   除却情绪失控和神经病无目的杀人,谋杀动机主要有三,情、仇、财,凶手不是为财,五娘并无死敌,周家仇敌若要报复,极少以妇孺为目标,数来数去,“情”最为可能,不过这个动机涉及到周五娘的名声,许是卢七郎于心不忍,才没一开始就从此处着手。   证据就是凶手的一刀毙命,这不仅需要知晓身体的致命部位,有力气,有身手,还得靠得足够近,近到一个让周五娘毫无防备的距离,况且,五娘身边还立者个丫头,若一个陌生人寻话,也有丫头出面拦着,由此可推测,五娘应该认识凶手,甚至很熟悉,有此一条,情杀的动机便大大加强了。   当崔清将研究小组翻译出来的推测告知十七娘,她瞪大眼睛,惊叹不已,有了这个共同的小秘密,两人格外亲近起来,等林妈妈端来吃食,便看到她两坐在一起,亲密地咬着耳朵,不时发出笑声,榻上小几早被推到一旁。   午膳送来两碗芝麻蒸饭——历史小组称其为胡麻饭,饭上葵菜一并蒸熟,清香扑鼻,另上一道菘菜汤(白菜),一道煮蔓青(萝卜),一道凉拌黄瓜,一道烤茄子,可称得上丰盛,尤其那道烤茄子,让崔清尝到了久违的炭火烧烤的味道,因有客人留饭,后厨特地多加了两个菜,等吃饱喝足,十七娘告辞离去,念念不舍地叫她常通书信。   一提到书信,崔清冷汗都冒出来了,她支支吾吾,飞快地与研究小组商量片刻,找到一个绝好的借口,“我在这府中情形你也见了,你我的书信,不知要经过几个人的手……”说到这,十七娘已携起她暖而软的手,羞愧道,“好姐姐,我竟是没想到这一层,也罢,日后我常来看你,你可别嫌烦。”   崔清应和几句,手抚着干燥的木门,恋恋不舍地送她出院门,目送她消失在拐角处。   “不知大郎能否在下葬之前赶来,”此时,她分外想念那位从未接触过的兄长,要是回到自己家里,就不用看婆母眼色了吧。   等她回转,屋内厅堂却跪着一个丫头,林妈妈说方才看她在窗下扫地,缩头缩脑,十分可疑。   [是梅香,]研究小组一眼认出。   崔清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露出一张权称清秀的脸蛋,先随便问了几个常识问题,譬如家住何处,有几口人,建立测谎基线,而后才问,“你是哪个屋子里派来的?老夫人?杨夫人?大嫂?二嫂?三嫂?”   [三嫂,]测谎小组看了一眼,给出肯定的答案,详细解说道,[她上眼皮往上抬了一下。]   这个表情太过细微,崔清压根观察不到,悻悻地坐回榻上,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竹叶饮,“林妈妈,等我们搬了院子,随便寻个由处把她还给三嫂吧。”   这回,她看到梅香嘴唇张开一丝缝隙,眉头微微上扬,不到一秒,若不是她紧盯着对方,恐怕也看不出来。   “这是恐惧,还是惊讶?”崔清看不准,直播间里垂头丧气地问。   [主要看上眼睑,和嘴唇,]测谎小组倾囊相授,[恐惧上眼睑紧绷,嘴唇水平张开,惊讶嘴角是松弛的,你有这方面的天赋,只需要多看多练习。]   崔清起身回屋,听见林妈妈正在厅堂训话,让翠竹盯紧院子里的下人。   “终归不是自己的人,吓唬不了多久,”她换下麻服,滚进熏暖的被窝,被子上还留着百合的甜香,看着帐顶交错的蓝底白团花纹,“没有儿子丈夫,外加婆母不喜,下人这见风使舵的功夫,真是让人担忧啊。”   [所以在崔大郎回来之前,跟你叔父家打好关系,]研究小组安慰道,[让她们隔三差五过来看看,]打字到这里,陈仁突然一怔,[崔四郎该不会也是这么想的,才撺掇自个儿妹妹过来吧。]   “他不是为了显摆自己的……调查能力才来问我的吗?”弹幕这么一说,崔清有些懵,想起崔暄那个披着贵公子皮的二货,“竟有这等巧思?”   [这不重要,]陈仁强行转回话题,[重要的是,你过几日换院子,自然要清点行囊吧。]   [这是了解十三娘的重要途径,千万不要错过。]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比昨天提前了一小时,明天再接再厉!后天就能早睡早起了! 第14章 妆奁   这日,婆母终于定下崔清即将要换的院子,若无意外,她们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恐怕都会住在那个院子里。   搬离之前,林妈妈和陪嫁丫头们先得照着单子清点嫁妆和行囊,她们虽不会写字,翠竹却是个识字的,从前她不声不响,不往崔清面前凑,果然有所依仗,单就认字一条就无可替代。   黄鹂善于交际,墨香体贴用心,胡儿温顺貌美——想来是陪过来做通房的,四个丫头皆有所长,难怪能从一众小丫头中脱颖而出。   在研究小组的强烈要求下,崔清也跟着去“参观”自己的陪嫁,崔氏不愧是大家族,不仅将聘礼原数充作嫁妆返还,还另外添置嫁妆,单子上除了父亲出资,还记载着公中库房、奶奶、姑姊妹侄等人的助嫁,使得十三娘的嫁妆格外丰厚。   反正,当崔清打开库房的锁,迎面而来一股沉闷的、混合脂粉与灰尘的气味,呛得她咳嗽几声,她们在外面站了会儿,等里面气味散尽,才往里看,里面全是红色木箱,还有系着红花的各式家具,将整个库房堆得满满的。   清点嫁妆是个力气活,林妈妈不知从哪变出一圈钥匙,按着单子上的顺序一个一个清点下来,首先是崇仁坊购置的房产与长安郊外的庄园地契,以及八块土坯、数万贯钱,另外床、榻各两张,各式家具、摆设,还有化妆日用、帘帐、四季衣物、布匹绸缎、金银首饰、古玩字画、药材香料、书籍、文房四宝等等。   “光看这单子,我会以为十三娘把整个家都搬来了,”崔清被这嫁妆的壕气震慑得瑟瑟发抖。   而研究小组早已疯狂,[这是《洛神赋图》吗!这是失传的《洛神赋图》吗!]   [瞧这青瓷,质如碧玉,晶莹细腻,一定是越窑秘色瓷吧!]   [这匹锦缎花鸟纹饰,章彩绮丽,绝对是蜀锦没错!]   [我的眼睛被闪瞎了,这盒珍珠是什么?居然可以拉起来,莫非是传说中的连珠帐?奢华,太奢华!]   整整一个下午,崔清的视线都被一大片一大片的弹幕占据,陈仁不得不限制研究小组的发言,同时有些头痛。   一直以来,尽管历史小组认为崔清直播的时代处于唐朝,但也没有脑洞大开到想起穿越时空,只以为这是秘密实验的一部分,随着直播时日的加长,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怀疑崔清是否生活在真正的唐朝,限于保密条例他们不能询问陈仁实验细节,然而,今天的直播一出,恐怕不少人的三观都会造成动荡。   她真的在唐朝直播吗?这个疑问在研究所的众人心中无限滋生。可惜,陈仁绝对不会、也不能给他们一个肯定的答复。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是时候做真实性测试了,”他默默下定决心,“必须得知道,她所在的时空,到底是平行空间,还是处于同一时空、会影响到未来的唐朝。”   等到崔清腰酸背痛从库房里出来,视线中的弹幕数量才慢慢减少,回到正题。   [一般,嫁妆单子这种东西,都是父母拟定的,]书法小组把目光从截屏里的“疑似《洛神赋图》”里抽|出来,[不过从嫁妆单子的字迹来看,书写之人应为女性,句与句之间有不少断层,由此分析,这名女性上了年纪,无法一气呵成。]   [墨迹也新旧不一,后面公中和亲戚的添妆比前面新得多,或许是你父亲拟好单子后,发回你奶奶,而后你奶奶再誊抄,添改上去,你的嫁妆很大一部分是陪嫁直接转化,这说明你的继母没有在嫁妆上施加影响,可能你父亲比我们想象中的更疼爱你,也有可能他当官有钱,不屑昧下你的聘礼。]   “不管怎样,这都算一个好消息。”崔清松了口气,看到库房里那么多嫁妆,她的心情总算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俗话说,世界上没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是钱不够多。尽管这话放在唐朝不太合时宜,但手中有钱,心里不慌啊。   是日,大吉,适合搬家,林妈妈早从嫁妆里取出要用的被褥、帘帐、器物、摆设先行装饰好新房子,仆婢们抬着箱子,一趟一趟地往返着新旧院子,来一箱,清点一箱,只用了一日,便妥妥地搬到了新院子里。   “这就是我们要住的院子?”崔清好奇地打量种在门口一边角落的槐树,和树下的藤椅,槐树叶子落在青石板上,踩一脚就渗出青色的汁来,另一边摆着个古朴棕黑的大陶缸,里面隐约传来鱼儿游动的水声。   “是,”林妈妈脸色不大好看,“比起之前的院子,着实小了些。”   的确,大概只有一半大小,不过崔清很满意,新家靠近府墙,位于府中西北角,其后便是后花园,安静偏僻,何况她趁这个时候把居心各异的下人们全数换掉,只留通过测谎的两个小丫头洒扫使役,名唤荷香与梨香。这样一来,她说话睡觉都安心一些。   有了自己的院子,崔清二话不说占据了正房,两间耳房一做卧室,一做书房,东厢房给林妈妈并六个丫头住,西厢房留予客人,后罩房放置嫁妆。   搬家是大事,这日晚上,她在庭院里设个小宴,请三位妯娌做客,丫头们在屋内另开一席,院子里各处点灯,照得有如白昼,崔清来这里一个多月,还第一次看到那么亮的晚上。   到了时辰,三位嫂子皆至,因是孝期,也没敢呆太晚,吃完晚膳,稍作一会儿,大嫂便先行离开,二嫂看着她的背影,咬着筷子吃吃地笑,“这府内又要热闹起来了。”   “此话怎讲?”崔清沉手的银筷子夹了一筷韭菜,嚼着一口蒜香,问道。   三嫂浅笑,似乎早已知情。   “五娘和六娘快从建宁过来了,”二嫂不卖关子,“她们本该上个月回,不巧连绵数日大雨,吹跑了桥,搁置数十日,听说,还带来两位表兄妹。”   “怪道未曾听闻府中妹妹,”崔清一边听,一边看弹幕,[建宁地处福建,离长安所在陕西可谓很远了。]   二嫂却笑道,“你还是不要听闻得好,”话音刚落,便被三嫂扯了下袖子,递一个嗔怪的眼神。   “哦?”崔清提起警惕,笑道,“可是性情太过……?”研究小组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橘红色烛光下,二嫂左边唇角微微上挑,露出一个短暂的不屑表情。 第15章 无题   太过……后面该接哪个形容词,崔清始终还是没能弄清楚,只见满院烛光下,二嫂三嫂对视一眼,便转过话题,闭口不言,似乎感觉做嫂嫂的不方便说小姑姑的不是,不过从二嫂一闪而过的不屑神情来看,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直到两位嫂子各回各家,丫头们清理院子里的一片狼藉,崔清唤林妈妈回屋道,“林妈妈,你可曾打听过府里五娘和六娘?”   林妈妈面露难色,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听闻两位小娘子性情天真烂漫……”   得了,看来她这里也挖不到什么秘辛。   没过几天,照例去请安的崔清从婆母口中得知小姑们与其表兄妹即将到府的消息,还收到来自大郎的一封信,是写给婆母的,说即将到长安,届时定当拜访云云。   府里要来新人,尽管两位嫂子避如蛇蝎,但崔清还是生出期待感,毕竟随便换一个现代人在没网没电语言不通的后院呆上一个半月,也会觉得日子何其无聊,除了例行打卡请安、一日三餐、读书写字、找丫头练习测谎术以外,便再无它事可做。二嫂三嫂还能带个丫头出门探亲访友,她为夫守孝都出不了后院。   “娘子,”这日,黄鹂趁林妈妈和其它丫头不注意的时候,在书房帘外轻轻喊了一声,崔清忙将手中布满字迹的纸扔进火盆,才唤进来,“何事?”   黄鹂三步并作两步掀起帘子跨入房中,右手快速伸入怀里掏出一封书信,“王瑞家的方才找我,说是崔家十七娘找王瑞递信,让王瑞家的转交给您,以后若有回信,直接找王瑞家的递出去即可。”   一连串的“王瑞”“王瑞家的”弄得听力还没满分的崔清头晕脑胀,好在弹幕言简意赅地解释道,[王瑞家就是你陪房,上回你派王瑞去给崔家送信,估计被崔家兄妹打听到了,想要借此和你通信,这样不用走府里通报这条路。]   崔清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   我找了半天的借口才躲掉的啊摔!这日子还能过吗!   [这也不是没有办法,]研究小组们讨论片刻,拿出一个备用方案。   崔清默默瞟了一眼弹幕,轻咳几声,带着些许狼外婆的语气诱惑道,“黄鹂,你听说过写信吗?”   黄鹂:喵喵喵?   研究小组所说的备用方案,是让她写出回信,再叫不认字的丫头依葫芦画瓢,这样既能掩盖她的笔迹,又能和崔家兄妹增强联系,还能找出一个绝好的借口——为了避免书信落入他人之手,而不能用自己的笔迹来写。   当然,此种方法只能用在这里,总不能写家书还得让不识字的丫头代笔吧。   总之,黄鹂还没反应过来,崔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她拆开七娘的书信,从右到左认真读了一遍。   [字体娟秀飘逸,至少练了五年了,是个懂书法的,]研究小组庆幸他们想出了临时办法,[要是用你那蹩脚字给人回信,绝对一秒被拆穿。]   这能怪我吗!崔清泪流满面,我要是之前知道自己要来大唐,还写什么钢笔字啊!   信里先寒暄一番,而后说到大兴善寺后山女尸案情的最新进展,在排查过被害人身边的郎君后,不良帅暂时锁定三名犯罪嫌疑人,一为周五娘的娘家表兄孙四郎,当日在靖善坊附近的永宁坊医铺帮忙看病,期间声称午睡而独处一个时辰,一为宣平坊胭脂铺掌柜之子周富,曾当过一段时间屠夫,一为周五娘的亲兄长,在一处大宅当人护院,是日送五娘去大兴善寺,而后在靖善坊内闲逛,直呆到傍晚未见五娘,以为她先行回家,便独自归家。   除却身手与不在场证明,他们行凶动机也很充足,孙四郎曾与周五娘谈婚论嫁,然周家看不上孙家家世,周父还口出恶言,出言羞辱;周富身为掌柜之子,经常跟随父亲出入周家报账,而与五娘熟悉起来,自然也被周母看在眼里,不准他再入府,怀恨在心犹未可知;至于其亲兄长,周家偏心女儿,周父身子不好,若是为了遗产而除掉五娘,似乎也有可能。   不良人索性将三人带到牢中严刑逼供,然而,他们没打几个板子便全数承认了——没错,他们三个都熬不过刑,争先恐后地承认周五娘是他们所杀,好像晚一步就会被当场打死似的。   然而,定案也讲究人证物证,说到人证,不良人率先想到的便是失踪的丫头,可问到三人那丫头身处何处,却无一人能答得上来,为了不受刑,他们甚至还胡编乱造,一说她连夜出城避难,一说她已死,尸体喂狗找不着了,第三个见理由都被两人说完,哭了一通,绞尽脑汁才想到说丫头被他扔乱坟岗,不知是死是活。   “皆为胡言乱语,”崔十七娘字迹清秀婉转,“兄长道是不良人早已在城门严加排查,乱坟岗处声称并无十四五岁丫头尸身,喂狗之言更是无稽之谈,是以,思前想后,兄长忆起姐姐识心之说,不知可有见教?”   最后,信中说崔大郎即将到达长安,崔家兄妹会多多为她说话,争取把她从建宁公府里接出来云云。   “别说识心了——这特么是什么鬼,当我有读心术?”崔清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见过谁隔着一万八千里就能知道对方讲话是真是假的吗?”想起现代技术,她忙在脑海中补充道,“开视频什么的不算。”   [就算开视频,影像也很容易失真,终究还是面对面更为可靠,]测谎小组当真解释了一道,也不知是听不懂调侃还是故意活跃气氛,[所以,这封信你想怎么回?]   “问题是,即便我有心帮忙,也出不去呀,”崔清为难地在直播间里说,“难道我要把测谎技巧写在信里让他们自己去测?”   [别,]研究小组对此敬谢不敏,[你本来就一知半解,再去教别人,可太难为你了。]   那这就没办法了,崔清只得将此言如数写在信中,称她即便有法可帮,也无能为力,草草写完,她叫来黄鹂,让对方依葫芦画瓢照抄,谅林妈妈不会反对。   “为何不找翠竹誊写?她识字,想来更容易,”林妈妈当然同意,却有个疑问,对此,崔清掩口而笑,“女儿家的事,怎好叫丫头知晓。”   有从前描花样子的功底,黄鹂抄废了几张纸后,描画得有模有样——还好字数不多。等她抄完,崔清确认字迹都能认出来,便将自己写的那张纸扔进火盆里,火漆封好信封,递给林妈妈运作。   [有了这几个丫头,写信问题总算得到暂时解决,]弹幕弹冠相庆,[你堂妹说你哥快回来了,你们许久没见,想来应该不会问什么太深入的问题,可以稍微松口气。]   即便如此认为,崔清依然要做足准备工作,比如说——大郎在哪里读书,成绩怎么样,排在第几名,考过科举没,得了多少分,娶没娶过亲,妻子哪里人,什么时候准备要孩子,要一个还是两个……   面对这一堆问题,崔清终于回想起了曾一度被七大姑八大姨所支配的恐惧,还好,这次不是她一个人去面对。 第16章 狸奴   朱雀大道,车马往来,各安其位,青绿的槐树叶随风而落入两旁深沟之中,黄土道上洒过一遍水,空气中尤带灰尘,一辆马车里传来轻轻的惊叹声,“这就是长安啊。”   宽大的马车里,李五娘转头嗤笑道,“表姐,到了府里你可别这么说,怪没见识的。”   李家表姐不以为意地笑笑,照样掀开一角车帘,细细看着外面的光景。   此刻,院子里,练五禽戏的崔清听闻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恍如鼓点般越来越近,黄鹂喘着气出现在院门口,喊道,“娘子,两位李家娘子并两位客人已至府中,大家唤您前去见礼。”   “五娘和六娘来了?”她停下猿摘式,舒了口气,墨香适时地递上帕子,崔清用干净的丝帕抹了一把汗湿了一角的额头,“何时?”   “今晨杨夫人遣仆在城门口候着,方才接到了人,快马加鞭传讯而来,”黄鹂吐字清楚,清甜的声音娓娓道来,丝毫不乱。   崔清挑了挑眉,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容。   换下被汗打湿的细麻布衣,穿上服孝的生麻布衣服,崔清带着香墨和胡儿朝主院走去。去见晚辈,带林妈妈有些不妥,便留她在院子里看家。   新搬的院子离后院主屋着实有些远,快步走也得近二十分钟,好在当她步入婆母正房厅堂时,发现杨夫人还未来,倒是三位妯娌已然到位,她找着自己的位置跪坐而下,方松了口气。   婆母未至,三名嫂嫂倒也坐得住,一人捧着个杯子一声不发,十分钟后,第二道消息报来,称两位娘子与客人已至府门。   杨夫人这才从小佛堂里转出来,一个眼神也不朝她们瞥一眼,兀自低头数佛珠,脸上一点高兴的表情都没有。   “难道五娘和六娘不是她亲生的?”崔清在脑海里猜测道,“不然怎么如此冷淡。”   [至少有一个是亲生的吧,]历史小组拿捏不准,[庶女的表兄妹到府,怎么可能让嫂子来迎。]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建宁公,也没见过他的妾室。”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府里的人。   和直播间的研究小组窃窃私语不久,屋外报了一声,“五娘、六娘、陈十娘到了。”   崔清正襟危坐,只听帘声掀动,五六个丫头拥簇着三个娘子进来,头一个吊着三角眼,脸上半点笑意都无,第二个脸型圆润,身量尚小,见堂上诸多人,不免露怯,第三个慈眉善目,脸宽耳长,一副佛像,似乎听说兄长猝死,俱穿一身素服。三人一进,倒头即拜,口称“母亲”、“姨母”。   “都来了,见过你三位嫂嫂,”杨夫人不喜不悲,微一颌首,若不是见过她为李玦伤心落泪的模样,崔清当真要以为她是个冷心冷面之人。   三位娘子皆来拜见,一时间,堂上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崔清听力口语尚未出师,她们说话又带着福建口音——或许是住久了——猛地一听还回不过神来,只好端出笑容,频频点头。   “院子可清出来了?”没过多久,婆母问向大嫂,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便道,“你们赶路辛苦,还不快去歇歇,别总缠着嫂嫂,她们还有正经事要做。”   三位娘子福礼应是,自下去不提。   “五娘被我惯坏了,”杨夫人扫了一眼厅堂诸人,道,“十三娘,你出身名门,多和她走动走动,免得日后出嫁,还一副孩子性。”   得了此话的崔清只好再拜应是,婆母点点头,靠向榻上的隐囊,三人早看懂眼色,纷纷告辞回房。   “这杨夫人在打什么主意,”走出屋子,崔清才胆战心惊地在脑海里说,“我看五娘最多十二三岁吧,那话里意思是我得陪她到出嫁?她要留我在这守孝?可怕。”   [她有这个意思?]她不说,历史小组还没想到这茬,毕竟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次正常的叮嘱,不过,[你这么一提,倒是有几分道理。]   不得不说,女性在琢磨语气、用词这些事情上有着惊人的天赋,有时一个眼神、一句意味不明的话,男人们还一脸懵比,女人早已明争暗斗好几个回合了。   [她不是不喜欢你吗?]历史小组讨论了几分钟,依然没找到答案,[嫁过来第一天就死了丈夫,为什么还要把你留在身边扎眼睛。]   “呵,”眼看春光明媚,嫩绿柳枝倒映在小河河面上,被一群火红金鱼搅乱,崔清在心底冷笑一声,“所以说你们不懂女人。”   默默将这番话收入耳中的陈仁清清嗓子,对一旁待命的警卫员道,“你去打个电话,约之前我们合作过的心理学家。”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心理失衡的现象,”电话里,听过来龙去脉的心理学家用简单易懂的词形容道,“新婚之日,儿子死了,儿媳却安然无事,很容易将儿子的死迁怒给儿媳,加上你说这个婆婆又封建迷信,更有可能无视客观原因,将愤怒和悲伤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   “所以,”崔清一边走一边在直播间里解释,“她更希望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有事没事找个茬,岂不美滋滋?”   [最近她都没找你的麻烦啊,]历史小组半信半疑。   “那一定是她没空!”崔清笃定地回答,“五娘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她自己没时间,就让女儿过来找我的错。”   [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研究小组开始翻阅被害妄想症的相关征兆、引发原因以及治疗方案。   正走着,崔清突然停下步伐,身形紧绷地盯着前面草丛,墨香和胡儿也跟着停下脚步,向前张望。   陈仁一眼看到屏幕里草丛边泥土上印着的两朵梅花印。   “喵~”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看到一只白皮黑爪猫咪优雅地挤出一丛草,抬起圆滚滚的小脸,朝屏幕软软地叫了一声。   弓形虫病、猫藓、猫狂犬病、猫抓病、十二指肠虫、沙门氏菌、莱姆病……   未接种过疫苗的古代猫咪爪子里到底有多少种病菌?   崔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最近更新字数少了一点,资料也没怎么查~作者君明天要去上班了,得调整好作息时间,万分抱歉! 第17章 席镇   “雪团!雪团!”   就在崔清如临大敌地和猫咪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远远传来焦急的少女声音,她试探性地退后一步,那只猫歪着脑袋,又软软地“喵~”了一声,阳光穿过青草落在它白软如云的皮毛上,斑斑点点,恍如一只花猫咪。   墨香杵在原地,一双眼睛好像黏着猫毛,目不转睛。听见人声,她回过神来,就想往前抱起猫咪,好还给那个找猫的丫头,被崔清一声唤住了,“我们在这看着它,你去叫那丫鬟过来。”   墨香只好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往唤着“雪团”的方向走去,没过一会儿,她就带了个面生的丫头过来,这个梳着双螺髻的丫头一见地上咬着自己尾巴转圈圈的猫,登时喜笑颜开,一把抱进怀里。   “多谢这位娘子相助,”她再三答谢,脱口而出道,“若是把雪奴弄丢了,娘子非打死我不可。”   猫主子在她怀里动来动去,一爪抓开她的衣襟,白皙的胸口露出四五条红线般的划痕。   “你家娘子是?”胡儿眼尖,登时往后斜了身体,下意识地问道。   丫头踌蹰不语,福了一礼竟掉头一溜烟跑走,消失在一颗粗大的槐树后,金色阳光落在深绿色的槐叶里,如海面般波光粼粼。   墨香还痴痴地望着雪团消失的方向,耷拉着肩膀,跟上娘子的步伐。   这个路上的小插曲崔清完全没放在心上,顶多告诫一番院子里的林妈妈和丫头们,让她们以后躲着点走,不要被猫抓伤了。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自从那次意外碰到雪团,此后她再在府中行走,却再也没见过那一团雪白的猫咪。   崔清心底也有些遗憾,即便不能上手摸,远远地看着,也是一种很好的调剂啊。   有杨夫人的嘱咐,五娘六娘第二日便过来小院里拜访,崔清自是“热情”招待,她从中窥出两位娘子的性情,终于明白两位嫂子为何欲言又止。   原来,无论看到什么物件,六娘总要上手碰一碰,喜欢的,更是不告自取,年纪小一点的六娘扭成股糖般撒娇,五娘则是在一旁冷嘲热讽地挤兑,她们这一套操作下来,总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可惜,这一次,她们碰到的是崔清。   “嫂嫂,小鹿真可爱,”刚一进屋,还未说话,六娘眼尖手快地拿起榻上白瓷席镇,因天气渐热,林妈妈把榻上缎褥换成容易卷边的竹席,便找出一对烧成小鹿形状的瓷镇放在席边,六娘若不说,崔清还未注意。   这对白瓷小鹿肚里圆滚,高昂着头,两对角肉乎乎的,憨态可掬,表面光滑如玉,沉甸甸的坠手,端详片刻后,六娘炫宝似的举到五娘脸前,“是吧姐姐。”   “瞧你眼皮子浅的,”五娘闲闲地瞟了一眼,“两个瓷器也能把你收买了,嫂嫂,这鹿镇价值几何?不妨卖予六娘,免得她日日跑来闹。”   若是其他嫂嫂,早堆起笑说哪能要钱,送与小姑玩,可六娘扭来扭去,崔清却似看不见般,兀自坐在一边捧着杯子喝水,这睁眼瞎的功夫,还是第一次见,当下如棋逢对手般,升起熊熊战意。   “难怪两位嫂嫂避如蛇蝎,”崔清在直播间里吐槽道,“这两孩子要是在现代,绝对会被挂上论坛贴吧红一把的吧。”   [emmmmmm…]陈仁一时无言。   见她不接话,六娘竟自然地把这对鹿镇笼进怀里,甜笑道,“多谢嫂嫂赏。”   直播间里的众人叹为观止。   吃一垫长一智,崔清当下吩咐丫头们道,“把帐角的香囊收了,桌上桃花取出来,长颈花瓶搁进箱子里,书房锁好……”丫头们还未来得及细思,便被她使唤得团团转,只十个呼吸间,除了搬不动的大件桌、榻、床等家具,连青釉狮形烛台和上头的细白蜡烛都被收得干干净净,一眼望去光秃秃的。   六娘的笑僵在圆脸上,嘴角不自觉地抽搐。   防贼呢?   当下,崔清喝了口水,正想把手上邢窑细白瓷杯搁在桌上,眼睛朝六娘身上一转,当即递给香墨拿出去洗,这一套姿势表情浮夸做作,香墨抖动肩膀,险些笑出声来,忙接了杯子退出房里,和黄鹂掩口笑成一团。   只是林妈妈依然忧心忡忡,担心和小姑闹得太大,捅到婆母那去,到时候怪罪的会是克死丈夫的寡妇,还是未出阁的女儿,不用想都知道。   然而崔清不以为意,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算六娘要去告状,又能如何说起,最多双方各打二十大板,即便如此,能让她两人少来纠缠,崔清也觉划算。   此番过后,六娘再来拜访,她都嘱咐丫头们把该收的东西收起来,见来她这里贪不到小便宜,六娘渐渐少来,五娘倒时不时过来坐坐,她虽然说话刻薄,一副中二病晚期的模样,但难得性子直爽,说一不二,相处起来不费工夫,崔清乐得拿她锻炼听力和口语。   “嫂嫂也不要怪罪六娘了,”这日,慢慢熟悉起来的两人一人拿个小马扎,靠在院子槐树底下歇凉,不知看到什么触动了五娘的心肠,她突然叹口气道,“她姨娘卧病在床,父亲起初还去看望,可惜久病不愈,慢慢地就不去了,下人见风使舵,六娘一个孩子,哪里压制得住,手上积攒的银子流水般花出去,不得不想方设法找补,养成这么一副性子,也怪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教好。”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听了六娘的事,虽然崔清小小地同情了一分钟,但一码归一码,下次六娘来做客,她照样得把东西全收进箱笼里。   “对了,”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道,“你可有养狸奴?”   五娘嗤笑一声,“嫂嫂也见了雪团?娘亲从小教我,此等畜生最是冷心冷肺,养不熟的,极易被人利用,若不是它皮毛雪白,唯四足乌黑,乃是稀少的品种,不少贵人喜欢,陈十娘断然不会养它。”   崔清默然不语。   过了数日,她照例一个人躲在书房,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夹杂着黄鹂高昂欢快的声音,“娘子!娘子!大郎进京了!”   崔清的手一顿,一滴墨从笔头滑下,滴落在纸上,氤氲一小团,模糊了她方才辛辛苦苦写好的字。   “总算来了,”如同按动一个按钮一般,研究所里闲得发霉的专家学者们纷纷伸个懒腰,左右转动脖颈,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而崔清不喜反愁,她望着外面如瀑布般轰鸣的瓢泼大雨,眉头紧皱,“那么大的雨声,他若是来了,你们能听得清他说话吗?” 第18章 折柳   外面的雨声如洪水般轰鸣咆哮,照彻天际的白色电光不时闪过,紧接以惊天动地的霹雳声响,明明是白天,窗外却如暮色般昏暗,披着油衣戴上草笠的黄鹂从雨中快步跑进游廊,林妈妈忙叫她,“黄鹂,赶紧把油衣和斗笠脱下来挂在檐下,千万别带进屋子里,你来换身衣服,免得着了风寒。”   墨香早在东厢房用小火炉熬了一锅姜汤,满房一股浓浓的姜味,给崔清并林妈妈小丫头们倒一碗驱寒,黄鹂换回干燥的素衣,解开长发,用帕子绞着,翠竹收好书房的书,忙过来帮忙。   天色越来越暗,林妈妈不得不点起蜡烛,橙红的烛光摇曳晃动,连带着贴在地上的黑灰影子晃晃悠悠。   崔清站在游廊下,看向外面,因雨势过大,院子里升腾起白茫茫的水汽,放在院落角落大缸的水漫出来,金鱼一跃而出,顺着浑浊的积水滑向院门,被剥落红漆的木槛拦住去路。   雨点吹进走廊,涌起一阵阵带着灰尘的潮气,林妈妈不得不把直棂木门两边关上,吩咐丫头们在烛光里拿干帕子擦被雨点打湿的地面和家具,雷声一响,她们就哆嗦一下。   “那么大的雨,大郎想必不会来了,”崔清松了口气,又有点发愁,“天气那么差,他可别感冒了呀。”   [他要感冒了不正好?你可以出门去探病,]陈仁“无情”地安慰她。   雨一直下,午膳送过来时,食盒都被打湿了,水渗进去,饭菜皆凉,崔清草草用了,林妈妈见她食欲不振,不知从哪变出一碟软枣糕,枣子绵甜,糯米香软,她一口一块,才吃了三块,就被拦下,说糯米积食,不宜多吃。   连着两天,都下着大雨,积水高过门槛,鱼儿毫不费劲地游离了院子,第三天,雨总算下小了,丫头们都放出去扫水,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些残花败叶,青石板似吸满了水般,闪着润泽的光,院子里的槐树耷拉着叶子,被淋得不清。   “十三娘子,”崔清正在廊下看丫头们捡枝,便听院门口传来婆母心腹丫头的声音,转眼看去,一个戴着斗笠的丫头笑道,“崔大郎来了,娘子叫我来唤你。”   在唐朝,一个男人贸贸然进后院是不合礼的,哪怕进的是妹妹的院子,崔清听完后露出个疑惑的表情,好像她压根不知道哥哥会回长安似的,丫头再三催促,她才进屋换了身麻衣,带着林妈妈跟着丫头朝婆母院子走去。   雨后的石板路湿滑,脚踩麻鞋的崔清份外小心,不过十多分钟,已至主厅门口,丫头打起帘子,朝里唤道,“十三娘来了。”   按理来说,十三娘常年住在博陵奶奶家,哥哥跟着父亲去上任,两人就算有过交集,也在多年以前,所以崔清最怕的,就是这位哥哥和她谈起小时候的事,毕竟能谈的只有那个时候。   好在她还可以推说不记得,立马转移话题,是以虽然心情紧张,却没怎么失态,低头进屋,见着榻上的婆母先问声好,才把目光瞥向一旁立着的男子。   “好俊!”崔清先在脑海中叹了一声,她没敢细看,就匆匆一打量,却看得出对方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犹如枝头梅花,傲雪凌霜,比她高出一个头。   杨夫人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陈仁透过屏幕看到这一幕,心道糟糕,崔大朗估计让她想起了自己命薄的儿子,女人的嫉恨心是无法揣度的。   “既然十三娘来了,你们就好好聊聊吧,”杨夫人弯了弯唇角,扶着丫头的手出屋,其他丫头随之撤得一干二净,当然,崔清不会真这么以为。   林妈妈依然立在她身前,仿佛要为她挡住所有风雨般,率先福礼道,“见过大郎。”   “见过,兄长,”崔清略一曲膝,泪珠一颗颗滚落而下,待她抬头,已是满脸泪痕——这是研究小组和她商量过的,反正不知道兄妹俩熟不熟,一见面,什么都不要说,哭就是了。先把“我是个柔弱妹纸,你最好对我温柔一点”的形象竖立起来,以后才好说话。   她万万没想到现代被病痛折腾得翻来翻去早没力气哭的自己,回到唐朝居然变成了传说中的“小哭包”,不过,不得不说,女人的眼泪——至少在大郎面前——还是有用的。   “妹妹,”方才镇静如山的崔大郎一见自己妹妹直掉眼泪,顿时脑补了一系列“被人虐待小可怜”的故事,慌得不成样子,“妹妹,你别哭,我这不是来了嘛,”他在崔清身边转来转去,一着急,竟也红了眼眶。   看到他一洗之前“伟岸”的样子,急得差点掉泪,崔清反而有点想笑,虽然是哥哥,但论年龄,不过才是未到十八的小孩子。   见她止住眼泪,大郎松了口气,袖口抹了把额上急出来的汗,突然袖子被轻轻一扯,妹妹递来一块方帕,腼腆地一笑,许是方哭过的缘故,她的眼睛如水洗般,好似星辉揉碎了,落在她眼底,眼睛一眨,便如星光明暗闪烁。   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双眼睛后面,横穿数千年时光,连着一整个星球。   “妹妹,你的眼睛真好看,”崔大郎发自内心地赞了一声,正想把帕子递回去,手一顿,塞回自己怀里。   接下来,崔大郎照例问过身体饮食,林妈妈一旁答了,崔清转而关心起他路上是否安全,前几日瓢泼大雨,可有淋湿,好在有直播间参谋,加上自己苦练口语,皆顺利回答下来,有的词咬字生硬,崔大郎当她入乡随俗,并不在意。   说了一轮话,时辰不早,大郎不好在此用饭,临走前他一愣,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差点忘了,十七娘听我说要来,叫我带封信给你。”   林妈妈接过信收好,大郎深深看了崔清一眼,低声快速地道,“放心吧,妹妹,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家的。”   崔清眼睛一酸,险些真的掉下泪来,哽咽道,“十三娘在此一生,尽交与兄长了。”   崔大郎肩上一沉,郑重地点点头,他揭开帘子走出屋子,朝院里丫头说了几句,足音慢慢变小,直至消失。   崔清拭干脸上泪滴,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粉盒,递给林妈妈道,“我万万不能这副模样出去,林妈妈,还请你帮我掩过。”   林妈妈点头,从白瓷盒里沾取些许香粉,点在崔清眼下,轻轻化开,除了眼睛微红,看不出来哭过。   虽说杨夫人定然知道自己和崔大郎抱头而泣,不过毕竟得在她手底下讨生活,能不碍眼还是不要碍眼了。   待两人出门,门外丫头道婆母已去小佛堂,崔清让她们代为问好,便踏上回院之路。   “林妈妈,信,”方一进屋,崔清伸出右手,接过林妈妈捂在怀里尤带体温的信,撕开细读,研究小组凑近屏幕,落在信纸上。   [结案了?!]陈仁有些诧异,又觉情理之中,这案子拖得太久,有三人招认,管他们是不是真的杀人凶手,先拿来顶锅再说。   信上写称不良人在掌柜之子周富家中搜出一把带血的刀,又有一和尚称当天于后山见到周富,人证物证俱在,即刻定案,因预谋杀人,按律当斩。   自家儿子杀了东家的女儿,周富收监后,周掌柜辞去掌柜一职,带着家人远走他乡,好好的一个家四分五裂,若周富并未杀人,未免太惨了。   “兄长唏嘘不已,一度消沉,卢七郎道已知真凶为何人,苦于凶手身份敏感,且无证据,他与刑部侍郎交好,可请暂缓死刑,然找不着周五娘那丫头,始终没有人证……可巧大郎前来,我待向他和盘托出,以大郎为由请姐姐出府一探,若姐姐同意,请派王瑞来我府中送一根柳枝,妹崔十七娘留。”   崔清读到这里,轻轻一叹。   “十七娘未免太高看我了吧,”她端端正正地折好信件,“元芳们,你们怎么看?”   [只要能出府,一切好说,]陈仁满口答应。   崔清托着下巴,想着研究小组为何一心希望她出府——最近这几天说得格外多,她原以为研究小组是想早点看看大唐,可这频率,不得不让她暗自起疑。   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崔清把信扔进火盆,火舌舔舐,泛黄的纸页化为黑灰,起身唤道,“林妈妈,你等会儿叫黄鹂去找王瑞家的,让她男人折一根柳条去崔府。”   “娘子?可是谁要远行?”林妈妈奇怪地问。   崔清哑然一笑,自言自语般道,“可不是嘛,若不赶紧些,那远行之人可回不来了。” 第19章 东市   这日,崔十七娘携一根柳枝踏入崔四郎的院子,一个黄衫绿裙丫头迎上,道,“娘子来得不巧,四郎往后园去了。”   “他又没用午膳?”崔十七娘秀眉微皱,“这都几日了,你们也不劝劝他。”   丫头苦笑道,“娘子也知道四郎的性子,最是执拗不过,哪能劝得住。”   “也罢,”十七娘素手抚过鲜嫩细长的柳叶,指尖沾上湿润的水滴,“午膳给我,我去寻他。”   崔府虽小,五脏俱全,后园挖渠成沟,聚水成池,点缀苍翠草木,鲜妍花丛,另有生趣,四郎心烦意乱之时,就喜欢往青池里扔石头打水漂,也不知从哪学的,十七娘一路寻过去,果然在池边寻到四郎和他小厮。   “四兄,”十七娘未至先道,“你看我带了什么来。”   崔四郎坐在池边,也不管衣角浸入水中,往后一瞥,兴致阑珊,“什么?”   池边奇石嶙峋,叠成两层,缝隙里杂草飘飘,十七娘绣鞋下不去脚,只能站在青石台阶上,轻声把她信中请托说了一遍,四郎听罢眉头揪成一团,怒道,“你怎么能!……十三娘她在府中处境本就不好,你还撺掇她出门,你到底有没有当她是姊妹!”   这话着实重了,十七娘登时包了两眼泪,却也梗着不哭,把食盒往地上一放,道,“自周富判斩之后,四兄就未曾好好进过食,十七虽小,却也知为家人分忧,更何况,大郎初来长安,正是人生地不熟,便请十三娘过府一探又如何?”   “你,唉……”崔四郎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让我好生想想。”   送走了王瑞家的,崔清照常在府中练字,只是这一回她练的不是字帖,而是此案的线索与嫌疑人。   [单凭十七娘一面之词,很难做出判断,]退休刑警用词谨慎,[尤其在没有科学手段进行检测的时代,很难取证调查。]   “但是,凶手的手段也会更粗糙吧,”崔清揣摩道,“毕竟没多少人识字,杀人嘛,大部分都是新手上路。”   她提笔写下周五娘三个字,后面添加杀人时间、地点、手法、凶器等她已知的信息,而后是三名嫌疑人,以及他们的杀人动机和不在场证明。   整个案子大概就是这样。   [有一点值得注意,]历史小组提出,[虽说唐朝算是中国古代比较开放的朝代,不过,如果自家女儿和别人有私情,绝不会宣扬出去的,所以我们怀疑,即便周家知道周五娘的幽会对象,也不会在她死后说出来,正相反……]   “他们反而更要守口如瓶,”崔清思忖道,“反正在这个法制不健全的时代,有怀疑的对象,直接买凶弄死,没必要弄得满城风雨。”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历史小组语气中透着虚弱,[但是,你说的倒也没错。]   “如若周富是清白的,他们也能看着不管吗?”崔清想到这一点。   [或许在他们看来,]历史小组猜道,[奴仆这种生物,大概根本算不上人吧。]   emmmm,这个猜测很让人窒息了。   她沾取砚台中的墨汁,随手涂画几笔,团成一团,丢进火盆,小火苗一下子冒出,带来一阵阵热意。   午后,崔清逛完园子回来,听林妈妈通报道,“娘子,五娘方才来过。”   “哦?可有要事?”她翻阅一本字帖,漫不经心地道。   林妈妈低声说,“五娘和六娘想要招待从前熟悉的小娘子们,想请你帮忙说几句话。”   崔清如梦初醒,忆起李玦的死,算算到今日,也快两个月了,他下葬之日就在下周五,这个紧要关头,想必婆母不会同意。   “已经快两个月了啊,”她手伸到太阳底下,阳光给她镀了层金,“时间过得真快。”   她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恐慌。   “时间过得……太快了……”不得不说,人果然是适应力极强的生物,没电没网的两个月,崔清竟也慢慢适应下来,她逐渐学会说当地的语言,学着察言观色,就连书法——她从前练过半年硬笔,有点底子——也在道上了。   再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她会不会也忘了自己从何而来,彻底融入这个陌生的时代?   “娘子?娘子?”林妈妈见她发呆,担忧地唤了两声。   崔清回过神来,颔首道,“我知道了。”   不管两个小姑想招待什么人,她身为一个……寡妇,都不能在婆母面前为她们说话。   次日,崔大郎递帖子上门,言道前日淋了雨,小病一场,请崔清过府探病。前日大郎那中气十足的样子,压根看不出来有病在身。婆母会信吗?   事实上,不管信不信,既然大郎都这么说了,杨夫人只能放人,当然,等崔清到府门口准备上马车时,婆母的心腹丫头翡翠正静静候着。   哪怕回娘家,也得带上一个夫家的丫头,崔清算是明白了。   这是她第二次出府,上次出门正值早晨六七时,这回她吃过午饭才离开,一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络绎不绝,她掀开一角窗帘,眼前仿佛一张栩栩如生的水墨古画,从泛黄的纸面浮出,大笔一挥,添上五颜六色的色彩,宽敞的黄土道上,两旁土坊墙之间,行人穿着白衫澜袍,头戴黑色幞头或干脆包块巾子,偶尔看到高鼻深目的胡人,还有骑着高头大马、身穿胡服的女人,顶着白脸红妆朝她一笑,这古怪的妆容,崔清竟觉好看得紧。   马车驶过一处拐角,耳边人声大作,叫卖声潮水般涌来,崔清仿佛回到从前的大卖场,那嘈杂声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东市?”马车沿着市场外围而绕,除了黄土灰尘的沉闷气息,她还闻到胡饼在火上烤软散发出的小麦香、旧时奶奶用的香喷喷的脂粉气、马车吱吱呀呀经过留下马粪的骚臭味、胡人的古怪口音,女子的娇嗔……。   说矫情一点,这大概就是,真真正正、脚踏实地活着的感觉。   这边坊墙较矮,一眼能望见青瓦白墙红门窗的小房子,整整齐齐排在街道两边,远远望去,一层又一层宽大的屋檐,还有栋佛塔孤零零地鹤立鸡群,青烟升起。   “真美好啊,”崔清突然觉得,好像一辈子生活在这里,似乎也不是件不可接受的事。   马车七拐八拐,直到颠得她有些反胃,才停在一栋府门门口,说是府门,其实只是一个比较大的四合院,院门开在右侧,两门房守着,林妈妈去跟他交涉几句,便示意崔清跟上。   绕过影壁,沿着游廊一路向前,行数百步,见一院门,一个黄衫绿裙丫头正候在门边,对领路的门房说了些话,便浅笑着道,“娘子辛苦,十七娘早备好客房,不知哪位姐姐随我去客房放置行李?”   林妈妈瞥了眼翡翠,道,”翡翠,黄鹂,你俩去吧。”   两人应了声是,黄衫丫头领着她两走了,其他人继续跟在门房身后朝里走。   待到后花园,门房领着她们走到一间水榭门前,朝守门的小厮道了句,“十三娘到了。”小厮尚未说话,打开的两扇直棂窗后,崔四郎听到动静,风一般地卷出来,“十三妹妹。”   “姐姐,你总算到了,”十七娘从崔四郎肩后垫脚伸出个脑袋,“快请进。”   “不知大郎他……”林妈妈迟疑道。   十七笑道,“大郎偶感风寒,正卧病不起,我两去探病,被赶出来了,林妈妈放心,大郎没有大碍,这会儿正睡着呢。”她语速极快,好像视频拨了二倍速般,背得极为流利,测谎小组频频摇头,这一听就是个不会说谎的。   林妈妈却不知那么多,她心下稍安,便任着崔清进水榭与两兄妹叙旧。   “十三妹妹,此案你是否有头绪?”还未坐定,崔四郎便急急问道,被十七娘打了一下手背。   崔清瞄了眼弹幕,沉吟道,“四郎能否安排我与周富见上一面,我想问他几个问题。”   “此事简单,”崔四郎毫不犹豫地应下,“我跟表哥说过,早有安排,只是,要等到晚上。”   “晚上也行,”崔清咨询过测谎小组,才道,“但光线一定要充足,另外……”她看着弹幕飘过的,[要是能看到尸体,没准获得更多线索。]   [还是别了,]正对比屏幕截图和历史材料紧急分析的历史小组百忙之中抽空发一条,[测谎还好说,天赋异禀嘛,验尸这种东西,连崔清都被吓病了一场,古代人怎么接受得了。]   [好吧,]退休刑警只好打消这个想法,[那就先看看周富是不是无辜的。]   “对了,”此话提醒了崔清,她问道,“十七娘,你在信中说卢表哥有怀疑的凶谋,是谁?” 第20章 鲁班锁   “等等,先别说,”刚问出口,崔清随即反悔道,“这会影响我的判断。”   十七娘一口气差点没憋在嗓子眼里。   聊完案子,三人约定今晚亥时也就是九点左右在十七娘院子门口见,一般这个时辰,大家都睡熟了。大郎那边暂且瞒着,他装病只因十七娘说崔清在婆家呆得不愉快,想请她过来散散心。   林妈妈陪着崔清去见过大郎,她这才知道继母出身荥阳郑氏,去年在荥阳成婚,那时十三娘在博陵备嫁,便没去成。而父亲和大哥之所以缺席十三娘的婚礼,是因为继母怀胎九月,即将生产。事实上,大郎前来长安之前,继母郑氏已生了一个大胖儿子,算算日子,快该满月了。   “原是添丁之喜,何故瞒着我呢?”出乎大郎意料的是,崔清脸上并无不平之意,反而埋怨他没有及时通知,倒让自己有种枉做小人的感觉,苦笑道,“阿耶担心你还念着阿娘,想了许久,也没敢说出口。”   崔清轻叹一声,瞥了眼弹幕道,“人总得往前看的,一会儿我叫林妈妈备礼,弟弟出生,我这做姐姐的,岂能没有表示?十七娘若是知道,该笑话我了。”   大郎还能说什么,他时不时端详崔清的脸色,见她没有丝毫不情愿,心里直犯嘀咕,去年父亲定亲刚传出,饶是他都如鲠在喉,在阿娘排位前跪了三天,又和父亲长谈一夜,成婚当日大醉而归,好在继母挺好相处,弟弟出生后才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现在,连父亲另娶这个消息都不知道的崔清,猛然面对一箩筐意外,居然什么表示都没有……   果然还是我们太亏待她了,大郎不由得深刻反省自己,阿娘去世时,十三娘未满五岁,自那以后便跟着爷爷奶奶长大,除了往来通信,述职回京见过几次,便再没有任何交集,父亲对她来说,想必就跟熟悉一点的陌生人差不多吧,一个陌生人娶妻生子,又与她有何关系呢。   想到这里,大郎更是内疚,他突然站起来,从行囊里翻出一个小小的旧木箱,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崔清伸头去看,“这是?”   一箱子杂七杂八的东西,她虽好奇,却也没有直接伸手去拿,而是坐在月牙凳上,歪着脑袋,眼睛直往里钻。   大郎从中拿出一个木头做的,好像许多长条木头互相嵌在一起的奇怪物件,历史小组一看登时说出来历,[孔明锁!又叫鲁班锁,是古代的一种玩具。]   崔清恍然大悟,大致明白箱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了。   大郎接着取出一面带手柄的小手鼓,两个胖泥人,彩绘有些细微的裂纹,两只红黄相间布老虎,两三根簪子,七八个泥塑的玩偶,其中一个还穿着精致的小裙子。   “妹妹,这些都给你,”大郎不舍地摩挲着胖泥人,却依然坚定地推向崔清,笑道,“从前我小的时候,老问阿耶妹妹在哪里,每次阿耶都说,很快就能见到妹妹了,我把喜欢的玩具都攒下来,想着能和你一起玩,现在我们都长大了……”   “阿兄,”崔清差点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吓得大郎赶忙站起来,手足无策,“妹妹,你别哭啊,你放心,阿兄一定把你接回家,以后都不需要再哭了。”   崔清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生出一股不明所以的内疚。   他永远也不知道,他一直等着的妹妹,已经不是他的妹妹了。   [别钻牛角尖,]陈仁敏感地觉察道,[有所得必有所失,你成为十三娘又不是你能选择的,不要为了不属于自己的过错怪罪自己。]   他摸着下巴,叫警卫员再去申请建个心理小组。   收拾好心情,崔清抱着小箱子回到十七娘的院子,林妈妈想接手帮忙,她却固执地不让,亲自把箱子放在柜子上,端详片刻,道,“收起来吧。”   夜幕降临,她洗漱过后,躺在床上,黄鹂吹熄蜡烛,白银月光如水般透过直棂窗的缝隙落在地上,崔清盯着紫绡帐顶,看着弹幕一项一项飘过。   [先找人要周富的资料,然后先提几个正常的问题建立基准线,]测谎小组如数家珍,[限于对方用过刑的缘故,他可能会强忍疼痛,和其它表情混在一起较难识别,这时候得特别注意身体语言。]   “嗯,”崔清在脑海中应了一声。   [时间到,]陈仁看着表道,[可以出去了。]   崔清深吸口气,从床上坐起,小心翼翼掀开帘子,穿鞋,一步一步朝门口走,榻上,黄鹂翻了个身,吓得她立刻屏住呼吸,见再无动静,才拿起衣架上的衣服,轻手轻脚掀开门上竹帘。   院门口早点着两盏灯笼,橙红烛光在夜里格外鲜艳,她披上衣服,院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两匹马打了个响鼻,呼出热气,崔四郎和车夫一起坐在车沿,车上十七娘掀开车帘,朝她招了招手,小声喊道,“十三娘,快来。”   崔四郎扶了她一下,崔清钻进马车,满怀期待和好奇地和十七娘挤成一团。   马车顺着不算宽敞的平路驶出崔府,细小的蚊虫绕着车前灯笼飞来飞去,及至坊墙,坊门紧闭,崔四郎下车敲了敲旁边的小屋,便有人打着哈欠带把钥匙为他们打开坊门。   夜深人静,大街上空无一人,只听到风吹树叶飒飒的声音,夜里寒凉,十七娘吃力地从马车后半部搬出一块小毯子,盖在两人身上,偶尔听到金吾卫骑马巡逻的“哒哒”声,却也一言不发放他们过去。   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车夫勒住缰绳,四郎中气十足地道,“我们到了,下来吧。”   卢七郎立在车边,宽宽的屋檐一排烛火下,他看见一位身披洁白毛毡的娘子,狼狈地“逃”出马车。 第21章 地牢   由于周富乃是死刑重犯,他被关押在大理寺狱的地牢里,地牢的门很窄,弯着腰才能通过,崔清跟在十三娘身后,好在前面崔暄举着灯笼,橘光勉强能看到路况,通道两边石块又潮又硬,她不小心踉跄一下,手背擦到粗糙的石块上,脱了层油皮。   卢绚在后头看着,以为她定要哭起来,却没想到她一声不吭,竟如平常一般,若不是刚才那幕自己看得清清楚楚,还真以为什么事情都没有。   崔清越发小心看路,要说不疼是假的,不过在这个关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也没疼到走不了,何必说出来让他人挂心,徒费时间。   步行数十步,豁然开朗,里面挖了一间石室,火把挂在壁上熊熊燃烧,让她忍不住担心地牢里的空气够不够用。   卢绚向看门的狱卒亮一亮手心里的一块牌子,两个狱卒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低头摸着挂在腰间的钥匙,打开这扇木门,卢七郎环顾四周,不知从哪翻出两顶脏兮兮的帷帽,食指和拇指捏着递给崔清和十七娘,十七娘嫌弃地避过脸去,崔清接过,翻来覆去地打量,拍了拍灰尘,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见十七娘不要,卢绚随手丢在原地,跟着狱卒往里寻去。   跨过木门,骤然迎来一阵喧哗,里面的罪犯见有人进来,都一个个猴子般从牢笼里伸出手,嘴里骂些不干不净的话,还哐哐哐哐跺着脚,十七娘吓得脸色发白,直往崔四郎身后躲。   崔清此刻分外庆幸自己把帷帽戴上了,虽然外表又脏又旧,但帽里还算干净。隔着一层黑纱,仿佛有了盾牌一般,那些脏污的话都穿不进来。   “绚表兄,”待过了这一关,来到一处空荡荡的牢室,十七娘慢腾腾蹭回卢绚身边,欲言又止。卢绚好整以暇地说,“没有了。”   十七娘的脸色一下子耷拉下来,没再说话。   崔清拿着那顶帷帽,走向十七娘,犹豫不决,卢绚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般,转而警告道,“你要是敢把我的东西送人,不妨试试。”   又不是你买的……崔清在心底小声bb。   十七娘反而一笑,挽起崔清的手,轻声道,“十三娘的心意,我心领了,但卢七郎性情古怪,今日之事多亏他一力办成,若惹恼了他,恐怕再也不会出手帮忙,不就是些污言秽语吗?我权当耳边风了。”   她说得轻巧,崔清看她脸色发白,不好多说。   没过多久,两个狱卒带着一个双手双脚被铐上、脖颈戴铁圈的男人回来,把他锁在牢房一角,方对卢绚道,“卢七郎,犯人带到,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最多一个时辰便要押回去了。”   “多谢两位,”卢绚看了眼崔暄,他乖乖地从荷包里掏出一角银子,塞给两人,“两位大哥且拿去吃酒。”动作生硬,两个狱卒倒也不笑话,拿上银子走人,牢房里只剩他们四人,和角落里装死的周富。   崔暄长叹一声,“我还是第一次亲自给人赏钱。”   “别多话了,”卢绚直接打断他的伤春悲秋,“一个时辰,你们还不抓紧?”   崔清早和陈仁一行人沟通完毕,她踮着脚从墙壁上用力取下一柄火把,随手拍拍落在身上的黑灰,然后依次把墙壁上的火把全取下来,安插在周富身边,直到屏幕外的测谎小组说够了,她才停下动作,数十只火把围着一个角落,热得她直冒汗。   与此同时,崔暄好言好语地跟周富沟通,声称自己一行人是来救他的,只要他好好回答问题,就很有可能还他清白,尽管周富已经不抱希望,不过看他们兴师动众地趁夜赶来,却也生出一丝希望的火花。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站在一旁的十七娘感觉自己好像被放在火炉里烤一样,不由得退后几步,袖子扇了扇风,卢七郎立在一边,气定神闲,倒不像身在火中,反而好似身披月光,庭院里吹着凉风。   崔清早把毛毡解开,让崔暄帮忙拿着,轻声和他嘀咕几句,崔暄抱着毛毡,脸露异色,两道眉毛揪成一团,眼睛里满是不解。   “快去吧,”崔清推他,算过锁链的距离,找条马扎坐在周富对面。   崔暄清清嗓子,又觉抱着毛毡的自己委实太不威严,瞥了眼躲得远远的十七娘,把手上毯子往卢七郎怀里一塞,朗声道,“周富,抬起头来,我且问你,你姓甚名谁?”   十七娘扑哧一笑,忙掩住自己的口,崔暄瞪了她一眼,面色着实有些气恼。   周富面色闪过一丝惊讶,老老实实答道,“小的姓周,名富。”   接着,崔暄又连接问了几个寻常问题,另一边,测谎小组也借助仪器分析周富的脸上表情和身体语言。崔清尽职尽责地端详着他,同时在心里做出自己的判断。   等到测谎基准线建立,崔暄才步入正题,他咽了口水,语调比刚才低了几分,“周富,你可有杀害周家五娘?”   这个问题大概被问了太多遍,他也回答了太多遍,刚入门的崔清压根没法从他脸上看出任何表情,倒是弹幕很快得出结论,[他犹豫了一下,上眼皮下垂,嘴角下滑,这表示他很悲伤。]   “我……没有,”他艰难地道,身体下意识地一哆嗦,好像在无声地迎接那即将落在身上的鞭打。   [他没说谎,]测谎小组道。   崔暄瞥了眼崔清,继续问,“周五娘去大兴善寺那天,你都做了什么?”   “那日,”周富的眼睛往左下方看,“我在铺子里帮忙,还记得那天来了一对夫妇……不对,先来了两位穿胡服的娘子,买走了数十份胭脂,说要拿去发给丫头们,后来,我去铺子后院淘花瓣,午后,听父亲说周五娘要走了一份口脂,当时我还诧异了一下,口脂这等小物件,随手拿去即可,何必要记在账上呢。”他右手捂住自己的脸,吸了吸鼻子。   [说的是实话,]测谎小组紧急分析,[眼睛向下看,说明他在回忆,一只手掩着脸,是羞愧的表情。]   “你可知凶手是何人?”崔暄最后问道。   周富背往后靠,双手握在一起,“我不知道。”   [他在隐瞒!]   “你在说谎!”这身体语言再明显不过,崔清一时脱口而出,她顶着三双眼睛,坚持道,“你知道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周富双手摩挲,依然不改口。   尽管崔四郎依然云里雾里,但他还是帮腔道,“周掌柜已领着家人出城了,无人威胁你,你若知道任何内情,大可以说出来。”   在他说到“出城”之时,周富眉头猛一上扬,挤作一团,双眼瞪大,嘴唇紧张,[他在害怕,]弹幕第一时间指出。   “他在怕什么?”崔清百思不得其解,打量一眼闭口不言的周富,“周掌柜不是已经远走他乡了吗?他在怕什么?”   [除非……   “除非……”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的安慰!作者君被你们暖哭了QAQ这篇文我会努力写下去的! 第22章 毛毡   “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崔清盯着周富问。   “害怕?”崔四郎学着她死死盯着周富,“怎么看出来的?”   弹幕及时送上注音,崔清慢慢道,“你不怕的话,可以去触碰他的手指。”   周富瑟缩一下,企图把手背在身后,崔四郎当真胆大包天,直接让他拿出手来,碰了一下,感觉对方的指尖冰凉。   “人在紧张、害怕的时候,”不等四郎问,崔清便道,“手会变凉。”   恐惧是人的身体反应,受到惊吓后,血液会迅速向腿部流动,以备随时逃跑,当然,科学原理不用说了,他们听不懂。   “四兄,”崔清站起身来,朝崔暄道,“我们走吧。”   “啊?”火光中,崔四郎的脸有些呆,“这就走啦?”还不到半个时辰吧?   崔清没再理他,抽出插在墙上的火把,还回原本的地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知道的,他也不会说。”   卢七郎早抱着毛毡出去叫狱卒回来提人,十七娘蹭到崔清身边,欲言又止,眼里满是问号。   狱卒过来提人,没问半句多余的话,崔清戴上帷帽,沿原路返回,似乎考虑到隔墙有耳,一路寂静无声,直到他们从大理寺出来,崔暄才迫不及待地发问,“十三娘,你可看出什么来?”   夜里更深露重,卢七郎把怀里抱着的毛毡递回给崔清,毯子被他捂暖了,崔清披上,鼻尖萦绕着股安神香清淡、舒缓的香气。   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路边两排灯笼勉强照亮街道,崔清见四下无人,才问,“四兄,周掌柜离城回家的消息,是谁告诉你?”   “是我,”卢绚掩口打了个哈欠,他好似刚从被子里被拽醒般,只用玉冠歪歪斜斜束了半拉头发,剩下的全披在身后,“那日我听熟识之人说周掌柜举家出城,骑马去追,但是追了半里地始终未见人影,的确奇怪。”   “原来如此,”崔清嘟囔着,一边和研究小组商量,“莫非,周掌柜被凶手带回去了?”   [有可能,]研究小组方才一直在讨论这个可能性,[在城内,有不良人严加看管,要动手脚不容易,可是出了城,防守就没那么严密了,况且,在凶手看来,周富已经是铁板钉钉的死罪,现在动手,不会有人怀疑。]   “反正周富都要死了,为什么要和周掌柜过不去呢?”崔清心里疑惑,“莫非,周掌柜知道这案子的内情?能让周富、周掌柜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周家的可能性最大,]退休刑警一锤定音,[一定有阴谋。]   “十三娘?”见她陷入思索,十七娘拉了拉她的袖子,问道。   崔清“嘘”了一声,仍在苦苦思索,为什么周富和周掌柜都知道凶手是谁?按理来说,一个在外面开胭脂铺的男子很少有机会进入内宅,尽管周富常去给夫人报账,但不可能和周五娘接触频繁到能有私情的地步。   那么,他们又从何得知周五娘的死因?   “她在想什么?”夜里有些凉,十七娘不愿上马车,崔暄便把袍子脱给她避寒,此刻十七娘忍不住询问一旁的卢七郎,“绚表兄,你那么聪明……”   “我不知道,”卢绚眉眼沉下来,如寒光出鞘般,唬得十七娘躲到崔暄身后,继而他又自嘲一笑,“我怎么会知道呢。”   崔清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们在大街上站得太久,忙道,“我们先回去吧。”   两名娘子上了马车,崔暄和车夫坐在外面,卢绚骑一匹白马跟在车旁,崔清望着银白皎洁的月光洒下来,给他镀了一层银光,对十七娘道,“卢表哥,好像喜欢白色?”   “这我倒是不清楚,”十七娘摸摸下巴道,“看他平日穿着,确实青色、白色较多,对了,我从未见过他穿黑衫。”   两人窃窃私语一阵子,十七娘倦了,靠着车厢,脑袋一点一点,崔清理着脑袋里散乱的线索,周富、周家、周掌柜、周五娘、周五娘的丫头……对了!周五娘的丫头!   崔清立时直起身子,朝车门外低声喊道,“四兄,四兄!”   她不想吵醒十七娘,声音格外轻,不知崔暄是睡着了还是门板太厚没听到,马车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车窗外骑马的卢绚咳了一声,崔清马上掀开车帘,轻喊道,“卢表兄。”   卢绚懒洋洋地勒一下缰绳,放慢速度,“嗯?”了一声,宛如大提琴拨了声弦。   “我想去一趟周富家,”崔清声音又急又轻。   卢绚看了眼月亮,摇摇头,“已近子时,该回去睡了。”   [他从刚才到现在打了至少三个哈欠,情绪焦虑失控,]中医小组不得不出马,[从截图里我们注意到他眼下微黑,这是睡眠不足,血管持续紧张,血流量长时间增加而引起的。]   “这就是说……”   [他失眠!]医生笃定道,[而且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   “所以,睡觉只是个借口?”崔清心有所悟,。   [或许他的确想回去睡觉,]老中医早已学会不轻易否定病人,[睡得着睡不着,就不一定了。]   这倒是,崔清从前因药物原因失眠的时候,也希望能躺在床上而不是到处乱晃——权当做心理安慰,躺一躺,没准就睡着了呢?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周富家吗?”崔清叹了口气,试探性地引诱道。   卢绚连连摇头,可能摇头的幅度太大了,他停下来后有点懵,几绺发丝从玉冠中滑落,垂在颊边。   崔清忍不住想笑。   笑完她又是一叹,只好弯腰在晃动的马车内行至车门边,大力敲了敲车门,“哐哐哐”几声,成功把睡迷糊的十七娘惊醒,马车慢慢停下来,崔暄揉揉眼睛,拉开车门,皮卡皮卡地眨了眨眼睛,“十三娘?怎么了?”他看一眼月亮,“我们过会儿就能到了。”   崔清顺着望了眼月亮,但始终没弄懂他们是怎么分辨时间的,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我想顺路去周富家看看。”   “去周富家?”崔暄困惑地道,“去那里干什么?他家应该没人了。”   十七娘抱着崔清披在她身上的毛毯,凑过来听。   崔清不得不参考弹幕的注音提示道,“周在听说周掌柜出城之后,十分惊恐,我怀疑周掌柜同样知道案件内情,已经被凶手控制住了,然而,如果连不良人都打听不到凶手的消息,他们又是怎么得知的呢?”   “对啊,他们怎么会知道呢?”崔暄果然比卢绚容易搞定,轻而易举顺着崔清的梯子滑下来。   “四兄,十三娘,你们还记得,周五娘的丫头,最后出现在什么地方吗?”崔清微笑道。   两人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恍然大悟,“周掌柜的胭脂铺!” 第23章 茅屋   作者有话要说:  慎重警告,请勿在吃饭时阅读此章,若因此造成减肥效果,不要怪作者君。   崔暄是个急性子,一听周富家可能藏有线索,立时叫车夫拐弯,卢绚嗓音犹带倦意,“急什么?他家在那又不会跑。”   “可是十三娘明日便要回府,”崔暄忙道,“表兄你困就回去睡吧。”   “这是哪儿的话,”卢绚眉尾一挑,“既是我把你们带回来,自然要完完整整地带回去,”他横了一眼崔清,“也罢,我陪你们走一遭吧。”   两人都这么说,车夫一拉缰绳,马匹滴溜溜转个弯,朝周富的家驶去。夜深人静,马蹄哒哒哒和车轮咕噜咕噜转动的声音在街上回响。   大理寺狱位于长安城西北开远门附近的义宁坊,而他们所要前往的宣平坊却在东南延兴门旁边,足有数十公里,好在街上无人,一路策马而行,半个时辰后,他们总算进了宣平坊。   周富家坐落在坊街巷子里,院墙石块分明,仿佛一推即倒,隐约可见黄砖垒起三间屋子,覆以茅草,月光照下来,一片清冷,还没走到跟前,卢绚便拉紧缰绳,“有人盯着我们。”   “不是你的人吗?”崔暄把马车挂着的灯笼转了半圈,一个浓墨重笔的“崔”字显现在其上。   卢七郎抚额道,“我是有叫下人来看着,不过,至少两个方向有人。”   “周富失踪,你没来寻过吗?”崔清听到外面的声音,掀开车帘,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问。   卢绚不想理她。   要不是她那一句话,自己早在床上——也许——睡着了。   “哦,我知道了,”崔清既而自问自答般道,“你是想守株待兔对不对?可是,你守在这里,也不进去看看?万一能发现什么线索呢?”   “此屋仍为周掌柜所有,”卢绚没好声气地回答,“擅闯民宅非君子所为。”   崔清眼风往他身上一扫,似乎不相信这话是他说出来的,毕竟,不管是大晚上带着两个娘子满大街跑,还是轻而易举从大理寺狱里提审人犯,都显示他是一个不怎么循规蹈矩的人。   而这样的人,居然会恪守不闯民宅的规矩。人类,果然是复杂的生物,不能一言以概之。   “那我们现在,算擅闯民宅吗?”两人下马车,十七娘突然弱弱地问了一声。   崔暄笑道,“之前不知道周掌柜出事,自然不能闯入,现在既然知道周五娘的丫头藏身之处线索在此,我们乃是为了解救周富而来,当然可以进了!”   他轻轻敲了敲院子木门,无人出声。   面对一人高的院墙,崔清退后一步——凭她这柔弱的身体,绝对爬不过去。   卢绚叹了口气,取下发冠,抽出簪子,长发披散开来,他走上前去,把弄院门的锁,只听“咔哒”一声,锁头“啪”地落在地上。   崔暄迫不及待地推开,木门吱吱呀呀,崔清取了马车上挂着的灯笼,借助微弱的烛光照亮。卢绚如法炮制,将三间屋子木门的锁头全数打开,在三人崇拜的目光下,他轻笑一声,没再说话。   十七娘在院门外打量左邻右舍,确认无人惊醒,才胆战心惊走进去,卢绚却没再进,他倚靠粗糙的院墙,双臂环抱,望着天边,那月亮朦朦胧胧,像水里的倒影。   崔清提着灯笼率先走向中间那间大茅屋,轻声问了句,“有人吗?”确认无人在家才走进去。   屋子里黑漆漆的,她踩在木头地板上,靠灯笼烛光找到青铜烛台上两三根短短的蜡烛,一一点燃,室内亮堂起来,其他两人也步入屋内,四处察看,恨不得挖地三尺,寻到丫头藏匿的痕迹。   [先找垃圾桶和茅厕!一个人隐藏得再好,总要吃喝拉撒。]研究小组出谋划策,[不同的人拉的大便不一样。]   “这是一条有味道的弹幕,”崔清在心底吐槽,拿起一根点燃的蜡烛往屋外寻去,恰好瞥见院墙边的黑影,吓了她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卢绚。   “他怎么不进来?”崔清心存疑惑,“难道……他怕那些盯着我们的人出现,特地在门口守着?”   她不再想原因,走向历史小组指明的西南方向,据说茅房一般就在这个方位。还未走近,一阵风过,一股难言的臭味散发开来,崔清捂着鼻子,顶风而行。   “看到了吗?”茅房里,两块木板搭着,其下便是坑,为了让屏幕外的研究小组看清楚,她特地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然而一条弹幕划过,[太暗了,麻烦蹲下来。]   崔清差点没当场飙泪,只见黄黄黑黑之间,一条条白白胖胖的蛆虫来回穿梭。   [从其色泽、腐烂程度来看,]不知道研究小组队伍里加入了什么样的人才,总之他们就着截图侃侃而谈,[左上角你看到没有,呈……]   “不要告诉我这些细节!”崔清飞一般离开茅房,忍不住拍打身上的衣物,似乎想把那臭味拍走,当然,这是徒劳的。   [在这个茅房拉屎的有三个人,]研究小组如她所愿,[然而,还有一个人,她的大便是聚在一起的。]   “也就是说,”崔清破罐子破摔,“她是先拉在马桶里,再倒进茅厕里?”   [很有可能。]陈仁不敢再刺激她的情绪,十分简短地肯定了她的推测,[而且,里面最迟的,据我们推测,也有三天了。]   “谢谢你们了,”崔清有气无力地道。   她正在院子里平复心情,两人的脚步声传来,十七娘好奇地问,“十三娘,你杵在这里干嘛?”   “我……”她还没想好理由,便看十七娘眉头微皱,在崔暄耳边说了几句,崔暄摇摇头,又哒哒哒哒跑去问源自外边的卢绚,而后抓着个白色锦缎香囊塞进她手里。   一般香囊都会绣些花花草草,取个好兆头,但崔清手上这个只有锦缎本身的缠枝暗纹,针脚也不算细密。   “多谢十七娘,”崔清吸吸鼻子,嗅到一股相似的安神香气息,心有所悟,朝院门外望去,正好看到卢绚转开头。   “谢卢表兄吧,借他的东西可不容易,”十七娘笑道,“到家前,记得还给人家。”   “找到线索没有?”崔暄举着灯笼回到正题,“反正我是什么都没发现。”   两人一致地看向崔清,眼里满是希望的小星星。 第24章 平棊   “周掌柜是什么时候出城的?”崔清不答反问。   崔暄数了数指头,“好像是前两日。”   卢绚和周家的人在外头守着,若有人出入定会被发现,所以,要么周五娘的丫头和周掌柜一起出城被抓走——可能性极小,毕竟抓到了丫头,就不用再守着了,要么,她趁乱逃走,要么,她还在里面藏着。   三间茅屋,那丫头到底藏在哪呢?   崔清手上的蜡烛快烧到手上,她一口吹熄,瞥向崔暄手上的灯笼,“我再进去看看。”   他们这一番耽搁,已近凌晨两点,研究小组们都在打哈欠、泡浓茶,专家学者们大多上了年纪,身体经不起折腾,陈仁早让年老的回去睡觉,年轻点的排班守着。   “这里头会不会有地窖什么的?”茅屋的布置很简单,坐南朝北的大屋正中间是厅堂,供奉关公像,厅堂左侧为居室,右侧堆积一些杂物,东茅屋为卧室,估计供周富住的,西茅屋是厨房——把厨房和茅房放在一起,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   “不可能!”跟在后面的崔暄迫不及待地道,“地板、墙壁,我都敲过了,没有中空的声音。”十七娘频频点头,很是赞同。   她细细转了一遍,实在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床榻、椅子、绣了一半的绣样、厨房里开着盖子的黑陶罐……如原样般摆放,仿佛这间屋子的主人只是去邻居家借东西,马上回来。   “那她到底藏在哪里,”烛光实在太过微弱,很多东西看不清楚。   退休的老刑警精神抖擞地分析着方才截屏的图片,一张一张彩打出来,仔细揣摩,其他没睡着的人都过来帮忙,突然,他好像发现什么似的,露出思索的神色。   “你们来看看,”他叫道,“关二爷的身上,是不是有灰?”   “他们出门两天了,这茅屋那么破,”一个小年轻不置可否,“落点灰没啥啊。”   “这你就不懂了,”老刑警直起腰来训道,“关二爷可是财神爷,凡是家里经商的,定要请尊关公像回去,现在人们不信这些,但是在古代,敢让关公身上落灰?还想不想赚钱了!哪怕整间房子都漏雨,关公像也决不能有事!”   这话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其他人只有垂头听教的份。   “关公像?”崔清举起灯笼,凑近去看,这尊关公像大概她胳膊肘那么高,铜铸的,被香火熏得微微发黑,仔细一看,其上的确蒙着一层薄灰。   她又点着蜡烛去看地上的灰,似乎只限于厅堂关公像这一小块,木板上的其它地方的灰尘都没有那么厚,有手去摸,搓搓手指才能发现。   崔清抬头向上看,蜡烛光范围太小,仅能勉强看到其上的轮廓,原以为会看到房梁,没曾想眼中所见却是一小格一小格的木质天花板。   [这是平棊,以前的天花板,]历史小组道,[古代人晚上睡觉,一睁眼看到主梁次梁在眼前横着,一大堆木材阴森森对着人,很害怕,装修的时候就安个天花板,有的用板子覆盖,有的用纸糊,看来周掌柜赚了不少钱,虽然买不了长安的房,却能改善一下居住环境。]   “我记得,后面好像有架梯子?”崔清转头问崔暄。   三人去主屋屋后,把竹梯抬进房,斜靠在墙上,研究小组测过窗户和灰尘的距离、天花板到地上的高度,以及崔清反馈的——把头发吹起来——的风速,结合天气的变化,计算出灰尘从天花板落下的位置,就在关公像顶上左上方的角落。   崔暄自告奋勇地爬着竹梯向上,两个娘子两边帮扶,以免这吱呀作响的竹梯倒下来,一片昏暗中,他敲敲打打天花板,灰尘从上方缝隙里滑落,直落到她们头发上,仿佛下了场雪。   “这里是松动的,”崔暄大喜过望,他摸到一处,用力一推,灰尘簌簌往下落,灯笼烛光照过一块块小木格,陷进一块黑洞。   崔暄不顾自己上好的袍子,两臂向上撑,如一只毛毛虫般蠕动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爬进那块黑暗里。   “要不要蜡烛?”十七娘清脆地喊道。   “不用,我摸到人了!”崔暄的声音穿过天花板传出来,又叫道,“去叫表兄来……算了,指望他来接还不如我自己背下来。”   没过多久,满身灰的他背着个昏迷的、同样满身是灰的女孩出现在天花板的方块洞里,他喘着粗气,嘿哟嘿哟地顺着梯子滑下来,十七娘接过这个灰头土脸的丫头……唔,有股尿味。   崔清攥着香囊,默默退开一步,不是她有洁癖,实在是因为方才的阴影还没消退。   找到了丫头,崔暄迫不及待地宣布打道回府,他笑容满面,整个人好像biubiu发光的小太阳,看来,挽救一条——甚至两条生命,对他来说,都是件极了不起的事。   崔清松了口气。   周五娘的尸身是她叫破的,无形之中多了几分责任,见丫头已被寻到,案件有望告破,她脸上也挂上了浅淡的微笑。   “她还好吧?”崔清站在一旁问。   “还活着,”十七娘笑道,“嘴唇干裂,有几日未进水食了,要好生调养一番。”   “那我们赶紧回去吧,”从这里到崔府至少半个时辰,那时候得到凌晨三四点——凌晨四点,长安城钟鼓齐鸣,崔清担心黄鹂被吵醒发现自己不在床上,和墨香不同,她睡得浅,容易惊醒。   三人抬着丫头,一溜烟跑出周富家,眼见卢绚竟然坐靠在院墙边打盹,白衫黑发,黄土墙银月光,犹如一幅妙手天成的画卷。   “糟了,”崔暄低声叫道,“他睡着了。”   见崔清面露不解,十七娘轻声解释道,“卢七郎最讨厌别人叫醒他,已经为此换了三个丫头,四个小厮,断交两个好友。”   “那现在怎么办?”长期睡不着的人被人叫醒的心情,她能体会一二。   三人面面相觑。   而就在此时,不知是不是卢绚感受到他们的怨念,他撑着脑袋的右手慢慢往右边滑,眼看就要撞到院墙,他猛地惊醒过来,一脸懵比,还打了个小哈欠。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古代天花板能不能站人,参考知乎《古代的天花板是什么样的?》,据说进了四个人,还有个超重-,-这是明清的,唐朝负担一两个人应该也是可以的。 第25章 凶手   崔清近凌晨四时才回到崔府,当她躺在床上刚闭上眼睛,整座长安城的钟鼓喧天。她依稀听见榻上黄鹂翻身,衣物窸窸窣窣,随即在百合的香气中睡过去。   “娘子?娘子?”睡梦中听到林妈妈唤她,她嘟囔几句,便悄无声息。   待她醒来,已是日头高照,林妈妈道是十七娘早候在侧,她洗漱过后,穿上麻衣,打开直播,步入厅堂。十七娘正捧着个杯子,见她立刻笑盈盈地迎上来,“十三娘。”   “怎么了?”崔清挽着她的手,携至榻边,两人坐下,十七娘瞥了眼守在一边的黄鹂,对方适时退下,才轻声道,“昨夜,大理寺连夜审问那丫头,你猜,凶手为何人?”   “我虽不知凶谋是谁,却知其人定与周家有所瓜葛。”经过一段时间的口语练习,崔清也能慢悠悠地接上几句。   十七娘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万万想不到,杀死周娘子的凶谋,竟是……”   [什么?凶手居然是他?]连研究小组都被震惊了,[真是,太让人惊讶了。]   崔清也没想过,杀死周五娘之人,并非三名嫌疑人中的任何一个。   “卢表兄本就觉得那把凶器出现的时机不对,”十七娘道,“周五娘竟与那名声称在后山遇见周富的僧人有私情,难怪,周家如此紧张。”   没错,从那丫头的供词来看,周五娘一次去大兴善寺上香,便与一个和尚看对了眼,此后每次借口去寺里祈福求平安,都是暗地里会情人,然而,这段感情终究没有结果。随着周五娘年纪渐长,周家要为她安排亲事。据丫头所说,五娘约好与那僧人谈谈,她在数十步外打掩护,只听一声惨叫,回头看见五娘倒下,僧人手持血染的匕首,抱住周五娘的尸身。   “为什么我感觉她在说谎?”崔清和研究小组窃窃私语,“别忘了,宣平坊的周掌柜那,有账本为证,她怎么出现在宣平坊的?我原以为有人要挟她,但如果是和尚,那未免太过显眼了吧,而且,动机是什么呢?大兴善寺距离宣平坊半个时辰呢,一个和尚消失那么久,不会有人怀疑吗?”   [的确,]退休老刑警沉思道,[你方才说的都是本案的疑点,除非,加上一个可能……]   “他有帮凶!”崔清眼睛一亮。   [而且很有可能是那个丫头,]老刑警琢磨道,[如果是她的话,未免太有心思了。]她本可以去报官,让人抓捕那个和尚,却自己藏起来,还藏在被怀疑是凶手的周富家里,其心甚重。   崔清慢慢拼凑出事件的真相,周五娘与僧人在后山争执,被杀,丫头或许与僧人相熟,自愿去周掌柜家买胭脂,留下物证,引导官府推测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在官府满城搜查丫头的时候,她报信给周家,让周家不得不隐瞒真相,催促官府早日结案。   而她担心被周家灭口,上门躲进周富家里,假意声称周家抓捕她是为了隐瞒真相,许是周富果真暗恋周五娘——丫头必定知道这一点——不忍其死后被人指指点点,也许是周富受到周家压力,为保护自己一家人,自愿投死,只要他一死,此案了结,丫头自然可以寻找新的东主。   可惜,却被多管闲事的崔暄一行人找了出来,她不得已,只得把僧人卖了。   若她的推测是真的,这个丫头于犯罪这条路,可以说非常有天赋了。   “……但是卢表兄说,”十七娘仍在继续,“此案还有蹊跷,想把那僧人拘过来审审。可惜这案实在审了太久,大理寺直接上了大刑,没审多久,便死于狱中。”她叹了口气   “那个丫头呢?”崔清关切地问。   “四兄见她可怜,本想等案子结束后领回来,打发些小事给她做,”十七娘道,“可卢表兄极力阻止,说这丫头死了个主家,不知其品行如何,不如就还给周家,也算物归原主。”   卢七郎这顿操作简直天秀啊!崔清由衷感叹。   不管周五娘怎么死的,肯定和那丫头脱不了关系,周家得了她,必定让对方生不如死,还真是“物归原主”。   “此案虽了,”十七娘眉头轻蹙,“四兄却道,想去做个不良人。”   唐朝时期的“不良人”,乃是主管侦缉逮捕的官差,崔暄有崔峻这个左司员外郎的父亲,居然想去当个小小的官差?叔父会把他的腿打断吧。   两人笑说几句崔暄的奇思妙想,便去看大郎,四个同龄人用了餐午膳,崔清便踏上回府之路。   “十三娘,”临走时,免不了淌几滴泪,大郎再三打包票,“你等我,一定会接你出来的。”   老实说,崔清都有些厌倦了他的保证,这两天在崔府和大郎面谈,陪他回首过去,展望未来,问起他要怎么接自己回去,也就说些“写信,报与父亲知道”,再问他怎么写,被拒绝怎么办,一问三不知,崔清维持着“软妹”的形象,不好多话,内心失望难以言表。   这个哥哥,看起来很靠谱,但是……她在心底叹了口气,想起崔暄和卢绚,若她哥哥是卢绚,想必成功率会高很多。   不过,既然是白捡来的哥哥,也不好嫌弃太多,就当是个摆设,赏心悦目吧,她自我安慰,露出软软的笑,轻声道,“我等哥哥接我回家。”   一路驶回建宁公府,崔清先去拜见婆婆,照例没见着人,她便带着林妈妈和丫头们回院子。   午休过后没多久,二嫂上门了,一开□□出个重磅消息,“你这两日不在府中不知道,婆母已经准了五娘六娘的请求,明日在家里请她们相熟的姐妹设个小宴,你要不要去?”   “我守寡之人,”崔清这话说得挺溜,“怎好去参加小娘子的宴会。”   “是这个理,我听说你无事喜欢逛后花园,特地来告诉你一声,免得冲撞了小娘子。”二嫂行事干净利落,说完事放下杯子告辞,崔清忙道,“墨香,替我送四娘回院。”   墨香应了一声,跟上去。   “也不知这两日五娘六娘如何撒娇撒痴才得了应允,”林妈妈摇头说,一边的胡儿笑道,“林妈妈有所不知,五娘的小姐妹请了位贵客,故而看在贵客的面上,杨夫人不得不应下。”   “哦?可知这位贵人是谁?”崔清来了兴趣。   胡儿摇头,林妈妈不在意地说,“左不过是李唐宗室,与咱们无关。”   “妈妈说得是。”胡儿点头应是。   这日晚上,崔清洗漱过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慢慢陷入沉睡,半睡半醒之间,她耳边突然“滴”了一声,一下子惊醒过来。   直播绝不可能在她无意识的时候打开,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您好,”一个弱弱的电子音慢腾腾响起,夹杂着电流的滋滋声,“碳基生命。”   一条白色弹幕划过视线,[这些日子,承蒙关照:)]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一下。   [您的直播系统已上线。]   [您的观众即将上线。] 第26章 顿首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直播系统的“族群”,参见《三体》歌者文明   关于直播系统对“观众”的需求,参见电子双缝干涉实验[在双缝的位置没有观察仪器,则出现干涉条纹;如果有则不会出现。按照哥本哈根诠释,这是因为观察者导致波函数坍缩。 ][用言简意赅的话解释,就是人类的观测,会影响物质]   咳咳,学物理的不要认真啊,仅供参考。   “娘子?”翌日,林妈妈见崔清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开口提醒,崔清回过神来,随口找了个理由,“许是刚回来,一时不太习惯。”   林妈妈深以为然,她点头叹道,“婆家毕竟没有娘家好。”   然而,崔清想的却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直播”系统,据说它是所谓的虚拟生命体。这让回忆起她曾经看过的一本科幻小说,里面提到过一种名叫“歌者文明”的外星族群,它们以数据体为主体,建立全新的社会体系,那是与地球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文明。   它的族群经历过一场战争,许多族人都失散了,它也在战斗中陷入沉眠,落于地球,被研究所找到,成为自己脑海中的“直播间”,而为了尽快恢复,寻回族人,它需要被观测——也就是观众。   “但是,我现在和研究所是合作关系,”对于它所说的,依附后世直播平台,寻找一大批观众的建议,崔清不得不提出异议,“如果被他们发现,我们可能会被直接封杀。”   “他们封杀不了我,”这位系统不以为意,不过它也妥协道,“你说得有道理,如果能寻求官方合作效果更好,可惜,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随即,它又继续陷入沉睡。   崔清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看着白瓷杯里漂浮的一片片嫩绿竹叶,林妈妈见状,走出房门,叫院子里丫头们的说话声音轻些,别扰了娘子的心事。   午休过后,她最终还是打开了直播。   [发生什么事了吗?]崔清一上午都不在线,陈仁心里有些担心,从前但凡遇到什么不方便的事,她总会提前告知,不像今天,一声不吭。   “出事了!娘子!”她正要扯个谎回答,便听黄鹂清脆而着急的声音由远至近传来,她喘着粗气,一把掀开厅堂的帘子,见到林妈妈匆匆行礼,“林妈妈,娘子,表娘子养的猫惊了贵客,六娘说要把那猫和养猫的丫头打死赔罪,后花园闹得不可开交……”   刚从一桩杀人案脱身,面对后院这档子事,崔清兴致阑珊,“可曾报与,”她瞥一眼弹幕,“窦大娘子知道?”窦大娘子是她大嫂,婆母天天吃斋拜佛,府内上上下下都归她管。   “已去报了,”黄鹂口齿清楚,娓娓道来,“可五娘说,大娘子院子离得远,远水不救近火,想请娘子前去镇场子。”   这倒是,崔清这小院子离后花园也就数百步,慢走五六分钟即到,大嫂住得离婆母近,一来一回,可不得十来二十分钟,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罢了罢了,且跟我过去一探,”她满不情愿地从书案后站起,点了墨香、黄鹂,林妈妈在院子里看着,以防被人趁虚而入。   崔清依然穿那一身粗麻布做的孝服,趿拉着双麻鞋,熟门熟路顺青石甬道朝后花园走,还未绕过回廊,便听几个娘子的叽叽喳喳声随风传来。   几日不见,后花园的花开了,粉红的桃花压满枝头,衬着清池间白墙红柱的三层小楼,白玉般的栏杆一路延伸,并蓝天白云的倒影映在绿水之中。   崔清带丫头顺着栏杆往里走,只见四五名穿红着绿的娘子后靠白石栏杆,显出两个素衣娘子,正在争执些什么,五娘的丫头一眼认出她来,忙一福礼,高声问好,“见过十三娘。”   此声一出,大家不约而同停下声音,一致地转头过来,姿态各异地屈膝福礼,唯独中间戴金饰那位略一点头,满头叮叮当当,神态甚是倨傲。   “见过各位娘子,”崔清回了一礼,在她看来,眼前的小姑娘们放现代不过初高中的年纪,她们的争吵,犹如过家家般,实在难以提起兴趣,可是既然来了,自然要问清楚,“可是五娘六娘招待不周?五娘,出什么事了?”   她先找上自己相熟的妹纸。   五娘轻哼一声,言简意赅地指了指旁边一个有些面熟、慈眉善目的女孩,“方才我们观花赏景,陈十娘的猫骤然跳出,惊了县主。”   中间头戴金饰的娘子眉头微一上扬,眼皮收紧,显然受惊不小。   “十娘已叫养猫丫头跪在那儿谢罪,”五娘指了指数十步外跪着的丫鬟,“但那狸奴,不知该如何处置。”   “雪团惊了县主,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是,”陈十娘长得像寺庙里拜的如来佛,却轻描淡写地道,“我立刻把它送回去。”   “送回哪?建宁吗?”六娘笑道,“专程送一只畜生回建宁,未免太过奢侈了吧,这畜生野性未去,留在府里也是个祸根。”虽然没有直言,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很明显。   为一只猫在这里吵来吵去,崔清丝毫提不起兴趣,她微微一笑,便道,“何不问问县主的意见?依我看,不妨就将雪团送予县主,不知十娘能否割爱?”   “这是雪团的福气,敢不从命?”陈十娘顺梯而下,点头答应。   为首的县主脸色沉下来,却也没否决,此事便这么定了。   等事情解决,大嫂方匆匆带着丫头过来,崔清默默回院子,深藏功与名。   然而,她没想到,只这一句话,让她摊上了大麻烦。   没过几日,婆母传讯而至,当她赶至厅堂之中,诸位娘子、嫂嫂皆如临大敌,陈十娘跪在中间,泣不成声,五娘看向崔清,露出沉甸甸的担忧。   “十三娘,”杨夫人面色有如黑云压城,暴喝道,“我自认未曾亏待过你,为何要来害我们一家!”   崔清赶忙跪下,“不知大家所言何事?”   大嫂瞅了眼婆母的神色,轻声细道,“昨日,宜春县主夭亡,她臂上,满是狸奴爪痕。”   崔清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去看弹幕。   而此时屏幕外的陈仁,正在无菌室内戴上手套,检查一封泛黄的宣纸,他沉声问,“碳十四的检测结果是真的?果真是唐朝的纸?”   “是,”另一名戴口罩的白大褂点头道,“昨天,有个快递寄到崔清母亲的地址,发件人一栏没填,我们觉得不对,截下信件,”他的声线有些颤抖,“发现内容不对,马上转实验室做碳十四,反复检查多次,一确认就通报给您。”   这封信的字迹与研究小组指导崔清的书法如出一辙,只不过更加成熟,隐隐有自己的风格,一看就练了很多年,让陈仁惊疑不定的,正是信封上书写的“母亲亲启”。   他深吸口气,看向结尾的落款,一个端端正正的名字跃然纸上。   “不孝女,崔清,顿首。” 第27章 衣觑   “那狸奴, ”堂上,婆母攥紧了拳头问道, “是你做主, 送给县主的,对否?”   崔清低头不吭声,这话没法反驳,她以为受到惊吓的县主收到猫后会送人或者略施惩戒,没想到对方竟然把猫留了下来, 还在尸体上留了爪印。   “敢问母亲, ”五娘抿唇,犹豫地问, “县主之死,可有蹊跷?”   “废话!”杨夫人重重拍在小几案上, 怒气沉沉,“若无事,我又何必找你们来!”   [这下麻烦大了,是真的麻烦大了, ]历史小组的话里透着股忐忑,[唐代历史上,称号叫宜春的只有一个——李隆基之女, 史书上记载,蚤薨。]   崔清心里一惊, “我记得, 亲王之女才叫县主吧?”   [那几乎可以确定你所在的时间点, 在唐玄宗即位之前,]历史小组如数家珍,[完蛋,710年中宗死于韦后和安乐公主之手,同年唐隆政变,712年李旦让位,713年先天政变,而我们还一直以为你的时间点在开元之后。]   崔清的脸色跟着弹幕慢慢变白。   而另一边,还在琢磨信件的陈仁收到这个消息,更是双手颤抖,好不容易才把信放回去。   历史是真的会影响到现在,从这封信里即可知晓,问题是,在这样风云变幻的政|治局势里,他们要想保全崔清的同时,还不能改变历史,谈何容易。   “我收到消息了,”周筝一身军装,出现在无菌室门口,她手持一张红头文件,贴在玻璃门上,“上头的最新命令,停止一切指导行为,撤出所有研究小组,这里暂时由我接管。”   “现在崔清卷入了宜春县主的案件里,”陈仁抱着一丝希望道,“如果我们不管,她可能会死的。”   “那正好,”周筝露出一个温柔可亲,却透着森寒的笑容,“万一她不小心把李隆基给杀了,蝴蝶效应之下,我们还会存在吗?国家的安全,她负担不起,您,也负担不起。”   “陈所长,抱歉,我们要对您监视一段时间。”她命令身边的警卫员,“带走。”   [听着,我们这里出现一场变故,]眼看一群带枪警卫小跑进入研究所,周筝出现在队伍最后,邀请专家学者们参加一场研究会,年轻的医生敏感地觉察到不对,双手在键盘上运指如飞,[陈仁所长不见了,研究小组被赶出去,接下来,]他一咬下唇,打字道,[你可能要靠自己了。]   崔清:???   “最新命令,”警卫们朝他的办公室走来   [我会努力帮你,]医生飞快发出去最后一条弹幕——   “请停止你们手上的一切行为。”   [我叫陆帆玄。]他举起双手。   视线里,没有一条弹幕。   崔清的心仿佛骤然缺了一角,空空落落。   “大家,”她一字一句组织着自己的语言,“事已至此,生气也无用,最要紧的,是找到县主的死因,不知大家可有消息?”   此话在理,杨夫人斜瞪了她一眼,缓缓道来。   雪团玉雪可爱,县主虽被它吓一跳,却不是滥杀之人,特地去把陈十娘的养猫丫头要去,今晨受歧王李隆范——李隆基之弟——妻子生辰邀请赴宴,也把新得的雪团带上,宴中略有不适,于房中小憩,守着的丫头一时内急,回来便看见县主倒在血泊之中。   参加宴席之人非富即贵,且人数众多,你一言我一语难以排查,幸好建宁公府娘子需守孝,禁宴席,故而没去,避过嫌疑。   “然而,却在县主臂上发现雪团的爪印,”杨夫人疲惫地揉着自己的额头,“你们可知此事如何严重?”   “大家不必担忧太过,崔清低声道,“若寻不着凶谋,仅凭一只猫的爪印,就想往郡公府上推,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   话是如此,她却知道,被一个未来皇帝记在小本本上的下场,绝对不会好。   “你等会随我去亲王府谢罪,还有你,”杨夫人点着崔清和跪着的陈十娘,而五娘却道,“上次县主是受我之邀前来,阿娘您看……”   杨夫人没好声气地瞪她一眼,“你给我好好在府中反省。”   崔清应是,回屋换衣,因婆母有言,无论如何不能穿孝服去扎李隆基的眼,她于是换上浅白衫衣,下搭月白麻裙,不必上妆,粗粗一看,和她在现代的装束相差无几。   不知道研究小组那边出了什么事,崔清忍不住去想骤然一空的弹幕,一口气吞了杯白水,才把心浮气躁强行压下。   短时间内,还得靠自己,崔清细细分析这场变故带来的后果,如今怨天尤人已无济于事,还会耽误自己思考的时间。   若此事不能解决,唐玄宗那边肯定会迁怒于她,也不必有所动作,只需向杨夫人暗示几句,她这一生就算搭进去了,毕竟,婆母强留她守寡,家人还能硬抢不成?   不仅要解决,崔清把手指头扭得跟麻花似的,而且最好由她做出一定贡献,若将来的唐玄宗承了她的情,等他上位,回家简直轻而易举。   然而,又谈何容易,她对长安这块一无所知,且为女子,守孝期间,连后山女尸案都不得不大费周章,何况此案复杂,即便有退休老刑警从前不时吐露的经验,加上前世各种信息的轰炸,她也不敢打包票一定能查出来。   “娘子?”林妈妈道,“该走了,以免杨夫人久等。”   崔清应了一声,深吸口气,带个墨香,踏上前往王府之路。   王府中,人声嘈杂,岐王反应迅速,找个由头留下府内宾客,暗地里请不良人前来调查,正当他头痛于不知该如何向兄长解释之际,门外报建宁郡公携女眷亲至。   岐王不明所以,府里闹出这事,其他人躲都来不及,还有凑上来的?   “请进来!”岐王喊道,他身为当今皇帝亲子,不必起身相迎,不过看在对方长辈的份上,还是略一抬身体,意思意思。   建宁郡公带着她的夫人及两位娘子,一进门就告罪,又是掩面又是悲叹,岐王好不容易才问清楚,侄女尸体上的猫爪印,竟是他家送的猫抓的。当下哂笑,“在你们眼中,我就是此种随意迁怒之人?”   这可难说,就算你宽宏大量,也难免临淄王李隆基不会。   “不知王爷可曾找到那养猫的丫头?”杨夫人出言相问。   歧王摇头,“后院的事,我甚少管,不妨去问我家夫人。”   建宁郡公点点头,提议让杨夫人带着两位娘子去后院问问情况,同为女眷,说话更方便一些。歧王一口答应,若不给这个机会,不知道他们得担心到什么时候。   “记住我说过的话,”建宁郡公送她们出门后肃然叮嘱,朝杨夫人略一点头,便去前院寻人说话。   崔清这是第一次见到郡公府的男主人,他五十多岁左右,眉毛、人中的胡须和下巴腮边大胡子皆一大把,毛发浓密,说话声音洪亮,从出郡公府到歧王府,压根没正眼看过自己和陈十娘,好像她两是个摆设似的。   他来之前,事先嘱咐过三人,只需要打听雪团和养猫丫头的踪迹,问明白她们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其它都不要管不要问,以免惹祸上身。   歧王一看就很有钱的样子,比起郡公府的小花园,这里的后花园占了足足三分之一的地方,西边卧着一湾大湖,湖中间水榭,以堤相连,湖以南乃是一小土丘,种植竹林松柏,往东遇一大院,院后搭一戏台,女眷们正在回廊下看戏,笑意浓浓,其乐融融,仿佛谁都不知道刚出了件大事。   崔清一眼望见叔母卢氏,和乖乖待在她身边的十七娘,杨夫人瞥了她一眼,自去找相熟之人叙旧,崔清一身素服,放在红红绿绿的人堆里分外显眼,十七娘很快注意到她,和卢氏说了一声,提着裙子快步走来。   “十三娘,你也来了?”十七娘眼神往陈十娘身上一过,“这位是?”   崔清为两人稍作介绍,拉着她走到一边问,“你可听说了宜春县主的事?”   十七娘迅速地扫了一圈四周,见没有旁人,才拉着她往土丘上走,丘上种了一大片竹林,一条白石小路曲曲折折往上延伸,陈十娘和三个丫鬟不好走得太近,远远地缀在后面。   “这事,问我就对了,”十七娘挽着崔清的手,轻声说,“实话告诉你,宜春县主出事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十七娘本和小姐妹卢八娘沿池边折柳弄花,言笑晏晏,突然听到一声尖叫,看到一个满手是血的丫头摔出池边院门,一边叫一边爬着出去,她一好奇,便从院门往里一望。   “我只看到一行血脚印,从东厢房一直延伸到院门那丫头的脚下,”十七娘站得累了,索性蹲在石头路上,崔清也跟着她一起蹲下,听她说来,“我一看,就知道坏了,一定出事了,一边让卢八娘帮忙抓住那丫头问个清楚,一边朝屋子里走。”她的手紧紧攥住崔清的衣角,几乎要把这一角麻料抓破。   十七娘推开屋门,眼见一个血衣人坐倒在床边,仰面朝天,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朝她瞪来,十七娘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跑出院门,和卢八娘直接去告诉各自的娘亲,卢氏眉头一皱,抓着她看戏,不准她再回去。   “你可曾见她尸体上有猫爪的痕迹?”虽不抱希望,崔清还是问道。   十七娘一手抚胸,“我吓都吓死了,哪还敢看?不过,她的衣衫凌乱,隐有撕痕,倒是真的。”   衣衫凌乱?有撕裂的痕迹?崔清忙把飞到天边的思绪拽回来,开始正经地考虑雪团在其中的作用。   “十娘,”崔清唤道这位慈眉善目的表小姐,“你可熟悉那养猫的丫头?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陈十娘笼着袖子,点头道,“她叫雪奴,长得平平无奇,不过,她左耳耳垂有颗黑痣。”   崔清一愣,想起前些日子撞见猫咪的时候,似乎有个丫头一直在唤雪团,难不成,就是她?   “先去把她找到吧,”崔清道,“或者找到那只猫。”   十七娘跃跃欲试,“我去叫卢八娘过来,多个人找,更容易找到。”   卢八娘和十七娘差不多的年纪,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两人嘻嘻哈哈,不时滚做一团,到了崔清跟前,才收敛起来,做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见过十三娘,”她福礼道,一鞠一躬彰显大家风范,“我听十七娘说过了,方才我问过小姐妹,倒有个娘子说,依稀记得宜春县主来时,跟着个穿石青色衫子,花青裙子的抱猫丫头,有这一条,要好找得多。”   “多谢八娘,”崔清温婉一笑,“带上丫头,随便走走找找即可,别叫凶谋给盯上了。”   八娘十七娘携手而去,陈十娘在原地踌躇,崔清索性带她一起,往土丘而去,一路顺着西方池边寻,慢慢走到十七娘所说的,宜春县主身亡之处。   院子外边两个穿制服的郎君守着,崔清没敢穿身孝服去他们眼前晃,不过,她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院子里出来,掩口打了个哈欠。   是卢七郎。   崔清掉头就走——孝期见外男可不是好玩的。陈十娘却似看住了般,迟迟不挪开脚步。   卢七郎似乎觉察到视线,脚步暂缓,远远投来一瞥,缓缓笑了。   他不苟言笑时总觉深山青潭,清澈如许而深不可测,难以接近,但当他露出笑容,却恍如漫山遍野的花,在金黄的阳光下肆意开放。   等他转头走出去老远,陈十娘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十娘?”崔清不得不催促道,“我们该走了,等等!那是什么?”她往旁边扫了一眼,不禁瞪大眼睛。   她看到自己百寻不见的雪团,浑身脏兮兮地躲在竹林间,见她看来转身就跑,落下一块墨绿色的衣角。 第28章 石青   崔清忙赶上去, 雪团一溜烟消失在竹林间,她捡起落在地上的绿色衣角, 摸上去有些糙, 感觉是她常穿的麻衣布料,断口粗糙,不像被利器撕下来的。   她还记得之前卢八娘说过的,那个抱着猫的丫头雪奴,正是穿着一条花青色裙子。   她心底浮现一种不妙的预感。   “十三娘?”陈十娘轻轻在她背后问道, “怎么了?”   崔清下意识把衣料塞进自己的宽腰带里, 方回头说道,“方才我好像看到雪团往这边走了, ”她指了指猫咪跑掉的方向。   “那我们去找找吧,”陈十娘往那方向张望了一眼, 道。   两人带着两个丫头,往竹林里边翻边走,而另一边,卢七郎远远望见崔十三娘的身影, 沉思片刻,招呼着身边的不良人过去,“刘华, 你跟上那个穿素衣的娘子。”   “怎么?她是你心上人?”刘华调笑道,“为何不自己去?”   卢绚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他, “因为你身材瘦弱, 面容平常, 容易隐藏,不像我……”他适时停下话头,唇角微翘。   刘华恨不得把他的眼睛戳瞎。   这么一个好吃懒做毒舌刻薄的男人,为什么小娘子们都看不到呢!还说他不拘小节,有什么鬼魏晋风范,我呸!   竹林虽大,但竹子又细又长,昨日下过一场小雨,隐约能从枯黄竹叶覆盖的黄泥地里查看到猫咪足迹,顺着若隐若现的梅花印一直往里走,依稀听见水流潺潺的声音。   崔清展目望去,只见竹林尽头,一角衣衫从一座石头假山后显露出来,雪团正立在假山之上,轻轻地“喵”了一声。   崔清的心沉沉地往下坠。   “雪团?!”陈十娘惊讶地叫道,欲要向前,被崔清喊住,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绕到那座假山之后。   一个穿着蓝黑色衫子,下着墨绿裙子的小姑娘仰天躺在地上,脸朝左边,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模样,发髻凌乱,黑发散了一地。   “雪奴?雪奴?”崔清小声地唤了几声,见对方一动不动,不禁咬住下唇。   这下糟糕了。   “雪奴?”陈十娘正要上前,却被崔清喝道,“先不要过来,等我先看看。”   她细细端详着现场,雪奴的鞋子后跟满是泥土,现场没有血迹,她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拿起对方冰凉的手,确认对方已经死亡。   崔清仔细查看附近鞋子的印记,两条拖痕掩盖了鞋印,但依然留下一枚清楚的鞋印——看来古代人犯罪,还不知道掩饰自己遗留下来的线索。   她捡起一根细长的竹子,把这个鞋印圈起来,用手比对自己的脚,可以确认,大概在36到38码之间,至于它属于男的还是女的,从没做过鞋的崔清压根分不清楚。   等会儿叫墨香过来认认,她这么想着,先去查看尸体的情况,有上次那个上吊丫头的死状在先,这次她熟练地把尸体翻过来,检查耳垂,果然有颗抹不掉的黑痣,确认死者身份是雪奴无疑,手触了一下对方的脸和眼睛,感觉触感略僵,死亡时间应该已经超过一小时了。   尸身上没有血迹,口鼻一圈红痕,手指指甲里有皮屑,看来是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死,可惜不在现代,不然从指缝里提出DNA,从数据库里两相对比就能找到凶手。   还有尸斑,一般出现在尸体接触地面的位置,雪奴平躺在地,那她的背部应该能发现暗红色的云雾状斑痕,反正这个时代检测不了指纹,崔清直接把她背后的衫子掀开,然而并无发现。   “娘子?”   尽管她动作很快,但还是引起了墨香的注意,崔清“嗯”了一声,把雪奴还原之前的姿势,踩着自己的脚印回到三人之中,装作一副受惊的模样,“有个丫头倒在地上,没了呼吸。”   她正要叫墨香去认鞋印,突然听到竹叶被挤开的声音,陈十娘忍不住尖叫一声,朝她靠近几步,崔清嗅到对方身上香甜的苏合香,透着股古怪的气味。   那洗洗簌簌的动静停了一下,紧接着,一个瘦弱的男子从一丛竹子里钻出来,作揖道,“见过两位娘子,在下不良人,刘华。”他听到一句“没有呼吸”,顾不得卢绚的嘱托,赶紧现身。   “原来是刘郎君,”陈十娘接过话头,迫不及待地朝他走去,“你快来看看,那丫头……”她指向假山背后露出一角的衣裙。   刘华略一拱手,视线不露痕迹地从崔清身上扫过,一边在心底琢磨,这娘子脸盘小,娇滴滴的,身姿瘦如弱柳扶风,一看就不好生养,难不成,卢七郎喜欢的是这种类型?   然而,当他看到躺在地上,面如纸金的雪奴,一把将之前的小心思丢开,一个箭步上前去,手指放在对方鼻下。   果然,没有呼吸。   刘华站起身来,眉头紧皱,一日之内连发两桩凶案,还是在歧王府中,这让他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   太平公主与临淄王李隆基的斗争越发白热化,歧王是临淄王的弟弟,也是他最坚定的盟友,宜春县主死于歧王府中,若不尽快给个交代,很有可能会引起二人嫌隙,到时候,裹夹在其中的不良人们会是何等下场,刘华简直不敢想。   他在边上踱来踱去,看得崔清心里万分焦急,那疑似凶手的脚印就搁在尸体边上,万一他一步踏错,毁了证据……可是,她和陈十娘的关系不是特别好,要是出言提醒,孝期与外男说话被一状告到婆母堂上,那她纵有千方百计,也难免落人口实。   “墨香,”情急之下,她装作在和丫头说话的样子,眼睛不时往刘华身上一瞟,“郎君与娘子的脚印,是否有所不同啊?”   “这是当然,”墨香不明所以,却也懵懵懂懂地跟上节奏,“娘子多穿凤头、翘头鞋,郎君喜穿靴……”   一边踱来踱去的刘华被这么一提醒,猛地一停,抬脚就往自己鞋底瞅,一双眼睛犹如探照灯似的扫向地面,恨不得趴在地上看脚印,倏地,他瞧见一个被圈起来的鞋印,与他自己的脚印完全不同。   刘华瞪大眼睛,如获至宝般凑近去仔细打量,果然在附近发现了好几个残缺的足迹,他摸着下巴上短短的胡须,若有所思地看向一边事不关己的素衣娘子。   难不成,是这位娘子故意提醒于他?   “刘郎君,雪奴她?”陈十娘不得不问道,天色渐晚,她担心婆母不见两人身影,到时候错上加错,更不好说。   “她死了,”刘华道,“尸身已凉,想来有一段时间了。”   陈十娘大惊失色,攥住丫头的手腕,牙齿“得得”打颤,“她死了?她怎么能死呢!她要是死了,我怎么办!我……十三娘……这……”她眼眶一红,险些没吓出泪来。   原来素衣娘子排行十三,刘华又偷偷瞄了崔清一眼。   比起雪奴的死因,陈十娘更关心的是该怎么向婆母交代,毕竟,县主臂上有雪团的爪印,看管雪团的雪奴又死了,这很容易让人胡思乱想,是不是雪奴把县主杀死后,再自杀。   那么,作为雪团和雪奴的前主人,恐怕妥妥的要遭殃。   想到这,陈十娘不觉抱住双臂,心下发冷,她原本只想在长安找个好姻缘,做梦都没想到会卷入杀人事件。   “不知雪奴是怎么死的?”崔清仿佛自言自语般叹道,“多伶俐的丫头啊。”   “哦?这位娘子,如何得知死去丫头的身份?”刘华眯起眼睛,斜瞥过去,问道。   崔清璨然一笑,尽管她生得一张小脸蛋,看起来很不大气,但她笑起来,却有种明媚的光彩,她没直接回答,而是问向陈十娘,“十娘,你曾说过,雪奴的右耳耳垂有颗黑痣,是吗?”   “对,”陈十娘连忙点头。   刘华心里诧异愈深,寻常娘子看见尸体不晕倒也得大喊大叫,她怎么就不走寻常路,反而去检查耳垂上的痣?   不过,想起卢绚,他便释怀了,卢七郎这样的人,交到什么样的朋友都不稀奇,不怕尸体算什么?   “既是如此,还请两位娘子回院歇息,留下个丫头询话即可。”刘华彬彬有礼。   墨香自告奋勇留下来,刘华也说会把丫头送回崔府,崔清再三叮嘱,方一步一回头地离开。这是她第一次身边没有自己的丫鬟在,一时,竟觉得有些不安全感。   放在现代,谁出门还带个小跟班呢?看来她真的是被唐代同化得太深了。   而就在崔清揣着心事回歧王府后院寻婆母和十七娘、卢八娘时,身在现代的陆帆玄一从研究所脱身回来,便急匆匆敲响了自己黑客好友的房门,“叶雨时,你能不能帮我入侵一个系统?” 第29章 暗网   “研究所?!你等等!”叶雨时不知从哪找出个窃听器探测仪, 往陆帆玄身上扫了一通,没发现异常, 陆帆玄嗤笑一声道, “你是不是傻,我来之前特地洗了澡,买的新衣服。”   叶雨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真当我傻啊!这种国家管辖的保密机构,我有病吧送上门去。”   陆帆玄从兜里掏出一块U盘, “我偷偷拷贝了一部分后台程序, 你看看。”   叶雨时猛地往后一倾,仿佛他手上的不是U盘, 而是吐红信子的毒蛇般,差点没连人带椅摔在地上, “陆帆玄,没想到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叛变革|命|了啊!”   “少废话,干不干?”他不耐烦地把U盘放在光洁的电脑桌上。   叶雨时冷静下来,叹了口气, “要干什么,你总得跟我说说吧。”   就在他们绞尽脑汁想突破研究所的防火墙偷出直播程序的时候,崔清早已循着原路返回后院, 此时已近黄昏,斜阳西下, 来这那么久, 她多少有了点时间观念, 再过半个时辰左右,就得关城门坊门了。   后院门口,婆母的丫头翡翠正等在院门前,迎上来躬身福礼,“两位娘子回来了,请跟我来。”   二人跟着她沿回廊往里走,灯笼烛光已经亮起,在一间厢房里,杨夫人正襟危坐,等她们的消息。   崔清一路想好发音,将前因后果述说一遍,隐去查看尸体这一截,婆母当即拧紧了眉头,“什么?雪奴死了?”   “不敢欺瞒大家,”崔清低头轻声道。   杨夫人闭上眼睛,良久,才睁开道,“这局势要乱了。”   还好研究小组失踪之前告诉崔清她所在的时间点,不然她恐怕还会被蒙在鼓里,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   “十三娘,你有孝在身,不宜久留,”杨夫人转头对她说道,“我让翡翠送你回去,陈十娘,你今日便跟着我。”   两人应是。   “对了,”她想起自己的丫头,向杨夫人述说一遍,对方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既然刘郎君都这么说了,你的丫头丢不了,回去等着吧。”   趁还没关坊门,崔清赶紧带上翡翠出门,她看见院子里坐在石凳上的十七娘和卢八娘,跟翡翠说了一声,朝两人走去。   “十三娘,”十七娘站起身来,“我们没找到雪团,却听说有个丫头……”   崔清朝她丢一个眼色,虽已夕阳西下,却也能领会到其眼中的信息,十七娘顿时把后面的话咽进去,才注意到堂姐身后跟着个年长些的眼生丫鬟。   “我要回去了,”崔清说,“若我的丫头墨香找过来,烦请告诉她一声。”   “好,”十七娘不明所以,依然满口答应下来,依依不舍地道,“下次我定会下帖子拜访你。”   “我也是,”卢八娘笑道,露出一对小虎牙,“与十七娘交好,便是与我交好。”   崔清不觉有些诧异,又欣慰,几次接触后,她发现十七娘性子沉闷,如她在现代所见过的宅女一般,不爱与陌生人接触,有卢八娘这样活泼开朗的闺蜜,也是件好事。   和她们道别后,崔清坐上马车,车轮轱辘轱辘地转动,很快将歧王府抛在身后。   她在马车上还没坐稳,便听到一声熟悉的“滴”响起,崔清骤然惊醒,睡意全无。   [所以,这样就可以了是吗?]不得不说,有陆帆玄这个内应在,突破研究所的防火墙简直毫无难度,本来直播间的本体接口只存在于陈仁的电脑上,但因为研究小组的扩张,基本上每个小组的电脑上都复制了可以发送弹幕的程序,叶雨时毫不费力地拷了一份下来,用上天南地北的好几个跳板,抹掉自己的入侵痕迹。   “陈仁?”崔清在脑海里问,“是你吗?”   [我是一名黑客]叶雨时兴奋地打量着这个古怪的直播间,可惜因为对方在车上,又有车帘挡住外头的光线,模模糊糊的一片,只能看到物体的轮廓,[你好。]   “你好,”崔清也很新奇——自从住进研究所提供的小房子,她已经很久没跟正常人类这样交流过了,“我能问问,你是怎么进入直播间的吗?”   陆帆玄挤开叶雨时,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阵敲打,[看管直播间的人换了一批,好像说跟一封信有关,我们就趁机进来看看。]   一封信?崔清迷惑不解。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我们怎么帮助你呢?]叶雨时抢走键盘,[老实说,我还想去大明宫见识见识呢,现在的长安那边只剩一堆废墟了。]   然而,这条弹幕还没发出去,一个提醒他被房管禁言的提示出现在他的屏幕上。   房管?叶雨时吃了一惊,转头问陆帆玄,“你们研究所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有房管?!”   “我也不清楚,”陆帆玄和他面面相觑,仿佛猛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说,“一定在陈仁那里,不知道周筝拿到了没有,不然……我们恐怕已经暴露了。”   “什么?!”叶雨时叫道。   “我早该想到,应该有后手的……”陆帆玄咬一下下唇,起身往门口走,鞋印留在大理石地板上,分外显眼。   “你去哪?”叶雨时站起身来问。   “我去摊牌,”陆帆玄坚定地说,“这是我自己做的,和你无关。”   “你莫不是个傻子吧?”叶雨时没好声气地说,“他们查你难道不会查到我身上?”他重重叹了口气,“还好刚才我们没透露什么重要消息,事到如今,只能闹大了,这样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我们头上。”   只是他心底还有着一点对牢狱之灾的担忧,没敢把接口大摇大摆地拿出来,而是放在暗网里他之前做过的一个网站上,这样,只需要在匿名论坛和聊天室里发布链接,就能直接观看直播。   但是,使用暗网的人除了叶雨时这种“人畜无害”的黑客,更多的是毒贩、军火商、骗子、杀手……把直播间的端口放在暗网上,很有可能会给崔清带来困扰,可是现在为了救陆帆玄,他也没有其它办法了。   [我的朋友陷入了麻烦,我不得不把这个直播间发到暗网上去,]叶雨时换了个IP,继续用弹幕和崔清沟通,[很抱歉,你的直播间可能会涌进来一批坏人。]   “我现在的状况你也看到了,”崔清苦笑道,“还能坏到什么地步呢?比起空空荡荡的弹幕,我倒宁愿来些坏人。”   叶雨时心里微定,双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着一串串字符,开了一个又一个窗口,陆帆玄在边上看得眼花缭乱,屏住呼吸,生怕打扰到对方。   把直播间端口放在暗网上,对叶雨时来说再简单不过,放好之后,确认运转无误,第二个ip果然又被封了,正好印证他的猜想,周筝果然派人时时观测直播间的一举一动,再不尽快行动,恐怕她很快就会把端口流失的嫌疑范围缩小到陆帆玄身上。   他试探性地在自己常驻的聊天室里发了一条消息,说他的网站有新内容。   [亲爱的叶,]聊天室里,一个熟悉的id“Eric”跳了出来,用英文问他,[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从华国一个最高保密等级的研究所弄出来的,最新研究!]叶雨时身披马甲夸张地回复道,[据说它有可能改变人类现有的认知!但我只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一个小女孩?]另一个id接茬了,[多大的小女孩。]   这个id属于一个恋童癖,不管在什么地方,这种只会对孩子下手的猥琐男都让人很看不起,叶雨时不客气地怼他,[滚,我的网站不欢迎你。]   [别那么生气嘛,我很喜欢小女孩,一定会去看看的,]这个id离开了房间。   很快,在叶雨时“卖力”的宣传下,一个又一个披着十多二十层马甲的id进入了网站,发现这有一个直播间后,来了点兴趣,他们蹲守在里面,一言不发。   直到崔清走下马车,一栋又一栋古朴的建筑出现在直播屏幕里,这些来自世界各地汇聚在暗网里的人不由得发出惊叹,若不是顾忌暗网里来历不明,他们还真想发几条弹幕问问情况。   [那是什么地方?]担心直播间有陷阱,艾瑞克返回了常用的聊天室,问化名为“巴山”的叶雨时,[它看起来很漂亮,就是视角转换太快,我有点晕乎乎的。]   [我也不知道,]叶雨时一问三不知,把整个事情推到一个莫须有的朋友身上,[这是我的黑客朋友从一个研究所里偷出来的,或许她是某个被恶龙抢走的公主吧。]   而他们口中的“公主”,正在疑惑为什么依然没人发弹幕,她也不好就这么对着空气问一群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观众,只好按部就班地沿着游廊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小小的院子,铺满一地树叶,竹枝扎成的扫帚刷刷刷一下一下扫开,露出青石板的地面,被橘红的夕阳轻描淡写地镀上一层秋意。   “哇哦!”艾瑞克发出一声惊叹,他一向对古老的东西很着迷,所以当他看到一座干净整洁的小院子时,简直好像圆了自己的一个梦,“真可爱的小房子。”   [好漂亮!]   [想去!]   没人发弹幕,叶雨时只好多披几个马甲,你一言我一语,营造出一种相当热闹的氛围。   没过多久,眼看一碟碟晚膳端上桌,冒着热气,隔着屏幕都能闻到香味,一条野生的弹幕总算耐不住性子发了出去,用英文问这是什么食物。   还好崔清还有点底子,她用并不熟练的英文回答,烤菌菇,煮睡菜根,马齿粥,炖萝卜。有的词她不知英语,只好泛泛说,“一种野菜。”   很快,看到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便多出了一堆前赴后继者,问她各种各样的问题,崔清一边吃一边回答,等她吃完,这群新观众们已经被惊呆了。   [这是真的?你在说真的?]艾瑞克不停追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被关进了这个该死的古代里?]   [我知道你很惊讶,不过,是的,据说我现在所处的时间,比你们早一千多年。]崔清破罐子破摔道。   不管如何,跟观众打好关系,总是有好处的。崔清这么想着,越发耐心地回答弹幕的问题。直到一条粗字体的弹幕出现在她的视线,[请立刻停止这种行为。]没过多久,又一条弹幕滑过,[想想你的妈妈。]   一股怒气不知从哪里生出来,崔清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她冷笑一声,在脑海里冰凉地说,“哦?为什么你不想想你的家人呢?”她仿佛被自己的怒意冲昏了头脑,口不择言地道,“其它的不说,你知道史书上有建宁郡公这个人把?你说他要是死早了,史书会不会变呢?”   “你要是敢对我妈妈做什么,”崔清冷静地道,“那就等着历史被我改写吧。”   周筝一下子把键盘狠狠摔在地上。   “我跟你说过,”被两个警卫守着的陈仁平静地说,“人性难测。”   哇哦,厉害了,周筝的出现无疑佐证了崔清的话语,本来半信半疑的暗网大佬们一下子信了七八分,但是,怎么对待这个直播间,也让他们有点头疼。   “放心吧,”崔清好像看穿他们的心思一样,笑着说,“我不会贸然改变历史的,万一蝴蝶翅膀把我扇没了,可没处说理去。”   “当然,”她话题一转,“前提是我知道历史。”   这话就相当赤|裸|裸了,感兴趣的暗网用户好奇地去请教各式各样的华国人关于唐朝的历史,可惜许多文献都毁于安史之乱,只有几个大的历史节点详细地叙述时间经过,这其中压根没有宜春县主的死因。   这条捷径被堵死了,崔清也不失望,毕竟她压根没抱什么希望。   [虽然我们不能帮你查案子,]弹幕如是说,[但是我们可以教你怎么杀人啊。]   [还有自制毒|药毒|品。]   [抢劫的基本步骤。]   [在家手动制作炸|弹。]   一条条弹幕划过,崔清忍不住瞪大一双眼睛,好不容易才把内心的卧槽压下去。   这些暗网使用者之所以那么活跃,一部分是唯恐天下不乱,故意给官方添堵,一部分真的惜命,哪怕没有完全相信,也不敢置之不理,最后一部分,完全是闲的,跟风起哄,毕竟,像他们这种活在黑暗里,谁也不信任的人,很难找个放松的途径。   “那我还真是,谢谢你们了,”崔清面无表情地道谢。   [不客气,应该的。]   [相识就是一场缘分嘛。]   [相信我,你想要干死谁,绝对不会让人抓住把柄。]   亲手揭开这个潘多拉魔盒的叶雨时冷汗淋漓,虽然甩掉陆帆玄的怀疑是件值得庆祝的事,但他没想到这群人居然那么闲,什么生物病毒,炸|弹地|雷都冒出来了,他相信周筝现在一定后悔莫及,把一窝小猫咪关进笼子里,反而惹来一群大脑斧。   “对,这个是牙刷,”吃完晚饭,聊一会儿天后,崔清向好奇心旺盛的观众们解释她的洗漱用品,“可以用来刷牙,是的,刷得很干净!”   “不不不,这个不能吃,它是用来洗脸的,我不知道用英语怎么说,但用汉语它叫澡豆。”   好不容易把这群看似人畜无害的大佬们哄好,崔清关掉直播,躺在床上,昏暗的烛光里注视着紫色的帐顶,突然露出个笑来。   有人能跟她说说话,真是太好了。   一个人呆在这里,真的,好孤独啊。   次日,崔清在清晨的阳光中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哪怕知道婆母即将从岐王府归来,她的心情也相当美好。   毕竟,当一群大佬给她出乱七八糟的主意,一言不合就要直接弄死杨夫人的时候,这位婆母好像也没那么恐怖了。   当然,等她听到翡翠的报信,即将去面见婆母时,还是迅速地收拾好心情,带上胡儿朝杨夫人的院子走去。   “见过大家,”崔清微一抬头,便注意到立在一边的墨香,昨日她被刘华带去问话,没曾想今日会跟婆母一起回来。   杨夫人的脸色比昨日更加难看,她用了杯饮品,才嗯了一声。   她没叫起,崔清也只好跪着听训,直到半盏茶的功夫,外头丫鬟叫一声陈十娘到了,才叫她一边跪坐着去。   十娘眼睛红肿,仿佛哭了一整晚,她一进门就跪下磕头,直把额头磕得红肿,杨夫人叫翡翠去拉,才停下来。   “这又是何苦呢,”婆母叹了口气。   “都怪我管教不力,”十娘垂泪道,“早知道那丫头惹来天大的祸事,我就不该带她来长安。”   “事情还未查明白,尚有转机,”杨夫人反倒安慰起她来。   十娘哽咽一声,没有多说。   崔清暗中叹气,要是十娘有事,她也躲不了,那只猫可是她送的。   杨夫人坐在榻上,深吸口气,将她所探听的事一一道来。   宜春县主手上,脚上都有自卫的痕迹,很有可能是在睡梦中被闷死的,让人不解的是猫的抓痕,因为守门的丫头确认门窗紧闭,没可能雪团跳进屋子里把县主抓一顿。   至于雪奴的死,因为与县主同天身亡,也得到了详细的调查,她是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亡,而在她的后脑有被撞击的痕迹,好像是谁照着后脑勺打了她一下。   杨夫人的意思难道是凶手将雪奴击晕,然后再捂住她的口鼻让她窒息而死吗?但是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毕竟如果凶手的手上持有凶器的话,完全可以用凶器将她击打致死呀。   崔清不禁眉头微皱,婆母说,“不良人在怀疑雪奴是在杀死郡主后被杀,他们正在找此案的同谋。”   “您的意思是,难道他们会认为我们是同谋?”崔清不禁问道。   难怪十娘方才进来神色戚戚,原来竟有这番变故。   倘若真的说起来,自己这个把雪奴送给郡主的人恐怕更像同犯。   等等,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不良人会认为雪奴死于县主之后呢?若是死于县主之前,那同谋之说即可不攻自破。   但是想起唐朝人的验尸水平,这个时候恐怕还没有量尸体肝温的温度计,大多是以尸体的僵硬程度和尸斑的颜色形状测定死亡时间,若是死亡时间太过接近,恐怕仵作测不出来。   既然唐朝的仵作查不出具体的时间,那么她也不能从此着手,只好试试别的线索了。   可惜她女儿身实在难以出门查案,不过此时涉及到郡公府,没准,杨夫人会睁只眼闭只眼也不一定。   崔清叹了口气,问道,“不知大家有何对策?”   “昨日,县主死之前,你两根本没去过歧王府,此事歧王也知道,”杨夫人脸色和缓一些,“然而,雪奴到底是从我们府中出去的,所以,你们都给我好生地待在府里,等事情过去,再说吧。”   崔清心下一沉,这是变相地将她软禁起来,   不过,这也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若此案能快一点查出真凶,她没准就能用“呆在府中会让人提醒这案子,不如送回便宜父亲的家里”这条理由回家。   可惜,如果查不出凶手,她躲出去,反而会让人以为她心里有鬼。   “这个案子一定要尽快破了,”崔清在心底拿定主意。 第30章 骗子   崔清回院子的路上, 便看着弹幕一条一条活跃地划过,用英文十分专业地点评着雪奴和县主的死法, 还有中文弹幕为它们翻译, [他说,这样的杀人手法非常业余,用手捂住口鼻一定是临时起意,因为只要给他一点时间,最多十秒, 他就能解开皮带将人勒死, 比雪奴的死法既容易又省力。]   “原来如此,”崔清有种想吐槽却又不知该如何吐起的感觉。   [事实上, 不需要十秒,]弹幕杠了起来, [如果你熟悉人体的骨骼结构,找准颈椎和发力的角度,手臂一绞,最多六秒。]   [太脱离实际了, 普通人能有那么大的力气吗?]另一条弹幕提出了质疑,[至少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吧?换做我的话,只需要小小地改动一下, 用衣袖盖住手掌,一样能让人窒息而死, 还不会留下口水印。]   弹幕吵个不停, 但崔清敏感地从中觉察到一些线索:蓄谋杀人的人很少会用捂住口鼻这一方法。有足够长的时间思考, 完全可以寻找更方便的凶器,所以,杀死雪奴的人应该是临时起意,这条不会错。   那么,为什么她会被人临时杀掉呢?恐怕真相只有一个——雪奴听到了不该听的话,看到了不该看的事,而这件事无疑非常重要,重要到凶手敢把目击者杀掉。   想起县主的死,崔清大胆地猜想,雪奴没准看到了凶手对宜春县主寻凶的画面,她从前是养猫的丫头,不懂规矩,加上呆在县主身边的时间并不长,很有可能趁守门的丫鬟不在时闯进房间。   然而,这些只是她的推测而已,没有任何证据支撑,在被婆母软禁起来后,她也没有办法从十七娘口中得知案件的进展,更别提寻找证据了。   大佬们毕竟不是专门破案的,听她的推理只能表示无可奈何,但一条英文弹幕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你是说,你被关起来了?]   [你想要出去的话,我可以帮你!]另一条英文弹幕随后飘过。   此时的崔清早已回到房间里,坐在软垫上,随意翻着案几上的书本,不抱希望地问,“怎么帮?”   [我是一个职业骗子,]这条弹幕如是介绍自己,[让我再观察几天,保证能让你大摇大摆地走出这栋房子。]   “你大概不明白,”崔清试图解释道,“我当然可以就这么走出去,但问题是,我该怎么回来。”   [只要你能出去,我亲爱的,回来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吗?]   崔清放弃了向他说明华国古代的规矩,任由他观察布置,自己照常读书、写字、逛后花园。一天都还没过去,他便发话道,[亲爱的,你发现了没有?你对这家人并不很了解,你甚至不知道他们有几口人!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如果你不了解他们,又怎么能欺骗他们呢?]   的确,初来乍到的崔清对这群古代人总抱着避而远之的想法,生怕一不小心露出破绽被抓去殉葬,尽可能地避免和她们多交流,她把自己的小院子当作避难所,一步也不肯走出舒适区,无形中为自己画地为牢。   崔清涌起一股被人看穿心思的恼意。   [别怕,亲爱的,我站在你这一边,]骗子先生仿佛包了场子似的,整个直播间的观众都在看他表演,[我会教你,人是很容易被看穿的,尤其是当他们不刻意隐瞒的时候。]   “这个人很厉害啊,”坐在舒适的躺椅里观看直播的叶雨时坐起身来,“他的话很有说服力,难怪自称是职业级的骗子,恐怕还谦虚了。”   “谢谢你,骗子先生,”崔清抿唇一笑,在脑海里用英文道。   [我喜欢这个称呼,Mr. Liar,]Liar先生兴致勃勃地指挥道,[你可以把这里当作一场游戏,亲爱的,我们会顺利通关的。]   说干就干,Liar先生让她找一面镜子,先练习脸上的神态。   [你的脸长得很好,而且,你很显然掌握了让人怜惜的表情,但是这不是终点,我们的目标是让人信任,我特别羡慕你的那位十姑娘朋友,她的脸简直和东方的佛祖一模一样,可惜她没有那种悲天悯人的气质。]   [和佛祖长得一样可不算什么夸奖,莱尔先生,你对华国的习俗还需要再恶补啊。]叶雨时打趣了一句。   直到崔清把一张脸折磨得肌肉抽搐,骗子先生才叫下暂停键,并表示以后每天都要加强练习,务必要将每一块肌肉的运动形态彻底掌握。   按照莱尔的计划练习了一整日,崔清一头倒在床上,尽管她身心俱疲,却有种满足感和成就感,来这里那么久,她一向都是这么慎小事微,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你可以活得不一样。   好像心里的枷锁被咔嚓一声打开,她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谢谢你,Liar先生,”关掉直播,躺在一片温暖的烛光下,崔清在心底默默念道。   在骗子的帮助下,崔清总算弄明白了郡公府的人员配置,男主人建宁郡公,与他的两个儿子,一向在前院活动,甚少涉足后院,儿子女儿的序齿各按各的来,所以,四娘五娘上头还有三个娘子,大娘早已出嫁,去年难产去世,二娘嫁到建宁,三娘早逝。   儿子这边,大郎袭爵,平时帮着父亲处理公务,二郎托关系找了个闲职,三郎还在就学,崔清所嫁的便是四郎李玦。   不过三日,Liar从郡公早晨爱吃什么,到婆母在佛堂里呆到什么时候,全府上上下下都知晓得清清楚楚,而他也不是专门去调查,常常听丫头们闲聊说一句三嫂昨日下午申时出门,买了一根钗子,就推出三郎在外暗地里养了个小妾。   [亲爱的崔,]骗子先生如是说,[这很简单,三嫂子的丫头不敢在她的院子里说这件事,就说明三嫂子对此是避讳的,不希望有人提起,你说过这个时候官员们下班,她赶着时间出门,估计是去见丈夫了,而她回来只买了根钗子,说明她去干了别的事,她什么都没买,买了根钗——在我们国家,送人首饰是一件很亲密的行为,而且很贵重,她是在用首饰来安慰自己。当然,以上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她脸色发暗,下巴长痘,长得又不好看,一看就知内分泌失调。]   “你真有研究啊!”崔清感叹道。   [谢谢夸奖。]   “我并不是在夸你……” 第31章 骗子2   这日午后, 翡翠正在屋内嘱咐小丫头们把冰块碾碎,填在玉盒里, 用时以扇扇之。天气渐热, 府中又和县主命案扯上了联系,杨夫人这几日心情烦躁,都没好生睡过,翡翠身为她的大丫头,自然得事先预备着。   “翡翠姐姐, ”竹帘掀动, 黄鹂走进来,福了一礼, “可不巧了,打搅姐姐的正事。”   “这有什么?”翡翠见她有备而来, 朝丫头们吩咐道,“把这些冰块碾成手指头粗细便可,不许贪凉往嘴里扔,仔细腹泻, 可别怪我没说过,“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外走,里头小丫头们都笑说知道了。   等两人走到游廊拐角处, 见四面无人,黄鹂才悄声道, “翡翠姐姐, 杨夫人近日精神不佳, 我家娘子听闻咸宜观一女观膏药最为灵验,内用调气养身,外贴去风散毒,想去求一求,不管用或不用,都是娘子的一番心意,不知可否烦请翡翠姐姐一同前去?”   咸宜观地处坊内,翡翠早听过这女观的大名,府中丫头有个腰酸腿疼的,都爱去求一帖膏药,只是主母笃信佛教,并不爱用这些道观里的东西,外加最近换季事多,不然看杨夫人夜里辗转反侧,她一早去了。   [作为一个刚入门的骗子,]此时,崔清正在自己房间里听莱尔先生的言传身教,[你只能用这一招了。]   权威感是一个顶级骗子必备的气质,而培养权威感,必须具备强大的自信,这种自信会在举手投足之间感染其他人,从而更容易施展骗术。很可惜,崔清的性格虽然因长久的病痛磨练得坚韧不拔,却因流落他乡,不得不走一步看一步,处处小心谨慎,并不是说这是错的,只是路线不对。   排除树立权威,骗子先生给她量身定制的一招——“我是为你好”,现代人受各种信息轰炸,早已对此免疫,然而放在孝道大于天的古代,放在崔清身上,却格外合适。   [你是为她好,]莱尔先生用英文表示,[记住,你要从心底认可这一点。]   [没错!]叶雨时跟风发送一条弹幕,[她不准你出府,就是阻止你行孝道。]   这一招看似简单,但要从繁杂的信息量中找到“杨夫人的丫头昨天去地窖拿了块冰”,推测出婆母身体欠安,从“夏日即将来临”的时间点,不露声色地打听到府中人应对苦夏的方法,从而得知咸宜观的存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更何况,他还就各人的性格,多方因素,才施展这个骗术:宗教一向是单一排外的,婆母素日呆在佛堂,不大可能会用道观的膏药,便给了崔清趁虚而入的机会;翡翠是杨夫人的大丫头,带她出去,等于在身边安插一只眼睛,展示自己的诚意,让婆母更为放心,减少被拒绝的概率。至于崔府那边,崔清早已通过陪房周富约十七娘咸宜观内一见,只需引走翡翠,便能与十七娘接头。   “这……”翡翠思忖片刻,笑道,“难得十三娘子有此孝心,我又岂有不去之理,且等我去嘱咐几句丫头。”   黄鹂自然知道她去报与杨夫人知道,回忆起崔清的话,道,“多谢姐姐,娘子还说,既要去,就多求几贴,院子里丫头人人有份,翡翠姐姐不妨带些银钱,家里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正好一并买齐。”   她又笑道,“翡翠姐姐是大家身边的得意人,娘子不好出面,只叫我偷偷提醒你一句。”   此话正合翡翠的心意,她是杨夫人的人,十三娘要是出钱给她买东西,她也不敢收的。不过,家中弟弟年幼,若逢苦夏,是得买些膏药备着。   这么一想,她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心便坚定了。   “那你怎么知道翡翠需要买膏药呢?”崔清想到这里,好奇地问骗子先生。   [亲爱的崔,你不是说过吗?唐是一个和平的年代,]Mr.Liar像一个真正的老师,循循善导,[如果不用避孕的手段,人是很能生的,她现在十四五岁,头胎的话,至少有两个弟弟妹妹,最后一胎的话,父母应该很老了,再说,哪个家庭不会备一些常用药呢?]   崔清掐着手指头一算,的确,唐代人很早结婚,身体健康的话——身体不健康也生不出翡翠来——十五年时间,算她头胎,哪怕隔两年生一个,都能生四五个弟弟妹妹了,莱尔大佬说两个,实在是很谦虚。   [她要是想去,肯定会为你多说几句好话,]骗子先生道,[那我们的计划更有把握了。]   “哦?”听罢翡翠的话,杨夫人拨开坐帐珠帘,沉声道,“你道她是何意?”   “依我看,”翡翠低头垂目地说,“许是十三娘惹了桩祸事,提心吊胆着,想要讨好娘子。”   杨夫人嗤笑一声,手伸回去,珠帘“啪啪”几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连讨好都不会,这府中谁不知我笃信佛教,巴巴地去道观请劳什子膏药,真真是病急乱投医。”   “毕竟她还是个孩子,”翡翠这话从嘴里不知不觉溜出来,等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砰”一声跪在地上,“翡翠失言了。”   杨夫人叹了口气,心如槁木般道,“孩子,我的四郎,也是个孩子啊。”   “算了,”她轻轻的话透过珠帘传来,“你便陪她去一趟吧。”   [最重要的是,]骗子总结道,[树立你的形象,真诚,无害,有点蠢,加上“我是为你好”,只要不断深化这个形象,骗人会轻松很多。]   崔清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果然,一个小时过去,黄鹂来院中报信,道是翡翠应允了,已叫人去备马车。   莱尔先生说会让她大摇大摆地出去,她果然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至于能否大摇大摆地走回来……   她看了看窗外的日头。 第32章 咸宜观   待崔清带着墨香到府门前, 已是午后三点半,算算正好, 翡翠与她们在马车上会和, 这辆马车比她去大兴善寺坐的那一架宽大得多,足以坐上三个人,墨香随她坐在一侧,翡翠坐另一侧。   等三人都坐稳了,车夫轻甩马鞭, 车轮轱辘轱辘转动, 咸宜观就在她们所居住的亲仁坊内,不到两公里, 十多分钟后,崔清掀开车帘, 因是公务员下班时间,坊内骑马归来之人络绎不绝,她远远望见道观高挑上翘的青黑色屋檐,依稀能听见玉片在风里碰撞的叮叮当当。   就是这个时候, 崔清深吸口气,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问,“翡翠, 我好像看到三伯娘了。”   “哦?”翡翠应了一声,脸上并无疑色, 似乎三嫂此时出门在府里是个公开的秘密。   “等等, ”她惊讶地叫了一声, 望着街上莫须有的“三嫂”道,“三伯娘似乎跟上了一对夫妇,颇有些气势汹汹。”   “什么?”翡翠忙问,“你是说真的?”   崔清立刻推脱道,“我不敢确定,许是看错了也不一定,啊,他们拐过弯不见了。”   她这么一说,翡翠愈发着急起来,“你可看到他们往哪去了?”   “看方向,是往东边走,”咸宜观在北边。   翡翠一双秀眉紧蹙,崔清再浇一桶油道,“说来奇怪,那妇人头上珠钗,竟像是官造的,阳光底下闪得耀眼,我一眼就看住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再往前一瞅,“哎呀,快到了。”   “十三娘子,我突然想起府中有事尚未交代,得赶紧回去一趟,”翡翠越发焦急,语速极快,“娘子可否在观中略等一等,我去去便归。”   崔清自是点头答应,翡翠叫停马车,直往东边巷子里走,墨香才道,“翡翠姐姐今日真是怪哉。”   马车重新上路,崔清抿唇一笑,“可不是嘛。”   Mr. Liar能在短短三天内推测出三郎在外有人,这府中人与三嫂接触如此之久,岂会不知呢?三嫂在她丈夫下班之时出门堵人,若三郎一个不好,早露馅了,男人的心思没那么精细,他能瞒得滴水不漏,势必府内有人帮忙,崔清不过试探一番,若此计不成,还有第二套方案。   没到五分钟,马车缓缓停在咸宜观前,她带着墨香登上数十阶石梯,踏入巍峨的山门,穿过白石刻字牌坊,这座道观看似与寺庙相差无几,正中一座宽大古朴的玉皇殿,殿前立着一座香炉,白玉栏杆顺着石阶斜下,衬得粉红桃花开得正艳。   崔清入殿烧了三根香,拜三拜,据说那善配膏药的女观居于后面的吕祖殿中,她一路进去,经过三四座殿堂,往左拐,总算见到吕祖殿的黑漆木字牌匾,三扇红漆直棂门两边挂着同样质地的一副对联。   正中一座吕祖像,殿中,十七娘起身款款而来,生硬地惊喜道,“十三娘!你也在这。”   “十七娘,”崔清将三根点燃发烫的香插入满是香灰的香炉,浓烈的檀香袅袅散开,她转头朝十七娘微一福礼,“你也来求膏药吗?”   “听闻玄灵女观膏药最为灵验,恰巧今日逛完东市经过,故来求几贴,好孝敬阿娘耶耶。”十七娘回了一礼,笑盈盈道,“我带得多了,不如匀些与你,可好?”   “哪有让妹妹出钱的理,”崔清吩咐身边的墨香道,“墨香,你且去选几副,我与十七娘附近走走。”   两位娘子素日交好,墨香不疑有他,直接应了声是。   十七娘顺手挽住崔清的胳膊,亲亲密密地朝后殿走去,她的丫头自觉地退避两三步。   关于县主之死,有临淄王与歧王施压,大理寺一接过案子,就立刻开展调查,卢七郎因前期受不良帅之托跟进此案,加上素有才名,被允许从旁协助,十七娘的消息绝大部分都是从卢表兄处听来的。   局里有人真好,崔清感慨了一声,越发仔细听她说起案情。   大理寺先从县主的贴身丫头着手,问清是谁带县主去的房间,但丫头们都一致表示,是县主自己要求去的,因为歧王与临淄王兄弟情深,宜春县主常来歧王府做客,熟门熟路,她偏爱住在那间房,阖府上下都知道。   如果王府上上下下外加进出歧王府后院之人逐个排查,以大理寺的人手,估计要过个三五年才能查得清楚,更何况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任何想要对县主下手之人,事先稍微调查一下便知,并不难打听。   其次,县主虽满身鲜血,连进屋的丫头都踩了一脚血迹,然而死因并非利器刺杀,而是以窗帘的系带勒死,与雪奴死法相同,皆为窒息身亡。凶手特地在她脖颈上砍出一条伤口,血迹喷得到处皆是,却被卢七郎一眼看穿,盖因生前大动脉的血迹喷射得更高、更多,而县主房间窗户、天花板皆无血点,仵作细细验尸,方承认确实为死后再刺,凶器为临淄王赐予县主防身的小刀。   凶手想以此掩饰自己的行凶方法,到底是为什么呢?   崔清把获得的消息重新组织一遍,问向直播间的观众。   [你说那个雪同样是被勒死的?]其中一位如是说,[杀死两人的,很可能是同一个人?那么,他或许想掩饰这一条。]   的确,在死因未明之前,大理寺都当是雪奴合伙同谋杀害县主,又被同谋杀死,调查点在雪奴身上,若是雪奴并无同谋,两人皆被一人所杀呢?调查的方向就不一样了。   [我觉得,用刀刺会留下大量血迹,]另一名观众道,[换做是我,只有希望尸体能被尽早发现的时候才会这么做。]   “为什么希望尸体尽早被发现?”崔清有些困惑。   [笨,当然是为了留下不在场证明啊,微笑.jpg]对方耐心地解释,[以公主的身份,哪怕睡姿不好看,侍女也不敢上前查看,无形中推迟了被发现的几率,但是留下一地鲜血,算好侍女回来的时间,再出现在合适的地方……]   “就很难怀疑到对方,”崔清摸摸下巴,“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   [你想查这个案子吗?]骗子先生再次出现,[没准我有办法。] 第33章 玉印章   加入这个案子的办法?崔清不由得问道, “什么办法?”   [不妨想想,在这个案子里, 你能充当什么样的角色?]骗子先生提示道。   “助手?”崔清想了想, “不行,我还在守孝,嫌犯?会对我的名声有影响,难不成……”   [人证,]莱尔先生道, [猫咪的人证。]   的确, 县主手臂上发现雪团的抓痕,正是她卷入此次案件的起因, 尽管这抓痕现在看来并不重要,但大理寺若想详加调查, 势必会叫她和雪团的主人陈十娘过去问话。   只要能有被问话的机会,查看一下现场、提供一些线索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崔清立刻把她的想法告诉给十七娘,对方沉思片刻,拍拍胸膛, “姐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说了近十分钟的话,十七娘不得不告辞赶在关坊门之前回府, 同她告别后,崔清在吕祖殿外找到提着个包袱, 一身素白麻衣站在桃花树下等候的墨香, 一近身, 便嗅到一股浓重的膏药味。   “娘子,买齐了,”墨香献宝似的双手递上一个瓷盒子,打开后一股刺鼻的气味,里面装着满满的黑色膏药,“玄灵女冠道她最拿手的便是乌麻膏,生肌止痛,去疮内虫,我便多买了一些。”   崔清忍住笑,摇头道,“傻孩子,此乃棒疮膏,我们哪用得上,却也不好送人。”   “啊?”墨香肩膀耷拉下来,宛如一朵太阳底下晒得发蔫的小白花。   崔清道,“先拿回去吧,夏日渐至,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有用呢。”   她带着墨香在馆内逛了逛,这家道观殿堂虽多,占地却小,建得一栋挨着一栋,密密麻麻,勾心斗角,正巧,玉皇殿前碰到了气喘吁吁的翡翠。   “府内之事可处理好了?”崔清关切地问。   翡翠迟疑地点点头,崔清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正常地问她要不要去玄灵女冠那买副膏药,她们可以边逛边等。   “哪有让娘子等我的道理,”翡翠忙拒绝道。   “其实是我私心,想再逛逛道观罢了,”崔清浅笑道,“还怕翡翠姐姐行动太快呢。”   纵然她说得再有道理,翡翠也不敢撇下主子自己去买东西,直到崔清唬她要一并回去,她才答应。   连一座道观都没逛完,翡翠便提着个小包袱出现在她们眼前,三人踏上回府之路。   “今日之行可还顺利?”回到后院,杨夫人慢慢抿了杯扶芳饮,这是用扶芳树叶煎水配置而成的饮品,原味苦涩,配后香美,而她特地让人留下那一股清淡的苦味。   翡翠一路上都在思考下午那桩认错人的乌龙要不要提,但是崔十三娘的确告诉过自己恐怕认错了三伯娘,她也不觉得常年在偏僻院子里呆着的崔清,能有办法得知三郎外有侍妾的隐秘事,又何必拿出来给心思烦乱的杨夫人添麻烦?   “很顺利,”翡翠左思右想,还是隐瞒下来。   杨夫人“嗯”了一声,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半晌才道,“四郎他,后日便要下葬了。”   翡翠低头垂眉,一声不吭。   “他向来是个乖孩子,”杨夫人手上的佛珠转动得越发慢了,“从小就亲我,翡翠,我这几日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他七窍流血地出现在我面前,”她已哭了太多次,但心中的疼痛始终无法消解,“他当初刚学会走路的时候,牢牢抓着我的腿的感觉,好像还是昨天一样。”   “娘子,”翡翠轻声唤道。   杨夫人闭上眼睛,泪珠从眼皮底下滑落,“他临死前,还冲着我笑,他明明知道他的死……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她长长吐了口气,心如死灰般道,“我什么都不能做。”   杨夫人放下佛珠,伸出右手手臂,翡翠适时地托着,一手打起竹帘,杨夫人步入佛堂,供着一尊释迦牟尼像,她跪坐在蒲团上,嘴唇蠕动,念念有词。   翡翠轻手轻脚地掀开竹帘,正要出去,便听杨夫人的轻声问话,“那枚印章,还未找到吗?”   她手上一顿,低头回道,“还未。”   此时,崔清一手托腮,一手在烛光下拨弄着首饰盒里的珠钗簪子,在橘黄色的烛光下,这些首饰静静地散发着它们的光辉。   李玦要下葬了,作为她穿越而来,第一个对她散发善意的陌生人。而她,甚至想不起来对方的模样。   她的手指在盒子内侧稍一按,弹出一个小小的隔层,一块玉质印章静静躺在里面。   这是李玦临死前送给她的东西,但她不会单纯地以为这是一件普通的礼物,印章在古代,一向都是身份的证明。   “你们说,”她把印章取出来放在掌心上,烛光给它镶了一层边,“我该用什么办法把它藏起来呢?”   [把一滴水藏起来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它放进大海里,]弹幕如是说。   “有道理,”崔清照样把它放回首饰盒里,关上隔层,“等我下次出府,多去制几枚玉印章好了。”   不求以假混真,只要一眼看去分不出来即可。   十七娘的行动速度极快,翌日午后,婆母便唤她与陈十娘前去,说是大理寺想就雪团的消息再问问她们,不过看在明日李玦下葬的份上,允许她们三日后再往。   此事正中十三娘下怀,但陈十娘仿佛被吓坏了般,整个人都瘫软在坐垫上,若不是案发当日她没出崔府,崔清都忍不住怀疑她是否在县主一案上插过手。   崔清能看得出来,杨夫人怎会看不出?她当即便把手中青瓷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一声脆响,沉声问道,“十娘,你在隐瞒什么?”   陈十娘一个激灵,叩首哽咽道,“十娘不敢有瞒,十娘,素来不喜狸奴,一向交与雪奴看管,对雪团的脾性,实乃一无所知,我甚至,还有些怕它。”   也就是说,她压根不知道雪团到底会不会袭击县主——对她,对崔清,乃至对杨夫人来说,都称不上好消息。 第34章 下葬   这日傍晚, 乃是启殡日,李玦停灵于西边堂屋, 因殡期长达三个月, 还需以冰块镇尸,临下葬前,需将灵柩移出堂屋,等待出殡。   杨夫人早已备好祭奠的酒食和祭品,崔清换上生麻布做的衣裳, 用麻布包头, 宾客齐至,她的大哥崔大郎和崔暄都来了, 因父亲没到,叔父崔峻代他出席, 皆穿素服,一院子戴白色头巾,穿白色素衣。   黄昏的斜阳铺满院落,傍晚的凉风钻进她生麻布的缝隙里, 崔清等候在走廊内,没过多久,林妈妈示意她入堂哀哭, 只见一个大大的“奠”字挂在灵堂之上,祝者口中念几句词, 她只隐约听到“灵辰不留、尚飨”的字样, 待话音落地, 当即满院哭泣,亲友皆奉上奠仪,奉上几句悼词。   “节哀顺变,”两位郎君联袂而来,他们朝哭得几乎站立不住的杨夫人轻声道,而在她旁边从不假辞色的郡公,如今双目通红,身体挺得根块棺材板似的,至于堂下的三个兄弟,都低头垂泪,这是崔清第一次见到郡公府三兄弟齐至,从他们脸上,能依稀勾勒出那仅有一面之缘的李玦的轮廓。   “节哀顺变,”两位郎君行至她面前,他们穿的麻布质地,看似颇像郡公府三兄弟所穿的熟麻布。厅堂中哀泣声此起彼伏,他们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四郎的娘子,便是我等的嫂嫂。”   崔清不由得一愣。   其中一郎君圆眼睛左右一转扫视全场,另一国字脸郎君低声道,“四郎之死,必有蹊跷,十三娘子,你多加小心。”   “敢问郎君大名?”崔清忙问。   “吾乃张正。”张二郎再一鞠躬,便顺着队伍离去。   崔清轻抿下唇,问不知不觉安静下来的直播间,“你们知道有这个人吗?张正?”   [大概不出名吧,]叶雨时飞快地检索结果,[反正我是没查到。]   “是吗?”崔清自言自语般在心底说,“希望如此吧。”   大概一个时辰后,太阳落到地平线下,斜阳尽收,暮色苍茫,宾客皆奠,祝者再念,引灵发丧。   灵柩上车,缓缓朝府门行进,而后停在大门内,门外,一行长长的白色车队在黄土道上蔓延开来,望不见尽头,林妈妈扶着她坐上停在东边的第二辆木车,非常简陋,没有上漆,没有装饰。   她在车上端坐片刻,一声宛如铙钹的脆响,胡笳吹起乐声,配着鼓击。阵阵哀乐声如潮水般冲刷着她的心灵,她想起了自己去世父亲的葬礼,历史与现实在此惊人的重合,让她凭生出一种似真似幻般的恍惚。   柩车先行,其后跟着十来辆车,装的是李玦日用器物、酒饭、牲畜,仿佛他还在人世般准备得整整齐齐,等他到了地下,也不会短了吃喝家用。   他们一路东行,直走到长安钟鼓齐鸣,走到天色暗下来,方停于送葬路上的宿所,灵柩前摆放酒脯祭奠,崔清扶着林妈妈的手下车,她们得在这里住一宿,明天才是大兴善寺主持卜算的下葬之日。   还好林妈妈事先准备好行李,她们进入杨夫人安排好的院子,住进西厢房。宿所寒凉,她点上蜡烛,室内仅见一床一塌,两床薄被,林妈妈忙东忙西地招呼,带来个香炉在薄薄的被子里滚了几滚,又挂上素锦床帐,“委屈娘子,在此地呆一宿。”   “有何委屈的,”崔清又不是吃不得苦的人,她关掉直播间,坐在床边,外头依稀听见呼喝的人声,“林妈妈,你陪我说说话吧。”   似乎眼前这气氛的确容易让人回忆过去,林妈妈说了几件十三娘小时候的趣事,原来,崔十三娘从小就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好在祖母疼惜她母亲早逝,父亲不在身边,常常找她说话,堂姐妹间偶有拌嘴,没有深仇大恨,出嫁之日,姐妹们还大哭一场,送上厚厚的添箱礼。   “李四郎呢?”崔清靠在床上,问她。   “李四郎啊,”林妈妈陷入回忆,“是个俊秀郎君,可受娘子们的欢迎了,他来求亲时,你的姐妹们都在屏风后头看过,皆道你好运,若不是他人品才气颇佳,名声又好,你耶耶怎么可能把你许配给他。”   “娘子,”她迟疑道,“李家郎君已逝,你……你的人生还长着。”   “是啊,”崔清抱住被烘暖的被子,“我的人生还长,而他们的人生,”她的话低下去,“还未开始,便已了了。”   说到外面夜深人静,林妈妈催她睡觉,明日还要到墓地去,崔清精神疲倦,吹熄了蜡烛,陷入梦乡。   她仿佛做了一个光陆怪离的梦,梦里一片兵刃交接声,追在她后面不放,她正跑着跑着,突然被一声声呼唤摇醒,“娘子,娘子!”   崔清蓦地惊醒过来,那兵刃碰撞的声音,竟是从院子外头传来的,借着月光,她看到林妈妈披着身乱七八糟的衫子,焦急地寻蜡烛想点上。   “林妈妈,”崔清覆上她的手,“别点灯。”   她恍然大悟,忙把手上蜡烛扔开,一把揽住崔清,“娘子别怕,有我在呢。”   崔清感觉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轻轻拍拍她的背,从她怀中起身,穿上素衫麻鞋,轻声说,“躲在这里不是办法,我去悄悄偷看几眼。”   “娘子,”林妈妈欲言又止,叹口气道,“娘子长大了。”   崔清一边悄声往门边走,一边打开直播间,还好叶雨时这个夜猫子在线,一开启直播就会弹出提示,他点击进入,只见屏幕一片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啦?]他发送一条弹幕以示存在感。   “有人带着兵器闯进来,”崔清道,“不知道找谁的。”   她本能地想起自己的玉印,随后又打消这个念头,毕竟,除了她和已死的李玦,谁都不知道印章在她手上,即便怀疑到她身上,也没有任何证据,崔家的娘子,不是空口无凭就能赖上的。   那么,恐怕就只有郡公和杨夫人了,他们今天送葬而出长安城,加上亲眷俱至,少不得留下些许护卫保护他们安全,身边难免有空子可钻,对居心叵测之人来说,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机。   崔清把直棂门推开一丝缝隙,门闩依然闩上,静静地盯着院子外面,屏幕外的叶雨时只看到一团漆黑,免不了调节屏幕亮度,竟然真的可行,他把屏幕调到最亮,屋外如罩上一层灰色滤镜,勉强能看得清楚。   “要是有望远镜就好了,”叶雨时悻悻地叹了一声,“难得碰见刺客,咦,这声音好像越来越近了。”   他实时录屏,此刻他把前几分钟的声音和现在的重合在一起,果然,那声音越来越大,叶雨时忙发弹幕提醒,[你小心啊,说不准他们会跑进来。]   当他弹幕刚刚发送出去,屋外竟真的跳进一个黑影子,叶雨时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叫你嘴贱。   崔清不敢再在厅堂门边偷看,她轻手轻脚搬来桌子椅子等小物件抵住门,自己进到右侧的卧房,关上房门,示意林妈妈不要说话,两人安安静静地蹲在地上,听门外的脚步声匆匆,原本已经走出院门,不知为何转了一圈回来,在西厢房前停了片刻,又出去了。   她静坐近十分钟,听见再没有声音,才到厅堂处拉开门闩,一个团成一团的麻布灰扑扑地落在檐下,崔清以袖子的布包住手,捡起这一团布,缓缓展开,借着月光——她也看不清楚那么潦草是什么字。   [这是血写的,血迹还没干呢,]有屏幕亮度支撑,叶雨时很快辨认出来,他截了个屏保存,打开摆渡识图,一个字一个字查,总算把意思拼凑出来,大概就是——府里的人都不可信。   崔清把这团布藏在怀里,回去卧房,睁着眼睛,等林妈妈睡熟,她抓着蜡烛出去厅堂,点燃烛光,把这一团布烧成灰烬。   “杨夫人和郡公到底在隐瞒些什么?”崔清躺回床上,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好心告诫我的人是谁?为什么说府里的人不可信,难道他想提醒我,李玦是被府里的人杀死的吗?会是谁呢?”   她最先怀疑到那三兄弟,在她看来,杨夫人和郡公若知道李玦死因而不追究,最大的可能是骨肉相残,其次就是,凶手位高权重,他们无力怪罪,至于这向她散发善意的这档人,难不成想找出杀害李玦的凶手?   她原以为晚上碰到这事定然睡不着,不曾想很快陷入睡眠,一夜无梦,清晨起来,鸟声啾啾,简单洗漱过后,她去杨夫人院子里汇合,先哭一场,再上马车,崔清仔细观察杨夫人的表情,然而一无所获,她仿佛对昨晚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等到日光移至头顶,他们总算敲敲打打来到了墓门前,到了墓地,先行下车,祝者依然摆设酒脯、瓦木、黄金、玉器,烧纸钱,众人再哭,崔清站在灵柩西边,戴上帏巾遮住脸,一边哭,一边送灵柩入墓穴,祭品等物摆放完毕,郎君们一铲又一铲土盖上灵柩,慢慢形成一座坟冢。   杨夫人在墓前哭得嘶声裂肺,肝肠寸断,望者流泪,直到她们坐上回程的马车,还能听到杨夫人断断续续的哭声随风飘来。   次日,崔清便听说婆母哭得狠了,一双眼睛连近处的东西,也看不清了。 第35章 系带   李玦葬礼过后, 杨夫人足不出户,后院一切事物交与大嫂处理, 二嫂还来崔清院子里抱怨过几句。郡公府看似回归一片宁静, 但这只是表面,水面下暗潮涌动,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   约定去“录口供”的这日,崔清和陈十娘一人带着一个丫头坐上马车,陈十娘面色惨白, 身形摇摇欲坠, 唯恐一去不回,崔清安慰几句, 见她听不进去,只好闭口不谈。   [你这是要去哪?]弹幕议论纷纷, [哇哦,古代的大街,简直有我们的飞机跑道那么宽!]   [当然,]叶雨时非常骄傲地解释, [长安城人口足有七八十万呢!]   [那真是个大城市!]   [街上人也很多!我好像看到一个黑人?]   [是的,我也看到了,我要更改之前说的话, 长安真是一个国际大都市!要是在这里贩|毒,一定赚翻了!]   车轮压在黄土路上, 扬起一簇簇灰尘, 过了半个时辰, 马车停下,两人下车,那位名叫刘华的不良人正候在大理寺大门外。见到熟悉的面孔,陈十娘的身体总算不像一开始那么紧绷。   四人跟在对方后面,却不走大门,而是绕到西边的一小门进去,沿着鹅卵石小路往前走一段距离,眼见一栋三层小楼,楼两侧是三进的厢房,刘华让崔清进西边的厢房,陈十娘则是东边。   [古代有钉子吗?]弹幕又叽叽喳喳地滑过,[这座木头小楼怎么盖的?]   [恐怕你要找个木工来问问,这栋小楼真漂亮!像一件艺术品!如果能把一具具尸体挂在上面,随风飘荡,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副画面啊!]   崔清:神特么美丽。   西厢房的两扇直棂门敞着,挂一皱巴巴的布帘,黄鹂忙打起帘子,引崔清进,厅堂之上,卢绚正坐在塌上把玩着一个棕红色的小葫芦,直棂窗外的阳光透过一格格缝隙落在他身上,仿佛觉察到崔清的目光般,他缓缓抬眼,如一闪而过的流星,划过漆黑的、亘古不变的夜空。   弹幕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鼓噪开来,[他有种熟悉的气息。]   [是的,我感觉我和他会有共同语言。]   [很奇怪的人,我却不反感。]   “卢郎君,”崔清见他吃了一惊,望向身后笑眯眯的刘华。   “十三娘,”卢绚微一躬身,权当行礼,他站起身来,道,“走吧。”   “去哪?”崔清虽然疑惑,却也自觉地跟了上去,他没走厅堂正门,反而穿过东边耳房,从耳房后门走。   [他的话有一种神秘的说服力,]骗子先生冒头了,[他更适合当一个骗子。]   [你这么说,]叶雨时插科打诨地扯开话题,[崔清会哭的。]   [Oh,她不会的。]骗子先生笃定地发送这条弹幕。   落在后面的墨香又是困惑又是担忧,不过见刘华也在,她便心安许多,毕竟人家是公差,总不会害人吧。   卢绚没有说话,引她上马车,自己骑上一匹白马,他穿一身青衫,逆着金色阳光,越发湛然清粹,微一勒缰绳,哒哒前行。   不到半个小时,马车停在歧王府侧门小巷子里,卢绚不知从哪递来一顶黑纱帷帽,“此行不宜声张,”他瞥了一眼墨香,“我只备下一顶。”   墨香看看他,又看看崔清,泫然若泣,卢绚压根没瞟她,直接迈开步向前走,走了七八步,才不耐烦地道,“还站在那干什么?”   崔清匆匆对墨香说,“你去马车上等着,我去去便回。”抓着帷帽便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刘华朝她耸了耸肩,也大步流星地进到歧王府。   卢七郎熟门熟路地穿过院子,来往的丫头小厮都向他行礼,没走十分钟,一栋熟悉的宅院出现在他们面前。   卢绚穿过院门,推门而入,招呼崔清,“你来看看。”刘华正要说不良人们的发现,却被卢绚拦住,“不要说我的猜测,会影响思考的方向。”   崔清慎重地点点头,为保险起见,她特地把弹幕的字体缩小,尽可能不去看观众们的分析。   她掀开帘子,一股沉闷浅淡的血腥味并酸臭味冲鼻而来,眼前红白祥云纹地毯上满是早已干涸的血迹,一个小厮有气无力地赶着嗡嗡嗡乱飞的黑苍蝇,见三人进来,行一个礼退出去,没有他打扰,苍蝇们一下子落在地毯上,一片红、一片黑。   “县主倒在床下,”刘华比划道,“她靠床柱撑着,侧背我们,头朝窗户,脚朝里。”   连着床的那一块地毯,血迹的确格外深一些,一副图像慢慢展示在崔清面前。   她仿佛看到床上宜春县主正在睡觉,一个知晓她生活习惯的人支开丫头,偷偷潜入房内,凶手逐渐接近床边,扯下床帘的系带,轻手轻脚将带子绕过县主的脖颈,死死勒住。   为了压制住她,凶手应该是压在她身上,尸体上或许能寻到压痕,而且,睡梦中的县主突遭袭击,必定挣扎,凶手的手上,应该有县主手指留下的痕迹。   等到杀死了宜春县主,凶手把带子扔向一边,摸索着她怀里用来自卫的武器小刀,把她像条死鱼一样翻过来,狠狠刺上几刀,鲜血四流,浸透地毯——凶手身上,没准有血迹。   这个时候,门外一声轻响,凶手发现有人偷看,连忙追出去,直追到竹林外,追上雪奴,捂住她的口鼻,让她窒息而死。   不对!这里不对!崔清推翻了后面的猜想,一逃一追,在歧王府内必然十分显眼,再者,凶手算到了县主丫头的临时离去,怎会错过一个小小的喂猫丫头,而且这么推算下来,凶手当时手持凶器,完全可以用小刀将雪奴刺死,既快又省力,何必多此一举,要捂住口鼻?雪奴脑后的伤又是怎么造成的?   宜春县主是被床帘系带勒死的,她的目光看向丢在一边的带子,拿起来比划一下,突然,她从这缎带中嗅到除血腥味外,另外一股若隐若现的熟悉气味。   好像在不久之前闻过……这是什么气味呢?   “崔娘子,可是这凶器有何不对?”刘华不由得提醒一句。   崔清回忆半天没想出来,只好回答,“这带子上,有股熟悉的香味。”   “哦,应该是之前香囊挂在床帘的一角,”他指向床,“床帘系带挂在那,久而久之沾上的香味吧。”   香囊?!崔清醍醐灌顶 ,豁然开朗。   雪团绝不可能在县主身上留下爪印! 第36章 指痕   “这里面有橘皮的气味, 因为混合的香料太多,我没能第一时间闻出来,”崔清把手上宽大的锦带递给刘华, “你刚才提醒了我, 还记得陈十娘吗?她身上就有这样的味道。”   “橘皮?”刘华诧异道, “会吸引狸奴吗?”   “正好相反,”崔清耸了耸肩,“这种气味对狸奴来说太刺鼻了。十娘本就害怕雪团, 所以才在身上挂着带橘皮香料的香囊。”   刘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看向卢绚, “这么说来, 县主手上的伤不是雪团抓的, 那会是谁呢?”   崔清早有腹稿, “还记得同样被捂住口鼻窒息而死的雪奴吗?她的指甲里有皮屑,说明她临死前挣扎过,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 雪奴应该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 被县主发现, 一时情急, 才捂住她的口鼻, 手上的伤,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宜春县主为了隐藏她惊怒之下杀死的雪奴, 特地把尸体拖到假山后面藏好, 又担心臂上抓痕解释不清, 才谎称被雪团抓伤——抑或伪造成猫咪的抓伤,踩在假山附近的鞋印码数大概在36-38之间,符合女子的脚码。   但她却没想到,在雪奴死后没多久,自己也被不知名的凶手扼死,还真是一报还一报。   至于杀害县主的凶手,崔清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县主的丫头已经被临淄王带走了,”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卢七郎开口道,“此案至此,不用再查。”   崔清心里一惊,她的确怀疑是否为县主的那个守门丫头所为——没办法,有了上一个案子的教训,她习惯先考虑和受害者最亲密的丫头。一来,对方出现的时机可疑,且身上满是血痕,崔清方才推测凶手没准会沾上鲜血,这一条她毋庸置疑地符合。二来,她没有不在场证明,尽管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去茅房,可这未免太过巧合。   “为什么不用再查?”崔清问,“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卢绚冷笑一声,“重要的不是凶手是谁,而是,”他食指朝上,“他们想让凶手是谁。”   一个丫头绝对不敢谋杀县主,她身后必然有幕后主使,但是,又会有谁只手遮天,能够收买县主的贴身丫头呢?   “既然你早就知晓,为何还带我来这里?”崔清困惑地问。   卢绚没有回答,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刘华以袖捂面,偷偷笑了几声。   “还不走?”卢七郎的声音从院子里透过窗户传过来。   崔清会意过来,面色微红,她正要走,随意往床上一瞥,目光突然定住,床上被褥乱成一团,隐隐露出床板上的一条短短划痕。   她一条腿跪在床上,掀开褥子,三条杂乱无章的指痕深深刻在木床板上。   [卧槽!我看到了什么?!]叶雨时瞪大眼睛,手中的杯子差点落在地上。   [这是什么字?]一群外国人云里雾里,[看起来很像英文字母X。]   崔清只扫了一眼,深吸口气,立刻用褥子掩上床榻的痕迹。   这个字万万不能让歧王府的人看到,不然,曾经进过这间房的人,恐怕都会死。   崔清满房间找工具,想把这个字削掉,不料卢绚刘华久等不见她来,竟进门查看,她下意识一屁股坐在褥子上,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怎么了?”卢绚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后,眉头微皱,对刘华说,“你先出去。”   刘华的食指不可置信地指向自己,“我?出去?”留两个孤男寡女在房间里?他惴惴道,“这可是死过人的房间。”   卢绚的眼神沉下来,刘华立刻麻溜地滚了出去,“得了,有事叫我一声。”   卢七郎目送他摔帘子出去,转头直直朝崔清走来,停在她脚尖不足十厘米之外,长身而立,压迫感十足。   “你发现了什么?”他低沉的声音从崔清头上传来。   [哇哦,我开始喜欢上他了。]   [看他的肌肉线条,我敢保证,他在床上一定很哔——]   崔清默默把直播间关掉。   “啊嗯?”卢绚见她不说话,不耐烦地又催促了一句,若不是对方是娘子不好动手,他早把人拖地上了。   崔清叹了口气,她站起来,翻开褥子,指给对方看,卢绚的目光克制地从她指尖滑过,落在那三条简单的划痕上。   他的身体骤然紧绷。   “是我疏忽了,”他嗓子有些沙哑,“她居然能在被勒住脖颈的时候留下这条讯息,幸好不良人为了保留现场,一直没让外人进来。”   崔清唇角不自觉地抿紧了。   “这个字不能让其他人看到,”卢绚从靴子里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匕首,轻轻加上几条浅浅的划痕,直到再也看不出之前拼凑出来的印记,“你最好也把它烂在心里,永远不要向其他人提起,包括你的好姐妹。”   这是当然,不用他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刘华正无所事事地拿着根棍子在地上画圈圈,见他们出来,把木棍扔一边,揶揄地瞅了卢绚一眼,拖长了音道,“这~么~快~啊~。”   卢绚不说话,默默走到他身边,一个腿击击向膝盖,让刘华摔了个屁股蹲,崔清回头注视一眼这栋红柱白墙直棂窗的房屋,百感交集。   三人依原路返回马车,墨香早已望穿秋水,崔清好言好语安慰她几句,只道要去看雪奴死去的地方,刘华怕她两串了口供才把她扔下云云,一路驶向大理寺,陈十娘还在屋子里“录口供”。   见她回来,“录口供”自然也停了下来,两人带着丫头打道回府,当天晚上,崔清便从二嫂处听说此案已结,是歧王府的某个幕僚混进后院,见机害人,然而,小道消息都怀疑太平公主在其中做了手脚,故意挑拨歧王和临淄王两人的关系。   崔清回想起宜春县主临死前留下的那个字,竟有些不寒而栗。 第37章 乞巧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瞬间, 离崔清穿越已经过了两个多月, 七夕这日, 林妈妈早早从库房里搬出一摞摞衣物, 趁阳光正好, 一件一件展开晾晒在院子里, 崔清站在廊下, 一身白衣倚靠红柱,黑发松松地挽着, 手持一柄丝质水绿绣鸭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院子里晾晒的衣裙简直可以拿到现代去开一场服装盛宴,最多的是间色裙,其次是小衫、披帛, 红蓝、黄蓝、黄绿、渐变色……层层叠叠铺在一起, 在阳光下璀璨夺目, 崔清低头打量自己这一身素服,想起三年内都得穿这一身,不由得悲从中来。   除了衣物, 丫头们一人抬一头竹席,铺在青石板上,轻手轻脚地抬来两箱书籍,摊开放在地上, 不时翻一翻, 省得阳光太烈把书晒脆了。   “娘子, ”黄鹂欢快地沿走廊朝她跑来,“窦大娘子设了个七夕家宴,今夜酉时八刻,在她院子里。”   礼记有云,孝期禁赴宴,然而流传至今,大多只留给面子功夫,只要不是人来人往的大型宴会,这种亲朋好友之间的小宴,自然能去。   崔清懒懒地应了声好,看了半天的晒衣晒书,她悠哉悠哉走回屋,厅堂案上早已备好桃子李子,房间里一股瓜果的清新气味。   直棂窗早已糊了纸,床上锦帐换成青纱帐,四角挂着笨重的香囊,里面塞进时令的鲜花,每天一换,门上竹帘取代了布帘,风一吹就啪唧一声打在墙边。   她去书房案后坐下,取出一封信件,摩挲着卷边的一角,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这封信是崔十三娘的父亲寄来的,大郎特地叫她陪房周富递过来,信里言说,圣上叫他过几日带着后母进京述职,新生的孩子三个月大,不适合长途跋涉,故此留在荥阳王氏处,让她后母的母亲代为照看。   她未曾谋面的父亲终于要来了,崔清把信放进书架上的小木盒里,叹了口气。   [你爹要上京了,你不高兴吗?]叶雨时问她,[等他来了,就可以把你捞出去。]   “长安风起云涌,我担心他卷进去,反而自身难保,”崔清解释道,“不过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十三娘和他很久没见,要说亲情,肯定没有多少,万一他觉得我在府里呆得好好的,看我一眼就走呢?那个后妈想必也不会希望前妻的孩子回家,她吹枕头风可比我这个便宜女儿好用多了。”   [但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呀,]叶雨时也感到头疼,[我们讨论过了,除非你出家做个居士。]   是的,自从宜春县主案件被破后,崔清再没有理由可以出府,整天宅在没网没电四点醒八点睡的后院,她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如果没有弹幕陪着聊聊天,她恐怕会扭曲出什么心理疾病来,到时候万一抵不住暗网大佬们的诱惑,把郡公府上上下下一锅端了,那……她可不想横尸街头。   想来想去,万一回不了家,也只有出家这一条路可走,有骗子先生帮忙,这个选项应该可行,唐代有不少公主婚前婚后出家,显得道姑仿佛淫|乱的代名词,然而,比起一辈子呆在深深的庭院里,她宁愿背负这个骂名,甚至……想想还有些小激动。   可惜,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是想再挽留一下正常的古代生活。   [我认为我的提议非常好!]莱尔先生适时地出现,[想象一下,有我的帮助,你的出家生活会多么地自由!更何况,你还有“嫁妆”,足够你吃用一辈子,还担心什么呢?]   “我当然知道,”经常和这堆外国人对话,崔清的英语突飞猛进,“但是,这个时代,我终究还是要一个人生活,亲爱的骗子先生。”   这一日,崔清都在思考,等父亲上京,她要拿出什么样的态度,睡过午觉,林妈妈叫她去乞巧。   院子里早晒了一盆水,她依照墨香的话,往水里扔一枚针,查看其在水中的倒影,墨香在旁笑道,“瞧,是朵花,可取得巧了。”   崔清:……   她闲来无事,帮忙把院子里的衣服收起来,晒满了阳光的布料上有股暖暖的气息。   “可惜,这些衣服娘子都穿不上,”林妈妈封箱的时候,崔清眼见一条华贵的绿色衣裙,方才晒的时候没见过,“林妈妈,这条裙子……”   “你忘啦?这是你阿娘出嫁穿的嫁衣,她死后,你耶耶不忍睹物思人,把它放进陪嫁里,”林妈妈怀念道,“一晃眼,二十年过去了。”   崔清抚过裙上精致的刺绣,若有所思。   “这件衣裙暂且不要装进去,”她随后道。   傍晚,崔清依言带着丫头前往大嫂的院子赴宴,宴席就摆在院子里,不知何时在院子一角立了片葡萄架,还挂着细密的网纱帘子,夕阳未歇,点起点点烛光,四处放置青铜器,里面寒冰升起白雾,二嫂早至,自在地剥着石桌上乌紫的菱角,见她来忙招呼道,“别拘礼了,快来坐下。”   崔清依旧福礼,往桌上扫了一眼,只见橘、绿、白混合成盘底一朵大花的果盘搁在中间,放了满满的菱角,配套的果盘还有杨梅、杏李、桃子、葡萄和甜瓜,将石桌堆得满满的。   [古代的水果也很好吃的样子嘛!]叶雨时登时点开外卖软件开始点水果。   [但肯定没有现代的品种好吃。]一条酸溜溜的弹幕滑过。   大佬们开始用弹幕探讨哪种品种的哪种水果好吃,一时间,弹幕梨子与苹果齐飞,桃子并杨梅一色,像一群幼稚的孩子般争得不亦乐乎。   “大娘子呢?”崔清瞥了眼主屋,便有丫头过来解释道,“夫人唤娘子过去,还请十三娘稍待。”   崔清坐在月牙凳上,拈起一枚杨梅送入口中,登时酸得脸皱成一团,二嫂抚掌大笑,把装着桃子的菱角朝她推了推。   她剥开菱角,往嘴里扔了一口,清甜的味道勉强把之前的酸意压了下去。   “三娘子怎么还未至?”崔清又问,“五娘与六娘呢?”   二嫂右边唇角微微翘了一下,转瞬即逝——这是,轻蔑?   “你三嫂不知来不来得了,”二嫂说,“一个外室,抬进来做个妾侍,还不任她搓磨,何必要这档口闹得人人不愉快。”   崔清初来乍到,消息滞后,却也听出其中的含义,试探道,“那外室……?”   “有了,”二嫂漫不经心地道,“算起来,她肚子里的孩子,是郡公府第三代的第一个孩子,也难怪你三嫂不肯罢休。”   她抚上自己肚子,强硬的脸上显现出一丝落寞,“可惜我这肚子不争气,前年流了一个,再也没怀过。”她瞥了眼旁边的丫头,悄悄跟崔清咬耳朵。   大嫂的丈夫在外就任,隔一段时间回一趟家,作为大嫂,窦大娘子必须得侍奉婆婆,自然无所出,三嫂善妒,自己生不出来,又不准三伯兄去找通房侍妾,嫁进来两年无子嗣,偌大一个郡公府,竟没有一个小孩子。   至于郡公本人的侍妾,年纪大了,对那事没那么热衷,便都留在建宁,没带上京来。   两人窃窃私语一番,四娘五娘携手而至,大嫂随后踏进院门,五娘不免又顺了些瓜果叫丫头带回去,这小家子气看得二嫂连连嗤笑。等到月上柳梢,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三嫂才匆匆赶来,正好大嫂设一香案,摆放瓜果鲜花,娘子们唱起“乞巧歌”,崔清张嘴作势附和几句,再拜,这“热热闹闹”的乞巧节便这么过去了。   四娘和五娘凑近葡萄架去听有无哭泣的声音,崔清隐隐听到夜风中二嫂飘来的只言片语,“大娘,你葡萄架放在院子里,岂不招蚊虫?”   “也就为这日罢了,”或许是大嫂陪婆婆久了,也沾上些许佛意,此时她便带着祥和的微笑道,“难得我们女儿节,家人团聚,下次再聚,却不知何时何地了。”   宴罢,二郎三郎来接人,唯独接她的是林妈妈,带着一条锦缎披帛而来,怕她夜里寒凉,墨香打着灯笼前面带路,崔清离开没几步,隐隐听到风里说话和哭泣的声音。   “娘子?”见她停住脚,林妈妈轻轻唤道。   崔清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继续朝前走,“我好像听到哭声了。”   “那一定是牛郎织女团聚,在高兴地哭呢,”林妈妈笑道,“这是一个好兆头。”   我看未必,崔清暗自腹诽。   还没走到院子门口,她便听鹅卵石小路上急匆匆的喘气声和脚步声,一个女声由远至近,“十三娘子,十三娘子,三郎他疯了!他要杀我们娘子呢!”   崔清的嘴巴难得地张成一个“O”型,“你说什么?!” 第38章 做戏   崔清正要过去看看,脚步一顿, 转头对林妈妈说, “林妈妈, 劳烦你回去帮忙看着院子, 府内杂乱, 我怕被人钻了空子。”   林妈妈郑重地点头, “娘子小心, 可别靠的太近了,小心伤着自己。”   崔清带着墨香匆匆随丫头前去, 不过七八分钟,已能见到灯火通明的院子,丫头婆子跪了满地,主屋厅堂门户大开, 大嫂二嫂与二郎落坐两侧, 合着她们身后的丫头婆子, 颇有种堂上会审的样子。   “怎么回事?”崔清及时赶到,只见厅堂浅绿色地毯上点点滴滴血痕,她呼吸一窒, 不可置信地望了一眼跪在一边的三郎。   [这出血量,死不了,]弹幕悠悠滑过。   [血迹呈逗点滴溅型,是静止的时候掉落下来的, ]陆帆玄瞥了眼地毯道, [如果她跑起来, 血迹应该呈椭圆形,一端尖芒,指向运动的方向。]   “三郎,”大嫂长叹口气,痛心疾首地道,“三娘难道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要……要杀她!”   三郎脸上满是茫然,他两手被鲜血染红,滴落在地毯上。   瞧他精神恍惚,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大伯娘转开眼去,对丫头问道,“大夫可到了?”   丫头还未回话,便听院子外头由远及近传来福礼问候的声音,两位嫂嫂并二郎对视一眼,起身出门相应,扔下一句,“你好好想想怎么向夫人交代。”   来者果然是杨夫人,她披一件深蓝外袍,些许发丝垂落肩上,好似睡到一半被人叫醒一般,她没管儿媳妇们的福礼,扶着翡翠的手,径直走进厅堂,三郎长伏不起。   杨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头顶,“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三郎方扬起一张脸,杨夫人的巴掌又急又快地扇在他脸上,清脆的一声响,三郎竟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   “我真后悔,三郎,”婆母瞪着一双无神的双眼,声音冷得好似从冰窖里搬出来,“为什么死的是四郎,不是你。”   寒风吹过,院子里低头站着的人们不禁瑟瑟发抖。   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啊,崔清心尖一颤,这话里头的意思,好似在咒她的儿子去死一般,但就她所知,三郎的确是她亲生的啊。   三郎低头不敢吭声,一滴泪滑落,将浅绿色的地毯氤氲成墨绿。   身为母子,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婆母如此不喜三郎呢?   “三娘子伤着哪儿了?”婆母转头踏出院子,丝毫不管跪着的三郎,大嫂忙应道,“刺在腰上,已叫人去请大夫了。”   杨夫人点点头,“你随我去看看,其他人都别杵在这里看热闹了,回去歇着吧。”   崔清与二郎夫妻低头应是,目送两人踏进耳房,才带着丫头浩浩荡荡地离开。   回去路上,三人正好同走一段路,二嫂接过贴身丫鬟的灯笼在前头照亮,挽着崔清的手,让二郎和丫头们离远一点,悄悄对她埋怨道,“好好的七夕节,弄成这幅样子。”   “话说,为何婆母如此讨厌三郎?竟问也不问一声,”崔清也低声回问她。   二嫂摇摇头,表示她也不清楚,外院的事儿,一般都传不到内院里,更何况不是自己的家事,自然漠不关心。   只不过,据她回忆,婆母从前待三郎并不糟糕,而是在四郎暴毙后突然发生了转变,对此,二嫂也有些疑惑,可惜郡公府盖章定论,李玦乃是因病暴毙,甚至还怀疑是十三娘克死的——当然她没明说,但崔清能猜得到。   “夫人笃信佛教,生此疑惑也是情理之中,”提到这茬,二嫂宽慰道,“毕竟日久见人心。”   崔清暗暗记在心里,李玦一死,杨夫人对三郎的态度一下子掉到谷底,其中肯定有内情,可惜这条线索是二嫂告诉给她的,不能完全相信。   翌日清晨,崔清在后花园二层阁楼里看书,依稀透过直棂窗听到楼下小丫头们经过时的窃窃私语,谈论三郎和三嫂昨夜的冲突,三嫂无生命危险,三郎被郡公依家法罚了十鞭,瞧着伤比三嫂还重,只是几人实在想不通,为何三郎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有点不对,]昨天叶雨时数次翻阅当时的录像,总算发现一个小蹊跷,[你从大嫂院子里出来到丫头来报,隔了十分零五秒,你从自己的位置快步走到三郎院子,要十分二十秒,大嫂和三嫂隔着一个主院两个跨院,从距离上算,至少九分钟。所以问题来了……]   崔清已被他这一连串数字弄得头晕,好不容易才理顺为一个三角形,便看到叶雨时的弹幕随后飘过,[三郎走到自己院子,九分钟,刺伤后丫头来报,她一路小跑,没有粗喘气,就算她五分钟,而当时你才走出大嫂院子十分钟,有四分钟的时间,去哪了?]   “你的意思是……”崔清手持书卷,勉强将他的话理顺,“他们在回院子的时候就争执起来了?”   [想想血迹,]陆帆玄出现提醒道,[血迹落在三郎院子的主屋厅堂里,说明他们是到了院子才爆发冲突,就算真如丫头所说,三郎要杀三娘,三娘也不会呆呆站着任他杀吧?]   “所以,”崔清想到另一种可能,“三郎不是真的要杀三娘?”她越发觉得这个想法很有道理,“一来三嫂刺得不深,还避过了内脏,二来,三娘没有跑,说明三郎不是丧心病狂,逮上去就刺。至于漏掉的那四分钟,要么是丫头长着一对飞毛腿,一分钟跑完了十分钟的路,要么……他们做戏,提前让丫头过来通报?”   [很有可能。]   [的确是这样没错。]   [看起来只有这种可能了。]   观众们尽管不懂破案,却不是傻子,略一推算,便知此事时间逻辑上有硬伤。   然而,三郎三嫂演这一出戏的目的是什么呢?三嫂平白受了一剑,说不定会感染破伤风,三郎被自己母亲打一巴掌,被父亲鞭打十鞭,总不会觉得好玩吧?   “他们应该是想展现夫妻的不和,”崔清放下书卷,数着自己的手指推算道,“这件事的背景是,三郎的外室怀孕,需要接她回来,但是三嫂不愿意。此事过后,三郎短期内肯定不能把外室接进府,不接进府,外加夫妻失和,就更有理由常去见外室,难不成,三郎就是为了这个?”   叶雨时想了半天,暂且接受这个解释,[的确有些道理,毕竟外室接进来,他肯定不能常常出府,必须要早点回来了。]   原来,看似莽撞的三郎,心机居然那么深。   只是,他在外到底隐藏了什么,崔清一时不好去探究,她继续自己的表情管理,时不时和大佬们交流几句——他们看似友好得像一个普通观众,但这完全是建立在二者不处于同一时空,毫无威胁,崔清也不敢多看弹幕,免得被这群犯罪分子带歪。   半个月后,崔十三娘的父亲总算携妻子进京了。 第39章 修道   收到父亲进京消息的当日下午, 崔清便听闻崔巘已递帖子, 明日前来拜访, 就效率而言,足以看出对方的确重视自己这个女儿。   她早已向林妈妈打听过, 如果见面具体地点定在哪里,会不会和哥哥一样,只在婆母厅堂中见一面, 而林妈妈的回答是父女之间无需避讳, 大可以请到院子厅堂里小坐片刻,至于卧房,还是鲜少能进。   崔清当下打定主意, 当天晚上,她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把竹衣架上搭着的衣服打湿了, 包括那条墨绿色的衣裙,为保险起见, 此事还波及找出来送给五娘六娘的、两条嫩黄与浅红的衫裙, 林妈妈心疼得不得了, 她双手粗糙, 生怕把这件贵重的衣物洗得钩丝, 连夜拿去给丫头洗, 还好崔清泼的是最近换的夏日饮品江桂饮,没用酪浆, 不然以现在的清洁手段难免留下印痕。   洗干净后, 自然得晾晒在外, 长安还未进入盛夏,一晚上估计干不了,还能挂半个白天,算算父亲过来的时间,应该能赶上让他撞见这套衣裙。   崔清曾想过自己穿上,但她毕竟在孝期,无缘无故穿母亲的衣物,心思太露,不符合十三娘一贯的人设。   望见这一系列手段,叶雨时不得不感叹,[换成我们男人,哪里会想那么多。]   [直接上去硬刚啊!]   [女人就是容易想太多。]   “你们知不知道,”崔清面无表情地在脑海中道,“女人最讨厌男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想太多了。”   [原来如此。]   [受教受教。]   “我不是在教你们!!”面对这群听不懂潜台词的直男,崔清简直不想说话。   次日一早,崔巘带新娶妻子郑氏以及小厮丫头们乘坐马车前往郡公府,及至府前,不少车马停于道上,小厮先拿牌子去敲府门,来了个门房引路,大门嘎吱嘎吱开了两扇,马车一路驶入,及至主厅堂,郡公与杨夫人已接到消息,到厅堂见客。   按理来说,崔巘不过是个荥阳长史,相当于荥阳这个地方的秘书长,不算大官,然而他的弟弟崔峻乃左司员外郎,父亲为邓州刺史——相当于省长,爷爷是广州都督,而他们只是博陵崔氏二房当中的一支,况且五姓七家同气连枝,联手垄断了朝堂上近一半的势力,由不得他们不重视。   寒暄几句后,崔巘试探道,“小女被我阿娘惯坏了,这阵子真是劳烦郡公与夫人照看。”   一旁的郑氏抿起红唇,没有说话。   他话里透露出想接崔清回去的意思,然而郡公李休道却左顾而言他,没有接话,这个架势很明显,他们想留下十三娘。   崔巘想起弟妇所告诉他的,关于李玦中毒、崔清银簪一事,昨日晚上,他又问过大郎,大郎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人情世故并不看重,只瞧得出十三娘一心想回家。   尽管心中疑虑,但他好歹做官多年,面上并没有显现出来,顺口接几句话,提出想见一见崔清。   “我让翡翠请她过来,”杨夫人道。   崔巘注意到她眼睛无神,越发疑惑,“没得劳烦夫人,可否留个丫头指路?”   虽说男女有别,可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父女,杨夫人断没有阻止的立场,慢慢笑道,“自是能的,翡翠。”她唤道。   翡翠应了一声,前头带路,崔巘拱手道别,带上郑氏踏入后院。   顺着游廊穿过好几个院子,一路拐来拐去,眼见宅院慢慢变小,花卉装饰慢慢变少,崔巘的脸色也慢慢沉了下去。   直到翡翠带他们来崔清半掩的院门前,敲了敲红漆脱落的木门,一个又高又瘦的丫头拉开门,往外一瞅,便往里大声唤道,“郎君和夫人到了,翡翠姐姐到了。”   翡翠往外一退道,“我这就去回夫人了。”   翠竹应了声是,一边引二人进院,一边道,“方才娘子便在念呢,可巧来了,黄鹂,还不快把院子里晾着的衣服收了。”   崔巘踏入院子,只见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小院子中间,挂着颜色不一的几条裙子,一个小丫头忙不迭地收拾半干的衣裙,他的目光落在一条墨绿裙子上,顿住了,好半天才挪开,好在翠竹有意无意挡在郑氏旁边,没叫她看着。   黄鹂从衣服缝里往他们一瞥,确认过眼神,收拾的动作越发快了,哒哒几步撤回厢房。崔清早已领着林妈妈并两个大丫头一身孝服拾阶而下,尚未走至面前,先是一跪,后面噼里啪啦都跪下,口称“主人”。   “见过耶耶,”崔清拜下去,崔巘忙扶她起来,“十三娘,苦了你了。”   这话犹似一条指令般,崔清当下掉下泪来,身后的丫头婆子陪着流泪,眼见她们都在涕泣,一旁的郑氏只得拿丝巾压了压眼角,权当哭过了。   [不管第几次看,]见屏幕又被水迹晕开,观众们讨论道,[都觉得主播说哭就哭的技术非常牛掰!]   [简直就跟水龙头似的,说拧开就拧开。]   [话说,难道直播摄像头是植入在主播的眼睛里吗?目前有这种技术?]   [我记得暗网上好像有提到类似的技术,]叶雨时不禁坐直了身体,[但是克服不了发热的问题,我回头好好找找。]   屏幕里,崔巘代入到父亲的角色,十分入戏地连声安慰,“是耶耶不好,耶耶这不是来看你了吗?二郎原本想来,却打马球摔了腿,不好移动,他早念着你……”   崔清不好做戏太久,担心他不耐烦,于是渐渐止住抽泣,红着一双眼睛请父亲进厅堂入坐。   这时崔巘才想起介绍自己身边的郑氏,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吞吞吐吐几句,崔清反倒接过话来,“这位就是郑夫人吧?”她行了个福礼,“见过夫人。”   郑氏忙回了个礼,口中说些好听话,见两人其乐融融,崔巘满意地微笑着捋了捋下巴上的一丢丢黑须。   呵,男人。崔清暗自吐槽。   几人上了台阶,因着他们要说私密话,丫头婆子们都留在屋外,墨香打起竹帘,入得厅堂,一阵檀香并冷气扑脸而来,厅堂上挂着幅吴道子画的老子出关图,老子发须皆白,骑于青牛之上,仙风道骨,栩栩如生,案上放一本卷着的书。   崔巘心里咯噔一声,扫了一眼屋内,满屋素净,榻上小案放置一白瓷瓶,瓶内插两枝桃花,青纱糊窗,除却屋角散发阵阵冷气的邢窑大盘,案上的杯子、书与团扇,并无其它玩物。   这未免太过素净了,崔巘隐有不安。   崔清随手把案上的书拿予墨香放回书房,这回,他真切地看到封皮上三个大字“道德经”,不由得敛去笑容,试探道,“十三娘,这书……”   “闲来无事,调剂看的,”崔清努力装作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说了几句诸如世事无常,长生久视的话,唬得崔巘脸色一白,真以为她下句话就说自己要出家修道而去了。   这可怎么行!十三娘才十五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怎么能出家伴随青灯黄卷一生呢?便是日后还俗,难免也坏了名声,寻不着好婆家,作为她的父亲,崔巘觉得自己有义务把十三娘拉回来,没错!聊聊红尘之事,主意一定,他便引崔清说一些近况。   这话头提起来,恨不得崔巘咽回去,什么情况!先是上香碰到尸体,而后送的雪团卷入案件,还有三郎持刀要杀三嫂……长安那么不安全的吗!他将心比心,也觉得崔清看透红尘有了出家的念头合情合理,这都是什么鬼!   连立场不同的郑氏都难免起了怜悯之心,毕竟崔清的现状实在太惨了,她这一生估计都没这几个月精彩。   更何况,养一个一心求道的少女不过多碗筷子多碗饭罢了,她看破红尘,清心寡欲,想来不会弄幺蛾子。郑氏和她其实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冲突,嫁妆她亲妈早已备好,她日后若是再嫁,准备一份添妆即可,这么想来,对于接崔清回去这件事,郑氏少了许多抵触心理。   “十三娘,”崔巘斩钉截铁般道,“你放心,我定会将你接回家。”   有他这句话,崔清多少放心了一点,总算从一心向道的少女人设中走出那么一点点,面带些微激动,“多谢耶耶。”   还好,崔巘松了口气,我家孩子还不是完全没救。   不管是崔大郎还是二郎,从小都很听话,按部就班地按照预设的人生轨迹来走,他已很久没有体会到“操心”的感觉,这体验还蛮新奇的。   又说几句家常,送走二人,崔清直接瘫在榻上,林妈妈进来,关切地问,“娘子可是累了?不妨去床上躺着?”   崔清无声地摇摇头,对直播间的观众道,“这一关,总算是过了吧?”   [可能过了?]叶雨时挠了挠头,肯定地道,[如果你父母一定要带你回去,你婆婆他们……应该拦不住的吧?!] 第40章 裁衣   送走父亲, 崔清又在书房里坐了会儿, 此时入夏, 蚊虫繁多,窗户上糊了细细密密的纱,房间里熏起驱虫的艾叶、藿香, 在屋子里头还好, 若到院子里去, 特别是树下, 哪怕挂了驱蚊的香囊,不消片刻, 准要被咬得满头包。   黄鹂提着食盒顺着走廊来到院子里, 正值傍晚, 一群细小的长脚蚊打着旋儿在斜阳里转圈,她袖子护着食盒, 快步避过去,叫着院子里打扫的丫头, “一会儿记得拿艾叶熏一熏, 蝇帚子赶走那串蚊子, 可别让它们从纱眼里钻进屋去, 若是咬着娘子, 我让你们好看。”   她说话声音脆生生的,小丫头们都答是, 黄鹂快步走上台阶, 正要掀帘子, 反被竹帘子掀了一脸,墨香门里招呼她道,“早听到你的声音,都是小丫头,你好好地说话,何苦吓她们,快进来。”   “你当这儿是家里呢,”黄鹂赶紧进门,嘴巴依旧说着,“不吓一吓,也不怕她们骑着你头上。”   她一面说,一面将食盒放在小几上,里面的吃食一样一样摆出来,只拿出了一盘子,黄鹂和墨香便都有些惊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怎么了?”厅堂里没动静,正在屏风后整理衣物的林妈妈绕出来,往几案上一瞅,登时也愣了。   无他,这菜式比起之前崔清吃的,要丰盛得多。   以往孝期食素,主食大多胡饼、汤饼、蒸饼之类的面食,有时食用稻米饭、胡麻饭,偶感身体不适,便用粥,菜式大多葵、韭、芹之类易得之物,非常清淡。   然而,眼前的菜虽素,但光色香便比从前高出一筹,绿的葵,白的藕,紫的茄,削得如丝般薄片,在青瓷盘上摆出一幅夏日泛舟图,青瓷原色为底衬,铺上一层白藕,上覆一线绿葵,紫色的茄子剖成一半,正是最好的小船。   一看摆盘,便知动了十足的巧心,葵用水焯过,不失原色,藕与茄早煮过一遍,食盒里一小盒蘸汁,闻着有姜蒜酱油的味道,十分浓烈。   其它三个小菜也费了心思,崔清差点以为大厨换了个人。   “难道他们是想用美食诱惑我留下来?”她忍不住在心底犯嘀咕。   [糖衣炮弹必须要抵制啊!]叶雨时顺口调笑着发一条弹幕。   崔清盘坐在坐垫上,拿起筷子,夹一筷子藕片,略尝一口,没啥味道,她端详着腾到小白瓷盘子里的蘸料,不由得皱起了眉。   她没吃几口晚膳便叫人撤下去,晚上叫林妈妈拿块点心垫垫肚子,翌日,早餐的粥如平常一样,只是多放了些蔬菜,吃完后,有丫头传话过来,说杨夫人唤她去前院。   婆母有召,崔清自然带着墨香过去看看,刚进院子,便看到四个面生的婆子候在走廊下,身上衣料合身而考究,说话举止也很守礼,不像是做粗活的。   杨夫人的大堂帘子两侧掀开,隐有笑声飘荡而出,崔清拾阶而上,一眼看到摆在厅堂内的各色衣料,三位妯娌早已到齐,正在说笑交谈,她关切地问候三嫂几句,对方只说没有大碍,崔清不再多问,坐回自己的位子。   没等多久,两名小姑子也到了,翡翠这才言道三嫂前些日子里受惊,今日府内事事多舛,夫人便开了库房,给大家做几身夏装,也好去去晦气。   因在孝期,诸人都不能穿花色鲜艳的,既是借着三嫂的名头,自然让她先选,三嫂的眼睛只往布料上一转,随手挑了一匹浅丁香色的绫布。等大嫂和二嫂挑完,崔清依模画样,选了匹藕白色的纱罗。   她们可以穿其它颜色浅的衣服,崔清可不敢,她是夫丧,重孝,万一穿错颜色,被人嘲笑指点事小,崩了人设事大。   等两个小姑都选好了,翡翠去廊下换婆子们进来量尺寸,问样式,好在她们自带花样子,崔清只要挑一个即可。   [等等,有个女人手上有茧子,]在众多感慨女人选衣服好麻烦的议论中,一条弹幕滑过,[其他人都没有。]   崔清一见这条弹幕,下意识地往婆子的手上瞧,可惜距离太远,她看不太清楚。   [做衣服的手绝对不会长茧子,]这条弹幕的主人紧接着说出他认为的可疑之处,[否则她们粗糙的双手会毁掉一匹贵重的布。]   的确,叶雨时放大图片,一个个找过去,终于在一个低头顺眼举着托盘的婆子手上,她衣服考究,发髻整齐,姿势合礼,然而她的手——特别是虎口——布满一层厚厚的茧子,这个地方的茧子,绝对不可能是拿绣针磨出来的。   崔清看到这条消息,身体一瞬间绷紧了。   “她们想干什么?”她瞥了一眼翡翠的脸色,对方看起来很正常,似乎根本不知道这一群婆子里混进一个并不属于这里的人。   [别怕,不管她来干嘛,总不会在这里对你动手,]骗子先生冒头安慰道,[这个女人的伪装技术实在太差了,你看她身体端着重重的托盘,站得笔直,普通人站军姿两分钟都摇摇欲坠了,她站了足有三分钟,一点也没变。]   [而且刚才一个丫头进来的时候,她反应极快地往旁边让了一步,]另一条弹幕接上,[这是经历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才能培养出来的本能。]   [对,她的手虽然托着托盘,但是右手手肘在三分钟内往腹部微微靠了至少五次,这是手上没有武器,没有安全感的表现,]大佬们纷纷给出自己的观点,[由此可见,平常她的武器应该放在右边靠腹部的地方,这么没有安全感,她的武器肯定不在身边。]   [还有,她站得笔直,右边肩膀却比左边要低一些,对一个武者来说,不可能忽略这么明显的体态破绽,除非她右半边上身曾受过伤,很有可能是背部或者肩部。]   一条条一道道疑点清清楚楚地摆出来,崔清瞥了一眼弹幕里指出来的婆子,那婆子登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那目光如剑般锐利,见她之后才一愣,露出个应景的笑容,她心尖一颤,差点没立刻扭头回去,好不容易才挤出个端庄的微笑,眼见对方挪开视线,崔清才松了口气。   “可怕,”她安抚着自己受创的小心脏。   [不要怕,]弹幕仿佛被那小眼神挑衅了般,不约而同地鼓噪起来,[要不跟我学几招,认准要害,哪怕一块小石头都能取人性命。]   [大庭广众之下,她不敢动手的,你身边不要离了人。]   [他们还没那么大的胆子在郡公府里杀人,]叶雨时科普华国历史道,[一旦崔清不明不白死在郡公府里,崔家人会和郡公府不死不休的,何况崔清的爸爸在长安,他们就算想要杀人灭口,也不会在府里这么做。]   “这个婆子是婆母叫来的,”崔清嘴里苦涩,“没有婆母的默许,她进不来郡公府。”   不知道杨夫人为何避而不见,难不成她心底还有一丝恻隐之心?   量身、取样子的时间并不长,十点不到,几人各自散去,她和二嫂同行一段路,明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内里依然与观众们商量这婆子的目的。   “就算我家人要来接我回家,”崔清满心委屈,“也不用对我下手啊,刚死一个儿子,又死一个儿媳,她不怕吗?”   [或许他们有办法可隐瞒,]弹幕道,[毕竟李唐宗室,说起来,和皇帝还是亲戚。]   “那为什么一定要留我在府里呢……?”崔清猛然想起那枚玉印,“莫非,是那块印?但是它藏得很隐蔽,除了林妈妈谁都不知道,啊,林妈妈。”   [不一定是林妈妈泄露的,]弹幕冷静地警告她,[他们查其它地方查不到,当然会留意到你身上,加上你家人催得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只不过,这块玉印未免也太重要了吧。]   为了一块普普通通、只写了李玦名字的玉印而当着崔清父亲的面对她下手,足以可见这块印章关系重大,连婆母都默许了。   [那个女人是来认人的,]一条弹幕果断地说,[我以前……动手之前都要认一下目标,免得波及他人。]   崔清的心狂跳起来,任凭谁得知自己被杀手盯上,恐怕都会有这样的反应,因为走神太严重,二嫂还唤了她几声。   “昨日见过你耶耶,高兴坏了?”二嫂回头问她,一笑道,“方才你来之前我和大娘子还商量着呢。”   “商量什么?”崔清反应过来,接话道。   “可巧芙蓉花开了,”二嫂笑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说邀你们一家,出府去逛芙蓉园。”   崔清身子一颤,不知为何,一句印在心底的话浮现出来——   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第41章 信   崔清脸色刷地变白, 似乎头一次认识二嫂般,用一种十足陌生的目光隐秘地打量了她一眼。   她会是知情者吗?   “芙蓉园啊,”崔清头回带着一点颤音, 而后才恢复正常的嗓音, “我闻名久矣。”   在后世的西安,也有一个名叫大唐芙蓉园的园子,是现代人复刻之作,若是让他们见到真正的芙蓉园, 恐怕会兴奋得睡不着觉的吧。   然而,此时的崔清毫无兴奋之意, 她的心打鼓了一路,直到回到院子里, 还静不下来。   “娘子?”林妈妈打起帘子,黄鹂早提来午膳,菜盘里的依然极为丰盛,清淡的食物配上气味浓烈的佐料,她照例嗅了嗅佐料, 没蘸酱, 硬生生地啃着没味的茶吞下一碗稻米饭。   “林妈妈,这屋子里太安静了,我有些不安, ”她突然对林妈妈说, “去买些鸟雀挂在廊下吧。”   “是, ”对于十三娘突如其来的要求, 林妈妈答应下来,当天下午,院子里便充满了叽叽喳喳的生机,初来乍到,它们简直活泼过头,上蹿下跳,崔清不假于手,亲自喂食,林妈妈担忧鸟儿会啄她,她却不改其意。   [别怕,]弹幕再三安慰,[料想他们也不会光明正大地在你父亲身边刺杀你,最多用点小手段,比如推你下河啊,推下楼梯啊,推下楼啊之类的,总之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不会暴露自己的,不然完全可以在府里暗自谋害你。]   [寻找外援,]骗子先生道,[古人不是最相信神神鬼鬼的传闻吗?你就说生母托梦,警告你有危险,我就不信你父亲能置之不理。]   所以说骗子先生的确戳得准人心,叶雨时放开键盘,一手托腮,他们说的那些话出的那些主意,都是纸面上泛泛而谈,加上隔着一道屏幕,无法带来实际的安全感,毕竟,若是崔清真的遇到危险,难不成他们能跨越数千年时空去救人吗?   但莱尔就很秀了,不是说他的话本身,而是他这一招能让崔清实际地去做些什么,比起自己想东想西,不如忙起来,真正地为自己加一份安全锁。   “你说的对,”崔清找到主心骨般,终于镇定下来,“我背后也是有人的。”   在还不知道具体安排之前,她没有立刻叫人去送口信,而是暗暗加强了锻炼身体的强度,若不是担心太引人注目,她还想每天去后花园里跑一圈,在这种处境下,学会一手逃跑的功夫太重要了。   在此期间,一日三餐的规格好像就这么定下来了,崔清心有疑虑,每次就着白水煮蔬菜硬啃米饭,身体越发纤瘦,腰肢盈盈不足一握,看得林妈妈甚为担忧,毕竟这个时代,和以瘦为美没什么关系,珠圆玉润才是她们的目标。   “娘子,你可多吃一点吧,”这次,见崔清吃力地吞了半碗米饭,林妈妈终于忍不住劝她,然而她却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叹道,“林妈妈,你不懂,我便是死,也要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这句沉甸甸的话唬得林妈妈再不敢说,此后,她便再未劝过,只是暗地里找补一些点心水果,以期十三娘能少瘦几斤。   没过几日,当翡翠通知她去取夏日衫裙之时,崔清便知道,那些人等候已久的时机到了。   藕白色虽有个白字,却更接近浅粉,纱罗缝成一条及踝长裙,一件棉麻浅白长袖小衫内搭将将及腰,外披一件与裙子同色同质的藕白外披,其上点缀白色圆形团花,披在最外层的陂子则是略深的浅粉色,内衣没有一起做,这种私密的小件向来是自己或贴身丫头做的。   整理好新衣裙,大嫂顺势说道,“十三娘即将出府去了,夫人说,想进行前为你送行,她眼睛不好,不能去,是以便叫我们这群小辈,也好松快松快。”   “你父亲那也说过了,让你只管出去玩,”大嫂又道,“也叫上你家姊妹,别玩得不尽兴。”   崔清早有心理准备,她们铺垫了那么久,又是换菜又是做新衣,若是此次回绝这正大光明的邀约,下次估计得暗里来了。   不过,崔清的确没想到婆母居然不去,她不去,父亲自然也不能去,一些小辈出去玩,出些篓子,又能怪谁呢。   她应下来,带着墨香回院子,当下便叫丫头磨墨,照例她先写,再让黄鹂依葫芦画瓢照抄,叫周富家进府递信。   信上写得极为隐晦,只道今日听闻逛芙蓉园的消息,问十七娘要不要一起去,信里顺便问候一声崔四郎,问他是否还想当不良人云云,写完这封递给叔父府上的信,她又展开一纸,笔锋沾墨,缓缓而书。   “严亲大人尊下……”她参考弹幕的资料,斟酌着词句,“……女常做恶梦,梦母在床,顾臣流涕,虽不曾忆母之仪,而其状甚慈,必为吾母,见之流涕,吾甚惶惧,问之所泣何事,但哭不答,梦之先惊,至背生汗,则是数日……”   崔清好不容易把日常说的话转成拗口的文言,说自己经常做噩梦,梦见母亲在床边哭泣,虽然记不得母亲的样子,但是她非常慈祥,肯定是我的母亲——写到这里,崔清都有些无语,然而不这么写无法解释十三娘小小年纪还记得去世已久的母亲——接下来描写自己非常害怕的样子,问她在哭什么,她只哭不说话,自己被惊醒,一摸背上都是汗,就这么过了很多天……   这话写下来,崔清都差点信了,写完这段,她又酌情加了些日常和问候,顺便提起自己要去芙蓉园游玩一事,等这些话写下来,已经到了快要吃晚饭的时候,黄鹂描了足足一刻,才大功告成。   周富家的匆匆进府,藏起两封信,先交到崔清父亲的手上,再转至叔父府上,等周富递完,坊门已关,崔暄留他宿一晚,问起崔清的状况。   “十三娘子……”周富吞吞吐吐地道,“有些消瘦。”   “消瘦?”坐帐里听到这番话的十七娘一把掀开帐帘,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倒也未曾,”他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道,“许是苦夏,虽然消瘦,精气神却好,”他慢慢回忆自家婆娘的话,回道,“树旁做了张秋千,廊下添了些鸟雀,蔫蔫的……”直把能回忆的都回忆了个遍,十七娘才放他回客房。   “你不是有信么?”见他离去,崔暄漫不经心地耍着自己手上的拨浪鼓,在一连的“砰砰砰”声中道,“不妨看看她给你写了什么。”   “你且放下那玩物吧,也不嫌听得烦,”十七娘白了他一眼,“不是说买给小侄子的吗?怎么自己玩起来了,多大的人,羞也不羞。”   崔暄哼了一声,“你是哥哥我是哥哥?你管我。”   十七娘受不了他的幼稚,换了个方向,背对于他,才拆开信件,如牙牙学语般的粗糙字迹印入眼帘,她不禁轻轻蹙眉。   从前十三娘说担心信件落入他人之手,叫丫头掩饰自己的字迹,没曾想,伯父回来之后,她依然没用自己的书法,难不成,即便伯父入京,她的处境也还未得到改善吗?   十七娘一目十行地看下来,信中照例报喜不报忧,写些日常趣事,不过最后一句让她有些疑惑,之前崔清的信里从没单独提起过崔暄,但是这次,居然特地问起不良人一事,这话她只提过一次,而崔暄自己也早就忘了。   “有点古怪,”十七娘攥着信,陷入沉思。   “怎么了?”崔暄停下拨浪鼓,问。   十七娘摒退下人,留两个贴身丫头,“十三娘,似乎遇到了一些麻烦。”   而远在另一座坊内的崔巘,此时也看着信,不说话,两只手习惯性地交叉握在一起。隔着信纸,他都能读到那颗惶惶不安的心。   “九娘,会是你吗?”他默念着崔清生母的名字,陷入沉思。   “芙蓉园……”   “芙蓉园,”郡公府里,小佛堂内,杨夫人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听完翡翠说完,挥手叫她下去,嘴唇微动,声音轻不可闻,“四郎,你会不会怪我?”   “我如果知道……”她数着佛珠的手顿了一下,继续转动,“我定不会让她过府。”   从她的眼皮下,抖落一滴浑浊的泪珠。   “你的死,她也有份,既是如此,何不让她下去陪你,你在下面一定很寂寞吧,放心吧,阿娘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地下,地下那么黑,我家阿玦最怕黑,一定会害怕的。”她虽然落着泪,却勾起一个笑,“我家阿玦又怕黑,又怕疼,又怕苦,平日里喝碗药都跟什么似的,你死的时候那么疼,居然一声都不叫。”   “一声,都没叫。”   她吸了吸鼻子。   “你那么好,阿娘绝不会让你孤零零的。” 第42章 伤口   芙蓉园, 自隋朝起便是皇家园林,除芙蓉园本身之外,又修紫云楼、彩霞亭、蓬莱山……皇族、僧侣、平民皆汇于此, 乃是难得的公共园林。   这日,崔清换好新衣, 安坐于房内,对她来说,此行不仅要躲开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死亡威胁, 更要让她父亲知道, 自己在郡公府内到底有多危险。   另一边,十七娘也踏上马车, 崔暄骑马先一步走在车前,自接到崔清的书信, 崔巘亲自上门与崔峻深谈一番, 等崔峻从房里出来,便吩咐两兄妹带齐丫头小厮,前去芙蓉园见教, 崔暄犹嫌场面不够热闹,还拉上自己表哥卢绚,与崔大郎一起,一排人马浩浩荡荡。   因是游园, 预计三天都会呆在园里, 林妈妈寻了两套换洗衣物, 都是婆母送过来的, 毕竟裁剪夏装,她不可能只做一套,叫人知道不好看,三套衣物同样素净,花色有所区分。   等行李都备好了,大嫂的丫头前来传话,道是可以去前院上马车,崔清整装出门,坐上马车,她心情不佳,一路上都没往外瞅,马车摇得很有规律,她索性靠在车里褥子上,昏昏沉沉。   半梦半醒之间,崔清隐隐听见熟悉的女声,马车缓缓停住,她揉着自己的惺忪睡眼,掀开车帘,一阵花香伴随水气与尘土扬起的气息扑面而来,眼见对面马车挂着个崔字灯笼,她也不自觉的扬起了唇角。   “娘子,到了,”胡儿走到马车前软糯地唤道,她有二分之一的胡人血统,生得与圆润的唐朝女子不同,轮廓分明,十分艳丽,可惜随崔清服孝,素颜无妆,饶是如此,也相当好看了。   崔清下了马车,嫂嫂们聚在一起,浅淡的素服在花红柳绿的芙蓉园内,格外显眼,十七娘早已等候在旁,此外还有三位嫂嫂各自的好友、娘家姊妹等,一群人朝院子里拥去。   来游玩的人那么多,崔清自然和十七娘并排走在中间,她有意地落后几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想要找出那个手上有茧的婆子。   可惜徒劳无功,不过这园子那么大,处处皆是亭台楼阁,若那人藏在一处,从帘后偷窥,料想她也无从而知,索性收了这番心思,专心赏景。   芙蓉园拥有一大片弯月似的湖景,亭台楼阁分布在湖的两边,杨柳种了一大片,远远望去犹如一片绿云,湖上依稀可见小船飘荡,夏日正好,折射出波光粼粼,映在刷上红漆的小船上。   芙蓉园内的芙蓉花们正值花期,争先恐后一丛丛地开放,唯恐辜负了大好日光,若是她在现代见着这一副景象,定有游客络绎不绝地找各种角度拍照。   “对,这个角度,再靠左一点,bingo,”爱好摄影的大佬们截下许许多多芙蓉花的图片,再经妙手ps一番,便是再好不过的电脑桌面。   她这一耽搁,慢慢地落到了后面,趁此机会,十七娘快速地跟她说道,“十三娘,你哥哥,四郎和卢郎君也来了,他们就跟在我们后面。”   十七娘能来已是意外惊喜,却没想到大郎、崔暄和卢绚也在,崔清简直像吃下一颗定心丸般镇定下来。   她们落得太后面,二嫂已在前边叫她快一些,她身旁跟着的是娘家妹妹十娘,长相果然有些相似。   等两人带着丫头赶上,一行人正好走到一处水榭,水榭一半建在水上,一半建在岸边,如两间房间般宽敞,有案有几,八扇红漆直棂窗一字排开,对着湖边,凉风习习,水波不兴,里面只有两位娘子并两名丫头,崔清见着陌生面孔很是提心吊胆一番,大嫂似是认得二人,前去寒暄几句,两位娘子笑着朝她们点点头,便带上丫头走了。   她们坐在水榭里稍作休息,看看湖景,崔清特地坐得离湖边的窗户远了些,二嫂突发奇想,道是要去坐船,崔清不知她是有意无意,毕竟船上可是一个突发事件的密集点,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再者,她并不会游泳,从前学过一些,可还是不能换气,没学会换气,又怎么说会游泳呢。   大嫂没有马上答应,她沉吟片刻,道,“今日我们那么多人,一时之间上哪去寻好船?再说,今日不行,还有明后日呢,明日再说罢。”   二嫂倒也没有坚持,她耸了耸肩,递给崔清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似乎在埋怨大嫂不近人情。   休息片刻,大家便又往前逛,这次浩浩荡荡出来还没走几步,便听见喧杂的人声远远传来,崔清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四五名娘子走在一起,其中两个正在吵闹,其它娘子都在劝和,就这么一路吵过来。   “这是谁家娘子?”崔清问向身边的十七娘,“看上去怪眼熟的。”   “当然眼熟了,你忘啦?”十七娘团扇遮脸道,“大兴善寺。”   崔清恍然大悟,原来是裴家娘子,她们家未免也太不太平了,每次见到要么摔下山,要么吵个不停,也不知裴家是怎么养孩子的。   既然与她无关,崔清便没了看热闹的兴致,跟上众人的脚步。   一行人就这么走走逛逛,一转眼已至中午,今日天气晴朗,偶有乌云飘过,投下一片阴影,正巧一块又厚又大的阴云整个遮住了太阳,三个丫头提了个食盒远远地走过来,大嫂便道就在此吃午饭。   丫头们动作迅速地用团扇惊走花丛中嗡嗡嗡直响的蜜蜂,另有人在绿草地上铺好坐垫,左右丫头们布置帷帘,围上三面,一面朝湖,当下形成个私密而宽敞的个人空间,她们在帘中席地而坐成一个圈,中间摆放一些瓜果点心、丫头们提来的午膳,一边吃,一边聊,崔清恍惚间感觉自己回到了学校,正和好朋友们一起春游。   只不过,春游绝不可能带上这些遮挡视线帘子。   大嫂带来的吃食,崔清总要看有人吃下才敢尝试,饶是如此也没多吃,浅尝辄止。   “她们怎么都坐下了,”另一边,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的崔暄有些懵,转头问卢绚,“那我们怎么办?”   卢绚以手搭棚遮阳,环视一圈,指着大概七八十来步的楼阁道,“去那等吧。”   没过多久,二嫂的妹妹十娘说去更衣,带上丫头掀开帘子出去了,直到果点快要吃完,才见她回来。   一回来,她便道歉,道是更衣之处离得太远,照例坐回二嫂身边,旁人也不在意   吃得差不多了,丫头们纷纷上前收拾,帷幔撤了一扇,崔清慢悠悠地挥着团扇看她们拆,只听不远处一阵喧嚣叫闹,她抬起头朝那方向望去   正是方才遇见的裴家娘子,过了那么久,她们不但没和解,反而争执得越发厉害,就在湖边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下,其它娘子在旁劝着,却没有什么用,卢绚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们,突然站起身,推开楼阁的门,快步朝外走去,   大嫂刚刚起身,便见她们之中穿紫衫的娘子一下子把绿裙娘子推下了湖,尖叫声连成一片,三位嫂子连忙叫人去救,在这乱成一片的情形下,一条白色弹幕刚冒出个头——[小心……]   崔清心里一惊,感受到耳后有风声,她只来得及往旁边一躲,反手一挡,便觉臂上一凉,紧接着一阵刺疼,暖融融的液体顺着滑过手臂。   还没到放松的时候,她刚转过头,一把匕首迎面刺来,众人反应不及,尖叫连连,崔清不得不连退数步,险些滚下湖去。   好在卢绚反应及时,迅速赶到岸边,一脚踢开手持的匕首,那人见势不好,从腰间抽出另一把匕首,干脆利落地扎进自己胸口,软软地倒在地上。   “十三娘!”十七娘的尖叫声简直能刺破耳膜,她一把扑过来,眼中含泪,“你没事吧?”已是吓坏了。   “二伯娘,此事你需予崔家一个交代,”赶在后头的崔暄一边喘气,一边难得地正气凛然地道。   没错,那名悍不畏死的刺客,正是二嫂娘家妹妹的丫头,因人数过多,她又笼着手,才没叫观众发现。   [我们还是太受限制了,]崔清臂上那一道伤犹如太阳般让他们不忍直视,心中升起一股浓浓的屈辱。   我竟然输给了一千多年前的人?这特么能忍?   然而,就算不能忍也无法改变什么,他们毕竟隔着数千年的时空,而受制于摄影镜头限制,只能看崔清所看到的东西,人一多,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再加上他们独来独往惯了,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合作分工,互相配合,自然没办法事事预料到。   要是测谎小组在这里……陆帆玄也是虚惊一场,忍不住想起原来研究所的科学家们,如果有他们在,就算刺客隐藏得再深,也不会错过的吧。   虽然暗网中人各有一手,可毕竟没有研究小组那么专业。   屏幕里,崔清的血很快浸染了薄薄的衫衣,这道伤口从肩膀斜斜划到小臂,那人用力极大,伤口深可见骨,皮肉翻出,她纵然卧病多年,却也没伤得那么严重过,疼得她泪花直转。   卢绚当机立断地叫她扯下陂子,紧紧系在肩膀上部,她只有一只手能动,十七娘过去帮忙,系好之后,卢郎君让她隔一段时间放一下血,免得肌肉坏死。   “不知道那刀子干不干净,”她忍痛在直播间里道,“要是着了破伤风,那就真的……”   [不要胡言乱语,]叶雨时的弹幕登时滑出,紧随着另一条,[刀很干净,及时就医,你不会死的。]   [还好没伤到动脉,不然恐怕没人给你输血。]   [那边也不知道能不能缝针,记得让大夫先用沸水或者酒精擦过再给你上药。]   眼见其乐融融的旅程突然演变成流血事件,娘子们都吓呆了,崔暄管不得那么多,一连声叫小厮去请大夫,还是卢绚看不下去,“请什么大夫,一来一回她血都流光了,直接送去看大夫。”   崔暄担忧道,“还能走吗?”   “我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腿,怎么不能走?”崔清冷汗涔涔,脸色惨白,仍扯出个笑道。   “大娘子,”她转过身对大嫂道,“劳烦你跟大家说一声。”   大嫂沉静地点头,只是看向胳膊的目光中透露些许担忧。   发生那么大的事,早有人去通知金吾卫过来,卢绚正好认识此人,将凶手的尸体托付给他,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一行人便往前走,崔清路过湖边,方才湖里挣扎的娘子已被救上来,披上陂子,瑟瑟发抖。   还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不知她俩这相似的经历,是不是安排好的。   想到这,她留心注意看了那紫衫娘子一眼,将她的面容记下。   未走几步,卢绚的小厮带着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抬着个状似担架的东西过来,崔暄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细心。   既然担架已经抬过来了,崔清不再执意自己要走,她坐上担架,两个婆子抬得稳稳当当,粘稠的血顺着胳膊一滴滴往下流,连成一条粗壮的血线。   许是失血过多,崔清一路眼皮沉重,险些睡了过去。这担架就是一个光秃秃的椅子,若是真的睡着了,一定会翻下来的。她忍住睡意,十七娘也在一旁盯着,生怕她一不小心跌下来。   崔清努力撑开眼皮,右边胳膊已疼得失去知觉,陷入麻木,十分钟的路像是走了半年般,芙蓉园外就有一家医馆,两个婆子抬进门去,坐堂大夫忙站起身来,细细检查她胳膊上的伤,嘶了一声道,“这伤口,莫非是仇家?欲致你于死地啊。”   “还请大夫救命,”十七娘抹了把额头上急出来的虚汗道。   伤口边上的血已经和衣衫连在一起,大夫不得不使出一把剪子,将臂上的衣物剪开敷药,虽说大唐算是开放,不过像崔氏和卢氏这样的大家族,讲究非礼勿视,两位郎君出去帘外候着,留十七娘帮忙照看。   剪去衣物,大夫用热布巾敷在伤口边缘,使凝固的血咖融化,挑出碎布头,敷上金创药,正要用干净的布裹住,崔清当即忍痛道,“劳烦大夫用沸水浸泡片刻。”   这个时代的酒还没到能杀毒消菌的纯度,用酒水泡更有可能加重感染,大夫虽觉奇怪,但见她自己都不嫌麻烦,也就随着她的意,琢磨这其中的道理。   从衣料、配饰、行为举止足以见得他们乃是大家族的人,既然大家族的都这么做,那必定有些道理。   等到布巾被煮沸的开水汤锅,大夫一层一层紧紧缠绕在她臂上,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满意地端详片刻,“好了,记得及时换药……”他说了一大堆注意事项,叶雨时忙去找个小本本记下来。   古代没有缝针技术,加上夏日炎炎,伤口最容易发炎,那么深的伤,如果发炎,那整条手臂都废了,容不得她不注意。   听完医嘱,崔暄说,“出了那么大的事,你正好不要回郡公府了,伯父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欺人太甚!”崔巘一把将手上茶杯贯在地上,一声脆响,顿时碎成几片,郑氏接了信匆匆赶来,差点没敢进门,奈何小厮已报,她硬着头皮踏入房门,问,“十三娘没事吧?”   崔巘胸膛起伏,明显气得不清,“胳膊上被砍了一刀,”郑氏倒抽一口凉气,“若是留疤,以后可难找夫郎。”   “夫郎夫郎,十三差点连命都没有了!你就想着早早把她送出门?”崔巘不善地瞥了她一眼,郑氏忙转移话题,“可伤到性命?在哪就医?现在何处?”   崔巘两道眉毛滚做一团,“还在路上,以我之见,不妨趁此机会把她接回来,再在那府里待下去,恐怕下次我真见的是她的尸身了。”   尸身这两个字烫得郑氏一哆嗦,她忙点头,“郎君说的是,至于嫁妆……”   “难道他们还敢克扣了不成?!”崔巘一听这些就来气,不由得反思自己看婆娘的眼光,怎么好好的大家族出身,只顾得上眼前两米地。   郑氏虽说为五姓七家,但只初唐与中唐之后两个时期较为显赫,盛唐时期,并无高官在朝,比起其它家族,算是式微,虽然她是嫡支之女,却有些端不上台面。   崔清虽不知消息已传到父亲耳中,却也明白这是自己从那吃人的府里出来的最好机会,大嫂带她们去游园提供下手机会,二嫂娘家妹妹的丫头亲自动手,三嫂还被自己夫郎刺了一刀,五娘中二病晚期,难得一个直爽人,六娘素爱偷鸡摸狗,美其名为补贴姨娘,这次再出不来,她干脆出家算了,反正要她回去,是万万不能的。   包扎好胳膊,依然隐隐作痛,十七娘说崔叔父府上离得近些,不妨先去休息一晚,明日再回崔家,几人皆同意,崔清便登上十七娘的马车,和她一起回府。   十七娘特地坐在她左侧,唯恐碰到她受伤的胳膊,崔清闭上眼睛假寐,突然响起一声熟悉的电子音,“发生什么事了?”   “你醒了?”崔清差点没叫出声来。   电子音慢腾腾地响起,“是的,我被你激烈的情绪唤醒了。”   它顿了一下,才道,“又多了一批观众,我现在有足够的能量,可以维持一段时间,只要观众够多,我就能一直保持清醒。”   “你能做什么?”崔清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提供翻译,”它说,“提供直播设备,还有……”   “开放端口。”   “开放端口?”崔清浮现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你说的是,像普通的直播软件那样吗?可以让所有人看到?”   “本来就可以,只是我陷入沉睡,暂时没能用上而已。”它的电子音带着点不近人情的冰冷,“现在我醒了,随时都可以,这由你决定。” 第43章 庄周梦蝶   “陈先生, ”研究所里, 一名警卫员朝陈仁敬了个礼, “周女士找您。”   自从研究小组被周筝强制解散后, 陈仁重回自己从前未完待续的研究项目,试图寻找崔清穿越时空直播的原因,然而,他的研究一度陷入瓶颈,无论重启多少次,他只能得出一个答案——这项科技超出时代太多年,以他现在的认知, 就如同蚂蚁去揣度人类的思想一样,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她找我有什么事?”自从上次周筝以崔清母亲的性命威胁对方未果之后, 陈仁便再没有见到她。   警卫员摇摇头,他明显只是一个传话的。   以周筝的自尊乃至自负的心理, 她那恼羞成怒的模样被陈仁看到, 短时间内肯定不想见到他, 却不知是不是直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让她居然放下那无谓的自尊心,主动过来找自己。   陈仁收拾好手边的东西,朝警卫员略一点头,“走吧。”   搭乘电梯到地下十层, 他居然撞见几个曾经研究组的成员, 他们身边都有警卫员看着, 不好搭话, 不过这个“偶遇”还是让他生出一些疑惑——莫非,周筝要重启直播研究?这不可能啊。   在被她赶出直播研究组后,陈仁也找过熟悉的人调查过对方,周筝的父亲是一位潜藏在米国的间谍,用数十年时间才爬上高位,为国家传递了许多重要的军事情报,但有一次,组织里有人背叛,暴露了她父亲的间谍身份,让她父亲死在异国他乡,至今不能落叶归根,那个人正是她最敬爱的一位叔叔,这让她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言谈中透露了父亲的信息,怀疑自己就是导致父亲死亡的原因。   自从她父亲死后,她就从一个女人,变成了一名战士。凡是对国家造成威胁的人和事,她都秉持着将威胁掐灭在摇篮里的决心,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不能说她错,只能说立场不同罢了。   陈仁也知道,国家内部对这项直播技术好奇并谋求利益的同时,也保持着相当高的警惕,万一这个直播是外星人用来观测人类的工具,那他们岂不是都泄了底?两个派别有时东风压倒西风,有时西风压倒东风,出现变数,实为常见。   等他来到研究室门口,周筝正匆匆送走一位大派头领导,她脚步铿锵有力,“你来得正好,”刷地拉开研究室的门,里面坐得满满的,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上头有指令,我们要重启直播研究。”   陈仁瞠目结舌。   “所以……”眼见直播间里涌进一些熟悉的弹幕,傍晚在崔叔父家客房里躺下休生养息的崔清整个人都惊呆了,就连手臂上的伤也没那么疼了,“你们和它达成了协议?”   [我也不知道具体的事项,只是听说它用几项重要的技术,换来国家公开直播端口,并为直播保驾护航,]陈仁也是一脸懵比,[据说,这几项技术足以让我们一百年内在一些重要领域保持国际领先地位。]“那么六的吗?!”崔清忍不住在直播间里惊叹道,还有些小忐忑,“所以,我要公开直播了?像那些女主播一样?”   [对,我们会让观众认为你在影视城进行一项有关唐朝的电影宣传——或者电视剧——我们已经在寻找导演了,到时候我们会以从前没有公开的视频资料制作电影或电视剧,作为明面上的掩饰,当然,可能会请你补拍几个镜头。]“我也会帮忙!”崔清脑海中响起上扬的电子音,“我有直播器材,以现在的能量,可以动用差不多三天时间,离你三米远,只要有观众,就能一直拍下去,距离也会扩大,到时候摄影可以交给我。”   说着,空气里显现出两个球,啪嗒一声打开,对准她自己,与此同时,在她的视野左下方,出现自己在屏幕中的模样。   “这个屏幕可以关闭,如果你认为会影响你的话,”说着,那块小屏幕果然不见了。   “哇哦,”崔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真厉害。”   [至于资源上,]说来奇怪,视野里除了陈仁的弹幕就不见其它暗网大佬的,或许是他们达成协议后关闭了那部分端口,崔清有些遗憾,还没跟那些人说过再见——谢谢他们陪伴的日子,尽管他们并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应该很快就会再见面了。   [我们无法提供太显眼的资源,不然被别人发现,那就很难隐瞒了,]陈仁遗憾地道,[所以,你得像一个普通的主播那样争取观众,当然,我们会联系直播平台帮你导量。]“谢谢你们,”崔清突然有点开心,就好像还生活在那个充斥着雾霾、塞车、浮华的时代。   陈仁不好意思地打了个笑脸,[:)这是交易嘛。]发完他又后悔了。   [我不是说这些只是交易……]   “我知道的,”崔清枕着硬邦邦的瓷枕,露出一个真挚的微笑,在微暗的窗帘里依稀可见,“我们是朋友,对吧。”   陈仁没有发觉,他自己也悄悄弯了弯唇角。   “娘子!”还没商量完,躺在床上的崔清便听一声哭腔,林妈妈抹着泪跌跌撞撞摔帘子进来,一把跪坐在床边,眼见她闭目假寐,捂住嘴,吸了吸鼻子,放下床帘,去外头交代胡儿和翠竹两个大丫头。   “翠竹,你且去外头抓副安神药,”她隐隐听到外头传来林妈妈的声音,“娘子受了惊吓,又元气大伤,今晚必会做噩梦,你们俩轮流守夜,若是娘子被魇住了,就赶紧叫醒来,”说到这,她又开始哭,“我家娘子哟,怎地恁么命苦,呸呸呸,菩萨保佑,方才的话都做不得真的。”   “这里到底是别人家,”一边哭,林妈妈一边道,“行事都小心谨慎些,别给娘子丢脸。”   两个丫头齐齐应是。   崔清今日大惊大喜,失血过多,听着外面的絮语,她倒真的生出困意,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哈欠,陷入梦境。 第44章 开播   当叶雨时打着哈欠从睡梦中醒来, 迷迷糊糊地进入暗网寻找崔清的直播间,却惊讶地发现屏幕上是黑的,仅仅显示一个搜索引擎可以搜到的地址, 并表示直播间已经搬到这个地址去了。   他的睡意被一下子惊醒, “WTF!这不是晋江直播平台吗!”叶雨时早对它有所耳闻, 与某牙、某鱼并称为三大主流直播平台,可是……这是一个面向所有观众的直播平台啊!   “官方在搞毛啊, 这种直播间在暗网里播播也就算了, 现在面对的可是几亿网民, 有什么不对分分钟拆穿给你看啊, 哪来的自信去晋江直播, ”叶雨时一面碎碎念,一面点击屏幕上的链接跳转到晋江直播平台,眼前的屏幕还是黑的,却已经有二三十个观众在里面驻扎。   这些号明显是刚注册的新号, 他们人虽然多,却一声不吭,静静地等待崔清开播。   [哇这什么情况?]有误入的观众进来, 好奇心上来,问了几句,没人回,陪着蹲了一会儿, 见什么事都没有, 便走了。   “喂?大陆啊!你快去那个晋江的直播平台, 搜……”他看了眼直播房间,报上号码,“崔清好像要公开直播了啊卧槽!”   “我刚收到消息,”陆帆玄面带疲色,他清早就被喊醒到研究所里集合等候,现在又困又饿,可是作为第一批“观众”,加上年轻体壮,比专家教授这些老爷子耐抗,直播间负责人之一这个光荣的任务便落在了他头上,像是脏话、黑子这些言论,他要雇佣几个专业的房管守着,还有弹幕内容的质疑,他还得雇佣水军,实时扭转舆论风向,避免广大群众起疑,这笔钱,先从研究经费里扣,等崔清弹幕观众多了,和平台签约拿到签约费甚至广告费后,再补回来。   “不光是直播间,”陆帆玄头都大了一圈,“如果观众真变多了,估计还得成立个专门的公司看管网上的评论,微博、论坛、贴吧、企鹅群……”   “别怕,人家娱乐圈都能把离婚啊绿帽啊潜规则啊瞒得密不透风,”叶雨时能猜到其中的工作量,站着不怕腰疼地幸灾乐祸道,“你们还有官方背景,再让崔清配合下,想要隐瞒完全不是问题。”   陆帆玄没好声气地道,“你说得简单。”   就在他们东扯西扯的时候,直播间屏幕突然亮了,一张精致的、超清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叶雨时第一次看清崔清的脸——不得不说,枕在白瓷枕上,一头黑发衬得巴掌大的脸越发小了,因失血过多而脸色发白的她显得更加弱不禁风,然而,在唐朝,这张脸无疑是“干瘦”“没福气”的。   [哇,主播你换直播器材了?]叶雨时不知道她的名字能不能出现在弹幕上,索性直接用主播代替。   “是的呢,”尽管右臂的疼痛依然一波一波地涌来,但被割一刀远比不上化疗的疼痛,脱离郡公府的好心情让她一醒来就翘起了唇,她拥被而坐,守夜的胡儿忙掀开青纱帐道,“娘子,你醒了?”她担忧地瞅了一眼渗血的纱布,“大夫说,碰不得伤处,要天天换药。”   [这妹纸长得真好看!小姐姐留个联系方式呗!]第一条野生弹幕是被胡儿的美貌吸引而来。   [五官是有点混血儿的味道,就是有点胖。][主播小姐姐更好看!]   陆陆续续三五条野生弹幕飘过,崔清简直要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绝望了。   “大家好,”她瞥了眼弹幕右下角的观众人数,也许真是美貌的吸引,直播间陆陆续续进了四十多个人,除却部分研究所的值班人员,剩下少部分野生观众,她把直播间名字改成[直播大唐生活],才道,“我是《大唐旧梦》这部电影的女主角,接下来会以直播的形式为我们的电影做一些宣传,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大唐旧梦》已经在广电备案过,新成立的皮包公司也注册了微博,放出某PS过的宣传海报,其上演员们的名字都是虚构的,崔清自然是铁打的女主角,至于男性角色,前期她一直在后宅里关着,很少有见外男,出现的男角色就崔暄、大郎、卢绚占的戏份比较多,前二者都是血亲,所以这个虚拟的男主角头衔自然落在卢绚身上,至于算不算虚假宣传——大不了到时候戏份剪多一点,电影嘛,戏份最多的就是男主角,没毛病!   娱乐圈里,美女层出不穷,美男却少上一截,而喜欢古装影视、偶像剧的又属女性观众居多,所以男明星只要有脸有肉,用力捧捧差不多都能起来,毕竟刚需在这里。   而卢绚的颜值气质,在历史书上都是留下名字的。历史专家早找到他的一段描述,出自《资治通鉴》,写道,“(卢绚)风标清粹,上目送之,深叹其蕴籍,”连看遍美人、拥有杨贵妃这一等一美女的唐玄宗李隆基,看到卢绚时都忍不住目送他一程,更因感叹他的气韵而让李林甫心生嫉妒,可见其风姿仪态。   反正,男主角不选他,陈仁都觉得过意不去。   [原来是电影的宣传啊,]崔清这么一介绍,观众顿感这个直播间的逼格蹭蹭蹭上了好几个台阶,[社会社会,牛逼牛逼。]“没办法,我们都是一些小演员,拍好了没人买,”崔清更加入戏了,自怜自叹道,“公司又没钱,只能自己宣传宣传,啊,我的丫头回来了。”   [可怜的公司,连宣传都没有,刚去搜了一下,就一个官方微博,粉丝才十个。][还有丫头?]   [古代小姐都有丫头,大惊小怪干嘛。][感觉真有点电影演出的feel,这个直播间我关注了!]胡儿打起帘子,端来一盆水,直播镜头移过去,清水荡漾出层层金色,差点亮吓观众们的眼睛,他们当场就炸了,[说好的没宣传经费呢!这个盆莫不是个金的?!][这沉甸甸的手感,看起来很真啊。][别看盆,看那丫头手上的镯子,好像也是金的。]“这些都是镀金!镀金!”没想到一开播就露馅,崔清脑子一转,便开玩笑道,“要是足金的,我哪还需要直播来宣传啊。早就卖了。”   她注意到胡儿的手,问,“胡儿,你手上的镯子哪来的?”   “是十七娘赏的,”胡儿低头捋下金镯,虽是金的,却很细,用料应该不多,若是个粗镯子,估计十七娘也不会赏得那么利落。   “既是她赏的,你便收好吧,”崔清道,“在外头戴着,未免太过显眼。”   胡儿忙道一声“是”,崔清正值孝期,不能佩戴首饰,丫头自然也不能戴,这镯子是方才十七娘亲自套上的,她急着赶来打水,才没空摘下来,被娘子撞见。   [这就演上了吗?]等她一系列洗漱工作下来,弹幕的不名观众渐渐增多,老观众向新观众解释,新观众们也自然地接受了这个设定,[你们电影宣传还要演的呀?][这个画质不像用手机拍的,怎么看不见摄像机?][这个丫头演得挺好,挺像的。]   [道具和服饰也很考究,要是电影一直保持这个水准,我想我会去买票看的。]“谢谢大家的肯定,”崔清煞有介事地地道,“请放心,我们服装道具专门找专家研究过,保证大家挑不出错来,布景精心设计搭配,房子都是临时盖的,所以钱花完了,没钱宣传了……”   这话说得,连一路跟到这的陆帆玄都差点信了。   “看来跟骗子先生学到了不少东西啊,”叶雨时摸摸下巴,至少在自己熟悉的世界,她能一本正经地说瞎话。   两个丫头把东西收拾干净,林妈妈走进来,“娘子,大郎说他和郎君去郡公府要嫁妆去了,让娘子你好好养身体,明天接你回家,墨香和黄鹂在府里看着呢,出不了事的。”   崔清目前暂住在叔父府上,她父亲进京述职,临时租了栋房屋,两者离了三个坊那么远,她昨天受伤,不便旅途劳顿,多休息一下恢复精力也好。   “好,”她道,林妈妈看向她右臂渗出来的血,小心翼翼地道,“这药……是不是该换了?”   直播镜头将她的右臂摄入镜头,弹幕一片惊叹,[主播怎么受伤了?][看起来不像假的。]   [心疼小姐姐。]   “拍摄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崔清在直播间里道,“不过大家放心,不影响直播。”   林妈妈去拿了金疮药来,纱布一如她所说的用沸水烫过,当然,她狰狞的伤口没录入直播,因为未免太过血腥,观众倒是唯恐天下不乱地起哄——她严重怀疑里面有混进来的暗网大佬——但她丝毫不改主意。   等她上好了药,胡儿进来报道,“娘子,十七娘来了。” 第45章 事宜   崔清进到厅堂, 十七娘正在榻上端坐,只一照面,直播间观众便喧嚣起来。   [这个小姐姐的妆容好漂亮!梳这个头发要很久吧?][服装搭配很有feel啊, 整一个把古代搬到摄影棚里, 超赞!][我就想问问她头上的金簪是不是金的,刚才阳光照过来闪了我一脸。]崔清服孝期间只能着素衣, 不能上妆, 最多抿一点淡淡的口脂让自己气色好看一些, 但此时持着团扇斜坐在榻上的十七娘不同, 她妆容追的是时下的红妆, 颇像现代流行过一阵的酒晕妆, 腮红晕苹果肌上, 发髻梳成三角髻,头顶一个团子, 两朵钿头金簪装饰,两边发丝垂在脸侧,以红绳系住,上着淡青团花衫,下穿水红长裙,挽一条淡粉披巾,腰带系在胸前。   这一身装扮,很符合现代人对古代仕女的想象, 特别是当清淡的光影摇曳着青绿的芭蕉叶, 透过红木直棂窗笼罩在那些老家具上, 氤氲出淡淡光华,恰巧有一丝披在十七娘身上,更给直播间观众们一种视觉上的享受。   “哇靠,真的美呆了,”林茵茵屏蔽弹幕,不知按了多少次截图键,她刚进这个小小的直播间,还是第一次看到美得那么古色古香的画面,这一刹那她想的不是舔屏,而是放缓呼吸,生怕惊坏了这幅美好的画卷。   “十三娘,”这个妹纸转过脸来,她脸蛋圆润,透着股健康的光泽,但林茵茵注意到她的口音——有点奇怪,像是某地的方言生硬地插入到普通话里,配上仿佛此时此刻的场景,有种穿越时空长河的感觉。   她留意到屏幕右下方有个切换语言的按钮,现在默认选择的是中文,不过她点开按钮,发现除中文、英文和一系列各种国家的语言选项外,还有个特别古怪的选项——原声。   原声?   她好奇心突起,一下子点在这个选项上,霎时间,音箱里放出来的方言让她完全听不懂了。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同声传译?实时音轨?可是,原声和中文的声线十分相似,简直一模一样。   眼看着妹纸起来,和主播往外走,她立刻停下继续研究的举动,打开中文,听她们在说什么。   十七娘在说昨日崔清走后,不良人就刺客尸体的调查结果,以及三位嫂子的口供。   “你二嫂张四娘子说她并不知情,”十七娘抿着唇道,“那个刺客,的确是她的妹妹,平时并不亲近,嫁进郡公府后便没怎么联系。”   崔清右唇唇角微微上弯。   “此事到此为止罢,”她道,“我已知其幕后主使为何人。”   十七娘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好奇地看向她,她却不想解释,微微一笑道,“我怕深挖下去,你们会有危险。”   “可是……”十七娘迟疑道,“卢七郎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   崔清皱眉,随手摘下一段柳枝逗弄着廊下的鸟雀,羽毛油光水滑的画眉叫得“咕叽咕叽”清脆响亮。   [这画眉叫得好啊,声音婉转,眼睛清透,可惜没有受过训练,不然可以卖个上万。][开玩笑的吧,随随便便一只鸟都能卖上万?][我出两千,主播你卖给我吧。]   [两千太少了吧,这鸟最多训两年就可以卖至少……,我出五千!]崔清默默挪开直播镜头,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十七娘的话,弹幕又转一个风向。   [这屋檐里架着的木头有点年纪了啊。][是樟木,观察它的粗细,生长了至少五十年。][不可能啊,目前中原地区哪里还有把这种年头的木头做成房子的人,太浪费了,除非是借的宅子。][借的古宅没那么新的。]   这特么还能不能直播了!   简直每时每刻都有被拆穿的风险啊!   “十三娘?”十七娘仕女团扇在她眼下挥了挥,“还是告诉卢郎一声吧,你不是说会有危险吗?”   “对,”崔清道,“是要告诫他一声,可我们能劝得住他吗?”   虽然没见过多少面,但她总觉得对方不是单凭言语就会改变主意的人。   十七娘与她面面相觑。   “所以,她的确是张五娘子,”被她们谈论到的卢绚正在与好友不良人刘华走出大理寺,身为五姓中的崔清被砍了一刀,凶手竟是张家娘子,这走向实在让人瞠目结舌,这是什么仇什么怨,才会让一个大家娘子如此毅然决然地杀害另一个娘子?   “对,不是别人冒充的,”刘华双手背在身后,袍子随风飘摇,颇有些踏风而行的气势,然而和他身边风姿湛然的卢绚一比——不,根本不用比,都是泪。   眼见身边的大小娘子皆暗暗偷看或光明正大偷看身边好友,刘华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行事颇类死士,”卢绚早已习惯那些四面八方的目光,兀自思考此案的根由,“其后必有主使,然十三娘初来乍到,说起仇敌,无非是那一家。”   “你是说,”刘华骑上小厮牵来的马匹,一扯缰绳,望向随后上马的卢绚,“她婆家?”   这实在是个再清楚不过的信号,像崔清这样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夫郎刚死的寡妇,树敌本就有限,若论大头,肯定逃不过郡公府,然而凶手都死了,他们没有任何证据。   卢绚稍一挥鞭,骏马轻轻小跑起来,一溜烟消失在刘华的视野里,留下一句话,“要什么证据?”   刘华心里一急,忙打马跟上,“你别做坏事啊。”   “我何须做坏事,”卢绚忍不住想笑,他没理会跟在身后的刘华,低声自言自语道,“只需找到他们谋杀十三娘的意图,破坏他们谋划的事情,何须找上门去,反污了我的名声。”   他的话飘进风里,一吹即散,而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脸色蓦地下沉,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手指勒进缰绳,冷冷一笑。   “呵,名声。”   而就在崔清和十七娘在院子走廊里随便走走散心之时,黄鹂和墨香踏入院门,她们一度留在郡公府里守院子,这下她们过来,估计她的嫁妆有眉目了。   “见过娘子,”两个丫头双双福礼,把直播间的观众吓了一跳,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阵仗,不得不说,[演得挺真的。][这不是直播吗?直播演戏?怎么一点违和感都没有?][两个丫头发型都不一样嗳,好好看,想要。]墨香和黄鹂赶来汇报郡公府的事宜,崔清受伤的消息传到郡公府后,两个丫头登时记起林妈妈的教诲,把屋子里的东西全部搬进库房锁好,所幸装饰不多,床帘、榻席、梳妆盒、瓷枕、书……,搬个三五趟也就搬完了,正好等她们搬完之后,院子里来了一群婆子,砸门的砸门,搬梯的搬梯,吓得她两躲进库房,从里头锁好,用箱子抵住门,至于外面的小丫头,早无暇去管。   “可吓坏你们了,”崔清忙道,“一会儿我告诉林妈妈,叫她赏你们。”   “谢娘子,”墨香的眼眶红了,黄鹂却胆子大,噼里啪啦一大堆话机关枪似的打出来,“我原以为夫人派人来关心娘子,哪成想没等来翡翠姐姐也就罢了,却是来了一群土匪,在院子里翻箱倒柜,吓得我两一句不敢吱声,若不是郎君来得及时,恐怕我两,再见不到娘子了,”一边说着,她也掉下泪来。   [这说哭就哭的功底,小花小鲜肉都比不上吧?][台词很六,那么多话说出来,居然听得清清楚楚,长得也不错,连配角都那么厉害,这部电影可以看啊。][什么时候上映?上不了大荧幕的话,网络大电影也不错的。]崔清忍住不去看弹幕,不然肯定会被直播间的观众带跑,不过她瞥了一眼观众人数,已经两百多号人了,这个起步足以让其它新新主播装一阵子B。   “人没事就好,”崔清也憋红了眼眶,主仆三人在风里含泪而望,十足可怜,十七娘想起昨日的惊险,也心有余悸,怒道,“郡公府中人当真无法无天,若不是……若不是最近政局紧张,人人居安思危,不敢轻举妄动,单凭这一条,都能写折子弹劾他。”   黄鹂闻言抬头道,“正是,崔郎君说了,自家女儿在他们府里受如此重伤,嫁妆物品还被婆子们视若无睹,实在可恨,定要上折子,让官家看看。”   虽是如此说,不过崔清没死,物品没有遗失,即便上折子,郡公府中人也未必能受到重惩,只是这一出亲家变仇家,定会给长安城内无所事事的妇人们添上一笔谈资。   既然父亲要上折子,说明两家即将彻底撕破脸,这样看来,她守孝之期或许将会缩短一些,老实说——她已经馋肉馋到梦里了。   在叔父府上住了一日,崔清准备坐马车回崔家,对她来说,那将会是一个新的战场。 第46章 回家   早晨,林茵茵睁开眼睛, 还未洗漱便直接在床上从枕头下掏出笔记本电脑, 连上wifi, 打开大唐直播间。   这个直播间的直播形式实在太过新奇, 她迫不及待想看, 一刻都等不了。   现在才□□点,但崔清的直播间已经涌入一波观众, 除了日常在线的研究所成员及房管们, 已经有近百观众蹲守在直播间里,要知道,今天可是工作日, 对一个新人主播来说, 这样的成就已经足以让直播平台投来关注的目光。   林茵茵进入直播间的时候,崔清已然坐上马车,她不怎么敢掀开帘子给观众们看外面的景色,因为正值盛夏,外头蝉声鸣叫, 平添一股燥意,然而在观众们的世界,才刚刚进入夏天。   更何况,若是让他们看见街景, 她又如何解释自己身处在哪一个影视城?宅子还可说是借的, 猛一个大唐城市冒出来, 那可就说不清了。   所以, 上了马车后,她便与观众们聊聊天,玩玩小游戏,也算履行一个女主播的责任,和观众们建立联系,房管们也努力维持人气,然而还是有不少观众陆陆续续离开,等她到家之后,观众人数已经掉到六七十了。   “娘子,我们到了,”林妈妈在窗边道,崔清此时才掀起车帘,只见金黄的阳光照耀着黄土地两旁的樟树,翠绿的叶子与伸出一角的朱红屋角交相辉映,一股热风迎面罩来,蝉声鸣叫。   [哇,这是实景啊!]   [我还以为会是什么摄影棚,这也太真实了。][摄像机呢?怎么不见摄像机?]   崔清弯腰下车,黄鹂早去敲开大门,这栋宅子不比郡公府,只东南角一扇朱漆木门,踏入门槛,眼前是一道青石板甬道,尽头竖着一道石屏。   未至尽头,从甬道中间往左拐,便是一进院子,白墙红柱,屋檐拉长,乃是地道的唐朝建筑。   [这是哪家影视城?]观众忍不住讨论起来,[看上去好像真的有人住过一段日子。]所谓影视城,就是建给导演们拍电影电视的,或许放在镜头里十分好看,但对到此一游的游客来说,难免会有些失真,但此时这栋宅子,梁上被风吹雨打的角落已脱落些许红漆,显现出木头的原色来,种在院子里的樟树绿叶飘摇,不像影视城,倒反而像老北京常有人住的四合院,透着些许生活气息。   [莫非是新修建的唐城?]   [不可能,唐城我去过,印象里没有这样的房子。][唐朝最近拍摄的团队是《贞观》,剧照都放出来了,女主演不是主播。]观众们一个接一个地否定掉国内有名的影视城,一时众说纷纭,然而崔清并不在意,因为她的哥哥——大郎已经迎上来。   大郎生得剑眉星目,活脱脱一个古装俊男,惹得弹幕的小女生一片尖叫,连着影视城的猜测都被硬生生压下去,那些依然在纠结的人无可奈何地放下这个话题。   “大郎,”崔清福了个礼,大郎关切地看向她的右臂,“妹妹,伤势可还好?”   “仍疼得紧,”她透过睫毛往上一瞅,旋即落下,声音里满是委屈,“我还是第一次伤那么重。”   大郎顿时心疼地嘘寒问暖,直言要去请大夫,两人站在院子里聊了起来,直到夫人的丫头等得不耐烦,碎步走至跟前,“娘子,夫人等候多时了。”   “瞧我这记性,”大郎忙道,“既是夫人有请,那你快去吧,一会儿我找着大夫来看你。”   崔清再次谢过,带着丫头朝石阶上走,早有丫头卷起珠帘,厅堂之上,郑氏正慢悠悠地喝着被子里的饮品,崔清照例请安,递上她“亲手”绣的香囊,郑氏送了块和田玉佩充当见面礼——好在她动作及时,没让观众们看清——问过一些家常话,她一一答了,一时相对无言,气氛陷入尴尬。   郑氏实在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个便宜女儿,崔清年过十五,又嫁过人,纵然她想摆一摆慈母的样子,两人年龄差不大,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你的院子我已收拾好了,”静坐无言没多久,郑氏看了眼恭顺地低头等待训示的十三娘,只得草草结束这个话题,“就是西跨院,家里小,你别在意。”   “这是哪的话呢?”崔清抿起一个小小的笑,“在家里自是千好万好,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   回想起她前日的遭遇,郑氏同情地点点头,叫身边的丫头带她去休息,车马劳顿,她臂上有伤,自然要好好将养。   顺着游廊进至西跨院,又与她在郡公府里的小院子不同,四下宽敞,空地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宽,除却一颗大樟树外没有其它装饰,显得格外开阔。   屋内早已打扫整齐,厅堂与两边耳房仅用青缎帷帘隔开,厅堂正中安放一榻,榻前一长桌,桌两边摆放着月牙凳,凳上裹着红底青花的包丝织物,右边耳房充当卧室,木桌上摆放着三彩陶瓷瓶,错落有致地插上桃花、芙蓉花、草叶……床帐松青银红相间,挂着几个银熏球香囊,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青草芳香,比起郡公府,这间屋子才有了些女儿家的感觉。   [哇!好美!]林茵茵已不记得自己第几次感叹了,[怎么可以布置得那么好看!][想住!我梦想中的房子就是这样的!][怎么没看到牵的电线,莫非晚上都不开灯的吗?这是电影宣传还是真人秀啊?][你们可住不起,那一整张榻都是紫檀木做的,价值难以估量。][挂在帐子的珍珠手指头那么大,又圆又有光彩,居然拿来串成串,暴殄天物啊!]“假的,都是假的,”崔清眼见形势控制不住,面无表情地在直播间里道,“这些都是在某宝上买的,珠子一块一个,十块十五个,床榻刷了漆,十五块一瓶……”   [你要是能在某宝买到这样的货,我脑袋砍下来给你当球踢好吗!]虽然一些观众在直播间固执己见自己没看错,但绝大多数人都没那个眼力,听他们这么说,也就感慨几句“虽然不明白但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当然,他们是绝对不会相信一部没钱宣传的电影里,居然会有那么多好东西的。   这几天崔清在家养伤,见过父亲几面,三餐里不避讳地出现了久违的肉,还是一整块烤鹿肉,她简直激动得想哭,可惜她有伤在身,只能尝尝味道。   等到她伤势渐好,父亲传来新的消息,细节上她听不大懂,不过具体情况弹幕说了——就是不勉强崔清守孝的意思。   尽管有些对不起李玦,但崔清还是欢快地出了孝期,为了不招人耳目,她这些天都没出门,自觉地宅在家里,陪观众们逛逛院子,看看花草,直到十七娘上门。   “又给我带什么消息了?”崔清一身天青衫子配松花绿,显得十分浅淡,纵然不用守孝,她也没换上大红大绿的衣衫,毕竟李玦是她名义上的夫君,不能显得太过凉薄。   十七娘照例要求屏退左右,坐在榻的一边,深深吸气,仿佛以此给自己鼓劲般,半晌才道,“你猜卢七郎查到了什么?”   “哦?查到了什么?”崔清给她倒上一杯竹叶饮。   [耀州瓷!耀州瓷!!]看到桌上的杯子,弹幕顿时聒噪起来,[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看上去很真啊!][肯定不是真的啊,那么珍贵的瓷器怎么可能拿来端茶倒水。][这也太真了!好想上手摸摸。]   崔清早已习惯观众们的一惊一乍,她的直播间目前已有七八百人,多数是朋友呼朋唤友找过来的,为的就是直播里出现的那些“珍品”、装饰、妆容、摆设……所谓有什么样的主播就有什么样的观众,受到这些文学历史气息的熏陶,不学无术之人乖乖闭嘴,坐等各位大佬表演,偶尔有不听训的人把[唱首歌打赏一个火箭]这种画风不符的话带进直播间,顿时被群起而攻之,一顿乱揍之后还不忘留下几句[当我们买不起火箭是不是?]、[又来一个装逼的,拖走拖走。]在一群同质化的直播间里,“直播大唐”无疑是相当有特质的。   “你可还记得刘郎君?那位不良人?”十七娘道,“他把张五娘子的遗物全数搬入大理寺,一件一件筛查,却是在火盆黑灰里找到一封残信。”   “卢七郎过目不忘,当下记起这字迹在哪见过,”十七娘左右瞥了两眼,才悄悄凑近道,“而后刘华叫人偷得书信——”   “竟是李三郎的字迹。”   李三郎?!   “我真傻,真的,”崔清不由自主学着祥林嫂在直播间里吐槽道,“我单知道她是二嫂的妹妹,却不知竟与三郎有瓜葛……等等!”   三郎的外室,那个身怀有孕的外室,莫不成与张五娘有关? 第47章 噩梦   “你可知张五娘是否身怀有孕?”崔清直接问道, “郡公府中出了桩丑闻, 道是三郎已有外室, 且怀有身孕。”   “这不可能, ”十七娘想都没想便道,“若五娘子身怀有孕, 又怎会冒死刺杀你?”   在古代人眼中,子嗣可比崔清这种小娘子的性命重要的多,张五娘断不可能明知自己怀孕还来发动自杀式袭击。   “但她一定与那外室有关,”崔清还是倾向于婆母杨夫人在幕后操控,至于三郎在此中所扮演的角色……   “既然如此, 我们干脆把他的外室挖出来好了!”十七娘眼睛异彩连连。   啥?你一个古代娘子,怎么比我还喜欢浪?   “正好你的伤也快好了,”十七娘笑眯眯地说, “不妨出去逛逛散散心。”   崔清来到这里, 凡事束手束脚,循规蹈矩, 生怕一不小心露出破绽,被架出去烧死, 她这个现代人反而比正统的古人还保守,而十七娘这样的古代娘子, 却有一颗看热闹——哦不,冒险的心。   “既如此, ”崔清迟疑道, “那……试试?”   还没等她们出门试探李三郎的外室, 卢绚那又收到一个消息,李玦的好友,国子祭酒张光之子张正,被发现死于芙蓉园的湖底。   说来也巧,那名被推下水的萧家娘子回去后染上风寒,躺在床上养了几天病,病好后才发现自己随身戴着的长命锁不见了,那是萧家已过世的祖母在她刚出生前送给她的,意义非凡,萧家娘子吵着闹着一定要找回来,小厮们不得不潜入水底摸索,长命锁没找到,反而找着了一具腐烂的尸骸。   尸体在水底经受湖水冲刷,比放在地上更容易腐烂,他被捞出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还好,张郎君的衣服料子乃是平常人穿不起的绸纱,而他指尖有茧与未褪去的墨痕,很容易锁定目标为书香子弟,再让不良人刘华去打听消息,打听到张正已经三日未曾归家了。   “张正?”崔清完全记不起来,好在叶雨时早早翻出录屏和截图,[张正就是那个葬礼上提醒你说李玦的死有蹊跷,让你小心的人。]“那个国字脸的郎君?”弹幕这么一说,崔清隐约有些印象。   [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个圆脸汉纸,他们两应该是好朋友,你最好找到那个圆脸的,]叶雨时翻着截图提醒她,[不然,我严重怀疑他会有危险。]所谓政变,当然不可能平平稳稳地过渡,尤其是将变未变的这一时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若是其他人,崔清自不会去凑这个热闹,可是张正这位郎君明显知道些许李玦之死的内情,还提醒她小心,于情于理,她都该去看看。   “那我们去看看好了,”前来报消息的十七娘如是说,她团扇半掩着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   “十七娘,此行或有危险,”崔清劝道,自己已经卷入郡公府不知情的漩涡,但十七娘不同,她只是个局外人,“若是你出了什么事……”   “十三娘,我明年就要嫁人了,”十七娘放下团扇,恹恹地道,她的眼睛里满是落寞,“嫁了人,便再不能像现在这样,得学会服侍夫郎,抚养子女,操持家务……趁现在日子还早,你便让我肆意一回罢,纵然死了,也绝不会怪罪你。”   [打完这一仗我就回家结婚,妥妥的flag啊!]弹幕仿佛看透了这样的套路,[妹纸你身上插那么多旗,是要去唱京剧吗?][得了,这姑娘死定了,没救了。]   [不要方,万一这部电影不走寻常路呢?]“这是哪的话?”崔清被十七娘的□□旗吓了一跳,连忙一通毒奶,企图负负得正,“没事的,卢郎君那么厉害,我们一定能找到张正死亡的真相。”   [主演自己给自己灌毒奶,完蛋,结局不会是全灭吧?][两个妹纸绝对要死一个!不死我直播吃键盘!][你们说话都留点情面……]叶雨时刚在键盘上打下这一行字,又按着空格键删掉,叹了口气,对观众来说,屏幕里头的剧情有剧本,所谓死不死的,也多是调侃开玩笑,压根没当真,即便一个人死掉,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领个盒饭,绝不可能当成真死。   然而,只有他、暗网以及研究所里的大佬们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死了就是真的死了,知晓真相的他,实在无法加入这些话题。   崔清没管弹幕中的调侃,她派丫头给父亲与后母带了句话,与十七娘一同出门去寻卢绚,临走前,她特地把藏在梳妆盒里的玉印和血信带上。   在自己家里一切都很便捷,无需等太久,马车已在东南门候着,两人叫个小厮去崔府送信,两人带着丫头晃悠悠地朝卢府而去。   卢府,卢绚正懒懒地躺在廊下榻上,手臂撑着个小几,小厮站在一盆冰块后面,慢悠悠地往他身上扇着凉风,蝉声“知了知了”地鸣叫,午后的阳光落在青石板上,仿佛镀上一层金。   院中小厮素知他的脾性,出入行事俱轻手轻脚,院子里十来个人,竟一丝声音都没发出来,空气中只听得到蝉叫,仿佛在演一出滑稽的默剧。   “哪来的蝉鸣?”卢绚双眼微闭,声音轻轻地问一旁候着的小厮清明。   清明丝毫不敢怠慢,压低声音道,“是隔壁十一郎院里头传来的,前些日子刚粘过,没料到今日又冒出来了。”   他揣度着卢绚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建议道,“不如,我去跟十一郎君说一声?”   卢绚的母亲乃是卢父的正妻,然而他的父母之间隔阂甚重,虽然住在相邻的院子里,却是一根枝头跨过院墙都要砍下来,颇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卢绚看在眼里,心如明镜,懒得去劝。   正妻不争气,妾室趁机上位,除了八娘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剩下三个弟弟妹妹皆为妾室所出,近年来父亲颇宠爱一位钱家娘子,十一郎即为她所出。   “去吧,”卢绚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现下便如此吵闹,等到晚些睡觉,岂能睡得着?”   清明应了一声,心下腹诽,即便没有蝉声,您老十有八九也是睡不着的,只不过越是失眠的人,越看重睡觉这档子事,小到一丁点声音动静,大到床铺被子的柔软程度,就连夫人送的通房都原样退回去,只道晚上睡觉多一个人不习惯。郎君这失眠的问题不解决,恐怕难以寻个娘子娶回家了。   卢绚闭着眼睛躺了会儿培养睡意,没过多久,那聒噪的蝉鸣渐渐小了下去,夹杂着十一郎低低的抽泣声,听得他越发难眠,又叫一小厮,“去看看十一郎,”话音刚落,他又怔住,半晌才道,“我房里摆着个青花促织罐,你且去拿与他顽吧。”   促织罐,顾名思义,是用来放蟋蟀的,小厮寒衣身形一顿,“郎君,那个促织罐,是您小时候常玩的。”   郎君一向珍惜旧物,若这罐子被十一郎打碎了,指不定他得多心疼。   “不过是个顽物,”卢绚垂下眼来,睫毛洒下一片阴影,“我六岁后便没再玩过,送与他又何妨?”   寒衣依言去了,那蝉声与抽泣声都平息下来,院子里再次恢复到一片宁静。   正当他变换各种姿势躺在榻上都没能睡着的时候,小厮来报,“崔四郎、十三娘、十七娘来了。”   得了,这觉可甭睡了。   听到这话,原本该恼怒的卢绚竟从榻上起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让他们等着。”   清明应了声是,出得门去,有一刚调过来的小厮忙凑上去请教,“清明哥哥,这数位客人可是郎君的至交好友?还请教我。”   “崔四郎是卢郎君的表弟,”清明慢腾腾地道。   小厮笑起来,“清明哥哥可别骗我,郎君那么多亲戚,怎地唯独对他另眼相看?”   “你倒是上心,”清明奇异地瞥了他一眼,道,“也罢,我教你个乖,”他四下扫视一眼,方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郎君为何无法入睡?”   “为何?”小厮跟着轻声问。   清明笑着摇摇头,“自个儿去想罢。”   丝毫不理会气急的小厮,他哼着小曲往厅堂走,来客向来都是在那等候,特别是有女眷的情况下。   虽然没有告诉那个小厮,但他心里门儿清,郎君夜夜不得安眠,乃是噩梦缠身所致,而不管刘华或崔暄,这几日他们过来定会谈到案件、尸体,寻常人见了尸体恐怕得做一晚噩梦,郎君却能得一晚安眠。   盖因尸体所致噩梦,没有郎君平日噩梦万分之一可怕。   “崔四郎君,”清明行礼问好,“十三娘子,十七娘子,郎君说,一会儿过来。” 第48章 吹爆   崔清三人在正屋厅内等候, 卢家房屋布局与崔家不同, 待客的厅堂竟定在一处竹质水榭,三面临水,门窗敞开, 四面来风, 水蓝色的纱帘随风飘摇,衬着外面的绿树红墙, 直播间里的弹幕早已抑制不住尖叫,截屏键都要摁断了,恨不得以身相替。   没过多久,卢绚带着两个小厮慢慢走来, 直播镜头伸向门口, 在这水蓝色的纱帘中, 他的面容若隐若现,观众们恨不得把屋内的帘子全掀开,等他终于出现在屋里,直播镜头却转开去,只闻其声, 不见其人。   林茵茵简直要被主播气死了,前面胃口吊得足足的,连她这种原本不感兴趣的人都忍不住心生好奇,后面却吝啬得不露一丝皮肤, 唯恐会被观众的目光看化似的。   主播在说什么她完全没听到, 一心发弹幕催促对方不要卖关子, 弹幕们好奇心爆棚,也有人气急讽刺主播这么吊人胃口小心让大家失望得不偿失,就在她忍不住开始失落的时候,主播竟转头看向那男声所在的方向,她的脖颈弯起一道美丽的弧线,从林茵茵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精致的侧脸,和一丝散落颊边的黑色碎发。   镜头从她脸上顺着她的视线滑过去,定在卢绚身上。   好有气质!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据说一个人的经历会反映在脸上,从前她还不信,现在总算明白了。这个男人只是站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瞥一眼镜头,就能让她的心一下子跳得如擂鼓般,仿佛看见的不是陌生人,而是她暗恋已久的心上人。   [这个男人是谁!!!我特么吹爆!][我开始怀疑主播了,有这个男主在,电影怎么可能卖不出去,你是不是在逗我们?][卧槽他看向镜头的时候我都脸红了!我是男的……][恭喜你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求小哥哥微博名!十个深水□□聊表心意。][十个深水就想要小哥哥的微博?我出十个超级□□,只要主播你告诉我他有没有女朋友!]在晋江直播平台,一个深水□□是一百块人民币,一个超级□□是一千块,扔了深水□□之后屏幕会有红色字体浮现,而超级□□不仅会飘红,还将全直播平台拉横条播报,点击横条即可转到直播间,现在直播间密密麻麻全是飘红,叶雨时不得不把礼物信息屏蔽掉,才看清屏幕的模样。   陆帆玄也被观众们的热情吓到了,崔清只需要人气,不需要钱,所得收益将会用来运转这个直播间,他粗粗算了算,保守估计这一波礼物价值上万,别以为这很少,要知道,直播间观众也就一两百人,平均下来相当于每人花了一百块。   这就是男色的影响力吗?看来往上流传某男星收费照片一夜赚上百万的新闻并不全是炒作啊。   随着横条的全平台播报,陆陆续续有人踏进直播间,观众人数实时往上涨,弹幕除了惊讶与惊喜外,更多的是询问小哥哥的姓名和个人信息,当然,他们什么都问不到,只好截图下来用识图软件全网搜索,但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崔清也发现凡是有卢绚入镜的镜头,弹幕立马多了几倍,她反而交代那位外星人——还是叫系统比较顺口——尽可能地少给一点镜头。   她这么做,弹幕自然很快就发现了,一时怨言纷纷,她们压根不关心剧情,只想看小哥哥。   林茵茵此时在往上搜,连卢七郎后援会的微博都开通了,头像正是方才高清大图的那张卢绚正面照,因为连电影海报上都只写着卢七郎这个名字,没写演员名,新粉丝们只能称呼他为卢七郎,简直是粉圈耻辱,毕竟,有哪个粉丝会不知道自己爱豆的名字呢?   林茵茵下意识地点击了关注,不消一分钟,微博已然推送了卢绚几张难得的美图和短小的视频,这个后援会算是草草成立起来了。   ……崔清自己都还没有后援会。   卢郎君很顺利地答应了与崔清和十七娘去寻那位圆脸郎君。只是,长安城那么大,他鲜少与张正见过,却是不知这位圆脸郎君的身份。   “去走一遭就好了,”卢绚不在意地道,“问问张郎君的小厮,若你们等得起,可在葬礼上认人。”   [我大炉子声音也超好听!]   [露个脸啊!主播你让他露个脸啊!][哎呀我摔倒了要大炉子亲亲抱抱才起来。]弹幕画风一转,再无人关注帘子是不是用蓝色夹缬方法染的——这是一种唐代失传的染布技法。   “我们与他非亲非故,再者他死因可疑,还是悄悄地去吧,”崔清摇摇头。   卢绚这时候看出来了,他们三人虽然崔暄更为年长,拿主意的却是崔清。也难怪,性命相关,自是能者居上。   “也行,”卢绚点了点头,“张郎君居住在延寿坊,从这过去至少要半个时辰。”   在现代,从市中心去个稍偏僻一点的地方都要一两个小时公交或地铁,长安虽然古老,这一点上却挺相似的。   他们吃过午饭才来,又在卢府耽搁片刻,如果这时候出发,没准难以赶在关坊门之前回家。   “这有什么?”崔暄道,“大不了在延寿坊内住一宿,明日再回,你们同意的话,我这就叫小厮回去报信。”   不得不说,他虽然性子跳脱了些,脸却长得不错,再加上活泼爱笑,直播间里也很快有人站队他,只求崔清多给一点镜头,[这个小哥哥好可爱!][他一看就是蜜罐子里泡大的,不过很有教养啊,刚才说话的时候特地看了主播和妹妹一眼,很尊重女孩子了。][和主播藏着掖着的大炉子比起来,粉这个小哥哥不亏!]崔清瞥了一眼弹幕,简直无可奈何,不再去管他们,思考起崔暄的话。   这还是她第一次要在外面留宿,好奇向往的同时又有些忐忑,十七娘倒是爽快地应了,崔暄看向卢绚,他也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 第49章 问询   崔暄和卢绚骑马跟在马车旁边, 行至延寿坊,一路人声络绎不绝, 偶尔还能听到屋檐下风铃的清脆响声。   林茵茵见此时直播内容并无变化,索性切出去翻微博, 以卢绚的颜值和气质,几张“照片”发布后,经直播间公屏稍一宣传,马上小范围地流传起来, 粉丝也慢慢涨到两三百的数字上,对一个新号来说, 在没有任何推荐的情况下光靠自来水涨那么多, 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可惜主播把大炉子藏得密密实实的,压根截不了几张图, ]微博评论下不少抱怨的声音, 其中点赞数最多的是一张侧脸“照片”,卢绚望向镜头外,目光悠远,而正好蓝色帘子从他侧脸刮过, 只留下隐隐的轮廓和一双眼眸。   [哇靠,这截图技术简直神了!]林茵茵忍不住点赞转发这条评论, [可惜有点糊。]这也是难以避免的,能截到就已经兴高采烈了, 哪还敢去追究它糊不糊?   一边翻着评论, 一边不死心地寻找卢七郎资料, 时间过得很快,当她第三次切到直播间时,直播屏幕总算有了变化,而观众早已从接近两百人掉到一百三四十。   卢绚递上拜帖,一行人被领进府,一路走马观花,张府是书香世家,宅院的柱子皆用深红得发黑的漆刷上,配上雪白的粉墙,显得格外古朴,走到这里,直播间里的观众们又陷入迷谭——这特么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种形式的建筑应该很少见啊,]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网络时代,还有啥查不到的?怎么这个影视基地好像突然冒出来的一样。]卢绚虽然没在张正生前认识对方,不过他名声在外,外加和不良人相识,很快便让张父接受了,当然,其中还有张郎君的父亲悲痛过度,无暇去想的原因,他整个人精神恍惚,经常说着说着忘了前面在说什么,崔清与十七娘见状,不由得在心底唏嘘。   寒暄片刻后,张父便去叫张正的小厮过来,自己先行离开,张正的后事还得他和夫人商量着处理。   张正的小厮名唤湖笔,一双眼睛十分机灵,见到三人先行一个大礼,“见过卢郎君,崔郎君,见过两位娘子。”   “你可知道——”崔暄急着要问圆脸郎君的身份,却被卢绚横了一眼憋回去,而后他才道,“张郎君是何时不见的?”   “回郎君的话,”湖笔不假思索地道,“是六天之前,我和郎君归家途中,郎君让我去买一块古墨,等我买回来的时候,便没再看见郎君。”   [可疑,]研究所的测谎小组潜伏在直播间里,此时忍不住冒出来指证,[他想都没想就说出来了,而且话语间十分流利,在这之前肯定想过,只是不知道是有人问过,还是他提前想过,你再问一些细节。][咦,这是美剧看多了吗?]   [这招有用?正好我老公今天回来晚了,说是加班,呵呵,我倒要看看谁陪他加班。][好像警察都是问细节来查证证词的?前头弹幕谁发的啊?很专业的样子。]崔清见卢绚要说话,连忙提前问道,“你们是几时归家的?从何处回来?你郎君让你买什么墨?在哪买?你说买回来发现郎君不见,在哪发现的?怎么发现的?”   湖笔瞪大眼睛,支支吾吾地瞥了眼卢郎君,又瞥了眼崔暄,见两人皆不为之所动,只好冥思苦想道,“呃……我们是卯时左右回家,自然是从……从国子监回来,郎君让我……让我买……一块汉墨,对,汉墨,我买回来,买回来在家里,回家发现郎君不见了!”   这个小厮明显没说过多少谎,崔清随随便便一听就能听出破绽,“哦?你说回家发现郎君不见了,你们既然是从坊街上归家,你郎君很有可能去闲逛了,你如何肯定他是不见了,而不是还未归来呢?”   崔暄重重地“哼”了一声,装腔作势喝道,“还敢狡辩!张郎君是不是被你杀害的!”   这一吓,湖笔差点腿软跪在地上,他依然硬顶着道,“方才……方才是我说错了!回来我发现郎君不在,没放在心上,而后才回想起来,的确是那时候便不见郎君身影,可不是不见了吗?”   “张郎君若泉下有知,”卢绚制止住崔暄的恐吓,轻声道,“相信他最盼望的事,就是找出杀害自己的凶手,湖笔,你说,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重要呢?”   湖笔咬住下唇,双手攥在一起,很明显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一行人都安安静静地等他想清楚,免得逼问之下,他反而破罐子破摔。   “你们得发誓,绝不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湖笔心下一横,仰着脖子道,“否则,我就算抹了脖子,也不会吐露半句。”   “一言为定,”卢绚看向崔暄。   崔暄满不高兴地道,“行行行,我不说。”   至于两位娘子,湖笔倒是没有勉强,在他看来,两位郎君完全能做得了她们的主。   “我家郎君与建宁郡公府的李四郎、鸿胪寺卿之子唐大郎乃是至交好友,前阵子还在一起蹴鞠比赛,李四郎突然身亡后,我家郎君觉得不对,暗地里调查四郎君的死因,”湖笔说到这里,崔暄和十七娘都忍不住瞟了眼崔清的神色。   “至于查到了什么,郎君都是瞒着我们的,”湖笔叹道,“说是此事危险,越少人知道越安全,我只知道,此事定与郡公府有关,有一天,郎君说查到一个重要的人物,从此常去……常去……”他低低地说了个名词,崔清隔得太远只听清一个“坊”字,倒是两位郎君神色有些奇怪。   “原来如此,”卢绚点头道,“难怪你要求我们保守秘密。”   崔清拉了拉崔暄的袖子,对方无可奈何地瞅了她一眼,没做声,她又去拉卢绚的袖子。   “你真想知道?”卢绚斜了她一眼。   [他们在说什么地方啊???为什么古里古怪的??][看他们的脸色,我有点懂了。]   [想起刚才小厮的谎话,我也有点懂了。][你们神神秘秘的干嘛,我直接放大了音量,听到他说的什么地方了,好像是叫——] 第50章 旅舍   “他说的是, ”卢绚没看崔暄的挤眉弄眼,“平康坊。”   “平康坊?”   崔清不解地重复了一遍,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十七娘瞪大眼睛, 看看卢绚,又看看崔暄, 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硬生生地咽下去。   [你的反应未免太快了吧!我刚还想提醒你来着!]一条弹幕在许多疑问中穿行而过,[平康坊是长安很有名的红灯区。][不过,唐代好像女票女支是件值得夸耀的事情吧?为什么小厮一脸说不出口的样子?][不能以偏概全嘛,张正的父亲在国子监工作,宅子颜色刷成深红偏黑, 家风应该很严才对。][而且平康坊离延寿坊挺远,至少一小时路程, 所以不去则已, 一去肯定呆不止一天。]“红灯区?”崔清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由生起好奇心, 在直播间里偷偷问大家,“女孩子可以去吗?”   [你说呢?!]   [我倒挺想看的,但女人肯定不能进妓院啊。][除非去捉奸, 但是大家娘子都不会去红灯区捉奸吧, ]叶雨时当真思考了一下这个可能性, 最后还是遗憾地发送了这条弹幕, [而且,你丈夫都没了,怎么捉?]这就没办法了。   “为何张郎君会追查到平康坊?”既然两位娘子都听到了,卢绚便自然地问。尽管湖笔很尴尬,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郎君没说,但每次过去都神神秘秘的,而且他嘱咐我千万不能说露他的行踪,不然定会有危险。”   问到这里,湖笔已将他所知的全部说了出来,此时离关坊门还剩半个小时,回去已来不及,崔暄索性提议大家找间旅舍先行住下。   唐代旅馆十分兴盛,大型酒店主要分布在东西两市,小型旅舍散布在各坊之内,唐代佛道兴盛,若对客舍不满意,也可借住在寺院之中,不过卢绚的马车夫显然对住宿极有研究,赶着马车一路行至一处驿馆。   [真的是货真价实的黄土地啊,]站在客舍外,弹幕很容易注意到他们所踩的地面,并不是影视基地常铺设的水泥路,而是被压平的黄土地,每每有马车路过,总会扬起一溜灰尘,连种植在路边高大的樟树都挂着一层黄尘,这就让大家很意外了,毕竟这年头,还有哪个影视基地连水泥路都不舍得修呢?   [难怪古代女人都要戴面纱,]弹幕议论纷纷,[不戴只能吃灰。][难不成这个影视基地还没修好吗?这部电影是第一部 来拍摄的?][主播该不是在为影视基地打广告吧?][不可能,那房子一看就是有人住过很久了。]眼前的客舍外种植了一丛又一丛竹子,绿荫盎然,待他们推门而入,眼见通道尽头乃是一间大厅,白壁红柱,格外宽敞。   “有客至!”主厅外,店小二迎上来,呼喊了声,堆起笑脸道,“客人,是要住宿?”   “不错,”崔暄见卢绚打了个哈欠,出面招呼道,“可有吃食?”折腾一下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早就饿了。   “自然是有的,”小二一马当先,在前领路,与掌柜的打一声招呼,待小厮付过银钱,继续领路往里走,“客人是想去房间休息?还是先去酒楼吃点东西?”   “先去看房吧,”崔暄大大方方地道,“不满意还有时间找下一家。”   “包您满意,”小二笑眯了眼睛。   一行人往里走,一路回廊环绕,曲径通幽,茂林修竹,还有数株桃李花开,枝头粉白,看得直播间弹幕一层一层,都在说想住。   [好像民宿啊,我记得从前去西安,也有类似这样的旅馆,环境超美。][住个几天还行,没电没网你试试?][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那么漂亮的房子,怎么可能没电没网!][就是就是,没网怎么能直播嘛!]   “这里还真没电没网,”崔清在心底嘀咕几句,她与十七娘住进西边一小院的两耳房,两位郎君住在旁边院子里,方便照看。   纵然旅舍有钱,却也不是到处都能铺得起青石板的,院里仅有一条青石板小路,其它都是黄土地,还种有一颗杏树。   崔清带着险些被她遗忘的丫头翠竹去左边耳房,翠竹性子沉静,跟在身后一声不吭,她们只在寺院里外宿过,这次没有带床单床帐,翠竹主动上前检查卫生,崔清便坐在一边榻上,四下张望。   [感觉回到了外婆家,同样古朴的感觉……][这种绸缎面的被子,我只在小时候盖过。][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用那么笨重的木头床和桌椅了,]弹幕唏嘘。   检查完毕,翠竹满意地点点头,“娘子,床帐与被单皆是新换的。”   “那就好,”崔清点点头,“我们寻十七娘他们去吃晚膳吧。”   两人掀开帘子,正巧对面十七娘也从屋子里出来,四人便顺着游廊朝院门走,正走着,便看到弹幕滑过,[地上怎么那么多虫子?][虫子?哪有虫子?]   [我怎么看不到?]   池昊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对着发光的显示屏敲打道,[我在家庭影院里看的,很清楚,你们可以放大右下角。][卧槽!惊见土豪!]   [壕你缺为你发弹幕的腿部挂件吗?上过大学的那种!][这画质用电影荧幕看不会糊?]也有人半信半疑地放大了屏幕,[真的有一队虫子!][是甲虫吧?此时应艾特植物学大V。][等等,这虫子我熟啊!我工作单位经常看到!]崔清脚步一顿,下意识朝庭院的角落望去,十七娘见状也停下,疑惑地问,“怎么了?十三娘?”   “这位兄贵,”崔清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问向刚发弹幕的直播间观众,“你的工作单位是?”   [哈哈哈,]似乎没想到自己被主播点名,弹幕里干笑几声才回答——   [我是守墓的。] 第51章 酒肆   一阵寒风吹过, 今天的风儿格外喧嚣。   弹幕鼓噪起来, 一行一行弹幕排队飘过, [你说真的?][吓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里头埋着个人?][我用摆渡识图查到了!这叫锤甲虫,食腐,也不一定是埋着人啦, 有可能是动物尸体呢?][问题是, 不管地下埋着什么, 这屋子看起来也忒不吉利了吧?主播你要不换一间?不对,你们不会在演吧?]观众们一阵担忧, 才后知后觉主播正在直播宣传电影,也不知这是真的还是演的。   这直播太有代入感了,林茵茵才呼了口气, 提着的心放下来, 刚才主播的表情, 还真有完全不知情的感觉, 如果她是演的,那几乎可以捧着小金人回家了。   没等十七娘叫她,崔清便迈开步子继续朝院门走, 只是她的脚步略有些僵硬,脸上还残存着一丝丝的惊犹未定。   院门外, 卢绚和崔暄带着小厮等着,卢绚站在一棵桃树下, 专心研究枝头上的粉嫩桃花, 听到脚步声才转过身来, 看了她一眼,挑眉问道,“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崔暄一脸不明所以。   卢绚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崔清,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崔清注意到他如有实质的目光,忍不住朝后退了一小步。   “走吧,”崔暄完全没注意空气中涌动的古怪气氛,招呼大家道。   顺着回廊,一行人往后院徐徐而行,小二前来指路,这家旅舍原是大商人所设,分前后院,跨过院墙窄门,前院矗立一栋悬挂高高酒旗招牌的小酒楼,说是酒楼,却也提供吃食,营业时间从不间断,所以现在方才四点,便已能听到小楼里传来的丝竹之声。   “我们家的米酒与葡萄酒最为有名,客人不妨尝尝,”小二殷勤地向前引路,崔清却思忖着道,“我所住的院子,可是一直住着娘子?”她补充道,“没有郎君住过吧?”   小二一顿,才道,“这是当然。”   崔清瞥了眼卢绚,而他也斜了一眼过来,眼神交汇,心下了然——这小二没说实话,院子里定然住过男人。   “给我们换一间,”她以毋庸置疑地口吻道,不管那院子里藏着人或动物的尸体,她都不打算管——一个娘子一生能碰到几具尸体?遇到的案件多了,难免惹人嘀咕,大不了回去后让卢绚跟不良人说一声。   十七娘蹙起眉头,瞪了小二一眼,“听到没有?”   小二打着哈哈掀起酒楼的锦帘,乐声与吵闹骤然放大,迎面而来一阵扑鼻的酒香,崔暄一马当先,崔清落后一步让十七娘先走,卢绚则跟在她身后,丫头小厮随即跟上。   只见圆形的场地中间凸显一座脚踝高的圆舞台,乐师正登台献技,那丝竹之乐便是从中传来,舞台旁边的空地上摆放着低矮的长桌圆桌,有的投骰子呼喝着行酒令,有的搂住抱着琵琶的女支女正献酬敬酒,有的吟诗作对,以墙笔书,虽然天色未暗,却已早早点起儿臂大小的蜡烛,桌子上也放置着小小短短的蜡烛,烛光与天光照得有如白昼。   小二引他们去寻掌柜的,当庐卖酒的竟是两位美貌的妙龄少女,眉眼间有种异域风情,望了他们一眼,俱吃吃地笑起来,甚至还抛来媚眼,让人想入非非。   [美女!]看到美女,弹幕顿时变得多了,[是不是新疆那边的人?感觉长得好像。][是胡姬吧?]混迹在直播间的研究小组很兴奋地加入讨论,[据说胡姬风流洒脱,所以生意火爆,压倒同行,所以有能力的酒肆都会聘请几名胡姬为酒客服务。][为什么她们一直看镜头?卧槽一定是在看我家大炉子!还抛媚眼!抛毛的媚眼啊!][不过,哪怕以我的现代审美来看,她们的确很漂亮。]两名胡姬鼻高眼深,轮廓分明,外加不用减肥,丰|胸|肥|臀,身材爆好,风情浪漫,尽管有不少女性观众酸溜溜的,但还是十分吸引男性目光,连着礼物都送了一大堆,观众更是不知什么时候涨到了三百多。   “……要间包间,”就在崔清扫一眼弹幕的空档,崔暄早已点好了饭菜酒食,回头笑说,“不妨尝尝这家的米酒,方才我看了一眼,不是其它酒肆绿澄澄的那种。”   [因为唐朝酿酒不能保证酒曲的纯净,在酿制过程中会混入一些其它的微生物,使酒色变绿,]研究小组在一批看脸的弹幕里科普道,[所以后面有人称之为竹叶青。不过,上好的米酒最好是琥珀色的。][而且因为发酵时糖化没能全部酒化,所以它们的酒都很稠,跟喝饮料差不多,如果是黄酒的话,你可以尝一口看看,也算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了。]有弹幕的首肯,崔清当真想尝尝这米酒的味道了。   四人带着小厮丫头上到二楼,说是包间,不过由一块块木板隔开空间,门帘可掀开看围栏下的歌舞,窗户也能推开,他们经过围栏走廊时,还有不少郎君娘子靠着围栏,举起酒碗酒杯微笑示意,走在前头的崔暄俱是一拱手。   这场面,还真是挺热闹的,好像回到了现代的酒楼一样。   等小二领到包间,他们进房围着桌子席地而坐,房门帘子与窗户大开,小二点燃桌上烛台上的蜡烛,先行告退,四个丫头小厮坐在角落里。   [唐代的女性能出入这种地方啊?]对历史一知半解的叶雨时不禁发问,很快有人给予解答,[当然可以啦,我记得《太平广记》里记载,有公子女郎数十人,言笑晏晏,遂于宴席中间坐……反正妹纸是可以去酒肆的,还能喝酒呢。][哇哦,我一直以为古代女性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把武则天忘了?]   [哈哈,被历史书误导了吧,事实上,哪怕到北宋,女性还是可以抛头露面的,到南宋后才渐渐被理学束缚。]弹幕开始跑偏到宋明理学的种种影响。   等到小二端来吃食,崔清借着烛光晃一晃杯里的黄酒,酒液温热,有点沉淀,略稠,崔暄已端起杯盏,手指伸入杯中蘸一下,弹出酒滴,看得崔清脸色都青了。   [这是蘸甲,]弹幕实时解释,[是敬酒的姿势。][他洗手了没?]   [这礼仪好不卫生啊!不管洗没洗手都很不卫生啊!]“行了,”似乎注意到崔清为难的神色,卢绚没蘸甲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本不是外人,何必做这些客套。”   唔,崔暄脸色有点奇怪——这年头,表兄算是外族,更何况卢绚是他和十七娘的表兄,和他的堂妹崔清隔得更远,怎么都说不上“内人”啊。   他见十七娘与崔清捧起酒杯浅尝,遂把这丝古怪抛开,笑道,“也是,是我着相了。”   唐代的黄酒很甜,就跟崔清从前喝过酒糟糍粑的酒糟差不多,她很快喜欢上了这种饮料,难怪李白说斗酒十千恣欢谑,这酒喝一斗都不会醉吧。   一边用酒食,崔暄重提话头,“不知张郎君去平康坊是为何人,表兄,你是否有手段查清?”   卢绚点头,手上摩挲着酒杯的纹样,“此事不难。”   “若是问清张郎君寻的何人,”崔暄嘴角微翘,夹了一筷子葵菜,“表兄可要与我同去?”   卢绚还未接话,便听十七娘一筷子敲在桌上,啪嗒一声,皮笑肉不笑,“好你个崔四郎,说什么去查问,我看你是借机要去平康坊吧?”   像是五姓七家这种互相通婚的大家族,为保持家族间的良好关系,郎君都会相当尊重正妻,有通房算是普遍现象,但平康坊这种地方,他人相邀可以去,自己去就不行了,这条虽未明令禁止,却算得上是潜规则,毕竟,一个贪恋女色之人,又会有哪位父母放心把自家女儿交与他呢?   崔暄尚未成婚,正是需要洁身自好的时候,婚后则要好些,那时再去,只能怪妻子管束不力。   “我这是有正事,”崔暄弱弱地反驳了一声,显然知道自己并不站理。   卢绚轻笑一声,“每月初八,平康坊的娘子们皆会去保唐寺听经。”   “既然如此,今日已是初六,我们只等着后日即可,”十七娘像是抓到了崔暄的小辫子,得意地笑道。   崔暄长长叹了口气,恨恨地别了卢绚一眼,“这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难不成你……”   “卢表兄岂会与你一般心思?”十七娘当仁不让地道。   崔暄哼了一声,灌了杯酒进去,阴阳怪气地说,“小娘子长大了,胳膊肘知道往外拐了。”   此话一出,十七娘下意识地看了眼卢绚,而卢绚似乎被酒杯的花纹所吸引一般,仿佛丝毫没听到他们的对话。   崔清捧着酒杯,默默喝了一口。   不像方才那么甜了。 第52章 胡旋舞   酒酣饭足之时, 楼下骤然响起激昂的鼓乐, 崔清和十七娘对视一眼,手挽手去围栏边往下看,只见大堂中心的舞台上,一人敲打着一面圆鼓, 三人在一旁吹奏丝竹之乐相应和, 而在舞台毯子边缘,一名胡姬正在飞一样的旋转, 她头戴饰品, 浅红色袖摆又长又大,泠泠作响,彩带飘扬,直转成一团飞红。   台下宾客喧闹呼喊, 叫好不止, 整一个酒肆热闹非常,直播间的观众们险些被这眼花缭乱的舞姿迷花了眼睛, [这舞技去拍电影可惜了啊。][比得上当年春晚的小陀螺了吧?]   [小陀螺那是时间转得久,但是论好看和力度还是胡旋舞更好。][主播去哪找来那么多有才的人?难怪宣传经费不够用了。][主播你的直播间上新人推荐了!]就在此时, 房管的一句话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新人推荐?][这个推荐好像挺不好上的吧?]林茵茵纵然没怎么关注过直播圈,却也知道如今直播的人万万千, 不是每个新人主播都能得到平台的推荐, 崔清既然能在直播不到一周的时间内被平台看重, 足以证明她的直播潜力非凡。   林茵茵点开直播平台, 翻出新人推荐,直播间封面与其它露脸或者游戏界面的主播不同,乃是方才胡姬跳胡旋舞时转成一团的画面,这让她不由得有些忐忑——万一观众以为崔清直播跳舞,不想点进来怎么办?   这年头主播界风起云涌,各凭手段,最近游戏主播长红,连聊天唱歌跳舞的女主播也在往游戏上转,有实力的凭实力,没实力的拼有趣,可以说花样百出,崔清的直播间虽然算得上顶顶有趣,然而酒香也怕巷子深,林茵茵总觉得以她的实力明明可以拥有更多的观众。   待到鼓声忽然一停,胡姬从快速的旋转中蓦地定住,摆出一个拉起裙摆的姿势,惹得宾客又是一波叫好打赏。   崔清靠着围栏抚掌,一片欢声笑语中,这场酒肆之行拉上了帷幕。   “不妨出去逛逛?”踏出酒肆,崔暄兴致勃勃地道,明显还在兴头上。   “这有什么好逛的,”卢绚打了个哈欠,懒散地道,“该回去睡觉了。”   [我大炉子打哈欠也那么好看!]   [可惜太黑了,截图都是糊的,暴风哭泣。][不光是颜好吗!他的手也超好看啊啊啊!手控无法自拔。]崔暄询问般望向十七娘和崔清,十七娘抿唇一笑,“今日车马劳顿,十三娘的伤势还未好全……”   “我倒是想去逛逛,”崔清好久都没逛街了,难得今天有机会,错过这次,不知要等多久,“不过是稍走一会儿,不碍事的。”   “这——”十七娘犹豫地看向意兴阑珊的卢绚,他瞥了眼崔清,往前行了几步,“走吧。”   崔清和十七娘还不明所以,崔暄却是下巴掉地,忍不住擦了擦眼睛,仿佛眼前之人不是他的表兄,倒像是什么妖怪冒充的一般。   卢绚对睡眠的执着,他的朋友都清楚,他说要睡,那绝对没人能拦得了,似今日这般说不睡就不睡,说走就走,崔暄还是第一次见。   “四兄?四兄?”十七娘连喊了他几声,他才反应过来,连走几步跟上,以一种“原来你是这样的卢绚”的目光打量着前面的表兄。   卢绚自是感受到背后炽热的视线,但他懒得理会,反正在床上躺着也睡不着,倒不如出来找找事。   此时晚上七点,太阳早已落下,暮色苍茫,连着枝头上粉白的花染上一层灰紫,坊内却不像坊外般冷冷清清,他们朝最光亮的地方行去,只见街道两边垒起一栋栋两三层楼高的木质小银楼,两三间酒肆间隔着开,长条凳直接摆在街道边上,还能听到琴笛悠扬,胡姬露着白嫩的胸脯当庐卖酒,像极了后世的夜市。   [我本科历史的,]李时偶尔从新人推荐处戳进来,贪婪的眼睛如蛇般想把屏幕的一切摄入眼内,[这一整条街,我都找不出一个有违时代的错处。][看来主播团队请的专家很值啊!]   [难怪没钱宣传。]   [这一整条街装饰成这样,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吧,华国还是有用心的电影人啊。][对啊,都说现在资本引领市场,流量当先,但是真正有心的电影,影迷们还是能看得出来的,]池昊发完弹幕,顺手点了一连串超级□□,整个直播间都充满了□□爆炸的烟花特效,身为房管的陆帆玄在心底掐指一算,这一连超级□□一口气起码送出了五万块钱,不过对池昊这种不嫖不赌只喜欢玩游戏看直播的富二代来说,只是毛毛雨一样的小钱啦。   但是,当崔清进到银楼里,镜头划过一件又一件金银首饰时,连最笃定他们在直播宣传电影的林茵茵都不敢这么说了——真银和道具是有差别的,别的不说,单看这些首饰在烛光下闪耀的光泽,以及那巧夺天空般的錾花、掐丝、点翠工艺——观众不禁开始疑惑,[这些道具是真是假啊?]“这些是我们从私人藏宝家那借来的东西,”崔清撒谎眼睛都不眨一下,“拍完电影本来要还回去的,因为藏宝家和我们电影投资人是好友,所以才拿过来再摆一阵子。”   有的观众信了,有的观众不信也没有办法——不然呢?   崔清等人走马观花地逛了一圈延寿坊的小银楼,正要回去,便听见马蹄哒哒的声音,一排穿着官服的年轻人骑马而过,其中一人似乎认出卢绚,一扯缰绳,抬腿而下,整套动作干净利落,[是个骑马的老手。]“卢七郎,”他正是不良人刘华,“正巧在此碰见你。”   “哦?出了何事?”卢绚来了兴趣,不良人大张旗鼓地出马,此地必有情况。   刘华朝崔暄和两位娘子一拱手,崔清与十七娘福身回礼,他才瞥了眼两边,轻声道,“就在半个时辰前,一家旅舍挖出了一具尸体。” 第53章 寻路   崔清悚然一惊。   是巧合吗?   方才她刚觉得院子里的虫子不对劲, 下一秒就在附近发现了尸体,这……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哦?是在附近?”卢绚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眼, “你是从西市过来的吧,衣摆还残留有黑灰墙灰的痕迹,吃了烧饼?真是奢侈, 手背上的油印子也不知道擦擦, 往常这时候你都该归家了, 今日又不是你该执勤的时候, 衣襟脱线了,小厮自是注意不到这些, 又与夫人吵架了?”   这一番话说得刘华冷汗涔涔, 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笑叹道, “果真瞒不了你。”   [六六六!]观众早已准备好一大波惊叹,[视力太好了,我把屏幕调亮放大才发现衣襟掉了根线, 灯光实在太暗。][还有手上的油印,明明只在最开始拱手的时候把手背露出来,就这么一眼都能看清楚记住,厉害。][这些都是有剧本的!有剧本的!]看不惯弹幕吹捧的观众们以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苦口婆心劝说他们不要相信, [是假的!]而此时, 刘华打量附近灯火通明的银楼与路上行人两眼, 低声说, “是……林家旅舍。”   [我有印象!]叶雨时翻开自己的录屏, 如数家珍般道,[你们从巷子里走出来第二家的围墙上就挂着个写上“林”字的绿色旗子。]他们所居住的旅舍的确不叫这个名字,看来与直播间观众们的发现无关,虽然这么想,崔清的心底忍不住犯嘀咕——真有那么巧吗?   “可要去看看?”卢绚与刘华轻声交谈几句,他便转过来对三人道,“离我们的旅舍不远。”   这么说着,他的脚步已经跟上了拉着马匹缰绳的刘华,崔暄正逛在兴头上,迫不及待地加快几步,与他两并排而行,剩下十七娘和崔清,还有丫鬟和小厮们走在最后。   一路前行,有身穿公服的刘华开道,行人纷纷避让,他们路过一家灯火通明的小酒楼,二楼阳台传来女孩们的笑闹声,还有的把帕子抛下来。   “报案人为一名胡姬,名叫阿四,”绕进一条黑咕隆咚,刘华讲解案情,“她以卖酒跳舞为生,走街串巷,受人雇佣,与三名小姐妹同住,前几日,她便称自己一位姐妹不翼而飞,当然,当时不良人们都没当真,直到今天,她说在旅舍的一口井边发现了挣扎的痕迹,寻路过去,便挖到了尸体。”   他说得过于简单,其中太多不通之处,譬如——为什么只有阿四认为她的姐妹失踪了,而与她同住的其他两人却不说话?为什么她会留意到井边的痕迹?为什么会那么笃定地挖开地面,找到尸体?   除非她与崔清一样,有直播间观众们的帮助,不然实在无法解释得通。   刘华自知此话漏洞百出,叹道,“这些都是我从同袍那听来的,等会儿要细细过问一遍。”   他们似乎抄了近路,巷子里黑漆漆的,一面是整块整块的院墙,一面只有两三盏烛光照亮,身旁马匹不时打个响鼻。   等他们走到巷尾,豁然开朗,数十人围在一间旅舍外面,形成一个半圆,像是被掐着脖子的鸭般拉长了脖颈,一边往里看一边不住声地讨论,刘华一马当先正要呼喝他们让条路,便看卢绚摇了摇头,他往旁边移几步,十分自然地融入这群看客里,静静听他们的议论纷纷,让崔清奇怪的是,这么一个清俊的大活人摆在旁边,居然没几人注意到。   [很明显啊,你和朋友说八卦说得正开心的时候,也不会注意到一个路过的大帅哥吧,]弹幕倒是很好解释,[再说,灯光那么微弱,天色那么暗,哪怕身边多出个人来……感觉自己在讲鬼故事。][哈哈哈哈,鬼故事里大多是这么吓人的。][碰到鬼的时候拉着朋友就跑,跑着跑着,回头一看,你在拉着鬼跑的鬼故事?]眼见观众们朝鬼故事哪家强的话题偏过去,崔清便不再看弹幕,开玩笑呢,前面刚死了个人,再看几个鬼故事,今晚不用睡了。   等到崔清听到蚊子嗡嗡嗡的声音围过来,卢绚才从人群里出来,“可以进去了。”   刘华亮出他的官服,人群自觉地分开让他们过去,两位娘子早已戴上帷帽跟上去,等他们走进院门,看客们又围成个半圆,还在那指指点点。   “那名丧命的胡姬在延寿坊内薄有声名,”卢绚轻声说出他听到的线索,“不少长居坊内的人认识她,而那位阿四娘子。”   他唇角微抬,“抢过她的客人。” 第54章 秘密   这案子变得奇怪起来。   尽管报案人与被害者同住一间房, 但从路人的闲聊来看,她们的关系绝称不上好,若是阿四娘子路上遇到受害者被害匆匆报警还说得通,然而她是从一家旅舍挖出来的,一为无意, 一为有心,放在现代, 这位阿四娘子肯定会被警方认定为具有重大的作案嫌疑。   [就是就是,]弹幕也在猜测, [要是埋得浅, 旅社里住着的人会注意不到吗?埋得深的话,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没准她和刚才那个守墓的人一样, 认得出爬在地上的甲虫呢?][得了吧,这个直播间两三百人,就一个认得出来,放古代这种背景,不用我们说也知道概率有多小。]议论纷纷中, 一行人穿过院门,朝里走去,这家林氏旅舍与他们所暂住的旅馆相似,就是空间较为狭窄, 院子与院子之间仅隔一条短短的甬道, 他们沿着走廊一路朝里走去, 及至后院, 已能看到火光照亮一方空间,旅人与店家俱整整齐齐站在廊下,时而低声私语几句,人虽不多,声音却极为嘈杂。   等刘华大刀阔斧地踏入院内,无需他动作,人们自觉地安静下来,卢绚几人从旁边走廊往后绕,在厅堂之后,挖有一口石井,一股腐臭味散发开来,崔清抬眼望去,一具裹了黑色麻布的人形东西放在黄土地上,沾有旁边坑里的一些黄泥,红通通的火光下,格外鲜艳。   [好真啊,]大晚上看到这副景象,观众们都有些瑟瑟发抖,[必须要给道具尸鸡腿!][的确很真,等等,主播不是来宣传的吗?怎么感觉好像在拍摄呢?][还好尸体被布包着,要是真露出来绝壁过不了审啊。]“对呀,我们是在一边重复拍摄流程一边宣传,”崔清总算掌握到了撒谎不眨眼的技能,面不改色地道,“这些道具还没来得及收拾,算是废物利用了。”   他们交流的时候,卢绚与刘华早已上前与在场的不良人交谈,崔清则是挪到那口井边,井上架着个井架,辘轳上胡乱绕了几圈绳索,这口井小小的,只能容一个水桶伸进去,旁边没有井栏,倒有个木头盖子。   这么小的井,根本容不下一具尸体。   另一边,一个露出大片雪白胸口的胡姬被不良人带上来,她一把摔在地上,没有急着起身,反倒握住自己垂落的发髻,一手撑着地面,先抬眼,而后才缓缓抬起头,从她的头、脖颈、肩、背、腰、臀、腿形成一道弯曲妩媚的弧线,望见刘华与卢绚,她左肩往里微微一缩,咬了咬下唇,显得脆弱而天真。   她这一番动作,惹得观众们一阵狼吼鬼叫,打赏不知道第几次刷屏般密密麻麻地挤过,有问微博号、问一晚多少钱、索要纸巾赔偿费的……总之,尽管崔清站在侧面看不到她的正脸,但直男观众们都被这一套动作弄得蠢蠢欲动,就连女性观众也有自感被掰弯,哭求崔清给看一眼卢绚掰回来。   直播镜头当真从胡姬转到卢绚脸上,他一改以往清粹的气质,双臂环抱,眉目敛下,噙着一丝冷笑,显得阴郁非常,连刘华都忍不住站远了些。   [我的妈!看到他这幅样子我都合不拢腿!]这副仿佛黑化的模样反惹来女性观众们的打赏和尖叫,[只想让他狠狠哔——][我的屏幕要被我舔碎了!重金求他的联系方式!][好像之前睡不着觉的所有郁气都攒在一起爆发了一样,]叶雨时get不到这群疯狂女人的点,以旁观者的角度点评道,[看来失眠真的很痛苦啊。]卢绚好像十分讨厌这种的娘子,崔清站在一边,早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方才阿四娘子被摔在地上的时候,他的表情还很正常,直到对方抬眼有意无意地露出自己的魅力,他才慢慢地沉下脸来,事实上,他好像下一秒就会拂袖而去。   望见他的这副模样,地上的胡姬仿佛被逗乐般吃吃地笑起来,她用力一撑地面站起来,拢了拢衣袖,行个福礼,声音缠绵沙哑,透着股异国腔调,“见过两位郎君。”   “你就是阿四?”见卢绚不吭声,刘华只得出面问道,“你是如何发现红衣的尸身?速速招来。”   “这话就要从上周说起了,”阿四侃侃而谈,崔清却一句都没听进去,她站在水井边,背对火光,正好时不时瞥一眼卢绚,他的状态似乎不太好。   直播镜头早已从他脸上撤下去,弹幕还在抱怨给的镜头过短,然而崔清十分庆幸观众们没有看到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卢绚仿佛在苦苦抑制着自己——   杀人的冲动。   这个念头下意识地浮现在她脑海,就连她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崔暄和十七娘正在一边听案情,小厮和丫头们依他们的要求站得一箭之外的廊下,免得听到不该听的话,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卢绚的异样。   崔清望向卢绚,或许是看的时间太久,他总算看了过来,崔清笼在袖子里的手露出来,食指指了指侧门的方向,慢慢慢慢地从火光通明的院子里挪开。   “我去更衣,”她对观众们如是说,顺手关掉了直播间,闪进侧门院墙外的甬道,靠着冰冷的墙壁,静静等候。   没过多久,卢绚的声音在她身后悄然响起,“有事?”   “我只是觉得,你需要出来透透气,”崔清转头看向他。   他笑了笑——或许说脸上肌肉抖动了一下更为形象,学着她的样子靠上院墙。   他长舒了口气,紧绷的身形舒展了些。   甬道里安静得只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谁都没有再说话。   等到崔清掐着时间站起来,准备进去刷一发存在感的时候,一声“谢谢”轻轻消散在风里。 第55章 否定三连   等崔清回到院子里,已不见阿四娘子, 坑旁的尸体也不翼而飞, 刘华与另两名不良人正在火光中东翻翻, 西撬撬,好似这样就能找到线索一样。   “十三娘,”十七娘连忙迎上来问, 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才露出个笑来, “你去更衣了?怎么也不叫我。”   崔清一向没有和旁人同去上厕所的习惯,不过想想十七娘的年纪, 她倒也能理解。   “我方才似乎错过了什么?”她挨近了些,悄声问,“阿四娘子呢?”   提起这个名字,十七娘脸上混杂着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好似鄙夷, 又像是羡慕,“不良人送她回去了。”   “她的话真真假假,肯定有问题, ”崔暄听到她两的动静, 嗤笑道, “连我都听出来了, 偏生刘郎君深信不疑。”   限于周围环境, 后半句“想来被美色所惑”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只轻轻“哼”了一声表示不屑。   “刘郎君未必是如此粗鄙之人, ”崔清下意识地帮忙说了句话,“想必此事别有内情。”   刘华能与卢绚交好,应有可取之处,被美色所惑什么的,画风不太像。   “卢表兄呢?”十七娘转头望了一圈问。   “许是出去透气了,”崔暄不在意地道,“他一向不喜如此浓重的脂粉味。”   见不良人暂时没有其他发现,卢绚适时地回到院子里来,几人便先行告辞,商定如有线索再来询问。   林家旅舍离他们所居住的地方不远,此时已经宵禁,还好坊内巷子里行走无妨,小厮丫鬟们特地去借了两三盏灯笼,照亮前路。   四人一道走,崔暄和十七娘的对话中隐隐透出几个消息,加上卢绚的问话,崔清差不多把她走之后的事情捋了个七七八八。   阿四娘子声称自己与室友红衣关系极好,坊间传言皆做不得真,那名她抢走的客人,实际上是红衣不喜欢,推给她的,反正现在红衣已经成了具不会说话的尸体,自然随便她怎么说。   而另外两名室友,据说嫉妒她和红衣在延寿坊内的地位——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胡姬内里也分三六九等,如阿四这样的尤物,自是分外受人追捧,她这么说,似乎没有毛病——所以,两名室友在红衣失踪后不仅不帮忙找,还冷嘲热讽,幸灾乐祸。   “那她又是如何找到红衣的呢?”崔清插话问道。   崔暄一边走一边道,“她说那一块有翻动的痕迹,反正都被她翻出来了,自然可以胡说八道,若是痕迹如此明显,这院子又不算偏僻,井水每天都要取,怎么其他人不去挖,偏偏轮到她。”   反正崔暄一句话也信不过那胡姬,不知是不是从前被胡姬骗过还是怎么地。   [这些疑点都可以去问的吧?]叶雨时加入弹幕的“猜猜凶手是谁”聊天中。   [问谁啊,有那么多演员吗?现在加上路人基本上出场了四五十个了吧?][而且,临时演员很多的话,微博上不会没有消息啊,临时演员又不用保密。][找那个客人问问,或者和她室友谈谈。][对啊,她不是说死者把客人让给她吗?直接问客人就行了。]“她说得那人是个来长安做生意的小商人,早回原籍了。”十七娘细声细语地重复着阿四的话,“阿四在延寿坊算是块招牌,有名有姓的客舍皆知她的本事,她若说同住的娘子心怀嫉恨,却也说得过去。”   提供的证词全都无法查证,越发显得阿四娘子疑点重重。   “你们小瞧刘郎了,”卢绚此时方道,“他命不良人送胡姬回去,便是想着顺路去查看线索,”他连阿四这个人名都不想说,直接以胡姬代替。   “真是如此?”崔暄已能望见客舍的院墙,他嘀咕几声,“那我得为自己的小瞧给他道歉了。”   门房领着他们进入客舍,小二连忙赶来,声称隔壁出了个案子,林家旅舍的客人嫌晦气全搬出来,且大多为郎君,就算他们愿意换,小二也不敢换。   他一路说,一路点头哈腰,看得十七娘怪不忍心的,拉了拉崔清的袖子,“要不,我们暂且不换了?”   此时已晚,纵然不住在这,也难找到合适的客舍。   崔清一想起方才的尸体,还有院子里的食腐甲虫,登时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定在原地不走动,崔暄正要再劝,便听卢绚垂眉道,“将我们的院子换过去吧。”   崔暄这次货真价实地惊讶了。   卢绚的怪癖很多,包括睡觉不能被吵醒、弹琴不能被打断、说话不能被插话……其中有一条就是他古怪的占有欲,凡是他的东西,哪怕毁了也不肯给旁人的,更别提自己用过的东西。   崔暄上一次见他如此开恩,还是面对卢世伯——卢绚父亲的时候,他对自己的父亲总有种奇怪的宽容。   一听他这么说,崔清立马抬起头,一双眼睛满是小星星,看完卢绚又去看十七娘,对方抿了抿唇,抿出个笑,“也好。”   崔暄把自己扯远的思绪拽回来,暗自琢磨着十七娘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劲,她只有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才会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熟悉起来后压根是个小话唠。   “先带她们去看看我们的院子吧,”崔暄懒得想了,他对十七娘开玩笑道,“你要是不满意,我们也没辙了,将就将就吧。”   “十七娘不是挑剔的人,”卢绚难得地为崔清说了句话,话说出口便是一愣。   崔清微微一笑道,“那我们走吧。”   [教科书一样的演技!]借着灯笼和廊下的烛光,以及使用调亮屏幕大法的观众们大肆夸奖,[非常细腻地演出了暗流涌动的感觉!][看得我呼吸都停了一下,这才是飙戏现场啊!][没想到我大炉子的演技那么好,刚才那个愣住、自我怀疑的眼神,苏我一脸。][崔暄也演出了自己的风格好吗!表面上是个大大咧咧的逗比,其实直觉很敏感,果然是个靠本能的二货,演得超棒!]崔清看到这些夸上天的弹幕,一脸懵比。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第56章 睡觉   卢绚与崔暄的院子隔得不远, 过一道桥即到, 夜色之中,唯有两道游廊的灯笼发出氤氲的橘光, 此时已经晚上九点,对于七点上床睡觉的大唐人来说, 无疑是相当晚的。   因为崔清的直播间上了平台的新人推荐,外加周六,天时地利,观众人数每分钟都在往上跳,三五小时后, 显示五百多人,她的直播不像其它主播那样尽量与观众聊天互动, 所以许多人进来几分钟没发现什么爆点便走了, 留下来的大多会加关注, 花六块钱办卡成为主播的“小天使”。   “这个院子里好像没有奇怪的甲虫, ”崔清睁大一双眼睛巡视着黄土地,观众们也帮忙找, 没有发现异常, 她舒了口气, 对直播间的观众们说,“看来今天可以好好睡一觉。”   倒不是她害怕虫子, 主要是不远处刚挖出一具女尸, 紧接着又是食腐的甲虫, 不知道还好, 知道了就容易脑洞大开,反正她绝对不想再回到那个院子里睡觉了。   “我们就住这里吧,”崔清对其他人道。   既然他们自己达成了协议,小二自然没有话说,房间里的被子床褥皆没用过,外加实在太晚,大家都想早点睡觉,便没说要再换一套。   “如此便好,”崔暄耷拉着眼睛说,显然也很困了。   送走两位郎君,崔清与十七娘一人选了个房间,屋子里有洗漱用品,丫头去附近打井水过来,草草洗漱一番,她便跟观众们道了声晚安。   [那么早就下播?]现代人的晚上九点,只能说是夜生活的开始,其它主播至少要直播到十点、十一点,新来的观众还是第一次见那么早下播的直播,[真的不再直播一下吗?]“你们也看到了,”丫头去外头泼水,黑漆漆的屋子里只一点烛光,模模糊糊显出物品的轮廓,“黑灯瞎火的,就算我想播,也没这个条件啊。”   [这也太艰苦了吧!]   [有网就应该有电啊。]   [这是为了贴近唐朝的生活水平,哪怕有电都不让开吗?][但是我的确没发现电线和电灯,]林茵茵调出微博上录制的直播视频,[感觉就跟荒郊野岭一样。]“而且我每天直播八小时哟,今天的直播时间已经够长了呢,”对于这些陪她度过无聊生活的观众,崔清相当有耐心地解释道,“如果想要继续看我的直播,欢迎关注直播间,开播会有提醒的哟。”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院门就被笃笃笃敲响了,夜里太过安静,即便隔着一堵墙,还是能听到门环与木门碰撞的声响。   “翠竹,”崔清唤道,“你且去看看。不要轻易开门,问明身份再说。”   翠竹听话地掀帘子出去,她们院门用木条般的门栓拴住,只需要把门栓滑下来即可开门——就是从前影视剧那种用刀子可以一点点滑开的门,不是特别安全。   崔清站在房门门槛里望着,只见灯笼下的翠竹听到了什么似的,抬手拉开门栓,打开院门,就在院门两边说话,十七娘的房间黑漆漆的,没有烛光。   等翠竹照样拴好门闩,才回来报道,“卢郎君说他们院子里有古怪,正叫不良人过去详查,今晚或有动静,只管睡,外头有他们看着,”她顿了一下,又说,“崔郎君猜我们已睡下,本来不想扰人清梦,但卢郎君说先叫人来看看,若我们明天才知,定会生气,所以还是叫小厮过来通报一声,叫娘子心里有个底。”   难不成卢绚也察觉院子里那块空地的蹊跷?崔清暗自揣测,不过她实在困得很了,外面人声杂乱,她一个娘子也不好出去查看,还是先睡吧。   而另一边,卢绚确实注意到那块奇怪的空地,他能有此发现,还是拜崔清所赐,十三娘不是随意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她一反常态地要求换院子,其中定然有所顾虑,而且她换院子后着意打量院子的地面,是以卢绚一进院子便举着灯笼四处查看,果然发现了排着队伍的一道甲虫。   崔暄还以为十三娘是害怕这些虫子才要求换院子,却没料到卢绚问小二找了根竹枝直插入土里,拔起来后,竹枝一端沾染着恶臭的黑色液体,竹蔑间隐约可见一小坨碎肉,把崔暄恶心得直泛酸水。   卢绚叫自己的小厮去找刘华报信——他们应该还在林家旅舍内询问店家——带不良人来处理这桩意外,又让崔暄的小厮去找崔清,自己施施然走进厢房,准备睡觉。   崔暄的心情几乎是崩溃的,院子外面很有可能埋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尸体,不良人在赶来的路上,而卢绚居然要去睡觉?!   “我困了,今晚谁都别想打扰我,”他施施然打了个哈欠,进到房里,还顺手掩上了门,剩下崔暄一个光杆司令迎风流泪。   这情况,他真的睡不着。 第57章 大郎   [所以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次日清晨, 主播还未开播,无聊的观众们在空荡荡的直播间里随意聊天, [果然又发现尸体了吗?][我还以为是日常向, 没想到居然是悬疑风,意外地带感呢。][B站有我剪辑好的视频,新来的观众可以去看看哟。]因为崔清的主播大多是一镜到底, 有时候没有新鲜的东西, 观众难免会觉得无聊,林茵茵特地把这几天□□小时的直播内容剪成半小时, 甚至还做了个囊括男女主、配角在内的美颜盛世合集。   不得不说,这电影的选角真的不错, 入境的男女演员都长得很周正, 虽然类似十七娘这样的存在不符合以瘦为美的现代审美,却也有其特有的古代仕女气质, 加上薄薄的滤镜, 剪出来的效果让林茵茵自己都惊艳到了。   [是吗是吗!我昨天才进到直播间的, 感觉自己错过了一个世界!链接发一个, 我要去补番!][其实前面大多是日常啦, 这几天才慢慢展开的。]观众们互相安慰的时候, 屏幕突然一亮,点点滴滴日光洒在镜头里,摇曳生晖, 而后往后拉开, 定在身穿一身浅蓝深蓝服饰的崔清身上。   “早上好啊, ”眼见早上七点还有二三十个人在,崔清都有些小惊讶,随着她开启直播,各个关注她的观众电脑上弹出[您关注的主播已经开播]的字样,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其中,等到她和十七娘带着丫头们走进两位郎君的院子,观众人数定格在七十八的数字上。   即便是唐朝,娘子也不可进到郎君的屋子,院子里一角的黄土松松的,一圈明显的痕迹,崔清四人便在廊下叫小厮去唤人,卢绚那个唤做清明的小厮满面为难,“两位娘子,若是我叫醒了郎君,恐怕他睁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给卖了。”   “也罢,”相处这些时日,加上之前听闻的传闻,崔清大概能忖度对方的脾性,便不再勉强对方,而此时,听到动静的崔暄已衣冠整齐地掀帘子出来,他眼下青黑,好似一晚没睡。   十七娘不知昨夜的动静,手持团扇遮脸一笑,眼如月牙弯弯,“兄长,你这是做噩梦了吗?”   “别提了,”崔暄整理身上的衣物,叹道,“屋里放的冰太多,凉丝丝的,我昨晚一晚没睡着,”说完他一挑眉,望向自己的小厮,“你没去报信?”   小厮正要回答,崔清便道,“当时我与十七娘俱睡,只我的丫头翠竹听到了动静,也不好吵醒我。”   “原是如此,我早就跟表兄说过,你们都该睡下了,”他神情恹恹,“他偏不信,真当我们跟他一样啊。”   他说到一半,十七娘忙给他使眼色,他却浑然不觉,直到他把话说完,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冷笑,“一样什么?”   睡不着是卢绚心魔般的存在,谁碰谁死,崔暄自是知道,他浑身抖了个激灵,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转头对卢绚道,“一样风流倜傥英明神武……”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掏,直播间的观众们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吐槽的弹幕一层垒一层。   [求生欲很强了。]   [心疼崔暄,简直跟见到猫的老鼠一样。][神一样的条件反射,只能点赞。]   卢绚没理他,对两位娘子道,“昨夜那里,”他指了指院子里那一圈挖松的痕迹,“又挖出了一具尸体。”   十七娘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连接出现两具尸身,其中必有蹊跷,”卢绚道,“我要去找不良人查探一番。你们呢?”   崔暄睁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摇摇头,“我撑不住了,要回去睡觉。”   既然他要回去,十七娘自然也要一起,崔清一个娘子跟着郎君出去对名声有所妨碍,她犹豫片刻,便听卢绚道,“不妨叫上崔大郎。”   若不是他提起,崔清险些忘了自己的“亲哥哥”还有这种功效。   眼见卢绚与十三娘打定主意要去,十七娘的唇角不自觉地下滑,抿出个笑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先回了。”   从前十三娘被困在郡公府后院,只靠自己传达消息,现在她一出来,就把她撇开了,尽管她知道这是自己的选择,但这让她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被背叛的感觉,又酸又苦又涩。   我对你那么好,为什么你不能和我一起回去呢?她忍不住这么想。   直播间的观众或许看出了十七娘的不满,或许没有,但在这一刻,大家都在讨论旅舍发现的两具尸体是否有联系——没有人在乎“演”出来的情绪。   [十七娘状态不太好,]叶雨时还是发了条弹幕提醒,他毕竟是为数不多的知道真相的人,[你最近是不是有些忽略她了?][拜托,她们又不是小孩子了,非得成天腻在一起。][别管她,来聊聊案子吧。]   崔清看到这条弹幕,握住十七娘暖暖短短手腕,努力真诚地告诉对方,“十七娘,路上小心。”   十七娘身体一僵,毕竟是姐妹,她心里那浅浅的不满被这一握如暖阳般晒化了,身体慢慢放松,她回握住崔清的手,就如同从前那样,“你也是,一切小心。”   卢绚让清明转告大郎,就说崔清的院子有异,她被吓坏了,所以请大郎过来接人,目送十七娘、崔暄和卢绚的小厮清明一路驶向坊门,客舍内只余卢绚、崔清和丫头翠竹三人。   “短时间内连现两具尸身,”卢绚一边往客舍里走一边解释道,“处理得不好容易让人恐慌,不良人们不好大大方方上门询问店家……”   “所以就交给你了?”崔清歪着脑袋问道。   卢绚看了她一眼。   她蹙起眉头,手指头指向自己,“我?”   “不然我怎会让你留下来,”卢绚撇了翠竹一眼,特意解释了一句,“不管是谁,对一个娘子的问题,大多不会太过警惕,但我不同。”   他的语气很平常,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不过那话里话外的感觉——崔清形容不出来,不过弹幕踊跃地给出了答案,[他的意思可以用周星星的一句话形容:我就像漆黑夜里的萤火虫,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像我那么帅的人问东问西,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只能靠你了。没办法,这就是我的无奈。][我大炉子就是那么有自知之明。]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大炉子想留下清清,故意找了个理由吗?]一时间,弹幕仿佛陷入了停滞。 第58章 套话   崔清压根没注意到弹幕, 她和卢绚嘀嘀咕咕对了一番说辞,便踏进厅堂,扫视了一眼里头的各色客人们, 在观众们的帮助下准确地找到了昨晚领路的小二,让丫头翠竹去叫他过来。   小二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往廊下一站, “这位娘子,有何吩咐?”   “昨日你领我的去那院子,可有郎君住过?”崔清摇着自己的团扇,蝉鸣中慢悠悠地问道,“昨日我见你眼神就不对劲, 只管说实话, 我不怪罪你。”   小二打了个哈哈, “不知娘子为何问起此事?”   “你答就是了, ”翠竹在一边帮腔,“难不成我们娘子还会出尔反尔不成?”   小二想了一想,才道,“不敢瞒娘子, 那院子,的确住过郎君。”   崔清冷笑一声, 从手心里翻出一枚玉佩, “怪道我的丫头在床缝里寻着这块玉佩。”   这是她昨日逛银楼顺手买的一块玉佩, 原是给父亲买的礼物, 此时正好拿出来充样子, 玉料为和阗白玉,镶以黄金纹饰,花蕾花叶一应俱全,并如意云纹饰于旁边,一看就十分贵重。   小二往她手上一瞟,登时大惊,“我们院子都清扫过,怎会遗留客人的东西。”   “这我就该问你了,”以此为由,崔清打听起上一位客人入住与退房的时间。   此时正值夏日,尸体腐烂速度加快,外加有甲虫破坏,时间更会缩短。昨夜卢绚从尸体的腐烂程度推测它应该死了至少两天,不超过一个月,而且,这具尸体是具女尸。   寻找受害者、杀人、埋下尸骨皆需不少功夫,只要调查这期间有谁呆了较长时间,便可缩小凶手的范围,而崔清之前的那位住户,嫌疑无疑是最大的。   “这……您昨日初六入住,我在您入住两日前便已将院子打扫干净,”小二掐着手指头算道,“这样算来,上一位入住的郎君订到初三,他订了整一个院子,十五天,吩咐过我们不许打扰,因此我也不知道客人什么时候离开的。”   [明摆着有鬼啊。]连受到各种悬疑恐怖片熏陶的直播间观众都察觉出不对,[一个人包了院子,提供作案地点,吩咐不许打扰,提供作案条件,这个住客嫌疑大大的有。][快问问这个人的身份。]   [前面傻逼,都计划要杀人了难不成还会留下自己的身份证据?]尽管没抱多大的希望,但崔清还是问了小二那名嫌犯的身份,小二挠挠头道,“这位郎君当天入住乃是晚上,烛光昏暗,认不出来,不过,他定然是名生客,熟客我们都认得出来。”   在古代,只需在住官方客舍如鸿胪客馆时才需出示身份证,即符节。私人旅馆则会用一本店历登记旅客的住宿信息,当然,这种身份信息完全可以编造,没有什么利用价值。   问到这里,以她的身份能问的几乎都问完了,至于那位郎君具体是什么人,只能交给不良人来查,不过,至少她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十有八九就是这位先一步离开、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郎君。   “既是如此,烦请你们帮忙寻一寻,”她手一翻,把玉佩收起来,“此物十分贵重,既是我丫头寻到的,便暂且放在我这,若是你寻到了人,便报与不良人知道,我会跟那边说的。”   “是,”小二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没想到眼前平平无奇的娘子居然跟不良人打过交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交代完毕,崔清便领着丫头出去,一抬眼便见卢绚长身而立,盯着樟树上一片绿叶的纹路,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外头阳光太过灿烂,照得地下白花花一片,崔清挥着团扇的手越发快了,一股股热风扑面而来,没走一会儿,便觉鼻尖冒出一层薄薄的汗,再看卢绚,在外面站了那么久,丝毫不见他有丝毫热意。   “卢七郎,”许是他想得太入神,连自己两人的脚步声都没听到,崔清唤了他一声,他方回过头来,“如何了?”   不理会弹幕又一阵狼吼鬼叫,崔清镇静自若地将方才探查的线索一一告知,他敛下眉目,“可真巧了,林氏客舍正好也有一名客人订了半个月的房间,死者皆为娘子……若我猜得不错,想来此地也少了一名胡姬。”   [连……连环杀人案?]弹幕都开始结巴起来。   [不要什么案子都往连环杀人方向去想,这才两个被害者,而且住得那么近,可能性不大,]老刑警客观地道,[纵火、尿床、残害动物是连环杀手的三元素,在唐朝这种挨家挨户的时代,如果真有连环杀手,定然能被其他人觉察出来,而且,他们有更好的杀戮地点——战场。][的确,上战场就能名正言顺地杀人。][先调查两名被害者的关系网,]一条不知名弹幕提议,[如果这名死者真是胡姬,就说明她们很有可能会有交集,毕竟,延寿坊并不大。][她们没准在无意间得罪了同一名顾客。凶手找好了地点和目标,这是很明显的蓄意杀人,一定有什么理由才对。][说起得罪了什么人……我记得,阿四似乎抢过上一名死者红衣的客人吧?胡姬身高体壮,穿上男装,化上妆,在烛光的掩饰下,未必不能骗过小二。]弹幕脑洞大开,什么样的猜测都有,崔清跟着卢绚往酒楼走的时候时不时瞥一眼,也打开了她先入为主的思路,没错,谁说女人不能假扮成郎君杀人呢?   她一边走一边看弹幕,一时没能注意脚下,脚底鹅卵石的青苔一滑,身形不稳,摇摇欲坠,卢绚似有听到风声,回过头来,伸手一把握住摔过来的崔清的胳膊,“小心走路。”   “娘子,”翠竹忙快步走来,没料到正好踩着方才那块鹅卵石,整个人朝前摔,卢绚下意识地往后踏了一步避开,还好崔清扶了她一把,没叫她摔得太惨。   翠竹手肘撑了一下鹅卵石道,当即破皮滲出血丝,她抬头看了一眼满脸关切的崔清,和一边漠不关己的卢绚——   [我有句mmp一定要说,]一条弹幕滑过,生动地形容了她此时的心理感受。 第59章 绿腰   崔清三人行至酒楼,崔清要了间包间坐下, 特地叫小二拿瓶伤药来, 翠竹小心翼翼地拔开瓶塞, 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散发开来,她往手心里倒了一点黄色粉末,挽起手肘,轻轻盖在伤口上, 用干净的丝帕包好,把衣袖放下来,卢绚早避到外头走道上,听着楼下的箫琴, 手指轻轻敲打木栏杆, 仿佛在打节拍。   处理好伤口后, 崔清往窗户外一瞥, 卢绚正与一名陌生郎君搭话,周遭乐声阵阵, 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她又不好去偷听,直播镜头无法离她太远,正好奇着,一条弹幕滑过, 说自己可以把声音调高, 分出一条单独的音轨, 用软件拼成完整的对话。   此人自然是手痒难耐的黑客叶雨时。   [厉害了我的大佬, ]直播间的观众们被这一手操作狠狠地镇住了,溢美之辞滔滔不绝,好半会儿才慢慢停下来,专心看屏幕上的翻译。   [炉子说昨晚有个胡姬胡旋舞跳得不错,不知道在这里能排第几,]时间有限,弹幕无法逐字逐句地翻译,叶雨时只能大概说一说意思,[那个陌生人笑他是不是第一次来。]的确,此时那名陌生郎君笑着在说些什么,而卢绚看了他一眼,他便没再笑,嘴唇又动,[陌生人——就叫他路人甲好了,路人甲说,论胡旋舞,还是最近在林家客舍跳的红衣技术好,这家客舍有名的不是胡旋舞,而是绿腰所跳的绿腰,因为她跳这舞太好,所以客人们干脆以舞名称呼她,她便将自己的名字改成绿腰。][绿腰是软舞,]历史小组的科普夹杂在一堆翻译里,[节奏舒缓,舞姿优美,与健舞所属的胡旋舞不是一个类型。][不过绿腰已经七八天没出现过了,]叶雨时继续翻译,[似乎是在家养病。][炉子问他绿腰住在哪。]   陌生郎君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嘴唇微动,翻译迟迟不至,而后才有一条弹幕出现,[抱歉啦,这个地名的字我听得到,不过名字我拼不出来。]卢绚似乎问完了话,转而回头正对上崔清的视线,她微微一懵,下意识地扬起脖子,点了点下巴。   [哈哈哈哈哈主播,路人甲在夸你!]这条弹幕飞快地冲进屏幕,[他说你虽然其貌不扬,但是气度凝远,炉子很有眼光。]似乎被这话逗乐了般,卢绚轻笑起来,一扫之前的内敛,就像一颗藏在匣子里的墨绿宝石被吹去浮尘,在阳光下折射出通透的光芒。   崔清第一次见他笑得那么开心,却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   [卧槽我老公笑起来简直不是人!不!是!人!是妖精!][我只想说,你要什么都给你!别笑了!听到没有!别笑了!我心脏禁不起!][追了直播间直播那么久,终于看到大炉子笑了,感动得想哭,好像看到我家孩子初长成,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卢绚这一笑直接引爆了整个直播间,尖叫、打赏、感慨的弹幕密密麻麻地挤占了屏幕,观众人数飙到四百多,屏幕一度卡得看不了页面,不知多少人咒骂着摔鼠标摔键盘,直到他们吃完午饭,弹幕才算缓过了劲,恢复到平常的水平。   “走罢,”卢绚将碗、盘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桌上,长身而起,翠竹忙去掀帘子,他躬身而出,崔清紧随其后。   他们要去拜访那位名叫绿腰的胡姬。   绿腰的住处离旅舍不远,大概绕过两条小道便至,途中,卢绚解释了方才他打探的问题,和叶雨时所转述的相差无几,与红袖相似的是,绿腰的舞跳得也极好,外加她近日没有出现在旅舍之中,极有可能遭到毒手,卢绚决定亲自去看看,顺便还能询问周边邻居。   绿腰住在一间小巧的四合院里,普普通通的唐代院子,院墙间镶嵌一扇木门,墙的里侧是走廊,左右厢房与正中厅堂对称分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如果说崔清所居住的院子代表上等阶级,那绿腰至少是个中产。   翠竹前去敲门,等了许久,才有个胡姬探头探脑开了一条小缝,歪着脑袋用带着古怪口音的方言问,“郎君,娘子,找谁?”   “不知绿腰可在?”翠竹问。   胡姬扶在门上的手指微颤,慌忙摇头,“绿腰不在这里,绿腰不在这里。”说着就想关门,卢绚一手抵住,声音沉下来,“那她去哪了?”   胡姬眼珠转了一圈,“她……她出门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这里除了她,可还有其他人住?”卢绚的目光在她头上的珍珠珠钗,和脚下灰扑扑的绣鞋若有所思地停留片刻。   “还有一人……她出门了,”胡姬本没有义务回答,但她还是乖乖答了,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忤逆这些上位人,不然她一个底层的胡姬,怎么死都不知道。   东西厢房与厅堂,至少能住三个人,唐代的胡姬赚钱能力虽说不差,却也没有任性到能一人独居一个院子,长安物价贵,多一个租客能少一份房租。   “你头上的珠钗,是谁的?”卢绚一手推开院门,一手轻巧地从她头上拔下这根珠钗,他只夹着钗顶,压根没碰插入头发的钗身,大拇指大的珍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尽管其上有少许瑕疵,却也不是穿着灰扑扑绣鞋的胡姬所能买得起的。   身为专职跳舞的胡姬,一双好鞋显然十分重要,而珠钗这种跳舞没准会掉的首饰,更要排在后面,当然,也有可能是客人送与这名胡姬的礼物,然而如若她有这么大方的客人,又怎会买不起一双新鞋呢?   既然不会是她买的,又不会是客人送的,那只有一个可能——   “你是趁绿腰不在的时候偷拿的吧?”卢绚转动着指尖的珠钗,“所以你口口声声说绿腰不在,怎么,你就那么肯定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我就……想戴着看看,”胡姬眨了眨她圆圆的眼睛,声音慢慢变低,手指绞成一团,她外貌有种族优势,本来就生得很好看,再做出这副模样,越发显得可怜可爱。   卢绚嫌恶地瞥开视线,直接推开门,挡在门边的胡姬踉踉跄跄跌坐在地,他居高临下地道,“别做出这副摇尾乞怜的样子。”   “恶心。”   旁边翠竹默默往崔清身后靠了一步,崔清忍不住开始思考,卢绚是不是越来越放飞自我了?难不成他觉得大家熟了,可以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了?   [这种偷拿别人东西的人的确很恶心,我室友就经常用我的沐浴露洗发液,我怕闹得不好看都不敢说,为我大炉子疯狂打call!][这么说不太好吧,人家美女都知道错了。][我靠精!虫!上脑的直男不要在直播间说话!][虽然我也觉得直接说人恶心不太好,不过,怎么那么爽呢哈哈哈哈哈哈。]虽然卢绚说得义正严辞,但部分直播间的观众注意到,他说完“恶心”这两个字后快速地瞟了眼崔清,就好像……好像在看她的反应一样。   [不得不说,还挺萌的,]林茵茵总结般地打出这一行字。 第60章 线索   挡门的胡姬被卢绚戳破了偷拿绿腰首饰的事实, 失去阻拦立场的她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一行人闯进院子里, 却不敢出去嚷嚷。   这两人一看就非富即贵,她若是去报官,不仅撵不走人,反而还会暴露自己偷东西的事实, 在长安城的酒肆酒坊混迹那么久,她自然知道孰轻孰重。   “起来吧, ”崔清见卢绚打量着院子,和颜悦色地对地上坐着的胡姬道, “翠竹,还不把这位娘子扶起来?”   翠竹听话地正要上前, 胡姬忙摆摆手, 撑着地面站起,“不敢劳烦娘子。”   卢绚做黑脸, 崔清便欣然接受了白脸的身份, 关切地向胡姬问起了家常,从何处来, 什么时候来的,家中可有亲人, 在长安城居住是否习惯云云, 不过胡姬不但没放松下来, 反倒更加紧张了。   见她吓得腿直打哆嗦, 弹幕都在调侃, 【主播别问了, 她都要被你吓尿了。】【这种唠家常,人家会以为你要秋后算账的。】【干脆点,直接问好了。】   崔清瞥了眼弹幕,索性问道,“绿腰究竟去哪了,你可知道?”   问到熟悉的问题,胡姬才松一口气,道,“绿腰姐姐她……好像五六天之前出去后便没再见过她人了。”   “她出门时没跟你说去哪?”崔清眼睛微眯,怀疑地问。   胡姬摇了摇头,“这个时候,绿袖姐姐应该会去跳舞,所以我们都没问,她第二天没回来,我们还去客舍问过,店家只道她跳完后便离开了,不知她去了哪。”   绿腰每天晚上跳完舞大概七点左右回家,虽然坊内有宵禁,但是走小路并不妨事,其他同居的胡姬向来比她晚归,因此她当天没回来,室友们还以为她已经睡下。   第二日她们去问店家,并没有问出什么线索,倒也有想过去报官,不过恰好林氏客舍那边一名胡姬红衣失踪,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阿四是疯子,有的说是红衣私奔离开,还有种种不堪入耳之词,风口浪尖上,她们便退缩了——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所以,你们一直没有报官?”崔清一挑眉毛,颇有些不可置信,“你们晚上也睡得着觉?”   【不仅没报官,还昧下了人家的首饰,】观众们有种“这事我见得多了”的淡定,【别问她们良心在哪,不存在的。】胡姬委委屈屈地低下头,然而不管是崔清亦或是卢绚,都没对她产生一丝一毫的同情。   卢绚摆弄了一下主屋房门的锁,“咔擦”一声,锁头应声而掉,崔清身后的翠竹与胡姬俱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卢绚还有这番手艺。   他推开吱吱呀呀的房门,五天过去,室内依然保持着原样,好像它的主人刚刚出门,马上就要回来似的,崔清踏入房门,唯有迎面而来的沉闷味,透出一丝寂寥。   卢绚仔仔细细地翻找着屋内的各色陈设、摆件,崔清顺手打开梳妆匣,里面的首饰只剩两三根银簪,胭脂、口脂之类的护肤化妆用品,也几乎被用得差不多了。   没过多久,卢绚停下自己的动作,问向扶着门站在门槛外的胡姬,“她认不认识红衣?”   “自然是认识的,不过,生疏得紧,”胡姬道,“毕竟皆为坊内得意人,一山不容二虎。”   崔清好奇地问,“那她可有熟识的客人?”   胡姬唇角微微一翘,“若有银钱,便是她熟识的客人了。” 第61章 寻踪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倘若绿腰自视甚高,非才子不取, 非富商不要,嫌疑范围会缩小很多,然而,如果绿腰只看银钱接客, 那她的客人范围未免太广了。   “你说的客人是……?”崔清再三确认道。   “看她跳舞的客人啊,”胡姬的话里含着微微恼意,“不然呢?”   [胡姬天生风流多情,]历史小组补充道, [她们或许私生活混乱,不过和平康坊里的女人不一样, 她们不卖身的哟。]“那么, 她平时与哪位郎君走得近一些?”崔清又问。   胡姬摇摇头,“绿腰对谁都很热情, 只要他们付得起价钱, 不过对穷人, 就很冷漠了, 比如说我,”她耸了耸肩,装作不在意地回答。   卢绚拍了拍手上的灰, 道了声“走吧”, 。   崔清一直在和胡姬搭话, 没留意屋内的线索, 忙跟上去,胡姬目送他两往外走,松了口气,软软地靠在柱子上,卢绚突然一回头,吓得她又绷直了身体。   “守好这里,”他留下这句话。   回客舍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崔清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他的思绪。   “刚才我什么都没看到,”她在直播间里抱怨,“只顾着和胡姬套话了。”   [不过她真的挺好看的,虽然没有主播长得漂亮,]观众们如是说,[她的审美很大唐,肉嘟嘟的。][难怪那些人都说主播容貌平平无奇,]一条弹幕飘过,[像主播这样小脸,大眼睛,瘦瘦身材的妹纸,唐朝人肯定欣赏不来。][我记得前面好像还有说她福薄的,]陆帆玄补充一句。   弹幕向诡异的方向发展而去,崔清撇了撇嘴,“你们高兴就好。”   等他们回到酒店,大郎已经在客舍里久候多时,他一见崔清便冲上来上下打量,“十三娘,你受惊了。”   路上,小厮跟他说过来龙去脉,一想到自家妹纸差点住进埋有死尸的院子,他便不寒而栗。   同时,清明向卢绚到屋内说明他去拜访刘华的遭遇,不良人们此时还在林家客舍排查红衣的客人,有卢绚的新消息,他们把目标锁定在那位住了十多天的住户身上,然而始终未有进展,他晚上过来办理入住,烛光昏暗,外加有意遮挡,小二压根记不住对方的容貌,只依稀想到对方的身高在郎君里算中等水平,然而长得高的娘子也能达到这个高度。   他的声音有意压低,显得沙哑,若是叫小二去辨认,一样找不到相符的声音,在唐朝能有这等反侦察水平,可见绝对谋划已久。   “刘郎君说,”清明口齿清楚,“红衣乃是被人揪住头发往硬物上撞击而死,她的前额骨头有两道裂痕,绿腰则是后脑勺被重重打击致死,后脑勺几乎都碎了,两位娘子的尸身皆已腐烂,找不到其它证据,对了,店家辨认出绿腰身上所残留的衣物碎片,与她失踪当天所穿一样。”   那么,绿腰便是失踪当天遇害的。   “那个发现尸体的胡姬呢?”卢绚手指轻轻敲击着自己的膝盖,阿四无缘无故出现在埋葬尸体的地方,无缘无故从中挖出一具死尸,实在太过可疑。   “刘郎君已将阿四娘子解押到大理寺,”清明回答。   尽管刘华昨天看起来似乎被阿四的美貌和风情所诱惑,但遇到正事从来不含糊,不然卢绚压根不放心把事情交给他。   “原来如此,”卢绚打了个哈欠道,“该睡午觉了。”   “郎君,”清明在被解雇的边缘疯狂试探,“明日还要去平康坊保唐寺听经。”   卢绚瞥了他一眼,他立马低下了头,退了出去。   而另一边,大郎正在劝说崔清回府,道是她已两日未归,毕竟现在她是个寡妇,天天往外跑不合适。   “父亲述职后,我们就要回去了吧,”崔清泫然欲泣,“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大郎果然抵不住她的眼泪,连连举手求饶,最终答应在父亲前为她掩饰。   三人带着丫头小厮再次去拜访了还在林家客舍调查的刘华,他所说的话与清明原话相差无几,而卢绚发现绿腰房中值钱的物品一样不少,只首饰被同院子的胡姬偷拿了去,凶手显然不是求财。   两名横死的胡姬在坊内素有名声,攒下的银钱比普通人家多得多,劫财的动机被排除后,刘华只得派人去问两人的交集。   让他们惊讶而又能理解的是,红衣与绿腰的交集——其中最可疑的人,是阿四。   “绿腰曾经和红衣、阿四住在一个院子里,”不良人报告道,“但据阿四娘子同院的娘子所说,她们之间闹了些不愉快,绿腰最后搬了出去,慢慢声名鹊起,红衣也以胡旋舞闯出名头。”   那大概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   “她们闹了什么不愉快?”崔清问。   不良人抬头瞅了她一眼,支支吾吾地道,“这个,她说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听起来,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情,红衣从此与绿腰不相往来,阿四甚至听不得绿腰这两个字。”   这就怪了,如果阿四和红衣是一个阵营,为什么死的是红衣和绿腰呢?   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阿四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突破点。   等到他们从林家客舍出来,坐马车、骑马前往保唐寺,大郎再次提起自己内心的隐忧,“十三娘,你喜欢这些事情吗?”   “大兄,”崔清的手扶在车窗上,“你知,李四郎的死并不简单。”   大郎默然点头。   “我想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她说,“如果我能像刘郎君,甚至卢表兄那么聪明,或许,”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能记起什么,我能找到些什么。”   “十三娘,”大郎不由动容,“你这又是何苦呢?”   似乎,此时的崔清在他眼里,已然变成一个为夫寻找真相的小可怜,他不再去追究那些奇奇怪怪的案子,反而担心起自家妹子的心理状态。   李四郎虽好,却也死了,他绝对不想看到自己的妹妹和死人过一辈子。   而他想不到的是,在崔清的脑海里,在数千年后的电脑屏幕上,一排排[666……]排着队滑过。 第62章 听经   阿四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见自己正在林家客舍中的酒肆里跳舞, 橘黄的灯花旋花她的眼睛,她穿着低领的深蓝舞裙,和客人们嬉笑打闹,一杯又一杯黄酒被她灌下,她醉眼迷离,踉踉跄跄地推开门去, 留屋内一地笑闹与酒香。   阿四捂着嘴,硬生生地压下呕吐的欲|望, 她四下张望,寻找前往更衣房的方向, 走廊下, 一道深红的身影闯进她的视线,她张嘴要喊, 名字到了嘴边,却头晕脑胀, 始终喊不出口。   “谁……谁啊?”阿四暗自嘀咕, 扶着墙跌跌撞撞朝那个身影的方向走,然而那道红色身影始终在她眼前晃悠, 无论她脚下走得有多快,总是追不到。   她酒灌得多了,已是憋不住, 当她扶着一扇门, 生出去意, 却见月光下, 那红裙身边有道黑色身影,挥起一根长长的杆子,一下子把红裙打倒在地,阿四揉揉眼睛,即便神智不清醒,但心跳却自动加快了速度,手心出汗,身体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慢慢地,那道黑影站起身体,面朝向她——   她骤然惊醒,气喘吁吁,一摸背后,全是冷汗。   阿四抱紧被窝,深深地呼吸着,突然,她注意到临睡前合拢的青纱床帘,不知何时已被掀开。   “找到你了,”一声低语在她耳边响起,如春雷炸响。   当晚,崔清一行人照例在延寿坊住下,准备明天一早启程前往平康坊,临睡前,卢绚去寻刘华说话。   刘华正在林家客舍里焦头烂额,他花整整一天时间处理客人们的“口供”,却找不到任何线索,为今之计,只有撬开阿四娘子的口,才能为这个案子找到一丝生机。   “她这样的娘子见多识广,”卢绚一袭青衫,斜斜靠着墙砖,也不管会不会弄脏自己的衣衫,“又是个娘子,若用刑不慎,恐怕会出意外,我有一计,或许可行。”   “你别卖关子了,”这话刘华还未说出口,便听门外不良人远远地叫道,“刘郎君,刘郎君,大事不好了,阿四娘子她……”   “她死了?”第二天早上,猛地听到这个消息,崔清登时愣在原地,“难不成,她看到了那个凶手的真面目?被灭口了?但是,如果她看清楚对方的话,又怎么会不告诉我们呢。”   “或许她没有看清楚,或许她自认为认识凶谋,”卢绚打了个哈欠,“而行凶之人不会管那么多。”   “所以,线索又断了?”崔清问。   卢绚摇摇头,“阿四的死给了我们更多线索。”   阿四的死,在凶手的计划之外,他没有像之前两个案子那样,打听好胡姬们的动向,提前到客栈等待机会,而是直接到阿四娘子的房间里行凶,要知道,案发之后,有两名不良人紧盯着阿四的院子。   “那么,你们抓到凶手了?”崔清眼睛一亮。   “他有把握闯进去行凶,自然能逃过眼线们的视线,”卢绚道,“昨晚,阿四娘子院落附近突发争执,一位老妇摔倒在路上,偏说是一郎君撞的,两名盯梢的不良人有所分心,出此纰漏,刘华已经去拘了那老妇与郎君到府过问。”   [原来古代也有碰瓷……]默默在屏幕外听了全套的观众们表示,[万万想不到。][碰瓷这种事,算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了吧【滑稽】。][等等,他们不是在为电影宣传吗?应该说剧组追热点赶潮流很6才对。]不得不说,这一套碰瓷操作的确太过巧合,刘华有所怀疑也是应该的,崔清还急着去平康坊保唐寺看女支女们听经,便暂且放下这桩心事,若有新的线索,再追也不迟。   [保唐寺?去那干嘛?]新来的观众十分不解,[不把这个案子先查探清楚吗?][去保唐寺找一个妹纸,]一路追更新的林茵茵简单地解释了一遍,[主播现在的身份是寡妇,丈夫死得很突然,他的好朋友张郎君说要找到真相,前阵子也死了,小厮说他死前常去平康坊,所以卢七郎提议趁女支女们去听经的时候打听消息。]这段交代简明扼要,观众们恍然大悟,[女支女啊,应该是大唐妹纸颜值顶尖的水平了吧,向往……]马车里的崔清看着弹幕,眼睛一搭没一搭地昏昏欲睡,突然被翠竹摇醒,才知到了地方,她利索地跳下马车,正好看到正和卢绚说话的崔暄和一边的十七娘。   寻找张正常来的女支女的事自然交给郎君们,至于她和十七娘,主要是来开开眼界、见见世面的,她们在寺外下了马车,摇着团扇往山门里走,和他们一起进去的不仅有穿着打扮鲜艳暴露的女人,还有头戴帷帽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以及冲这些娘子们来的郎君们。   直播镜头往上空飞行一段距离,从上往下眺望,黄土为底色的大道上,犹如技艺精湛的画手挥毫落纸,甩下一点点金、白、青、蓝、红,五颜六色参杂起来,配上阳光下娘子发际亮闪闪的首饰,好似一页画卷缓缓打开。   [和我们赶庙会差不多嘛,]这条弹幕滑过,尾巴迅速被点了七八十个赞。   崔清一行人早已订好寺庙视野好的阁楼,他们踏着吱吱呀呀的木楼梯往上行,丝竹之乐从楼上流水般传来,一路上,崔暄和卢绚都在跟旁人打招呼,更是有好几个身穿相似服饰的郎君蹭过来,崔大郎初来乍到,没多少人认识,只跟着介绍人崔暄点点头,权当混个脸熟。   娘子和郎君的交际圈似有交集,认识崔暄的一大半郎君,都认出了十七娘,一边打招呼,他们还笑道,“崔四,你怎么把十七带来了。”   “怎么,难不成你们在这里有我不能看的事情?”十七娘反口问道,为首的郎君哈哈笑了一声,转头看向崔清,“这位娘子却有些眼生。”   他眼睛敞亮,并无他意。   “你崔二郎非要谁都认识不成?”十七娘哼了一声。   五姓七家的郎君确实生得好,或坐或站,或言或笑,举手投足蕴藉风流,光在阁楼里一站,便能将其他人比成路人甲乙丙丁,尤其是当他们成群结队出现的时候——   [那么多小鲜肉!那么多!我快不能呼吸了!][这些帅哥都是从哪找来的!能不能分我一个!][求你们出道!全部出道好不好!组个男团好不好!][这群妹纸疯了,]男性观众几乎被弹幕挤花了眼,[你们能不能不要这么大惊小怪,不就是男人嘛!大街小巷那么多男人,娱乐圈那么多男人,你们还不满足啊?!]卢绚被同族的人留下说话,崔清一行人往上走了一段,丝竹声渐响,弹幕总算稀疏一些,稍微能看到屏幕画面,他们走到顶层,镜头一转,罩在一位被众人拥簇的郎君身上,他端坐塌上,一手打着节拍,在他们身边,一整个乐队的乐师正在吹拉弹唱。   似乎注意到隐藏的镜头,他抬眼蓦然朝屏幕看来,目光如炬,神采奕奕,他的容貌偏俊美,然而那上位者的气质弥补了这点,无论是谁,看到他的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他的容貌,抑或年龄,而是蕴含在他骨子里的、高高在上的俯瞰之感,老实说,当时林茵茵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他扫了一眼,没发现什么异常,照例半闭着眼睛听乐曲,只是刚才那一眼仿佛烙在林茵茵脑海,让她久久不能忘怀。   [他是谁?!]   [这个男人是谁!]   [他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屏幕上满满都是这些弹幕,没人想起这只是一部电影的宣传,没人去挖他的个人信息,而林茵茵好像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有这样气势的人,在唐朝,这个年纪,似乎只有——   “见过临淄王,”为首的崔二郎率先行礼,如同一声吹响的号角,众人纷纷拜下身去,崔清亦步亦趋地弯腰福礼。   “不必多礼,”他一挥手,乐声停下,阁楼里只听到外面大道上的笑闹,和他的声音,他的声音里带着一锤定音的权威,好像他的生长环境里,无人敢忤逆他的任何话语。   他说不必多礼,就是不必多礼。   “不知临淄王在此处,”崔二郎微微低头以示尊敬,“我等突兀了。”   “不妨事,”他道。   崔二郎再一行礼,带着大家往下走,正好在下一层遇到和旁人说话的卢绚,虽然有临淄王的惊艳在先,但他们一个如山般重,一个如风般清,就容貌和气度而言,可谓平分秋色,各有千秋。   [临淄王?临淄王是谁?]不通史书的观众纷纷询问。   [唐代的临淄王只有一个,]历史小组的成员缓缓打出这个名字——   [唐玄宗,李隆基。] 第63章 和尚   [李隆基?!难怪了, ]林茵茵感慨万分, [其他人也没有这种气势。][可惜现在武则天去世了, 不然真想亲眼看看这个历史上唯一的女皇, ]历史小组满是不舍, [不过, 如果能让崔清活得更久一点,没准能见到四大美人之一的杨贵妃呢。]杨贵妃719年出生,等她长开,崔清应该四十多岁,或许还真能见她一面。   一时间, 观众们似乎忘了这只是一部电影的宣传直播, 主要是唐玄宗的气势, 那是养在一言定生死时代独有的气质, 这样的人怎么会去演电影, 如果是演员演出来的,那演技未免太过惊人。   崔清一行人坐在三楼阁楼外的栏杆前往下看, 可见长安城的亭台楼阁直延伸到天际镜头, 他们处于东边的坊, 镜头朝西方延伸,摄入小半个长安城, 观众们又开始探讨这里究竟是在哪个影视基地。   不管哪个影视基地, 都不可能把镜头放得如此宽远, 因为影视基地或建造在城市边上, 或建造在平地山谷, 哪怕是最有名的横店影视基地,也分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绝不会像他们所看到的这样,以黄土路为线,以房屋为棋子,风格统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览无余的大地之上,如果这是一个影视基地,那必须得和一个城市那么大才行。   世界上有那么大的影视基地吗?观众们忍不住犯嘀咕,他们到底去哪拍的?   不过很快,镜头往下滑,定格在保唐寺正殿的广场中间,按理来说,和尚们讲经应该都在法堂里进行,但这每月一次的讲经面对的不是僧众,而是普罗大众,法堂装不下那么多人,于是在殿前设一高台,台下铺就席塌,另有两边阁楼,如此布置一番,便能容下大部分听经之人。   他们坐在三楼,屋檐伸得很长,没有被阳光晒到,室内布有冰块,清风吹来丝丝凉意,崔清一面闲闲地扇着团扇,一边听崔家其他郎君们说话。   唐代郎君们日常所说的,无非是去哪吃喝玩乐,其中大半是她未曾听闻的,好在弹幕历史小组常驻解答,为一堆懵比的观众解读他们所说的话,倒也能听得下去。   “大兄可会打马球?”不知何时,崔二郎问向崔清的哥哥大郎,大郎笑道,“略懂,略懂。”   “不妨寻一日,我们带齐家伙,去打马球吧!”二郎拍拍他的肩道,“四郎小时生了场病,他阿娘看得紧,生怕他被马给踩了,好生无趣,你若能来,我们二房扬眉吐气之日不远了!”   博陵崔家分六房,又有安平一房,唐初,二房在《氏族志》中被定位第一等,只是唐太宗不满,才降为三等,小辈不服气,暗中较劲,长辈看在眼里,见没闹出什么大事,便随他们而去。   马球,自然也在其中。   [打马球?这个我知道!]听到这个熟悉的词,弹幕一下子兴奋起来,[就是古代骑在马上的足球吧!][想看!想看古代人打马球!主播你能不能安排一下这方面的直播?][大郎这身子骨一看就是打马球的料,不过大炉子可能不太行,长期失眠的人身体都不好。]看到这条弹幕,崔清下意识地瞅了眼阳台那头正和卢家子弟说话的卢绚,卢绚对视线相当敏感,直接望了回来,被抓个正着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扭头看下方鱼贯而出的僧人。   “七郎,那娘子是谁啊?为何她对喜笑颜开?”一名八卦的卢氏子弟悄咪咪问。   卢绚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大兄,”另一边,听到大郎应承,崔清回头问,“我能去看看吗?”   “自然可以,”二郎未等大郎说话,便自信满满地应下来,问十七娘,“小十七,你可要来一览你二兄我的英姿?”   崔暄拦住正想说话的十七娘道,“秋天快到了,阿娘说过,你不能再这样乱跑了。”   十七娘的婚期定在秋日,也就是两个月后。   说起婚期,正兴奋的崔二郎等人安静下来,眼中似有歉意,反而十七娘打了崔暄的手一下,“为甚又说这些,败了大家的兴致。”   正在此时,讲经的僧人轻敲一下磬,一声脆响,广场与阁楼慢慢安静下来,楼上的丝竹乐也适时地停下。   和尚开始讲经了。   台下放了一圈铜缸,里面装满水,以此扩音,外加僧人肺活量好,声音洪亮,连阁楼里都能听得清楚。   崔清安安静静听了一会儿,这和尚讲的不是复杂的经文,而是一个个简单易懂的小故事,说是讲经,其实和传教差不多,故事里说的皆是一些因果报应、劝人向善的道理,当然,不免宣传宣传他们教派的人物,具体的跟割肉饲鹰差不多,反正听得台下楼上聚精会神,只有卢绚,无聊地托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的。   这场听经会持续了一个时辰,五个和尚轮流上去讲,有说故事的,也有解读经文的,听到解读经文这里,崔清只觉头晕,倒是弹幕里讨论得不亦乐乎,好像混进来几个真和尚一样。   现代的和尚会看直播吗?崔清忍不住这么想,要是他们看的话,又会关注哪些直播间呢?莫非这里还有专门讲佛教教义的直播间?   [多谢主播施主,]讲经即将结束之际,一条格格不入的弹幕与超级炸|弹礼物肩并肩出现在直播间,[不知台上是哪位师兄,为我解开不少疑惑。][哈?讲经的真是佛教大佬?!]   [佛教经义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吧,台上的人能讲得现实的和尚心悦诚服,那很牛掰啊。][难不成剧组请来了真和尚?]   自从上次唐玄宗出镜后,再没人提剧组、电影这些话,原本笃信他们在直播宣传电影的人变得半信半疑——他们真的在宣传电影?   怎么我那么不信呢? 第64章 假母   不管观众们是如何想的, 崔清只咬死了话头, 料他们也不会深究。   听完讲经,阁楼里、广场上的人们慢慢散去, 有不少娘子郎君顺路去庙里拜拜, 崔二郎等人拱手先行一步,剩下他们自己人留在小阁楼内,卢绚的小厮不知从哪领来个头戴大朵绢花的娘子, 浅浅的鱼尾纹昭示她已不年轻。   “见过娘子, 郎君,”这位美妇人弯腰福礼,胸前白皙露出一大片, 直播间水流成河, 啧啧感慨尺度惊人。   [主播,露太多了, 这电影肯定上不了总局的牌子。][谁说上不了,人家在马上鼓掌不也过审了?][你们好污!]   “张郎君常寻的是她家娘子,”清明解释道,对美妇说道, “假母,我家郎君想知道, 张郎君寻的是哪位仙子?”   [仙……仙子?]   [少见多怪, 唐代的女支女因为脱离日常凡俗, 被称为仙, 所以这时候的小仙女, 指的就是女支女。][再也不敢叫自己小仙女了。【泪流满面】]“郎君有问,奴不敢不答,”假母道,“可是,此事涉及到另一位郎君,他曾嘱咐过奴,所以……”   卢绚没说话,清明自觉地从怀里掏出一碇银子,假母两眼放光,犹摆手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清明掏出第二碇、第三碇……把小小的榻几摆放得满满的,银光险些闪瞎观众们的眼睛,[这质感,这光泽,怎么看怎么像真的啊。][哪家道具厂做的道具?我也想买!放在家里当摆设都好看啊。]对银子的喜欢刻在每个人的心里,连见多识广的观众们都恨不得穿进屏幕里,更别提本就贪财的假母,她再也无法佯装淡定,整个人往小榻几上靠,然而清明很快拦下了她,“假母,您还没说是哪位仙子呢?”   “是,”假母恋恋不舍地把眼睛从那闪耀的银光里□□,“是奴的二女儿,喜娘。”   唐代的老鸨称作假母,是女支女们名义上的“妈妈”,而她们手底下的女支女自然被称为“女儿”,当然,和传统的母亲和女儿有着天壤之别。   “她是被谁赎身的?”卢绚背对着他们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左右,”假母越发恭敬,“喜娘向来讨郎君们喜欢,她有一位熟客,经常过来找她,张郎君是一个月前突然找上来,我还记得那天晚上——”   平康坊内,不像其它实行宵禁的坊区,这里灯火通明,常常点灯到天明,吹拉弹唱说笑声如那胭脂水粉的香气般充斥整个里坊。坊内分南中北三曲,其中南曲与中曲的仙女质量最高,而北曲的女孩为下乘,喜娘住于中曲,像她这样的女支女通常只需留少数几名恩客留宿,没必要去大街上拉人。   这天晚上,游仙坊——她们所在的坊的名字——照例举行一场场晚宴,喜娘担当席纠,就是给大家行酒令的主持人,其它女孩儿们或与郎君并肩而坐,或弹琴跳舞为乐,喜娘被一名男客设陷灌酒,两颊酡红,宴上宾客喜闻乐见,一水儿起哄,这名男客还想再灌,却被一名郎君横插而过,这位郎君便是张正。   张正的父亲乃是国子监中人,文笔不凡,只一沉思,便书写出一首五言律诗,引来整场晚宴的高|潮,当晚留宿于游仙坊内,至此后,他常常来寻喜娘说话,直到半个月前,喜娘诊出身孕,被一名熟客赎身,自此便再没有见到过张正。   “为她赎身的恩客是谁?”崔暄问。   假母支支吾吾,卢绚道,“你不说,难道我们就查不出来吗?”   “郎君明鉴,”假母叹了口气,“不是奴不想说,实在是这位恩客身份贵重,奴不敢说。”   崔清心底一丝明悟,她坐在门外的阳台上,一扇半掩的门挡住她的身形,“你说的,莫非是郡公府的……李三郎吧?”   假母猛一抽气,“这……”   她的反应已是最好的答案。   李三郎,因为置有外室,与三嫂争吵不休,甚至还在七夕之夜举刀欲砍之,婆母杨夫人也曾说为何死的不是三郎的话语,足见三郎与李玦之死牵绊甚深。   而就在这时,调查李玦死因的张正追查到他的外室身上,同样被灭口,由此看来,这位三郎的外室,应该并不简单。   “果真是李三郎?”崔暄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假母的反应,他不禁疑惑道,“喜娘只有他一个入幕之宾?为何他如此确信喜娘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这话题偏得崔清忍不住想笑。   看在卢绚亮闪闪的银子的份上,假母索性实话实说道,“喜娘自然有几个恩客,不过最近这几个月,就他常来往,外加大夫说喜娘肚子里的很有可能是个大胖小子……其实,我也劝过他不妨等生下来再看,不过他执意要求,说是李氏子嗣不能外流。”   [这顶绿帽子还是他自己戴上去的,牛掰牛掰,果然是家里有爵位要继承。][爱是一道光,绿到你发慌。]   [不管是谁的孩子,反正是儿子就行【狗头保命】]可惜崔清在郡公府住的时候没有留意,不然没准能打探出李三郎金屋藏娇之地。   问到这里,几乎没什么好问的了,崔暄正打算让假母走人,不过崔清灵感一来,张口问道,“喜娘可曾去过延寿坊?”   “延寿坊……”假母陪笑道,“我家的女孩儿,向来不怎么出门闲逛。”   [唐代的女支女不允许出去乱逛,只有宴请或者每个月的听经才能出坊门,]历史小组解释道。   看来,红衣与绿腰的死,当真与张郎君没什么关系。   “不过,”假母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据说前些日子,她应邀去过芙蓉园参加一场宴会,当然,她都赎身了,这些是我其它女儿的丫头从别处听来的。”   芙蓉园,张正的尸骨正是在芙蓉园的湖底发现的。   “原是如此,”崔清道,“翠竹,赏她。”   翠竹应声而出,突然卢绚的声音插话道,“不必,既是我请她来,自然由我来赏,”似乎感觉自己说话不近人情,他又加了一句,“你私房钱还是留着自己花罢。” 第65章 印   这件案子追查到李三郎身上, 几乎断了明面的线索,崔清牵涉于此, 再加上她还遭受过一次不成功的袭击, 几人都不同意她继续追查下去。   “此事交与我吧, ”卢绚叫清明送出那位假母,慢声道, “你们在府里等消息即可。”   “上次袭击我的那位娘子, ”崔清想起前事, 不禁皱起眉头, “似乎也与李三郎有所瓜葛?”   [没错,]叶雨时翻出从前的录屏, 提醒她, [袭击你的人是你二嫂的妹妹张五娘子,她死之后,卢绚从她烧成灰的书信里找到李三郎的字迹。]多重证据指向李三郎, 此事绝对和他脱不了关系。   崔清探了探怀里贴身藏着的玉印,不知要不要拿出来给卢绚章眼, 若是他查到玉印的线索, 或许能知道郡公府中人为何为此用尽心思,不肯罢休。   然而,这枚玉印关系重大,是李玦死前亲手交给她的, 除了林妈妈, 她从来没让任何人哪怕是她的贴身丫头知晓过, 因为知道的越少,他们才越安全。   崔清叹了口气,手还是从腹部挪开。   问过假母张郎君的行踪后,此行便可说达成了目的,一行人便不再在此流连,坐上马车,朝家中行驶而去。   “十七娘,”崔清坐在马车上思考这件事时,窗户那边传来大郎的声音,她掀开窗帘,探脸问道,“大兄,何事?”   “你会不会骑马?”大郎问她,“二郎约我后日去马场一行,练练身手,你可想去试试?”   崔清作为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别说骑马了,马毛都没摸过一根,她倒是想答不会,不过历史小组帮她恶补大唐常识的时候曾说过,身为贵族子弟,骑马是女子的一项重要技能。   这就很难办了,原主肯定骑过马,但是她从来没碰过,即便她很想去涨涨见识,还是不得不找个理由回绝。   “近日四处奔波,”崔清打定主意,不理会直播间观众们的怂恿,轻轻抚过自己的左胳膊,“略感疲惫,就不去凑热闹了。”   “是该养好身体,”崔大郎很快接受了她的说法,担心地注视了一眼她的胳膊,“你身体本就虚弱,还拉你去跑马,是大兄没有考虑周到。”   他又好言安抚一番,才打马前行。   等崔清到家,大郎照例按礼数问他们要不要进府坐坐,天色还早,外加阳光灿烂,骑马的郎君们皆汗流浃背,他不说还好,一说,崔暄便不想走了。   “可算缓过来了,”入座厅堂,丫头端来冰盆与井水镇过的饮品,缕缕凉意蔓延开来,崔暄深吸一口气,靠着隐囊,喝一口清凉下火的竹叶饮,在炎炎夏日,无疑是最好的享受。   卢绚捧着杯子轻啜一口,便搁在一边,不再碰它,崔清留意到这个细节,随便找了个借口起身去廊下招手唤清明过来,“你家郎君可是不喜竹叶饮?”   “回娘子,”主人的习□□好,也曾有不少娘子问过,清明嘴严实得紧,从来不透半点口风,不过这是人家崔十三娘自己看出来的,就算郎君怪罪,也怪不到自己头上,他轻声说,“郎君不喜苦饮,最爱甜口,”他又做出封嘴的动作,“娘子可别说是我说的。”   崔清掩口一笑,打发他回去,叫翠竹准备一杯桃花饮,桃花香甜,与竹叶完全两种风味,她初来的时候尝过,感觉这种饮料比竹叶饮更符合卢绚的胃口。   [记在小本本上,]林茵茵猛地获得那么大一个惊喜,连忙记下来,[大炉子居然喜欢喝甜的,真是人不可貌相。][我的天,居然那么萌的吗!]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大炉子!]   崔清轻手轻脚回到厅堂之上,其他人正说谁谁谁升迁,谁被谁弹劾,她连新闻联播都不看,又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人,压根体会不出来其中的深意,倒是弹幕议论纷纷,好像人人都化为政客官员,一句话解读出好几种意思来。   [从时间线上来看,事情进展到睿宗议立太子,]历史小组从他们的话语中分析出当前的时间,[太平公主一派以嫡长子继承制度为武器,要立长子宋王为太子,封李隆基为平王即可,李隆基嘛,坚决辞让,决不居宋王之上,看样子已经讨论了一个多月。][不对,虽然李旦前些日子就说要改封李隆基为平王,兼押左右万骑,但是没有正式册封,李隆基这一派透出来的意思是只要一个平王就心满意足了。][鬼才信,宋王那边说平王有功,绝不居于平王之上,给皇帝看就是两个儿子都省心,一个妹妹不懂事,这个太子之位肯定会落入李隆基手上的。]崔清一边看弹幕的争吵,一边听几人闲聊,翠竹此时端着盘子和酒壶过来,给大家倒上饮品,卢绚只余光瞥了一眼,便一愣——他的杯子里飘着一朵桃花。   他看向崔清,崔清似乎在等他的反应,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就好像在等他夸自己一样,他垂下眼去,唇角微微向上扬。   喝了一口甜甜的饮料,他手捧着杯子,没有放回小几上。   “时间不早了,”崔暄意犹未尽地灌下一杯饮品,“我们该回去了。”   十七娘跟着站起身来,“十三娘,我们先行一步。”   崔清起身相送,卢绚把空杯搁在小几上,随大家一同出去,等到了门外,见崔暄等人都在外头,大郎也与他们说话,他找到这个空当,轻声说,“多谢。”   自从那件事后,再没有人如此关心过他——小厮除外。   崔清揪住这个机会,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趁人不备飞快地塞在他手上,“这是李玦死前交给我的,我想,如果你顺着张郎君的案子查下去,或许会有需要它的地方。”   这个小小的锦囊被他自然地笼进袖子里,还残留着崔清暖暖的体温,然而他却没有了方才的好心情,只“嗯”了一声,权当答应。   “千万小心,”崔清抿了抿唇,“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会……很内疚的。”   他们只在门前并肩说话,一个看东一个看西,仿佛两人并无关联,无人注意他们正在说话。   “你会哭吗?”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崔清一愣。   “我会哭的,”她说。   “这就够了,”卢绚的话仿佛一声叹息。   如果有一天他不幸身亡,连一个真心为他而哭的人都没有,这样的人生,未免太无趣了。   崔清心下一咯噔,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袖子,抬头紧盯着他的眼睛,“小心。”   对一个寡妇和一个“远房表哥”来说,这样的举动哪怕放在唐朝,也是要让人说闲话的,所以崔清下一秒便放开了他的袖子,还无意识地抚平了自己抓的褶皱。   卢绚居高临下看完全套,忍不住想笑。   “表兄,”崔暄骑马而来,“一直没看你来,你的马我牵来了,你还在这做甚?”他旁边载着十七娘的马车也缓缓行来,掀起车帘,朝外看去。   “阳光甚好,”卢绚前言不搭后语,拽住缰绳,骑上马背,一抖缰绳,马匹小步快跑,很快绕过围墙,消失在他们视线里。   崔清朝后让了一步,没被马蹄卷起的风沙遮住,十七娘放下车帘,唯有崔暄张口说话,吃了一嘴灰,他“呸呸”吐灰,高声喊了一句,“卢七!你给我站住!”打马追去。   “十三娘,我先回了,”十七娘再打了声招呼,马车车轮轱辘轱辘,很快滚远了。   “卢七!”卢绚马速不快,崔暄一夹马腹,没过多久便追了上去,“你方才和我妹妹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尽管他两行动隐蔽,却也挡不住自己雪亮的双眼,“我警告你,我妹妹刚守寡,你可不能打她的主意。”   “等崔伯父述职回去,十三娘会跟着回去的吧,”卢绚道,“难道,你不想她留在长安?”   崔暄当真低头思索起来,良久才觉出他话语中的含义,吼道,“卢七!你给我解释清楚!”   卢绚早跑远了。   晚上他回到房内,屏退下人,扯出小小的锦囊,一拉系带,从中掉出一块小小的玉印,淡橘色的烛火下清晰地印下“李玦”的字样。   他蘸上一些印泥,往纸上一盖,除了“李玦”的字样,这块玉印表面还刻有深深浅浅的花纹,表面上看像划痕,只有印在纸上才看得出来,一般来说,印章四周会留四条边,但这些花纹刻出了玉印,延伸向外。   或许是一种防伪的标记,卢绚打量着纸上的印痕,那么复杂的纹路,若没有图纸对照着刻,想要凭记忆重现,绝无可能。   此等手段,虽是雕虫小技,却也有用。   他嗤笑一声,把玉印带纸随手丢进柜子里,带上锦囊,携一盏烛台回房睡觉。   没过多久,黑暗又被去而复返的卢绚照亮,他不耐烦地打开柜子,抓起玉印和纸张,关上柜门,脚步声渐行渐远。 第66章 马球   崔清自觉浪了太久, 在家宅了好几日,崔大郎自从认识那群崔氏子弟后,日日去马场熟悉身手, 以待翌日马球赛, 崔清虽不敢骑马, 但看个球赛并不相关,早早答应大郎必会前去为他加油。   是日, 她换上胡服,挽起发髻,唐朝的胡服上衫下裤, 通身浅蓝,饰有白色花纹,十分低调。   打马球的日子选了又选,最后定下的这日天气晴朗, 缀有几片云彩挡一挡阳光,以防光芒太甚中暑,大郎早早出门, 崔清带上丫头前往, 球场两边早聚起一堆娘子郎君。   十七娘也在人群之中, 见着她连忙招手示意, 带着她认识崔氏的娘子们, 她初来乍到, 许多亲戚都不认识, 一一问候过去, 绝大部分人都表示友好,不过在她走过去之后,叶雨时调大音量,便听到那些娘子的议论纷纷。   [他们在说你,]叶雨时转述道,[说你的亲事啊,嫁妆啊,和郡公府闹的不愉快之类的。]“这些都是事实,何惧别人说长道短,”崔清压根不放在心上。   [有个妹纸好像很讨厌你,]一条弹幕带着崔清熟悉的内容滑过,[刚才那个紫红裙子的女孩看到你皱了一下鼻子,还挑起右边眉毛,这是一个惊讶混合厌恶的表情。]“但是我从没见过她啊,”崔清余光瞟了一眼那名娘子,脑海中丝毫没有对方的记忆。   叶雨时随手截图下来放在之前的屏录里进行人脸识别比对,进度条缓慢地朝前推进。   [从前你没见过这个人,]叶雨时的比对结果显示为无。   [那她可能是单纯的不喜欢你,]观众们安慰她,[毕竟你现在是个寡妇。]会心一击,造成崔清一万点伤害。   “你说的对,”崔清面无表情地回答,“作为一名寡妇,我的确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我这就走了。”   观众们盼望这场马球场之行已经很久了,她这几天宅在家里的贵族生活让大家呼吸不畅,直嚷着说明明电影没钱宣传,还活得让吃瓜观众们羡慕嫉妒。现在好不容易能呼吸一口外头的新鲜空气,他们肯定不愿就这么打道回府。   崔清也就吓唬一下大家,继续听十七娘解说,今日这一场是二房与三房的比赛,崔清的二房叔伯共四人,加上他们分别生出的子女,勉强能凑出一支马球队。   场边加油鼓劲的多是马球队成员的亲眷好友,马球场地为大街上常见的黄土地,宽大,平坦,隐有油渍,一阵风吹来马匹独有的臊臭味,娘子们皆佩带香囊,香风与臊臭碰撞在一起,让崔清忍不住用团扇虚掩下半张脸,稍稍隔绝这股气味。   “娘子,球场真大啊,”此次她出门带的是黄鹂,她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此时她们站在庐下——没错,为了看球赛,唐朝人特地在场边搭了草芦,以防阳光酷热,将他们晒中暑,毕竟长得越丰腴,越怕热。   当穿着一青一褐两种颜色胡服的马球队鱼贯而出,骑马走到马场中间时,热热闹闹说话聊天吵得不行的娘子们总算安静下来,崔清一眼认出自己的兄长崔大郎,他的青色胡服配上白色的马,看起来极为清凉。   青队只有五人,褐队却有七人,难怪二郎到处找人,这数量上的差距未免太大了。   【是不是他们人长得太矮?我怎么觉得他们的马那么高大呢?】一条弹幕引起了大家的话题。   【应该是新品种?养得真好啊,油光水滑,不像是被影视基地拿来做道具的。】【新品种的马怎么会拿来拍电影,一定是他们太矮了所以看起来比较高!】崔清笑笑不说话,大郎早就说过,他们所骑的乃是西域马与汉马的混血马种,虽说混血,却也比后世所谓纯血强的多,她该庆幸直播间没有识马之人,不然还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郎君们手持一根“高尔夫球棍”,红褐两名队长在场地中间比划,褐队率先开球,其中一人木球一抛,数匹马随之而动,一时间,马声恢恢与马蹄哒哒在卷起的黄雾里炸开。   [卧槽!真打啊!]虽然知道崔清从来不会让他们失望,但还是半信半疑的观众都有些惊讶,马球比赛不同于踢足球打篮球,这是正经的骑在马上打的球赛,技艺不精者压根不敢上场,稍有不慎从马上跌下,没准会有死亡的风险,观众们再怎么信任崔清,也不敢确信她真会给大家呈现一场马球赛。   [真拉出两队人打马球?]直播间沸腾了,[敬你们是条汉子!][不过,他们的动作好熟练,]林茵茵打字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也没人从马上掉下来。]马球场上的两支队伍追逐着一个木球激烈地对抗,庐下娘子郎君们连声呼叫,热闹非常,而直播间也打赏不断,几个超级炸|弹连接出现在平台横幅上,吸引更多的观众步入直播间。   突然,一人被球棍击中,从马上滚下,电光石火之际,他一脚勾住马镫,一手抱住马腹,又一翻身,骑回马背上,这一幕宛如安排好的特技一样,屏幕外的林茵茵差点没缓过气来。   [我看到了什么!]弹幕爆炸似的填满屏幕,[这是特技演员吧!绝壁是特技演员吧!][一直以来我都很怀疑主播到底是不是在拍电影,直到现在,我信了!这种镜头只有电影里有!]而就在这时候,一条弹幕从层层叠叠的弹幕群里留意到那名紫红间色裙的娘子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她是不是中暑了?]   崔清往那边瞥了一眼,那个女孩看起来的确挺不舒服的。   她朝那边走了一步,顿住,想起之前测谎小组发过的弹幕。   对不喜自己的人,崔清也不愿贴上去。不过,对方的确很不舒服的样子,若是她出了什么事,这场马球赛没准会中止。   “十七娘,”她唤道,指向那位娘子,“她似乎身体抱恙,若是倒在这里,便麻烦了。”   “许是中暑了,”十七娘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球场上抽出来,投去一瞥,“我们不妨去看看?”   那娘子身边并无他人,孤零零站在人堆外,草芦边缘,连个丫头都不见,看起来人缘并不是很好的样子,崔清与十七娘携手过去,走近一看,她额上冷汗涔涔,周身隐隐有股臭味。   “六娘子,”十七娘换上凝重的神色,“你可是身体不适?”   六娘子深吸口气,点点头道,“恐怕昨夜贪凉,方才腹中作响,怕是要去更衣。”   崔清默不作声地扇了扇团扇。   “既然如此,”十七娘与她交换一个眼神,“我与十三娘与你同去可好?”   两人搀扶着她,绕过一个拐角,走了五百米左右,慢慢走到更衣的地方,它离马球场不远,是一栋袖珍的房子,白墙红柱,屋檐宽大,远远听到不远处马球场欢呼雀跃的呼声。   六娘子直奔屋里而去,崔清与十七娘在外略等一等,突然,她看到黄土地映下的树影,冒出一个圆乎乎黑影,像一个圆球。   她心底一震,慢慢地抬起头。 第67章 消息   小房子边上挨着的是一颗樟树, 长安城中, 此种樟树随处可见,而在杂乱的树叶之中, 一个头正朝崔清挤眼色。   险些没把她和直播间的观众们吓死。   [这个人有点眼熟, ]屏幕外面的叶雨时一拍脑袋, [我想起来了,他不是葬礼那天,出现在张正身边的大圆脸吗?]崔清定睛看去, 果然原脑袋上长着一张圆脸,见是熟悉的人, 她心里稍定,往那边挪了几步,轻声问,“您可是张郎君的友人?”   圆脸郎君把食指放在唇上, 指了指一边望着马球场方向的十七娘,崔清明白他这是怕十七娘听见,可让她一个人随这人走, 又有点担心,毕竟他们素不相识, 只在葬礼上见过一面而已。   “我有要事相告, ”圆脸郎君见她不动,轻手轻脚从树上下来, 放轻声音说, “今日前来, 委实突兀,却是迫不得已。”   他瞥了一眼正欲转头的十七娘,闪身躲到树后面,崔清立在树下,朝她微微一笑,她放心地继续探眼去看马球赛。   因为她们过来的时候拐了个弯,十七娘必须要走到另一边才能看得到马球场,为圆脸郎君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我是李四郎的好友,魏林,排行第三,”圆脸郎君首先告知身份,“我听闻你从郡公府返家,实感欣慰,有一件事我想告知于你,然并无好机会,昨日我一同窗说起崔家马球赛,特意过来,就是想找机会告诉你这件事。”   “我洗耳恭听,”崔清恍然大悟,大概明白那名紫红裙装娘子遭此厄运的原因——魏三郎很有可能在她身上下了巴豆,若她不支倒地,马球赛极有可能会中止,人群一乱,就有机会找空子。他或许没想到,崔清竟会自告奋勇地送这位娘子而至,所以才匆匆赶来,躲在树上。   不过,为了见她一面传递消息,魏三郎竟不惜牵连无辜之人,这人的人品有待考察啊。   “我探查过张郎的行踪,”魏三郎的圆脸揪成一团,“你许是不知,他极爱喝酒,常常去酒肆中一坐就是一日,而我听闻,就在他常去的那家酒肆客舍,出了一条人命。”   崔清瞪大了眼睛,“可是林家客舍?”   “不错,”魏三郎也吃了一惊,见十七娘又看过来,他忙往树后一躲,听对方道,“十三娘,你不过来看马球赛吗?大郎方才进了个球呢!”   “外头阳光太盛,”崔清指了指头顶的树荫,“我在此歇歇凉。”   拥有现代护肤知识的她清楚紫外线是皮肤老化的最大敌人,平时见着阳光能躲则躲,此事十三娘也知,她叹了口气,“太可惜了。”又听到一阵欢呼,她忙转过脸去看。   魏三郎从树后绕出来,接着方才的话题道,“你也去过林家客舍?”   “有所耳闻,”崔清保守地道,“你也知,张郎君与李郎交好,他意外去世,我自要打听一二。“魏三郎点点头,接受了这一说辞。   接着,他又嘱咐崔清小心提防,而后绕过屋子,消失在粗壮的树干后面。   等到紫红裙娘子从里头出来,三人一起回到马球场,方才草庐里或坐或立的娘子郎君们隐约围成个圈,拱立着坐在圈内的一名娘子,她身穿一条红白相间的间色裙,上穿水红色短衫,腰颈弯出一道优雅的弧度。   “是安平房的九娘子,”紫红裙娘子倒抽口气,“中书令崔湜之女,她怎么来了?!”   [崔湜,唐朝宰相,]林茵茵稍一摆渡,便刷出一页详细介绍,[可惜他站了太平公主,唐玄宗即为后被流放岭南,中途被赐死。][她转过来了!卧槽!真好看!]   似乎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崔九娘子慢慢转过头来,她头上戴一朵大娟花,鬓发两侧分别插有三根钗,胸脯露出雪白滑腻的一片,面如银盘,眼波流转,即便是具有现代审美的观众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相当好看的。   “据说圣人想聘她进宫呢,”十七娘子忍不住八卦道,“不过她并不乐意。”   对崔氏这样的大家族来说,和皇帝结亲,还不如同其它宗族联姻。   “九娘子,”走近到跟前,三人略一福礼,九娘子回了个礼,望向崔清,“这位娘子倒是有些眼生。”   崔清微微一笑,“我来长安时间不长,难怪姐姐不认得,我排行十三,唤我十三娘便是。”   “你就是十三娘,”她的目光流露出一种恍然——好像从前听说过她一样。   当然,这样的美人,崔清若是见过,必不会忘记,她毫无印象,可见这是第一次见。   “九娘子听说过我?”崔清心头一动,问道。   九娘子但笑不语,只是接下来观球的时候,崔清总觉得她在暗中观察。 第68章 马   “昊哥, 你在看什么呢?”池帅把手上的高尔夫球棍递给球童,擦了擦手上的汗, 踩在青油油的草场向棚子里的池昊走去。   他一屁股坐在池昊旁边的椅子上,摘下他的耳机往自己耳朵里一塞, 凑过去看他的iPad屏幕, 池昊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回自己的手机。   “哟, ”他注意到屏幕里奔驰的骏马,眼睛不由得瞪大了一圈,“这马什么品种啊昊哥?”   “我对马不感兴趣,”池昊兀自瞅着马球赛,对热血年轻的男人而言, 这种激烈对抗的比赛可比慢悠悠的高尔夫吸引人多了, 尤其是骑手们身手迅捷, 几乎每五分钟就会有一次特技表演般的高难度动作,让人根本停不下来。   池帅偷偷把他哥的手机屏幕拍下来,打开一个赛马群, 群里正讨论着肯塔基州即将举办的赛马比赛,气氛十分热烈,他把图发上去,打字问, “谁能帮我看看这是什么马?我瞧着有点眼熟。”   群里讨论的话题很快将他的话刷上去, 没到十秒钟就刷不见了。   池帅本就是看热闹才加入这个群, 不像其他人手中或多或少拥有三五匹赛马, 所以存在感稀薄,压根没人理他,他倒不以为意,直接把手机屏幕关掉,伸头瞟他哥的屏幕。   比赛已进入白热化状态,马球很少能在一个人手上停留太久,几乎都在屏幕里飞来飞去,他的脖颈僵在那,酸津津的,索性打开自己的手机,搜一下直播间的ID。   方一开手机屏幕,登时刷新出一长串艾特,池帅困惑地点开企鹅,群里刷出999 条,他只来得及看一眼最新刷出来的消息。   “这马的品种谁能看得出来!@大仲马 @群哥,”大仲马和群主可以说是整个群里知识最渊博,最有经验的人,如果连他们都没辙,那就没人能看得出来了。   “我瞧着有点像阿哈尔捷金马,不过听说华国境内只有十一匹,怎么都不可能拿这十一匹打比赛吧。”   “有可能是混种,不过头细颈高,皮薄毛细,我见过最纯的阿哈尔捷金马品相都没有那么好看。”   “照片不会是p的吧?”说着说着,不禁有人疑惑,“@池公子,快出来解释一下!”   “这真不是我P的,”池帅忙回复道,“我连马的品种都没搞清楚,就算p,也p不出来啊,”群里的人年龄大多比他大,彼此之间都认识,要是去他爸那边告一状,准会打断他的腿。   他直接把直播间ID放上去,池帅不知道这是直播大唐帮电影做宣传的直播间,还以为这是专门直播马球比赛。   放上去后,对他的口诛笔伐也稍微缓了下来,大家涌入这间小小的直播间寻找“真相”,只是池帅这一耽搁,马球比赛已经赛完了,最后比分八比九,二房赢了一个球。   要知道,二房可是比对方少两人,这都能赢,可见人数并非最重要的。   早有丫头小厮端上白水或饮品,崔清和十七娘上前去,大郎一眼瞅到她俩,牵着自己的马走过来,一股淡淡的汗味和马特有的骚臭蔓延开来,崔清也不嫌弃,她一脸好奇,“我能摸摸它吗?”   骏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大郎帮它顺了顺毛,直到它平息下来,才掌着缰绳道,“可以摸一下。”   崔清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肩膀,手下毛绒绒又有点黏,她手张开一看,洁白的掌心印有淡淡的红痕。   [卧槽!!!汗汗汗汗血宝马?!]   [不会是颜料吧?]观众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汗血宝马不是传说中的吗?][如果是真的汗血宝马,怎么可能拿来打马球赛!这种激烈的对抗一不小心马就会受伤啊!]“这是什么马?”未等崔清阻拦,十七娘便率先问道。   “是塞外的大宛马,”身后的二郎听见他们的对话,回头笑答,“的子嗣,族中专门设了一个马场用于培育良马,前些年表叔有功,圣上特地借了匹大宛种马,我们现在骑着的,都是它的第三代子嗣。”   [原来不是纯种啊,]弹幕刚舒了口气,又觉得不对,[啥?大宛马???][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假的,重要的事重复三遍。]此刻,就连池昊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崔清是真的拍电影了,就算他对马的种类知之甚浅,却也知道一匹能流血汗的马有多贵重。   这样的马,这里有十二匹,哪家拍电影会用这样的马来做道具!未免太过奢侈了吧!   可是,如果崔清不是拍电影的宣传,又是什么呢?除了这个解释,似乎也没有其它的可能。   “这些马都是道具,马毛里涂了颜料的,”崔清镇定自若地在脑海里解释,想要怀疑一件事比相信一件事要容易得多,至少在场的所有观众,没有一个人笃信他们所见的的确是真真正正的汗血宝马,无他,在网络社会,造假、反转实在太过常见。   就算他们再怎么怀疑,只要不穿来唐朝找证据,就只是怀疑而已。   崔清和大郎打过招呼后便带着丫头回去,至于大郎二郎他们,好不容易赢了马球赛,自然要去庆祝一番,不和他们一起走。   临走前,崔九娘特地过来打了声招呼,“十三娘,”她道,“我一见妹妹,心生亲近,日后可否下帖子请十三娘妹妹过府一叙?”   崔清虽看出她目的不纯,却也想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九娘姐姐邀我,我自然会去。”   “就这么说定了,”崔九娘笑说。   崔清与十七娘往外行去,见四周无人,十七娘才道,“十三娘,九娘为何对你如此热切,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方才直播间的弹幕提到,九娘的父亲乃是一朝宰相,可惜站位太平公主而于流放途中被赐死,难道此事与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争斗有关?   “对了,”十七娘道,“我突然想起,九娘与宜春县主素日交好,莫非她知晓雪团之事,找你打听消息?”   提到宜春县主,崔清骤然想起刻在床榻上的那三条划痕。 第69章 重阳   九娘与宜春县主交好?   不该啊, 按弹幕所说,宜春县主为李隆基早逝的女儿, 而九娘子站的又是太平公主一派,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争端从神龙政变、唐睿宗二次称帝以后便如针尖对麦芒般, 越演越烈,两人分明是政敌, 又怎会如此交好?   崔清想起那三条划痕, 若有所思地攥紧了帕子。   “管它呢, ”她半晌才笑道,“料想九娘子也不会派人抓了我去。”   十七娘附和地笑了笑,眉间一点愁色迟迟不散,她长居长安,与安平房有所走动,听闻过九娘子的名声, 乃是崔家年轻一辈拔尖的人物,凡是她想做的,再没有做不到的,既然她说要下帖子请十三娘做客, 那毋庸置疑,十三娘肯定会被她请去做客。   这一日绝不会太远。   在崔清和十三娘回家的路上, 卢绚已送走一名客人, 回到屋内, 从袖子里捞出一个简朴的锦囊。   “十三娘, ”他自言自语道, “你可是卷进了一个大麻烦里呢。”   “郎君,刘郎君到了,”清明隔着门帘通报。   卢绚将锦囊收好,给自己倒了杯桃花饮,“请进来吧。”   刘华急匆匆赶进来,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一屁股坐在毯子上,张口就道,“卢七郎,你得救救我啊。”   卢绚端着杯子的手顿在原地,放回小几上,“你说什么?”   “此案不能再往下查了,”刘华被屋内凉风一刺,体内的焦躁全数化为汗液流下,“张郎君的案子,有人在给我施压,若继续查下去,恐怕我性命难保。”   “竟如此严重?”卢绚眉梢一挑,“是何人前来警告你。”   “国子祭酒,张郎君之父——张光。”   张正乃是长子,张光在他身上寄托了家族的种种期望,将他养得人如其名——正直而勇敢,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父亲,居然亲自找上不良人请求停止彻查自己儿子的案件,老实说,刘华整个人都惊呆了。   无论谁给他压力,他自认为自己都能顶得住一时半会儿,至少能查出个方向来,但张光出面,给他带来的不仅是震惊,还有恐惧。毕竟,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压力,才能让一个父亲放弃追查自己儿子的死因。   “他还有两个儿子吧,”卢绚只略一想,便道。   刘华一怔,慢慢说,“不错,他还有两个活着的儿子。”   一时,两人都没再说话。   “你不妨换个方向查,”半晌,卢绚道,“林氏客舍,那两名死去的胡姬,定与张正有所关联,另外,再派人暗中盯住郡公府的三郎,找到他的外室。”   刘华默然点头,“也只能这样了,其中的水太深,我恐怕只能查出个皮毛来。”   卢绚隔着衣袖摸到那枚香囊,在心底叹了口气。   能与建宁郡公、国子祭酒扯上关系,他何尝不知这水有多深,只不过,既然接了这活,他可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   这一日,唐睿宗正式下诏,封李隆基为太子,全朝震动,在这一场太子位争夺战中,李隆基无疑占了上风,也不知他姑姑太平公主砸碎了多少个茶杯。   虽然李隆基被封太子,但毕竟还不是皇帝,这场夺位之战,才刚刚开幕。   半个月后,正当崔清完全把九娘忘到脑后之时,崔清的后母郑氏,收到来自安平房的一封帖子,邀请她们重阳前去赏菊。   崔氏安平房,乃是崔家目前最显赫的一房,其主崔湜贵为中书门下三品,堪称宰相,这一年,他才不到四十岁,正是得意之时。   突然收到这么一封帖子,就连崔巘都有些懵,两房虽是亲戚,却不常往来,仅逢年过节随一份礼,这等炙手可热之人,怎会邀请他们前去赴宴。   “九娘倒是说过想邀我去她家做客,”见父亲与后母百思不得其解,崔清不得不站出来道,“我原以为不过是客气说辞……”   “古怪,”崔巘摇摇头道,把帖子搁在小几上,“你们意下如何?”   郑氏心头微动,她久居荥阳,挺想见识见识长安贵妇人们的风姿,却又担心其中有诈,是以踟蹰不语,只拿眼去看崔清。   [去啊去啊,]弹幕一个劲地催,[去见识见识挺好的。][赏什么菊花啊,这种东西你脱下裤子不就能赏了吗。][赏菊?这不是刚入夏嘛,拿来的菊花。][前面你没听说过温室?]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崔清道,“不妨去看看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崔巘思来想去,都想不到最近有何事牵扯到自己的,最后点头应允,“你们带齐丫头,小心为上。”   及至后院,郑氏开了库房,寻得好料子要去做赴宴的衣裳,原本给崔清选的一身嫩黄,她连忙拒绝,自己是老黄瓜刷绿漆,此等颜色鲜艳的衣服实在不适合她。   最后搭的是浅黄与深绿。   “林妈妈,”回到自己院子,她忙打听,“你派人去十七娘那问问,看只我们一家接到帖子,还是二房都有。”   林妈妈依话下去,叫陪房上门打听,当晚王瑞家的回来,称十七娘未接到帖子。   崔清越发疑惑——莫非,九娘是冲着她来的?问题是,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她惦记的呢?   除非……那枚玉印。   [对了,]一条历史小组的弹幕滑过,[我得提醒你一下,崔湜虽然投奔的太平公主,但李隆基也视他为心腹,常常去他家做客,你到时候可别真以为他真明面上和太平公主是一派,露馅就不好了。]崔湜的邀请、九娘的另眼相待、宜春县主临死前的三条划痕、李玦与张正之死、郡公府李夫人的隐秘态度、三郎与三嫂的不合、平康坊被人赎身的外室、张正家附近死去的两个胡姬舞娘……这一切,仿佛无形中编织出一张巨大的网,而她早已深入其中。 第70章 菊花宴   “娘子, ”是日, 墨香打起帘子进屋, “夫人在催了。”   崔清往发髻里插一根磨尖的珠钗,佩上郑氏特地送来的茱萸,, 小尖脸这几个月温养已慢慢圆润起来, 原本十五岁花一样的年纪, 长了些肉后露出婴儿肥, 笑起来稚气十足,让人忍不住想戳。   倒是比前些日子显嫩得多, 崔清随手打开直播,从她回家之后, 便跟着丫头们取花瓣做胭脂、设计院子、去后院的湖里摘莲藕, 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要不是自己注意防晒, 每每出门皆避过正午,恐怕早被夏日的阳光晒成了黑猴子。   虽说古代没电没网, 但唐朝的人依然有他们打发时间的方式,有时候折下几枝花草斗来斗去,都能玩一下午,更别提辨香、煮茶、弹琴等风雅之事,好在十三娘跟生父后母不熟, 她大着胆子要求请师父很快就被应允了, 没有现代繁重的工作, 想要打发时间还不简单?   崔清好几次玩着玩着忘了开直播,从前兢兢业业,每天直播超八小时,变成了现在隔三岔五鸽一波,若不是她的直播独树一帜,在平台里难以找出第二家,恐怕观众们都要跑走了。   普通观众怨声载道,但研究所的人们却带着点欣慰,毕竟,崔清总不能永远直播下去,她的直播时间越长,观众越多,越会露出破绽。以前是出于无奈,不得不向现代人请教,但若她能独自在古代生活得很好,他们也会为她感到高兴。   “中午好啊,”林茵茵的手机跳出[您关注的直播间IDXXXX已经开播了]的提示,点进去正好看到崔清跟大家打招呼,她脸刷得浅白,越发显得眉毛和一点朱唇十分显眼,配上氤氲开来的红色胭脂和婴儿肥的脸蛋,居然有几分唐朝美人的味道,让林茵茵眼前一亮,[主播的妆好好看。]即便这么说,但她心底清楚,这个妆放在主播的时代背景才觉得好看,若是她学着撸一个妆出门,分分钟被投以奇异的目光,就连现在播放的古装电视剧,恐怕都下不了那么狠的手,把自己的脸折腾出这幅模样。   弹幕除了说好看的,还有误入的新观众接受无能,直呼什么妖魔鬼怪,可见时代的审美着实不一样,不过看得久了,也就看顺眼了。   “我今天要去赴宴,”镜头从她脸上滑过,朝向门外,只能看到半个侧脸,崔清一边扶着摇摇欲坠的珠钗弯腰钻出帘子,一边为观众们讲解前面的剧情,“我有一个亲戚,名叫九娘,邀请我重阳赏菊花,不是你们想的那个菊花,”眼见弹幕都换成了黄色的字,她笑叹一声,“算了,等我们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崔巘租的院子不大,一路上,洒扫的丫头见着她们都停下手头动作,低头称娘子问好,虽然林茵茵已看过多遍,却依旧惊叹于这些群众演员的训练有素。   她住的院子就在后院主屋的左侧,仅隔一条甬道,顺着甬道往前走,穿过前院与后院的门,便是厅堂,厅堂来往皆为小厮,见着娘子过来自然地避让一边,走尽厅堂的长廊,已能见到前门的雕花红柱。   “十三娘来了,”在耳房静坐等候一时,郑夫人带着两个丫鬟脚步轻快地赶到,“让你久等了。”   “我也是刚到,”崔清自然地谦虚了一句。   两人碰了头,分开坐上马车,朝崔湜的府上寻去。   “九娘,”崔湜府邸,九娘的手帕交史十一娘正问,“听说你邀了十三娘?你与崔氏其它几房素不交好,怎地请个寡妇过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崔清的事例早已传遍了崔家,现在,说起十三娘大家或许还不知道是谁,但说到“那个一进门就守寡”的娘子,那分分钟被人回忆起来,若长安城也有微博话题排行榜,恐怕在新话题尚未出现之前,崔清都会牢牢坐在榜上。   九娘兀自对镜往脸上比划着花钿,比划了一枚又一枚,半晌才道,“我邀她,自然是有原因的。”   “可是,”史十一娘急道,“你不是说……说……”碍于满屋子的丫头,后半截话迟迟未吐露出来。   九娘斜瞥了她一眼,“急什么,一个寡妇难道还能挡你的路不成?”   她对着镜子里眉眼出众的自己叹了口气。   宜春,自你去后,我身边再无知我之人。   可惜了。   她仔细打量好自己的妆容,起身道,“走罢,客人也该到了。”   因着崔湜权高位重,不少人都想在宴席上坐一坐,于是崔府宴客有个不成规矩的规矩,宴会设在下午四点左右,这样吃完还能让大家回去睡觉,而交好的朋友亲眷,在晚上六七点还能再吃一顿,而后留下来住宿。   是以,中午太阳最烈的时候,已有宾客临门,好在亭前、阁楼间,处处摆着冰盆解暑,外加后院潺潺流过的小溪,以及贯穿整个后院的游廊,倒不是十分燥热。   崔清和郑氏到的时候,后花园处处皆有衣裳轻薄的娘子,唐朝男女大防尚未到后世那般严格,是以还能瞥见花丛中、草木间一团团吟诗作对的郎君。   她们先去主屋见过崔湜的夫人,因是第一次登门,崔夫人便叫九娘过来招待崔清这名客人。   “阿娘,叔母,十三娘放心交予我好了,”九娘带上热情而又不失稳重的笑,伸手挽住崔清的臂弯,“我们去园里赏菊。”   “去吧,”崔夫人点头道。   唐朝的菊花虽不及现代那般开得大朵,但也小巧精致,尤其是它们扎堆开放的时候,金色的阳光照下来,白的雪白,黄的金黄,十分热闹。   路上,九娘说着些此次宴会娘子的身份,历史小组和有心的观众们都帮忙记下来,崔清尚未来得及试探对方邀请的目的,便见一个大亭子立于山石之中,四面纱帘迎风吹拂,一条小溪潺潺流下,亭内的笑闹声远远传开,既有娘子的娇笑,又有郎君的朗笑。   “都在笑什么呢,”丫头打起帘子,九娘邀着十三娘进亭,一阵沁人的凉意伴着混杂的香气钻入她的鼻子,虽说是亭,但足有一个水榭那么大,里头足足容纳近二十余人,绝大多数都围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端坐在地,一名身穿翠绿小衫,墨绿、浅绿间色裙的娘子刚从小溪里捞出一个杯子。   “这是哪位妹妹?”坐在最前的月白衫郎君弯了弯他的桃花眼,似无情似有情,“好生面熟,可曾见过?”   “卢六,你什么妹妹都见过,”其余人毫不客气地笑他,一时间笑闹声不断。   九娘不去理他们,反而对十三娘道,“别怕,大家都是世交。”   崔清早在方才便听说了,这一堆人都出自五姓七宗,完全可以表哥表妹一阵乱喊,反正细细数下来都是沾亲带故的。   因着崔清乃是崔氏中的一员,与他们有着天生的联系,不用担心新来的十三娘被人欺负,至于其他高官子弟,自是聚在另外一边,反正他们互相瞧不上眼。   [这个九娘还蛮用心的,]方才林茵茵还以为九娘别有用心,可是看她居然那么周到,有些怀疑自己的推测,[难道她真是看主播顺眼没有别的原因?][怎么大炉子没来?]   [这种宴会对大炉子来说,可能没有睡午觉那么重要。][好有道理,我差点就信了。]   见过礼后,卢六郎往后坐了坐,让出前面的一小块空地,早有丫头抱着方毯铺开,崔清坐下,卢六顺势搭话道,“崔十三娘?我可是在哪见过你?”   “我倒不曾记得有见过卢六郎,”崔清闲闲地挥着自己的团扇。   不知道这位卢六郎和卢绚是何关系,她隐约记得卢绚似乎没有兄长,难不成卢六是他的堂兄?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崔家人都是美人胚子,”对面坐着的娘子崔十一娘掩面笑道,“许是十三娘长得与九娘些许相像。”   九娘还有客人接待,打了声招呼,把十七娘交予自己的妹妹招待,便离开了,在场人玩着曲水流觞,自娱自乐,倒也十分悠闲。   说是曲水流觞,实际上只是种灌酒的方法,亭子里引弯弯曲曲的溪流,于上游放一杯,杯子停在谁的面前,就由谁喝一杯酒,正巧,崔清刚坐下来,这杯子便停在她面前,惹得大家都笑闹她赶紧喝。   她斟上一杯菊花酒,酒液里还有菊花的花瓣,一饮而尽,甜中透着股菊花特有的清香,众人皆起哄鼓掌而笑,正热闹着,突然有个丫头打帘子进来,“太子殿下已至,娘子唤奴前来通报一声。”   热闹的气氛骤然一停,一笑脸郎君放下杯子,拍打自己的大腿,“嗟吁,俗人至矣。”   他说得特大声,好像生怕别人听不到一样,而其他人却未阻止他,而是一个接一个地长叹,好像来的不是尊贵的太子,而是什么不请自来的流浪汉一样。   虽不得已,但大家还是站起身来,太子过来,他们肯定得去打声招呼。   “崔府和太子那么亲密的吗?”崔清暗想,“或许传言皇帝想聘九娘进宫的话,并不是谣言。” 第71章 亭   亭中人纷纷起身, 崔清也随他们一起,一边赏花赏景一边朝主屋走去, 一路上磨磨蹭蹭,好像在期待太子殿下赶紧回去似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磨蹭到一半路的时候,假山后蓦地转出十来个身着华服的陌生男女,一名眼熟的郎君走在最前, 九娘和另一位和她长相相似的郎君落后半拍,其后的人都微微低头以示恭敬, 大步走在前面的卢六郎当即扯了扯旁边兄弟的衣襟,“太子殿下。”   他这一声, 其他人都听到了, 纷纷弯腰行礼, 崔清忙中一瞥,领头那人十分面熟,似乎不久之前见过。   “原来你们躲在这里,”太子殿下哈哈一笑,一个一个如数家珍般点名过去, “卢六郎,近日两次聚会皆没见过你,今天你总算出现了,郑八郎, 昨日令尊还道你诗文下了不少功夫, 我可要考校考校……”   说到最后, 他看向崔清,“这位娘子却是眼生,”只略一思忖,他便抚掌笑道,“我知了,与崔娘子在寺中有一面之缘。”   听到这,卢六郎也一击掌,“是了!怪道怎的这般眼熟,我原也见过十三娘。”   崔清不得不站出来行了一礼,叹道,“殿下真是好记性。”   太子只颔首微微一笑。   [这如果不是剧本的话,那这个太子殿下是真的逆天啊。][人家是李隆基好伐,从武则天时期到中宗神龙政变到睿宗太平公主,能活成唐玄宗怎么可能没两把刷子。][记性是真的好,像我这种脸盲人士,这堆人基本转头就忘。][对领导人来说,记名字是基本功了吧,]林茵茵打字道,[我从前看过的心理学的书都说,听一遍记住别人的名字和容貌会让对方觉得你很重视他。]虽然崔清经过现代新闻报道的洗礼,对最高领导人最多有个看热闹——有时候还懒得去看——的好奇心,但真的面对面和对方搭话,还是有点小激动的。若是一个普通人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记住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那他想必会激动得晕过去。   太子殿下寒暄片刻,便叫大家散去,免得影响大家的雅兴,但他把卢六郎这些氏族子弟留下来说话,崔清举足难下,不知是去是留。   “十三娘,”身为主人家的九娘注意到她的窘境,挽起她的手跟在大家后面,“原来你竟见过太子殿下。”   “不过是偶见一面罢了,”崔清敏感地撇清关系,“我也很是惊讶,没料想殿下竟然记得。”   说起太子,九娘微微弯唇一笑,很是骄傲。   [她有可能对太子有意思,]测谎小组此时出没,[刚才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九娘在和她哥哥说话,但是脚尖是朝太子的,而且站立的姿势也更偏向太子。][算算太子这时候也就二十四五岁吧,]历史小组凑了个热闹。   [有实力,有颜值,又年轻,难怪那么多女人喜欢,]何昊坐在他的家庭影院里看直播,大屏幕很容易将一切尽收眼底,再加上直播画质非常清晰,音响效果好,他留意到平常观众看不到的细节,[刚才那个蓝衣服的妹纸就几次试图插话和太子搭话,不过她和九娘也很亲密的样子。]“她是史十一娘,”崔清顺势问起那蓝衣服妹纸的身份,九娘一顿,才道,“我的手帕交。”   [说起十一娘的时候,她的嘴角撇了一下,很明显的轻蔑。]这个细节,崔清也注意到了。   “你们在说什么?”她转过脸来笑嘻嘻地道,“是不是在悄悄说我的坏话?”   “怎么会呢,”九娘驾轻就熟地转移话题,“我们在说你的裙子好看。”   接下来的一路上,史十一娘都在谈论她这条裙子。   因着声音烦人,外加烈日当空,崔清便说要休息一下,带着墨香离开大队伍,朝隐于竹林的小木亭走去。   走近之时,她方觉其中有人,亭内四面敞开无帘,唯有一榻,榻上躺着一人,鞋边冰盆正冒着丝丝白汽。   [不是尸体,]弹幕都有经验了,[他的胸口起伏,是活人。]尚未进亭确认,她便心有所悟——能在这时间、这地点、独自睡觉的人,除了卢七郎,她想不出其他人。   “娘子,”墨香低声喊道,虽说她声音很低,不过放在安静得只能听到竹叶飒飒的亭子里格外响亮。   崔清食指竖在唇边,蹑手蹑脚的踮着脚走近。   果然是卢七郎。   但她很快发现他的双眉紧皱,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不管他此时在做什么梦,都绝不是什么好梦。   所以……要不要把他叫醒呢? 第72章 风铃   还没等崔清做决定, 便听亭外竹叶窸窸窣窣作响,她直起腰看过去,钻出竹林的人她也认识,正是卢绚的小厮清明。   清明见一人立在亭外, 心差点没跳出来, 定睛一看, 竟是崔十三娘, 他那颗跳到嗓子眼的心又落了回去, 擦了把脸上的虚汗, 一路小跑, 压低声音道,“见过十三娘。”   “卢七郎似在做噩梦,你可有办法?”崔清也放轻声音问。   清明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包, 往亭子一角的香炉里倒些许碎木香料,又摸出个小铃铛, 扯出塞进铃铛里的棉花,亭子一角, 他向崔清打了个眼色, 退到竹林外去,风吹而过,铃铛悠悠响起, 这铃铛是青铜质地, 铃声并不像崔清所听过的那般清脆, 反而沉闷而古朴。   卢绚的脸色和缓了点,蜷缩的身躯也放松下来,只眉头依然紧皱着。   崔清带着丫头在竹林边寻到清明,他见二人出来,问道,“崔娘子,我家郎君可醒了?”   “未曾,”崔清摇摇头,她也知卢绚的脾气,若不是见他似被噩梦所缠,也不会想去叫醒他,既然他情绪平静下来,那又何必去惊扰对方的沉眠,“你若是只挂一个铃铛,这么点风,如何能惊醒他呢?”   “崔娘子不知,”清明一脸苦相,犹豫片刻,才道,“郎君最忌旁人叫醒自己,即便郎君梦到些……不好的事情,也不能就这么去叫,要掀起一层一层帘子,让阳光慢慢落在他脸上,或是将饭食放在他面前,让食物的香气去唤醒,再不忌,便叫人来弹琴吹箫,只有一点,绝不能喊,更不能推,还不能让郎君看到我们……”   [没想到,他们这套方法还挺科学,]直播间的观众们吃了一惊,[有研究发现,在被叫醒的那一刻,潜意识会检查周围环境是否安全,这些方法都能给予潜意识以安全的信号,如果被强行叫醒,很有可能会让潜意识收到惊吓,导致神经系统的紊乱。][难怪我从小学习就不好,原来是我妈叫醒我的时候太不温柔。][学习了学习了。]   崔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值得一提的是,按照这套方法可以用温暖柔软的手轻轻抚摸对方的手臂来叫醒一个人哟,当然,冰冷的手是不行的。][yoooooooooooo]   崔清假装看不到这条弹幕,在竹林外站了一会儿,清明算了算时间,“郎君应该醒了。”   三人悄悄穿入竹林,果然,亭子里的身影已经站了起来,看向竹林,听见人的脚步声,他抬起眼帘,看到崔清丝毫不惊讶,并不行礼,只点一点下巴,“十三娘。”   “卢七郎,”崔清露出个笑来,“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   “五姓七宗同气连枝,又是重阳,”他收起铃铛给清明,抬脚往榻上一坐,才想起站在一边的崔清,亭子里没有第二件能坐的家具,他犹豫片刻,不情愿地往旁边挪挪,让出半张榻。   这于理不合,墨香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见崔清自然地坐在他旁边,只好生生把这话咽下去,朝清明使劲抛眼色,“还不快去外头守着。”   卢绚没料到崔清当真坐过来,他的私有地盘被别人侵占,当即如炸了毛的猫一般,默默往外又挪了挪,还好墨香与清明未曾看见,不然恐怕他们眼中英明神武的卢七郎要大打折扣了。   “那枚玉印……可有发现什么线索?”崔清的问话很快让他从尴尬里解脱出来,他迅速地将身心投入到这个问题里,手指敲了敲坐榻的织席,发出笃笃笃的声音。   “是有一些线索,”崔清身上不知戴的什么香囊,一阵阵花香飘过来,不同他所佩的檀香,还挺好闻,“那块玉印应该是一枚信物。”   卢绚拿到那枚玉印后,便去找刘华要李玦的资料,不得不说,十三娘的父亲选他做自己的女婿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他和卢绚一样,属于“别人家的孩子”,功课出类拔萃,名声也极佳,为人温润如玉,同窗皆交口称赞,不过他似乎和朋友们保持着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唯有和张正走得略近。   李玦身亡后,同窗都觉诧异,因他平时也会出去骑马射猎,身体健康,没有病史,没想到大喜的日子突发急病去世——这也是克夫之说流传开来的原因之一。   “他的家人?”在询问李玦同窗的时候,其中一人的说法是这样的,“四郎平时极少提到,我只知道他有个哥哥。”   “错了,他有三个哥哥,”另一人反驳道,“不过我们未曾见过他的两位长兄,倒是见过一次三郎,瞧着他们回家路上勾肩搭背,关系极好。”   “关系极好?”崔清诧异地重复了一遍,“这……他没有看错?”   “不仅是他一人,”卢绚道,“好几人见到他们一起回家,也有人在附近酒楼看到两人喝酒。”   但是,从郡公府上上下下的态度来看,三郎明明在李玦身亡这一事件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崔清甚至怀疑李玦会不会是三郎害死的,突然听闻两人从前关系极好,简直推翻了她的所有猜测。   “你是不是有事情没告诉我?”见她如此惊讶,卢绚直直地看进她的眼底,轻问道。   他的眼睛很好看,眼头偏圆,眼尾尖尖,微微上挑,这让他看人总带着点不自觉的暧昧,但他的眼神清亮,冲淡了这一点点勾引般的气质,反而显现出说不出的和谐。   崔清脸上微红地移开目光,将她在府中所亲身听闻的事轻声道出,卢绚一边点头,一边思索,等她说完,才略带责备地道,“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崔清只能点点头。   见她态度良好,卢绚颇有些得寸进尺般道,“那你还有没告诉我的事吗?”   崔清当真想了一下,听到他低沉的笑声才反应过来,一时间,她不知该把手脚摆成什么模样的好。   听他的笑声伴着亭间凉风吹过叮叮当当的铃声,她也慢慢弯起了唇角。   幼稚鬼! 第73章 寻花   等到宴会过后, 崔清坐在廊下看猫儿狗儿玩耍, 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等郑氏脱身出来, 两人便可结伴回府, 突然一个长脸丫头穿过院子匆匆行来, “十三娘子,我家九娘有情。”   肉戏来了,崔清摇着团扇的手一停, 又重新扇起扇子,身子纹丝不动,“哦?可是有什么事?”   “我家娘子说, 娘子来便知了, ”长脸丫头垂头道。   不管九娘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两人才见过两次面,平日更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她丫头这么迷迷糊糊地一说, 崔清怎么可能敢就这么跟她走。   “哦?我却是未曾在九娘身边见过你,”她做出一副防备心慎重的模样道。   长脸丫头一时顿住,她站在原地逡巡了十余秒, 才转身离去,墨香此时碎步凑上来道, “娘子, 她或许真是九娘子的丫头。”   堂堂一个备受瞩目的崔府, 自然不可能有人冒充嫡女的丫头, 崔清心知肚明,只是不肯轻易被旁人摆布罢了。   “她连缘由都未说清便要我过去,我若就这么去了,旁人该如何看我?召之即来呼之即去,我又不是她的丫头。”崔清的语气明显重了几分,墨香不敢再劝。   猫儿原地追着自己的尾巴,如一团雪般摇摇晃晃,此时,崔九娘的贴身丫头步入廊中,先是恭恭敬敬地一福礼,才把缘由道来,说是此事与李四郎之死有关,不得不避人耳目,还请崔清到小楼一叙云云。   她说得诚恳,直播间的观众也未发现不对,崔清便点头与她走一趟,穿过院子,来到后花园,一路所行颇为偏僻,崔清只暗暗撕碎了香包里的香料洒在路上,所幸九娘丫头前面带路,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   “十三娘,”及至小楼,九娘正在一楼等候,厅中设有两排坐榻,四盆白菊绿叶作为点缀,一踏进门便闻到一股菊花的清香味,“你来了。”   厅中无甚遮掩,崔清双眼一扫,便将厅内布置尽收眼底,见无他人,她稍稍放下心来,“九娘找我可有急事?”   “我是抽空出来的,”崔九娘虽如此说,声音却不疾不徐,“十三娘,我便长话短说了,李四郎李玦——也就是你夫郎之死,并没有那么简单。”   崔清默默颔首,并不惊讶,九娘微一挑眉,“看来,你也心知肚明。”   “我不妨告诉你,”见崔清没有解释的意思,九娘也不追问,她继续往下说,看得出她所说的抽空并不是假话,“你方从博陵而来,不明白长安的状况,”她将朝堂被太子和太平公主分为两派的局势草草说了一遍,不管崔清理解了没,直说道,“我现在所知道的,就是你的夫郎李四郎手中,掌握着一封……或者好几封书信的线索,但他还没来得及交给我们,便不明不白地猝死了,据我所知,郡公府尚未掌握书信的线索,而你,曾被他们袭击过一次。”   “你是说……他们以为这书信的线索在我身上?”崔清一脸迷茫地问。   “也许还有他们想要杀鸡儆猴的意思,用你来警告我的父亲,毕竟我们同属博陵崔氏,”崔九娘喝了口桌上的饮品道。   崔清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点点头,“这么说,你们和郡公府是对立的?你站的哪一边?”   “我们当然是太子殿下的人,”九娘理所当然地道。   [史书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一条弹幕幽幽滑过。   [要不是历史书上记载,我还真信了。][这演技有点六啊,说得跟真的似的。][的确是真的,]测谎小组的弹幕肯定地滑过,[我们没发现她有撒谎的痕迹。]所以,要么九娘也被她父亲骗了,要么,他们原本打算投靠太子,却不知为何反水,无论如何,崔九娘的这番话都不能信。   不过,如果她认为自己属太子,那么所谓的对立面郡公府,莫非投靠的是太平公主?等等,若他们同属一派,联合起来想要套出玉印的线索呢?   这丝丝缕缕的联系,崔清简直分不清楚。   虽然她想了那么多,不过在九娘看来,不过是一顿的功夫,她便沉吟道,“原来如此,我总算知道了,不过,我刚进门,甚至连四郎的面都未曾见过,实是不知他将书信藏于何处。”   此话半真半假,说出来跟真的效果差不多,尽管九娘端详着她的表情,却找不出丝毫破绽。   “我也料你不知此事,”九娘面上多了几分亲昵,“但也得告诉你一声,若是回去想到什么细节,不妨派人来告知我。”   “这些书信如此关系重大?”崔清佯装诧异道。   九娘轻笑一声,又端起那杯饮品,“你道张家郎君是如何死的。”   她所说的是张正——跌入芙蓉园的池子而死,尽管崔清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但从九娘口中听到肯定的回答,还是让她心中一寒。   自己若没有直播间的帮助,从郡公府里逃出来,恐怕面对的就是张正的命运了。   “张家郎君因与李四郎结交,是除你之外更有可能知道书信的人,”九娘唏嘘道,“我们的人迟到一步,可惜了。”   说到这,门外的丫头已敲门问候,“娘子,时辰到了。”   “我该走了,”九娘起身道,“十三娘不妨在此处随意逛逛,比园子里清净。”   “多谢九娘好意,”崔清起身相送。   今天她听到的消息太多,还得消化消化。   墨香进来伺候,小高几上九娘的残饮尚存,崔清只瞥了一眼,便看到一条弹幕滑过,[这饮料好像有蹊跷。]发送弹幕的正是陆帆玄,直播镜头靠近杯子,屏幕一览无余,[薄荷叶、菊花,都是寒性的植物,这还只是我肉眼看到的。而且重阳秋日,没必要去湿热。][会不会是巧合?]林茵茵抽了口气,问道。   [不大可能,方才她没有露出不习惯的表情,可见喝了很久,已经成习惯了。]微表情小组一锤定音。   “有人不想她生育?”崔清只觉身体发冷,“旁人都说,九娘迟早要进宫的……能在她的饮品里做手脚,必是至亲。”   弹幕一时无言。   只听门外脚步声慢慢走近,崔清猛地惊醒,转头看去,卢七郎正困惑地歪着头,手指拈一片花瓣,“十三娘,这一路的香料,可是你扔下的?” 第74章 初探   崔清所佩的香料时有更换, 盖因她对唐朝香料并不了解, 怕日后露馅,便以此为借口熟悉用香的气味, 不过, 她却没想到卢七郎竟能寻着香气而来, 还能认出这是她今日所佩的香。   卢绚侧倚着雕花红木门,阳光斜照,从松枝间筛下细碎的影子, 点点滴滴映在他的长衫下摆,轻描淡写地染上一层小墨花。   他长得的确很俊。   崔清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你没事吧?”他的声音再次响起,透着淡淡的关切, 卢绚一眼看到那杯饮品, 眉尾一挑,“崔九娘叫你来的?”   “你都告诉她了?”就在主厅的一侧的书房里,九娘低眉顺眼地跪坐在软垫上,听她的父亲问, “没说什么不该说的事吧?”   “没有,”九娘露出一个罕见的苦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 又谈何透露呢?”   崔是揉着眉间因常常皱眉而显现出来的“山”字,“这书信一日未拿到, 我一日不可放下心来啊。”   “书信里到底说了什么?”崔九娘不禁问道, “为何父亲如此焦躁?”   “若不是人命关天的东西, ”听完崔清叙述的话语, 卢七郎静坐在方才九娘所坐的位置上,往她曾喝过的杯子里投去一瞥,才道,“也不会拿人命去抵。”   没错,不管是李玦,还是他的好友张正,皆不是无名之辈,一个是郡公府疼爱的小儿子,一个是国子祭酒的长子,再加上她自己,博陵崔氏二房的嫡女,放在和平稳定的时候,随便死上一个,肯定都要惊动朝堂,哪像现在这样,一个个藏着掖着,生怕被人知晓了去。   起码,这些书信关系到的比三条人命还要重大。   崔清正想着,便看卢绚端起那杯残饮闻了闻,好像闻出什么似的,却又装作若无其事般把杯子放回去。   “你可想知道崔九娘和宜春县主之死有何关系?”卢绚突然起身,抛来这个问题。   “想!”崔清随之站起,困惑道,“你的意思是?”   “你当我是谁的宴请都会接吗?”卢七郎微微一笑,像极了偷到果子的小狐狸。   “我知道崔九娘现在正与她的父亲在书房谈话,”他脸上带着点小得意,“我要去她的闺房里找找线索。”   但是,宜春县主的案子不是破了吗?杀死她的是她的丫头,还有……她留下的死亡讯息。   九娘能跟这个案子有多大的牵扯?   眼见卢绚挥挥衣袖消失在门口,弹幕鼓噪起来,[主播!我们也去看看吧!老在这边逛来逛去多无聊啊!][对啊对啊!冲破重重关卡,寻到隐秘真相,多么让人兴奋!]“说得简单,”崔清忍不住吐槽,“这又不是游戏,这里的人又不是NPC,卢绚早有准备,我跟上去只会是累赘好吧。”   [不是累赘],在一众跃跃欲试的弹幕里,这条金色弹幕散发着仿佛智商高人一等的气质,[我已经把平面地图导入一个追踪软件,由此可以规划出从你到九娘子闺房的十七条路径,最短花费的时间只要七分钟。][我可以从人的肢体语言判断他们的意图,]另一条蓝色弹幕加入了它的队伍,[只要直播镜头广角足够,你完全可以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就很逊了,]久违的莱尔先生出现在直播间里,当然,披上马甲后无人知道他的身份,只能看到一条紫色弹幕滑过,[如果你真不小心被人抓到,我能帮你想出数十种理由和借口供你脱身。]崔清整个人都惊呆了!   搞哪样啊!说好的日常生活直播间怎么画风一转,好像真的要去入侵某个地方一样!我可是守法公民啊喂!   “墨香,你在附近逛逛,”她面无表情地对自己的贴身丫头道,“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去更衣了。”   “哈?”墨香一脸迷茫。   崔清理了理衣袖,踏出门,在脑海中对直播间的观众们道,“走吧。” 第75章 偷偷   [如果一切顺利, 只要十分钟就能到达西院崔九娘的闺房, ]金色弹幕闪闪发亮,[当然, 事情可能会有变化, 所以我们要时刻小心。][其实没必要像做贼那样, ]莱尔先生的紫色弹幕夹杂在其它弹幕之间,[你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往九娘的闺房走,若有人问, 就说你有事要告诉她,和她约好了,就算真碰到九娘, 也能随便想个消息打发她。]“对, 对哦,”崔清恍然大悟,回头叫上自己的丫头,“墨香, 你跟我来。”   墨香压根没反应过来——或者说,她根本不敢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凑到崔清面前, 崔清带着丫头一路朝九娘闺房所在的西院而行,期间就算碰到丫头婆子, 也压根没人上前问她。   “阿耶, 那我先回去了, ”主屋书房内, 崔九娘行了一礼,慢慢朝后退,及至房门,崔是突然说道,“太子殿下今日向我问起你。”   崔九娘身体一颤,眼睛只盯着金丝织锦地毯。   父亲向来不喜她与太子殿下走得太近,但有时又鼓励她去与太子殿下接触,崔九娘心里清楚,由不得她抗拒。   毕竟,尚未出嫁的女儿,不止她一个。   “他对你很满意,”崔是捋了把唇上的翘胡须道,“近日,不要与太子殿下走太近了。”   崔九娘喉咙发紧,干涩地吐出一个“是”字。   父亲总是这样,一旦太子殿下对她表示好感,父亲就着意吩咐她离远一些,可若是太子真疏远了她,父亲又让她前去示好。   她真像一只皮影人,披着一层人皮,手足皆束于提线人的手里,由不得她自作主张。   [我们快到了,]沉默半晌的金色弹幕蔫蔫地出现在屏幕上,[绕过前面的回廊,就能进入崔九娘的院子。][崔九娘的院子应该有不少丫头,你该想想怎么绕过她们的眼线。][卢七郎既然是有备而来,我觉得不用太操心,]林茵茵对卢绚的信心也不知是从哪来的。   院门半掩着,依稀能看到院子里的浅白色地砖,崔清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墨香无奈地去给她放风。   院子里果真没有半个丫头。   卢绚怎么做到的?   崔清左右张望了两眼,确认院子里没人后径直踏入,招手让墨香赶紧进来,顺便把门掩上。   “娘子,”墨香用气声悄咪咪地说,“我们这样不太好吧?”   崔清充耳不闻,径直朝主屋里奔去,刚踏上台阶,弹幕还来不及提醒,迎面撞上一个身穿粉色裙子、梳着双鬟的丫头。   三人面面相觑,场面一时有点尴尬。   “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粉裙丫头的声音格外大,好像在给屋里的人示警一般。   崔清还未说话,便听见屋里的脚步声,卢七郎掀开一半半旧不新的草绿色门帘,脸上带着笑意,“你怎么也来了。”   既然两者是认识的,粉裙丫头便不再说话,去院门处守着,临行前还嘟起了嘴,简直可以挂个油瓶。   “我们的时间不多,”卢七郎帮崔清打起帘子,“分头找吧。”   找什么?这话她还没问出口,卢绚便放下了帘子,先一步朝西边的耳房走去。   [先找着吧,]弹幕滑过,[抓紧时间,从主屋到这最多五分钟。]崔清忙轻手轻脚朝九娘的闺房走去,墨香一个人站在厅堂里,坐立不安,索性出去在廊下守着。   “是,”九娘低头敛眉,退出书房,在放下帘子的那一刻,她一把抓住身边贴身丫头的手腕,她抓得如此之紧,丫头的手腕被她攥得发白。   丫头手疼得紧,却不敢吭声。   好一会儿,崔九娘才意识到什么似的放开手,道,“我们回去。”   “卢八郎他们还在后花园等您……”说到后面,丫头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最后道了声,“是”。   而在距离她五分钟路程的闺房里,崔清正小心地翻找着九娘的私人用品——有几条弹幕说她回教坏小朋友,被其他人怼了回去。   “我这是秉公办案,”崔清不忘为自己解释,“你们就当我有搜查证好了。”   [这只是电影情节,]她的拥簇者附和道,[你看电影里还有谋杀情节,怎么不说教坏小朋友呢?][黑猫警长!]   [鸭子侦探!]   崔清没时间看他们耍宝,她先抖了抖挂在衣架上的衣物,金丝银线展露出来,熠熠生辉,满屏感叹,把衣物放回原地,她掀起床帘,向床榻下手。   她一向有把贵重东西放在枕头边的习惯,不知崔九娘是否一样。   她把床上的瓷枕拿起来,枕头下压着一块帕子。   这方帕子是块素丝帕,宽大,不像是女儿家用的,其上干干净净,并无半点痕迹,好似一块新帕子,但从其压痕来看,显然在枕头下放了一段时间了。   [一般这种帕子,不是要题首诗吗?]弹幕不禁有些失望。   [笨蛋,丝帕就是最好的传情之物好吗!]见多识广的林茵茵毫不留情地打字道,[丝帕丝帕,横也是丝(思),竖也是丝(思),不用谢,这是林黛玉妹妹告诉我的。][……神特么林黛玉,这过度解读吧!是不是鲁迅告诉你的?门外一颗枣树,还有一颗也是枣树?]崔清把帕子依折痕折好,压在枕头下,随即翻找起她的箱笼。   “丫头们呢?”崔九娘一到院门前,便蹙起了眉,“我不过才离开了片刻,怎地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娘子,”粉裙丫头喊了一声,碎步快走而至,“夫人叫姐妹们去领赏钱,姐姐们便叫我留着守院子,可巧娘子到了。”   “可有人来?”崔九娘一面说,一面朝里走。   “并无人来,”粉裙丫头一着急,登时便道。   而此时的崔清,刚翻出一个香囊,香囊里透着股熟悉的薄荷气味。   我好像,在哪嗅到过? 第76章 信件   正当崔清捏着香囊一脸困惑的时候, 一条弹幕突然滑过,[我听到外面的声音,有人来了!!]这条弹幕吓得她立刻把香囊塞了回去,轻手轻脚走到窗户边观察,正看到崔九娘与粉裙丫头说话,她心一下子抬起,整理好九娘的箱笼,飞快地掀开帘子朝厅堂走去。   “你不是说没人来吗?”九娘望见廊下的墨香, 斜瞥了粉裙丫头一眼, 墨香先是一惊,而后才福了个礼道,“九娘, 我家娘子有事相告,外边太热, 她便先进屋等了。”   粉裙丫头一时失语, 只得把头底下, 惴惴不安。   而书房里的卢绚心里也是一惊, 按照他所预算的时间,九娘与其父说过话后,应该还会去后院招呼一会儿客人, 不会那么早回来才对。   十三娘倒是可以找个借口等候, 但他一个郎君, 若是与十三娘同时出现, 那有理都说不清。   崔清镇定地掀开厅堂的帘子, 朝外走道,“九娘,你总算回来了,方才你同我说的那事,我突然想起……”她的目光定在粉裙丫头上,登时闭上嘴,不再往下说。   “哦?”尽管九娘还在困惑为何自己丫头未曾看见十三娘进院,但她很快被崔清的话吸引了全部注意,“你想到了什么?”   崔清抿出个笑,迟疑地在九娘的丫头身上逡巡,她必须尽早把崔九娘引开,不然若是九娘一时兴起踏入书房,卢七郎恐怕躲藏不及。   该用什么办法把她引走呢?   “天色不早了,”崔清道,“恐怕等会儿夫人寻不到我,不妨边走边说?”   九娘还想进屋休息一下,喘口气,但崔清毕竟是客人,身为主人家,自然要顾及客人的看法,她露出个笑,“再好不过,”又瞥了一眼粉裙丫头,“看好院子。”   两人联袂而出,墨香和另一个丫头跟在其后,等她们走后不久,卢绚才从屋里出来。   这次倒是承了十三娘的情,若不是她急中生智,引开崔九娘,卢绚恐怕得动用一些特殊手段,但崔清出现得太过巧合,也不知九娘子会不会怀疑到她。   这个人情,定要还回去才行。   两人走了不久,九娘主动问起,“十三娘,你说的是什么事?”   崔清早打好腹稿,道,“你走之后,我细细想来,方觉郡公府内暗潮涌动,也不知是不是我牵强附会,”她接着把三郎与三嫂的冲突、杨夫人对三郎说的话轻描淡写地叙述了一遍,直听得九娘面露沉思之色,至于张正死前常去寻三郎外室一事,她半句都没说。   “你看,莫非四郎之死,与三郎有关?”崔清最后问道,想听听九娘的意见。   “大有可疑,”九娘微微颔首,“郡公府的李三郎与李四郎向来交好,却不知为何扯上了如此重大的关系,我回头告诉父亲,十三娘,多谢你。”   你信就好,崔清的一颗心总算安然无恙地放回了肚子里。   等寻到郑氏,九娘告辞,崔清才收到清明递的一封信,墨迹未干,好像是匆匆写就的。她借口更衣,找一个僻静之地打开信件。   信上透露了卢绚在书房里找到的一些线索,其中一条引起了她的注意——九娘的字迹与太子殿下的字颇为相似,只是笔触里多了点温婉之意,若是认真模仿,足以以假乱真。   崔清突然回想起自己在哪闻到过那香囊的气息,除却浓厚的薄荷香,其中还有一股淡淡的柑橘味。而不管薄荷还是柑橘,猫咪都非常不喜欢。   虽说宜春县主与九娘实为好友,所佩香料方子相似似乎可以理解,不过……   她总觉得九娘在宜春县主这个案子里,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第77章 婚事   夜晚的街道上, 一辆小汽车停在一栋楼前, 周筝穿着合身的黑色套装,捏住手套一角扯下,“他说了什么?”   昨天,她将那封信的复制品交给了陈仁。   “那封信确认是崔清的笔迹, ”迎接她的研究员抱着文件跟在身后,“信的内容没有透露出任何关于历史的信息,但从信纸和字……以及种种迹象上,他们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分析。”   “继续说。”他们拐过一个弯, 走廊被灯光映得白惨惨的。   “她, 成亲了, 有两个孩子, 是个美满幸福的家庭。”研究员抽出一张文件念道, “在写这封信很久之前她就停止了直播, 无法推算具体时间。”   研究员翻开文件, 继续念道,“历史书确认没有变动, 不过, 安史之乱后, 许多史料被战火烧毁,就算她之后做出了什么不符合史实的事,我们也没办法印证。”   周筝慢慢停下脚步, 正好面对两道走廊的交叉口。   “这就是, ”周筝的声音传出去很远, 她伸出手,仿佛要握住什么,“这就是她要写这封信的原因吗?她在向我们解释,历史并没有在她手上变动?”   这种感觉,实在有点古怪,好像她面对的是一个过去的崔清,而未来的崔清正在用这封信跟他们对话,试图告诉他们,请对过去的崔清放心。   “除开这些呢?”周筝问,“她就没有什么话,留给我们,留给过去的自己?”   “或许她顾及什么,不敢明说,”研究员把文件塞进那一沓文件里,“毕竟这封信是从唐朝传下来的,如果,后人好奇拆开信……恐怕会造成一定的变故,事实上,我们的确在信封边发现了打开过的、距离现代很久的痕迹。”   周筝点点头,继续朝前走,她按了一下电梯向下的按钮,静静等候电梯,当研究员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的时候,她突然出声问道,“那,没有明说的呢?”   “倒是有那么几句话,”走进电梯,研究员又抽出一张文件,“……每年清明上坟,你都会磕头希望祖宗保佑我平平安安。还有一句是……每逢飘雪之时,我总会想起你出门买樱桃时的背影,不过我们有派人试探过她的母亲,她不记得自己在冬天有出门买过樱桃。”   周筝第一次看这封信的时候,倒是没注意这话有什么不妥。   冬天,樱桃。   “崔清那边,已经入秋了吧,”她说,“长安城的冬天,飘雪的时候,也不会远了。”   “天凉下来了,”崔清裹上一层袍子坐在廊下,院子里的樟树依然青翠欲滴,秋风萧瑟,吹得叶子打着卷飘落。   自打上次窥得案件的冰山一角,她慢慢脱去先前的浮躁不安,举手投足也有了大家风范,不再像初来乍到的小可怜,如今朝廷局势风起云涌,前来述职的父亲不得不留在京中,以观后效,崔清的归处也被提上议程,按理来说,她身为寡妇,自然要跟着娘家,不过她还年轻,才十五岁,又是望门寡,与夫家几乎一刀两断,还有希望寻门亲事再嫁。   若要再嫁,荥阳的儿郎自然不如长安好,身为父亲,崔巘自觉亏待她良多,她又如此乖巧伶俐,可怜可爱,崔巘想要尽力为她在长安寻门好亲事,即便现在碍于夫家刚死不久不能马上出嫁,但也能先定下来,也算是条后路。   “你们且看看,”是日,崔巘叫上大郎和郑氏,把自己找到的儿郎资料全数摆开,“谁家郎君堪为我儿良配。”   这活本该是郑氏的,只是她入门尚短,又是继母,对前妻留下来的寡妇女儿不好插手,倒也开心自家夫郎能揽过去。   崔巘话虽说得大气,但寡妇在寻亲市场上毕竟没有初婚的少女受欢迎,他所寻到的郎君要么离异、鳏夫,要么大龄未娶,其中也分两种,鳏夫的皆来自于五姓七宗,大龄未娶的,多是寒门子弟,在朝堂有一席之地,留着妻位以待更有权势的岳家。   而五姓七宗,便是“更有权势的岳家”,就连之后红极一时的话本《莺莺传》,其主人公都来自博陵崔氏,可见五姓七宗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和魅力。   “这些郎君我倒是见过几人,”崔大郎满心嫌弃,“虽无妻子,但姬妾众多,非是良配。”他又拿起鳏夫的那一沓纸翻阅,“至于他们,有的与妻子感情甚笃,有的婆婆磨人,可要好生看看。”   于是,一人领着一沓纸去做调查,此事极为隐秘,三人皆非多嘴多舌之人,倒是瞒得内内外外滴水不漏,直到厚厚的资料筛得只剩三张,崔巘才把意思透露给崔清。   崔清大吃一惊。   “我儿莫慌,”崔巘捋了把胡须,“你叔父透露些许消息予我,大概一两个月后,便能回转荥阳,若是能在长安定下来自然好,若你皆瞧不上,也可回荥阳后慢慢寻。”   崔清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来,手里便被塞了三张纸,画像栩栩如生,听得崔巘道,“你若有意,便让夫人陪你前去相看。”   [古代还挺开明的,能相亲啊。]许多弹幕被这个消息炸出来,[能给我们看一眼不?][不知道找的是哪家,还有点小激动呢。][主播要回家了?我家大炉子怎么办!]崔清回过神来,把这三张纸随手一塞,抱紧双腿——她还是第一次直面在古代成亲这种事,其它的不说,三观肯定合不来啊。   一想到未来的丈夫以喝花酒、逛妓院为荣,娶妻的终极目的是传宗接代,每日对坐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她就……“我现在说要当道姑还来得及吗?”   “崔长史已寻得差事,不日即将回荥阳?”另一边,卢绚也从崔暄口中得到这个消息,他一手托腮,喃喃道,“要回荥阳了呀。”   “是啊,”崔暄也叹了口气,“十七娘要出嫁了,十三娘也要回荥阳了,”他越想越伤心,拉住卢绚的袖子,“七兄,我不想她们离开。”   让他意外的是,卢绚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扯开他的袖子。 第78章 相看   不管崔清再怎么抗拒, 在唐朝这个以父命为天的时代,她还是不得不打扮得整整齐齐地跟着郑氏前去相看。   “这位表兄是什么来历?”骗子先生说过,想要骗过一个人, 就必须了解他,崔清铭记在心。   郑氏轻声将此人来历说得清清楚楚, 乃是郑氏的一个表亲的儿郎, 按理要喊一声表兄, 这位表兄不过也才二十四五, 在现代, 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然而放到唐代,这年龄已能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这位表兄在京城谋了个官职,加上五姓七宗的照应, 倒也能活得相当滋润。   “他的妻子……”崔清眉头微皱, 问道。   她前世病魔缠身, 连活下来都已拼尽全力,自然没交过男朋友这种东西, 如果要嫁人, 她勉强能和对方搭伙过日子,可若是肌肤之亲,必须建立在感情之上, 这一点她绝不妥协。   “已去世两年了, ”郑氏道, “虽是远亲,我却常常听过他的名声,你且放心,他是个好相处的人。”   说话间,马车慢慢停下,郑氏领着崔清步入一栋酒楼,四周人来人往,热闹得紧,黄鹂紧紧跟着自家娘子的脚步,生怕被人潮冲走。   “这里就是西市?”崔清拉开窗帘子,从二楼眺望而下,挑担的、摆摊的、骑马的……吆喝声络绎不绝,别有生趣。   她站在窗户边看了会儿,直到郑氏叫她过去坐,说相看的人家快到了。   崔清前世今生加起来,还是第一次相亲,她颇有些坐立不安。   “卢表兄,”而在她们对面的包房里,崔暄正与卢绚说话,“近日怎地有兴致叫我出来?”   卢绚只掂了掂酒壶,给他倒上一杯。   “有些事想不通,”半晌,他才道。   崔暄浅尝了口酒液,问,“何事?”   “日后,你想娶个什么样的娘子?”卢绚仿佛随意一问般问道。   崔暄放下酒杯,思索片刻,才道,“必是跟我谈得来的。”他补充道,“不管美若天仙,抑或家财万贯,若与我聊不来,也是枉然。”   卢绚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你倒是通透。”   “哼,”崔暄没好声气地道,“卢表兄对我堂妹十三娘另眼相待,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不过,十三娘的确……与我所见过的娘子不一样,若表兄你娶她为妻,想必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太过无趣。”   过日子,无非夫唱妇随,卢绚有调查案件的兴趣,正巧十三娘也不害怕,甚至能跟上他的思路,已是难得一见,更何况十三娘面上温柔可亲,内心却坚韧如竹,不管夫死还是遇刺,都硬生生地挺过来,的确相当适合卢七郎。   但是,适合归适合,还要看卢绚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娶回去也不过平添一双怨偶。   卢七郎,会喜欢十三娘吗?   正说话间,卢绚的目光突然停在一个点上,崔暄回头一看,一名打扮入时的夫人正领着一位郎君朝一间房走去,那位郎君生得极好,眉眼间带着一股天然的忧郁,是容易让大小娘子们心生怜爱的类型。   他们走进了对面的那间房。   卢绚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第79章 俄狄浦斯   半个时辰前。   “阿娘, ”还未出府,郑二郎便迟疑上了,他眉头轻皱, 似有无限忧愁,“我不想娶妻。”   郑夫人抚上自家儿子的脸, 郑二郎习惯性地靠在她的膝盖上, 如一个未长大的孩子般撒娇道, “我不想去嘛。”   “都多大的人了, ”郑夫人话语温柔, 却藏着一锤定音的坚定,“不要任性。”   郑二郎瘪了瘪嘴,从母亲膝头直起腰来, 赌气般朝外走去,即将打起帘子的那一刻,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回头道, “我院子里的丫头……”   “我会处理好的,”郑夫人拇指摩挲着杯子的边缘, 头抬也不抬地道, “你放心地去就行,其它的事情,”   “阿娘会帮你, 处理得干干净净。”   包房里, 经过方才的寒暄, 此时显得格外安静,崔清感觉到对方夫人的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由觉得有些排斥。   [是个很强势的人,]林茵茵心有戚戚焉,[看她那犀利的眼神。][她应该收敛了很多,已经很克制自己了。]崔清低头垂眉看着自己的杯子,时不时瞥一眼弹幕的议论,没过多久,话题自然地转到她身上,郑夫人轻啜一口黄酒,把眼睛往崔清身上一定,笑道,“常听郑娘子说起你,今日一见,果然人如其名。”   “夫人过奖,”崔清露出个礼貌性的浅笑道。   另一边的郑二郎不知在想什么,十分安静,不得不承认,他的皮相与气质吸引了直播间许多不经世事的小姑娘。   “郑娘子,听说这家酒楼的胡姬舞姿非凡,不妨与我同去观赏?”几人说了会儿话,郑夫人突然如是说道。   郑氏一时愣住,瞥了崔清和一边的郑二郎一眼,应声笑道,“是极,十三娘,此间的蔬果极为鲜嫩,你可要好好尝尝。”   两人叫上各自的丫头,只留黄鹂与郑二郎的小厮在房门外侧跪坐,一时间,空荡荡的包间显得极为宽大。   [原来,古代相亲也是这么创造机会的,]直播间的诸人险些看呆了眼。   [好尴尬啊,主播你不打算说几句话吗?][小心说话,那个小厮没准会把你们的聊天记录告诉郑夫人,不要被抓住了把柄。]崔清压根没想主动挑起话题,倒是对面郑二郎过意不去,率先问了几句家常,崔清陪着他说了几句,通篇只听到,“我阿娘前日里……”“我阿娘说……”“我阿娘不放心……”几乎每句都提到自己的娘亲,即便崔清是个从小跟着母亲长大的单亲女孩,却也没这么高频率地提到自己的妈妈。   [俄狄浦斯情结,]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心理学人士解说道,[又被称作恋母情结、妈宝,主播你最好别嫁他,不然以后的日子肯定很纠结。]“我压根没想过嫁人好吗!”崔清在心里反驳道,目光一怔,停留在二郎因倒酒而挽起袖子的手腕上。   那是—— 第80章 略同   崔清还记得来之前和郑氏的对话。   “所以, 这位郑二郎的前……夫人是与他离异了吗?”她这么问过。   而郑氏欲言又止, “不,她,是……去世了。”   “她身体柔弱, ”郑氏解释道,“一日出行惊了马匹,回去便受惊过度……这也无可奈何。”   崔清看向对面的郑二郎, 对郑氏的说辞表示深深的怀疑。   “郑二郎, ”她主动提起话茬, “我能问问你手腕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郑二郎下意识地扯了扯袖子, 把一道鞭痕似的印记藏在衣袖底下, 那道鞭痕极淡,像留在白瓷杯底的经年茶渍,“您会不会太唐突了?”虽然说这这样的话,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用上了问询的语气。   崔清没注意跪坐在门边的小厮一直偷偷打量她,而黄鹂紧紧盯着小厮。   “是的,”她承认自己潜意识里在抗拒这次相亲, 以至于无来由地迁怒对方, “我只是有些好奇。”   她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看到对方母亲的那一刻, 她便没再考虑过这位郎君。   崔清或许不清楚将与她共度一生的人会是谁,但她知道自己不会嫁给什么样的人。   [他真像一头小绵羊啊, ]屏幕后的林茵茵感叹着敲下这行字, [软萌可爱, 我的菜。][得了吧,一看就是没有担当的人。][我只想我的卢郎君回来嘤嘤嘤。]   “这是……”郑二郎动了动嘴唇,几乎难以听到他的声音,但拥有立体环绕声影院的何昊听到了,[这是他妈妈打的。]小厮第一次把目光从崔清转移到郑二郎身上,他的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在不满,又有些担心。   整个直播间都有些惊讶,毕竟,方才郑夫人那副慈爱的模样并不像假装的。   “阿娘这是为我好,”他的语速极快,快得几乎听不清,“是我做错了事。”   他抬起眼偷偷瞟了崔清一眼,像是一个说错话的孩子。   “我越来越糊涂了,”崔清在脑海里对直播间的观众们说,“我觉得,不管这里面藏着什么事,都不关我们的事,对吧?”   她打定主意,不想再与对方有任何交集,等待两位夫人归来的时间格外难熬,崔清默不作声,因着方才的话题,郑二郎也没了说话的兴致。   回府的路上,郑氏笑着提到,“十三娘,可看得上眼?”   崔清只抿唇一笑,摇了摇头。   在另一个方向,郑夫人问了郑二郎同样的话题,而郑二郎挽上郑夫人的胳膊,眼睛里的真挚让人动容,“阿娘,我很喜欢她,我能娶她做夫人吗?”   “当然,”郑夫人的惊讶一闪而过,她的右手摸了摸二郎的头,噙着一抹笑,“难得我们二郎喜欢,阿娘能说不呢?”   隐在衣袖底下的左手紧紧攥起。   而亲昵的挽着她的郑二郎低下头,露出一个笑来。   不管谁看到他们两人的笑容,都能第一眼认出——   “夫人与二郎君果然是母子俩啊,”马车外的车夫隔着帘子听到里面隐隐的交谈,发出一声感慨,他轻轻一挥鞭,马匹欢快地留下一串“哒哒”声。 第81章 眼睛   早上, 阳光斜照进室内,崔清却无暇享受这清澈的阳光,“我不明白,”她十足地迷惑, “为什么郑夫人会邀请我?”   黄鹂为她举着一面圆镜, “娘子不知道,奴更不知道了。”说到这, 她不禁抱怨道, “他们一家都奇奇怪怪的。”   “哦?”崔清来了兴趣, “为什么这么说?”   黄鹂看了一眼厚重的门帘, 稍微放低声音, “我都看到了,郑二郎的小厮一直盯着您看,怪瘆人的。”   崔清诧异地略一抬眉毛, “确实奇怪。”   她昨天傍晚从郑氏那收到了郑夫人邀请他们前去府上做客的消息,尽管她并不愿去, 但这事关礼节, 除非抱病, 不然躲不过去。   她收拾好自己, 郑氏的丫头正好来唤, 崔清依然带上了黄鹂, 两人在大门前与郑氏会和, 坐上前往郑府的马车。   “不必担心, ”郑氏扶了扶崔清的珠钗, “你若不喜欢他,我们定不会勉强你。”   她只笑了笑。   马车停在门口,早有门房前来迎接,领着她们绕过大堂,崔清总觉得有人在看着她,但当她回头张望,却只见一个个忙着自己事情的小厮管事。   刚进入后院,她们的脚步便停下来了。   院子里,数十个丫头不知从哪冒出来,站成两排,整齐划一地行礼道,“见过夫人,见过娘子。”   郑氏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架势,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没等她们动作,分成两排的丫头便侧让出一条道来,一个板着脸的老嬷嬷出现在这条道上,崔清看得出她正在试图让自己露出一个微笑,但她仿佛很久没笑过,显得这笑容十分僵硬。   “见过夫人,娘子,”她行礼道,“我家夫人等候已久。”   这个“欢迎仪式”让郑氏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她并没有说出口,她朝崔清瞥了一眼,而崔清也正好看过来,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踏入厅堂,郑夫人站起身来,快走几步,拉住郑氏的手坐在榻上,“你们可算来了,小红,还不去请二郎过来。”   郑氏只好坐下,郑夫人与她说了些家常,崔清就坐在下首的月牙凳上听,还没聊到十句话,小红便打帘子进来说二郎到了,前后绝不超过五分钟,仿佛他早在附近等候一样。   或许他的院子本来就离得近。   “为什么不请十三娘去院子里走走呢?”郑夫人道,“你可以带她去看看你种的那些花。”   郑二郎习惯性地点点头。   郑氏给崔清打眼色,她抿了抿唇,还是带上黄鹂跟着一起出去了。   “其实不是我种的,”走廊里,郑二郎小声地说,他的声音很轻,崔清必须要集中精神才能听到他的话,“是七……小厮种的。”   他是不是想说七娘?崔清记得他的前妻排行第七。   四人绕过游廊,她又感受到一股陌生的视线,立刻转头看去,这次,对方慌慌张张地低下头,扶着自己的托盘,走上另一条路。   原来,并不是她的错觉。 第82章 偷听   阳光照下来, 崔清站在花丛边的小道上, 低头望着一丛丛红艳艳的海棠花,屏幕后的林茵茵忍不住感叹一句画面真美。   她又向前迈了一步, 精致的绣鞋差点踩进黑色的泥土里。   “不!不要!”郑二郎破天荒地大声喊,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惊恐。   崔清回过头,这让他不知所措, “你会被刺划到的。”   “抱歉,”崔清收回自己的脚, 以一种旁观者的语气说, “它们开得很好,我第一次见颜色那么红的海棠。”   郑二郎挤出个附和的笑。   [十一点钟方向, 又有个丫头在看你们。]弹幕的火眼金睛没错过任何细节。   虽然是大白天, 但无孔不入的视线仿佛沉沉的雾霾笼罩着府邸,使得它如充满秘密的古堡般阴森可怕。   “能谈谈李七娘吗?”崔清问。   李七娘是他的前妻。   “当, 当然可以, ”他开始时结结巴巴的,到后来越显顺畅,“她的个子和你差不多, ”他比划着自己的胸膛, 流露出怀念的神色。   在他的口中, 李七娘是个娇小的娘子,刚嫁进来时, 他们也算琴瑟和鸣, 但或许水土不服的关系, 七娘如一朵娇弱的花般,盛放之后,便一点一点蔫了下去。   “她不开心,”郑二郎困惑地道,“她提出的要求我都满足了她,为什么她会不开心呢?我还记得她躺在床上,求我带她回娘家的模样,可是她的娘家远在洛阳……”   “再过一两个月,我就要去荥阳任职了。”此刻,崔父的脸与郑二郎的脸重叠起来,让崔清隐约觉察到端倪。   纵然她的叔父在长安城,但毕竟隔了一层,若她在夫家发生什么事,也难施以援手,郡公府的遭遇便是最好的例子,莫非,郑夫人正是瞧上了她的这一点?   定要拒了这门亲事,她可不想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终于逛完了被圈起来的小小花圃,已到午餐时间,郑氏与崔清留下来用饭,郑夫人的礼仪一丝不苟,连带着崔清行动间愈发拘束,好在这几个月的礼仪训练还算过关,没让筷子发出任何碰撞声。   用过餐后,郑夫人轻啜一口饮品,“时辰还早,不妨睡个午觉再走。”   郑氏正觉困顿,崔清无奈,只好舍命陪君子,却是暗下决心,下次即便称病,也再不来了。   主人好客,留两人在后院厢房休息,床上堆着簇新的暗绿色薄被,好似准备已久,崔清无奈,掀开床帘,坐在床边。   [窗户边上有人在偷看,]观众们的火眼金睛一下子发现了窗户纸被戳出个小洞,正好够一只眼睛。   “要是我在这里多住几天,迟早要疯,”崔清对观众们抱怨道,乖乖脱下外衫,置于床上,躺在外衫之上,床被虽是新的,却透出股在库房放久的气味,好像其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灰,刚被拍掉。   黄鹂见她躺下,也掇个小马扎在旁边守着。   崔清实在睡不着,在弹幕确认无人偷窥之后,她轻手轻脚穿上鞋子,黄鹂一手托腮,靠在床沿,只头发顶的两个小髻竖着。   “要是被人发现,我就说去找茅房,”崔清如是安慰自己,轻轻掀起厢房的床帘,见外面只有丫头坐在正屋的台阶上说话,一阵无趣,正要回去躺着,便看到先前那板着脸的老嬷嬷匆匆朝主屋里走。   崔清眉头一挑,左右查看,顺手卷起挂在衣架上的一件墨绿色外衫披上——许是先前的客人留下的——绕过厅堂正中摆放的插屏,推开门闩,从小缝里往外看,这扇门正对着一条小径,正好无人行走。   她迅速地拉开后门,提着裙子一路小跑,不到一百米,右方又一扇半掩的门,她依照先前的办法先观察,发现其后是个院子,只有个丫头在后屋廊下逗鸟,正好一颗大树种在主屋和后屋之间,便从这扇门里滑进去,躲在树后。   崔清瞅着对面那丫头还在喂鸟,便捞起裙子,贴近窗户,听里面在说什么。   “二郎院子里的丫头,都处理好了?”郑夫人问。   老嬷嬷道,“回夫人,都处理好了。”   “真让人不省心,”郑夫人叹了口气,“还不是我这个阿娘为他收拾。”   一时安静,老嬷嬷并不答话。   郑夫人又道,“你看,那崔十七可是个好相处的人?”   “郎君喜欢便可,”老嬷嬷中规中矩地答道。   郑夫人哼了一声,充满了不屑和嘲弄,“他喜欢?他有什么喜欢的!先前那个李七娘,他不是也说喜欢吗,结果呢,不到一年就被……谁在那?”   与此同时,喂鸟的丫头好似听到了什么,正好转过头来。 第83章 衫子   崔清迅速地朝后退了一步, 靠着粗糙的树干, 屏住呼吸, 静静听着房里人的动静。   尽管隔着一扇窗,她听不清屋子里在说什么,但屏幕后的观众们调大声音后,便能将她们的对话如实转告给她。   “娘子, 你莫不是听错了?”安静不过数十秒, 老嬷嬷问道。   郑夫人摇摇头,“你去看看。”   崔清吓了一跳, 她正对着窗户,老嬷嬷一开窗就能看到她,她来不及思考, 从树侧方瞥了一眼那名喂鸟的丫头, 她正恹恹地逗弄着鸟, 好似下一步便会走出去似的。   [躲在窗户后面,]弹幕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窗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崔清来不及想太多,她躬身钻出树影,整个人贴着墙, 一颗心砰砰乱跳,右手边靠近窗沿,刚站好,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她几乎能感受到老嬷嬷的呼吸, 就跟着一扇薄薄的窗户纸。   老嬷嬷四下张望,引来那逗鸟丫头的视线,她只一抬眼便马上低下头去,没注意大树树干遮不住的崔清的轮廓。   “无人偷听,”老嬷嬷关上窗户道。   郑夫人叹了口气,“许是我太过在意。”   崔清不敢多呆,弓腰轻手轻脚往外侧门走,未料到屋檐下青苔极滑,饶是她小心翼翼,却也不免脚下一滑,尽管及时撑住墙壁,难免发出声音。   “真的有人!”郑夫人骤然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窗前,用力一推窗户,只见一个绿衫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前。   崔清吓得不轻,一路小跑回到厢房,把那扇后门闩好后脱下外衫,本想照样挂在衣架上,又想起郑夫人或许已见过这衣服,索性团成一团,塞进床底,自己照样掀开帘子躺回去。   她刚躺下,便听院门外匆匆的脚步声朝主屋而去,越走越远,才松了口气,仔细回想郑夫人方才说的话。   她话里话外透着的意思,好像郑二郎该为他前妻的死负责一样,但是,为什么呢?单从这几日的表现来看,郑二郎并不像一个极具攻击性的人。   那脚步声又匆匆从屋外穿过,黄鹂被吵醒了。   “你醒了?”崔清放松下来,却觉困意来袭,她打了个哈欠,被门外的脚步声打断。   “娘子,我去看看,”黄鹂掀起帘子道。   她去的时间不长,不到一盏茶时间便回来了,“娘子,”她对昏昏欲睡的崔清道,“说是郑夫人丢了东西,正在满院子找呢。”   崔清的睡意刹那间不翼而飞,她直起身来,“哦?”了一声,黄鹂点点头道,“方才夫人说,我们该回了。”   她想起床底下的那件绿色外衫,若留在这里,清扫的丫头一定会发现的,得想个办法带走。   “嗯,你去倒杯饮品来,我有些渴了,”崔清随意找了个借口支使黄鹂出去,左右查过无人偷窥,连忙捞起床底的裙子——好在唐朝的裙子足够宽松,她把绿衫叠了叠系在腰上,只要不掀开裙子,定然不会发现。   等黄鹂端着饮品回来,她喝了小半杯,便随郑氏去向郑夫人告别,踏出府门的那一刻,崔清只觉如跗骨之疽般跟在她身后的视线终于消失。   “还没找到?”郑夫人几乎要失控了,“废物!一群废物!”   “阿娘怎么了?”郑二郎踏入房门。   郑夫人勉强露出个和善的笑容,“二郎来了。”   丫头们退了下去,二郎坐在郑夫人身边,习惯地挽上她的胳膊,“外头怎么那么吵?”   “有人偷听阿娘和嬷嬷的话,”郑夫人眼睛一转,假装愤怒道,“一定是十三娘!除了她不会有谁了!没错,那些个小丫头定不敢偷听我的屋子,”她先前本是做戏,到后头,竟觉自己的猜测有几分正确。   郑二郎眉头一皱,“十三娘不是这种人。”   郑夫人冷笑一声,“你才认识她多久,就知道她不是哪种人了?二郎,只有阿娘和你最亲,”她抚上二郎的头,“那些娘子都会骗你!欺负你!”   “十三娘不会骗我的!”二郎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信任,执意道。   郑夫人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阿娘才是对的,”她怒极反笑,“阿娘定会证明给你看。”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郑二郎露出一个十足隐秘而快意的笑。 第84章 行动   “说吧, ”卢七郎斜躺在榻上, 手肘撑着脑袋, 脸上映着跳动的烛光,,“你又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刘华自来熟地往旁边一坐,笑得跟只狐狸似的, “栽了吧?栽了吧!”   卢七郎斜了他一眼, 他马上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正襟危坐, 颇像朝堂上治世的能臣,只差捋一把虚构的胡须,“这个郑二郎……”   “……可不是什么好夫郎的人选, ”另一边, 正参加中秋夜宴的郑氏和新认识的郑氏族人聊天, 有意识地引对方聊起她心中的女婿人选,却听这位消息通灵的新朋友神神秘秘地道, “你可见过他的阿娘?”   郑氏倚靠着栏杆,心想崔清上哪去了,好在她身边跟着那个稳重的大丫鬟, 怎么也不会惹出乱子。   “自是见过的,”她回过神来,忙答了句。   新朋友抚掌大笑,“既是见过,你怎地还不明白, ”见郑氏仍然一副不知道在说什么的神色,不由得叹道,“蠢儿,蠢儿。”   郑氏有些不高兴。   “你若是嫁过去,可受得了这样的婆婆?”新朋友问,然而郑氏却道,“人心皆是肉长的,相处久了,不就熟了吗?”   “可见你没吃过什么苦头,”对方也不卖关子了,“只是婆婆严厉也就罢了,不过,”她欲言又止,左右隐蔽地张望两眼,才凑过去道,“你可知李七娘如何去世的?”   郑氏听过一些消息,众说纷纭,但大体的走向是差不多的,皆说七娘被马所惊,回府后受惊过度,外加身子骨弱,才一命呜呼。   她本出阁不久,嫁入崔家后,上无婆母使唤,下有儿子乖巧,又是老夫少妻,丈夫十分包容,就连刚成为寡妇的便宜女儿,也对她很是尊敬,尽管母亲在闺中说过几个故事,可惜皆为纸上谈兵,听着有趣,实战而言,还属新人,她挺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的。   “那匹惊着李七娘的马,”刘华说到这里,“我往下一查,竟是郑夫人的一门远房亲戚,家住长安大安坊,平日里游手好闲,是个十足的浪荡子,认识的人都唤他袁大。”   “袁大?”连后面的“郎”都省下了,足以见得他平日有多不遭人待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此时,在园子里散步的崔清被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拦下,此次中秋夜宴乃是郑氏族人所邀,崔父给郑氏撑场子,一家人一个不落皆到了,却没想到竟混进一个登徒子。   园子里到处点着儿臂大小的蜡烛,这个男子眼睛往崔清胸前流连忘返,惹得旁边的墨香大怒,挺身而出道,“这位郎君,可是迷了路?”   [我靠,挖了他的眼睛!]林茵茵被那色眯眯的目光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主播那飞机场他也看得上眼,啧啧啧,看来没见过多大世面。][有古怪,主播你离远点,万一他突然扑上来抱你,那有理也说不清啊。]崔清看得心底一颤,往后挪了一步,暗自蓄力,万一有所不对,马上拔腿就跑。   “在下姓袁,排名老大,”袁大郎眼风瞟了墨香一眼,脸上的嫌弃呼之欲出,转而笑着对崔清道,“十三娘,我有一件事相告。”   “吃喝嫖赌,”刘华的声音淡淡地响起,“买卖奴婢,尤其是一手扒窃的功夫……”   袁大拱手,靠向崔清。   “……技艺精湛。” 第85章 顺   袁大起初听到郑夫人的意思时, 本以为是小菜一碟, 毕竟他技艺精湛, 自出道以来从未失手,但当他真正站在崔清面前时,却觉对方压根找不着破绽。   “哦?何事?”听他说有事要说,崔清只淡淡问道, 仿佛毫不关心。   袁大向前迈一步, 微微躬身,好似要说什么隐蔽的事情, 不希望其他人听到似的,他眼睛余光早已瞟到十三娘腰带上系着的香囊,以他的手艺, 完全可以在不触碰对方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解下来。   但他没料到, 即便他有事相告, 十三娘依旧未放松警惕,他走近一步, 崔清便后退一步,始终隔着一米的距离。   再有本事,始终要近身, 袁大不可能隔着一米远便伸手去捞对方的东西,然而十三娘这态度好像他身上带着什么有害细菌一样。   他眼珠一转,刻意慢慢压低声音道,“不知,十三娘可曾听闻过郑二郎的名声?”   若放在平常娘子身上, 早已好奇地靠近一些,以期能听得更清楚一点,然而崔清丝毫不上套,她的观众早已把直播间的声音调高,将对方的只字片语全部复述出来。   “这倒是不曾听闻,”崔清保持着安全距离道。   对方不上钩,袁大一阵沮丧,他本想乱说几句糊弄过去,再寻机会,不过转念一想此番打草惊蛇,或许十三娘已经怀疑,得抛出点实在的消息才行,便半真半假地道,“娘子或许不知,我婆娘最擅□□丫头,郑夫人常常光顾,这几天,更是买了一大批丫头进府,却没听过丫头出府的消息,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说起来,他对崔清还怀有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之情,好像看着一条鱼在水里奋力挣扎,却不知它早已身在网中。   被郑夫人盯上,的确值得为她烧几柱香。   “许是遣散归家了,”崔清当真没想到会听到这个消息,当下就有些吃惊,只不过表情控制得好,没表现出来。   袁大心痒痒,恨不得打破十三娘的冷静假面,冲动地道,“你那郑二郎,也不是什么软弱之人,你没听说过吧,早些年他有一个妾侍,但和李七娘定亲之后,便没有了。”他说完有些后悔,不过转念一想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说出来也无妨。   崔清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而此时,后母郑氏的丫头匆匆赶来道,“娘子,快开宴了,夫人唤您过去,”她抬眼看到袁大,露出警惕之色。   有两个丫头护着,袁大失去了最佳的机会,他恨恨地叹了口气,径直穿过三人离去。   “这个人甚是奇怪,”郑氏的丫头攥着帕子道,“娘子,我们赶紧回去吧。”   崔清“嗯”了一声,她正欲抬腿,又觉得哪里不对,丫头连声催促,她只好先过去再说。   而走到一棵樟树下的袁大得意洋洋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方丝帕,方才他佯装叹气和崔清擦肩而过,硬生生地从她怀里顺走这方丝帕,丝毫没引起三人的注意。   袁大在灯笼的烛光下打量着,只见丝帕一角绣着个小小的“崔”字,便满意地塞进怀里,脚步轻快,去寻郑夫人领赏钱。 第86章 来援   “拿到了?”   郑夫人正招待着宾客, 贴身丫头便寻着她, 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郑夫人点点头,朝宾客们抱歉地一笑,与丫头走出主屋,寻一偏僻角落说话, 头上一盏灯笼烛光落下来, 橘色光圈晕在她身上。   丫头递上丝帕,郑夫人朝借着烛光微一打量, 瞅见端正秀丽的一个“崔”字,满意地还给丫头,“拿去给郎君, 让他寻个由头露出来。”   丫头福了一礼去了, 郑夫人突然喊住, “等等。”   她也不说话,只在那站着, 灯笼光在她脸上跳来跳去,显得她的神情闪烁不定。   “夫人?”她站的时间有些长了,丫头不得不出声催道。   郑夫人回过神来, 脸色复杂地道,“你看,二郎是真的欢喜十三娘,还是……”她仿佛才想起这一番手段将带来的后果。   而另一边,崔清一路匆匆地跟着丫头回宴席, 一条弹幕划过,[主播,你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少什么东西。][刚才那个男人给我的感觉太熟悉了,他说话的时候一直耷拉着肩膀,但经过你们的时候肩膀抖动了一下,我本来不敢确定,后来放慢速度看才发现的确不是我的错觉。]这条弹幕一下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第一时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香囊,还摸摸袖子和坏里的丝——丝帕不见了!   不管在什么时代,丝帕都算得上女子的贴身物件,更何况她的帕子还绣着原主的印记,若是落到歹人手里,名节算是毁于一旦了。   崔清心里一咯噔。   [一定是郑夫人设计的,]弹幕急得不行,[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握有主播的丝帕,简直天时地利人和啊。][不会吧,赶紧想个办法啊!]   [能不能找个机会偷回帕子?]   直播间的观众们你一句我一句,一群群弹幕鱼儿般游过,反倒让崔清更慌了。   [别急,想想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名声坏了,只要你死活不嫁,难道你爹还会把你绑上花轿不成?大不了不在长安找夫婿,你不是一直想着出家做道姑吗?]所谓恐惧,大多因为前路无知,当观众们这样一分析,崔清深吸口气,继续迈开步子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思考该如何破局。   一条丝帕本证明不了什么,她大可以事先说自己帕子丢了,或以字迹不同为由解释,然而,会几门书法的娘子虽不多,却也有,不足以取信于人,她与郑二郎相看过的事虽瞒得严严实实,但时有联系,有心之人依然能觉出端倪。   “所以,你是在哪里找到的袁大?”另一边,卢七郎皱眉问道,“这样一个人,郑氏肯定会把他藏得严严实实的,你如何在那么短的时候寻到他们的关系?”   刘华也挠挠头道,“我就派个人在郑氏府前守着,他昨日见着袁大从侧门偷偷进去,做派不似老实人,便去查了查他的底细。”   “不妙,”卢七郎坐直了身体,手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郑氏今日夜宴,邀请十三娘一家,又见袁大昨天出现,其中必有情况。”   他抬头问刘华,“此地距离郑氏府邸多远?”   “快马加鞭,不到一刻,”刘华下意识地回道,“但是就算你去,又能做什么,而且他们也没邀请你啊。”   卢绚看了他一眼。   刘华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挪到自己胸膛,指着自己不可思议地问,“你是说……我去?我像是那么不懂礼的人吗!”   卢绚早已起身穿衣吩咐小厮备马,毫不理会一边嚷叫的刘华,直到被他吵得头疼才道,“见机行事。”   而后又补充一句,“见着十三娘再说。”   他匆匆朝外走去,府外早拉来两匹马,刘华虽觉他小题大做,却也不得不跟出去——卢绚一向是对的,如有不对,参见第一条。   两个人骑马狂奔,所幸宵禁已至,道上并无行人,不到一刻钟,便已至郑府门外。   卢绚跳下马,以眼神示意刘华,刘华无奈之下,在附近酒楼里找到盯梢的下属,对他耳语一翻,那下属点点头,便去了。   “他定能混进夜宴,给十三娘传递消息,你放心好了,”刘华没好声气地道,绕过跳着胡旋舞的舞娘,“我们去包房里等他。”   能当不良人,手上定有几手功夫,卢绚微微颔首。   崔清到主屋之时,宾客满聚,黑压压地坐了一地,她留神靠边而行,行至后母郑氏所在的桌席,“夫人,”她张望两眼,“尚未开席?”   “嗯,郑夫人好似有事出去,”郑氏道,“还有宾客未至。”   崔清心思一动,似乎猜到郑夫人所说的出去为何意,正想出去查看,便见郑夫人款款而来,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黑发上的金钗在满室光辉下闪耀着锐利的光芒。   [帕子应该不在她身上,]弹幕们道,[在她身上无法发挥最大价值。][那就只能在郑二郎身上了。]   [酒宴还没开,要不去让丫头把帕子要回来?][别!到时候要不回来反而坐实了。]若是莱尔先生在,或许他能想出什么损招来,可惜他并不是每天都看直播,专家小组们纵然有本事,也不免技穷——他们可没接触过后宅这等阴损的手段。   而此时,一个小丫头找到了忙着领餐具的墨香,掐尖了嗓子问,“敢问可是墨香姐姐?”   若是崔清在此,或许她背后的观众们会有人认出,这是一个女装大佬。   “所以,十三娘的丝帕不见了?”酒楼包厢里,卢绚听着不良人的消息,手指轻叩桌面,脸色阴沉得仿佛六月的雷雨天。   “是,十三娘说她的丝帕上绣着一个崔字,”不良人低低地道。   卢绚冷笑一声。   刘华噤若寒蝉。 第87章 脱身   从前崔清就有随身带纸巾的习惯, 来到唐朝后, 自然换成了丝帕, 出门在外,难免会撞帕,若是玩些斗花草的游戏,需把帕子平摊在地, 不绣些印记很容易拿混, 拿错贴身之物可不是大家娘子所为。   崔清自然不会绣的,好在原主无聊时喜欢绣点什么, 帕子小,极好练手,因此攒下一大批。崔清出门便捡一块塞怀里, 慢慢也就习惯了, 倒是忽略了贴身物品在宅斗中的“妙用”。   “娘子, ”墨香挪到她耳边,在周围的笑闹声中轻声道, “卢七郎说,此事有他,无需担心。”   崔清心里涌起的, 除了惊讶,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可是,他毕竟是个郎君,内宅这些阴私手段,他想必从未听闻过, 连崔清都受困于内,想不出好主意,卢七郎又该如何处理?   崔清想着想着,汤勺险些送进鼻子,幸得无人注意,这才回过神来,专心用饭。   [哎……女大不中留啊,]不知谁发的弹幕起了个头,观众们蜂拥而上,颇有种“我是看着你长大成人”的架势。   “没想到这郑府竟如此行事!”刘华嗟叹,“平白辱没了郑氏的好名声。”   “你待如何行事?”他转头问道。   卢绚望着微弱的红灯在黑夜里叠了一层又一层,满天的星,风吹而过,牵起他的衣角。   外院,宾客盈门,笑声不断,倒比内院更添几分肆无忌惮,郑府蓄有私妓,又叫了外头的妓来陪酒,一眼望去,每位郎君身边皆有女郎陪侍,不时亲昵地拍拍女郎雪浪般的屁股,玩些嘴对嘴传酒的游戏,还有些妓|女、小厮唱小曲,私宴大抵如此。   在座又有人道行酒令,都拍手称妙,只郑二郎脸色涨红,只顾躲着身边女郎的手,便有亲戚笑道,“二郎,扭扭捏捏,成何体统啊。”说着他一搂□□的腰肢,一张大嘴罩上脸去,直瞧得郑二郎脸色惨白,好在小厮及时赶到,他才脱身而出。   “何事叫我?”郑二郎气犹未定。   “方才夫人身边的姐姐唤我把这帕子予你,”小厮道,从怀中摸出块方帕来,其上绣着端端正正的一个“崔”字。   郑二郎一看便皱眉道,“这是十三娘的帕子?你如何得到的?还不快还给人家!”   “郎君,”小厮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强调道,“这是夫人的命令,只需在合适的时候露出来便是,何必追究那么多呢?”   郑二郎一时迟疑,“可是……”   小厮直接把帕子塞到他手上,“机会夫人已经给您了,郎君你可要好好珍惜。”   说完他兔子似的跑走了,好似身后有狼在追般。   郑二郎低头看着手上的帕子,烛光一闪,他的眼睛阴霾密布,浓得化不开。   他把这帕子团了一团,随手一扔,自个儿进了房门,那张雪白的丝帕躺在灯笼的红罩光里,慢慢舒展开来。   “七郎,此计能行?”刘华半信半疑地问。   卢绚呵呵笑了一声,伸了个懒腰,长腿靠着塌,“行与不行,你且瞧着。”   “倘若不成,”刘华摇头晃脑地道,“我的银钱岂不是白花了?可一定要成啊。”   “二郎回来了,”其父躺在榻上,由着妓’女喂一串葡萄,“快坐下,该行酒令了。”   郑二郎应了一声,听着伯父叔父们的淫词艳语,一双手紧紧地攥着,几乎要掐出血来。   “二郎,”其中一人对他笑道,“到你了。”   郑二郎微一欠身站起,袖子里一方帕子却不慎飘落在地,他脸色大变,忙出席去捡,那帕子却被一只大脚踩在脚底。   这位大脚的主人慢悠悠拾起这方帕子,一时间,展开来一看,两道眉毛顿时往上抬起,暧昧的眼神滑过他,朝主位上慢慢坐直的郑父道,“原来,二郎早已心有所属,却不知是哪位崔家女郎。”   “三弟,”崔父暴喝一声,“你怕是酒喝多了,神智不清醒了。”   丝竹之乐全数停下,郑氏叔父忙点头道,“是是是,我喝多了,喝多了,看错了。”一边走上前去把帕子递上,崔父看清楚了帕子上的字,一双眼睛满是愤怒,哐当一声把杯子摔在地上,走过去如提小鸡般提起郑二郎的领子,“你最好收起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   “此乃我心上人之物,我何错之有,”郑二郎被提仰起脖子,却依然低着头,嘴角弯成一个弧度。   郑父盯着他的脑壳顶,不知在想什么。   “不知是哪位女郎有此殊荣啊?”闯下此祸的崔氏叔父忙打圆场问。   郑二郎慢慢抬起脑袋,一字一句地道,“崔氏……”   而就在此时,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一个穿着暴露衣衫、显得袒胸露乳般的女郎,一把抱住郑二郎的腿,哭道,“二郎,”她又去抱崔父的腿,“二郎与我崔大娘原已海誓山盟,白头之约,以帕为信……”   此番变故,惊得全场人都有些懵比,隐隐觉出不对。   “那个跳胡旋舞的女郎,当真能混进去?”刘华踱来踱去,忍不住问道。   “正值夜宴,防备本就松,宾客众多,人员混杂,”卢绚坐在窗前,浅浅地打了个哈欠,“你属下都能扮成女郎混入,一个真娘子又怎会进不去。”   “再说,不是有不良人吗?”他斜了刘华一眼道。   “你竟让她去扮一个莫须有的崔娘子,亏你想的出来,”刘华忍不住笑道,“这场夜宴,恐怕会成一场闹剧。”   “那也是他们应得的,”卢绚道。   刘华站在窗边,看向对面的郑府,“你不是困了?怎还不回去休息。”   “总要看着十三娘从那府里走出来,”卢绚淡淡地道,“我才放心。” 第88章 后续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鸽了两天又是短小,前天作者君下班回家生理痛到直接跪路上了,昨天加班到晚上十一点,实在没时间写,今天恢复了一些。跪求原谅qaq月光如青青的一层烟雾, 崔清笼着这层青雾, 若有所思般抬眼望向一栋花枝招展的小楼, 依稀可见窗边模糊的人影。   她心里一动,来不及细想,低头钻进马车。   “她走了,”窗里的刘华转着手里的瓷碗道。   卢绚“嗯”了一声, 松手放开帘子。   崔清当天晚上回去便将手帕丢失之事告知郑氏, 惊得她一脸惨白,险些摔了手里的杯子。   “难怪……”她愧疚地从睫毛底下打量崔清的神色, “我听闻前院似乎出了点事。”   因着方才的闹剧,郑父脸上着实不好看,面子都被丢尽了, 等送完宾客, 关起门来, 拿起院子里的苕帚就打,郑二郎也不躲闪, 直愣愣地由着他打,直把苕帚的柄打断了两根,后院的郑夫人才接到消息, 匆匆赶来。   一见二郎鲜血淋漓的惨象,郑夫人当下哭道,“郎君,好好的日子,怎么如此动怒?”   “倒休提这话, 你们干的好事,真以为我不知道吗?”打了一顿饭功夫,郑父也累了,把苕帚一扔,冷眼道,“明日我就给二郎聘个女郎来,那崔家娘子,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说着他接过小厮的帕子擦了擦,背着手径直而出,郑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郑二郎趴在地毯上,衣衫已被打烂了,气息微弱地道,“阿娘,原是我贪心的。”   他原本丢了那帕子,却神使鬼差般又捡回来,当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还真不记得了。   “二郎啊,”郑夫人哭得几乎晕过去。   “原来如此,”崔清心情复杂地道,没想到卢绚竟用这样的手段帮她脱身,只是这样一来——“你从前的那些帕子,绣着标记的,都烧了吧,”郑氏着意道,“若是花花草草倒还好,只是绣着崔字的,一概不能留了。”   崔清应是,不免有些头疼,针线活她从未学过,绣着“崔”字的帕子又占库存的绝大多数,全数付之一炬,未免捉襟见肘,绣工与书法一般,得靠自己动手练,初学者的水平行内人一眼便能看出来。   “那郑二郎也不是个好的,”郑氏恨恨地道,转而软语安慰,“相看之事,且等今日风头过去再说罢?”   此话正中崔清心坎,忙应了。   没过几天,她便听郑氏传来的消息,说郑二郎聘了名端正大方的女郎,乃是郑夫人的远房表亲,虽属五姓,却是隔了不知多少层的旁支,继母连道晦气,仿佛崔清的身价都连带着跌下去了般。   郑二郎的婚事很快定了下来,就在明年春季,而崔十七娘的婚事也不远了,她即将远嫁,身为堂姐妹,崔清自要到场,与她添妆。   许是亲身送自家姊妹出嫁的缘故,人群里的崔暄一夜之间长大了般,举手投足沉稳了许多,没有当初那么跳脱,崔清随郑氏向里走去,于拐角处一抬眼,便看见卢绚从走廊那边走来,他身着一袭青衫,午后的阳光隔着树影漏在他身上,深深浅浅的斑点落了一身。   他也抬眼看来。 第89章 送别   自上次事后, 崔清还是第一次见卢绚, 她有心上前道谢, 碍于郑氏在前,频频以目送之,卢七郎自然察觉,他忍不住摇头叹气, 心道, “傻丫头,你后娘看着你呢。”唇角却不自觉翘起。   待让卢绚过去, 郑氏拧了拧帕子,仍踟蹰道,“十三娘, 你可识得那位郎君?”   “是旧相识, ”崔清答道。   郑氏“唔”了一声, 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想着心事,心不在焉地往前走, 不一会儿便来到十七娘的院子里,正有三四位女郎围着十七娘说话,见着她们皆起身行礼, 郑氏应景地嘱咐几句,添妆过后便识趣地离开了。   “十三娘,”十七娘一把握住崔清的手,眼底含泪,“一想到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们……”   她穿着家常的小袄, 只脸上着了妆,因是远嫁,并不在长安拜堂,行事便稍微放松了些,听她此话,身旁的娘子们都上前柔声安慰,一位娘子甚至滴下泪来,惹得其他人连连劝说,勿要在大喜的日子哭泣,不吉利。   “那是郑家娘子,”卢八娘走至前来悄声告诉崔清,“与郑二郎定亲的那女郎,原本不熟,可是不知听闻了什么消息,添妆之后滞留于此,也不知何故。”   崔清心下了然,想必郑家娘子匆匆被订出去,心下忐忑,或许打听到自己的消息,特地上门等候来着。   其后,果不其然,崔清更衣出来之后,郑娘子找了个借口出来,在廊下堵住她,先行了一礼道,“见过崔娘子,”她隐秘地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丫头,顾不上要求屏退左右,开口便道,“崔娘子救我。”   崔清心里一惊,仍装不解,“郑娘子此为何意?”见她说得如此严重,崔清只好让丫头候在一侧,以免有人偷听。   “崔娘子许是不知,我被定与那郑家二郎,初见,隐隐觉得不对,”郑娘子快速地道,“还以为我多心,可是……我听闻崔娘子也曾去过郑府上,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她的双眼绽出希望,仿佛十三娘是她最后一根稻草。   崔清与郑娘子素不相识,本不愿惹麻烦,无奈她的观众们皆是热心肠——或许可以说,他们唯恐天下不乱,一个劲地怂恿她给此事添些波折,甚至以打赏诱惑,崔清并不贪财,可话说到这份上,她再不接梗,便是不识趣了,“你若是不满意这桩婚事,”她顾左右而言他,“大可以禀告父母,又何必来找我呢。”   郑娘子一时语噎。   [很明显嘛,这桩婚事的诱惑太大了,]观众们看到自己期待的把戏,不禁连弹幕都多了数十条,[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算有风险,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拒绝的。][郑二郎长得人模狗样的,要不是知道他的品性,相亲碰到他我也按捺不住啊。]“不管你来找我为的是确定什么,”崔清思忖道,“我恐怕无法给你你所想要的答案。”   她抱歉地耸了耸肩。   郑娘子眼睁睁见崔清带着丫头而去,眼睛慢慢低了下去,落在自己的新绣鞋上。   崔清添的是一小盒金元宝,其他娘子暗笑她俗气,唯有她自己知道——若安史之乱来时十七娘还活着,这盒小金元宝或许能救她的命。   十七娘不以为意,珍重地收好,她使一个眼色,其他人会意地退去,给她们堂姐妹留下说话的空间。   “十三娘,”十七娘拉着崔清的手,竟无语凝噎,好半会儿才道,“我可算要走了。”   崔清每每在病床上挣扎一时,都仿佛与世间诀别一次,她自认为已看淡生死离别,可见十七娘还是初中生的模样,未免动容道,“若是不想走,就多留几年罢。”   “何必说这些孩子话,”十七娘被她逗乐,指腹抹去眼角的泪滴道,“反正都要经这一遭,早走晚走又有何区别,我只是舍不得你们。”   崔清小心翼翼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生怕弄乱了。   “你听我说,”十七娘看进她的眼睛里,“谢谢你,让我见识到那么多不一样的世界,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地牢的时候吗?我害怕极了,但想到有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若没有崔清,她定是不敢与兄长去的,但十三娘不同,她如此坚定,仿佛就算只她一个人,她也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卢七郎是一位好郎君,”她不舍地放下那一丝牵绊,“他心悦你,十三娘,我看得出来,你也对他有意……”   “十七娘!”崔清一把打断了她的话。   十七娘似瞧出她的慌乱,吃吃笑了,“记着我的话,我只愿天下有情人,终得眷属罢。”   当夕阳西下,拉长一道道淡灰的影子,崔清站在檐下,目送载着十七娘的马车远去,方后知后觉般意识到——   她或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十七娘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至少,她还有时间对十七娘说再见。   可是,她从未对自己的母亲说过。   她从未与母亲好好地告别过。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第90章 提亲   “你在想什么?”周筝一手支着桌, 俯身问。   陈仁叉掉屏幕上的直播间, “她的那封信, ”崔清孤零零的背影在一片秋叶里格外凄凉。   周筝半晌没说话。   自十七娘走后,崔清身边骤然冷清了不少,日子一天天过去,月圆之夜, 她与一家人吃了顿简单的饭, 郑氏时不时眺望远方,脱去初来长安的新奇, 她开始想念自己远在荥阳的孩子。   中秋过去没几日,卢绚突然登门拜访,崔父留他书房长谈, 送他出府, 捻须而笑。   府中消息传得极快, 尚未到晚饭,崔清便听见自己的大丫头墨香在廊下和黄鹂嘀咕, “……此事当真定了?”   “十有八九呢,”黄鹂脆生生地道,唬得墨香赶忙捂住她的嘴, 左右打量一眼,才道,“促狭儿,惊着了娘子,我看你如何是好。”   黄鹂只乐呵呵看着她笑, 墨香又是笑,又是叹。   “说什么呢?”崔清推窗道,惊得两人骤然分开,低头请罪,“没……没什么。”   崔清眼睛只往她们身上一转,“去吧,别杵在这了。”   两人行礼,手牵着手往外走。   崔清靠在窗边,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挥着,本已入深秋,天气渐凉,奈何她心浮气躁,总想找些凉意。   她如此聪颖之人,岂会察觉不到院里的流言?按理说,她该大大方方地向自己的继母查证,示之以方。如一个小女孩般在房里坐立不安,想东想西,委实不是她的作风。   话虽如此,她脚下却如扎根在地般,挪不动一步。   除了一丝隐秘的欣喜,压在崔清心头的,是更多沉甸甸的烦闷。   结婚嫁人,在现代本就不容易,更何况在隔了千年时空的大唐,还有直播……   [你要是在古代成亲,那直播时间会慢慢减少的吧,]她回忆起心理小组发的那些弹幕,[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时间点,它代表你在融入这个时代,想一想,两个人共同生活,你势必要考虑到对方的隐私。][而且,我们也希望你慢慢减少直播时间,因为我们隔着那么多年,对你来说,我们是触不可及的,你的家人、未来的丈夫和孩子,才是真实的,虚拟的世界固然美好,但你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不管它有多么陌生,多么残酷。]崔清摇着团扇的手缓缓停下,她叹了口气。   三日后,崔父问她的意见,崔清只点了点头。   “卢七郎素有才名,阿父原本担心他性子古怪,不过他那日上门,倒是彬彬有礼,想来传言有误,”崔父难得地翘起了嘴角,活像一尊乐呵呵的弥勒佛。   原本以为女儿的亲事只能在鳏夫和大龄青年里挑,猛地从天上掉下一个乘龙快婿,怨不得他如此高兴。   崔清在心底撇了撇嘴,性子古怪是真的,彬彬有礼才有假好吗!   然而,在定亲之前,她提出要见一见卢七郎,这并不是什么无礼的需求,而且,卢绚登门一事传得长安城五姓七家众所皆知,见一面不算僭越。 第91章 完璧   作者有话要说: 同姓不婚的确是我疏漏了,在此把嫁入郑府的娘子改叫”王娘子“会面的地点定在崔叔父的府上, 橘红的秋叶风里颤抖, 在地上叠了一层又一层。   崔父站在阁楼上, 摩挲着栏杆的纹理,目送一青一蓝两道身影在枫叶里走走停停。   谁都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当崔清归来之时,她好像卸下肩上无形的束缚, 笼在她身上的忧郁如阳光下的薄雾般消弭一空。   看来, 他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崔父拈须而笑。   请期之日, 卢绚托人送来一枚玉印,正是崔清的“前夫”李三郎死前留给她的,那枚玉印装在一个小小的香囊里, 仿佛完璧归赵般, 崔清对着日光打量笼着温润白光的玉印, 轻轻一笑。   她的确该向前看了。   “林妈妈,”她对自己的的乳母道, “你帮我收好吧。”   自打搬回崔府,林妈妈上上下下打点府中人,忙得脚不沾地, 没待多久便要再走,一番心血付之东流,她不悲反喜,“好,我包起来搁娘子的箱底。”   崔清摆了摆手, “只要别让我看到它。”   “是,”林妈妈应声道,“卢郎君若是见了,未免心生嫌隙,娘子放心,我一定把它藏得严严实实的。“因着定亲之事,崔清近日越来越少直播,观众们时常埋怨,却也无可奈何,在研究所一顿操作下,他们几乎都接受了“剧组越来越穷,没钱直播”的设定,甚至嚷嚷众筹让影片上映,然而即便研究所有心圆谎,他们所收集的素材也无法支撑一部电影的容量,索性避而不谈。   “如果崔清真能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尽管中间出了差错,但大体上还是按周筝的设想来走的,她松一口气的同时不禁有些遗憾,“那就再好不过。”   只是她想起那封来自千年前的信时,总有种困惑萦绕在心间。   崔清信里说的“希望祖宗保佑平平安安”和那意有所指般的“冬天买樱桃”都让研究小组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研究了半个月,得出的结论是——   “等,”陈仁看着手上的文件,“等到历史慢慢向前,等到一个时刻,一个崔清需要这些信息的时刻。”   翌日,与郑郎君定亲的王家娘子登门拜访,崔清本不愿见,但郑氏的丫头跑来三次催她,崔清迫不得已,只好换上见客的衣裳。   及至大堂,榻上的郑氏一脸疲惫,而坐在她下首月牙凳上的王娘子哭得妆都花了,嘴里断断续续说着“可怕”,“阴谋”,崔清找了个不近不远的月牙凳坐下,不痛不痒地安慰几句,便问,“王娘子,你来所谓何事?”   “崔娘子,”王娘子哭道,“你也去过郑府是不是?你可瞧见那些奴仆的眼神?我听闻那府里头夜夜闹鬼,说是郑郎君前夫人的鬼魂不安,夜里游荡,崔娘子,我后悔了。”   崔清又能如何说来,她与郑郎君已经订婚,鬼魂之物难以取信于人,没有充足的理由肯定无法退婚的。   “我上次去时,却没听过闹鬼的消息,”崔清安慰道,“许是你听岔了,也未可知。”   “怎么会!”王娘子情绪激烈,“我亲眼瞧见过!”   榻上直挠头的郑氏吃了一惊,“你在郑府留宿了?”   按理说,未婚夫妻是该避讳一些,郑氏这么一说,王娘子顿时羞惭得无地自容,崔清再问,却是再也问不出来。   三日后,郑氏白着脸叫她来,语出惊人,“郑娘子生了重病,今日已是去了。” 第92章 火光   这是崔清第三次来到郑府, 一股焦味笼罩在黑漆漆的废墟之间, 原本精致的亭台楼阁被一场大火焚为灰烬, 只剩满地碎瓦残木。   偌大的郑府,被一把大火烧得几无落脚之地。   郑氏端坐在马车之中,帕子握住脸,好似这样就能躲过无孔不入的烟灰, 崔清掀开一角车帘, 只见身穿公服的不良人们在废墟上清扫,不时从中抬出一具焦尸。   “有劳夫人娘子前来, ”马车下,刘华朗朗道,阳光落在他身上, 越发显得眉目端正,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请随我来。”   郑氏蠕动嘴唇,低低吩咐马夫跟上, 她靠着车壁,细细长长地呼吸着,好似光嗅到那股焦味, 都仿佛看见火光里的惨状般。   “夫人,”崔清上身偏过去,“您没事吧?”   郑氏摇摇头,“不过是吓到了,谁曾想长安城里, 竟出了这么大的事呢。”她抚着胸口,“真是吓人得紧。”   不过一两条街外,马车停下,两人下车,跟随刘华步入一座宅院,刚穿过花廊,崔清听见一声熟悉的咳嗽声,她抬眼望去,右手边通道里,卢绚斜倚着白墙红柱,朝她一笑。   他生得如此之好,突然一笑,竟有烈阳穿过层层乌云般目眩神驰之感,饶是崔清见多识广,也难免被吸引了那么几秒种。   崔清脚步一顿,郑氏随即觉察到,也抬眼望去,微一踌蹰,便松开她的手挤出个笑来,“去罢。”   “请十三娘放心,”刘华笑眯眯地道,“我们只想问夫人几个小问题,一定会把夫人完好无损地送出来。”   崔清看了郑氏一眼,方朝卢绚走去,走至他身边,卢绚自然地伸出左手,只耳朵尖有点微红。   她左右张望一眼,见大丫头墨香识相地落后数十步距离,眼睛只瞅着自己的鞋子,才握住卢绚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   “别怕,”卢绚轻声道。   而另一边,刘华端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道,“夫人请坐,没想到未等我们上门,您自己便找来了。”   郑氏方坐下,揪着帕子深吸口气道,“我哪有这样的主意,还是……”她将夫郎的话咽下,道,“你想问什么快问吧。”   “昨日下午,王夫人可曾登门拜访过?”刘华正襟危坐,道。   昨日下午,王娘子的母亲特地给崔府下帖子,郑氏方经过前日里王娘子的死讯,又惊又急,在床上躺了一天,喝了两日的安神药,才算缓过来,王夫人拜访,她实是不愿卷入这档子事,奈何门房说王夫人只在府外赖着不走,眼看事情要闹大,崔清便劝她权且见上一面,若有什么话也好分说。   “她好似脊柱被人打断一般,整个人精气神都没了,”崔清叹道,“中年丧女,委实太过可怜。”   卢绚的目光定在她的左臂,仿佛回忆起那场未果的刺杀,崔清把左臂往身后躲了躲,道,“她原是知道王娘子前儿个上门而来,言语中也猜疑着王娘子是不是被郑府害死的。”   “你怎么看?”卢绚道,“你与郑夫人,郑……”他一顿,绕过那个让他讨厌的名字,“稍有接触,你觉得,会是他们害死的王娘子吗?”   崔清思忖一番,偷偷瞥了眼弹幕。   [可能性不大,]几行有理有据的弹幕一一滑过,[就算前妻是被他们害死的吧,那也花了半年多时间,还策划了惊马这种意外状况,一个人的犯罪手法不可能变得那么快。][我也觉得很明显,比起郑夫人和郑三郎突然犯蠢,我宁愿相信有人嫁祸杀人。][嫁祸?为什么要嫁祸他们呢?而且,王氏的反扑实在太让人意外了,一把火把郑府全烧了?这得殃及多少人啊!就为了一个——我不是重男轻女——就为了一个女儿,两族人结成死仇,我实在想不通。]“我觉得不是他们,”崔清眼看弹幕的观点与自己不谋而合,方确认道,“甚至那把火,我也不敢相信是王氏放的。”   那把精准地烧了睡梦中的郑府,却在波及邻居之前被及时扑灭的大火。   与她想的不一样,郑氏道,“想来是郑三郎的前夫人作祟,不想让郑三郎再娶,作法把王娘子给重病弄死了,王家人一时气急,就放火烧了郑府,”她两手抱着双臂,“太可怕了,她们表面上看起来都彬彬有礼,和蔼可亲,怎想到脑子里居然转着这样的念头。”   “一定有幕后黑手操纵此事,”崔清望着波光粼粼的小溪,眉头微蹙,“若是与郑三郎议亲之人是我……”   卢绚握紧了她的手。   而在那一片废墟之上,不良人数了数焦尸的数目,喃喃道,“算上逃出来的人,少了一具。”   “少了谁的?”他问向下属们。   下属们七七八八地说了一通,尸体虽然被烧焦,但还有饰物、出土方位可供查证,两相比照,得出一个结论。   不良人骤然沉下脸去   “郑三郎的房里少了个人。” 第93章 袁大   逃离的人, 会是郑三郎吗?   尽管房间里那具烧焦的男尸佩戴着一块清透的玉佩, 衣服残片显现出锦缎般的纹路, 但在尸体已经面目全非的情况下,不良人们很难辨认出这是郑三郎还是……扮作郑三郎的下人。   送走崔清与她的继母郑氏后,刘华瘫在榻上,一动不动, 一双眼睛怔怔地盯着网格般的天花板。   “会是郑三郎放火烧的人吗?”崔清离开前听了一耳朵最新的现场消息, 不由得转动脑筋想开来,“可是, 出于什么动机呢?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守在他房里的小厮?”   想起那个紧紧盯着她的小厮,崔清蹙起眉头。   这会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要是能验尸就好了, ]有条弹幕带着遗憾的语气滑过, [那个小厮最多十三四岁, 还是个发育阶段的孩子,而郑三郎已经近二十岁了, 只要验一验骨龄,就能知道死者的身份。][有病啊,这些是假的, 假的好吗!][播主,直播验尸肯定会被锁的,你要想清楚。]崔清自然不会跑去验尸,开玩笑呢,上次验证她“前夫”丫头的死因已经吓得她一头白毛汗, 几个晚上都没睡好,面对一具烤焦的尸体,她胆子再大,也会跪的。   然而,她的未婚夫——卢绚单膝跪在那具黑漆漆的尸体前,目光如x光般扫过去,而搬来尸体的不良人们早已聚在一起去吐了。   “你胆子那么大,”义庄里,隔得远远的刘华见卢绚走来,忍不住退后几步道,“十三娘知道吗?”   卢绚只一笑,却隐约透出几分对他的嘲笑。   “怎么样?”刘华问。   “和你们发现的一样,”卢绚道,“离开的是郑三郎,躺在地上的,不过是一个身穿不合适衣裳的孩子罢了。”   刘华倒抽一口冷气,“自己灭自己满门,这也太……狠了。”   卢绚摇摇头,“还不是下决定的时候,”他瞥了眼地上的焦尸,一块黑色的焦片脱落在地,露出内里略带一丝微红的血肉。   “想要查清真相,”他偏过头,突然怀念起手心里的温暖,“只能找到郑三郎问个清楚。”   刘华叹道,“这可就难办了,郑三郎性子慢,并没有朋友,上司对他印象不深,又常年呆在家里,谁知道他会去哪呢。”   “不妨问问十三娘,”卢绚斜了一眼,唇角弯起,“她向来心细,许能给你一些线索。”   刘华认真考虑片刻,才回过神来,“好你个卢七郎,自己想见十三娘,却拿我来做筏子。”   虽是如此说,刘华也无可奈何,崔清的确是最近见过郑三郎最多的人,而且她为人聪慧,若是实在找不到线索,也只能问问她了。   两日过去,刘华随卢绚登门拜访,见过男主人崔父后,才在厢房见着了崔清,听过他们的一席话,崔清一挑眉头,“袁大呢?那个偷走我丝帕的人。”   “不就是一块丝帕嘛,”刘华笑了笑,“怎地如此记仇。”   崔清冷笑一声,“你懂什么,他曾说过,郑夫人刚买了一大批丫头进府,却没听过丫头出府的消息,”听到这里,刘华已是正襟危坐,皱眉沉思。   “你说,”她道,“那些丫头,会去哪?” 第94章 异色   “什么?没找到??”刘华抬高了声音, 怀疑地看向微微低头的属下们, “你们真有认真地找?”   “是, ”曾经扮过女子进入郑府的不良人应道,“袁大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他婆娘我们已经关进地牢,可惜她受刑之后也没吐露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有没有用, ”刘华眯起眼睛, “是我来判断的。”   不良人忙把口供递上。   前日,袁大的娘子早和袁大上床休息, 因是临街的屋子,晚上□□点左右,她于睡梦中听到街上的喧哗、嘶喊、脚步声, 连忙把袁大叫醒, 两人披上衣服匆匆跑进院子, 只见东北方向火光连天,一墙之隔外鼓噪声阵阵, 袁大一惊,道是郑府方向,匆匆穿上外衫靴子赶去, 留她扶墙目送而去。   袁大那单薄的身影,是她最后一次见。   自那以后,袁大便从未出现过了,倒是昨日有个遮头掩面的陌生人前来打听袁大的消息,可惜她自己也惶惶不安, 叫人打发出去了。   “遮头掩面之人?”刘华摸着下巴短短时间内冒出来的胡茬暗想,“莫非……是失踪的郑二郎?”   而另一边,仿佛与外界隔离开来一般,崔清悠然地在亭下钓鱼,没有现代的网络,骤然空出大片时间,简直让她觉得有些奢侈。   半掩着的帘子挡住略显毒辣的阳光,落下一片清凉的阴影,秋风从湖面吹来,刮起层层金鳞般的波光,鱼线骤然拉直,崔清眉头一翘,正要起杆,便听亭外有人道,“十三娘真是好兴致。”   她眉头一皱,任鱼线打直拉扯,只换了个姿势,闲闲道,“原来是九娘……”你怎地又来了。她好不容易才将后半句咽下喉咙。   自十七娘出嫁后,崔九娘常常来坐,颇有把她发展为手帕交的意思,可惜九娘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太过亲密,崔清心有顾虑,对她并不亲近,但她却丝毫不介意,依旧常常来访。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她们同属博陵崔氏,算是亲戚,九娘行事妥帖,郑氏和崔父十分放心,崔清不好赶客,只冷淡相对,她却也不介意。   “在想什么?”崔清出神这一会儿,九娘已坐于她一侧,笑说,“鱼儿都跑了。”   她一提杆,果然轻飘飘,鱼钩在空中打着旋子。   “在想郑府,”崔清道,“那场大火真是太吓人了。”   崔九娘呼吸稍一乱,应景地蹙起眉头,“是啊,真是太吓人了。”   崔清不过随口一言,见她重复自己的问话,一丝疑虑宛如一线灰雾般缠上心头。   九娘旋即一笑,“不提这些煞风景的,你听说过没,那个郑二郎,好似没死。”   崔清心跳漏了一拍,恰当好处地浮现出诧异的神色,“是吗?我倒是未曾听闻。”   九娘探究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又是一笑,“许是我听岔了也不一定,咦,有鱼游过来了!”   翌日,刘华收到信,道是袁大的婆娘在牢中撞墙自杀,场面血腥,不忍直视。 第95章 尾随   橘红的秋雨连绵不断, 一点点晕湿土黄的马路, 刘华无精打采地骑着马, “我早知道不良人里有内鬼,却没想到他们居然那么嚣张。”   卢绚回过神来,一夹马腹,哒哒哒跟上刘华, 秋雨染湿了他的衣衫, 水墨画般晕染开来。   “好不容易到手的人又没了,”刘华长吁短叹。   “不是还有条线么, ”卢绚缰绳一紧,大红马撒开了蹄子跑。   他还记得十三娘说过的,那些消失不见的丫头, 在袁大的娘子自杀之后, 他们能抓到的线索只有这一条了。   “刘郎君!刘郎君!”他们方一踏入烧成废墟的郑府, 便听一名不良人连滚带爬地滚到面前,“袁大的尸身寻到了!”   袁大的尸体静静地绑在郑府里的一颗大树上, 尸身保留得极好,他的手臂与胸膛遍布深深浅浅的伤痕,致命伤为当胸的一剑。   因着大树枝叶繁茂, 偌大一个人竟也被绿叶掩得严严实实,若不是一名不良人经过时一滴血正好掉在他脚边,恐怕大家一时半会儿还没发现。   “已死去多时,”匆匆赶来的仵作道,“大概三至五天。”   刘华掐指一算, “岂不是在郑府大火那日?”   “想来凶手早已等候在此,”卢绚负手观察两侧道,“算准了袁大郎将从侧门而进。”救火时四处皆乱糟糟的,一两个人消失不见也不会引人注意。   “想来袁大的娘子正是听闻了袁大的死讯,才会触壁身亡,”刘华越发火大,“我定要将那内鬼捉出来。”   绵绵细雨下得越发大了,一行人不得不将尸身搬入尚未化为废墟的危房之中暂存,就在卢绚望着雨帘思索时,一道身影突然从远处窜过。   不良人中自然有比他眼力好的,两三个不良人直接跟了上去,刘华也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卢绚嫌弃地往旁边踏了一步。   “会不会是郑二郎?”刘华小声地问,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若是郑二郎,万一被内鬼逮住……”他坐立不安,想冲出雨帘探个究竟。   卢绚没有说话,若郑二郎不蠢,定然不会在此时出现。   郑二郎果然没有那么蠢,不良人们一无所获。   卢绚没有跟着刘华挨家挨户地敲门问消息,若有什么线索,刘华定会告知于他,索性打道回府。   而就在他刚下马时,候在门房处的小厮清明急忙迎上,“郎君,方才崔十三娘的丫头过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上。   信上潦草的字迹写道,“速来。”   “郎君?”清明看着脸色骤然阴郁下来的卢绚,不敢吭声。   此时的崔清带着丫头墨香绕过一条冷冷清清的街道,视线中的弹幕滑过,[还是没有甩脱。][回家吧,生命重要。]   [不要再引诱他了,小心被绑架。]   “他为什么会找上我?”崔清想,“难不成因为我和他曾经议过亲?” 第96章 河畔   [果然是同一个人, ]叶雨时将跟踪者一闪而过的图截下来, 比照曾经郑二郎的影像, 身高、身形、走路姿势皆重合,可以确定跟踪崔清两天的人是悄然失踪的郑二郎。   崔清昨日出门赴宴时,观众们注意到一辆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跟在她身后,她琢磨片刻, 第二天一早叫丫头捎信给卢绚, 想要隐蔽地跟他碰一下头,引蛇出洞, 看是谁在跟着她。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刚一出门, 观众们便盯上了跟在她后面的人, 经过比照发现郑二郎后, 崔清开始犹豫。   对方在大火漫天之时悄然消失,可以说是此案最重要的人证, 却不知是受害者还是凶手,若惊走了他,恐怕难以再找到, 但要是郑二郎对自己有不轨之心,崔清自身难保。   前面躺着两条岔路,一条通往大道,一条则为曲曲折折的小巷,崔清定在原地, 难以抉择。   [他跟上来了,]将私人影院开到最大音量的池昊提醒她,[脚步声越来越近。]崔清微微转头,余光看向身后。   空无一人。   [他躲起来了,]叶雨时逐帧检查直播的影像,总算逮住一条黑影蹿向旁边的巷子,[你要走哪一边?]崔清犹豫不决。   [还是走大路吧,]因着直播太过真实,观众们被吓得一惊一乍,[自己的安全最重要。]“娘子?”墨香轻声提醒。   长安城的悬案多了去了,但她的小命只有一条,崔清下定决心,带着丫头朝大路走去,很快,她再没听到那如影随形的脚步声。   卢绚等在约定地点,笼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那封信,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路口,仿佛要用视线烧出个洞来。   “七郎,”崔清及至面前,突然被他揽入温暖的怀中,竹叶的清香迎面而来,她一瞬间心如擂鼓,连弹幕的起哄都充耳不闻。   一触即放,确认眼前的人没事后,卢绚才松了口气,屈起食指敲了下她的脑袋。   “没出事吧?”他问。   崔清斜了他一眼,“方才有人跟着我,”她四下一瞥,凑近道,“似乎是郑二郎。”   她的鼻息暖暖地洒在耳尖,卢绚压根没听清她的话,半晌才反应过来,耳尖悄悄红了,“郑二郎……郑二郎?!”   “或许他有事找我,”崔清手指绕着衣角,一圈又一圈。   “或许他想谋害于你,”卢绚道,“我让刘华排查一遍周围,你最好不要出门,以防万一。”   崔清抿唇道,“我引他出来,你们趁机抓住他。”   卢绚轻轻叹了口气,如一缕淡蓝的烟雾,他眼里满是不赞同,却没有说制止的话。   只是,之后无论崔清什么时候出门,那跟在身后的脚步声再也没有响起,直到不良人在渭水河畔发现郑二郎的尸身。   他的怀里,一方丝帕已被河水浸泡得不成样子。 第97章 丫头   “他死之后, 我们的线索全断了, ”望着不良人们围着河滩上的尸体, 刘华闷声道。   今年第一桩悬案乃是宜春县主之死,虽说宜春县主的丫鬟已认罪,但幕后主使犹藏于暗中。第二桩则是卢绚托付给他,看似毫无破绽的张郎君芙蓉园落水一案, 隐隐与崔清前夫李郎和同坊三名舞娘的死扯上关系。   而这第三桩若还不能破, 且不提上司的愤怒,就连刘华自己都无颜面对无辜死去的受害者。   “从郑二郎口鼻无泥沙可推断, 他死后被人抛尸,”仵作拱手道,“因着河水冲刷, 难以分辨死亡的时间。”   “十三娘跟我说过, 前日郑二郎跟踪于她, ”卢绚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道。   刘华在岸边踱来踱去,“他是被谋杀的, 看来灭门案的凶嫌不是他,或许他知道些什么,唉, 可惜,可惜。”   “尸身未缚有石块,肯定是从上游漂来,”刘华又道。   上游人家何止百千,何况人死了超过一天, 哪个凶手会那么蠢还留着杀人现场。   眼看此案又钻入死胡同,河岸边一不良人奔来报,“死者怀里发现一方丝帕,帕上血迹留字犹存。”   刘华忙让他拿来,展开一看,血迹虽有残缺,却仍能看出一个大大的“袁”字,但卢绚第一眼所看到的,是刺于右上角的“崔”。   “果然与袁大脱不了关系!”刘华气得一甩袖子,“没准这火就是袁大放的!”   袁大死于纵火当日,袁大的婆娘在牢中触柱而亡,两者皆不可能飞到后日去杀郑二郎,这帕子上的袁字值得推敲。   但卢绚无甚心思琢磨,他紧紧盯着那个崔字,有些头痛。   那日在郑府宴席,他竟忘了这方帕子,原本以为郑二郎出了一个大丑,这丝帕绝对不会留,却没想到他不仅留了,还一直留到死后,此乃重要的证物,若当堂拿出,对崔清而言绝非好事。   “你问我可否拆了那个崔字?”刘华皱眉,望了一圈河滩上的人们,叹道,“你卢七有所求,难道我还能不允吗?”   “崔”字是被绣在帕子上的,只需用剪子挑起几缕绣线,便可从帕子上拆掉这个字。   得了刘华一言,卢绚放下心来,思索郑二郎所书的“袁”是何意。   他想起了崔清曾说过的那些失踪的奴婢。   当下,刘华兵分二路,一路去查袁大的营生,一路调查郑府当日在外未遭殃的仆人,短短一日,各处的口供汇集刘华案头。   街坊皆道刘华擅偷,爱赌,调戏妇女,总之小错不断,大错却少得很,他们的收入主要来源于袁大的婆娘,她是个人牙,调|教丫头很有一手。   “我见过几面,教得极好,”邻居的供词道,“就像大户人家出来的一样。”   大户人家自有家生子,很少在外买丫头,她教得那么好,却是卖给谁?   “这个,她倒是从未说过,”口供上并没有写,“瞒得极紧,不露一丝口风。”   这些奴婢的去处,与郑府的灭门案,到底有何关系呢? 第98章 村子   天朗气清, 老汉胡三在院子门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秋叶, 光秃秃的扫帚扫过, 刮走薄薄的叶子,扬起一小撮黄土灰尘。   扫了一会儿,他扯出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额上的虚汗,突然听到马蹄声远远传来, 他的小院临近村子口, 那马蹄声慢了下来,等他抬头一看, 却见一辆双轮马车停在路边,马车夫站到一旁,从车里头钻出两个娘子来, 皆戴帷帽, 着胡装。   马车还未停稳, 又见后边窜出匹神骏的白马来,马上端端正正坐着个郎君, 迎着阳光看去,仿佛神仙中人。   那郎君自然是卢七郎卢绚,刘华追查到袁大婆娘经常到城外村子里采买丫头, 最近在大喜村逗留过一阵子,本想派个不良人来调查,但卢绚不愿弄丢这个线索,便想着亲自过来一趟。   至于崔清,她本就在家里呆得不耐烦, 听说此事哪里坐得住,加上两家已经定下婚约,算得上是未婚夫妻,崔父也只叮嘱几句,放她出门散散心。   大喜村距长安不过一天往返的距离,只是村子的路不太好走,崔清在笼子一样的车里闷了一早上,本就不结实的身子骨都要被颠散了,好不容易到了地头,自然要出来透透气。   尘土飞扬,混合马匹特有的臊臭味让崔清不适地皱了皱眉,帷帽垂下的黑纱遮住了大半视线,显得一切如雾里看花般朦朦胧胧。   她视线一转,卢绚已上前寻那老汉问话,崔清向前几步,装作不在意般偷听他们的话。   然而……老汉的话里乡音浓厚,她压根听不懂,望了眼认真交谈的卢绚,她放弃了偷听的打算。   这年头的村里人,大抵都没学过官话。   但是弹幕里的西安人却热泪盈眶,[这话,和我们的的方言很像啊。][我居然能听懂个一小半。]   [有点像粤语。]   古长安话历经悠久的岁月后散落四方,有的听起来好似粤语,有的又与西安方言相符,好在她的观众不少,你一句我一句,竟也能拼出个七七八八。   [大概意思好像在说你们是夫妻,来这里散散心,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买回去当丫头。]崔清一怔,难怪出门前他特地嘱咐自己不要坐有标记的马车,一些贵重的钗镮也摘了下来,原来一开始就打定这个主意了吗?   一旁的黄鹂颇有些气鼓鼓地,转头小声道,“娘子,他……他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   崔清捏了她的手一下,正巧对上卢绚转过来的视线,他好似听到黄鹂的话般,笑得眼睛弯弯——不得不说,平时卢绚还是挺高冷不爱说话的,这样一笑,还真让人……   尽管有薄纱遮面,她还是不自在地转过眼去,直到又听两人说话,老汉往村子里让,一边走在前头带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马车夫——卢绚的小厮给他塞了点碎银子,他更加合不拢嘴,口中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地抛出来,直到崔清从翻译的弹幕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字眼。   [我好像听到袁大娘这个名字了,水友们听听,是不是?][我听出来了!]   [你们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挺像的。]   看来,他们找对地方了。 第99章 大喜村   就在崔清半懂不懂地跟着卢绚往里走时, 岔路小道跑出个半大小子, 口中嚷嚷着什么, 她没听懂,却见老汉着急地迎上去,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便要离开。   崔清心里一动, 朝卢绚望去。   “他说, ”卢绚微微皱眉,轻声翻译, “赖老叔的婆娘上吊了,还好及时救回来。”   “我们去瞧瞧?”崔清问,这个“赖”字相当有吸引力。   于是, 他两光明正大地跟在老汉身后, 朝村子深处走去。   古代农村的路不好走, 穿着薄底鞋子的崔清时不时被泥路上的石头硌一脚,只恨自己没把运动鞋发明出来, 看着前面走得飞快的老汉小子心里颇为着急。卢绚见状刻意放慢脚步,给小厮清明递一个眼神,清明自动跟了上去。   “我连累你了, ”崔清咬了咬下唇,心一横道。   卢绚似乎被她逗笑一样,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脑袋,瞥见旁边的黄鹂又自然地放下,“傻娘子。”   这三个字好像在他舌尖上绕了一圈才依依不舍地吐露出来, 崔清倒是没什么反应,黄鹂反而脸红了。   等他们慢慢走到人声喧哗之处,崔清的脚已经不是自己的脚了,来这里那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走这样的小路。清明见着两人,脚下踩着轮子似的麻溜地滚回来,“郎君,那赖老汉的婆娘被救下来了,可惜扯着嗓子,说不了话。”他眼镜骨碌碌往左右转了一圈,凑近些道,“瞧着是个清秀的。”   这话让崔清吃了一惊。   他们来大喜村,是打听到赖大的婆娘在外采买过丫头,现在一看,莫非还做着往外卖的生意?   茅草屋门口七八个村里人聚在一起,穿着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粗衣裳,一层叠着一层的汗臭味飘过来,还有人捉着头发里腋下的虱子扔嘴里吃,黄鹂看得几欲作呕。   [妈呀好脏!]屏幕后面的观众都受不了了,[能把镜头挪开一点吗!][我快吐了!没见过那么恶心的画面!][瞧他们这样子,虱子好吃吗?]   卢绚的眉头紧紧皱起,显然忍耐快到了极限,他斜了一眼小厮,清明清了清嗓子,朝村民们大声说着一口方言。   那些村民鼓噪起来,崔清心下不安,朝卢绚靠过去,拽住他的袖子,却被一手握住,他还装无事般面不改色,就连离崔清极近的黄鹂都被他瞒过去了。   不知清明说了什么,村民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崔清顿觉空气清新了许多,在场只余那引路老汉与“赖老叔”两人,卢绚松开她的手,往茅草屋里钻去。   崔清抛开心头的那一点点绮念,只在木板门外往里望去。   方形的阳光刻在泥土地上,迎面扑来一股腐朽的气息,好像屋里很久未曾通风,茅草屋一侧,及小腿的稻草里躺着个人,十七八岁大小,瘦得好似骨头架子上粘了一层薄薄的肉,只那张不见天日显得白皙的脸蛋与外头的村民们格格不入。   她时不时咳嗽一声,崔清总忍不住担心她会这么咳死。   “她是你娘子?”卢绚用官话问。   赖老叔还没说啥,那稻草堆里的女孩连连摇着她细嫩的脖子,往更深处缩去。   作者有话要说: 坑是不可能坑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坑的 第100章 林妈妈   “你是哪家的?”小厮清明在卢绚的威压下拖着步子上前问道。   赖老叔陪笑着正要说什么, 却被卢绚拦下, 似笑非笑般道, “黄泉,带这位老叔去外面逛逛。”   不知从哪闪出个高大壮的汉子,将赖老叔直接提溜了出去,走之前还道, “郎君, 外头有几个不怀好意之人,吾等皆一一拿下了。”   稻草里的娘子抖了一下, 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望向卢绚,好似在评估着什么——她看起来委实不像村里的人。   “原来你还带了人,”崔清目送汉子离去, 失笑道, “我就说你怎么独闯虎穴, 也不怕阴沟里翻船。”   “我自己倒是不打紧,”卢绚看向崔清, 微微一笑道,“只怕伤了娘子,自然要备后手。”   等支开了外人, 卢绚才蹲在稻草边,摸出个玉佩在稻草堆娘子的眼前一晃,如有实质般,小娘子的双眼射出希望的光芒,她眼睛眨了眨, 竟流出泪来。   “你是哪家的娘子?”卢绚问。   陌生娘子蠕动了一下嘴唇,却只能听到“啊啊”的声音,仔细一看,她的嘴里黑洞洞的——舌头被人割掉了。   “这样吧,我说一件事,你知道就点一下头,”卢绚道,“你是赖家的人?”   娘子摇摇头。   “你是郑家的人?”卢绚打量着她的双手,尽管骨瘦如柴,但她的双手没有什么茧子,“你是郑家的奴婢?”   娘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崔清突然灵光一闪,深吸口气上前问道,“你是……郑家郑四郎的……”   陌生娘子一怔,眼泪一颗颗滑落。   “……侍妾?”崔清艰难地问出来,见对方的反应,已知自己猜得不错,她轻声对转头问询般得卢绚道,“我竟忘了,赖大偷走我丝帕的那天曾说过,郑四郎在迎娶七娘之前有一侍妾,之后却消失不见,我早该想起来的。”   郑府与赖家关系紧密,郑夫人拜托赖大的娘子处理侍妾倒是意料之中,但这侍妾究竟犯了什么罪行,为何会被隐藏在大喜村,又为何失去了声音?   [一般来说,割掉舌头,]弹幕们开始发挥自己的所长,[毫无疑问,是怕她走漏风声,这丫头看起来也不像会写字的,舌头被割了,自然传不出消息啦。]如果要封口,杀人自是最好的选择,可既然郑府只是割掉舌头,便说明他们没想要她的命,这么来说……为何她又一副濒危的模样?好似下一口气喘不上就会永远喘不上似的。   “你可知道郑府的灭门案?”崔清问,那娘子摇了摇,又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看来她的意思是,我知道点东西,但不确定是不是跟郑府的灭门案有关。][太黑了啊屋子里,啥都看不清。]   [调亮屏幕啊!我这边看得还算清楚。][这特么也行?]   “你都知道些什么?”卢绚也注意到她的神色,问完叹了口气,“你这幅模样,想来……”   他的声音如被什么突然剪断一般,狼狈地转过脸去。   崔清只见那娘子干枯的手朝下身摸去,自觉地挡在卢绚前面,看着她从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一枚小小的玉玦,仿佛用完全身的力气般往地上一撒,那印滴溜溜在满是灰尘的黄土地上打转,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墨香自觉地走上前去,用帕子擦了擦,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娘子!这块玉玦,和你的那枚好生相像!”   崔清借她的手在阳光下一观,这是一枚圆形的玉璧,正中好似被剜出个正方形,好像从前的铜钱一般,玉璧色泽与她所拥有的那枚玉印如出一辙,宛如从这块玉璧上剥出来的。   “郑府之事,与张郎君有关?”崔清一惊,只觉满头雾水,再望那躺在稻草堆里的娘子。   薄衣一片,已然毫无声息。   原来是回光返照。   回长安的路上,崔清有千言万语想要与卢绚探讨,碍于礼节,只能呆在马车里,而弹幕早已议论纷纷。   [我捋一捋,郑四郎的侍妾和李玦同源的玉璧,其它的先不提,玉璧很有可能是郑四郎给她的,为了保护她特地放在这个小村落里。][不对啊,之前不是说她上吊自杀吗?她这么虚弱怎么能上吊自杀,肯定是那个姓赖的谋杀!][一头雾水,所以郑府的灭门案和这个玉印有关?郑四郎其实和张正,李玦站在一边的?这么说来,九娘子很可疑啊,之前她不是还来刺探主播想知道郑四郎的位置吗?][九娘又有可能和宜春县主的死有牵扯,妈呀怎么那么复杂。][郑四郎是好的?站在李玦这边的?这个反转六六六,等等,之前郑四郎不是来找你吗主播?看到大炉子就走了是吧,这么说来,大炉子也很可疑啊。][不要胡乱怀疑好不好!那个侍妾是看到大炉子的玉佩才说话的,他绝壁是友军!那个郑四郎没准是被人绑了杀了才没能找到清清的。]弹幕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沸沸扬扬,崔清叹了口气,她万万没想到郑四郎的小妾居然牵扯到自己早死的夫君身上,这么一想,郑四郎那奇奇怪怪的举动,好像也有了答案。   她摸了摸袖子里丝帕包裹的玉璧,不禁想起那枚被林妈妈收好的玉印,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印证自己的想法。   到了崔府,卢绚告辞离去,好似有事急于调查,众目睽睽之下,崔清也无法与他说些什么,她满怀心事地走进府门,门房投来异样的目光。   她走至院子,便瞧着自己两个丫头在路边等她,两双眼睛布满红血丝,肿得好像被迎面打了两拳。   “胡儿,青竹,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崔清心里一惊,忙问。   “娘子,”见着她,胡儿险些哭出声来,“胡儿有负娘子所托,林妈妈她……去了。”   崔清脚下踉跄,险些没站稳,她一把攥住一旁黄鹂的手,摇摇欲坠,“你说什么?什么去了?!”   自她穿过来后,原主的奶娘林妈妈一直对她很好,吃穿用度皆安排得井井有条,纵然崔清有所顾忌,心中也不是不感动,早已将她当作自己的亲人,可没曾想,自己只是出门一遭,林妈妈却……去了,她才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家里还有孩子丈夫,这让她怎么跟林妈妈的家里人交代。   “到底是怎么回事!”崔清红了眼眶,“你们都给我说清楚了!”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几个丫头拥簇着崔清进院来到厅堂,掩住房门,黄鹂自告奋勇去放风,三个丫头才放声大哭。   原来,在她走后,九娘子便上门拜访,她来的次数多,崔清不在,她时常留在崔府自娱自乐,崔府人早已见怪不怪。但想不到的是,她竟趁着崔清不在的时候,寻由支开了几个丫鬟,指使丫头进到屋子里来翻东西。   “正巧被林妈妈撞上,”青竹淌着泪道,“那丫头慌不择路,炮弹似的把林妈妈撞倒了,头磕在台阶上,她也不找人来救,待到墨香回来发现时,林妈妈已经……救不回来了。”   “林妈妈从前是如何教你们的?”墨香哭道,“纵然再忙,屋子里也得有人。”   “是我的错,”崔清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她还是无法接受自己身边的人骤然离去,无法接受九娘竟撕掉自己的面具,露出獠牙,狠狠地咬了她一口。   “是我平日不喜人近身……”她担心自己异世的身份被人察觉,总叫丫头不要围在院子里,“是我没料到九娘的居心,”即便心有警惕,知道对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却到底低估了大唐本土娘子的胆子。   她没看弹幕的安慰和风言风语,攥紧了拳头问,“那九娘呢?”   “九娘懊悔得很,撇得是一清二楚,”墨香抽泣道,“回禀了夫人,说要打杀了那丫头,夫人说暂且留她一命,等娘子回来处置。九娘说无颜面对娘子,定要上门负荆请罪。”   清脆的一声“啪”,一个薄如蝉翼的茶杯已被怒极的崔清扫落在地,她深吸口气,仿佛要将那怒气压下似的,却郁气难平,连连冷笑起来。   这一声脆响吓得几个丫头不敢再说话,室内变得格外安静,除却时不时的抽泣声,便只听到风吹动窗户的飒飒。   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崔清猛地站起身来,大步朝内室走去,黄鹂墨香对视一眼,胡乱擦了把眼泪,也匆匆跟上,口中道,“娘子,此事颇为奇怪,我们寻了半日,却没发现丢了什么物件。”   室内,各色衣裳散乱一地,崔清开了箱子,埋头乱找,她记得从前让林妈妈将李玦遗留给自己的玉印收好放到箱子里,可是将箱子翻了底朝天,那枚玉印却始终没有找到。   但是,九娘怎么知道玉印在自己手中?她又是如何确定东西在箱子里的呢?   “你们把事情发生的前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崔清的目光朝四个大丫头身上扫过,宛如一柄散发寒光的利剑。   墨香几人不明所以,只好绞尽脑汁回忆当时的场景,“娘子不在,九娘说,那便在厅堂稍候。”   “我当时去厨房给九娘子端茶,”墨香道,“后来,九娘又道想瞧瞧后花园的菊花,叫我领她过去。”   “九娘的丫头缠住了我,问我那竹叶饮是怎么做的,”胡儿流泪道,“我还仔仔细细告诉了她,我……好生后悔。”   “九娘的茶是我和林妈妈服侍的,”青竹吸了吸鼻子说,“说起来,是有一桩事不大对,”她眉头微皱,试探性地瞅向崔清,见她示意自己说下去,才慢慢道,“她说,近日长安多户高门失窃,叫我们紧闭门窗,免得东西失窃也不知道,她刚说完,林妈妈便告退说回内室整理娘子的东西……”   崔清愣在原地,一滴眼泪滑过脸颊。   林妈妈是听了这话,担心弄丢了她的玉印,才进室内想要确认清楚吧,说到底——是她害了林妈妈。   如果不是她让林妈妈帮自己放好玉印,林妈妈又怎么会遭此不测。   崔清抹掉那一滴眼泪,宛如无事人般道,“别哭了。”   “林妈妈的死,”她道,“我记住了。”   “你们,也不要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千!我被自己感动了! 第101章 地图   林妈妈的葬礼举行得悄无声息, 崔清没有到场, 只是让丫头带了些银钱过去, 她害怕看到林妈妈的家人。   撞倒林妈妈的丫头,崔清也移交给父亲处置,作为朝中的大臣,崔父办事非常妥帖, 崔清再也听不到这丫头的消息, 仿佛这世上并没有这个人存在一般。   她不想知道那丫头的下场,但她知道, 这件事没完。   九娘几次上门,崔清都没有见她——卢绚说了,那枚玉印的信息并不完整。九娘只不过想打听更多的消息。   这次, 她绝不会给对方这个机会。   崔清开始更频繁地出入夫人娘子们的宴席, 在她有意无意的透露中, 几乎所有五姓七宗的人都知晓九娘手脚不干净这事,至少短期内, 她是别想找到好婆家了。   不过,名声的打击对九娘来说只不过是毛毛雨,因为她还有太子殿下可依靠, 而太子登基是明确记录在史册上的,尽管史书上还说九娘的父亲将倒向太平公主一系,但是若九娘在此之前出嫁……   崔清是个记仇的人。   “昨日,魏三郎前来找我,”这日, 卢绚寻了个来由,总算能和崔清清清静静地走一段路,昨夜一场碎雨,地上微湿,可见霜露,“旁敲侧击关于你的事情。”   “我记得他,他是不是长着一张圆脸?”时过一月,崔清说起这桩事,好似在说一件再也寻常不过的事情般,“他想知道林妈妈如何去的?”   说到这里,卢绚不动声色地牵起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里暖,“是啊,他言语里颇为着急。”   “哦?”此话引起了崔清的注意,“他着急什么?”   卢绚一笑,他抬头望去,天朗气清,三两只大雁列队飞过,尚有风声虫鸣。崔清随他望去,眼见大雁渐行渐远,只觉满腔郁气随之而去,一时心胸开阔。   “许是听闻九娘行窃的消息,”卢绚道,“坐不住了罢。”   临走前,卢绚斥退旁人,赠与她一个香囊,叫她回去再打开,道是,“本想付之一炬,实不忍心你为之所困,不过,”他灿然一笑,虚点了点崔清的胸口,“此事了时,你可不准再想了。”   崔清将香囊贴身放好,直到转至屋里,点上烛光。   以往这个时候,林妈妈早已喋喋不休叫墨香燃起香炉,让胡儿暖一暖被子,唤青竹端上茶水,屋里屋外,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好似一只蜜蜂嗡嗡嗡地勤快地采撷着蜂蜜。   而如今,崔清才发觉,屋子里竟寂静得吓人。   她呆坐一会儿,方掏出那个香囊,一点点拉开系带,露出一张卷起的纸。   难道是情书?   崔清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在烛光下染上微红,她借着橘红的烛光,展开这一张纸。   没有字,只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图。   崔清骤然清醒,她突然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李玦的印。   卢绚将玉印的图案拓了下来,送予了她。   图上浅浅的线条朝玉印外延伸,好似未完。   崔清静静坐了不知多久,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璧——郑四郎的侍妾留下来的方孔玉璧,往纸上虚虚一印。   正好吻合。   她将小几上的东西贴身收好,提着盏灯,朝书房走去。   “林妈妈,备……”她顿了一下,道,“胡儿,备笔墨。”   灯很快点起来了,屋内烛光朦胧,她坐在几案前,在玉璧上刷了一层墨,先用空白的纸张试了试方向,才朝玉印按去。   一条条线连接在一起,组成一副熟悉的图案,而在“李玦”的中间那个圆形,似乎就是一条条线的终点。   这是一副地图。   只是她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地方的地图了。   即便她想不起来,在她身后,有成百上千的观众帮她想,叶雨时调出从前崔清去过的地方,与纸上的图一一对比,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一个他们都非常熟悉的地方——   崔清曾在此地被刺,张正的尸骨于此处被人发现。   大唐芙蓉园。   [我已经截图记下来了,]叶雨时发送这条弹幕,[只要你过去,我就能找到这副地图所指的地方在哪。][我也记下来了。]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忍不住点了截图键。]看弹幕这么说,崔清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将地图默记于心,直至能回忆起每一条线,便直接烧毁了这张地图,玉璧也砸得粉碎,这叫直播间的观众们都有些惊叹于她的决心。   毁掉所有证据后,崔清随手擦了擦桌子上的残痕,叫来丫头收拾。   而与此同时,刘华也在与卢绚说话。   若换作平时,卢绚早已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睛等待睡意降临,然而刘华的到来打断了他酝酿的睡意,他却无法迁怒于人,无他,刘华提供的线索委实太过惊人。   “还记得九娘的那个丫头吗?”他问,“她生得高大,声音粗哑,猛一看,倒像个郎君。”   “可想而知,不然又如何能将十三娘的乳母撞死,”卢绚打了个哈欠,眼风扫了他一眼,示意他赶紧走。   刘华跺足道,“你可是忘了,那跳绿腰的胡姬,十三娘说过,指不定凶手是女子扮的。”   若有观众在此,指不定嘲笑他的异想天开,但是此话却让卢绚沉思片刻,道,“的确,一个身形健壮的丫鬟,不是不引人注目的,带出去有碍视听,未必是九娘的丫头。”   他又懒洋洋道,“你如何想起了那胡姬的案子?”   死去的两名胡姬,在张正临死前与他常有来往,卢绚之前猜想或许是张郎君露了口风,叫胡姬察觉到机密,才被人灭口,灭口之事本就难以查探玄机,没料到刘华的想象力如此丰富,竟将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扯在一起。   “我可不是胡思乱想,”刘华小胡子气得一抖一抖,“可还记得赖大的婆娘?”   “那个人牙?”卢绚来了兴趣,他的手指轻轻敲打了一下几案,“我知道了,莫非那两个胡姬,是从她手上卖出去的?”   这些散落一地的珍珠,好似隐隐有一条线,将它们一一串起。   刘华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可不是嘛。”他炫耀道,“这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若不是当初我送那胡姬回去,路上交谈片刻,恐怕也找不出线索。”   听他这么一说,卢绚突然想到了什么,叹道,“倒是我莽撞了,”十三娘如此聪明,若是她从那玉印的拓印里找到什么线索,自己看顾不及,让她出事了怎么办?   想起那枚玉璧,卢绚恨不得现在就起身去找崔清,劝她莫要冲动。   说来好笑,从以前到现在,被劝不要轻举妄动的从来都是他,没料到此时也能体会这番滋味,倒是挺新奇的。   “是谁?”就在此时,院外喊声大作,一个一个院子点起灯火,隐有刀枪之声。 第102章 柴房   “人追丢了?”崔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可是不良人!”   身为卢绚的未婚妻,她理所当然地第一时间收到了对方遇袭的消息,可是这消息未免太过惊人。天底下竟有如此狂徒,孤身一人闯入五姓七宗之一的卢家,甚至……连刘华都在场,还是让人给跑了。   一个消息经过好几道手的传播,想来会失真不少, 想到这里, 崔清恨不得立刻赶马前往卢家, 找卢绚问个清楚。   【为什么那么巧?】敏锐的观众觉察到这一点, 【昨天你刚拿到玉璧,今天卢绚就被袭击了。】【想一想,你和卢绚去大喜村, 要是有什么贵重东西,肯定有人觉得会是卢绚保管而不是作为女儿身的你。】【这个作风, 我怎么觉得那么眼熟呢……】崔清坐在榻上, 揪着扇坠的丝线, 陷入沉思。   若是沿着大喜村的线索溯源而上,可追查到赖大的婆娘, 而赖大出自惨遭灭门的郑家, 就在她和卢绚从大喜村归来的晚上,卢家便被人闯入。   分明有人紧盯着郑家的一举一动。   崔清愈发不安,回忆起那副芙蓉园的地图,原本打算事不宜迟, 今日便去芙蓉园一探究竟,但现在看来,还是不能轻举妄动。   “娘子,”墨香打起帘子,隐约可见屋外沉沉的阴云,她三步并作两步行至崔清身边,张望一番方附耳道,“卢郎君遣人传信来,道是无事,闯入之人已被捉拿起来,且叫娘子放心。”   “他可有说是谁?”崔清闻言直起身来,追问道。   天色沉闷,冷风呼啸,冰凉刺骨,卢绚若有所思般抬头望去,只见一朵又一朵小雪花的打着转儿慢慢飘落。   冬天到了。   “冬天到了,”隔着时间的长河,周筝也看到了屏幕里飘扬的小雪花,她猛地瞪大双眼,转头便朝陈仁叫道,“冬天,下雪了,崔清的信!”   未来的崔清曾给她的母亲寄过一封信,而信中那一句“每逢飘雪之时,我总会想起你出门买樱桃时的背影”让研究员们印象十分深刻,他们怀疑其中隐藏着一个秘密。   一个只有到了那个时间才能揭晓的秘密。   而那个时间仿佛近在眼前了。   陈仁慢慢踱过来,他也看到了窗外飞扬的雪花,“昨日崔清刚拿到完整的地图。”   “这场雪来得太过巧合,崔清的信,定然与芙蓉园的地图有关,”周筝道。   而此时的卢绚收回看向天空的目光,他低头注视着被关在地牢里的郎君——卢家的宅邸终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能被闯入的,而此人的身份也叫他惊讶中透着股意料之中。   “你是打定主意不会再说一句话了,”卢绚道。   木栏里的郎君抬起头来,露出他的一张圆脸。   正是与李珏,张正私交甚好的魏林,若崔清在此,定然认出李珏葬礼上他曾与张正联袂而至,后来在第一次遇见九娘的马球赛上,他也曾出现过。   魏林叹了口气,“我也是身不由己。”   “你是谁的人?”卢绚问,“太平公主?抑或……太子殿下?”   魏林呵呵笑道,“我若是你,我定然不想知道。”   “可惜,事情既然找到了我头上,我又能如何呢,”卢绚不再相问,抬脚往外走,嘱咐两边不良人看好此人。   此时,听闻卢绚无事,崔清已披上外衣,带着一脑袋的芙蓉园地图朝外走去,雪落在石子路上,格外湿滑。   “娘子,”墨香打着伞追上来,“九娘在门外,没有郎君的吩咐,门房没有放她进来。”   “好一个九娘,她是来监视我的呢,”崔清耻笑一声,她步子一转,朝正院走去,“你去叫她进来,说是我的吩咐。”   该烧香的烧香,该吃饭的吃饭,该办的事——崔清望向层层叠叠的红砖绿瓦,已铺上一层薄薄的雪。   ——是时候有个了断了。   九娘扶着丫头下马车,一步一步朝崔家府邸里走,纵然来往下人皆递来不善的视线,她的背始终挺得直直的。   就在她往里走的路上,崔清则是叮嘱左右丫头婆子,墨香听了她的话惊讶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却不得不在她的目光里点了点头。   “且听我号令,”崔清盈盈一笑,“若你们耳朵聋了听不见了,趁早告诉我,迟了可就晚了。”   因着林妈妈的死,府内上下皆见识到崔家当主的怒火,便是后娘也对崔清百依百顺,说是要借后院主院一用,竟毫不犹豫,连自己的避开了,任由小娘子施展。   县官不如现管,婆子们被她拎紧了皮,丝毫不敢敷衍了事。   崔清便一马当先地坐在主屋正厅里,大门敞开,从九娘的角度看去,犹如长大嘴巴的巨兽,竟显得阴森恐怖。   饶是她心有信念,也不得不咯噔一声。   “十三娘,你可总算肯见我了,”九娘带着丫头打起精神来,踏入正厅道。   崔清只是笑笑,“你几日不曾登门,今日匆匆来访,为何?”她站起来,“可是为了大喜村?”   九娘的笑险些挂不住,她瞥了眼左右的丫头,“十三娘,这大喜村是何地?我从未听闻过。”   崔清当着她的面,松了握着瓷杯的手,清脆的“啪”一声,左右屋内四五个婆子如狼似虎般扑将进来,直把九娘和她丫头按在地上。   墨香不忍直视,把眼睛转向屋檐,仿佛其上有群鸟儿筑巢一般。   “十三娘,你这是作甚?”九娘被按在地上,钗横鬓乱,她万万想不到崔清居然会这样不顾大家闺秀之礼,“你简直疯了!”   弹幕也是一阵惊讶失语。   “将她绑好,关在柴房里,我不回来,就不要放她走,”崔清好整以暇地道,“可得看好了。”   她还嫌这一番嘱咐不够,亲自给柴房落了三道锁,不仅拿走了钥匙,还往里塞了铁丝,等闲取不出来。   这一番动作后,她不敢再耽搁,叫心腹墨香和翠竹守着柴房,她带上黄鹂,急匆匆坐上马车,绕几个圈子后直奔大唐芙蓉园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 第103章 真相[大结局]   突逢大雪, 芙蓉园内白花花一片,人迹罕至,只两行脚印蜿蜒, 直向一座假山前。   正是撑伞的黄鹂和她伞下的崔清。   “娘子, 大冷天的, ”黄鹂仍止不住劝说自家娘子快回去, “万一冻着得了风寒,受苦的还不是自己?……”   崔清却仿佛压根没听到她的话般, 在假山下盘旋了半圈, 在直播间里问, “地图上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没错啊,]弹幕们比照过后纷纷回复, [可能被藏在哪个旮旯角了?]   [亭子里呢?]   [小溪边也找找?]   崔清站在假山前放眼望去, 只见层层叠叠的假山上稳稳地安置着一座小小的八角亭, 亭檐雪水融化,一滴一滴汇聚成溪,从假山下往西边流去。   算算时间, 九娘被擒的消息拖不了太久,崔清必须尽快找到李玦隐藏的秘密。   让他和无辜者死于非命的秘密。   崔清提起裙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假山上的亭子走去。   我要是李玦,会把秘密藏在什么地方呢?若是此地空旷, 她早就找到地点一铁锹下去了。   “娘子!”黄鹂不敢高声喊,只低低地在假山底下唤了一声。   “你在下面为我放风,”崔清扒住一块山石, 朝下道。   “娘子……”黄鹂欲哭无泪。   山石陡峭,兼有雪水,她走起来颇耗心神,正当她一步一挪走上了亭子,却发现芙蓉园入口处竟出现了一队士卒,从起衣服的制式和颜色上看,绝非巡逻的金吾卫,也不似不良人,更像豪族豢养的私人卫兵。   崔清心中咯噔一响,下意识地躲在柱子后面。   她本在孝期,穿的衣服皆为浅色,远远看去,和洁白的雪色看起来并无差异,她从亭间柱子后面瞥见那些私兵们分散开来,仿佛在寻找些什么。   崔清心底一沉。   如果今天找不到李玦玉印里藏的秘密,那幕后之人决计能猜到秘密藏在芙蓉园内,到时候再来芙蓉园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糟糕,崔清脸色一变,她的脚印未曾掩饰,若有人摸到此处,那可被抓了个正着。   必须在被人发现之前离开。   她想起藏在玉印与玉环之中的地图,四下打量起来,而屏幕前的观众们也纷纷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排查。   地图藏得隐蔽,秘密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摆在亭子中间,崔清专朝隐蔽处寻,却一无所获,而已有一个卫兵朝亭子的方向走来,若他绕过一座假山,便能发现崔清二人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了。   小命要紧,崔清见势只得撤退,正当她走下第一阶石阶之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往后望去。   正所谓灯下黑,这亭子是灯,那这黑……   她不顾形象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朝亭子与第一阶石阶的缝隙里摸去。   她摸到了软如肠衣般的材质,其中还有纸张般的质感。   崔清连忙将这包东西抽出,贴身放好,急匆匆朝亭子下跑。   “娘子,”黄鹂迎了上去,语气焦灼,“太子殿下……。”   崔清蓦然回首,只见一抹黄色正顺着她们脚印朝假山过来,眼看快要到了。   [把东西交给卢绚,]一条弹幕迅速滑过,[让黄鹂去。]   崔清当下明白弹幕的意思,从怀中掏出还未捂热的东西塞给黄鹂,“我拖住他们,你赶紧离开这里,把东西交给卢七郎,”她推着单薄的黄鹂,“快去,我的身家性命,全系在你身上了。”   她已能听到杂乱的脚步声。   黄鹂不知何事,却也知事态严重,她向来忠心,飞快地把东西包起塞进怀中,“娘子,我去了。”   崔清目送黄鹂七绕八绕绕了出去,深吸一口气,躲在假山后面,注视着那抹黄色越来越近。   “拜月亭,”太子殿下——李隆基读着这亭子的名字,良久,他叹了口气,道,“崔家娘子。”   几处出口皆被他带的人堵住,崔清不得已转出假山,行礼道,“见过太子。太子殿下也来赏景?”   “我来此地,不过是为了追讨我的东西,”奈何太子不愿跟她废话,“还请崔家娘子交出。”   “我却是不明白,”崔清计算着时间,听无人喧闹,心知黄鹂应该逃出芙蓉园了,“我夫君李玦留下的物件,怎地和太子殿下扯上了关系?”   就当崔清与太子殿下周旋之际,身处现代的周筝和陈仁也密切关注着他们的谈话,只怕一不小心改变了历史,蝴蝶的翅膀把他们全部扇飞。   “呵,”太子朝左右使一个眼色,冷声道,“请崔家娘子前往府邸坐坐。”   左右侍卫就要上前,便听崔清道,“且慢,”她又是一笑,“我自己会走。”   待她上了太子殿下的马车后,隐蔽地朝街边扫了一眼。   希望黄鹂能及时把东西递到卢绚手中,尽管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她能猜到,那一本薄薄的纸张绝对记载了对太子,或对太平公主不利的信息,不然他们不可能争得如两条野狗般。   太子殿下不过捷足先登而已。   崔清虽身处狭窄的马车里,心中却十分坦然,反正太子殿下一时半会儿要不了她的小命。   而另一边,黄鹂终于到了卢府,将那宝贵的东西亲手交给了卢绚。   “十三娘被太子殿下抓走了?”卢绚脸色一沉,他的手指压在这本簿子上,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我们走。”   “去哪儿?”刘华诧异道,“你不看看?万一其上记了太子殿下的秘密,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既是秘密,那还是别看得好,”他已打定主意要用这本事关重要的簿子换回崔清,想必崔清也是这么希望的,不管是太子还是太平公主,他们自个儿斗去,这烫手山芋趁早甩出去,吾等小民不掺和了。   只是,这本东西要怎么换回崔清,他还需考量考量。   “况且,”他突然一笑,“我也猜到这纸上写的是什么了。”   不管刘华的百般疑惑,卢绚起身唤小厮,“更衣,”那物件就那么放在小几上,可即便刘华再好奇,也死死忍住了。   身为不良人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个教训,就是不该看的东西别看。   而太子府邸里,崔清也接受了一场“更衣”,她只当盯着她的那婆子不存在。   “不在她身上?”太子殿下兀自斟酒,听罢眉头一皱,“那亭子呢?”   “亭子与石阶的夹缝发现一个空隙与拖拽的痕迹,”侍卫禀报。   太子殿下闭上眼睛回想片刻,方气笑道,“好一个狡猾奸诈的娘子。”   左右不敢作声,唯有太子殿下慢条斯理问,“你们可曾注意到,那脚印是两行?一个娘子,身边怎会没有仆婢相随?竟把如此重要之物交与一个仆婢,还真当孤乃洪水猛兽不曾?”   左右唯唯诺诺,不敢言。   “守着崔府的人可曾回话?”太子问,“李府的呢?李四郎可盯死了?”   “皆无发现,”侍卫回道。   “这个小娘子倒是个伶俐的,”太子方放下心来,“想来她也该知道,此物若泄露出去,她便是第一个死人。”   话方落地,便听人回报,十三娘已带过来了。   “让她进来,”太子道。   崔清只把自己的衣服脱下又穿上,还理了理发髻,看起来完全是个端庄的小娘子,根本想不到她会大着胆子一个人去芙蓉园。   行完礼后,她便端端正正坐在下首,眼观鼻鼻观口,好一副养气工夫。   “那东西你可曾看了?”太子殿下换了个姿势,稍一抬眉,便是无人可忤逆我的气势。   若是平常娘子,须得吓得花容失色,若是心中有鬼的娘子,恐怕得当场失态,但崔清这个小娘子却仿佛丝毫听不懂他的话般,镇静自若,“回太子殿下,十三未曾见过什么东西。”   若不是知道她有个婢女逃出去了,太子没准还真信了她的邪了。   “你没看最好,”太子微微笑道,泄出一丝威胁。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门房来报,“卢七郎求见殿下。”   太子不禁诧异地瞥了崔清一眼,没料到她既不去寻自家父亲,也不去寻太平公主,反而去找了未婚夫婿,倒是个识时务的。   杀了可惜了。   卢七郎坦荡荡地走进来,行完礼后,将那本羊肠尚在的簿子往几上一放,“太子殿下,完璧归赵。”   完璧归赵,太子咀嚼着这四个字,笑了一声,“卢七郎好才华。”   此话既有簿子完整送过来的意思,也暗藏十三娘该全须全尾归去之意。   太子不让侍卫去取,反而亲自走到卢绚面前,见他风姿湛然,不由得赞了句,“好一个卢七郎。”   他拾起几上的簿子,见肠衣完好无损,方放下心来。   庭院外,飘飘荡荡地下起了雪。   虽然东西已到手,可太子毕竟不知两人到底知道了多少,若只有崔清一人,大可以扣下,反正一个女郎而已,但是加一个卢家头马卢七郎,就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挟持的了。   何况,他们说到底也没做错什么事,反而在帮他找回了东西,于理是该放了他们。   于情,太子却吞不下这口气。   他的眼线——或许是未来的太子妃九娘被十三娘一顿操作猛于虎押在柴房里,又巧妙地戏耍了他一顿,这让尊贵的太子殿下如梗在喉,就这么放了也不甘心。   太子瞥了卢绚一眼,突然一笑,吩咐左右端上笔墨,于纸上留下字迹,“崔家娘子,你若是猜到我提笔写了什么,往事我便不再追究,若是猜不到,还请留在孤的府邸,与九娘做个伴罢。”   卢绚攥紧了把手,浑身绷得如同一把拉满的弓。   [卧槽李隆基你可特么别作死啊,]弹幕一阵慌乱,[要是逼得我们清清虎起来,你就完蛋了你知不知道!]   [你完蛋事小,蝴蝶效应连累我们一起完蛋事大啊!]   [我靠掀桌子劳资不玩了走你!]   “太子殿下可否给个提示?”崔清努力不做出咬牙切齿的模样,一字一句地问。   “乃是一种水果,”太子殿下摸了摸下巴,好心地提示道。   世界上的水果那么多,但崔清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自己写给自己的那封信——“每逢飘雪之时,我总会想起你出门买樱桃时的背影”。   “樱桃,”崔清一时恍惚,竟不自觉地吐出这个字眼。   太子殿下一震,不可置信地看了崔清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笔墨未干的字迹。   “哈哈哈哈哈,十三娘果然是有福之人。”太子原本只是随便找个借口,并不想放崔清走人,但当对方真的答出自己随手写的字,这简直是天意让他放崔清离开了。   而崔清和屏幕前的陈仁周筝三脸懵比,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未来的崔清寄了封关于樱桃的信给现代的母亲,而这封信又给了过去的崔清以启示,所以,到底崔清是如何得知太子写了樱桃这两个字的?   “还请贤伉俪保密此事,”太子自负天命,既是天意,他也自当顺应,当下爽快地送两人离开,还附上一大波赏赐。   而此时,雪已然停了,两人踩在雪地上,吱吱呀呀作响。   不知何时,卢绚牵起了崔清的手,两人携手并肩朝门外的马车走去。   “你猜到了?”崔清心不在焉地问,她还震惊于樱桃这两字。   “你也猜到了?”卢绚笑问。   “是宜春县主的事吧,”崔清回过神来轻声道,宛如情人般的蜜语。   宜春县主在床板上用指甲留下的暗记,乃是一个“三”字,只是余力不逮,最后一横留下折横。   李隆基正是李旦第三子,人称三郎。   能杀害宜春县主的人屈指可数,当时崔清便有一个大胆的想法,现在想来,那个想法或许并不大胆。   世上杀人的原因无非三种,为情,为仇,为钱,若是太子指使人杀害宜春,想来想去,也只有为情最符。   “我触到那些纸张薄薄,而非装订成册,想来应是信件,”卢绚低声道,“还有一块玉佩似的物件,许是信物。”   那些信件引来各方注目,唯有情人间的信才有此杀伤力。若这些信件被交给皇帝,那兄妹通女干,太子肯定没办法继续再当这个太子了。   而李玦之死仿佛也明了了。   宜春是李玦妹妹的好友,而李玦手握那么重要的信件——宜春和李玦或许有些关系。   若宜春心中有人,又将和太子的信件暴露出去,那李玦必死无疑。   [可能是宜春听说李玦要成婚,泄露了信件的去处,太子就只能让李玦死了——可能这就是李母迁怒你的原因吧。]   李玦却没有把信件藏在家中,而是放在了芙蓉园,绘成地图藏于玉印与玉环里,企图以此挽救自己的性命,玉印贴身放好,玉环交与好友张正。   没料到李四郎或许得知了什么——从他纳平康坊外室的举动来看,他也想要那些信件——反正,李玦最后甘心赴死,定有李四郎的缘故,从李母的反应来看,他们似乎也知情。   李玦死后,玉印无踪——事实上被崔清藏了起来,李家人自然希望尽快找到祸端还给太子,而另一边,张正也被人盯上。   [那么,宜春应该也是听闻李玦之死才来李府打探消息带走了雪团,没想到争执被雪奴听到,只能杀了雪奴,而雪奴的事也警醒了太子隔墙有耳,才命人杀掉宜春。]   宜春死后,只有李府和张正知道信件的下落,而李府打探不到消息,九娘也逐渐把视线落在崔清身上,和她越走越近。   至于张正,他或许也知自己难逃一死,明面上在平康坊醉生梦死,暗地里将玉环交与胡姬,而那胡姬是赖大的婆娘卖出去的,不知怎地,又兜兜转转,落到了郑四郎的侍妾手中。   “这些信件物归原主,”崔清掀开车帘一角,望向雪霁初晴的湛蓝天空,“此事,也该到此为止了吧。”   卢绚伸出臂膀搂住崔清,两人望着那巴掌大的天空。   长安城仍如平常一样,仿佛那些风起云涌都未曾发生过。   “没事了吧?”周筝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回办公椅。   “应该没事了,”陈仁微微一笑,关掉了直播屏幕。   而属于崔清,卢绚和那迟早会离开的外星来客的故事,依然在千年前的大唐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圆上了,   算了算这篇文写了快一年了,把我从一个无忧无虑的毕业生,变成忙成狗的上班党,因为第一次上班经验不足,这篇文也断过几次,但我从没想过弃坑,弃坑是不可能弃坑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弃坑的。   这种文一断开就特别难写,我也是捋了好几次剧情线,才一个一个接上,或许无法让大家都满意,但我觉得还是可以自圆其说的[捂脸],可能对大家来说这个大结局来得太快让人猝不及防,但寻找李玦死的谜团就是本文的主线,从崔清找到玉印和玉环之后,就没必要再水其它剧情了。之所以中间断开那么久,也有结局太过难写的原因,实在抱歉。   谢谢大家一路陪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