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山居种田养娃日常》作者:随云溪 文案 ——本文又名《穿越王朝末年》《乱世小民奋斗日常》,偏现实,微群像。 桑萝穿越了,开局一间破草房和两个饿得瘦脱了相的娃儿。 穷不可怕,是寡妇也没关系,有什么比捡了条命划算? 至于家无余粮,有手有脚还有成片的大山,难道还怕饿死?桑萝不怂,撸起袖子就是干! ~ 沈烈被自家三叔推出去代服兵役,从军两年多,回到村里村人见到他都似活见了鬼。 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不但“死”了,还多了个未曾谋面的媳妇,媳妇和一双弟妹更是被三叔三婶一起打包给分了出去,住在当年沈家流亡到这边时在山里临时搭的那间草屋里。 那样摇摇欲坠的破草屋,这风雪天里不得要人命? 他顾不得回家质问,压下怒气匆匆往山里赶,风雪中来到草屋前,却几乎已经认不出那是自己曾住过的地方了。 这跟他以为的有点不一样…… 屋子明显修缮过,不复从前破败模样,屋外更是用黄泥垒起了高高的院墙,院里还多搭了一间灶屋。 正是用晚饭的时候,灶屋里一个年轻女子端着一钵热腾腾的食物走出来,后边两个孩子手里端着饭和碗筷。 两相里一照面,两个孩子双眼瞪圆,而后“嗷”一声蹦起来喊着大哥冲了出去。 桑萝:“???” 从天而降一个丈夫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本文又名:《穿越王朝末年》、《穿越之乱世小民奋斗日常》,文案只是个开局,有乱世,不完全轻松向。 阅读指南: 架空,会杂七杂八揉一些各朝代的背景进去。另,山居占前期的大部分,所以用山居取的文名,后边会进城,会涉及其他。 划重点: 穿越初,女主所在的南边无灾荒,无灾荒,只有女主家穷得能饿死,其他人日子还能过,除了兵役徭役重,日子很正常,战乱是在后面,旱灾是九年前男主一家逃难,水灾是北方,不是文中女主穿越的时间和坐标点。 PS:关于地名要增加个说明,本文架空,跟现实不要代入,主角所在的县用祁阳命名是因为我取了几十个地名在百度搜索后发现在现实中都存在,要么同音,要么同字,最后没办法,只能躺平啦。后边的州名应该也会用历史地名,州名不会差太多,但大家不要把小说里的地方跟现实太关联,架空、架空、架空,且有私设,比如十里村后面的大山,你要跟现实挂钩那就怎么也对不上号了。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种田文 女强 成长 萌娃 搜索关键字:主角:桑萝,沈烈 一句话简介:穿越王朝末年,乱世小民生存日常 立意:幸运会降临在努力的人身上 vip强推奖章 桑萝身死后穿越古代王朝末年,一穷二白,带着相依为命的小叔子和小姑子靠着山里的物产把日子经营了起来,团结邻里在村里立住了脚。然而王朝将崩,重税重役、天灾兵祸、粮价飞涨,万幸原以为身死的“丈夫”带着同村几个战友穿越半个王朝归来,带着几户交好的人家合力藏粮,避居深山。本文以女主和一众亲友的际遇真切展示古代底层小民在乱世挣扎的生存日常,有温馨、有感动、有奋斗,亦有在残酷世道下对人性的揭示。从王朝末年到新朝再到盛世,这是一本以男女主为中心的古代小民经营奋斗日常,微群像,配角塑造丰满鲜活,非常值得一看的种田好文。 第1章   好饿……   人死之后还能知道饿的吗?   桑萝昏昏沉沉中闪过这般念头,不知过了多久,那种饿到前心贴后背的难受劲儿终于把她折腾醒了。   月色如银霜照进室内,她有些迷糊,脑子懵了一瞬才想起自己好像是死了?可,地府不长这样吧?   尽管是夜里,借着月色还是能看清自己这是在一间全然陌生的房子里。   她指尖动了动,呼吸间感受身体的状况,虽有些脱力,但并没有病痛中的那种痛苦,积蓄了几分气力,抬手落在自己心口处,皮肤温热,心跳不算有力但确实有。   她还活着?   这念头转过,脑中莫名就多出了点什么,轰一下密集的刺痛,桑萝身子弓起,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头。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和她自己本身的融合翻搅,等她终于接收到那些记忆,明白自己这是穿越了时,已经是痛出了一身的冷汗。   桑萝手撑着床板勉力坐起,借着月色打量“记忆”中的茅屋,眼前的景和“记忆”中的寸寸重合。   她穿越了,穿越到一个叫大乾朝的朝代,现在这身子的原主人也叫桑萝,年十五岁,生于庶族。因家乡水患,原身父母兄弟皆亡,独她侥幸活了下来,跟着族人一路逃荒。   逃到这祁阳县地界,族里大多数人早已经是粮食银钱皆用尽了,只能一边南行,一边乞讨,遇到山村野地就进山采些野果野菜裹腹。   但长达数月的逃荒,大多数人身体都熬不住了,渐渐的鬻儿卖女便成了常事,是给孩子活路,也是给家里的人一条活路。   原身没有家人了,却在过青浦乡时遇到想给侄儿买个媳妇的李氏。   听闻那李氏的侄儿名沈烈,人高马大,不赌不残,只是现今在军中服役还没回来。   嫁个农户为妻,虽服兵役有回不来的风险,但也比卖身为奴为仆要强,何况原身也确实没有去处,适逢一路对她颇多照顾的族婶病重虚弱,原身一咬牙,自己找到了还在问价的李氏,也不卖身,半袋口粮把自己换给了沈家为媳。   那口粮原身都给了族叔族婶,自己就那么跟着李氏回了十里村。   李氏比起桑萝可要积极得多,虽说这人不是买的,也没有身契捏在自己手上,可花钱少啊,就半袋粮食,多的一文没花。   她回村就让男人去找了里正,把原身的户藉转进了沈家,把原身和沈烈的婚书也极快的办了下来。   原身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她那所谓的丈夫去服兵役已经两年又三月未归,听闻已经死于一场战事中了。   也就是说,原身新嫁,已成寡妇。   原身虽惶恐疑惑,却也没有别的选择,总比继续流亡乞讨或是将来不知道被卖作奴仆还是更差的境地要好,总归是有个“家”。   而为何沈烈已死,李氏还要给他娶个妻子,原身心中这份疑惑在住进沈家半个月后也解开了。   沈家分家,她这个沈家长房长媳和沈烈的两个年仅九岁的双胞胎弟妹一起被分了出来。   原身到那时才明白三婶李氏半袋粮食换了她回来的作用。   正大光明甩包袱。   大乾朝连年征战,又逢近十来年水患旱灾各种天灾人祸轮番的来,百姓日子颇不好过。沈家是九年前逃荒到这里落户的,一大家子逃出来,半数多都死在了逃荒路上,或是因为保护家小,或是受不住病饿。   沈家三房人口,逃荒这一路下来,大房只余当时年仅九岁的沈烈和沈烈母亲张氏在逃荒路上生下的一对双胞胎,张氏生下孩子后没几天也去了;二房一个人也没能幸存下来;三房两口子当年新婚,没有孩子,有口粮和水都是紧着自己,倒是夫妻两人都活了下来。   长房的三个孩子那之后就跟着三叔三婶过活。   初时还好,后边在十里村落了户,李氏三年抱俩,七年生了四个,三儿一女。自己有了孩子,自然是紧着自己的儿女来,从三房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长房的三个孩子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好在沈烈当时年纪虽小,也有些本事,照拂得了自己弟弟妹妹,大概是父母的身量都高,沈烈随着年岁渐长,因肖父亲,身量也较之同龄人高得多,十二三岁就当得起家里的壮劳力用了。沈三叔和李氏就图这一点,也捏着鼻子继续把那两个小的侄儿侄女养了下来。   波折出在两年前朝廷征兵,沈家最符合条件的其实是沈三叔这个当家人,但沈三叔敢上战场吗?打死他也不敢!   几乎都没太挣扎,沈三就把主意打在了已经十六岁的侄儿沈烈身上。他瞒着沈烈,去里正那里打点了一番,报上去的名字就成了沈烈的。   谁叫长房和三房没分家呢,沈三叔这个户主当然做得了家里的主。   沈烈从山里回来,情况还没弄清楚,就被征兵的衙役强行带走了。   沈烈一走,双胞胎的日子就难过了,初时还好,到底顾忌沈烈,也是觉得亏心。但数月前邻村有去服兵役的回来了几人,带回的消息是前线大败,前锋的兵士十不存三,而沈烈所在的那一营据闻是全军覆没了。   沈烈一死,李氏哪还愿意继续养着双胞胎,而且朝廷连抚恤的银钱都没有一文,李氏就更加气恼了。刚开始还担心消息不准,这一等再等,能回来的都回来了,只沈烈音讯全无,李氏胆子就大了,心思也歪了。   沈家在这边扎根也才九年,虽开荒了几亩田地,但也有限,如今种的大半田地还是佃的,去除要交的租子和各项税赋,日子本就不好过。   李氏自己的儿女都四个,一家子六张嘴,就靠沈三一个人养活呢,想要吃饱都困难,加上大房两个小的,那就是八张嘴。   多两张嘴她的儿女得少吃多少?   李氏虽动了心思,但沈烈当年被征走时才十六岁,十六岁的侄儿被自己亲叔叔推出去帮着服了兵役,现在人死在战场上了……   他们俩口子再想把长房那两个小的给撇开也不敢真就那么干,不说会被村里人戳脊梁骨,就是沈三自己也怕以后泉下不敢见兄长。   这两小的是撇不出去了,撇出去人就得饿死。   养着不大乐意,想撇开却一时没有撇开的法子,只能见天的把这事放在心里琢磨。直到原身那一群流民出现在乡里,才让李氏看到了契机,就有了半袋粮给沈烈换了个媳妇这一桩。   李氏都觉得自己机智得不行,没了长兄,那弄个长嫂回来啊,长嫂如母那是白说的吗?   只有两个小的不能分出去,给娶回来一个大的,再分出去,那不就成了?   冲回家把这主意跟沈三一说,夫妻两个一拍即合!利利索索就把事情给办了下来,然后留长房这个新媳妇在家里住了半个月,分家就提上了日程。   分给长房的东西也简单,当年他们刚来十里村落户的时候在山里搭的一间茅草房,几张自家打的条凳、几块床板子、一床被褥、几身旧衣、一袋粮食、一个瓦罐、三副碗筷、几样农具和一点盐巴。   最值钱的当数草房子所在的那一片没开荒的山地。   沈三觉得自己挺厚道了,山地不是地吗?他自己现在种的地有一半都还是跟大户佃的呢。   养了三个侄儿这些年,分家还给分了个山头,沈三觉得自己很可以了。   至于这山头是当年难民落户时官府免费给的两个山头之一,供开荒和打柴,本就该有沈烈一份,沈三选择性忘了。   而沈烈被他推出去替他上战场把命丢了,以及沈烈临行前他答应的一定养大两个小的……沈三夫妻俩觉得,他们花半袋口粮给沈烈弄个媳妇,由沈烈媳妇养大孩子,那也不算违背诺言。   两个小的无力反抗,原身一个刚被半袋粮换进来且进门就守寡的侄媳妇更是不敢吭声。   沈家是逃荒过来的,在这边无族无亲,也没个长辈族亲压制管束,村里人就算觉得沈三两口子这事情做得难看,也没什么说的立场。   这分家,最后竟真就这样认了下来。   原身一个十五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姑娘,带着九岁的小叔子和小姑子在山上住了三个月,分到的粮食就基本空了。   两个小的饿得受不住,去村里找三叔讨口吃的,沈三也会点头,但李氏给得也有限,扔一箩筐‘家里生计艰难,既然分出去了,不好总是来这边要吃食’的话,五回里给个两回,就是那两回,也顶多给够两个小的吃两口,能填个两分饱不至于饿死就成。   两个小的心思倒不错,虽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大嫂,但也算是相依为命三月余,每每得了吃食都是捧回去和原身一起吃,一天两顿,讨来的那两口米饭加野菜水煮就是一顿。   桑萝穿越来之前,这家里已经半断粮状态十几天了。   原身一路逃荒,身体本就亏空得厉害,加上每日里担惊受怕,头重脚轻昏沉了两天,就这么病倒了。病饿交加之下,夜半时人就没了,再醒过来的就是换了芯子的桑萝了。   桑萝到此时仍不敢信,颤着的手移到心口,感知了一番自己的心跳,又颤巍巍再移到大腿,朝着大腿内侧的嫩肉使出吃奶的劲儿掐了一把。   嗯,心跳是真的、体温是真的、一把掐下去的疼痛是真的、那饿得烧心和脱力的难受劲儿也是真真的。   她……真活了啊?!   作者有话说:   轻松向种田文,架空王朝末年,乱世小民生存日常。 第2章   桑萝捏捏自己现在这身体瘦得脱相的脸颊,活着啊,真好!   她什么也不再想,也不等天亮,拖着虚软的身子下床就朝外间走去。   得出去找吃的,桑萝可没忘记原身是生生饿死的,能活着多不容易,她可不想刚活过来就步了原身后尘。   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刚才只是坐在床上还不觉得,现在人一动弹,身体里原本就所剩无几的能量开始急速被消耗,肚子从空得发慌转瞬就成了微微的痛,没走两步,桑萝眼前已经是一阵阵发黑了。   桑萝清楚,这是胃里极度缺乏食物,血糖降低,脑供血不足,如果再不进食,她离猝死也不远了。   她只能庆幸,这茅屋够小。   循着原身记忆,桑萝几乎是跌跌撞撞扑向屋子墙角存水的瓦罐。   身体在那一瞬爆发出来的潜能,让走路都打晃的她抱起那只瓦罐就往嘴边送,唇角正好划在瓦罐磕了角的那一块,刺痛只是一瞬,很快就被胃部的疼痛和身体对食物的渴望压过,血液的腥气被瓦罐里的凉水冲淡,一起从喉头滚进胃里。   她咕咚咕咚牛饮,理智知道应该停下,喉头吞咽的动作却一点儿不慢,且不知终止。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道软糯又带着惊喜的童声传来。   “大嫂,你醒了?!”   桑萝的神智终于从那股陡然爆发的疯狂进食欲中拔了出来,她放下抱着瓦罐的手,回头看向说话的孩子。   沈宁,双胞胎中的妹妹,此时站在门边,竟是刚从外边回来。   是了,这屋里只有一张床,刚才她穿越过来正懵着,又被饿的感觉支配,竟没注意那两个孩子大半夜都不在屋里。   当然,她现在其实也顾及不了。凉水下肚,又喝得太急,那种冷意像是浸在了神魂里,桑萝难受得蹲不住,“咚”一下跌坐在地上,瓦罐里的水一多半洒在她的衣裳上,瓦罐也咕噜噜滚到了一边的地上。   桑萝身子打着颤,倚着泥夯的土墙不住的喘息,那种难受的感觉比喝水之前还更甚。   沈宁被她这一摔惊着了,几步冲了过来:“大嫂,大嫂你怎么了?”   一边问着,一边就试图去扶起桑萝。   奈何小姑娘虽是九岁,但刚出生就没了娘,且还是逃荒路上出生的,之后又是跟着叔婶过日子,从小就没能吃得多好。这两年兄长不在,李氏在吃食上更是克扣得厉害,分家后又跟原身在这山上过了三个月节衣缩食甚至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身量看上去也就和六七岁孩子差不多。   活脱脱一个小难民模样,哪里扶得起十五岁的桑萝。   沈宁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拖不动长嫂,急得眼圈都红了。   桑萝摇头,示意她省省力气,她缓了一会儿才道:“我是饿的,阿宁,帮……帮嫂子烧点热水,成吗?”   热水是这个家里现在唯一能入口的东西,如果那瓦罐经了刚才那一摔里面的水没洒光的话。   沈宁连连点头,一边抹泪一边去抱地上的瓦罐。   屋里的地是泥地,瓦罐在地上滚了一圈,里边的水还剩了个底,沈宁都顾不得那瓦罐口是不是干净,抱起那瓦罐就奔桌边不远处的灶台去。   说是灶台,其实只是一个用几块石头垒起来的简易“灶”,而沈宁怀里那个破了角的瓦罐,此时就被她架在了简易灶台上。   这瓦罐平时是水罐,做饭时是锅,除了三个碗,这是这个家里唯一能用的容器。   沈宁年纪虽小,干活却利落,生火烧水半点不带含糊的,如果没有时不时抹泪的话就更像模像样了。   大嫂病了,是饿病的,沈宁心里其实都知道,尤其今天白天,大嫂的状态很是不好了,她和二哥没能从三叔家里要来吃食,煮的野菜汤端给大嫂时,大嫂都吞咽不下去。   兄妹俩个都吓得不行,今晚根本就没敢睡,一直守在床边,还是看着大嫂脸色越来越灰败,气息也越来越弱,她和二哥才顾不得夜半三更,跑了出去想办法。   想办法!   对了,她陡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淡红色的野果子捧到桑萝眼前:“大嫂,我找到几个地果,你快吃。”   说完意识到桑萝身子还在颤抖,把那一把果子往桑萝手心里一放,自己两手把一个果子一撕就往桑萝嘴里送。   浓烈的果香扑鼻而来,桑萝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垂眼看到沈宁手里撕开的果子,才知是地枇杷。   身体的本能让她什么也不用去想,张开嘴迫不及待的就着小姑娘的手把送到嘴边的野果子连肉带皮一起吞咽了下去。   桑萝穿越前在山里住了五年,自然不是第一次吃地枇杷,却第一次吃得这样狼狈而急切。   姑嫂两人一个喂一个吃,一连吃了七个,手心里最后一个也被沈宁拿起撕开送到桑萝嘴边,桑萝才终于克制住本能,侧了侧头避开:“这个你吃。”   她有原身的记忆,原身饿得惨,这两个孩子其实也没有好多少。   沈宁早在看到桑萝醒来时,脸上的泪就没干过,这会儿听大嫂声音明显有气力些了,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落,脸脏得花猫一样,被泪水冲得一道一道的,偏她一边哭还一边笑着,“大嫂吃。”   话落就把那最后一个果肉也塞进了桑萝嘴里。   果肉甜香如蜜,有食物和甜意入口,几近崩溃的身体机能才稍被抚慰,至少眼前发黑的那种症状似乎已经开始渐渐消退。   桑萝就坐在那地上,也没挪窝也不动弹,省气力。   她问沈宁:“半夜出去就是给我找吃的了?这是哪里找到的?”   这草房子附近的地方是绝对找不出能入口的东西来的了,原身虽生于庶族,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得娇些,但一路跟着族人逃荒,野菜野果也识得了不少。来到沈家分家后这几个月日子不好过,附近能翻出来吃的东西大多都被她们翻了出来,现在就算是要挖野菜也要走挺远才会有。   “往村西那片山边摸了摸,也找不出来,只找到这么几个。”   地果好吃,每年这东西熟了之后村里的大人孩子都会留心,但凡看到藤蔓都会翻找,外围的山野田边少有能剩下来的。   桑萝叹息:“你胆子也太大了。”   沈宁垂头:“我带了棍子打草,也没往深处走,只在山边打转。”   小姑娘心虚,说话间就转身去看瓦罐里的水,怕被大嫂说。   桑萝有原身的记忆,也知道原因,十里村后边是连绵的大山,原身住在离村近的山里都胆战心惊的,平时根本不许两个小的往深处的山里走,更别说夜里出去找野果。   但她也清楚,这孩子敢半夜跑出去找吃的全是为了她,或者说,为了原身,因而不再说什么,而是问道:“小安呢?”   沈安,双胞胎里的哥哥。   小兄妹俩平时去哪儿都一起,今天这好一会儿了,只有沈宁一人回来,并不见沈安。   沈宁肩膀耷了耷:“二哥去求三叔借粮了。”   ……   夜半三更,沈家的院门被拍得哐哐乱响,间或还有一两声沈安喊三叔的声音。   屋里的沈三和李氏早被这动静吵醒了。   沈三坐卧不宁,听了小半刻钟,掀被子就想下床,被李氏一把按住:“你别去,这半个多月了,他兄妹俩个哪天不来借粮?说是借,还得上吗?这都借出花样来了,白天借不到半夜还能折腾。”   沈三掀被子的手顿住,压着声儿道:“那也不能真不管,真饿出个好歹来……咱要被村里人戳脊梁骨。”   李氏嗤一声,面上神情稳得很:“放心,前天过来我才给过吃食,我心里有数,家都分了,我不可能还惯着他们供着他们吃饱,但指定也饿不死。北边又是水灾又是旱灾,咱们南边好些,虽受了些影响,但山里要找找野菜野果可不会找不着,人还真能饿死?”   沈三面上的犹豫渐消。   李氏一句话收尾:“行了,等明早他们再来,我到时给点吃的,不过那桑氏也太不顶用了,领她回来本就是指着她能把沈安沈宁给养活,现在倒好,她根本不顶事,早知道当初就该找个看着能做活的。”   最后一句声音略小,事实上能从北边逃到这里,最艰难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这时候再要买人,那身价银就不那么便宜了。   李氏虽想甩包袱,也舍不得花好几两银子去甩,有那钱都能养那两小的一两年了。   所以就算有别的选择,她最后也还是会选择不卖身但只要半袋粮就能换来做侄媳妇的桑萝。   沈三对这话没兴趣,点了点头道:“你有盘算就成,三口两口的事,也别卡得太紧,到时落个薄情寡义的名声,对咱们以后在村里的生活多少也会有些影响。”   最紧要是,他多少还是觉得亏心,大哥可就剩这两条血脉了。   夫妻两个小话几句,然后就真的放下了,也不管沈安在外边敲门,一味的装没听见,还真躺回被窝里去了。 第3章   沈三两口子能躺回去,隔壁的陈家院里,陈老汉和陈婆子年纪大了,觉浅,倒是听着了动静醒了过来。   陈老汉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听那拍门的声音还是没停,起身下床凑到窗边往外看了看。   陈婆子半撑起身子问自家男人:“怎么回事?”   陈老汉借着月色眯眼细看了看:“老沈家那小安,这半夜砸门,别是山里出什么事了?”   陈婆子闻言也爬了起来,下床凑到窗边往外看,“还真是。”   见沈家迟迟没人应门,老太太嘴角往下撇了撇:“沈三那两口子可真作孽,大侄子没成丁就推出去顶兵役丢了命,沈家老大就剩这两条血脉了,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分出去,就那么扔山上了。”   “那桑氏说是嫂子,比小安和阿宁也大不了几岁,根本撑不起家来。”   可不就是撑不起,陈老汉想想老沈家分给长房的那个山头种的那点子菜,还是老婆子当时分给桑氏的菜秧,现在那一片菜苗死的死,缺肥的缺肥,害虫的害虫,没一样是能长成的。   也不知道李氏怎么挑的人,那桑氏压根就不会地里的活计,就这么三个人凑在一处,怎么过活?   陈婆子转身拿衣服往身上套:“我出去看看,别真是什么急难事。”   陈老汉没拦她。   陈家和沈家是九年前一起逃荒落户在这里的,逃荒之前陈沈两家也不识得,是后半段路凑到了一起,走了半程。而且,老两口的长孙两年多前也被抓了兵丁,至今没归,听说也和沈烈那孩子在同一营里。   一边是失了兄长,一边是失了孙儿,现在老两口看着沈家长房的两个孩子这处境,说是同情也好,物伤其类也罢,心肠到底软些。   沈家迟迟未有动静,隔壁陈家倒是卸了门闩。   沈安听到动静转头看去的时候,陈婆子开了院门,正朝他招手:“小安,过来。”   沈安气沉丹田,正准备把村里人都惊动,逼三叔为了脸面给点救命粮,一听隔壁陈阿奶唤他,那股气哧一下泄了。   大嫂那边等不得了。   他几乎是撒丫子奔过去的,不等陈老太太问话,跪下就是一叩头:“阿奶,我大嫂要不好了,您家有没有吃的,能给我几口,我先带回去给我大嫂灌进去。”   想到出来前探到大嫂已经弱到几乎让人感觉不出来的鼻息,沈安眼泪啪啪直往下落。   大哥没了,家也分了,他很清楚自己和妹妹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大嫂,如果连大嫂也没了,沈安根本不敢想以后只有自己和妹妹住在山里会是什么光景。   他对三叔三婶会接他们回家里并不敢抱指望,顶多是像这些时日一样,隔一两天给一两口吊命的饭,但冬天怎么过?山里有没有野兽?病了又怎么办?   大嫂在,他和妹妹至少就还能存有两分胆气,大嫂一没,后边的日子他是想都不敢想。   陈婆子一听沈安的话,心里就是一个咯噔,忙问道:“是饿的?”   沈安点头,又摇头:“是饿的,好像也生了病,大嫂说躺躺就好,今天白天睡过去就一直没醒,我和小宁怎么喊也喊不醒她了。”   陈婆子是逃过荒的,她看过人是怎么活活饿死或是渴死的。   一听这话就猜是饿得狠了。   也是,那桑氏本就是逃难过来的,路上身体底子估计就折腾坏了。   “你等等我,我跟你进山一趟。”陈婆子也不多话,转身就回屋去拿吃的。   陈老汉在里边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全,这会儿也走了出来:“我送你们过去。”   见自家老婆子往屋里去,想了想又提了一句:“拿点儿麦芽糖。”   陈婆子点头,真要是饿的,盐和糖化水灌下去能管用些,她转头问沈安:“你们家里盐是有的吧?”   沈安连忙点头:“有的。”   “那行。”   陈婆子进了屋,打开米缸量了一升米,想到长孙从前见天儿跟在沈烈身后跑,这一转眼两个人就都回不来了,陈婆子眼窝一酸,一咬牙又多量了一升,然后把米缸盖好,这才开柜子取了两块平时自家也不舍得吃的麦芽糖,匆匆出屋。   陈老汉拿了根打草用的竹条给老婆子,自己捏了根棍子,合上院门,三人快步往山里去。   陈婆子边走边问沈安家里的情况,越听心里越是替小兄妹俩犯愁,沈烈没了,桑氏不顶事,这三个人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   山上的草屋里,沈宁正一勺一勺喂自家大嫂喝热水。   桑萝一边喝着,一边也在心里犯愁,愁的却不是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而是这一时半会儿的她该怎么弄吃的来。   自家住的这个山头附近不用指望,除非她去吃树叶……嗯,附近山里确实有树叶是能做成食物的,但她搜刮原身记忆,一时根本想不起是在哪里曾见过。   两小只的三叔三婶那边也不用指望,别说这大半夜不一定借得到粮,就算是给,照李氏从前的作派,也就是给两口吊命的量。   她需要尽快积攒到气力,能出门找食物,不然别说是她,这两个孩子再这么有一顿没一顿的扛一阵,只怕身体也要毁了。   要再有一次饿得都走不了道,尤其是如果三个人都饿成那样……桑萝觉得自己未必有这回的运气了,能穿越,能有个良善的小丫头半夜就着月色去山边给她找野果续命,有个小家伙进村去借粮救她。   桑萝想到这里垂了眼,这一瞬不敢对上沈宁的视线。   因为小兄妹俩想救的人已经没了,她只是得了泼天的运气,占了原身身子继续活下去的人。   她刚垂了眼,草屋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人未到声先至:“阿宁,我借到粮了!”   门被推开,瘦得柴杆儿一样的小男孩炮弹一样冲了进来。   到底是年轻媳妇住的屋子,又是三更半夜的,陈老汉没进去,只在外边站着,陈婆子跟着沈安进了屋。   只一眼,陈婆子又在心里骂沈老三造孽了。   这能叫房子?乞丐住破庙也就这样吧?   除了一张条凳和床板子搭的床,墙边立着的几样农具,这屋里是什么家当也没有。   灶台是石块垒的,一个缺了口的破瓦罐和三副碗筷还是放在几个小的不知道哪里搬来的一块比小号水盆略大的石头上,这才摆脱了放在地上的命运。   而沈安口中快要不行了的桑萝,确实也没好到哪里去,人在地上靠墙坐着,喝水都靠阿宁喂了。   陈婆子自然不觉得是那桑萝大半夜的好好的床不呆,会坐到地上来,她是经历过大旱逃荒的,看情形就能猜出个大致。   也不耽搁,把米袋子一放,看了看瓦罐里还剩不丁点的热水,麻利的扔了一块麦芽糖进去,把剩下的一块放在空碗里,又在碗边看到一个盖着的小罐,打开看了看,小孩巴掌大的罐子,现在只剩了个罐底的盐。   捏了一点放进瓦罐的水里化开,招呼沈宁过来,把瓦罐里的盐糖水倒进沈宁捧着的碗里:“去喂给你嫂子喝了。” 第4章   瓦罐里还有大半没化开的麦芽糖,陈婆子想加水再煮煮,才发现这屋里压根就没有水了。   陈婆子:“……”   沈安极有眼色,端着最后一个干净的碗就往外奔:“我去打点山泉来。”   陈婆子也只来得及高声叫了一句:“叫你陈阿爷一起!”   桑萝饮下一口救命的糖盐水,快速翻着原身的记忆,还真翻到了这位老太太。   是沈家隔壁的一个老太太,原身与她并不多熟,但刚分家那会儿,有一回原身在附近几座山里捡柴找野菜,正好碰上老太太侍弄他们家在山里开出来的菜地,老太太当时就问她要不要种点菜,看原身点头,就送了好几把菜秧。   桑萝这会儿见沈安搬来的救星是陈老太太,看到陈老太太放在石头上的布袋,也猜到这所谓的借到粮了,是从陈老太太那边借到的。   沈宁捧着水过来喂她时,桑萝先与陈老太太道了声谢。   陈婆子却没领她这情,只淡淡道:“我不是为你,是为这两孩子,这些年税越来越重,大家都艰难,也没有余力帮你们什么,你还是得自己立起来才行。”   不怪陈婆子语气冷,她是真觉得这桑萝太没用,当初沈家刚分家,她在地里碰到桑萝,特意分了不少自己育好的菜秧给她。   她是万万没想到这桑萝根本就不会种菜。   没种过你倒是问啊,也没问过一句,就道一声谢拿着菜秧子自己回去想当然的种了。   陈婆子现在听到桑萝道谢就想耷嘴,会就会,不会就不会,嘴长了是用来说话问事的,光会道谢管什么用。   所以桑萝在陈婆子这里只留下了个不顶用,且光会礼貌,懂不懂的也不会问的印象。   现在再看这屋子,估计除了那个石头搭的灶台和一块能放碗的大一点的石头,当初分家搬进来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三个多月,半样家当都没能添上。   因而在陈婆子看来,这桑氏是真不会过日子,甚至于老太太心下觉得,这桑氏没来沈家倒好,她来了反倒拖累了沈安和沈宁这两孩子。   至少没有桑萝的话,沈三那两口子绝不敢就这么把沈安和沈宁分了出来。   现在家也分了,桑萝要是没了,可怜的就是沈安和沈宁这两个小的。   陈婆子言语间自然就谈不上多软和。   桑萝不明就里,但世道这样艰难,陈家老两口与她们非亲非故的,还肯拿出粮食来帮衬,桑萝心里是极感恩的,因而对老太太的语气并不介怀,浅浅笑着:“您说的是,等这回好了我一定振作起来,至少不让小安和阿宁饿着。”   陈婆子:“……”   这大话说得,他们都不敢说能让家里的孩子不饿着,就桑萝现在这家徒四壁,没田没粮,倒怎么让两孩子不饿着啊,真有那本事至于把存粮吃完差点饿死在家里吗?   只是陈婆子和桑萝甚至和沈家长房这两孩子无亲无故,顶天算是个同村,一时心软管的闲事,也犯不着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正好沈安端着一碗水进来了,陈婆子转身就去架瓦罐烧水,把罐子底剩下的半块麦芽糖也化了,又加了点盐,这才算完事。   看沈宁把桑萝照顾得挺好,一勺一勺给喂盐糖水,桑萝喝了盐糖水后也渐渐缓过来了,陈婆子也就不再久呆。   “从家里给你们带了两升米,盐糖水喝了以后,差不多就煮点粥下肚,养几天应该就能缓过来了。”   是的,只能养,通俗一点叫熬,乡下人家进不起医馆看不起郎中。   桑萝点头:“多谢阿奶,这粮食和糖我以后还您。”   陈婆子装这两升的粮食时虽然也有有借无还的心理准备,但这会儿听桑萝说以后会还,她也没大方到说什么不用还的话,把布袋里的粮倒进了沈安翻出来的原来放粮的空袋子里,点点头:“成,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她老伴还等在屋外呢。   沈安都不需要桑萝交待,连忙去送两人,在门口被老太太赶了回来:“我们挺大个人,不用你小孩子家家的送,回头不放心还得再送你回来,回去吧,把门关好。”   等草屋的门关上,两老的走了几步,陈老汉正走着,被自家老婆子按了按手臂。   他转头看过去,就见自家老婆子竖了个食指在嘴边,示意他噤声。 第5章   几十年的老夫妻了,陈老汉很快明白自家老婆子的意图,也挺配合,静静站定了竖着耳朵静听。   没有等太久,听到里边桑萝低低的声音,让沈安和沈宁也喝些糖水,陈婆子满是沟壑的脸上这才有点笑模样,示意老伴悄声离开。   桑萝可不知道自己还被老太太暗中观察了一回,她是自觉体力在渐渐恢复,已经摆脱了猝死的危机,自然就注意到两个瘦得跟小竹竿子差不多的孩子。   想想自己这条小命也算得上是这两个小家伙帮着给拉住的,心中感激和温软自不必说。   沈安和沈宁这回是真被吓着了,一开始桑萝让喝那糖盐水的时候还猛摇头,死活也不肯沾自家嫂子的“活命粮”,等桑萝笑着说她真的好多了,再过一会儿就能煮点粥吃,确定以及肯定不会再病饿而死了,把碗凑到沈宁嘴边,小丫头才咕嘟咽了口口水,看看嫂子又看看自己二哥,试探着抿了一小口。   甜且微咸,本来是个很怪的味儿,但沈宁平时除了山边能得那么三两个树莓乌饭之类的小野果,哪里沾得着甜味,就沾那么一下唇,都美得不行,眉眼都弯了起来。   她只那么抿一小口,就把碗递到沈安嘴边:“二哥,可甜了,你也喝。”   沈安自打听说大哥没了以后,就小大人一样事事撑在妹妹前头,可当这么半碗糖水递到他嘴边的时候,还是现了原形。   到底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拒绝得了送到嘴边的糖水。   最后那一点糖水桑萝没再吃,小兄妹俩你一口我一口分了个干净。   沈安是哥哥,每次都只抿一点,大多是让给沈宁喝,等最后一口给他的时候,小家伙也不装小大人了,喝得一滴不剩后,很自然的把碗底都舔了一遍,那煮过糖水的瓦罐更是被他又加了一遍水,摇摇晃晃涮过一回,再把那涮罐子的水煮了一回才算完。   桑萝不觉得磕碜,人都能活活饿死的年月,这是多正常的事情。   她上辈子是个孤儿,大学毕业才工作一年就因病进了医院,一通检查后才知自己命不久长了。   如果她生在富贵之家,能花个几百万砸进医院里治疗和维持,桑萝或许可以多熬几年。   但她没有几百万可以砸,花不起这份钱,索性也就不受那罪了,埋在被窝里哭了两天,想了三天后,就把辞呈一递,拿自己从大学起兼职打工、摆摊以及大学毕业后工作一年的积蓄,在网上做足了功课,又实地走了好几处,最后找了自己喜欢的一处大山,买了间早就荒了的破屋,一边改造,一边在山里定居了下来。   过起了从前向往,也只敢向往的生活。   桑萝在山里一住五年,大多数时候都只有她一个人,邻居也有,但离得略远,且大多是些留守老人,年轻人和孩子都因工作和上学往城里去了。   所以桑萝能接触到孩子的机会还真的不多。   这会儿看着两个小豆丁兄妹友爱,相互照顾,只觉得温馨。   住在山里没什么不好的,相比上辈子在病痛中度过的人生中最后那几年,现在的她至少身体略调养一段时间后应该还算康健,还有两个伴儿。   穷也不可怕,有手有脚有脑子,总有能赚到钱的路子。   桑萝觉得这就挺好的,老天爷是真给了她一场造化。   三个人喝了个水饱的时候,天微微亮了,桑萝也已经恢复了气力,至少在屋里走动是不至于眼前发黑倒下去的了。   她也不大意,略歇了歇,就喊着两个小的帮忙跑腿,洗瓦罐接泉水,淘米煮粥。   真白米粥,没掺野菜的那一种。   沈安和沈宁看到桑萝从布袋子里抓了一小把米交给他们去洗的时候,人都懵了。   两小只谁也没挪脚,呆愣愣看着瓦罐里的米,又看桑萝。   沈安抿了抿唇:“大嫂,这样吃法,这些粮几天就没了。”   满脸的不赞同。   一旁的沈宁见哥哥说话了,忙点头表示认同,小脑袋鸡啄米似的,巴巴看着桑萝,没说话,又好像满眼都在说:二哥说得对,大嫂你收回去一些。   桑萝看得是又好笑又心酸,拍板道:“就这些,去淘米煮粥吧。”   她拍板没用,两小只还是不挪道儿。   桑萝只能解释:“放心,嫂子会想到办法弄到粮食的,我保证!”   两小只看看她,仍是不挪道,显然几个月相处下来,桑萝这句保证的说服力为零。   桑萝叹气:“你们看啊,嫂子这回差一点就饿死了,对不对?再这么吃下去,不说是我,你们俩的身体也要垮了,听我的,就这些米去洗了煮一瓦罐粥,咱们美美吃一顿,等有力气了嫂子就带你们出去找吃的,粮食靠省是省不出来的。”   沈宁眨巴眨巴眼睛,后面那老长一串她都没听进去,就前边那一句嫂子这回差一点就饿死了,沈宁听进去了,转头瞧她二哥。   沈安脸上也显出纠结的神色来,显然心里也摇摆了,想了想,伸出手进瓦罐里从面上没沾水的部分抓起薄薄一层放回米袋子里:“煮这些,我不用吃很多。”   懂事得太过了。   桑萝却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生活艰辛才会养出这样的性子来。   她点头,没再强求。   沈安和沈宁明显松了一口气,也不给桑萝反悔的机会,抱着瓦罐就出去接山泉淘米去。   一大两小,就围着石头搭的简易灶,守着那瓦罐里传出的咕嘟咕嘟的声音,沈安拿着木勺不时搅拌一下,等着米粒翻滚开花,光闻着那米粥的香味就馋得不成了。   分粥的时候也是沈安这个掌勺人动的手,桑萝一勺,沈宁略少些,到他自己只半勺。   舀粥的木勺不算大,搁现代那种特精致的拳头大的小碗,约莫就是那么一浅碗的量,她和沈宁一勺还好些,沈安那半勺,搁在古代用的这种粗海碗里也就堪堪一个碗底。   桑萝看不过去,接过那木勺从自己碗里匀了小半给他,沈安有些怔愣,桑萝笑道:“行了,小男子汉,吃吧,我先前饿得狠,其实也不能吃太多,少吃多餐才是正确的养胃方式。”   兄妹俩看着那冒着热气的浓稠的白粥,还是不敢动筷。   桑萝看着小兄妹俩,催道:“吃啊,就是记得吹一吹,别烫着。”   沈安这一回没说话,沈宁看看碗里的白粥又看桑萝:“大嫂,真吃啊?这加野菜煮煮够咱吃好多天的了。”   “吃!”桑萝十分肯定:“吃完了歇一歇,等我有气力了就带你们去找食物。”   她笃定又自信的样子到底是给了两个饿怕了的孩子一点底气,哪怕这底气其实少得可怜,但白米粥的香气丝丝缕缕直往鼻子里钻,两小只那颗心就摇摇摆摆朝桑萝的话靠去了!   吃!?   就吃一顿饱的!   没有凳子,碗又太烫,端不起来,三个人就半蹲在那块勉强被他们当桌子用的石台边,低着头对着自己碗里的粥呼呼一通吹,等面上的粥吹得凉了,用筷子仔细的扒了面上那一层,小口小口吸溜着吃。   两小只吃得格外珍惜,都不舍得吃快了,沈宁吃东西的间隙忍不住侧头和一边的沈安道:“二哥,白米粥真香!我好久好久没喝过这么香的粥了。”   那陶醉模样,仿佛碗里不是白粥,是海味山珍。   沈安却知道这好久是多久,是在大哥离家以前,沈安眼睛发酸,抬手压了压,冲妹妹笑:“吃吧。”   以后哥会让你吃饱的。   这句话只敢在心里过一过,不敢说出来,因为沈安清楚,自己还太弱小了,并不能做到。   他情绪显见的就低落了下去,只是在沈宁看过去的时候会笑笑,但吃东西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小半碗粥,桑萝和沈宁都吃完的时候,沈安碗里还剩下一小半。   沈宁看着沈安时,沈安把那粥碗往石台中间一搁:“剩下的中午给你吃。”   然后麻利的去洗碗,回来又把剩的那两口白米粥珍而重之的用另一只碗倒扣着盖好。 第6章   默默瞧了个全程的桑萝心里啧啧:真懂事啊。   但也背负得太多,很辛苦。   她上辈子幼年在孤儿院,大学时忙读书和赚钱,工作那一年忙攒钱想买房,后来生了病一个人住在山里五年,人生的最后一小程才是在医院度过的。   所以真正安宁的日子也没有过过几天。   桑萝这会儿看沈安,就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见不得小家伙这副沉重模样,她笑笑起身,拎起墙角两个空箩筐:“说好带你们找吃的,我现在也有些气力了,走吧,咱们转转去。”   ……   祁阳县多山,十里村就是依山而落的一个小村庄。   村里其他人聚居的地方靠东,虽也有山,但离大山还不那么近。桑萝带着沈安和沈宁住的地方离村里人聚居的那一片就略远了,去村里到村中离他们最近的一户人家,得向东翻三个山头。   当然,离村近的不少山头是有主的,各家会经常上自己的山上打柴,桑萝他们住的这片山头就是当年在这边定居后里正划给他们家的两座山头之一,所以,这种离村近的山头是常有人走动的,有踩出来的小道,相对安全。   至于向西,那就是重峦叠嶂不知道尽头的大山了,至少在原身的记忆里,十里村少有人往山里太深入。   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十里村现在是老弱妇孺居多,青壮年男丁大多被征去了前线,有的一去几年未回,还在军队里呆着,但至少还活着;也有的运气不好,像沈烈那样,上了战场就再也回不来了。   征兵在这个时空的历朝都是常态,但大乾朝尤甚,尤其是近些年新皇继位,喜征伐,几乎每家都有被征上前线的,像两年多前那样的征兵不是第一回 ,也不是最后一回。   所以,就这样一群老弱妇孺的人员配置,村里也没谁敢往深山里走。   这会儿,沈安和沈宁这两小只就一人背着一只空背篓,小兄妹俩脚步踟蹰跟在桑箩身边。   沈宁犹豫着劝道:“大嫂,你的身体还不好,在家里再多歇两天吧?粮食省省还是够咱们撑一段时间的,我和二哥能去找野菜。”   这是被桑萝之前的样子吓到了。   沈安则是看着桑萝向西的方向,疑惑:“大嫂,你之前不是不许我们进山的吗?大哥以前也不许我们进山。”   桑萝当然不敢进深山,何况……她瞄一眼小兄妹俩短得已经堪比七分裤的裤子,就那露出来的老大一截脚脖子,她也不敢领着这两小只往深处走,真要被虫蛇照着脚脖子上来那么一口,没毒的还好,碰上有毒的,她罪孽就大了。   “不往深走,咱们只在外围转转。”   沈安肩膀显见的耷拉了下来:“外围没什么东西了,咱们不是天天都转吗?”   他先前怎么会鬼使神差的信了大嫂会有办法呢?有办法至于这么久不使出来,饿得差点没命吗?   沈安这会儿觉得自己是真傻,一定是早上的白米粥太香了,才把他的脑子香得浆糊了。   一边懊恼,一边庆幸自己当时好歹抓了点米回袋子里,又庆幸自己刚才省下了一半的粥想留给阿宁吃。   他省下一半的粥果然是对的,大嫂虽然对他和妹妹不错,但真的不太靠谱,尤其这回病了醒来以后,好像更不靠谱了。   以前至少还知道要省着口粮,现在用起粮食来让他看得心里直发慌,照他大嫂这样的吃法,陈阿奶借的粮食够顶几天啊?等吃完了,他们又还能找谁借得到粮?   背着背篓才出草房几步,沈安已经愁得不行了。   他还想说就在周边转转哪里用得着两个背篓?只是想着大嫂大病初愈,又刚夸了海口,到底不好折了大嫂的面子,这才忍住,反正背篓也不重就是了。   只是心里已经暗暗打定主意,今天晚上再不能由着大嫂安排吃食了。   大嫂病了,就让大嫂一个人稍微吃好点儿,但也不能那么稠了,大嫂的那一份单做,野菜少放一些,养个几天。   他和妹妹的还是跟从前一样吧,多挖些野菜,再到三叔家求一求,熬一熬也能过。   绝不能跟今天早上似的,三个人一起熬那么浓稠的白米粥了,这样祸祸粮食,别说冬天,他们这个秋天都难熬。   沈宁也看自家二哥,兄妹俩相视一眼,脸上是同款忧色,显然是一样的心思了。   桑萝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小兄妹俩打入极不靠谱行列了,笑得颇为自信:“有没有东西,跟我走一圈就知道了。”   她看看两小只背上的空背篓,有些遗憾,这样的背篓要是能多几个多好,还是家当太少啊。   一大两小,南辕北辙两种心思,手上拿着棍子竹枝朝旁边的山间小路行去。   ……   桑萝确实如她所说,带着兄妹二人并没有往深处走,只是在他们家向西的山头附近找了条山溪。   沈安看着清澈的溪水里游着的小鱼,终于知道自家大嫂把主意打到了哪里:“大嫂,这些鱼很灵活,不好捉,我跟阿宁都来过,半天都捉不到一条。”   沈宁佐证:“游得太快了,又滑溜。”   桑萝笑起来:“用手捉是不容易,不过咱们不用手捉,咱们设个陷阱,等它们自己游进去。”   说着伸手要了沈安背上的背篓,就在溪边折了些草叶,又抓了几把鹅卵石丢了进去,放一块比拳头大的石头,脱了鞋袜,提着那背篓就趟进了山溪里。   山溪是活水,水质极好,清澈见底,且最深的水域也还没能没过桑萝膝盖处,她把背篓斜放在水最深处,从水底摸了几块带少许青苔的石头放了进去,几步就回到了河边。   沈安和沈宁瞧得一愣一愣的。   “这样就能捉到鱼?”   桑萝点头:“能有窝料的话应该能诱更多,可惜咱们现在手边没有,不过这溪里鱼不少,先试试再说,要是少的话,换个点多投两次。”   说着就要拿沈宁背上那个背篓打第二个窝。   沈安有些兴奋了。   “大嫂,这个我来吧!”   “行。”小孩子哪有不爱玩的,况且水浅得很,桑萝都没犹豫,就笑着应了,简单教了技巧,由着小兄妹两去折腾,她只在一旁看着。   沈宁就是她二哥的小尾巴,撒欢儿跟在哥哥身后,一会儿帮忙抓鹅卵石,一会儿帮忙从水里捞石块。   兄妹俩一起商量着选的另一个位置,照着桑萝的法子来了一遍,然后一脸激动上了岸,沈安一双眼亮晶晶的,仰头问桑萝:“大嫂,这背篓什么时候能起?”   终于有点小孩样儿了。   桑萝笑:“等傍晚来,现在咱们再弄点枝条钓虾。”   事实上这样的窝子下下去最好是第二天来取,收获会更大,但这不是等着东西祭五脏庙嘛,只能把时间缩短。   钓虾这两个字一下就把两小只吸引住了:“虾怎么钓?”   钓虾的陷阱就特别简单了,桑萝带着两个小的在溪边折了些带叶子的枝条,捆成一把一把的,在离那两个捕鱼陷阱稍远处,把带叶的枝条用石块压入水中。   这法子新奇,两个小的玩得很乐呵,分溪水段下了七个钓虾陷阱,才算满足。   上了岸还有些意犹未尽,“大嫂,然后呢?咱们现在干什么?”   “钓虾也要等到傍晚吗?”   一人一句,然后两眼亮晶晶望着桑萝。   下了几个陷阱的工夫,虽然捕鱼捕虾的成果都还没看到,但桑萝在两个孩子心里的靠谱程度明显上升了。   桑萝看着相比昨天半夜的惶恐沮丧,今天明显有了笑容,精气神也更好的两个孩子,笑了起来:“得等,咱们先去弄点别的。”   招呼两小只就要走。   沈安挪不动脚了,回头看看溪里放了背篓的位置:“大嫂,咱就这样走了吗?那背篓被人提走了怎么办?”   玩的那股子欢快劲一过,小管家属性立马回归,鱼不鱼的这会儿都是另一回事,背篓他们家可就只有两个,不止是背篓,事实是他们家现在什么家当都是珍稀物件,东西实在是太少了。   这要是鱼没弄到,再把家里为数不多的两样家当给弄丢了,沈安哭都没地儿哭。   沈宁刚挪动的脚步也停了下来,侧头看桑萝。   桑萝倒没那么担心,笑道:“没事,你们自己看看,咱们篓子下的位置站在岸边不留心都看不见。”   兄妹俩一起往放了背篓的位置看去,确实不明显,这才歇了要在这里守着的心思。   桑萝揉一把沈宁的小脑袋:“走了,带你们弄别的吃食去。”   一听还有法子弄到别的吃食,兄妹俩的眼睛唰一下都亮了!   “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关于地名要增加个说明,本文架空,跟现实不要代入,主角所在的县用祁阳命名是因为我取了几十个地名在百度搜索后发现在现实中都存在,要么同音,要么同字,最后没办法,只能躺平啦。后边的州名应该也会用历史地名,州名不会差太多,但大家不要把小说里的地方跟现实太关联,架空、架空、架空,且有私设,比如十里村后面的大山,你要跟现实挂钩那就怎么也对不上号了。 第7章   桑萝领着两小只转了两个山头,才终于找到了今天的目标——双翅六道木。   这东西还有个名字,叫“神仙树”,又叫观音柴。   出来之前,沈安还在煮粥的时候,桑萝就在心里合计该找什么吃食了。   她病饿交加,吃了些东西稍有恢复,但其实一时也还不敢太过劳累,为了尽可能的节省体力,凡事需要先有计划才行。   搜刮了原身记忆,仿佛是有这东西的,只是在原身记忆中本是一扫而过的东西,早已经模糊了,翻找到这种记忆已经是不易,具体原身是在附近哪里见过它,桑萝实在不能确定,她只能带着沈安和沈宁在附近几个山头沿着山道边走边找。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累得快脱力的时候,终于叫她给找着了。   桑萝挺高兴,她是采不动了,只能支使两小只,教他们挑那些叶片颜色翠绿、相对肥厚的枝子折回去。   沈安和沈宁却傻眼了。   他们现在是可穷了,但附近山多,野菜再找一找还是有的,不至于就要吃树叶了吧?   沈宁性子软糯,跟桑萝也亲近些,心里疑惑了,直接就问出了口:“大嫂,这叶子能吃?”   一句话问出了沈安的心声。   “当然能吃,不止能吃,咱或许还能用这个换点粮食回来。”   桑萝要做的这东西,老一辈不少人知道,叫神仙豆腐,而她自己,如果不是在山里住了几年,压根不知道这个,但另一种和它很像的,相信大多数人都吃过,仙草、凉粉。   神仙豆腐做出来的形态和仙草就极像,只是用的材料不同,色泽和口感也有些差异。   当然,沈安和沈宁是不知道的,两人听说能拿这个换粮食,更不信了,谁那么缺心眼啊,拿金贵的粮食换这山上的树叶子?   桑萝并不多解释,原身记忆里这个朝代豆腐是有的,但制作的法子握在少数权贵士族家的世仆手中,像原身这样一个生于庶族的姑娘,也只是听过,并不曾吃过,更不要说平民百姓了。   大多数老百姓恐怕连听也没听过。   桑萝不得不感慨,哪怕时空不同,阶级特权这种东西也是一样存在的。   就好像这大乾朝明明人口并不算多,至少跟后边咱们大种花国是比都没法比的,大乾朝百户为一里,五百户为一乡,一个十里村总计不过二十多户人家,几个村才能凑出一个里来。   原身记忆里的家乡人口密度也不高,整个朝代的人口又能多得到哪里去。   连年争战、天灾、疾病、役力,哪一样不消耗人口。   但十里村大部分的土地,却并不在这二十户村民名下,而是集中在乡里一些富户手中,除了荒地和山,普通百姓自己能攒下的好地少之又少,只能从庶族富户手里去佃田地种。   田地如此,如书藉、技术等各种传承也是一样,都被上层阶级把控。   所以她要做的这个东西,在这里还真算得上是个新鲜玩意,卖配方发大财就先不用去想了,乡里的集市真没这样的财主,有也不会那么巧刚好被她碰到,碰上了对方也不会正好有兴趣。   在桑萝看来,短期内藏好这个做法,不被人盯上,安安生生赚几个铜板换点儿米粮让自己和这两小孩儿能活下去才现实些。   沈安和沈宁虽然疑惑,但折点灌木枝条也不费劲,兄妹俩一起上,不一会儿连枝带叶折了两大捆。   回到家里,把树叶摘下来洗净,那些枝子也没扔,放到屋外晒干,这观音柴晒干了烧成灰是做神仙豆腐首选配料。   不过这会儿没有晒干的观音柴,其它草木灰也是行的,也不用找,就自家那个简易灶里就有现成的,早上煮粥时烧的就是存着的油菜杆,烧出来的灰也适合用来做观音豆腐。   桑萝在面上抓了一捧,用碗装了,取瓦罐里的凉开水倒入搅拌再静置。   沈安和沈宁只是看着,已经不发表任何评论了。   他们大嫂先是摘树叶说是能吃,现在又折腾起灶灰来了……小兄妹俩一面看得怀疑人生,一面又莫名的淡定起来,甚至心里还好奇大嫂到底能折腾出什么来,忍不住跟前跟后的围观。   沈安觉得自己这样就挺离谱。   不过他总觉得自家大嫂今天不大对劲。   沈安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观察许久,只能归结于昨两天那一场病,尤其昨天,昏迷不醒那么长时间。   事实上,如果不是桑萝前面捉鱼好像挺有想法的,沈安甚至怀疑他大嫂是不是昨天病得晕过去后伤了脑子。   当然,这话只是在心里转过一瞬,太没礼貌,这样不好,他在心里很快都把这念头打住掐灭。   草木灰水静置备用,该处理“神仙叶”,问题又来了,没纱布……   桑萝真是,饶是上辈子养病的日子磨练出来的涵养,这会儿也实在没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太穷了!   真是要啥没啥啊。   她想了半天,把原身包袱里唯一一张勉强能做替代品的手帕洗净后给用瓦罐煮了做消毒处理,权作过滤纱布来用。   一边消毒过滤用的纱布,一边支使着沈安和沈宁去把那些树叶摘下洗净,之后小兄妹俩就全程围观了桑萝是怎么把那一堆树叶先用开水烫熟,然后从树叶变成碎渣,又从树叶碎渣被过滤成两碗汤色碧绿的树叶汁的。   没错,两碗,除了放草木灰水的那只碗,另两个碗里沈安省的那点粥和另一只碗里陈老太太搁的麦芽糖,前者让桑萝递给两小只,叫他们分着吃了,后者早在吃早饭的时候就被挪到石台上,在一块干净竹片上搁着了。   穷啊,就那么一个瓦罐三个碗……   沈安和沈宁分吃那好容易省下的一点白米粥时还满脸的心疼,谁家这么祸祸粮食啊,这年头大家一天就吃两顿,看看他们家,今天半夜喝一顿糖盐水,天刚亮喝一顿稠稠的白米粥,这半上午又喝一顿,没这么祸祸粮食的呀。   虽然这一顿的量少得可怜,但小兄妹俩这几个月一直就吃得这么可怜巴巴的,完全没觉得不对。   最后那些粥大半被沈宁喂到了桑萝这个病号嘴里,当然,这都是题外话了。   等那只碗被涮好,桑萝把瓦罐里剩下的汁液都过滤到第二个碗里,两只大海碗都装了七分满。   沈宁看着那喜人的碧色汁夜,侧头问桑萝:“就这么喝?”   “当然不是。”桑萝笑起来,把先前静置的草木灰水,在小兄妹俩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搅入树叶汁水里,倒得量足够了,也没停下顺一个方向搅动的动作,直到手上的感觉有些变化了,这才停下,把另一碗依样画葫芦的处理了。   沈安和沈宁都傻眼了,虽然也没信那树叶汁能喝,但这草木灰水再倒进去,那是绝对不能喝了吧……   桑萝被两人的神情逗乐,笑道:“成了,过一个时辰你们再看。”   看两小只看着那两个碗里的东西一脸犯愁的模样,她笑着道:“别在这发愣,咱去干点别的。”   沈安兄妹俩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齐声问:“去干什么?”   桑萝拿了墙边一把小镰刀,这是沈家分家分给长房的一堆农具中唯一一把含铁的工具:“去割些野麻回来。” 第8章   一听是割麻,两个孩子眼睛亮了!   “我知道哪里有,我带路!”   沈宁也乐:“我去拿棍子,我也会打麻!”   对小孩子而言,最热闹就是折腾。   哪怕什么成果也没看到呢,只看到桑萝领着他们各种折腾,两孩子哪怕看得心里犯嘀咕,那安全感和欢喜劲儿其实也已经开始滋长了。   一左一右,屁颠颠去准备起来。   桑萝口中说的野麻,其实就是这年头大家用来织布的苎麻。   因为这时候的桑麻很多是人工种植的,各家都会有几块桑田麻田,出的绢、绵和麻布,一部分要交由朝廷,一部分自家用度。   像绢和绵这样的,农人是舍不得自用的,往往是送到县里换成钱,甚至于在有些时候,这些东西直接就是硬通货,是能当货币使用的,直接以物易物也常见,农人年头忙到年尾,舍得穿在自己身上的也就是粗麻布衣。   这桑麻有人工种植的,自然也会有野生无主的,沈家分家时别说给长房分桑田麻田,就是种稻的田都没一块。桑萝这会儿自然只能把主意打到野地里长的无主麻上。   上辈子住在山里那五年,不受病痛折磨的时候桑萝也挺会给自己找乐子,当然,也是某种程度上的自给自足。   感谢手机和互联网,以及同住山里的留守老人们,她学到了不少东西,偶尔学会某样手艺还会录成视频上传到某视频网站,小账号经营得也还算热闹,也算是没有彻底和社会脱节,更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娱乐,最紧要是还能有些收入。   学的那些东西里,其中就有织布这一门老手艺。   事实上,不说她会,就是原身也是会的。   当然,现在桑萝带着两个小的去割麻自然不是为了织布,她眼下要什么没什么,也没本事织出布来,村里家家有织机,但家家女人都要用,她也借不着。   割麻回来只能做一下粗加工,做到绩纱那一步,桑萝盘算着用绩好的纱线去集上看看能不能换到一两个水盆回来。   毕竟她后边还想靠卖神仙豆腐赚点口粮,材料是满山都有,草木灰也不缺,但就家里这一个瓦罐三个碗,能做得出多少东西来?都不够填自家肚子的。   左右这几天是干不了什么重活的了,绩麻这样坐在家里就能做的事现在干来正合适,两个小的也能帮把手。   ……   小兄妹俩对村里及周边相对安全的山确实都很熟,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哪里有苎麻,一处一处领着桑萝去。   因为走的方向是往村子那边,偶尔遇见村里人,人都稀奇的看桑萝。   沈家分家的事村里家家都知道,但不管是分家前还是分家后,这桑氏其实很少在村里走动,只这一阵听说沈安沈宁兄妹两个时不时去沈三家讨吃的,显见得是没粮了。   这会儿看到桑萝出来,路上碰到的,都当个稀奇看,和沈安沈宁熟的,跟两小的搭句话,听说是去割麻,啧啧两声走了。   吃都吃不饱,还割麻,净整没用的。   当然,桑萝不认得这些人,也不知道人家心里的想法,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第一块目的地很快到了,打麻并不是多累的事情,没分家前,这两小只也在家里的麻田里干过这活计,所以都用不着桑萝教,这两小的干起这活来比桑萝还熟练。   奈何桑萝现在这身体底子太差,毕竟原身病得连小命都丢了,她穿来以后虽喝了盐糖水,又喝了些白米粥,但其实每一样都没几口,忙了这小半上午,打麻这样的体力活她还真干不了多久,打了没多会儿渐渐又有些使不上力,手开始微微发抖。   沈安眼尖,发现以后索性就不叫她动手了,兄妹俩个利落打了一片,沈安上手割了两捆麻,三个人就先抱着回家去。   到家以后,这两捆自然是不够的,取不出多少麻来,但沈安也不叫桑萝再走第二趟了:“都是村里小孩常玩的野地,我和阿宁去就成,大嫂你在家里歇着吧。”   沈宁瞧瞧自家大嫂脸色,犹豫一瞬:“要么把陈阿奶给的另一块麦芽糖也化了喝了吧?”   一天喝两块糖,那真是奢侈得不能再奢侈的事,大过年也没敢这么造的。但沈宁可没忘昨天自家大嫂那吓人模样,糖什么的还是没有大嫂重要的。   桑萝对于两个小的在村边割麻没什么不放心的,就点了点头:“行,你们去割麻,我在家剥麻好了。”   至于把那块麦芽糖先吃了,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差这一会儿,因而摇头:“吃糖不急,那糖一会儿有用,等你们再割几捆麻回来咱们再一起吃。”   神仙豆腐加点糖水,到时候这两孩子吃着才是惊喜呢。   沈宁没听出言外的话音来,只听到她大嫂说的是三个人一起吃。   想到凌晨喝的那点盐糖水的滋味,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又羞于自己这样馋嘴,连忙摇头:“我不用。”   她没病没痛哪能抢大嫂的糖水。   桑萝笑笑,让两孩子割麻去,她自己就坐在屋外的一块石头上开始剥麻。   干完活有吃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动力了。   两小的噔噔噔下山,约莫一小时,又背了两大捆麻回来。   等兄妹两又跑出去另找地方割麻的时候,桑萝把剥麻的活计先放下,进屋抱起瓦罐在山边取了点泉水,进屋放到灶台上点火烧开,把陈老太太给的那块麦芽糖放进去化了。   这一回没加盐做成盐糖水,只是做成糖水就拨熄了火,用几块厚叶片垫着把瓦罐端到石台上,等那糖水晾凉,这才看了看那两碗神仙叶汁的凝固情况。   挺好,草木灰水的比例合适,已经成形了。   沈安和沈宁第三趟回来时,桑萝看看日头,就不让两人再出去了,放下手里在剥的麻,招呼两人:“都去洗洗手,再洗把脸,然后就进屋吃好吃的。”   吃好吃的。   这在沈安和沈宁听起来像梦话一样。   从大哥离家后他们就再没听过这样的话了。   不过想到大嫂先前说麦芽糖糖水等他们一起喝,两小只还是麻溜的去洗手了。   等三个人再进屋,不用桑萝开口,小兄妹俩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做桌子用的那块石台上,等看到桌上那两碗绿莹莹的东西时,两小只一起愣住了。   这是啥???   碗还是那两个碗,颜色还是那个颜色,不,这会儿这东西颜色更深一些,碧绿润泽。   沈安沈宁瞠目结舌看向桑萝:“大嫂,这不会是刚刚那些树叶汁吧?”   桑萝笑:“就是那个,我说了能吃吧,等我切了你们尝尝看。”   说着取了之前用来搁麦芽糖的竹片,用它在其中一碗豆腐里开始划下,切块。   没错,这竹片就是沈安请人帮忙削出来做刀用的,虽然平时其实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毕竟他们吃的大部分是野菜汤,拿手扯巴扯巴就成。   桑萝熟练的把一碗神仙豆腐划成了一块块两厘米见方的小块,然后从瓦罐里舀出晾好的麦芽糖水浇进碗里,也不多,就浇了两勺,略拌一拌,就舀起其中一块送到沈宁嘴边,“阿宁先尝尝看。”   碧玉一样的东西,软糯糯Q弹弹在木勺里微微晃动。   小兄妹俩哪里见过这样好看的东西,还没入口,只看一看,已经齐刷刷咽起了口水。   沈宁这会儿早不想那东西能吃不能吃了,都送到自己嘴边了,隐隐都闻到了清香味儿,她接过桑萝手里的木勺,一口送入口中。   那津甜、那清香、那清爽Q弹、那滋味:“!!!”   “哥,这个比过年尝到的肉还好吃!!!” 第9章   沈安和沈宁这一天不仅吃上了午饭,还吃上了沈三叔、沈三婶、沈金、沈银、沈铁、沈甜都没吃到过的好东西!!!!   山里摘的树叶加一把草木灰居然能做出这样好吃的东西!!!   因为分家担惊受怕了几个月的小兄妹俩激动坏了。   这说明啥,这说明他们以后再也不会挨饿了!!!   一时间看桑萝的眼神满是崇拜,大嫂真的太厉害了,大嫂真的太好了!   小难民一样的两张脸笑出了花来,沈安笑着吃着,又差点落下泪来,之前有多担惊受怕,现在鼻子就有多酸。   三个人分吃了那一碗糖水拌神仙豆腐,等吃完了,沈安看看另一碗,就又去看桑萝,试探着问:“大嫂,这一碗能不能送给陈阿爷和陈阿奶?”   挺有良心。   桑萝笑了起来:“当然,不过这东西的做法咱们可得保密,后天有集,咱们到时候做了送到集上去卖试试,得靠这个赚点钱换粮食吃,如果做法传了出去,这东西就不值钱了。”   神仙豆腐虽好,但总当不了饭吃,钱粮还是摆在生存首位的。   桑萝这话兄妹两个那是相当明白,因为他们是亲眼看着这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真没门槛,沈安和沈宁齐齐点头:“知道,我们一定不说!”   想到能靠卖这个东西换回粮食来,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桑萝见两人都知事,笑了起来,把另一碗豆腐划成小块,又浇了糖水,亲自端了,三人一起往村子里去。   正中午的点,各家都在歇午觉或准备歇午觉,村道上也没人。   陈家的院门只是虚掩着,院里有两个孩子,大的男孩十一二岁模样,小的女孩儿五六岁。   三人才到陈家院门,陈家兄妹俩就看到了,小的那个女孩儿格外欢喜,还带着点小奶音的调儿喊着小安哥哥、阿宁姐姐,就奔了过来。   大的那个男孩儿则朝屋里喊了一声:“爷、奶,沈大嫂和小安、阿宁来了。”   陈家人都还没睡,就在堂屋里,陈老汉和陈婆子听了孙儿的声音就走了出来,陈老汉的儿子陈有田和儿媳秦芳娘跟在后边。   “你们怎么来了?”陈婆子一边迎出来一边问,话音落,就看到桑萝手上端的一碗碧绿如玉的东西,“这是?”   “自己做的一点吃食,送过来给您和家里人尝尝。”   昨个半夜还险些饿死了的人,沈安求粮都求到他们家来了,这会儿竟能给他们送吃食了?   陈婆子和陈老汉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陈婆子低头瞧瞧那绿莹莹的东西,难道是用她送过去的米做的?   也不太像啊,而且就那么一点米,桑氏不该精打细算着吃?哪里还能往她这儿送?   就一照面的工夫,老两口心里转过好几重念头,陈婆子便推辞:“你们现在的情况,有吃食只管自己留着,你和小安阿宁多吃几口不比什么都强?怎么还往我们这里送?”   桑萝笑了起来,陈老太太对着她的时候说话并不多软和,但其中的善意她都能感受得到,她把碗往老太太手里一放,笑道:“得亏您半夜又送糖又送粮的,我缓过来了,这是山里的东西做的,不费粮食,您和阿爷、有田叔、有田婶还有两个弟弟妹妹也尝尝我的手艺,也是我和小安阿宁一点心意。”   陈婆子讶异得眉毛都微挑了起来。   桑氏这样会说话的?   她跟桑萝打交道不多,记忆里人很腼腆,逢人总是微微笑着,话并不多。   陈婆子看了看碗里的东西,再看一眼旁边听沈安沈宁兄妹俩说着这东西多好吃多好吃,口水都快叭嗒下来,一双眼跟被钩子钩住似的小孙女……   “你有心了,那我也不与你客气,你们屋里坐坐,我去把碗腾出来。”   陈家那小姑娘见自家奶奶把东西收下了,就差没欢呼了,因桑萝在,才压着,但跟沈安沈宁凑在一块叽叽咕咕的,还是看得出来很是雀跃。   秦芳娘搬了条凳子到堂屋门口,招呼桑萝坐。   桑萝说了声多谢有田婶,笑着过去坐了,又和陈有田打了声招呼,唤了声有田叔,这才转头问陈老汉:“阿爷,还有个事情,您家的取麻器现在可用着?要是一时没用的话,我过两天想跟您借来用一用。”   八月各家忙织布,剥麻取麻的倒是少了。   陈老汉面膛黑,却是好说话:“闲置着,最近不派用场,你要用的话也不用等两天,我现在给你拿,你一会儿带回去就中。”   说着就去给桑萝找东西去了。   陈婆子把东西倒进自家碗里,给桑萝把碗腾出来涮了,她在灶屋里把话听了个全,这会儿端着空碗出来就问桑萝:“是要备秋冬的衣服?”   说话间还扫了沈安和沈宁兄妹俩一眼,那衣裳补丁撂补丁,最紧要是短得实在没法看了,手腕脚腕都露一大截,现在天热还好,过一阵天凉起来,他们这住山里的本来就比外边会更冷些,两个小的这衣裳可扛不过秋。   桑萝却是摇头:“那得是后一步盘算的事情了,没有织机也织不出布来,我就是割了些野麻,寻思着绩点麻丝先到集上换点家用的器具回来。我也不瞒您,就刚才给您送来的那东西,我准备做一些到集上去卖,但您今天也瞧见了,我们那屋里几乎没什么家当,就是想做东西,也连个像样的容器都没有。”   陈婆子的神情随着桑萝一句句话,那是肉眼可见的和煦了起来,听到后边几句,想想今天凌晨过去时看到的那样儿,心下了然,口中赞道:“有盘算是对的,过日子是得这么来,家当一点一点添,这日子慢慢也就过起来了。”   又说:“你做吃食卖的话,后天就有个集,也不用非等绩了麻去换家什,要是用盆啊罐的,我家里腾挪腾挪,多的没有,一两个的倒是能先借给你用几天。”   等绩麻换钱那最快也要下一个集才能绩出点麻线换东西,拿回去再做东西卖就得下下个集,他们这儿五天才一个集,哪经得起这耽搁。   桑萝送东西来一方面是真心感激陈家老俩口,另一方面,心里其实也存了借点东西的盘算,听陈婆子这样一说,笑吟吟就接了话:“那敢情好,那我先谢谢阿奶了。”   笑得可甜,惹得陈婆子又看了她好几眼。   一样爱说谢,比起刚分家那会儿更瘦得没人形了,柴杆架儿的模样论理怎么也算不上好看的,但相比从前,这会儿人嘴甜爱笑,行事说话也多了几分爽利劲儿,让人下意识都能忽略那张瘦得没形的脸了,毕竟这年头瘦成这样的人也不算罕见。   尤其那笑吟吟顺竿爬的劲儿,跟从前格外不同。   陈婆子心里嘀咕,几个月没见,这是阎王爷跟前打了个转儿,脱胎换骨啦?不过转念想想,自己总共也没跟这桑氏打过几回交道,或许原本就是这么个性情,只是之前遭逢大变才格外沉默些? 第10章   桑萝来的时候端着一个碗,回去的时候直接提了一个打水用的木桶,她自己带来的碗和跟陈老汉借的取麻器放在桶里,而沈安和沈宁一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大陶盆。   陈老太太看桑萝自己振作起来了,是真心巴望着她能把沈安沈宁两个孩子把日子过起来,因而也很肯帮忙,自己家里的东西左右腾挪,紧巴紧巴,也先给她凑足了集上做买卖要用的东西。   桑萝往陈家走这一趟,下一个集要做买卖的家伙什这一下都齐备了,心情简直不要太好!   带着两个小的才走出陈家没几步,隔壁沈家院里沈金探出头来:“沈安,你们去陈家干嘛?手上抱的什么?”   沈安看了堂弟一眼:“借了点东西。”   脚步都没缓一缓。   沈金看他这样,好奇心更甚,噔噔噔从自家院里跑了出来,到三人近前,凑到兄妹俩身边看了一眼,见抱的是空陶盆,心下没趣,想到刚才远远看到的那一眼,转而问道:“刚才你们送到陈家的是什么,我看到了,那碗里有东西,碧绿碧绿的。”   沈安嘴唇下意识抿了起来,眼里有了防备,声线却还维持着平常模样,没显出异色,淡定说道:“野菜团子。”   沈金虽然觉得不像,但当时离得远,也没看清楚,想想沈安连吃口饭都要到他们家要,确实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撇了撇嘴,这才问:“你今天早上怎么没过来要饭吃了?我娘说你昨天半夜捶我们家门了,不是饿得慌了吗?”   要饭两个字让桑萝皱起了眉。   沈安的关注点却压根不在那儿,他只定定看着沈金,“所以三叔三婶昨晚是听见了的?”   哪怕心里早有数,这会儿听沈金说起,沈安端着陶盆的手还是攥紧了起来,指节都泛出了白。   想想昨天要不是陈阿爷和陈阿奶送糖送粮,大嫂这会儿不定怎么样了,至少绝不是现在这样能走能笑,能带他和阿宁四处找吃食的样子。   沈金不知道这有什么区别:“听见了啊,我娘说谁家借粮半夜来的,我爹早上特意交待娘给你们留了几口吃的,你们今天怎么没来了?”   沈安还没说什么,平时看着软嗒嗒的沈宁挡到了自家二哥身前,先怼了回去:“陈阿奶昨夜里借了我们粮食,等到今天,我大嫂命都要没了,而且我们不是要饭的。”   小姑娘不太擅长跟人吵架,明明是气得发狠,怼起人来却软绵绵没多少力道,说着说着自己眼圈还先红了。   桑萝在一边看到她这身子打抖眼圈发红的模样,心说这孩子怕不是泪失禁体质吧?   忙安抚地揉揉沈宁脑袋,没说什么,只是转头看沈金,问道:“小金今年八岁了吧?”   沈金一脸莫名:“是啊,怎么了?”   桑萝勾唇,笑容却冷:“八岁也不是不知事的年龄了,要饭那说的是乞丐,沈安是你堂兄,刚才那话你还是自己回去问问你爹娘合适不合适吧。”   她没兴趣管教别人家的熊孩子,说完也不管沈金懵着,拍拍沈宁的肩:“好了,以后大嫂会想办法让你们吃饱,不用你们再到处借粮,咱们回去。”   三人走了,沈金愣愣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大堂嫂是不是骂他没教养?是吧?是吧!   沈金也气了,他好心问怎么没来吃饭,怎么还骂他?一咬牙,转头就要跑回去给他娘学舌,也得叫他爹听一听!   不吃就不吃,往后一粒米一团饭都别想再从他们家借着。   沈三夫妻正要歇午觉,就见大儿子噔噔噔跑进来,劈里啪啦就是一通状告。   李氏听完气乐了:“嘿,这可是他们自己说的,不来好,不来我还省了。”   又瞧沈三:“瞧着没?我是婶娘,没有正儿八经的血缘关系不被他们瞧在眼里,你可是他们亲叔,就是几个野菜团子也没你这当叔的什么事,你往后也别瞎操那闲心了。”   又鄙夷:“几个野菜团子,当谁多稀罕呢。”   ……   李氏不稀罕的东西,陈家那边一家人这会儿凑在一块,稀罕了个够。   原本农家人一天两顿,不是饭点哪会吃东西?   但架不住桑萝送来的这玩意儿新奇,陈家没人见过,陈婆子最小的孙女小丫儿又听沈安和沈宁说了这东西格外好吃,桑萝一走,小丫儿就缠磨着自家奶奶,要先尝上一块。   这一尝可打不住,颜色碧绿,口感果冻似的东西,古代的农家孩子哪里吃过这个?   小丫儿吃得双眼发亮,用勺子舀起一块就往自家奶奶嘴里送。   “特别好吃,奶奶也尝尝!”   东西都送到嘴边了,陈婆子吃了那么一口,才发现竟是甜的,口感确实好。   到最后,原本是给小丫儿先尝一块的,变成一家人齐齐尝新鲜了。   老太太端了那碗被沈宁称作神仙豆腐的东西到堂屋让家里人都尝鲜,一边还感慨:“咱们昨夜里送过去的两小块麦芽糖,得有半块都被桑氏化了糖水拌在了这仙豆腐里给咱送了过来。”   才有点吃的,巴巴往这边送,就那么点糖倒也舍得掺进去。   老太太心里那叫一个熨帖,挺有良心,没白瞎了她昨天心软多量的一升米。   陈有田和秦芳娘也各尝了一块,都知是好东西了,也不肯多吃,全留给两老人和两个小的。秦芳娘看着女儿吃得香甜,早上听闻婆婆往山里给沈家大房送了两升米的那一点心疼也消了,口中赞道:“这桑氏好巧的手,也不知是山里什么东西做的,用的什么法子,做得这样好看。”   陈婆子瞧她一眼:“手艺上的事,不当咱们问的你别问,不然容易落人膈应。”   陈家儿媳愣了愣,忙解释:“娘,我没有那意思。”   陈婆子笑:“我知道,只是多提点一句,那孩子后边估计就靠这手艺吃饭了,东西能往咱家送,那是信得着咱,你到外边也别多嘴。”   又看孙儿孙女:“你们也是,在外边别说你们沈大嫂给做了这吃食,知道吗?”   秦芳娘和两个孩子连连点头。   ……   另一边,沈安和沈宁沉默跟在桑萝身后往回走,走了一小会儿,沈宁就没忍住问了。   “大嫂,咱以后真能靠自己吃饱吗?”   大嫂今天把山里的树叶变成了吃食,还是很好看又好吃的吃食,可沈宁心里还是没底。   沈安高兴妹妹护着自己,又看不得妹妹难过害怕,不等桑萝说话,先就劝道:“怕什么,之前咱们天天吃野菜都过来了,现在大嫂还会做神仙豆腐,没粮的时候咱们天天吃神仙豆腐也行,神仙豆腐那么好吃!”   比水煮野菜不知道强了多少。   “而且大嫂也说了,这东西咱们能做着去卖钱,有钱就能买粮。”   桑萝在含笑听着古代版护妹狂魔安慰妹妹,适时肯定:“小安说得对,神仙豆腐可是好东西,不过这个当饭吃肯定不行,但卖了神仙豆腐能买粮是没错的。”   大嫂和二哥都这样说,沈宁眉眼也松了起来,前途好像一下子变得光明,日子也有盼头。   三人说说笑笑往回走,沿途看到有野葱和马齿苋,顺手就扯了带上,等傍晚去收鱼篓的时候再有目标的找一找马齿苋,凑一凑就是晚餐的一盘菜。   回到家里,沈宁面上已经完全没了愁色,把家伙什放下,就帮着桑萝一起剥麻。   倒是沈安,眼睛不时往山里瞟,张望了几眼,和桑萝商量道:“大嫂,我再去采点儿神仙树的叶子吧?咱们再做一点儿晚上吃。”   他中午其实没吃够。   沈安和沈宁从小跟着叔叔婶婶过,当时的沈烈也不过是半大少年,虽能稍微顾着些弟弟妹妹,山里打鸟掏蛋,水里捉鱼摸蟹的给弟弟妹妹悄悄加个餐,但零食什么的,这两小的还真没吃过。   神仙豆腐这样的东西,对头一回吃的两个孩子来说确实是顶级美味的好东西了,怎么可能不馋,那一碗三个人分,哪里就能吃得够。   沈宁听了哥哥的话,也看桑萝,显然也是意动。   桑萝笑起来:“行啊,就边上找找,别往深处走。”   沈安连连点头:“不用往深处走,这东西附近不少。”   沈宁也呆不住了,桑萝索性摆手:“你要是想去也跟着去吧,这麻我自己就能剥了。”   沈宁一双眼晶亮:“那我去,顺便再找点马齿苋。”   两个小的欢欢喜喜跑走,一边走,沈安还一边小声交待妹妹:“枝条就不折了,叶片也挑嫂子说的那种好的摘,分散着来,不能可一片祸祸,不然这几天没什么,之后村里人要是知道咱们在集上卖这个,到这边多转一阵子没准就发现端倪了。”   沈宁狠狠点头:“二哥,我记住啦。” 第11章   大半个下午,桑萝剥麻,沈安和沈宁采了神仙树叶片回来就给自己捣腾新吃食。   神仙豆腐做来简单,桑萝做的时候也没避着兄妹二人,沈宁在这一块上格外有天赋些,下午摘回来的叶子她就照着早上桑萝做的步骤自己处理上了。   再有桑萝时不时提点几句关键的诀窍,全程没让桑萝沾手,等最后一步完成,沈宁欢喜得不行:“大嫂,这就行了?”   桑萝打趣:“行了,等着凝固就成,咱们阿宁也是有手艺的小娘子了。”   沈宁腼腆笑起来:“是大嫂肯教我。”   两个小的把用了的盆盆罐罐该洗的洗,该涮的涮,桑萝看看天色,把剥好的麻在山泉边靠下游处用石块垒了个活水池浸上,净了净手道:“走吧,咱们收鱼篓子去,晚上能不能加菜就看老天赏不赏饭,这两篓子给不给力了。”   一句话把小兄妹俩直接整激动了。   到了他们下鱼篓子的山溪边上,桑萝竖起食指贴在唇边。   陌生的动作,沈安和沈宁这两小的却奇迹的领会了大嫂的意思,压住了兴奋,齐齐噤了声。   桑萝悄声儿脱了鞋,动作尽可能小的下了水,缓缓朝她自己下的那个陷阱靠近。   兄妹俩这会儿不敢惦着下水一起收鱼玩,这可关乎收获,惊了鱼这一天背篓在水里可白泡了,肩挨肩站在岸边,屏气凝神盯着桑萝动作,桑萝行到那陷阱边,悄悄把手探入水中时,两小只在岸边激动得双手都攥成了拳。   桑萝也屏气凝神,双手摸上背篓,动作陡快,猛一把将背篓拎起,半提出了水。   沉!真沉!   一背篓石头,能不沉嘛!   她提着那一背篓石头快步上岸,两小的已经在岸边激动得跳了,顾忌着另一个篓离得不算太远,愣是没敢吱声,就无声的兴奋。   背篓在溪岸边一落地,水漏尽了,里边有什么劈里啪啦拍打在石子上的声音就格外的明显起来。   沈安激动了:“大嫂,有鱼!”   这声音压得很小,却听得出来很兴奋。   看小家伙上手就去拿石块,桑萝忙拦:“别动,我来。”   不是她不让小家伙乐呵,实在是怕他下手翻石头回头摸出一条水蛇来,这不丁点大的孩子,再惊着了可就麻烦。   沈安显然并不懂他大嫂的苦心,但架不住他现在信服自家大嫂啊,尤其听到篓子里不停传出的劈啪声,沈安现在对自家大嫂那是佩服得不行!   太能耐了!   桑萝小心的一块一块石头拿起轻往地上放,往外足放了七八块,看到鱼了!   “鱼!”沈宁激动坏了:“大嫂,有三条!”   “四条、五条了!”   兄妹俩简直跃跃欲试想上手帮忙。   石块只剩篓底下浅浅一层,基本能看到篓底,确定没什么不安稳因素了,桑萝笑,小声道:“你们来捡!”   这一松口,两人乐得直扑过去,就差头撞头扎篓里,两双小手扒拉,越扒拉越激动。   “好多鱼,还有虾!”   “还有蝌蚪!”   “有螃蟹!”   桑萝探头去看,也不由叹这古代物产丰饶,一篓底欢蹦乱跳的,光鱼少说有十五六条,最小的没食指长,大的有一条足有桑萝巴掌大,虾蟹也不少。   这是大收获了,她上辈子在现代,虽也是山里,但一篓子约莫也就五六条,运气不好的时候一篓子下去就一两条也正常。   桑萝由着两个小家伙一点一点往外挑石头,她赤着足又下了水,摸去了沈安和沈宁下的那个篓子。依样画瓢提了上来,把大石块捡得差不多,没有什么吓人的不速之客,才由小兄妹俩接力。   她凑在边上看,好家伙,这得有三四十条鱼!   桑萝挑挑拣拣,把五六条小的挑出来扔回溪里。   沈安一脸懵:“大嫂,怎么放了?”   “太小了,没丁点肉,还是放回去。”   沈安咽了咽口水,惆怅看向山溪。   “大嫂,丁点肉也是肉。”   桑萝看他那神色,一下子笑开来,也不管自己手还湿着,把沈安脑袋上那个揪揪捏住提了提,笑着说:“行了,这山里这样的溪有多少?你肯花心思和时间还能缺鱼吃?由它再长长,小鱼放生,这样你以后想吃鱼就还能捞得到。”   沈安眨眨眼,好像是这个理儿。   沈宁在一边道:“大哥以前给咱弄鱼也没有小的。”   沈安点头:“知道了,大嫂,那钓的虾怎么取?直接拿上来吗?”   那往岸边走的时候就都跑了。   “得用背篓。”桑萝说着把兄妹两清理好的其中一个背篓里的鱼和蟹直接往另一个背篓里倒,等都倒干净了,提着那背篓往放了枝条的地方去。   照旧小心翼翼,提上来就忙用空背篓接住,一通狂抖!抖搂下来的虾让桑萝都不由挑了挑眉:“还挺多!”   放的几处枝条挨个收了一遍,上岸!   几把枝条拿出来,那些虾估摸都能有半海碗,里边还游着三只蟹。   “大丰收了,咱晚上能吃顿好的了!”   兄妹俩这回不用憋着了,直接欢呼。   沈安反应快:“大嫂,咱们再做一回陷阱吧?明天早上来收!”   桑萝也是这个意思:“成,不过得往前走一小段。”   倒不怕三两回就能逮一处捞绝了,只是这里被她们下了好几个陷阱,紧接着下收获必定会少些。   沈安和沈宁就一个拎空篓子,一个抱几捆枝条,乐颠颠往前头跑,桑萝提着那个装着鱼的篓子跟着。   这一回都不用桑萝教,这两小的自己就能折腾上了。   等几个陷阱布置完毕,沈安再看桑萝手上那个装了鱼的背篓,眼里还有几分遗憾:“合该把咱家瓦罐带来的,这会儿就能多下一篓了。”   桑萝出来时倒是没考虑到这点,只能道:“明早记得就行,走吧,回去拾掇拾掇咱做好吃的!”   沈安看看桑萝手里的背篓,又满足了,伸手就接桑萝手里的背篓:“大嫂,这个我来拎。”   沈宁也掺和:“我来我来!”   桑萝知道这两小的是太高兴了,也由得他们:“你俩抬着吧,看着点螃蟹,手上拿根树枝,要是爬上来了就扒拉下去,别被夹着了。”   这东西夹一下可不好受。   “行!”   沈安左右一看,就在山溪边折了根树枝,撸了树叶,一分为二,自己一根,递给沈宁一根,然后兄妹两个美滋滋抬上那背篓踏上回程。   桑萝走在两人前头,步子却不快,目光一直在周边地上搜寻着什么。   沈宁见状问道:“大嫂,你找什么?”   “野姜,鱼有腥味,得加姜才好去腥,这样煮出来滋味更好。”   沈宁一脸迷茫。   没错,这个朝代有生姜,但并不算普及,这时候的生姜还是高门大户里才被用作调味,更多是被作为一味药材,在药铺里才有干姜卖。   新鲜生姜作为调味品自然也有卖,价格却极贵,乡下人家少有会花钱买什么调味品的,油盐都是奢侈品,哪里会花大价钱买生姜作调味用?   在桑萝原本那个时空,姜在早期也是奢侈品,《史记·货殖列传》里就有‘千畦姜韭,其人与千户候等。’的记载。   在这个时空也是一样,像沈安和沈宁就压根没听过生姜这玩意,桑萝能知道这个时空有生姜及生姜的大致价格,还是因为原身生于庶族,家里做肉食会用到,时常也会熬些姜汤驱寒。   她解释:“生姜不止是做菜能用,其实也是一味药,得了风寒用生姜煮水喝就不错,不过这东西卖得很贵,你们倒是能找找野姜,它叶子长得有些像竹叶,底下的根茎是黄色块状的,一般长在树林下或是山坡背阴处,竹林里也许会有,你们平时也可以留心一下,真要找到了也是好东西,冬天可以作备用药留着,也可以自己试着种一些。”   事实上,桑萝并不确定在这个时候到底有没有野姜,原身记忆中并没有翻找出来过,她找这个也只是因为要做鱼,想碰碰运气。   小兄妹俩一听是能当药的好东西,对视一眼,齐齐点头:“好,以后我们多留心,要是看到像的就挖回家给大嫂看!”   沈宁这会儿还特崇拜桑萝,一边走还一边心心眼:“大嫂你知道得可真多,捕鱼,做神仙豆腐,认得野姜,还知道怎么治风寒。”   原本开始留心旁边像竹叶、有可能是野姜植物的沈安听到这话,脚步莫名一顿。 第12章   背篓是两人抬的,沈安停了脚步,沈宁自然也就走不了两步了,她疑惑回头:“二哥,怎么不走?”   沈安垂眸掩了眼里的疑惑,压住刚才那一瞬莫名的念头:“我找找看有没有野姜。”   “那我也找找。”沈宁对她二哥的心思毫无所觉,听二哥说找野姜,她也伸长脖子四下张望,还一边问桑萝:“大嫂,野姜大概长多高呀?”   “一尺到三尺之间?”桑萝并不确定这时候的生姜是不是跟后世长得一样,因为原身记忆中也只见过被端到餐桌上的生姜,种在地里的,她压根没见过。   而物种是不断进化的,何况这里时空也不相同。   两人都专注找野姜,谁也没发现走在后边说也要找野姜的沈安,目光压根没往地面上落,而是不时落在桑萝身上,惊疑、审视,又觉得不可能,眸光变幻不定。   ……   沈安不太对劲。   桑萝是在做晚饭时才发现的。   小家伙一改白日里的兴奋,变得格外沉默起来,时不时打量她。   关键打量就打量吧,如果正好被她看见了,他会很快躲闪她的目光,且自认为躲闪得挺隐讳。   没错,如果他面对的是个小孩,那确实谈得上隐讳。   但桑萝是小孩吗?   女人的年龄不可说,但她上辈子确实已经二十八了,能看不出来一个九岁小毛孩儿的情绪不对?   桑萝一脑门子问号,而后心头就是一紧,只一转念,就意识到了什么。   不怪她敏感,穿越啊,虽说她能穿越过来,原身应该在她来之前就没了,但到底是占的别人的身子,这算是借尸还魂……桑萝心里其实不是不虚的。   要不是刚穿过来就面临被饿死的局面,她一定老实装病,好好窝着,避免一切会让她露馅的可能。   但她能吗?就靠沈安半夜去陈家求借来的两升米,三个人吃喝,原身还是生生病饿致死的,她敢不想方设法弄东西补营养吗?   不敢。   所以这小家伙是觉察到什么了?   桑萝心思电转,面上却丁点都不敢露出来,哪怕皱个眉头。   她快速回想沈安的态度是什么时候变的,记忆像倒带一样,一点一点往回倒放。   而后就想起了沈宁那一长串的夸……   “大嫂你知道得可真多,捕鱼,做神仙豆腐,认得野姜,还知道怎么治风寒!”   “二哥,怎么不走?”   得,破案了。   这小孩儿,真敏锐啊,也足够有城府。   明明也才九虚岁,放在现代也就是七八周岁,小学一年级学生。   被爸妈保护得好的,还都是奶萌萌的小可爱。   可看看沈安……敏锐不说,发现不对劲了竟还能面不改色,一句找野姜,即不吓着沈宁,也不打草惊了她这条‘蛇’。   桑萝一边往瓦罐里加了点盐,用勺子轻轻搅动几下,一边在想,她现在在沈安的心里是个什么‘东西’?妖还是鬼?   嗯,原身记忆里,这个时代的人其实很迷信,坚信仙神妖鬼精怪之流的存在,只想到这里,桑萝心中就不由啧啧。   还能暗戳戳观察她这么久,这小孩儿胆色也是很够。   她索性也当作不知了,心里边思量查漏补缺的逻辑和说辞,边看看沈安这小家伙能忍到什么时候。   她是不怵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不过还是认真反思了一下,因为身边只是两个孩子,又仗着有原身记忆,她还是太大意了些,看来以后还是要注意点,干点什么都要逻辑上能圆得上才行。   别回头被当成山精野怪、孤魂野鬼,被人一把火架了烧了。   桑萝可不想刚活过来就体验这样恐怖又痛苦的死法,而且再死一回,老天还能让她再穿一次吗?   珍惜生命,捂好马甲。   值得庆幸的是,原身来了十里村后足不出户、沉默寡言,除了这小兄妹两个,就连当初一起住了半个月的沈三和李氏一家对原身也谈不上了解。   而人先是遭逢大变,而后还生死场上走了一遭,性情会变是极正常的一件事,她倒也不用刻意去怎么模仿原身的行为处事。   ……   此时的沈安心中,远没有桑萝以为的那样平静。   正像桑萝想的那样,他确实在往灵异方向展开了,唯一不同的是,除了一开始冒过的山野精怪和孤魂野鬼的念头,还往神和仙之类的转过念。   因为桑萝今天带他们用树叶做出来的吃食,桑萝告之的名字是神仙树、神仙豆腐,两个词儿都沾了神仙。   从开始的惊疑过后,沈安念头就慢慢转到了救赎向,看他和妹妹太苦了,有好心的仙人来帮他们。   当然,这个念头也没能站稳。   村里孩子们口口相传的关于大人们给他们讲的故事里,也不乏有妖鬼精怪用好处设陷阱的。   所以,这到底还是他大嫂本嫂吗?如果不是,这是来帮他和妹妹的,还是来害他和妹妹的?   心中百般纠结,偏还不敢露了形色,想试探又不敢试探,不试探,又怕真是什么妖鬼精怪,太阳一落,天色一暗,会不会……??   后面的画面简直不敢续想,心底油炊火熬一样,怎一个煎熬了得。   ……   沈安和桑萝心思各异,唯有沈宁,那是纯粹的快乐。   小姑娘蹲在灶边瞧着瓦罐里渐呈奶白色的鱼汤,听着锅里的鱼汤咕嘟咕嘟冒着响儿,一边嗅着鱼汤的鲜香咽口水,一边憧憬明天该怎么备战后天的集市赚钱大计。   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巴简直不要太忙。   桑萝瞧瞧沈宁,当真感慨,这才是七八岁的娃儿应有的样子啊。   怎么同一天出生的娃儿,沈安就跟长了八百个心眼子似的啊。   瞧着汤色差不多了,把洗好备用的野葱头先丢进汤里,又等了会儿,把先前拌马齿苋剩下的小半野葱用指尖断成一截一截儿的也扔进瓦罐。   野葱被热汤一激,葱香瞬间溢满了整间屋。   沈宁陶醉得不行,深吸一口,冲着瓦罐里奶白色的鱼汤笑得嘴都合不上:“大嫂做的鱼汤真香!”   桑萝把灶里的火拨小了些,正伸手拿碗准备盛鱼上来,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好悬就是一顿。   幸好,原身从来没给这小兄妹俩煮过鱼汤。   她淡定拿起碗,用木勺从瓦罐底下捞起那条巴掌大的鱼,把碗递给沈宁:“放了葱自然是香的,汤太烫,先吃鱼肉和马齿苋,这条鱼你跟你二哥两人分了。”   沈宁喜得眉开眼笑:“谢谢大嫂!”   桑萝笑笑,拿了自己那个碗,把另一条略小一些的也捞进了碗里,自己取了筷子挑着鱼肉慢慢的吃。   沈安忍不住又打量。   妖怪鬼魂什么的,不跟人一样吃饭菜的吧?   ……   桑萝是真头疼了。   这一眼又一眼的暗打量,还不如就问出来呢。   她索性转头迎上沈安目光,问他:“鱼肉怎么样?好吃吗?”   沈安暗戳戳思量桑萝是哪路子妖魔鬼怪呢,猛不丁被问话,有些心虚,不过莫名的也生出了试探的胆色,接着桑萝的话就点头:“好吃,大嫂以前怎么不带我们捕鱼?”   怎么不摘树叶做那神仙豆腐?   有这两样手段,又怎么会沦落到病饿而死的境地?   但他把锋芒都敛了,甚至很努力的扯出一个九岁孩子该有的天真笑容来。 第13章   可是问出来了,桑萝都以为这孩子能憋着这问题过夜了。   桑萝清楚,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她听到沈安的话一愣,而后笑笑。   那笑怎么说呢,三分落寞五分苦。   沈安话似乎问得很随意,实则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桑萝反应,握着筷子的手都下意识紧了三分,但一看桑萝这反应,一时也有些懵。   “大嫂?”   这略带担忧的一声唤,是沈宁。   桑萝强作笑颜:“下河捉鱼,采树叶制食物,我其实也是头一回做,前者是从前听族里的孩子们说起在溪里这样捉鱼,留了心,后者,是我母亲嫁妆藏书里记载的方子,我幼时母亲曾做给我吃过一次,因而认得。”   是啊,认得,为什么从前没做呢?   沈安仍盯着桑萝。   桑萝只作不知,她垂眸苦笑,过了几息才抬眼看向兄妹二人。   “我没有与你们说起过我从前的事吧?我生于庶族,从小到大所受的教养……没有上山下河这些,尤其是脱了鞋袜下水捉鱼,放在从前是绝不敢想的。”   “至于那神仙豆腐,到底是小时候的事了,昨天饿得感觉人要扛不过去的时候,想到爹娘,想到幼时生活,这才想起来还有这样一种吃食。”   兄妹俩有点懵。   庶族什么的他们还真听过,那是跟他们村里这些人完全不一样的存在,兄妹俩说不出来这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但两人都听村里老人闲谈时说起过,他们十里村里很多人现在种的上等田就是佃的,其中六成都出自乡里的王家,王家那种门第听说就叫庶族。   那王家的宅子,小兄妹俩从前被大哥领着逛市集就看到过,那是乡里最大的宅子,村里的老人们说,王宅的太太小姐们很少出来,干什么活计都有下人婆子和小丫鬟们跑腿,太太小姐们讲究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其实,如果换桑萝来解释,有个很简单的词儿,地主。   所谓的寒门、寒族、庶族,是在士族的基础上衍生出来的,也是皇权和士族争夺资源下的产物。   在她自己原来所处的时空中,那种阶级够不上士族,但又相对有些作为的中小地主阶层,就是庶族了,而这个时空也差不多。   沈安和沈宁晕乎乎的,他们大嫂竟然是那种大户人家的小姐吗?   从前兄妹俩虽与桑萝相依为命,但其实心里多少也有些觉得大嫂不作为的,山不敢进,河不敢下,种菜菜死,一开始时就连生火洗衣的事情都干得并不那么熟练。   只能靠三叔分的那点粮食过活,说实话,生存能力还不如他们兄妹两个。   但如果大嫂从前就是被娇养的大户人家的小姐,那从前的种种,他们觉得不对的地方,如果把这重身份套上去就全说得通了。   最高明的谎话是七分真三分假。   原身的身世、认知、教养,这些都是真的,被隐瞒和揉进去的只有桑萝穿越这件事,和那些手艺的来历。   桑萝目的已经达成一半,这会儿作释然之态:“生死边缘走了一遭,我也是想开了,我现在父母亲人都没了,更别说曾经的家族和那些个礼教,能活着就挺不容易,何必还在乎那许多。”   沈安再是警惕,其实也不过是个九虚岁的孩子,还是虚的两岁。   到这会儿,他的戒心算是彻底放下了。   代入自家大嫂想一想,原本那么好的出身,碰上天灾人祸,家里人都没了,大嫂自己更是落到半袋粮就把自己给换了的境地……   好嘛,全是同情和心疼了。   心中甚至暗悔自己先前诸般猜测自家大嫂。   两小只一时关爱之心泛滥。   “大嫂,你多吃些鱼,把身体养好。”   “大嫂别难过,你以后有我和阿宁。”   效果好得有点过了头,不止让沈安疑虑全消,两个不丁点大的孩子,这后边对桑萝简直不要太照顾。   ……   一顿晚饭吃得温馨。   晚饭之后,就剩那几十条鱼和半海碗虾没处理了。   没错,一天能吃三顿,晚饭有神仙豆腐、拌马齿苋,还煮了两条今天捕到的最大的鱼,这对两个狠过了一阵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娃来说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盛宴了。   剩下的那些鱼,很有囤粮意识的两孩子都主张省到后边吃。   桑萝也很赞成,过日子和营养补充都是个细水长流的事情,尤其调理身体,讲究的就是个水磨功夫,相比于之前那难民式的生活,今日份的营养很可以了。   当下这个小家要什么没什么,但这鱼虾可是好东西,制成小鱼干和虾干能存放很久,可以做冬季储备粮不说,没有荤菜的时候每天吃一点补营养补钙那都没说的。   起了鱼篓子回来天色已经不早,用太阳晒是没可能的了,索性等吃过晚饭,这才把处理好的鱼虾过水煮了,又到外边转了半天,找了一块薄石板回来,洗刷干净,折腾起石板烘鱼虾。   这时候住得离村远的好处就来了,大晚上的,就这小屋里烤鱼虾的香味那是一阵阵的往外飘,足飘了一个多时辰,这要住在村里,邻居家的娃都得被馋哭。   几只小螃蟹给两孩子当零嘴吃了,其它那些鱼干虾干,烤完以后桑萝估了估,约莫得有小一斤。   沈安不知道从哪翻出另一只旧得不成样的空粮袋,把这些个鱼干虾干一股脑装了进去。   时隔大半个月,终于体会了一把家有余粮的两小只,激动得不行。   沈安这个特别管家的,抱着那装了米和小鱼干的两个袋子,在屋里团团转着找地儿藏,不为别的,就防老鼠跟他抢吃的,那小鱼干真的太香了。   最后是把东西藏在了从陈家借的两个大陶盆里,一个正放,一个倒扣,严丝合缝,别说老鼠,保管连只虫都爬不进去。   沈安对自己搭的临时粮仓格外满意,带着个沈宁,蹲在边上又扶又看的折腾了好一会儿,都不舍得挪地儿。   “大嫂,你说咱家往后东西指定越来越多,等有钱了,咱就弄个大缸,专门用来放吃食,到时候找有田叔帮忙打一块盖子往上一盖,咱们存粮的安全就妥了!”   陈有田会点简单的木匠活,沈安用的那把竹刀就是托他给削出来的。   虽然现在家里除了借的那一点口粮,就今天刚攒的一点鱼干虾干,但沈安小朋友已经琢磨起粮食满仓的日子了。   ……   和沈安怕被老鼠惦记不同,桑萝怕的是蛇。   别看她在山里住了几年,起鱼篓子时也挺勇敢,但对于家里会进蛇这种事还是怕的,因为夜里人是完全睡着的状态,光想一想自己睡得一无所知,边上会有那些个东西爬过就很恐怖。   她从前改造的那屋子,在纱窗上很舍得花钱,防护上是做得很到位的。   但现在看看这破草房……桑萝能做的也就是睡前把门窗紧闭,屋里都仔细检查一遍,尤其是墙角放柴的那处。   穿越到古代的第一天在忙忙碌碌中结束,桑萝和沈安沈宁三人挤在一张用条凳和木板搭的简易床上,伴着蛙声虫鸣入眠。   迷迷糊糊睡过去前,桑萝心想,等有钱了除了囤粮,最紧要是修房子和茅房啊。   是的,茅房。   除了洗澡艰难,最难就是这一桩。   沈家原先在这山上是起了一处茅房的,在离草房有一小段距离的位置,具体如何,桑萝不想评说,反正大概因为原身身体里极度缺各种物质,她一整个白天都不用往茅房跑。   也就到了晚上睡前,不得不走一趟,那也是捏着鼻子进,捏着鼻子出,发挥出了两辈子最快的速度。   桑萝只能安慰自己,和捡了一条命比起来,一切困难都能克服,一切不能忍受的都能先忍一忍。   以至于睡前,她满脑子全是——赚钱、赚钱、赚钱!   这一整夜,桑萝梦里都是在集里卖神仙豆腐开门红,铜钱一个又一个落到她兜里,她揣着满兜的铜钱,梦里都乐出了声。 第14章   早上醒来,两小只起得比她还早,已经跑外边洗漱好了。   沈宁回屋看到自家大嫂醒了,颠颠儿跑到床边,又欢喜又腼腆的跟桑萝说昨晚梦见赚钱买粮了,桑萝才知道原来乐的不止她一个。   她瞬间干劲儿满满,掀了被子起床。   沈宁见桑萝起床了,转身到放碗的石块那边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递给桑萝一把茅根:“大嫂,给,我和二哥早上新采的!”   古代版简易牙刷,一种叫白茅的植物的根茎,搓掉根皮就可以咀嚼食用,因为含大量纤维素,贫苦人家讲究卫生的就会用这个咀嚼,用于清洁牙齿和口腔。   桑萝昨天已经体验过了一把。   这会儿见小兄妹俩连她的那一份都备好了,笑着揉揉沈宁小脑袋:“谢了。”   接过白茅根就出门洗漱去。   出门才发现,她昨夜浸在池里的苎麻此时已经被捞了上来,沈安正用她从陈家借来的取麻器取麻,年纪小小,动作却格外熟练。   桑萝有些讶异,这可不是看看就能手熟的。   想想李氏为人,又不奇怪了。   沈安看桑萝起来了,眼睛就亮了:“大嫂,咱们现在能去起鱼篓子了吧?”   他早上刚醒就惦记上了。   “行啊!”桑萝笑笑:“等我洗漱好咱们就走。”   沈安和沈宁乐得跟什么似的,桑萝还在洗漱,小兄妹俩就先去做准备了。   两孩子这回有经验,把剥麻刀一收,一个去提昨晚带回家的空背篓,一个端了烧饭用的破瓦罐,就为了不占用背篓,收了鱼好能再下两个捕鱼陷阱。   夜里下的篓子清晨收,收获比之白天的要更好,不过这一回的鱼个头都不算大,最大的一条还不及巴掌大。   饶是这样,三个人也满足得不行。   沈安和沈宁很是宝贝那些个鱼虾,还特意捧了水灌进瓦罐里,就指着那鱼儿多活些时候,桑萝也由得他们。   不过这也就是一程路,等回到家里这瓦罐就得洗一洗当锅用了,自然不能留给这两小只养鱼,至于从陈家借来的水桶和陶盆,那是陈家取水和做吃食用的,哪能给人家弄得满是鱼腥味?何况今明两天他们自己先就得用这东西来做吃食去卖。   沈安也清楚,一回家就问桑萝这些个鱼虾怎么处理。   “鱼留三四条咱们中午添个菜,其它的用碗单盛出来,等会儿我有用,虾洗一洗用瓦罐烧水煮了就用昨晚那块石板晾晒上吧,煮虾的水留着。”   沈安虽不知道大嫂要把这半碗鱼怎么安排,不过不妨碍他听他大嫂的话照办。   早上仍是煮粥,许是有了获取食物的手段,这一回看到桑萝取米,沈安虽还肉痛,到底忍住了没跟前一天似的干出扒拉回去一捧的事情,只是脸上的表情还是很精彩。   桑萝看得好笑,抽空教育:“别心疼米粮,都说朝莫虚,暮莫实,要想有个好身体,一天都有好精力,这早食可不能省了。”   沈安赧然:“大嫂,我没说什么。”   桑萝笑笑,就着瓦罐里煮过虾还翻滚着的热水,撇去面上的浮沫,把淘好的米下了下去,时不时搅拌着。   等米在瓦罐里煮得开了花,她往里撒了点儿盐,加一把切得细碎的野葱,香得两个孩子蹲在一边鼻翼直耸动,口水都快忍不住吸溜起来了。   河鲜河鲜,这一个鲜字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虾的鲜、葱的香,一碗咸口的鲜虾粥就出锅了。   只可惜没有姜,不然这味道能更好,不过对于三个天天吃野菜的人来说,这样的美味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家里能用的碗现在只剩两个,桑萝笑着给兄妹二人各盛半碗:“你们先吃,我去陈阿奶家走一趟。”   端着那半碗鱼就出门了。   沈安和沈宁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问那鱼是要做什么用。   大嫂想法子捕的鱼,自然是由得大嫂安排,何况是给陈阿奶的话也没关系,陈阿爷和陈阿奶可是救了他们大嫂的命。   ……   桑萝确实是给老太太送鱼,却跟救不救命的没什么关系,更不是白给。   她这是厚着脸皮,想用那半碗鱼上门跟老太太换一块麦芽糖。   “新鲜的吃食,怕人家不知道味儿不会买,我寻思一开始总要弄一点给人尝个味儿,就想到时候化点糖水带上。”   倒是正经事。   陈婆子听她说完来意,也没接桑萝手里的碗,只撂下一句等着,转身进屋,没一会儿出来,递了两块麦芽糖给她:“赶紧回去吧,拿碗放着,这天儿在外面晃晃糖就融了。”   桑萝喜笑颜开接过,“阿奶,您看这鱼您拿个碗装着?”   陈婆子两天之内掏了四块麦芽糖出来,心疼大劲儿了,但沈家长房那边怎么个情况她自己是亲眼见过的,就那点子鱼,还不知道是不是在溪里泡了一天捉到的,她还能跟几个孩子要这吃的?   摆摆手赶人:“我们家不缺这个嘴,你端回去自己留着吃吧。”   桑萝:“……看您说的,那我不是白要您的糖了?那我成什么了呀,说是换的就是换的。”   说着自己往灶房去了,很是自来熟的拉着秦芳娘:“有田婶儿,您看看给用个碗装一装呗。”   婆婆不接的东西,秦芳娘哪敢接?她就探头瞧自家婆婆神色。   桑萝一瞧这样儿,也不干等,转头在灶屋里扫一圈,很快瞄到碗柜,自己痛快麻利的过去,翻出一个碗,半海碗鱼呼啦倒过去了。   这才嘻嘻笑着看向陈老太太:“阿奶,还有一桩事求您呐,您看您能再借个桶给我不?就明天集上用一用,我晚上再来拿,保证不耽误您家今天用桶,明天从集上回来就给您送回来。”   陈老太太婆媳:“……”   这以前是太腼腆,现在吧,插上根尾巴那就是猴成精的,不用你递竿子她自个儿就能搭着跳着蹦着往上攀爬。   陈婆子觉得自己这是被赖上了的节奏,她没好气睨桑萝一眼:“提一桶去还不够你卖?你当集上的钱是天上洒雨呢?那么好赚。”   乡里的这个集,会去的都是农家,这年景儿有几家舍得在吃上花多少钱的。   桑萝尴尬:“那倒不是,就是一个桶的话得用提的,咱这儿去集上七里地呢。”   她捏捏自己的瘦胳膊:“您看看,就我这身板,提扎扎实实一桶豆腐走个七里路,不说胳膊,我人都得废了。”   “所以跟您再借一个桶呢,两边分分,挑着去要轻省些。”   说到这里冲老太太讨好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再借根扁担。”   那谄媚样儿……   陈婆子没辙儿的点头:“行行行,晚上来拿就成。”   然后收获了猴成精的桑萝哐哐哐一堆好人卡,嘴甜话不要钱似的。   陈婆子听得嘴角直抽抽,想笑又努力端着,挥手赶她:“行了,明天要出摊,今天有得你忙的,快回吧。”   桑萝心满意足揣着空碗和两块麦芽糖出了陈家小院,没走几步,听得一声带着讽意又略带夸张拐了两道弯的“哟!”   李氏倚在自家院门边,微抬下巴睨了一眼桑萝手里的空碗,唇角一挑:“这是换了一家乞食了?怎么?没要着啊?” 第15章   桑萝停住脚步打量李氏,沈金那张嘴就是要饭,根子出在哪她算是知道了。   嘴欠到这份儿上的,桑萝也是头一回见,住在山里修身养性几年得的那丁点儿涵养都让了道。   她眉头一跳,在怼不怼回去之间还没转过半个沉吟,李氏身边就冒出沈金的脸。   “娘,她不是要吃的,她是端了半碗鱼送给了陈阿奶,我看到了!”   “娘,我也想吃鱼。”   李氏脸上带着得意的讽意定住,一个抿唇,目光一寸一寸转成冷意,齿缝里蹦出几个字来。   “养不家的白眼狼。”   语速缓慢,一字一嘲。   沈金跟在边上也吐着舌头做着鬼脸学舌:“白眼儿狼!”   桑萝神色冷了下来,视线在李氏母子二人脸上转过,最后迎上李氏的目光。   “三婶说话还是客气些的好,听说沈烈十六岁就顶了三叔去了战场,您说这些话的时候只管想想,如果当初去的是三叔,现在处境堪忧的就该调个个儿。”   桑萝说到这里煞有介事地拍拍额:“看我,倒是忘了听村里人说过沈烈为人很是不错,想必三叔要是死在战场上,他必是干不出把三婶和几位堂弟堂妹们净身赶出去的事儿来,三婶,是吧?”   李氏根发都要炸了起来,眼尾拉得狭长,怒视着桑萝:“你咒谁死?有你这样目无尊长的吗?合着我们家这几个月的口粮都喂进狗肚子里了是吧?”   桑萝笑睨着她:“瞧您说的,咱就是就事论事这么一说,光听一听三婶就受不得啦?那我们小安和阿宁的兄长命还搭上去了呢,还被三叔三婶你们分出去自生自灭,他们找谁理论去?”   “再听听您说的话,左一句要饭的,右一句白眼狼,我倒是想尊您为长呢,您有为长者的样儿吗?”   她声音清脆,吐字清晰,就这么一小会儿,左右已经有人家探出头瞧热闹了。   李氏被噎得回怼不动,脸胀得猪肝一样,指尖颤着,指了桑萝两回,猛地捂脸嚎了起来:“这真是升米恩斗米仇了,我们养着大房的三个孩子养了这么些年,没养出恩倒养出仇来了?”   动静一大,原本在屋里听着动静的沈三匆匆出来,四下一望,见左右邻居都探头在看,攥了攥拳,抑住怒意,斥了一声:“大清早的闹腾什么!”   转头就冲着桑萝:“桑氏,你三婶看你逃荒过来,好心领你回来让你有个安身之处,不说该得你多少感激,起码的敬重要有吧?”   扣得一手好帽。   桑萝打小没爹没妈,孤儿院里可不是那么和谐喜乐,那也是跌跌撞撞长大的,平时不招事,遇事也绝不是个面团性儿,听到这话就是一嗤:“三叔,您也别拿这事儿来压我,三婶半袋粮换我回来给沈烈做媳妇,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满村子里大家伙儿都能瞧得明白。”   “至于恩情,在我这里,我一路逃荒过来,如果三婶真是给我活路,我必然感激,结草衔环也要报答的。”   “但我来十里村后是个什么情况村里人可都看着,不用我说了吧?前天夜里就险些饿死在山上,小安半夜来求粮,三叔三婶你们听着了也只当没听见,这可不是我赖您,这是小金昨儿亲口说的。要不是陈阿爷和陈阿奶良善,半夜给送了吃食上去吊住了我一条命,我桑萝现在也地下跟我那没了的爹娘兄弟和还没见过面的男人团聚了。”   “所以,您和三婶往后还真别跟我扯什么恩情的大旗。”   沈三和李氏从来不知道这桑氏是这样口舌锋利泼辣的主儿,一时间被噎得瞠目结舌。   李氏反应快些,抢在自家男人面前朝着桑萝呸一口就骂道:“好利一张口舌,我们夫妻可辩你不过!但放在谁家也没有分了枝还得管一辈子饭的,分了家你合该就得自己立起来,这也能怪得着我们?我们还该着你了?”   桑萝可不接这锅:“您这话说的,那也得看这家是怎么分的,没田没地,就一个没开荒的山头,我得有通天的本事才养得活三张嘴吧?您满村瞧瞧,谁家是这么分家的,两小袋粮,是指着我带着小安和阿宁能吃到买得起地再种上粮收成上来呢?”   “是,我们是小辈,您要说这家当都是你们积攒下来的,没欠着我们没该着我们,除了当年落户时官府免费给的两个山头本该有长房的那一个,您什么也不分我也没得说,但左一句要饭的,右一句白眼狼就没意思了吧?我人都要饿死了,小安就算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嫂子,半夜想要饭,那不也要不开您的家门吗?”   “既然狠得下心不管小辈死活,那也就甭摆长辈的谱儿,一家分作了两家,往后见了面说个话,该有的基本的礼貌还是得有,大家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她声音扬得高,最后一句直接问左邻右舍去了,沈三和李氏四下一望,就见各家门口这会儿全是看大戏的,正朝着他们这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沈三虽听不清,却也知道肯定不是好话。   他一口气堵在喉头,耳朵嗡嗡的,几乎要呕血。   陈婆子听着动静出来,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全,老太太忍这两口子好几个月了,一直想着这是别人家务事,闭着嘴没吱过声。   这会儿听那李氏又是乞食又是白眼儿狼的,终于憋不住。   “行了,沈老三,我们两家当年一路逃难过来的,又成了邻居,我老婆子就倚老卖老说一回,有些事情别做得太过,其他事不说,当年你大哥可是为了护着你们家的粮食和水才被人打杀了的,小安娘也是受不得这个打击才跟着走了,你们俩口子能活下来也是承了兄长的庇护,这事你们认吧?”   “更不要说当初你改了阿烈的名让他顶了你上战场,村里没人不知道。”   “所以,以后事关小安和阿宁……还有阿烈媳妇的事,你们俩口子行事前还是先摸一摸自己良心,问问自己良心过不过得去吧,也想想以后到了地下,敢不敢见你兄嫂和侄儿。”   沈三和李氏的脸色,那真是红了黑,黑了白,白了青,青了紫……简直不要太精彩。   沈三一张脸调色盘一样,变到最后,胀成了猪肝色。   对着桑萝他还敢摆一摆长辈谱,但对着当年一起逃过来、清楚他们家情况的陈老太太,他说什么都站不住理,末了只能一甩袖,一手扯了婆娘,一手扯了儿子转身进院,怦一声把院门甩上。   桑萝撇撇嘴,心情半点不受那一甩门的影响。   倒是陈婆子,看着沈家院门甩上了,几步走到桑萝面前,把人往自家院子那边一拉,好不嫌弃地瞪她一眼。   “你是不是傻,他们那些事情做得再不地道,辈份上也压得你死死的,你就这么跟他们吵起来,名声不要了?” 第16章   “什么名声?太过厉害?不敬长辈?”   桑萝一叹:“阿奶,我现在是个寡妇,十五岁的寡妇,我还要拉拔着小安和阿宁长大呢,有个厉害的名声才好。”   桑萝穿过来才一天多,但也瞧出来了,这老太太嘴硬心软,心肠好着呢,所以也愿意多解释几句。   “至于不敬长辈,连沈金那小不丁点的也能一口一声要饭的说小安和阿宁,我今儿才知他是跟着三婶学的口舌,为长不慈,我也实在敬重不来,名声爱怎么就怎么吧。”   不是她不知名声在这古代的重要性,只是沈三和李氏的行事,一桩桩都踏在桑萝底线上,这样的人她可敬不起来。   圆滑变通也得分事分人,沈三和李氏这样的,桑萝不愿委屈自己被名声绑着受这憋屈气。   何况原身当初会跟着李氏回来,本也是因为清楚自己的情况,想奔一条活路的,结果没想到李氏带她回家根本就是存了别样心思,最后落了个病饿而死的下场。她一个托赖着原身这身体才活下来的,真跟李氏你慈我孝,又置已经没了的原身于何地?   且桑萝相信自己慢慢的总能把日子过起来,就沈三和李氏这样的,早些撕掳清楚还是好事,以后该怎么处,大家心里都有数。   陈婆子听到那句十五岁的寡妇,心口窒了窒。   她这几日肯关照桑萝,更多是看在沈安和沈宁这两孩子的份上,到这会儿,倒是真心实意对桑萝生出几分怜惜来了。   也是苦命人。   想想沈三两口子的作派:“也罢,有些事情今天说到了明面也好,免得他们以后再拿长辈的款儿压着你们。”   算是认可了桑萝那一套行事准则。   桑萝正要走,老太太把她叫住:“等会儿。”   桑萝望过去,就见老太太腮角动了动,而后问她:“你那糖水怎么带到集里去?”   桑萝笑道:“把陶盆带上,到时候直接倒在里边,用背篓背去。”   老太太听后没说什么,挥挥手:“行了,回去忙吧。”   桑萝辞别了老太太,转身就回家去了,这没姜没料酒的,鲜虾粥冷了可就腥了,况且明天就是大集,她大把的准备工作要做起来。   老太太看她走远,嘀咕一句:“都不够路上晃荡的。”   ……   一个白天转眼过去。   次日一早就是乡里大集的日子。 第一回 卖神仙豆腐,桑萝和两小只都很重视,八月的山里,白天还是热的,为了确保食材新鲜,除了叶子是傍晚采来,神仙豆腐是桑萝半夜起来现做。   当然,两小只也睡不着,跟前跟后端水递勺的转悠。   说是一桶分作两桶装,实际上真到实操的时候,看一看这啥啥都缺的家,那就不可能做得太少。   大集五天才一回,她们做的还是无本生意,不想法儿多捣腾些都对不住这大山给的资源。   至于挑两桶神仙豆腐会不会很累,桑萝寻思这就是咬一咬牙的事了。   熬了大半夜,做了两批,满满四大陶盆,天蒙蒙亮的时候,第二批做的正好凝固成,桑萝用竹刀划成了方方正正的块儿,一块块码在从陈家借来的两个木桶里,整整三十二块,边边角角的料也不浪费,一起放了进去,等到集上做试吃的用。   想象是很美好的,真到了挑起那两桶豆腐的时候,桑萝牙根儿都咬紧了也还是没用……   真沉啊!这玩意儿太瓷实了。   桑萝上辈子后边那几年,因为身体原因,太吃力的事情并不多做,而原身哪怕逃了几个月的难,但水患之前的日子真是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形容也不为过的,身边还有小丫鬟侍候着,哪里是个能干重活的主儿?   从山里挑到村里,还没到村口,桑萝两肩已经开始痛了,走路也费劲吃力起来,给沈安沈宁小兄妹俩看得是胆战心惊。   “大嫂,要不然我还是回家再拿一个陶盆,分一些我跟阿宁放背篓里背着吧?”   他们大嫂先前病了那么一场,命都差些没了,这才养两天呢。   桑萝先还觉得自己能行,走了这一小程,她心里也打起鼓来了,原身的体质好像比上辈子的她还弱得多啊。   不是说身体多不好,是从小到大养得太娇了,日常连走动都少,更别说干活锻炼了,压根就没多少气力。   不过两小只今天也没空手的,一人一个背篓背在背上,沈安那边是相对重些的陶盆和几个昨天临时做出来的竹筒,里边装的是回头在集上给人试吃要用到的糖水和净手用的清水。   没错,就是临时做出来的竹筒,当然,不是桑萝做的,而是老太太让儿子陈有田做了,桑萝傍晚去提桶时给的。   沈宁背的则是半篓洗净晾好的荷叶。   古代可没有塑料袋,她也不能东西卖出去了就让人用手捧着拿回家,琢磨半晌,昨天傍晚走了挺远找了个野塘采了三十多张荷叶,还摘了几十片适合做试吃杯替代品的叶片。   桑萝看看小兄妹俩的个头,再压一压怕会压得不长个了,她把牙一咬:“不折腾了,我半道上歇几趟应该能行。”   说话间,前边有人扬声问:“是小安吗?”   “是有田叔!”沈安激动起来,噔噔往前跑:“有田叔,是我,你怎么在?你也去集里吗?”   陈有田看看小家伙,再看看后边挑着担子显得特别吃力的桑氏,心说还真叫他娘给说着了。   他点头:“我也去集里卖点东西,你们阿奶让我在路口等等你们,怕你大嫂挑不了六七里路,我来搭把手,在集上也有个照应。”   后边那句话是说给挑着东西往这边来的桑萝听的。   实际上,他娘的原话是:这桑氏人瘦得柴秆儿一样,心还挺大,两桶,我看她明天在半道上是要原地作法!你明天一早把咱家攒的那点鸡蛋也送到集上换几个钱,早些去,就在村口那里候着,碰上了就搭把手帮着她挑一下担,集上再照看着点,咱就不算白吃了她半碗鱼。   可不就是要原地作法吗?   不用半道上,陈有田看那桑氏这还没到村口,就已经累够呛了。   后边的路,桑萝那竹扁担就到了陈有田肩上,陈有田那一篮子鸡蛋到了桑萝手上。   说是一篮子,桑萝瞧着也只是十几个。   要么陈家养的鸡不多,这天热,怕蛋存坏了,十几个就得走一趟;要么陈家今天用不着去集上,是为了帮她才顺带走的这一趟。   看老太太昨天闷不吭声就让有田叔给她做了几个崭新的竹筒,后者的概率极高。   她心下感激,这会儿倒觉得说什么谢字都显得空泛,一张惯会说嘴甜话哄人的嘴倒是老实了,只道:“辛苦有田叔了。”   心里却打定主意要好好交好陈家,人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放在沈家,近在眼前的沈三叔一家也不如陈老太太这邻居一指头。   陈有田笑笑:“走吧,抢好位置得赶早。”   挑着担走着,看到沈宁背篓里绿色的荷叶,“这些荷叶是给人装这神仙豆腐用的?”   没等桑萝开口,沈宁就连连点头,还把桑萝带着她们找了试吃时候用的小叶片的事拿来说,末了特别自豪的跟陈有田夸道:“我大嫂懂得特别多!”   陈有田听说试吃的细节都有考虑到,顺着沈宁的话点头:“是挺有章程。”   六七里路,在沈安和沈宁兴奋的叽叽喳喳中倒是很快到了,出来时天才蒙蒙亮,离得稍远时看人只看得着一个影子,到集上的时候,天光已经放了大亮。   所谓大集,其实就是在青浦乡地理位置相对居中的一个大村开的集市,方便周边各村村民互通有无的。   “这儿叫三里村,离县城三里得名,咱们这一道儿一条线过去的好几个村是以里命名的,三里村、五里村、七里村、十里村。”   桑萝才知道到了大集原来就离县城这样近了,她听得稀奇,又问道:“一路过来不止经过两个村吧?其它村子呢?”   陈有田笑:“还有很多是一族一姓聚居的,这种就以姓为名居多,也有以山水地形为名的。”   桑萝听得涨知识,说话间已经进了三里村,这时候集上已经来了不少人了,住得离大集近的一些出摊村民已经抢占了位置摆好了摊,挑担的、提篮的、草绳绑着的,甚至就往脚边的地上一搁的,各式都有。   沈安和沈宁的眼睛都看不过来了,小兄妹俩上一次来集上,还是沈烈在的时候。   沈安视线在集上扫了一圈,指了一处路口:“大嫂,那边摆摊的人多,又是路口,咱是不是把摊子摆那里去?”   问完以后才意识到自家大嫂对这边根本不熟愁,然后,一大两小就齐刷刷看陈有田。 第17章   陈有田被三双眼睛盯得有些压力,仔细回想了一下从前来集里的场景,点头。   沈安一看他点头,背着自己的背篓,拉着沈宁就噔噔往前冲了,找到一块空位能摆下他们两家摊子的地方,转身就把身后的背篓取下,先把两个位置占了下来!   陈有田帮着把两桶豆腐挑过去放下,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接过自家那篮鸡蛋,在沈安给他占的位置那就蹲了下来。   桑萝四下看看,他们两个摊子边上,左边是卖菜的,右边是卖簸箕的,再往边上还有卖麦芽糖、鸡蛋、麻丝、土布、席子、扫把的,林林总总,形形色色,土产居多。   而除了摊贩,这会儿也已经有三三两两挎着篮子沿路转悠来赶集的人了,想是住得近的。   沈安看看边上几个摊主,大多只是站着,有人往跟前走过时会问一句自家卖的东西对方要不要,又看看把篮子放在地上,蹲在旁边一声不吭老实等客的陈有田,侧头问桑萝:“大嫂,咱们这个怎么卖呀?要吆喝吗?”   关乎生计,沈安已经开始紧张了。   “要,酒香还怕巷子深呢,而且很多人不认得这个,不过在这之前咱得先做点准备工作。”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两只桶摆好,又提了沈安那只背篓过来,把里边装糖水的竹筒放到沈宁放荷叶的那个背篓里,陶盆和竹刀让沈安端着,自己把空出来的背篓翻转倒扣,再从沈安手上接过陶盆放在上边,试了试,还算稳。   “成,这卖东西的展台齐活了。”   入口的东西,尤其这种不用二次加工也能直接吃的,东西再好,直接放地上也没卖相了。   桑萝上辈子正式参加工作前没少折腾摆摊,就地取材布置这些东西也算是驾轻就熟。   转头又唤沈宁:“阿宁,净手的清水。”   沈宁正不知该干什么,一听桑萝喊她干活了,反应简直不要太积极!   利索从好几个竹筒里翻出装了清水的一个,和桑萝一起背转了身,在路沿倒着让桑萝把手洗净了。   桑萝净过手,这才从桶里捞出一块神仙豆腐切块后的边料,一手托着,一手握竹刀,就着手就在陶盆上方划起小块来。   她这碰东西还要先净个手的讲究劲儿引得隔壁几个摊主侧目,又见桑萝手上托的那东西绿莹莹、颤悠悠的,根本就不认得,旁边一个卖鸡蛋的老妇人就奇了,打听道:“小娘子卖的这是什么?像是吃食?”   桑萝笑:“就是吃食,神仙豆腐,好吃着呢!”   听是这闻所未闻的东西,还冠个神仙的名,老妇人伸长了脖子瞧:“没见过呢,这怎么吃?”   “看您喜欢呢,家里要是有麦芽糖或蜂蜜的,那就化点儿糖水,切好了做浇头拌一拌直接吃就成,算是一道点心;您要是喜欢吃咸口呢,就用油盐酱料加点儿葱花调个味儿,那就能直接当道菜来吃了。”   她声音清亮,边上几个瞧新鲜的摊主都听得清楚。   见她刷刷刷几刀,那绿莹莹的‘神仙豆腐’就被划成方方整整的小块,手一低一侧,全落在土陶盆里,那颜色被土陶盆的底色衬得,那叫一个好看,几个伸着脖子瞧热闹的摊主口中几乎都分泌出唾液来。   这看着,像是挺好吃的样子啊。   众人这念头才转过,桑萝已经又从桶里抄起一块边料,刷刷刷横竖横又是几划,土陶盆里的神仙豆腐又多出一小堆来。   她划得利落,旁边的几个摊主就都站在原地瞧着。   桑萝直划了四块边料,土陶盆的盆底才算是铺满了,她抬眼看沈宁:“阿宁,加糖水。”   哟喝,一听糖水,刚才问话那老妇人两道眉就都抬了抬,下意识抻着脖子瞧。   沈宁听终于到自己干活了,忙拿了糖水上前,打开竹塞把糖水均匀浇在神仙豆腐上,又用从家里带来的那只平时做饭用的木勺拌了拌,直到拌匀了,才把那木勺搁在陶盆里。   “成了,大嫂。”   小姑娘头一回干大事,这一声成了说得格外有成就感。   桑萝笑笑,赞了一声不错,转身就从背篓里翻出一片小叶片捏在手里,看了看不远处几个提着篮子的妇人,扬高嗓音就吆喝了起来:“神仙豆腐哈,最是消暑的美食,您绝对没有吃过的新鲜吃食!拌糖水是甜点,拌油盐酱料就是道好菜,甜口咸口都相宜,两文钱一大块,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   她声音高且清脆,再加上那成串的词儿,这在一群“菜买点吗?”“簸箕要吗?”“麦芽糖咧”里边,简直不要太招眼。   桑萝还没完:“神仙豆腐哈,甜口咸口都可以,凉拌出来就是一道美食,清热解毒抗衰老,两文钱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却可以买一样从来没吃过的好吃食哈。”   沈安沈宁和蹲在一边守买主的陈有田都惊呆了。   沈安咽了咽唾沫:大嫂那么沉静的一个人……为了赚钱养家,原来可以这么强!   沈宁看着桑萝心心眼:我大嫂最棒!   陈有田:……卖东西,还能这样唱出花来的?   旁边几个小摊主也看呆了:这小娘子厉害啊!明明是个生面孔,但瞧这架势,也太老道了。   桑萝这时已经一手小叶片,一手木勺,一勺一小块神仙豆腐兜在洗得干干净净,晾得清清爽爽的翠绿叶片上,先就递给了离她最近的卖麦芽糖的老汉手里:“叔,我们头一天摆摊,新鲜吃食,您尝尝。”   老汉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接还是不接。   这接了,不会就要两文钱吧?   桑萝像是知道老汉的想法,笑道:“免费试吃一小块,两文钱挺大一块呢,您放心大胆尝个味儿。”   说完把东西往前一递。   免费尝的……老汉头一回摊上这好事,犹犹豫豫接了过来。   桑萝利落回去盛第二块,这一回递给了老汉旁边最先搭腔问话的老妇人:“大娘,您也尝尝。”   老妇人犹疑看着她:“真不要钱?”   桑萝笑:“不要!”   一听不要钱,旁边几个摊主对视一眼,有人蠢蠢欲动,有人只是挪了挪脚,还在矜持,有个性子爽利的高个男人已经直接走到桑萝小摊前:“小娘子,给我也尝一块。”   “成咧!”   舀一块神仙豆腐拿叶片接了递过去。   那高个男人当场就倒进了嘴里,嚼巴嚼巴,眼睛亮了亮。   桑萝笑起来:“大哥,这神仙豆腐味道如何?”   男人点头:“是不错,这东西咸口应该也挺好吃。”   探头往桑萝放神仙豆腐的桶里看了看,问道:“两文钱是多大一块啊?”   桑萝伸手就从桶里捞出一块来,比她巴掌还大些,她笑道:“大哥拿回去自己切一切,够做一盘菜的了。”   这份量男人颇满意,爽快道:“行,给我拿一块。”   “好咧!”   桑萝这一声格外喜兴,开门红啊,这就开张了!   沈宁激动得从背篓里取出一张荷叶就递了过去,桑萝接过,把手里那块神仙豆腐往荷叶里一放,弯腰又从桶里捞出一块小块的添上去,笑盈盈道:“大哥照顾我们开张生意,送您一块小的做个搭头。”   那人没想着还有这好事,笑着谢过,从怀里摸出两文钱来递给桑萝。   桑萝忙示意沈安接过,自己把那荷叶托着的两块神仙豆腐递给了男人:“吃得好下次再来。”   男人点点头,接过那荷叶包着的神仙豆腐就回了自己摊上。   沈安和沈宁已经乐得找不着北了,沈安捧着自己手上那两文钱,激动得手都颤了,“大嫂,咱真的挣钱了?”   桑萝弯眼笑:“钱都在你手里了,还不信哪?”   “信!信!”沈安乐得什么似的,看看手里的钱又问桑萝:“大嫂,这钱放哪?”   桑萝没空,只示意他:“你先收着。”   大嫂这样信我!   沈安眼里都放了光:“大嫂,我一定管好!” 第18章   真挣着钱了啊!!!   小兄妹俩都快乐傻了。   桑萝由着小兄妹俩对着那两个铜板傻乐呵,她趁热打铁继续给边上的摊主送试吃品。   一边送还一边扬声吆喝:“早上开张头三份,咱图个吉利,买一块送一小块搭头,想买的抓紧机会了啊,付一样的钱,多得半块添头!”   这一嗓子,把刚尝过试吃品的老妇人给说得心动了。   你要让她没事儿花两文钱买道菜,老妇人未必舍得,菜她们家里就有种,吃啥不是吃。   但两文钱能买一道菜加一份搭头做甜点,搭头,免费的,白送的!   老妇人瞬间觉得可以了!   这玩意儿拌点儿糖水味道是好,家里的小孙儿指定喜欢。   花两文钱,大块的做盘菜,咸口的,全家人能尝个新鲜吃食,搭头那半块拌点儿糖水,给几个小孙儿都甜甜嘴。   这样一想,老妇人脚下一动,几步就凑到了桑萝近前。   “小娘子,我拿鸡蛋跟你换,你看成不?”   花钱还是不舍得花的,用自家鸡下的蛋换,那心疼劲儿能轻一多半。   “成啊,怎么不成。”   以物易物在这时候还是很常见的,尤其在乡下的集里,花钱的有,但拿自家的东西跟摊主换东西的也不少,只要双方谈得拢,你有需我有求,这交易就能成。   桑萝家里本来就什么都缺,怎么不行。   这会儿鸡蛋的价格是一文钱一个,老妇人听桑萝应了,转回头就从自家篮子里捡了两个蛋送了过来。   沈宁接过那两个鸡蛋,桑萝看了一眼,老太太人不错,并没有特意挑个头小的拿。   既是这样,桑萝也大气,给老太太捞神仙豆腐的时候,送的那块添头也特意挑了一块还算大块的,笑盈盈递了过去:“承您惠顾,吃得好下次再找我,或买或拿东西换都成。”   老太太打从看到桑萝给拿的那块添头,那眼尾的褶子就笑得堆叠了起来:“好说,好说!”   乐颠颠捧着自己的两块豆腐回摊子去了。   以物换物这个闸儿一开,旁边尝了味儿的摊主也意动起来,没听那小娘子刚才喊的吗,头三份送搭头!   有个摆摊的大娘立时想动,却有一个提篮子的胖妇人动作更快,老远奔过来,人还没近到摊前已经先扬声喊道:“第三份,我的!”   话声一落,人到了近前,两枚铜钱已经摸了出来,一把塞到了沈安手里,然后就笑咧着嘴冲桑萝道:“送搭头的,对吧!”   这又是免费吃,又是送搭头的,还是新鲜吃食,她老远就听着了。   原还想着速度过来尝一尝这免费吃的东西,结果才走一小段路的工夫,三份搭头就送出两份了,胖妇人见状那是一路冲过来的,试吃都顾不上就先掏钱了!   一试就有人买的新鲜吃食,指定错不了。   这会儿钱交了,事定了,看桑萝点头了,才有工夫去看刚才老远听着吆喝的神仙豆腐长啥样。   低头一看陶盆里,见里边都是切得小块小块的就知道是试吃品了。   这东西卖相实在好,尤其是妇人这样生得胖不耐热的,瞧着那绿色就觉得凉爽、喜人!   她眼馋嘴也馋,望着一旁站的沈宁:“小娘子,这试吃的也给我尝一块呗,我还不知道是个啥味呢。”   慢了一步的摆摊大娘崩溃,不知道啥味儿你就跟我抢??   啊??   不带这样的啊!!!!   太可气了不是?   沈宁这半天就知道给自家大嫂递叶子,除了这个好像也不知道该干嘛,这猛不丁的胖妇人给她指了个活计,她很快反应过来。   “好,可以,您等等。”   转身就去拿小叶片,用勺子舀了一块,用小叶儿托了,小心捧给了胖妇人。   胖妇人出来买个菜,这会儿还能在外边得块免费的吃食,那高兴的。   她本就爱吃,把那叶片凑嘴边,头一仰叶一倒,连叶片上的一点糖汁儿都没浪费,全进了嘴里。   嚼吧嚼吧,眼睛就亮了!   弹、爽、滑、甜,哎哟,怎么这么合她口味!要是糖再多点,味道能更美!   这一块加一个搭头哪够吃?她一个人就能当零嘴给它炫完了!   胖妇人二话不说从钱袋里又摸出两文钱:“小娘子,再给我一块,我要两块,加那个搭头,两大一小,一共三块,对吧!”   桑萝笑了:“对。”   说话间已经已经添了一块放到荷叶里:“三块神仙豆腐,您拿好喽!”   胖妇人笑吟吟接过,把东西小心放进自己挎着的小竹篮里,心满意足地顶着一众动心想买但没买着第三份的路人们羡慕的眼神,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被抢了第三份的摆摊妇人:“……”   所以,搭头都没了,我这是买呢还是不买呢?   没等她犹豫,桑萝那边又吆喝上了:“神仙豆腐哈,新鲜美味、Q弹爽滑、咸甜皆宜、清热解毒抗衰老,您绝对没有吃过的神仙豆腐哈。”   “只要两文钱,两文钱一大块,两文钱就能让家人吃到一款从前绝对没吃过的新鲜吃食。”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这东西做得不容易,只有三十多块,现在只剩二十八块了,先到先得,错过了就得等下一个集了!”   最后这一句,加上这直观的报数,直接让和摆摊妇人一样因为没有搭头而略显犹豫的人立马不犹豫了。   就两文钱,让全家人尝个新鲜,有什么好犹豫的!再犹豫没了!   买了!   有第一个人动了,就有第二个人往摊前走。   集市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多起来的,渐渐有人看这边人多动静大,又听一道女声吆喝着什么‘神仙豆腐’,纷纷往这边来瞧究竟。   桑萝卖货、沈安收钱,沈宁经过胖妇人让她给试吃品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该干什么了!   大嫂腾不出手她可以啊!   拿着叶片和勺子就开始备试吃品。   小姑娘腼腆,却因为大嫂做的这个现在能赚钱了,兴奋得小脸通红,鼓着勇气就扬了嗓子道:“还有哪一位没有尝过的,可以来领一小块免费试吃。”   头一回揽客,远不如桑萝放得开,音量略小些,但架不住这小摊子这会儿有点人气了呀,她说的还是免费试吃,沈宁话音才落,就有人才过来的赶集的人应声。   “免费尝的?那给我一块试试。”   免费两个字在古代这种乡间小集里吸引力还是很大的。   白吃的东西谁不吃?   走过路过都驻了足。   沈宁一时忙得应不暇接,话也越说越顺溜起来。   “对,免费。”   “每个人限尝一块啊。”   “大娘,您刚才拿过一块了。”   桑萝手忙嘴也不闲,一边吆喝一边卖货的间隙还能实时播报一下:“好吃的神仙豆腐,只剩二十六块了哈,没尝过的来尝尝,有免费试吃,尝过的别犹豫,两文钱就能带回家,让家里人也尝尝!”   清晨刚热闹起来的集市,长长两条街上,就只见十字路口处这一个摊子前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爱凑热闹是人的本性啊,尤其是这种卖东西的集上的热闹,人多的、哄抢的,那必定是好吃的、实惠的!   何况桑萝声音清脆,嘴巴不停,词儿还不带重样的,新鲜吃食、免费试吃、两文一块、快卖完了、手慢你就买不着了,一个个概念抛出来,尽是刺激着人加快脚步往这边来。   老老实实蹲在一边卖鸡蛋,好半天还没卖出一个的陈有田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我的个亲娘哎,就桑氏这能耐劲儿,真用不着您儿子我照看啊。 第19章   陈有田的直觉是对的。   三十二块神仙豆腐,桑萝带着两小只一个时辰都没到就卖空了,连带着陈有田的鸡蛋都被桑萝顺带嘴给介绍了买家,三五个人肯买,一人几个,也卖完了。   老实人头一回见识到卖东西能卖得这样喧腾的,一个大人带两小孩简直架起了一支锣鼓队的场子,热闹欢腾比唱大戏也不差了。   他看看自己的空篮子,这谁照看谁啊?   “有田叔,我们还得集上买点东西,您看您能等等我们吗?等会儿一道回去。”桑萝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陈有田。   陈有田点头:“行。”   他也不多话,到桑萝他们那边拾起扁担,把桑萝他们带来的陶盆、竹筒、木勺和自己的篮子往两个水桶里一塞,自己挑了起来。   留给桑萝的就是两个背篓,一个放了些换来的东西,一个是空的。   陈有田看了一眼背篓里换的那些东西,一小块麻布,几样菜蔬,芦菔、葵菜、茄子和胡瓜,还有两个鸡蛋。   麻布和鸡蛋还好,那些个菜蔬都是有地就能种出来的东西,卖东西的时候换这个,陈有田这个种田汉子看着就觉得浪费得慌。   嘴动了好几回,奈何平时就不是个多会说话的人,到了还是一句话没说,只是等在一边。   桑萝和沈安这会儿也已经背好了背篓,沈安先前一直揣在两个衣兜里小心攥着的铜钱这会儿也一股脑交给了桑萝。   妇人的衣裳,不似小孩儿的还缝了兜儿,桑萝又没有钱袋,就分了两份塞在自己袖袋里。   三十二块神仙豆腐,有三块换了东西,一块换了鸡蛋,一块换了四样菜蔬,另一块是桑萝看到来买东西的是旁边卖布的老妇人,主动要求跟对方换了一尺半的麻布。   她的手绢用来做过滤实在太小了,做神仙豆腐费时又费劲,老妇人卖的土麻布织得粗疏,作为庸赋自然是不合格的,但贫苦人家用来做夏衣或是用来打个补丁什么的还算合适。   而桑萝用来做过滤布则正合用。   当然,就一块值两文的神仙豆腐可换不来一尺半的麻布,桑萝问过价后,倒补了老妇人七文钱,又添了一块还算大块的边角豆腐做搭头,这价格才算是谈拢了。   另外二十九块神仙豆腐倒都是收的铜钱,这就是五十八文,最后几块小块的边角,一文钱给一个带孩子的年轻妇人包了圆,扣除换麻布时给出去的七文钱,所以桑萝这会儿两袖里装了足足五十二文钱巨款。   没错,就是‘巨’款。   这时候一个铜钱不算重,但五十多个铜板放一起的话……   桑萝从沈安手里接过那些钱的时候掂了掂,毛估估这按现代的重量来算的话得有小四两。   想一想一边袖袋里揣半盒伊利牛奶那坠感吧,绝对不算美好。   论有一个钱袋的重要性。   当然,一尺半的尺头,除了能裁一张方正的滤布,应该还能多出一小块来,但这布太粗疏,铜钱又重,做钱袋却是不合适了。   桑萝寻思什么时候如果去县里的话,就到布铺转转,看看有没有便宜布头能买,到时候买块布头给自己缝一个钱袋。   当然,眼下最紧要是先买两个陶盆,这生意要常做,总不能一直借陈家的东西,一次两次没事,时间久了陈家自己生活不便利,那就是她不懂事了。   桑萝左右张望,陈有田见了就问她是想找什么。   桑萝:“想找陶盆,再买点米。”   陈有田明白了,道:“那你不用摊子上找,我们这边年初官府就提前预征了今年的税赋,这会儿稻谷还没收,家家都勒紧裤腰带过活,不会有人出来卖粮的,只能去三里村村口杂货铺买,陶盆那里也有。”   说到这个,陈有田情绪显见的低落,挑着担子闷头在前边领路,带着桑萝几人往杂货铺方向去。   原身记忆中,这样的杂货铺小村子里是没有的,也就是像三里村这种成集的大村才会有,经营的东西通常都杂且都是耐放的,方便非集日里有人急买东西,不用往县里去赶。   桑萝几人跟着陈有田走到杂货铺门口时,果真见里面杂七杂八什么都有,问到粮价,杂货铺掌柜道:“稻谷的话是七十文一斗。”   是的,稻谷,这时候县里会有米卖,但乡下大多直接买稻谷,回家自己舂米,因为相对而言能更划算一点。   通常来说,一斗谷出七成或是七成多一点的米,县里的粮铺米价算来和谷价相差不大,也就抛个人工费。   乍一看没什么区别,舂米也费劲儿不是?   但乡下人谁会惜气力?而且买谷还是买米,听着价钱只差个人工费,实则区别大了去了,因为舂米还会多出三成的糠来。   这在农民看来也是粮,青黄不接的时候是人的口粮,日子稍好时喂鸡喂鸭喂猪也都是上好的。   糠也是宝!   陈有田的注意力则全在七十文一斗这个粮价上了!   “怎么又涨价了?前一阵子不是还六十文吗?”   杂货铺掌柜看看他:“你得有几个月没留心粮价了吧?价格都涨两回了。”   “今年朝廷预征税赋,粮食正吃紧呢,又逢北边好几个州都发水患,从咱们南边大宗调买粮食的商人多,往南逃难来的流民也多,粮食缺口大着呢,我这儿是照着县里粮铺的定价走的,你们要是不信,去县里问问,保管也是这个价。”   陈有田怔怔说不出话来。   桑萝抿了抿嘴,其实在原身的记忆里,一路从北边逃难过来,这边的粮价已经很低了,在原身老家遭灾的那几个州,斗米已经卖到数百文。   而原身从前养在深闺,并不太清楚正常粮价是多少,所以桑萝依着原身的记忆,最初以为祁阳县这边的一斗谷六十五文就是常价,是的,她刚逃荒到祁阳县时,一斗谷的价格是六十五文。   桑萝对神仙豆腐的定价也是依此而来。   所以,听到掌柜报的一斗谷的价格七十文,她的反应并没有陈有田大,还是看到陈有田急了,听到他和掌柜的对话,桑萝才意识到,七十文一斗谷,在南边应该也是高价。   桑萝心下有些发沉。   其实有原身的记忆,她不难推断出自己所穿来的这个时空百姓的日子难过,战争灾荒、重役重税,只是生存当前,来不及想,也不敢想。   直到这会儿,因为粮价,这个问题赤裸裸的摆到了她的眼前,才避无可避。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   她既不可能操纵命运和神鬼之力让她换个好地儿穿越,也没能力指天日地推翻当权者做一代女皇铸一个太平盛世。   她能做的也仅只有再多努力一点,让自己尽可能活下去,活好些,仅此而已。   那掌柜见陈有田不说话了,问道:“还买吗?”   桑萝接过话:“买,不过我先看看陶盆。”   作者有话说:   架空朝代,但这里粮价参照了一些史料上的记载,乱世或灾荒时粮价可高达斗米数千钱。   各朝粮价不太一样,会受当年收成、世道、当时货币价值等因素的影响。   这里王朝正走向衰败,北方天灾,但世道又还没开始乱,尤其是女主所在的南方,权衡之下定的这个价。 第20章   和陈家同款的那种土陶盆,杂货铺里三十六文一个,桑萝软磨硬泡,也只让掌柜松口便宜了她两文钱。   桑萝要了一个陶盆,又要了两升半的谷子,刚才还嫌重的五十二枚铜板,在袖袋里还没捂热呢,转眼就花得一个子儿不剩了。   不过等她抱着新买的陶盆和陶盆里的谷子,这种心疼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油然而生的满足感。   终于有粮有家当了啊。   沈安和沈宁也都凑了过去,摸着那陶盆,又摸摸那谷子,满足得不得了。   “大嫂,我来抱着。”   “我抱,我抱。”   兄妹俩个抢着要抱那个陶盆。   陈有田见此,沉重的脸上也有了些笑意:“这一路抱着多沉手?放到桶里来吧,挑着不费劲。”   沈安却是连连摇头,呵呵傻乐:“有田叔,不重,等我抱不动了您再帮我挑一下呀。”   沈宁忙道:“还有我,还有我,二哥抱不动了有我,二哥,我们轮着抱。”   兄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已经把谁先抱前一段,谁抱后一段定下了。   桑萝看得好笑,也由得他们,把陶盆给沈安,她的目光落在杂货铺对面的猪肉铺子上。   原身这身体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沾到过油水了,只是看到猪肉铺,一种极度渴望的饥饿感就汹涌袭来。   桑萝想起草房里那仅有一罐底盐的调味品,看着那猪肉就控制不住的咽了咽口水。   原身似乎从逃荒后就没尝过肉味了,光是想到这个,胃里就地覆天翻的难受起来。   明天,明天她一定想办法再弄出点钱来。   想到这里,桑萝问陈有田:“有田叔,这猪肉铺不是集日的时候有肉卖吗?”   陈有田听她这一问,下意识看过去,就见桑萝盯着那猪肉铺子,眼睛都要发绿了。   他愣了愣,而后点头:“有的,周边几十个村呢,就这一家猪肉铺,每天都有肉卖的。”   抱着个装着稻谷的土陶盆跟抱着金元宝似的小兄妹俩听到自家大嫂问肉铺的事,注意力终于从家里新添的家当和粮食中拔了出来,转头看向桑萝,又顺着看到对面的猪肉铺。   咕嘟一声,很明显的咽了咽口水。   “大嫂,咱还有钱吗?”小兄妹俩还不识数,但也知道手里抱着的陶盆和谷子很贵的。   桑萝很干脆地摇头:“没了,不过还能挣。”   沈安有些呆滞,看看肉铺,又低头看看自己抱在怀里的粮食,连咽了两回口水才道:“大嫂,肉贵,再有钱了还是买粮吧。”   真饿怕了。   吃糠和糠都没得吃的日子,过怕了,唯有粮食才最能给他安全感。   可肉啊,光想到吃肉两个字,口水就哗哗直流,咽都咽不及,连带的肚里翻搅着让他发慌又抓心挠肝的感觉馋与饿。   沈安狼狈移开眼,把视线定在陶盆里的谷子上,心里一个劲儿给自己念叨:粮好,粮食最好,没有比粮食更好的东西了!   沈宁比他二哥更甚,视线粘在对面肉案上挪都挪不动,咕嘟咕嘟咽了好几口口水。   桑萝拍拍两小只:“粮也买,肉也吃,慢慢来,大口吃肉不行,买点肥肉熬油是要的。”   常年累月只吃野菜,沾不到油水,身体就该垮了。   看两小只那枯黄毛糙的头发就知道。   “走吧,下回大嫂挣着钱了就买,到时候给你们炼油渣吃。”   才听着桑萝说买肉觉得这桑氏有点太大手大脚的陈有田,看到三个人瘦得脱了相难民似的样儿,才意识到是自己想岔了。   是了,沈烈去服兵役后,这两孩子的日子显见的就比从前差一大截,今年说是沈烈没了,两孩子跟着桑氏被分出去后恐怕更是连油花都沾不着。   看着两个孩子走在桑萝左右,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满脸欢喜跟他们大嫂说话,又转头招呼他,陈有田应了一声,挑起担默默跟在后头。   走着走着,就想起自己那个和沈烈一样被征去前线、和沈烈一样再没能回来的长子,以为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事,却在这一瞬间,那种从前围着、堵着、藏着的难过就像是突然决了堤,铺天盖地拍向了他。   挑着担走几步,原本搭在扁担上的手快速抬起,掌根按住眼眶,好一会儿才按住那一阵酸痛,眼前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这才继续向前。   ……   快到十里村的时候,已经是半上午,离村口还有一段,桑萝却先停住了脚步。   她指了指旁边一条进山的小道:“有田叔,我走这边回去,咱们就在这别过,今天谢谢您了,那桶就麻烦您自己挑回去,另一个陶盆我晚点给送家去。”   陈有田愣了愣,想说山路绕得更远,很快意识到什么,点了点头:“行。”   放下自己挑着的桶,把里边桑萝她们自己带的大木勺和几个竹筒拿出来递给了她,这才别过,分头走了。   沈宁有些疑惑,等陈有田走得稍远了,才仰头小声问:“大嫂,咱们为什么要走山道呀?”   桑萝看她一眼,没有回答,反问沈安:“小安觉得呢?”   沈宁就转头去瞧自家二哥。   沈安看看自己怀里的陶盆:“大嫂不想让村里人看到咱们有钱买粮了吗?”   桑萝弯唇笑了起来。   这孩子是真聪明。   沈安只看自家大嫂这反应,就知道自己答对了,到底还是小孩儿,忍不住就绽出了笑。   沈宁虽不像沈安那样多思、擅观察,但也不笨,何况二哥前天才叮嘱过她的,当下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大嫂,不能让村里人知道我们做神仙豆腐赚钱,是不是?”   小样儿可机灵。   桑萝看得可乐,捏捏沈宁鼻头:“真聪明!”   她在道旁折了根树枝用来打草,一边领着兄妹俩往山里的小道走一边道:“咱们家太小了,连个院墙都没有,能不被人注意就不要被人注意到。”   兄妹俩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模样就渐渐成了忧色。   桑萝见此,有些好笑,安慰道:“也不用就犯愁,咱们村里人少,去集上的也不多,五天一个集,没那么容易碰上,碰上了也不要紧,短时间内她们没那么容易摸索明白的,只是被人盯着总是麻烦,以后做事都得遮遮掩掩,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方便了。”   小兄妹俩想想自家大嫂往树叶汁水里加草木灰水,确实,一般人谁也想不到神仙豆腐的关键是这一步。   忧色略消,兄妹俩齐齐点头:“大嫂,我们会注意的。”   一路往山里走,看到有神仙树时桑萝顺带着采叶片。   沈安看自家大嫂采树叶,四下看了看,就找了块地方把手上一直端着的陶盆放下,和妹妹一起帮忙摘叶片,一边摘还一边奇道:“咱们中午是要吃这个吗?”   桑萝摇头:“早上才吃过,哪能顿顿拿这个当饭吃,中午咱们煮葵菜粥吃。”   现在这生活水平,白米饭是吃不起的,喝点儿粥还成。   沈宁瞄了瞄大嫂放在地上的背篓,试探道:“大嫂,能吃炖茄子吗?”   两小只不是没吃过茄子,不过那也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茄子不是稀罕物,十里村家家都有种,奈何他们没有。   这会儿自家就有茄子了,自然就有几分馋。   桑萝笑看看沈宁:“阿宁馋茄子了?”   沈宁猛点头:“好久没吃过了,炖茄子香。”   一边说着,一边还咽了咽口水。   桑萝看得扑哧笑出声来,看小姑娘脸红了,这才道:“我也馋了,不过炖茄子是香,但那得是放了油和酱的才香,如果只有盐的话,那成水煮茄子了,真这么吃了就浪费这几个茄子了。”   “所以咱们今天先不吃茄子。”   看着小姑娘显见的失落,桑萝笑道:“等我买了肉,到时候用肥肉炼油,再切点儿瘦肉沫,肉沫炖茄子,咱再找点紫苏或是薄荷叶子切碎了撒进去,保管你香得连舌头也想吞下去。”   沈安和沈宁光听一听已经馋得想把自己舌头吞下去了。   天热菜并不能放得太久,所以大嫂这两天就会买肉吗?   小兄妹两对视一眼,谁也没敢问出来,既怕自己会错了意,又怕会给大嫂压力。   沈安转开话题:“大嫂,那咱们采这个叶子是?”   桑萝看到小兄妹俩的神色,他们不问,她也不说,只顺着沈安问的话笑着答:“回去做一些神仙豆腐,傍晚给你陈家阿爷阿奶送去,算是谢有田叔今天帮咱们挑了两程的担子,不能让人家白替咱们累这一趟。”   小兄妹俩听得连连点头,要不是陈阿奶借他们这盆和桶,今天这摊子还支不起来,又哪里能赚到银钱买了一个陶盆和两升多的谷子回来,嗯,还有鸡蛋、麻布和好几样菜。   想到菜自然又想到桑萝刚才说的肉沫茄子,口中不觉就又开始分泌唾液,馋虫要翻天了。   桑萝看得好笑,不再逗他们,笑道:“而且,咱们明天再往集上去一趟,大嫂看看能不能把买肉的钱赚到来。”   小兄妹俩几乎同时唰一下抬头看向桑萝,眼睛亮闪闪的,沈宁压着欢喜:“可是大嫂,明天不是集日呀。”   桑萝点头:“所以咱们不多做,做个十二块,到时候用陶盆装着,背篓背着去就成,就在三里村叫卖,就赚个买肉买酱的钱。”   “我知道,跟货郎一样!”沈安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兴奋,三里村比他们村富得多,今天那么多豆腐一个时辰就卖完了,很多人都还不知道这东西呢。   沈安觉得,虽然不是集日,但指定也能卖出去。   想到这里,他摘叶片的动作都快了起来,一边摘还一边跟桑萝商量:“大嫂,咱不多做一些吗,做十六块吧,刚好两陶盆,你背一个,我和阿宁背一个,就跟今天一样,我和阿宁轮换着背!”   赚钱买肉啊,一旁的沈宁连连点头:“对对对,我背得动的。”   桑萝看着两眼晶亮的两小只,又看看今天被两人一路抱回来的土陶盆,这两孩子比她想象的还要更能干些。   桑萝眉头扬了扬,似乎……也行?   两小孩儿真背不动的时候她手上再抱个陶盆走一段应该也没问题。   遂点头。   两小只险些乐得跳起来,但还记得桑萝交待的话,要闷声儿赚这钱,不能叫别人知道,压住已经到了嘴边的欢呼,乐得在原地蹦了好几下。   沈宁离桑萝近,这会儿就特想贴贴自家大嫂。   大嫂真好! 第21章   三个人采叶子采得热火朝天,陈有田也到了家。   陈婆子坐在院里绩麻,看到儿子挑着桶回来,诧异:“这么早回来?”   说话间起身往自家那一担桶里瞧,见里边除了早上提出去的篮子,还有自家一个陶盆,“怎么样,还顺利吗?”   陈有田放下担子,点头:“顺利,我那鸡蛋都是沾着她们的光,早早卖完了。”   陈婆子来了兴致,让儿子给细说说情况,又看一眼院外,不远处就是沈家,她招呼陈有田:“进堂屋说去。”   秦芳娘本来在西屋织布,听着动静也停了织机出来,婆媳两个一起进了堂屋,听陈有田说桑萝今天赶集的情况。   陈有田看着自家老娘和媳妇这架势,一时沉默了。   他就不是个口舌利的,干巴巴几句话,把桑萝今天带了多少神仙豆腐,卖多少钱一块,又买了什么回来,就没了。   末了想了想,把桑萝在集上特别能张罗,吆喝的词儿都不带重样的事说了说,又说起在山边桑萝就改走了山路的事,道:“是个有成算的。”   陈婆子觉得挺好:“有成算才撑得起家呢。”   秦芳娘则是羡慕:“就这半上午工夫,赚了五十多文啊?”   这在农家真是巨款了。   像她男人今早提出去那十几个鸡蛋,是他们家攒了六七天的,平均平均在鸡蛋这一块,一天的进项也就两三文钱。   陈有田摇头:“不止,还有些是拿东西换的,如果算上那些东西的价值,估摸着得有六十多文。”   秦芳娘听得张口结舌,羡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天六十多文啊,五天一个集,那一个月是多少?一年又是多少?   她算不出来,只觉得一定是她想都想不出来的巨款。   陈婆子倒挺高兴:“照这样,她们这日子慢慢也就过起来了,小安和阿宁也算是有了指靠。”   转头看儿媳飘飘忽忽、两眼发花,就把她那魂往回扯了扯:“你也别羡慕,他们没田没地,全指靠这门手艺活命,没听有田说的?吃点菜要换,买个盆买点谷子那些钱就一个子儿不剩了。”   秦芳娘晕晕乎乎的点头:“我知道,我就是觉得这有一门手艺是真好啊。”   可不就是好,但这羡慕不来,陈婆子心细,惦着也快秋收了,就问陈有田:“现在粮价怎样了?”   一听老娘问粮价,陈有田顿了顿:“七十文一斗。”   秦芳娘眼睛亮了亮:“七十文?”   陈有田点头,扯了扯,没扯出笑容来。   秦芳娘疑惑:“涨了还不好吗?咱们今年的秋税预交了,等地里的粮食收上来,留下家里吃的,趁着价钱好都卖给来收粮的粮商,今年咱们家应该就能多几个积余了。”   农家攒钱不易,因为没有别的来钱路子,只能靠地里的粮食和农闲打点儿短工,年头忙到年尾,交了税赋地租,去了一家嚼用,再有个头疼脑热又或是人情往来,能剩下一二两银子就算是顶好的日子了。   这也是秦芳娘会格外艳羡桑萝今天赚了六十多文钱的原因。   陈有田点头:“是好事。”   而后就不再多说了。   陈婆子看了儿子一眼,知道他那心结是打不开了,儿媳没瞧出来,她也什么都没说,转开了话题:“你今天回来得早,歇一歇喝口水,就去地里给你爹搭把手去。”   好过在家里胡思乱想。   陈有田点点头,自己去拿碗在堂屋的冷水壶里倒了半碗水喝了,转头去院里扛了锄头就往地里去。   秦芳娘有些莫名:“娘,他这是怎么了?”   陈婆子看看她。   怎么了,想起大郎了呗。   这粮价怎么涨的,还不是因为连年征战,朝廷粮食不够了,提前征税,大家手上粮食都紧,又碰上北边闹灾,可不就涨了。   因为长孙的死,沾着征战这事就是捅了儿子的心窝子。   和沈家不同,沈家是沈三花了银钱做的手脚把年龄不够的沈烈推了出去,他们家大郎却是心疼他爹,主动找里正改的名字,名单都报上去了,临要走了,家里人才知道,换都没能换回来。   初听说大郎和沈烈同在一营,那一营将士都没了的时候,陈有田是恨不得自己去死。   这过了半年多,人才渐渐缓了过来,只是心里到底好没好,这家里谁都清楚。   好不了。   可这话能跟儿媳说吗?   两口子对儿子的爱是一样的,儿媳没往那边联想,她何苦提醒,揭她伤口才结的痂。   所以陈婆子只是摆手,道:“估计是想到北边受灾严重吧,咱当年也是逃荒来的。”   秦芳娘想着当年家乡遭灾,一家人逃难来的那一路,叹息一声:“哎,这老天爷不给活路,人是一点辙儿也没有。” 第22章   桑萝是一点儿不知道陈家的事。   她带着两小只摘够了神仙树叶片,回到家里先取了一小份,大概四块的量洗净,准备做神仙豆腐。   沈宁做了几回,已经都会了,看自家大嫂这两天都没怎么歇,昨夜里也没怎么睡,就抢了上前:“大嫂,我来做,你歇一歇吧。”   做这个没什么难度,沈宁确实能做,桑萝想一想,便应了:“也行。”   手上的事交给沈宁,她也没休息,拿了个碗到山泉边舀了一碗水,转身去给晾在屋外竹架上的麻淋水。   出去半个上午,这麻干得有些过了,桑萝拿在手上细看了看,估计漂出来颜色会有些花红。这样做出来的麻丝不够白,拿出去卖是不成的了,自家用用还行。   现在有了赚钱的法子,桑萝倒也不那么在意,不说织布,家里原也应该有些线和绳之类的东西才行,她也耐心,取了好几次水,细细的给每一缕麻上都泼上水,再晾个一天,应该就能绩麻用了。   沈安已经翻出另一个旧布袋来把谷子装好,这会儿见妹妹和大嫂都有事情忙,就跑到桑萝身边:“大嫂,我干些什么?”   平常这时候他通常带着妹妹到处找能入口的野菜野果,但今明两天显然都用不着野菜了,一时倒不知自己该干什么了。   “要么我再去割些麻回来?”   “暂时不用。”桑萝看了看屋外遍地丛生的野草:“背个背篓,咱们去溪边找点东西,顺便下个篓子。”   听说要下鱼篓,沈安眼睛就亮了,进屋里再出来,手上就提上了空出来的一个背篓。   交待了沈宁在家,桑萝带着沈安就出去了。   下捕鱼窝子是顺带的,她主要是去山溪边找能做小锄头的石块。铁具太贵,短时间内她是顾不到置办这些的,总不能什么东西都指着跟陈家借,尤其是农具,农人哪一天不用呢?   所以在她有余钱买农具之前,先得做一个暂时能用的替代品出来。   一说是用来做石锄的,沈安就知道该找什么样的了,叔嫂两个在溪边弯着腰寻摸了半天,翻出好几块稍加打磨就能用的石头来,也不用挪地儿,就在溪边就地打磨起来。   忙到日近中天,沈宁找了过来时,两把石锄和一块石斧的石料被打磨了出来,还用新磨的石斧弄出几根适合做锄头柄的木料来。   “走了,回去把木料处理一下,再用麻绳固定好就能用了。”   沈宁看得是一脸的惊奇,大嫂的能耐程度在她心里又往上蹭的上升了一大阶!   回到家时,葵菜粥已经煮好,三人吃过午饭,桑萝把木料装锄柄那一处削好,取了一把晾在屋外的麻,搓出几根麻绳来,两把简易石制锄头就在她手中诞生了。   受材料和工艺所限,这锄头说是锄头,其实更近似于铲的发力方式,桑萝在屋外的杂草地里试了试,比锄头用着费劲些,但锄草翻地没问题了。   沈安和沈宁都试了试手,小兄妹俩得了件新农具,兴奋的就扛到了屋后原先他们种菜的那一块儿山地上折腾,被桑萝拎了回来:“昨晚几乎没怎么睡,这会儿都睡午觉去,下午随你们玩!”   午睡养心,消食也消得差不多了,两孩子也听话,收了新农具就跟着到小泉边一通的洗,然后齐齐回屋睡觉去。   估计是头一晚没睡,上午又累得狠,一觉醒来看看天色,已经是半下午了,看两个孩子睡得还香,桑萝也不叫醒,只轻声下了床。   陶盆里的神仙豆腐已是成型了,她取竹刀切作四块,两块留在家里给两个孩子做消暑的零嘴儿,另两块用陈家借来的那个陶盆盛了,取一张干净荷叶盖好。   把早上买的谷子连着布袋一起放进背篓里,陶盆放在布袋上边,背着往陈家去。   桑萝到的时候,陈婆子正领着孙女坐在堂屋檐下绩麻。   桑萝笑着唤了一声阿奶,又叫了一声小丫儿。   小丫儿还记着桑萝给她们家的神仙豆腐和鱼呢,看到桑萝眼睛都亮了,叫沈大嫂的时候声音格外的甜。   沈大嫂……   桑萝还真不太习惯这个称呼,不过仍是笑着应下。   从陈家灶屋窗口看到秦芳娘的身影,才反应过来这个点是大多数人家做晡食的时候,也就是一天中的第二顿饭。   她还是现代人思维,一日三餐的习惯融在骨血里,头一天对两个小的说是少吃多餐养身体,实则那就是桑萝原本的生活习惯。   陈婆子放下手头的活,起身迎了几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桑萝笑着放下身上的背篓:“我来还您取麻器,再想借您家的舂臼用一用呢。”   “行啊,东西就在檐下,我去给你取木杵。”陈婆子听儿子说桑萝买了谷子,早猜到她会来借舂臼舂米,不过没想着人来得这样快。   她接过取麻器随手放在一边,瞧了一眼桑萝刚放下的背篓,见里边一个土陶盆,不知放着什么,用一片荷叶盖着,陶盆下边就是装着粮的布袋,陈婆子有些诧异:“前天我给你提上山的米吃完了?”   两升呢。   好吧,两升放在寻常人家确实吃不了几天,但桑萝和两个孩子这情况,陈婆子觉得她们总不会吃白米饭那么奢侈的。   桑萝就笑起来:“哪能呢,这是另一个布袋。”   说着从背篓里抱出陶盆来,揭开荷叶笑着递给陈婆子,道:“回家后新做的,给您家添个菜,今天辛苦有田叔帮我挑了一路的担子。”   陈婆子一眼就看到陶盆里绿莹莹的神仙豆腐。   她现在可是知道这东西桑萝卖两文钱一块的,比鸡蛋都贵,摇头推拒道:“顺带手的事,不用拿这些东西来。”   桑萝把陶盆往陈婆子手中一放,等她接实了,松了手,笑道:“那也是帮了我大忙了,不然我今早还真够呛,另外,您家这陶盆我还还想借用个几天。”   陈婆子捧着那沉甸甸陶盆,心里复杂,看看院门方向,没再说什么,接了下来,让桑萝陶盆用得着就先用着,只是交待一句往后再要借用什么东西直接来,不用回回都给带东西。   然后让桑萝坐会儿,自己端着陶盆进灶屋去了。   桑萝笑应着,把背篓里那装着谷子的布袋提了就径直往陈家屋檐下的那个舂臼去。   这时候农家几乎家家都有个舂臼,因为谷子相对易保存,不易生虫,而米则易生米虫,所以大家一次舂的米不会太多,人力够的人家,一次舂个几天用的,人力不够的人家,家里的妇人几乎每天都要舂米做饭。   陈婆子把神仙豆腐端进灶房,不一会儿把空陶盆抱了出来,手里还握了根人高的木杵递给桑萝:“用吧,会舂米吗?”   桑萝点点头。   实际上她自己还真没舂过米,在现代哪哪都是直接卖米的,你真想找个卖谷子的地儿还不容易呢,哪怕就是住在山里,跟山里的农户买粮,也是直接买的用机器脱过壳的米,哪里干过舂米这样的活计。   倒是原身,从到沈家起李氏就把这舂米的活儿移给了她,分家后的那两袋粮也是谷子,全靠原身用沈家的石臼舂出米来,自然,那时候就不是两袋米了,有三成都是糠。   没粮的时候,把糠团吧团吧,用野菜一裹,就那么强咽下去也是一顿。   两小孩儿去沈家借粮的时候,是家里连糠都吃完了。   桑萝想起原身记忆里舂了两袋米一双手臂累得都抬不起来的感觉心里就打怵,庆幸自己这只是两升多的谷子。   她从背篓里取出布袋,把里边的谷子都倒进石臼里,拿起木杵就干起活来,初时还算轻松,到后边胳膊的酸爽劲儿真的只有自己知道了。   怪道秦朝时舂米能作为一种刑罚,这一天不停歇的舂米,真跟受刑没差了。   陈婆子把洗净了的陶盆给她放回背篓里,在一边瞧着,微不可见的摇头,心里已经开始好奇这桑氏从前是个什么出身,这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农家娘子。   不过陈婆子一惯边界感强,也就是放在心里嘀咕一声,这些事情桑萝不主动说,她也不会多嘴去问,继续回去绩麻,再和桑萝有一搭没一搭聊个几句。   等算着时间差不多了,陈婆子才过去,让桑萝停手,抓了一把米糠混合物在手上拨了拨细看了看,转身回屋取了一个簸箕、一把芦苇编的小扫帚和一张竹编的晒垫出来。   晒垫在院子离灶屋最远的那一角铺开,扫帚放在上面,这才让桑萝停了手,把簸箕递了过去,又有些迟疑地看向桑萝:“除杂会吗?”   不是她小看桑萝,而是簸米不比春米,有力气就行,这是真要点技巧的,功夫不到家,簸箕上的米能抖一地。   桑萝触了触原身的记忆,点头:“会。”   陈婆子这才把簸箕递了过去,自己回去继续绩麻,不时瞧桑萝一眼。   见她初时生疏,慢慢也做得似模似样的了,这才放下心来。   桑萝这也是头一回循着原身的记忆本能去做原身会的事情,紧张得手心都冒了微汗。   第一次除杂的米并没有完全舂净,还混杂着不少谷子,她把簸箕上的米又重新倒回石臼里,开始新一轮舂米,重复了两回,再簸米后,簸箕上就都是颗粒分明的米粒了,谷子也有,只剩了极少。   桑萝把谷子挑拣出来,总就十几颗,也不值再舂一次,直接把那十几颗抛进了石臼里,陈家人过几天再舂米的时候顺带的就能舂了,也不会浪费。   她把米倒进自己带的粮袋里,又找陈婆子借了布巾把陶盆里的水迹擦干,把晒垫上的糠用那把专用的小扫帚扫拢,再提起晒垫,把糠倒进自己带来的陶盆里。   舂米的活儿到这会儿才算完。   桑萝把晒垫扫干净卷起来,还不等她问这些东西该往哪放,陈婆子过来接手了,见桑萝一手的灰,放好晒垫就进灶房舀了一瓢水出来招呼她洗手。   桑萝却是摇头:“不急,阿奶,您家的升子呢?先前您往我那儿送了两升米,今天我先还您一升。”   这话一出,别说陈婆子,就是灶屋里做饭的秦芳娘都挑了挑眉,忍不住转头看向院子里的桑萝。   婆媳俩可都听陈有田说了,桑萝今天买了陶盆,剩下的那点钱只够买两升半的谷子,舂成米的的话,也就是一升半多点儿,这会儿就要先还他们家一升?   陈婆子看了看桑萝背篓里那个瘪瘪的粮袋,摇头道:“还了一升你们自己还剩什么?先留着自家吃吧,你有这心就行,不急在这一时。”   桑萝却是个欠不住债的,笑道:“家里吃的有,我不瞒您,明儿我还得想法子再卖点儿神仙豆腐,所以您真不用担心我家里再断粮。”   陈婆子讶异:“明天不是没有集吗?”   桑萝道:“嗯,我就打算少做一些,用背篓背到三里村叫卖去,应该也能行。”   陈婆子这才点头,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桑萝还要跟她继续借那一个陶盆了,回屋拿了升子出来,从布袋里量了一升米。   等桑萝走了,陈婆子才跟秦芳娘说:“这桑氏,性子还怪讨喜。” 第23章   桑萝回去时,小兄妹俩早已经起了,发现背篓和新买的一袋谷子不见了,神仙豆腐也少了两块,就猜着自家大嫂是去陈家了。   索性就拿出今天新做的石锄,去屋后翻起之前开的几块菜地来。   桑萝回到家时,菜地已经翻松了一小块,翻上来的杂草被连根捡了,抛到了一边。   看到桑萝,沈宁颠颠的就迎了过去:“大嫂,我和二哥在翻菜地,晾着的麻我们也有淋水。”   小姑娘邀功的小模样是真的可爱,桑萝忍不住夸了几句,把背篓放回屋里,也跟着忙活起来。不同的是,兄妹俩翻的是原先已经开荒出来的菜地,相对轻松些,桑萝则是对付那些没开过荒的山地。   连日未雨,泥土板结,野草的根系扎得又深,加之泥里还有大大小小许多山石,半下午时间,桑萝费了吃奶的劲儿,也只整出半个平米不到,翻拣出来的石块和草根已经堆了一堆。   她算是清楚为什么沈家原来不在这山地上开荒了,开荒是真的累,且土质也并不好,除了生命力顽强的野草,怕是什么东西种在这上头,不精耕细作的话想长好都够呛。   而精耕细作的话,人力有限,与其浪费在这样的荒地上,为什么不花在更好的田地上。   在桑萝这里,这却是她唯一可以经营的土地。   劳碌一日,收了鱼篓,吃过晚食,桑萝最想干的事就是痛痛快快洗个头洗个澡。   但这就是个梦,没有澡间没有桶,她只能带着沈宁摸到附近一条相对隐蔽又干净的溪里,由沈安远远的把风,穿着衣裳在水里胡乱洗洗。   第三天了啊,每天都是这么对付着来,桑萝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更脏的时候了。   沐浴露和洗发水也没有,万幸,她有草木灰,除杂过滤之后去污去油效果还是不错的。   这时候桑萝就格外后悔,上辈子在山里住的那几年,明明也有网络,也会常在某站晃荡,自己也折腾着发了不少视频,小有人气,她怎么就没想着拓展拓展手工UP主们的路子,学香皂肥皂是怎么做的呢?   只隐约记得不知道在哪本小说上看过是用猪胰子,再多的就一无所知了。   不然就是指着这门手艺那也是个金手指不是?   当然了,也就是想想,天下的好事哪能都叫她占尽?   桑萝自己洗好了,看一边的沈宁洗头只能洗到脑袋上方的一小块,招呼小家伙过来,帮着她把头发呼呼一通洗,洗净后捏在手里拧了几回,姑嫂两个才穿着一身湿衣,披上放在石块上的脏外衣麻利回家去。   他们这山里人本就少,一路有沈安小朋友在前边探路,倒是顺顺当当,无惊无险。   相比她和沈宁,沈安这个男孩儿就方便很多,不用躲不用避,就在离家最近的山溪里找一段干净地儿,穿个裤头就能洗个痛快。   第二次准备出摊,三人都淡定了许多,至少两小只没再激动得睡不着。   桑萝这一夜休息得不错,睡前把能备的料都备好,只在半夜起来忙了半个时辰,倒回床上就又安然入睡了。   次日天蒙蒙亮时,屋外的鸟雀准点报时,桑萝带着两小只麻溜起来,洗漱过后,把凝固好的两盆神仙豆腐切成十六块大块和一些碎边角,收整收整要用的东西,把昨天换来的那块麻布也带上,就出发往三里村去了。   因为这一回是走村串巷的叫卖,她们这一回连荷叶都不需要备。   沈安心里还有些不安稳,因为昨天带糖水的竹筒今天并没有带,没糖了。   “大嫂,没有糖水拌试吃的神仙豆腐,能好卖吗?”   桑萝当然知道有糖水做试吃会好卖些,但她没那么脸大,一而再再而三找老太太换麦芽糖。人与人之间的相交一在诚,二在度,把握不好那个度最后只会是惹人生厌。   她道:“能的,多走几户,多费些口舌的事。”   集日的三里村和非集日的三里区别颇大,清静许多,不过因为本就是大村,又有好几家铺子,人气自然不是十里村那样的小村可比。   这个时间点,各家男人们都趁着太阳刚出,天还不热,往地里干活去了,而女人们则是安排家事,洗洗刷刷,准备早食。   一路上壮志满满想象着到了三里村后自己要怎么帮着吆喝、怎么帮着卖货的沈安,走进村里就发现,没有了集日里的氛围,他想吆喝,但嘴却很难张开。   村里来了背着背篓的外村人,三里村村口两个扫地正扫到院子外的妇人看见了也没当回事。   她们村来来往往的外村人可太多了,没准就是来村里的几家铺子买东西的。   直到那个带着两孩子的小娘子一声清脆吆喝:“神仙豆腐,卖神仙豆腐,清热解毒、美味消暑咧~”   两个妇人几乎同时稀奇地看了过去。   神仙豆腐,这是什么?   昨儿桑萝在她自己摊子那一块闹的动静确实不小,但也仅限那一块,她东西卖得太快,三里村的村民知道神仙豆腐的还真没几个。   桑萝走近了,见一个妇人扫地的扫把都顿住了,正盯着她瞧,就笑吟吟问:“大嫂,神仙豆腐买吗?凉拌或是做菜吃都成,甜咸都行,用糖水拌一拌就是一碗消暑甜品,跟做菜一样做的话就是一道能下饭的好菜。”   妇人迟疑着没说话。   桑萝就从沈安背篓里把陶盆抱出来,笑道:“能试吃一小块,大嫂拿个碗来,我给您一小块,您自己弄点儿糖水或是跟平时做凉拌菜一样做法,拌一拌尝个味儿,好吃再买,不好吃这一小块也不要钱。”   一听不要钱,别说这妇人,就是她隔壁另一个在扫地的妇人,支着耳朵听到这话,都提着扫把凑了过来:“不要钱?能给我一块不?”   “行啊,大嫂去拿个碗来,碗里放点儿拌料才好,吃着才有味。”   妇人明白,这就跟吃菜一样,白水煮的肯定不如加了调料的有滋味嘛。   “那你等等我啊,我化点儿糖水就来。”妇人笑着就快步回家。   不要钱就能尝的吃食,不尝白不尝呀。   见邻居家的都后来居上了,最先被桑萝搭话的妇人也意动了:“我也去拿碗。”   一转眼的功夫,两人都走了,原地只有桑萝带着两小的站在那。   沈安和沈宁都有些雀跃,有人肯尝,就会肯买的吧?三里村的人比他们村的都有钱。   等待的功夫,桑萝也不闲着,就原地站着,一声声的吆喝叫卖,不多会儿就有人探出院门往外瞧。   许是她这一声声的叫卖催得两个被承诺了免费试吃的妇人急了,出来得还都挺快,身后还跟着几个孩子。   桑萝最早搭话的那个妇人家里应该正在做早食,她回自家灶屋取了一些原本做菜就要用到的配料,加盐加酱洒葱花三两下调成汁儿,一份咸口的料汁就齐活了。   另一个自行凑过来的妇人出来的也快,碗底是一点儿化开的水,瞧着不是热的,颜色也不像是麦芽糖化的水。   妇人一看桑萝打量自己的碗就笑:“蜂蜜水,小娘子可得多送我一点尝尝,不然都对不住我舍本钱放的蜜。”   蜂蜜啊,那还真是舍本了。   这在古代可是奢侈品,有钱人家才消费得起的,普通百姓买这个的还真少,看来这妇人要么家境还可以,舍得吃喝,要么就是家里有人进山弄到了蜂窝。   桑萝笑应着,把陶盆给沈安端着,自己从沈安筐里又取出竹刀和木勺。   试吃的块是在家里就切好了的,麻将大小的一块,她用木勺舀上一块,再用竹刀划个几下,一块试吃的神仙豆腐就被划成了四小块。   碧玉一般的豆腐滚进酱色的料汁里,围观的几个孩子眼睛沾在上边挪不开了,尤其是端着酱汁碗的那妇人家的小孩儿,这可是给他们家的。   “娘,给我尝一块。”   “二婶,给我尝一块。”   大小三个一窝蜂围拢了过去。   桑萝只看一眼,笑着又用木勺捞了一块一般大小的,原样切成四块,倒进了另一个妇人的蜂蜜水碗里。   那妇人身后几个早就眼馋了的孩子也欢呼起来。   “娘/大伯娘,给我一块。”   两个妇人碗里都自备了汤匙,桑萝这卖货现场就成了吃播现场,左右几个原本听到桑萝吆喝留心了一眼的妇人们也都没忍住了,凑了过来。   “这是卖什么呢?”   “能尝?”   “柱子,这东西好吃吗?”   被问到的正是尝咸口的那一家的孩子。   蜂蜜水可不是家家都有的,问一问咸口的才有可参考性。   那唤作柱子的孩子点头:“好吃。”   又羡慕的看着隔壁的几兄妹,眼巴巴地问:“二郎,调蜂蜜的好吃吗?”   “好吃,可好吃!”那叫二郎的孩子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他有多喜欢这新吃食,拉着他娘的袖子就磨缠:“娘,好吃,你快买,我早食想吃这个。”   那么小一块啊,嘴里过一过就没了。   被儿子拉着的妇人这会儿把最后一块也送进了自己嘴里,一口嚼下去,眼睛也亮了亮,她看向桑萝,问道:“小娘子,你这神仙豆腐怎么卖的?”   一边问,一边看向陶盆里那除豆腐的大小,份量瞧着倒是很足。   这就是准买家了,桑萝笑吟吟回道:“不贵,两文钱一块,份量很足,能切出一大海碗来。”   两文钱在每个集都能从山里地里捣腾点儿东西换钱的三里村村民来说,确实不贵,那妇人爽快,当下就道:“成,给我一块。”   她身边的几个小孩儿闻言就是一阵欢呼,大的那个女孩儿主动就揽了回去找奶奶拿钱的活儿。   这边买了,尝咸口的那妇人那边,几个孩子也拉自己娘和二婶的衣摆,磨缠起来。   妇人却不过,点点头:“行吧,给我们也拿一块,你等一等,我回屋拿钱去。”   两家尝了,就有两家买了。   那妇人一转身回去拿钱,本来只是过来看看热闹的邻居们也纷纷回家拿碗了,不是人人都想买,但人人都想免费尝一尝。   桑萝可不怕她们尝,肯尝才好呢,一边交待要配上料汁,一边见缝插针的就吆喝几声,这边动静大了,附近听着声儿从院里出来看热闹的人就越发多了。   沈安和沈宁激动得不行,时不时往前边猪肉铺方向望一眼。   肉啊肉啊,今天就能吃上了。 第24章   小片刻的功夫,就三里村村口这一块,好几户人家都有妇人匆匆回家,而后匆匆端着个碗从家里出来,同样的身后都跟着两三个娃儿,试吃试得很是热闹。   当然,不是人人都舍得花钱买吃食的,也有那只想带着孩子来免费尝个味儿,尝完了压根不准备买的。   这其中有真的没买的,有尝过后架不住孩子馋,跟相熟的一样不大舍得买的人家一商量,两家合买一块的。   一人一文,回去两家一分,也够添个菜的了。   桑萝在这第一站,一共卖出了六块神仙豆腐,十二文钱,沈安把手抄在衣兜里,紧紧攥着那一把铜钱,生怕掉了少了给人顺手摸走了。   再往里走一些的时候,村口向里稍远一些的人家早看到了这边的情况,等桑萝过去,都不用她多费心吆喝,就有人主动凑上前问了。   “小娘子这是卖什么呢?”   还是介绍加免费试吃那一套,一样进行得很顺利,免费吃谁能拒绝呢,各家都还是做早食的点,调味料都是现成的,半点儿不费事。   又卖出几块去后,有个妇人尝过之后不说买,也没走,直到桑萝要继续往里走了,那妇人才开口:“小娘子,你这能用东西换吗?”   以物易物嘛,桑萝已经很适应了:“当然可以,不过得看是用什么换。”   妇人反问:“你都愿意换些什么呢?”   桑萝想也不想:“粮食就可以。”   菜不耐放,这一时是用不着的了,布之类的她还得倒找钱,当然是钱用着更方便,何况她现在也不急用布了。   妇人听她用粮食可以换,犹豫一下,问道:“我用黄豆跟你换的话,怎么换?”   没错,黄豆在这时候是粮食。   豆饭豆饭,在桑萝自己原本的时空就是古代百姓的主要食物,这里指的豆分好几种,黄豆正是其中之一。这个时空也是一样,乡下人家,不是谁都吃得起白米饭的,大多是掺着吃,穷一些的甚至豆子才是主粮。   桑萝还真不清楚这时候黄豆的价格,便含糊道:“您比照着豆价折两文钱给吧。”   那妇人抿了抿嘴,末了还是点头:“行,那你等等,我去量黄豆来。”   等那妇人量了黄豆出来,桑萝一瞧,是半升的量。所以这会儿黄豆是四文钱一升?   她想想谷子一升七文,倒也差不离,也没有布袋能装,就把出来时带来的那块麻布取了出来,包了豆子系一系再放回背篓里。   有一人开了用黄豆换的头,原本不舍得买的被自家孩子一磨也意动了,又换出去了两块。   到这会儿,桑萝今天带出的十六块神仙豆腐就只剩两块了。   十四块神仙豆腐卖出去,得钱二十二文,黄豆一升半,买肉和买酱的钱应是赚出来了。   再往前就是肉铺,桑萝寻思着继续往里走走,把这两块卖出去,再回到肉铺和杂货铺里转一转,今天这一趟就算功德圆满,可以打道回府了。   不过没等她转战下一个点,经过肉铺时就被人喊住了。   “豆腐娘子!”   豆腐娘子???   桑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喊的是自己,循声望去,就见肉铺后边的屋里快步出来一个胖妇人。   还是熟人。   不是昨天抢了第三份搭头的那位大姐是谁。   “豆腐娘子,这里,这里。”   胖妇人看到桑萝很是欢喜,一边招呼一边就从肉案后绕了出来,一双眼先就往桑萝手里的陶盆望去,一见还有两块呢,脸颊上就笑出了两个肉窝窝来。   “不是说要下一个集才卖的吗?怎么今天来了?”   桑萝也不尴尬,笑道:“想来集上买点儿板油和肉呢,就顺道做了一点带上来了。”   “买肉呀?”胖妇人一听就笑了,侧头用下巴指指后边的肉案:“这就是我娘家的肉铺啊,走走走,要什么肉叫我爹给你割就是。”   “原来嫂子娘家是开肉铺的呀,嫂子好福气。”   这年月吃得最好的是谁?除了富贵人家,乡下的平头小百姓里头那就顶数屠户家了。   胖妇人显然也很认同桑萝这话,笑吟吟的,心情极好。   她看看桑萝手里的陶盆,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惦着这一口呢,这两块卖给我吧,正好给我爹娘兄弟也尝尝。”   她昨天买的是提回了夫家,今天是回娘家割肉来了,赶巧了碰上桑萝卖这神仙豆腐,可不得孝敬孝敬爹娘和兄嫂?也免得嫂子们以为她只会从娘家往婆家拿呢。   桑萝当然乐意,喜得眉眼都弯了,笑道:“行呀,大嫂你是回头客了,正好这也是最后两块,还有几块小的也作搭头送给你吧。”   “搭头呀,那可好。”胖妇人就喜欢搭头,尤其这种别人没有,独她有的,花钱都花得心情倍儿舒爽。   让桑萝略等等,一边喜眉笑眼进去拿碗来盛豆腐,出来接过豆腐就跟她爹说这是她相熟的小娘子,割肉的话帮着挑块好的。然后跟桑萝招呼一声,端着她才买的两大碗神仙豆腐进去给她娘和嫂子们卖好去了。   屠户是个宠女儿的,不然不能嫁了的女儿还能时不时回娘家提点儿肉回婆家打牙祭,女儿说这是相熟的小娘子,他也就格外的好说话。   “小娘子想买点儿什么肉?”   桑萝问肉价。   屠户笑道:“那得看是哪种,肥肉多的贵些,瘦肉便宜些。”   桑萝往肉案上看了看,和现代一样,肉也分类放着,她指了一块七成肥三成瘦的,问道:“这个呢?”   屠户只看一眼,便道:“熬猪油用?这个得18文一斤。”   沈安捏捏手里那把铜钱,好贵啊,这还没捂热又要没了吧。   小家伙心疼,但没说话,家里的事都听大嫂的就对了。   桑萝想了想,道:“劳烦您给割半斤。”   屠户笑应一声,把肉在手里一掂一过,割出来的肉一上称,不多不少,正好半斤。   这手上的功夫也是绝活了。   等称好了,屠户在肉案上拿了一块猪肝,割了小小一块,约莫二两左右,和那条肉一起用草绳系了,递给桑萝:“既是我家大妞相熟的,送你一块猪肝。”   屠户刚才听着了,也看得清楚,那什么神仙豆腐,这小娘子给他家大妞搭了好几块,猪肝不贵,他这也算是给自家闺女还了人情做了脸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桑萝忙谢过,又看了看堆在肉案一角剔得几乎只剩点儿肉丝的筒子骨,想到家里换来的那个萝卜,问了问价。   “棒子骨吗?这个虽没肉,但熬汤挺香,一文钱一根,要来一根吗?”   一文钱,这可是补营养的好东西,经济还实惠。不过桑萝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肉和猪肝,想了想:“下回吧,今天有这些够了。”   屠户点点头:“行,哪天要买直接过来就是。”   桑萝笑着应了,想把猪肉往背篓里放,猛不丁想起来,家里没菜刀啊,就一把竹刀,切切豆腐还成,切肉???开什么玩笑。   忙把手上提着的肉和猪肝又递过去,道:“大叔,能劳烦您帮忙把这肉和猪肝切一下吗?”   在屠户一脸迷惑的神情中,桑萝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刚分家,很多家什都还没来得及置办呢,家里没菜刀。”   屠户这才了然,问过桑萝要怎么切,依言就给她处理好了。   这下子也不能用草绳系了,索性两个陶盆这会儿都空着,借屠户家的水把陶盆洗一洗,直接都放进了陶盆里。   沈安和沈宁看买了这许多好吃的,激动得都想跟大嫂说说那篓子给他们背,就是当着屠户的面没好意思,硬忍住了。   他把今早收的铜钱从衣兜里掏了出来,递给桑萝。   桑萝接过,数了九个钱递给屠户,剩下的十七个钱收进袖袋里,又谢了屠户一回,见胖嫂子没在,就是卖了两回东西的交情,也不好特意喊人打招呼辞别,请屠户大叔回头帮忙转达一声谢,这才告辞。   沈宁还记着自家大嫂昨天说的做茄子得有酱的话,一转身就问桑萝:“大嫂,咱们现在是去买酱吗?”   桑萝点头:“不止酱,咱再买点醋。”   醋可是好东西,做鱼去腥,做凉拌菜能给菜增加风味,就是熬骨头汤,加上一两滴醋也能让骨头里的营养物质更好的溶出来。   说话间领着两个孩子往对面的杂货铺去。   杂货铺掌柜对桑萝几人还有印象,见她来了,便笑问:“小娘子今儿买点什么?”   酱醋是铺子里最常售的东西,摆在柜内最顺手醒目的位置,桑萝一眼就看到了:“买点酱醋,不知是什么价格?”   掌柜听是买酱醋,便道:“您家自带了罐子来吗?要是自带罐子来打的话,酱是一文钱两大勺,醋是一文钱两角。”   所谓角,在这里也是一种量器单位,量具和现代乡下打散酒用的长柄酒提子一样。   桑萝自然是没有罐子的,最后买杂货铺里用土陶罐装着的酱醋,最小罐的那种,两罐合计去了十二文。   余下五文钱,桑萝又买了个巴掌大的小罐子,熬好的猪油得有罐子装。   不是她不想买大的,是手里的钱只够买个巴掌大的,不过她们一时也不会有很多猪油要装,暂时也够用了。   比较遗憾的是桑萝今天本来准备买针的,换来的那块布要用还得锁个边才行,不然用不了多久会散。   奈何钱不够了,只能等下一回。   这一回沈安和沈宁得偿所愿,背上了放着猪肉的那个背篓,因为更沉的盆盆罐罐被桑萝换到了她自己的背篓里。   离开三里村的时候,两小孩儿欢喜得走路都飘。   桑萝心中盘算的却是家里粮食不多了,照她们一天三顿的吃,再是只煮粥,也就是两升半的米,哪能吃得了几天。   得赚钱买粮了啊。   但明天再做十六块神仙豆腐来三里村还能卖出去吗?   桑萝很清楚,不能,至少不会像今天这样顺当了,要卖完也要费大劲儿。   今天能卖很好,那是大家图个尝鲜,明天要是紧接着来,可未必有这么好卖了。三里村是比邻近其它村富裕些,但也有限,三五天来一趟还成,天天来不现实。   桑萝不由就将目光投向了通往县城的那条土路。有田叔昨天说过,从三里村再走三里就是县城了,乡下农人消费能力有限,但县里的人不会觉得两文钱的吃食贵啊。 第25章   回程的路背的东西并不比来时少,但三人半点儿不觉得累。   因为一天添一点儿的家当和粮食,因为马上就能吃到嘴的肉。   到家约莫巳正,桑萝烧水烫洗过新买的预备盛猪油的瓦罐后就备了碗清水,开始用水熬法熬猪油。   这几天逮着时间就给自己安排活儿干的俩小孩,今天没去翻地 ,而是眼巴巴守在灶台边上。第一回 吃神仙豆腐时喊着比肉还好吃的沈宁,其中早记不清肉是什么味道了。   直到瓦罐里的水渐干,猪肉发出嗞嗞冒油的声儿,霸道的香味也在小屋里四溢。俩小孩儿吸着空气里浓郁的肉香味,脚都挪不动道。   “也不怕油溅着啊?”桑萝看得好笑,把两孩子推远了些,小心掌着灶里的火候。   沈安和沈宁又贴呀贴的挪了过来,就这么吸溜吸溜守了两三刻钟,才终于守到香脆的猪油渣出锅。   两小孩儿迫不及待围拢过去,目光艰难从那油渣里里拔了出来,期待望向桑萝:“大嫂,我们现在能吃吗?”   桑萝有心想说太上火,但看两孩子又馋又盼眼巴巴的样儿,这话就说不出来了。   “吃吧,不过先只吃两块,才出锅的油渣太上火,最紧要是咱们都太久没沾油水了,这下猛不丁吃太油的会吃坏肚子。”   两小孩儿连连点头,也顾不得拿筷子,伸手就一人拈了一块。   桑萝瞪一眼,正想拍一下那两双小手,沈宁手里的猪油渣已经被她笑吟吟送到桑萝嘴边:“大嫂,你先吃。”   迟一步的沈安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也没往嘴里送,也看着桑萝。   桑萝:“……”   那抬起的手就默默放了下去,一口咬住那油渣,满口的酥脆。   嗯,这东西虽然热吃上火,但不得不说,还得是刚出锅这会儿最香。   她笑起来:“很香,谢谢阿宁,都吃吧,就是小心别烫着嘴。”   兄妹俩这才一人一声,咔嚓咔嚓嚼起来,一双眼弯的,美得什么似的。   第一块吃得欢喜,第二块就吃得珍惜起来了。   桑萝看两小孩这样儿,从盐罐里捏了一小点儿盐粒,均匀洒在碗里,用筷子拌了拌,道:“行了,用了盐,这天气收好点儿也能放几天,不做菜吃,都留着给你们做零嘴慢慢吃。”   兄妹俩怔住,看了看装了小浅碗的猪油渣,简直不敢置信。   猪油渣在沈安和沈宁眼中那是一年也难吃到几块的奢侈品。   从前家里熬猪油,因为香味霸道,每每很难避着,三婶就会给家里的孩子们一人一块尝个味儿。   当然,这一人一块其实针对的只是他们兄妹,沈金沈银兄弟几个转身就能跟他们娘再要,沈安和沈宁却是不行。   一连几天,几个堂弟堂妹时不时就能再吃到几块,沈银几个应该是得了三婶的交待,要避着他和阿宁吃,沈金却不,偏要当着他和阿宁的面,把他俩馋得不行了再一把塞进自己嘴里嚼巴嚼巴吃个干净。   沈安和沈宁三五岁时还会被馋得哇哇的哭,后来大哥离了家,他们哭也不会有人在意,三婶再炼猪油的时候,甚至连交待沈金沈银他们避一避他们兄妹二人也不交待了。   沈安和沈宁却渐渐也知事了,知道他们哭也没用,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他们想吃就能吃的,知道自己兄妹二人和沈金、沈银、沈铁、沈甜并不一样,有些三婶看得精贵并不愿意给他们吃的东西,沈安就会带着沈宁避开,并不往前凑。   到现在,在今天,在刚才那两粒猪油渣入口以前,这东西具体是个什么味道兄妹俩其实已经记得并不那么清楚了,只这东西的难得和对它的渴望深深刻在了兄妹俩的认知里。   “这么多都给我们当零嘴吃?”   他怔怔看着桑萝。   桑萝笑着点头,并理所当然加了一句:“当然,还有我。”   桑萝从来不是个多有奉献精神的人,她可不觉得大人就该什么也不吃,什么都让给孩子,别说这俩小孩儿跟她只是因缘际会成了一家人,就算是她自己生的,桑萝相信自己也是一样。   沈宁和沈安一下子笑了起来,沈宁又拈起一块猪油渣往桑萝嘴边送:“大嫂,再吃一块。”   又乖又讨巧。   桑萝毫不客气,一口叼了,而后才教小姑娘:“下次不许用手拿。”   沈宁看看桑萝,又看看自己的手,鼓了鼓腮颊:“大嫂,我回家就洗干净手了。”   “嗯,但不养成好习惯,下次没有洗手也会不小心拿了直接吃,病从口入。”   沈宁听听,是有道理,点头:“好,我记住了。”   大嫂说的都是对的。   桑萝笑着给热油里加盐搅拌,这样猪油能存的时间更长一些,而沈安和沈宁又开始团团琢磨他们的猪油渣该往哪藏了。   这东西太香,不止招人,也招虫鼠。   桑萝也由着他们折腾,自己用大木勺把热猪油一勺一勺舀到备好的瓦罐里,等做饭用的那个罐子不那么烫以后,端起来连残油也尽可能倒出来。   自然,这样倒是倒不干净的,罐子里多少会剩点儿油,但不要紧,晚一些做午食的时候做个葵菜猪肝汤,这些油水就全进了肚。   原本有这些残油,做茄子是最好的,但奈何家里只一个瓦罐,这些油弄不出来,就只能先烧茄子再弄饭,要煮饭就势必要往陶锅里添冷水烧开,只这一点就弄不成。   瓦罐不比铁锅,冷热交替,用不了多久这罐子就得裂。   真要等罐子慢慢凉了,饭能吃了,菜也成冷菜了。猪油做的冷菜……桑萝想想就算了,老实挪到下一顿去折腾。   她起身:“走吧,咱们去找点儿紫苏薄荷野葱回来。”   沈宁忙起身跟上,沈安却不走了:“大嫂,我在家看着这些东西。”   他们现在也是小有家当的了,尤其吃食,今天格外多,家里连个可以锁东西的柜子都没有,两小只一致觉得家里没人这些东西不安全。   当然,这所谓的看,防的不是人,是山鼠小兽,他们这住的到底是山里,香味浓郁,招来些小东西也是有的。   桑萝点头,顺手拿了一把石锄,提了一个背篓。   鱼篓子还是要下的,她们现在这点食物存储才哪到哪,不过如果明天一早去县城的话,这鱼篓傍晚就得收了,至于另一个背篓,要留着下午摘神仙叶。   沈宁看到她拿这些,有些懵:“大嫂,还要用石锄的吗?”   桑萝:“要是找到了就连根挖回来,在屋后种上,下回要用就直接屋后掐一把就行。”   一听是挖东西回来种,沈宁一下子精神了,自己也拿了一把石锄:“这个好,我也挖一些回来。”   沈安也有些蠢蠢欲动,但看到石台上的油、猪油渣和剩下的生肉,还是按下了念头老实守着了。   一连几天,旁边的山溪桑萝带着两个小的没少下篓子,今天她就带着沈宁绕得稍远了些,鱼篓子下好了,想找的紫苏和薄荷也找着了四株,连根带土的挖了,找了几片大叶片裹住根土拿了回来。   等在家里的沈安听到动静迎了出来,兄妹俩乐颠颠一起去种薄荷紫苏去了。   种完了又浇好了水,沈宁那兴奋劲过了,有些不确定地问:“大嫂,这薄荷紫苏是野地里长的,咱应该能种得活吧?”   实在是上一回种菜全军覆没一点儿收获也没有,给两小孩儿的打击太大了。   桑萝想一想自家屋后那地,土质真不算好。   尤其这一片当初盖草房的时候都被平了,房前屋后连棵树都没有,自然也就没有落叶之类的回馈山地,土质甚至比不上那些树木丛生未经开荒的。   “要是想种好的话,你们到附近树底下找点腐叶土回来用,应该能长好一些。”   事实上屋后开出来地桑萝都准备到山里弄一些腐叶土回来做种植土,后边吃的菜总要靠自己种出来,堆肥有个时间过程,从山里搬运树下表层的腐叶土是最便捷的。当然,这得等她再赚着钱买两个挑土用的竹畚箕回来才行。   沈安和沈宁却等不了,兄妹俩弄好几张大叶子就从附近开始收集捣腾。   日近中天的时候,桑萝做好了午食。   半瓦罐葵菜猪肝汤。   除了鱼肉,这是小兄妹俩小半年来头一回吃着了“肉”。   没有米饭,只半罐子放了不少猪肝的汤,小兄妹都喜得跟过大年似的,一只碗盛了猪油渣,家里能用的碗就只有两个,桑萝就拿了个竹筒当碗用。   在桑萝吃来,这猪肝算不得美味,没有淀粉,也不舍得敲一个鸡蛋用蛋清来抓一抓,因而并不如前世做的那样嫩滑。沈安和沈宁却连说好吃,半罐子汤,桑萝吃得不多,小兄妹俩确定大嫂够吃之后,连肉带汤都分了个干净。   中午小睡了半个时辰,桑萝就要往陈家去一趟。   一听去陈家,沈安和沈宁都挺兴奋,沈宁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放着猪油渣的碗。   “大嫂,我能给小丫儿拿几块油渣不?她从前请我和哥哥吃过。” 第26章   “当然可以啊,本就是给你和小安的零嘴,你们自己做主就行。”   陈老太太是说不让回回给拿东西过去了,桑萝这趟过去也确实没准备给捎什么东西,但小孩子之间的交情嘛,自然是小孩子自己做主了。   沈宁一听大嫂应了,欢喜的就去拿小竹筒,往里放了两块,想一想又放了两块,想是觉得自己拿得有点多,小心跟桑萝和沈安解释道:“给二山哥哥也带两块。”   二山就是陈家二郎,小丫儿的二哥。   沈安当然没意见,兄妹俩就都瞧桑萝。   桑萝笑笑:“说了你们自己决定就成,不过,你再多拿两块吧,总不能一会儿你和小安就干看着二山和小丫儿吃。”   是让兄妹俩一会儿可以再吃一块的意思了。   沈安和沈宁就都笑了,倒不是因为自己能多吃一块,而是从前都是二山哥和小丫儿给他们分吃的,这一回他们也能给小伙伴分吃的了,两小孩儿心里别提多激动。   激动归激动,沈安还是留下来看家了,家里这些个家当现在都是他的宝贝。   所以沈宁那个小竹筒里只带了五块油渣,她拿着自己的小竹筒,颠颠儿跟在桑萝身侧往陈家去了。   ……   八月的日头太烈,这个点不是干农活的好时候,大多数人家上午干农活的男人们还在晌。而女人们则略歇一歇就起了,绩麻的绩麻,织布的织布。   陈家也是如此。   桑萝带着沈宁到陈家的时候,沈宁和陈老太太打了声招呼,很快跟一边的小丫儿凑到一堆叽叽咕咕说悄悄话去了,不一会儿两个小姑娘就跑了出去。   桑萝没在意,她在陈老太太张罗着要给她搬椅子的时候,直接拉着老太太去了堂屋,说了来意。   陈婆子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帮你卖神仙豆腐?”   “对,不计是您还是婶子来,由你们卖出去的,每卖出一块,我给提半文钱,怎样?”   这需要问怎样的吗?这是天上掉馅饼啊。   但陈婆子不理解。   “五天才一个集,你自己卖不就行了吗?这样一点也不用往外分。”   桑萝摇头:“我找您帮忙不是在集上卖,咱进县城,您家出人,我自己也去,等于是多一个摊子,分头卖。”   陈婆子瞬间就懂了,这是这两天试了水觉得还可以,要把摊子铺大啊。   这桑氏……   陈婆子看着她:“进城要交入城费的,摊子铺大了,这要卖不出去?”   桑萝拍胸脯:“算我的,入城费也由我出。”   神仙豆腐之于她而言几乎是没有成本,所以这话她说得一点也没压力,不过想到另一桩,她正了神色,道:“当然,要去县里摆摊的话,还须得找里正办个过所,这个需得五文钱的工笔费,却需婶子您家自己出一下。”   过所相当于后世七八十年代的介绍信一类的东西,这个时空对人口流通管制颇严,想要进城或是过关口,得有能证明你身份的公验,不同阶级的人用的公验不同,平头百姓用的就叫过所。   进本县县城的过所,是得由里正拟好签字,再送到县尉处核查签章,再下发下来。   如果是往外县外州去,那就更复杂了,还需往州府报到户曹处才能批下来。   五文钱,这在乡野百姓手上也不是能随意浪费的小钱了,但好在开一次有效期限是三个月,陈婆子咬了咬牙,点了头。   没得人家给你个赚钱的活计,帮着出了入城费,还要花钱给你办过所,她没那么大的脸盘子。   下定了决心,陈婆子便道:“这是自然的,过所一会儿就能找里正去办,咱们今天过去,明天下午估计就能办下来,你是不是等会儿跟我一起往里正家去?”   桑萝有些犹疑,不是别的,实在是她今天赚的银钱已经全花完了。   “明天吧。”   陈婆子瞧她:“银钱上不凑手?”   桑萝点了点头:“今天赚的又置办了点东西。”   确定了要给桑萝卖东西了,那自然就是宜早不宜迟的,早一天赚钱就早一天回本,陈婆子也大气:“我给你先垫付,后头你手头宽松了再给我就是,不然又得多拖一日。”   她这样提了,也不是什么没本事还上的账,周转一天,桑萝也不扭捏:“那行,那我一会儿回家拿了籍书就过来找您。”   陈婆子点头,又问:“除了出人,还要出什么?桶和盆要用的话我家的都能先拿出来,你看看还缺点什么?家里有的,也能先借给你用。”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单纯借给桑萝用了,两家算是利益结合,桑萝能多做些神仙豆腐,她们帮着卖得多,得的钱也才多。   毕竟她去帮忙支一摊的话,那是论块结算的,多卖两块她就能多拿一文钱。   陈婆子把这账算得很明白,这已经不是帮桑萝了,是帮她自己!   想到桑萝在三里村大集上一个时辰就能卖掉三十多块,陈婆子的干劲瞬间就提了起来。   老太太肯支持这些,对桑萝自然是好事,她笑道:“您就是不提,我也要厚颜来借的,桶一对,您家如果有小点儿的挑筐,就再借两个挑筐一根扁担,我家现在有两个陶盆,就我一个人的话用筐背不了两陶盆的东西,用挑的应该能更好些。”   陈婆子看她盘算得清楚,点头:“行,这些都有,我让你婶子跟你走一趟,帮你把东西送过去。”   说着就扬声喊儿媳过来,被桑萝打断:“不用,阿奶,这空的不重,我自己就能挑回去,看确定了哪天往县城去,那天一早天不亮的时候,您家看看是您还是婶子和我一起去县里,到时再带根扁担过来,到我家挑东西就成。”   把水桶和小挑筐摞一摞,挑起了东西跟陈老太太招呼一声就走了。   秦芳娘稀里糊涂从西屋出来,就看桑氏挑着自家的桶和挑筐出去,自家婆母亲自把人送到院外去了,等老太太回来,她奇道:“娘,您刚才喊我是?”   她其实更想问的是桑萝这会儿过来是做什么。   她借东西也不是第一回 ,但之前婆母可没有热情到把人送出院外。   陈婆子笑得一张脸都要开出花来了:“好事。”   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去,待进了堂屋才与跟在身侧的儿媳道:“你不是羡慕桑氏摆摊子赚钱吗?过两天我就让你跟着她摆摊去。”   秦芳娘:?????   陈婆子笑眯了眼:“她过来呀,让咱帮她去县里摆摊卖神仙豆腐,每卖出一块给咱们提半文钱。”   秦芳娘眼睛睁得微圆:“卖一块给半文钱?娘,这是真的啊?”   陈婆子斜她一眼:“我吃饱了撑的唬你玩?”   秦芳娘就弯眼笑了起来:“儿媳不是那意思,就是没想到这样好的事落咱们头上了。”   想想桑氏前天在集上一个时辰不到就卖完了三十多块,想也知道这东西送到县里也会好卖,她就算没有桑氏那样的好口才,想来花费的时间略长一些,卖个三十来块也不是问题。那一天可就能赚十多文钱了。   别说十多文,就是只赚十文也划算呀。   这年头妇人在家里除了养鸡织布,其实没什么来钱的路子,养鸡能养的也有限,因为牲畜也是要粮食来喂的。   桑萝给这一份活计,这就好比天上落个陷饼,稳稳当当砸到她们家来了,砸得秦芳娘心里那叫一个火热。   陈婆子看儿媳满脸的笑,道:“她要不是气力不够,也犯不着找咱们帮忙,过两天跟着去,你有眼色些,挑那重的自己挑,进了县里她分你多少去卖,你就卖多少,别觉得是你挑去的就得归你卖了,等她回来的时候要是买了东西,你也帮着挑一挑。”   秦芳娘:“娘,这个我晓得的。”   老太太说到这里也就不跟儿媳多说了,转身就回屋开锁找儿媳的籍书出来,好等着桑萝过来,一起找里正办过所去。   陈婆子把籍书才翻出来,就听外边震天一阵哭嚎。   她紧走几步出去,小丫儿正好噔噔跑了进来,看到她奶奶就眼睛一亮,唤了一声奶,就朝陈婆子奔去。   “慢点儿,你跑这样快做什么?”   陈婆子急急说了一声,话音没落,小丫儿已经到了近前,拉着她袖子就要让陈婆子弯弯腰。   陈婆子下意识弯下腰去,才想问外边这是怎么了,鼻间就嗅到一抹酥香,有什么东西被小丫儿塞进了她嘴里。   都不用砸吧,陈婆子就知道是油渣了,这好东西,都进嘴里了,沾了口水,一时吐也不成,吃又舍不得吃,那叫一个纠结。   “哪来的?”   “阿宁姐姐给的,二哥让我拿回来给奶和娘也尝尝。”   “怎么不自己吃呀,谢过你阿宁姐姐没有?”   “谢过啦,阿宁姐姐给了四块,二哥没吃,我也省下了一块。”小丫儿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转身跑到秦芳娘跟前,拉着她娘弯腰,举着那油渣就要往她娘嘴里塞。   秦芳娘连忙别过头,又用手去挡:“娘不吃,你留着和你二哥自己吃。”   娘俩个正推让间,隔壁嗷嗷嚎了起来:“沈宁都吃上猪油渣了,咱家怎么能没有,娘,咱家什么时候熬猪油。”   那破锣嗓子,两道院墙根本隔不住,陈婆子这回听清了,是沈金。   陈婆子疑惑看孙女儿一眼:“你们吃猪油渣叫他看见了?”   小丫儿缩了缩脖子,被自家奶奶瞧着,才老实道:“我带着阿宁去找二哥的,我们也不知道他就在芦苇丛里玩呀,他要抢阿宁装油渣的竹筒,就被二哥拎开了一下。”   又补充:“没动他,就提开了一下,没让他欺负阿宁姐姐。”   两手一拎提溜起来的。   陈婆子已经能想象那画面了。   幸好,沈金那小子只惦记着吃,并不是那种碰一下就闹腾的,不然这会儿就得换个地儿打滚了。   沈金确实只惦着吃,他看着沈宁和隔壁陈家的陈二和小丫一起吃猪油渣,一人手上一块,站得稍近一点儿,那味道都快给他香死过去了。   陈二提溜他那么一下他根本没往心里去,只磨着他娘买肉熬油渣。   身后跟着的还没大人大腿高的沈银沈铁也吸溜着口水跟着闹腾。   “你确定那油渣是沈宁的?不是陈家的?”   李氏不怎么信。   沈金:“我听得真真儿的,就是沈宁的!”   六岁大的沈银和五岁的沈铁也在一边附和。   李氏眼里就闪过了疑惑,仔细想了想,这两天确实也没闻到隔壁有熬猪油的味儿。   她皱眉看向沈三:“他们哪来的钱买猪肉?”   沈三打那天被桑萝当着左右邻居怼了,又被隔壁陈婆子揭了底,这几天面上都没光,听到长房那边的事就烦燥。   “你问我我问谁?谁知道她怎么弄来的东西,粮都吃不上了,还猪肉。”   李氏犯了嘀咕:“还别说,这几天是硬气了,两个小崽子都没来要过一口吃的了。”   沈金看他爹娘只顾得在那里说些不着边的话,半句没提哪天去割猪肉,又嗷嗷哭起来:“娘,我要吃肉,我要吃油渣!”   李氏被闹得耳朵腾,转头喝道:“行了,别吵吵,不就是猪油渣吗,回头咱们家熬油也有。”   “回头是什么时候?反正都要熬,娘你明天就熬。”   李氏恼了:“谁家猪油说熬就熬,这大热的天,你以为放不坏啊?”   然后那边就又是一阵的鬼哭狼嚎,大的带着小的,屋顶都能掀飞的程度。   陈婆子:……   得,这才哪到哪呀,一块猪油渣都能馋哭,以后可怎么好?   陈婆子嚼一嚼嘴里的油渣,啧,真香。 第27章   桑萝来得很快,不巧,隔壁的闹腾才以沈金挨了一通揍跑出去歇了。   一块猪油渣引发的闹腾,桑萝完全不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就是了,权当个热闹听听。   她带着籍书,又用叶片子包了半包小鱼干,汇同陈婆子一起去找里正。   陈婆子看她拿了小鱼干,想了想,也去灶屋放鸡蛋的罐子里摸出一枚鸡蛋来。   哎,又是一文钱哪。   但这过所要想办得快,还就得这么来。   十里村的里正并不住在十里村。   大乾朝百户为一里,十里村二十多户人家,显然达不到一里。   好在也不算远,就在十里村一里开外的周家沟。   里正姓周,陈婆子和里正太太算不得多熟,但也识得,把桑萝的那半包小鱼干和她带来的那枚鸡蛋往里正太太手里一塞,里正太太脸上的笑容登时热络许多。   问清来意,就把人往屋里领,又让儿子去喊周里正家来。   事情办得很是顺畅,周里正问明办这过所是进县城摆摊卖些吃食,取了笔墨,照着籍书把材料写了,收了两人十文钱,承诺次日就会往县城走一趟,明天傍晚就能来取,这事情便算是成了。   回到十里村,桑萝和陈婆子在路口分道,回了自己家就带着小兄妹俩去摘神仙树叶,得为明天去三里村做备货准备。   没错,在能进县城之前,她还得往三里村做一回挑担叫卖的货郎,怎么着得把这办过所的钱和入城费赚出来不是?   多出的时间,她带着两孩子继续在自家屋后开荒,忙得一刻也不得停歇。   中午只喝了猪肝汤,晚上桑萝正儿八经做了顿干饭。   嗯,勉强算是干饭。   毕竟只有一个瓦罐,没有专用于蒸饭用的甑,想做出干饭来真是个技术活,只能像煮粥一样,只把水放少一些,再控一控火,全凭这几天摸索出来的用瓦罐和简易灶的经验。   取米的时候,沈安看着所剩不多的米粮,那节俭的劲儿又上来了:“大嫂,咱们吃点豆饭也行吧?”   桑萝笑道:“安心吃,后边不会让你饿着肚子的,那黄豆我另有用处。”   等分饭的时候,做饭盛汤的大木勺,一人半勺。   量不多,但这是白米饭啊,光吃个白饭都能吃出香甜和幸福感来,更别说还做了一盘用了猪油、加了肉沫,有盐有酱有薄荷紫苏和野葱调味的炖茄子。   沈安吃着吃着,忽然就掉起了金豆子来,给桑萝和沈宁都整懵了,他才连忙去抹眼睫上挂的泪,又哭又笑:“大嫂,这日子好像做梦一样。”   抹着抹着,那眼泪倒越抹越多了:“要是大哥也回来了该多好。”   只这一句,就把沈宁勾得红了眼,泪花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转,直到眼眶里兜不住,眼睫一颤,泪珠就成串砸了下来。   小姑娘侧头泪眼望她:“大嫂,大哥会回来的是不是?村里人说衙门都没有报丧销籍,我大哥说不准是还活着的,大嫂,他们说的是对的是不是?”   桑萝沉默。   原身记忆中,李氏最为气恼,时常忍不住骂骂咧咧的就有战死不销籍这一点。   因为不销籍官府就不需要给阵亡士兵的家属发放抚恤,不销籍,皇帝年初下的诏令说有战死沙场者家中免交赋税两年,这一份儿就不用免。   邻村有确定战死却迟迟未能销籍的。   所以这没有销籍还真说明不了什么,而和沈烈同一批被征走的人回来已经近半年了,迟了半年没有音讯,还能回来的可能其实已经很小。   更大的可能是战死沙场,无名无姓,无人收殓,无人埋骨。   但对着两双殷切的泪眼,真话她不忍说,不忍心去摧毁两个孩子心里最后那一丝微末的希望。   桑萝点头:“对,没有确切的坏消息那就是好消息。”   只这样一句安慰的话,两个孩子心里的那一点信念似乎就又得到了支撑,努力冲桑萝挤出个笑,一边抹泪,一边把碗里的吃食仔仔细细、一点一点,吃得干干净净。   不是这般情境还多有食欲,而是碗里的白米饭和有油水带肉的菜太奢侈,来得太不易,不舍、也不敢有丁点儿的浪费。   第二天往三里村去,正如桑萝预料的一样,连着去了两天,神仙豆腐已经不如头两天那样好卖了。   因为有从陈家借的水桶,她这天做了二十四块,就这也足足在三里村转了两圈,才卖出去了十五块,余下九块,是回程时沿路各村叫卖,这才卖了出去。   这二十四块神仙豆腐,得了三十二文钱,然后换回了三升半的黄豆,两个鸡蛋。   这一回桑萝没舍得怎么花钱,只花了三文钱买了一枚铁针,又称了两文钱的麦芽糖,另二十七文钱都带了回来,去了陈家一趟,还了陈老太太五文,还余二十二文。   这是头一回,家有余财过夜。   桑萝不知道的是,她还钱还得这样快,让马上就要去县里摆摊卖神仙豆腐的陈家人,尤其是秦芳娘格外的激动,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己赚钱的场景了。   当天傍晚,没等桑萝来找,陈婆子早早的就跑了一趟周家沟,把两人的过所取了回来,并喊了儿媳亲自给桑萝送去了。   老太太很讲究,在秦芳娘接过那过所准备出门时就嘱咐,只让远远的站在门外喊人,绝不许往人家屋里踏一步。   桑萝这一手做神仙豆腐的手艺现在可是吃饭的绝活,陈婆子是怕儿媳误闯进去,再看到不该看的,到时生了嫌隙可就不美。   ……   穿越到这个时空的第六天,桑萝要进城了。   秦芳娘第一天出摊,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这天起得格外早,天还黑着亮,陈有田就送她往桑萝住处那边去了。   桑萝自己也掐着点,秦芳娘到的时候,她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卖东西用的荷叶和试吃用的碗、糖水、木勺之类的东西都塞在挑筐里,还有头一天傍晚桑萝带着两小的摘的六把马齿苋,这几天晒好的小鱼干也被桑萝带上,准备换几个钱。   惦着今天是要置办家什的,把昨天才攒下的二十二个钱也揣在袖袋里带上了。   沈安和沈宁眼巴巴的跟前跟后,显然也是想去,桑萝这一回却是没法:“办过所太贵,去县里就带不了你们了,放心,等以后咱手头有钱了,大嫂一定带你们去县城玩一玩。”   哄了两个孩子几句,两个小的生火做饭也都会,桑萝就放心的留了两人在家里看家,自己招呼秦芳娘出发了。   陈有田送了媳妇过来也没走,而是主动帮着挑了最重的那两个桶,秦芳娘手上没活,就把桑萝那两只挑筐接了过来自己挑着。   到最后一行三人往村外去,只有桑萝空着手。   陈有田这一送直送了有三四里,看着天色亮了,这才停下脚步,把担子给秦芳娘,自己回去。   吃了一路狗粮的桑萝终于接回了自己的担子,谢过陈有田,等人走了就跟秦芳娘笑:“婶子,有田叔待您真好啊。”   秦芳娘有些不好意思:“就一把笨力气。”   夫妻俩一样的内向腼腆。   看看桑萝弱不禁风的样儿,又问:“你挑得动吗?”   桑萝笑笑:“还行,比头一回挑的那担子水桶还是轻得多,这几天总背东西,气力也练出来些了,婶子去过县城吗?”   “去过。”秦芳娘接了这话,又有些犹疑:“但不是太熟悉,很多年前了。”   事实上是很陌生,第一回 去县城是刚逃荒来那年,就在县城门口,有富户施粥,她们这些个难民只是在城门外,连城门都没摸到过。 第二回 ,是要在十里村落户,跟着婆婆来县里当些东西和采买,那一回是婆婆进去,她一样是在城外等着,毕竟她们这些住在城外的人,进城得有过所,办这玩意儿那不是得要钱吗?五文钱,没事谁舍得花这钱就为了往县城跑跑啊。   后边这些年,家里会进县城的也就是男人农闲时进县城打短工了,她是没去过的。   这样想着,心下已经开始紧张了起来。   桑萝觉察到秦芳娘的紧张,把话题往种地上拐,问秦芳娘这时候地里还能种些什么东西。   秦芳娘昨天去送过所的时候是看到桑萝她们屋后的地有翻出一小块来的,种的还是野地里移的薄荷紫苏,心知她是要种菜。   这个是秦芳娘擅长的了,她神色渐渐松了下来。   “咱们这边的气候好,现在能种的东西还挺多的,芦菔、露葵、芜菁、菘菜、芥菜、胡瓜、葱、蒜、薤都还能种,你要是想种的话,今天回去我就给你包点儿种子。”   “那敢情好,就是我不太会种。”   秦芳娘脸上有了笑意:“不难的,到时候我教你吧。”   秦芳娘实诚,是个热忱性子,说是到时候教,后边的一路都在跟桑萝说一些种地的常识。   桑萝其实在山里住的那几年也是开了地种菜的,但原身不会啊,想要明正言顺的把菜种好,还真就得有这么一个师父,而且这时候的很多菜她其实也不知道它们长在地里是什么样子,更别说种了,因而这会儿听得很是认真。   一个教一个学,不知不觉就过了三里村,又走了没多久,终于脱离了山道,视野开阔了起来,远远的就看到前方有土黄色的城墙。   “前面就是县城了。” 第28章   秦芳娘又紧张又激动,满嘴的种地经也不觉停住了。   桑萝这也是第一次真正亲眼看到古代的城墙和城门,走得近了,发现与她想象中的宏伟全不搭边,古朴倒是真的,素土夯筑的城墙,桑萝仰头望去,目测高度最多不超过五米。   城门上方的“祁阳县”三个大字,与桑萝原本的时空后世用的简体并不相同,更似古代的繁体。   好在原身是识得一些字的,虽不如家中兄弟们一样读书做学问,但跟在母亲身边学习针黹女红和管家理事之外,一些常用字也是要学的,所以桑萝倒没有因为穿越就成了半文盲。   这会儿天色已经大亮,入城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队,桑萝和秦芳娘也忙排到了队伍后边,跟着前边推车挑担提篮的百姓依着次序往前挪。   三个执矛的城门守卫,两个管进,一个管出。   “干什么的?出示公验勘合!”   桑萝忙从袖中掏出过所递了过去。   大概是为了便于保存,也或许纸张太贵,本县乡里百姓出入县城用的过所并非纸质,而是一块长方形的木牌,上边桑萝的姓名籍贯和家业等一应情况都记录在上,守卫接过看了无误,这才递回给桑萝。   桑萝早看了前面的人怎么进城,这时忙从袖中摸出两文钱递了过去:“我与我家婶子的入城费。”   指一指排在她身后的秦芳娘。   秦芳娘有些慌,把自己的过所递给守卫,等守卫放了行,忙把袖中早就准备好的一文钱递给桑萝:“我娘说的你出入城费的情况是东西卖不出去,我觉着东西是能卖出去的,这个我们自己出。”   桑萝有些好笑,不过也没推托,秦芳娘递过来,她笑笑也就收下。   她自己的东西她清楚,不会卖不出去。   秦芳娘见她接过,心下才松了一口气。   一进县城,秦芳娘的眼睛就不够用了。   这个时间点进城的人很多,大多推车挑担,带着什么的都有,但最招眼的还是这县城建筑的气派,秦芳娘喃喃有声:“这县城的房子真好,我们那一带只有王家才是这种青砖瓦房,这里家家都是啊,太气派了。”   桑萝点头,在她看来,这县城真称不上气派,但如果是和十里村比的话,确实很气派了。   秦芳娘才了几步,视线又挪到了石板铺就的路面上,粗布鞋在上面走了几步,平坦、舒服、不硌脚。   “这路太干净了,居然全都是用石板铺的,这得多少石板?”   心里又想,下雨的天走在路上,鞋子不会被泥水泡坏,又干净又好走。   等等——干净?   秦芳娘停住脚步,两手攥着扁担下系着挂钩的麻绳,看着眼前干净非常的街道,傻眼了。   她咽了咽并不存在的唾沫,下意识去看桑萝:“阿烈媳妇,咱们摊子摆在哪啊?”   这和集里不一样啊,路边一个摆摊的都没有。   桑萝看了看那些跟她们一样带着货物进城的百姓,正想说跟着他们走,就听前方不远处传来三声鼓响,有人高声唱喝:“开市喽!”   从鼓声一响,那些个挑担、推车、提篮的刚进城的百姓,行进的速度一下子就快了起来,齐齐往一个方向涌去。   原来是有专门的市集,桑萝忙招呼秦芳娘:“婶子,咱们跟上。”   人们涌入的是距城门不算远的,一片建筑环绕中的空地,是祁阳县专设的市集,刚才被敲响的大鼓,就置于市集入口一幢两层建筑的二楼高台上。   从市门往里望,市集里早已经林林总总摆了许多小摊,已经有零星几个县里的住户提着空篮往里去了。似桑萝她们这些远来的,这时候才到,算是迟的了。   进入集市一样要排队,桑萝伸长脖子朝前边看,排在最前的是个推车老汉,此时在市门处歇了他的独轮车,从袖里摸出一个铜板躬身交给了执鞭守门的胥吏。   那胥吏看了看老汉车上的几个布袋,而后才收了钱,转身将钱抛到身后一个铜盆里,递给老汉一块孩童巴掌大的长方形木牌,老汉把木牌纳入袖中,这才重新推车往里进。   秦芳娘看得嘴唇抖了抖,小声问桑萝:“这怎的还要交钱?”   排在两人前面一个中年男人转头瞧桑萝二人:“有一阵没来县里卖过东西了吧?”   这一听就是懂行道的。   桑萝忙请教:“大哥,我们是第一回 来,这刚才进城不是交过入城费了吗?进市集还收钱?”   男人看了看前边守门的胥吏,转头才与桑萝二人道:“三个月前的新规,进市集就得交市税,具体看卖什么,日常用的物件和吃用的粮食菜蔬这些不太贵重的,凡入市门,一人一文。”   他看了看两人挑的货物,压低了声提点:“你们东西多的话,交一文钱还行,市集里来往的人多,卖得快。要是少,就走街串巷挑一挑,小巷里叫卖就行了,能省下一文钱。不过要注意,别在主街上摆摊,被巡街胥吏逮住了要罚钱五文,去得更多。”   桑萝听明白了,这是官府又立了名目加了税种。   秦芳娘有些慌,这东西还没卖,她们两个人进城就先交了两文了,进市集还要再交两文,四文钱在农户来说是大钱了,这啥也没干就花掉了,不就跟往水里扔一样吗?   “阿烈媳妇,咱们分头挑担去卖吧。”   “不急。”桑萝安抚,又问那中年男人:“大哥,进这市集收钱是按人收,不论货物多寡吗?”   男人点头:“论人收。”   “那县里这样的市集有几处?一样都要收市税吗?”   男人看她没心疼钱,倒打听市集有几处,笑了笑:“两处,这边是东市,再往里走远些在县城另一边还有个西市,市税是一样收的。”   “挑担卖的话,只要不在铺石板的主道占道摆摊,只是走动叫卖的话巡街小吏就不抓吧?”   “那不抓,要稳妥点你们就在巷子里居民聚居处叫卖。”   桑萝心里就有谱了,与秦芳娘道:“县里人还不识得神仙豆腐,还是得在市集这样人多的地方才好卖一些,这头一回做生意,图的是开门红的彩头,我建议婶子进市集的好,今天的钱我给您出。”   在外边挑担叫卖不是卖不出去,但考验口才,秦芳娘内向腼腆,在外面挑担怕是嘴都张不开,那两桶神仙豆腐就难卖出去了。   秦芳娘张了张嘴:“哪能让你出钱。”   一旁的中年男人听两人说什么神仙豆腐,有些好奇,眼睛往两人挑的桶和挑筐里看了看,但一个盖着木盖,一个盖着荷叶,什么也没瞧着。   听秦芳娘话里话外为一文钱市税犯难,便道:“没钱也不要紧,进门的时候说过一会儿再交,没交税钱那守门胥吏会给一块绿牌,稍后在里边不时会有人查牌,你卖了东西有钱再补交市税换红牌就是。”   弄清楚了市税可以卖了货物再行补交,秦芳娘松了一口气,不过心中其实还是不舍得掏这钱。   桑萝已经利落取了一枚铜钱塞到秦芳娘手里,笑道:“婶子,您今儿是头一回出来做生意,就得图个热闹气象,一会儿您就挑那两桶神仙豆腐进市集里卖,市税算我的,我这边挑的东西少,又跟你是一样的东西,就外边转转,街巷里叫卖,也算熟悉熟悉县城。”   秦芳娘发怔:“这两桶都给我卖?”   她有些发傻,这阿烈媳妇是不是不会算账?多的这一份给了她,每卖一块她就要抽掉半文钱的呀。   这入城费花了一文,现在还要帮她交一文市税,再把多的这一份货物都给了她进市集里卖,自己挑少的那一份叫卖,这……图啥啊?   老实人,一辈子没怎么占过人便宜,头一回有人把这样明显的便宜送到她眼前,她这心里虚得慌。   “要不然我挑你那挑筐去叫卖,你进市集吧。”   不安都明晃晃挂在了脸上。   桑萝一笑:“婶子,就您留在这边卖就成,这么重的东西,十里路都是您挑来的,我哪能占您这便宜。再说了,咱们不是合作这一回,往后日子还长着呢,给您交市税也就这一回,权当鼓励您试一试,有个好开局,下次咱各论各的就成。我也是想四处走动走动,西市那边也去认个道。”   她拍拍秦芳娘:“就这么说定了,您排队进去吧,这两桶我今天装得满,里边有四十块,咱们谁先卖完还真不好说,不管谁先卖完了,咱就在这东市门口汇合就成。”   也不等秦芳娘踟蹰,把挑筐里塞的荷叶和一应试吃要用到的东西分给秦芳娘大半部分,竹刀只有一把,她自己这边量少,直接把试吃品切好装在另一个碗里,竹刀也给了秦芳娘,这才谢过刚才给她们科普不少的中年男人,挑着自己的挑筐离开了队伍往县城里边去了。   就那么一迟疑的功夫,稀里糊涂的,那一文钱就这么捏在了手里。   等桑萝走了,秦芳娘悔得差点咬了自己舌头,做什么一两文钱就心疼成那样,手上没钱了,不也可以先拿绿牌吗?这占人便宜占得,她轻轻的照着自己脸就来了那么一下,心里啐一句:怎就那么笨,反应那么慢!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前边的几人都进了东市,转眼就到了秦芳娘,她交了桑萝塞给她的那一文钱,拿到了一块刻着两个不知是什么字的红牌,再往外看时,已经连桑萝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第29章   桑萝没有急着往巷道里去卖东西,而是沿着主街一边走一边看,熟悉县城布局和都有些什么商铺。   祈阳县小摊小贩集中在东西两市,主街上的铺子明显要高大上许多,胭脂香料、成衣布店、金银玉器、酒肆食铺、木器竹器,应有尽有。   桑萝但有感兴趣的,都会进去问一问价,当然,她手上的钱是买不起什么的。   直到走到一家药铺,她眼睛一亮,挑着自己的挑筐径直走了进去。   晨光尚早,药铺里人不算多,却也不冷清,至少坐堂大夫就不闲着,正帮病人问诊,还有一两个候诊的。   桑萝把挑筐靠着墙边放下,走到药柜这边,药童见有人过来,便问道:“小娘子是看诊还是抓药?”   “抓药。”桑萝问:“有石膏吗?”   药童点头:“有的,药方带了吗?”   桑萝摇头:“没有药方,我们村里的郎中只说买石膏就成。”   似这样村郎中开了药,或是道听途说,或是家有什么偏方,不看诊只来单买一两味药的很多,药童见怪不怪,也不多问,只道:“要多少?”   “要半斤吧。”   药童诧异看桑萝一眼,不过石膏便宜,如果要连续用几天的药,用得多些也是有的,点了点头,取了两张油纸,转身拿着小药秤熟练的找到药柜,开柜称了半斤石膏给分两包包了。   “五文钱。”   价格和桑萝料想的差不离,她从袖里摸出五个铜板递了过去,提着药童给包好的两包石膏转身放进挑筐里,这才挑着挑筐转身出去了。   半斤,够用很久了。   出了药铺,又跟路人打听了哪有石磨卖,听说在西市边的石器铺,一路找去,一个大小适中的家用石磨都得二百六十五文。   桑萝心里算了算,啧,且得再攒些天。   想知道的都有数了,县里主街也走过了一圈,桑萝也不再耽搁,挑了条巷道转进去,干起正事。   她现在卖起神仙豆腐来驾轻就熟,只要有人好奇给个眼神搭个话,她多半就有本事让人放心大胆尝一尝。   县里的住户,家境比之乡下富裕得多,两文钱一块的吃食真不带心疼的,更不用说这东西新奇,都没吃过,桑萝没有家什,挑筐里挑的不过两个陶盆,装得冒了尖也就塞了二十四块,转了六七条巷道,这东西也就卖完了。   连带的带来的那十来把马齿苋和晒干的小鱼干也都卖了出去。   五十九个铜板,加之前带来的二十二个钱,扣去买石膏和交入城费、市税花的七文,桑萝身上这会儿足有七十四文钱。   她挑着自己的空担子,头一桩事就是回主街去成衣铺子买碎布头,钱袋该安排起来了。   成衣铺子的碎布头是一门俏生意,甭管城里乡下,会过日子的妇人们都钟爱。   当然,碎布也是真的碎,但凡够直接做个荷包的,那都不会被丢在碎布堆里往外卖,所以这考究各人的审美和巧手程度了。   女掌柜把店里的碎布们也按面料好坏、料子大小分了三六九等,最次一等全是各色细碎粗布,做不了别的,只能用来纳鞋底子打补丁,一文钱能称两斤走。   第二等素色或是藏青色粗布,布块稍大一点,也就一点,最大的也就巴掌大,巧手的裁吧裁吧,一斤里边能挑出做两个粗布拼布版钱袋的料来,或是一样用来做鞋底,比那太零碎的布头做的要稍好些,这个一文钱一斤。   第三等布头虽还是粗布,但颜色和布料的细滑程度又更上一程,巴掌大的布料能多翻出一些来,桑萝看中的就是这个了,两文钱称了一斤。   至于那些绫罗绸缎的布头,那就算是布头也得□□文钱一斤,桑萝现在都不带看的,买不起,她的钱都得花在刀刃上。   成衣铺子不远就是布铺,盘算着要做豆腐的,合该去买几块滤布,但算了算手里的钱,桑萝又只能先打消这念头。   豆腐毕竟还得过几天才能置办起家什来做,眼下买两个木桶鸟枪换炮,能每天多带点神仙豆腐来县里卖才是第一桩大事。   想到这里,也不瞎转了,挑着自己的空担直奔东市去。   没带货物进东市,她就是个买主,自然不需交市税,桑萝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花了点时间才找到秦芳娘。   因来得迟,摊子位置算不得多好,但摊前也有两个妇人,秦芳娘正递东西给那两个妇人尝。   桑萝笑看着,并不走近,等那两个妇人问价买下,提着篮子走了,再看秦芳娘原地站着,老实的等下一个买主,莫名就想起第一天赶大集蹲在一篮子鸡蛋后方不懂揽客的陈有田。   这夫妻俩个是真像啊。   桑萝扑哧一乐,几步过去,笑着喊了声:“婶子。”   秦芳娘看到桑萝很是开心:“你就回来了?”   探头看看桑萝的挑筐,又喜又惊:“都卖完了?”   桑萝笑:“卖完了,我这边东西带得少,只有二十多块。”   “那也厉害啊,我也才卖二十来块。”秦芳娘说着看看别的摊子,也知道自己问题出在哪里,“我不太好意思吆喝。”   桑萝就笑了起来:“瞧出来了,您跟有田叔可真像,那回卖鸡蛋有田叔也不吱声儿,吆喝不难,就是难在第一次张口,等您张过口后边就很自然了。”   说着就站在摊前,扬声就帮着吆喝了起来:“神仙豆腐,好吃的神仙豆腐哟,清热解暑的新鲜吃食,只要两文钱一块咧。”   有人看向她,哪怕只是脚步略缓,桑萝就笑吟吟问:“您吃过神仙豆腐吗?天气炎热时最不可错过的美食,凉拌热拌、甜口咸口都相宜,只要两文钱一块,看官们尝尝鲜吗?”   一把子清脆的好嗓子,词儿又动听,近处很快有几个提着篮子的妇人凑了过来。   看呆了的秦芳娘终于醒神:“有糖水拌的小块试吃,可以免费尝一尝。”   许是受了桑萝影响,她说这话时试着把声音也敞开了些,一开始不太适应,多说了几句声音就提了上来,不再跟平时说话那样低声细气,而是渐渐响亮。   这才像是吆喝了。   然后秦芳娘就发现,开了这个头,好像也没啥,感觉还不赖。   而且看过来走过来的人真的多起来了,愿意试吃的妇人也一下有了好几个。   像是通了任督二脉,她给人递了试吃品,就学着桑萝的词扬声吆喝起来,一开始还不那么顺畅,只记住了神仙豆腐,两文钱一块,多喊个几回,她自己也通透了。   清热消暑、咸甜两吃、凉拌热拌嘛。   她们家也吃好几回了,秦芳娘很懂。   夸,就是夸!   跟来买的妇人们说说这神仙豆腐怎么做着好吃。   那嘴叭叭的,开了闸就收不住,秦芳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皮子能这样利落呢?关键这嘴皮子利落起来能卖货能赚钱啊,美得她人都轻飘了起来。   桑萝见她从生疏到熟练,渐渐就控住了场,自己就悄没声的退开,把主场给她让了回去,自己纯当个看客。   事实证明,一种大家都没吃过的新鲜吃食,只要你敢张口,能让人知道有这东西,了解这东西,生意就是想不好都不容易,尤其这县里的市集比乡下大集的购买力明显要更强。   余下的十八块神仙豆腐,桑萝站了不到两刻钟就卖完了。   秦芳娘自己看着空桶,再捏捏钱袋子里的钱,都有些发傻。   这也太快了。   还有那后边瞧着动静才过来,没赶上的,看到还剩点儿试吃的,就都表示想尝尝。   这有什么说的,秦芳娘忙敛了心神,吆喝着引了更多人来,把那些个试吃的都分了,已经无师自通开始给明天的场子做预热了。   等试吃品都分完了,看看立在东市正中的日晷,还没到巳时。   秦芳娘看看仍很热闹的东市,一脸的遗憾:“阿烈媳妇,你一天能多做出来一些吗?明天我再弄几个陶盆,把家里的架子车拉来吧,县城人挺多的,我觉得咱还能再多卖点儿,也省了你路上挑。”   这市集里拉架子车进来的她看到的就有好几个。   桑萝笑道:“可以,不过咱得先去再买一对木桶才成。”   秦芳娘口中的架子车,与后世的板车颇像,但光有这架子车哪够呀,陶盆能装的也少。   “对对对。”秦芳娘回过神来,想起钱还没给桑萝,忙把钱袋递了过去:“卖东西的钱都在这了,你点点。”   她自己今天就带了个进城费来,多的是一文没有,这空钱袋还是婆婆昨天晚上特意给她今儿收钱用的。   桑萝也不客气,接过钱袋靠边站站就点起钱来。   八十个铜板,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桑萝取出二十文钱连那钱袋一起递给秦芳娘,笑道:“婶子,这是你的,四十块神仙豆腐,二十文钱,你也点点看。”   秦芳娘平时不掌家,这还是头一回摸这许多钱,嘴咧得都笑出八颗牙齿来了。   二十个钱点了一遍,她掏出一文钱再塞回给桑萝:“阿烈媳妇,市税的钱我自己出,先前就没想接的,还没反应过来呢,你就走了,这钱要是花了你的,回去我娘要教训我的。”   去掉入城费和市税,赚了十八个钱啊,她男人冬天来县里打一天零工也没比这多几个子儿。   秦芳娘那个欢喜和满足劲儿就甭提了,把市税的钱塞还给桑萝,就把剩下的十九个钱装进钱袋,塞进怀里,这才放心。   桑萝想想陈老太太那丁是丁卯是卯的性子,笑笑,也没推托,把那六十一文钱装进另一个袖带,桑萝现在身上就有一百三十三文钱了。   她挑着担子就招呼秦芳娘跟她一起买木桶去。   这会儿东市的胥吏却到了,看了看秦芳娘,道:“东西都卖完了?把税牌交回一下。”   这是他们几个胥吏的工作之一,得时时看着这些个摊主,东西差不多要卖完了,就得把税牌收一收,不然回头跟进来逛东市的买主混在一处,税牌带出去了,下回就能拿来蒙混着用。   秦芳娘也是头一回来,不知道这里边的事,但这时候九成九的小老百姓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官爷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照做就行。   二话没说从袖里掏出税牌,躬身递给那胥吏。   ……   木桶东市就有卖。   是老匠人自家做的,现场用水试过,靠谱不漏,一个木桶五十文,买一对送一根扁担,总的下来比外边的木器铺子里要便宜几文钱,还能多得一根扁担,而质量上没甚相差。   桑萝果断要了一对,手上一百三十三文钱转瞬就只剩了三十三文。   挑着新得的一对木桶,把挑筐摞在木桶上方,多出的一根扁捏也塞在桶里,桑萝又转到一个推独轮车来卖谷子的老汉处,花二十一文钱买了三升谷子,当然,小摊上买东西嘛,老汉添了她一小把做搭头。   秦芳娘看得嘶嘶吸凉气,这要置家当,还没田没地,吃点儿粮都得现买是真的烧钱,就这一小会儿,一百二十一文就花出去了。   秦芳娘不知道桑萝身上具体有多少钱,但两人今天大概带了多少东西来卖她是有数的。   这是花完了吧?   花完了吧?   没花完估计也不剩多少了。   秦芳娘碰一碰自己的钱袋,本就因一天赚了十九文钱高兴得快飞起,这会儿更是幸福感激增,一个子儿也不用花,真好。   能攒下来的钱才是钱啊。   桑萝要是知道秦芳娘的想法,会回一句,虽没花完,也不远了。   她手里现在还剩十二个铜板。   桑萝倒是不心疼,她买的都是必须品,新添的这两个桶,明天如果秦芳娘拉架子车来的话,她就能较今天加两桶的神仙豆腐,一天就能多卖个八十文,这一对桶的钱也快能赚回来了。   钱花得差不多了,秦芳娘便问:“那咱现在回去?”   桑萝却是摇头:“婶子,咱头一回过来,看看东市都卖些什么吧,我有些饿了,也看看给小安和阿宁带点儿吃的回去。”   两小孩儿今天没能出来,不知多惦记县城是什么样儿呢,县城一时来不了,带点儿县城里的吃食回去总是没错。   秦芳娘听说她还要在县里买吃食,心说这也太奢侈,转瞬想到桑萝有这做神仙豆腐的手艺,又把话头按下去了。   她也没逛过县城,外边就不说了,这东市她都没能转上一圈,这可是花了入城费才进来的呀。   心态一转变那就不一样了,秦芳娘觉得自己不转个一圈都显得有点傻:“行,咱也逛一逛。”   两人各挑着担,在东市里打转。   东市里摊子多,自然少不了吃食,其实最多的是饼,蒸饼、煎饼、环饼、胡饼……各种各样做成各种形状的面点。   桑萝在胡饼摊前停下了脚步。   实在是那浓郁的香味,她闻着肚里都闹了馋虫。   “老伯,您这胡饼怎么卖?”   她话才出口,被秦芳娘小心的拽了拽袖子,她小声在桑萝旁边道:“这胡饼加了羊肉,贵!”   话音才落,做饼的老汉已经笑吟吟道:“三文钱一个。”   三文,确实是贵,再添个半文能买半升谷子了,够她带着两小的吃一顿干饭了。   不过那老伯的胡饼现做,桑萝看着他将细碎的羊肉铺上去,又加了调制得一看就极有食欲的酱,再用上酥油,最后才是放进炉里去烤。   炉里先前放进去的正在烤的胡饼约莫已经有了五六成熟,那羊肉香、麦香、酱香一起被激发出来,啧,三文就三文吧,桑萝没吃过这个,这会儿馋得很。   两小孩儿肯定没吃过。   换个思路那就是一块半的神仙豆腐,尝个新鲜吃食,也值了。   钱是要用在刀刃上,但自己的胃也不能亏待,尤其原身的身体亏得慌,且今天天擦黑就挑着那么沉的东西走了十里地,又忙活许久,出来前在家里吃的那点儿神仙豆腐早就不顶饿了。   她掏出三个铜板递了过去:“劳烦您给我一个。”   那老汉笑着接过钱,麻利的用油纸给她包了一个才出炉不久的,桑萝接过时热度透过油纸传到她手中,她撕下一块递给秦芳娘。   秦芳娘愣愣接过,语无伦次:“怎么还给我?”   桑萝自己撕下一块,把剩下的三分之二用油纸包了放进桶里,这才道:“您不饿呀,忙一上午了,咱也吃点有油水有肉的垫垫呀。”   说着咬了一口撕下来的小块胡饼,那味道,桑萝就对卖饼的老汉竖起了大拇指:“老伯,您这饼味道好!等我有钱了下回得多买几个。”   就两口可刹不住瘾,少说得吃一两个才能解得了馋。   卖饼的老汉笑呵呵的:“那小娘子下回再来。”   “来,一准儿来!”   秦芳娘那小块饼拿在手上,还不舍得往嘴里送,看桑萝吃得香,她情不自禁就咽了咽口水。   犹豫片刻,撕下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一丁点儿,放进嘴里。   香,真香!   这样好的东西,她尝了一点儿就不舍得再吃了,看向桑萝道:“这饼真好吃,阿烈媳妇,我这点带回去给我娘和两个孩子尝一尝成不?”   其实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桑萝给的时候是让她垫肚子的。   但这东西也太好了,又是油又是面又是羊肉的,家里人哪吃过这样好的东西啊。花三文钱买一个她又不舍得,来回走二十里路,又交入城费又交市税的才赚二十个钱呢,扣了入城费和市税也就十八个钱。   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桑萝半点也不介意,她分出去一点儿是礼貌,秦芳娘想留给老人和孩子那是她的孝心和慈心,她笑道:“婶子您随意。”   秦芳娘一听桑萝这话,脸上就露出笑来,弯腰就从桶里翻出一张干净荷叶,把那小块胡饼珍而重之的包了起来,放进了桶里。   想着回家后公婆和两个孩子尝到这胡饼后的神情,秦芳娘脸上不觉就绽出了大大的笑。   桑萝两口吃完了那小块胡饼,再不买什么了,袖着剩下的九文钱,跟秦芳娘一起,两人心满意足踏上了回程。   桑萝不知道的是。   十里村,她们家的草屋外,这会儿也因为一口吃食,五个小毛孩儿正僵持。 第30章   沈金带着两个弟弟,这会儿就站在草屋外,原本在屋后开荒的沈安兄妹俩个这会儿挡在自家屋门前,满脸的戒备。   沈金年龄虽比沈安小一岁,但个头比沈安还高些,人也墩实,不过他站的位置低,且也不是来打架的,他自觉自己底气很足,是来跟沈安沈宁讲道理的,所以正仰着头跟两人理论。   “你们这样子不对,你们在我家吃了这么多年,我们现在就想吃你两块油渣,怎么就不行了?”   沈金委屈极了,前天、昨天还有今儿早上,三天了,他在他们家地上都快滚出泥坑来了,他娘也没点头去集上买肉回家给他熬油渣吃。   想想前天闻到的那香味,当时馋得受不了,过了这么几天,他用尽法子还是吃不上,就更馋得抓心挠肝了。   这不,才会想到沈宁这里试试的,万一沈宁还有呢,是不是?   没想到沈安和沈宁根本不给,还跟防贼似的防着他们哥三个,门一关,兄妹俩就拦在门前。   原本不太确定沈宁那油渣还有没有剩的沈金,这会儿觉得指定有了。   他见沈安绷着脸不说话,眼睛一转,就刮肚搜肠的去想上一回沈安和沈宁吃他家油渣是什么了,把他娘熬猪油的节点一次一次往前推,而后眼睛一亮,气势一壮:“年初的时候,年初的时候我娘熬猪油,那回我娘可用小碗给你们拿了热乎的,你们一人得了三块,你敢不承认?”   沈安神色有些冷,嘴抿得死紧。   那一回是才传回大哥死讯不久,他和妹妹每日里都在哭,三叔三婶心里存了愧,那一阵待他们兄妹比从前格外好些。   但那三块油渣,兄妹俩谁也没动,谁也吃不下去,三婶原样端来,原样端回去的。   沈安却不愿说。   他不说话,沈金就自觉占了理:“你也没话了吧?你看,就这一回,你们就吃了我家六块,你给我们一人两块,刚好六块,咱就扯平,是不是?”   沈宁腮颊一鼓再鼓,终于忍不了,回怼他:“谁跟你扯平,谁欠你的了,没分家之前那本来也是我们家,也没吃你的,我大哥也种地的。”   沈金噎住。   大堂哥不止种地,还打猎。   而且他年纪虽小,却也听了村里不少风言风语,说大堂哥是被他爹推出去,替了他爹服的兵役,才死在战场上的。   沈金指尖抖了抖,一下了卡了壳。   小孩子不懂太多事情,但心里隐隐知道理亏的事情,他知道下意识闪避。   “那不说分家前,分家后,分家后就前一阵子,你们不也经常到我家里要吃的吗?就还我几块油渣,怎么了。”   沈银和沈铁也跟着馋几天了,本来小孩子忘性大,吃不到的东西,转眼被分散了注意力就不记得了,偏偏沈金这个大的一直惦记,他们一忘了,沈金跟娘一闹腾,小兄弟俩想起来了。   这样反反复复被提醒,小兄弟俩闹馋得厉害,听三哥说来拿猪油渣,颠颠儿的就跟上了,结果发现他们三哥说了半天,却根本要不到。   沈银馋得快哭了,委屈得嘴都瘪了,接着他三哥的话就道:“阿姐,前些天我娘还有给你菜粥喝的。”   沈铁挨在自家四哥身边,嘬着手指头,口水都快嘀嗒出来了,他才五虚岁,还什么都不懂,就只知道从前他说什么姐姐都应的,就巴巴看着沈宁:“阿姐,我想吃油渣。”   沈宁对着沈金还能怼回去,对着两个眼见就要哭出来的小堂弟,却不知道该怎么着了。   沈金却觉得这是弟弟沈银说着沈宁的软处了,得意道:“就是,前几天还吃着我娘给的粮呢。”   他不说话还好,一张口,一句话就给刚软和下去的沈宁拱出了火来。   小姑娘气道:“两汤匙,三婶都知道我们断粮了,连糠都没了,两天,就给两汤匙菜粥,晃晃荡荡全是汤,米粒都数得出来,混进煮野菜的汤里三个人吃根本连米都找不着。”   想起前一阵过的那日子,沈宁眼圈一下子红了:“我大嫂差一些就活活饿死了。”   “二哥半夜去敲门求粮,你爹娘听到了还装没听到!”   “我们还这么小,三叔为什么就把我们分出来,没有田也没有地。”   小姑娘越说越委屈,眼泪吧嗒往下一滚,自己先哭出来了,一边哭一边说,语无伦次的一会儿三叔,一会儿你爹娘。   末了一抹眼,气狠狠冲沈金道:“你还说我二哥是要饭的,我才不给你油渣吃!想都别想!”   沈金懵了,沈银和沈铁却不知道是哪一个起的头,哇一声哭了出来。   一个哭了,另一个也跟着嚎。   山里的鸟雀都被两孩子那震天的哭声惊得扑棱着翅膀逃了。   脸上还坠着泪的沈宁登时傻了眼,眼泪都止住了,没再往外冒。   话放得再狠,但沈家这一辈的孩子里,除了早就能干农活的大哥,只有她和二哥年龄最长,在被分出来之前,两个小堂弟,包括因为太小没能出来的小堂妹沈甜,其实都是她和二哥带着长大的。   沈宁六岁的时候就会拿着汤匙追着两三岁的沈银和沈铁喂饭了。   九岁大的小姑娘,对着两个豆丁点大的小堂弟,又哪里来的什么怨憎?   大的和小的,泪眼对泪眼。   那两个小的还闭着眼哇哇的嚎,大的这个已经被哭懵了。   沈金也傻了眼。   沈安无语的看着这一幕,都不知道只几句话的功夫,怎么就能局面一转成了这样。   他先看自己妹妹,见沈宁没哭了,这才对着两个小堂弟道:“别哭了。”   “嗷嗷嗷……”   “哇哇哇……”   谁能听他的?   三哥跟阿姐都吵起来了,吵得那么凶。   想了三天的猪油渣也确定吃不到了,还不给哭吗?   伤心死了嗷。   沈安额角跳了跳,扬高了声:“沈银沈铁,想吃油渣马上闭嘴,不许嚎了。”   山林中一静。   两小的睁开湿哒哒的眼睫,最小的沈铁哭呛了,打个哭嗝望着二堂哥,又打个哭嗝,后知后觉忙用两只黑乎乎的手照着自己嘴巴一捂。   沈安:……   “想吃油渣?”   两小只疯狂点头,旁边还有个点得更欢的沈金。   沈宁急得忙去拽她二哥衣袖:“二哥,大嫂都还没吃几块。”   沈安安抚的拍拍妹妹的手,转与沈银沈铁道:“想吃油渣,看到我家屋后那片地没有,帮我开荒去,活干得好,傍晚我给你们一人一块。”   小兄弟俩眼睛还湿漉漉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呢,一脸的迷茫:“怎么开荒?”   一个六岁,一个五岁,你指望他俩懂开荒?   沈安还真打算教会他们。   招手领着两个小的跟他走到屋后,也不给石锄,只拿他们兄妹俩从前用的竹片教他们把泥刨开,把石头挖出来堆成一堆去,草根也得弄出来。   还特意拎着他的小石锄领两小的去看他们开好的地:“开好的是这样的,只有土,没有石头和草根,开成这样才能种东西。”   小兄弟俩乐了:“二哥我会!”   这不就是玩泥巴嘛。   他们天天玩。   只不过二哥这个给他们规定了得往外捡石头和草根。   兄弟俩颠颠就拿了竹片,往沈安刚才给他们教学的地方挖泥去了。   沈金没有竹片,自己就往旁边找衬手的木棍,不管沈宁把眼瞪得多凶,说二哥没说要他干活,听不到,一句也听不到,屁颠颠就到自己两个弟弟边上跟着一起干起来。   给沈宁气得嘴都撅了起来,瞪自家二哥。   沈安很久不见妹妹表情这样丰富了,下意识想捏捏她鼓起的脸颊,看到自己沾了泥的手,讪讪收了回去,小声凑到沈宁耳边道:“换他们安静,而且三块油渣换他们帮忙开荒,大嫂回来就少累些,种菜也要赶农时的。”   最主要的,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你想想三婶的橱柜。”   李氏藏吃食的柜子,带锁头的,不管她怎么藏,反正沈金总能把东西摸出来吃。   当然,拿别人家的东西沈金不至于,关键是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沈金拿没拿他们家当别人家呢?   沈安怕自己一个错眼,沈金直接摸进屋里去了。   他们家现在可没锁头。   家里天天做神仙豆腐,留下的痕迹可太多了,屋子不能让人摸进去,沈金这样的小孩也不行。   三叔三婶要是盯上了,多问几回,早晚能摸出门道。   沈宁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转头去看沈金,被沈安扯了扯:“不是说他一定会这么干,是与其费劲防着,还不如让他没功夫也没心思干别的,等过两天,让他们都觉得油渣已经没了,自然就消停了。”   沈宁还是不大高兴,不是不高兴给沈银沈铁吃,两个小堂弟帮忙干活她给东西吃,既不白给,也不至于看着他们哭,不是不能接受。   她就是不乐意给沈金吃。   不过她想想自家大嫂娘家的秘方,再想想大嫂每天去那么远摆摊回来还开地,晚上累得躺在床上就不想动弹了,半夜还要起来做豆腐。   沈宁也不说话了,她撅了撅嘴回屋后开荒那一处,沈金看他们兄妹俩不知嘀咕什么,一直盯着瞧,这会儿被沈宁看了个正着。   沈宁哼了一声,拎着自己的小石锄头也开荒去了,锄了两下,看看沈金那边的进度,沈宁黑着脸道:“别以为在那玩一天泥巴我二哥就给吃的,开得太少了不给。”   当真准备玩一天泥巴的沈金身子一僵,这下终于不装聋作哑了,抬头看沈宁一眼,放弃,转头问沈安:“沈安,开多少才给油渣?”   沈安也不客气,拿树枝过去就给沈金划出了两尺见方的一块儿。   “这一片开出来,开浅了没用,至少得翻一尺深,里面的石块和草根得清干净了。”   拿手上那根树枝给沈金比划了一下。   大乾朝的一尺,约莫后世的三十厘米左右,所以沈安给划的大概就是半个多平方。   别觉得很小,山土太干结,土层下的石块和草根盘根错结,非常难清理,沈安给划的这个大小,是他自己忙一天才能开出来的大小。   他干得了,沈金当然也干得了。   至于两个小堂弟,他们没问,沈安也睁一眼闭一眼的没说。   沈金看看沈安给他划的道道,又看看沈安比划的树枝的长度,他没干过地里的活,压根不知道开荒的难度,沈金只关心一点:“干完了就给油渣?”   沈安话许出去了,自然不会反悔:“我验看过合格了,没有石头和草根,土也松开了,就给你一块油渣。”   沈金激动了:“好!你说话算话啊,我回去一下,马上就来!”   转身噔噔就往山下跑。   沈银和沈铁看自家三哥跑走了,一脸莫名,不过两小孩儿这回有活干了,干好了还有油渣吃的,也不管他们三哥干嘛去了,撅着屁股用竹片可劲儿刨地。   沈宁则是不在意,走了才好呢,不过听他临走那话,也不像是要放弃吃油渣走人的样子。   果然不多久就沈金回来了,肩上还扛着他们家的一把小锄头。   不是沈安和沈宁手上那种石头磨的还不太好发力的假锄头,是正儿八经的铁锄头,那种小尖锄。   沈金相当得意:“瞧好了,我今天绝对是最早吃到油渣的!”   沈安嘴角抽了抽,把沈银和沈铁两人挪了个离沈金远的位置,再看了看沈金,道:“仔细些别把自己脚锄了,先说好,伤着了我可不管医药钱。”   沈宁扑哧笑出声来。   沈金一锄头下去,差点锄歪,气得瞪圆了一双眼:“你小瞧谁呢?”   确实,山里的娃子没有不会玩这个的,只是力度和技巧的差别。   沈安也就不再说,自顾自忙起来,他开的那一片荒地的位置在屋侧,既能看住沈金,也正正好好能看顾到自家屋门。   午时初,桑萝和秦芳娘从小道进山回到这里时,就看到草屋侧边和屋后,大大小小五个孩子,手里或是锄头,或是石锄,还有竹片的,或站或蹲,正吭哧吭哧在开地。   桑萝:???   帮着把桶挑过来的秦芳娘也看得一愣一愣的。   站在屋侧开地的沈安最先看到自家大嫂回来,喊了一声大嫂,放下石锄就快步奔了过去,帮着接东西卸担子的,反应那叫一个快。   紧跟着小跑过去的就是沈宁,然后是听到动静跟在沈宁身后跑到屋侧探头往这边瞧的沈家三房兄弟三个。   从高到矮三个,桑萝一眼望过去,唰的一下齐齐往后缩了回去。   桑萝看看远处的沈金兄弟三个,朝那边抬抬下巴,问沈安:“这是干嘛呢?”   沈安有些赧然,也有些紧张,小声道:“他们想吃油渣,在门口哭上了,我干脆让他们干活开地跟我换油渣。”   说完小心看桑萝一眼,道:“没给多,就许了他们一人一块。”   桑萝听了却是乐:“行呀,就是看好了别磕着伤着,这会儿日头太晒,也没有遮阴的地方,先别干了,别回头中了暑气。”   沈安就知道大嫂对他这样处事是没意见的了,咧嘴笑了笑:“我知道,这就让他们先回去,下午不那么热了再来。”   帮着桑萝和秦芳娘把东西往屋檐下挪,却并不开门往里放。   哪怕跟过来的人是对他们兄妹还不错的陈家人。   奔前忙后,还做得自然无比,至少秦芳娘半点儿没多想。   她从桶里拿着用荷叶包好的那一小块胡饼,就跟桑萝告辞,匆匆从山道下去,回村去了。   沈安见秦芳娘走了,让大嫂快些去洗脸洗手,又悄声嘱咐沈宁留意着些东西和屋门,自己就奔沈金兄弟三人去了。   沈金有些紧张,拉了沈安:“拿油渣的事,还算数的吧?”   在他看来,这种金贵东西都是大人作主。   桑萝不在家的时候他敢跟沈安和沈宁要,桑萝回来了,主场马上就变了。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沈安许的诺,还能作数吗?   不得不说,这不止是沈金的认知,这是大多数小孩子共有的认知。   沈安刚才听桑萝问起的那一霎心里也是紧张的,大嫂是说了把东西给他和妹妹作主了,但那是油渣啊,还不是他们自己吃,是往外给。   然后,事实证明,他大嫂是最好的大嫂。   一向有些早熟的沈安心里也莫名涌起一种骄傲来,他看了沈金一眼,道:“当然算数,我大嫂待我和阿宁最好,剩的几块油渣都给我了,说了许我作主的,不过天太热了,大嫂怕你们中暑,中午不许干了,下午不热了再来吧。”   沈金看了看自己已经锄好了大半的地,不大乐意:“也不是很热。”   他怕到下午沈安变卦了怎么办?   小孩子说的话可没有铁铁的算数的,变卦很正常,油渣没到嘴里他一点也不想回去。   沈安瞪他一眼:“你回不回?不回那油渣没了。”   一块猪油渣简直掐住了沈金七寸:“回就回,你下午可不许反悔,我都锄这么久了,握锄头握得手上都起泡了。”   说着就把自己右手伸了过去,把虎口的位置给沈安看。   说起泡是夸张了,有些红是真的。   沈安抿抿嘴:“谁会反悔。”   “说好了,反悔是小狗。”   沈金放下这话,拎着自己的小锄头,带着两个弟弟三步一回头的走了,走远了还不忘喊上一句:“你可不能驴我。”   惹得沈宁直翻白眼。   等回到家里,沈金才进院门就被李氏逮了个正着:“一上午带着你弟弟野哪里去了?怎么还拎锄头去玩?”   “随便玩了玩。”沈金把小锄头往院墙上一靠,撒丫就往堂屋跑,端起水壶倒上一杯水就咕嘟咕嘟往嘴里灌,太阳底下干了一个时辰的活,渴死他了。   至于他带着两个弟弟给沈安干活的事,沈金很机智的绝对不说,说了他娘不能让。   反正他娘靠不住,今天要想吃到猪油渣,那还得是靠沈安。   李氏有些奇怪,什么叫随便玩了玩?转而拉住两个小的问。   沈银也精怪,明明也没人嘱咐过什么,却直觉知道自己娘不喜欢二哥和阿姐,闭着嘴摇头,也撒丫子往堂屋跑,噔噔爬上凳子就去给自己倒水喝。   刨了半上午的泥巴石头和草根呀,也好累的,比玩泥巴辛苦多了。   只有沈铁,被李氏提溜住了:“说说,这一上午干什么去了?”   先溜了的沈金和沈银心里都是一个咯噔,水也不喝了,跑回堂屋门口一个劲儿朝沈铁使眼色。   沈铁被他娘提住了嗷嗷的挣不下来,就嚎道:“玩泥巴。”   玩泥巴,里头的小哥俩差点儿笑出来。   说得真不错,可不就是玩泥巴。 第31章   桑萝那边,沈安把沈金哥三一打发走,转身就去帮自家大嫂往屋里提东西。   等知道两个新桶是大嫂今天新买的,拿开桶上边的小挑筐发现里边还有好几升的谷子和棒子骨,兄妹俩个简直要跳起来了。   桑萝看这两小孩儿就顾着拿粮袋往里倒腾谷子了,这半天还没发现塞在边上的胡饼呢,自己把那油纸袋拿了出来:“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兄妹俩齐齐转头,然后看到了自家大嫂手上一个浸出了点油印儿的油纸包,纸包被他们大嫂展开,露出了里边半块多一看就很好吃的油饼!   “胡饼?”沈安不太确定的问。   桑萝诧异了:“你们吃过?”   她记得集上没有这个卖。   兄妹俩一齐点头,然后眸光有些黯然:“大哥给买过。”   得,又招两个孩子想起他们大哥来了。   桑萝忙转移他们注意力:“去洗洗手,过来吃饼,这个还得是热的时候香,以后有机会大嫂带你们去县里吃刚出炉的。”   沈安点点头,拉着沈宁就出去洗手去了。   回屋里的时候,半块多的饼被沈安分成了三份,最大的一块他递给桑萝,桑萝却没接:“你们吃吧,我在县里就吃过了。”   转身就往床上去,也顾不得今天在外面走了一路,身上衣裳肯定谈不上多干净。   实在是累,挑着担子来回走了二十里啊,桑萝这会儿连头发丝都觉得累,偏偏这屋里除了一张床,连一张能让人坐下歇一歇的凳子都没有。   桑萝这会儿连手指头都不想再动一下了,只想往床上给自己瘫成一条软面条。   她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   兄妹俩一见她这样,也不吃东西了,一起凑了过去,沈宁爬到床上问:“大嫂,是脚疼吗?”   看那样儿,上手就准备要帮着捏捏。   桑萝是个怕痒的,忙避了避:“就是累,不用管我,你和小安吃饼去。”   结果兄妹俩个谁也没听她的,沈宁确认了两回,看她大嫂真不要她帮着捏捏腿,噌噌爬下床,转身就去准备烧火煮汤。   那个萝卜留在家里几天,桑萝早说过这个和棒子骨一起炖汤的,这会儿棒子骨买回来了,沈宁都不用问,正是吃午食的点,就把大嫂说的这个汤安排上了。   大嫂身体可差,最近还那么累,再病了怎么办?   要给大嫂补补的。   兄妹俩默契得很,沈宁烧火,沈安就去拿干净竹筒倒了杯凉开水给桑萝送过去:“大嫂,先喝点水。”   转身就抱着家里做饭煮汤用的瓦罐出去装水,把砍好的棒子骨也带出去洗了洗。   等沈安进来,沈宁也把火引好了,瓦罐往上一放,沈宁转头就问桑萝:“大嫂,芦菔是现在一起放吗?”   芦菔,也就是后世的白萝卜。   桑萝不用动手做午食,也是很乐意歇着的,支起身子坐起来小口喝着水,一边回道:“等煮骨头的水先开了,用木勺把上面的浮沫撇出来,小火炖一炖再把芦菔去皮切块放进去,芦菔皮也别扔,削得稍厚一点,切成小块用一点盐再加酱醋腌一腌,放到晚上咱们配白粥吃。”   腌萝卜皮啊,桑萝特别喜欢的一道小菜,好吃还补钙,就是可惜,这里没有辣椒,她们家也没有种蒜。   沈安兄妹俩个却是头一回听说芦菔皮还有这样吃法,记了下来,兄妹俩一个看火,一个出去洗萝卜,折腾着削皮切块去了。   这是个费事活儿,毕竟家里只有用的是镰刀、竹刀、石刀,就是没有一把正儿八经的菜刀,不过两小孩儿显然已经用得顺手了,做起这些活计来很是熟练,并不用桑萝太操心。   炖骨头汤的时候,小兄妹俩尽管有些馋,也没去动那饼。   汤配饼就是一顿,自然得等汤好了,和大嫂一起,一家人一块儿吃才香。   坐在那里没事,沈安就细细跟桑萝解释起他用猪油渣雇沈金几个开荒的原因来,说到底,他其实还是紧张的,怕大嫂介意。   家里的钱都是大嫂赚来的,而大嫂之前因为三叔三婶的淡漠,又病又饿,差点死了,他现在拿着大嫂赚来的钱买的肉给几个堂弟,心里其实很怕大嫂生气。   把前因后果以及自己的顾虑,再怎么善后,都一一说了。   沈安低垂了头,道:“小银和小铁确实干不了多少活,也就两天吧,回头让他们都晓得油渣没了,也就不再来了。”   沈安的声音有些弱,对两个自己带大的小堂弟,他其实是有心软。   桑萝倒没太放在心上,一个五虚岁,一个六虚岁,五岁的沈铁还是虚的两岁,这放在后世就是一个幼儿园小班,一个幼儿园大班,几块猪油渣,桑萝还真不至于就心疼计较。   倒是沈安顾虑的,怕沈金馋得厉害,摸到他们这屋子里来,桑萝添了重视。   确实,神仙豆腐天天做,不可能不留痕迹的,叶渣她每回都埋土里沤肥了,但那块滤布用得久了是染上了点颜色的,心细的人还是猜得出点儿窍门。   而且她还准备买石磨做豆腐,到时候工具更多……桑萝打量这间草屋,太窄巴了,连个正经灶台也没有。   做豆腐要煮豆浆,用这石头搭的临时灶和小罐子也不是不能做,就是做不多,不知要多费几倍的劲儿。   看来还得有个灶房,有道院墙,再有个锁头,不然以后不管做什么,那是一点隐私也没有了。   “你这顾虑没错,最近你和阿宁还是得上心些,把家守好了,沈金要是真认真开了地,几块油渣你也不用心疼,给就给了。”   跟陈家合伙把神仙豆腐往县里卖,桑萝的精力确实不够了,一是路程更远,二是需要做的神仙豆腐也更多,而种菜也是讲农时的,误了农时有的菜种了也收成不了。   说实话,一块油渣换沈金在这边刨半天多的土,桑萝还有点儿亏心,这小劳动力压榨得有点厉害。不过想想沈金那张嘴,她心里那点儿亏心瞬间没了。   小熊孩子,左右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才不掺和。   沈安这一下得了自家大嫂充分的肯定,一颗心算是踏踏实实落了下来,又生出欢喜,大嫂这不止是肯定,还夸他了吧?还宽他的心了吧?   脸上就绽起了笑,背过身咧着嘴烧火,自己悄悄乐呵。   沈宁和他站得近,一侧头就看到,嘻一声轻笑,没拆穿她哥那点儿傻乐呵。   ……   另一边陈家,秦芳娘早在一回到家里就献宝一样当着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的交了钱袋,兴奋得念了好几声赚了十八文。   更把自己小心包了几层的那一小块胡饼拿了出来,一分为五,很小的五块,除了她自己已经尝过了,全家人都被分到了,一人一口,尝了个味儿。   她自己看着他们吃,看得那嘴就没合拢过。   午时太热,陈老汉和陈有田父子也都在家,一家子坐在一处,就听秦芳娘口若悬河的把今天去县城的经历细细的讲,从怎么进城,又怎么听到锣响,怎么进的东市,东市又是多大多热闹,神仙豆腐如何好卖,讲得那叫一个激动。   尤其夸桑萝,夸桑萝怎么把多的那一份神仙豆腐都让给了她卖;夸桑萝在她一开始不舍得付市税的时候要帮着出这第一回 的市税,让她开个好头,也壮个胆子;夸桑萝去县里还惦着给沈安兄妹俩个带个胡饼呢,还分她一块。   总结起来两个字:厚道!   夸到最后就夸自己婆婆,头些天危难之际伸了把手,所以才收获桑萝的友谊,她们家现在才有卖神仙豆腐这营生。   所以说,好人有好报,她婆婆就是个顶顶好的人,现在福报就来了。   陈婆子:…… 第一回 知道儿媳这么能说。   这真是在市集上学着吆喝,壮出了胆,给嘴皮子开了光了吧?   秦芳娘一点儿没觉察自己婆婆瞧着她的那眼神,她就是太兴奋了,一路上是跟桑萝在一处还好,还算正常,这回了家里,都是自己家人,这不就一下子压不住那兴奋劲,开闸了嘛。   连带家里给带的那一个,十九个铜板都上头的数了好几回。   她这会儿转了话题,道:“娘,阿烈媳妇让我今天傍晚可以采些野菜,自己用稻草扎一扎,明天可以一起带到东市去卖,一文钱两捆,她今天带了一些都卖光了。”   陈婆子点头:“那你傍晚就出去转转。”   秦芳娘又期期艾艾:“娘,我寻思着,咱带些野菜卖,要是一天能多得几个钱,明天我也买根棒子骨回来,咱们用芦菔炖个骨头汤喝喝?阿烈媳妇说这么喝补什么营养,小孩儿喝了能长高,您和爹喝了腿不容易疼,您想啊,卖两把野菜,咱就能买上一根了,不贵。”   陈婆子:……   这是中了桑氏的邪了吧。   回来这一会儿功夫,左一句阿烈媳妇,右一句阿烈媳妇,陈婆子快听出茧子来了。   不过这邪中得挺好,人都显见的活泛了不少。   “行,要是野菜能换钱,那就照你说的,明天买一根回来炖汤。”又问她:“阿烈媳妇说没说明天会做多少神仙豆腐去卖?”   陈婆子比较关心这个。   秦芳娘一拍自己额头:“差点忘了,这东西在县里算是新鲜吃食,还挺好卖,我跟阿烈媳妇在县里就商量过了,让她今晚多做些呢,明天我们拉架子车去,分东西两市摆摊。”   一文钱市税,进去卖到半上午就出来,亏。   又把桑萝买了两只木桶的事说了,道:“咱家再添两个陶盆,加她那边的两个陶盆,这能带的货就多多了。”   陈婆子没意见,家里的架子车空着也是空着,能多卖货就能多赚钱,多好的事。   倒是陈老汉,沉默听了这半天,这会儿吧嗒了一口烟锅,忽然开口道:“做这么多,她那小草屋捣腾得开?”   光桶都好几只了,再加四个陶盆,他掂量着人再进去都没剩多少下脚的地了吧?   陈婆子听老伴这么一说,就望了过去,老两口对视一眼:“你的意思是?”   陈老汉敲了敲烟锅,从烟袋里拿出点烟丝,一边往烟锅里填着,一边道:“我寻思她带着咱家一起做这营生,每天要做的东西多了,是不是得再起间灶屋?”   顿了一下,道:“你下午问问,她要是有这个打算,趁着农忙前,我跟有田,看看村里再喊几家相熟的帮帮忙,几天就给她搭出来了,正好这时节打的土墙也最是牢固。”   陈老汉不识字,但他知道善来善往的道理,家里此后就多了项营生,他做这事一是为了桑萝那边给他们供货不会供得太吃力,另外,也算是做些力所能及的回报。 第32章   秦芳娘说要给桑萝送的菜种,中午歇过晌,陈婆子亲自包了送过来了,一同送来的还有陈家又腾出来的两个陶盆。   她也不进去,只站在草屋外头喊了桑萝出来,把陶盆给跟出来的沈安沈宁端进去,才把菜种递给了桑萝,哪一样是什么菜种都细细说了,而后才说起了正题,问桑萝要不要加盖一间灶屋的事。   桑萝:???!!!   这不是瞌睡来了就送枕头吗?   那必须是要啊!   她笑得可不要太灿烂:“怎么就这样巧,我今儿中午还在寻思这事呢,要做的东西多了,我这小屋子也确实有些捣腾不开,不瞒您,还想再砌一圈院墙,不然入了冬怕不安全,正寻思再攒点钱就找您商量,帮我找几个帮忙的人呢。”   陈婆子四下看看,叹道:“是该围一围,不然冬天不下大雪还好,要是雪大,山里的野兽怕是会出来找食。”   沈家大房这盖在山里单门独户的草屋可不就是首当其冲的最佳目标?   “你既是有这个打算,那就得加加紧,趁着农忙前就办了,一到农忙可没人能腾得出工夫了,你也不用寻思攒多少钱,村子里盖房子也不讲究给工钱,处得好的帮着搭把手,我们家你爷你叔都能过来,到时候村里再帮你喊几个人,你自己备好材料管个饭就成。”   “材料的话也简单,木料你自己这山上就能砍,进山砍那无主的也成,再找些好的黄黏土,和土的稻草我家里有,回头叫你有田叔给你挑来。”   又想着她们这边现在是要什么没什么,连个主事的男丁都没有,就道:“砍树也让你有田叔喊几个人帮忙,你有心的话,这是气力活,饭食上稍过得去些,不说吃干的,做得稠些,再烧几个家常菜。”   这年头能给家里省粮也算是赚着了。   这是都给她操心完了。   桑萝笑弯了眼,一迭声应下,略想了想就道:“那您看后天开始成不成?我傍晚去您家借石臼舂米,具体该做哪些准备再请教阿爷和有田叔。”   有明天出摊赚的钱,后天她也置办得起饭食了。   “就是灶没搭好之前,饭食可能得借您家的地儿置办,我们家就一个小瓦罐,实在做不出像样的吃食来。”   “可以,这都不是事。”陈婆子答应得很痛快。   事情说定,陈婆子看了看桑萝在屋后开的地,又嘱咐了几句哪些菜最迟不过什么时候就得下种育苗,让不会的多问问秦芳娘就回家去了。   陈婆子一走,沈安和沈宁兄妹俩个人几乎原地蹦了起来。   家里要盖房子,虽然只是盖个灶房围个院子,那也是盖房子啊。   “大嫂,咱们灶房盖在哪?院子围多大?”   事实上并不能围出多大的院子,到底是建在半山腰的房子,这一片地势再平缓,能盖房子的地方能大到哪里去?   桑萝也在看。   她刚才忘了一点,除了灶房,浴厕也是很重要的,屋后山边那一个她真忍不了,脏和恶心就不说了,还得小心别掉下去……   “咱们来看看。”   她也不干别的了,捡了些小石块,带着家里这两小的就围着自家这片空地开始做屋舍规划。   院墙在哪,院门在哪,灶屋在哪,商量好了一处就用小石块在野草地上摆出一道记号线来,直到说到厕所新建一个,离屋子近些的,沈安和沈宁满脸的惊愕,而后把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厉害。   “大嫂,这个不行,太臭了。”   “还恶心。”   桑萝心说她有能让这厕所不臭的建法啊,她上辈子也是改建过山上一间小破房的人呀,化粪池的结构,怎么砌都很清楚,话没说出口,想到这里盖房子用的是黄黏土,又默默的闭上了嘴。   砖是肯定有得卖的,比黄黏土更高级,防水性更好的水泥替代品应该也能寻摸出来,但她有钱吗?   好吧,攒一攒也行,但合适吗?   不合适,太招风了。   前一阵才差点病饿死的人,这才几天,买砖回来砌茅房砌化粪池……   算了吧,想想替代的法子,穿越本就心虚,现在摆摊也合该闷声发财,默默存点粮食置点家当才是,太能折腾可不是好事。   “行吧,那就改做个洗浴间。”   至于厕所,先忍忍,往洗浴间一角放个马桶替代,等手上钱再多些再折腾不迟。   沈安和沈宁见自家大嫂不说话了,没再说要把厕所建到屋边来,两小只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说话间,沈金扛着他的小锄头,后边带着沈银和沈铁颠颠的赶上来开工干活,桑萝也就收了话头。   沈安和沈宁去开地,桑萝背上背篓去采神仙树叶的叶片。   今天她得往里再探索一两个山头,附近几个山头能找到的神仙树,合用的叶子都被她带着小兄妹俩摘得差不多了,连沈安和沈宁都知道不能逮着一片祸祸,以免叫人看出端倪来,桑萝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沈金看着桑萝背着背篓下了山,又翻进了另一座山,稀奇的凑到沈安旁边,“沈安,你大嫂干嘛去?”   沈安皱了皱眉,直觉不喜沈金对自家大嫂这没大没小的样儿,心说这也是你大堂嫂,转念一想,大嫂才不稀得搭理沈金,眉头就松了松。   “没干嘛,找野菜。”   沈金嘴角抽了抽:“你们还是天天吃野菜啊?那哪来的钱买肉熬油渣啊?”   沈安看他一眼:“你管这么多,还开荒吗?”   “开,当然开。”沈金登时没话了,沈安那神色,就好像他再叭叭油渣就不用吃了。   威胁,妥妥的威胁,但他还就是一下就被威胁到了,转身就往沈安给他划的那块地去。   ……   再说桑萝,这一回走得比平时略远一些,采神仙叶片是主要任务,一路看到的其它野菜也没落下,在山里呆了半个多时辰,神仙树叶片摘了一整筐,蕨菜也没少摘,回去的时候,桑萝把那些叶片用力压了压,而后把蕨菜放在了背篓面上,底下的神仙叶片被盖了个严严实实。   计算着晚上要做的神仙豆腐的量,她来来回回往山里跑了三趟,背了整整三背篓东西回来,包括一些适合作包装的大片叶片。   沈金心眼确实不少,老远看到桑萝,那脖子都恨不得能抻成鹅脖子,等看清只是蕨菜和荷叶之类的,那脖子才缩了回去,继续开他的地。   他用的工具好,不到申正,沈安划给他的那一小片地就清理了出来,沈安和沈宁一起看过,挺像模像样,就连沈宁这样特别想挑他刺的,用石锄划拉了几个来回,也没话说了。   “尽管看,管保锄得比你们那石锄的干净得多!”沈金得意得不行,对着沈宁,如果有尾巴的话这会儿尾巴一定摆起来了。   沈安也不食言,放下一句等着,他转身去洗手,然后就回屋拿猪油渣去。   沈银和沈铁两个小的登时就急了,二哥上午没给他们划道道,但是他俩人小力弱,还是用竹片刨的,开的那地……   沈银看看自己的,再看看他三哥的,有点儿傻眼了,这差得太多了。   这下三哥都能拿到油渣了,他们呢?   沈银一着急,起身就去拿他三哥扔在一边的锄头,吓得沈宁忙把人叫住:“人还没锄头柄高呢,你就敢用这个,回头把自己脚刨了我看你怎么哭。”   沈银瘪瘪嘴,看看两块地那鲜明的对比,和沈铁一块,蔫头耷脑的站在原地。   沈金倒是笑得很欢:“别急啊,慢慢刨,反正时间还早。”   一边说着,一边不时就往屋子那边望一眼,一看到沈安出来,几步就冲了过去,手一伸:“快点快点,给我油渣。”   沈安看一眼他那双半黑半花的手,嘴角抽了抽:“你那手不洗洗吗?”   “不用,洗啥,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沈安也就懒得管他,拿了一块猪油渣放到沈安手里。   沈金眼尖,看到沈安手里还有,眼睛一下亮了,等沈安往他两个弟弟那边走去,让沈银沈铁去洗手吃油渣,他登时叫了起来:“沈安,他们俩刨那么点地就有?”   刚被惊喜砸中的沈银沈铁没想到还能收到来自亲哥的背刺,登时僵在了原地。   沈金可没注意自家两个弟弟被他那一声嚎扎出了十万点暴击怀疑人生,他激动的快步就追上沈安,讨价还价:“那你得多给我两块,我开的地可比他俩合起来的还多,他们开那一点都一人有一块,我怎么也得三块吧。”   沈安斜他一眼:“你想什么美事呢,你这就是我跟你定下来的价。”   沈银沈铁见二哥没说不给他们俩吃,松了一口气,噔噔就往山边有小泉的地方跑,洗了手又速度冲了回来,看手上有水,在衣裳上唰唰就是两下擦干:“二哥,手洗干净了。”   沈安笑笑,一人给了一块。   兄弟俩个怕他们三哥会抢,一拿到手一把就塞进了自己嘴里,咔吧嚼两口,香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小的那个美滋滋的:“油渣真香。”   刨了几个时辰土和石头草根的辛苦一瞬间都不觉得辛苦了。   沈银大一些,吃得高兴,对着沈安欢欢喜喜说了声谢,还没忘把一边的沈宁也一道谢过去。   沈金就不行了,他一块油渣已经吃完了,这下看着两个弟弟嘴里嚼着,跳起了脚:“沈安,你这不公平,凭什么锄多锄少都一样!”   沈安笑了:“凭他们嘴甜又乖啊,跟你这样把要饭的挂嘴边的肯定不一样。”   在屋檐下绩麻的桑萝听到这话险些笑出声来。   夺笋呐。   不过对象是沈金的话,她只想说:干得漂亮!   桑萝没笑出声来,沈宁笑了,笑得可大声,从她二哥许了开荒就给沈金猪油渣吃,小姑娘那心气就没顺过,这下看沈金跳脚,她心里那个舒爽通泰啊,神清气爽了。   沈银沈铁一块油渣嚼吧嚼吧吃完,把刚才捏过油渣的手指手心都舔了舔,小兄弟俩乐呵得不行,不过看自己三哥一直拿他们开的地少说事,已经懂些事的沈银连忙道:“二哥,我没开完的等会儿继续,明天也来,慢一点,但也能开得跟三哥一样多的。”   沈铁是他四哥的小跟班,连忙也点头,还带着点奶声:“二哥,我也乖。”   沈金瞪着两小子,气得真想问一句朝谁卖乖呢,谁才是你俩亲哥!?   不过他砸吧了下唇齿间还浓郁的香味,就很识趣的把那话咽了下去。   有油渣的是亲哥。   一低眼就看到沈铁伸出舌头舔手心,那一脸陶醉的样子,沈金的手不由得也动了动,然后抬了起来,结果垂眼一看,黑的……   这有点舔不下去。   沈金咽了咽口水,抬眼看了看沈安,看看两弟弟开的那一小块地,再看看自己开的那块大的,心下不甘又实在架不住油渣好吃,最后还是没顶住,“我再开一块,你还给油渣不?” 第33章   沈安看看开好的那块地,答得很痛快:“给啊,不过也就这两天了,我家油渣也没几块了,但你明天再来吧,今天反正是不给了,我们要做晚食了。”   大嫂说今天要备更多的货,他也想再去找点马齿苋明天让大嫂带到县里卖,沈金再呆在这就碍事了。   “这么早做晚食?”沈金看看天色,嘀咕一句,不过他干了挺长时间的活,早就累了,反正油渣也吃到一块了,今天又不能再开完一小块,不还是得等明天才有得吃嘛,他一拍屁股:“那我明天早上再来。”   提起他的锄头就走。   沈银和沈铁惦着再刨一会儿呢,看看他们三哥,又看看自己刨的那块地,想了想还是弯腰要去捡小木片,说好了要再刨的。   沈安把人提住:“行了,你们也回家吧,明天再来。”   小兄弟俩看看沈安,又去看沈宁,见沈宁也点头,这才真的敢走。   沈银先走了一步,想起刚才二哥说他们今天地没开完,但能跟三哥一样吃到油渣,是因为他俩乖,忙又刹住,把脚步移正回来,假装自己刚才没有转身就走,乖乖巧巧道:“好,那二哥、阿姐,我们回去啦。”   看沈安点头,沈宁笑了,才拉着沈铁颠颠往山下跑。   ……   桑萝被沈安说做晚食的话提了醒,看了看天色,收起绩好的一卷麻丝就回了屋,腾出一个空背篓,往里放了个干净的空陶盆,把家里装谷子的布袋放了进去。   家里的米没了,她得赶在陈家做晚食之前去借石臼舂好米,先前还欠着的一升米今儿也得顺道还了。   想到晚上要做的神仙豆腐的量,把前几天大集里跟人换来的那块布也放了进去,得借陈家的剪刀裁一裁布,针也有了,回来趁着天色亮,用今天刚绩出来的麻丝做一下锁边处理,晚上就能换上大张的新滤布,做得不会那么费劲。   既然要借剪刀裁布,桑萝索性就把今天在县里布铺买的那些碎布也翻了翻,挑了两块颜色素净但料子厚实、大小适中的碎布一并带上,钱袋也加紧缝出来吧,铜板多了往袖袋里放真不是个事,零零碎碎,就怕不小心会掉出来。   都收拾齐整了,这才背着背篓出门,沈安也惦着去弄点马齿苋,留了沈宁看家,匆匆出去了。   陈婆子是知道桑萝下午会来家里舂米的,所以陈老汉下午也没出去,桑萝舂米的功夫跟老爷子做了一下简单的沟通,把自己这边大致建些什么,建得多大说了说,问了问自己需要准备些什么。   结果当真和陈老太太说的差不多,主要材料木材和黄黏土都是山上现成的,真正要桑萝自己准备的就是做土坯时和泥用的稻草,墙面抹平和泥用的稻糠,以及缮房顶时的苇箔和稻草。   这些东西不费多少钱,难的是桑萝想搭的那个方便排水的浴房。   黄黏土建的房子,别的都好,只是桑萝的这个从内部倒水排水的要求达不成,哪怕她愿意花钱在地面铺上青石板,但板筑的夯土泥墙,地基常年渗水的话,用不了几年那墙就得粉化坍塌。   县里的砖瓦房倒是可以,可成本太高,她这情况这时候在村子里买砖搭个洗澡间,桑萝不想招摇,也不想这时候单为一个洗澡间折腾,最后就敲定了浴房还是和灶屋一样就用黄黏土砌,买个澡盆回来,倒水要人搬抬,费事些而已。   再买个马桶放在浴房角落,她们家也算有干净厕所用了。   至于现在那个离屋子有一段距离,搭在山边的茅房,桑萝请陈有田去清理,自然,里边的肥都给陈家了。   陈婆子听了这话,就用一种你果然是个败家娘们的眼神看桑萝:“不是要种菜?就你那山地,不要肥,你能种得出个啥?”   桑萝想着那厕所脏的程度,头摇得跟什么一样:“不用,我沤些绿肥就是,等以后在山的另一边开出地来再用粪肥。”   开玩笑,现在沈安兄妹俩忙着开的地就在屋后不远啊,上粪肥,尤其是带着那么多不明生物的肥,桑萝只想一想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什么绿肥能有粪肥好用?”   陈婆子反正是不太信,已经料定了就是桑萝嫌脏嫌臭,心说怪道上回种菜能种成那样,气道:“种地的人嫌肥脏臭,像话吗?你好在有个做神仙豆腐的手艺,不然要喝风去。”   心里对桑萝这次能把菜种活也持怀疑态度了,别白瞎了她的几包菜种,回头折腾一场连几筷子菜都吃不上。   不过到底是别人家的事,何况人家现在也不是没有谋生的手段,陈婆子没再多说什么,等确定桑萝真的不要那些粪肥,就把清理茅房的事应了下来。   “我也不占你便宜,你搭房子要用的稻草和糠也不用找别家了,稻草到时候到我家的草垛子上挑,糠的话你要管一阵饭,估计也能攒不少,你自己攒的那些糠不够,到时候差多少到我这来拿,算是我跟你换那些肥。”   桑萝终于不用被老太太架着往屋后的菜地用粪肥,也有人能帮忙把那个她靠近一米开外都有压力的茅房清理清理,狠松了一口气。   她心情相当愉快的背着舂好的米、裁好的布就回家去了。   趁着太阳落山前该锁边锁边,该缝制缝制,除了今晚做神仙豆腐能省劲不少,她也是个有钱袋的人了,而沈宁,得到了一块浴巾。   没错,换的那块大块麻布被她裁成一张相对方正的大滤布,余下的毛巾大小的一块就被她用来做浴巾了。   穿着衣裳洗澡,穿着湿衣归家,滴滴嗒嗒滴着水就直接换干爽衣服套上,连块擦身子的布巾都没有……这日子谁过谁知道。   这一块给了沈宁,她自己和沈安也没落下,从碎布里挑了两块比巴掌略大些的,相对柔软的,一人一块先用着。   “等过些天咱家还要裁滤布,到时候我再裁两块,就一人一块都齐活了。”   沈安听得连连摆手:“大嫂,我不用了,就这块多好啊。”   他觉得桑萝现在给他的那块就好得很,捏在手上可软和。   桑萝看着那不丁点大的一块,笑了:“挺会过日子,你高兴就好。”   现在用还行,冬天用试试看?   不过这个用不着说了,天冷了再给他换了就是,艰苦朴素也是好品德。   带着马上能有灶房和小院子的美好心情,三人晚上煮了半瓦罐白米粥,配一碗中午的腌萝卜皮,一碗凉拌蕨菜,一碗凉拌马齿苋,人手一只小竹筒当碗,蹲在一起美滋滋吃了一顿晚餐。   吃饭的时候沈安还有些恍恍惚惚不真实的感觉。   “大嫂,咱家真的要搭灶屋和院墙了?”   桑萝点头:“搭啊,后天就开始。”   “那得要多少钱?”   桑萝沉吟,树和土确实不要钱,稻草和糠现在也用那些肥换了,她只需要花钱买点苇席铺房顶,花销是不大。她道:“大概是花管饭的钱吧,得看来多少人,干几天,这个明天才清楚。”   关系不铁,谁来给你干白工啊。   所以能找来哪些人帮忙,还得看今天陈家人帮忙去问。   沈安一听管饭,碗里的粥顿时就不那么香了:“我前年看过二牛家盖房,好多人帮忙的,三叔也去了,一天两顿给吃白米饭,沈金说还有肉。”   十好几个人啊,管饭还管肉,一管还连管十多天,那得多少钱啊?   沈安根本算不来,当下就犯起了愁。   沈宁显然也想起了那一桩,没办法,沈金当时抱着三叔的腿赖着要到二牛家吃肉,想不印象深刻都难。   “大嫂,咱也管白米饭和肉吗?”   桑萝点头:“嗯,不用给工钱,总要让人吃饱吃好,不然那么累的活计,人家凭什么来给咱们家白干呢?”   看两个小的都有些蔫了,一人轻敲了一下:“吃饭吧,不用你们犯愁,也不是一天就要买回所有粮食,咱每天都有赚钱,每天都能买,放心吧,多做点神仙豆腐,眼前这十天半个月的还是供应得上的。”   时间久了就难说,这东西就是吃个新鲜,谁家还天天买着当饭吃啊,所以生意最好的是前边这十天半个月,后边是会回落的,但不要紧,就是搭个灶房和围墙,和人家正儿八经盖房子比起来工期肯定要短些的,应该也用不着十天半个月。   桑萝觉得没什么问题。   见两小只眉间还是没能开霁,桑萝笑道:“别愁了,小小年纪这么操心,容易愁成小老头老太。”   “后边盖房的时候咱们这里人多,去摘神仙树叶片怕是就难避人,我会尽量早回来,就怕要卖的货增多了,不能回来得太及时,我要是到中午还没回来,你们就趁大家回去歇晌的时候去摘些神仙叶片回来放着,记着只在村子周边常有人走动的山里摘,别往深处走,出来的时候上面多盖些野菜。”   沈安和沈宁一听自己能帮上忙,当即就精神了些许,点头就把事情应了下来。   ……   小兄妹俩愁自己家盖房子的时候粮不够,陈老汉吃过晚饭后也从家里出去,找相熟的人家问问谁家能腾得出人手帮沈家长房搭间灶屋修个围墙。   问到的第一家,家里的男人还没说话,女人先就愁上了。   “帮忙可以,不会还要我们自己管饭的吧?”   沈家长房有多穷,穷得吃糠咽野菜的,这村里家家都知道。   女人话音才落,被她男人暗里瞪了一眼:“没事你回屋里去照看孩子吧。”   女人抿抿嘴,半是被自家男人这态度激出了几分气性,半是借机发作:“怎么,施二,我这话让你丢人了啊?陈叔跟咱也不外道啊,我也没说什么,这年头粮食金贵,尤其今年春就被提前征了粮,谁家吃食富裕啊,盖房子可是重体力,我这样问一句不为过吧?陈叔您说是不是?”   陈老汉知道都是说给他听的,笑道:“不为过,不为过,理应问的。”   转而与施二郎夫妻道:“能管饭,这要是不管饭我也不好意思来跟你们张这个口不是?”   施二郎有些尴尬,道:“一个村子住着的,就是不管饭,能帮的也该帮一帮。”   只不过帮十天是帮,帮一两天也是帮,这话却是不必说了。   施二郎心里并没有真恼了自家媳妇,他只是觉得这样当面问出来有些不合适而已,冲着陈老汉过来走了这一趟,开了一次口,管不管饭他都是会去的。   只不过如果当真不管饭,他媳妇说得也没错,干重体力活吃不饱这谁也顶不住,意思意思干个一天两天的就算全了陈家的面子了。   所以大可不必这样问出来,如果沈家那边真不管饭,这么问出来,不是叫陈老汉尴尬吗?   施二郎媳妇显然没想这许多,她一听管饭,脸色显见的就微松了下来,又转成好奇:“她们家不是都吃好一阵子野菜了吗?这饭怎么管啊?”   她眼皮一跳,忽然想到,别不是管野菜汤吧?   又觉得如果真是这样,陈家不能来出这个头,把这个念头按了下去,看着陈老汉听他怎么说。   陈老汉被问得也是一愣。   他们一家是知道桑萝现在能赚钱了,一时倒没想起来村里好像没谁知道。   是了,第一回 去大集还有昨天去县里,出去时天还没亮,回来时都是没进村就从山里的小道绕进去的。   想起第一回 桑氏送来一碗神仙豆腐,当时就没瞒他们,说是用山里的东西做的,那这东西确实不宜被太多人留心。   陈老汉意识到这一点,就含糊道:“放心,肯定会备上米饭的,那桑氏勤快,平时会挑些野菜去县里卖,我家芳娘是跟她一起的,所以不一定吃得多好,但咱们去帮忙盖房子,米饭肯定还是会管的。”   确实是有背野菜去卖,一文钱两把,他家儿媳夸一中午了,一下午到处找野菜就为了明天多赚几个钱。   陈老汉心里稳了稳,嗯,他这也不算说谎,就是没说全而已。   施二夫妻二人这才知道为什么陈家会帮沈家大房出这个头。   原来秦芳娘和那桑氏一起卖野菜吗?   施二郎当即表态:“陈叔放心,后天我一准儿过去,是得先伐树吧?”   陈老汉点头:“先伐树,她们家没有备料,到时处理木料也要几天,墙砌好了正好得用。”   “成,那我到时就带斧子过去。”   这一家说成了,陈老汉转身出去,施二送他到堂屋门口,被陈老汉挥挥手让他不用送了。   还没走到施家院门,就听里边施二郎媳妇嘀咕:“这野菜能值几个钱啊?不是到处都是吗?这能起得起房子?”   陈老汉后背一僵,而后脚步显见的比之前快了几分,几步跨出了施家院门。 第34章   小村子只有二十二户人家,沈家长房要搭灶房围院子的消息第二天就从村里妇人们洗衣裳的那条河边隐隐传开了。   李氏去洗衣裳,被同村的妇人问得懵了一脸,有那和她不对付的,笑里藏刀问是不是三房帮着出了钱呀,不然卖几个野菜哪盖得起房?   帮,帮个屁,她都压根没听说什么盖房的事。   李氏青着一张脸,把衣裳在水里胡乱搓了几下就拧了扔回篮里,提着篮子就回了家,也不晾,把篮子往檐下一撂,就直奔屋里去了。   “你知道桑氏要盖房子不?”   屋里刚起床还在穿鞋袜的沈三一愣,而后嗤笑一声:“她盖房子?她拿什么盖房子?自己和泥自己搭?”   他不紧不慢继续穿鞋袜,口中道:“材料和工钱不要,帮忙盖房的不用管饭?请人喝野菜汤?谁去帮她?你去?”   纯纯把李氏带回来这消息当了笑话听。   李氏把眼一瞪:“我没开玩笑,溪边洗衣裳那里好几个人在说,说是卖野菜赚了些钱,隔壁陈家帮忙喊的人。”   沈三更不信了,笑得眼尾的细纹都打起了褶子:“卖点野菜就能起房子,你看看咱这边上山里还能找得到野菜不?”   房门口沈金探出脑袋来:“爹,大堂嫂是卖野菜,不是一点野菜,是几筐几筐的。”   夫妻俩转头望过去,都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过来的,李氏招了招手:“你进来说说,那桑氏卖什么野菜几筐几筐的?”   沈三也看着他。   沈金还惦着去开地赚油渣吃呢,才不进去,就站门口那随口答道:“就蕨菜呗,我昨天看到她摘了三大背篓。”   李氏还想细问问,沈金侧眼一看,沈银和沈铁已经跑出去了,知道一定是去开地换油渣。   他再呆不住,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冲李氏喊了一声:“我就是来说一下甜丫又尿床,被子全湿了。”   等李氏追出来,连个影儿都没见了,她想再多问几句都不成。   转身去了几个小的住的房间,看三个儿子全不在,就最小的甜丫贴着床里侧睡得香甜,李氏一摸那被子席子,果然全湿透了……   闹心的照着女儿屁股啪啪两下,把人拍醒了一边训着一边给衣裳换了,也不管她哇哇的嚎,提起来就放进堂屋门口一张带围栏的小竹床上。   自己收了被子席子出来拆洗晾晒,一边还惦着长房闷不吭声忽然就要盖房子的事,和正洗漱的沈三道:“你还是出去转一转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桑氏也不是个东西,盖房子的事咱家怕不是村里最后几个知道的,诚心让我们给村里人瞧笑话呗。”   沈三脸色也不好看,已经没了一开始听天书看笑话的神色了,闷着头用柳枝擦牙洗脸没说话。   李氏把尿被单团一团往木盆里一扔,隔墙瞪了陈家方向,啐了一声:“那一家子最近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手伸得得有八丈长,尽显摆他能耐了。”   ……   沈家草屋后,沈金看到正用锄头翻地和拿竹片刨土的陈二山和陈二丫,也是一脸炸了毛的模样。   “你们也来干活换油渣?”   那小模样警惕,声音紧绷得,只要陈二山说个是,他下一瞬就得跳起来。   沈安可说了,油渣没几块了,陈二山带着陈小丫来抢了,他还能有?   这是抢他的活吗?   这是抢他的命!   昨天傍晚才知道沈安和沈宁在开地过来帮忙的陈二山一脸莫名,他看一旁的沈安,问道:“什么油渣?”   沈安无语,把沈金在他这里开地换油渣的事情说了。   陈二山:“……”   他也懒得搭理沈金,转身就继续干活。   沈金:???   几个意思?刚才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陈小丫瞧着他,那小眼神跟陈二山刚才的像足了七分,她嫌弃的咦一声:“你给自己哥哥姐姐家锄地还要油渣?”   沈金终于明白了陈二山那一眼的意思,登时炸了毛。   “怎么不能要,我凭力气换吃的,凭什么不能要!”然后想起那天沈宁给陈家两兄妹的油渣,足足好几块,脸就鼓成了河豚:“你当然不要,你都先吃过了,还吃好几块,够你来这刨几天的了!”   沈安听不下去,瞪沈金一眼:“你还干不干活?”   “干!”   沈金气鼓鼓的嚎出来,声音格外大!   不这样不足以表达他的憋屈和愤怒!   一脸怨念看着沈宁,脸上明白白写着你胳膊肘往外拐。   沈宁不理他。   沈金也不愿理沈宁,哼一声别过脸,转头去找沈安,声音硬梆梆的:“划吧,我今天开哪里。”   早点干完,早点把油渣吃到嘴,他就再不来了。   心里又狠狠的想,等他家里熬油渣的时候,他要抓一把,不,两把,就站在沈宁面前吃!   左手一把,右手一把,吃一个砸吧一口,吃一个砸吧一口,非要香死她不可!   ……   沈金拿个后脑勺对着沈宁在心里想着有朝一日翻身把歌唱的时候,村子里,沈三出门转了半圈,也拉长着脸回来了。   为什么是半圈,因为和李氏一样,也被人明里暗里,或是意味不明的那种神色刺激得不轻。   出门是不可能出门了,这会儿村里正拿这事说新鲜,他一出门那就是村里人眼里的猴。   沈三一口老血噎在嗓子眼里,想要找儿子出来问问还知道些什么,左右一看,三个小崽子一个也没在家。   “沈金呢?一大早跑哪去了?”   李氏也烦,左右一看,发现放在院里的锄头少了一把,就知道又是沈金拿走的。   “这两天不知道淘到哪去了,不到中午估计都不会回来,不过你也不用找,他一个小孩儿家家能知道什么,估计就是在山边玩看到桑氏摘野菜。”   沉吟片刻,李氏问沈三:“怎么样,问到都找了哪些人家去帮忙了吗?”   沈三那脸又黑了一个度:“没问,陈家去找人的话,左不过就是施家、卢家和村里他们父子原先帮人家盖过房的那几家。”   至于村子里别的人家,他没出面帮忙周璇,谁会去帮带着两个小娃子的桑氏?   乡邻纯朴,开什么玩笑,纯朴怎么没见桑氏吃野菜的时候有人送她两升粮?   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家家都吃不饱,讲什么纯朴,纯朴和互助那也是建立在能收获相对对等的回报上的,没有回报你看谁帮。   桑氏盖这房子,是他出面的话,村里分得出劳力的人家基本都会分出人来帮一帮,因为这人情有他托底,下次人家家里有什么事要人帮忙的时候有人能还上。   现在却是陈家出面,陈家能出面张这个口,还能替桑氏和现在才九岁的沈安去还有人情吗?   明显不能。   家里没有成丁的男人,这就是长房那边最大的弊端。   更何况满村都知道桑氏穷,穷得吃糠咽野菜,说是卖野菜赚了点钱,卖野菜能赚几个钱?野菜要能赚钱,乡下家家都发达了。   不图你还人情,那就得图一口好吃食,这又还不上人情,又供不了饱饭,谁耗着自己的气力去做善事呢?   这几年徭役本就重,村里二十二家,短短三年就有四家有壮丁死在服徭役的时候。   耗了气力又没有足够的饭食补充,败坏的就是自己的身体,这是所有人都有的认知,谁都想寿数能长几年。   李氏试探着问道:“那那边盖房咱还要帮忙吗?”   “不帮!”沈三想也不想的道:“她不来请就别想我会去帮着张罗。”   说完就想到桑萝本来就没请他,加了一句:“这次不请,以后有事也不用指望我会再管,只管找陈家去就是。”   李氏就暗松一口气,听到后一句更是心喜,心道桑氏可硬气点,千万别来。   她先前就怕男人惦着沈烈的死还是会照管着长房那边的事,盖房子可不是轻省活,草屋那边连个锅灶都没有,管饭的花销更是大,她就怕男人要面子,再心一软,回头就把做饭的事揽到家里来。   卖野菜能赚几个钱?别回头人请来帮忙,饭菜管不上,还得她倒贴。   这样的亏本买卖李氏可不干。   至于村里人嚼舌头,嚼呗。   有分家那回和上回桑萝在院门外跟她对上的事,李氏现在也算是皮实了,爱说说,反正她不会少一块肉,粮食和菜能省下来才是真实惠。   当下就添油架火:“也是,我看这桑氏厉害得很,也没把我们当叔婶,不然这样的事情也不会让陈家挑头这样来打咱们的脸,那咱们何必热脸贴冷腚,她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家都分了,过好过孬也跟咱不相干。”   沈三黑沉着脸没说话。   李氏就知道这火是架对了,烧吧,烧吧,她笑吟吟道:“成了,你要不想出去就歇歇,左右这几天田里也没多大事,正好看着点甜丫吧,我去一趟地里,那些菜该收得收了,趁着这日头好晒些菜干,不然入了冬能吃的菜不多。”   沈三应了一声,李氏就挑着两只畚箕出了门。   至于扔在盆里的脏被单,李氏准备等晚点再去洗,别说她男人不愿意对着外边那群看热闹的,她也不愿去溪边对着那一群闲出屁来的娘们,听着她们当面笑着问些有的没的,又压着实际全能让你听得见的根本不算小的声音嘀嘀咕咕嚼舌头哄笑。   都不够气的。   她倒要看看那边这回能请得动几个人,人家又愿意给她干几天。   饭食供应不上,谁给干那要下死力气的活?   难道陈家还会给贴补吗?   这年头别说粮,就是菜都是精贵的,自己都不舍得多吃,收下来都晒成菜干留作过冬的,陈家还是菩萨不成?   李氏就等着看热闹了。 第35章   通往县城的路上,秦芳娘也在跟桑萝解释自家公爹交待的话。   “原本是能多找几家的,但我爹昨晚才想起来,你做这神仙豆腐的事最好还是不要太早被人知道,也怕招摇,就没找太多人,只请了与我们家关系最好的两家,这房子盖起来恐怕也就要慢些。”   “对了,你盖房子的银钱,我爹对外的说法是咱们来县里卖野菜赚的,村里就算有人好奇,也不会大老远跑县里来看,而且也不舍得花那一文钱入城费。”   桑萝听得扑哧一乐:“阿爷没说错,咱可不就是卖野菜嘛,就照阿爷说的吧,慢些也没关系,秋收前能做完吗?”   秦芳娘点头:“那还是赶得及的。”   能赶在秋收前,桑萝就没问题了,虽慢一些,她却会少很多麻烦。   顺利进城,两人先往西市,桑萝把她的那些东西都搬进市集,秦芳娘才自己拉着车往东市去。   桑萝昨夜里做了一百二十块神仙豆腐,两人一人六十块,加上带来的野菜,各忙各的营生去。   转眼到了午时初,除了还剩两把野菜没卖出去,该卖的都卖了,桑萝看看西市里寥寥几个买主,寻思这两把野菜挺难卖出去的了,索性把摊子一收,税牌一交,按着约定挑着空桶撂着空背篓就去东市找秦芳娘。   明天就要动工盖房了,早上她就和秦芳娘说好,会到东市买点粮食,到时候正好用空车推回去。   两人在东市一碰头,秦芳娘那边神仙豆腐也卖完了,只马齿苋还剩几把。   看到桑萝过来,秦芳娘也知道是该收摊回去了。   大中午的,都在家里歇晌,谁还来市集逛啊。   她收整收整,把该给桑萝的钱给了,有些激动又强行压着声音,小声与桑萝道:“我今天野菜卖了十八把,加上豆腐的三十文,一共得了三十九文钱,扣去入城费和市税,也有三十七文,我今天也能买根棒子骨回去了。”   秦芳娘是真高兴啊。   神仙豆腐的钱是有数的,她算得慢,但从在西市口知道桑萝给了她六十块,她琢磨一路,到东市的时候也知道自己这些神仙豆腐都卖完的话能有三十文钱了。   而野菜,秦芳娘是每卖两把就加一文,一文一文的在心里默默加上去的。   这会儿她不用再数一遍钱,都清楚自己今天得了多少。   三十七文啊,桑萝来之前她已经美得跟做梦一样了。   “真的谢谢你。”秦芳娘激动得有些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这在我们家是好大一笔进项。”   多大她不知道,太大的数秦芳娘就不会算了。   她就知道一天能赚将近四十文钱是很惊人的,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农户一年到头就靠地里几个出息,平常八天十天的卖一回鸡蛋顶天了,每年除了卖粮,哪见过什么大钱。   这会儿把该给桑萝的那一份钱交了,她捏着自己有几分沉手的钱袋,想一想以后天天能赚这么多钱,激动得心和手都在颤。   桑萝笑笑,先给她打预防,道:“这是最近大家对这个吃食新鲜,后边估计卖得会慢一些少一些。”   不过那时候有豆腐加进来了,这个却是先不用和秦芳娘去讲。   秦芳娘愣了愣,而后微有些失望,却也只是一瞬,很快就调整了过来:“这也很好了。”   会稍微卖得慢一些,少一些,但也不会差很多的,一种吃食出来,总有固定的一些喜欢吃这种东西的人,能够长久稳定做得了这些人的生意也是好的。   只不过想到桑萝这东西的原材料是山里弄的,秦芳娘又有些愁,不知道那东西是不是一年四季有,还是有时令性的。   但这个就只能自己心里想想了,不该问的她多一句都不会问。   “走吧,我买根棒子骨,咱就买谷子去。”   桑萝点头:“买谷子前我寻思先买个米缸,家里只有两个布袋,用着不那么方便。”   一听桑萝要买米缸,秦芳娘就点头:“米缸是紧要东西,这个是得买,咱这有个讲究,家里再难再穷,也不能少了米缸和水缸的,这是一个家的风水。”   要买米缸,那就得出东市往主街的铺子里去了,两人挑着担子,秦芳娘边走边和桑萝道:“等米缸买回去,你记得往里放三个钱。”   桑萝还是第一回 听说这个:“这是有什么讲究吗?”   秦芳娘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大家都是这样做的,我们那有句老话,米缸放铜钱,财帛永不断,反正放一放图个吉利准是没错的。”   桑萝记下,准备回家就给安排上。   两人一人买了根棒子骨,桑萝又让屠户割了一小块瘦肉,准备加在骨头汤里一起炖的,她和两个孩子的身体都得养,补充营养是每天细水长流的事情。   买好了肉,两人这才出了东市,直奔主街上的杂货铺。   县里的杂货铺比三里村集上的要大得多,光各种陶器就摆了一开间的门面,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只米缸就有十数款。   桑萝挑着也不花眼,她只要最简单实用买得起的。   花八十九文买了一个能放五斗米的带盖土陶米缸,三口之家日常使用是足够的了,又称了点儿盐。   请店伙计用干净布巾帮忙把米缸里的浮尘擦了擦,而后搬到秦芳娘的架子车上,几个桶将之围在中间,稳稳妥妥。   米缸有了,又去买粮,这一回桑萝手中有些银钱,不再是一升两升的买,直接要了一斗。   七十文钱,回去舂成米约莫有个七八升,加上昨天舂的那些,请的人不多的话对付两三天应是够了。   手里还余五十多个钱,桑萝也没再瞎买,房子明天就要动工了,肉蛋菜总要买些的,且还不知会不会有预料不到的要花钱的地方,这些日子手上还是留些富余的好。   回到村里已经是下午了,桑萝又累又饿,因为次日开工是在陈家做饭食,那一车东西就直接让秦芳娘推回去了,桑萝自己准备只背个背篓从小道回家,水桶之类的等她下午歇过了再去挑来。   秦芳娘别的都好说,只一点坚持。   “米缸可不能往我家放,那会漏了你们家的财气,我回家在门口就把谷子倒筐里,这米缸我叫你叔给你送家去。”   还挺迷信,讲起来一套一套的。   桑萝觉得这个东西不知道就还好,知道了还是得信一信的,心里舒坦不是?也不跟秦芳娘客气:“婶子,我实在是累,就辛苦有田叔送一趟了。”   秦芳娘是知道桑萝每天天不亮往县城去摆摊,下午回家歇不了多大会儿功夫又要进山找原料,晚上还得连夜做神仙豆腐的,连忙道:“没事,没什么辛苦的,那些桶你也不用自己过来挑了,我都让你叔给你送过去,谷子也叫他顺手给你舂好,你回家吃点东西就好好歇着吧。”   桑萝道了声谢,和秦芳娘别过,转身往小道回去了。   ……   沈三坐在家里一等再等,也没等来桑氏半个人影,别说桑氏,就是沈安和沈宁也没人往这边来过一趟。   中午逮着了回家的沈金问起,沈金说一上午都没看到过大堂嫂。   沈三和李氏暗暗盯了陈家一上午了,当真也没见过秦芳娘出来走动,平时洗衣扫地去菜园的,秦芳娘的勤快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可不是那闷在屋里躲闲的妇人。   夫妻俩对外边传的说桑萝和秦芳娘去县里卖野菜的事情终于信了几分。   心里存了事,沈三今天连午觉也不香了,勉勉强强躺了两刻钟,翻身又转到了院子里。   结果这一出来还真是出来对了,没呆多久就看到秦芳娘远远的拉了辆架子车回来。   沈三细着眼去看,见那车上好似是筐和桶之类的东西,待得人走近了些,才看清楚,确实是挑筐和木桶之类的东西,一眼瞧去得有七八个。   秦芳娘把车拉到自家门口,就在门口唤了陈有田,夫妻俩不知在那倒腾些什么,而后就见陈有田抱着一个米缸出去了,沈三站在自家院子里往外瞧了好一会儿,看方向,竟是往桑氏她们那边去的。   沈三沉着脸在自家院里站了半天,就见陈有田来来回回好几趟,趟趟都是往山上送那些桶、筐和陶盆的。   他仔细去回想,长房是什么时候和陈家走得这样近的?   沈烈在的时候,和陈家那大山走得近,但村里的后生走得近些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沈烈离家后,是沈安兄妹和陈家那两个小的走得近。   但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吧?至少陈家老两口和陈有田夫妇是不掺和进来的,尤其是之前听闻陈大山死讯,陈家老两口和陈有田夫妻很是颓废消沉了些日子,见人都不太说话,脸上也少有笑模样,足有小半年才略好些。   和桑氏走得近,好像……是那天半夜借粮之后?   但陈家借粮给桑氏,也应该是桑氏感恩陈家才是,这怎么看着这么不对头?   沈三盯着陈家方向想了半天没想明白,黑着脸坐回了堂屋。   ……   桑萝可不知道她盖两间房的事能让沈三两口子纠结一天,知道了估计也只会莫名,回一句干卿底事?   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她们家草屋后那片正开荒的地可热闹,一眼望过去,四散在那一小片地里,从高到矮七个娃。   她愣了愣,然后莫名想到,嗯,一根藤绑上那就是葫芦兄妹了,七个,不多不少。   沈安和沈宁看到她是最热情的,石锄一放就奔了过来,又是接背篓又是去倒水,一口一声问她累不累、吃了没。   陈二山是远远叫了声沈大嫂,小丫儿则跟在沈宁身后过来,腼腆看着桑萝,也唤了声沈大嫂。   沈金前些天被桑萝不冷不热教训过一回,这会儿别扭,只是锄头顿了顿,并没动弹。   沈银和沈铁跟桑萝不熟,看哥哥不动,小兄弟俩也不敢动。   桑萝看着这一串儿,呃,这么多童工,她莫名就有种自己是黑煤矿矿主的感觉啊。   这说点啥?说啥都有点儿尴尬。   沈金三个她还知道是怎么回事,陈二山和小丫儿这是?   桑萝半蹲下,问贴在沈宁身侧的小丫儿:“小丫儿怎么也来帮忙开地了呀?”   小丫儿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样会蹲下来跟她平视着说话的大人,离得近,让她又新奇,又高兴,又有些紧张。   “我和阿宁姐姐好,来帮阿宁姐姐的。”说到这里,又有些不好意思:“还有胡饼,娘昨天拿回家的胡饼好好吃,也谢谢沈大嫂。”   沈金耳朵唰一下竖了起来:!!!   什么胡饼?!!!   原本埋头刨地的人,地也不刨了,抬头就看向了远处那说话的两人。   他嘴唇动了动,想问,但想到上回被这位大堂嫂神色淡淡拐了个弯怼了一回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愣是没敢。   沈金悲愤了,这到底是谁嫂子啊?   为什么陈家兄妹都跟着吃上了胡饼,他连胡饼的渣儿都没看见?   不带这样的。   他才是姓沈的好吧?   堂弟堂弟,那也是弟吧。   再看自己旁边闷头锄地的陈二山,更气了。   鄙视!鄙视!鄙视!   他心下不岔,抱着自己的锄头一挪两挪,就在在陈二山一脸莫名的神色中,凑到了他身边。   呃,个子不够高。   沈金踮了踮脚,抻长了脖子,压低了声音还神奇的保持住了气势:“明明也是吃了胡饼来干活的,早上好意思瞧不起我!?”   陈二山:“???”   你在说什么东西?   沈金气呼呼,又没忍住,问陈二山:“那个,胡饼好吃吗?” 第36章   胡饼到底怎么个好吃法,沈金最后也没能从陈二山这里知道。   因为陈二山就是个闷葫芦,他就“嗯”了一声,然后就没然后了。   沈金左等右等,好容易等着沈宁跟桑萝进屋,沈安回来继续锄地,无视跟在沈安后面那个让他心里忌妒得嗷嗷的陈小丫,拉了沈安到一边,急切问道:“沈安,胡饼还有吗?”   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弟,沈安可太了解沈金了,早在小丫儿提胡饼的时候就知道要完,果然。   这干了今天说没油渣了,还能把人甩脱吗?不会以后天天到这儿来蹲点吧?   沈安只这么想想,肩膀就耷了耷,他木着脸:“没了,就很小一块,还是我们昨天三个人分吃的午食。”   沈金听到昨天两个字,人都蔫了,连午食都被他略了过去。   时人可没有吃午食的,至少乡下就没有。   他的关注点就在没了这两个字上。   沈金蔫了没几息,忽然往草屋那边一看,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两眼晶亮看着沈安:“沈安,咱大嫂今天有买胡饼回来吗?”   沈安给气笑了,纠正:“我大嫂。”   沈金嘿嘿笑:“我堂嫂。”   气得沈安直接不搭理他了:“没胡饼,我们吃饭都难,谁还能天天拿胡饼当饭吃?”   他看一眼沈金在锄的那块地,催道:“不差多少了,快些锄吧,锄了就给你油渣,拿了就赶紧回去,我家也没油渣了,你明天也不用来了。”   搁昨天,不,就搁早上呢,但凡沈安说这话,沈金二话都没,没有油渣他干啥还来。   但现在沈金听着沈安这话,不乐意了:“你这是赶我?我就来!”   大堂嫂居然那么疼沈安和沈宁,居然舍得买胡饼回来给他们吃,他都不知道胡饼是个什么饼,反正是饼,肯定就是好吃的。   他就蹲在这,他就长在这了,他就不信,他天天开地,大堂嫂还能不给他一口吃吃,陈二山和陈小丫都能吃到,没道理他吃不到的。   只一个转念,沈金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也不管沈安脸有多黑,他就锄地、锄地、锄地,干得那叫一个起劲!   比不上陈二山,还能比不上陈小丫?   锄着锄着,沈金鼻子抽了抽,又抽了抽。   “沈安,你闻着什么味儿没?香的。”   沈安气得握石锄的手都紧了紧:“我大嫂的午食,你饿了回你自己家吃去。”   沈金咽咽口水,啥也没说,继续干活。   那香气却越来越浓郁,然后,沈宁端着个海碗出来了,蹲到山泉边不知道干什么,没一会儿又转身进了草屋。   沈金觉得,他的魂都要跟着进那草屋了。   丢魂落魄的锄着地,不知道是只过了一会儿,还是已经过了很久,反正地是又整出一小片来了,沈宁又出来了,往山道边不知道找着什么。   早上还后脑勺对着沈宁,发誓绝对不理沈宁,以后有油渣要抓两把,一手一把,在沈宁面前吃给她看的沈金……好想跟上去问问啊,这里边做什么呀,怎么就能这么香。   就是愣没好意思。   他被馋得饥肠辘辘,感觉手上的劲儿都变小了,忍不住靠近陈二山一点:“你说,这是不是肉味啊?。”   陈二山觉得是有点像,忍住不咽口水,强作平静的点了点头,怕自己忍不住,忙侧了侧身离沈金远点。   沈金:“又好像比肉更香。”   沈银和沈铁也没忍住,咽咽口水:“三哥,我饿。”   “三哥,我想吃。”   沈金:“我也想吃。”   陈二山:……   不着痕迹,离他们再远一点。   小丫儿也馋了,但她知道自己是来帮忙的,奶奶可说了,不许进阿宁姐姐家的屋子,不许要吃的。   她低着头努力用小竹片刨土,把土里大个的石头一点一点刨得松动,再翻出来,干活能让她少注意一点儿这满屋子外飘散的肉香味儿。   沈宁回来得很快,走得近了,几个小的都看清楚了,沈宁手上摘的是一把野葱。   她把野葱在山泉里洗了洗,很快又进了草屋。   这一回不止沈金,沈银和沈铁那小脑袋也齐刷刷跟着沈宁转。   沈安:……   他有些纠结。   都是在这里给他们家开地干活的,馋成这样……可那是肉,大嫂一看就累得狠了,补身子的。   正为难间,空气中的香味又变了,应该是野葱放下去了,本就浓郁的香气被葱香一激,沈安侧眼一看,沈银和沈铁眼神都呆了,盯着草屋咽着口水,手上的竹片都不会刨了。   ……   “二哥。”   沈宁在小屋转角唤沈安。   沈安头一回觉得为难,这时候,难道大嫂还喊他进去喝骨头汤吗?这不得把几个小的馋哭?   没等他多为难,沈宁道:“大嫂喊你进来帮着端两碗肉粥出去给大家喝。”   沈金、沈银的眼睛噌一下就亮了,沈铁反应慢点,缓了一拍也明白了过来,一咽口水,下意识就想把手指头往嘴里塞。   小丫儿咽了咽口水,去看哥哥。   陈二山有点懵,摇头:“不用,不用,我吃过早食的,不饿,而且我娘说今天野菜要是卖了也会买棒子骨回家。”   沈安已经走了。   没一会儿兄妹俩一人端着一个海碗出来,碗里是骨汤做底,加了肉沫白米熬煮的肉粥,不多,每个碗只装了半碗。   沈金兄弟三个一下子就围了过去,陈小丫则是去看自己二哥,陈二山有些无措,肉是精贵东西,就算是棒子骨,他们家一两个月也未必买一回。   有心想回去,但地还没开多少,留下开地,这东西吃还是不吃?   十二岁的少年还不会应对这样的情况。   不等他想清楚,沈宁已经笑着捧着碗过来了:“二山哥,小丫儿,这是你们的,我们家碗不够,只能你们一起用,快去洗洗手过来吃东西吧,我大嫂煮东西很好吃的。”   另一边,沈银和沈铁很有经验,已经一起跑去泉边洗手了。   沈金照旧想直接接过沈安手上那碗粥,他看清了,里边不止有米,还有肉,白色的米,碎碎的肉沫,绿色的葱花,看得他口水都下来了。   沈安这回却不惯他:“洗手去,不然一会儿小银和小铁就着碗沿喝是喝一嘴泥吗?”   沈金郁闷,看看自己的手:“哪有什么泥?”   是有一点,他拍一拍,这不就完事了吗。   沈安只看着他。   沈金:……有吃的才是哥。   “行,行,我去洗还不行?”转身飞快往山泉边跑了。   五个人,两个碗,以血缘为单位,一家一个碗端着,就站在屋后喝了起来。   当然,陈家这边是可着小丫儿先喝,沈家那边是哥三儿你一口,我一口,他一口轮着喝,谁也不许吃亏了。   沈金喝大口了沈银都要嗷嗷给他指出来。   沈安:……   “刚出锅的粥,你喝那么快做什么,回头你弟弟急了也喝得快,非烫着不可。”   沈金想嘴硬一下的,但确实是挺烫的,哼哼哧哧嗯了一声,老实了很多。   桑萝在里边喊沈安沈宁,兄妹俩进去,一人得了一小竹筒肉粥。   沈安抿了抿嘴,小声道:“大嫂,我和阿宁中午吃神仙豆腐了,这个你吃吧。”   桑萝示意他看瓦罐:“够的,吃吧。”   “心疼啦?”看沈安一脸心疼的样,好笑的揉揉他脑袋,凑近了小声道:“用骨头熬汤,就是多加两碗水,有什么可心疼的?”   沈安摇头,想否认,又不知道怎么否认。   说不心疼那是假的,哪里只是多加一碗水,他看了那粥,米也不少的,说不上多稠,但也绝对不稀,反正看着就很好。   他这几个月是实实在在苦过来的,对粮食看得很重,可要说心疼,也不对,正好碰上了,刚才那情形,不给一些好像是不太合适的。   他听到阿宁说大嫂让他来端东西出去给大家吃时,心里是高兴的,把东西端出去时,有一丁点儿心疼,但也还是欢喜更多一些。   只是这会儿东西也送出去了,大嫂还叫他吃,他才有些心疼起来。   沈安也不知道自己这算是舍得还是不舍得,就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说些什么。   桑萝大概知道他是心疼粮食,想想原身记忆里那几个月过的日子,他对这兄妹俩个也多了几分疼惜,轻声道:“你想想请人盖房子是不是也得好好招待?就看看这两天开出来的那几小块地,偶尔碰上了,多加一碗水的事情,这种时候大方些没关系的,你端粥出去给他们的时候,你自己是不是也挺高兴?”   沈安点头。   桑萝就笑起来。   他喜欢这小兄妹俩也不是没缘由的,这两个孩子不止是聪明懂事,三观真的也很正,不管是对她这个大嫂,还是对别的人,哪怕是之前跟他关系算不得多好,有些口没遮拦的沈金。   桑萝想着让这小孩儿放松一些,就神秘兮兮朝他勾勾手指,等沈安凑近了,她小声道:“其实吧,骨头就放了一块,肉沫也放得很少的,就是看着好看,多的那份我都留下了,咱们三人晚上自己熬粥喝。”   说着还揭开另一边用荷叶盖着的碗给沈安瞧。   可不就是几块大骨,还有不少剁好的肉沫。   沈安眼睛就亮了亮。   桑萝轻声笑:“你看吧,有时候人情也要顾及,但好的肯定是给咱自家人留着的呀。”   在旁边听了个全程的沈宁就吃吃的笑,她是早看到大嫂另留出一份来的。   沈宁觉得,再没有比她大嫂更好的人了,她和哥哥在大嫂眼里和沈金他们就是不一样的,就是更亲近的。   只这个认知就让她觉得满心欢喜,自大哥离家后,到现在,好像又重新有了依靠,不像之前,和二哥战战兢兢,活得像家里的外人。   小姑娘头一回觉得,分家也挺好的。   分家了,大嫂就只对她和哥哥好。   她自己想着想着,弯起眼眸乐了起来。   ……   沈金兄弟三个在外面吃东西,这会儿也在说大嫂真好。   哥三个共一个碗,一人轮着吃一口,等吃的间隙还能想起来他们那位从前并没什么存在感的大堂嫂。   只能说,美食的力量啊。   这回就连心里还有点别扭的沈金也点了头。   大堂嫂确实好,居然舍得给他们肉粥喝。   肉粥呀。   家里很难得吃上肉的,也就是熬猪油的时候,她娘买的肉里会带着点瘦肉,那个时候才能尝到肉味儿。   沈金捧着碗,看着前边的小破草房,叹气。   沈铁在喝粥,沈银疑惑看他。   沈金叹:“我都羡慕沈安和沈宁了。”   跟着他爹娘哪有跟着大堂嫂好。   看看,先是油渣,又是胡饼,再是肉粥。   他怎么就没被他爹娘一起分出来呢。   哎。 第37章   沈三和李氏还不知道他们儿子已经为了几口吃食,恨不得是别人家的娃了。   夫妻俩个在家里已经半天了,一个坐在自家堂屋屋檐下,一个在院里这摸摸,那干干,反正呆得最多的就是院子里,远处来人,绝对能一眼看到的最佳位置。   秦芳娘回来了,那桑氏应该也回来了。   这夫妻俩个一样都留心外面,却是两样的心思。   李氏是紧张,别真的找上门来,她可不愿意被长房贴上。   沈三就不一样了,他的心思有点儿复杂,他和李氏做夫妻能做到这样合拍,那只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个人在很多事情上的反应出奇的一致。   就好比不愿意养闲人,又好比弄了个桑氏进门,然后把整个长房一起扔给桑氏,分了出去,掩耳盗铃的觉得这就算对得起良心了。   事实上,在某些事情上两个人就算意见有微末的不一样,最后也总是一个被另一个同化,端看哪一个意志更强烈一些罢了。   这会儿的沈三和李氏一致的、没变过的是——他仍不愿意干会亏本的事儿。   这是本性。   当然,在今天,本性落了下风,占了上风的是他作为男人的面子。   想想吧,出个门但凡碰上个同村的人,人家瞧他的那眼神,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那当面明知故问的问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那等他背过身后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一转头就马上消声切换话题的样子。   谁能不懂呢。   谁能受得了呢。   沈三已经一天没出门了,他觉得全村都在看他的热闹。   这比上次桑萝在院门前跟他们撕撸开了还更令人难以接受一些,上一次看着的那也只是邻近几家,而且分家的事已经过了几个月了,桑氏差点饿死的事,那也是沈安沈宁和桑氏自己说说,谁看到了?这不是生龙活虎在这里吗?   沈三自己都没信,他当然也不觉得别人会信。   但眼下这一桩不一样。   长房要盖房子了,不是他这个唯一的长辈来牵头,却是隔壁的陈家帮忙牵头。   这是天大的一个巴掌直接呼他脸上了。   他哪怕并不愿意为长房去做些什么,却不代表他作为长辈、作为一个男人的脸面可以被踩在泥里,还是叫全村人都看着,踩下去了,再碾一碾。   这真的不行,这让沈三浑身都不舒坦,仿佛被剥去了衣服,他再没办法像个爷们一样的挺直腰杆走出他家的院门。   所以李氏不盼桑萝来,沈三却是盼的,盼桑萝来走一趟,给他递上一个台阶,全了他的脸面。   他哪怕只是去奔走奔走,意思意思帮上两天工,那他这腰杆儿就还挺得直。   越是这样去想,心中就越是焦灼,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这种焦灼就越发的强烈。   沈三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背着手在院里踱着步。   就在经过院门时,眼睛下意识往院外看了一眼,就像今天这半天看过的无数眼一样。   但这一眼看出去,他看到了谁?   桑氏!   沈三一下子激动起来,又迅速端住,假作压根没看到桑萝,继续踱步到堂屋外的椅子边,坐下了。   像三伏的天里喝下一碗沁凉的水,所有焦灼一瞬间抚平。   他唇角下意识就翘了起来。   来了就好,他已经在心里想着一会儿怎么拿捏好度,既达到教训她几句的目的,又不能教训得太过,好顺利把这活计揽下来。   然后马上就去村里各家走走,让那些看他笑话的都瞧瞧,这种大事,还得是他。   又想着,桑氏一会儿说话要是还中听,看着她还知道敬个尊长的份儿上,他要么帮着多干上一天两天?   那边没有灶,饭食让不让放在这边张罗?   这么一套下来,村里总没人再嚼得了他的舌了吧?   他在心里飞快权衡这个帮忙的度,手指都不由在腿上轻敲了起来。   李氏一看他神色不对,往外瞄过一眼,就看到了桑萝。   她心里登时警惕起来,想起桑氏前几天跟她吵的那一架,李氏眼里就闪过些戾气。   凭什么她还要搭人情搭粮的帮着她张罗盖房子的事啊,桑氏要敢进来,那脸得多大!   夫妻俩各怀心思,然后看着桑萝近了,近了,更近了,走过去了……!!!   沈三噌一下站起来,几步走到院门处,往外一看,就见桑萝径直进了隔壁陈家。   那一瞬他连神色都没能控制住,脸色难看非常。   尤其发现隔壁两家许是比他们先一步看到桑萝,早等着看热闹了,这会儿把他这一下的反应全看在了眼里,沈三整个人就更不好了,转身就走,堂屋也不呆了,直接就回了屋里。   难得的,沈三气得眼前都快发黑了,李氏却在院子里差点乐出了声。   桑氏呀,干得真好啊,她太了解自家男人,这回丢了这样大的脸,以后长房有事求破天也不会有用了。   她阴了一天的心情终于见了晴。   ……   桑萝找陈老太太,却是为了次日的饭食安排要托付。   陈老汉正好也在,就道:“明天主要做的就是伐树,一上午要是都干完了,下午就上北山挖泥给你挑过去,咱们村比较好的黄黏土基本都在北山那一片,斧子和挑泥用的畚箕扁担他们会自带,人呢我也没有多喊,你有田婶子都跟你说了吧?”   桑萝点头,“说过了。”   从县里回来的路上秦芳娘已经跟她说过具体请的哪家,每家出几个人。   一家姓施,叫施二郎,家里青壮现在只他一个了,所以只他自己来帮忙,另一家姓卢,卢家人丁还算旺,届时会来兄弟两人帮忙。   加上陈家父子,就是五个人。   桑萝与陈老太太道:“阿奶,我这要摆摊,活计也撂不下,饭食的事就全权托付给您,今天买回来的这些谷子舂出来就暂先用着,那些盐也放在您这边用,明天我从县里会再买些谷子带回来,除了米,每天我另给您二十五个钱,您看着帮忙买些肉和菜张罗一下饭食。”   “多少个钱?”陈婆子惊住了,“五个人,加你们自己家里人也就八个人,二十五个钱买菜,你这是让拿肉当饭吃啊?”   “除了熬油的肉贵,那肥瘦适中的好肉也就十五文一斤,你这是准备一天上一斤肉?”   陈老汉以为桑萝是年轻,不知这里边的事,忙道:“阿烈媳妇,村里给帮忙盖房子的人管饭,通常是各家凭家里条件办,但肉一般是烧素菜的时候切一些进去就成,这就算肉菜,只要饭能管饱,菜里有肉就是很好的招待了,不是得上大肉。”   陈婆子也道:“鸡蛋一文钱一个,这也算得上是荤菜,素菜便宜,你们八个人吃,做得丰盛些,一顿五个素,一天两顿,三四文钱也管够了,这也不用上别处买,就在我家买就行。   你请的人不多,五个人,小安小宁还是孩子,也吃不了多少,一天用不着这么些钱。   一天两顿,肉有半斤就很体面了,猪肝猪心这些东西也可以买一买的,这也是荤菜,却要便宜不少,这样划算着来,一天有十五个钱尽够的了。   你信得过我,就先照一天十五个钱放我这,估计着是差不离,要是不够我再找你添,有多的就再还给你。”   老太太叭叭一通教她怎么花更少的钱置办出相对体面的饭食,桑萝听得笑了起来:“信不过谁也不会信不过您,不过不是八个人吃饭,是十二个人,您和婶子再带着两个孩子也和我们一道吃。”   陈婆子愣了愣,摆手:“那不用,借灶屋给你用是借灶屋给你用,一家人都跟你们一块吃算个什么事,我们自己家简单做一做就是了。”   桑萝半嗔半怪:“您见外了不是?您家四个大人,三个都在帮我干活,婶子也跟着我一道摆摊,我就是那样计较的人?还缺了二郎和小丫儿一口吃的?再且说了,两孩子不也没闲着吗?他们跑我家开地去了,您可别说您一点儿不知道呀。”   陈婆子:……   “话不是这样,你盖房子开销本就大,我们一家子全吃你的算怎么回事?”   不说别的,壮劳力食量大,加上平时缺油水,煮上白米饭的话,他们一人一天能吃掉一升的米,五个人就是五升,这要是十二个人,她们就是收着些吃,那也不会少消耗了,桑氏今天买回来的那一斗谷子,怕是一天下来就只剩糠了。   还没嘟囔完,被桑萝把手臂搂住:“算我谢您和阿爷还有叔婶事事为我考量许多,又不辞辛苦替我张罗,您可别再推辞,真要叫婶子和孩子单独吃饭,那我才不用做人了,往后都没脸往您家来。”   个天爷。   老太太哪经过这阵仗。   她儿子儿媳也不会跟她撒娇啊。   这要命了。   老太太话都不会说了。   桑萝还挑眉等着。   陈婆子:“行,行吧,叫二郎也给你家挑泥去。”   桑萝就笑了,把钱袋里早就点过的二十五个钱倒到桌上,推给陈老太太:“那就还是二十五文,您收好了就成。”   陈婆子忙摇头:“那不用,我们妇人孩子的不上桌,夹点儿菜就桌下吃,素菜添两个就成了,还费那钱做什么。”   这么些天呢,光粮食就得吃掉她多少?   老太太想着自己当初心软想帮一帮桑萝,两升米,那还是咬一咬牙添的第二升。   现在呢,她们一大家子,六口人呢,就算算上她这个帮做饭的,也就三口人给干活,人管六口人的饭,这盖房子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工的,尤其人少,工期就拖得长。   陈婆子自己都觉得她刚才肯定是被桑氏那小胳膊一搂,小嗓音一软给整懵了才应下的。   想到这里,忙添补:“我们一家都跟着吃,那素菜我也不收你钱了,用不着这么多。”   扒拉扒拉就数出八个子儿就推回给了桑萝:“这你拿回去,要不然我也自己开火就是了。”   桑萝:……   这老太太,叫她怎么说呢?是真不肯占人便宜。   或者说,老陈家一家人几乎都随了老太太和老爷子这性情。   她瞧老太太,老太太瞧着她,最后是桑萝败下阵来:“行,就托付您了,辛苦您和阿爷帮我操持。”   把被老太太推过来的八个子儿收了起来,装进钱袋里。   陈婆子脸上这才有了笑模样:“这才对,不然我那饭也吃不安生,放心交给我吧,不耽搁你每天卖神仙豆腐的营生。”   陈老汉一张满是风霜的脸上也有了笑模样:“明天伐树挑泥,下午等你回来了,咱们再把地基划出来,后天早上你就只管去县里,这边就不用你操心了。”   明天动工的事情说定,桑萝提了另一桩事。   “明天是十五,正好是三里村大集,我和婶子现在都在县里摆摊,集上的生意就顾不上了,就想问问,您明早去集上买菜,要不要顺便带个十几二十块神仙豆腐在集上试卖卖?这一点的话耽搁不了多少功夫,顺带手就能卖了的。”   陈婆子眼睛都亮了起来:“这怎么不行?货带得不多,我早去早回,买菜和做饭都耽误不了。”   桑萝就弯了弯眼,“行,那我一会儿再去弄些原料,今晚把您明早卖的那一份也带出来。”   说着就要告辞。   陈婆子原要点头,想到了什么,叫住桑萝,让等一等。   她回屋一趟,不一会儿拿了个小布袋出来,道:“之前没想起,你要是进山,村子附近这几座没什么关系,要是走得深一些了,尤其会往那草木太盛的地方走,就把这个在裤脚和鞋面上多洒一点儿,这东西防蛇驱蛇有些效果的。”   桑萝惊喜:“还有这好东西?”   陈婆子就笑:“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要是用得着,用完了再找我要。”   她娘家爹是打猎的,这是她娘家传下来的土方子,可惜,那年旱灾,引得盗匪四起,大家各自逃难,她和娘家那头就此失散了,现在爹娘兄嫂和侄儿是不是还好好活着,又流落到了哪里,都不知道,全无音讯。   这防蛇的药,也就每年秋天家里进山找点野果子时才派用场,所以陈婆子之前压根都没想到这一桩。   桑萝却是很高兴,有这东西,再稍微往深一点的地方她也敢走一走的,一迭声的谢过,笑道:“我就靠着大山讨两口吃食呢,指定不跟您客气,您到时可千万别嫌我烦才行。”   陈婆子笑着说不会,桑萝这才告辞,欢欢喜喜拿着那袋子驱蛇药粉回去了。   陈婆子等她走了才和陈老汉道:“这样好的性子,受人一点好处都惦着回报的,那两口子先前把事做得那样绝,以后不知道会不会悔青了肠子。”   那两口子,自然是指的是隔壁的沈三和李氏了。   悔不悔的现在还不知道,但也不用等老太太说的什么虚无飘渺的以后,只第二天,李氏就气了个够呛。 第38章   第二天,施二郎和卢家兄弟两个天色刚亮就一人带着一个带水的竹筒、一把大斧子到了陈家,陈老汉和陈有田也是一样,家里没有两把斧子的,找村邻借了一把,五个人一同进山了。   桑萝盖房子的事村里人昨天还只是听说,今天就真真的看着了,并且沈三还真没在里头,大家暗戳戳瞧得可乐呵,当然,到这个点,大家也就看到沈家几个小的欢乐的蹦出来,至于沈三夫妻俩个,是一个也没出过院门。   而陈老汉这边,一行五人颇受瞩目,路过哪一家门口,都远远被行注目礼,等到近了,那厚道些的就问一句:“真是给沈家长房盖房子啊?”   那不厚道的就笑着问:“你们这图啥呢,回头干一天下来,那桑氏招待你们喝野菜汤?这你们也干?”   野菜汤?   陈老汉只是笑笑。   辰正,满村子各家开始做早食或是吃早食的时间点,一阵霸道的肉香在小村子里四散溢开。   和桑萝她们独门独户住在山里不一样,十里村的村民们屋子虽也在群山环抱间,但二十二户算得上是聚居在一片。   谁家要是吃个肉,不说满村都闻得到,二十二家里少说得有七八家能知道。   而如果恰巧有风,那小山风一吹,村里一多半人家的娃儿都得被馋出来。   今儿巧了,就是这么一个好天气。   村里各家,还没开饭的走出自家门口,和同样走出来的邻居相对一眼:“这谁家做肉?”   已经开饭的,捧着菜粥还没开吃呢,一闻这香味,到嘴边的粥顿时不香了,一家几口眼对着眼:“谁家吃肉呀?”   这是住得远的,住得近的,那当得是和老陈家比邻而居的沈三一家呀。   沈金小朋友带着他的两个小兄弟,打从昨天吃了他们大堂嫂一碗肉粥,又知道了他们大嫂在吃食上的壕,现在不用油渣钓着,那也是开荒小分队最积极的垦荒小能手了。   天才亮就趁着他娘还没起,拎着家里的小尖锄,带上他的两个小兄弟跑山上奔表现去了。   干了小一个半时辰,算着吃饭的点,饥肠辘辘回到家,挨了他娘高举轻放的几下揍,奔到堂屋才端起碗,香甜的白粥还没入口呢,鼻翼耸了耸,放下粥碗就跑了。   个子不够,跪坐在长凳上的沈银沈铁动作也很快,粥碗一放,手往条凳上一按,出溜一下就下了桌,噔噔跟着他们三哥往外跑。   沈金在院里闻闻,精准的摸到了院门口,扶着院门,目光落在了隔壁陈家那小院。   “三哥,肉!”沈铁已经馋得开始舔嘴唇了。   沈银吸溜:“陈小丫家的。”   沈金点头:“梅菜扣肉!”   两岁的沈甜摇摇晃晃扶着墙跟出来,她年纪还太小,到了院子里着急追哥哥们,没有挨着墙走,那走起路来就是奔着前边扑的,好在看着险,在走不稳摔跤前总算是险险扒住沈金的腿站稳了,口水滴嗒一串全印在了沈金的粗布短衣下摆上。   李氏出来就看到自己四个娃在院门外扎了一堆,对着陈家方向直咽口水。   恰这时陈老汉一行五人算着点儿下山来了,后边还跟着在草屋开地比沈金他们晚一步才下来的陈二山、陈小丫和沈安沈宁兄妹俩。   沈金一遇到吃的,那脑子多灵光啊,看到沈安和沈宁跟着陈家人一起下山来,又想到早上陈家、施家和卢家的爷爷叔伯们都是帮大堂嫂伐树盖房子,当下眼睛就亮了。   把挂在腿上的沈甜提溜起来往沈银腿边一塞,就直奔沈安去。   沈甜猛不丁被她哥提溜开换了个地儿,站不稳差点儿摔了个屁股墩,好在沈银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不过这也把沈甜惊着了,嘴一扁眼一闭,哇一声就哭了起来。   沈金没跑几步,还没能跟这两天刨地刨出点儿革命友谊的小伙伴们套上话,就被看到了这一幕的李氏追了出来,提着耳朵提溜了回去。   他护着自己右耳,嗷嗷的嚎:“娘,娘,你干嘛!轻点轻点耳朵疼!”   李氏哪管他耳朵疼,自己生的儿子,她能不知道沈金想干嘛?   看到沈安和沈宁在吃饭的点跟着陈家人一起下来,她能想不到隔壁那肉是怎么回事?   看着各家被肉香招出来的或空着手或端着碗的村民,李氏脸色铁青,提沈金耳朵的力道都没把控住,就把人往家里拽,不管那肉是桑氏出钱置办的还是陈家出钱置办的,今天真叫沈金凑过去要吃的,她丢不起那人!   偏偏她越不想丢脸,越不愿这时候招人眼,就越不能如愿。   沈金满心欢喜想找沈安蹭点儿梅菜扣肉呢,他娘的物理攻击来得太猝不及防,而且真的半点道理都不讲,他连原因都不知道,就被他娘提着耳朵往回扯。   哪怕已经竭力跟上他娘的脚步,可大人和小孩子的脚步本就是有差异的,何况他被拉着耳朵走?   沈金耳朵被扯得生疼,喊他娘松手也没用,加之这当着满村子的人呢,被这样提着耳朵,面子里子都没有了,沈金嗷的一下,眼泪一下冒了出来,再出声就带出了愤怒的哭腔。   “你干嘛打我?你凭啥打我?”   凭啥,凭你想给老娘丢人!   但这话李氏能说吗?   不能,丢人也只能憋在心里,在满村子半数人的围观下,不止不能说,她还得给自己的行为找补,所以沈金得到的回答就是她娘黑着娘的斥骂:“打你怎么了,你是我生的,我还打不得了?吃饭你往外跑什么,有你那么看着妹妹的?甜丫儿差点被你摔了!不打你打谁!”   一个沈金,一个沈甜,兄妹俩那简直绝地二重奏,散养在外的两只正土里刨食的母鸡都被这动静惊得扑着翅膀逃了。   半村子被肉香引出来的村民,有这兄妹俩的哭声精准指引方向,这下子也不用费劲去找,顺着哭声过来瞧着这一幕,没谁觉得揍孩子奇怪,也没谁因为沈金哭会去责备李氏什么,打孩子呀,太常见了,谁家不打孩子?   尤其沈金格外的淘,平时李氏没揍他都能自己在地上滚着哭,沈金哭嚎还真没人多在意,权当了热闹瞧。   众人确定肉香传来的方向是陈家,再看到陈老汉一行人,都知道是沈家长房开工头一天上大肉了。   哎哟呵~   热闹了喂。   沈家长房盖房子,在陈家做饭,把沈家三房的娃馋哭了呀。   再看看李氏气极败坏的揍娃,端着碗的村民这下子也不用家里的小咸菜了,就着肉香和热闹都能下饭了。   又凑在一块儿叨叨:“这沈家长房盖房子,居然是在陈家做饭食啊,两家几时走得这样近了?陈家这又帮着干活,又帮着操持的。”   “可不是,谁知道呢,不过桑氏最近好像是没少往陈家走动。”   有人关注点则不同,砸着嘴:“沈家盖房居然有肉,早知道有肉我也去啊,不知道现在还要人不?就五个人不够吧?谁家搭房子不得几十号人一起干啊,就算盖得少,也得十来个人吧?”   “给你美得,人家来请你帮忙了吗,你好意思往前凑?早上是你说桑氏煮野菜汤吧?”   “你没说?”   精明点的妇人则眸光闪烁,低声和家里人嘀咕:“你说那桑氏哪来的钱?野菜真有人买啊?那能值几个钱?”   诸如此类,吧啦吧啦……   早上还被村里人戏谑围观的陈老汉五人组,陈老汉父子还好,都知道桑萝在吃食招待上是给足了钱的,没多大感觉,施二郎和卢家兄弟俩那简直就是惊喜了,这会儿走起路来腰挺直,脸带笑,那是雄赳赳又气昂昂啊。   第一顿就上肉,还不是那种炒在菜里只有几小片的肉,是梅菜扣肉啊!   不会切得太薄,不会切得太小,一人少说能吃上一片的梅菜扣肉!   要知道,村里穷一点的人家,过年才舍得做这道菜,就算是做出来了,那自家人还不敢下筷,得是留着正月待客的。   施二郎和卢家兄弟顿时觉得这一上午和未来十来天的辛苦瞬间都不是辛苦了。   值!太值了!   只这一顿有肉都值了!   还没进陈家小院,嘴里的口水就不停的分泌了,脚下的步子都不由跨得大了几分。   不远处的施二郎媳妇一脸羡慕的瞧着她男人,又羡慕又高兴,陈叔这回真给她男人揽了个好活计,累归累,肉和大白米饭多补人呀,农忙前能补上这么几天,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至于说桑氏是不是给的大白米饭,这用想的吗?肉都上了,还能缺了饭?   施二郎媳妇那眼都乐成一道弯缝了。   施家邻居又酸又羡慕:“陈家还是跟你们处得好啊,这好事就不会忘记你家施二。”   怎就没到我家来喊一喊呢,我男人也闲啊,也能帮着盖房啊。   哎哟,羡慕。   一边咽口水一边羡慕。   施二郎媳妇脸都快要笑出了花来,嘴上还是很谦虚:“这也不是陈叔不喊,听说那桑氏就是背点儿野菜卖才攒了点儿钱,野菜能赚多少钱呀,请的人多了怕供不起饭食。”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能乐出声来,请的人少好啊,人少了才敢做梅菜扣肉这样的硬菜不是?要是请个十好几个人,敢做梅菜扣肉?谁家供应得起啊。   邻居瞧她笑得那花一样,啧,酸得倒牙。   眼一转看到李氏拽着沈金推进院里,又一把把另三个已经哭傻了的娃儿扯进去掼上了院门,啧一声:“李氏这是抹不开脸了拿孩子撒气呢,小金这娃儿今天倒霉了,撞枪口上。”   施二郎媳妇点头:“可不是,心里不爽利呗,这两天洗衣裳都避人了。”   盖房这事沈家三房丢了大脸了,现在还得闻着隔壁那肉香吃菜粥,再看沈金往沈安跟前凑,可不就朝沈金发作。   她撇撇嘴,分家分得那么绝,现在拿小孩撒什么气,她是一百个看不上李氏这样的。 第39章   沈家院门关上了,里边的声音却关不住,这一下已经不止是沈金和沈甜哭,就连被半扯半掼进去的沈银和沈铁都吓哭了。   以陈家为中心,一边是村里人边吃饭边议论的热闹,一边是李氏斥骂声中沈家院里几个娃儿四重奏的哭声。   陈老汉一行人在山里伐了半上午树,这会儿已经进了陈家小院,只有四个小的还站在外边,转头听着沈家院里沈金几个的嚎哭有些挪不动道。   李氏不知道是不是丢了颜面,低声斥着让不许哭了,可小孩子一哭得发了性,哪是让不哭就能止住不哭的?   沈安几个在外边听得他三婶的声音又飙了起来,都替沈金捏了一把汗,好在屋里沈三听了动静,觉得再闹腾只会更丢人,出来喝住李氏,又让四个孩子回堂屋吃饭。   沈甜是被李氏抱进去的,沈银和沈铁却是去看沈金。   沈金今天是最委屈的,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好端端就挨揍了。   被他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拎着耳朵打得哭,跟他自己撒娇耍赖要吃的假哭可是两回事,丢脸极了。   他今天是真委屈,哭得一抽一抽的,根本停不下来。   沈银和沈铁都去看他,他也不顾,只是抽噎着哭。   一个人孩子哭总比四个孩子哭要清静,沈三也不管他了,只又喊了沈银和沈铁快些进去。   小哥俩去拉沈金,沈金把手从弟弟的小手里挣开,继续站在院子里抹泪。   沈安几个小的悄声儿扒在他三叔家院门缝那儿,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等到陈二郎拍拍几人肩头,示意该回家吃饭去了,几人退开,走得略远了,小丫儿才小声问:“阿宁姐姐,你三婶干嘛打沈金啊?”   沈宁也有些莫名,根本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她摇摇头:“不知道,但我三婶打人特别疼的。”   陈小丫想到从前阿宁姐姐也是要挨打的,心有余悸:“我娘从来不打我,也不打我二哥。”   沈三婶真凶啊。   沈安倒是猜出了两分,紧抿着唇没说话。   ……   陈婆子在灶屋里忙着,忽然听到外边小孩子哭成一片的声音,接着就听到李氏的喝骂,沈金的嚎哭,手上做菜的动作都顿了顿。   正好老伴和儿子领着施二郎和卢家兄弟进来了,她忙收敛了心思,探到窗边笑着与几人招呼:“回来了?先洗把手喝点水歇歇,马上就开饭了。”   施二郎和卢家兄弟都笑得格外腼腆,纷纷应声。   卢家老三今年才成丁,还是个没成家的小子,探着脑袋就往灶屋窗里望:“陈婶儿,今天做了梅菜扣肉?我老远就闻到了。”   陈婆子就笑:“是,阿烈媳妇昨天特意送了钱过来,说这盖房子是费力气的活,让我给你们做顿好的。”   转而又问:“外面怎么呢?我怎么听着沈金和沈甜哭得厉害?”   卢三郎就讪讪地:“沈金馋肉,估摸着是看到沈安了,就跑了过来,村里又老多人闻到肉香出来,沈三嫂怕是抹不开面子……”   说到这里他就笑笑,没再说下去。   沈家两房的事全村人都知道,包括这回大房那边盖房子是陈家挑头帮着张罗,村里议论,他们家里人坐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少谈。   沈金这纯纯就是倒霉催的撞枪口上了,可怜见的,这一顿打挨得太冤了。   陈婆子也不好说什么了,笑道:“去吧,去洗手坐着歇歇,马上就吃饭了。”   说着话陈有田已经放下了斧头,进灶屋去舀了水出来招呼人洗手。   卢三郎几人去洗手了,陈婆子往院门外瞟了几眼,好一会儿,才看到孙儿带着沈安几个小的进来,心下微松。   回来就好,这会儿不管是沈家长房的人还是她们陈家人,站在外边怕都要刺激到李氏,回头倒霉的就是刚好撞枪口上的沈金了。   小熊孩子是挺熊,但小孩儿有什么坏心眼?这明显被牵累了被揍得嗷嗷的听起来还怪可怜。   ……   陈婆子做事利落,时间也卡得稳,在施二郎几人快要遮掩不住自己控制不住在咽口水这个狼狈事实时,陈有田抱着从灶屋里把饭甑抱到了堂屋,陈二郎拿碗筷,备着开饭了。   饭甑的盖子一揭,饭香、肉香、梅菜香伴着蒸腾的热气,轰一下在堂屋里四溢。   比之之前隔着饭甑盖不知浓郁几许,馋得刚才还顾得着在别人家做客的形象的几个男人,形象全失。   咕嘟~   咕咚~   是谁疯狂咽口水的声音?   哦,是自己啊。   目光稍挪一挪,没事,这一屋子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大家都一样,谁也甭笑话谁。   陈有田一双手粗糙,连块布巾都不用,徒手就从饭甑里把烫手的一碗梅菜扣肉端上了桌。   陈老汉忙招呼几人上桌,几人一到桌边,看到那梅菜扣肉的实在份量,施二郎咽了咽口水:“叔,这菜也太实在了,这多破费。”   陈老汉少不得要把桑萝这正主请出来夸一夸的。   陈婆子领着陈二郎和重新折回灶屋里去的陈有田把另四盘子素菜和一道蛋汤端进来,听到这话就笑道:“阿烈媳妇是厚道人,虽年纪小,为人处事却实在,最是不叫人吃亏的,你们这回来帮忙,以后家里的老娘媳妇和婶子嫂子们也能和她处处看,就知道我这话不虚。”   施二郎和卢大郎连连点头。   能让陈家这样帮着张罗操持,显见得那桑氏是真的得陈家人的意。   两人纷纷打定主意,回去就跟家里人把这话说一说,以后自家人在村子里碰上桑氏了,也热络一些,从这回帮工起,就算是结交上了。   饭菜都上来了,陈有田把碗筷也摆好,大家伙儿就该开饭了。   今天开工第一顿,陈婆子也是下了本钱,虽说盖房子不用大肉,但桑萝给到了这么多钱,今天还给了十六块神仙豆腐给陈婆子卖,叫她买一趟菜的功夫顺道还赚了八文钱,陈婆子也很愿意给桑萝把这饭食往好了张罗。   所以昨天收的那十八文钱,她今天十六文都买了肉,一文钱买了棒子骨。   肉挑的是十五文一斤的五花肉,她去得早,要的是最好的一块,方方正正割下来。   一多半都做了梅菜扣肉这道硬菜,余下一点晚上做素菜时加进去,就冲这头一天的伙食,后边盖房子谁都会花心思下力气,管保那土墙夯出来的绝对扎实耐用。   至于素菜和鸡蛋,都是她自家菜园子里的,她也不收钱了,多的那一文就留作明天再用就是。   现在菜上了桌,看着施二郎和卢家兄弟的反应,陈婆子也知道她的目的算是达成了,笑着招呼几人坐下吃饭。   男人们分长幼推让着就坐,在这里,家里有客人时,孩子和妇人大多是不上桌的,不过陈婆子是长辈,沈安和沈宁说起来也算是客,花钱的又是桑萝,也不当寻常孩子对待,都被往桌上请。   结果兄妹俩个都摆手,自己盛了饭,跟着陈二郎和小丫儿夹了些菜就到院里吃去了。   一顿早食吃得风卷残云,又分外满足,因为这饭食太实在,施二郎几人都不肯多歇,饭后只在陈家略坐了一刻多钟,几个人就又往山里去了。   沈安几人也要回去开荒,路过沈金家的院子时,里边没听到哭声,沈安凑过去往里瞧了瞧,并没有看见沈金。   他有些踟躇,明明从前这里也算是他的家,这下子却是连进院门都迟疑犹豫。   在门外站了小一会儿,听着里边有沈甜咿咿呀呀并不清楚的说话声,却没听到沈金、沈银和沈铁的声音。   到最后还是转身,和等在一边的沈宁小丫儿往山上去了。   在沈家院里没找着的人,在他们自己家的草屋后,意外的找着了。   沈金和沈银沈铁一处,在他家屋后继续忙清晨没开完的地,不同的是这回沈金没带锄头了,手上用的是沈安和沈宁之前用的石锄。   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是沈安三人过来了,平时挺臭屁的小孩儿别过脸,屁股和后脑勺对着人。   最喜欢和他怼着来的沈宁今天也不怼人了,就连陈小丫也安静得很,时不时小心打量他一眼。   沈金满身不自在呢,被沈安叫住了:“你跟我过来一下。”   人都到眼前了,眼对着眼,一双红肿的眼也没处藏了,沈金破罐破摔,对着沈安:“干嘛?”   说话时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过来就是。”   沈安看他哭过后的那惨样儿,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多了些温度。   兄弟俩个往草屋前边过去,走到屋外檐下,沈安停住了脚步,一直放在衣兜里的手伸了出来,递给沈金一团青菜叶。   沈金:???   他确实是赌气没吃早食,但给菜叶子给他干嘛?   沈安拉着他的手准备把东西塞过去,一看那黑漆漆的手,脸黑了:“洗手去,洗完过来。”   沈金圆圆眼一眨巴。   沈安有个毛病,给东西吃前总爱叫人洗手。   吃的?   他一把从沈安手里拿过那团菜叶团子,入手才知道,哪是什么菜叶,手感就不一样。   把那团成一团的青菜叶子展开,浅绿的叶片里包着的是一块香气扑鼻的扣肉。   嗯,被人用筷子夹去了一小块但大部分都留下了的扣肉。   沈金泪窝子一下子就酸了,好容易没哭了,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   他拿手背一抹,脏兮兮的手和着泪把脸带出了一片花。   沈安:……   沈金一点不知道自己的脸现在花成什么样了,抽嗒两下,换了一手,把右眼右脸也抹花了。   “沈安,还是你好,肉都舍得省给我吃。”   一边抽嗒,一边把肉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哭,一边承诺:“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也对你好。”   一边哭着,一边感动着,一边吃得可香可香。   沈安:“……没对你好,就是看你挨打可怜。”   沈金:???   挨打还能有肉吃?   他打一个哭嗝,愣愣瞧着沈安,一边抽嗒已经一边寻思再挨一顿揍能得一块肉的可能了。   沈安只看他眼睛一眨就能猜到他想什么,有些无语,看沈金举着那肉又要往嘴里送,忽然道:“你不留一点给小银小铁尝一尝啊?”   抽嗒嗒的沈金身子就是一僵,呆愣愣看看沈安,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被他两口一咬就只剩下半块的梅菜扣肉,傻了。   沈安看他这样,难得的笑弯了眼,看沈金纠结得嘴里的肉都不香了,才不逗他了,“吃吧,阿宁给他俩带了,你这也是当哥的?”   他们兄妹俩今天一人得了一块,大概是饭前看沈金被揍得太惨了,两兄妹特别默契的一人只尝了一点,找小丫儿帮忙从灶屋里弄来两片干净的青菜叶,团吧团吧就把省下来的扣肉带了出来。   沈安想,是大嫂这些日子每天都尽可能给他们弄些好的吃吃,他和妹妹今天才能做出把肉让出来这样的事情来,换作前些天,几粒米他也不舍得。   沈金不知道沈安想什么,一听原来两个弟弟有肉吃,不用他让出来了,登时破涕为笑:“你当哥呗。”   半点儿没觉得不好意思,连刚才挨打的委屈都丢了大半,也不抽嗒了,就站在那儿美滋滋的吃肉,难为那微肿的眼还能笑出弯儿来。   ……   桑萝下午回来的时候,和秦芳娘一进村就被一直留心村口的村民们注意到了。   然后是围观,那架子车,太醒目了不是?   桑萝庆幸那些水桶和陶盆她都走小道挑回去了,只留了“卖野菜”能用得上的挑筐和今天新买的一对畚箕、一袋粮食扔在架子车上。   大家跟桑萝都不太熟,就全跟秦芳娘打招呼。   “芳娘,野菜这样好卖啊?还拉上架子车了?”   “芳娘,你都卖些什么野菜啊?”   秦芳娘挺老实的一个人,这会儿演技都飙出来了,笑得一脸憨厚腼腆:“哪能呢,这不是阿烈媳妇要盖房子吗?要买点粮,又要买点家什,干脆就拉着车去,路上我俩还能换着在车上歇一歇。”   至于野菜好不好卖,卖多少钱,她不想说谎,就直接略了过去。   两人被人行了一路的注目礼,回到陈家进了小院落在身上的那种目光才算是没有了。   陈婆子做早食的时候是特意给两人留了点好饭菜的,见人回来了,忙要去热一热端出来。   被桑萝叫住:“阿奶,这天怪热,吃凉的就成。”   和秦芳娘打水把脸和手一通洗,坐下来舒舒坦坦吃饭,陈婆子坐在一边,把今天集上卖神仙豆腐的钱和买菜多出来的一文钱拿出来,算是汇一汇账。   桑萝也没接,就让继续留着明天买菜用。   到这会儿,正事说完了,陈婆子才把上午那场闹剧跟桑萝说了一声。   桑萝诧异又不诧异,有原身的记忆,李氏的性子她知道一些,对于沈三和李氏的反应桑萝是不太在意的,大家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她管他俩愿意怎么想。   这样一点儿不对付的人的想法她还要顾全的话,这日子得过得多憋屈?   平日少受气,身体少毛病,上辈子吃足了病痛苦头的桑萝才不给自己找毛病。   她表示不用管,陈婆子心里也敞亮了。   桑萝也不多呆,吃过饭后就挑着新买的一对畚箕回家去了,一路少不得又被村里人行注目礼,不同往日的是,这一回不少人主动跟她打招呼了。   笑吟吟唤她一声阿烈媳妇。   桑萝也不认得是谁,谁叫她都回以一笑,哪一个也不得罪。   回到草屋,远远就能看到家门外的那片空地上横放着四棵伐下来的树,枝叶应该是在山里就已经去了,光看树皮桑萝也认不出是什么树来,只知道足够粗。   转眼看屋后见七个娃儿都在,因陈老太太的话,特意细瞧了沈金一眼,几个时辰过去,眼睛已经看不出哭过的肿了,刨地刨得还挺欢实。   沈安和沈宁照例是要帮着接东西的,桑萝回到屋里就问沈安:“是不是跟你几个堂弟说一说,要不然别在这里开地了?这世上就没有不漏风的墙,回头叫他们娘知道了,怕是少不得要挨一顿。”   沈安作了个无奈表情:“上午就跟他说过了,不走。”   沈安觉得自己可能是时机没太选好,刚给了一大块梅菜扣肉呢,这真的还能让他不来吗?   桑萝失笑:“那就由他了。”   到底是自己孩子,李氏恼归恼,还真会狠打吗?   她也就不管了。   许是这具身体也虚,从天不亮忙到午后,桑萝这会儿困乏得厉害,看了看家里的背篓是满的,拨开面上的野菜,下边满满当当压得很实的神机树叶。   桑萝心下松了松,把新买的两只畚箕给沈安:“地开出一小片,明天可以近处找些树下的腐殖土来做种植泥,合时令的菜咱们先育秧。”   沈安看着那两只簇新的竹畚箕满心的欢喜,张口就应下:“我明天就弄到足够的土先整出一片地来,种什么东西怎么种我去问陈阿奶,大嫂你累一天了,快歇歇。”   言下之意,不要桑萝为这个操心。   桑萝笑笑,她确实得小睡一会儿,哪怕只是两刻钟,身体上的疲惫也能消去很多,让沈安注意着点时间来叫醒她,小站了会儿消消食,就合了门躺在床上阖眼睡了。   人无杂念,沾枕即眠,一觉安睡,等沈安来叫醒她时,桑萝略醒了醒神起来,通身的疲惫就十之去九。   看看天色,估计是未时末,即下午两点多,桑萝把昨天老太太给的那一袋驱蛇粉取了出来,在裤脚和鞋袜上都洒了一些,又用碎布条拼接的布绳把裤脚细细绑了。   把神仙树叶往空木桶里捣腾,空出一个背篓,把镰刀和石斧,如今家里唯二能带上的家什带上,和沈安打了个招呼就出门进山去了。   神仙豆腐的原料是有时令的,顶多再卖月余就卖不成了,她得进山找找能赚钱的山货。   沈金看桑萝出门,又凑到了沈安身边:“大嫂又去山里找野菜呀?要什么野菜呢?我也能帮着采一些的。”   那一声大嫂和自来熟的小语气让沈安瞧了他一眼,寒着脸,抬手就把凑到他身边的脑袋推开:“忙你的去。”   光给些吃的还不够,这是想抢他大嫂了。   沈金看沈安那臭臭的脸色,心里暗道小气,他大堂嫂他怎么就不能叫大嫂了?一叫就臭脸。   但这话也只敢在心里转转,沈安上午才省下大半的梅菜扣肉给他呢,他还是很记好的。   ……   桑萝不知道两个小孩儿的那点儿小机锋,有老太太给的驱蛇药粉,她今天终于不再只是走周边几座山了。   折了根竹枝,把枝枝叶叶去掉,只留主枝,捏着就往山里去,外围她是半点没多停留,直奔之前不曾涉足过的地方。   里边行走的人显然不多,初时还有人踩出来的小径,越往里走越是灌木杂草丛生,走起来要比外围那几座山艰难得多。   脚边常有东西蹿过,惊得草叶狂摆,有时能看清是两脚蛇,有时她甚至都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已经见不着影了。   虽说有老太太给的药粉,桑萝还是添了小心,不由就把步子放慢了下来,旁边的草叶都要打过才敢往前行。   走得确实不容易,但这样的地方物产显然是比外围被经常打柴砍树的地方要丰富得多,尤其对于桑萝这样一个上辈子在山里生活好几年,还半玩票式以拍山居生活和大山物产上传到小破站赚些钱的人来说,简直满山是宝。   比如这会儿,看看她看到了什么好东西?   魔芋啊!   卫龙知道吗?魔芋爽,素毛肚,蒟蒻果冻!   桑萝眼睛都亮了!   她凑过去看了看,确定就算是隔着一个时空,但这确实是同一物种,再往各处看了看,目之所及足有两大片。   这会儿农历八月中,要采收其实也可以了,不过桑萝忍住了没动,一是家里现在真的是人多眼杂,二是她根本没有趁手的工具可以采收及处理。   这东西要藏得久,削皮切块晒干再磨成粉是最好保存的,保存得当,放上一年都没有问题。   桑萝可不觉得她的竹刀干得了这活,等明天吧,跟陈家借把锄头,再借用一下菜刀。   因为找到魔芋,她心情颇好,再往里走时神色也很是轻松,不过没走多远,远远的似乎又看到了好东西?   一路打着草又用镰刀把那些枝枝蔓蔓拨开,走得近了才确定自己没看错,南酸枣。   这时节的南酸枣应该已经熟了,桑萝走近,看到有熟透落到地上的,脸上绽出笑来。   就是它了,今天就可以带回去的好东西! 第40章   细看了看确定没什么有威胁的小动物,桑萝钻过几道横生的灌木枝条,放下背篓就弯腰拾捡起一颗来。   用手抹去浮尘,撕开果皮,没错了,就是南酸枣,只是看到果肉桑萝就已经开始狂泛口水了,根本抑制不住。   一口咬下去,汁水入口是甜的,果肉却是越来越酸,桑萝整张脸都挤作了一团。   嘶,这酸爽!   她缓过那股子酸劲儿,把手里那颗酸枣吃完,果实果皮就抛回了地上让它继续回馈大山了。   十里村是真的不缺山,家家在村子周围都有几个山头,往深些的地方是真没什么人进,酸枣刚熟的时节,静悄悄落了一地也无人拾捡,她捡了十颗,有三颗已经坏了。   也不可惜,往旁边抛开,从山里来,还山里去。   酸枣是熟透了自然落下才好吃,满地的落枣,也不用她去摇晃树枝或是打枣,只地上就够她大丰收了。   细细挑拣,烂了的不要,也没费多少时间就拾了半篓。   桑萝又往里找了找,不久又寻到一棵,直捡到背篓快要装满了才心满意足踏上回程。   路上再看到野菜就顺手采了,密密的盖在背篓面上。   山路难行,回到自己家所在的那座山头已经快申时末,陈老汉一行五人正好从另一边山里抬着一棵初处理过的树杆出来,看到桑萝,陈老汉瞧瞧她背着背篓,就笑问:“刚从山里出来?”   地里刨食的老农对于勤快的那是有极天然的好感的。   桑萝笑道:“是,摘点明天去卖的野菜,阿爷你们今天都辛苦了。”   两人寒喧着,施二郎几个的目光就都落在桑萝背在身后的背篓上,见她背着满满一背篓的蕨菜。   当着桑萝也不敢问,等着桑萝跟陈老汉寒喧过,桑萝让出路来让他们抬着树的先行,离得远些了,施二郎就小声问陈有田:“你媳妇和阿烈媳妇就是去县里卖蕨菜呀?这东西真有人花钱买?”   陈有田老实人,根本不会撒谎,加之身边几个又是和家里关系还好的,就老实道:“也是有的吧,县里不像咱这儿有山,一文钱两大把,也是有人愿意尝一尝的。”   说到这里想到老娘和媳妇耳提面命的,少给桑萝的事现出去,就找补道:“不过买的人不多就是,到底没有正经菜好吃的,而且现在进城得交入城费,去市集里还要交市税,这东西一天卖不了几把,也没几个钱就是。”   他真没说谎,每天带去的野菜不是都能卖完的,一天能赚个□□文是相当不错的了,六七文也是有的。   施二郎虽然有些奇怪桑萝背着那么一背篓呢,不好卖采那么多做什么?   但认得陈有田几十年,知道他最是老实的,根本不会说谎,所以寻思那一把是不是可大一把了?   要说一把不多,两把就能卖一文钱,他自己也不信啊,山里实在是多,进山转半圈,随手都能扯出一盘来。   施二郎自己这么一想,给陈有田不会撒的谎都圆上了。   等回到草屋边把伐回来的树放下,陈老汉就对后边跟来的桑萝道:“阿烈媳妇,一会儿你把这屋子具体多大,在哪一块建什么给划一划道,这样明天我们边挑泥回来做砖坯,也可以留一两人在这里一边清理地面了,石头该挖的得挖出来,草根也得处理了,之后才好动手挖地基。”   一说这个桑萝可就来劲了:“行咧,阿爷您等我把背篓放屋去就来。”   施二郎几个也一边歇着一边等着一起跟着看,对于自己要帮着盖的房子还是得了解清楚的,不然心里没数。   桑萝出来得很快,领着帮忙五人组就指了自己现在住的这间草屋左边,道:“浴间就盖在这里吧,我老家是讲究上厕所,下厨房,厕所通常在院子东北角,我这浴间就设在这。”   洗澡起夜也都方便,不用摸黑走得太远,尤其是冬天,起夜可太冷了。   陈老汉已经知道桑萝所谓的厕所就是摆个恭桶,每天会及时清理,那离主屋近也没关系,点了点头。   施二郎几个不知道啊,这又是浴间又是厕所,到底是啥?上厕所不是该去茅房吗?跟浴间又怎么扯到了一处?   而且农村人真没人弄什么浴间,男人河里洗,夏天提水用澡盆在屋里洗,洗好了抬出来倒掉就是,怎么还用单独再整个浴间?   他们和桑萝不熟,也没好意思问,全留在肚子里等着回头问陈家父子。   倒是陈有田,看桑萝比划着说,转身就走开了一下,绕到草屋后孩子们开地的那一片,从几个娃儿开出来堆在一边的石头里挑拣了些个头不大的,又招呼几个小孩一起帮着往那边送了一些。   桑萝边说,他边拿石头埋线做记号,石头密密摆出来,这就很直观了,墙在哪,门在哪,窗在哪他都一一问过。   几个小的孩子觉得好玩,拿这当过家家了,颠颠的往这边送石头,沈安心思多,他自己家盖房子呢,不动声色的就跟在旁边递石头旁听了。   桑萝也觉得用石头埋线方便,手里抓着几个沈安递过来的石头,往左前略走了几步,道:“灶屋盖在这吧,我灶屋想要大一些的……”   一边说着一边摆石头,等灶屋的几面墙、门、窗各自在哪个位置都表述清楚,施二郎几个目瞪口呆,这一回也不是洗澡上厕所那样的敏感事,也没啥不好问的,直接就道:“这灶屋是不是有点大?”   比他们家的灶屋要大到一半的样子,快赶上一间东屋的大小了。   桑萝笑笑,道:“是大些,不过我家没有田地,寻思着以后做些吃食卖呢,所以里边大灶要砌两个,往后放些水桶木盆什么的,也宽敞方便些。”   事实上,做豆腐用的石磨她都准备安置在这灶屋里,不然弄在院里碰上下雨什么的还真不方便,所以这灶屋不宽敞些哪转得开。   施二郎几个一听她说要盘两个大灶做吃食卖,虽然不知道是做什么吃食,但沈家长房除了这一个能砍点柴种点菜的山头,确实没分到田地,不然至于每天走二十多里地去县里卖野菜讨生活嘛,也就都理解了,个个都点头。   陈老汉和陈有田则以为她说的做些吃食卖就是指的神仙豆腐,也明白,他们帮着建灶屋不就是怕她做吃食捣腾不开嘛。   灶屋确定下来,就是院墙和大门的位置了,看桑萝一圈摆下来,陈老汉以为完了,结果右边院墙距草屋那一段,她不摆了。   桑萝指着草屋后方,道:“阿爷,这里我还想再围个后院,后边开地种菜的那一块就不动,挨着屋子这一片我想做一堵围墙圈进来,这样平时晾晒些东西方便。”   然后指着自己站的位置道:“我现在住的草屋右边和西围墙之间,就咱们站的这个位置,在这里做一道门,算是前后院之间的院门,您看行不行?”   陈老汉听到这里瞧了桑萝一眼。   乡下人家大多是几间房子加一侧院墙围出一个院子,有前院还要再单辟一个后院的少,辟了后院还特意用一道门隔开的那更是没有。   不过想到桑萝那神仙豆腐不知道是怎么做的,或许就需要一个隐秘的地方处理材料,他也没多话,点头道:“可以,有田就能做点简单的木工活,你要是不嫌他手艺粗糙,做出来的门没那么好看,反正木料也有,回头两道院门和灶屋的门就都让他帮着做了,虽不好看,扎实好用还是能保证的。”   这简直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桑萝怎么会嫌弃,忙笑着跟陈有田道:“有田叔,那可要辛苦您了。”   陈有田憨厚摆摆手:“没什么辛苦的,你不嫌粗糙就行。”   想到沈家分家的时候,好像什么家什也没分到,就道:“趁着这回你再想想,看还要添点什么我也一并给你打出来吧,桌凳是不是也没有?”   “这个真没有,有田叔您肯帮忙那再好不过了,不瞒您说,我们天天吃饭不是站着就是蹲着,这个很需要。另外,您要是有时间,看看能不能再帮忙给打一张小床,等灶屋建好,我们现在屋里那简易灶也用不着了,我寻思就拆了,再用苇席隔个里外间,到时小安就住外间。”   沈安论虚岁的话到底已经九岁了,哪还能跟嫂子和妹妹睡在一床,这也就是乡下不讲究,条件也确实苦,没人琢磨这些来嚼舌根,有条件自然还是得隔一隔才好。   所以桑萝请陈有田帮忙打一张床,陈有田哪有不应的,都应承了下来。   桑萝挺高兴,她自己虽然没有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那一套理论套着,但能有更好的生活条件当然是在现有条件上尽量给自己好条件。   那么窄巴的一张床,三个人挤在上边,说实话,翻身都翻不了,一不小心就得翻到床底下了,一晚上睡下来浑身骨头都僵得发痛。   至于沈安再大些住哪里,也不用久,桑萝准备等明年就把屋子靠西那一片地势明显更低的地方再填出一块宽敞些的宅基地来,到时把西院墙往外挪一挪,再盖个西屋,分个两小间,这样小兄妹俩也能有自己的房间了。   至于这回就不折腾了,农忙在即,陈家、施家和卢家能来人帮她搭灶屋围墙她已经很感恩了,哪好意思要求更多,填出能扩建的那一片地可不是小工程。   而且桑萝也不敢真的把工期拖得太长,每天赚的钱是有限的,处处都要开销,她还得为秋冬存粮,家里三个人的衣裳被褥也都得置办,哪哪儿都是钱。   一圈转下来,该埋线的地方都齐齐整整埋好了线,正好秦芳娘上山来了,喊众人下去吃晚食。   申末了,一群忙了一天的男人其实也个个饿得前心贴后背,在山泉边简单洗洗手就呼啦啦往山下去,桑萝也不往前挤,先回了屋里,只等一会儿人都走了,她再去洗手下山吃饭。   陈二山和小丫儿跟着他们娘一起先下山了,沈金兄弟三个还兴奋得很,绕着大人们埋好的石线各处蹦跳。   沈金一边溜达,一边艳羡:“沈安,这就是你家房子的样子啊,大嫂对你真好,还让有田叔单独给你打床呢。”   沈安唇角也直往上扬,下一瞬又警惕:“我大嫂对我好我知道,才不用你告诉我。”   别以为他不知道,沈金就是盯上他大嫂时不时会往家里带吃的了,就是惦记肉和胡饼。   他嫌弃地看沈金一眼:“而且,你这说得你爹娘没给你床睡似的。”   沈金声音扬了起来:“那怎么一样,我们兄妹四个挤一块呢,甜丫还老尿床,哪有你一个人一张床好。”   想到一晚上能尿两次床的沈甜,沈安闭嘴不说话了。   不过沈金这就是典型的瞧别人啥都好,三婶是凶些,但平时对沈金几个还是好的,沈安从前就特别羡慕沈金兄妹几个有爹有娘疼。   他这里开着小差,沈金已经绕着灶屋、浴间、前院后院的转了一圈又凑回到沈安身边,两眼闪呀闪呀的特别亮:“沈安沈安,你家这屋子得盖一段时间的吧?能盖一个月吗?”   那期盼的样儿。   沈安:……   “所以你是不是惦记着天天有肉呢?”沈安翻个白眼,一把推开凑得他可近的脑袋:“想什么美事呢,快回家吃饭,我们也得去吃饭了。”   “让你别来你不听,回头你娘找过来知道你带着小银小铁在这给我开地,你看你挨不挨揍吧。”   沈金撅嘴,想起早上挨的打还是气呼呼的,哼了一声:“我不会跑吗?你当我那样傻,站着给打?我早上那是没防备才被我娘拎住了耳朵,你看她下次打不打得着我。”   沈安看他那样,还挺得意。   沈金说完这个,立马把正题又拐了回来,一脸不甘心的跟沈安确定:“真的不是天天吃肉的吗?二牛盖房子那回我爹就说每天有肉。”   沈安哪里知道,只道:“不知道,有肯定也不会天天这样大块的肉。”   菜里切个几小片,他们这样的小孩子一人都未必捞得着一片,谁还能给他带一块啊?   沈金有些遗憾,道:“那你记着啊,要是有肉一定嘴里省半口给我尝尝呀,我天天来给你干活的。”   又想起胡饼来,口水吧嗒:“你大嫂要是给你买胡饼,你也给我留一口呗,我都还没吃过。”   一旁的沈宁切一声:“没良心,哪里没吃过,我大哥以前买的时候给了我和二哥,小铁太小不能吃,你和小银也有份的。”   沈金和一边玩泥巴的沈银一脸迷茫。   沈金:“有吗?我怎么不记得?”   沈宁撅嘴:“你又不缺吃的,你能记得住啥。”   沈金脑子里的预警雷达立马竖起来,很敏锐的就捕捉到了来自堂姐的怨念,想一想从前在家里,好吃的他们兄妹有,沈安和沈宁可未必有,瞬间心虚,马上认怂。   “我比你小啊,我娘说小孩子小的时候就是不记事的,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几岁?怎么能怪我不记得?”   又讨好道:“我以后有吃的也给你吃啊,我看过我娘的油罐了,没多少油了,真的,下次我娘熬油渣了,我也拿来给你和沈安吃,我说话算话的。”   引得后边玩泥巴的沈银和沈铁也连连许诺:“我们的也分给阿姐吃,给二哥吃。”   桑萝在草屋里听得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头一回发现沈金这小熊孩子这么可乐,为了一口吃食真的好拼啊,连巴结沈宁,许诺收买都会了。   小熊孩天天在这儿刨土一刨就是几个时辰,嗯,明天她是不是得买一个胡饼带回来给几个小家伙分一分了?   付出得有收获,几个小家伙怪拼的,是得给点好吃的犒劳犒劳? 第41章   沈安应了有好吃的一定分些给沈金,才终于把那小哥仨打发回去了,和大嫂一块洗了洗手,往陈家吃饭。   晚饭依旧丰盛,中午的梅菜扣肉还剩了几块,下面浸满了肉香的梅菜也还剩半碗多,素菜也是用五花肉先煸出油再炒的,有菜有肉,油水十足。   吃饱喝足后桑萝谢过今天帮忙的众人,一群人这才各回各家。   桑萝带着沈安和沈宁得趁着天色未暗之前汲山泉清洗神仙树叶片,回了家整理起东西时,她从盖着野菜的背篓里摸出一把酸枣来递给小兄妹俩。   沈安和沈宁眼睛一下就亮了。   “大嫂,你捡了酸枣?今年的酸枣就熟了吗?”   可见是惦记这一口的。   “熟了,要是不怕酸就尝尝。”她笑着把酸枣塞到沈宁手上,又给沈安也抓了一把:“去洗洗吃吧。”   兄妹俩道了声谢,欢喜的就往外跑了。   村里的孩子一年到头没什么吃的,到什么时节山里有什么野果,那都是他们最惦记的东西,这酸枣在村西边几座山里就长得有,虽然很酸,但架不住是个果子呀。   今年也就是忙着家里的事,才完全没想起这酸枣来。   桑萝提着桶和一篓叶子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兄妹俩相对着龇牙咧嘴,脖子缩着,小身子小脸和拿着酸枣的手齐刷刷的颤啊颤抖啊抖,喜感得不行。   偏就是这样,还美得什么似的,吃完一颗还剥第二颗。   沈宁看到桑萝出来,剥了一颗就给桑萝喂,桑萝才吃过饭,但酸枣这东西就是有种魔力,你光想到它口水就直泛,就着沈宁的手吃了一颗,然后五官也挤成了一团,看得小兄妹俩直乐。   沈宁还要再喂,桑萝摇头了:“不吃了,尝两颗行了,太酸,你自己吃。”   沈安和沈宁还真自己接着吃,一直到手里的酸枣都吃完了,才心满意足,帮着干活。   等回到屋里,准备翻第二桶叶子出来洗的时候,沈安顺手整理那些野菜,准备用草绳按一把一把的扎好,结果整理到桑萝今天用的背篓,野菜一拿开,就看到整整一背篓的酸枣。   哪怕很稀罕这东西,沈安也看呆了,不敢置信的用手插进去捞了捞,真的,全都是。   沈安傻眼了,正好桑萝进来,他像是酸得倒了牙的表情:“大嫂,你捡了这么多?这是明天带去县里卖的?”   他猛摇头:“这太酸了,没人花钱买的。”   除了村里的孩子没零嘴可吃会吃这个,沈安想象不出城里人会吃这么酸的果子。   桑萝笑:“明天不带,等我买些东西回来,处理处理做成另一种吃食,就有人喜欢吃了。”   沈安、沈宁:???   女孩子天生对做吃食要多好奇几分,沈宁问:“这还能怎么处理?”   桑萝挺愿意保留点儿神秘感,笑道:“明天你看看就知道了。”   这会儿家里没有糖也没有晒垫,只能把枣子再放一晚,等明天从集上回来再折腾了,过个几天,就能叫小兄妹俩有零食可吃了。   酸枣糕,啧,这东西带到县里应该也会好卖的,应该也算是稀罕吃食,反正她在县里没看到人卖过,原身家里条件颇好,从前也是有果脯点心可吃的,记忆中也并没有酸枣糕。   沈安和沈宁对视一眼,兄妹俩人的眼里,桑萝这个大嫂现在是一等一的能耐人。   大户人家出身,识文认字,家里还有记着方子的书。   树叶都能弄出那样好吃的神仙豆腐来,本来就可以吃的酸枣呢?   两人眼睛登时亮了,沈安有些兴奋:“大嫂,你们家的书里也有把酸枣做成什么吃食的方子吗?”   桑萝点头,可不是,会做这个的借口都是现成的。   兄妹俩乐了,这说明他们家除了卖神仙豆腐,还可以卖别的东西换钱换粮。   “大嫂,村西边山里有这个,明天我去捡些回来。”   桑萝一听村子周边有,问道:“多吗?”   沈安摇头:“那倒是不多,有三棵吧,再往里不知道,我们都不敢去。”   桑萝听着就摇头:“那不捡,村里其他小孩儿跟你们一样喜欢吃吧?留着你们当零嘴吧,我进山捡。”   山里只她今天看到的那两处就不少,这几天应该每天都会陆续有成熟落下来的,能捡着一些,再往里走走,肯定还有,就犯不着跟村里的孩子争食了。   沈安和沈宁这时候才知道桑萝今天下午去了更深处的山,兄妹俩都有些紧张。   桑萝安抚道:“你们陈阿奶给了我一些驱蛇药粉,我撒了药粉去的,而且说是深,其实还是靠近村子的,除了蛇不会有什么猛兽出没,扎了裤脚撒了驱蛇粉就不要紧。”   倒是叮嘱沈安和沈宁:“没有大人带着,你们自己可不能往里进。”   进得深了,光有驱蛇药粉可不行,不辨方向在山里走迷了,或是摔了、扭了脚了,会碰上什么意外都想象不出来,这两个孩子胆子比同龄孩子要大些,她还是得多嘱咐几句。   沈安和沈宁对桑萝的话还是听的,听大嫂不让他们往深处走,也老实应下。   沈宁还是好奇:“大嫂,这东西这么酸,能怎么做得好吃呀?”   “加糖呀,家里今天没有,等明天我买些回来就能做了。”   一听要加糖,兄妹俩又开始口水泛滥,不过,糖挺贵的吧。   这些却是不需要她们操心的了,现在家里的家计已经不需要小兄妹俩扛了,再不用吃几颗米都要精细算计了,凡事都有大嫂作打算。   备着神仙豆腐的料,桑萝才觉着是不是少了什么,四下看了看,这才想起:“家里的滤布呢?”   每天晚上用过,她都会把滤布洗干净,在屋里拉的一根麻绳上晾着的,今天却没见着,她也是到这时候才留意到。   “在我这。”沈安把手往衣兜里一掏:“中午要下山吃饭的,这上面也不好守着了,我看咱们家里就是这个要留心不能让人注意到,看已经晾干,干脆就叠了随身带着,忘记挂回来了。”   桑萝惊了,小家伙这细心劲儿。   她竖了个拇指:“好样儿的,等后边咱手里有余钱了,买个锁头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   次日在西市卖完神仙豆腐,桑萝就买了几斤麦芽糖,事实上麦芽糖她自己就会做,跟着网上学的,学会后做过几次,熟练了还出过一期视频,不过这会儿家里实在不方便,就不如买成品融化再用合适了。   又往东市和秦芳娘汇合,买了两块大块的圆形竹编簸箕,用来晾晒东西用,挑了个相对小巧的饭筲箕,以后灶屋搭好了,一应灶具都有了,自己蒸饭的时候就能用这个捞饭。   当然,做吃食或洗东西的时候,这个滤水也是相当方便。   临到走的时候,路过胡饼摊附近,闻到那胡饼的香气桑萝才想起来昨天沈金馋兮兮跟沈安商量,她要是再买了胡饼就分他尝一口的事情来。   又想着上回买了一块胡饼,沈安和沈宁一共没吃到几口,笑着掏出三文钱,想了想又拿出三文,问卖胡饼的老丈买了两个胡饼,用油纸包好了收起。   秦芳娘瞧得稀奇,最近她们货增多了一点,每每卖得过了午时才回,通常会拿试吃的神仙豆腐先垫一垫肚子,所以倒也不用在这集上买吃食。   这会儿看桑萝买胡饼,就笑道:“又给小安和小宁带吃的?”   桑萝点头,又道:“婶子忘了?我家屋后那片地现在七个孩子在开,带回去给他们分着尝尝。”   这一说秦芳娘想起自家两个可不也在,她失笑:“我家小丫儿那就是凑热闹的,她能开得了什么地呀,还买什么吃食?”   而且桑萝一买买了两个,六文钱啊,她今天卖一天野菜也就是得了七文,这也太舍得了,想着自己一家子最近都跟着桑萝帮工的人一起吃,又是饭又是肉的,这居然还给买带羊肉胡饼,搁秦芳娘自己给孩子买,她都不舍得。   桑萝却是因为近来卖神仙豆腐的营生收入稳定,日子也渐渐过得好了起来,不像一开始穿越过来似的吃了上顿没下顿了,花几文钱买点儿吃食让几个在她家一忙好几天的小孩儿高兴高兴还是不心疼的。   她笑道:“那也是帮忙了,也没天天买,就是叫她们吃个高兴。”   秦芳娘这当娘的都自叹不如:“你也太宠着几个孩子,怪道都喜欢往你家跑。”   “婶子不心疼就行。”   “我心疼什么,心疼她们有胡饼吃呀?”   两人说笑着拉了架子车出了东市绕到粮店买了些粮食,这才出了县里。   ……   回了村,少不得要在村外先停一停,让桑萝走小道把一些卖野菜绝对用不上的水桶陶盆之类打眼的东西先挑回去的,原本就被藏在桶里的麦芽糖和胡饼也被带了回去。   挑着东西到了家门前,桑萝才庆幸她当时想着让几个孩子能稍微多吃到一点,多掏了三文钱买了两个胡饼回来。   因为到了家才发现,今天开荒小分队不是七个人了,是八个。   原本在开荒队里的陈二山跑去跟着大人们挑黄黏土去了,多出来两个孩子,桑萝认不得,听沈安说了才知道一个叫虎子,一个叫二牛。   虎子是卢大郎的儿子,在沈安口中听过几次的二牛则是施二郎的侄儿。   卢大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昨天回家说起小安几个在屋后开荒,叫虎子和二牛听着了,他俩跟小安玩得好,今天就也跑了过来。”   卢家和施家是邻居,昨天因为沈家盖房子那道梅菜扣肉的香气飘得到处都是,晚上他们吃完晚食一回去,少不得被村里人围着说话,就都凑到了一起,村里人走了后,只剩两家自家人了,卢大郎说起沈安几个小的在屋后开荒的事,这才叫几个孩子听了进去。   和沈安不算熟的孩子自然不会往这跑,但从前跟沈安玩得要好的,听说陈家兄妹和沈金几个都在帮忙,蠢蠢欲动,也没跟家里说,早上自己扛着家里的小尖锄来了。   桑萝与正在和泥坯的卢大郎客套几句,就转身喊了一群小孩子过来,感谢一番,就拿出胡饼让沈安给几个孩子分食。   施二郎几个出去挑泥了没看到,卢大郎却是愣了愣。   他们这些人农闲时偶尔会去县里找零工干的,自然知道胡饼什么价,买两个胡饼给一群孩子吃?   卢大郎嘴微张着,都合不上了。   桑萝因为酸枣糕和豆腐都准备安排上,心里隐约有了点别的盘算,有些事情对村里人还防着,来帮忙的施家和卢家,她倒是不那么严防死守了。   把胡饼给了沈安,四下没看到陈二山,让他别忘了留陈二山那一份,就把桶放进屋里,和卢大郎打了声招呼走了,秦芳娘还在村外山边等着她呢。   卢大郎想想昨天晚上和今天中午的菜,虽没有中午那梅菜扣肉那么夸张,可也都不差,昨晚有肉,今天中午炖了个猪心,哪一样不实在?这跟村里别家往素菜里切点肉片就叫荤菜真的是两回事。   他不是个多心细的,眼下也意识到,这阿烈媳妇恐怕除了卖野菜还有点自己赚钱的本事,想想这几天天天跟着一起去县城的秦芳娘,又想起陈家帮着张罗的这些事,觉得自己这猜想□□是错不了的了。   当然,就是隐约猜到了,卢大郎看桑萝挑着桶走小道回来又走小道出去,也猜出桑萝这是不想在村里张扬,自然也不会在外边瞎说。   至于那一群孩子,哪里想这许多,满眼只有沈安手里的胡饼了!!!!   沈金乐得简直要蹦起来了,跟着沈安边上转悠,简直像只小尾巴。   ……   桑萝和秦芳娘再进村子的时候,村民们看见的就是一点口粮,几样并不贵的竹器和几个旧背篓。   殊不知,山上刨地的八个娃儿,现在简直是狂欢,嗯,加上挑泥回来的陈二山,九个娃。   九个娃齐刷刷洗干净了手,凑在一块分胡饼,那样儿,过年都没这么美的。   你说沈金今天洗手了?   对,因为桑萝挑着桶回来,拿出饼子给沈安让他给大家分的时候有说一句都去洗手然后分饼子吃。   沈安是叫不动沈金洗手的,但桑萝的话就出奇的管用。   当然管用,在沈金看来大嫂太壕啦!   居然给买胡饼!   他心心念念想尝尝是什么味儿的胡饼呀。   哪怕沈金小朋友根本不知道壕是什么意思,不妨碍他念头通达了!   大嫂开了口,别说让洗个手,让他去洗脸、洗嘴再把脑袋都用山泉呼噜一遍再吃都行!   就是这么权威!   沈安:…… 第42章   神仙树叶每天中午沈安和沈宁会趁着无人悄悄摘了回来,桑萝在陈家吃过午饭后的第一要事就是做酸枣糕了。   因为两块胡饼,草屋后的几个孩子简直像打了鸡血,又对桑萝这个居然会给他们买胡饼吃的嫂子格外好奇。   自然,好奇归好奇,想亲近归想亲近,孩子们其实都怕生又有些腼腆,没有谁真的敢凑过去。   一样情况的自然不止是新来的两个孩子,可以说,除了沈安和沈宁,还有吃过饼已经去挖泥挑泥的陈二山,余下这些个都是差不多的,尤以沈金为最。   沈金还忘不了那胡饼的香味呢,看到桑萝回来,那就跟身上长草了似的,一眼一眼往那边瞧,结果就见大堂嫂一眼都没看他,直接进草屋去了。   沈金那脚吧,挪呀挪……好吧,挪得很少,跟在原地也没差什么。   但沈安是谁呀,一眼瞧出他那点小心思了,提溜住沈金衣领把他挪的那半小步给正了回去。   “想干嘛呢?你安生干活,要么就回你家去,反正不许往那边凑,我大嫂天不亮就走十里路去县里,现在累得很,要休息,你不许去打扰。”   事实上沈安很清楚,大嫂今天下午是要处理那些酸枣了。   酸枣能怎么做成好吃的呢?沈安想了好几回也想象不出来。   不过那可是他大嫂家的方子,可不能叫沈金这憨货闯进去看到了,所以沈安盯人那是盯得格外的紧。   沈金别扭的继续锄地掏石头,他其实也没胆去。   他就是想表表忠心,让大嫂眼熟眼熟他呀,好改变一下他从前在大嫂那里留下的不好的印象。   不去就不去吧,大嫂沉着脸怼他的时候可厉害了,他也不敢去。   桑萝确实是在做酸枣糕,外边人多眼杂,她就没出来,只是把准备晒枣糕的两个圆形大簸箕洗刷晾着备用,又打了两桶水提进了屋里,后边所有的工序就都关了草屋的门在屋里处理了。   酸枣糕这东西做起来并不难,住在山里的时候,这也是每年酸枣熟了时桑萝会给自己做的一款零食,做上不少,晒干以后用盒子密封装着,这样的零嘴营养、干净又美味,成份还绝对可靠,算是桑萝很喜欢的一款小食了。   眼下换了个地方,桑萝做起酸枣糕来也是驾轻就熟,洗煮剥皮,搓枣去核,再把麦芽糖融了分次揉入,这酸枣糕就算是成了,没多少技巧,费的就是工夫。   取了一早洗晾好的簸箕摊开,用手一团一团揪起再放在簸箕上,趁着它湿软,用手稍顺一顺,它就顺顺滑滑的摊成了一个小圆饼状。   满满两簸箕,密密的都摊上了,桑萝把果皮和果核收放好后,这才打开屋门出去。   晒架是没有的了,她们家连条凳都用来架了床板,但山边树却不少,桑萝挑了两棵正好有三根枝桠能做天然晒架的树,挪了块大石头过去,试了试能踩稳够着,这才回屋把两个簸箕搬出来架上去,晾晒个三天,这酸枣糕就算是成了。   卢大郎和正好挑泥回来的施二郎只看到桑萝搬了簸箕架到树桠上晒什么东西,至于是什么,那就不知道了。   两人也还有分寸,并不探究这些,心里觉得多半是没卖完的蕨菜之类的,他们家婆娘每年也会晒上一些蕨菜干,收着留到冬天用水泡一泡就又是一道好菜。   干完这些活计,桑萝腾出一个空背篓就又给自己扎扎裤脚再洒上些驱蛇粉,装备妥当进山了。   因为找到了酸枣,她也不急着找陈家借锄头去挖魔芋了,屋前屋后大大小小十几个人呢,酸枣还好在屋里处理,魔芋却没那么方便,左右不差这几天了,索性等屋子盖好再折腾。   唤了沈安和沈宁交待了一声,又和施二郎几人打了声招呼,桑萝便进了山。   还是昨天那条路,走得深了,桑萝把背篓里用荷叶包着的酸枣果皮取了出来,选了块落叶腐化的土层较松软的地方,用石斧浅刨了个坑,就一埋了事。   至于果核,酸枣核原是一味中药材,分好几种炮制方法,其中一种是晒干,但在家里晒显然不合适,做好的酸枣糕人家就算偷偷看了也认不出是什么做的,这酸枣核却是看一眼就知是什么东西。   村子里谁没吃过酸枣呢,在桑萝那边,南酸枣还有个别名叫五眼果,果核的特征可不要太明显。   所以桑萝也不处理,只准备晚上洗净晾一凉,明天用布袋子装了,带去县里药房问问看收不收再说。   今天进山还是捡酸枣,大自然的馈赠,趁着果子成熟的季节多多备货才是正理。   因为做酸枣糕很花了些时间,等桑萝捡了一背篓的酸枣出去时,已经是吃晚食的点了,原本热闹的草屋边这会儿已经安静下来,只有沈安和沈宁兄妹还在屋外干着活等着她。   一见桑萝回来,兄妹两都松了口气,放下石锄就迎了过来。   “大嫂,你走得很远吗?”   到底是进山,见天色渐暗了人还没回来,兄妹俩不是不担心的。   桑萝笑道:“还行,就比昨天稍进得深了一点儿。”   沈宁攒了细细的眉:“大嫂以后出去得太晚了别走太深呀,天黑了在山里很危险的。”   “行,以后注意。”两孩子是真暖,桑萝应得也很痛快,四下看看,问:“都去吃晚饭了吗?你们怎么没一起下去。”   沈安弯了弯唇:“我们不饿,就等等大嫂。”   又踮起脚尖去看桑萝背后的背篓,见是野菜,小声问:“下面是酸枣吗?”   沈宁也激动,指了指屋侧方向:“大嫂昨天捡回来的那些下午已经做好了吗?”   她和二哥都看到架在树上的大簸箕了,好奇得不得了,奈何个子不够高,想看也看不着。   桑萝笑了起来,点头:“还得晒个三天,晚上再做一批,到时候给你们尝一尝新鲜的酸枣糕,不过对外可不能叫这名儿,得换个名才行。”   不然原料是什么都自己漏了。   兄妹俩齐齐点头,心里记下,以后就算家里卖这个,他们对外也不能说漏嘴。   沈宁原本因为下午干活没能看到大嫂怎么做酸枣糕还有点遗憾,现在听到晚上还做一批,尤其是还能给她和二哥尝一尝新鲜的酸枣糕,眼睛都亮了:“可以给我们吃?”   麦芽糖可贵的,而且大嫂今天还给他们买胡饼了。   “给呀,自家做的还能不舍得吃?走了,你俩收拾收拾洗洗手下去吃饭,一会儿跟你们陈阿奶借几个大簸箕,晚上咱就能把这一背篓的也做出来。”   她们不去,怕是陈家那边会等着,开不了饭。   沈安和沈宁倒是没想那么多,就是听到晚上做枣糕,兄妹俩整个人都有劲儿了,连忙去洗手。   桑萝也把背篓放回了屋里。   临要出门的时候,都已经走到屋外了,沈安想起什么,不走了:“大嫂,我在家守着吧,你给我把吃的带回来?”   在沈安看来,现在他们家可不只是做神仙豆腐,还有酸枣糕了,这都是他们以后过日子的指靠,现在屋里放着一篓子酸枣呢,这要被村里的人摸进来翻到了,以后他们酸枣糕往外一卖,不就被人猜出是用什么做的了?   对于他大嫂家的方子,沈安守得是相当严密的,说是严防死守都不为过。   这么一想,他都不用等桑萝回答,定了心不走了:“就这样吧,大嫂,你和阿宁下去吃,给我带点儿饭回来就行。”   桑萝略一想就知道小孩儿顾虑什么了,心下是真觉得熨帖,刚穿越过来时是真的穷,一穷二白。   当然,现在也仍是穷,每天赚的钱基本都换了粮食和家什,手上并没有积攒下几个,为了不张扬,粮食她都是算着买,每天买一些,并没有存下什么来。   就这样,桑萝现在钱袋里也没攒下一百个钱。   半夜起来做神仙豆腐,天不亮就出门摆摊,一天来回走二十里,说起来似乎只有寥寥几句,日复一日做起来,是真的累。   但这两个孩子就是能懂事到让桑萝再辛苦也不觉得累,因为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在努力,两个小孩儿人小力薄,却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为这个家在付出,在守护这个家,也会守护她。   从来都是一个人的桑萝,是成了这个世界的桑萝后,才在这两个跟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认识到了有亲人、有伙伴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她拍拍沈安脑袋:“好,那辛苦我们小安了,大嫂一会儿给你把吃的带上来。”   好像被夸了?   而且这一句我们小安,是沈安第一回 从大嫂口中听到这样亲近的话语。   小孩儿有些激动。   他年岁说小其实也不算小了,尤其从小没了爹娘,后来又没了大哥,他是哥哥,要护着妹妹的,原就比同龄人早熟一些。   有些事沈安也懂,比如大嫂只是落难被三婶半袋粮换回来的,并没有真的嫁给他大哥,村里人娶媳妇他也看过,要穿喜服拜天地的,那样才是成亲了。   所以,大嫂如果真的较真起来,其实并没有要养着他和妹妹的责任。   沈安心里其实都知道,内心深处,其实也担心害怕彷徨过。   但大嫂从来没想过要扔下他们,饿得只能吃糠的时候没有,现在也没有,且这些日子,待他和妹妹是真的好。   然而这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我们真是一家人的那种感觉,沈安是在刚才才特别清楚的感受到的。   他有些激动,激动得舌头仿佛都绕了圈、打了结,似乎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好一会儿才捋顺:“我不辛苦,大嫂才最辛苦。”   那种欢喜又急切的想要讨好或是贴近一个人的心情,沈安形容不来,只是眼睛弯弯的笑着,催道:“大嫂快去吧。”   他想,等会儿正好没事,他就把神仙树叶都洗了,这样大嫂晚上回来就能少干些活。 第43章   和陈家借圆簸箕没什么困难,陈家两个大的圆簸箕,这时节也没什么要晒的,有些能收的菜都搭在院子里牵着的麻绳上晒就行。   沈宁太小,只负责送沈安的饭菜,另一个圆簸箕是秦芳娘帮着一起送到桑萝家的,吃过晚食在屋外嗑闲天的村里人瞧着了,想起桑萝中午也买了两个,哟一声:“要这么多圆簸箕是干啥呢?”   桑萝笑笑,难得的与这不认识的妇人回了一句:“晒些蕨菜干存起来,不然入了冬没菜吃。”   众人:哦,是了,这桑氏好似种地也不会,可不就是只能晒些野菜存起来。   “菜还是得会种,这时节还能再种一些的,不会可以问问芳娘嘛。”   这是热心且善意的,桑萝笑笑谢过。   从前与村里人从无交集的,似乎渐渐也融入了些许。   秦芳娘微笑瞧着,帮桑萝把东西送到,既不进屋,也不多问,看了看桑萝屋后开的菜地,瞧着已经有几块能用的了,就归家去了。   ……   十五才过,入了夜后,银盘一样悬在空中的月亮就格外彰显它的存在,月辉银霜一样洒落。   草屋的门关着,屋里燃着灶火,火光把屋子里照得很亮,偶尔木柴烧出噼啪一声轻响,与屋外的遍地银霜相较,又衬出了十二分的暖色。   桑萝带着两个孩子,便是在这火光映照下做起了酸枣糕。   从会走会跑起就认识的果子,经过简单加工,在自己手中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模样,这种感觉还是极新奇的,融了糖揉成后,桑萝笑道:“现在就能吃了,你们自己捏一团尝尝,和最后晒出来的滋味又不一样。”   糖和酸枣一起做的东西呀,沈宁还没开始吃,嘴里已经开始冒口水了。   没有成型的酸枣糕软趴趴的,但是加了不少的麦芽糖,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兄妹俩一人揪一块在手上,吃得那叫一个陶醉。   “真的好吃,这肯定有人买!”   “晒干了是什么模样?”   桑萝笑着把晾洗过的簸箕摆上,一手一个,让两小孩儿看着那酸枣糕慢慢成型,而后把两个簸箕依样在屋外找了两棵树的枝桠安置好,这才让两个孩子收拾收拾去睡下。   山里的夜渐渐不那么热了,桑萝索性把神仙豆腐也做了,这才简单收拾准备入睡。   两小孩儿贴着床里侧睡着,外侧给她留出了相对多的位置,沈宁睡中间,身子是侧着的,桑萝轻手轻脚将她抱着往外稍挪了些,这才侧躺着睡下。   ……   这一天忙忙碌碌,桑萝却是不知,今晚的施家与卢家,她俨然成了两家人睡前的话题。   关于房子,关于伙食,关于她的为人处事,关于她今天带回来给一群孩子的胡饼,虎子和二牛俨然成了家里兄弟们今天最羡慕的对象。   至第二日,童工小分队从九人壮大到了十二人,把沈安和沈宁都看傻住了。   沈安拉着虎子和二牛到一边:“怎么回事?”   两个小伙伴尴尬的挠挠头:“就是,我们回家把白天你大嫂买了胡饼给我们吃的事说了。”   沈安:“……可我这里干活没有胡饼吃的呀,那是我大嫂偶尔兴起买回来一回。”   要都是冲胡饼来的,可快些回去吧,他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不是?   虎子连忙解释:“不是,我跟他们有说清楚的,没有报酬,我爷也教训了。”   不然两家新来的人不会只有三个,因为后边几个小的明显干不了活的被他们爹娘爷奶压制住了呗,不许往这边凑,来的都是年龄更大些确实能帮上忙的。   而且,像虎子的大哥二哥,二牛的大哥,都是和陈二山一般的半大小子,今天过来不是开地,是跟着陈二山一起帮忙挖泥做砖坯来了。   另一边施二郎也正跟陈老汉解释:“我们两家几个小的昨天听说虎子和二牛吃了胡饼,今天都想过来,不过这哪能呢,我们都压下了,倒是这三个大的,是我和卢叔商量过让跟着过来的,不用管饭,就让他们每天早上过来一个时辰,帮忙在那边挖挖泥,能帮咱们加快一下进度就成,这样屋子早些搭好,咱们在农忙前能歇个几天。”   陈老汉听了点头:“这倒是在理,咱们这时间上是有些紧。”   农忙也是能把人累脱几层皮的,他想一想,道:“你们家小子要是愿意干,也不用避着饭点只干一个时辰就回去,要是吃得苦,索性就和我家二郎一样,直接在这边帮忙吧,也跟着在这边吃饭,这事我还是做得主的,阿烈媳妇那边我去说,她只会高兴,不会觉得不合适。”   这一段时间接触下来,陈老汉也知道些桑萝为人,当初本来也是准备多叫些人的,是怕张扬,最后才只喊了施家和卢家人,现在还是这两家的孩子过来帮手,虽说只是半大小子,干活也是不差的,在家里都当得半个劳力了,那些挖泥做砖坯的活完全可以脱手给几个小子,他们今天就能直接挖地基了。   施二郎和卢大郎相视一眼,犹豫着不知道应是不应。   在村里帮人盖房子是常事,但半大小子来的可没有这先例,到底不是成年劳力,吃得却未必少多少。   真这么干了,有些不厚道。   卢大郎想着早上出门自己爹交待的,让几个小子来帮忙,本意是要交好桑萝的,真要这么干,交好反变成占便宜了,想到这里,他摇摇头:“叔,我看不用了,我们算着这几个小的帮着挖一个多时辰泥,这时间上也差不多了。”   施二郎见卢大郎拒了,也摇头拒了。   陈老汉看看两人,也不多说,道:“先干活吧,回头再说。”   等下午桑萝回来了,他再问问桑萝意思。   ……   桑萝的意思自然是好啊,她不愿村里太多人过来帮忙,也是因为家里做吃食,不想张扬。   但如果是施家和卢家人,本来就有几个了,哪里怕多这三个半大小子?   陈老汉听着就笑:“我寻思你也是乐意,只是他们怕是觉得半大小子来帮着盖房,劳力不足,吃的倒是不比大人少多少,觉得这事有些占便宜了,所以没肯应。”   桑萝听着弯了弯眼,能和陈家交情不错的,人品确实不差。   她笑道:“那我去与施二叔和卢大叔说一说,我家原本穷得那么响的名声,盖房子他们肯来帮忙,原就是帮衬我们,乡里乡亲,又哪里计较得那样细?”   陈老汉就笑:“就是这个理。”   真要什么都称斤论两计较全了,也处不出多少交情来。   两人是走远些才说的话,桑萝与陈老汉说过后就往施二郎和齐大郎那边去了,她说话总是带笑,待人也诚恳,施二郎还好些,似卢大郎那样和陈有田性子相近的,哪里扛得住几句?   没多会儿这事就定了下来。   等她走了,卢大郎还有些懵,还是一边在处理木料的陈有田笑着提醒:“愣什么呀,喊你家虎子回去一趟,把三个小子喊来。”   卢大郎愣愣应了,反应过来,忙唤虎子。   添了几个小子把挖泥挑泥做砖坯的活都揽了过去,五个大人,除了陈有田一时腾不出手来,其他四人都挖地基,这进度就快了。   半人多深的地基,不过两天就全都挖了出来,第三天桑萝再从县里回来,陈老汉领着施大郎几人已经开始筑墙体了。   桑萝第一次亲眼看到土坯房是怎么建的。   在地基上固定一组木板,形成一个四面的框槽,把和好的黄黏土往里填满,再填满,再用一种极重的工具,系住四角,四个壮劳力一起使劲,抬起落下,反复打压,直到泥在模板里压实,再把模板撤去,那散土就成了一块固体的了,再以同样的方法开始下一堵墙。①   夯土夯土,原来是这样做的。   从陈老汉那里,桑萝又知道,这叫版筑。   又过了两天,灶房、浴间和整个前院围墙的主体雏形就都出来了,几个半大小子制好的土坯就派上了用场,黄黏土和泥,用土坯垒墙,不过几天功夫,灶屋和浴房就都修了起来,门窗也定了型,只差上梁架棒、铺苇萡缮草。   除了从县里买回来几席苇萡,余下诸事什么都没叫桑萝操心,至八月二十二,两间不大的屋子和前后院墙就都齐整了,墙面都用糠泥细细抹平过。   新修的泥坯房完全颠覆了桑萝对乡下土坯房的认知,一点儿不丑,甚至因为陈老汉在山里选的黄黏土质量够高,颜色呈一种质朴的红,是真称得上好看的。   桑萝再看那间建了不知多少年头,临住进之前只简单修缮了一下草顶的主屋,相较之下可就太糙了。   不管怎样,房子是顺利完工了,这时的乡人真是多才多艺,就连灶台都给她盘好了。   除了应承给沈安做的那张床还没做好,门窗桌凳带一个放东西的木案,这一应家什算是都齐活了。   灶屋里连做豆腐要用到的过滤豆浆的木架桑萝都请陈有田帮忙做好,挂在了梁上。   给豆腐定型及挑豆腐的木箱,桑萝给陈有田大致说了是什么样,陈有田虽不知她是干什么用,也都用盖房子多出的小块木料给做了。   加上她这些日子赚到钱就一点点置办家什,厨房里正常人家过日子的东西也都一点一点置办上了。   桑萝也不说别的,请陈老太太帮忙找里正家借了大乾历翻了翻,选了个吉日,要请三家人来吃一顿,既是感谢,也是暖房。   祁阳县这一带的乡下,因为生活条件算不得多好,少有上梁酒和进屋酒都办的,通常上梁那日用酒浇梁,到新房建成要进屋了,再上梁进屋的酒席合在一处办了。   这吉日也不远,就在八月二十五。   到这天,村里各家都得开始秋收了,不过桑萝也说了,不用帮忙操持,到时候田里忙完了,只管过来吃饭就成。   几家人都应了,但又哪里真会一家老小齐来,家里辈份最长的会过来,帮忙干活的也会到,或许再带两个孩子,再就是一家会抽出个妇人,当天来帮忙洗菜做饭。   就这,也很是热闹了。   再有一群小客人,是这些日子一直帮着开荒的孩子们,屋后的地里,沈安已经靠着这几天在这里干活的叔伯爷们的指点种了起来,帮着开地的孩子们也算是大功臣,请人自然也漏不得他们。   都是沈安沈宁的小伙伴,桑萝就把这事全权交给了沈安沈宁去张罗,给小兄妹俩激动得够呛。   “我们也可以请人来吃席?”   请的还是一群孩子。   “为什么不可以呢?”桑萝笑吟吟道:“这本来也是你们的家呀,而且咱们这个家有现在这个样子,你们也出大力气了不是吗?这些日子帮你们的小伙伴可以请,自己有要好的朋友如果想请,也可以,先告诉我大概的人数就行,我好做准备。”   饶是沈安这样平时总是学着大人模样一派沉稳的,听到自家大嫂这话那一身的稳重劲儿也全飞了,一双眼笑成了弯月。   “大嫂,就请帮忙的就行,我最要好的朋友都来帮我了。”   “行呀。”转而问沈宁:“阿宁有要请的朋友吗?”   沈宁眨眨眼:“我就请小丫儿就成。”   她平时都跟着二哥,要好的朋友也都是二哥的朋友,除了小丫儿,也没有别的特别要好的小姑娘要请。   桑萝笑笑:“行,那我知道了,你们自己去通知你们的小朋友吧。”   沈安早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大嫂,那我和阿宁现在就去。”   等桑萝一点头,兴奋的拉着沈宁风一样跑了。   作者有话说:   ①为百度查的资料,另外各地建土坯房的方法有些微差异,我选了其中一种用在文中。 第44章   “请我们吃席?”一群凑在外边玩泥巴的小孩儿惊呆了:“这个不都是请我们爹娘爷奶的吗?”   沈安笑得很是开心:“我大嫂说了,你们前段时间都有帮我,我也可以作主请你们来家里吃席的,所以你们爹娘爷奶是我大嫂请,你们是我和阿宁请。”   虎子和二牛几人都惊呆了,二牛喃喃道:“沈安,你大嫂可真好呀。”   居然能让沈安沈宁可以像大人一样,能做主请人吃席这样的大事。   沈银:“二哥,那是大嫂请我爹娘吗?”   他爹娘这几天快被陈小丫家里的肉香菜香味儿馋死了,家里的饭都吃不进了。   沈银这话一出,二牛和虎子这两个稍微知事一点的面色就有些古怪,沈安也噎了噎,他们家根本没人想到还要请三叔三婶……   倒是一边的沈金把小胸膛一挺,翻沈银:“你傻不傻,沈安请咱那是因为咱帮忙了,我帮着挖了十好几天的地呢,爹娘干啥了啊?”   沈金其实觉得挺没脸的,尤其是小丫儿一家几乎都在帮忙,二牛和虎子的爹、叔叔和哥哥们也全都去帮忙盖房子的时候,他爹就没去,一天也没去过。   本来一开始他觉得二牛虎子还有他哥哥们都来帮忙了,那大堂嫂买的东西他不得少吃一份?光想想都要炸了。但看到人家家里那么多人在帮着盖房子开地,沈金看看自己家,他就算是最大的了,还不如卢家来的人里最小的虎子呢,小银和小铁更别说,那跟过家家也没两样了,简直就是蹭吃蹭喝的。   想到这里就炸不起来了,理亏,腰杆儿都不梆硬。   回家找他爹说了一回,问他爹怎么不去帮忙,被他爹黑着脸就骂了一通,叫他一边儿去,成天在外面瞎野,管天管地还管到老子头上了。   于是沈金那句连他都在上边帮忙的话就没敢嘟啷出来。   现在听自己弟弟问大嫂是不是会请爹娘,看到二牛、虎子和沈安沈宁的表情,沈金就自己怼了回去:“都是干活才有肉吃!爹以前去给别人盖房,也不能把咱一起带上去吃肉。”   沈银:好像是这样?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具体哪里不对,他细想又想不出来。   最小的沈铁想不到这样多,他光想到这些日子天天闻着隔壁的肉香,口水叭嗒:“二哥,那我们哪天去吃?”   沈安弯眼笑:“大后天,晚食那一顿。”   白天大家都忙割稻呢,就是来吃饭也不能好好吃,会赶着往田里干活去,所以大嫂说是定在晚食那一顿热闹热闹,大家伙儿能吃得从容一些,吃完了也能好好歇歇。   沈铁扒着手指:“今天、明天、明天、明天……??”   扒拉糊涂了,懵懵的抬眼看他哥。   沈金:“不用算,咱爹娘去割稻子那天就是了。”   正好,那天他爹娘都没空管他们,从大哥走了后,家里劳力不够,割稻都比别家割得晚,得天黑透了才回,所以从前都只在家里留点儿冷粥,让他们自己吃了完事。   沈金:“吃席的事你俩回去不许跟爹娘说,记着没,说了就没得吃了。”   他还没忘记自己上回挨打的事呢,照他爹和娘的性子,他们俩都没吃上,他和弟弟们怎么能去吃,哼,这回他不说,他吃个肚儿圆再回家。   想得美嗒嗒的沈金忽然想到,家里还有个甜丫儿,他爹娘那天在田里,甜丫儿得是他带着的,他们哥仨都吃席了,甜丫儿怎么办?   “沈安,我那天能把甜丫儿带上不?我们都走了家里没人。”   沈安点头:“带上吧,你自己带好她就行。”   别摔了碰了,回头三婶还得闹起来。   沈金拍胸脯:“放心,我肯定带好她。”   唧唧咕咕就把这吃席的大事商量好了,小丫儿不在,沈宁还着急去请小丫儿呢,也不多说,拉了沈安就往陈家跑。   ……   半下午,知道要被请去吃席的施家和卢家人也正在陈家和陈老太太商量怎么随礼。   村里新嫁进来的这个桑氏,两家人现在觉着那是真的能处,太能处了!   之前都是男人和孩子在那边帮忙,现在这不家里的妇人也可以过去了,第一回 走动,都要多上点儿心,给对方也留下个好印象才行。   卢家来的是卢老太太,施家那边,施二郎媳妇是跟她大嫂一起来的。   哦,施大嫂就是大牛二牛的娘,两个儿子这些日子都在帮忙,所以施家大嫂也接到了桑萝邀请。   施二郎媳妇不必说,她儿子虽然太小,没能去成,眼巴巴羡慕了两个哥哥好久,但他男人可是最早就去帮忙的,还是盖房子的主力,所以施二郎媳妇也是被桑萝请了要去喝这进房酒的。   因为陈家跟桑萝相熟,关系也走得格外亲近,这会儿就都来问陈老太太打听,看看桑萝办进屋酒那天,她们都随些什么好。   村里人吃席,关系不是特别亲近的其实不随什么大礼,你带把菘菜芜菁,我带几只胡瓜茄瓜,随手捎点儿什么,都算是随礼。   但施家和卢家因为家里几个半大小子这些日子都在桑萝那儿干活,吃得那是真好,哪怕家里叮嘱了,饭不许多盛,不能过半碗,但那每天带肉带荤的菜也吃得几个小子比过大年还欢喜。   桑萝这样的性情,两家都没想过就随点菜和蛋就过去。   陈老太太看施家和卢家看重和桑萝相交,心里也高兴,老话说得好,独柴难着,独木难支,沈家原就是逃荒过来的,长房和三房如今又是那样的关系,桑萝一人带着两个孩子,在村里合该要结交几户人家才好,遇上事情有人帮扶,遇上不平有人伸手。   她热情的搬了条凳椅子,请几人在堂屋坐下,这才笑问:“你们自己心里有点什么想法没?有没有个章程?我听一听,才好给参详参详不是?”   卢老太太和陈老太太同辈,也就她先说,老太太笑道:“阿烈媳妇我虽还没打过交道,但没少听我家大郎、三郎和几个孙儿在家说起,人是个心思正,厚道又大方的,这回请酒我也瞧出来了,是真实在人。”   村里没有哪家请酒把你一家老少都往自家请的。   默认的规矩是一家一个大人带一个孩子,举家去吃,谁家也供不起不是?   这桑氏还真差不多把他们家的人都请去了,虽然也有她家两个儿子三个孙儿都去帮忙干活的原因,捎带的就是她大儿媳和她们老俩口和更小的一个孙儿孙女,但这样热情又面面俱到,总是让人心里格外熨帖不是?   卢老太太便道:“虎子回家来跟我说,就连他都在被请之列,小安和阿宁特意去请的几个孩子,这么一来,我们一大家子基本都去了,我寻思,这阿烈媳妇也没种出点什么东西来,菜是不必说的,咱们这么多人过去,家里地里有的,就都摘一些,带上一篮,这是不用说的了,想来你们应该也有这打算?”   陈老太太和施家两妯娌就都点头:“正有这个意思的,自家地里的出产,带过去添几个菜,也省得她样样都得去买。”   卢老太太笑笑,道:“咱们这一带有亲戚给送旺主米的规矩,进屋送米油,米缸不空,人旺财生,送油送有,样样皆有。桑氏是外乡人,我寻思着这好兆头就咱给添一添?”   陈婆子就笑:“这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我们家也是这么个意思,这盖房子多大的事,平时紧省,这时候不能含糊了,这财和旺咱得去添一添。”   卢老太太瞧施家妯娌,妯娌两个也笑着点头,施大郎媳妇道:“我和弟妹也是这样商量,明儿一早就去集上,猪肉称个六两,再买个罐子,熬了油盛好,杂货铺里买个竹升子,装个一升米过去,我家二叔再去打一捆柴挑上,东西都不多,但开门三样米油柴,算是给添个吉利,有财有旺。”   陈婆子和卢老太太都笑,陈婆子连声赞:“不少了,算是厚礼了,你们妯娌也是有心了。”   米和柴不说,六两猪肉,再买上罐子升子,也是舍得了,加上柴米,其实也二十好几文了。   乡下人家,自己家花两个子儿都要咬咬牙才能舍得,现在肯掏出二十多文钱来随礼,哪怕妯娌两家摊一摊,一家也花十来文钱,真是把桑氏这事很看重了。   卢老太太也点头。   俩老太太相视一眼,卢老太太道:“老姐姐,那咱们两家也随施家的?菜各家拿,柴米油咱就添一样的份例?”   陈婆子点头,笑道:“行,这个咱们三家就照一样的置办。”   她说完这句,看向卢老太太和施家妯娌,笑道:“还有一样,你们想来也知道,我们家和阿烈媳妇走得颇亲近,我家芳娘天天是跟着阿烈媳妇去县里摆摊子的,我不瞒你们,具体的不好细说,但也赚了些钱,所以除了咱们刚才商议的那些,我家这边惦着再给编一张草席,已经编到一半了。”   指了堂屋地上铺着的做到一半的活计,道:“阿烈媳妇疼两个孩子,托了我家有田给小安再打一张床,床有田还在打,我是先问了尺寸,边准备上的,算着等进屋酒那天应该就能编好了,正好也算作一礼。。”   桑萝有点赚钱的本事,施家和卢家好肉好菜吃了这十来天,心里其实多多少少觉察到一些了。   不说每天供应的米饭和肉都很实在,不是卖几捆野菜就供得起的。   只说那桑氏每天避过村里人,从山道上挑回去的两担子木桶。   两家人都在那里干活,这些事情其实是瞒不住的,一天没注意,七天八天还会注意不到吗?   除非桑萝盖屋子期间直接把摊子停了。   显见得桑萝在这一点上也没想瞒了,所以陈婆子敢半含半露的提这么一句,而卢老太太和施家妯娌也是一听就能懂。   两家人都有分寸,陈老太太说多少,她们听多少,看桑萝行事是瞒着村里人的,他们两家在外边也绝不多说一句不应说的。   卢老太太就笑:“应当的,这是你们的心意,咱们就是大面上差不多就行,没得说样样都要一样的。”   关系都有个远近亲疏,随礼也是各凭心意的。   且陈老太太肯跟她们明着漏这么一句话,说明桑氏那边对他们两家也是颇放心的了。   虽不知道秦芳娘跟桑氏到底弄些什么东西去县里卖,但卢老太太觉得,什么交情该知道什么事,交情真到了,该她们知道的应该也就知道了,保持距离,不闻不问不探究才是对的,她对自家两个小子和几个孙儿也是这样交待。   施二郎媳妇是有些好奇的,男人回家说起这事,她其实心里有点儿猫抓一样,赚钱的法子嘛,谁不好奇呀。   但她大嫂特意嘱咐了好几句,让都把好奇心收一收。   “人家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你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窥视了,那这本来就没几分的交情也就到头了。”   “真要是羡慕秦芳娘能跟着赚钱,那就至少做到陈家那样,你们自己留心留心陈家都是怎么和桑氏相处的?做到陈家那份上,不说桑氏会不会跟带秦芳娘一样带上咱们,但是她这样的情况还能赚钱把家支撑起来,那也是有本事的,就算不带上咱,交好有本事的人总不会错。”   这是施大嫂的原话。   别看施二郎现在是家里唯一的丁男,但家里大事上夫妻俩个其实都是听他大嫂的。   所以夫妻俩也都很规矩,比卢大郎要精明得多的施二郎也不精明了,听大嫂的,绝不往草屋那边靠,除了建房子,不该他留意的能不看就不看,看到了也把眼别过去,只当没看到,当然,他确实也从来没看到什么。   爱跟村里妇人说说闲话的施二郎媳妇也闭紧了嘴,实在憋不住了,那就回家,跟她大嫂嘀嘀咕咕,把那股八卦劲儿发散出来,再出门就好了,嘴巴不会痒痒的想往外叭叭。   一家有这么一两个明白人,施家、卢家、陈家和沈家长房这四家人之间,在桑萝和陈家应该有什么大家都不知道的赚钱门道这件事上,形成了一种非常奇异的平衡与默契。   施家、卢家:我知道你们有秘密,但你们不说,我们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琢磨。   桑萝:我知道你们知道我有秘密,但你们不看不问不窥视,我就当你们还啥都不知道,观望观望,咱们能处。   陈家:我啥都瞧在眼里,挺好,咱家处的人都是明白人。 第45章   几家各自做着准备,桑萝对此一无所知。   新建的院子里,来帮忙的人都回去歇着备农忙了,只陈有田没停,决意要在摆进屋酒前把应承给沈安打的那张新床做出来,锯子刨刀用得飞起。   桑萝带着两个小的也在主屋里清理打扫,像原先堆的那点柴,现在已经码在灶屋外的屋檐下码好,原本的那些桶和用的那个旧瓦罐也早就挪到灶屋里去了,只有那个简易灶和之前当桌案用的一块石头还在,这会儿正清理,该拆的拆,该挪出去的得挪出去。   陈婆子和秦芳娘婆媳俩一起过来,把之前桑萝放在她们家做饭时送过去没用完的米和油盐酱醋那些送了回来。   秦芳娘倒是每天早上会过来取一次货,陈婆子却是第一次来这边,问过桑萝,在房子新建的地方四下转着看了一圈,眼尾的笑纹都打成了褶子:“不错的,现在很有个家的样子了,再养几只鸡鸭就更热闹了,时不时下几个蛋,换钱也好,自家吃也好,都合适。”   桑萝也很欢喜,道:“是有这打算,每次舂米多出来的糠也得派个用场,不过母鸡抱窝都在三四月份,这会儿也没处买鸡苗去,我还寻思村里问问呢,看谁家有半大的鸡肯卖。”   陈婆子挑挑眉:“回头我帮你问问。”   卢家人多,舂米余出来的糠就多,所以家里鸡也养得比她们这些家里人口少的人家多些。   桑萝听了欢喜:“那可好,您帮着问问,村里要是有就再好不过了,要是没有,只能县里东西市碰碰运气。”   西市那边桑萝最近倒是有看到卖雏鸭的,黄融融的,煞是可爱,不过眼下她们在这山里是就近用屋边的山泉水的,就怕鸭子买回来,家里日常用水的水源会弄脏了,只能先作罢。   陈婆子把这事揽了过去,又瞧别处去了,秦芳娘这才笑道:“我和我娘是来问问,你们家这就要办酒了,可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   桑萝摆手:“您自家都不够忙的呢,帮我够多的了,我置办得过来,就是二十五那天西市那边我就不过去了,还得问问婶子您是怎么个安排,是去摆摊,还是在家秋收?”   “秋收,摆摊恐怕得等秋收过去再说了。”秦芳娘犹豫都不带的,田里的粮食是第一等大事,秋收是半点耽误不得的。   桑萝点头:“行,那到时候要接着摆婶子你再来说一声,这两天咱们往县里去,我还得置办些东西,有一样特别沉的,可能还得有田叔来帮忙搬一搬。”   石磨,她一个人是真搞不定。   住在这山里别的都好,架子车拉不进去,稍重些的东西要带进带出是真不容易。   秦芳娘不用问她男人,就帮着满口应下了:“没事,搬点东西多大的事,到时喊他就是。”   这些天桑萝没少添家什,每天都往回带一点,秦芳娘也不好奇她买的是什么,左右是居家过日子的东西。   另一边,陈婆子在两人说话间,除了主屋不进,连浴间都探头瞧过一圈了,看到里边摆着一个干干净净带盖的子孙桶,笑道:“你别说,这么弄一个是挺干净方便,不用大晚上摸黑往茅房摸了。”   瞧完这一圈,陈婆子才说正事,道:“二十五那天芳娘割稻子,我是在家里做饭食的,上午想来你这边没什么事,到下午我也腾出空来了,到时再来给你帮手,施家人口少,怕是也都要去田里,我估计你卢家阿奶那天下午也会来。”   又把她们三家到时会各摘一些地里的菜送过来的事与桑萝说了,让她别从县里再买一份,回头再买重了,这才告辞回去。   ……   桑萝送了婆媳二人,把主屋清理好后,留了两个小的在家,自己背了背篓拿了镰刀也出了门。   酸枣是每天都去捡的,今天也不例外,只是捡了酸枣回来以后,把东西在主屋里放好,桑萝看了看陈有田放在地上的工具。   陈有田不算专业的木匠,属于自己琢磨出来的一门手艺,所以工具也不算齐全,只有几样,但那里边有一把弯刀,嗯,没错,就是大家平时上山砍柴用的弯刀。   桑萝想起什么,问:“有田叔,您这弯刀这会儿用吗?”   陈有田锯木料的功夫抬头看了她一眼:“你要用?”   桑萝忙点头:“要,想砍根竹子回来扎把扫把。”   从前就一间小草屋,加上穷,还真没什么垃圾,扫把这东西真就可有可无,有点儿什么落在地上,随手捡了就行,她太忙,压根顾不上弄什么扫把,现在这有前院后院的,哪里少得了扫把,这会儿扎的话正好还能蹭一蹭陈有田这些个工具。   “你还会扎这个?”   陈有田有些诧异,家里人其实都猜这桑氏从前家境不错的,太讲究了,种地也不会,所以她说会扎扫把陈有田还真挺意外。   “会呀。”扎扫把还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在山里那几年,这些家常用的东西,手工能做的她会网上找视频来学学,自己就折腾出来了。   陈有田还是不大信的样子:“自己砍得了竹子?要么我去帮你砍吧,砍回来了你再自己扎。”   桑萝笑了起来:“不用,叔您忙您的,我就借您弯刀用一用就成。”   陈有田默了默,点头:“拿去用吧,我这里这会儿用不上。”   沈安一听要砍竹子,挺想去帮忙的,想想屋里的东西,还是作罢。   桑萝拿着弯刀出了门,约莫过了两三刻钟,拖着一根不算小的竹秆和一根杉木旁枝回来了。   陈有田一看她砍回来做扫把柄的是杉木旁枝,就知道桑萝说她会扎扫把应该不假,这头一步的选材就挺合适,杉木旁枝质料轻巧,村里人扎扫帚的大多也选这个做扫帚柄。   看桑萝回来了,小兄妹俩就都凑了过去,扎扫把先得把竹枝都砍下来,桑萝做得不算快,但陈有田看着她一步一步还做得挺稳。   一大两小凑在一起手工去叶,到剪枝那一步也没剪刀,仍旧是用那弯刀,底下垫一块木头,一剁一个准。   陈有田看得笑了笑,干脆把手头的活先放了放,取了那根杉木旁枝就帮着处理,锯成合适的长度,把外皮去了刨得圆滑,再把一头削尖,做成一根合用的扫帚柄给她放在了一边。   整理好的细枝用麻绳一小捆一小捆做了单扎,选了几根粗枝削成竹钉,最后取了陈有田帮着处理过的扫帚柄开始做最后的捆扎。   麻绳一圈一圈缠绕,绕足几圈,加上一束竹枝单束,她一步步都做得细致,手上也用足了力道,最后出来的成品在陈有田看来比村里九成的人家扎出的扫帚都要好看得太多,相比之下,大多数人家的扫帚只能说太简陋了。   桑萝打了绳结,将预先备好的竹钉打入,拿起来看了看,颇是满意。   陈有田难得多话,“你这手艺,扎扫帚拿去县里卖都行了。”   桑萝眼睛就笑弯了起来,“那看来往后我还多一样谋生的手艺了。”   这一刻,她真的打从心底庆幸上辈子山居的那几年,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不说,切切实实学到了不少东西。   扫把扎好了,余下的那些手指粗的竹枝桑萝整理整理扎成一捆,搬到了灶屋外码柴禾的地方放齐整,再转头看到那根足有她自己上臂粗的竹秆,桑萝盯着瞧了一会儿,一个想法在脑中成型。   她转身往院外去,走到山边她们日常用水的那一处山泉盯着看了看,泉水其实是沿着山壁流下来的,源头未必是山上的水源,准确来说,应该是山体中的水脉。   因而水流虽不算大,但架不住源源不断一直有,桑萝看好后就转身回了院子,拖了那根竹秆,比划了大约五六十厘米的长度,请陈有田帮她锯下。   陈有田虽不知她是要干嘛用,但也没问,接过那竹秆依言给她锯了下来。   桑萝接过锯好的竹秆,竖着就取弯刀照中间劈开了。   竹子这东西其实挺好劈的,会特别规整的被分为两半,取其中一半用弯刀把中间的竹隔敲掉,这就是一根非常好的引水管了。   她把其中一端的两侧稍微削了削,又出去找了一根带枝桠的树枝砍下,就带着这两样直奔山泉处。   山壁有向内凹的地方,她平时取水大多是在凹处接流下来的泉水,这样接到的水特别干净。   这一回桑萝直接把那半边竹秆做成的引水管凑过去试了试,泉水很自然的就被接引到了竹秆上,再顺着竹秆流下。   完美,这样下次接水不需要再弯腰倾身往里凑着了,能轻省很多,水流不再贴着凹凸不平的山壁往下流,而是向外延展一些,这样就是用桶提水也方便了。   她把另一根带枝桠的树枝比照着竹秆的位置敲进泥里固定住,完美做了一个支撑位出来,把比划好位置的竹秆一端插进山壁,另一端就搭在树枝枝桠上,试了试,还挺稳当。   为了稳妥起见,喊沈宁回屋取了麻绳出来,将竹秆和枝桠简单做了个固定。   沈宁看着从竹秆中潺潺流下的山泉水,高兴得不行:“大嫂你真聪明,怎么想到这样引水的,这样接水用方便多了。”   桑萝笑弯了眼:“再装饰装饰,会更漂亮的,咱们把下边这个坑挖得大一点,做一个小池出来。”   沈宁应一声,转身就跑回去拿石锄。   姑嫂两人在外边猛一通折腾,山泉水自然撞击出来的水坑被两人扩大了小一倍。   原本清澈的水变得有些浑浊,但慢慢的又能澄清起来。   “阿宁喊上你哥一起去找些石头回来,挑那种圆润一些的,垫在坑底,以后坑里的水也会清澈很多。”   知道沈安早就好奇了,桑萝也不自己去,把这活儿交给了小兄妹俩,自己回去整没用完的竹秆和一些碎木料去了。   沈安确实很兴奋,出来看到原本一点不打眼的山泉现在变了模样,稀奇得不行,兄妹俩一人提了一个畚箕就去山溪边找漂亮石头去了。   山溪里各种形状的石头是真的多,不一会儿就一人提着半畚箕跑了回来,一块一块往坑底码。   水坑不大,跑了两个两回,就把坑底都码好了,兄妹俩个就凑在水坑边看坑里浑浊的水被冲走,渐渐越来越澄清。   桑萝出来看了一眼,笑了。   可以养鸭了,吃用的水现在接起来方便,可以直接用桶接,这小水坑足够给几只小鸭刨着玩的了。   她没吭声,准备明天给两小孩一个惊喜,因而只笑着提点道:“可以去挑一些在泉水边生长得好的花移过来,在坑边种上,这样好看,土也能被植物的根加固住,不容易塌。”   这活儿两小孩喜欢啊,拿上他们的小石锄,提着畚箕就又找好看的花花草草去了。   陈有田听到动静,手上的活正好也做得告了一段落,跟出去看,出了小院就看到之前一点贴着山壁往下流的山泉,这会儿都成一景了,凑过去瞧了瞧稀罕:“这用水倒是方便多了。”   他家屋后的山壁上也有山泉的,日常用水也会从那里接,陈有田寻思自己回家也照着样儿折腾一个,懒得去砍竹子了,索性问桑萝要了刚才用剩下的另半个竹秆。   桑萝笑道:“行啊,您只管拿去就是。”   她看看天色,也不在外边耽搁,回屋就准备晚上的饭食。   陈有田一看她往灶屋去,就把人叫住:“不用做我的饭,你们自己吃就成,我回去吃,床板今天都刨出来了,明天我把床架打出来再装上这床就算成了,我给你把床板搬到屋檐下,今天就到这了,我明天再来。”   说着就去收拾整理。   桑萝自然是留的,陈有田摆摆手:“我过两天在你家吃席也是一样的。”   添一个客人,不晓得添多少事,都不够麻烦的。   陈有田说完,把东西三两下一收拾,直接走人了。 第46章   桑萝知道陈有田的性子,也没有很挽留,用新做好的扫帚把院子清扫清扫也做晚饭去了。   一应炊具置办起来了,做饭菜就方便了许多,最近吃得都好,之后又要办酒,陈有田没有留下吃饭,桑萝就简单蒸了点米饭,打了个蛋汤,拌了个蕨菜。   晚上再做酸枣,场地就挪到了灶屋里,院门从里一闩,真是满满的安全感,簇新的房子,沈安和沈宁恨不得连墙都摸上几回。   “大嫂,咱们家现在真漂亮。”   是的,尽管只有一间可以住人的旧草屋,一间新起的灶屋和浴间,围了个围墙,但感觉生活完全不一样了,那种幸福感难以言喻。   桑萝笑:“那你们好好打理,明天要是在家里没什么事,可以捡一些漂亮的小鹅卵石回来,咱们回头划一划路线,从院门往主屋铺出一条路来,这样碰上下雨天鞋子也不会都是泥泞。”   沈安眼睛一亮:“还可以这样?那我明天就去捡石子回来,等大嫂你说怎么铺,我们再铺。”   “行,捡那种圆润些的,这样踩上去有点儿按摩作用,但又不会太痛。”   兄妹俩连连点头。   第二天沈安的一群小玩伴就都有新活计干了,当然,这是后话。   这会儿,沈安和沈宁帮桑萝洗神仙树叶和酸枣,兄妹俩一边干着活,一边有些疑惑:“大嫂,那酸枣糕几时拿去卖呢?”   这些天虽说屋前屋后不少人,但他们每天也没落下过做酸枣糕,所以现在屋里装酸枣糕的小坛子已经存了快满两坛了。   “明天,明天我就带一坛到县里去试试,应该一天就能卖了。”   该买石磨了,还有水缸和浴盆,这三大件都不便宜,光是神仙豆腐的收入可顶不住。   能用来晒东西的簸箕还是少了,她能进山捡的果子也有限,攒了这么些天,也就存下两坛子,这坛子不算大,一坛大概也就装个两百块左右。   明天带一坛子试卖看看吧。   沈宁已经吃过酸枣糕的成品了,嗯,还没少吃,每天大嫂都会给她和二哥一人两块作零嘴的,说是适量吃着对身体好,这会儿听说可以送去县里卖了,沈宁眼睛亮了亮:“大嫂,咱们这个酸枣糕怎么卖呀?”   桑萝也在想这个问题。   她没有秤,论斤称指定是不行的,而且这东西她也不准备卖得太便宜,论斤称其实价钱听起来会比较吓人。   想想前世路边小摊子卖的小吃吧,摊主自己定个量,按份卖,价格就很容易被虚化。   三十块钱一斤的东西,不少人会觉得贵,三两多装一小袋,十块钱一袋,很多人就一点也不觉得贵了。   所以桑萝前两天已经在县里买了一些可以做食品包装的油纸,就是寻思着自己包着卖的。   她掂量着一个胡饼的价格,自己在心里比较了一下。   “三文钱五块怎么样?”   她做的酸枣糕大小虽不可能一模一样,但相对来说还算匀称,论块卖也是可以的。   至于价格,桑萝做的这个酸枣糕颇实在,没有往里额外添加别的东西,实实在在的只有酸枣泥和糖,麦芽糖不便宜,而且一背篓酸枣出的枣泥不算多,晒过后就更少了。   桑萝把单个的酸枣糕做成圆饼状,一块并不算小,直径能快有她小拇指长了。   三文钱五块,这种酸甜口的点心,其实也算不得贵了,相当于买一个胡饼吃的价钱就能买上五块酸枣糕,这么一想的话桑萝觉得还挺物超所值的。   她不能以乡人的消费去定位物价,毕竟会花钱买点心吃的本来就不会是穷人。   得,通透了。   沈安和沈宁则是听得目瞪口呆,三文钱五块,他们兄妹俩一天就能吃掉四块,那岂不是说他们两一天吃零嘴就将近吃掉了三文钱?   “大嫂,我明天就不吃枣糕了,或者只给一块,我和二哥分着吃。”   沈安也点头:“我不用吃,就给阿宁一块。”   男孩子吃什么零嘴。   桑萝:“……”   家里的孩子太会过日子也不行。   “吃吧,这是咱的卖价,又不是咱们买进来的价钱,自己做的,有什么不舍得吃?这酸枣其实是一味中药材,做的这枣糕有开胃健脾、养心安神功效的,所以你们每天适当吃一些挺好的。”   沈安和沈宁之前只听说吃这个对身体好,但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个好法,这会儿听了才知道。   沈安:“我觉得我身体其实还好,也不用怎么补。”   沈宁也点头:“我也还行。”   桑萝看着两人那一头黄发,啧一声:“哪里好了,看看你们自己的头发吧,哪一天养得乌黑亮泽了,你们才敢说自己身体好。”   这还是她来了以后每天留意给三个人注意饮食上补了补,头发有没有更好还瞧不出来,但这两孩子的气色已经比她刚穿越来的时候强太多了。   不止沈安和沈宁,她自己也一样。   刚来的时候她都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样子好不了,因为不止摸着脸颊凹陷,别人看她也是一副看难民的神情。   有些变化是在不知不觉间完成的,现在想来,最近已经没有再碰上人家看她像看难民一样打量的眼神了,可见这些日子饮食上加强了,还是有成效的。   事实上,她从沈安和沈宁的变化中也不难猜出自己的变化。   沈安看看自己妹妹那枯黄细软的头发,不说话了,再一看大嫂,嗯,或许是从前的底子就比他们兄妹好,比起阿宁还是要略好些的。   “那还是吃吧,大嫂下回去捡酸枣把我也带上吧?多捡一些,咱们多做一些。”   桑萝看一眼他那吊在脚脖子上好大一截的裤脚:“等过一阵子吧,家里水缸澡盆这些东西都买好了,后边再赚着钱我给咱们三人都做一身新衣裳,那时候再带你进山。”   沈安一听就知道原因了,怕碰着蛇。   大人们但凡进山,都要把裤脚扎紧的。   沈安点头:“好。”   想起之前大嫂买回来的油纸:“大嫂,一张油纸就包五块,有些浪费吧?”   这东西买来也是花钱的,跟荷叶不一样。   桑萝嗯了一声,道:“所以我准备买六文钱的话就送一块。”   三文钱五块,六文钱给十一块,大多数人会为了多得一块选择买六文钱的,嗯,完美!   价格就这样定下了。   ……   翌日一早,桑萝从前放陶盆的挑筐里,其中一只挑筐里的陶盆换成了一个土陶坛子。   装车的时候秦芳娘看了一眼,奇道:“今天换了个东西装神仙豆腐?”   桑萝想了想,没瞒她:“不是,这是我新做的吃食。”   打开陶坛盖子,从里边拿了两块给陈有田和秦芳娘一人一块:“叔和婶子尝尝看。”   陈有田摆手:“我这不吃这些东西,你留着卖。”   秦芳娘倒是接过了,天色虽暗,倒也瞧得出是一块圆圆的饼状,用手捏了捏,嗯,还有些微微的软,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那滋味……   秦芳娘眼都睁圆了:“这是点心?”   还是糖???   桑萝笑:“叫水晶脯,我新做的东西,准备带到县里卖着试试。”   “这很贵吧,这,就给我吃了啊?”   手里剩下的那些她已经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了。   谁都知道,带甜味的点心不便宜,乡下人家几乎不会买这些东西,谁家要是吃得起一块点心,能在村里炫很久了。   “吃呀,自家做的。”桑萝说着摸出一张油纸来,包了几块:“这个带回去,一会儿给爷奶和小丫二郎他们都尝尝,这东西开胃健脾、养心安神的,吃了对身体有好处。”   也没给陈有田,知道他不会接,直接塞秦芳娘手里了:“您给有田叔带回去吧。”   秦芳娘捏捏那油纸包,少说得有五六块,她咂舌:“这得吃掉你多少钱!”   桑萝虽没说价,但她也知道不会便宜。   “说这个做什么,没包多,就是尝一尝,有田叔现在还在我家帮着打家具呢,您这样说,我还得给有田叔算个工钱才是正理。”   秦芳娘登时就没话了。   两人这些日子天天一起进出县里,情谊早不比初时了,秦芳娘听着这东西对身体有好处,没再推开,道了一声谢:“那我就收下了,沾你的光,叫家里老人孩子也尝尝城里人才吃的好东西。”   说着将油纸包塞给了陈有田。   陈有田接过那油纸包,很有些份量,他不是个会说客套话的,默了默后塞进怀里,埋头拉车了。   说起陈有田,不管是挑担还是拉车,这些日子他一日也没落过,总要送她们一程的,天亮才会回返,他接过拉起车子就走。   ……   东西两市仍旧热闹,桑萝今天添了新吃食,水晶脯这样的名字,一听就是点心,加上有卖神仙豆腐卖出来的口碑,问的人倒是不少。   桑萝这一回不拿免费试吃来做噱头了,因为这玩意用糖做,材料是真贵,而且带糖的点心是真的精贵,这样的东西免费试吃,这西市里听到的都会凑上前来,却未必人人会买,因为贵。   所以,真有上来问价的,又因为价格有些犹豫,桑萝这时候才会拿出竹刀来,取一块切一点儿递给对方尝一尝,这般筛选过的顾客,往往都能成交,两门生意,倒也做得热闹。   她嘴皮子利索,介绍起吃食来能把人馋得嘴里直冒口水,卖东西从来都要卖得比秦芳娘快一些,今天添了酸枣糕也是一样。   一坛子酸枣糕,五块一买尝鲜的很多,原本那些买神仙豆腐的,家里大多也都是爱吃的,花三文钱尝个新鲜吃食半点不带心疼。有试吃过的,花六文钱买十一块的很是不少,一坛子酸枣糕两百块左右,除去给陈家的,再扣去几块试吃的,最后卖了一百余个钱。   加上神仙豆腐的收入和之前的结余,桑萝怀里的钱袋也是塞得满满当当,袖袋里都装上了。   说起来,她卖这些小东西这么久,愣是一点儿银子都没收到过,都是铜子儿。   大概是单价实在太低。   收好了摊子,桑萝就先在西市买了三只雏鸭,又往布铺去了一趟,花三十六文钱买了四块滤布,算好尺寸请掌柜帮着裁好,这才往东市去与秦芳娘汇合,买石磨。   站在石器铺子外面,秦芳娘知道桑萝今天要置办的家什竟然是石磨之后,惊住了,她拉住桑萝:“你买这个干嘛?家常用不上的呀。”   这东西就是用来磨磨麦子,这边大家虽也种麦子,但种得少,常吃的也是谷子。   南方这边不比北方,大多数人并不擅长做面食,况且几个村都未必有一个石磨,留下麦子只能做麦饭吃,那玩意儿是真不如他们的米饭好吃的。   所以村里各家每年收的那点麦子大多是征税的时候交上去了,再有多余的也被下乡的粮商收走,少有人家会留。   桑萝拍拍秦芳娘的手:“有用的,过两天您就知道了。” 第47章   早就看好了的石磨,二百六十五文,包括放置石磨用的木制底架,桑萝在铺子里跟石器店的掌柜愣是磨了小半刻钟的嘴皮子,让掌柜送了她一个石臼。   那石臼个头还不小,比现代卖的那种捣蒜泥用的大三倍有余,就桑萝家这么几口人的,要是哪天米忘记舂,这个临时用一用都行,对付得了。   架子车上木桶挑筐摞一摞理一理,腾出位置来,掌柜和小二一起帮着把石磨放了上去。   这东西是真挺沉手的,不过因为可以分开再组装,平时干农活的妇人费点力应该能抱得动,但要是抱着上山的话,那确实艰难,秦芳娘终于知道桑萝为什么特意和她打个招呼,请她男人帮着搬一搬。   买了石磨,秦芳娘交过来的钱和她自己原先塞在袖袋里的钱就都空了,还从自己钱袋里数出了几十枚,不过这轻省了些也确实舒服。   她过去拉车:“咱再去买点儿谷子,进新房子了,往后都过好日子,这头一桩米缸得满。再买个澡盆,从今儿起我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在溪里洗澡了。”   秦芳娘听得直笑,也没要桑萝拉车:“你拉车没我稳当,县里都是石板路,好拉,一会儿出了县城你再帮我推着些就行。”   自己拉起车,接着前头的话道:“小溪里洗澡是洗不舒坦,还担惊受怕。”   “婶子也在溪里洗过?”   “洗过,刚逃荒来那年,那时候也是要什么没什么,那日子没比你们之前那样强到哪,也是慢慢才过起来的。”   说着从前逃荒的事情,两人又去了粮铺和木器铺子,粮食买了一袋,桑萝心心念念的澡盆也有了。   东西多,装车的时候很花了些工夫,木器铺子的小二还找了一卷草绳帮着四边捆了捆,确定车子就算停放倾斜着时也不会有什么东西翻下来,这才算妥。   秦芳娘看着满满一车的东西,除了两个桶和一对挑筐一个背篓是她家的,其余都是桑萝置办的东西,石磨、木桶、粮食、澡盆,还有几只黄茸茸一直叫得很欢的雏鸭,感慨:“你们这日子算是过起来了。”   桑萝也打心底觉得满足,有屋、有粮,开门见山,屋侧有泉,屋前养几只鸡鸭,屋后种几垄菜瓜,再能赚得银钱几两,这样的日子过着,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   回到村里,桑萝先挑着木桶和买来的雏鸭回家,陈有田正在院里忙活,见她回来就知道自己该去搬东西了,问了一声确认过后,放下活计就往小路下山去。   桑萝把桶放下,凑过来的沈安沈宁还没走近,先就听到一阵咿咿咿咿的清脆叫声,兄妹俩眼睛都是一亮:“大嫂,你买了鸭?”   桑萝把装着三只小鸭的背篓从桶里提了出来,“是啊,高兴吧?”   没有人能抵抗得了幼年期毛茸茸的魅力。   两小只果然乐坏了,蹲在那背篓边就往里瞧,沈宁已经伸手去摸了,轻轻碰了一下小鸭脑袋,欢喜得不行,转身与桑萝道:“大嫂,我会养鸭,之前家里的鸡鸭就是我喂的,这个我来养着。”   “行呀,那这三只小鸭以后就交给你了,你们看看去找点细草回来垫鸭窝吧,晚点咱们来搭个鸭窝,我还得下山两趟,有东西要搬。”   说着要走,沈安忙问是要搬什么,桑萝想了想:“澡盆,也行,小安跟我过来,帮我抬一抬。”   沈安应一声,就不再蹲着看小鸭了,起身跟着桑萝出去。   木头的澡盆,并不算深的那种,一个提着也不是提不动,只是提得久了并不轻省,两个人抬着则要好得多。   ……   陈有田看到桑萝昨天说的想让他帮忙搬的东西是石磨时,也愣了愣,彼时桑萝还没到,他问自己媳妇:“怎么想着买石磨了?”   这东西可不便宜。   秦芳娘摇头,道:“只说有用处,说咱过两天就能知道。”   陈有田听她这样说,也不问了,石磨分上下磨盘,他掂了掂上层磨盘,还行,跟秦芳娘说了一声,抱着就走了,没几步碰上后边来的桑萝和沈安,桑萝看陈有田已经搬上石磨了,道:“有田叔,你一个人搬还成不?”   陈有田点了点头:“搬得了。”   桑萝也不再多话了,跟沈安一起去抬澡盆,回程碰到陈有田,让他等等,下层磨盘她跟着一起抬。   至于那袋谷子,则直接让秦芳娘拉回去,稍晚些桑萝自己过去舂成米再带回来。   陈有田把石磨弄回来后,又帮着把榫卯结构的木底架组装了,问过桑萝摆在哪里,桑萝指了灶屋最里侧,两人才一起把东西抬了过去,石磨放置装好。   活干好了,他才道:“小安那张床我也打好了,你回来得也正好,看看放在你们屋子哪个位置吧,清理好了我来帮你安装上。”   都是榫卯结构的东西,现在瞧着还就是一些零零碎碎的配件,他不帮着装的话,让桑氏自己安装,怕是要琢磨半天。   “床这么快就打好了?”桑萝有些惊喜,道:“屋里是一早清理好了的,这会儿就装。”   说着就去帮陈有田搬那些床板床柱。   嗯,是真的应该□□柱,床的四个脚是一根木料上锯下来的完整的圆柱形,上边做了凹槽,应该是传说中比钉子更札实的榫卯结构。   等东西都搬进了屋,陈有田安装,桑萝在边上看着,还真是,丝滑!   四根圆木柱,一厚薄不一样的板子,在陈有田手中敲敲打打,没几下就拼成了一张床。   床板一块块铺排上,桑萝过去用手试了试,那叫一个扎实。   她朝陈有田就比了个大拇指:“有田叔,您这手艺没得说的。”   这不比沈三当初分给他们的三条条凳几块床板子好得太多了吗?   就沈三,还是亲叔,真就懒得评价。   陈有田被赞了,也就笑笑,把工具收一收,道:“我家有干净的稻草,一会儿你去抱一点过来,床板上铺了稻草再铺席子,睡着才软和些。席子你也不用去集上买,我娘在家里给编着呢,应该就快好了,也算是贺你们新居的,估莫傍晚就会给你先送上来。”   陈婆子是进过这草屋的,草屋里那张床是什么样她心里门清,就那么窄一张床,挤三个人,天热起来怕是都恨不得能横着睡。   所以也不讲究什么送礼的时间了,床做好了席子编好自然就送上来。   桑萝听说老太太连席子都快给编好了,愣了愣,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偏就是这种格外感动的时候,谢字反倒说不出来。   她笑:“我们小安有福气,今晚就能睡新床了。”   陈有田笑笑,想起另一桩事了,道:“对了,你要养的鸡,我娘去问过了,卢家那边能匀出两只来,村里另有一家也能匀两只,你要是养得了四只,就两家的都买,要是养不了这么多,就两家各挑一只也行,都是养得不错的。”   桑萝乐了:“今天倒是好,鸡鸭都来安家了,叔,那我跟您一道下去吧,正好把鸡也接回来,另外,您的工具还留在这借我用用吧,我寻思用竹子搭个鸡棚和鸭棚出来。”   陈有田哪有不肯的,“成啊,那我也不收拾了,就先回了,那些东西你看着用吧,用好了再给我送下去就行,剩下的木料你一会儿自己收整收整,以后做点什么都用得着的。”   桑萝应下,让陈有田等她一下,进屋翻出之前的旧布袋来,出门时正好碰上找细干草回来的沈安沈宁,桑萝道:“正好,阿宁你在家,小安跟我去你陈阿奶家一趟,抱些稻草回来。”   沈安还不知道自己的新床都已经装好了,只听大嫂叫他去帮忙,把手里的干草一股脑给妹妹,转身就跟大嫂下山去了。   下山先去的陈家,也是巧,老太太刚把席子编好,看到桑萝和沈安跟着陈有田家来,笑道:“来得正好,这席子送你的,你过来了就自己抱回去吧。”   转而问陈有田:“床是打好了吧?”   陈有田点头:“打好了,铺点稻草再垫席子就能用。”   沈安眼睛都亮了:“有田叔,我的床就好了?”   出门的时候看着还是一堆木头呀。   陈有田笑:“好了,正好,稻草什么的你自己抱回去吧,你大嫂还要去买鸡,这下子可抱不了稻草。”   陈婆子一听这话,就笑着跟桑萝道:“那你等等,小安跟我来,阿奶给你抽稻草去。”   “欸!”沈安应一声,跟桑萝说一句,乐颠颠就跟着陈婆子出去了。   他们家有新床了!马上还会有鸡,都不知道该怎么乐了! 第48章   卢老太太早在陈婆子来帮桑萝问能不能买到鸡时,应承下来,就猜着今天人会来家里,她这天下午特意哪儿也没去,就在家等着了。   果真见着了。   老太太笑吟吟把两人往屋里请,一边走着,一边打量桑萝。   这一打量,就觉得这姑娘眉眼其实生得很好,身上的肉要是养回来了,绝对的俊俏。   最引得卢老太太注意的是那一双眼,目光有神,清正。   这样的人性情坚毅,心思也正。   “最近总听家里孩子说起你,可是叫我见着了,果真是个能干孩子。”   一边夸着桑萝,一边就唤儿媳去泡薄荷茶端南瓜子待客,一个年轻媳妇听到声音就从屋里出来,与陈婆子打了声招呼,对桑萝点了点头,就往灶屋去。   桑萝叫住了,又对卢老太太道:“卢家阿奶,快别麻烦,我就是过来买鸡的,今天刚买了几只雏鸭回来,不瞒您,这赶着回去搭鸡窝鸭棚呢。咱们要叙话呀,等后天您上我家去,到时候时间充裕,您容我招待招待您和叔叔婶子们。”   听桑萝这样说,卢老太太才没再坚持,笑道:“那也行,你有事忙我也不强留,那我带你到屋后看鸡去,你自己挑两只喜欢的。”   说到这里,招手让那年轻媳妇到身边,与桑萝介绍道:“这是我二儿媳,你可以唤她一声二婶子。”   又笑着与自己儿媳道:“柳娘,这是阿烈媳妇,想来你是晓得的。”   王柳娘还真知道,阿戌最近时时挂在嘴边,最羡慕的就是家里的堂兄们能去沈安家里干活了。   她脸上难得有笑容,与桑萝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桑萝也回以一笑,唤了一声卢二婶子。   一旁的陈婆子看到王柳娘这一点笑容,眸光动了动,卢老太太唇角也向上弯了弯,温声与二儿媳道:“你既出来了,就歇一歇,别见天在屋里织布,人总要走动走动,活乏活乏筋骨,身子才能好,天天盯着织布,年轻时不觉,再长几岁眼睛就该熬坏了。”   王柳娘点头:“娘,我知晓了。”   说话温言细语,骨子里都透着温柔的人,却又好似有种说不上来的愁郁。   卢老太太没再多话,引着陈婆子和桑萝一起出了院子,往屋后走,一个瞧上去和秦芳娘差不多年龄的妇人听说要抓鸡,从灶房出来,默默跟在了几人身后,卢老太太看到她,又与桑萝引见:“这是我大儿媳,你也可以唤一声大婶子。”   桑萝少不得唤一声卢大婶子。   那妇人朝桑萝笑笑:“是阿烈媳妇吧,这些天常听我们家拴柱、铁柱和虎子说起你。”   声音微扬带笑,与刚才从屋里出来时的静默模样大不相同。   桑萝笑:“是我得谢谢他们,几个孩子也帮大忙了,不然我今天还住不上新房。”   卢大郎媳妇听桑萝夸儿子,就笑得眉开眼灿,很是开心。   卢家屋后也是挨着山的,鸡棚就搭在山边,这会儿鸡都没在鸡棚里,而是就在屋后的地上刨土觅食,约莫有十来只。   卢老太太道:“这些都是我家养的鸡,那些半大的是今年四月自家母鸡抱的窝,你自己看看,想要哪只指给我,我给你抓了就行。”   桑萝只这么一看就笑道:“卢阿奶您这鸡养得精神,随便哪只也是好的,哪里用挑?我只选两只花色好辨别的就成。”   前头半句话倒不是虚赞,乡下散养的走地鸡,少有蔫哒哒的,这一群鸡个顶个的精神。   桑萝视线掠过那一群半大的鸡,挑了一公一母两只瞧着就欢实的。   卢老太太笑着点头,她还没动,一旁的卢大郎媳妇就道:“娘,我来吧。”   说着已经上前,身手极是娴熟利落,几下一捞,桑萝看中的一只鸡就被她摁住,提在了手里。   一只鸡被逮了,旁的鸡都飞扑着四散奔逃,卢大郎媳妇也不急,把手上那只用草绳把脚绑了,装进桑萝的布袋里,转身就回去拿了食盆,拿出来敲了敲,只上午剩的一点糠拌菜往地上一扒拉,一群才跑走的鸡就傻愣愣的冲锋着回来抢食了。   第二只又被她精准逮住。   陈婆子在旁边笑着与卢老太太道:“你家春娘是真能干,你有福气。”   卢老太太笑着应下,少不得把秦芳娘也夸一夸。   两个老太太商业互夸,桑萝利索把布袋捆好,递给卢大郎媳妇,笑道:“卢大婶子,劳烦您称称看这两只鸡多重。”   卢大郎媳妇点了点头,转身回屋去取称,卢老太太便招呼陈婆子和桑萝:“咱们也回屋里去,就到屋里称,这外头晒着呢。”   一行人过去,卢大郎媳妇已经取了称出来,看到桑萝几人过来了,就当着桑萝的面把手里的布袋钩上称了称,又把称星和扬起的称杆给桑萝瞧瞧,报了个斤数。   价格之前是说的照市价给,桑萝算了算,从钱袋里取了一串整钱,数出四十二枚放加钱袋,把余下的五十八文钱串好递给了陈老太太,笑道:“阿奶,这里是五十八文,您看看对不对。”   卢老太太一听这数,摇头:“哪要五十八文?乡里乡亲的买东西要是和市价一样,那叫什么乡亲。”   也不数钱,从桑萝给的那一串钱里摸出两文就递回给了桑萝:“五十六文吧,算是一只鸡便宜一文。”   桑萝笑了起来,爽快接过那钱:“行,那我也不推脱了,承了阿奶的关照。”   卢老太太弯了眼,跟一旁的陈婆子笑道:“这大方劲儿就怪讨人喜欢的。”   “谁说不是。”陈婆子也笑,俩老太太能处到一块去,看人看事其实有很多共通之处。   陈婆子知道桑萝回家去且有得忙,道:“行了,我还得带她往村正家再买两只,你忙你的吧。”   听到桑萝还要再买两只,一旁的卢大郎媳妇眸光就闪了闪,等人走远了,小声与自家婆婆道:“娘,这桑氏日子还可以呀。”   老太太瞧她一眼:“勤快肯干,日子自然是能起得来的。”   卢大郎媳妇讪讪,不多说话了。   另一边,离得卢家有一段了,桑萝也好奇:“阿奶,卢家大叔和三叔我都见过,好似没见过卢家二叔?”   陈婆子的步子微顿了顿,沉默着走了一小段儿,才道:“怕是已经没了。”   桑萝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一时愣愣:“怎么会?”   陈婆子看她一眼,叹气:“你家阿烈,我家大山,卢家二郎和施家大郎,都是那年一起被征走的,不止他们四个,村子里去了十几个人呐,一个都没能回来。”   “年初听说有人回来,我们一个村一个村的走,邻近十多个村,活着回来的总共不足二十人。”   老太太说到这个,肩背似乎都佝偻了几分。   她勾起个笑,强打起精神,提点桑萝道:“后天家里办酒,你施家大嫂子应是也会去,记着莫要问到你施家大叔的事。”   这几年,他们这一带大家都晓得,碰上那不相熟的人家,要是看到家里男人没在,别问,问就容易捅到人的伤心事。   桑萝这时才知道为什么那位年轻的卢二婶子哪怕是对她笑,眉间都笼着一层挥散不开的愁郁,人好似总少那么几分生气。   如果说中午买回一堆家什的时候,她还觉得岁月向好,未来可期,眼下就也添了几许忧愁。   古代的战争才是百姓最大的苦难,她才穿越来多久,许多事情怕是都没有遇上过。   桑萝没有问为什么总是征战这样的话,只点点头:“我知道了。”   想到老太太的长孙也是一样情况,又有些歉疚的看了看陈老太太。   老太太笑笑:“没事,你也不知情,况且活在这样的世道里,人也得学会自己开解自己,不然可怎么办?”   要怎么活?   长长出了这一口气,老太太整整神色,打起精神转了话题,给桑萝介绍起村正家来。   “咱们村里人家不多,要说家里人丁兴旺,卢家是一个,周村正家算一个。”   “周?和周里正是一家吗?”   陈婆子点头又摇头,“同一个祖宗下来的,但得是第四代了,算是宗兄弟,关系上已经不那么亲近了。”   桑萝自身孤儿出身,对于一些宗亲概念是非常模糊的,但她有原身记忆,倒是听得懂老太太口中的宗兄弟是什么意思。   在大乾朝,第一代是亲兄弟,第二代叫堂兄弟,第三代为族兄弟,到了第四代,就是老太太说的宗兄弟了。   这样看来血缘关系确实已经很淡了。   能做村正,生活水平通常是整个村子里最好的,周村正家就是这样,虽也是夯土的泥房,但人家屋顶上铺的是瓦,与别的村民统一的缮着稻草有着明显区别。又因为家中人丁兴旺,房子也大,虽也是土坯房,被十里村其它人家的房子一衬,莫名就显出了一两分气派来。   陈老太太平时人际关系应该相当好,笑吟吟与谁家都能说上话,周村正家也一样。   简单几句说明来意,村正媳妇就打量桑萝:“这就是阿烈媳妇呀,来咱村里有些日子了,从前倒是没有碰上过面。”   办理户藉一应事情都是直接到邻村找里正,村正只是平日协助里正工作,再协调协调邻里关系,处理些个纠纷事宜,所以桑萝这样很少出来的,村正家的人没见过她还真不稀奇。   陈婆子就笑着与桑萝道:“这是咱们村正媳妇,按辈份你叫婶子。”   这村正媳妇的年纪也与秦芳娘不相上下,看来村里的周村正还是个颇年轻的。   桑萝笑着就唤了周婶子。   周村正媳妇笑笑,领着两人往鸡棚去,一边道:“我家养的鸡也不算多,不过听说你刚盖了新屋,这个时候也买不着鸡苗了,所以匀出两只给你没问题,你自己挑一挑吧。”   桑萝这回挑了两只小母鸡,加上从卢家买的那两只,就是一只公鸡三只母鸡,再养上两三个月应该就能下蛋,三只母鸡,一天能有三个蛋的话,她们自家吃是够了。   周村正媳妇也是利落人,抓鸡绑脚称重,干得很是麻利。   这两只鸡比卢家那两只略轻少许,正正好,也是五十六文。   两家没什么交情,自然也没什么人情价的说头,周村正媳妇笑吟吟收了,桑萝和陈婆子这才告辞。   路过陈家,桑萝想起今天没从县里买菜回来,想到晚上的吃食,野菜自家就有,开口问陈婆子买了两个鸡蛋。   话一出口,就从钱袋里摸出两文钱来先塞给老太太,一个子儿都不能少收的架势。   不怪桑萝这样,实在是盖房子那段时间在陈家做饭,老太太买菜加掌勺,私底下没少贴补她鸡蛋,一开始桑萝还不知道,时间长了哪能一点没觉察?   陈家养的那几只鸡,打从她家盖房子起,每天下的鸡蛋一多半都搭给她了。   那时两家搭在一块儿吃饭,老太太总觉得一大家子都跟着她吃白米饭吃肉像是占了她天大的便宜,心里总过意不去,悄悄贴补她一点就觉得心里舒坦自在了。   所以桑萝也就不说什么,但现在房子也盖好了,她在自家开火,哪还敢占老太太这便宜。   陈婆子一瞧她那神色,笑了:“放心,会收,老婆子我靠这鸡屁股营生呢。”   乐呵呵把钱往袖里一塞,进去给她拿鸡蛋去,就是出来的时候手上还多了两个茄子:“来,搭头。”   桑萝噗嗤笑出来,也不客气,笑吟吟道了谢,一手提着布袋子,又提溜着两个茄子的柄,另一手握着两枚鸡蛋,正要走,想起自己买回来的那袋谷子,道:“阿奶,那谷子我晚点儿过来舂米。”   陈老太太就侧身往自家院里瞄了一眼,笑:“没在了,一准儿是你婶子帮你舂好送过去了,你回家看看去。”   回到家里,草屋檐下当真是她买粮的那个粮袋。   沈安跑了几趟,已经把稻草和席子都抱回了家,床都铺上了,兄妹俩在新床上又坐又躺,上头得厉害,听到桑萝回来的动静,这才从新床上爬下来,乐颠颠迎了出来。   “大嫂,小鸭我喂过水,先关在后院啦。”   “大嫂,有田婶子帮咱把米舂好了,米我倒米缸里了,糠都倒在布袋里。”   小兄妹俩一前一后奔到桑萝近前,把该告诉自家大嫂的事情都说了,两双眼就盯着他们大嫂手上那个不时挣一挣的布袋,沈安一边帮着接过茄子鸡蛋,一边眼睛放光的问:“鸡也买回来了?”   桑萝笑:“买回来了,先关后院去熟悉两天,等我搭好鸡棚了以后再放到屋外放养,以后晚上就赶回鸡棚里关上。”   提着布袋进到后院,把院门一关,布袋放下,从里边一只一只把鸡掏出来,再把绑了脚上的草绳给一一松了。   四只鸡一得解脱,满院子乱蹿,吓得院子角落趴在细干草上的鸭子咿咿咿咿挤作了一团,原本空旷的后院登时鸡飞鸭叫,热闹非凡。   沈宁眼睛晶亮:“大嫂,我去采些蒲公英和艾叶草回来,再找些稗子,拌点儿糠就能喂鸡。”   稗子是稗子草的果实,稗子草还有个名字,狗尾巴草,狗尾巴草的实在荒年里是人都拿来当粮食吃的,喂鸡喂鸭都没问题。   小姑娘对养鸡养鸭还挺专业,显见得从前是没少干这些活的。   桑萝笑着应道:“行,不过要注意,这几天喂食你得看着些,别让鸭也吃了鸡食,它们还小,好些东西还不能吃的,最近的吃食都得单独另做。”   “知道了。”兄妹俩应一声,就撒丫子小跑出门去了。   桑萝看了看三只小鸭的情况,见适应得还好,那四只刚买回来的鸡适应了一会儿也不那么闹腾了,四处转悠,也没见有啄咬小鸭的行为,也就带上门出了后院。   先进草屋里看了一眼,床铺铺得挺齐整,墙角还立着些稻草,想来是多出来的,桑萝想想,一会儿用这些稻草铺鸡窝,再编个鸭窝也不错。   动手之前去了趟浴间,这才发现浴间里除了马桶和新买的澡盆,一角还放着两个畚箕,里边装得满满当当的是一看就精挑细选捡回来的鹅卵石,每一个都大小匀称,也足够圆润,有的纹路甚至还挺漂亮,一颗颗的应该是清洗过,石头上连细砂都没沾着,格外干净。   桑萝疑惑,昨晚才交待的,这才半天功夫,哪找来的这么多好看的鹅卵石? 第49章   答案很快来了。   桑萝搬了条矮凳坐在院里用稻草给那几只鸭编草窝的时候,院门那儿,两个小豆丁扶着门半探着身子往里瞧,发现大堂嫂看到他们了,两小只齐齐讨好一笑。   “大堂嫂,漂亮石头还要吗?”   是沈铁还带着点儿萌的小奶音。   沈银转身离开了一会儿,很快拖着一个矮畚箕到门口,桑萝放下手上编的草窝,走到院门口一看,畚箕里铺了浅浅一层,估莫有几十颗鹅卵石。   “你们捡的?”   两小只齐齐点头:“还要的吗?”   桑萝笑了起来:“要的,都进院里来吧。”   说着帮着把那畚箕提了起来,装的虽然不多,但对小孩子来说,这重量还是有些沉手的。   沈银和沈铁听桑萝叫他们进去,兄弟俩齐齐回头看门外。   桑萝挑了挑眉,还没往外看呢,外边传来虎子的声音:“沈金,你也送石头吗?站外边干嘛?”   沈金:……   桑萝想笑。   她跨出院门,往外一瞧,五个孩子提篮的,抬畚箕的,跟在一边走的,全是来送鹅卵石的,沈金则站在她家院墙外转角处,这会儿也老实出来了。   啧,难得这小熊孩居然会不好意思进她家院门?在沈安和沈宁跟前明明脸皮挺厚的呀。   另五个孩子,二牛和虎子桑萝是认得的,还有三个更小些的,她却是不认得。   二牛和虎子现在跟桑萝已经颇熟悉了,一点儿不见外,抬着东西到门口,看到桑萝就是弯眼笑:“沈大嫂,我们送石头来了。”   桑萝笑道:“辛苦了,都进院里来吧,怎么都知道我家要找石头呢?”   虎子笑得挺欢,抓抓脑袋:“早上看到小安和阿宁在找呀,听说嫂子要用石头铺院子,我们就帮着一起找啦,上午找了一些,这些是下午找的。”   小家伙很自来熟,招呼着小兄弟就把东西往院里抬,然后笑着指着旁边三个男孩儿,道:“沈大嫂,这是三牛,是二牛的弟弟,小的这两个是石头和阿戌,是我弟弟。”   桑萝笑着听他一个一个介绍过去,然后让大些的二牛和虎子,还有站在院门边的沈金带上几个小的到山泉边洗手。   卢家和施家那三个新来的小萌娃儿还不懂,原先就在这边帮忙了好一阵子的二牛几个那是一听就懂啊,沈金的耳朵都欢快得抖了抖。   啊啊啊,这他可太熟了!   大堂嫂让洗手,一般都是给吃的!!!!   心里简直要嗷嗷起来了,哪还有刚才不敢进院门的那怂劲儿。   五个熟悉这一套的乐着就要冲去洗手,转身又扯上三个迷迷糊糊不知所以的,一起往山泉边跑,到了山泉边才注意到,沈安家旁边的这个山泉好像不一样了????   多了竹管,扩大了水坑,接水的位置人方便站的地方铺了块能容一人站着的石板,水坑边上码高的泥堆上还种了好些花花草草。   当然,这些在小孩儿眼里都不重要,有好吃的才重要,三两下把手洗了,一个个就往回奔。   恰逢沈安沈宁兄妹摘了野菜稗子回来,就看到自家屋外一群的小伙伴集合。   桑萝见沈安和沈宁过来了,正好,招手让小兄妹俩过来,轻声嘱他们去洗个手,然后进屋拿几块水晶脯出来,给几个孩子一人分半块。   酸枣糕是很好撕的,做得有那么大块,所以孩子多了分一分也很方便。   沈安和沈宁脑子里第一个反应,把酸枣糕的块数换算成钱数!   但是看看院里好几只畚箕篮子什么的,里边都是圆润好看的鹅卵石,这么些,不晓得找了多久,他们自己今天也一直有找的,知道石头好找,小巧、好看、圆润还大小差不多的石头可不好找。   沈安点点头,带着沈宁就去洗手了,跟小伙伴打了个照面,几个孩子都兴奋得冲沈安沈宁做鬼脸,兄妹俩看得小小笑出了声,小声让大家等一等,两人洗过手就回屋去了。   不一会儿一人拿了几块酸枣糕出来,扎进孩子堆里。   桑萝就听沈宁道:“这叫水晶脯,在县里卖三文钱五块,可贵可贵,没几块的,我给你们一人分半块。”   小家伙们哇一下欢腾起来,县里买回来的点心!   桑萝看一眼,也不去管,自己坐下接着编她的草窝。   稻草鸭窝编起来并不复杂,大小两个口,整个呈圆形,有底有顶,只要不淋着雨,里边铺些细软的干草,给小鸡小鸭或是小猫小狗住都是上好的。   一群小家伙酸枣糕分到手,迫不及待就要往嘴里送,二牛先冲桑萝道了一声谢,后边那一串光看着那水晶脯的样子就开始冒口水的小娃儿本来也急巴巴要吃了,也有样学样的跟着道谢。   桑萝笑道:“不谢,吃了就自去玩去吧。”   这一句话,几个孩子像是得了指令,再没顾忌啦,拿到手的就轻轻咬上一小口。   县城里的吃食呀,看着就好好吃的吃食,哪舍得一口全吃了,当然是先尝一尝味道。   那一口咬下去,才发现先前馋的时候不是口水分泌得最厉害的时候,水晶脯一入口的瞬间,才是口水狂涌的时候。   “酸酸甜甜的!”   “好吃!”   “好好吃!”   沈铁和那个叫石头的孩子都顾不得说话,叭嗒着口水紧接着又是一口的,倒是最小的那个叫阿戌的,吃了一小口,没忍住又吃了一小口,剩下半块的时候,看了又看,不舍得吃了,悄悄塞进了自己褂子上缝着的衣兜里。   桑萝编着草窝,偶尔看一眼小毛孩子吃得一脸满足的样子,自己也笑了笑。   沈金耳朵灵,一边吃着那水晶脯,一边竟还听到了后院那边的鸡叫声和鸭叫声,他凑到沈安旁边,小声问:“沈安,你们家买鸡和小鸭了?”   沈安点点头:“买了。”   一边的虎子闻言插话:“鸡是我家买的吧?早上我听到陈阿奶来我家问啦。”   沈安:“我也不太清楚,是陈阿奶帮着找的,应该是吧。”   “那就是,我家的鸡壮得很,好养。”   沈金一脸的羡慕:“真好,有鸡有鸭了,以后也有鸡蛋吃的,大嫂还总给你们买各种吃的。”   县里的点心,他以前见都没见到过。   沈安看沈金那一脸我怎么没被一起分到你家的遗憾神情,懒得接话。   他看看院里大家送来的石头,家里的畚箕已经装不下鹅卵石了,他把小伙伴们送来的鹅卵石一畚箕一畚箕都倒在了院子角落,这才和几人说:“行了,今天谢谢你们呀,你们在外边晒一天了,快回家去吧,我也帮我大嫂干活了。”   “行,明天再帮你捡石头。”虎子说完,又补一句:“不用给吃的。”   吃完了才晓得难为情了,沈安就笑。   一群小孩和桑萝打过招呼,各拿着各家的畚箕篮子走了。   沈安去送人,沈宁凑到桑萝边上,手里拿了一块酸枣糕凑过去:“大嫂,你也吃。”   桑萝头微后仰垂眼看了看,道:“撕半块给我就行。”   上辈子养病那几年养成的习惯,东西再好也只适量吃。   沈宁知晓些自家大嫂的脾性,笑着撕了半块,另半块自己撕了一半,另一半塞进了刚进来的沈安嘴里。   吃过东西,沈宁就去捣腾鸡食去了,用竹刀把蒲公英和艾叶草切碎,抓了一把稗子一把糠拌一拌,弄好了才反应过来:“大嫂,咱们家没有食槽。”   用碗喂鸡是不可能的,泼在地上的话,家里新修的房子院子,多好看啊,那一泼下去得多脏。   桑萝想了想,扛出昨天下午只用了一小段的那根竹秆,挑粗的那头用锯子锯下一截竹节,从中间一破两半,就成了两个小小的食槽、水槽,依样挑了一截稍细些的,给几只小鸭也准备了一份。   “先这么用着吧,回头有合适的再换。”   沈宁进去喂鸡,桑萝放下锯子,继续把草窝做了个收尾,编好了看了看,自己觉得还是很精致的,并不比网上买的一些漂亮猫窝差呀,更有一种质朴的美。   她往院里看了看,招呼上沈安帮着她一起把之前家里放在地上用来当小石桌的那块薄石板给抬上,搬进了后院,放在主屋靠墙的屋檐下。   桑萝上下看了看,就算是下雨应该也淋不到,就出去把草窝抱了进来。   地下有石板,顶上有屋檐,只要不是瓢泼大雨,这草窝放在这里先用着是妥了,等鸭子再大些也能放到外边放养去。   桑萝在摆弄草窝,固定水槽食槽,沈安则去挪之前找回来的细软干草,抱回来把干草细细在窝里铺好,这才把那三只小鸭一只只抓了,小心拢在手心送进铺好软草的窝里。   这样一个几乎三面都有遮蔽的草窝显然更得三只小鸭的欢喜,老有安全感了,脑袋上下左右的看,咿咿叫得很欢。   桑萝看着这三只毛茸茸的小东西,起身交待沈宁去煮点儿半夹生的饭等会儿喂鸭,自己扛了石锄就出了院子,在屋侧选出一块地刨了起来。   本就是刚被清理过的地,处理起来也简单,就是刨得平整一些,三两下弄完,她默默算了算鸡笼大小,估量着家里剩的那根竹子怕是不够,拿了弯刀就喊上沈安跟她一起去旁边砍竹子。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叔嫂两个拖着一棵竹子,一小捆有小孩手臂粗的杉树旁枝,抱着一大堆的大芭蕉叶回来了,也不进院,把木墩、锯子、弯刀拿出来,在院外就把竹子的细枝处理了,留了主杆,比划着长度就直接开锯。   锯好竹秆,又将之劈成一根根两指半宽的长条竹片,再编成六扇扎实的竹栏,每一扇竖着的四根竹条都留长尺余,其中一扇留了足够大的门,方便鸡鸭出入,她自己也得能清扫得了。   六扇竹栏都处理好后,搬到了之前平整好的那地泥地里,其中一片平放在地面作笼底,这主要是防黄鼠狼打洞进入笼内的,另四片依着四围将长出的竹条部分敲打进土里,一个简单的围栏就成型了。   再把第六片竹栏盖在面上,让沈安进屋取了麻绳出来,在八条边缝处作细致的固定处理,插上竹门,一个简易粗糙却扎实的鸡舍就做成了。   最后在鸡舍四边用小儿手臂粗的树枝,将一头削尖竖直打进土里,敲得足够深了,用手试了试,不摇晃,这才用麻绳和粗树枝开始横向搭顶。   一个比鸡舍高出两倍也大出两倍的屋顶框架在桑萝手里渐渐成型,再把密不透雨的芭蕉叶作顶,一层层盖上去,遮阴挡雨就都没问题了。   桑萝看看整体都有她人高的双层鸡舍,啧啧,十里村鸡界小别墅啊。   她自己看着都乐了,把没用完的芭蕉叶取了两片,小心塞进里边铺好,又让沈安把剩下的稻草抱出来,在芭蕉叶上铺上几层。   完美!   以后里边脏了,只需要把芭蕉叶稍微一卷往外抽出来,脏稻草也就全出来了,方便换新的。   活儿干完,桑萝欣赏完自己的杰作,这才有空看了看自己一双手,竹片虽然简单削过,但她到底不是正儿八经的木匠篾匠,手艺粗糙得很,处理得并不算平滑。   没有手套,再是小心手上也划了足有七八处口子,干活的时候还行,这会儿活干完了,一双手的手掌真是刺挠刺痒的痛。   回屋烧了火,把她仅有的两枚针之一用两根木枝夹着用火烧了烧针尖,自己坐在院子里把扎进肉里的的竹刺一点一点挑出来,直到一根刺也瞧不见了,这才算完。   沈安和沈宁原本看到屋旁搭出这样漂亮的一个鸡舍高兴极了,这会儿看着桑萝手上那么多细小伤口,那高兴劲儿就一下子卸了,只剩了难受和愧疚。   “大嫂,这都是男人的活计,以后都我来干,有不会的我找有田叔问,你就别干这种活了。”   一脸郑重的模样。   偏沈宁在一边还特别认可:“对,大嫂,你手都扎那么多口子,多痛啊。”   小兄妹俩这样儿,惹得本来因为手上又刺又痒挺难受的桑萝眼里都泛起了笑意。   男人呀?   小学一二年级的小豆丁一口一个这是男人的活计,桑萝很想笑。   不过,男孩子这么有担当还是要鼓励的,她笑道:“行,我们小安是小男子汉,那你好好学,等你学好了,大嫂和阿宁以后碰上这种活计就都靠你了。”   沈安很当了真,重重点了个头:“我一定会的,我觉得不难,大嫂今天做的我就看会了。”   桑萝笑了起来,坐着歇够了,到灶屋倒了一竹杯水喝下,把木墩子搬进来,拿起锯子就接着干活。   沈安急了:“不是说好了等我学会了我来做?”   桑萝拿着木锯,笑着扬眉:“后天咱家摆席,做个案板,你会吗?”   陈有田做的活太多,案板这样的小物件,他还真给忘了,人家是免费在帮她做的,桑萝也不可能事事都拿出来让人帮着做了,能自己想办法办了的,那就自己办。   沈安一听是做厨房切菜用的案板,懵了,这个,怎么做?   桑萝原本是随口一说,话说出口,她认真想了想,好像真的可行,在一堆料子里翻翻找找,翻出一段被陈有田锯下来的圆木,敲了又敲,觉得料子挺紧实的,转身看沈安:“其实也不难,料子是现成的,这是咱家做大梁多出的榆木,我看做案板就挺合适,就是锯一块圆木下来,试试吗?”   说到这里倒越发确定了,招呼沈安:“来,你要是想试试的话就过来帮我吧,我看着你做。”   做坏了就是废点儿料,她再做就是了。   也不对,能坏到哪去,另一面本来就是陈有田锯的,平整着呢,有一面平整的,另一面怎么折腾都不耽误她用来切菜。   沈安有些不确定,他真能做案板?   然后看到自家大嫂鼓励的眼神,那点子不确定很快就转成了蠢蠢欲动:“行!那大嫂你教我。”   他能担起家里的一些事了,沈安甚至有种说不出的兴奋。 第50章   看上去简单的活做起来远没那么简单,整整两刻多钟,沈安的手都酸了,那案板也才锯过不到三分之一。   小男子汉傻眼了。   桑萝这才笑着把锯子接过:“来,我替一替你。”   两人你一刻钟,我一刻钟,最后就连沈宁都试着上了一下手,耗费了半个多时辰这块案板才终于被锯了下来,一大两小凑在一起看了看,都上手摸了摸,竟然还挺不错?   沈安和沈宁乐坏了,自己亲自参与动手锯的案板,那种成就感和满足感是难以言喻的,正好已经是傍晚了,两个小的就都两眼晶亮的怂恿桑萝:“大嫂,咱们做晚饭吧。”   桑萝看看天色,也不是不行,把晒在屋外的酸枣糕收了,装进今天才卖空的坛子里,就着手做晚食。   两个灶的好处,一个灶蒸饭,另一个灶烧汤做菜,时间要快很多,只是到了切菜的环节,案板是块好案板,但竹刀子切茄子,啧,是个得用巧劲儿的力气活,听着矛盾是吗?并不。   得用尖的那一头把茄子皮扎破才能突破,这算是巧劲儿,但要扎破茄子皮,没点力道还真不行。   “咱们家现在常用物件就还缺个水缸和菜刀了。”   这两件也都不便宜,尤其菜刀,这时候铁制的东西都不便宜。   桑萝捏捏自己腰间挂的钱袋子,基本已经没剩什么钱了,估计都不到十个子儿,明天卖神仙豆腐和酸枣糕加起来能得个四百多文,这两件都买是不用想了,水缸没有可以先用木桶替代着用,光买菜刀怕是都能把手上的余钱和明天赚的钱都祸祸光。   后天还得请客呢,这买菜的菜钱不得留下?   桑萝不觉就将目光投向了灶屋里的石磨。   沈安早就想问了,这石磨买回来是干什么的。   只是大嫂从一回来开始就没停过,安排了太多事情,又是买鸡买鸭,又是装新床,连稻草和席子都齐活了,转头还接着编鸭窝盖鸡舍做案板,真的,快忙出花来了,兄妹俩直接就把最早送进家门的石磨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会儿发现大嫂说着买菜刀,捏捏钱袋,视线就往那石磨上瞟,可是给沈安想起来了。   “大嫂,咱们买那石磨是干嘛的?”   桑萝笑了:“赚钱的。”   她拍拍沈安:“大嫂今天给你们再做一样好吃的,嗯,不过估计得半夜才能吃上了。”   然后在小兄妹俩疑惑又期待的眼神中把挂在灶屋梁上的那袋子黄豆取了下来。   沈安早知道那些黄豆大嫂另有用处,等了这许久,也没见有什么动静,今天才看到大嫂把它提了出来,兄妹俩对视一眼,一起凑了过去。   “大嫂,是用这些黄豆做吃的要用上石磨吗?”   桑萝笑着点头:“对。”   沈安和沈宁都有些愣,黄豆嘛,大家都吃过,没粮食的时候这就是当饭吃的,豆饭并不是那么好吃,比米饭差得太远了;有粮食的时候就是个菜,做酱也用得上,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桑萝也不说,这些日子在县里摆摊居多,以物易物的少,大都是用铜钱直接购买,所以黄豆还是之前在集上和挑担进各村卖神仙豆腐换的那些,总共五升。   摆摊卖的话,这点儿黄豆不算多,桑萝就全倒进了桶里,提了桶出门,在山泉边接了水,把豆子先清洗过两遍,这才重新接上水,提回灶屋去放着。   沈安沈宁跟了个全程,就这样?   那反应都在脸上,桑萝就笑:“先泡上两个时辰,咱们做饭先。”   她打定了主意不说,兄妹俩只能按捺住好奇,跟着张罗饭菜。   桑萝做吃食的时候耐心是最好的,哪怕刀不够利,照样仔仔细细把茄子切成厚片,又切作一根根小指粗细的条状,都切好了,顺手把案上的陶盆拉过来些,把茄条都放进去后,洒上点儿盐,抓拌杀水。   家常做茄子,这一步很重要,杀过水的茄子不需要过重油,出锅也照样口感鲜嫩,当然,桑萝自己觉得茄子的品种和种植条件也很重要,她上辈子刚工作那年在超市买的茄子做出的口感,和她后来自己在山里种出来的,绝对是两样儿。   这么说吧,都市里太多东西都是被催着出来的,还真不如自己在乡下种的好。   等把茄子和盐都抓匀了,她喊上两小只:“走了,去找点儿野葱,再割点儿野韭菜回来。”   住在山里,野菜是真不缺,尤其最近他们已经不跟之前似的以野菜充饥了,之前被采摘过的都又都长了出来,都不用翻到别的山头,嗯,自己家这一片就可以接着割了。   出门转上一小圈,三个人就一人手上一把了。   当然,葱用得不多,摘的大多是韭菜,还在屋后摘了一大把的薄荷叶,那儿现在被沈安和沈宁移植了有六七棵薄荷和紫苏。   就在家门口的山泉边摘好洗净,拿回灶屋,桑萝从木案下方拿出一颗蒜,剥了几瓣切后备用。   到这会儿,茄子也醃好了,桑萝取了平时做神仙豆腐用的滤布放在空陶盆里,把茄子全都放进滤布,包好,将水分尽力挤干才让沈宁把做菜的这一边灶也点了起来。   沈宁看得认真,一边烧火,一边把自己没看明白的地方问一问,姑嫂两个通力合作下,一个薄荷烧茄子,一个野韭菜炒蛋就出了锅,再拌点儿蒲公英,没错,就是给鸡找吃食的时候顺手多摘的,三个菜摆上了陈有田帮忙做好的小方桌。   晚饭过后桑萝带着两小只把头一天和今天下午多出来的粗竹枝理了出来,一起搬到屋后的菜园子,养鸡了,得围个竹篱笆,不然有些菜种还没出苗就得被鸡刨了进了鸡肚子。   相比盖鸡舍,这个可简单太多了,沈安沈宁都能上手,费的只是时间。   天色全黑下去,也只完成一半。   天太黑,也看不见了,桑萝也不再折腾,想到后院里养着的鸡鸭,怕招些蛇鼠之类的东西,索性翻出陈老太太给的那袋子驱蛇粉沿着自家屋外围墙洒了一圈。   得,这下她们自己睡觉都安心了。   老太太说过,这东西算是一些草药作的,对人对鸡鸭没什么妨害,看她用得快,直接一大袋的给备着。   晚上照例是要做神仙豆腐的,不同的是这回等待第二批神仙豆腐凝固的时候,桑萝看看豆子泡得差不多了,带上沈安和沈宁开始做豆腐。   兄妹俩全程不落的跟下来,不止尝到了豆浆,更看到了大嫂跟当初做神仙豆腐一样,变戏法似的让锅里的豆浆渐渐凝固了。   干了大半夜的活,甜口的豆腐脑一人来了一碗。   以为这就是终极状态了吧,才发现还不是,还得都舀进铺好了滤布的木框里,再压上一块和木框配套的板子,上边放个大石头,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沈安和沈宁看着他们大嫂把那大石块搬开,把板子拿起,再把豆腐布掀开,兄妹俩心跳都怦怦快了起来。   和神仙豆腐一样,凝固成块了。   又惊异于自己看到的,又因为大嫂已经做出了神仙豆腐,酸枣糕而觉得不该惊讶。   “这就成了,今天做得少,明天一早我就都挑去县里卖了,等后天家里摆席,大嫂再做几道豆腐菜给你们吃。”   沈安和沈宁头点得捣蒜一般,神仙豆腐他们吃过,这用黄豆做出来的豆腐会是什么味道?   摆席的日子还没到,他们已经开始期待了。   桑萝把三板豆腐都看了看,品质很好,看着一点不比超市卖的差了,心下满意得很。   取竹刀来切,一板十六块,三板四十八块。   她把豆腐布重新蒙好,心里开始盘算着这豆腐怎么定价,两文还是三文一块?   成本是真的低,五升豆子也就是二十文钱,卖两文钱一块也很赚了,四十八块豆腐,九十六文钱,扣去成本能赚七十六文。   至于石膏的那点成本,可以忽略不计了。   事实上,日后做得久了,技艺提升,一升豆子能出的豆腐会更多一些,不过这是后边的事了,现在算着,成本大概就是这样。   今天做得少,明天这豆腐就都是她自己卖,九十六文是可以都到手,桑萝在心里算着,觉得她明天备鸡鸭各一只的钱应该是够的,至于肉和蛋,肉本来就不能放,得二十五号一早现买,那天大家农忙,集上怕是没多少人,她做点豆腐和神仙豆腐挑着各村叫卖倒不是不行。   买点肉换些蛋的钱还是能赚来的,自己再留点豆腐,加上三家会送过来的素菜,这席面算是能体体面面置办出来了。   这样一番盘算,心下安了。   家里有澡盆,忙完了一身的汗,等汗略静一静,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去看了看鸡鸭都没什么问题,这才回屋准备睡下。   沈安和沈宁今天都有些兴奋得过头,难得的跟桑萝熬到同一个时间点。   一张新床,一张旧床,沈安白天稀罕够了,这会儿就自己往旧床去了,新床准备让给大嫂和妹妹。   桑萝摆手拒了:“阿宁要睡新床可以去睡,我就不用了。”   她偏爱靠里的位置,拉上一张帘子,隐私有了,至于小兄妹俩睡一张床,在乡下这个岁数还好,等明年把边上的山地填高了,跟家里的宅基地齐平,到时扩两间西屋,兄妹俩就能一人一间房了。   确定她真的不肯睡新床,兄妹俩都不用说,全都往新床上蹦。   沈宁还挺爱粘着桑萝,奔新床去了还不忘跟桑萝许诺:“大嫂,我就今晚睡睡新床,明天就回来陪你一起睡。”   桑萝听得直乐:“我不用你陪,一个人睡挺宽敞的,你就睡新床去吧。”   沈宁听着这话还有点小失落,不过眼下还是新床更香的,明日事明日说嘛,乐呵呵奔新床去了。   沈安倒是知道自己是男孩子,本来就不好跟大嫂和妹妹挤着睡的,啥也没说,只是那个平时一派沉稳,下午还声称自己是男子汉的调调是全崩了,这会儿在新床新席子上乐得翻筋斗。   乐够了,兄妹俩一人翻出一件旧衣,搭搭肚子,就算是有被子了。   桑萝看着,记在了心里,她们家还少两套枕头被子,嗯,或许还该买上一盏油灯,靠着月光和灶火,月光不够亮的时候在石板上用柴点一堆火,也不是不行,就是不方便。   她自己也躺下。   穿越以来,桑萝头一回可以自己一个人睡一张床,那舒坦劲儿,她摊手摊脚躺了会儿,又乐得翻身打了个滚,瞬间理解了两孩子乐得在床上翻筋斗的行为。   看自家大嫂也在床上打滚,沈安和沈宁在另一张床上瞧得直乐。 第51章   一夜酣眠,次日天未亮,后院的公鸡就尽职尽责的开始叫起服务了。   桑萝摸黑起来,进到灶屋摸到火折子点起了灶火,一边烧水,一边就着灶火的光亮开始处理最后一批凝固的神仙豆腐,等都切好了,这才把边角的小块盛出两大碗。   釜里的水开了,桑萝把火拨小些,将水都舀出来,等釜底的水渐干,这才舀一勺猪油入锅,油热将昨夜做豆腐剩的豆腐渣放了一碗入锅翻炒了几下,加入刚烧好的热水任其烧煮。   一边翻出放在案上昨晚没用完的野葱切上,等着釜里豆渣煮沸后好一会儿了,确定煮熟煮透,这才加盐加酱开始调味,最后撒上葱花,用大汤碗盛了出锅。   热水涮了涮陶釜,又把神仙豆腐拌炒了一碗,三个人的早餐这就算是带出来了。   事实上,家里材料有限,不然豆腐渣用来贴饼才是最佳早餐优选。   沈宁揉着眼睛进来,看到桌上摆的大汤碗,盯着瞧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大嫂,这是昨夜做豆腐剩的豆渣吗?”   桑萝笑:“是,咱们早上就吃这个和神仙豆腐,去洗漱吧,然后来吃早饭。”   沈宁惊呆,原来这个也是可以吃的啊,不过也对,黄豆本来就可以吃,渣有什么不能吃的呢。   看大嫂早餐都做好了,她转身就去洗漱,兄妹俩过来的时候,桑萝正用蒸饭的甑在蒸余下的豆渣,看到两人过来,招呼他们吃饭,一边交待:“豆腐渣营养,味道也不错,但不好多吃,尤其注意的一点是得煮熟透了再沸腾好一会儿才能吃,不然很容易闹肚子,更严重的会食物中毒。”   看两小的都有点愣,怕是被吓住了,便道:“放心,熟透了的不会有毒,今天剩的这些我蒸熟了,中午你们自己用油稍微炒一下,再加水煮沸后加调料调味就是一道菜。也可以取一些喂鸡,也得用蒸熟的,不能喂生的,和你们昨天那种配比的野菜、稗子和糠一起拌一拌,喂鸡的话,其它东西九成,熟豆腐渣的量有一成就够了,不好给多了。”   沈宁的眼睛就亮了:“这个可以喂鸡?”   人能吃都没见她这么乐呵。   “大嫂,那咱们可以多养几只鸡呀。”   养鸡主要是费糠费粮,要是这豆渣可以代替一部分的糠,鸡就可以多养几只呀,反正野菜和稗子又不要钱。   桑萝想了想,还真行。   “成,村里怕是不好买了,以后我留心一下,倒是鸭和鹅也能吃这个,回头我再买几只鸭和鹅回来。”   真养多了,糠要是不够那就买点儿糠好了。   摸黑吃过早食,交待小鸭这几天还是只能喂夹生饭,勤喂清水,陈有田和秦芳娘也在外边敲响了沈家的院门。   挑东西时,陈有田最先瞧着的就是当初桑萝让他做的四四方方的浅木框子,今天竟然也要带去县里,而且里边明显有东西。   桑萝见他打量,笑道:“买石磨就是做这个吃食,今天量不多,我就自己卖,明天叔婶来我家吃席的时候我做些上来你们尝尝看,婶子要是愿意卖,农忙后只管到我这来拿货就是。”   陈有田还没说什么,秦芳娘已经两眼放光:“弄出新吃食了?我能瞧瞧吗?”   “那有什么不行的。”桑萝说着就揭开一板豆腐的盖子,再掀了豆腐布给两个看。   天色还很暗,但眼睛适应了这个亮度以后也是能瞧得见东西的,只是不那么清楚而已:“和神仙豆腐很像,颜色不一样,我们这边没见过有。”   有没有的,不好说,原身的记忆里这东西在这大乾朝是有的,只是制作的法子好像一直在某些世家大族手中捏着,地位到了一定的高度,人家不指着这个谋利,要的就是个特别,哪怕这所谓的特别并不是唯一,交好的世家大族之间的当家主母会相互赠些方子,但这也仅限于她们那一个圈子。   平民百姓吃什么?   呵,那与她们什么相干?   世家之所以是世家,就是因为他们手上握着许多别人不具备的资源和传承,像书藉、古物、画作、各种方子都属于传承之列。   世家出身的姑娘,出嫁时的陪嫁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这一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往往比金银美玉还更为人高看。   自然,桑萝也只是想想,她笑着接了秦芳娘的话,道:“是很像,不过质地也不同,婶子明天尝尝看,这个做菜比神仙豆腐还要好吃,真要卖起来,这个比神仙豆腐应该能更好卖。”   秦芳娘激动了,说实话,跟着摆了十来天的摊子,家里足足攒下了四串钱,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半个月不到赚了四串钱,摆个一个半月,那不得有一千二百多文?   这就直接能兑一两银子了。   之前她还隐隐担心,神仙豆腐的原料会不会是时令性的,现在有东西能接上了,秦芳娘怎么能不激动,笑得眼尾的细纹都堆起来了:“卖,一准儿卖,明天我就尝尝看。”   说到这里,意识到了什么,明天可不是她们一家做客,所以,阿烈媳妇这是准备让施家和卢家也知道有豆腐这东西了?   是只是用这吃食招待他们,还是也让他们知道这是她做的?   这念头只在心里转一转,秦芳娘就将之撇到脑后去了,让不让知道的其实都是桑萝的事,就算是施家和卢家那边知晓了,也动了心思想卖,桑萝要答应也无可厚非,这是桑萝的营生,能给她一份已经是对她们家的关照了。   一行人摸着黑下山、装车、出发。   ……   县城,西市。   酸枣糕的售卖有了昨日的预热,今日添了不少回头客,想是家里的妇人孩子尝了都喜欢,其中好些人要得还不少,至于豆腐,有神仙豆腐在先,不少人都对这样新东西觉得稀奇,听桑萝介绍了各种做法,大多成交了。   相较之下,反倒是神仙豆腐受了豆腐的影响,两样都买的人也有,也有那日子过得精打细算的,二选一当然选没吃过的那一样了,所以神仙豆腐反而卖得较以往稍慢了一点。   好在豆腐只有三板,一共也只得四十八块,早市上卖了半个时辰就见了底,神仙豆腐的销售这才转快起来。   忙到午时,带来的东西售卖一空,桑萝收拾收拾交了税牌就在西市转了起来,算着手里的钱,买了一只活鸡,一只活鸭,怕一会儿买菜刀时钱不够,也不敢再买别的了,就等在西市门口,等秦芳娘来接。   这是因她现在卖的东西实在是多,卖空了要靠自己挑到东市去找秦芳娘几乎没可能,早上两人早早约定好,今天让她在西市门口等就行。   桑萝坐在西市门口的一个石台上,约莫等了小一刻钟,秦芳娘拉着她的架子车过来了,远远看到桑萝,秦芳娘拉车的步子都更快了一些。   接到了人,看到桑萝鸡鸭各买了一只,瞧瞧那鸡鸭肥的,心里一惦量,这少说得花一百二十多文。   心里咋舌,心说明天这席面可真够有油水的。   要知道,因为今年春提前征了一年的租税,整个县的农人除了像周村正、周里正那种家底厚的,寻常人家这半年多都是勒紧了裤腰带喝稀的,就是逢上喜事,又哪舍得这样操办。   她心下一边想着,一边帮桑萝把东西往架子车上搬,问道:“今天还要买什么吗?”   桑萝道:“得买把菜刀,我怕钱不够,刚才在西市除了这一只鸡和一只鸭,愣是什么也没敢再多买。”   秦芳娘听了这话,想了想,道:“得要三百四五十文上下吧?这些年打仗,凡是加了铁做的东西都贵,不过我也是估的,我们家用的还是当年逃荒的时候老家带过来的铁刀呢。”   破家值万贯,当年逃荒,粗笨的东西实在带不了,像菜刀锄头斧子这些又值钱又能做武器防身的东西是都带上了的。   她说完话,就把怀里的钱袋掏了出来:“这是今天卖豆腐的钱,你点点。”   她做这营生久了,已经算得清自己这点小账,通常把自己的那一份放在袖袋里,该交给桑萝的就都往钱袋里放,也不用做完生意后辛苦再点一遍。   桑萝接过点了点,街上站着慢悠悠捣腾铜钱,怕被宵小盯上,所以桑萝是直接把钱袋塞进怀里,道:“这看着是够了,咱们就去买菜刀去,这钱袋我一会儿买完东西还您。”   买完东西钱袋也就空了。   秦芳娘也觉得好笑,又替桑萝觉得不容易,明明钱赚得比她多,这么些日子了,愣是半点儿都攒不下来。   铁铺里问了问价,有打好的成品,比秦芳娘估的还贵不少,三百八十五文。   桑萝把秦芳娘那个钱袋直接就倒空了,又开始摸自己的袖袋,最后是自己的钱袋,啧……用铜钱是真不容易,这东西忒占地儿,忒沉,买一把菜刀这都掏多少个兜了?   真是狼狈又搞笑。   所以说,腰缠万贯就是扯,真要缠个万贯,瞧瞧从头上一圈一圈把人当个架子绕,绕得人都见不着了也未必就能成功把万贯钱给缠上去。   掏空了几个兜,换回了一把菜刀,桑萝感慨一把这年头物价的高昂和钱币使用的不方便,瞧瞧自己还剩三十八个钱,也别走空了,菜刀小心收好了,和秦芳娘又去了一趟粮铺。   目标——面粉、黄豆。   黄豆不用说,她今晚半夜就得做豆腐明天挑集上卖,赚点儿买肉买蛋的钱,面粉嘛,做完豆腐家里会有新鲜的豆腐渣,今天做早餐的时候她就惦上豆腐渣饼和豆腐渣丸子了,奈何家里除了一点米,一穷二白,实在掏不出配料。   这下好了,还剩点儿钱,今天买点面粉,明天再赚钱买点鸡蛋,不但解决了自己的嘴馋,待客的一道点心、一道硬菜不就有了?   乐呵得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一个聪慧会过日子的赞。   精打细算着买了够用的量,最后剩的几个钱,她拐进药铺买了点儿八角桂皮之类的卤菜料。   没错,这会儿的卤菜料你只能在药铺里买,它们作为调料的功能还少有人知,不过也不是没有,估莫是像桑萝这样的人不止她一个,药铺的小童倒是知道一些,看桑萝报的几样药名大概就猜到这是买着做菜用的。   对桑萝一样只要了一丁点也就见怪不怪,左右药房里卖东西几钱一买也很正常。   杂七杂八混在一起的一纸包东西,把桑萝钱袋里最后几个子儿也掏空了。   不过,卤菜也有了。 第52章   八月二十五,天还未亮,十里村各家各户的油灯就渐渐亮了起来。   大乾朝的气候和桑萝原本的时空应该是略有差异的,不过这不重要,时空都不同了,气候有点差异太正常不过,总之,祁阳县青浦乡各村各户,差不多都是今明两天开始要割稻了。   平时一日只吃两餐的老农们,今天是一定不会饿着的,女人们天没亮就起床烧火做饭,不止是一改往日的两餐制变成一天三顿,今天吃的还得是干饭,吃干饭才能有力气应对连续好些天的高强度农活。   到了中午那一顿,最好还得有点肉,再穷的人家,就是平时喝稀的,在这几天也是要想办法给下地干活的男人们沾上点儿油水的,不然身子扛不住,得垮。   十里村的妇人们忙,桑萝也很忙,秦芳娘今天是不卖神仙豆腐了,但桑萝还得卖啊,不止神仙豆腐,豆腐她也做了两板。   倒不是她不想多做,实际是手上没钱,只能掂量着计划着买,所以也只够做出两板而已。   就这,还留了三块在家今天晚上做菜用,所以能挑到集上卖的也就二十九块豆腐。   好在还有神仙豆腐,总归这一趟要是能卖完了收获是不会少的。   时隔十几天,沈安终于能再度跟上自家大嫂出门做生意啦!   他高兴得不行,一大早起来就张罗上了,昨天摘好洗净的荷叶沈安背了满满一筐,豆腐和神仙豆腐,桑萝自己咬着牙挑了。   好在这些日子每天二十里路不白走,身体的体质有了质的提升,在十里村各户人家刚点灯忙着做早饭的时候,桑萝和沈安就从家里出发了。   沈宁在家,没办法,桑萝至今还没能攒下余钱买个锁头,沈宁再想跟着,家里也必得有一个人留下看家。   ……   三里村的早集,桑萝很久没来过了,之前在县里摆摊,桑萝顾不得三里村大集的生意,前边两次集日,桑萝会问问陈老太太摆不摆摊,老太太愿意摆的话,她会给陈老太太带出一份神仙豆腐。   不过今天陈老太太是顾不得提篮子来卖几块豆腐的,桑萝也差钱,这一趟自然是自己来跑。   到了集上,第一站就先去卖肉的屠户那里,她笑着与屠户打招呼,屠户看了她几眼,竟还能认得她。   “你是……我家大妞那个卖神仙豆腐的朋友?”   桑萝乐了:“是我,大叔好记性,竟还记得我呢?”   屠户笑了起来:“记得,不过你们现在气色好了很多,我刚才差些没认出来,怎么,今天是要买肉?”   桑萝点头:“正是要买肉,家里今天要摆三桌席面,只是我这会儿钱不大凑手呢,准备把挑来的豆腐和神仙豆腐卖了,回头再来买肉,又怕今天割稻,来买肉的人多,等我把这东西卖了,轮着我就没好肉了,这不特意过来,想跟大叔您打声招呼,看能不能让我先挑,您帮我留一留,我晚点儿过来付钱取肉?”   屠户一听是这么回事,笑了,道:“那是得先留,这几天十里八村的家家多多少少都会割点儿肉给一家人补补气力,稍晚一点就没好肉了,行,你说说你想买哪一块肉,挑好了我单独给你留开,等你到巳正,过了巳正你要是没来,怕就留不住。”   天热,肉放不久,过了巳正买家少了,容易砸自己手里。   “明白,留到巳正指定是够了,大叔您家买点豆腐和神仙豆腐吗?”   天色还早,屠户这里还没顾客,听桑萝这样一问,不免好奇:“神仙豆腐我知道,豆腐又是什么?”   沈安机灵得很,一听这话,当即就帮桑萝左边的豆腐担子揭开,又掀了豆腐布,笑道:“瞧,就是这样的,这豆腐烧着吃可好吃了。”   桑萝看他一眼,有些想笑。   你就吃过个豆腐渣,哦,还有豆浆豆腐脑,吃过哪门子烧着吃的豆腐?   不过小家伙这样机灵,还能帮她揽生意了,桑萝就接着他的话道:“这东西跟神仙豆腐像,但真做成菜的话,比神仙豆腐还要好吃一些,您家卖肉的,切点儿五花肉炖豆腐也行,加点儿瘦肉烧豆腐也成,就是不加肉,只是简单用油煎作两面金黄,放点儿蒜,再放点儿酱料调味,撒上葱花,那也是绝顶的美味,不比肉差。”   “不比肉差?”屠户不信了:“还能好吃过肉?那不能。”   桑萝笑:“大叔您吃过一回就晓得,只要料理的人手艺好,那滋味绝对叫你吃过一回还惦记第二回 ,而且吃法特别多,这都不用我教,婶子要是做菜的手艺好,自己琢磨琢磨就能做出许多花样来。”   屠户听她这叭叭一通说,有点儿心动了,抻长脖子瞧了瞧那豆腐大小,“行吧,给我拿一块,神仙豆腐拿两块。”   屠户家也是种了地的,他们家今天也农忙,这神仙豆腐家里人不说当菜吃,拌点糖水当零食吃都格外消暑,这大热的天割稻子,回家来吃上一小碗这个正好。   “好咧,叔您要么拿个碗来装一装?比我用这荷叶要强。”   那有什么说的,屠户转头就朝屋里喊自家婆娘,不一会儿屠户媳妇就端着两个大汤碗出来。   是的,得大汤碗,桑萝做的这豆腐和神仙豆腐都实在,家里寻常吃饭那种海碗,一个也只能装得了一块。   桑萝给屠户媳妇捡豆腐,屠户媳妇一瞧那豆腐,白嫩嫩颤悠悠,漂亮得脂膏一样的,不,比他们熬的猪脂膏还来得好看。   她哟了一声:“这东西做得好,怎么个吃法?”   桑萝少不得跟她又说一回。   屠户媳妇听着桑萝三五种做法一说,想了想:“来两块吧,神仙豆腐也加一块,要三块。”   转而与屠户道:“给闺女也买一份尝尝,她见天就惦着这口神仙豆腐,我瞧着这豆腐也不差,只是不知道怎么做出来的,竟是这样巧的手。”   桑萝只是笑笑,并不接屠户媳妇这话,把话题转到了屠户女儿身上,笑道:“那大妞姐一准儿高兴,叔和婶子真疼闺女,大妞姐有福气着。”   话题岔开了,还哄得屠夫两口子怪高兴。   说是来买肉,肉还没买,豆腐先叫她卖了五块出去,来了个开门红。   十文钱,屠户也不说她要买肉就抵消,直接把钱数给了她。   桑萝也不别扭,自自在在的把钱接了放进钱袋里,盖好豆腐担子,这才挑起肉来。   上好的五花肉割了方方正正挺大一块,瘦肉一斤半,猪耳朵一个,猪舌头一根,棒子骨一根,熬油的肥肉另要了一斤。   把屠户和还没进去的屠户娘子听得一愣一愣的,三桌席面?这么扎实?   去年有人这么买不稀奇,今年舍得这样买肉的还真不多,毕竟大多数人连肚皮都只能混个半饱。   目光又落在桑萝挑着的担子上,又理解了,有手艺。   屠户爽快的就把桑萝要的东西给割好,等都割好了,上称称重,一边称一边报价,最后道:“一共八十七文。”   见桑萝无异议,就把桑萝要的这些都单放在一个盆里,转身搁到了身后的肉案上,又割了一块猪肝:“买得多,给你添个搭头,那肉骨头等你来取的时候我再帮你剁。”   桑萝笑着谢过,自家的菜刀买着虽也扎实,但大多数人家还真未必舍得用来斩骨头,卷了刃不知得多心疼。   肉定好了,她也不说走,倒是把担子一歇下,问那屠户:“大叔,你看我就在你边上摆一会儿摊成不成?”   今儿农忙,出来摆摊的人很少,三里村的集不成集,而在今天需要到集上买菜的,大多是买肉,因为素菜各家都有,因而今天虽是集日,正儿八经集上不会有几个人,倒是屠户这肉铺边上,才是块风水宝地。   屠户也知道情况,笑一笑:“行啊,不挡在我肉案前就成。”   “不会不会。”桑萝笑吟吟的就把摊子摆在了屠户摊子的左边,附近各村,进三里村过来买肉必先看到她的豆腐摊。   屠户只看一眼,并不在意,卖的又不是一样东西,也不会耽误他卖肉,也由得她。   所以,当肉铺边渐渐来了买肉的人后,大家都发现,紧挨着肉摊旁边就是一个挑担的摊子,卖的东西一白一绿,不认得。   不认得没关系啊,桑萝那张嘴多能叭叭,人家买肉的时候她是绝不说话的,不好耽搁了屠户的生意,人家买完肉了,钱一付,她马上笑着搭话。   “婶儿,您吃过豆腐吗?这东西是有素肉的美称的,就是说虽然不是肉,但和肉一样补身子,关键是便宜,只要两文钱一块,要紧是好吃,要是和肉一起红烧着,那就更美了,豆腐里边都会吸饱了肉味,虽不是吃肉,那也和吃肉一样香了。”   “两文钱,您切成厚块,用点儿猪油两面煎黄,切几片薄薄的五花肉一起煎,或是加少许切得碎碎的瘦肉一起烧上来,那香得,保管也不比肉差。”   补身子,和肉一起红烧,豆腐就会吸饱了肉味,和吃肉一样香,两文钱!   被她搭话的妇人精准捕捉到这几句关键点,原本准备走的脚步顿住了,站到了桑萝摊前。   人一站住了,要成交就不难,桑萝说起吃的很有一套,说得那妇人脚都迈不开了。   旁边的屠户适时帮腔,笑道:“这小娘子家做的神仙豆腐是顶好吃的,就是绿色那个,拌咸口还是拌甜口都好吃,这大热天的吃上几块特别解暑,我们家就稀罕这东西,她们一个集才来卖一回,白色的那个倒是头一回买,不过听着应该也不差,两文钱也不贵,大嫂倒是可以买一块回去试试,这几天大家都累,正好给添个菜。”   妇人本就心动了,旁边有一个帮腔的,这心动转瞬就成了行动。   跟肉一样好吃,跟肉一样补人她是不信的,但既然这样叫卖了,总归是搭得着一些边的,两文钱,尝尝就尝尝。   还真就掏钱买了。   桑萝哪用得着挑着担子四处叫卖,只把担子往屠户那肉案旁边一歇,十个人来买肉,倒有六个人被她说动买了豆腐或是神仙豆腐走。   压根没用到巳时,辰正才过,她挑来的东西就已经卖得七七八八了,毕竟这时候家家都忙,大多数人家妇人也是要下田帮忙的,出来买肉也赶早。   原就剩几块,再等一两个主顾也就销完了,说巧也不巧,这些个来买肉的人里,就有个熟人。   周村正媳妇。 第53章   今天这个日子,在集上卖东西会碰上十里村的人,桑萝是一点儿不奇怪,到豆腐快卖完了才碰上第一个,那还是她卖东西利落了,要是卖得再迟一些,约莫还能碰上几个。   如今家里起了灶屋院墙,桑萝也不似从前那样紧张了,而且她原本的计划之中,农忙一过,豆腐就会在周边一带开始售卖,因而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她大大方方与周村正媳妇打招呼,笑吟吟喊了一声周家婶子。   周村正媳妇原是来买肉的,这猛不丁看到桑萝,目光落在桑萝身前的担子上,这显见得是卖东西的???   “阿烈媳妇,你这是卖东西?”   “是,卖点儿吃食,婶子看看吗?”   周村正媳妇就凑了过去,见她担子左右两边各不相同,左边是桶,里边装的是色泽碧绿的东西,右边是方正的板箱,是一块一块方方正正的白色东西。   “这是什么吃食?”   从没见过。   桑萝笑了:“白色的叫豆腐,是一道挺好吃的菜,红烧着吃,和肉炖着吃,煎着吃都很不错,绿色这个叫神仙豆腐,可以做菜也可以做零食,这个要热炒凉拌都成,您要是当零嘴吃,浇两勺融了的麦芽糖糖水,那味道是极好的。”   一边说着,一边从试吃的那边切下一小块用叶子托了递给周村正媳妇,笑道:“婶子尝尝看,这个没调味料,吃着要差些,但也能尝个大概。”   周村正媳妇还没从这又是豆腐又是神仙豆腐的介绍中缓过来呢,脑子里又还想着沈家长房这个桑氏竟还有这样一门手艺,做起了摆摊卖货的营生,怪道屋子都盖了起来,村里传的挖野菜赚钱……唬鬼呢。   几个转瞬,念头转了八百,见桑萝递了那绿莹莹跟翠玉似的吃食过来,叫什么来着,神仙豆腐?豆子做的?   这样思量着,手已经把桑萝递过来的叶片接过,送到嘴里嚼一嚼,这口感还真不赖!   已经能想象出来加点糖水家里的孩子该有多喜欢,加点儿油盐酱料拌葱花,男人们又该多喜欢,爽口,是真爽口!   “这个怎么卖呀?”   “不贵,两文钱一块,能切出一大碗来,婶子来一块试试吗?”   两文钱啊,倒也不是吃不起,周村正媳妇点点头:“行,给我来一块吧。”   甜口就算了,中午用酱料拌上一盘,在外边晒了半天的应该都能喜欢。   桑萝就用荷叶去捞神仙豆腐,捞起一块,又从试吃用的还没开切的边角料里捞出一块相对大的,笑道:“婶子,昨天才从您家买了鸡,这小半块算我送您的。”   周村正媳妇眼睛显见的微弯了起来:“你真是客气,那我就谢了,吃得好下次再找你买。”   目光又看向白色的豆腐,问桑萝:“这个又怎么卖?”   桑萝笑着:“一样的,两文钱一块,您是过来买肉的吧,这豆腐跟神仙豆腐口感又不一样,它是您怎么调味它就偏向什么味儿,您要是加几片肉一起炖,豆腐里也能有个肉香味儿,做法很多样,今儿农忙,婶子可以买一块试试。”   周村正媳妇早就意动了,又得了桑萝送的半块神仙豆腐,心里舒坦,本就想吃吃这豆腐什么味儿,又有心想再照顾照顾桑萝生意,可不就点头:“那也给我来一块。”   桑萝笑应一声,沈安麻利的就给他大嫂递荷叶,绿色的荷叶托上嫩白的豆腐,看着都是叫人馋的。   周村正媳妇把两块荷叶托着的豆腐都放进了自家篮子里,笑着从袖里摸出四文钱来给桑萝:“那你忙着,我买肉去。”   桑萝笑着点头,周村正媳妇转到屠户那里买了一条五花肉,临走还瞧了瞧桑萝的担子,看左边的桶里只剩桶底一块豆腐和几块小的了,右边那豆腐也只余两块,客气问了一句用不用等等她们一起回村,桑萝谢过,说是今天各家都忙,让不用等她,周村正媳妇笑着应一句,也就提着篮先回了。   剩下的那一点儿,没用一刻钟,肉摊又来一个主顾时就全都卖了出去。   余的几块神仙豆腐试吃边角,桑萝索性全送给了屠户。   屠户接过桑萝递来的荷叶一瞧,这加在一块也有半块神仙豆腐的量了:“哟,这我可占便宜了。”   桑萝笑了起来:“哪的话,您不嫌弃就成,今儿也是借了您的光了。”   闲话几句,桑萝数了八十七文钱付过,把肉都装好,这才与屠户告辞,往对面的杂货铺去。   手里还剩三十三文钱,桑萝买了六个鸡蛋,看到铺子柜台上摆着的一排小坛子上贴着的红纸黑字的酒字,桑萝略想了想,问了问掌柜酒的价钱。   最后问下来,最便宜的酒,挺小的一坛,比男人巴掌大不了一点,十八文钱,散酒也有,自家带酒坛来打的话,三文钱一角。   真贵啊。   桑萝略犹豫了一下,还是道:“给我一坛吧。”   掌心里的铜板转眼就只剩了九枚,索性要了两升黄豆,这一下就只余一个钱了。   沈安就眼瞧着他大嫂昨晚忙乎挺久做出的豆腐,一大早挑出来卖出去才赚到的钱,又花得只剩了一个铜板。   小孩儿肩膀耷拉下来,看着换回来的那些食物,隐隐的心疼。   桑萝把东西都装好,鸡蛋一个一个塞进黄豆堆里,起身准备挑起担子时就看到沈安有点儿蔫巴的模样,她挑起担子出了杂货铺,走了几步,看小家伙还有点儿蔫蔫的,笑着问:“这是怎么了?”   沈安侧头看他大嫂,神情有些怏怏:“大嫂赚钱很辛苦,钱花出去却太快了。”   桑萝一愣,旋即笑了:“还行,钱虽花出去了,咱们家也大变样了不是吗?添了许多东西,你想想咱们现在挑的担子,家里用的陶盆炊具,新置起来的桌案床椅,还有石磨鸡鸭,漂亮的院子,这么想是不是就很愉快了?”   沈安想想,好像真是,他最近常常有种自己这日子是在做梦的不真实感。   他点头。   桑萝看到小家伙脸上怏怏不乐的神色稍减,也不多说,只笑着道:“那傍晚你和阿宁记得接待好你的小伙伴们,咱们今天这一顿是进屋酒,也是答谢宴,谢谢帮我们家盖房子出了力的叔伯爷奶还有你的小伙伴们,大嫂今天会很忙,肯定有支应不过来的,到时孩子们一桌,可就由你和阿宁照顾啦?”   沈安听得认真:“大嫂放心,我能照顾好。”   ……   回到家里已经是半上午,许是两人说话的声音传了过去,还隔着有一段距离,沈宁从屋后出来,看到他们眼睛就亮了,颠颠儿往外跑。   “大嫂,二哥,你们回来了!”   桑萝看她手上灰丢丢,笑问:“在屋后干嘛呢?”   “扎篱笆呢,上午又扎了一小段,等都扎好了鸡就能放出来养啦。”   挺会给自己找活的孩子,她出门时压根就没交待这些,桑萝不由得就夸道:“阿宁真能干!”   沈宁就笑弯了眼,又凑到桑萝担子前,问道:“大嫂,买了什么?”   都不需要桑萝说,沈安已经如数家珍给一一报了出来,末了道:“就是可贵,今天赚的钱基本全花没了。 ”   就差没叹一口气了。   沈宁:“啊……”   沈安:“但大嫂说这是应该的,大家帮咱们盖房子可辛苦,今天是摆酒,最重要的也是答谢,咱们懂道理知道感恩,以后有事需要人帮忙的时候,人家才会肯帮咱们。”   沈宁听得仔细,听到需要人帮忙的时候,想起之前的日子,小姑娘还有些心有余悸,连连点头:“那听大嫂的。”   兄妹俩一边说着话,一边跟着桑萝往自家屋里去。   沈宁之前在屋后,院门是合着的,她小跑几步过去把门推开,在院里等着桑萝,一边道:“大嫂,早上你和二哥出去后没多久,陈阿奶、卢家阿奶还有施家大婶子都来过,都送了好些菜过来,我全放进灶屋里去了。”   这是桑萝一早知道的,她点头:“行,我一会儿看看。”   她把担子歇在灶屋门前,提着桶进屋里,沈宁跟前跟后:“陈阿奶和卢家阿奶说下午会来给咱帮忙,让大嫂你上午不用着急动手,有三个人,未时末再做准备也来得及,碗筷盘子他们到时候也会带来,桌子凳子等傍晚叔伯们。”   桑萝想想自己备的那些个菜,末时准备那还真来不及。   不过仍是笑着点头,表示知道。   进到灶屋把桶里的东西拿出来,桑萝也看到了几家人送来的菜,东西是真不少,三家的加一块,今天压根用不完,而且她们今天不用吃野葱野蒜了,葱蒜韭三家都没少给拿。   桑萝对晚上的菜色心中有数了。   她看沈安:“小安,交给你个任务,去你陈阿奶家帮大嫂借把剪刀,一会儿杀鸡要用到。”   鸡杂鸭杂可是一道不可多得的好菜,鸡鸭肠还真得有剪刀才好处理。   沈安应声就下山去了。   桑萝转身用水勺往陶釜里添了满满一釜水,招呼沈宁帮忙烧火。   沈宁疑惑:“大嫂,这么早做午饭吗?”   “不做午饭,咱得先杀鸡鸭,一会儿烧水烫毛,这东西拔毛收拾费时间,放到下午怕是来不及。”   啊,这个沈宁拔过,要拔干净真的要很久很久,尤其鸭毛,那是真的难收拾。   小姑娘撸撸袖子:“大嫂我帮你。”   转身就出屋抱柴禾去。   沈宁烧水,桑萝就端了两个大陶盆到院外,又取了两只碗,分别调了半碗盐水端了出去,再回来时把菜刀也揣上了。   昨天买的两只鸡鸭被她关在新做的竹鸡笼里,桑萝打开竹门,微低头看了看里边两只家伙。   谁先挨这一刀,就看谁先送菜啦。   母鸡咯咯叫着试探着试探着,冒出了头。   得,就你咧。   才出鸡笼,被桑萝精准按住。   笼门一关,抓着鸡的两只翅膀根就提溜到了放陶盆菜刀那边,拔脖子毛再一刀放血,沈安借了剪刀回来的时候两个陶盆里鸡鸭都已经杀好了,鸡血鸭血也被桑萝端回了厨房等着凝固。   烧了两釜水,鸡鸭烫上,等水不那样烫时,沈安兄妹俩个就开启了拔毛大业。   沈金留了沈银和沈金在家带甜丫儿,自己扒拉了一上午找了半畚箕鹅卵石送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那两只陶盆里正被褪毛的鸡鸭。   他嗷的一声,手里装着石头的畚箕都不重了,提着那玩意愣是蹿快了好一截,凑到沈安和沈宁边上的时候,畚箕一放下,他就蹲到了沈安和沈宁中间,左看一眼鸡,右看一眼鸭,欢喜得哈喇子都快滴嗒出来了。   “沈安,晚上的席还有鸡鸭???!!!!”   “你家前天买的鸡鸭就舍得杀了吃呀?”   抬起爪子就朝自己的脸颊捏了一把,又捏了一把:“真是晚上席上吃的吗?我能吃上一块吗?”   沈安:……   “能。”   沈金就激动得不行,巴不得时间唿一下就直接到吃晚食的点啦,他积极得很:“我帮你拔毛,这个我会!”   不敢往沈宁那边凑,就凑到了沈安边上去。   沈家这边几个小家伙拔毛拔得热闹欢腾,周家,周村正媳妇也已经做好了午食,正用篮子挑着往田里送。   一家子天蒙蒙亮就吃过早食往地里去了,干了几个时辰没歇,正饿得前心贴后背,看到家里送饭来,等着老爹一声都歇一歇,吃饭,全都泄了一口气劲,收了手里的活往田梗上去。   就在田边的树下坐着,捡了放在地上的竹筒咕咚咕咚先喝上两口水,歇过气了,这才往饭篮子那边凑过去。   你一碗我一筷的拿好,先把饭盛了,等盛菜的陶盆一被揭开,肉菜的香气溢出来,凑在菜篮子边等着老娘打菜的几个儿子都愣了愣。   “这是啥菜?”   周村正原本正喝水,听得几个儿子儿媳齐刷刷的疑惑问句,伸长了脖子凑过去一看。   ???   扒开儿子,从小儿子手上拿过碗筷,挟起一块送到眼前细看,一脸震惊:“黎祁?哪来的?” 第54章   周村正媳妇听得一脸懵:“什么黎祁?”   她顺着周村正目光落在他正挟在筷子上的东西,周村正媳妇:“什么黎祁,这是豆腐。”   “豆腐?”   “对啊,今天集上买的。”说到这里,周村正媳妇眼里有些兴奋:“你们都猜不着这是谁卖的。”   “谁卖的?”一家人你看我我看你,周家小儿子就催:“娘,你别卖关子了。”   村正媳妇本来就憋了一肚子话想跟家里人说说了,这下子儿子一催,也不卖关子了,笑道:“就咱们村的,沈家长房那个桑氏。”   把一大家子人的下巴差点没跌下来。   “谁?”   “逃荒来的那姑娘?”   村正媳妇点头:“就是她。”   把早上去集市如何遇到桑萝,桑萝又是什么反应都说了,道:“我看着生意很是不错,我到的时候才辰正,就卖得差不多了,装这豆腐的板子,一板得有十六块吧,摞在那儿有三板,另一桶的神仙豆腐也几乎卖完了。”   “什么神仙豆腐?”   周家人这时往菜篮子看去,才发现还有几个碗没揭,村正媳妇揭开其中一个,露出里边绿得碧玉一样的东西,切得方方正正,一口一块的量。   村正媳妇道:“就是这个了,本来准备给你们拌咸口,这不那桑氏送了我一小块嘛,就用糖水拌给家里几个孩子吃了,觉得吃着很解暑,咱家也不缺菜,索性也拌了糖水,吊在井里镇了镇,你们吃了饭一人尝一点。”   人多,也就一人两三勺就没了。   等什么吃了饭啊,这样热的天,这神仙豆腐只看颜色就让人从心底觉得沁爽了,最小的那个刚被他爹拿走了碗筷的,自己另拿了一个,舀了两勺神仙豆腐就先尝。   一口下去,他忍不住喟叹:“娘,您这个真买着了,大热的天吃上一口,舒坦!”   没盛饭的一看他这享受模样,也不盛饭了,转头就去盛神仙豆腐吃。   周村正也看了看那神仙豆腐,倒没凑过去,而是把那豆腐送到嘴里尝了一口,是了,是记忆里的味道。   村正媳妇看他这样,问道:“你刚才说的什么黎祁?”   周村正就一指那豆腐,道:“这东西我知道的是叫黎祁,五年前张县令刚到任那会儿宴请乡老,六伯那回把我带上了,你还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原是想让她男人接下一任里正的,不过家底不如人,被比下去了也是没法子的事,村正媳妇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宴上吃到这东西了?”   周村正点头,“当时宴上就有这道菜,我们陪坐末席,也就尝个味道,但上边那桌王家那位族长在,我听着他们谈话,这东西好像很是难得。那桑氏怎么会做这个?还叫豆腐?”   “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那桑氏是北边逃难过来的,她嘴里的东西跟咱们这边叫法不一样有什么稀奇?”村正媳妇不以为然,倒是对沈家两房的热闹更感兴趣:“沈三两口子这回算是掉了个金疙瘩了。”   周村正默了默:“那也是该。”   沈家分家的事在他看来就不能给办,奈何他一个村正,担的只是个空名,所有文书户籍之类的办理都不需要过他的手,也没谁真拿他当颗菜。   “吃饭吧,你吃过了?”   “没,怕你们饿,先送过来了,等你们吃了,我回去再吃。”   周村正筷子顿了顿,看看篮子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碗筷了:“下次吃了再送也行,不差这会儿。”   村正媳妇眼尾的细纹就微扬了扬:“吃你的吧。”   一顿饭过,她收拾收拾要挑篮回去了,周村正想说什么,把人叫住,又摆了摆手:“算了,没事,你回吧。”   原是想问问沈家长房那边屋子是不是搭好了,要是搭好了,问一问哪一天摆进屋酒,去送个一升米,给添个好兆头。   但想一想当初沈家分家他没管,现在人家日子过起来了他们家倒贴上去,算了,雪中未送炭,也不必锦上去添花。   ……   山上的小院,沈金早在帮着干完拔毛的活后就跑了,回家吃饭。   沈安去问桑萝鸡鸭毛怎么处理,桑萝看了看,让把好的鸡毛挑出来,用草木灰水浸泡脱脂,洗净后改用清水洗过晒干,可以做个鸡毛掸子。   至于其它的,拌些草木灰,倒到茅房里沤肥吧。   沈安:“鸡鸭毛也能沤肥?”   桑萝点头:“能,不止能,还是效果很不错的沤肥材料。”   鸡鸭毛、草木灰加上粪便,能够极大程度的改善土质,山的另一边桑萝准备空了开出地来,到时就能用上。   把鸡杂鸭杂都清洗干净,放到灶屋里备用,桑萝这才洗了洗手,简单煮了点菜粥,三人吃过后桑萝把三只小鸭带了出来,送到泉水池边不远处的一处小水沟里让鸭下水。   这是从把雏鸭买回来后每天都要安排上两次的活动。   这么点大的鸭子,不能不给沾水,但也不能在水里久呆,不然容易养死了,而且这时候肚子还不能沾水,只敢让湿湿脚掌。   桑萝心中默默算着时间,大概四五分钟,就把几只小家伙又重新送回了后院去。   一上午至此,这才算忙完了,有个停歇,闩了院门带上两小的一起回屋,小睡了半个时辰。   下午起来熬猪油,紧接着是炖鸡烧鸭做卤菜,再有一个红烧肉,这些都是可以提前做好的大菜,傍晚算着时间,卤菜切片摆盘就能上桌,红烧肉和炖鸡蒸一蒸,烧鸭做好直接留在釜中,傍晚柴火一点,收汁加葱蒜就能起锅。   这一通忙下来,陈婆子和卢家老太太提着自家的碗筷盘子相约着一起过来的时候,还没到小院,在山脚下已经闻到了浓郁肉香。   好像是红烧肉,炖鸡,还有一种极好闻的香气,一时辨别不出。   两人相视一眼,不由得都加快了脚步。   沈安和沈宁正蹲在山泉池边用陶盆洗菜,一见到两位老太太,都站了起来,“陈阿奶,卢阿奶,你们来了。”   快步过去就帮着抬篮子。   “你大嫂这么早就烧菜了?”   两个小的点头,沈宁道:“大嫂把一些能先做的凉菜肉菜做了。”   说话间进到院里,在灶屋的桑萝从窗口看到来人,忙放下手中活计迎了出去,少不得寒喧。   陈婆子吸吸鼻子:“山脚下就闻着香味了,这是备了鸡鸭和肉?”   桑萝接过老太太手中的篮子,笑道:“是,没什么好菜,今儿要辛苦您和陈阿奶了。”   两老太太就都笑,“有鸡有鸭还有肉,这还不好,得什么菜才算是好?”   说笑着进了灶屋,看到那案上几个陶盆和大汤碗里做好的菜,卢老太太哟一声:“阿烈媳妇这手艺不错。”   原以为自己是来帮忙掌勺的,现在只看看桑萝做出的这几道大菜,俩老太太就知道用不着自己了,这桑氏年纪虽轻,论手艺她们还未必能比得上,且做事有章程,要耗费较长时间炖煮的菜早就备好了,后面她一人都支应得过来。   得,两人大致看了看已经做好了哪些准备,很快给自己做了定位,洗菜切菜打下手。   两老太太就迅速分工起来,沈安和沈宁洗菜的活也被接手了,被打发去忙别的,小兄妹俩看了看,灶屋里压根没有他们忙的余地了,索性去扎他们还没扎好的篱笆。   桑萝则在灶屋里剁肉馅准备炸丸子,用的主料不是别的,正是今儿做豆腐新得的豆腐渣,加面粉少许,剁点儿青菜,加上肉馅,敲四个鸡蛋,用调料调好味儿热油下锅炸丸子。   陈婆子端着洗好的青菜进来准备切菜时,看到那炸得金黄的丸子,啧一声:“今天孩子们要乐了,这比过大年还丰盛。”   等桑萝端出一个陶盆,陈婆子看到里边三块白色的豆腐,三块绿色的神仙豆腐,眉头都挑了挑:“晚上还上这两道菜?”   桑萝笑着应是,陈婆子就知道自己先前料得不差了,衷心笑了起来。   恰逢卢老太太也端着洗好的菜进来,看到陶盆里两样她从来也没见过的东西,讶异问了一句。   桑萝笑着简单介绍了菜名,也没说这是自家做的,只笑道:“置办不起太多好菜,就投个巧宗,弄些新鲜吃食来博个热闹,一会儿开席了您尝尝看喜不喜欢。”   卢老太太自然捧场。   两种豆腐做起来都不复杂,因为今天孩子多,神仙豆腐是最简单的用糖水浇头拌了三盘,豆腐则是取了两块做的肉沫豆腐,另一块则分做了鸡血烧豆腐和鸭血烧豆腐。   陈婆子在旁边看着,又看了看灶屋里侧的石墨,笑着与卢老太太道:“老妹妹你今天有福了。”   卢老太太只道是陈婆子说的是口福,笑呵呵应是。   陈婆子却觉得,桑萝在今天把神仙豆腐和豆腐两个菜添了进来,可不像她说的那样菜不够丰盛才需要加两样新鲜吃食。   这样的菜哪里不丰盛,只现在她看到的,炖鸡、红烧鸭、红烧肉、卤口条、卤猪耳朵、蒜炒鸡鸭杂、鸡血豆腐、鸭血豆腐、神仙豆腐、炸丸子。   似血豆腐那样份量不够的,两桌上的是鸭血豆腐,一桌上的是鸡血豆腐,合着算一道菜,这也九大碗了。   还有一道猪肝,一个正炖着的芦菔骨头汤,素菜未计。   一席十几个菜,荤菜占了大多数,这不丰盛还要怎样才算丰盛?   所以,今天两道豆腐都成了席上的菜色,陈婆子直觉桑萝这是有别的打算。   从前做神仙豆腐都要忙上许久,再加个豆腐,每天再走二十余里路在县里摆上半天多的摊子。   桑氏也不是铁人,哪里能扛得住。   而且桑萝其人,老太太也算是知道些,是个受人点滴好处都会记在心里的,能报答就会报答。   施家和卢家帮着盖了房子,只怕桑萝早存了也帮扶一把以为答报的心思了。   陈婆子心下猜想,施家和卢家这次农忙过后,家里怕是就有人能跟她家芳娘一样了,能沾着桑氏这手艺的光,跟着做起一门营生来了。   ……   灶屋里还在做菜,今天有被邀请的一群不用下田割稻的娃儿就提前到了。   肉香味馋得一群孩子哈喇子都快滴嗒下来了,但也只敢跟沈金似的,扒在院门那儿往里瞧,见院里没有摆桌,就知道开席还没这样快。   肚里的馋虫闹翻了天,几声咕噜噜先后响起。   虎子:“沈金,你鼻子最灵,闻得出是什么菜不?”   沈金:“棒子骨汤,加了芦菔的。”   一群小娃儿猛点头。   “还有呢?”虎子吸着鼻子:“芦菔味儿太重了,我都闻不出别的。”   沈金又猛嗅:“炖鸡,红烧肉,还有……”   还有什么他也认不出来,那味儿好闻,而且重,芦菔汤都盖不过它去,但他没吃过,不认得。   他说:“还有鸭。”   这个没闻出来,他今儿亲手拔的鸭毛,嘿嘿。   几个小的听得嘶哈嘶哈。   “沈金,你真厉害,居然闻得出这么多种菜的味儿来。”   “三哥,大伯什么时候搬桌子来?怎么还不开席?”   “是啊,我爹怎么还没来,奶早上说了让他今天得早点回来,负责搬桌凳的。”   “我馋,好想吃肉。”   “我想吃鸡。”   沈金:“我每一样都想吃,而且我中午特意只吃了两口粥呢,就留着肚子等晚上这顿啦。”   虎子一脸震惊,那震惊一瞬又转成了佩服,压了压,还是佩服:“你真行,我怎么就没想到。”   今天农忙,家里难得给吃干饭了,中午还炒了蛋,他一下没管住,就吃多了一点。   虎子心里寻思,要是他能想到跟沈金学一学的话,留着肚子,那指定能多吃好些菜。   鸡肉、鸭肉、红烧肉!!!   不行了,想得他口水狂流,咽都咽不及了。   在屋后忙着扎篱笆的沈安,隐约听到动静,出来就看到自家院门边叠了一堆的娃。   似沈铁沈甜那样太小的,挤都挤不进,只能站在最后边。   沈安凑过去:“你们干嘛呢?”   一群对着灶屋流口水的娃都回头,一看到沈安眼睛就亮了。   “我们在闻晚上有什么菜,你知道的吧。”   沈安笑:“好菜,这不马上就要到吃晚食的点了吗?一会儿就看到了,急这一下做什么?”   沈金猛咽口水:“你不懂,我们都盼几天了。”   被沈安嫌弃的看一眼:“擦擦口水。”   沈金:???   口水流出来了?   他忙抬手去擦。   好嘛,原本没流出来的,这一擦倒擦出来了……   还不止他一个,沈安一说擦口水,除了年龄大点儿的虎子,那一群小的个个都和沈安一样反应。   后过来的沈宁看到这一幕都乐笑了。   她道:“现在有什么好问的,问了我二哥也只会说我嫂子买了哪些菜,哪有一会儿摆在桌上看着美?行了,小的一边玩儿去吧,虎子和小金过来帮我和二哥扎篱笆呗?”   一群小的因为今天能来沈安和沈宁家里吃席,格外听沈宁的话,让到一边玩儿去也就不凑在沈安家的院门边了,一起往旁边散,看山泉引水管的,看鸡舍上边那个芭蕉叶棚顶的,看朵野花都能扯下来乐半天的,反正三两个一堆,自己玩上了。   沈安他们四个大的去扎篱笆去,虎子和沈金现在别提多乐意给沈安家里干活了,不怕活多,就怕没活干。   这两个都没扎过篱笆,不过有沈安沈宁教着,一下也就上手了。   虎子看着沈安家院外这一片地:“你们家每天都在一点一点变得不一样,越来越好看了。”   “那是。”沈安很自豪,说:“我大嫂可聪明了,那个鸡舍你瞧着没?那是我大嫂亲手搭的,厉害吧,你们家的鸡舍没有芭蕉叶顶吧?”   虎子摇头,沈金也摇头。   沈安:“搭个芭蕉叶顶又好看又能防雨,我大嫂说芭蕉叶不透雨。”   沈宁:“天太热还遮阴的,鸡鸭在里边不会被热到。”   兄妹俩一边干活一边炫自家大嫂搭的鸡舍,听得虎子也蠢蠢欲动,一眼一眼的往沈家的鸡舍那儿瞄。   怎么搭的,要么他回家拉上大哥二哥也给搭一个?   正这样想着,听得在屋侧玩的那一群孩子一阵骚动,虎子几人走出几步一看,乐得也差点跳起来!   “我爹扛桌子来了!”   三牛也欢呼:“我爹也扛了一张桌!”   沈金、沈银、沈铁:……   他们爹什么也没给干过。   沈安也不扎篱笆了,跑过去看用不用帮忙,然后就看到山脚下大牛和二牛一人扛了两条凳子,大牛还行,二牛明显吃力,忙小跑着就去接。   下去接凳子的不止沈安,因为后边还有桌凳在往这边搬,沈金和虎子,就连沈宁也一起奔了下去。   小孩儿乐得跟过年似的,跟着扛桌子的大人就往院里凑。   因为灶屋建得够大,桑萝家的前院比之后院明显要大得多,陆续被扛进来的三张桌子,错一错位置,倒也摆下了。   一群孩子搬着条凳,你一条我一条就往桌边摆。   这热闹劲儿。   桑萝出来问了问送桌子过来的陈有田和施二郎和卢大郎,知道家里人一会儿就能过来了,该热的大菜就热了起来,能摆出去的也开始往外摆。   沈金他们这一帮子人看到炸得金黄的丸子,激动得嗷嗷直叫,陈婆子帮着端菜出来,看到这情景就笑:“都先不能动桌上的东西,得等人齐了,还得祭祀祖宗、安置灶神才能开席,知道吗?”   也不知谁领的头,齐刷刷喊知道。   陈婆子笑着进屋去了,孩子请得多也好,这多热闹,人气足足的。   灶屋里边的桑萝懵了。   还要祭祀祖宗、安置灶神???   这个她完全没有准备啊。   见陈老太太一进来,桑萝就凑过去了:“阿奶,你刚说的那两个规矩,我不知道,没做准备。”   俩老太太都愣了愣。   这不是常识吗?   桑萝:……   这真怪不了她,她从小长在孤儿院,压根不懂这些,而且也没有祖宗,哪里想得起来祭祀祖宗。   陈婆子看卢老太太:“你家有香烛吗?”   卢老太太点头:“有,我这就回去拿去。”   说着快步往外去了。   ……   三家人来得都很快,卢老太太取了香烛回来,桑萝在俩个老太太指引下摆了一碗米饭挟了几块红烧肉作供品,接了灶神,又祭祀过祖宗,秦芳娘一行人就到了。   走在前头是捧着一个火盆扛着一架梯子的陈老汉和陈有田父子,后边各人手上都抱着有东西,像大牛那样的半大小子,背上还有背着柴的。   桑萝还稀里糊涂的呢,就被陈婆子领着她又唤了沈安,被一群今天来吃席的人簇拥着,过起了一些风俗来。   尽管桑萝并不明白端着火盆从放倒在地上的梯子走进院门里是什么寓意,但热闹确实是热闹。   都进了院里,秦芳娘才把自家带的礼呈了过去,嘴上自然是吉利话,施家妯娌和卢大郎媳妇也跟着行事。   桑萝到这时才知道三家都给她备了米油柴,来给她们添财添有添旺。   一时真不知该怎么谢才好,收了三家的米倒进米缸里,又把油放进灶屋,柴在灶屋外的屋檐下码好,忙引着众人入席。   这时才发现没见着卢家那位二儿媳,忙进去问卢老太太:“卢家阿奶,二婶子怎没过来呢?阿戌那孩子也没见着。”   卢老太太原本在灶屋里忙得脚不沾地,听到这话一愣,出屋一看,好嘛,一家子人,大房的全来齐了,老三也在,独不见老二媳妇和阿戌。   卢老太太脸黑了,看向长媳,就见她这好儿媳心虚得目光闪躲,连和她对视都不敢。   想想今天早上交待过的,一大家子那么多人,总不能都来,因为大房父子五个,其中四个都在被请之列,当然,桑氏说是让把孩子也带上,自然也包括石头这种没去帮忙的孩子。   但卢家这么多人,还真能厚脸皮的一个落全坐人家里吃席啊。   因为大房父子五个有四个被请,老三也去,卢老太太想着不好独独漏了二房母子在家,一早就说了,今天长媳春娘带着四孙儿石头在自己家里吃。   她是没想到二儿媳和小孙儿没来,老大媳妇和石头却都在。   老太太腮角绷了绷,强忍着没有摆出脸色来,也没给长媳没脸叫她回去,事已至,只能与桑萝道:“是柳娘觉得太多人过来不大好,她又想在家歇歇,所以就没过来。”   桑萝:“这是怎么说的,暖房不就讲究个热闹嘛。”   转身就唤沈宁:“去请你卢二婶子和你阿戌弟弟过来吃席。”   沈宁脆生生应一声,转身就跑出去了。   卢老太太笑道:“这可怎么说的,我们这一大家子,似来吃大户的。”   陈婆子瞧出什么来,插科打诨把她话头接过,说笑几句,引得众人都笑,这事才算是暂过。   卢老太太也没事人似的,笑着招呼秦芳娘几人进灶屋帮忙端菜。   几个妇人进进出出几趟,桌子渐满,摆得满满当当的三桌好菜,给一院子人都看愣住了。   帮着端菜的秦芳娘、施家妯娌也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也太丰盛了吧,眼都瞧花了。   齐刷刷咽口水,又没人敢往桌上坐。   陈婆子看笑了:“愣什么呀,都上桌吧,我看男人、女人、孩子各一桌就挺好,哪边宽松就插几个人,哪边要是挤吧就桌边站站手长些也行。”   三桌,挤一挤论理是都能坐下的。   又是闹闹烘烘的落座,落座后却都没人动筷,要等卢家二儿媳和小孙儿。   卢老太太一见这架势,忙摆手,“不用等,这许多菜呢,随时来随时有吃。”   卢老汉也是这样说法,桑萝看看陈婆子,陈婆子也点头了,她这才道:“那行,那咱就先开席,陈阿爷和卢阿爷这一桌我买了一小坛酒,我这就去抱来。”   “还有酒?”施二郎眼睛亮了。   桑萝笑:“不多,估计只够让大家浅饮几杯,阿爷叔伯们莫怪。”   “不怪不怪。”施二郎笑得很开怀:“只能让我沾一沾唇都行,我有小半年没沾过酒了。”   桑萝笑着就进了灶屋,没一会儿就捧着那个小酒坛出来。   看到酒,就是平日里甚少言语的陈老汉和陈有田脸上也不禁露出几许兴奋之色来。   陈老汉笑道:“阿烈媳妇,阿爷今天就不跟你客气了,今儿要叫你破费了。”   桑萝笑:“一坛浊酒,谈什么破费,阿爷你们吃好了就成。” 第55章   乡野农户,今年粮食果腹都不够,酒算是奢侈品,倒酒这事自然不能是长辈来。   这一桌的长辈也就陈家和卢家两位老爷子,下边是陈有田、施二郎和卢家兄弟两个,能喝酒的总就六个人,凑在他们这一桌坐的半大小子是不能沾酒的,这会儿规规矩矩坐着呢。   甭管城里乡下,家里家外,吃饭的时候长辈没动筷,晚辈那是不能伸筷的,这是大多数人家都懂的规矩,所以这会儿几个半大小子就只看着大人们的热闹,年纪最大的拴柱有点儿羡慕他三叔能喝酒,他才十四,大人是不给沾酒的,还不知道酒是个什么味儿呢。   陈有田他们这一辈儿,属施二郎性子活泛一些,又很是馋酒,一见桑萝捧了酒出来,起身就去接过。   这一瞧,哟呵,不是散酒!   他抱起来左看右看,两眼就放了光:“阿烈媳妇,这是集上杂货铺买的吧,我先前瞧过,这得十八文吧?”   桑萝没想着他连价钱都门清,笑着道:“施二叔一瞧就是个吃家,我这银钱有限,买不上更好的了。”   “这还不够好?顶好的了!你施二叔我不是吃家,就是馋,馋瘾儿大了也只能逢年过节打一二角散酒,今儿是有口福了。”   陈老汉几个都说是:“这样的坛装酒我们平常可不舍得买,阿烈媳妇你这招待没说的了。”   桑萝笑弯了眼:“那大家今晚吃好喝好。”   又看到酒坛子的封泥,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好,施二郎一看她反应就笑,“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来就成,找块石头就能把泥封敲松,你去坐席吧,这边筛酒的事就我们自己来了。”   男人们喝酒的事,桑萝确实不大会招待:“那就辛苦施二叔。”   与桌上几位长辈招呼过,这才转身去瞧孩子们那一席。   沈宁去请人,照管这一席的就是沈安,十二岁上的几个半大小子都坐到男人那一席去了,这一桌就全是小娃子,最大的就属十岁的二牛了,最小的是沈三家才两岁的甜丫儿,还有个看上去四五岁大的小姑娘,跟着二牛三牛,应该是施家的孩子。   十一个孩子,小的和大的挤在一处,一张条凳坐三个,最小的像沈甜和施家小姑娘那样儿的,直接就不上桌,站在自家哥哥边上等投喂,愣是给去喊人的沈宁和还没来的阿戌腾出来了一张条凳的位置。   沈安看自家大嫂过来了,就凑过去小声道:“虎子还有个姐姐,叫大妞,大妞姐今天也没来。”   小家伙小声给自家大嫂递话儿:“虎子说,他奶奶怕家里人太多,都过来不好,想着他们家他爹和他两个哥哥加他,来了四个了,早上在家是留了他娘、他姐还有他弟在家的,让他二婶带阿戌过来。”   来的人怎么换了,虎子是不晓得的。   他只看到施家人都来齐了,沈金兄弟姐妹也都来齐了,惦着自家阿姐和堂弟阿戌没能来呢,才悄悄跟沈安说小话。   桑萝听着眸光动了动,卢老太太那会儿轻微的神色不对应该就是因为这个了。   她不知道卢家这中途换人是妯娌两个有什么机锋,还是纯粹巧合,这不重要,她今天请席是感谢各家出力帮忙的,至于卢家的家事,她无谓究根刨底。   原不清楚卢家有多少孩子,这会儿听说家里不止卢二婶和阿戌,还有个叫大妞的姑娘,担心自己没交待,沈宁不会叫,就与沈安道:“那你再跑一趟,把你大妞姐也喊来。”   卢老太太瞧着是个明事理顾场面的,往家里留三个人想来是真觉得来的人太多,不好意思。   桑萝觉得,要不是拴柱、铁柱和虎子都是在她家帮工的,都在被邀之列,老太太连这几个孩子都不会让来。   想起老太太那天待二儿媳格外慈和关照些,让二儿媳带阿戌那孩子过来,应该是照顾没了男人父亲依仗的二房。   沈安一听大嫂让他去请人,笑着应了一声,和虎子悄悄说了,就往外跑。   桑萝回到妇人们那一桌的时候,几个看到沈安出去的就问起来,桑萝笑道:“才知道虎子还有个姐姐,我让小安跑一趟一起叫来,大家都在这边,怎好留了她一人在家。”   卢老太太实有些不好意思了:“阿烈媳妇,这哪里好意思,说实话,我们家这一来十几个,村里没有这样吃席的规矩。”   桑萝笑着打断了:“阿奶,规矩是好变通的,咱这跟办席也有些区别,就几家人凑一块热闹热闹,就不讲究这些了,再且说了,我也不是那傻大方的,您瞧瞧,咱这些人吃,咱是这三桌席面,就是再添几个,咱也还是这三桌席面,孩子们挤一挤,站个边角,与我也没有多花额外的银钱,您说是不是?”   众人就都笑了起来,陈婆子接着桑萝的话道:“可不就是这样,都是相熟的,哪里就真盯着那几个规矩了。”   施大郎媳妇几人也笑着接话,卢老太太也笑了起来:“行行行,我算瞧出来了,阿烈媳妇是个大方的,大家伙也不笑话,老婆子我也厚一回脸皮啦。”   有说就有捧,气氛一下子活络了起来。   孩子那一桌已经开始吃上了,男人们那一桌酒一倒上,陈老汉和卢老汉几个一开言,招呼着大家伙儿吃,也唰唰动起了筷。   陈婆子见此,笑与桌上众人道:“那咱们也动筷?”   众人纷纷附和:“动筷动筷。”   等都伸出筷子去挟菜,这时施大郎媳妇才挟住一块豆腐,笑着问道:“这是什么菜?从前好似没见过?”   陈婆子笑,要说施家最聪明的,还是这甘氏,有的人精明外显,有的人精明内敛,施二郎是前者,这甘氏就是后者。   她也不说话,就笑吟吟挟一块豆腐来尝。   桑萝笑:“这叫豆腐,咱们这边想来较少见,大家尝尝看。”   众人早有看到了好奇的了,这时还没挟菜的就都去挟豆腐,已经下意识先挟了肉的,把肉往碗里一放,也去挟豆腐。   待都送入口中,这滑嫩鲜香,众人眉头都挑了挑,施二郎媳妇道:“这在哪买的?贵吗?我怎不知有这个卖?”   甘氏细品着口中豆腐的滋味,也望向桑萝。   桑萝把东西都摆到了台面上,自然不会去瞒,笑道:“我娘家传下来的方子,自家做的。”   除了陈老太太和秦芳娘,或者还算一个甘氏,其余人都愣住了,那一瞬间大家心里同一个念头,难怪能盖屋啊,卖野菜哪能负担得起盖房子那些日子那么好的饭食。   桑萝笑着,挟了一块神仙豆腐,道:“这个叫神仙豆腐,也是我自己做的,简单用糖水拌了拌,阿奶和几位婶子也尝尝看,看看可适口。”   大家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去挟那神仙豆腐。   这一回神仙豆腐入嘴,可就不如前边吃豆腐来得纯粹了,都悄悄去瞧陈婆子和秦芳娘。   施二郎媳妇最是个心直口快的,就问秦芳娘:“芳娘,你们之前去县里,是不是还卖这个啊?”   秦芳娘:……   正主儿坐这里,你问我干啥?   甘氏:……   弟妹又犯缺心眼了。   直接问桑氏也比当着桑氏的面问秦芳娘好啊。   她有些尴尬,脑中急转着怎么圆个场,桑萝笑了,道:“无妨的,咱们几家现在也算有些交情,我既把东西摆上台面,自然没什么不可说,之前在县里卖野菜是真的,不过这神仙豆腐也卖,也不是多贵重的吃食,两文钱一块,赚些买米买粮过日子的银钱,陈阿爷没往外说那是我请阿爷先帮忙瞒着些。”   众人就都懂了,就沈家长房之前那房子,手里有这样的方子,也确实是得捂着点儿。   难怪要急着盖屋子围围墙。   再一看那个能上锁的后院门,更懂了。   甘氏就先笑道:“家里传下来的方子,如今又靠这个谋生,是该谨慎些,也是我弟妹嘴快,咱原也不该问,阿烈媳妇你也放心,咱们今天话说到这就止到这,就咱这几家知晓,再不往外传的。”   施二郎媳妇和卢家婆媳也跟着点头,卢老太太还好些,施二郎媳妇和卢大郎媳妇这会儿那叫一个羡慕秦芳娘啊。   两文钱一块,还是这边没人见过的吃食,肯定卖得好吧。   桑萝把众人的反应都瞧在眼里,笑道:“那倒不必,现在屋子盖好,方子也不是那样好学去的,这两种豆腐我原也是想要送到集上去卖的,村里人早晚会知道,倒是另一桩,我自己精力有限,每日里做这豆腐就要花去大量时间,再要往返县里,实有些吃不消的,今天做这两道菜,原也是想问问您两家的意思,可有意愿和陈阿奶家一样,家里腾出一个人来也做一做这卖吃食的营生?”   院子里人太多,尤其孩子多,格外闹腾,桑萝说话声音也不高,她这话也就这一桌子人能听到。   陈婆子婆媳两个笑笑,意料之中。   卢家婆媳和施家妯娌却是又惊又喜:“当真!?这东西也能给我们去卖?”   “当然,咱们先吃饭,迟些再细说。”   两家人都跟被馅饼砸中了似的,还有些晕晕陶陶,不敢相信。   恰这时,院门外沈宁的声音传来。   “大嫂,卢二婶子来啦。”   几人才从那种晕陶中醒神,都转身瞧过去,就见沈安沈宁兄妹都回来了,一起的是冯柳娘和大妞、阿戌,纷纷歇了筷子起身招呼她。   “柳娘这边来。”   脸上都笑得花一样。   冯柳娘:??? 第56章   她很快知道原因了。   孩子那一桌吃得风卷残去,吃完就跑院外玩去了,男人那一桌因为喝酒,才刚开始吃饭,妇人这一桌已经吃饱了,齐刷刷帮着收桌子。   等桌子收好了,又齐齐整整坐了回去,满眼的雀跃。   “阿烈媳妇,刚才那话,你给咱们细说说呗。”   卢老太太先开的口。   这会儿孩子们都院外闹腾了,院里相对静些,另一桌的男人们也就听到了,施二郎转身一瞧,看妇人那一桌都格外雀跃,他媳妇眼睛都放光了,奇道:“说什么呢?”   旁人没空答他,都看着桑萝呢,他媳妇倒疼他,小声道:“桌上那豆腐你们吃着了不,就是白色和绿色的那两种,是阿烈媳妇自家的方子做的,问咱卖不卖呢。”   施二郎精神头一下上来了。   桑萝盖房可不靠卖野菜,这是他们早有认知的。   原来是那什么?豆腐?   男人们这一桌也全竖起了耳朵。   桑萝也不卖关子了,把她和秦芳娘先前是在县里卖神仙豆腐和野菜的事大概说了说,道:“县里有东西两市,得交市税才能进,县里的巷道里可以挑担叫卖,另一个就是三里村的集市和周边各村,两文钱一块的豆腐或许不能常吃得起,但偶尔也能有人买。”   “我呢,从前要做神仙豆腐,如今又添了豆腐,说实话,逃荒和之前几个月熬着,把身体底子耗得厉害,做这些吃食太耗时间,就不想再每天来回二十里到县里摆摊子了,给自己留个喘息的时间。这次盖房子全承了各位帮衬,我也没什么好回报大家的,所以先想到的就是问一问你们,愿不愿意跟有田婶子一样,从我这里拿点儿豆腐挑出去卖,也算是个营生。”   “愿意啊,这怎么不愿意!”   这一回不等女人们应,男人们先就抢着应了。   傻子才不愿意啊,这送到手上的财路呀。   乡下除了种地,真没有什么找钱的法子,去县里打零工是有,但并不容易,不是时时都能找着活儿的,进了城没找着活儿,进去一次还得倒搭一文钱的入城费。   桑萝等施家和卢家都表了态,这才接着说道:“既是这样,我说说我这边的章程吧,豆腐和神仙豆腐从我这儿拿,是三文钱两块,你们往出卖,是两文钱一块,每卖两块豆腐,可以赚一文钱,两成半的利,听着是不多,但我自己卖了这些时候,还算好卖,之前只卖神仙豆腐,在县里的话一天五六十块是好卖的,当然,我的情况也只能给你们做参考,做买卖这种事还在个人,也有天赋和运气之说的,保证不了你们也能卖得好。”   众人点头,卢老太太笑道:“这道理我们懂。”   桑萝又把神仙豆腐大概还能卖月余,豆腐一年四季都能卖这些说了说,道:“做这些挺费力,我这边能供应得不多,所以目前来说我只能给你们三家各供一份货,当然,如果你们觉得卖不了那么多,也可以少要些,降低一下吃食没卖出去坏在自己手里的风险,头一天早上给我报数目就成,我照数准备。”   刚心里还觉得有些悬乎的施二郎就连连点头:“是这样,一开始稳当点好,卖着试试,好卖再慢慢加上。”   甘氏问道:“可还有什么要求?”   桑萝点头:“有,有田婶是在东市卖的,咱自己人不能挤占自己人的生意,所以从我这拿的话,县城东市你们不好再去,其它地方你们自行商议决定,看谁去西市,又谁去巷道里挑担叫卖,这个我不干涉,但最好是不要在同一个地方,那样只会相互竞争,谁也落不着好。”   “卖价上也照我的定价来,不抬不涨,自己不坏了价,这营生才做得长远,我这边大概就只这几点要求。”   三家人都点头,他们原本也是相熟的,指定不能因为做生意抢地盘坏了交情。   卢老汉道:“那我们晚上家去商量商量,看看谁去做这营生,等农忙过后就把这事情张罗起来。”   因为这事,男人们也归心似箭了,都想回家里商量商量,吃饭的速度显见得就变快了。   等这边都吃好,一群女人们帮着一起收桌洗碗盘,桑萝看了看剩下的菜,因来吃席的人数挺多,三桌菜除了鸡鸭和红烧肉,还真没剩下什么,就这几样,剩的其实也不多。   桑萝挑了几块留着两个小的一会儿再过个嘴瘾,给另三家也分了分:“这天太热,菜放不住,就分了分,一家几块,也不多,就哄哄孩子的嘴吧。”   倒不是桑萝要做什么人情,而是她因上辈子的缘故,除了猪油渣那种本来就能放的东西,剩菜是不碰的,尤其是隔餐的剩菜。   所以哪怕身上只剩一个子儿了,家里还有两个鸡蛋,还有黄豆,还有各家送的不少菜都还没用,得有一小篮。   所以她是不愁吃食的,分了痛快。   ……   小院的热闹在酉时末散去,这时院子和灶屋各处都被一帮子人给收拾齐整了,因为桑萝把剩下的菜给各家都分了,所以就连桌凳碗盘都给扛了回去,院子也都给她清扫干净,不用她带着两个小的再收拾什么。   甚至那一群小的,在外边帮着把菜地的篱笆都给全扎好了。   各家农忙,桑萝今天太忙,院里人多也杂,也就没去采神仙树叶,只白天买的两升黄豆能用,索性今晚也不折腾了,早早洗澡休息,睡前泡上黄豆,次日一早鸡鸣起来磨豆子做豆腐就是,正好,早食还能吃到新鲜热乎的豆腐脑。   这边姑嫂几个到后院喂过鸡鸭,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早早就在床上躺下睡了。   另一边,陈家还好,卢家和施家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施家是兴奋的,卢家是闹心的。   ……   王春娘在屋里抹泪。   “娘也太偏心,去给桑氏帮忙盖房子的是你和儿子们,桑氏谢咱们才给的这个做买卖的机会,合该是我去的吧?她不,就得让弟妹去。”   卢大郎头大,本来挺高兴的,在外边娘说这事的时候媳妇也没说什么,结果这一回屋就没完了,一直哭。   “你去也好,弟妹去也好,这不都一样吗?都是家里的营生,银钱最后不都交给娘吗?”   王春娘气恼:“哪里一样?那是能摸着钱的,路上扯把野菜去卖也能多换一两个钱,这不都是钱吗?我在家里能摸着啥?”   婆娘总想攒点私房,卢大郎是知道的,但也很难攒到,卢大郎就争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说什么。   但现在家里突然多了个能每天接触到钱的活计,偏这活计娘还指定了是让弟妹去做,看着能摸到钱的机会就从眼前溜走,婆娘在外边不敢说什么,回屋里就直抹泪,光闹腾他了。   卢大郎不支持,但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安静。   王春娘抹了会儿眼泪,见男人不吱声,便道:“你去和娘说说,让我去吧,二弟妹也不爱说话,哪里适合做什么买卖,我看二弟妹也不那么想去的。”   卢大郎摇头:“我没看出二弟妹不想去,她只是担心自己做不好而已,有田嫂子不也不爱说话吗?这做得不也挺好?咱爹过去问了,一天能赚三十多文,二弟妹天天在织房里坐着,我看娘这样安排挺好的,也让二弟妹出去走动走动,心情或许能慢慢好些。”   说到这里,卢大郎面有愧色,声音也弱了下去:“咱们对不住二弟妹太多,你是长嫂,别跟二弟妹争,什么都别争。”   王春娘被噎住,只能抹着眼泪生闷气。   哭得久了,第二天一早起来,那眼睛就是肿的。   卢老太太进到灶屋,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只一眼就瞧了出来。   也没吱声,等二儿媳出去抱柴,她才道:“怎么着,是不是对我让你弟妹去卖豆腐,你留家里织布这个决定不大乐意?”   王春娘闷不吭声。   卢老太太:“不满意要说,你说出来,在理不在理的,我听一听,在理自然依你,不在理你也好消停,不用心里憋着那一口气。”   这一句话也不知是哪里触着了王春娘的线,又或许她是真觉得自己委屈,倒真开了口。   “您既是让我有理说理,那我就说一说,娘,这营生原是桑氏谢大郎和拴住几个帮忙才有的,我的男人我的孩子帮的忙,这怎么着也该是我去吧?何况弟妹那性格,原也不如我合适,所以我想不通。”   卢老太太看她一眼:“不是想不通,是不服气吧,你的男人,你的孩子帮的忙,合该你才有资格摘这果子呗,昨天去吃席前也是拿这些话说给柳娘听的?”   王春娘没想到老太太会知道这事,脸色微变,闪躲着别过了脸。   卢老太太一声轻嗤:“王春娘,人呐,有时候得讲些良心,你的男人?你的孩子?那柳娘她男人哪去了?二郎哪去了?”   王春娘身子微不可见的一抖。   卢老太太却没准备饶她:“二郎哪去了?当年征兵,照着轮该是大郎去,因为你哭,因为你闹,因为你抱着孩子寻死觅活,最后是二郎替他兄长去了。柳娘当时就舍得她男人去吗?她就没有孩子吗?阿戌比石头还小一岁!”   “娘。”王春娘嘴唇微颤:“孩子爹头一年冬天修渠差点丢了命,身子都败坏了,娘,我也是怕他那身子还没到战场人就没了。”   卢老太太说起二儿子眼睛酸涩,她眨了眨眼里的涩意,看一眼灶屋外,点头,压着声儿道:“是,你心疼你男人,你有理由,所以二郎替他兄长去了,柳娘纵使也掉眼泪,却也没闹。”   “现在二郎没了,柳娘和阿戌一个没了男人,一个没了爹,成了孤儿寡母。”   “王春娘,你怎么敢啊,怎么敢拿你男人儿子说事,二郎若不替大郎走这一遭,柳娘她会没了男人?阿戌会没了爹?会五岁了还没有一个弟弟或是妹妹?你怎么敢?!”   王春娘被婆母最后那一声压着声却气势摄人的质问吓得一抖,整个人往后退了半步,挨着了灶边才站定,眼泪都吓得落了出来:“娘,我无心的,那些话也不是跟二弟妹说,只是跟大妞抱怨了几句,我不知道会叫二弟妹听了去的。这些年二弟妹怪我,几乎不跟我说一句话,不给一个好脸,我也从来不敢说什么呀娘。”   卢老太太给她气笑了:“她不给你好脸怎么了,这才一年没到,二郎尸骨未寒,还要她对着你笑不成?”   “你没说什么,你还想说什么?杀人诛心也就你这样了。”   “你今儿既然问了,我也不妨把话跟你明白了讲,你昨天要是没说那些话去扎你弟妹,想着你的性子确实更适合在外边走动,这卖豆腐的营生我或许还真就给你做,但你说得出那样的话,这事你往后半点也别惦记。”   “你说我偏心我还就是偏心了,你有男人有四个儿子呢,不缺我这点疼,你弟妹我却要扶着她立起来,毕竟她现在只得一个阿戌,我这样讲你要是还不明白,还不服气,往后就多织布去,织布静心,慢慢去想,一天想不通那就一个月,一个月想不通那就一年。”   灶屋外不远处的墙角,冯柳娘并没去抱柴,站在那好一会儿了,听着婆母提起男人,听着婆母声声维护,眼泪成串砸落了下来。   她用掌根压了压,拭去那泪,缓了一会儿才悄悄往柴房抱柴去。   婆母说得没错,她还有阿戌,不能一味沉湎于伤怀中,她得立起来,为了孩子她也得立起来。 第57章   满村子人忙着割稻,桑萝也没闲着,因为手中没有余钱,只得两升黄豆,她索性也没往县里跑,沿路村子里挑着叫卖。   桑萝也不只收钱,用粮用豆用菜或鸡蛋换也行,这样一来,生意倒并不比去县里难做。这样的新鲜吃食,据说还能滋补身体,不用花钱,用自家的出产就能换,在这农忙时节,大多数人家都愿意买上一块的。   菜桑萝并不多收,因为放不住,其它的倒不限,但最后用黄豆的却是最多,因为粮食和鸡蛋在农人眼里都精贵,舍不得。   这却是最合桑萝心思的,农忙后要给三家供货,没有黄豆哪里能成,后边几天索性也不往县里跑了,赚到的黄豆留一部分,取一部分做豆腐,做出来的豆腐就挑着往周边各村走村串户的卖。   到了下午,她就往陈家借一把小尖锄和弯刀,背上背篓就进山,也不折腾别的,专盯着魔芋和酸枣下手。   有了院子,桑萝现在做什么都方便许多,闩了院门,酸枣在灶屋里处理好就送到后院去晒,后院的鸡和鸭现今也转移到了院外的鸡舍里了,就连那三只小鸭,沈安也跟着虎子几个一起,比照着桑萝搭的那个鸡舍也给搭了个鸭棚,所以都移到了屋外安置。   倒是魔芋,桑萝头一回弄回来时,把沈安和沈宁兄妹俩个吓得不轻。   “大嫂,你采蛇头草做什么?这东西有毒,吃了会死人的。”   忙着就想劝桑萝把东西扔出去。   沈宁也急:“大嫂,扔了吧,你手有没有碰着?把手洗干净,别回头吃东西再误吃进汁液什么的。”   这紧张程度,桑萝……能理解。   魔芋这东西没处理好生吃的话是一口封喉的,而且全株剧毒,但只要正确处理,真没这么吓人。   “你们这管这个叫蛇头草?”   两小只都点头:“对,也有叫妖芋的,大人们都会教,不让我们碰的,村里人要是看到周边有都会铲掉,就怕我们不懂事误食。”   桑萝:……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在附近山上一棵魔芋也没见过了,合着人工清理了。   看着小兄妹俩盯着那魔芋挺紧张的,桑萝只能道:“这个毒是能通过处理去掉的,注意不要把没处理好的入口就行。”   真没这么吓人,而且这东西对身体其实也有一定益处的,比如上辈子的她,后期偶尔会给自己做这个,因为吃魔芋在一定程度上对她的病情是有些微益处的。   她直接在山泉坑下游出水口处洗魔芋,见兄妹俩还试图劝她,桑萝想了想,便道:“这东西书中其实是有记载的,书名我不记得了,大概是这样一段话:‘其圃则有蒟蒻茱萸,瓜畴芋区。’其中注解,‘蒻,草也,其根名蒻,头大者如斗,其肌正白,可以灰汁煮,则凝成,可以苦酒淹食之,蜀人珍焉。’说的就是你们口中这妖芋。”①   这是晋朝左思《蜀都赋》中的一段记载,桑萝前世在出一期关于魔芋的视频时有做相关科普,大致记了下来。   自然,这里没有晋朝,也没有左思,她将其模糊了,只提书,并未提及书名和出处,只是以其中内容来让两个孩子放心,这方子有正经出处,这东西确实能吃。   沈安和沈宁听到桑萝这样说,神色果然松动许多,虽然并不是每一个字都能听懂,但大致意思倒是明白了。   “真能吃啊?”沈宁半信半疑。   实在是从小就被村里的大人们再三警告,这东西是吃不得的,吃了轻则舌喉痛痒肿热,重则毙命。   一时想要扭转过这个认知来还是很困难的。   桑萝笑:“能,你一会儿看好就行,不过为保险起见,切这个的案板咱们另弄一块专用的,这东西也别用木盆装,用陶盆吧,用后洗干净就成。”   家里到底做着吃食生意呢,还是仔细些好。   案板也没费事做,直接在之前陈有田处理过的剩料里挑出一个木墩来,洗洗刷刷搬进后院就能直接用了。   处理魔芋是个细致活,照从前,橡胶手套是必备的,但这里桑萝是真找不出手套来,给魔芋留了一截柄,可以一手握着,另一手削皮。   为保险起见,甚至去了一趟灶屋,在手上抹了醋,又让沈宁点了火,在火上快速烤了烤,这才动手。   等削好了皮,直接在木墩上切碎丁块,切了满满一盆,这才端着往灶屋里去。   沈安和沈宁一向谨慎,前院的院门都是早早闩了的,这会儿三人转战灶屋,就见桑萝麻利的调制起草木灰水来。   草木灰这东西,尤其是做吃食用的,自从盖了屋子以后,家里是有存储的,藏在一个罐子里,随用随取。   看到桑萝拿草木灰,沈安就想起之前大嫂念的那一段话里,可以灰汁煮,则凝成。   满以为是直接开锅煮了,结果不是。   桑萝领着两孩子到石磨边,开始磨浆,加草木灰水磨浆。   最难的是比例的把控,不过桑萝上辈子没少做这个,对于这个倒是熟练,磨浆、搅拌、抹平、静置。   等着它成型期间,桑萝取了些草木灰带着两小只回了后院。   切魔芋时她都有留芽,这会儿把魔芋芽滚上草木灰,用背篓背着,拿着小尖锄进了山里一趟,把它重新给种了。   种了。   是的,魔芋留点芽儿再种下去,它就还能再长。   想要东西吃不绝,挖掉一棵再种下一棵才是正理。   因怕还没长成就被村里人清理了,桑萝走得稍里一些,又捡了不少酸枣才折返,等她回到家里,稍休息一下,魔芋豆腐也成型了。   加凉水切大块,锅里烧水,把魔芋豆腐块入锅煮上一个半时辰。   沈安和沈宁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又惊又喜,又有些愣愣的。   沈宁想:原来村里人一直说有毒的东西,也能做出像豆腐一样的吃食。   嗯,看着自家大嫂一步一步颇有章程的做下来,沈宁已经信了,这东西真的能吃。   沈安想:原来读书这样好,神仙豆腐,豆腐,还有现在大嫂正处理着的蛇头草根茎,都是书上学来的。   桑萝却还没停。   到这一步还不算完。   桑萝上辈子最喜欢的一样小吃,魔芋爽。   当然,后来身体不好,想爽也爽不了,重油重辣重口味是不用想的了,只能拍视频的时候做做,最后的成品,走不短的一段路给山里的邻居们送去。   她自己只能当菜炒着吃,相对清淡。   到这辈子,倒是能吃了,辣椒没有……   不过其实也有替代品的,比如茱萸、芥茉、花椒、胡椒等,像茱萸,这东西甚至能做出辣油的效果。   当然,桑萝不会,她只在上辈子看闲书时看过一些关于古代辣椒的替代品这样相对杂的小知识,这辈子原身不会这些,她自然也就不会。   准备晚点儿去找陈老太太讨教,茱萸和花椒什么的也得到老太太那儿去讨一些才行。   她当下要做的,是把魔芋豆腐再深加工一下,切出类似毛肚的纹理来。   从前做熟了的事情,桑萝借了两根筷子的巧宗就非常简单的处理好了,捏起一块轻扯了扯,嗯,要是有冰块就好了,冰镇一下再上锅加蒸二十分钟,那脆爽才是真的绝。   当然,现在也不赖。   素毛肚在手里成型了,后边只需要再稍煮一煮,备上调料辣油拌一拌,就是一道能让你吃得停不下嘴的好吃食。   辣油调料还没影儿呢,全程看下来的沈安和沈宁也是叹为观止。   那么丑的蛇头草,竟可以做成这样?   桑萝看着兄妹俩那呆愣模样,笑了:“这才哪到哪,一会儿我去找你们陈阿奶讨些调料来,晚上叫你们尝一尝拌好的,那才叫绝。”   沈安和沈宁莫名的,咽口水了。   和桑萝一起出过摊的小兄妹俩都知道,大嫂有样神奇本事,说起吃的来,光用说的就能叫听的人嘴里直冒口水。   现在的他们就是。   ……   调味品要得很顺利,茱萸老太太家就种了,花椒也有,至于胡椒和芥茉,老太太听也没听说过。   听说桑萝是折腾新吃食,老太太把东西都给她弄了出来,蒜和葱都一并贡献了。   桑萝回家在灶屋里一通折腾,凉拌过后的素毛肚,一大两小尝着尝着就嘶哈嘶哈了。   说蛇头草剧毒,该火速扔掉的沈安和沈宁:好吃,真香!   当然,借了老太太的东西,这成品出来了少不得送一份过去,桑萝做饭,沈宁烧火,这跑腿的活儿自然就是沈安的了。   可怜沈安小朋友,一路端着那碗素毛肚,多艰难才能克制住自己不伸出罪恶的爪子呀。   心里还狂羡慕大嫂和妹妹,两人在家做饭呢,你猜她俩有没有接着在吃那凉拌素毛肚?   有没有?   有没有?   有!   沈安嗷嗷的,他也想吃,归心似箭懂吗?   馋得眼泪都快从嘴角飙出来了。   一到陈家院里,风风火火就喊陈阿奶,东西一交接,一碗香得他口水都快流出来的素毛肚倒进老太太来接的碗里,转身就跑了。   陈老太太:……   至于吗?   她瞧瞧碗里的吃食,呃,好像看着是挺馋人的。   手指拈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陈老太太眼睛也亮了!!!!   至于!这个真至于!   再来一块。   老太太一连吃了五块,终于忍住了,有好吃的都得给家人也尝尝的好习惯让她艰难管住了手。   这时候才在心里感慨,桑氏啊,又捣腾出新吃食来了。   不知道这个给不给他们卖呢。   这个要是也给卖的话,这得多馋人哪,一准儿赚钱!   明天,农忙就该收尾了,施家和卢家那边让谁去摆摊,各摆哪里应该也都有章程了,明天就去问问。   作者有话说:   ①全段摘自萧统《文选》,其圃则有蒟蒻茱萸,瓜畴芋区原文出自晋朝左思的《蜀都赋》。 第58章 你们大哥识字?   魔芋豆腐成了晚食的新宠,什么晚餐不能吃得过饱,两小孩儿全抛到了脑后,一个不小心就吃到了撑。   沈宁:“大嫂,这魔芋豆腐咱也卖吗?”   桑萝点头:“卖,不过咱不卖魔芋豆腐,咱直接卖素毛肚。”   卖菜哪有卖零食赚钱?卖生菜哪有卖熟食赚钱?   光卖魔芋豆腐是卖不出什么价来的,所以桑萝决定得把成品精加工,直接卖拌好了的素毛肚,价钱上得去,换了个形象换了个名,更是任人想破脑袋也绝对想不出这是用什么做的。   沈安眼睛都亮了:“直接卖这个好,咱可以多赚一点的吧?”   “自然。”桑萝侧头想着,目光落在家里装酱醋的小罐子上,道:“咱们买些小罐子来,论罐卖,豆腐和神仙豆腐给几家给咱帮忙的人家卖,这素毛肚和水晶脯,咱自己卖去,直接去县里找家铺子谈谈合作。”   贵价的东西自然得换个卖贵价货的地儿卖才最合适。   小兄妹俩眼睛都亮了,什么锁头啊,长裤啊,感觉很快就能有了。   确实很快就有了,翌日一早,秦芳娘、甘氏和冯柳娘三人一道来了,带着定货的银钱。   自桑萝那天和几家商定是从她这边拿货以后,陈老汉和陈婆子就交待过了,之后他们也是一样,付钱取货,而不是似从前一样,是帮桑萝卖货了。   这里边是很不同的,付钱取货,卖不出去是砸在他们自己手里,似从前,卖不出去就还是桑萝的。   从前是桑萝照顾他们,现在桑萝跟另两家说的是付钱取货,虽没提他们的,但陈家人自己心里得有章程,得自己主动把这个方案转换过来。   桑萝看到秦芳娘也带着钱来定货,笑了笑,并没说什么。   秦芳娘在东市是卖熟了货的,从前桑萝本就在西市卖,如今只是多了个在街巷里挑的,虽然一定程度上会流失一部分客户,但她想着农忙这些天她和桑萝都没往县里去,县里的人好些天都买不到神仙豆腐和豆腐了,所以也不担心生意会受影响。   秦芳娘是没卖过豆腐的,但看桑萝卖过,心里大概有个数,想着自己从前只卖神仙豆腐,如今添了豆腐,相互之间倒是存在着点儿竞争,最后权衡权衡,两种各定了四十块。   一百二十文钱,是在家里早就数好了的,一串一百文整,一串二十文,把两串钱给了桑萝。   桑萝笑着收下,看向甘氏和冯柳娘,倒没先问定货,而是问了问两人在哪里摆摊。   甘氏笑吟吟道:“我们两家商量过了,西市摆摊和在街巷里挑担子卖,我们两家轮着来,五天一换,挑担子累个几天也好能歇个几天。”   和桑萝料的却是不差,她笑:“这样好,都不会太累。”   也不会有龃龉,生出嫌隙来。   “两位婶子定什么量?”   甘氏就笑:“我们头一回卖,心里没底,先比照着芳娘的各少十块。”   那就是神仙豆腐三十块,豆腐三十块了,一家六十块,一人九十文。   三家显然在来之前就商量过的,甘氏和冯柳娘各掏出一串钱来:“这是九十文,阿烈媳妇你点点。”   桑萝收下这钱,与甘氏和冯柳娘道:“做的东西多,我这里一时容器也不凑手,这些日子怕是需要你们放一只水桶在我这里,夜里备好货我就直接给你们装好,这样第二天一早你们挑走就是。”   两人都点头。   桑萝又与秦芳娘道:“怕是得劳动有田叔今天忙完了过来帮我再做一组豆腐挑子,不然明天这就难供上了。”   现有的那一对,因为各家另一边挑的都是木桶装的神仙豆腐,所以一对豆腐挑子可以给两个人用,现在三个摊子,自然是不够的了。   秦芳娘笑道:“行,今天都是些收尾的活计,一会儿我就去替他,让他紧着你这边的事情来。”   桑萝忙谢过,秦芳娘摆手,看甘氏和冯柳娘有要回去的意思了,忙与桑萝道:“我娘叫我问一问,就昨天你做的那个东西,准备放县里卖吗?”   桑萝一听就知老太太让秦芳娘问这话的意思了,笑道:“卖的,不过那东西费工又费料,很是不好做,所以价格会卖得比较高,我准备回头去县城的大铺子问问看收不收着放到铺子里卖。”   秦芳娘有些遗憾,那东西是真好吃啊,要是给她们卖的话,指定好卖的,不过桑萝说得也对,要是卖得比较贵的话,确实还得是放到铺子里。   “行,那我回去告诉我娘一声。”   待三人要走,桑萝笑道:“婶子们下次来拿货的话,一部分给粮和黄豆之类的也是可以的,比照着市面上的价钱来,我家现在这些东西也缺,收了钱我转头也要去集上或是县里买的。”   三人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亮。   “要得多吗?”甘氏问。   桑萝点头:“要囤一些粮的,按比例来吧,半数给钱半数给粮也行,布也可以,不过这个用不到太多,家里置办几身衣裳再做两床被子的量估计就够了,哪一样要是够了我会说的,到时再给钱就行。”   这年头不比现代,上头对物价的调控还算不错,而且物资充足,购物方便,家里没米了随时去买。   这里是古代呀,不管是原身记忆里,还是桑萝自己的认知中,这就是充满着无数未知风险的地方,天灾、战乱、匪祸,你永远不知道哪一个会落下来,或落在你头上,或落在你附近。   真到了那种时候,手上有钱未必能买得到粮,真买得到,价格也必是涨得奇高的,所以囤粮是十分必要的事,也是这个时空大部分人的基本认知。   听桑萝说要囤一些的,甘氏就点头:“行,这些东西我们各家都有的。”   她说到这里,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出口却是:“那我们今儿就先回了,一会儿就把桶给你送来。”   等到出了沈家小院一段了,才与秦芳娘和冯柳娘道:“有田嫂,柳娘,有个事和你们商量一下 。”   秦芳娘瞧她一眼:“你是想说粮价?”   甘氏哑然,笑了起来:“嫂子你也想到这了啊,刚才没同你们商量好,我自己不好貌貌然的说。”   秦芳娘跟着笑起来:“我也是觉得没问过你们,自己直接说不太好。”   唯有从前只织布不太理家事的冯柳娘有些糊涂:“你们说什么粮价?”   甘氏笑看她一眼:“你不知道?咱们这每年秋收后会有粮商下乡收粮的呀,交过地租和秋税,留下家里一年的口粮,余下的就是卖给粮商换点儿钱。”   “这个倒是知晓的。”   冯柳娘点头,然而还是一脸迷茫,根本不知道甘氏和秦芳娘在打什么哑谜。   秦芳娘笑了:“显见得你从前只知织布了,粮商来收粮的价格是要比市价更低的,阿烈媳妇收咱们的却是说的市价,我和你施大嫂子的意思是咱们肯定不能比照着市价来折算啊,没得卖给粮商倒比卖给阿烈媳妇要便宜。”   冯柳娘这才恍然:“是这样,我虽不当家,但我娘指定跟两位嫂子是一个意思的。”   甘氏就道:“我估摸着这两天就该有粮商下来走动了,这之前咱们不如就用黄豆或布先抵价,等确定了今年粮商收粮的价格,咱们再用粮食抵价,怎样?”   秦芳娘和冯柳娘皆点头:“就这么着。”   秦芳娘又提点二人:“你们送桶上去,如果家里有能空出的陶盆,最好再送个陶盆上去,做的东西多,各种容器若是少了,就要费事太多,我家现今是留了两个木桶一个陶盆在阿烈媳妇家里先用着的。”   她卖神仙豆腐卖的时间长,桑萝每每会给配些边料作为试吃或是搭头给她用,秦芳娘从边料的形状也能猜出来,东西是在陶盆里凝固成型的。   她不知道凝固费不费时间,但桑萝夜里时常睡不足她是看得出来的,容器少了,少不得要多做几次,费时太久,人也被空耗着,因而提点二人再送个陶盆。   甘氏和冯柳娘哪里有二话,俱点头应下。   冯柳娘回到家里把这事一说,卢老太太就点头:“是该这样,等粮商来过咱就知道价钱了,这两天你先用布吧,咱们家织的布算是多的,我看阿烈媳妇也用得上,你挑那好一点儿的。”   冯柳娘点头,然后找出一个木桶,又取了一个陶盆,提着给送到了山上。   ……   沈家。   沈安和沈宁正数钱。   那几串钱桑萝没动,交给小兄妹俩个点算。   让桑萝意外的是,兄妹俩个算着虽有些磕巴,但是竟然能数到一百,且没出错。   一百以上的数才茫然了,不会。   桑萝奇了:“你们学过数数?”   兄妹俩都点头。   沈安:“以前大哥会教的,从我们四岁起就慢慢教了,会折木棍让我们数。”   沈宁补充:“采了野果也要叫我们数的,再叫我们自己分。”   还挺有方法。   “你们大哥读过书?”   这一下兄妹俩齐齐摇头:“没有。”   “那是跟人识过字?”   沈宁摇头:“没有。”   沈安却道:“会写名字吧?还有算数,都是找村正叔学的。”   一些久远的记忆好像被打开了,沈安道:“大哥从前能从溪里捕鱼,山里还能逮到野鸡野兔什么的,能去集上或是县里换几个钱,但不识数的话容易吃亏,所以特意找村正叔学的。”   桑萝挑眉,这是已经吃过亏的吧?   莫名有些想笑。   她看着两个孩子,忽然问道:“你俩想学认字吗?” 第59章 修条路还摆花   沈安噌一下站了起来:“大嫂,你教我和阿宁认字吗?”   桑萝笑:“教,你们大哥有一样没说全,不止不识数容易吃亏,不识字也很容易吃亏的,我先教你们一些简单的。”   至于去乡学读书,原身记忆之中,早在十多年前州学、县学和乡学就被前一位皇帝废了,后边这位倒是看重教育,复开了一些学校,只是在具体执行上却并不算到位。   至少原身从前的家乡里只有县学,并无乡学,乡里子弟要想读书,只能自己去拜一位有学识的先生,这年头想找一位有学识又愿意收学生的先生并不容易。   桑萝来到这边后,从来不知有乡学,至于县学,她虽常往县里去,也是往东西两市去得多,有没有县学也未曾留心过,看来下次还得打听打听。   沈安听大嫂说要教他们兄妹俩个认字,兴奋得不行,却又茫然,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始。   桑萝笑了起来,道:“你和阿宁可以去找一些细沙回来,越细越好,一会儿我请有田叔给你们弄个装沙的木盒子,先用树枝在沙上学写字吧。”   纸笔是买不起的。   纸是真的贵,非常非常贵,她至今连厕纸都只能用一些合适的树叶洗净晾得软了作替代……   ……   冯柳娘几人送木桶和陶盆过来的时候,陈有田也来了。   桑萝迎过去,很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自己做些粗糙的东西还成,豆腐是要卖的,这框架没做好影响成品卖相,又给叔您添麻烦了。”   陈有田半点不介意:“这没什么,不用多大会儿就能干完。”   正好工具都在桑萝这里,木料也是现成的,陈有田自己翻翻拣拣就上手做起来了。   沈安和沈宁提着一畚箕细沙回来的时候,看到陈有田,一人一声有田叔,放下畚箕就往陈有田边上凑,那叫一个热情。   “有田叔,您能不能给我和阿宁也做个东西?”   满脸的期盼。   陈有田是个好好性子,笑着问:“做什么?”   沈安和沈宁就把沙盘的用处讲了,比比划划的形容大概多大多深的,小家伙都想一路了。   写字用不着多深的,不费什么木料,做来也简单,陈有田听后满口应了下来。   沈安满口的谢,想起上回大嫂搭鸡舍伤了手时自己发下的豪言,也不走了,就站在旁边看陈有田干活。   陈有田稀奇:“你还想学木匠活?”   他原是玩笑的一句,哪料沈安一本正经点头:“想,有田叔你教教我呗。”   陈有田:???   “真想学啊?”   沈安点头:“真想,我家里就我一个男的,以后这些活就该是我担起来的。”   一句话把陈有田逗笑了,旋即又想起这话背后的辛酸,叹气:“你哥也跟我学过,做出来的活比我的还细致些。”   一老两小,三个都蔫吧了。   陈有田拍拍沈安:“学吧,想学我就教你。”   当真边做边给沈安讲解一些其中的原理和技巧,沈宁也凑在一边听。   桑萝看他们讲得认真,也不打扰,下山去找陈老太太要了一些稻草,借了一把铲子。   老太太也不问她要稻草干嘛,这时节最不差的就是稻草了,直接给绑了一大捆。   桑萝还真用不着这么多,不过想想鸡鸭窝里也得勤换稻草,嗯,攒一点也行,谢过老太太,提着铲子背着那一大捆稻草又回了家。   也没进家门,就在院外就有原来盖房子多出的一些黄黏土,在边上铲出一个泥堆来,就地提水和泥。   沈安和沈宁听到些微动静出来的时候,桑萝已经往里抛稻草,准备自己脱鞋用脚踩着和泥了。   这个活儿沈安和沈宁熟啊!   盖房子那会儿他们看了好些天,还自己上去踩过。   兄妹俩都奔了过去:“大嫂,和泥吗?我来我来!”   撒丫子奔过来,脱了鞋子就要往里蹦,裤脚一挽,进去踩上了,这才问:“大嫂,咱和泥干嘛?”   桑萝想笑:“忘了我让你们捡的鹅卵石了?咱们今天就铺上。”   祁阳县近来少雨,却不代表后边就不下雨,这鹅卵石路自然是能早些铺起来就早些铺起来。   有这小兄妹俩和泥,她也不用自己脱鞋上了。   转身去整理院子,其实也没什么整理的,就是把要铺的那条路先铲低一点,计算着把和的泥糊上去,再插上鹅卵石,高度和旁边没铲的地面平齐就行。   而且把要用的石头用畚箕搬过来倒到一旁备用。   陈有田瞧着问了一句,听说是铺石子路,不太理解这夯得挺好的院子怎么还用再铺石子,不过也没说什么,在他看来,这桑氏是有些本事的,还识字,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   低头继续干他的活了。   一应都准备好了,就是出去挑泥进来。   两小孩儿一双腿泥糊的一样,却玩得很欢,看桑萝来挑泥进院子,得,泥巴也不踩了,反正已经和好了,跑去水坑边洗干净了脚,鞋子也不穿就往里跑。   桑萝把畚箕里的泥直接倒在铲出的路基上,而后把畚箕往边上一放,带着俩小孩儿就开始挑石子。   “把颜色明显偏黑的鹅卵石先挑出来,咱们一会儿摆花型用。”   两孩子兴奋得不行,陈有田:……   铺条路还摆花啊?   沈宁最兴奋:“大嫂,花怎么摆?”   桑萝也起了玩心:“来,我教你。”   取了黑色鹅卵石先就开始打花型的线条:“这样子,想要摆什么形状的花型可以先打个边,一会儿用同色的填进去就行了。”   一大两小,头对着头凑在那里用石头填花,玩得是不亦乐乎。   陈有田把桑萝要的豆腐挑子和压豆腐用的豆腐框都做好时,沈家这小院里,从院门口到主屋那间草屋门口一条蜿蜒石子路已经铺好了,还真的带花……   回去就跟自家爹娘媳妇说叨起这事:“桑氏真了不得,还识文断字,让我帮着做了一个沙盘给两孩子用,教他们认字呢,小安和阿宁这俩孩子算是走了大运道了,就是院里好好的还弄条石子路出来,修条路还摆花。”   陈老汉、陈婆子、秦芳娘、陈二山、小丫儿:???   路上怎么摆花?   当然,也没忘了正事,临走的时候,桑萝问陈有田要不要挑担子在周边村子卖豆腐。   原先集上的生意本就是给陈老太太做的,但大集五天才一回,桑萝自己这几天试了试,其实村里卖豆腐也还行,能换些豆子什么的回来。   桑萝的意思,就是换了豆子回来也没关系,黄豆可以在她那里换豆腐,太多的话她买也行。   十几个村庄卖豆腐换的黄豆,她就是真的都买下来,也不会特别多,做豆腐就能消耗个七七八八。   陈婆子一听这话,乐得拍大腿:“当然行啊,农忙的时候就我去,农闲的时候你去,咱家这算是做起两份营生来了。”   老太太乐得在家团团转:“可叫我怎么谢她好。”   老太太觉着,她这辈子最大的运气,莫不是就应在那天半夜帮了桑氏两升米和两块麦芽糖上了?   ……   秦芳娘第二天去取货的时候,借着微微一点天光看到了。   原来是这样摆花啊。   三家的妇人们一起到了,当然,还有陈有田,秦芳娘三个去县里的都用陈有田那架架子车,三人一道走,至于陈有田,他也是来取货的,昨天就跟桑萝说了他要的数,今儿带着自家老娘给裁好的麻布来的,算是今天的货钱。   甘氏几人才知道陈家这是有两个摊子,陈有田做了周边村镇的生意,心下羡慕,却也知道确实没法比,隐约听说桑氏当初差点饿死了,是老太太半夜送糖送粮上山,才把桑氏一条命救下的。   这情份没法比。   甘氏和冯柳娘走之前跟桑萝说了,明天的豆腐等今天从县里回来,确定了销量就来定。   桑萝自然没意见,她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摘神仙树叶片就可以,黄豆目前来说是够的,索性让秦芳娘和陈有田的份例也一并下午来定。   ……   天刚亮,小丫儿也来小院了,找沈宁的。   盯着小院里的那条鹅卵石路稀罕了好一会儿:“原来是这样摆花啊。”   沈宁也可喜欢他们一家人一起努力铺出来的石子路:“漂亮吧?我大嫂教我们做的,这样下雨的天走这条路进屋,脚上的鞋不容易脏,从院子到外边的水坑那里,我们也准备铺一条。”   小丫儿羡慕极了:“漂亮,还铺一条,你们那种漂亮石头够吗?我帮着找吧。”   沈宁却摇头:“门外的不用这么小这么漂亮的石子,我大嫂说挑那种稍微大块一点的也可以的,形状无所谓,有一面是平的就行,到时候拼成一条路,也好看得很。”   精致有精致的好看,质朴有质朴的意境。   好吧,这句话沈宁没太听懂,反正也好看就对了。   “你大嫂还教你们认字吗?都认些什么呀?”   “名字,我和我二哥的名字,沈字太难了,宁字我已经会了。”   说着屁颠屁颠领小丫儿去院里,搬出自己的小沙盘来,用树枝在上面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宁字。   小丫儿尽管不知道认字有什么用,但看到小伙伴这样开心,打心里也羡慕:“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   沈宁想了想:“等我学会我的名字,下回让大嫂教我写你的名字,到时再教你呀。”   “好啊好啊。”小丫儿挺高兴:“到时我帮你捡石头。”   大块的嘛,到处都可多了。   两小姑娘说着说着,沈宁想起一桩事来,有些奇怪的问小丫儿:“你最近看到沈金几个了吗?”   好些天没来她们家了,有点儿不像沈金的性子。   小丫儿一听是问这个,点头:“看到了,除了沈铁在家带甜丫儿,沈金和沈银都被赶到地里干活去啦。”   小丫儿凑近沈宁,小声道:“就那天在你们家吃席,沈金回去就挨揍啦,虽然好像就一两下,我听着了,第二天就被撵地里去了。”   沈宁可不知道她三叔三婶这回又是为什么揍人,不过小姑娘自从日子过好了,再不用看三叔三婶脸色过日子,见天忙忙碌碌,早把人抛后脑勺去了。   至于沈金去地里干活,嗯,也不稀奇,她和她二哥七岁就被安排各种活计了。   沈宁半点儿没多想。   两个人凑一块叨叨咕咕,沈宁顺便把菜给浇了,把她的宝贝沙盘搬回去,拉着小丫儿就去摘野菜了,得喂鸡。   小丫儿奇怪:“没见着你二哥?”   沈宁把院门一关:“忙着呐。”   至于忙什么,半句没提。   忙什么,关着门在后院晒酸枣糕。   后院,沈安和桑萝都在晒东西,地上用石头架空了一下,上面铺着两个大圆簸箕,沈安听着院门关了的动静,道:“大嫂,咱还得再买几个簸箕吧,这不大够用,一次不敢多做。”   他看了看自家后院的大小,道:“得四个吧,咱后院全铺开了能晒四个。”   桑萝笑:“哪里止四个,做几个层架,遂层放,能放下十几个。”   “层架什么样的?”   桑萝大致比划比划:“一会儿咱琢磨一下。”   四个哪够,她还要存魔芋干的。   魔芋可不是挖回来就只能现做,还能切块晒干,晒好的魔芋干能存储很久,要做魔芋豆腐了再用石臼捣成粉末状,直接就能用。   等把酸枣糕都晒上,抱了陶盆出来,把后院的门关上,洗净陶盆后叔嫂两个就弄出一堆木料堆在院子里,两个木工菜鸟凑作一堆,琢磨起怎么打层架来了。 第60章 所有里正都去?   木工这种事情吧,会者不难。   它的前一句——难者不会。   这和简单粗暴编好后打进土里再用麻绳固定接缝的鸡舍不一样。   叔嫂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刚开始的时候有点儿懵。   桑萝:“首先,它得有三根立柱。”   沈安:“四根吧?你看咱们家桌子就是四只脚,四根站得稳点。”   桑萝摇头:“这个你错了,三角形才是最稳定的。”   沈安小朋友:你是大嫂你对,大嫂坚持的都对!   立马点头:“好,三根!”   “每一层再用横木连接固定。”看多了现代组装家具的桑萝这一下很确定,就是把钉子换成榫卯嘛:“榫卯也不难,就是咱得先有个样儿,我得算算尺寸。”   说着说着:“小安,把你那沙盘抱出来,咱画一下。”   沈安起身就回屋抱沙盘去,不一会儿抱出来,把沙面抹平,两个人就蹲在那沙盘边,还真就涂涂画画折腾上了,还正儿八经去量了里边圆簸箕的尺寸。   画了半天,桑萝又盯着那堆大小长短不一的木料,忽然摇头:“这个我倒觉得用竹秆做要简单省事些。   竹子是空心的啊,用粗竹秆做三根主立柱,该做榫卯的地方锯出个缺口,横杆插进去就完事,不比用木料省事?   图和尺寸一定,等着沈宁一回来,桑萝和沈安就拿着弯刀砍竹子去了,折腾半天拖回来两根竹子,在院外又是一通处理。   尺寸计算好,对照着沙盘上的图纸来,一个简易的四层三角晒架还真不难做,主要就是费时间,锯立柱和横杆都是一样的活计,这一回不用劈开,到最后折腾了近两个时辰,成功做出第一个成品的时候,倒是没有再被扎得满手竹刺,就是……好像也不太稳,把主立柱往一边扯的话,一不小心容易散架?   桑萝、沈安、沈宁:……   一大两小三个傻眼。   “得有一个由外向内的力箍住三根立柱,是不是?”   “应该……是?   瞧吧,这就是上回盖鸡舍能直接把柱脚敲进泥里的好处了,绝对没有现在这样的问题。   正盯着那个三角架发呆,不,琢磨,到底怎么才能从外给它固定住。   打竹钉?   桑萝就怕自己一根竹钉打进去,整根立柱劈裂了。   陈有田挑着卖空了的豆腐担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沈家院外,一家三口对着一个竹制架子盯盯盯。   “干嘛呢这是?”   一听这声音,三人齐刷刷回头。   专家呀!   “有田叔,快来给看看,这个怎么弄。”   “有田叔,帮我们看看,这个怎么弄。”   三个人的声音格外齐整。   陈有田走到近前,放下担子,盯着那竹架子瞧了瞧:“上下两层这样不行,固定不住,你们做这个干嘛的?”   桑萝差点没忍住竖大拇指了:“您真是行家,一眼就瞧出问题来了,我们这做晒架,往里边放我买的那种大圆簸箕,这样能少占些地方,多晒些东西。”   陈有田寻思你这才是行家吧。   不过到底有多少东西要晒啊,还要做晒架来放簸箕。   想想他们三家现在天天卖的东西,陈有田不问了,十有是弄什么吃食,也只有放那后院才能防着人去看了。   “其实很简单。”他走到近前,拿了一根竹枝量了量竹架横杆尺寸,转身就挑了一根桑萝去了杂枝但还没用的竹秆,比划着开始锯,在粗大的竹子上锯出一个口子来,再比划一段,又锯一个,最后把两头做了削窄处理,一边削一边招呼沈安:“小安,去点一堆火。”   沈安跑进灶屋里拿火折子,沈宁帮着架火堆,不一会儿火就燃了起来。   陈有田把竹子锯了口的位置在火上烤,一边烤一边开始弯折。   桑萝这时才看懂了,原来是这样。   她忘了,竹子借火烤一烤是能弯折的。   两处弯折的口子都处理好,陈有田把桑萝原先用的横杆取掉,让桑萝几人帮着扶好几根立柱,用弯折处空出的位置稳稳合拢住其中一个立住,把竹子的弯度敲到正好,再处理第二个弯折,依样把第二根立住也裹住,竹秆削窄的两头正好插在第三根立柱被桑萝锯出的孔里,削一枚竹塞敲进去,做了加固。   刚才困拢了三人好一会儿的问题直接解决了。   最上边那一层桑萝没让陈有田动手,她自己依样就能做下来。   陈有田笑着把担子放下,定了次日一早要的豆腐的量,道:“这些用黄豆吧,东西我一会儿给你送上来。”   桑萝谢过他,陈有田这才下山去。   ……   周家。   周村正媳妇跟回来歇午的男人道:“我今天又买着豆腐了,你猜跟谁买的?”   周村正只看她一眼,道:“陈家?或者施家卢家的,左不过这三家。”   周村正媳妇:……   “神了你,就是陈有田,沿村挑担卖的,挑到三里村的时候我碰上了,卖得都没剩几块了,我买了两块回来,问了问,他也没瞒,说是桑氏关照他家里的营生。”   她顿了顿,道:“你说,陈有田媳妇那阵子说是跟桑氏一起在县里卖野菜,卖的就是这个吧,那陈家现在不是支了两个摊子?”   周村正嗯了一声:“也不稀奇,当初不是有传言说桑氏差些饿死,沈安下山找他三叔借粮门都没敲开,最后是陈家老俩口主动借了粮和糖送到山上去,才救下了桑氏一条命?救命之恩,怎么关照也不为过了。”   可见哪,善恶有报。   周村正媳妇挺羡慕的:“应该能赚不少,一天两个摊子,陈家这是要起来了。”   周村正看着外边的天,喃喃:“起来也好,日子过起来了,才能把根扎得稳,挺得住风浪。”   周村正媳妇嗔他一眼:“一天天叨叨什么呢。”   她兴兴头头的:“你说,咱家能不能也问问那桑氏,这豆腐兴不兴给咱们也帮着卖一卖?叫三郎挑到县里去,县城挺大,应该也不妨着桑氏和有田媳妇的生意吧?”   问了好一会儿,男人没回话。   周村正媳妇一看,人正出神,她推了推自家男人:“出什么神呢,跟你说话。”   周村正回神:“说什么?”   周村正媳妇把话重复了一遍,周村正想了想,摇头:“轮不到咱,前边还有施家和卢家呢,陈家都有两个摊子,前阵子帮着盖房子的陈家和施家能没得照顾?”   周村正媳妇不信:“不能吧?带着这么多人,那桑氏自己不卖啦?”   周村正笑笑:“想知道是不是还不简单,你去问问七嫂,看看施家和卢家找没找七哥办过所不就清楚了。”   往返县城少不得过所,施家和卢家要往县里去摆摊,那就绕不开要往里正那里走一趟。   周村正媳妇一听还真是,又道:“我也就随口说说,还真跑去找七嫂打听啊,犯不着。”   话是这样说,下午的时候人出去了一趟,回来啧啧有声:“还真叫你料准了,施家和卢家农忙刚开始第二天就找七哥办过所了,一个是甘氏的,一个是冯氏的。”   周村正一笑,道:“问的七哥?”   周村正媳妇摇头:“问的七嫂,七哥去县里了,说是上边通知的,所有里正今天都去县衙。”   周村正神色微变,原本松松搭在桌上的手不觉就攥了起来:“所有里正都去?”   周村正媳妇一脸莫名:“是啊,每次上边有事让做,不都所有里正都去吗?”   周村正闭了闭眼,抬手揉了揉眉,好一会儿没说话。   周村正媳妇终于觉着不对,问他:“你这是怎么了?七哥去县里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周村正摆手:“没事,许是我想多了。”   想了想,叮嘱了一句:“要是有粮商过来,今年咱们家的粮食不卖。”   周村正媳妇终于意识到什么,脸上的不经心收了,肃了神色问道:“怎么了?”   周村正摇头:“不清楚,不确定,等七哥回来我去问问,反正今年咱们家的粮食先别卖。”   “给高价也不卖吗?我今天去三里村,听说粮商今年收晒好的谷子,价格给到了七十三文一斗。”   这已经比粮店里现在的卖价要高了,三里村的杂货铺今天闻风就调价了。   周村正听到粮价涨了,脸色越发难看,摇头:“不卖,给一百七十三文一斗也不能卖,今年粮食都得留着。”   周村正媳妇愣愣点头,男人不说,她也不再问是为什么,只把男人说的话都记下:“行,我会跟老大几个也都交待一声,粮商来了也不用往家里引了。”   总归等晚上七哥回来,男人去确定了消息,定是会跟家里人讲的。 第61章 荒诞   没用等到晚上,未正,秦芳娘和甘氏三人从县里回来,面色就很不好看。   桑萝初以为是东西没卖完,看了看,担子全都空的,便问秦芳娘:“婶子,这是怎么了?”   秦芳娘脸色有些白,说:“出城的时候,城门口看到衙役张贴布告,好像说是要交租税,可是我们今年的租税初春就已经交过了,怎么还要交?”   冯柳娘还是不大信:“会不会是弄错了?当时也没有识字的,都是前边听说了的人在传。”   秦芳娘有些神思不属:“但愿是弄错了,我得赶紧回家先说一声,回头让我爹去问问村正看看。”   甘氏显然也急着回去,倒还清楚一些,把次日要的豆腐还是定了下来,秦芳娘和冯柳娘这才醒过神,说了第二天要的豆腐数量,说稍晚些把钱送来,就匆匆走了。   桑萝手上两个晒架刚做完,这会儿也没心思接着往下做,索性也跟着下了山,往陈家去。   ……   “交租税?”陈老汉像听天书,摇头:“那不能,咱们今年的租税已经交完了,是衙役给你们念的布告吗?”   秦芳娘摇头:“我们出城晚,贴布告的衙役已经不在了,是听旁边的人议论,问了一下,说是要交租税。”   新粮还在晒场,还没入仓,现就听说这样的事,陈老汉在屋里团团转了几圈,呆不住了:“我去趟周家。”   才走出大门,就碰上了相携来的施二郎和卢老汉,三个人一照面,卢老汉见陈老汉往外走,就道:“这是去周家?”   陈老汉点头:“过去打听打听情况。”   两人也不用进陈家了,索性就跟着一起往周家去,一路走着,俱是沉默。   晒谷子的日子,周村正自己是不用在外面忙的了,所以今天难得是歇在家的,看到陈老汉三人过来,先是一愣,想到这三家现在许是都有人在县里摆摊,隐隐约约又猜到了什么,心中不祥的预感更甚。   这样想着,起身迎出几步:“陈叔、卢叔,怎么这样难得,一起往我这来了?”   又与施二打了一声招呼,请了三人屋里坐。   陈老汉也没心思客套,直接把儿媳在县里听说的事说了,道:“我们不大信,咱们今年的租税今春不就交过了吗?怎么还要交?想是当时布告边上也没个识字的人,会不会是以讹传讹?特意来你这问问看,你有听着什么消息没有。”   周村正沉吟片刻,摇头:“我这里还没接到消息,不过之前隐约听说过今年北边好几个州受灾严重,外边情况不大好。”   他有些猜测,却未敢确定,只能道:“再等等吧,料想那布告说的若是真,今日傍晚,最迟明日,里正总该过来通知的。”   陈老汉几人哪等得到傍晚还是明日,多等一刻都心焦如焚。   扎着裤腰带熬了整半年,这才刚看到盼头,又说要交租税,这谁接受得了。   正不知该当如何时,听得远处三声锣响,有人高声吆喝,让都到村中晒场去听告示。   会让往村中晒场去,大多是里正、村正有话说,村正就在这里,敲锣喊人的是谁?   堪堪验证了周村正前边那一句话,在场四人心下都是一沉,最后那一点侥幸都被打得摇摇欲碎。   “走吧,去看看。”   周村正请陈老汉和卢老汉先行,自己随在侧。   远远的看到晒场中站着的那人,不是周里正和两位里长又是谁?   村人们还在陆续过来,周村正先往周里正那边去了:“七哥,怎么回事,当真是要收租税?”   周里正瞧他一眼:“听说了?”   周村正点了点头,也没说自己是在哪听说的,只看着他,等一个答案。   周里正却摆手,“那等着吧,一会儿我一道说。”   ……   桑萝是跟着陈老太太一道来的,巧了,和听到锣声从家里出来的沈三两口子撞上。   沈三睨桑萝一眼,鼻中哼出一声,率先在前走了。   桑萝:……   什么毛病。   陈老太太拍拍桑萝的手,道:“别搭理,去听一听看是什么事,不会真的再要咱们交租税吧?官府不能这么干吧?”   桑萝的心却悬着,她没忘记,这里今春已经提前交过一次租税,能提前一次,凡事有了第一次,因为底线移过了,再要移一次,把心思动到第二次上并不是不可能的。   人渐渐来齐了,男女老少,站满了晒场这一小片。   周里正清了清嗓,终于肯说话了,从袖里掏出一张布告来先念了念。   当然,那文绉绉的布告没几个人能听懂,他念完了,折起布告,才用大白话又解释了一通。   大概意思就是近几年来各州天灾频发,去年尤其严重,朝廷各方救济,如今比较困难,逼于无奈,只能让大家提前把明年的租税给交一下,好让朝廷能度过眼前的难关。   文辞再是锦绣,张的也是吃人的嘴。   人群一下子轰闹了起来。   “提前收明年的租税,哪有这样的事,地里的稻谷它也不会提前给我把明年的粮食长出来。”   “一年交两次租税,人还用活吗?新粮收上来,咱自家还没尝着味儿呢,这就要来收走。”   “朝廷困难,官老爷困难,咱们就不用活了吗?”   有人说着就哭了起来:“这世道,要吃人呐,要吃人呐。”   大人哭了,不知事的孩子被吓着,也就跟着哭,一时间晒场这一处好似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被灌进了绝望。   桑萝站在陈老太太身侧,自穿越以来,头一回觉得从头到脚,彻底的凉。   不是惊惧于这一次的租税交不交得上,而是对自己身处的这个时空,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掌控着百姓命运的朝廷感到惧怕。   原身记忆里,只知自己那一隅世界,但方才的布告里,连年天灾频发,各州,并非原身家乡一州一县之地。   而朝廷所谓的各方救济,桑萝在原身记忆里半点未曾搜寻到。   战争、连年天灾、不作为的朝廷、重税重役,这绝不是盛世之象,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桑萝手脚冰凉,不敢想象。   她没有经历过乱世,但也知道,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周里正还在上边做大家工作,意思是今年交了,明年就可以不交,先讲道理,再作威慑,这是朝廷的意思,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不交租税等着的就是发配劳役,有命去有没有命回,自己掂量掂量吧。   而后就把一份名册给了周村正:“这是你们村的待缴名册,谷子再晒干几天,这几天你照着册子上做好工作,衙役初九会到咱们这几个村子来,到时候别一堆拖延着不缴的,过了初七,租税就得你们自己往县里送。”   “这会儿家家都刚收了粮,不会有谁交不上,都让痛快利落一些,拖着没有好处,今秋咱们县最后的缴税期限是九月十五,过了这个节点,那可不是玩笑,拒交租税服的都是最苦的役,要是恰好逢到战事,随时可能扔进边军去充了军。”   周村正腮角崩得死紧,从周里正手里接过那名册。   周里正瞧出他郁郁,道:“行了,这种事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左右的,只能照办,你忙吧,我也去别的村了。”   说着唤上同来的两个里长就要离开。   周村正看着晒场上或哭、或嚎、或哭天抢地、或无声抹泪的村民,其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妻儿,一样是如丧考妣。   他心中郁郁,却也着实奈何不得,朝廷定下的事情,哪有他们这些乡间老农置喙的余地。   想到这里,翻开周里正给他的册子,没看几眼,觉出了不对,又翻了好几页,周村正拔腿就去追人。   周里正走得并不算远,周村正一路喊着把人追上:“七哥,七哥。”   周里正停下脚步转身等着,人到近前,周村正跑得太急,有些气喘:“七哥,这名册不对。”   早有村民看到周村正大喊着去追周里正,望向了这边。   周里正看一眼晒场的村民,再看自己这位宗弟:“哪里不对?”   “施大郎、陈大山。”周村正翻开名册,指着第一页的两个名字,又往后连连翻页:“还有很多,沈烈、卢家二郎,李家三郎,村里之前征走的十几个人,这些都阵亡在战场了,为何还在缴税名册里?”   已经有心细的村民竖耳听到了动静,正往这边来。   周村正看着自己宗兄,等着他答话。   周里正垂眸,再抬眼时问周村正:“谁说他们阵亡了?阵亡书呢?有没有?”   周村正被他问住,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道:“七哥,这一批去的,朝廷都没有发放。”   周里正鼻间发出一声极浅的气音:“那不就是了,没有阵亡书,怎么证明他们阵亡了?”   周村正瞪着他:“七哥,是朝廷没有发,你明明都清楚的,大家伙儿一个村一个村去问到的,你可以替他们陈情。”   “我不清楚,我清楚什么?”周里正打断他:“我是里正没错,但我也只能照章办事,一两个从战场回来的老兵的话能证明什么?怎么陈情?”   “没有阵亡书,证明不了他们是阵亡了,那就是还活着,就还是丁男,就得交租税。”周里正看着自己这位宗弟,一字一顿:“这是法度,老九。”   把名册塞回到周村正手里,走了。   陈老汉是最早留心到周村正动静的,也是少数模模糊糊将话听全了的,他怔怔看着周里正的背影,转头去望周村正,一张满是风霜沟壑的脸和那双仿佛一瞬间失了焦、空茫茫不晓得该往哪里着落的眼,写满的全是荒谬。   不,是荒诞。   陈老汉侧头,喃喃问:“九章侄儿,怎么说的?我刚才是不是听着我家大山在缴税名单上?” 第62章 四石四   周村正嘴唇翕动,答不出话来。   多荒唐啊!   命送在战场上,只因不能证明人已经死了,家里剩下的老弱还得帮着继续交租税。   这样荒唐的话,他怎么张得了口?   跟着陈老汉过来的村民们却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意思?大山侄儿还活着吗?”   陈老汉一屁股坐在不知谁家还没堆完的草垛上,拍着大腿,老泪纵横:“活着倒好啊,人没了,税还得交,人没了,税还得交啊!这什么世道?什么世道啊!”   陈婆子已经气得一阵阵眩晕,人一晃就要往后倒,被一旁的桑萝和秦芳娘齐齐扶住。   晒场上更乱了,乱作了一团,哭声骂声比之刚才更让人窒息绝望。   周村正看着这场面,一直像被什么粘住了一样的嘴皮子,动弹几番,终于能说得话了。   可是,说什么呢?他又能说什么?做得了什么?   沉默的站在那,听着满耳的哭声骂声,周村正闭了闭眼。   “乡亲们,都先家去吧,交租税的事咱们且明天再说。”   是啊,且等明天再说,他什么承诺也做不了,只敢说这样一句什么用也没有的话。   周村正攥着手中那本名册,转身大步朝村外走。   他媳妇见了忙追上:“你上哪儿去?”   周村正摇头:“出去转转。”   这一转,转到了天黑尽了也没回,一家子人急得团团直转,几个儿子已经两两一组,打着火把找去了。   周大郎和周三郎在往县城方向去的大路上迎面碰上了走着夜路回来的周村正,他手里捏着的还是下午那本名册。   兄弟两个大喜,喊着爹就迎了上去:“爹,你这一下午哪去了?这个点才回,家里人都担心得很,全往外找你了。”   周村正情绪不高,点头:“回吧。”   回到家里,周村正媳妇把晚饭热了给他送到手边,他摇摇头,也没沾。   周村正媳妇叹息:“你能怎么办呀,村正,说得好听叫村正,和咱村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呀,吃饭吧。”   周村正却还是摇头:“吃不下,先放着吧。”   周村正媳妇叹气:“下午去找王六了?”   周村正这才看她一眼,点头。   “怎么说?见着王家老爷子了吗?”   “见着了,王六领着我去见的。”又摇头:“这事王老爷子也说没辙,上边催粮催得很紧,任务是直接压下来的,咱们村这样的情况整个县多了去了,县令不会松这个口的。”   “可没有这样办事的啊。”周村正媳妇双肩也耷了下来,在一旁坐下:“年初就说提前征今秋的租税,村里好些人家这半年多没吃过一顿干的,这刚收着谷子呢,还没进仓,就又要收明年的,这裤腰带一勒得勒到明年秋了吧?”   “要一开始就知道要饿一年半还好,现在都以为后边一年里至少能放心吃上三个月好的了,来这么一下,搁谁都受不了。”   “而且,人死了还得交税,这找哪儿说理去呀。”   “今儿一下午,村里哭声就没歇过。”   哭家里死去的儿郎。   周村正许久没说话,那句话,他不敢说。   他怕,怕到明年也不是个头。   租税可以提前收半年,提前收一年,就敢再提前收两年。   周九章觉着今夜的灯火暗得厉害,一豆灯苗被风吹得摇曳,投晃在墙上的暗影像不甘的亡灵在哭嚎,他走到堂屋门口,望向院子外的夜空,又觉得这夜压抑得叫人心慌。   ……   一样心慌的,是已经回到家许久的桑萝。   下午几家人坐在一处,临到沈安找来,桑萝归家前,几个摆摊子的都回过神来,把第二天要摆摊的豆腐数目定下,想到桑萝也要交租税,且还得交已经死去的沈烈那一份,八成都给了钱,剩下那两成给的是黄豆。   倒是陈有田,把中午原定的量改了,减到两种豆腐各只要了十块,说实话,都不用挑担,是陈老太太提个篮子就能卖的程度。   明天开始,这乡下的生意难做了。   桑萝回到家后,除了采神仙树叶,就是挖魔芋,在陈家的时候就已经问过大家了,就她家的情况,交税是怎么个交法。   里正给她们立的户籍文书中,沈家长房是为下等户,户税四斗;   九成九已经战死了但被官府判定为未死的沈烈,因年满十八,已经成丁,丁税两石;   她和沈安沈宁,算一个中丁,两个小丁,丁税合计两石。   所以,不想被发去做苦役的话,九月十五之前,桑萝得能交得出四石四斗的租税来。   四石四斗,谷一斗七十文,哦,听闻已经提价了,三里村的杂货铺现在的谷价是一斗七十七文。   四石四斗,三千三百八十八个钱,假如九月十五之前粮价不会再涨的话。   三千多个钱,不足半月时间,桑萝也是懵的,下午不敢再折腾别的,挖了魔芋又找陈老太太要了点儿调料,回家就折腾了起来。   刚进九月,山里的夜已经凉爽了,桑萝等着魔芋豆腐凝固的间隙抽空做神仙豆腐。   但今天干着活的她有些神思不属,一是十几天要赚到三千多个钱来,最紧要的是,她望了望外边的天色,她怕这天会变。   因豆腐准备四更鸡鸣时起来做,夜里早早睡下了,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却陷在世道一片混乱的梦魇里,一整夜沉在里边,逃亡逃亡还是逃亡。   院外鸡鸣声起,桑萝才满头冷汗醒了过来。   瞧瞧天色还早,才松一口气,略缓了缓,忙起身往灶屋走去,点了油灯准备开始磨豆子。   还没推动石磨呢,沈安和沈宁竟都起来了,兄妹俩快步过来:“大嫂,我们来推磨。”   两人轮着磨豆子。   从昨夜起,小兄妹俩就格外沉默,一直抢着干活,到今天越发明显起来。   桑萝看看兄妹二人,叹息一声,没说话。   沈安一直有留心桑萝神色,看大嫂这样子,他越发紧张起来,牙齿无意识的咬着,咬得腮角都微微发痛了,他低着头努力让自己把活儿干得更好。   桑萝打水洗茱萸,配调料,准备做辣油拌素毛肚,素毛肚和水晶脯,这是桑萝今天要带到县里的货物。   她还在备料,沈宁已经去搬柴来帮着烧火了。   这种有眼色,让桑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如果说昨天她一直心事重重没太注意,可能注意到了也没上心,今天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兄妹俩较平时更勤快又小心翼翼?   桑萝大概能猜到两个小的在想什么,应该是已经知道交租税的事了,觉得自己兄妹二人,不,兄妹三人是个拖累。   桑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说一点不郁闷是不可能的,倒不是冲着这两个小的,既然一起过日子了,一石的租税,她还是愿意替两个孩子交的。   让她没想到的是一个已经没了的人,还得交两石税。   真的,他一个顶了她们三个了。   这不是见了鬼了吗?   但她又没法去骂那个叫沈烈的她名义上的男人,这些死在战场上的人死后要是有灵,怕是都能从地底下钻出来掐住当今的脖子给他摁下阴曹地府去。   想到这些,加上做了一整夜的恶梦,桑萝心情难免不好,也就恹恹的不想说话。   直到豆腐做好,素毛肚也做好用陶盆装了,三坛子水晶脯也装好,三个人坐在一处连早餐都吃好了,桑萝算着时间,搬开压在豆腐板上的石块,见豆腐已经成形得很好,利落切好了块。   天光已经有些微的亮色了,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陈有田和秦芳娘来敲门,甘氏和冯柳娘也一道儿,桑萝给几人取货,说了今天会跟她们一起去县里。   东西都搬了出来,该要走了,原是没什么东西需要小兄妹俩帮着搬的,两人却一人抢着帮忙抱了个小坛子,一路跟着下了山。   陈有田拉着架子车要走了,沈安这才忍不住,有些慌了。   跟着桑萝好几步,在桑萝让他们回家去再睡会儿的时候,沈安和沈宁一起拉住了桑萝袖摆。   他看看左右,许是顾忌秦芳娘几人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桑萝看他那样,索性让陈有田几人略等一等,送了小兄妹往回走,安抚了一句:“不要想太多,一夜没睡好吧?回去好好补个觉。”   兄妹俩听了这话齐齐摇头。   沈安小声道:“大嫂,我不累,我长大了,做豆腐、干家务、进山里找东西我都行的,我现在也能帮着赚钱养家了,大嫂,你别不要我和妹妹。”   沈宁也点头:“大嫂,我能养鸡养鸭,你再买几只鹅来我也能养好的,这些一年也能换些钱的。”   桑萝听得笑了起来,一整夜沉郁的心情仿佛都见了熹光,她拍拍沈宁脑袋:“行,等交了租税后有钱了,我就再买几只小鸭和鹅来给你养着,咱们家以后吃蛋卖蛋可就都指着你了。”   这一句关于以后的安排,让小兄妹俩仿佛吃下了半粒定心丸,俱都展颜露出了笑来,沈宁重重点头:“嗯,我一定养好!”   桑萝笑笑,道:“回吧,大家都在等,我就不送你们了,自己注意着点。”   等兄妹俩应了,看着俩人走了一段,桑萝才转身回去和秦芳娘一群人汇合。   这里头就没有心粗的,秦芳娘小声道:“是知道要交租税的事了?”   桑萝点头:“怕我觉得他们是拖累,一个劲儿的干活。”   其实大概还怕她扔下他们走了。   几人皆叹气。   他们这四家,有一家算一家,都要给家里上了战场再没回来的亲人交两石的租税。   两石啊,上好的地,一年尽心尽力的侍候,还得老天爷赏饭,才能收个一石半的粮,如果这地本来就是佃的,那还得给主家交租子,交过租子之后的收成才是自家的。   这就是两亩地都白种了,收成直接给了官府。   更有这里这些人的租税要交,这些年各家折在天灾、徭役、战场上的儿郎也不少,在劳动力本就匮乏的情况下,也无耕牛,年头忙到年尾本也种不了多少地,还能给自己剩下几个?   甘氏叹道:“这两个孩子得亏是遇上了你。”   真到现在还在沈三和李氏手里,碰上昨天这一桩事,命运当真是未知。   逼得急了,别说找个所谓的长嫂来当块不顾侄儿死活的遮羞布,直接把两个小的单分出去也是有的,因为大乾朝为了户税能收得多,原就支持析户,不支持家族聚居。   像施家大房和二房,实则在户籍上是已经分作了两户的,只是兄弟原就团结,施二郎夫妻俩更是愿意听甘氏的话,平时日子还是一处过而已。   所以如果之前没有碰上逃荒来的桑萝,李氏没有找到机会把沈安沈宁兄妹俩和桑萝这个便宜侄媳妇凑作一户,现在摊上这事,这小兄妹俩真有可能直接被抛了出去。   “俩孩子也很懂事。”桑萝其实也挺庆幸遇上这俩个孩子的。   一路上少不得说些这次收租税的事,冯柳娘唏嘘:“我们家隔壁周癞子家,你们知道吗?昨夜里一家人都还在哭,他们家地不多嘴却不少,这次的租税怕是交不上了,差着好些的缺口,真都交了,估计熬不过明年春天。”   一年里收两年的租税,家境稍困难些的就得被压塌了。   又想起昨天周里正念的那东西,冯柳娘问桑萝:“阿烈媳妇,你们老家那边朝廷有赈灾吗?”   桑萝早在穿越之初就有接收原身关于这一部分的记忆,闻言就摇头:“别的州县我不知道,我们那儿哪有人赈灾?一碗看不到米粒的米汤都没见到过,若不然何至于这么多人南逃,我家原也是不差的,族人们最后活下来的也不知剩了几个。”   桑萝没怎么说过她家是什么样的,但秦芳娘这些人都知道一点,家里有祖传的方子,识文断字,平日里也各种讲究,院子都要用石头铺出一条花道来的,怕是不比他们这一带的大户王家差的。   遂都静默。   朝廷说什么赈灾开销得大,才使朝廷困难的,才要提前征他们税的,甘氏和秦芳娘这一群人都不懂得什么国家大事,但是老百姓也不傻,连年征战难道不要钱粮?修皇宫修别院难道不要钱粮?   这些被官府征走的钱粮最后到底去了哪里,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的。   从伸手不见五指,到天光大亮,祁阳县城门就在眼前了,时常进城摆摊的,总会看到那么一些熟面孔,人还是那些人,就是脸上添了许多愁苦与麻木。   桑萝看着众人这样,惊觉自己再愁下去,不远的将来或许就与他们无甚差别了,忙打迭起精神来。   愁是愁不出三千个钱来的,她得笑,笑着进去给自己做的东西找个好买主。 第63章 上门推销   和十里村的愁云惨雾、地陷山塌不同,县城的街面上,除了摆摊的那些外来人员,在祁阳县其实看不到太多提前收取明年租税的影响。   或许有,但只限于一部分人,至少眼下她在县城主街上看不出来。   桑萝缺钱,今天把自己能带的货都带来了,其中包括两种豆腐各几块。   自然,她带得最多的还是酸枣糕,嗯,也就是水晶脯。   所以桑萝的第一目标就是点心铺子。   她把主街来回逛了两趟,点心铺子一共三家,一家从装修上看档次就高一些,而另两家应该是相对平价的定位。   桑萝想了想,鼓起勇气进了看着最贵的那一家,虽然感觉这样的铺子卖外边做的东西概率极低,但总归是要试一试的,万一能成就能把价格稍微卖得高些,不能成的话也没什么损失。   她今天带的东西多且杂,挑着一对挑筐,加上身上一身旧粗布衣裳,这样的打扮与这铺子实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掌柜的是个圆脸妇人,看到桑萝这模样,面上倒是没有什么异样,笑意和热情都显得标准到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娘子想买点什么?”   桑萝把挑筐放在铺子一角,一眼瞧过去,大致看了看柜上摆着的一个个精致攒盒里的各色点心。   品类繁多,有些能看得出是什么做的,大致猜得出做法,有些花色极其精致,远远瞧着就是花儿朵儿,以桑萝的水平总归看不出来是怎么做的。   她只看过这一眼,就将视线重新落回到女掌柜身上,依着原身记忆,照着大乾朝大家女子的教养,落落大方与那掌柜见了个礼:“打扰掌柜,我自家的方子做了一味小食,不知掌柜这里可能代为出售?”   女掌柜挑挑眉:“代售?”   她含笑摇头:“我们永丰斋是老字号了,不代售外制食物的。”   桑萝早有料到,倒也不失望,揭开挑筐里的坛子取出一块酸枣糕递了过去,笑道:“不代售也无妨,我进了贵宝号也是缘分,掌柜的可以尝一尝我这水晶脯。”   女掌柜目光落在桑萝递过来的那一块名叫水晶脯的点心上,颜色剔透,颇是好看,与这名字倒也相称。   看过点心,目光很自然的又移到递点心的那只手上,和大多数农人不同,这小娘子的手指节纤细匀称,不像个从小干粗活的,指甲修剪得应该颇勤快,圆润好看、干净无垢。   女掌柜笑吟吟道:“那就多谢娘子美意。”   她伸手接过桑萝递来的那块水晶脯,入手微软,看了看,圆圆的一块,颜色虽美,外观却称不得好看,她将那水晶脯撕开,内里的色泽倒比外层还要来得好看,看不出来是什么材料做的,瞧着很有食欲。   送一小块入口,一瞬间那酸甜的口感,女掌柜只觉唾液一下子就分泌了出来。   “这有开胃之效吧?”   桑萝笑着点头:“确实有,不止开胃健脾,还有养心安神之效,当然,这就是个吃食,好吃是第一的,功效不过锦上添花而已。”   女掌柜眉头又挑了挑,识文断字呀。   就她所知,一些世家大族会传下些方子给后人,她看桑萝,这不会是个家道中落了的名门之后吧。   当然,也就是这么想一想,她细细尝着,具体用什么做出来的,品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来,不过这东西确实不错,老少皆宜的好吃食,既撞上来了,就这么错过未免可惜。   “小娘子,我们铺子确实不售外食,不知这方子娘子可愿出售?”   桑萝眉头动了动,虽有些好奇一个方子对方能报出什么价来,但她并没有做一锤子买卖把自己以后的路堵死一条的打算。   遂摇头:“方子是家中珍藏的,不能出售,不过贵宝号如果有意愿合作的话,这水晶脯我可以做得平滑规整,能保障卖相。”   女掌柜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桑萝笑笑,也不勉强,道了一声谢便告辞了,转身去挑挑筐。   她走得这样干脆,女掌柜心里倒有些不安定了。   她扫一眼桑萝挑筐里的东西,刚才拿出水晶脯的那种坛子有三个,这都是水晶脯啊。   看桑萝明显是把这东西带到县里来寻代售的,她那心思转起来了。   永丰斋能在祁阳县做了这么些年,且一直是第一,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买点心的首选铺子,关键就在于她们能从品种、手艺、口感、包装、服务各方面全方位碾压另两家点心铺。   这水晶脯的味道她尝了,绝对受欢迎,这会儿这水晶脯从这门里出去,进了另两家任意一家的门,那她永丰斋可做不出同品类能碾压这水晶脯的东西。   想到这里,忙又把桑萝叫住:“小娘子,我们铺子里虽不代售,但你这些能卖给我吗?等东家回来,我给东家尝尝,咱们再说后话,如何?”   桑萝:这些???   包圆呀,这是有门?   她笑着转身:“自然可以,不瞒姐姐,这东西我来县里卖过一次,三文钱五块,但我不大满意这个价钱,所以才想找铺子寄售,能把价格再卖高些,所以,这些姐姐是都要?”   一听能卖东西,掌柜瞬间成姐姐。   女掌柜听得笑了起来:“都要,你说说看你觉得什么价格合适吧。”   桑萝想了想,道:“三坛子有六百块出头,姐姐若都要,我就算六百块吧,照供货的价钱给吧,一文钱一块,至于姐姐你是自己吃,或是卖也行,价格姐姐自己定便是。”   价钱提了近半,桑萝自己是满意的。   女掌柜笑道:“行,那三坛都留下吧。”   说着就转到柜台后边,摸出六串钱放到柜台上,推开了桑萝。   一百文一串,桑萝数钱数得多了,大致能瞧出些来,这样大的铺子,嗯,不至于蒙她三瓜两枣的,大大方方拿钱袋装了,一个空钱袋出来,这会儿塞得是满满当当。   桑萝眉眼唇全都弯了起来,虽然这是攒了好些日子的酸枣糕,但这一下进账六百文,加上家里卖豆腐攒的四百多文,离三千三百八十八文迈了好大一步。   她喜上眉梢,女掌柜也挺高兴,等给东家送过去,东家尝过之后,看是想办法跟这小娘子商量买方子,还是给点心师傅研究到底是什么做出来的,都是不错的主意。   桑萝猜不到女掌柜打了这样主意吗?   在她收好钱后女掌柜仍没问她几时会再来,如何联系,桑萝就反应过来了,她眉头挑了挑,也不介意。   琢磨呗,琢磨出来了也是这老字号点心铺的本事,桑萝没那么大的野心,也不认为自己做的吃食别人就绝对做不出来,她靠酸枣能赚到钱是缘,别人要是能凭本事赚到这一口也是缘。   随缘,总之不是从她这漏出去的方子那就没什么不舒坦的。   桑萝心宽得很,这样一想,再揣着那装着六百个钱的沉甸甸的钱袋,心里就很美了。   把三个坛子抱出来,笑道:“姐姐,您看看找个东西装,我这个粗陶坛粗糙得很,衬得这水晶脯都显廉价了。”   事实是咱三个粗陶坛也花她近一百文啊,她得带回去的。   女掌柜见的人多,哪里能不懂,她只觉哭笑不得,是了,她买的是水晶脯,可没包括三个坛子的价钱。   想着是要往东家家里送的,那一堆的太太小姐,索性唤人取了十二个精致的瓷罐,嘱咐店里的丫头将坛里的东西一一装过去,一罐装个五十块,装了十二个瓷罐后还余出了六块来。   女掌柜笑说这是占桑萝便宜了,桑萝笑着顺杆儿爬了一句:“姐姐往后多多关照便是。”   装好她的空坛,别过女掌柜出了永丰斋。   ……   第二站,桑萝进了祁阳县最大的酒楼。   奈何,这一回可不如前番在点心铺那样顺利,寻到后门只问了一句,就被听到的厨子轰了出来。   “送个山珍野味的还成,还把做好的吃食送过来了,随便来个人做点吃食就能往酒楼里卖,还要我这厨子做什么?”   桑萝:……   这厨子好大的谱。   行吧,她也不强求,直接就往对街的另一家酒楼后门去。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嗯,要不是刚才那永丰斋里一样点心之外的吃食也没见着,推个素毛肚实在怪异,不然她这东西在后世也算是零食不是?   君不见魔芋爽有多风靡。   时代虽有差异性,吃货的本质应该是一样的。   桑萝觉得,费点口舌,做一下包装,这东西在点心铺子也不是不能卖的。   好吧,也就这么想想,能卖酒楼还是卖酒楼最好。   胡思乱想间,已经到了酒楼后厨,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坐在后边洗一大盆碗碟,看到桑萝过来,站定,望向自己,目光对上了还冲他一笑,少年有些疑惑:“你是?”   桑萝学聪明了,放下担子揭开放魔芋爽的陶盆上边盖着的荷叶,取一双筷子一张叶片挟了两根魔芋爽放在叶片上,直接递给那少年:“小哥,尝尝,我跟你打听个事。”   少年初时还警惕,一听是打听事,哦,这个给点好处,正常,瞧瞧手上接过来的那东西,看着就让人很馋:“这是什么?”   一口放进嘴里,嚼吧嚼吧,眼睛都亮了,伸出拇指:“你这东西好吃!吃人嘴短,打听什么,问吧,我知道的一准儿说。”   桑萝笑:“想打听打听,你看我这种新鲜吃食,能放进你们酒楼里卖不?”   少年:“……” 第64章 契约供货   吃人嘴软没错,但:“姐,您看,我这就一小学徒,洗碗洗菜干杂活的。”   桑萝弯了弯眼,从挑筐里取一张干净的荷叶,照着那陶盆里唰唰唰唰就是好几大筷子下去,调制好后色泽诱人的素毛肚被那绿色的荷叶衬得,更馋人了。   约莫有半海碗的量,桑萝才把筷子放下,把那荷叶一包,塞给那少年:“不用你帮着做别的,就是帮着给你们掌柜递个话呗,能让我见着人就行,这些都给你,权作谢你的,怎样?”   怎样?   那当然是,很心动啊。   刚才入口的那滋味,可惜就两根,压根儿没吃爽快。   少年把手一抹,把那荷叶包一接:“行,你等着。”   酒楼里也供早食,但早上人相对少,少年贴在后厨门边,朝里边望了望,见大厨背对着这边,溜着沿儿就进了厨房,很快又出了厨房,转到了大堂。   他贴着一根红柱子站着,眼睛溜溜的往大堂和楼梯上下的瞧,见从二楼下来一个搭着毛巾的跑堂,嘿、嘿两声,朝人直勾手指。   那跑堂左右看看,走到他近前:“你不在后厨跑前边干嘛呢?”   “哥,你领我到掌柜的跟前递句话呗。”   那跑堂呵一声:“你还要跟掌柜递话?出息了。”   脸一虎:“你当掌柜的跟你似的闲哪,谁都能往跟前凑,瞎寻思什么呢,回去干活去。”   自己跟着也要走,被少年拉住:“哥,不是,有正经事,后厨门外来个小娘子,送了样自家做的吃食来,想问掌柜的要不要,我尝了,可好吃,真的,这个要加在菜单里,一准儿好卖。”   说着就把那荷叶包拿出来,就要展开给他哥看,然后耳朵就被那当哥的一把子提起:“你胆儿真肥,做好的吃食也敢越过后厨往掌柜的跟前引,也不怕于大厨以后给你小鞋儿穿。”   少年呲牙咧嘴护着耳朵,那当哥的气笑了:“别装,我没用劲儿。”   少年嘿嘿笑:“我又不跟着他学厨,在后边也是洗碗洗菜,在掌柜的跟前得了眼,以后被调到前堂不行啊?怕什么于大厨。”   “而且这东西真的好吃,哥你尝一根,咱酒楼没有这样的吃食。”   这回终于把荷叶包打开,展到了他哥跟前,自己拈起一块就往他哥嘴里送,然后眼睛晶亮看着他哥:“你尝尝看,看我骗你没有。”   跑堂的青年嚼吧嚼吧那东西,嘿,还真不错。   垂眼一瞧,确实是一样从没见过的吃食,他左看右看,不大确定:“有点儿像牛肚?”   吃着又有区别。   少年点头:“就是像,而且感觉更清爽好吃。”   跑堂的青年这回认真了,如果是这样的吃食,那还真可以把弟弟往掌柜的跟前领一领,这年头牛可不能杀,他们就算是酒楼,有自己来货的渠道,牛肉也不多,更何况是牛肚?   想到这里,青年笑了:“傻小子,你这回算是办对事了。”   绝对能在掌柜的那里留下个好印象来。   “走吧,拿上你这荷叶包,我领你过去,一会儿掌柜跟前回话的时候你自己机灵点。”   少年连连点头,哥俩就朝前堂柜台那儿去了。   青年显然在东福楼呆了多年,与掌柜的相熟不少,凑过去说了什么,又指了指弟弟,掌柜瞧过去,点了点头,青年这才唤了弟弟过去。   那荷叶包又被拿了出来,掌柜的瞧了瞧,青年又麻利的去取了筷子来呈过去,掌柜的接过,尝了一块,眉抬了抬,点头,放下筷子便问:“人是在后厨门外?”   少年笑着应是。   掌柜就笑道:“那走吧,领我过去把人请进来。”   竟是亲自去请。   ……   东福楼的许掌柜年四十许,淡眉小眼睛,脸方而嘴阔,五官称不得好看,桑萝头一眼见着时,心中浮起的却是慈眉善目这样一个词来。   少年帮着引荐,在后厨的几个厨子注视下,桑萝被请进了东福楼的一个雅间,一并被请来的还有东福楼的掌勺大厨。   桑萝陶盆里的素毛肚被挟了一碟子,就摆在雅间的桌上,许掌柜请于大厨也尝一尝,这才问桑萝:“桑娘子这菜不知是叫什么?”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这是什么菜?   当然,他们开酒楼和做厨子的都认不出来,对方自是不会说的,所以换了个问法。   “许掌柜唤它素毛肚就行。”   于大厨已经看了半天,尝了三块了,听得这个名儿,点头:“刀工切出来的类似毛肚的纹理,口感上也颇相似,叫素毛肚也叫得。”   一边说着,一边在脑中还原这东西原本的模样,但刀工可以还原,原料却是怎么尝也尝不出是什么来。   和许掌柜对上一眼,无声的摇了摇头。   许掌柜就明白了,笑与桑萝道:“原料是什么这个在下不好问,只咱们做酒楼的,这吃食上的安全是第一位的,所以桑娘子这东西在这方面应是无虞的吧?”   桑萝当下保证:“这是自然,不能入口的食材我又怎会拿出来售卖,担不得那样大的干系的。”   许掌柜笑着点头:“那就好,有桑娘子这话我就安心许多。”   又笑着问道:“不知这素毛肚,姑娘作价几何?”   桑萝手心捏着一把汗,面上却仍是笑着,与笑吟吟的许掌柜对视,瞧不出半点紧张:“论斤卖吧,我也不收多,十八文一斤,如何?”   她原是想装罐子放在点心铺子里寄售的,但今天看了看县里的点心铺子,卖的都是很正统的点心,她这素毛肚放进去一整个就是不伦不类,未必好销,这才把心思打到这酒楼上来。   送到酒楼的东西,自然不用罐装了,但桑萝现在是极缺钱的,竟也捏着一把子汗,比照着肉价狮子大张口了一回。   许掌柜笑了起来,开狠价儿的人往往会在前边加一句我不收多,他笑看着桑萝:“桑娘子这素毛肚的价钱,赶上上好五花肉的价了。”   桑萝脸上也挂着笑:“肉有肉的滋味,这素毛肚有素毛肚的魅力,各有千秋,不是吗?何况猪肉您找一家肉铺就能买着,这素毛肚却是未必。”   再者说了,进得起这酒楼来吃饭的,吃猪肉的反倒少,吃羊肉的才合身份。   没错,这个时空有钱人可不大稀得吃猪肉,因为这里和中国古代类似,并不给猪去势,没有劁过的猪,肉中总有一股子很难去掉的骚味或酸味,手艺好的厨子可以通过一些处理手法或是调味手法处理,但大多数人不会或是没那条件。   因而吃猪肉的是穷人居多。   桑萝这素毛肚跟上好的猪肉一个价,还真称不上贵价。   许掌柜的关注点却在最后一句,商人是最懂得把握商机的,桑萝只说素毛肚外边难找,他把眉一挑:“桑娘子肯许我独家售卖?”   桑萝不应下也没否定,沉吟一瞬,道:“那得看量,我毕竟靠这个吃饭,您说是不是?许个一天三五斤的独家,家里怕是要喝风。”   事实上,就桑萝张口开的这个卖价,一天三五斤对乡下小农来说已经是巨款了,一天五十四个钱到九十个钱,不是巨款是什么?   地里哪里刨得出这许多钱?   但就县里开着酒楼的许掌柜来说,确实是,一天几十文哪敢张口要什么独家售卖。   因而许掌柜也笑,和于大厨对视一眼,再看向桑萝,便道:“多的不敢许,毕竟只是一道菜,前期咱们一天不少于十斤,桑娘子这东西就不往别家卖,如何?后边咱看销量再定?”   十斤。   一天就是一百八十文,十天也有一千八百文了。   加上卖豆腐的钱,十二天内把租税给交上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桑萝倒也不贪,贪得多了凭她也做不出那许多来,做魔芋豆腐本就是非常费时间和功夫的,这钱并没有那么好赚。   而且山里的魔芋是多,却也不是无限的,村边山头的都被铲除了,只有往深里走才有,有驱蛇药粉也只是能防一防虫蛇而已,山里的危险可不止猛兽,太深了她也是不敢去的。   好在魔芋这东西吸水性是真的惊人,一斤魔芋就能出八斤魔芋豆腐,供应这东福楼的一天十斤,桑萝觉着目前来说还是没有压力的。   遂点了点头:“行,口头的约定作不得数,不然立个契?”   和人谈生意立契约,这在许掌柜是做熟了的事情,但看桑萝打扮,分明是贫家农女,他倒有些奇了,这桑娘子还识字不成?   这话若是问出来就不礼貌了,许掌柜只唤了跑堂的去请账房过来,账房研墨执笔,他和桑萝商量着就开始定契。   契约对双方而言是个保障,许掌柜想要的是独家售卖权,而桑萝想要的是每天销售量的保障,当然,她没把自己框进去,言明一天十斤是许掌柜给她的保障,至于她自己这边,只保障在合约期间给许掌柜独家销售权,并不许诺每天至少要供应十斤。   这一条要求许掌柜在契约中备注清楚。   这话把许掌柜给听愣了。   桑萝却是笑:“人力总有不逮时,这合约保障您的独家销售权,保障我给你独家销售权时你需达成的销量,至于旁的,自然不能再给我自己加许多条框。”   供不出货难道还要赔偿吗?   山里的货,桑萝哪肯下这个保证,自然是不会的。   只与许掌柜道:“若是出不了货,我会提前一天通知您,届时您摘了那道菜牌即可。”   行吧,许掌柜瞧出来了,这姑娘不止识字,在定立条约上还颇为老道,连一些未言明的风险都先指出来规避了。   他示意账房依言写下,其他细节也两人商量推敲过,直到末尾,桑萝又要求把这份独家售卖合同加上半年的期限。   “没有旁的意思,凡是合作都该有个时限,合则聚,不合则散,给咱们双方都添一重保障不是?合作愉快,到期再续便是。”   许掌柜和一旁执笔的账房,旁观的于大厨:“……”   都说买的没有卖的精,许掌柜接管了东福楼二十年,人虽慈和,实也是个生意精子,今天倒是磕到个硬茬儿了。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办事却是十二成的老道。   许掌柜听得笑了起来,他点头:“是极是极,桑娘子这说得也在理,那就半年,相信半年之后咱们也还能接着把这约续上。”   对自己与人结交相处这一方面,许掌柜还是颇有自信的,半年之后,同等条件上桑萝自然会优先选择继续跟他合作,至于对家是不是出更高的价,这个也是桑萝给她自己的保障,没什么可说的,届时再谈便是。   转头就叫账房加上了时限。   而后与桑萝道:“只一样,这素毛肚姑娘以后做成半成品就成了,最后一道凉拌或是炒制的功夫,就由我们酒楼自己来就成,不止凉拌,还可以多琢磨出一两个热炒的菜色,一天或许还能多卖一点,若是这样,姑娘这价格是否可以再让一让?”   桑萝当然没有觉得自己的手艺能比酒楼掌勺大厨更好,何况她自己做出的东西,用料哪有东福楼好和齐全?这点子自知之明桑萝还是有的,许掌柜这个建议半点儿不为过。   桑萝略想了想,道:“十七文吧,在我这里调料其实并不费多少钱,这一文的价差算是额外让与许掌柜的了。”   许掌柜哈哈笑了起来:“可以,那么正式的供货就从三日后开始吧,三日后姑娘直接把十斤素毛肚送到后厨,而后找账房结账就成。”   说完看了一眼桑萝带来的那个陶盆,笑道:“当然,姑娘今日带来的这些我们也都买下。”   桑萝一听三日后才供货,算着这是直接少了五百一十文钱了。   不过只略想一想,她也明白了,到底是酒楼,这种见都没见过的吃食,许掌柜怎么敢直接上给客人吃?把她今天带来的东西买下,三日后才要新货,这是自己和酒楼的员工先试吃过,嗯,也没准是什么小动物先试吃过,总归少不得试吃这个环节。   三日之后没有问题,届时才会把新菜式推出。   桑萝爽快应了下来,少五百多文钱,她不至于就凑不上那三千三百八十八文,来钱的路子不是只有这个和豆腐这两条,酸枣糕也能接着再做再卖的,桑萝倒不紧张。   生意谈定,桑萝今儿带来的这些个吃食就被跑堂的带了下去称重,得出的重量是二十三斤半,许掌柜全都接下,比照着凉拌好的价,十八文一斤,让账房去取四百二十三个钱来。   又亲自把方才草拟的合同腾写了两份,和桑萝一起签字画押,等笔墨都干了,各执一份收好。   账房这时也把钱取到了,桑萝尴尬了,她的钱袋满了。   正准备往两只袖子的袖袋里塞,许掌柜瞧出来了,笑着让账房先生去取个钱袋来,装好了才递给桑萝。   那钱袋比之桑萝自己用的这个可就好得太多了,料子就好,铜钱重了她都怕把那料子给弄坏。   当然,这肯定是不至于的,就是这么一个念头,她笑着赞:“这可比我用的那个精巧得多,得您这么个好东西,投桃报李,我也送您一样吧。”   说着就去翻她的挑筐。   桑萝那挑筐真是个百宝筐,瞧着不大,装的东西不少,就刚才放魔芋豆腐的那个陶盆下方,是一块方形的板子,把板子拿开,下边又是一个陶盆,陶盆里放着的就是桑萝特意带来的几块豆腐。   许掌柜一看见豆腐,笑了:“东市卖的豆腐和神仙豆腐,桑娘子也卖这个?” 第65章 不情之请   许掌柜做吃食生意的,大多数的食材其实都有人供应,但时常也会到外边转转,七八日前转到东市去就看到了神仙豆腐,当时问了怎么个吃法,买了好几块回来让于大厨试着做了。   原是想推出样新吃食的,结果第二天再去,那卖神仙豆腐的却没来了,一连六七日也没再来过,他去了西市,也没看到这豆腐摊子,跟人打听,说是确实有个豆腐摊子,摆了一段时间了,只最近没来。   许掌柜猜着许是农忙的缘故,算着农忙过了,守着点去,算是给他守着了,然后发现不止神仙豆腐,还多了一种白色的叫豆腐的东西。   当日要了十块神仙豆腐,拌成小碟作凉菜试了试,又要了几块豆腐回来给于大厨试做。   今儿原本也是打算再去买些回来的,正赶上桑萝来卖这素毛肚。   桑萝笑:“算是我家的营生,我原先在西市卖这个,不过如今是同村的几位婶子在县里卖这些,许掌柜买过?”   许掌柜把其中渊缘说了,道:“原本今天还要去转转的,倒巧,在桑娘子你这里见着了。”   桑萝眉一挑,大致猜到许掌柜原本应该是会到秦芳娘那边谈定货的,也不说破,笑道:“也是缘分。”   转而问于大厨:“不知道于师傅是怎么烹饪这菜?”   于大厨把自己琢磨的几种做法说了,桑萝一听,笑了,不愧是酒楼大厨,这东西真不用人教,食材到手,自己都能琢磨出花来。   她把于大厨好一通夸,与许掌柜道:“有于师傅这样的大厨在,原是轮不着我班门弄斧的,只是我家传的这做豆腐的方子,家里原先也琢磨了些吃法,其中有几种我瞧着倒适合在酒楼里做,今儿能把生意做到许掌柜您这东福楼来,也算是缘分,赠您几道菜谱,也算是谢许掌柜往后的关照了。”   许掌柜听闻之后大喜,于大厨一双眼也亮了亮。   酒楼经营最紧要是什么,厨艺水平在线的情况下,不断的推陈出新!   桑萝也不啰嗦,痛痛快快把自己知道的几种豆腐做法说了,像荷包豆腐、酱豆腐、蒸豆腐、双色豆腐、酿豆腐,听得许掌柜和于大厨的眼睛是越来越亮。   原先只是略感兴趣的于大厨,这会儿凑上前去,把许掌柜都挤一边去了,将不明白的地方提溜出来细问。   越问越上头,像荷包豆腐这样造型复杂一些的,直接就端着桑萝带来的那几块豆腐,把桑萝和许掌柜几个叫到后厨,让桑萝现场指点他做了起来。   旁的不说,那道荷包豆腐,白色的豆腐做成一只金黄色的荷包,荷包里填上调好的馅料,绿葱为绳系在荷包口上,再浇汤汁点缀,只看着就说不出的赏心悦目,许掌柜看得直叫好!   “这完全可以成为我们酒楼一道招牌菜了。”他有些兴奋,转头就问桑萝:“桑娘子,这豆腐你家现在还做的吧?”   “自然做的,县里的几处豆腐摊子原也是我家供应,不过。”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笑道:“许掌柜若是要订豆腐的话,倒是可以直接在东市你原本买过的那处去订,她每日都会过来摆摊,摆摊前就能先把货给您送来,倒比从我手中买要来得方便,我那素毛肚届时也会托了她给您带过来,至于长期订货的价钱,豆腐的利不厚,赚的其实也就是个辛苦钱,具体的您与她直接谈即可。”   许掌柜挑眉,这生意原不必过人一道手的,想是听说他先在东市买过豆腐,猜出他本就有在东市那家豆腐摊长期定货的意思,不肯半道截了这生意。   倒是个厚道人。   至于价钱,两文钱一块,原就不贵,他倒是不至于在这上边还要计较个毫厘,遂笑道:“那也行,那回头我就再跑一趟东市。”   桑萝笑笑,转与于大厨道:“于师傅还可再琢磨琢磨鱼和豆腐同做的各种搭配,鱼头炖豆腐,炖到汤色奶白,味道是极鲜的,和各种鱼红烧也不错。”   于大厨简直被打开了新世界:“这豆腐和什么都搭呀,明儿开始有了豆腐,我得一天琢磨出一道新菜来。”   桑萝笑弯了眼,有本事做豆腐宴最好,那东福楼每天只豆腐订单就不会少,虽是从有田婶手中订,最终却还是从她这里出,而有东福楼做出各种花样来,县里的人们跟风之下,县里几个豆腐摊子生意也能更好。   几人再从后厨里出来的时候,许掌柜热切许多,回到雅间里又是张罗小二重新上茶,又是张罗上点心茶点。   桑萝听了忙摆手拒了,道:“许掌柜不用忙,我也有急事要办,这就得走了。”   今天赚到的这一千余个钱,桑萝没准备带回去,准备直接在县里买成粮食,借秦芳娘的架子车往回拉,这是早上就和秦芳娘打过招呼的。   她现在别的什么也顾不得,一切紧着租税来。   粮价上涨的当口,还是早买好早安生,原打算从村里交好的三家用豆腐换粮,慢慢囤起来的,现在也不现实了,这税一交,村里谁家还能有余粮往外卖?陈家施家和卢家也不会有余粮跟她换豆腐。   所以只能是在县里买,而且,粮商绝对不会无端提了价来收粮,外边的情况恐怕并不好,不好到怎样的程度桑萝不知,只眼前,她能做的就是多囤粮,做好粮价再涨的准备。   因为桑萝并不确定粮商提价是不是因为提前知悉了朝廷征税的消息,如果不是的话,那朝廷这突然的征税必然打断粮商的购粮计划,这价格怕是还会再涨。   想到这里,倒是跟许掌柜打听了一下粮价上涨的原因。   许掌柜见她问起这个,叹气:“你不知道吧,这次水灾殃及好几个州郡。”   他压低了声音,道:“听闻因为朝廷无赈济,那几个州郡的灾民日子当真是惨不忍睹,其中不乏易子而食的惨剧,上个月隐约听说受灾最严重的几个州起了疫症,近来你看,是不是已经没有流民过来了?”   桑萝细想着还真是,原身从前不出村,桑萝来了以后却是常往县城走动的,确实没再见过灾民往这边走。   许掌柜摇头:“过不来了。”   桑萝听到这里只觉遍体生寒。   原身但凡逃得晚一些,她穿越过来会是什么场面?   饿死的那个还是被吃的那个?再有瘟疫,这才是地狱吧。   许掌柜不知桑萝原是南边逃过来的灾民,听她打听粮价的事情,便问道:“你是要买粮?”   桑萝点头。   许掌柜便提点:“那你得趁早,昨日提前征租税的布告一出,今日一早县里的谷价就已经又涨到八十二文一斗了。”   桑萝神色微变:“又涨了?”   许掌柜点头:“可不就是,很多人现在还不知道吧,粮铺那边背后的东家现在像是急着收粮,并不声张,我们要不是常与粮铺打交道,也不能这么快知道,但也捂不住,总有人进去买粮,而且县里居民也要交租税,那勤快的今天恐怕就开始买了,粮价涨了的事情就捂不住,就这会儿粮铺门口怕是已经排起长队了。”   桑萝一听这话,头皮都麻了麻,一刻也不敢耽误了,匆匆与许掌柜告辞,就要往粮铺去。   许掌柜看她这样,喊住桑萝:“桑娘子莫急,你是要买多少粮食?要是买着交租税的,你也别去排队,我这边与粮铺倒是有些关系,让伙计跑一趟,能让那边直接送过来,到时我再让伙计拉车替你送家去。”   桑萝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想想自己才送出去的好几道菜谱,索性合盘托出:“确实是交租税的,需要四石四斗,不瞒您说,我原也是北边过来的,几个月前才在这边定居下来,刚盖了房子,现在算得上是一穷二白,手上能买粮的银钱也就一千文,也是边赚边买,粮价涨得这样急,我怕是后边还要再涨,许掌柜,桑萝有个不情之请。”   她还没说,许掌柜已经抬手止住:“我明白,你需要多少银钱,我先借你一些,把需要的粮食先买上吧,回头素毛肚那边的货款再抵扣就是。”   桑萝松一口气,倒是学着男子一般揖了揖手:“多谢许掌柜肯出手相帮,我家中也无甚存粮,许掌柜若信得着我……”   她在心中快速算了算,道:“我今日带在身上的有一千钱,劳许掌柜借我四千钱,我先买六石粮运回去。”   说着掏出随身带着的过所递给许掌柜,道:“这是我的过所,许掌柜看看,上边有我家中情况和田宅所在。”   许掌柜推了回去:“桑娘子不必如此,我老许自问看人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信得过桑娘子,我看桑娘子交税就要交到四石四斗,大致也估得出你家中人口,买六石粮是不够吃的,这粮价后边应该还会涨一段时间,涨到什么价还真不好说。桑娘子倒也不必因是与我借钱就不好意思,我看这样,我借你六两银子,你买上九石粮吧,交了租税能余下四石六斗,估计也能撑到明年春夏了,到时灾情想来也能过去了,秋季的新粮也将下来,粮价不会跟现在这样。”   桑萝在心中快速算了算,九石粮,七千三百八十文。   跟许掌柜借六两银子的话,相当于七千二百文买过粮后她自己手上就能余下八百多文,加上家里的四百多文,这就是一千两百多文,也够兑一两银子,下次过来可以及时还掉,再加上后边豆腐、素毛肚、水晶脯,只豆腐和素毛肚一天就能有几百文进项,这账倒不至于要还太久。   这般一算,桑萝心里有数了,她一抱拳:“那就多谢许掌柜了。”   许掌柜笑:“不用谢,权当我谢桑娘子赠的几道菜谱,那你稍坐坐,我这就让伙计去走一趟把粮食给买回来。”   看桑萝又要再谢,忙止住她:“桑娘子,莫再多礼。”   扬声唤了小二重新上了茶点,又叫了一个伙计,交待几句,就让往粮铺代桑萝买粮去了。   许掌柜把一应事情都安排好,担心自己在这里桑萝也歇不自在,笑着与桑萝道:“我酒楼里也有些事情,这就出去安排安排,桑娘子你只管歇息,粮食一会儿会直接送到后门来,你也不用怕带不回去,到时我再让伙计用车帮着你送一趟。”   桑萝又再谢过,许掌柜笑着说了几句让她自在歇息,这才离了雅间。   不多会儿,前番帮着拟契约的账房过来了,手中拿着一大一小两个银锭,送到桑萝旁边的桌上,笑道:“桑娘子,这是我们掌柜让我送来的六两银子,您收好。”   桑萝来到这个世界,这还是第一回 看到银子,可惜捂不热就得花用出去,不过想到能余下几石粮食,倒是安心许多。   她起身一礼:“有劳先生了。”   账房笑一笑:“那桑娘子宽坐,我就先回柜上了。”   说着揖了揖手,转身出去了。   桑萝看着那一大一小两锭银锭,心中也是感慨。   原本也是因为急用钱,加上朝廷加征税收一事担心后边豆腐的销量,有心想把豆腐的销路拓宽拓宽,加之这许掌柜为人颇为爽快,又正好她早上水晶脯卖得不错,钱袋装不下了,因而白得了许掌柜一个不错的钱袋。   几方面的原因,她送出了几样豆腐菜谱,没想到倒是因此得了许掌柜承了她人情,且回报会来得这样快。   人生之际遇当真是难以预料,早上出门还在想着怎么才能确保在十二天内购齐交租税的粮,这不过一二个时辰的光景,不止交租税的粮马上就凑齐了,她和两个孩子省着一些,吃到明年秋收的粮都够了。   许掌柜预料的能吃到春夏,是以为她家里至少还有一个壮劳力,能吃饱的情况下。   而事实上,这位壮劳力根本不存在,她带着两个小的,如果当真买到了九石粮,交了租税之后这些粮食也足以让她们吃到明年秋收了。   虽然欠下了六两银,十里村任何一个人听到怕都恨不能一昏了事的债务数目,桑萝却觉得还好,相比不知道还会怎么涨的粮价,欠许掌柜这些钱先把粮买了下来倒是好得太多。   这些日子辛苦一些,几门生意同时都做起来,这债应该也不用太久就能还上了。   倒是想到许掌柜提到的北边数个州郡的情况,桑萝的肩膀耷了下来,这大乾朝建国似乎也就几十年吧?就这么能折腾,照现在这样,她怕是不用想着能太太平平苟到寿终正寝了。 第66章 回村   去粮铺的伙计回来得并不算快,桑萝在东福楼足足等了近一个时辰,心焦非常,生怕再有什么变故买不到粮。   许掌柜瞧着时间,怕桑萝着急,特意过来了一趟。   伙计也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与许掌柜道:“九石粮都送到了咱们酒楼后门了。”   许掌柜忙请桑萝一起过去。   路上那伙计回话,说粮铺那边现在买粮限量:“要不是咱们过去,佟掌柜那边都不让出九石,个人去买的话最多就是五斗,多的就不卖了,一天出的粮也限量,卖完就下铺门,我去的时候佟掌柜是单给咱开的条子,到后边仓房直接提的,那边人也多,县里有些食铺听到了风声,今儿也都去买粮了,所以才排到了现在。”   桑萝才知自己今天是撞上了什么大运,连声道:“今日真是托了许掌柜的福,不然靠我自己要备齐九石粮,怕是要很费一番周折,且后边未必是这个价格能买到的了。”   估计得请秦芳娘几人帮着排队,但这样一来也耽误了大家的营生。   许掌柜摆手:“举手之劳。”   只是叹气:“这粮价也不知会涨成怎样,今年这年景,大多数人不好过了。”   虽然对酒楼的影响应该不大,但对大多数人而言,从今秋到明年秋粮下来之前,日子恐怕都是煎熬。   “谁说不是呢。”   说话间已经到了酒楼后门,粮铺的伙计正在卸车,见正主来了,忙与许掌柜打招呼,许掌柜笑着与人好一通寒喧,闲谈着就把情况顺便也摸了。   因着许掌柜格外客气,那粮铺伙计对着他倒是不瞒,低声道:“粮食倒是有,我们东家早就各州搜罗了,但未必会放出多少来卖。”   待价而沽。   粮商原就是如此,许掌柜也说不得什么,只是谢了那伙计,等到车子都卸了,桑萝看了货给了钱,许掌柜悄悄给来送货的几个伙计每人塞了几个辛苦钱,这才客客气气把人送走。   动作虽隐蔽,桑萝倒都看在了眼里,只是没作声。   许掌柜这样的人,人情世故上有自己的一套,几个钱的打赏,她若非要挤上去自己掏,才显得生分了,把这情承下也就是了。   粮也买好了,许掌柜看看时间点,就要留桑萝在酒楼吃顿便饭,道:“等吃过午饭,我让铺子里的伙计帮着你把粮食送回去。”   桑萝却是拒了,道:“许掌柜美意,原是不该辞,只同村还有几位婶子在县里各处摆摊,原是约好了在东市门口等的,我还得过去与她们说上一声,一会儿再一起过来,午饭便不在这儿用了,倒是要辛苦许掌柜铺子里的伙计今天要跟着我跑一趟。”   “好说好说。”桑萝拒了,许掌柜也不再留,只道:“那这些粮食我就先安排伙计装车,等你过来了,随走随送。桑娘子若是去东市,也代我与您同村那位婶子说一声,明日给我送三十块豆腐,二十块神仙豆腐,价钱就照市价,一早送到后厨,再找账房结账就成,往后的订单明日我再与她商议,今儿我就不往东市再走一趟了。”   桑萝笑着应下,临行前把一张签好字画过押的借据给了许掌柜,道:“今日亏得许掌柜了,道谢的话我就不一再说了,这是同东福楼借了六两银子的借据,还请许掌柜交由账房先生入账,等我把钱还清了,这借据再交还于我。”   许掌柜愣怔,而后想到了雅间写了契约文书还未撤的笔墨纸砚。   他笑着点头,把那借据接下,才目送着桑萝走了。   回到楼里就把借据给了账房,道:“做好账目吧,等这银钱还清了,再把这借据还与桑娘子。”   账房哟了一声,拍拍自己额头:“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原来就在许掌柜让他支钱给桑萝时,账房还是有些迟疑的,到底是六两银子,多问了一句,不怕到时这账收不回来吗?   当时许掌柜就笑,让他放心借,收不回来算他个人的。   到这会儿,桑萝人走了,许掌柜才道:“这桑娘子为人颇讲究,不说咱们有素毛肚和豆腐两样生意的牵扯,只说她今日教给咱们酒楼的几个菜方子,这钱她就是不还,咱们酒楼也是不亏的。”   账房原先写好契约送过银钱就回了前堂,这会儿才知还有送菜方子这一桩,这才了然。   ……   又说桑萝去到东市,很容易就找到了秦芳娘的豆腐摊子,一看那豆腐挑子,面上那一板还剩十一二块,桑萝便问:“今日生意如何?”   秦芳娘摇头:“比昨天要差些,昨天这时候已经快卖完了,看来这县里也受了影响。”   哪能没影响呢,三四千钱,对县里底层的人家,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也足够让人肉疼的,这里抛费了,衣食上自然就要紧省一些。   桑萝道:“粮价又涨了,昨天下午县里的粮价就已经提到了八十二文一斗,且限量出售,一人最多只能买五斗,粮铺里一天的定量卖完就关门不售了,所以这八十二文只是个开始,县里今明两天消息应该就会传开,到时粮价应该还会往上涨。”   她正色道:“婶子,您回去还是问一问阿爷和阿奶的意思吧,手上真要赚到银钱,留一些应急,趁着粮价还没涨得太高,看看是不是适当囤一点儿粮食?”   秦芳娘有些懵:“还用囤粮吗?我们紧一紧也能吃到明年秋的。”   桑萝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手里有粮,心里才不慌吧。”   两人都静默,整个东市今儿都格外的静默。   东市这一块因大多是乡下人进城来卖些东西,气氛比之县城主街要凝重得多。   桑萝让秦芳娘先忙,她在东市转转,这一转,发现从前在东市摆摊卖粮的也都不见了。   是啊,这时节除了粮商,谁还有粮能往外卖?   到了午时,秦芳娘手上还有几块豆腐没卖完,桑萝索性去买了两个蒸饼来,两个人一人一个,啃着作了午饭。   一边吃,一边把跟东福楼许掌柜借到银钱买了粮的事,以及东福楼许掌柜那边下豆腐订单的事跟秦芳娘说了。   这样一个好消息,无疑给了一上午生意有明显滑落的秦芳娘一针强心剂。   不过她很快也反应了过来:“既然是你揽的生意,怎么是下单下到了我这里?我这不是白占你便宜了。”   一天好几十块呢。   就算神仙豆腐到九月中卖不了了,只一天三十块豆腐,她一天也能多赚十几文钱。   桑萝笑:“不叫您白占这便宜,往后我固定要往东福楼送素毛肚的,到时都由婶子您帮我带过来,每天东福楼要下的订单也由婶子您帮我带回去。”   秦芳娘:“这也不是多大事,倒不用刻意把那生意照顾了我。”   桑萝就道:“不是一天两天,以后或许跟别家也有合作,我每天要做的吃食多,没有时间两头跑的,也得劳动婶子,您安心接着许掌柜这豆腐单子吧。”   秦芳娘这么一听,点了点头:“那行,以后往来县里要带什么东西,你都只管跟我说,不带我自己的,也保管把你的带好了。”   这话说得,给桑萝听笑了。   午时末,冯柳娘和甘氏才先后寻到东市来,一行四人碰了头。   桑萝把粮价上涨的事与几人说了,也说了她跟东福楼借了些银钱买了粮的事,当然,把她给秦芳娘的关于趁着粮价涨得不高的时候适当囤些粮的建议也和甘氏、冯柳娘二人说了。   甘氏道:“我今天挑着担子卖东西的时候看见了,半上午时县里几家粮铺忽然都排起了长队,我过去问了才知道粮食涨价了。”   要不要买粮,甘氏回家也要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跟上半年一样紧省着过,撑是能撑到秋天的,花高价买粮存到明年秋后,就是甘氏平时还算果决的人,也下不了这样的决心。   万一到那时粮价已经降下来了,这白费的钱就多了。   一路往东福楼去,途经一家粮店,这才午时末,旁边的铺子都还开门营业,那粮店已经上了门板,关门歇业了。   东福楼后门,桑萝早上碰到的那个小少年还是吭哧吭哧刷着碗,远远的一看到桑萝,眼睛就亮了亮,扬声唤道:“桑娘子,你过来啦!我们掌柜的交待下来了,一会儿是我跟我哥押车给你把粮送回去呢。”   “那敢情好,你们都吃过午食了吧?”   少年点头:“吃过了,吃过了。”   桑萝笑道:“那行,那劳你去喊一喊你兄长,我去和许掌柜打声招呼,咱们就走。”   少年应声进去喊他兄长去了,秦芳娘拉住桑萝:“阿烈媳妇,九石粮食我的车堆高一些也能拉得动的,就不用劳动别人了吧?”   大家的担子各自挑,再有一个人帮着在车后推一推就能成的。   桑萝拍拍秦芳娘的手,道:“婶子,咱这车子小些,东西也多,拉着太费劲了,就请许掌柜的人帮帮忙,既然有生意往来,认个门也是好的,以后有个事也找得到。”   秦芳娘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桑萝这是头一回跟东福楼打交道,就跟人家借了六两银子,可不是得让人家帮着送一送货更合适嘛,好歹认个门,以后找人都有个地儿找。   秦芳娘还真猜着了,虽然许掌柜应该压根没这个心思,但桑萝借了人家这许多钱,能给人吃的定心丸是必要给的。   秦芳娘点头:“也是,我这车子是太小了,装九石粮的话咱们要回去这一路得够呛,不过我帮着拉几袋吧,不然东福楼帮咱送粮的小哥得累够呛。”   桑萝点头:“行,回头我给婶子你推车,一会儿两位小哥出来了,婶子你也与他们说说。”   两人说定,桑萝从后厨进去,与许掌柜道谢辞行,期间还碰到于大厨,于大厨这会儿看到桑萝也是满脸的笑,打着招呼,好不热情。   未时末,十里村外的山道边停了两辆架子车,留了冯柳娘看着车子,甘氏进村去叫自家男人和卢家兄弟来帮忙,桑萝和秦芳娘则合力抬一袋粮,在前边给扛粮包的兄弟俩领路,走山道把粮食往桑萝家里搬。   小少年扛粮包走山道还是有些吃力的,跟着桑萝一边往山里走,一边奇道:“桑娘子,你们村里没有修条能进车的村道吗?”   被他哥回头瞪了一眼。   桑萝笑:“有村道,不过我家也是单独住在山上,也得走一段,最紧要是往这边走不张扬,要方便些。”   她就一个女人带着两孩子住山上,今天带着大批粮食招摇过村的话,当下可能没什么,以后情况若真是不好,村里人一旦饿急了眼,第一个倒霉的恐怕就是她们家。   半点不要低估人在生死面前到底能变得多恐怖。   少年似懂非懂,但也没有再问。   在山道上左转右绕,过了几座山,终于看到了盖在半山腰的一处簇新的小院,小院外守着两个孩子,远远看到他们就满脸欢喜的大步奔了过来。   而后冲着桑娘子唤大嫂。   大嫂?   兄弟俩个相视一眼,桑娘子分明没有把头发梳起,竟是已经嫁为人妇了吗?   看着两个孩子好奇又警惕的打量他们二人,兄弟俩也没说什么,只问了问桑萝粮食放哪,照着桑萝的意思扛进了院里,转身就又去扛第二趟去了。   回程的时候,发现迎面来了两个汉子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肩上都扛着粮包,兄弟俩看桑萝态度,原是熟识的。   有人帮忙,这些粮食又走了两趟也就搬完了,施二郎和卢家兄弟很快走了,酒楼来帮忙的哥儿俩喝了沈安沈宁送出来的水润了润喉,就也与桑萝告辞。   “天色不早,回去路远,我也就不留你们了,今天实在辛苦两位。”桑萝把人送出小院,摸出一早备好的十六文钱,哥儿俩一人得了八个:“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两位小哥回去也代我向许掌柜再道声谢。”   兄弟俩几番推脱,最后还是当兄长的作主,收下了钱,又让桑萝止步莫送,这才告辞离去。   回去与许掌柜交差事的时候,自然把这赏钱也给许掌柜看了,许掌柜点头:“你们走一趟也辛苦,给你们的你就收着。”   心中却是想,这不知是北边哪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姑娘,农家拿不出这许多吃食方子,也养不出这等处境下还不忘给帮忙的伙计赏钱的手面。   心里对桑萝倒是更看重几分。 第67章 商议   又说桑萝这里,送走了帮忙送粮的兄弟俩,转身就对着院里那近二十袋粮食犯愁。   家里除了一个土陶米缸,没有半点能存粮的家什,怎么放?   总不能就往地面上堆,那放不了多久就得潮了,谷子就得发霉长虫。   放在哪里也是个问题,灶屋虽修得大,但那里见天的就没个闲,不是煮酸枣,就是煮豆浆,再要么煮魔芋,就那热气蒸腾的,就不是能放粮食的地儿。   最后只能是主屋。   原本占了屋子里外各半间的两张床,这下子得给粮食腾地儿,桑萝带着两小只,费劲巴拉的把沈安沈宁睡的那张新床也挪进了屋子靠里的地方,这一下可好,两张床中间只余了一人进出的道儿。   沈安和沈宁还挺欢,觉得比先前那样分开摆还好,离大嫂近了。   桑萝:“……”   行吧,你俩乐呵就行。   把床挪了地儿,半间屋子就空了出来,还得架一个能放粮袋的木架子,避免粮食离地面太近沾染湿气,或是招了虫子。   旧木料里翻了半天,家里也没有合适的木墩子,桑萝自己砍砍竹子砍点细木枝还行,伐树……不用想了。   最后把灶屋里和小方桌配套的四条凳子里的三条给征用了,搭几块还算厚实的木板子,一个能堆粮袋的木架就出来了。   捣腾了这半天,终于能出来搬粮袋,桑萝带着两小的从屋里出来,三个人一起,才抬起一袋粮食,正准备往屋里搬,也是巧,多久没往这边来的沈金,今儿这个时间点凑巧过来了。   歪着脑袋往院门里一瞧,就瞧见了满院子堆的十几二十个粮袋。   沈金:???   沈安懊恼得险些咬了自己舌头,脸都臭了,他忘关院门了。   沈金半点儿没有自己被人嫌弃的自觉,发现桑萝三人看到他了,笑眯眯就喊人:“大堂嫂,沈安,沈宁,要我帮忙不?”   然后颠颠儿跑了进来。   稀奇的看着院里那一大堆的袋子:“这都什么呀,这么多。”   接着就用手指戳了戳那袋子,只一戳,眼睛就亮了:“是粮食呀!哇,沈安,你们家也有这么多粮食!”   凑过来就要帮着桑萝三人一起抬粮食。   力气不大,却格外卖力,要帮忙的心老真诚了。   桑萝:“……”   行吧,她一拖三,带着三个孩子兵,四个人抬一袋粮。   磕磕巴巴把所有粮食全堆了上去,别说几个小的,连桑萝也累瘫了,就在沈安那张新床上齐齐瘫着,排排躺,手指头也不想再动弹一下。   好一会儿,沈安有气力说话了。   “你不是好一阵没来了吗?今天怎么过来了?”   嗯,问沈金的。   沈金:“别提了,我爹小心眼,就我带着弟弟妹妹在你们家吃了席,我爹没被请,不乐意了呗,知道我在你家干过活,就把我拎地里干活去了,接着是晒谷子,给我丢晒场上守稻子赶鸟,今天谷子全入仓了我才出得来。”   事实上还揍了他一顿,没面子,不说,就气呼呼哼了一声。   沈安心说那你来得可真巧,我大嫂特意避了人走山道搬上来的粮食,还没藏好,叫你撞个正着。   瞧,现在还能在他床上躺着了。   沈安都不想说话了。   沈金还挺乐呵,拍拍手底下的床,在原地小幅度滚一滚:“沈安,你这床真舒服,席子还是新的,带一股子草香味,不像我家的,被甜丫祸祸得都臭的了。”   正吐槽着家里的床,忽然想到什么,哎呀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差点给忘了正事,瞧我给你们带什么来了!”   宝贝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小把猪油渣:“你们看看,我家也熬猪油了,给,我不白吃你们的,我的也分给你俩吃!”   说完觉察不对,忙道:“大堂嫂也有。”   桑萝被他那骄傲的小语气逗得,侧身支着头看了看,一只不知道是晒得黑还是脏得黑的小爪子里抓着六七块油渣。   她笑:“我就不吃了,你们吃吧。”   黑乎乎就黑乎乎吧,小兄妹俩也别嫌了,沈金这娃多不容易能从自己嘴里省下两口吃食啊。   沈金听说桑萝不吃,那小表情,都不知道是有点失落大嫂不吃他东西,还是有点庆幸自个儿能省下一块来。   特别纠结。   沈安和沈宁一听油渣,噌一下也坐起来了。   沈金居然能省出油渣来给他们吃?   兄妹俩都不敢信。   直到看到那只小黑爪子,真的抓着一小把油渣。   手是真黑了点,但那油渣看着也是真香。   沈安和沈宁现在虽说没有特别缺嘴,但油渣和肉也不常吃到的,尤其是请了进屋酒那一顿,把家里的钱几乎都掏空了,后边这些日子其实都挺紧省的。   这会儿被油渣的香味一勾馋,兄妹俩个都咽了咽口水。   沈金高兴了,眼睛都弯了,还特别特别骄傲,可不是只有他蹭沈安沈宁的吃食了,他也是有吃食能分出来的人:“咱们来分着吃,我自己也才吃过两块。”   就七块油渣,沈安那脑子一过就知道该是一人两块,多出一块。   沈金不成,他非得一块一块来,“你一块,我一块,阿宁一块,你一块,我一块,阿宁一块,你一块……????不对,为什么你有三块!!!”   桑萝在一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小安你没事的时候教教他算数。”   沈安:“……”   “大哥从前有一起教,他不爱学。”   沈金:“吃油渣,学什么算数呀。”   又眼巴巴看着沈安手里那第三块油渣:“这是我的油渣,我给你和阿宁一人两块,我自己吃三块行不行?我的东西我多吃一点是应该的,对吧。”   蠢蠢欲动想把自己亲手塞进沈安手里的那一块油渣给捏回来。   沈安看他那样,觉得他能让出四块来都很出人意料了,主动把沈金盯着的那一块捏着塞回给了他:“行的,本来就是你的,你想给几块就是几块,吃吧。”   三个人坐在床上嚼油渣嚼得满口香,桑萝就瞧着沈金咔嚓咔嚓是吃得最快的,三块一吃完,手上的油就准备照衣服上一抹,被桑萝喝道:“打住,油别往衣裳上抹,也不许抹我床上席子上,都下床去吧,到外边洗手去。”   沈金的动作僵住,然后有些尴尬,老老实实挪下床来,趿着鞋子等着沈安和沈宁一道下来了,三个一起往外跑。   才到院门,碰上了寻过来的陈二山。   “二山哥,你怎么来了?”   “我爷让我来找你大嫂,你大嫂在吗?”   桑萝听着声音出来:“陈阿爷找我?”   陈二山看到她,忙就唤人,而后道:“是,我阿爷想问一下粮价的事,让我来问问你有空的时候能不能过去一趟,不过阿爷说是不急,让嫂子你先紧着正经事忙,等有空了再过去就成。”   陈家人都知道桑萝那神仙豆腐是得进山找原料的。   “那行,你跟你爷爷说说,我吃过晚食后过去。”桑萝也确实准备出门了,天再晚些她就不敢往深点的地方走了,而外围能用的神仙树叶片已经越来越少了,近来她已经不让小兄妹俩摘叶子,而是自己进山找了。   陈二山应了,跟桑萝几人打了声招呼,就下山归家去了。   桑萝收拾收拾带着两个背篓进山,准备一背篓捡酸枣,一背篓摘树叶。   交待一声,留了沈安沈宁两个看家,走出一小段了,听沈安跟沈金道:“我家有粮食的事你不许往外说,跟谁说都不行。”   沈金:“干啥不能说?我家也有粮食。”   “让你不说就不说,你要往外说了,以后就别想从我这里拿到半点吃食了。”   “行吧,不说就不说,大家都有粮,这有什么好说的嘛,保管跟谁也不说。”他叨叨咕咕,叨完了后又道:“我也得回家去了,昨天开始我爹娘脸都可黑,答应给我吃的油渣都不肯多给了,不然我今天还能给你们带更多点儿,我走了啊,回去晚了又要挨骂。”   说要走了,又期期艾艾:“我有吃的都记着你们,你们有吃的也给我留点儿啊。”   桑萝听得眉眼弯了弯,又叹,熊孩子是真不知愁啊,有口吃的就能乐呵。   ……   傍晚吃过晚食,桑萝依约往陈家去。   陈家堂屋里却不止陈家人在,施二郎两口子和甘氏也在,卢老汉和卢老太太也到了,还有一个不算熟悉的,周村正。   见桑萝过来,一群原本闷头叹气的人都齐刷刷站了起来。   “阿烈媳妇来了!”   桑萝唤了一圈的人,在陈老太太给她搬的凳子上坐下,屁股还没坐稳,陈老汉就问道:“芳娘回来说你建议我们买点儿粮?这具体是怎么说的她也说不清楚,这才几家人凑到一处,把你请来再问问。”   桑萝早在来之前就大致猜到老爷子请她过来的原因了,这会儿也不瞒,把县里粮铺的情况,以及从许掌柜那处得来的消息与众人都说了说。   听到瘟疫和易子而食,在场所有人脸上都变了色,尤其是旱灾那年逃难过来的陈家人,更是心有余悸。   “这消息是真的?”陈老汉、陈婆子同时问道。   桑萝还没答,一直没说话的周村正出了声:“如果是东福楼的掌柜给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因为东福楼的东家并不只在咱们祁阳县开着酒楼,邻近几个州县都有东福楼分号,像许掌柜这样的心腹,对外面的消息要比我们容易知道得多。”   众人心都沉了沉,陈老汉道:“那这高价粮,咱真的囤?”   他说着这话,望着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了桑萝和周村正身上。   这两个,一个出身良好,一身本事,带着他们几家都赚了钱;一个做了好些年的村正,见识多。   桑萝看大家都看她和周村正,而周村正也看她,想了想便道:“有田婶先前的顾虑也没错,明年秋收新粮出来,粮价大幅回落的可能也是有的,但就我自己而言,我后边有钱还会再买盐和粮囤着,买亏了我也认,图个心安。”   图个心安。   大家的心思都因这句话动了动。   一众人又看周村正。   周村正一咬牙:“我也买!你们的话,自己考量一下,我觉着阿烈媳妇这话是对的,图个心安,真要摊着事了,留着钱买得到粮吗?”   是的,真摊着事了,有钱就能买得着粮吗?   施家和卢家或许感触不深,但逃过难的陈家人简直太能认同了。   陈老汉和陈婆子对视一眼:“买,我们也买!”   亏了就亏了,钱哪有能救命的粮重要。 第68章 大哥大嫂的名字   有三家人要买,施家和卢家原本因为高粮价摇摆的心,渐渐也往囤粮给自己一家人买一道保障上靠了。   两家人各自低声一商议,最后都拍了板,他们也买一些。   买得多或许舍不得,当然,也没那许多钱,但不跟着买一点心里实在不安。   周村正见这几家竟是这样一致,心下也高兴,点头道:“那我先各家把粮价上涨的事通知一下,也作一下囤粮提醒,看看还有没有别家要买,稍晚点要买的连夜跟我去一趟周里正家,把过所办一下,县里要批下来还要点时间,这之前你们先往三里村的粮铺看一看吧。”   陈、施、卢三家各有一个妇人是办了过所的,但卖豆腐的营生耽误不得,所以排队买粮这事还真就只能各家男人去办。   周村正走了,卢家和施家人也走了,陈婆子就拉住桑萝说话。   “借了六两银子的外债?”   桑萝点头。   这一下把陈婆子愁煞,一辈子没欠过这么多外债的人,光听着六两的数都眼前发黑:“这要还到什么时候去?”   转头就骂起朝廷不干人事来,提前一年征税,连去打仗没了的人的税也征。   替桑萝骂,何尝不是替自家骂,替乡邻骂。   桑萝拍拍老太太一双粗糙的手,低声道:“阿奶,就是因为朝廷这样行事,我才害怕,今春是第一次提前征,那时提前了半年,这回是提前一年,谁能保证没有下回呢?这样下去……”   她没说。   老太太脸色却微变了变。   她今年五十有四了,看过这天下换过主的,知道那是怎样的混乱,手也跟着抖了几抖,最后才道:“随便吧,怎么着都是差不多,只希望咱们南边离得远,不要被波及就行。”   反正她没见过哪一个特别好的。   这样的大事,她们小民也左右不了,只管好自己,希望真摊上这事别波及到她们这小地方就行。   老太太把心神收回来,与桑萝道:“你也先别急着置办家什了,要进山的话,左右再往后就是冬,地里没那么忙,我家有一把锄头也行,那把尖锄你就先用着,那弯刀你也先留着用,赚来的钱还了人家要紧。”   桑萝最近常跟老太太借的就是这两样,陈婆子就猜出来她卖的什么东西或许材料是得用挖的,老太太也不问,桑萝要用,她就借。   这会儿看桑萝借这样多的债,替她急了起来。   又叫桑萝等着,回屋给她又拿了一袋驱蛇药粉:“知道你用得多,应该没剩多少了吧?这袋提回去,只是赚钱虽重要,但也别往太深里走,真遇着野兽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那就完了,什么也不如命重要。”   桑萝从前难得这样被人关心,心下很暖,笑着点头:“我知道的。”   她自己那一片往深处去那几样东西翻找得差不多的话,就换个地方探索,总归是贴着有人烟的地方出没,桑萝还是很惜命的。   给老太太该提醒的提醒到了,桑萝又跟老太太借了把剪刀,这几天也收到几块布,她寻思着给沈安先做出一条长裤来,这样下回进山就能带个帮手。   老太太听着是给沈安做衣裳,笑眯眯进去拿了剪刀给桑萝。   桑萝带着东西回去了,她前脚到家,后脚甘氏、冯柳娘和秦芳娘三人送钱和黄豆来了,这是给付的次日的豆腐钱。   县里的生意显见的还是受了征税和粮价大涨的影响,至少秦芳娘今儿带去的八十块豆腐就卖得比往常要晚一些才算卖完,等明天粮价大涨的事在县里再传开些,怕是还要差一点。   为保险起见,秦芳娘掂量着就把平时两种豆腐八十块的量减到了六十块,但因为有东福楼的三十豆腐、二十块神仙豆腐的订单,总量上倒是不减反增,今儿就得从桑萝这儿定一百一十块。   合计一百六十五文,其中四十文用一斗黄豆支付,另给铜钱一百二十五文。   而冯柳娘和甘氏,因刚开始做这营生,原本要的就不多,一家六十块,所以也没有增减。   两家各该给九十文钱,这一回冯柳娘和甘氏都没有带麻布之类的来,都知道桑萝缺钱,一人各带了半斗黄豆,各给了七十文钱。   两百六十五文钱进账,桑萝安心许多。   等人都走了,趁着天还没黑,拉了沈安过来,给他量了量身,把布料摊在床上,咔咔几剪子把做一条裤子的料子裁了出来。   感谢原身有一手好女红,搁桑萝自己,缝缝补补还行,裁剪衣服她真没那本事,更不用说量一量就能唰唰几下剪好,这是要点儿本事的。   两个小的围在她身畔,桑萝笑道:“先给小安做,之后好让小安能跟着我一起进山,阿宁的晚些,等过阵子大嫂手头松些了,咱们再做。”   沈宁一点都没意见,还笑嘻嘻说:“大嫂,我觉得我的不用新做,给二哥做衣裳多出的这点料子给我裤腿接一接就能穿了,一进秋天天就冷得可快了,咱省点儿钱冬天买被子吧。”   被子不暖,夜里常常冻醒是沈宁这两年来对冬天最深的印象。   桑萝看看小丫头身上的衣裳,补丁那是真多,吊得老高的裤脚本就是接了两截的,最上面那一截的料子都旧得不成样了,再洗个几个月都该破了。   她摸摸沈宁脑袋,笑道:“被子会有的,衣裳也得做。”   九岁的姑娘了,回头裤子真在外边破了,那难堪劲儿往后几十年怕是都忘不了。   打发两个小的去抱床底下的钱罐子帮她数钱,把家里的铜钱一百个一串的整理好,自己则搬了凳子坐在院里给沈安缝起裤子来。   听说让数钱,兄妹俩都来劲,他们已经知道自家大嫂跟县里买他们家素毛肚的酒楼掌柜借了六两银子买粮的事了。   六两银子,沈安特意问了大嫂,换成铜钱是七千两百个钱。   七千多个钱啊。   这是兄妹俩个连算都算不清楚的数。   也是知道家里背着巨债,连吃食上也紧省了起来,好在每天有豆浆、豆腐脑、豆腐渣的换着花样的补着,所以营养上倒还行。   桑萝把家里的钱用原先煮饭的那个破瓦罐装着,就藏在她睡觉的那个床底下,上边用一块木板盖着,木板上还压着石块,为的是防老鼠。   沈安钻到床底下把那瓦罐抱了出来,在自己床上铺了一件旧衣,这才把里边的钱都倒在了旧衣上。   兄妹两个坐着床上吭哧吭哧的数,数完一串相互帮着复点一回,再把绳子系好。   桑萝一条裤子做好大半的时候,小兄妹俩在屋里道:“大嫂,我们数出来了!”   桑萝回头往屋里瞧,笑着问:“多少?”   兄妹俩个已经下了床穿好鞋跑了出来,满脸的兴奋,沈宁抢着道:“大嫂,有十五串,另外还有二十三个钱。”   桑萝笑弯了眼:“那就是一千五百二十三个钱,再等两三天,咱们卖豆腐的钱攒一攒,应该就能攒够两千多个钱了,到时把这几天做的水晶脯再带出去卖一些,先去东福楼还上两千个钱,余的钱咱们买些黄豆带回来。”   黄豆也是粮食,三家现在自己都要往里买粮,后边情势若是不好,他们自家的黄豆估计也会想当粮食囤着,倒是县里少有人拿黄豆当主粮吃,趁着现在黄豆不提价,桑萝也得囤上一些。   沈宁听着七千多个钱过几天就能把两千钱还上,心里松快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笑。   沈安倒是心细,问桑萝:“大嫂,十个一百就是一千,是不是?”   “对。”桑萝点头:“十个一百是一千,十个一千是一万,都是十进制。”   沈安在心里默默重复一遍,把这个记下了。   桑萝看他愿意学东西,想到自己教他们认字的事,问小兄妹俩:“自己的名字这两天学会了吗?”   兄妹俩齐齐点头,沈安道:“大嫂,我们写给你看。”   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就回屋端沙盘。   把沙盘往地上一放,两小只蹲在一边就用树枝笔写了起来,沈安写了再把位置让给沈宁,等都写好了就把沙盘小心移正到向着桑萝那边的方向。   桑萝看了看,虽然字挺大,还歪歪扭扭,一个沙盘写四个字,差点叠在了一起,全称不上美观,但还真没有缺笔少画,都写对了。   “真聪明,都写对了,只要再常练练,尽量写得端正一些,慢慢就能写好看了。”又问小兄妹俩:“还想学什么新字吗?”   沈安早有想法,桑萝一问,他想也不想就道:“想学写大哥和大嫂的名字。”   沈宁在一畔点头:“我也想学写大哥和大嫂的名字,再有上回小丫儿托我学一学她的名字再写给她看看,咱们家院外新捡来的那些石块就有小丫儿帮咱捡的。”   桑萝默了默,在两个孩子心里,其实还是一直抱着兄长还能活着回来的期望的吧?   她没说什么,笑一笑,道:“好,一个一个来吧,沈字你们会,先学写你们大哥的名字吧。”   沈烈,她在自家的籍书上是看过沈烈名字的。   接过沈安递过来的树枝,把沙盘上原本的四个字抹平,在其中一角写下了沈烈的烈字。   简单讲解了一下笔划结构,这才把树枝递给沈安,笑道:“到旁边练一小会儿就行,天差不多要黑了,可以等明天再学。”   她自己也紧着多缝几针就准备收手,没做完的准备等明天天亮再做,天一黑下来再做针线就伤眼了。 第69章 共穿一条裤子   桑萝盘算得很好,这几天做些酸枣糕过几天带去卖。   夜里入睡前做神仙豆腐,确实也顺道把下午捡的酸枣给处理了,但天公不作美,夜半就下起了雨。   桑萝从睡梦中醒来,先是一惊,后才想到家里屋子盖好了,灶屋也修得够大,酸枣糕做好了已经不是跟从前一样晾在外边,而是晾在灶屋里,天亮才会搬到后院的晒架上。   她心下庆幸,真要跟从前一样晾在屋外的树桠上,今天新做的这一批酸枣糕怕是不能要了。   雨声太大,沈安和沈宁竟也醒了,沈宁揉着眼睛,懵了好一会儿,意识到外面在下雨,猛一下就清醒了。   “大嫂,外边的鸡鸭不会被淋了吧!”   说着就要下床,很有想出去看看的意思。   桑萝忙拉住,道:“这下可别出去,鸡舍上的棚顶搭得够宽,芭蕉叶也盖得严实,贴地面的那一层还用竹围栏垫高了铺了稻草,放心吧,淋不着的,倒是你要是淋了雨生病了可就麻烦了。”   沈宁一听这话,马上老实了。   生病很难受,而且他们也看不起病,村里前几年就有小孩子因为一场风寒发热就那么没了的。   三人坐在床上,一时都有些睡不着。   沈安:“大嫂,下这样大的雨,明天豆腐还能卖吗?”   虽说大家把钱都给过来了,他们完全可以直接把豆腐一做,把货一交完事,但有田婶她们怎么卖货呀。   桑萝也愁。   豆子已经泡下去了,不做的话也不行,泡得太久了就算勤换水豆子也容易坏。   倒是可以做成酱干,但酱干只是做起来更费时费事一些,存放的时间并不能久到哪里去,而且,还有答应了许掌柜一早会送过去的五十块豆腐。   头一单生意,还是这种稳定每天都有的大单,秦芳娘应该不会失约。   “各家应该都有蓑衣,豆腐挑子的话本身有板子盖住,木桶也有盖子,到时候架子车上再用东西遮盖好应该也没事,只是今天这路就难行了。”   十里路,桑萝喃喃:“希望天快亮的时候雨能停了,或是小些也好。”   看两个小家伙没睡,桑萝让都别想了,好好休息。   约莫两刻钟,旁边床上才传来小兄妹俩均匀的呼吸声,也是,这俩孩子昨天因为征租税的事担心得压根就没怎么敢睡,早早起来跟她抢着磨豆腐干活,白天也没歇停,怎么会不困。   第一声鸡鸣响起,从听到雨声醒来后一直只是闭目养神并没有睡踏实的桑萝就小心起了床,并没有吵醒两个孩子,自己摸到了灶屋去,点了油灯开始磨豆腐。   结果没磨多久,院门就被拍响了,听着外边依稀是陈有田的声音,桑萝顶着块木板子奔过去开的院门。   来人只陈有田一人,院门檐下有避雨处,两人就站在那儿说话。   陈有田是担心桑萝发现今天下大雨,不知道豆腐要不要做,特意赶早来通知一声的,三家人都拍门通过气了,今儿豆腐照做,男人们会帮着拉车送到县城门口。   桑萝笑了起来,道:“有在做了,再晚一点,按平时的点来取就成。”   陈有田放下了心,也不耽搁桑萝,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就回去了。   回到家里,陈老汉和陈婆子都醒了,和田芳娘一起在堂屋里等着,看陈有田进来,都问怎样。   陈有田道:“已经在做了,说是猜着我们应该不会失许掌柜那边的约,所以还是如约起来做了。”   他一边脱下斗笠和蓑衣往墙上挂,一边道:“阿烈媳妇赚这点钱也怪辛苦,这才鸡鸣第一声没多久吧?估计也就是丑正过一点,灶屋里已经点着灯在忙活了。”   相比之下,如果不是碰上下雨这样的天气,他们摆摊卖东西的反倒还能多睡到一个半时辰。   陈婆子叹气:“赚的都是辛苦钱,都不容易。”   家里没有男人,更是不容易。   只是这后半句陈婆子没说出来罢了。   人的心是会偏的,最初的时候桑萝立不起来,她觉得是桑萝拖累了沈安和沈宁,至少如果她没来,俩孩子不至于马上就被分出来。   后来桑萝立起来了,对沈安沈宁兄妹俩也好,陈婆子就替沈安和沈宁高兴,相依为命,总能活下去了。   然而处得久了,陈婆子现在待桑萝也日益亲近,见天被她亲亲热热的阿奶阿奶的叫着,也就真把她当了晚辈,像自家的孙女儿,听儿子说这个点桑萝就已经在灶屋里忙着做豆腐了,她这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   但凡家里有个男人呢,哪用得着女人这样来熬。   桑萝说是寡妇,其实还是个姑娘……往后的念头,陈婆子一下子刹住,不敢再想了。   真要再动念下去,给她再找个婆家?小安和阿宁可怎么办?   心里知道不该去想,脑子却并不听话,回到屋里躺下了,陈婆子也睡不安生,辗转反侧。   陈老汉侧头看看老妻:“你这是怎么了?”   陈婆子也没法说:“没什么,就是觉浅,醒了就睡不着了,你睡你的吧。”   她怎么敢说,她刚才动了让桑萝再嫁的念头呢。   哎,这念头动不得,动不得,左右都是为难。   ……   桑萝是半点不知道老太太为她和沈安沈宁失眠了小半宿,她做好了豆腐,跟披着蓑衣冒着雨的陈有田几人交接完毕,看两个孩子没醒,索性也没做早食,倒回床上补觉去了。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外边雨好像已经停了,桑萝转头往旁边一看,原来小兄妹俩已经起了。   她掀了棉被起身,才走出屋门,在灶屋门外的沈安就看见她了,眼睛一亮,笑道:“大嫂,你起了?不再睡会儿吗?”   兄妹俩是起床后才发现自己睡迟了的,悄悄到灶屋里一看,那些桶啊盆的很多都不在了,案上还有一盆新出的豆腐渣,就知道是自家大嫂半夜把活儿都干了。   心里不是不愧疚的。   昨天才说自己也能努力帮忙赚钱养家呢,今天就睡过了头。   桑萝笑:“不睡了,你们吃过早食了吗?”   沈安摇头:“阿宁刚做好,准备等大嫂起来再一起吃。”   说着转身回灶屋拿了几枝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茅根给桑萝:“大嫂,你洗漱吧,我去盛粥,马上就能吃饭。”   桑萝谢过,接过白茅根就出去了,沈宁正在外边喂她的宝贝鸡鸭,看到桑萝也有些不好意思:“大嫂,我和二哥早上都睡过头了。”   桑萝就笑:“特意没叫你们的,总睡不够不长个了,以后太矮了不好看。”   “啊?还有这说法的吗?”沈宁一双眼瞪大,很是认真:“那大嫂你也多睡一点。”   桑萝:……   会心一击。   原身才十五岁,嗯,再过两个多月就十六了,就,真不算高,桑萝自己估着顶多就一米五八左右,这还得亏原身从小养得好。   她自己琢磨琢磨,十五六岁,确实还能长个子的,运气好的话还能长个两三年呢。   这么一想还真是,她点头:“你说得也不错,今天开始咱们神仙豆腐不等天黑了,早些做了,一场秋雨一场凉,这天气我瞧着早点做也不会不新鲜,而且神仙豆腐也卖不了几天了,卖完最后这十来天,以后咱们晚上早早就睡,争取晚上睡够四个多时辰。”   沈宁乐得直点头,又很一本正经跟桑萝说:“我们也早睡,大嫂你早上醒了也别悄悄的起,让我和二哥都起来,一个人磨豆腐胳膊太疼了。”   谁磨谁知道。   桑萝笑:“行,我只是看你们昨天没睡好,以后会叫你们的。”   一个家,当然是大家一起出力,桑萝并没有要做老妈子的那种奉献精神。   沈宁弯着眼笑:“那大嫂快点洗漱,我早上做了好吃的。”   等桑萝进了灶屋,才知道沈宁说的好吃的是什么。   豆腐渣饼。   “是上次剩下的面粉我用了一些,敲了一个鸡蛋,我学着大嫂你炸豆腐渣丸子的法子弄的,这个不费油,就抹了一点点就能煎出来,大嫂你尝尝看。”   桑萝不得不承认,沈宁这小姑娘在做吃食上是真的有点天赋在身上的。   豆腐渣丸子她也就办酒席那天炸过一回,当时沈宁都没在场,只是觉得好吃,过后问了她是怎么做的,今天倒懂得举一反三,换了个煎饼子的法子做了出来。   桑萝尝了一块,挑了挑眉,给沈宁比了个大拇指:“好吃!”   沈宁得了夸,乐得什么似的,脸上的笑就没落过:“那我以后还给大嫂做。”   桌边能用的小方凳现在就一条了,给桑萝坐,兄妹俩都站着吃,就这样也吃得津津有味。   吃过早饭,桑萝略站了站,就又拿出昨天没做好的那条裤子,不到半个时辰缝好了,让小家伙进去换上试试。   沈安欢喜的进了屋,不一会儿换了簇新的裤子出来,左看右看,稀罕得不行:“大嫂,这裤子很合身,我今天就可以跟你一起进山了吧?”   “可以。”桑萝笑道:“裤子下边我留了几寸收进去了,给做的是双层的,等个子高了可以再往下放一放,进山的话晚一些,我看太阳要出来了,等晒一会儿吧,水汽不那么重了就去,而且这时节正好,下了雨,山里应该能长出一些菌子来,咱们一会儿进山里看看能不能捡些菌子。”   她从前住在山里,稻谷熟时如果碰到雨后,山里是能找到乌枞菌的,特别多,在她自己原先的世界,品相好的乌枞菌还卖得挺贵,三四十到五六十一斤都有。   只不知这个时空有没有这东西了,树和植物都没什么不同,桑萝觉得十之八九也有。   沈宁一听采菌子,特别兴奋,眼睛都噌一下亮了,转念想到自己没有能扎紧的长裤子,失落了,眼巴巴的看沈安。   盼进山盼了许久的沈安:“……”   看着妹妹眼巴巴的小眼神,行吧,妹妹还是要让着的。   “要不我这新裤子先让给你穿一天?”   桑萝:“……???!!!”   救大命,她庆幸这时空这朝代,不,在前几朝,因为骑射已经有内裤了,虽然和现代的内裤它很不一样,但确实是内裤,不然……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而且,沈安这话无端就让桑萝想到从前穷苦人家,兄弟几个共穿一条裤子,因为举家只有一条能穿出去见人的裤子,谁出门谁穿。   所以,她们家现在是穷成了故事里共穿一条裤子的地步了??   不至于,真不至于,沈宁小姑娘下回再进山吧!   不,她努努力赶紧脱贫吧!!! 第70章 采菌子   沈宁一点儿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她高兴得蹦了起来,拉着沈安就往屋里跑,跑到门口又反应过来,把沈安往屋里推,自己在门外站定了。   “二哥你快换下来,一会儿我进去换。”   兄妹俩没一会儿就把裤子给换好了,桑萝新做的那条裤子到了沈宁身上,虽然是双胞胎,但身高还是有点差异的,桑萝就看到小姑娘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一双手就提溜着裤腿。   她哈哈笑了一通,帮着沈宁把裤脚又挽了一道边,而后细细用布绳绑了起来。   沈安在一边看得还挺开心,今天妹妹去嘛,明天就到他了。   生活在山里的人,对于什么时节山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是门儿清的,因而桑萝这边在给沈宁弄绑腿的时候,小丫儿就跑来了,人在院门外探脑袋往里瞧,正好看到桑萝几个都在院里,就喜滋滋走了进来。   “沈大嫂,我阿奶让我来问问你今天去不去山里?阿奶和卢家阿奶还有施二婶子要去山里捡蘑菇呢。”   “去!”桑萝笑着应,招手让小丫儿进来,问道:“你阿奶她们几时走?”   小丫儿笑着进来,道:“马上就去,我阿奶说你要是要去的话,在家里等着就行,她在家收拾收拾灶屋,一会儿就和卢阿奶她们一起来喊你。”   桑萝自穿越之后,带着两个小的一直是一日三餐的吃,早食都比别家要早,今儿睡得迟了,吃过早食又做了会儿针线,瞧这辰光,其他人家应该是刚吃完早饭,估摸着还要洗碗涮锅再喂个鸡什么的才能出门。   正好给沈宁绑腿系好了,桑萝笑道:“那行,那我们在家里等着。”   又让小丫儿等等,唤沈安进灶屋给小丫儿拿个豆腐渣饼出来。   小丫儿一听是给吃的,有些局促起来:“沈大嫂,我在家里吃过早食了,就是来给你送个信,这就回去了。”   说着就要走,被沈宁拉住:“是跟上次的炸丸子一样的东西做的,不过这个是煎饼,我做的,你尝尝呀。”   桑萝看得好笑,留了两个小姑娘说话,自己出去洗了洗手就又回了灶屋,用碗盛了一碗新鲜豆腐渣给小丫儿,道:“回去给你阿奶,用油稍炒几下加水煮沸再调味,就是一道菜,记着要多煮沸一会儿,不然吃了容易闹肚子。”   小丫儿左手一块煎得两面金黄的饼,右手一碗她不认得的吃食,有点儿懵,咱就是来送个信儿的,怎么就拿了这么多东西。   桑萝看她这样,有些想笑,想了想道:“阿宁送送你小丫妹妹吧,顺便这豆渣能怎么做都跟你陈阿奶细说一说。”   实在是小丫儿太小,才六虚岁,怕她学话儿学不全,到时那豆渣煮沸得不够就吃下去,一家人闹起了肚子,她这好心送菜就成坏事了。   沈宁一迭声应下,接过小丫儿手里的那一大碗豆腐渣,带着自己的小伙伴就出去了。   小丫儿走到院外还说:“阿宁姐姐,你家铺着石子儿的地真好,一点儿也不脏鞋。”   她看看自己的鞋子,一路过来早就脏得不成样了。   但沈宁的鞋就还算干净。   沈宁今儿早上也感觉到了,院里铺了石子的路和院外还没铺的地面那真是两个样儿,之前没下雨都没觉出好来,光觉得好看了,今天早上才真切体会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我二哥说这两天就把院外到山泉、鸡鸭舍和后边菜地的路一起铺起来。”   石块她们捡了这些日子,攒好大一堆了,应该够用了。   小丫儿又用眼瞄沈宁身上没有一块补丁的裤子:“这是你大嫂给你做的新裤子呀?”   沈宁摇头:“不是,给我二哥做的,但是我们谁上山谁穿,我今天要跟我大嫂一起上山捡菌子,所以是我穿。”   “你大嫂对你们真好。”   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说着话往山下走。   李氏在院里扫地,老远就看到沈宁那小丫头片子端着一碗什么东西,和陈家那小的走在一起,陈婆子那孙女手上还拿着一块煎得金黄金黄的饼。   这一看就是桑萝往陈家送东西呗。   呸,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啐一声,心里这样想,嘴里也直接这样骂出了口。   声音不大,院里的沈金几个倒是听见了,沈金有些奇怪,探着头往外看了一眼,一眼就看到沈宁和陈小丫,尤其是陈小丫手里两面金黄的饼。   第一反应是馋,第二反应,他娘刚才骂的是沈宁?还是大堂嫂?   沈金的脸鼓了起来,看到饼的那点儿开心一下子好像就被冲淡了五六分。   李氏看他这样,没好气:“看什么,还指着他们给你吃不成?”   沈金紧张的看一眼正往这边走的沈宁,生怕他娘这话叫沈宁听见了,他涨红着脸:“谁说没给我吃过?大嫂和沈安他们给我吃过的东西多了。”   李氏脸更黑:“那是,你多能耐,家里都没舍得让你干重活呢,你倒能带着你俩个弟弟给那边卖苦力去!为了点儿吃的你可真行,怎么不馋死你算了。”   沈宁走过来,恰好就听全了这话,她看她三婶和沈金一眼,抿了嘴,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叫三婶,跟着陈小丫直接往陈家院子里去。   李氏被气着了,从前在她手里讨饭的丫头片子,现在能耐了。   她嗤一声,朝沈宁背影夹一个白眼:“不知跟谁学的没家教!”   沈宁步子顿了顿,被陈小丫小心拉了一下,不知说了句什么,这才跟着走了。   沈金难堪得脖子根都红透了,去扯他娘,不让再多说。   李氏哪会配合,看到沈宁停了一步就继续走了,心里更气。   这气是从长房那边盖房子,却在隔壁陈家顿顿做肉就一天一天积攒下来的,积攒到秋收的时候他们夫妻俩累死忙活,天擦黑才从地里回家,路上却被村里人笑问,长房那边摆进屋酒,没请你们呀。   到了顶峰。   桑萝手上有什么方子,能做点什么吃食去县里卖的事在村里其实已经隐隐约约传开了,陈家、施家和卢家的三个女人现在都去县里摆摊了,早出下午归的,大家哪里真看不到?   想想最初就是秦芳娘跟着桑萝去,后边施家和卢家帮着桑萝盖了房子,这两家也去了,用脚趾头想也想得出来桑萝在里面扮演的角色。   李氏想着原本都是嫁进他们沈家的人了,要照顾也合该照顾自己人,现在可好,她什么也沾不着,看着陈婆子见天笑呵呵的,李氏就觉得说不出的碍眼。   李氏这会儿看长房、看陈家卢家施家哪个都不带顺眼的,连带三个吃里扒外去给长房干活的儿子她看着都嫌闹心,拿沈宁没辙,看着儿子扯着她衣袖,啪一下就是一巴掌拍过去。   沈金吃痛,一下子收了手,沈宁都走了,他也不在院里杵着了,红着眼就回自己屋去了。   沈银和沈铁悄悄跟进去:“三哥,你不是说看到二哥家屋外堆着好些石头,说我们今天捡石头送去吗?咱现在去捡石头不?”   沈金怏怏扯了根铺在席子下的稻草:“不去。”   没脸往那边去了。   ……   路上被自家三婶阴阳怪气了几句的事,沈宁没太放心上,不想惹得大嫂生闲气,回到家里也没跟她大嫂和二哥提起。   陈婆子一行人来得很快,除了卢老太太和施二郎媳妇,身后还跟着卢家那个叫大妞的女孩儿。   陈婆子得了桑萝一大碗豆渣,过来的时候就顺手给桑萝带了一根胡瓜和一棵菘菜。   难得下了雨,村子里进山捡菌子的妇人很多,桑萝跟着陈老太太她们一起,一路碰上了好些个同村的妇人。   两个老太太领路,走的是桑萝没走过的地儿,两个老太太在村里住了这么些年,对村子周边的山熟悉得很,专带着桑萝她们往从前捡到过菌子的地界儿钻。   因为有驱蛇药粉,又是好几个人结伴,她们能走得比同村的妇人们稍深一点儿,收获那叫一个大。   平菇、松口蘑、草菇、木耳,还有桑萝惦着的乌枞菌。   菌子这东西,一长长一窝,东一窝、西一窝,一场夜雨后全从枯树和铺在地上的枯松针下冒出了头。   一行六人简直像掉进了福窝窝,捡得那叫一个欢。   陈婆子别看年纪大,身手特别灵活,眼睛还灵,捡的菌子一点不比桑萝的少,卢老太太也不差,就连十岁的卢大妞和九岁的沈宁都眼灵手快,倒是施二郎媳妇,相比之下倒还差着点。   这一路过来收货大,俩老太太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捡完了一处,带着桑萝几个人又往另一处松树林里跑,沿途看到酸枣,还捡几个塞给桑萝、沈宁和卢大妞:“尝一尝,怪酸的,不过就偶尔吃几个还挺好吃的。”   说着还往背篓里放了一把,准备带回去给孙儿孙女吃。   卢大妞有样学样,自己吃了,又捡了一大把放在自己衣兜里,准备带回去给家里的弟弟们吃。   沈宁也跟着捡,装了一衣兜,再看着那还落了一地的酸枣,脚有些挪不动了,恨不得全往自家的背篓里装,被桑萝捏了捏手才忍住了,没露出什么异样神色。   桑萝把有神仙树、酸枣和魔芋的位置暗暗记了下来,准备等下午就带着沈宁再来一趟,把这些酸枣给悄悄捡了,再摘些神仙树叶片明天用。   至于魔芋,种在土里也不会坏,也没人要,等这一波捡菌子的大潮过了再来挖不迟,不然这在大家认知里明显有毒的东西,她挖这个要是被人撞着的话会有些奇怪。   有两老太太领着,不过半上午,各家背着的背篓就装满了,不过这已经走得够深了,再往里去,陈婆子和卢老太太都不敢了。   卢老太太:“回吧,再捡也装不下了,趁着有太阳,回去就整整干净晒起来。”   桑萝挑眉:“晒成干货?”   卢老太太点头:“鲜吃就一顿,其它的晒干了冬天再吃。”   桑萝想着她背篓里捡得格外多的乌枞菌,这晒干了多可惜?鲜着吃可比晒成干货以后味道要鲜美得太多。   她想了想,道:“木耳我准备晒,但这些蘑菇新鲜,应该比较卖得上价,我琢磨往县里去一趟,问问东福楼收不收。”   山珍呀,就连东福楼对面那天那个谱特大的厨子嘲讽她时都能带出一句山珍野味送送还差不多,显见得这些酒楼是收这个的。   听桑萝这样一讲,其他几人全都动了心思,不过陈老太太沉吟:“东福楼收不了这许多吧?”   这个桑萝也不敢确定,只能建议:“带去试试?要是收得了更好,收不了的话咱们脚程快一些,赶着几位婶子还在市集里摆摊没出来,送到她们摊子上卖?”   “这主意好!”陈婆子一拍板:“那咱现在就走?”   乡下人家,这种山里采的东西能卖了换钱的,谁家舍得自己进嘴?   陈婆子一说要跟着去,卢老太太也准备跟了:“要是没赶上的话也就是白走半天路,再背回来就是,亏不了。”   四家人里三家都去,施二郎媳妇自然也跟,都不用原路返回,陈婆子和卢婆子两人对路是真熟,带着大家七拐八绕的翻了几座山,居然就给她翻到了往三里村去的那条山边道路上了,而且是已经走了小半的路程。   还真是风风火火。   半道碰到了一大早送媳妇嫂子去县里的陈有田几人,一人肩上扛着一袋粮。   过所还没下来呢,县城他们是进不了的,早上把人送到城门口,看着雨停了,往回走在三里村的杂货铺里各买了一袋粮食正往回扛。   桑萝看到他们,忙跟陈有田打招呼,让回去的时候帮忙跟沈安说一声她们去县里卖菌子了,要晚些回。   不说一声,她怕那小子见她们几个时辰都没从山里出来,怕是要急得团团乱转。 第71章 二哥,县城可漂亮了   东福楼收菌子的事,是后厨里于大厨就能作得主的,因为有教菜方子的交情在,于大厨那是格外好说话,桑萝带来的两背篓菌子,除了几朵木耳得晒了才能吃,桑萝挑拣了出来没准备卖,其它的于大厨都作主收了。   两大背篓,好几十斤,不过因为有好几个品种,所以每一种也不算多,多的十来斤,少的四五斤,换寻常人家来说这很不少了,放酒楼里那就根本不够看的。   东西少了,上个菜牌子都不够费事的。   这还真就是交情了,于大厨这明显的照顾桑萝生意。   草菇之类的便宜,几文钱一斤,但另几种菇价格不错,最贵的当属乌枞菌,于大厨报的价是十二文一斤。   桑萝听到价格的时候眼睛都亮了,她因为自己特别喜欢乌枞菌,进林子里的时候没少逮着这个捡,所以今儿得的钱还真不少,她和沈宁一人一背篓,几种菇分类上了称后最后合下来有二百八十三文。   桑萝笑着说城门外还有几个同村人也捡了些菌子,还有四背篓,问收不收的时候,于大厨爽快的就同意了。   “收,当然收,我正嫌现有的太少了,有两三桌点了就得往下撤菜牌。”   唤了洗碗的那小子一会儿跟着桑萝一起走一趟,帮着拎一下背篓。   ……   陈婆子一行人因为没有过所,进不了县城,全都伸长了脖子在城门处等着呢,远远的看到桑萝过来,那叫一个激动,老远的就招手了。   城里城外的递个东西,城门守卫还是肯通融的,桑萝接了陈老太太和施二郎媳妇的背篓,跟过来的少年接了卢老太太和卢大妞的背篓,一起往东福楼去。   一通清理,最后称出来,陈老太太和施二郎媳妇各得了一百九十文和一百四十九文钱,卢老太太和孙女一共两背篓呢,得了二百九十六文。   桑萝往前堂柜台结账的时候,把三人的钱分别串了,她自己那一份没要,只让账房开了一张二百八十三文的收据,这钱就算是还给东福楼的了。   许掌柜没在,桑萝也不多留,谢过账房和于大厨就提着六个空背篓出了东福楼。   出了城门把钱给三家分了,卢老太太笑得是见牙不见眼,因为数她赚得最多。   陈老太太也乐呵,笑着道:“这都能买两斗多的谷子了,这一回是托了阿烈媳妇的福。”   卢老太太和施二郎媳妇也笑弯了眼,直跟桑萝道谢。   施二郎媳妇就差把佩服羡慕四个大字全写在脸上了。   “阿烈媳妇,你真有本事,来咱这儿也没多久,连县里的酒楼掌柜也认得了,我从小长在这地界,长这样大,也就进过几回县城,路都记不熟呢。”   施二郎媳妇这感慨真心实意,她虽被桑萝一口一个婶子的叫着,其实也才二十四岁,没比桑萝大多少。   她从前就觉得桑萝可有本事,比她大嫂还有本事,有心想亲近吧,没什么契机,这难得的今天一起采蘑菇,一起走十里路送到县里来,桑萝还帮着她把蘑菇卖进了县里的酒楼,叫她得了足足一百四十九文钱呢,虽然同行的人里她最少,但这也是一百四十九文呀,施二郎媳妇还没靠自己赚过这样多的钱。   她现就觉得自己跟桑萝可亲近了,凑吧凑吧就凑了过去:“阿烈媳妇,我们都叫你阿烈媳妇,我就知道你姓桑,你闺名叫什么呀?”   桑萝看她这样凑过来,笑道:“我叫桑萝,家里人唤我阿萝。”   施二郎媳妇眼睛就弯了起来:“那我也唤你阿萝好啦,这样亲近,婶子其实也没比你大几岁,就是辈分大些。”   桑萝细打量施二郎媳妇一眼,见她大概也就二十四五岁模样,比她上辈子的年龄还要小一些。   她灿然一笑:“好啊,婶子就叫我阿萝也成。”   后边的路上,施二郎媳妇就叽叽喳喳,一路阿萝阿萝的,就开始给她倒三里村最近的八卦。   论起说八卦来,三里村施二郎媳妇号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的。   不是她消息特灵通,而是她说起来眉飞色舞,格外的活灵活现。   就这会儿,她跟桑萝和陈老太太几个人学昨晚周村正各家通知粮食涨价的事,道:“我吃过晚食不是在外边消食呢嘛,阿萝你三叔,就沈三,从田里锋过地刚回家,路上就给周村正碰上了,周村正见着了人就正好跟他把粮食涨价还有外边受灾的事说了,提醒了一句让考虑一下是不是囤点粮,你猜你三叔怎么着?”   她说到这里还卡一卡。   桑萝笑,略想一想:“大概不会是句好话。”   沈三这个人,骨子里其实是有点儿不知好歹的,在村里人缘并不多好。   施二郎媳妇乐得就是一拍手:“那可不,我给你们学学啊!”   清两下嗓子,连路都不走了,一停下来,腰一挺下巴一抬,眼睛半耷拉着那么一睨,呵一笑:“周村正你这话说得,咱就是种地的,只有粮价涨得高了卖粮,哪有粮价涨得高了买粮的?勒一勒腰带也就过去了,明年秋不就又有新粮下来了?费这钱。”   把沈三说话时那种意味不明说不清是嘲还是讽的味儿学了个十成十。   陈婆子扑哧笑出声:“学得还怪像。”   施二郎媳妇笑:“那可不得像,我就在旁边呢,周村正盯他一会儿,甩甩手,我就是知会一声,就走了。”   这不出奇,这种事情肯通知你一声都是仁义,谁还听你怪话呢。   桑萝是晚辈,而且也不稀得跟三房那边牵扯,因而只是笑笑,转而问道:“周村正昨天通知一圈,买粮的人多吗?”   说到这个,陈婆子摇了摇头:“没有,除了咱们五家,村里其它人家一家要囤粮的也没有。”   大多数是跟沈三一个想法,不过估计也只有沈三才会把好意提醒他的人也给噎回去。   桑萝叹气:“我倒情愿咱们做的是无用功。”   浪费了钱也罢。   活跃跳脱如施二郎媳妇,神情都蔫了点儿:“可不就是,希望今年交了明年的税,明年就别再找咱们征了,这见天的吃不饱是真难受,我今年吃过的最好的一顿还是在阿萝你家里吃席那顿呢。”   桑萝看气氛这样,笑着转了话题,道:“趁着昨夜下了雨,这几天山里有菌子,咱们下午回去再捡一趟吧?明天叫几位婶子带到县里来?有田婶要给东福楼送豆腐的,先问问东福楼收不收,不收的话就放到集上卖?”   卢老太太:“这话好,能换几个钱是几个钱,卖不出去咱也能晒干了,冬天也是个菜,这是老天爷赏的饭,不能白浪费喽。”   陈婆子也笑,提议道:“回程就走山里吧?沿道边的山走,这种离道路近,里边没什么危险,又不怎么靠村,估计菌子都没人捡,咱一路捡回去?”   这提议可太好了,连沈宁都蹦了蹦跟着叫好赞成,所以一过了三里村,老中青少一行六人就又一头扎进了山里。   先秦芳娘等人半个多时辰从县里出发回来的,结果却是晚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到村里。   当然,收获也不小,六个人的背篓都满了。   村里人不明所以,不知道她们这是已经去县里卖了一趟了,只以为是捡菌子进山深,竟从早上耗到这半下午才出来,少不得要打趣几句为了攒点儿菜太拼的。   陈婆子几个也默契,菌子送到县里能卖好些钱的事情那是绝口不提。   提了让一堆人都抢着去吗?   那菌子的价钱很快就会被砸下来。   何况这也就是雨后一两天的事,就算不去县里卖,下过雨大家也是一窝蜂往山里跑的,能捡的不多,像今天这样那是晃到多远的地儿才能有这么些收获呀,自己悄声儿把这钱赚了完事,偷着乐吧。   ……   桑萝到家的时候,她们家院外热闹得很,陈二山、虎子、二牛加一个沈安,四个人正用锄头的用锄头,用铲子的用铲子,刨院门到山泉池的路基呢,首先得铲的就是草根草皮。   看到桑萝和沈宁回来,沈安把锄头一放就奔了过来,歪着头就往沈宁背后的背篓里瞧,这一看,就看到了一满篓的菌子。   沈安傻眼:“跑到县里没卖出去吗?”   沈宁乐得眼都弯了:“卖出去了,卖出去了,这是回来路上进山又捡的。”   凑到沈安耳边,小声笑着跟她二哥说悄悄话:“卖了二百八十三文呢,卖给东福楼的,大嫂没要钱,就要了张条子,算是还咱买粮的那六两的账,咱现在捡的这些,明天再托有田婶再给送到东福楼去。”   “卖了这么多?”沈安眼睛都亮了。   沈宁可得意的点头:“有一半都是我捡的。”   沈安就笑,很真心实意的夸妹妹:“阿宁真厉害,那明天还捡菌子吗?要是还捡,那裤子明天还是让给你穿。”   沈宁就猛点头:“要捡的,要捡的,就这两天有。”   又双眼亮晶晶跟沈安说:“二哥,县城可漂亮了,路是青石板铺的,可干净可干净,除了城门口那一小段,再往里一些,下雨天一点泥印子都没有,县里的人穿得还好,衣裳好看,他们穿的衣裳是有颜色的那种,各种各样的颜色,跟咱们身上的不一样。”   “县里的房子也可气派了,青砖大瓦房,我还看到有两层高的。”   “两层?”沈安眼微圆:“房子还能建两层?”   “能啊,陈阿奶说的,那种特别高的房子是有两层的,下面一层能住人,上面一层也能住人。”   最远只去过三里村的沈安,转头望了望自家簇新的草屋,完全想象不出来两层的房子是什么样的。   他听着妹妹给他讲菌子卖多少钱,给他讲县城,眼里全是憧憬:“下次要是我也能跟大嫂一起去县城好了,不用进城,站在城门口往里看看也好。”   他就能看到两层楼的房子长什么样了。   桑萝听得好笑,道:“等以后会有机会的,到时不用站在城门口往里瞧,进城里瞧,阿宁今天是有陈阿奶、卢家阿奶几个大人跟着一起留在城门,我才敢带上,把你一个人放城门,我怕我出来你已经被拍花子的拍走了。”   听到拍花子,沈安总算是老实了,又特别羡慕妹妹今天这运气。   兄妹俩凑一块叽叽咕咕往家走,直到跟着两人走到院门口了,沈安才想起来问正事:“大嫂和阿宁还没吃午食吧?我煮了点,你们快去吃吧。”   桑萝:“小安也会做饭?”   平时她若是不在家,通常是阿宁做。   沈安想起自己中午煮的那豆渣,和大嫂或阿宁煮的比起来,那味道……他脸上就浮起几分羞赧来,挠挠后脑勺:“就,煮熟了,味道是不太好。”   明明都是照着大嫂和阿宁平时的方法来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做出来的东西差得那样远。   想到这里,在院里也呆不住了,连平时帮着卸背篓的事情也没顾上干了:“大嫂,我继续挖路基去。”   扔下这一句话,转身就快步往院外溜了。 第72章 这桑氏不简单   桑萝和沈宁放好菌子,洗过手,揭开灶屋桌上盖着的那两碗菜,才知道沈安说的就熟了是个什么标准。   真可能就只是熟了……   姑嫂两个对视一眼,桑萝:“尝尝?”   沈宁点头。   拿了碗盛了饭,鉴于看到的菜色,特意少盛了一点儿,桑萝用勺子舀了一勺煮豆渣,舀好后把勺子贴着碗壁侧了侧,特意把汤汁都逼出个七七八八,才往碗里放。   不逼掉不行,那就像是……嗯,十分的水煮了四分的豆渣,沈安这到底加了多少水进去?   然后瞧着吧,也放了葱,也放了酱,但它看起来就是格外的,奇怪?   姑嫂两个舀好了菜,各尝了一口……   也不叫难吃,就是,不好吃?   水煮豆渣可能都比沈安煮的这个要来得好吃些。   桌上还有半盘多的黄瓜,嗯,这里叫胡瓜,早上陈老太太送的,豆渣没法吃,胡瓜看着除了颜色不太好看,有点儿酱色过重,有点儿煮得过熟的软蔫,好像没啥毛病?   桑萝和沈宁一人挟了一筷子,送进嘴里,然后两个人都僵住了。   酸的……   不是放了醋的那种酸,就是用酱炒过了的酸。   沈宁皱巴着脸:“下次我告诉二哥,胡瓜其实生啃着也挺好吃的。”   桑萝抖着肩忍笑:“吃吧,吃吧,难得呢,吃到你二哥给咱做的饭。”   古代男人少有往厨房进的,沈安小男子汉才九岁,会下厨了,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这是可以培养的嘛。   两人都太饿了,不饿不成,平时一天三顿,今儿这都已经半下午了,再挨一挨都能到吃晚食的点了,她们才回来吃中饭,能不饿吗?   所以沈安后边悄悄进来瞧的时候,发现自己中午做的那挺难吃的菜,大嫂和阿宁居然很给面子,吃了有一小半了。   一小半,他自己都吃不下这许多。   小家伙很感动了,主动把洗碗的活计都抢了过来。   桑萝也不推,跟沈宁一起出去看小子团们刨路基,略歇了歇,姑嫂两个就把两只装满菌子的背篓仔细腾了出来,早上看到的那些酸枣啊,可不能任由在地上落着了,今儿不捡,不用两天,估计就都得坏了。   沈安看两人腾背篓,凑过去问:“又要进山?”   沈宁点头,小声道:“早上看到好多酸枣,掉在地上,不捡就得坏了,我跟大嫂去把那些捡回来。”   沈安还挺想去的,不过他今天有自己的事要忙,小伙伴们都在帮他家弄石头路呢,只能点点头:“去吧。”   帮着去拿了驱蛇粉,拉着妹妹到院里,帮着在鞋袜绑腿上都扑上一些,为了确保不被草叶子都拂了,往绑腿的布绳里还塞了一点。   桑萝自然是自己来,收拾好了把那袋子药粉给沈安收起来,领着沈宁就又出门去了。   这个点往山里去,人就少了,在村附近的山头偶尔碰到一两个正出山的,看到桑萝和沈宁进山,哟一声:“阿烈媳妇,这么勤快呀。”   桑萝笑着应一声:“是啊,家里菜没种出来,趁着有菌子再去找找,晒干了攒起来。”   这样寒喧两句,也就过了。   依着早上的原路,一路往深处走,被漏下的蘑菇很少,偶尔能看到一两丛,顺手摘了都放在沈宁的背篓里,直到到了早上看到的第一棵酸枣树旁,两人加快了步子,脸上都有些兴奋,把背后的背篓一放,蹲下就开始捡。   沈宁的背篓里有菌子,不能砸了,先都可着往桑萝那个背篓里放,一棵枣树下捡了小半背篓,也就没了,至于去摇树打枣,那不至于,前边还有呢,这些过几天等自然掉落更好。   这么一路往里走,把早上看到过的几棵树下都捡了一圈,桑萝的背篓早就有七成满了,放在沈宁背篓里的那些菌子就派上了用场,通通盖在了酸枣上边,盖得是严严实实。   沈宁的背篓里也装了小半背篓,后边又找到些菌子、木耳,摘了些野菜,填巴填巴把下边的枣子盖好了,这才往回走。   桑萝有些遗憾,神仙树叶子还没摘,看看天色,加紧着往回赶,得把背篓腾出来,赶在天黑前再出来一趟,弄点神仙树叶子,晚上做神仙豆腐就得用到。   跑了两回,好在神仙树的位置在偏外围就有,不用跑得很深,回到家时也就是各家做晚食的点。   沈安把三家的豆腐订单都接下来了,和桑萝道:“卢二婶子给咱家拿了半篮子菜,施大婶子拿了四个鸡蛋来,说是卢阿奶和施二婶子特意让带的,感谢大嫂今天帮着她们把菌子卖进东福楼。”   说着还把卢家给的是些什么菜大致说了说,桑萝一听,有只能放一两天的,也有能放好些天的,她笑道:“那后边几天咱吃菜是不愁了。”   她家后院现在的菜,能摘的也就是紫苏薄荷,种下去的菜也才半大,还吃不成,所以平日里吃的菜从前都是从县里带回来,不摆摊之后三家时不时给一些,或是付豆腐钱的时候桑萝会要求换一些,这一下好,几天都不缺菜了。   趁着天没黑,桑萝去做晚食,沈安和沈宁把酸枣倒腾到家里的一个木桶里,就把之前倒出来的菌子仔细的拾捡好了,照桑萝说的,品相差的留着自家晚上尝个鲜,品相好的按品种捡好放进背篓里装好,明天一早直接把背篓给秦芳娘,托她带到县里去卖。   菌子的生意只做了三天,第二天和第三天,秦芳娘给桑萝各带回一张两百一十二文和一百三十文的条子回来。   再往后,就算陈婆子几个对周边再熟,村里的人也不比她们差什么,该捡的都被人捡了,稍深一点的地方,仗着有驱蛇药粉,陈婆子也带她们扫过了,再往深处,说实话,那个钱她们没胆儿赚。   但三天时间,卖菌子少的像施二郎媳妇那样的,赚了近两百七十多文,多的似卢家和桑萝这样家里能有两个人进山捡的,赚了六百文,对于几家人说,不亚于天降横财。   事实上,她们也是这回才知道,菇也不都是便宜的,大多数菇是很便宜,尤其在乡下的市集里,卖不出价钱,因为大家进山都能捡到,但乌枞菌那样的不一样,一斤乌枞菌的价钱已经快赶上肉价了。   想想这回赚到的钱,再想想往年捡到能吃的菌子,也不分种类,一锅鲜的炖了,全进了一家人的肚,就觉得心疼得不行,真真是快乐与痛同在了。   倒是桑萝,因为跟着陈婆子一群人把整个村子往各方向辐射的山外围和稍深处都转了一圈,神仙树找到一些不说,酸枣和魔芋真让她发现了不少,这几天酸枣糕没少做,跟陈家、施家、卢家各借了两个大簸箕用来晒酸枣糕。   感谢她的动手能力吧,自己做了两个晒架出来,不然她那小后院真摆不下这许多东西。   时间转眼到了桑萝和许掌柜约定的供素毛肚的时候,货照旧是请秦芳娘帮着带的,第一天十斤的量,桑萝做出了十一斤来,头天晚上借了卢家的秤,称好十斤另外装了,另一斤自然做了自家的口粮。   下午秦芳娘给她带回来一张一百七十文的条子。   沈安把这一张张的条子很宝贝的卷好,收在家里放铜钱的破瓦罐里,这天数了数钱,除了这四张条子,家里最近往外卖豆腐也攒不少,加上原有的一千五百二十三文,铜钱已经攒了有两千五百多文了。   桑萝看了看已经晒得差不多的酸枣糕,觉得是时候往县城跑一趟了。   第二天的素毛肚就是她自己亲自去送。   这一天往县城去的,远不止她和秦芳娘几个妇人,陈有田他们的过所前两天就都办下来了,但因为银钱有限,县里的粮食也限购,所以他们这一行人这两天是每天一大早就跟着摆摊子的妇人们一起去县里的,排队买粮。   就连周村正,这几天也是一大早就跟着他们同行,全是去县里买粮的,不早不行,三里村杂货铺的掌柜不知是警觉还是真拿不到货了,近来铺子里别的还卖,谷子却没有了。   而县里的粮铺虽然每天都会放出一些粮食来,但架不住放出的粮食不多,买的人还多,半上午就关门不售,他们不摸着黑就往县里赶,哪里抢得过县里买粮的百姓。   周村正也是这几天才清楚确切的知道,桑萝这个豆腐的生意做得已经小有规模,那满满一架子车上,拉的都是三家各自要卖的货。   而在今天,桑萝跟着他们一同进县里,周村正才知他还是低估了桑萝,原来她竟还另外做了一种吃食,单供给了东福楼。   周村正面上没什么反应,心里却直叹不简单。   这桑氏不简单哪。   ……   许掌柜看到桑萝,那叫一个开心。   素毛肚得加量。   最初定的十斤委实保守了一些,这新鲜吃食,很容易推出去,只十斤的话,中午一顿就没了。   “桑娘子,一天先照二十斤的量来送吧,你这东西也就是不好存放,不然的话我们东家在别的州县还有酒楼,都是可以上的,豆腐和素毛肚,订单远不是这个量。”   话里是说不尽的遗憾。   桑萝笑:“二十斤可以,不过再多的话,我目前也做不出来,这东西做起来颇不容易。”   原材料也不是取之不尽。   这才是她敢一天稳定十斤就跟许掌柜先签个半年的独家销售的原因所在,再多,她也很难供得上。   这不是农人大家都种了的黄豆,有钱就能买得到。   许掌柜笑着说是。   照着规矩,桑萝要的还是条子,许掌柜在一旁看了,道:“桑娘子,家里也要留些开销吧,还银子的事不急,不用每次都只取条子。”   桑萝笑:“许掌柜忘了?我家还有点别的营生。”   说着把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钱袋取出来,又从袖带里掏出好几串钱堆到柜台上,笑着与账房道:“这里是两千五百文钱,劳先生点收一下。”   给那账房都看愣了愣,而后才点头,唤了两个小二来帮忙点钱。   许掌柜看到这一幕,摇头失笑:“桑娘子好本事,我就是不帮忙,桑娘子这一关也不难过。”   “哪里话,粮价已经涨到八十八文了,而且没有许掌柜的话,我怕是每天什么也做不了,大半天都得耗在粮铺门口排队了。”   从她那边过来可不近,排得迟了还未必买得到。   正如现在陈有田他们一样,每天都得天不亮就往县里来。   桑萝不是没想过再找一找许掌柜的关系,帮陈有田他们买点粮食。   但一则许掌柜自己本身不是粮铺掌柜,也要转一道人情才能买粮,帮她已经是好了,再托他帮村里人买粮,这就有些过了,到底不算相熟,人情哪里经得起这样耗。   二则,周村正还好,家里有点底子,像陈家、施家和卢家,家底其实不厚,并不能一口气拿出多少钱来买粮食,每天买粮的钱都是头一天卖豆腐、卖野菜、卖菌子赚来的,最近秦芳娘她们脑子也活络了,就连菜地里的菜每天也会带一些到县里来卖,这才维持得了每天往家里买个一斗一斗半的谷子。   在东福楼喝了一盏茶,等着账房把钱点好,开好条子,桑萝才别过许掌柜挑着自己的挑筐离去。   许掌柜看着那挑筐里的坛子,心下其实还颇好奇,这桑娘子除了卖素毛肚和豆腐,还卖了什么?   没好意思问罢了。   桑萝自然是去卖她的酸枣糕,托跟着几位老太太转了几十座大山的福,她这回酸枣糕是真没少做,桑萝今天挑了四坛子出来,全卖完的话,少说有八百多文。   她准备先去前番没去的两家点心铺子里碰碰运气。   永丰斋那样的老字号不卖外边做的吃食,小点心铺子总不会那么多讲究吧?   只是怕价钱会被一杀再杀。   她心里一边掂量着,一边挑着担子往外走,还盘算着真碰上对方杀价的话,给多少才是自己这边的底价呢,有人在后边急急地唤:“小娘子,小娘子!”   桑萝初时没想着那是叫自己,这县里可没谁识得她,识得她的要么喊她阿烈媳妇,要么唤她桑娘子,谁跟唤个陌生人似的唤小娘子呢。   因而她根本没当回事,也没当人家是在叫她,挑着担子还寻摸着她的赚钱大计呢,埋头往前走。   直到那人气喘吁吁追上来:“小娘子,卖水晶脯的小娘子,等等!”   听到水晶脯三个字,桑萝才终于把这句小娘子跟自己挂上了号,下意识停了脚步转头看去。   跑得气喘吁吁的圆脸妇人,不是永丰斋的女掌柜是谁? 第73章 合作吧   女掌柜拉住桑萝,人没站定,眼睛就先朝桑萝那两个挑筐里瞟。   “小娘子,可是叫我等着了你,你今天是来县里卖水晶脯吗?”   桑萝眉梢就动了动,笑道:“是呀,刚来县里,准备往另两家点心铺子去问问呢,掌柜的找我是?”   准备往另两家点心铺子问问!   女掌柜只听这一句,警惕得抓着桑萝袖子的手都紧了紧。   她喘匀了气,笑着道:“别呀,先到我铺子里坐坐,咱们慢慢说。”   啧,桑萝觉得自己今天不用到处推销了,买主有了。   她笑着应下,挑着担子跟着女掌柜往回走,这才发现原来她刚才想着事情,竟是经过了永丰斋门外,怪道能叫女掌柜追着出来。   进了永丰斋,女掌柜这一回把桑萝请到了铺子后院,还特意上了茶和点心。   她这作派,桑萝怎么觉得,这不是买水晶脯或者帮谁买水晶脯这么简单了。   果然,女掌柜一开口,问的就是:“小娘子,你们这水晶脯的方子当真不卖吗?价钱好商量的。”   桑萝听到这话不是没有心动的,只是她穿越到这古代来,没依没靠还带着两个孩子,说实话,更愿意细水长流的有进账。   卖方子这种事情,一个方子给出去了,两个方子给出去了,当下钱是收得痛快,后边呢?   山里东西是不少,但不敢深入的话,能稳定变现的也没几样的,还都有季节限制。   或许有,譬如药材之类的,奈何她不认得,她唯一一回尝试去卖的中药材就是酸枣果实,药铺里收的却也不多,只要了几回,后边就说够了,不再收了,桑萝自己攒了一些,余下的也只能抛回山里,怕曝露了酸枣糕的做法,连做个珠帘珠串什么的挂着都不敢。   所以自己会的这些东西,桑萝是能握好了尽可能都握好。   因而女掌柜这一句价钱好商量出来,桑萝虽有一瞬心动,仍是摇了摇头:“掌柜的见谅,我们家里靠着这手艺过活呢。”   女掌柜开口前也猜着是不大可能成的,这年头有价值的方子大多都是捏在手里,一代一代传给后人,也是后人能安身立命的本事,若非过不下去,轻易哪里肯卖。   她心下叹息,面上也只表现出微微的遗憾来,道:“我前几日买下娘子你的水晶脯,分装好后都送到了东家家里,这东西东家家的太太小姐小少爷们着实喜欢,就连老太太都留了两罐子,所以我们东家也是存了心思,想把方子买下来,精心做了,放在铺子里出售。”   桑萝笑笑,等她后话。   女掌柜见她这样稳得住,只能把东家给出的另一个方案给了出来:“娘子这方子若实在不愿意卖,咱们谈一谈合作吧。”   桑萝笑问:“怎么个合作法?”   女掌柜把条件说了说,大致就是按她们要求的标准用她们给的模具去做,稳定供货,只供给她们。   这三点,前后两条桑萝都能应,唯有中间那条不能。   因为酸枣这东西天生地长,又不是她人工种植的,哪里稳定得了,最要紧的,按这边的时间和气候看,最多再摘个一个半月,这东西也就没有了。   当然,话不能直说,真把原因直说了,这方子也就容易破解了。   因而桑萝只摇摇头:“用你们的模具做,只供给你们,这两条都好说,稳定供货不成,我们家除了做这水晶脯,手上还有好几样营生,忙不过来,请外人做的话方子容易泄露,所以只有有空时才做一些出来卖。”   女掌柜:“……”   有钱你竟没空赚?   她一脸的狐疑。   桑萝索性道:“县里近来卖的神仙豆腐和豆腐也是我家的营生,与东福楼还有些合作,确实是忙不过来,还请掌柜的谅解,当然,我也会尽量隔一阵做一些送过来的。”   听到神仙豆腐和豆腐,女掌柜眼里有些讶异。   这才算是信了桑萝的话。   “行吧。”话说到这份上,女掌柜也没辙了,谁让铺子里的点心师傅对着东家给的半罐子水晶脯琢磨了好些天,试了十几回也没试出个四五六来呢。   她把目光转到了桑萝放在一边的挑筐:“娘子今天带了多少水晶脯来?”   “八百三十六块。”   桑萝这一回报出了个极精准的数来。   不因别的,因为装坛子的时候,多出来了三十九块,桑萝原计划是留开九块的零头给小兄妹俩当零嘴,带八百三十块来县里,结果两个小的惦着家里的债务呢,不肯多留,只留了三块,其它的全塞进了坛子里。   所以桑萝对这个数记得格外清楚。   可以说,附近的几十座山头,这几天都被她带着沈宁或是沈安搜刮了一圈,当然,只是捡地上的,酸枣树太高,枝杆又脆,没人有本事敢爬上去摘,而且这东西落地不会因为摔了碰了就容易坏,落地后还能存几天,留够了时间给人去捡,所以大多是捡树上熟透了自然落下的。   这八百多文听着是多,赚得也是极辛苦的了,每天白天都泡在山里,一天几趟的往里跑,近处的捡完了就得往远处的去,大多时间耗在山路上。   而晚上都在家里做枣糕,像这样白天大丰收捡得多的,晚上就做得比较晚,也是很熬人的。   现在就连沈安沈宁干起剥皮揉枣泥的活也极为娴熟了。   女掌柜笑:“我都要了,娘子可记得,往后这水晶脯只卖我们永丰斋了。”   桑萝一万个愿意,当下就让女掌柜请人来点数。   女掌柜也爽快,这边让人点数,那边就拿了八串又三十六文钱递给桑萝,也给桑萝时间点钱。   桑萝这回真没客气,因为今天这八百多文钱她都有用处,特意问女掌柜借了几根能串钱的绳子。   八十八文一串,一共串了九串,等这九串串完,也就只剩四十四文了,单串了一个小串。   临行,女掌柜让桑萝稍等了等,回屋里给她搬了一小箱的东西出来。   桑萝看后才知道,全是做点心的模具,酸枣糕要是放进这模子里晾晒,再脱模出来不仅规规整整方方正正,还有永丰斋的字样在上边。   “后边的货,劳烦娘子用这些模具来制,你看看成不成?”   竹簸箕的纹路印在点心上,卖相总归是要差上许多。   桑萝看了看那模具大小,倒跟她现在做的这个差不多,点头:“可以,后边的货我就用这个做。”   她细点了点那模具上的模子,长方形的一条,并排两行模印,能出二十块,女掌柜给抱出来的是十个模具,也就是她一次可以晒两百块水晶脯,桑萝皱了皱眉,道:“这模具如果有多的话倒还请掌柜的尽量多给几个,这东西做好了只要保存得当还算耐放的,我们不常做,一次通常会多做些。”   主要是酸枣能收的时节也有限,桑萝自己得做着计划做好了慢慢存下一些,这样一来在过了季后就还能往这边再送一段时间,相对来说不那么容易让人把这水晶脯跟山里的野酸枣联想到一处。   女掌柜皱了皱眉,她们开铺子的,自然是希望东西越新鲜越好的,但想想东家家里送过去的那六百块,一到家里没几下就分没了,尽管跟东家家里姨娘孩子多有关系,但她想想,来她们永丰斋光顾的大多也是这样的大户人家。   顿时觉得自己这是犯了傻,卡模具数量做什么?   回头这小娘子当真顾着那豆腐和东福楼的营生,好些天才做一回,两百块够干嘛用的?   这不是变相卡自己?   女掌柜当下笑着应了:“有的,那娘子再等等,我再去拿一些来。”   最后又抱出十板,做一次是合计四百块点心的量。   正事毕了,女掌柜就拉着桑萝坐下喝茶吃点心,笑着与桑萝道:“我姓严,娘子以后可以唤我严掌柜,还不知娘子怎么称呼?家住何处?”   打听起桑萝的情况来。   合作了,打听打听这个难免,桑萝也没什么可瞒的,道:“我姓桑,单名一个萝,严掌柜唤我桑娘子也成,阿萝也可以,家住青浦乡十里村。”   严掌柜记下,又问:“不知桑娘子什么时候能送第一批货过来?”   桑萝想了想,道:“第一批货大概四天左右送过来吧。”   这东西其实得看天时,日头好的时候两天可以晒好一批,碰上雨天,只能在屋里晾着,时间就得更长一些。   说定了大概送货的日子,桑萝收好自己的几个坛子和严掌柜给的那些点心模具,这才与严掌柜别过。   严掌柜热情,一路把她送到铺子门口。   离了永丰斋,桑萝也不去别处,直奔陈有田他们排队的粮铺去了。   时间尚早,粮铺外还排着长长的队伍,陈有田几人在队伍中段,桑萝找过去,从钱袋里就往外掏钱串子,周村正不算,他自己就能买够限额,陈有田、施二郎和卢大郎,桑萝一人递了三串钱过去,又一人给了一个粮袋:“辛苦你们了,麻烦一人帮我买三斗,每串钱刚好是八十八文。”   帮桑萝买粮,这是来之前早就说好的,陈有田他们排队买一次粮只能买个一斗一斗半的,限额有剩,而桑萝要去卖东西,赶不及来排队,所以桑萝今天会请他们帮着代买粮食。   几人点点头,接过钱收进怀里,桑萝便到一边等着去了。   周村正早上来的路上就看到桑萝钱袋是鼓鼓的,所以并不知她这钱是今儿在县里晃了一圈卖东西赚到手的,只以为是这些日子攒下来的,倒是桑萝放在挑筐里的点心模具,大多是收进坛子里了,还有六七个坛子里塞不进去,就放在了外边,周村正疑惑的盯着看了好几眼。   ……   半上午买到了粮,大家伙都还要去买点盐,盐二十四文一升,周村正直接要了五升,引得桑萝看了他好几眼,好家伙,这是直接能用一年多了吧?   桑萝记得周村正家里人口好像挺多的,不过省着点用,一年多是真够了。   桑萝也想多囤点,盐这东西挺耐放的,放个两三年不成问题,但她捏捏手里的钱袋,还是老老实实问掌柜的要了一升。   她也只买得起一升,买了这一升,手上就只有二十文钱了。   陈家、施家和卢家跟桑萝也差不多,一升都是咬牙买的。   东西都买好,大家都要赶回去锋地,也就不等秦芳娘几人了,扛着袋子先回。   论陈有田他们自己的,那真用不着扛,手拎着就成了,也就桑萝的米多些,买了九斗,分成三个袋子装后也还好,陈有田他们直接帮着扛了。   一行五人回村,除了桑萝挑着一担挑筐,其他都是扛着粮提着袋的,简直不要太引人注目。   “还真买高价粮啊,这图啥啊,也就是今年要征税,不然我都想卖一点给粮商。”   “啧,真是去县里摆摊子赚着钱了。”   “陈有田,你媳妇在县里卖些什么呀?赚不少钱吧?”   陈有田:“野菜,菌子,家里地里种的菜,有什么卖什么,你们要是勤快,也可以挑着去县里卖。”   那人撇撇嘴,话是对着陈有田喊,眼睛却是瞄着桑萝挑的那一担子挑筐,尤其那几个带盖的坛子。   点心模具这会儿倒是瞧不着了,桑萝那装盐的袋子放在了上头,遮了个七七八八。   桑萝把这些人的反应都瞧在眼里,面上显出忧色,强作欢颜接过话:“有田叔他们那是帮我扛的粮食,今年我们家要交四石四的租税,这还差得远呢。”   陈有田三人那天是帮着桑萝扛过粮食的,自然知道她交租税的粮早囤好了,不止囤好了,吃到明年秋的粮都够了,今儿这九斗不过是她谨慎,还要再囤一些粮罢了。   倒是回村的时候,没往山路里绕,是特意往村子里过,在村里人面前显一显的,不然等交税了,凭空变出四石粮来吗?   施二郎脑子最是灵光,一看桑萝这反应,当下配合着道:“也莫要愁,真到了九月十四,粮没凑够的话我们几家帮着你凑一凑。”   陈有田和卢大郎都愣了愣,而后反应过来了,齐齐点头:“是,是,一家凑一点,以后你赚着了买了粮再还就是。”   这里四个人一台戏,周村正这个不明就里的倒是当了真,虽然做豆腐能赚钱,但也要本钱不是?再给三家赚一道,想来利润并不多大,加上盖房子请人得管饭,置办家什样样都要钱,桑萝买不上粮倒也是可能的。   想到沈烈都没了,这桑氏还要交他那两石税,而陈家、施家和卢家也都差不多情况,周村正心里也是发沉,当初沈家分家他是插不上手,沈三也不会卖他面子,如今交租税,这桑氏要是交不上的话,他倒是可以伸手帮一帮的。   周村正思及此,便道:“到时候要是差得多,我家这边也帮着凑一份吧,你后边还粮食就行。”   桑萝原是演戏,听到这话愣了愣,而后眼睛弯了弯:“那多谢周叔了。”   虽然她其实并不需要这帮忙,但周村正这话说出来,不管是真心要帮忙,还是因为知道她会做豆腐,投资她这个人,这个情她承。 第74章 霜降了啊   村里这帮子瞧热闹的村民一听陈有田几人肩上扛着的粮不是他们自己的,而是桑氏攒着钱买回来交租税的。   且他们这一打量,桑氏买回来的这点粮离要交的税粮数还差得远呢,比他们还不如,他们至少交得上。   那优越感一瞬间膨胀。   再看陈有田几个人提在手上的,顶多就是十来斤谷子吧,那大概才是他们买回来囤的所谓高价粮,啧,也不是很多,一天天往县里跑,跟干什么大事似的,呵。   这一群人那酸溜溜的眼红劲儿顿时就轻多了,转成了正经的瞧热闹嗑闲天。   倒是李氏,远远的看到桑萝跟着一群大老爷们同进同出,几个人还都开口说要借粮给她交税,她咬咬牙,最后还是没忍住轻啐了一口。   嘴里想骂什么,想起桑萝之前跟她吵起来那回,硬生生憋了回去。   那桑萝厉害起来可不给她面子,狐媚子这三个字李氏也只敢咬着牙在心里骂。   桑萝是不知道李氏看到她跟陈有田几个能当她叔伯的人走在一块都能想得那么脏,她自穿越过来后跟沈三夫妻俩几乎就不往来,路上迎面碰到都没有招呼的那种,所以压根没多给她半个眼风,自然也就没瞧见李氏这会儿的咬牙切齿。   她领着几人把粮食扛回去,谢过他们,把人送走,这才把三袋不算满的粮食并作两袋,扎紧了,带着两个小的把粮食往屋里捣腾。   沈安看着又搬回来两袋粮食,就知道水晶脯又赚钱了,乐得跟囤到了粮过冬的松鼠似的:“大嫂,今天带去的水晶脯都卖光了?”   “卖光了,以后咱们家固定跟永丰斋合作,咱们做好水晶脯就送过去放他们铺子里卖。”   “永丰斋知道吗?县里最好的点心铺子。”   兄妹俩都乐得不行,沈宁问:“那他们卖咱们这个水晶脯得卖多少钱?”   桑萝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指定比咱们卖给她的要贵得多。”   永丰斋的东西包装得都精致,论盒卖的,哪一样也不便宜,这份钱还真就只能由得人家赚。   沈安:“那一块能卖一文也好赚了,大嫂,咱一会儿再进山吧?”   桑萝点头:“是得进山,应承了四天左右交货呢,不过咱先得去砍些竹子来做三张简易晒垫。”   有了永丰斋给的二十板模具,桑萝可以省下四块簸箕来了,魔芋也是可以切厚片晒干了储存到以后没有魔芋时再用的。   桑萝准备做四块简易晒板用来放永丰斋的模具,不用跟簸箕似的用篾好的薄竹片精编细作,只需要跟做鸡舍一样,用相对宽的竹条编成一大块相对平整,能放进晒架里,上边能平放模具的板子就行。   省下来的簸箕桑萝准备专门用来晒魔芋片,因为魔芋也是有采收期的,过了采收期她还想继续卖素毛肚的话,只能现在拼命的攒原料了。   砍竹子做东西桑萝已经做得熟门熟路了,甚至陈有田的那几样工具都在她这边放着,这简易晒垫也不是多难的东西,折腾到半下午也就弄出来了。   之后的忙忙碌碌自不必提。   ……   转眼就是九月初七,胥吏来十里村收税的日子。   一大早各家就都准备了起来,运着自家的粮食先就到村里的晒场上等着了。   桑萝自然没去,她家里没个男人,不想引村里人注意,正装穷呢,等再买两趟粮,差不多到九月十三四,届时再往县里去交,更不打眼。   虽不交粮,但不妨碍桑萝去现场瞧一瞧的。   这一瞧才更瞧出了这时胥吏的恶劣和百姓的艰难,原来交税的时候还得再给胥吏陪尽笑脸,再悄悄塞几个钱的好处。   收粮的胥吏带来的称粮的量具是斗,收多收少全在那胥吏的心情上,给了孝敬的,那斗平平的就给过了,没给孝敬的,称一斗粮那胥吏能一人踹上个几脚。   没错,照着那称粮的木斗上脚踹,原本已经堆得冒了尖儿的粮,几脚下去就往下变浅了好大一截。   这时候你就是再献上孝敬,那胥吏都不带收的,不够就是不够,再往里添粮吧,哭都没用了。   只出了一个这样的,满村子人都瞧着,后边再没有不识抬举的了,只是大家面色都不好看,偏偏当着那胥吏的面还得陪着笑脸,陪尽小心。   桑萝觉得憋屈得紧,领着跟来的沈宁回家去了。   九月初九,桑萝又跟着去了趟县里,往永丰斋送了第一批用模具做出来的水晶脯,东西委实不错,严掌柜验过货后笑得是见牙不见眼,痛快的就给桑萝结了四百文的账。   这一回陈有田和周村正他们依旧还来买粮,县里的粮价已经涨到了九十二文一斗了。   真的,眼见着这粮价三两天就往上飙好几文,县城主街上的行人脸上都绷出了点风声鹤唳之感了,粮铺外排出了更长的长龙,陈有田他们得一开城门就进城,不然照着从前那个时间点冲进来,还没等排到他们,粮铺当天的粮就卖完了。   如果说陈家、施家和卢家一开始出来买粮是因为听了桑萝和周村正的建议而囤粮的,那么这几天看着粮价这个涨法,听着县里排队买粮的人各种担心议论,各种防患于未然的观点,囤粮的决心反倒是愈发的坚定了。   其实,时间一天天耗在这里,一天一两斗的买才能攒下多少?   没奈何,他们就是想多买也买不起,粮是一天贵过一天,买到后边只能七八升□□升的买了,这也得一天天来排队,连省个力气几天一来都不敢,就怕几天后来那粮价又要贵上一截。   桑萝这回把这几天卖豆腐积攒的钱也基本都带了出来,凑在一块,也只买得起一石四斗。   不过想着这天气有随时转凉的可能,桑萝还是捏了点钱在手上,只买了一石。   而周村正家,现在已经不止周村正自己来,他两个儿子也办好了过所和周村正一起出来买粮了,另有两个年轻人同行,听说是周里正的儿子。   实时粮价在十里村周边各个村子里慢慢也传播开,十里村里,原本不以为意的人,慢慢也开始焦灼紧张起来。   和陈家、卢家、施家说得上话的,去问他们三家情况,大多数人开始往周村正家跑。   “不就是受灾吗?咱大乾这么大,哪年都有那么一两个地方受灾的吧?从前粮价也会涨,也没涨成这样呀?”   周村正能说得出个啥?这时代,大多数人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本县县城,甚至有人一辈子也没进过县城的,因为路远,因为进城哪哪都要花银钱,也因为各种管制。   因着此,隔着一州一县的消息都不容易传播出来,何况是更远的地方?他知道的都跟大家讲过了。   这一夜,十里村小半人家夜里睡不踏实了。   倒是桑萝,粮食当初借着许掌柜的钱就已经囤到明年秋了,后边的囤粮也一直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心里反倒是安定,做完了当天的枣糕和神仙豆腐,带着两个小的早早就洗漱睡下了。   夜半是被冻醒的,整个人缩成一团,冷了许久,才终于醒过来,她坐起来,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臂和身子,借着屋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发现小兄妹俩也蜷得虾米似的,挤作了一团。   桑萝想也不想,抱起自己那一床薄被,挤到了沈安那张新床上,三个人挤在一块,盖两床薄被,这才好些。   桑萝捏捏那被子,夏天的薄被,真的只是两层麻布而已,顶多算得上是被单,庆幸白天在县里留了四百多个钱在手中,今天下午又收进了两百六十多个钱,手上现在有七百个钱。   桑萝寻思后边再有卖豆腐和酸枣糕的钱到手,不能买粮了,得攒起来置办衣裳和被子,九月一过,十月一来,就是冬了。   虽是南边,这到底是山里,温度原比外边更低一些。   四更起来做豆腐,果然比平时要冷得多。   这时还不觉得,等到陈有田他们打着火把来取豆腐的时候,借着那火把的光,桑萝才看到自家院外的那些野草上都挂上了一层白霜。   “原来已经霜降了啊。”   秦芳娘点头:“可不就是,山路走着已经打滑了。”   又问桑萝:“你们家衣裳被子还没备吧?”   桑萝点头,赚到点儿钱都跟粮商抢时间买粮呢,她们乡间的人夏天和秋天的衣裳本就没多少区别,到入冬才开始一点点加厚的。   “婶子们家里要是有布的话,今儿下午定豆腐的钱就都用布来付吧,要是没有我就再往县里跑一趟。”   秦芳娘连声道:“有的有的。”   一同来的甘氏和冯柳娘也连声说有,甘氏道:“也别等我们回来你再取,要用的话你一会儿上我们家里去拿就是,左右天天都要拿豆腐的,回来定豆腐的时候直接折算就是。”   桑萝原也是这么打算,笑着点头。   等把人送走,带着两孩子吃过早饭,天光微亮了,桑萝就领着沈安直接下了山,去了三家取布。   听说是做秋冬衣裳用的,三家都给找的织得厚实的秋布出来,桑萝带着沈安抱了足够给自家三个人各做三身秋衣的布,这才回家。   眼见着深秋了,眨眼就入冬,为什么说是三身秋衣的布?   因为穷。   这时候的人大多是一人做一身绵服或是柳絮、芦花的内胆,再用刻意放大些尺寸的秋衣套在外面,换洗只换外边那两套单衣罢了,内里的绵服或是柳絮芦花内胆袄子穿来穿去其实就那一身,因为不管是布还是绵,就没有便宜的,自然是能省就省着过。   桑萝也是这样,她赚的钱都攒了家当和粮食,并没有比村里别家富到哪去,她们的冬装也是照样准备,一身袄子内胆,两件单衣。   当然,她没准备让自己和两个孩子穿柳絮或是芦花的内胆过冬,绵再贵,绵衣绵裤和绵被是要攒出来的。 第75章 破家值万贯   才是霜降,倒还不至于这一冷就要上棉袄了,桑萝给小兄妹俩量体裁衣,沈安已经有了一条裤子,只做衣裳就成,沈宁是做全套的。   花了两天时间先给做出了一身来,九月十二,兄妹俩个就一身崭新的新衣裳穿上身了,料子比洗了几年早旧得不成样的夏衣要厚实很多,最关键是,不用露着一大截的脚脖子了。   如果忽略脚上那双脚趾头处打了补丁的布鞋,真是顶顶精神的。   当然,也没谁注意兄妹俩脚上穿的是打补丁的破布鞋,打着补丁那也是好鞋,村里趿着露脚趾的破布鞋的娃娃多着去了,光着脚丫的都不在少数。   别说小孩子,像桑萝和秦芳娘几个每天走个二十里山路的,脚上那鞋子其实已经是补丁撂补丁了,不过大家都找同色的料子缝上去,不仔细盯着瞧不显眼罢了。   有了新衣裳,就连沈安这样总是要装点儿老成的性子,都没忍住那点小心思,趁着自家大嫂在家,兄妹俩不用留一个人看家,带着沈宁愣是村里转了三圈。   多少年没穿过新衣了,现在穿上了,也让大家瞧一回。   还让大家知道他们大嫂可疼他和阿宁了。   这点暗戳戳的小心思别人不知道,但兄妹俩走出去,村里的孩子确实都羡慕坏了,天刚冷呢,沈安和沈宁穿上新衣裳啦。   要说之前沈安和沈宁算得上是村里最可怜的娃,现在就是满村孩子最羡慕的娃了。   沈安和沈宁转够了,心满意足回来。   桑萝看得好笑,交待两人:“最近这么穿着应该就不冷了,天再冷些,就把原先的旧衣穿在里面,外面再套一层新衣,穿个两层,也就暖了。”   沈宁:“旧衣套外边,新衣服就不容易坏。”   反正今天新衣都叫大伙儿看见啦,别以为她没看见,三婶也看见了,盯着她们瞪了好一会儿呢。   沈宁心里可舒爽!   “还挺爱惜。”桑萝笑:“随得你们,怎么高兴怎么来。”   桑萝每天摘酸枣挖魔芋的间隙,开始给自己做秋衣,半下午时,桑萝才从山里回来,陈老汉和陈有田来了,带着从周村正家借来的一个木斗。   “交秋税的粮我们这会儿帮着你量出来吧,最好明天就去交了,免得到了十五那天排长队,届时真要有点情况耽误了那才麻烦,我们最近排队买粮,发现县里也有那家里囤粮不多的,因为几家粮铺都限购,也是慌得一家几口都排队买粮,就这,要凑够怕是也要等到最后两天。”   所以十四、十五县衙门外指定人山车海。   桑萝忙把两人请进院里,自己把背篓放进了灶屋,就请两人帮着从主屋往外搬粮。   四石四斗,拆袋过量器,再重新装袋,折腾了好些时候。   到最后,陈老汉又让桑萝另备了一个袋子,单装了两斗的粮:“这个带过去算是备用,你自己准备几个银钱打点收粮的胥吏,这样应该就用不着动这备用粮。”   不然叫他们踹上两脚木斗,或是摇上几摇,那真是,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桑萝点头应下,准备到时候带个十几文钱用作打点,也是能买近两升稻谷的钱了,但这钱不花又不成,两升还是两斗,都不用掂量的。   粮食都称好了,桑萝就往卢家走了一趟,跟卢家说一声,次日一早要借他们的架子车一用,去县里交粮。   桑萝家住山上,架子车是拉不上去的,卢大郎说明天一早他把车拉到山下等着,到时候大家也会上去帮着桑萝搬粮食下来。   第二天天不亮,秦芳娘她们来取豆腐的点儿,卢大郎、施二郎和陈有田几个也要往县里去的就一起过来帮着搬粮了。   主屋里特意点了一盏油灯,沈安和沈宁就看着自家这些日子攒起来的堆得高高的粮袋,唰一下没了近半。   给两个小家伙看得心疼得直抽抽。   村里人还在梦乡里,两辆架子车就悄没声儿出了村了。   周村正和他儿子看到卢大郎拉的那一车粮,愣了愣反应过来,是桑萝去交租税。   他没问桑萝粮食怎么就够了,只道:“户籍都带好了吧?”   桑萝点头:“带上了。”   周村正也就没再说什么,跟着往县里去。   一行人到的时候,城门还没开,门外已经排起了队,隔一段会有一个打着火把的人,就着火光看过去,跟桑萝一样拉着粮车的有十几个。   这些人身上都有同一个特征,穷,特别的穷!   才刚秋收,在乡下正常种地的,这个节点交不上秋税的其实是很少的,这些怕是原本日子就极不宽裕,或是原本自家没地,种的全是佃来的地,如果地再不够好的话,那确实会出现交税困难的情况。   十里村这样的情况还是少,最穷的周癞子家,前几天也把税交了,他们家难是难在交完税后的粮撑不到明年秋。   桑萝只看了几眼,就没再去看,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难,谁也不知道对方碰上的是什么样的事,她如果没有穿越过来,原身已经死了,沈安和沈宁现在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光景。   这世道,管好自己已经不容易了。   随着天光渐亮,后边来的人越发的多了,既不是来交粮的,也不是来摆摊的,手上大多捏着一个粮袋,这是进城买粮来的。   桑萝才发现,比起前几回她来县里时,进城买粮的人变得稍多了一些。   想来这种紧张和一些关于各州闹灾的流言也在各乡传开了,有家中条件稍好些的,未雨绸缪开始做起了准备。   今日的城门比往常似乎开得更晚了一些,城门一开,队伍整个就骚动了起来,桑萝她们这一行人来得还算早,是最先一批进城的,因卢大郎要去排队买粮,桑萝也没麻烦她,自己拉着车走。   倒是冯柳娘和甘氏,帮着推车,准备把桑萝送到县衙交粮的地方。   往县衙去要经过粮铺,一行人快步冲过去,才发现粮铺外早已经排起了很长的队,看衣着,也看这个城门刚开的时间节点,全是县里的居民。   桑萝当时心里就是一个咯噔,陈有田他们一行人今天还买得着粮吗?   她也顾不上,拉着粮车就往县衙去,到了地儿,县衙的粮仓在哪儿都不用打听,因为衙门东面不远处一座单独的院落外边巷子里已经排起长队了,县里的居民备够了粮的,这几天陆陆续续也在交租税。   桑萝拉着车排在队伍中,让冯柳娘和甘氏自去忙,等着衙门收粮的胥吏上工。   是的,衙门里的胥吏,除了守城的城门卫,没有这么早到衙门的,百姓来得早也只是抢个排队的位置而已,排在第一位,该等还是等。   天光大亮,又等了两三刻钟,衙门东那座院子的院门终于有了动静。   队伍一下子骚动起来。   里边的胥吏不知道说了什么,桑萝踮着脚看队头,见排在队伍第一位的两个男人把车里的粮袋开始往院里搬,默默数着要过几辆车才轮到自己。   前边是一个妇人带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妇人压着声音问青年:“打点斗级的银钱都备妥了吧?”   青年摸了摸窄袖,点头。   妇人才松一口气,又好似是叹了一口气。   收粮并不算快,到底要一袋袋拆开称量的,桑萝等了近半个时辰才轮到她,粮袋得往里搬,桑萝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一个人要单独扛起一袋粮袋,相当吃力。   而且不是一袋,是一车。   院里的胥吏已经在催,桑萝看了看排在自己身后的那辆车,车边是两个二三十岁的大汉。   这种明显需要帮助的时候,桑萝是不会因为不好意思就逞强的,她陪着笑:“两位大哥,这粮袋太重,能麻烦帮我搭把手吗?”   这在交粮的时候算是常见的,被人求助到头上来了,两个大汉一看桑萝一个娇娇小小的小娘子,这身板,确实搬不动粮袋。   其中一个道:“家里怎么让你一个小娘子出来交粮?”   纯只是一问罢了,桑萝陪了个笑,他也没怎么不乐意,都没用桑萝抬,和自家兄弟一起,上手就一人扛着一袋就往院子里送。   桑萝也不好干看着,咬着牙自己也试图扛一袋,扛是扛不起来的,不如说是挪。   那送了一袋粮进去转身出来的大汉就啧了一声:“这活不是你们小娘子能干的,你站一边吧,我们哥俩帮你扛进去。”   说着把桑萝挪得艰难的那袋子粮提了起来扛上就又往里去了。   桑萝心说这真遇着好人了。   半车子粮两个大汉几进几出就扛好了,桑萝一再的道谢,大汉摆摆手:“莫客气了,进去吧。”   桑萝进到院里才发现,县衙的粮仓自成院落,三面都是高墙,除了门洞,没有窗户。   交粮就在最外边这一进的院子,里边是什么样的桑萝瞧不着,也没时间瞧了,她快步上前,对着两位负责收粮的斗级就陪了个笑脸。   那边公事公办的口吻:“户籍出示一下。”   桑萝把一早准备好的户籍双手递了过去,手里的八个铜钱在户籍的遮盖下落到了那斗级手中:“辛苦您!”   对方挑了挑眉,面上有了笑容,淡然接过钱和籍书开始对税单。   桑萝也没落下另一个斗级,借着挪粮袋背对着众人的当口,往那人手里也塞了八个铜钱:“辛苦您。”   “好说。”胥吏收钱收得很顺手,一接一掂,就塞进了腰封的暗袋里,而后转头问对籍书的那一个:“找到了吗?该交多少?”   那人一目数行的对下去,很快目光定了定,道:“四石四!”   “行咧。”   另一个就开始干活,拆粮袋倒粮,干得极为顺手,好处给到位了,也没有额外的小动作,桑萝这租税利利落落的交好了,收了完税文书,吹干了墨迹折好放进钱袋里,这才收着她的那些个空粮袋和剩在车里的两个坛子和两斗谷子,拉着车走了。   第一站自然是永丰斋,这一回做好的水晶脯有三百六十余块,桑萝急用钱,也就都带来了。   从永丰斋出来时,新得了严掌柜给的三百六十五文钱货款,加上原有的七百多个钱,桑萝身上这会儿有一千多个钱。   她拉着架子车就径直往布庄去了。   原身记忆中,倒是跟她娘在布铺里挑过料子,但挑的那都是好料子,而且结账这种事也不归她管,因为绵的价格桑萝还真不知道。   进了布庄一问,她才嘶着吸了一口气。   这会儿布庄用来填充棉袄或是棉被的,两种选择,贵的那个是蚕丝,或是丝绵,这个不用想,桑萝价儿都不带问的,用不起。   便宜的那种是绵,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木棉,一种高大的花树结出来的棉,在这里被称之为绵。   论两卖,一两绵要一百文。   桑萝终于知道为什么穷苦人家往被子袄子里会絮一些柳絮芦花,因为真的是穿不起也盖不起。   太贵了。   沈安和沈宁这样的孩子,一件袄子加裤子,一身做下来,少说要絮个一斤的绵吧,这一贯钱就没了。   两个孩子两贯,似她这样的成年人,个子高些,就得要个一斤半。   得,三个人光是各做一套棉服内胆,买绵就要花去三千五百个钱。   这还称不上大件,大件的是被子。   虽是南方,深秋和初冬得要四到六斤的被子吧?被面被里本身就能御寒,紧省一点,一床被子填充个四斤绵。   要过冬的话,八斤?就算薄一些,把棉袄压在被面上,那也得准备个六斤。   桑萝只想一想就觉得很不容易,可算是知道了什么叫破家值万贯。   多少人家的家底也是跟她现在这样从无到有、一点一滴攒出来的。   攒吧。   她掏出十串钱来:“劳烦您,给我称一斤。” 第76章 蜜爪爪   做衣裳用绵的量,桑萝全凭原身的记忆报出来的。   自小生活在衣裳全靠买的现代,她这是头一回真切的看到一斤绵会有那么大一袋子。   提着东西出了布庄,把买来的绵在架子车上放好,桑萝拉着车就去粮铺那边找陈有田他们。   她自己今天是没钱买粮的了,身上还剩七十多文,留着傍身了,继续攒着下一回买绵用。   还没到粮铺,远远的看到那边原本排队的人潮怏怏地散开,桑萝过去,就看到一脸沮丧的陈有田和周村正一行人。   “有田叔,这是怎么?”   陈有田有些愁:“粮铺今天的粮还没轮到我们就卖完了。”   桑萝往粮铺方向看去,果真见粮铺伙计挂了个今日售罄的告示牌,正上门板子关门。   没见着卢大郎,又问了一句:“卢大叔呢?”   陈有田道:“在别的铺子排呢,不知道怎么样了。”   话才说完,另一边卢大郎就回来了,他排的那家粮铺也没买到粮,店门也关了。   周村正摇头:“这两天怕是买不着了,今早城门应该是特意晚开了那么一会儿,先紧着县城里的人在粮铺里排队了。”   县城里的居民这时候买粮,一部分是听到风声囤粮的,还有一部分是要交的租税还没凑够的,上边自然要先紧着这一部分人。   事实上,城门那里不拖延,那些没凑够租税的天不亮就举家在几家粮铺门外排着了,也着实轮不到他们这些乡里赶来的,就算打着火把摸黑走夜路又怎样,城门不开,到了也只能在外边站着。   买不着粮,大家也无谓在县里逗留,都要回村干农活的,所以一边说着一边就全往县城门口去,打道回府。   桑萝手上的架子车也被卢大郎接了过去。   “九叔,这两天真不来了吗?我看今天粮价九十八文一斗了。”问话的是周里正的儿子。   周村正叹:“来了也买不到。”   税粮征收完之前,城门恐怕都会卡着时间点开。   周村正不明白,县衙能插手到这么细节上的事,怎么就没法子跟粮商沟通一下,别说平抑粮价了,哪怕稍微多放那么一点粮,不跟现在似的弄得一粮难求。   然而很快又觉得自己真是想得太多,县令要是那么容易左右粮商,粮价也不会这样一天一个价。   县里的主官真要是能和粮商坐在一起有商有量,周村正觉得两相勾结的概率还大一些。   平抑粮价?   他这么些年是没运气看到过这样的好官。   一路无话,回到村里,桑萝提前在村道边就从小路走了,而周村正一行人则是一进村就被那些已经开始关注粮价的村民围上。   终于有人熬不住心里的焦灼,寻思着高价就高价吧,也买一点囤上,但算计着不舍得那办过所的钱和每天的进城费,就寻思让陈有田几人帮着带一些。   干等了半上午,结果就看到陈有田几人空车空手的回来了,登时变了脸。   村里人怎样,桑萝都不关心。   她回到家里,把买来的那一斤绵先收收好。   沈安和沈宁凑过去瞧,这样新这样雪白的绵,兄妹俩还没瞧过,又松又软,沈宁捏了又捏,稀罕得很。   “大嫂,这个做被子吗?”   桑萝点头:“对,等再攒一攒吧,有三四斤了咱们再做,最近咱们三个人挤挤,盖两床被子,再把还没用的布料也用来压压被面。”   九月的天白天其实还好,有新的秋衣穿着不会冷,再到十月,把旧秋衣也加上,穿上两件也过得去。   这时节,山里半夜才冷些,所以棉袄可以后一步,被子却得先做出来。   但既然做了,也不好做一床一斤的被子出来,那能叫被子吗?   所幸跟三家换了那些个布料能做好几套衣裳的,两床被单用着,多搭几件衣服盖在上边,三个人挤挤睡着,也够把这九月给对付过去了。   听说要攒三四斤绵做被子,兄妹俩个眼睛都亮了亮。   他们大哥在的时候,兄妹俩也能穿上绵袄、盖上暖和被子的,大哥走了以后,这些就都没有了,好绵都叫三婶拆了换走,她们袄子里是旧得板结的旧绵加上一些芦花,被子里也是一样。   看着是绵被绵袄,其实不扛寒,冬天那是真的冷。   绵收好了,桑萝就把今儿带回来的那些粮袋子都拿出去洗洗干净晾晒起来,这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也就是大量买粮粮店才会给的,少量的买都是你自家带个布袋子去装。   都忙完后,回灶屋里倒一碗水喝了,也不停歇,起身就准备去摘酸枣和神仙树叶子,赚钱置绵被呀。   最近酸枣还好,树总在那里,酸枣时不时会有往下掉的,但神仙树叶子在附近已经找不到了,总要走得比较远,所以院子外的石头路修好后,进山的事情桑萝大多是带着背背篓耐力相对好点儿的沈安去,把沈宁留在家里。   今天也是一样,两人在山里七拐八绕,转到村子另一面从前来得少的地方,酸枣倒是没少捡,神仙树叶却几乎找不到多少能用的了。   沈安犯愁:“大嫂,咱家的神仙豆腐今天还能做得了吗?”   事实上,沈安愁的不是今天一天的事,他已经意识到今年怕是已经没办法卖神仙豆腐了。   少一样东西,就代表着少一样进项,家里现在可缺钱的,卖素毛肚一直领的是条子,还东福楼的账呢,卖豆腐这几天也拿不到钱,都被他们换了布做衣裳了,天马上要冷,做袄子做被子,还要很多绵。   沈安不知道绵的价格,但他大哥从前买过绵回来。   沈安记得,那是他大哥跟大山哥两个人进山好几天打到猎物扛到县里卖了才换回来的。   猎的是大东西。   大哥和大山哥那回都受了点伤。   大东西才换回来的绵,肯定非常非常贵。   当时大哥把那么些绵弄回来的时候,三婶看得眼都红了,大哥给沈金他们几个也匀了一半,三叔三婶才算有了笑脸。   因为这些,绵在沈安心里是跟粮一样贵的东西,而且粮他们地里还能种得出来,绵却没有,他们这个地方没人种,好像一水之隔的邻县是有人种的,那边比这边更暖和一些,绵能长。   所以,到处都是花钱的地儿,能赚钱的营生却要少一样了,怎么能不愁。   桑萝看看今天转了一个多时辰找到的能用的神仙树叶片,也清楚今年这神仙豆腐是吃到头了,见沈安一张小脸都是愁容,笑道:“行了,别愁,大嫂有法子赚钱的。”   又看了看稍往深一些的地方,道:“往里边走一点吧,再找一点儿神仙树叶片,跟咱们摘的这点凑一凑,好歹做出几块来,也不卖了,咱们自家留着吃,给相熟的几家人也送点儿,算是今年忙了一场,到最后大家一家人都再尝一尝,收个尾。”   沈安点头,跟在自家大嫂身后往另一座山头翻去。   往里找一找,还真叫桑萝找着了几棵神仙树,她正够着枝条摘叶片的时候,身后传来沈安惊喜的声音。   “大嫂,你瞧我找着什么了!”   桑萝回头,就见沈安手里举着一根短短的枯树枝?   沈安已经乐颠颠往桑萝这边过来了,他兴奋的举着手里的东西:“大嫂,蜜爪爪,这个可好吃的!”   桑萝听到蜜爪爪,眼眨了眨,等人近了,忽地笑了起来:“拐枣?”   把沈安递过来的东西接过,不是拐枣是什么?   沈安献宝一样:“大嫂,你认得这个?我们这边叫蜜爪爪,以前大哥进山会给我和阿宁带。”   桑萝笑:“认得,我们那边叫拐枣。”   想到原身家乡所在的地方未必是叫这个名,描补道:“家里从前有个小厮,有空的时候喜欢往山里跑,带过这个回来,说叫拐枣。”   沈安压根没多想,他笑得两眼都弯了,摘下一个把果实部分去了,留下能吃的那一部分,用手稍微擦一擦就递给桑萝:“大嫂你吃。”   等桑萝接过,自己又紧接着弄下一个,往自己嘴里抛。   “我去找找,给阿宁带回去。”   沈安想找的是树,桑萝却笑,道:“你往旁边的矮树枝上和地上找,这东西树很高,成熟往下掉的才甜。”   沈安虽吃过这东西,但这树长什么样他还真不知道,听自家大嫂提醒,忙换了个视角去找,果然,在旁边不少树和灌木枝条上都捡着了掉落的拐枣短枝。   他乐得什么一样,已经连神仙树叶都一时抛到脑后去了。   桑萝看得好笑,一边找神仙树叶,看到拐枣就顺手捡了捏在手上,多了就往沈安背篓里放。   “你多捡些,这个也能卖钱的。”   沈安:“!!!这个也能卖钱?!”   也对,这个这么甜,他都喜欢吃。   桑萝笑:“可以的,能捡多少捡多少,咱们的做被子用的绵没准能早些攒起来。”   这一说沈安可有干劲了,少了一样神仙豆腐,又来一样拐枣,小家伙那眼睛笑得都成弯月牙缝儿了,嘴咧得那叫一个欢,觉得老天爷都疼他们的。   捡拐枣的速度那叫一个快,一双眼睛也灵活,四下里嗖嗖嗖的瞧着,保管一个地儿、一根枝儿也不放过,围着那一棵高大的拐枣树,扫荡一样的捡。   这是一棵有些年份的拐枣树了,生得是枝繁叶茂,也就是说,拐枣落的范围还挺大,沈安就捡得很欢。   两只背篓都装得满满当当的时候,周边还有好些拐枣没捡着呢。   因为之前酸枣已经捡了很多,还有一部分神仙树叶片,所以两个人的背篓其实都装不下什么了。   “回家吧,把背篓腾出来,咱们马上再回来一趟。”桑萝看了看,道:“起码还能捡足两背篓。”   沈安一听马上再来,也没遗憾了:“那咱们快点儿。”   一路回去都很兴奋,离家越近,越是高兴,走到他们家山脚下的时候,抬头往上能看到沈宁在院外的鸡舍边呢,蹲在那里不知正干什么,反正没看到他。   他兴奋得两手拉着背篓的背绳,一颠一颠的就往半山腰的家里跑,远远的就摇着手上拿的一枝拐枣喊:“阿宁,阿宁,看我给你带什么!”   沈宁正半蹲在鸡舍边,腰弯着,头都快贴地了,往鸡舍里边瞧,瞧着瞧着就伸手往里去够,而后就笑了,手再伸出来时,手心里握着一枚还带着热乎劲儿的鸡蛋。   她比沈安还要兴奋,笑着站直了,桑萝和沈安还没上到半山腰呢,她就兴奋的冲两人摇手喊了:“大嫂,二哥,我们家的鸡下蛋啦!看,一个鸡蛋,还是热的!”   她把那枚鸡蛋高高举着给两人瞧,想摇一摇,还怕捏碎了,脸上的笑灿烂得比金秋的暖阳都晃眼。   桑萝看着这兄妹俩,乐得笑弯了眼。 第77章 拐枣糖   “鸡下蛋了?!”沈安的声音喜得劈了半个调,摇在手上的那枝拐枣枝儿也不摇了,快步冲上半山腰,凑到沈宁面前:“给我看看!”   沈宁笑着摊开手,沈安眼睛就弯了,不止看,还摸一摸:“真还是热的,哪只鸡下的蛋?”   沈宁摇头:“没看到,刚才三只鸡都从窝里出来了。”   桑萝这会儿也上来了,看了看沈宁手里那枚不算大的鸡蛋,笑:“都是差不多大的鸡,一只下蛋了,另两只也不远了,这是云英蛋,吃着挺补的,明早煮粥咱们冲蛋花粥吃。”   拿鸡蛋卖钱什么的是不存在的,她们自己吃的菜还全靠买呢,时不时的相熟的那几家送一些,现在鸡下蛋了,自然是留着自己补身子的。   听着冲蛋花粥,兄妹俩眼里都亮了亮,这个从前大哥在家他们也有得吃的,蛋打好放在碗里,翻滚的粥一大约冲进去,稍搅一搅,一片片黄澄澄的蛋花就飘上来了,可香可香。   就是不能放太凉了,会腥 。   现在已经好久好久没吃过了。   沈宁手中那一枚鸡蛋登时变得很珍贵了,明早怎么吃都计划好了嘛。   “我去收起来!”她说着就往里跑。   沈安颠颠跟进去,手里的拐枣这才往沈宁另一只空着的手里一塞:“阿宁,你看这是什么!”   桑萝走在后边就听到沈宁惊喜的声音:“蜜爪爪,哪来的?”   沈安唧唧咕咕把他怎么发现一小枝蜜爪爪,再发现一棵可高的蜜爪爪树的事说了,道:“我跟大嫂马上还去呢,还有可多没捡回来,大嫂说这个也能换钱。”   沈宁蠢蠢欲动了。   沈安这回却没让妹妹:“有点远,背着背篓翻好多山,沉的,你在家看家,这枝给你吃。”   “行吧,这个也能卖钱?”   “对,大嫂说的,我觉得这么甜,人家是愿意买的吧。”   兄妹俩个肩挨着肩说着话进了灶屋,沈宁把鸡蛋放在案上,转身就帮她二哥往下放背篓。   桑萝进来,还得了沈宁给她倒了一碗水的待遇。   两背篓的东西分类腾出来了,桑萝和沈安略歇了歇,往脚上鞋上绑腿带子上多洒了些驱蛇药,转身就又背着背篓出去了。   确实如沈安说的,路远难走,虽不算深入山里,但因为要避着村里人,是往山里绕了好些路的,过了平时吃午饭的点挺久,两个人才收获满满回了家。   这时候已经累得没什么力气了,尤其桑萝,想想吧,天不亮就走十里路去县里交粮,半上午回到家,又没停歇的进了两趟山,已经累得连头发丝都想服服贴贴躺平了。   好在沈宁是真贴心,家里种菜浇菜各种活计天天缠着陈老太太问,时不时拉着老太太过来现场指导一下不说,鸡鸭也照顾得特别好,桑萝带着沈安在外面跑,她一个不丁点大的孩子在家里,生火烧饭也都做得似模似样,个子不够高,就搬个木墩子,踩在木墩子上做饭菜。   看到大嫂和二哥累得洗个手就回屋往床上躺,沈宁跑过来一会儿拉这个,一会儿拉那个。   “先吃饭,吃完饭再歇呀。”   桑萝难得的任性了一回,啊啊两声:“再躺躺,一会儿就起。”   沈安本来要被妹妹拉起来了,一看大嫂不起,他也躺平了。   沈宁操心得,跑回灶屋里把饭菜一盛,一手一个碗,筷子也捏在掌中,直接给送了过来。   “吃吧吃吧,就坐床沿吃,吃了睡。”   桑萝真想给她一个抱抱,这姑娘太贴心了。   小棉袄长什么样,就长沈宁这小姑娘这样。   最后就桑萝和沈安各坐在自己床边,端着沈宁送过来的饭菜吭哧吭哧的吃,没办法,家里的凳子不都用来搭了架子放粮食了吗?就一条凳子,谁坐?   腿可酸了,谁都想坐,就不穷讲究了,坐床沿呗,能搭半拉屁股都不知道多舒服了。   桑萝觉得她这辈子要真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只要别把自己熬得太狠,身体那绝对杠杠的,运动量可太足了。   说是吃过午饭歇,其实也没有真的吃饱就歇,刚吃饱哪能躺?老老实实坐了一刻钟,又站了一刻钟,这才让沈宁关了院门,倒在床上补午觉。   一觉醒来,满血复活,桑萝就折腾起做神仙豆腐了,酸枣糕也加紧处理,趁着有太阳,能多晒半个日头是半个。   忙到最后,酸枣糕做好了,上了模具送到了后院的晒架上,神仙豆腐也凝成了。   量不算大,切好后也就八块,桑萝拿了个陶盆装了,带上沈宁下山去,给陈家、施家、卢家和周村正家各送了一块,顺道从陈老太太那儿借了把剪刀来用。   陈家、施家和卢家都是常走动的,桑萝没少吃三家时不时给的菜,所以送些吃食过去也不奇怪。   倒是把这东西送到周村正家,周村正媳妇愣了愣,都有些没反应过来,而后就是高兴,再三谢过,转身就回屋拿了一小包用油纸包好的东西出来塞给沈宁,道:“最近去县里买粮带回来一些绿豆糕,我给包了几块,阿宁带回去和你大嫂二哥一起尝尝。”   沈宁一听是县里的点心,推辞不敢接,周村正媳妇一直塞,小姑娘就下意识去看自家大嫂。   桑萝笑着与周村正媳妇道:“婶子也太客气了。”   看她再三往沈宁手里塞,桑萝冲沈宁点点头,沈宁这才敢接,与周村正媳妇道:“谢谢周婶子。”   甜甜的嗓音,周村正媳妇听得直笑,她儿子好几个,就是没个闺女,看着沈宁身上簇新的衣裳,真心实意赞了桑萝一句:“你把阿宁和小安养得是真好。”   当初那样的处境,能把日子过到现在这样,自家男人说得没错,这桑氏是个极有本事的。   最紧要的,心也善。   说是嫁给了沈烈,其实到底是连人也没见过的,而且嫁过来的时候人都没了,天地也没拜过,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就成了沈安和沈宁的嫂子了,还真当嫡嫡亲的小叔子小姑子抚养了起来。   想到这里,周村正媳妇的目光闪了闪。   她儿子好几个,老大和老二是刚成亲了,但老三还没有啊。   只是目光落到沈宁身上,这个无端端冒出来的念头才又被她压了下去。   动了这样的念想,再看桑萝那就更是多了些说不出的顺眼了,勤快、本事、踏实、心善、会做人,真是怎么看怎么好。   晚间没忍住,悄悄把这点子心思跟男人说了,周村正本来都躺下了,给她这话惊得噌一下坐了起来。   再一细想,还真的不错???   不过也就这么一想罢了,他很快摇头:“这话头你可别乱提,她带着沈安和沈宁两个孩子呢,咱们去提这个算什么呀,而且桑氏也未必愿意,你真要提了,往后打了照面都没法说话了。”   周村正媳妇遗憾,“我知道,我不就只是跟你这么一说吗?多好一姑娘啊,谁瞧了不眼馋。”   事实上周村正要是也很赞成,周村正媳妇这念头可真就压不住了,万幸,家里有一个特别清醒的。   ……   自然,自己送一块豆腐差点被周村正媳妇相中做儿媳的事,桑萝是半点不知道的。   知道了也只会觉得荒天下之大谬。   她上辈子先是因为生存,后是因为身体,活了二十八年,就单到了二十八岁,这辈子哪里动什么嫁人的念头呢?   一穿过来直接成了有身份有户籍的寡妇,桑萝其实觉得还挺好的,她适应得特别自在。   要是一穿过来和她一起生活的不是沈安沈宁这么两个格外乖巧的小孩儿,而是一个成年男人,桑萝第一个念头指定就是跑,哪能呆得这么安心。   桑萝不知道,所以她送豆腐的时候顺道通知过三家神仙豆腐不做了,接好了次日的豆腐订单和秦芳娘带回来的毛肚订单,另有一张东福楼那边毛肚货款的条子,回到家收好,尝了沈宁递过来的一块绿豆糕就忙活起来了。   别的都还罢,都是做熟的事情,等桑萝把那些拐枣整理整理放上桌开始处理的时候,沈安和沈宁奇了。   先时以为是把柄剪了是为了卖相好些,结果柄全剪完了,兄妹俩就看到自家大嫂上水洗,清洗干净,让他们直接去抱之前买石磨送的那个石臼来。   这东西现在是小兄妹俩常用,家里每天吃的米已经不需要去陈家舂了,就三个人的口粮,用这小石臼就成。   虽然疑惑大嫂处理蜜爪爪怎么还要石臼,不过这么些日子了,兄妹俩早认识到自家大嫂有多厉害了,让搬石臼就搬石臼,准是有用嘛。   等石臼搬来,桑萝从洗好的一大桶拐枣里边抓出两把放进石臼,动手就捣。   沈安才意识到他大嫂不是直接卖野果子,而是又要用这蜜爪爪做吃食了,眼睛都亮了起来!   “大嫂,这个捣碎了能做什么?”   他好奇得很。   桑萝笑:“能熬糖,拐枣糖很好吃的,不仅甜而且特别香,而且这东西其实是一味中药,学名叫枳椇,家中有本杂书中有记载,说枳椇可以生食、酿酒、熬糖,味甘、性平、无毒,止热,润五脏,利大小便,功同蜂蜜。”①   桑萝是边回想边说的,因而这一段话说得很慢,沈安和沈宁听得一愣一愣的,味甘、性平什么的他们不太懂,但是功同蜂蜜这句话是听懂了的。   蜂蜜呀,可贵可贵的,比麦芽糖还贵很多。   “和蜂蜜一样甜吗?”沈宁口舌开始生津了。   桑萝看小姑娘一眼,弯了弯眼:“嗯,还有一种蜂蜜没有的香味,等明天我去县里卖这糖,到时候买个小罐子回来,咱们自己家里也留一罐吃,直接吃或者调水喝都行,这个做好了只要进去挖糖的勺子不沾生水,能存好几个月的。”   沈安和沈宁一听要给自家留一罐,第一反应:“这个贵吗?”   桑萝想了想:“我准备和蜂蜜卖差不多的价。”   拐枣树不多,至少目前她敢去的区域里暂时还只发现这一棵呢,当然,跟她不敢往深处走也有关系,但确实走不起量,当然得卖贵一点。   糖在这里本来就是奢侈品。   这时候的人,吃糖仅限于麦芽糖和蜂蜜,这拐枣糖桑萝就不准备卖低价了。   一听要卖出蜂蜜的价,兄妹俩个齐齐摇头了:“那家里不用留了,我们不吃糖。”   桑萝笑:“我吃。”   自家做的东西自己都舍不得吃,那忙忙叨叨还图个啥呢。   不止拐枣糖她会留一罐,就连酸枣糕桑萝也准备到时候留一小坛子自家当零嘴,反正这东西耐放。   一听桑萝那一句我吃,兄妹俩个马上没话了,然后眼睛也悄悄弯了。   兄妹俩:大嫂真好,其实就是疼我们!   作者有话说:   作话:①出自《本草纲目》 第78章 这场面是她没料到的   拐枣糖并不难做,就是最简单的去柄、清洗、捣碎、加水、取汁、熬煮,要用到的工具也就一个石臼,一张可以过滤取汁的布,一口釜,一个用开水烫过晾干可以用来盛放存储糖浆的坛子。   难就难在他们捡得多,将近三背篓,去柄后都有近一桶,这样一来每一道工序都耗时很长,仅剪柄和捣碎这两项就折腾了很久。   后边真到熬糖的时候,做起来时其实谈不上技巧,掌握火候以及熬糖后期勤搅拌就行。   沈宁看过一遍,觉得下回这些事情她都能做下来了。   兄妹俩看着一开始滤出来的偏青黄色的汁液,随着熬煮一点点变红,最后变成色泽非常诱人的棕红色糖浆,就,特别神奇。   到装坛的时候,简直激动,两小只一起搬了晾好了坛子过来,看着桑萝一勺一勺的从大釜中往坛子里舀,那种甜香,馋得兄妹俩口水直冒。   舀得差不多的时候,釜壁都刮干净了,恰恰装满了一坛子。   兄妹俩看着那满满一坛子拐枣糖的小表情,那恨不能把坛子抱住香一香的样儿,十足十的□□看到蜂蜜的样儿。   桑萝看得好笑,招呼两个小的:“去拿一只碗两双筷子过来。”   兄妹俩眼睛一亮,也不围着灶台边的坛子了,跑到放碗筷的木案上就拿了一只碗三双筷子过来,乐颠颠的把碗递给桑萝。   桑萝用木勺把釜底刮了又刮,刮好几下后,木勺拿上来,勺子里俨然是半勺深棕色的糖浆。   两小只脚丫子踮着,脖子伸长,双眼放光的瞧着那糖浆一点一点倒进碗里,都快乐成小松鼠了,一勺倒得差不多,桑萝又把那木勺掏回釜里再刮了一圈,这一回出来的不算多了,但也够两小只乐的了。   “行了,用筷子卷吧卷吧吃吧。”   一双筷子就递到了桑萝手里:“大嫂也来!”   桑萝也不客气,笑吟吟接过那筷子,插进糖浆里,而后卷、卷、卷,糖浆舀到最后这一点,其实已经差不多凉了,成了半凝固状态,很容易就能被卷起,三卷两卷,筷子的一头就卷得跟个棒棒糖似的。   两小只有样学样,卷得很是欢快,一大两小,一起把筷子举起,仰着头接糖。   甜、香、滑!   这一口的满足,真没白忙!   其实这东西吧,如果有模具,再削点儿竹棒,还能做成棒棒糖的,应该更卖得起价,但得是天够冷,温度低些,再用后世那种软模具才好脱模,桑萝也就没折腾了。   沈安和沈宁已经像是掉进了蜜缸子里,满足得不得了。   “大嫂,这太好吃了!”   “比蜂蜜还好吃。”   小时候吃过的东西,记忆里的味道原本应该是最能比较的,但沈宁就是觉得这比小时候大哥有一次带回来的一点蜂蜜还香甜。   桑萝笑问:“自家还留吗?”   兄妹俩都腼腆的笑,最后一起点头。   沈安:“我以后天天跟大嫂去捡蜜爪爪,大嫂,山里应该还有吧?咱们再找找?”   桑萝却摇头:“碰到了就捡,特意再往深走去找就不要了,里边的山都荒着,容易碰到野物,咱们应付不了。”   沈安当时就想,大哥要是在就好了,大哥和大山哥敢往很深的地方走的。   不过也就是这么一转念,近来因为交租税的事,村子里有跟大哥同一年走的人没回来却要交税,很多人家里都骂,沈安其实又听到了一些事情。   因为又听到了些说法,就不敢去深想,只有不想才能继续抱着些期望。   所以听大嫂说不要往深走,他也就老老实实点头。   三个人各尝了一筷子的糖,那一碗底的糖浆最后被沈宁拿了个盘子盖上,留着以后再当零嘴,又说:“明天早上冲蛋花粥也可以加些糖吧?我还没有吃过甜的蛋花粥。”   只想一想就觉得一定很好吃。   大釜里还有一些残糖,不太容易刮出来了,等陶釜冷却之后,沈宁加了几瓢水进去,烧煮起来,用木勺时不时把沸腾的水在釜壁过一过,凡有糖的地方都浇过,煮出了不少甜甜的糖水出来,用汤碗盛了,宝贝的盖上。   这两天喝水都可以直接喝糖水了,嗯,明天小丫儿要是过来找她玩,还可以分给小丫儿也喝一碗。   一坛子的拐枣糖,桑萝等它完全冷却后,这才把盖子盖上。   一连两天,桑萝带着沈安除了进山捡酸枣挖魔芋回来晒,每天都要去那棵拐枣树下转一转。   想跟第一天那样的大丰收自然是没有的了,树边长了一些高大的竹,顶部和拐枣树树枝倒是都缠在了一起,叔嫂两个就狂摇竹秆,倒是把一些本已经熟了的拐枣摇得雨一样往下落。   这么捡了两天,又熬出了半坛子的拐枣糖,桑萝看一看酸枣糕晒成的有两百多块了,索性也不等了,准备第二天就跟秦芳娘她们同行,去一趟县里。   傍晚把床底下的破瓦罐抱了出来,原本满满当当的瓦罐,这会儿和空空荡荡也没好大差别。   铜钱就只上回买绵后余下的七十多文,塞在里边的条子倒是不少,卷了有一卷。   桑萝把这些个条子都拿出来,唤了沈安搬了他的小沙盘过来,拿着树枝就在沙盘上开始列竖式计数。   当然,不可能用的阿拉伯数字了,全是原身记忆中大乾朝的文字,写起来不够简便,但也没法子。   把一叠收条加一块算了算,当初铜钱她直接还了两千五百文,后边卖菌子加卖素毛肚,半个月不到,七千二百文钱的欠债竟已经还去了六千三百五十五文了。   “还欠八百四十五文。”   桑萝沉吟。   明儿一早送到东福楼的素毛肚二十斤,三百四十文,就还差五百零五文。   酸枣糕有三百六十八块,这就是三百六十八文。   这就还差一百三十七文。   桑萝想了想那一坛半的拐枣糖,觉得明天东福楼那边的账就可以清掉了,长舒出一口气来,把东福楼的那一沓收据都齐齐整整叠好,和那七十多个钱一起放进了钱袋里。   空瓦罐放回床底,她道:“我出去一下,看看谁家有角,借一个来。”   明天卖糖她也不可能用秤去称,这种半液体状态的东西,只能用容器来计量了,家里的木勺没什么说服力,倒不如就用大乾朝卖醋卖酱卖酒通用的角来得好。   不过庄户人家,不做酒醋的营生,家里会有角的概率很小,真要是没有的话,明天就得先去竹器铺子里买一个才成了。   走了一圈,当真没有,原打算着回来了,倒是陈老太太给她提了个醒:“你去周村正家问问,我记得你周婶子喜欢买点药材泡酒的,家里没准有。”   听说周村正家里有,桑萝倒是有些踟蹰。   她能捣腾出一些东西卖,这在陈家几家人这边不是什么秘密,因着有合作的交情,各家都有分寸,不探不问,甚至还会主动帮着遮掩一二。   因着这个,桑萝才会到三家来问有没有酒提子可借。   若是周村正家的话,他们家其实也多少知道些她的情况,不过桑萝到底对对方还没那么信任。   糖在这个时代是精贵物,饴糖还好,也就是麦芽糖,不算什么秘技,制作方法的普及程度颇高,从古来就有书将做法用诗词传了下来,偶尔有农妇会做也是有的。   她做的这个拐枣糖,如果医书有相关记载,或许也有人会吧,但她在原身记忆里并没有找到这种东西。   所以桑萝在村里不愿招摇。   她摇头:“罢了,明早我去铺子里买一个。”   陈婆子看她这样,就猜着许是要卖什么,点了点头:“那也行,这东西不贵。”   翌日一早,桑萝早早和秦芳娘几人一起往县城里去。   这一回周村正等人没跟着一起去,而是让正好轮着挑担子街巷里叫卖的冯柳娘帮忙留心一下粮铺情况和粮价,也免得走空,白瞎了入城费。   桑萝自己也来县城了,素毛肚却仍是让秦芳娘帮着带过去,她准备把手头的货出了,凑够了钱,晚点再到秦芳娘手上拿到今天的条子,再去东福楼换借据回来。   甘氏和冯柳娘她们也知道桑萝有做点别的什么东西卖,卖到哪里她们就不清楚了,因而也没问,也没说邀请桑萝和她们同行,大家一进城后各自散去。   桑萝第一站自然是去木器铺子,举凡木器竹器,这里边都有,量酒器是竹制的,也确实不贵,两文钱就买到了一个。   说实话,若非是用来卖糖作称量用的,要求量器至少得准,否则这东西自己做来也是不难的。   买好了量酒器,桑萝准备先往永丰斋去,把酸枣糕出手了,挑筐也就不会太沉。   她挑着筐走到的时候,永丰斋的铺门刚开。   正擦拭货柜的店丫头一看到桑萝,那神情,简直是惊喜,转头就道:“掌柜的,桑娘子来了!”   严掌柜抬头看到桑萝,脸上那笑呀,几步就从柜台后边绕了出来:“可是把你盼来了!”   说着话,一双眼就往桑萝带着的那个挑筐上瞟。   看到筐中架着木板,分上下两层放着四个坛子呢,眼里就放光了:“就等着你的水晶脯了,上回那一点,到昨儿上午就卖空了,我正愁呢,你就来了,正好,我们马上装罐上柜。”   说着就招呼两个店丫头搬坛子分装。   那两个姑娘原就在柜台边,这活儿前几回也是做熟的,因店门已开,随时会有顾客会来,两个店丫头也知道这几天这水晶脯格外畅销,所以严掌柜的一发话,俩人就去抱坛子准备快速点数换包装上架了。   桑萝阻止不及,因为盖子不好倒盖平放木板而放在面上的两坛子拐枣糖就被永丰斋两个店丫头一人一坛给抱了起来。   桑萝忙把人叫住:“那不是,下边两坛才是。”   然而人本就在柜台边,那店丫头只一个弯身起身,东西就放稳了,盖子也揭了一半,哪里来得及?   店丫头“咦”一声:“这是什么?”   桑萝:“……”   这场面是她没料到的。 第79章 顾虑与再合作   严掌柜前一瞬还懵呢,只有两坛?那怎么够卖!!!   下一瞬就被转移了注意力,探身一看,跟着就跟两个店丫头一样“咦”了一声。   她原就是做点心的呀,对吃食那是格外敏感,别看那坛子里的东西黑乎乎的,但重点是——她没见过!   严掌柜鼻子极灵,还隔着一段距离,隐隐约约的就闻到了极淡的一点甜香。   桑萝是真想揉一揉眉心。   失算了,原是因为其中一坛拐枣糖装得特别满,坛子的盖子不能倒扣着放,这才把拐枣糖放到了面上,酸枣糕放在了下边。   本来只是搬动一下就行的,哪里料到她做的这酸枣糕在永丰斋卖到脱销,让严掌柜和两个店丫头看到她的‘货’就这么激动。   动作快得,也根本没给到她反应的时间。   “桑娘子,这也是你卖的吃食吗?”严掌柜凑近了看,那香甜味儿就更浓郁了。   桑萝还能说不是吗?   这会儿否认,后边她还要在县里街挑巷走的卖,又不是能瞒人的,真叫严掌柜知道了,往后还怎么说话?怎么相交?   她只能点头。   严掌柜眼睛都亮了,笑问桑萝:“我能舀一点尝尝吗?”   桑萝能怎么呢,她笑着点头:“可以。”   那边店丫头已经机灵的进去拿小碗和勺子了,不一会儿人就出来,把碗和勺子递到了严掌柜手中。   做吃食生意的,这方面特别讲究,勺子上干干爽爽,半点水没沾。   严掌柜也没多舀,就一点点,一边舀还一边问桑萝:“这是直接吃还是怎么个吃法?”   “直接吃或者调水喝都可以。”   严掌柜挑了挑眉,用碗托着把舀了那深棕色的浆状物送到眼前,瞧了瞧,色泽不错,凑得近了,那香甜越发诱人,送入口中浅尝一点,严掌柜登时看向桑萝:“这是糖?”   言语间的惊诧和激动,让桑萝直想叹气。   东西她压根就没想着卖给永丰斋。   怎么说呢,糖太精贵了,这时代连白糖都没有,只有麦芽糖、蜂蜜,再就是蔗汁。   没错,甘蔗汁。   大乾朝有甘蔗,只是没人会做成糖而已,都拿它当一种相对高端的水果吃。   现在她会做糖,还是别人没见过的糖。   拐枣树目前她只看到那一棵,可以做点糖出来,但不会有很多,这东西少量的街挑巷走卖给小老百姓,桑萝觉得没什么事,普通百姓不会想得太多。   但像永丰斋这样老字号的商人,那就必定不会错过它的价值——制糖的方法。   桑萝想赚几个钱,却并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虽然接触过这一阵子多少能看得出来,永丰斋背后的东家也不是那种为了方子就能无视法纪为非作歹的人。   但能少一桩麻烦就少一桩麻烦不是吗?   也是她自己大意了。   严掌柜一句话问出来,略一观察桑萝反应,想想前边这糖意外被两个丫头抱到柜台上时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明白了什么。   她放下碗,看了看桑萝,忽而笑了:“桑娘子,咱们后院谈谈,如何?”   到这一步,桑萝自是不会拒绝的,严掌柜使个眼色,两个小丫头就帮着把那两坛糖浆盖好,帮着抱进了后院待客的小厅去了。   至于水晶脯,桑萝道:“一共是三百六十八块,你们自行抱了坛子点算装盒吧。”   由得两个小丫头自去忙去。   小丫头也规矩,一个出去包装水晶脯去了,另一个给桑萝和严掌柜上了茶才退下。   严掌柜等人才了,才笑看着桑萝:“桑娘子是担心我们想要你这制糖的方子?”   真人精。   桑萝叹气:“不瞒您,这个我供不了多少货,太难做了,也做不多,所以我准备街巷里挑着卖几回就算的。”   没否认严掌柜前边那话。   严掌柜笑笑,道:“制糖的方子,着实让人心动的,桑娘子没想过,街挑巷走的卖也会有人盯上?”   不然呢?看着眼前能赚到的钱不要吗?   桑萝也光棍,笑道:“生活所迫。”   你一言,我一语,乍听着有点不搭边,实则意思都表述到位了。   桑萝不愿意卖方子,但确实需要些钱。   严掌柜笑了笑,道:“桑娘子对县里的情况不大了解吧?”   桑萝挑眉:“您指的是您东家的情况?”   严掌柜点头,道:“是,我们永丰斋虽是老字号,但我们东家也就普通富户,在这县里远称不上能一手遮天或是桑娘子脑中想象的某些程度。”   她意有所指,指的正是桑萝心中忧虑所在。   桑萝眉头动了动,严掌柜又道:“而且,桑娘子与我们东家虽未见面,实则也算打过交道,我说一句,我们东家为人还算厚道,并不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之辈,所以,桑娘子,如果你这糖如你所说,能做出的不多,我倒是觉得,你不如就都卖给我们。”   桑萝细了细眼:“此话怎讲?”   严掌柜道:“因为桑娘子你先前的顾虑并没有错,制糖的方子,确实容易招来他人觊觎,我们东家不会,不代表旁人不会,我敢说我们东家不会,不全是因为我们东家为人还算厚道,我便是这样说了,也是我一家之言,桑娘子你也难以信我。”   “那是?”   “是因为我们永丰斋如果把这糖直接往外卖的话,我们东家也护不住这方子,都护不住,我们反倒可以合作。”   桑萝眼睛微亮了亮:“你是说,用在点心里?”   严掌柜一下子笑了开来,不吝赞道:“桑娘子聪慧!”   “用在点心里,旁人瞧不出我们点心是怎么做的,不会觉得是因为糖源不同,对我们铺子来说,就能多出一些独特的别人难以模仿的点心,对于桑娘子你而言,东西卖给我们安全省心,这是于你于我们永丰斋都好的事情。”   她说完,笑看着桑萝:“桑娘子你看看,是不是比你街巷里挑着卖要来得更无后患?”   这么一想,还真是。   桑萝指尖无意识在椅畔的扶手上敲击着,好一会儿,道:“我保证不了持续供货,能做的量也有限,这样也没关系吗?”   严掌柜摇头:“虽有些可惜,但是也无妨,我们铺子里也不是所有点心都一年四季在售的。”   总会受限于原材料的时令性,这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桑萝就笑了:“好,那以后这黑糖我就直接送到你这边来了。”   严掌柜也笑:“价格呢?”   桑萝笑道:“不瞒你,我来你们这之前先去买了个量酒的角器,因这糖极费材料,原定的价格是比着蜂蜜来的,一角四十文,但既然是大量的合作,我也就不开这价了,一角我收严掌柜你三十文,如何?”   少量零买的价格和大量买材料的价格比例严掌柜是很清楚的,桑萝这价格倒是让得还算有诚意,她点头:“可以,你这黑糖能存放多久?”   桑萝说了大概的时间和存储注意事项,严掌柜听了,唤了人取铺子里的干净坛子和角器过来。   笑与桑萝道:“这角器就用我们铺子里的,和你那个是一样的,只我们这个常用,打理得也干净,不用重新再洗。”   桑萝自无不可。   一坛子半多些,不到两坛子的拐枣糖,桑萝得了两千一百九十文钱,加上水晶脯的三百六十八文,合两千五百五十八文。   严掌柜直接取了二两银子,另给了一百五十八文铜钱给桑萝。   这是桑萝第二次拿到银锭,小小的一个,比铜钱要方便得太多了,可惜,根本留不住,都不用出县城,今儿就得花完了。   临行时严掌柜一再让桑萝多做些水晶脯送来,桑萝想了想,劝道:“水晶脯实是不好做,做不了太多,说实话,近来送的算是多了,是因为家中有事缺银钱,一家人齐上阵了,最近一两批还会维持这个供货量,后边都未必有这么多,人熬不住,我建议到时严掌柜铺子里可以每天限量售卖,这样每一批货能多卖几天。”   酸枣有限,桑萝可以多走些地方,走远一点的山靠人烟的地方找找,但酸枣也不是一直有的,桑萝需要自己囤点儿货跟严掌柜打点儿时间差,模糊一下酸枣糕真实的能做时令,所以后边不缺钱了,她做四百块估计只会往这边送两百块,今儿这也算是提前给严掌柜打个预防了。   严掌柜:“……”   严掌柜怀疑人生了,站在桑萝的立场,她们永丰斋就是买主,这还有跟买主建议你少买一些的?   她不是没想过可能是受限原材料的原因,但看着桑萝又是卖豆腐,又是制糖的,东福楼近来出了道稀罕菜,叫素毛肚,严掌柜很是怀疑那就是桑萝给供的货。   真要是这样,也真是够能折腾的。   家里人口要是不多的话,确实忙不过来。   她点头:“行吧,知道你们家里忙,你也尽量多给我们做一些呀。”   一路送她,一路说些攀交情的话。   桑萝都笑着应下。   等到挑着空挑筐出了永丰斋,看着那个买来一次用场也没派上过的酒提子,桑萝自己也失笑。   她快步往东市去,找秦芳娘要到了今早东福楼给的条子,因着时间还特别早,和秦芳娘说了声自己忙完会先回去,这才往东福楼去。   六两银子,桑萝半个月不到就还上了,许掌柜和账房心里也是佩服得紧。   事实上,看到桑萝身上换了新衣,像许掌柜这样又知道她原是流民才在这边安家的,想也能想出近来怕是还置办衣裳绵被之类的。   就这样,也能这么快的把钱还过来。   是真服气!   借据拿了回来看过无误销毁之后,桑萝整个人都轻松了,谢过许掌柜,又跟许掌柜打听了一下粮铺的情况,这才别过。   昨儿是交租税的最后期限,十五一过,今儿一早粮铺那边就已经把限售限到了每人只能买五升的地步了。   桑萝叹气,先去了布庄,把二两银子全买成了绵,非常大的两大袋,很是壮观,找布庄伙计要了点布条绑在挑筐里。   挑着这看着很壮观实则没多少重量的挑筐,桑萝又转到了买盐的铺子里。   掌柜的瞧她挑着满满两担不知是什么,以为是个大主顾,结果桑萝似有难言之隐一般,压低着声音做贼似的问掌柜的:“您这儿有盐卤卖吗?”   正经卖盐的铺子哪有盐卤卖?   当然,这世道穷人远比富人多,吃不上盐要吃盐卤的,那也不少。   掌柜的瞧了瞧桑萝那一身单薄的衣裳,又瞧了瞧桑萝的挑筐,挑筐瞧不出什么来,但视线顺着向下,看到了桑萝脚上一双撂了好几层补丁的布鞋,眸光闪了闪,四下一看,点头。 第80章 怎么没喊咱?   盐卤是什么?   这东西又叫苦卤,卤碱,是制盐后残留在盐池里的母液蒸发冷却后析出的产物。①   再通俗些讲,这东西其实就是土法制盐的废弃物再制而成的副产品。   在大乾朝,或者说就算是桑萝原本的时空,在古代穷到吃不起盐的人家一点也不少见,尤其碰上战乱时代、或是重徭重役民生多艰之时,饭都吃不饱时,盐卤的需求量在最底层百姓之中就会激增。   人没有盐显然是不行的,那买不起盐的情况下吃什么替代?   有三种替代品,硝盐、钾盐、盐卤。   老百姓为了活下去,琢磨出了不少土办法来弄替代品,第一种硝盐的获取方法,嗯,不到万不得已怕是没人用,因为实在太恶心——它从古代的旱厕,用来围旱厕的石头上提取。   第二种是钾盐,钾盐相对好些,把草木灰用水泡,再到锅里煮,能得到钾盐,口感上和钠盐差不多。②   相对正常的就是盐卤了。   盐卤的来路有两个,一个是山里去找找动物会舔的石头,通常这种石头是含盐的,煮一煮能煮出卤水来。这个桑萝自然是没见过的,深山她不敢去,常走动的地方除了兔子山鸡蛇虫之类的见了人就避逃的小型动物,大型动物她没见过,更不用说什么动物舔的石头了。   另一个就是花钱买,卖盐的铺子,掌柜的手中十有八九有藏着一些制盐废弃物炼成的盐卤,这种拿过来几乎没什么成本的东西,低价去卖。   相比食盐,这个真的很便宜,几文钱买了两大块,当然,这东西多食对身体是有害的,关键在量上。   桑萝自然不是穷得吃不上盐了,国人想来都听过一句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这卤水便是将这种盐卤稀释后获得,是顶好的豆腐凝固剂,一大锅豆腐只需要极微少的一点量就行。   豆腐有嫩豆腐和老豆腐之分,又称南豆腐和北豆腐,桑萝之前用石膏水点出来的就是嫩豆腐,也就是所谓的南豆腐,而今儿买的这盐卤,点出来的豆腐就是老豆腐,又称之为北豆腐。   先前沈安一直很忧愁,神仙豆腐没有了以后家里的营生就要少一样。   也确实,虽然没有了神仙豆腐,买豆腐的人相对多了一些,但一样单品总也比不上有两样单品时能卖出的量,这几天三家拿的豆腐量明显要比前些日子少到十余块。   桑萝当时带着沈安在山里摘神仙树叶片的时候就说她有对策,这对策自然不是那时还没发现的拐枣,而是增加豆腐的品类。   嫩豆腐有了,那就把老豆腐和酱干也安排上。   两大块盐卤,够她用很长时间了。   桑萝转而开始跑药铺,县城里医馆加药铺共有三家,她分了三家买了几味卤酱干要用到的卤料,今儿到县里的事情这才算是都办好了,打道回府。   ……   沈安和沈宁兄妹俩今天格外心焦,现在也没有神仙树叶摘了,也不用他们满天下找野菜去卖了,远一点的山里倒是有魔芋能挖,有酸枣能捡,但没有桑萝领着,兄妹俩都不会往山里去的,而且还得至少有一个留在家里看家。   桑萝走后,沈安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些活计干,比如,抓住苎麻第三熟的尾巴,在村子周围找无主野麻割了,一捆又一捆的往家里扛,沈宁则坐在家里剥麻。   扛了大半个上午,堆得足够多了,沈安才停下来,回来和妹妹坐在一处,一边剥麻,一边时不时看一眼他们大嫂从县里回家常走的那条山路。   做了那么多的拐枣糖,不知道大嫂今天能卖出去吗?   那望穿秋水的模样。   桑萝挑着挑筐才出现在兄妹俩视线当中,沈安和沈宁就蹦起来了,然后看到他们大嫂挑着满满两大筐的什么东西,撒丫子就过去帮忙。   到得近了,听桑萝一说,才知道全是绵!   全是绵呀!!!   “大嫂,糖全卖完了?”   沈安和沈宁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一点,只有糖全卖完了,大嫂才能买回来这许多的绵来。   桑萝笑:“都卖完了!再攒个几天,咱们就能先攒出一床被子来。”   沈安和沈宁乐得欢呼着原地蹦了起来,有被子,他们今年就可以过一个暖冬。   兄妹俩想给桑萝帮忙,又发现那装着绵的袋子都被捆好固定在挑筐上,无从帮起,就乐颠颠的一左一右簇拥着桑萝往家走。   桑萝挑着挑筐才上到自家所在的位置,就发现院外铺的那条石子路上堆了十几捆苎麻。   她惊讶的看兄妹俩:“你们去割的?”   沈宁笑,一指沈安:“二哥割回来的。”   沈安赞妹妹:“阿宁在家剥麻看家。”   家里哪哪儿都要花钱,他们人小力弱,但能给家里攒一点家当就攒一点家当。   桑萝不由得就弯了眉眼,揉了揉就在边上的沈宁的脑袋:“都是好样的!”   她挑着东西进了院,两个小家伙也就跟了进去,叽叽咕咕、问这问那,当然,最先问的就是糖怎么卖得这样快。   桑萝对家里的生意是不太瞒着两个小孩儿的,把糖卖给了永丰斋的事情简单说了,道:“以后咱们家的水晶脯和黑糖都往那边送就行。”   沈安和沈宁还小,不懂得一个制糖方子会引来多少人觊觎,他们只知道自家的东西还没做出来就有人等着接,只要能做出来就能换成钱,大嫂也不需要很劳累的早出晚归、街挑巷走,就都很高兴。   沈安更是恨不得等大嫂歇一歇,歇过劲来就带着他再进山去捡酸枣和拐枣。   桑萝却是摇头拒了,笑道:“这会儿先不进山,咱们得做点准备,要做新吃食了。”   兄妹俩懵懵的:“什么新吃食?”   桑萝笑:“也是豆腐,迟些你们就知道,我先去一趟你们陈阿奶家。”   ……   要做酱干和老豆腐,原先做豆腐用的框子和压豆腐的板子显见的就不够用了,这种要求稍微精细一点的木工活,桑萝自己就没辙,跑了一趟陈家请陈有田来帮忙。   听说是要把豆腐做出新的样式和口味来,陈老汉和陈婆子都很欢喜,能出新吃食,且是豆腐一类的,不用说,桑萝十有八九会让他们三家带着一起卖,这就意味着他们一天能赚到更多的钱了。   陈婆子笑得眼尾都打了褶子,让陈有田带上工具就给桑萝干活去。   做老豆腐要用到的豆腐框子和压板,与做嫩豆腐的并无区别,倒是做酱干,不需要用框子,只是要费很多的板子。   所以陈有田听了桑萝要做的这个东西的量后,还跑了趟施家和卢家,喊上施二郎和卢大郎、卢三郎一起,上山伐树。   后边的事就不是桑萝要操心的了,因为桑萝家里总做些东西,为了避嫌,陈有田甚至都没打算在桑萝家里做了,而是就在自家做这些东西,准备做好了再给桑萝送过去。   总归都是做熟了的,不需要桑萝再时不时看着尺寸什么的了。   既然要伐树,桑萝觍着脸请陈有田再给打两组层架,放在灶屋里收纳些东西的。   晒好的魔芋片干,得用坛子封好了保存,三家人每天抵货款的那部分黄豆,桑萝其实都留有余量,这些也都用空出来的那些个粮袋一袋袋的攒着,也攒了两大袋了。   黄豆易生虫,桑萝是不敢跟谷子堆在一块的,现在这两样东西都在灶屋里最远着两口大灶的那一面墙挨边堆着呢,东西会越攒越多的,这样堆着总不是个法子。   陈有田痛痛快快应了下来,不说别的,只说东福楼每天好几十块的豆腐订单,这就是桑萝白送给他们家的,帮着干这点儿活哪在话下。   应着桑萝的要求,最先做的是十五块方方正正的大木板子,这是压酱干必不可少的东西,一板酱干就得用到底板一块、同等大小的压板四块,就这十五块,也堪堪够做个三板酱干而已。   桑萝和陈有田沟通做东西的时候,沈宁也跟着来了陈家,她是惦着领小丫儿去她家喝糖水来着。   桑萝今天带回来的两个坛子里,坛壁留下的糖都叫兄妹俩一点不浪费的刮下来了,没刮下来的还特意烧了热开水倒进去,左晃右晃,这会儿可有两个半坛的糖水。   糖水,这别说在乡下了,就是在城里也是贵价的饮子,现在他们家这不是多吗?多到今天一家三口一起喝也喝不完,这还能不想到小伙伴?   通知了小丫儿,要喊陈二山吧?   好吧,陈二山大了,不跟着一群小孩儿嘴馋,沈宁喊了,他没去。   那还得通知一下跟她哥玩得要好的虎子和二牛吧,虎子和二牛还有弟弟和妹妹呢,不能厚此薄彼了。   虽然还不知道厚此薄彼这个词,但沈宁很知道,这些都是常来给他们家帮忙的小伙伴,水得端平喽。   于是陈有田和桑萝几家奔走,让三家大人帮忙伐树的时候,沈宁带着小丫儿也几家奔走,请几家这些个小的去他们家喝糖水去。   没说糖是自家做的,只说是大嫂买了一点给她和二哥吃,她想着上回大家帮着铺了路呢,请大家伙儿去喝。   几家住得近,沈宁在这边转来转去,少不得就往她家三叔门前过来过去,小孩子听到有糖水喝,虽没喊出来,但那兴奋着奔走相告的样儿,当然,是悄声儿趴耳边告诉,这种情状,小孩子是最熟悉的。   比如沈金、沈银、沈铁。   哥仨瞧着就觉得,沈宁肯定是有吃的了。   沈金抿着嘴看着沈宁那边,走过了几家,愣是没往他家这边看一眼。   沈银看看自家屋里,没看到他们爹娘,小声问:“三哥,你上次不是抓了猪油渣过去跟二哥和阿姐一起吃了吗?不是说以后二哥有吃的也会喊咱们了吗?”   那怎么没喊呀。   沈铁:“咱们是不是得站到外边去?”   他们家,二哥和阿姐好像好久好久没踏进来过了。   沈金咬着嘴唇,看了好一会儿,忽而出声:“不出去,回屋里去。”   沈银、沈铁:???   沈银:“那不是更没得吃了吗?”   但小哥俩自打家里分家以后,平时就只是跟着亲哥后边跑的,沈金说什么,他们也只能听什么,一步三回头跟着沈金往屋里走。   沈宁不是没看到沈金,她就是拧巴上了。   上回三婶骂她,别以为她没听见。   一群小孩儿呼啦啦往沈家长房所在的那片山头跑,嗷嗷叫着,山呼海啸的。   沈银和沈铁都有点懵了。   哥俩坐在小板凳上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起看他们哥,看沈金闷着头抽个陀螺,根本不看他们,哥俩就默默垂下了头,蔫头耷脑又眼馋羡慕的看着那一大帮子人跑远了。 第81章 胆气   沈家院外,呼啦啦冲上来一大帮孩子,九岁十岁的带着五岁六岁的,总之,很热闹。   看到沈安正剥麻呢,一个个那叫一个有眼力见,呼啦啦上去帮忙。   村里的孩子,哪个没帮家里干过剥麻的活呀,五岁六岁的都能磕磕巴巴剥出来,动作笨拙,但确实会做。   沈宁看得笑:“你们剥着,我去给你们倒糖水去。”   脚步轻快的就进院子了。   沈安倒没忘了上回应了沈金的,有好东西得记着他一下,他左看右看,没看到沈金几个,有些奇怪,陈家离得那样近,就沈金那馋劲儿,瞧着苗头自己就能跟着冲来了。   竟然没来?   他跟虎子招呼了一声:“我进去帮着端碗。”   跟着进了院子。   他瞧妹妹神色,“沈金没看到你?”   “看到了呀。”沈宁正拿竹筒和碗。   看到了居然没来?这不像沈金。   沈宁侧头看他哥一眼:“我知道,他上次让咱们有吃的记着他嘛,但他自己没出来,我反正是不想叫,上次给陈阿奶送豆渣那回,三婶就在身后呸着骂我,沈金也在,估计难堪了呗。”   他们几个从小打打闹闹长大,沈金那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好时也好,小时候三婶悄悄给他们兄弟几个做蛋炒饭的时候,他也会偷偷给她和二哥一起分吃,不过那是很久前的事了,沈金那会儿好像是五岁还是六岁?   讨人嫌时也特别讨人嫌,尤其大一些后,半点没小时候可爱,那一张嘴最是讨人嫌。   沈金从前可不是没见过三婶骂她和二哥,他还有在边上看乐子的时候呢,也没见怎样。也就是现在吧,从他们家吃的东西多起来后,沈金来得勤了,吃人嘴软,嗯,也或许是吃出了点交情,才知道难堪了。   沈安听沈宁说了才知道缘由,自己三婶什么样的他很清楚,骂的那话肯定不会好听,他顺顺妹妹后脑勺:“没听你说过,不叫就不叫吧,不生气了。”   妹妹是不能委屈了的。   沈宁下巴一昂:“我才不生气,我就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又不是好话,还叫你和大嫂听吗?反正咱们现在比他们过得还强,我就乐意看她生气跳脚。”   小姑娘说到这里眉一扬,笑了起来,眉眼里都是欢畅。   沈安也不由得跟着笑。   至于沈金,回头再看吧,反正糖还有的,阿宁也不是不给吃,就是拧巴上了,不肯喊他了。   嗯,想一想吧,他要是前些天刚听着三婶骂了,估计也不会愿意搭理沈金几个。   装了半坛子糖水的土陶坛子不轻,沈安自己抱着往碗里倒糖水,沈宁端着出去分发。   家里现在碗多备了好些个,再加几个竹筒,倒也够用。   桑萝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家院外大大小小一群萌娃子,端着碗眯着眼,砸吧砸吧喝糖水,一小口一小口喝得美滋滋的,一脸的享受,就差条凳子,就能摇头晃脚了。   一群孩子看到桑萝,齐齐跟她打招呼。   桑萝笑着应了,她也不管这些孩子怎么玩,沈安和沈宁在这方面一向有谱得很,桑萝看看天色,离做午饭的时间还算早,索性进屋拿了之前裁剪好的衣裳,搬了灶屋里唯一一条凳子坐在院子里缝。   缝了不多久,外边叽叽喳喳的小孩子说话声里忽然混入了一阵咯咯咯咯的母鸡叫声,桑萝侧耳听了听,还不是一只,而是两只,音源一直在移动着。   沈宁已经一脸兴奋的跑了进来:“大嫂,另两只母鸡好像也要下蛋了!”   桑萝跟出去看,见两只母鸡一直踱来踱去,咯咯咯咯叫个不停,奇异的那两张鸡脸都憋得通红了。   是的,桑萝就是在鸡的脸上看出了红。   “看着是要下蛋了,别惊着它们了。”   一群小孩子纷纷噤声,捧着糖水碗点头,因为桑萝这一句话,好似不惊着母鸡下蛋成了一桩严肃又庄重的事情。   看两只母鸡都跟木头人似的,身子不动,偷眼瞧,桑萝看得一乐,退回了院子里接着忙。   一人一碗糖水,这一群娃儿愣是一点一点抿了一刻多钟才算是喝完,轻手轻脚在外边用山泉水把碗和竹筒洗好,由沈宁和沈安送回灶屋,孩子们就又都蹲在一块剥起麻来。   干这么些事情,始终没发出什么大的声响。   两只母鸡在外边咯咯咯的转了半天,最后还是觉得自己的窝最安全,不知什么时候就进了鸡舍。   临近午时,其中一只咯咯哒咯咯哒的出来了,精神抖擞的抖了抖毛,得意非凡的咯咯哒了一路。   一群小孩儿挤眉弄眼的,沈宁想去看,惦着鸡舍里边还有一只正趴着呢,强行忍住了。   不过也没叫她忍多久,不一会儿另一只也咯咯哒起来,然后昂首挺胸踱出了鸡舍,咯咯哒了一路。   沈宁和小丫儿一看两只鸡都出来了,笑着就往鸡舍那儿跑,后边三牛的妹妹巧儿也跟着。   三个小姑娘往鸡舍跟前一蹲,头一低一歪,就乐了起来。   沈宁伸手就进鸡窝里掏,两只手都拿上了,乐颠颠跑进了院:“大嫂,今天有三个鸡蛋!”   听到这话,桑萝笑了起来:“行,一会儿蒸水蒸蛋吃。”   沈宁高兴应了,拿着蛋往灶屋跑,她觉得,家里得找个东西装鸡蛋了,一天三个呢!   院外的一群孩子一听桑萝那句中午做水蒸蛋,口水都开始吸溜了,虎子一脸羡慕看沈安:“你大嫂也太好了,鸡蛋自家吃呀?”   他们家的鸡蛋都是要攒着卖钱的,自家也吃,很少很少。   沈安眼睛弯弯的,小声跟虎子说:“我大嫂说这是云英蛋,补身子的,今早我们吃了蛋花粥呢,加糖的,可好吃。”   虎子:更羡慕了。   二牛抓了另一个重点:“你们家中午还吃一顿呀?一天吃三顿?”   都是要好的玩伴,而且几家生意都合着做,这没什么好瞒的,沈安笑着点头:“大嫂说我们之前饿得太厉害,把身体底子败坏了,得慢慢养着补回来才行,不然以后身体不会好。”   二牛和虎子听了这话就都打量沈安,两人看后又相视一眼。   二牛:“小安好像是长肉了?”   虎子点头:“长一些了,之前好瘦。”   知道是因为之前饿得太狠,身体有些败坏了,这才要补身体的,倒没有那样羡慕了,他们也没吃沈安那样的苦啊。   桑萝开始做午饭的时候,二牛和虎子说好下午再过来帮着剥麻,就领着一群孩子下山回村子里去了。   二牛和虎子不知道的是,他们上山呆了多久,沈银和沈铁就眼巴巴蹲在自家院子外玩泥巴,边玩边瞧着那条下山的路瞧了多久。   一看到人下来了,登时激动了,沈铁还蹲着玩泥巴,沈银已经飞一样跑回自家屋里:“三哥,三哥,二牛虎子他们下来了。”   沈金噌一下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想到上回他娘骂的那些话和今天沈宁的态度,又怏怏躺回去睡了。   沈银见他这样,撅了撅嘴,自己跑出去了。   他跟二牛虎子这几个不熟,但和三牛、石头、陈小丫差不多年龄,跑出来就找机会凑了过去,眼巴巴问:“你们今天去我二哥家吃东西了吗?”   三牛和石头不知道李氏骂沈宁那一出,只知道从前吃东西也是有沈金、沈银和沈铁一份的,就道:“喝糖水了呀,一人一碗,你们今天怎么没去了?”   上回和沈宁走在一起,把李氏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的陈小丫:“……”   没去才正常吧,阿宁姐姐今天都不叫沈金了。   沈银不知道这许多,就一听是糖水,还一人一碗,嘴都扁了,快馋哭了。   糖水,居然是糖水,三哥今天为啥不去呀。   转身就朝家跑。   ……   “糖水?一人一碗?”   沈金这下躺不住了,他都多久没吃过糖了,家里根本没有糖。   他翻身下床穿好鞋子,在屋里团团乱转,转了好几圈,停了下来:“你问了石头没有,在上面干什么活没有?”   沈银一呆:“还要问这个的吗?”   沈金朝天一个大白眼:“你说呢,光喝一碗糖水在上面呆那么久呀,你看大家哪回上去吃了东西不主动帮着找些活干的?”   沈银挠挠头,也对,他们当初吃到的第一块猪油渣就是开地换的。   “那你等等,我再去问。”   放下这话,转身就又跑了出去。   没一会儿风一样卷进来:“问到了,说是帮着剥麻。”   剥麻呀。   沈金眼睛转了转:“有了,跟我割麻去。”   剥麻那是空手上去的,他没脸,他去割两捆麻背上去,换糖水喝,总行吧?这样沈宁应该不会赶他。   越想越肯定。   对对对,他不白喝,他拿东西换。   至于他娘上次骂沈宁,沈金眼一闭:不是我骂的,不是我骂的,不是我骂的。   嗯嗯嗯,洗脑成功。   马上摸到灶屋里翻出家里的镰刀,又翻出根竹枝来递给沈银:“走走走,割麻去,你帮我打麻。”   又交待沈铁在家看着甜丫,别等甜丫醒了家里没人,也不许跟爹娘说他和沈银干嘛去了,然后就带着沈银跑了。   为了一口糖水,想得是特别好,胆气也壮上来了。   只是那胆气也只壮了一时,等到割了一捆麻,沈银以为可以去了,沈金的胆气已经快漏没了。   被沈银盯着,沈金一咬牙:“再割一捆,就一捆太少了。”   又割了一捆,沈银觉得可以走了,沈金想想沈宁看都不往他们家这边看一眼的样儿,又怂了。   “……要么就你去?”   沈银:??? 第82章 腆着肚子下山来了   沈银看看地上那扎得实实在在两大捆苎麻,傻眼了:“三哥,你在说啥呢?我背不动两捆。”   虽然是第三茬的秋麻了,长得不算高的,但也比他个儿高好吧,三哥还扎得那么多,立起来比他还大个,一捆还可以勉强拖过去,两捆怎么弄?   沈金:“我帮你送到山边,再回去把小铁给你喊来。”   沈金说着背起一大捆苎麻往回走。   沈银:???   沈银背着,不,半背半拖着自己那捆麻艰难跟在后边,一边跟着,一边让沈金等等他,好容易追上了,他有些奇怪地问:“三哥,你怎么了?你不去二哥家换糖水喝吗?”   三哥今天一整天都很怪。   平时早跑着去了好吧,比谁都快。   “不去,你和小铁去吧。”   沈银狐疑看着他:“你不会又嘴坏了吧?”   他可记得,之前阿姐就因为三哥嘴坏跟三哥吵过架。   沈金瞪他一眼:“我才没有!”   才不是我嘴坏。   他心里这样叨叨,又想到那天去拉他娘,让他娘别说了,还被他娘照着手上揍了一下。   这么想着,也有点委屈。   沈宁肯定是没看到他也挨揍了,不然怎么就不叫他呢,上回都说好了的。   吭哧吭哧背着麻到了山边,让沈银等着,自己回去就换沈铁出来。   沈铁在家看着甜丫,看得久了,自己都快迷瞪过去了,猛不丁被拍醒,让去山边跟着沈银一起找二哥换糖水喝去,人一下子精神了。   翻身下床趿着鞋子就跑,跑两步转头:“三哥你不去?”   “不去。”   “好吧。”沈铁应一声,呼一下就跑没影了。   沈金:“……”   山上,桑萝才做好午饭,转身出门喊在院外剥麻的沈安和沈宁兄妹俩个吃饭。   才走出院门,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在院子一侧剥麻的沈安沈宁兄妹,而是从她视角正面俯视的山脚下,两个丁点大的小豆丁,拖着两捆比他们人还高的……柴?   柴?   细瞧着又好像不是。   桑萝提醒小兄妹俩:“小银小铁过来了,你们看看他们拖的什么?”   沈安和沈宁站起身来,往山下望,才看到沈银沈铁不知道拖了两大捆什么东西来,兄妹俩快步下山。   沈银从山下往山腰上瞧,一眼看到沈安和沈宁下来接他们了,乐得摇手就喊二哥和阿姐。   沈银老远就献宝了:“二哥,我们割了麻来!”   沈铁:“三哥说能换糖水喝。”   桑萝扑哧笑出声来。   这实在娃。   说起来,沈金人呢?   桑萝往两小只身后的山路上瞧,难道又跟那次送鹅卵石一样,藏起来了?   她也就怼了小熊孩一回吧,不至于这么怕她吧?   念头转到这里,忽而想起前边的喝糖小分队好像没见着沈金兄弟三个啊?   桑萝眉头挑了挑,前几天不还哥俩好的分吃油渣,约定有好吃的别忘了他的?所以,这是闹矛盾啦?   桑萝想到往沈银和沈铁身后看,沈安和沈宁也是一样的反应,尤其是沈宁,看了一眼山路尽头,并没有看到人,就看向沈银和沈铁:“沈金呢?”   沈银眨巴眨巴眼,还没说话,沈铁已经先说了:“三哥说他不来。”   沈银看看弟弟,他怎么觉得弟把哥给坑了?   果然,听沈宁道:“不来就不来。”   沈银虽不明就里,还是忙道:“一开始说来的,麻也是三哥割的,就是割完麻后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来了,换了我和小铁。”   沈宁听了这话,看了看那两捆麻,兄妹俩一人帮着背了一捆,唤两个小的:“跟着上来,谁跟你们说我们这有糖水喝的?”   沈银半点没觉得不好意思:“我去问石头的呀。”   所以这是蹲了多久呀。   沈宁听得笑了起来。   沈银一看沈宁笑了,心里就放松了,心里一放松,嘴里就放飞了:“阿姐,我哥是不是又坏嘴了?你们吵架啦?”   沈宁笑:“没吵架。”   沈银:“那他都不敢上来?”   沈铁在一边狂点头:“也不让我们上来。”   沈宁眼睛弯了弯,心说不敢上来就对了,这么想着,心里那股子气倒还稍微顺了一些。   不过讨厌三叔三婶是一回事,迁怒沈金也会有,但对着沈银和沈铁这两个从摇摇晃晃学走路都是她扶着教的堂弟,沈宁态度明显要好得多,没把他们娘那些糟心事拿出来扯,只笑着道:“他不让你们上来你们就不敢上来啦?”   沈铁不太懂这些,就看两个哥哥行事,沈银瞧瞧沈宁,话在嘴边转了好几转,才小声说:“阿姐没叫我们。”   喊了旁边好些人,就只没喊他们。   沈银说到这里低了脑袋,他虽然才六岁,其实也会看眼色了,家里爹娘不喜欢二哥和阿姐,他模模糊糊其实也知道一点。   所以阿姐明明是他们阿姐,却跟别的小伙伴都比跟他们要好。   沈银想到这里,蔫蔫的低下了头。   沈宁难得的有些不自在了,不过这不自在也就一瞬,她一点儿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三叔三婶就是不好。   她道:“下次我没叫,你们自己来好了,我不喜欢往你们那院去。”   沈银愣了愣,隐隐约约的忽然就有点明白了,三哥为什么不往这边来,一时间也有些无措。   沈安看他那样,适时问道:“这两捆麻挺沉,你们怎么弄过来的?”   沈银思路被带了过去,实话实说:“三哥给背到离这不远,我和小铁就拖了一小段路。”   哦,所以沈金都到附近了,又折了回去。   沈安和沈宁对视一眼,沈宁默了默,没说话。   桑萝站在上边听了个全场,大概也猜出了发生了些什么,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她没有亲人,也没有兄弟姐妹,孤儿院里的情况……嗯,很不一样,所以桑萝不太知道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到底是怎样的。   但她看沈安和沈宁对几个堂弟妹其实还是不错的,小孩子和小孩子之间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愁怨和恨性,就连一向敏感多思的沈安,现在只怕也忘记了,最初肯让沈金帮忙开地换猪油渣,都是怕沈金会因为贪吃摸进他们屋里,发现神仙豆腐的事情。   小孩子就是吵一架就翻脸,但才翻过脸,要是有一个拉得下脸来,凑在一起玩着玩着,交情就又上来了。   只是沈三夫妻那样,沈安兄妹和沈金几个孩子之间的相处时不时会受影响又是必然的。   桑萝也不插手,小孩子的事情,由得他们自己去磨合好了,她只在沈银和沈铁上到半山腰来,仰头唤她大堂嫂时,笑着应了声。   看了看沈安和沈宁帮着背上来的那扎扎实实两大捆苎麻,桑萝唤沈安和沈宁带着两个小的去把手洗一洗,转身进屋取了一个碗,从刚出锅的水蒸蛋盘子里舀了三勺端了出来,递给沈银道:“蒸得不多,你和小铁分着尝一点。”   又喊沈安和沈宁吃午饭。   沈银和沈铁口水都快吧嗒下来了,小哥俩星星眼:“鸡蛋糕啊。”   齐齐冲桑萝道:“谢谢大堂嫂。”   然后就凑到一块,你一小口我一小口分吃起来。   沈安和沈宁进屋盛饭,没把小堂弟往里带,沈安自己也就挟了些菜端着碗出来,准备跟着站到院外吃。   才到院门口,听到院外的沈银说:“三哥要是知道大堂嫂给我们鸡蛋糕吃了,会不会馋哭?”   沈铁舀一口水蒸蛋送进嘴里,点头:“肯定会。”   “那怎么办?”   “不告诉他。”   沈安有点想笑。   水蒸蛋桑萝是真的做得不多,而且是午饭的一道菜,不可能给得太多,只给了三小勺让孩子香一香嘴而已,小哥俩吃得再小口,三两下一分也就没有了。   这会儿咂着嘴,把碗底最后一点碎渣都刮了个干净,着实没剩的了,沈银才跑去把碗和勺子都洗了。   也不往里去,只把洗好的碗递给站在院外吃饭陪他们的沈安。   来这边的小孩子,除了沈金兄弟三个,其他的都被家里大人耳提面命的教过,不许往沈家院子里进,沈金、沈银和沈铁虽然没有家里大人这么教,但跟着其他孩子有样学样,也知道不进院的。   沈安接了碗转身送进去,沈银探头看看院子里,小声跟沈铁说:“你说,我们来晚了这么久,糖水会不会已经没了?上午那么多人呢。”   还在回味鸡蛋糕美味的沈铁呆了呆,慢半拍想起他心念念的糖水来了。   可他四哥说啥?没了?   沈铁像挨了一道雷劈,人都木了木:“不,不会吧?”   心里又觉得没啥不会的,糖啊,谁还给他们留着呀?   小哥俩你看我,我看你,刚才香得不得了的鸡蛋糕那一瞬间也不香了。   殊不知,沈安把两个小的洗干净的碗端回去,沈宁就已经把糖水化好了,看她二哥端着个洗干净的空碗回来,笑着接过去就给舀了一大碗糖水,从木案上另拿了个碗,也舀了一大碗,这才塞给沈安:“二哥给他们把糖水端出去,不然该以为没他们的份儿了。”   沈安看了看碗里比之前大家一起喝的色泽明显要深些的糖水,“新兑的?”   沈宁:“坛子里剩的不多了,不够两碗。”   沈安笑了起来,把自己的碗放下,给两个小堂弟把糖水端了出去。   ……   沈银和沈铁在山上美滋滋喝糖水的时候,沈金耷拉着脑袋坐在自家院子的木门槛上抱着膝盖玩蚂蚁。   手上的小树枝时不时扒拉一下蚂蚁,扒拉几下,抬头看一眼远处的山道,扒拉几下,又抬头看一眼。   没人。   都上去这么久了也没下来,小银和小铁这都吃上了吧?   沈金开始后悔了,刚才怎么就怂了呢?明明是他割的麻,这下倒好,只能在这干坐着。   沈金反思,要吃东西,脸皮怎么能薄呢?脸皮薄哪里能吃到东西?   明明以前也不这样,也不怕沈宁啊。   他看一眼山道,叹气。   不过愁也没用了,难道现在再割一捆苎麻上去?   那还不如刚才就上去呢。   给他郁闷得,蚂蚁都不好玩了,小树枝一扔,两手架在膝盖上托着腮,一双被手挤吧着的眼睛瞪着那山道瞧。   瞧、瞧、再瞧、还瞧!   瞧得眼睛都酸了,然后终于叫他看到自己两个弟弟腆着肚子下山来了。   沈金噌一下站了起来,真腆着肚子的,走道都不快,这是吃了多少?   他大步朝那边奔过去,还离着几步远呢,就问:“喝着糖水了?”   沈银和沈铁笑得花似的,齐齐点头:“喝到啦!可甜可甜。”   沈铁还抱抱自己的小肚子,喝太多了,走不快。   沈金看着两个弟弟空着的双手,傻眼了:“沈安没说给我带一点儿吗?你俩没说那麻是我割的吗?”   这话问出,看两个弟弟对视一眼没回话,沈金的心,哇凉哇凉的。   “不带这样的,明明说好了的,我上次还省油渣给他俩吃了。”   眼看着他嗷一声要嚎了,沈银和沈铁才嘿嘿笑了起来。   沈银从肩上提溜起一根细细的麻绳,真细,跟衣裳还一个颜色,不细看压根看不到。   麻绳一提溜起来,往脑袋上方一绕,原本斜挎在他背后的一个竹筒就被提了出来。   “给,阿姐和二哥让给你带的。”   沈铁在一边笑嘻嘻补刀:“阿姐说了,要等你嚎了才拿出来。”   沈金一看到那竹筒,眼看就要嗷出来了,嘎一下收回去了。   “拿来拿来。”竹筒装的,肯定是糖水。   知道自己有糖水喝了,沈金哪还管沈宁瞧不瞧他笑话啊,从沈银手里接过竹筒,感受到那沉甸甸的重量,眼睛就亮了。   揭开上边的竹盖,看到挺大一个竹筒,足装了八分满,鼻子还没凑近已经闻到了一股子特别的甜香啦,抱起来就往嘴边送。   咕嘟一口,美得他差点冒泡:“好甜!”   他喝过的最甜的糖水。   沈宁一定给放了好大一块麦芽糖化在里边。   沈金美滋滋笑起来,又喝一口,宝贝的盖上了:“我留着慢慢喝。”   这回换沈银和沈铁眼馋了,要不是刚才在山上二哥问还要不要,给添了一回,把他俩喝得太撑,真想当场就跟三哥再讨一口。   阿姐化的这糖水特别甜,又香又甜,反正比过年的时候娘给化的好喝。   沈银凑过去跟沈金商量:“三哥,我帮你带回来的,等会儿分我也喝点不?”   “你不是喝过了?”沈金瞄他肚子:“没少喝吧?”   沈银嘿嘿笑:“还想喝,三哥,我现在不喝,等会儿你分我一点呗,就一点。”   沈铁凑热闹:“也分我一点点。”   沈金把竹筒往怀里一捂:“不干,你俩都喝过了,不许盯着我的。”   割了两大捆麻呢,还给沈宁笑了一回,怎么也要喝够本。   沈金抱着那个小竹筒,脸上美得不行,心里更美。   沈安和沈宁还是理他的,糖水也没落下他,这么大一竹筒,嘿嘿,不愧他特意从嘴里省下的油渣。 第83章 酱干   得了沈安和沈宁给的一竹筒糖水,沈金就跟得了兄妹俩抛过来的一根橄榄枝似的,多少天都没往沈安那边去了,得了这一竹筒糖水,就跟被解封了一样,下午留了沈铁在家里看着沈甜,带着沈银就又去割了两捆苎麻,然后美滋滋的背着麻上了山。   当然,还带上了洗干净了的竹筒。   没看到沈安,只看到坐在院外剥麻的沈宁,他还有些奇怪,对着沈宁的时候还是存了那么三两分别扭的,开口就问沈安在不在。   自然是不在。   “跟我大嫂进山去了。”   至于进山干什么,沈金是不敢问的,问的话沈宁一准要说:‘我们又没有地,不进山讨生活吃喝什么呢。’   他准要碰一鼻子灰,才不问。   把竹筒还给沈宁,也不好意思说谢谢什么的,就把苎麻放下,自己往铺着石头的地上一坐,帮着剥麻就是了。   当然,下午来帮忙剥麻的孩子不止沈金和沈银,早上喝了糖水的那一群呼啦啦全来齐,桑萝和沈安背了两背篓魔芋回来的时候,几个孩子已经把之前用石块垒起来的那个山泉池的另一面也简单用石块封了封,水满了可以流出去,浸在里边的苎麻用石块略压了压,不会被冲下去了。   刮麻的刀也不缺,几家的大人都知道孩子们在沈家长房这边一人得了一大碗糖水,男人伐树什么的没二话,孩子们去帮着剥麻,家里人就直接让把家里的取麻刀带上。   三麻流水浸一二个时辰就行,桑萝和沈安第二趟回来的时候,几个小的孩子还在剥麻,大一些的孩子已经人手一把取麻刀,坐在地上利利落落的刮起麻来了。   刮好的麻是要晾上的,桑萝寻思着是不是把晒在院子另一侧几根树之间系着的粗麻绳上的衣裳收了,二牛就笑着说:“沈大嫂你别忙,我婶儿还有卢阿奶和陈阿奶都说过了,等刮好麻让我们回家扛竹秆来,你们晒麻这几天就先借你们用,到时候就在院墙边架上就行。”   这省了桑萝不少事,她笑道:“那可好,替我跟你婶儿带个谢。”   二牛的婶儿,就是施二郎媳妇了,自打一起采了几天菌子,很觉得自己跟桑萝是有几分深厚交情的,平日里对桑萝也颇照顾,菜就没少往这边送,当然,豆腐渣之类的,从前是陈家有,现在施家和卢家也会得一些。   二牛听了桑萝这话,挠挠脑袋,笑笑应了,就埋头接着干起活来。   桑萝也顾不得他们,她要抢着能挖魔芋的时候尽可能的多存魔芋干,一天挖两趟魔芋,再捡捡酸枣找找拐枣,回来还要加工,时间是排得满满当当。   ……   十五块压酱干用的板子,陈有田中午没休息,半下午就让陈二山送来了十块,他也不知道桑萝是干什么用,只桑萝叫他先做这个,他就紧着做好了多少先送了多少过来,好叫桑萝能先用着。   桑萝从山里回来,看到送来的这十块板子就乐了,破天荒的半下午就提前泡上了豆子,又带着沈安去找了几块大小和那木板子差不离的石板抬回了家。   打发了沈安跑了趟陈家借了弯刀和剪刀来,把原先家里做晒架剩的一些竹子搬了出来,在院子里劈成了一大堆和灶台等长,手指粗的竹条,细细把毛刺削了,洗晾备用。   做完这些,关了门在屋里把停做神仙豆腐后就洗得干干净净晒好收起来的滤布取了出来,剪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方方正正的块。   一张滤布剪完了也没够,又另找出没用过的新布来,依样剪了足有一百多张才罢手。   沈宁看着她剪刀咔嚓咔嚓的,好大几块布就全成了布头,瞧得嘶嘶直心疼。   桑萝笑:“有大用场的,晚上你就知道。”   不可否认,她折腾的这几样准备工作就把沈安和沈宁的好奇心吊了个十成。   晚饭后把酸枣糕和第二天要送去东福楼的素毛肚做好等凝固了,桑萝算着时间看了看豆子的泡发情况,看着差不多了,就开始动手磨豆子。   沈安和沈宁都知道大嫂今天是要做新吃食的,也挺激动,跟在边上打下手,一个环节一个环节的帮下来,有点懵了。   “大嫂,这不还是豆腐吗?”   桑萝笑了起来。   直到点豆腐的时候,她取出白天买的盐卤敲下一小块,敲碎后再取小块中的小小块,放进石臼里捣成细粉,沈安和沈宁才瞪大了眼:“大嫂,你要换一种东西点豆腐吗?”   兄妹俩不认得盐卤,但天天看桑萝用的都是石膏,两者的区别还是瞧得出来的。   “对,这个叫盐卤,换这个点豆腐的话,做出来的豆腐质地不同,可以叫老豆腐,不过咱们豆腐框子少,明天一早还有定量的嫩豆腐要出,所以今晚先不做老豆腐,咱们做酱干。”   当然,石膏点的豆腐也是能做酱干的,只是口感上会有些区别,桑萝这是要做老豆腐了,顺道把盐卤也买了回来。   沈安和沈宁听到了新吃食的名儿,一眼不眨的瞧着这酱干怎么个做法。   前边和做豆腐半点不差,除了点豆腐的东西不一样了,直到点豆腐后,原该是把结成絮状的豆腐花放进铺好纱布的豆腐框里的,他们大嫂确实也放了,下一步却不是压豆腐,只拿那豆腐框暂做个能滤水的容器罢了。   先前剪的纱布这时候就都派上了用场,两个小的来帮忙时手都是洗过的,这时跟着桑萝一起,有样学样的,往纱布里舀絮状的豆腐,团一团捏一捏,包成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墩实小方块。   新送来的板子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包好的小方块被一块一块码在板子上,等到都包好了,满满两大板,一板六十四块,一共一百二十八块。   然后,在沈安和沈宁疑惑的目光下,桑萝把那两张板子上边层层加板,一边加了四块木板,这才转而往上放洗得干净的石板。   说是石板,其实还是大块些的石头,只不过相对规整,像板子,这往下压的力也就匀称。   又拿了几个空桶空陶,在底板的四角放着,以防压出来的水滴到地上,泥地滴上水,那可不是好玩的。   等都弄好了,桑萝笑道:“行了,等上三刻钟。”   说是三刻钟,其实也没个具体的计时,全凭经验去把握。   沈安和沈宁就蹲在一旁,看着那包着豆腐花方块的纱布不停的被挤压出豆汁儿来,豆汁沿着木板,滴滴嗒嗒,又滴到了空桶里。   沈宁是个会过日子的,打从开始做豆腐起就留心过做豆腐压出的浆汁,最早还问桑萝这是不是就跟豆浆一样是可以喝的,这东西都是煮沸了的,豆腐脑都能吃,这个自然也能入口,但桑萝否了。   不好喝,且还容易有石膏水残留,不建议。   最后这东西只能被倒了,当然,她泼出去后鸡鸭会抢着喝一些,沈宁特意问过桑萝,听桑萝说没关系才放心。   等看到那纱布包被压得越来越薄了,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兄妹俩就喊桑萝来看。   桑萝觉得也差不多了,卸了那层层石板和板子,又去了包着的方布,兄妹俩就跟见证奇迹似的,看到了跟豆腐质地完全不同的东西。   “这就是酱干啊?”   “这好吃吗?”   桑萝笑:“这是白坯干,还不是酱干。”   把去方布的活计交给沈宁,桑萝喊了沈安来帮忙烧火,拿出白天在县里买的卤料,开始备卤水。   沈安是吃过卤肉的,知道这东西有多香,看到这里两眼就放了光:“大嫂,这酱干做出来是跟卤肉一个味吗?”   “香味会有点像,但不会是一个味。”   肉就是肉呀,酱干哪能真的替代。   “不过也很好吃就是了。”   夜色下,从几人在的灶屋开始,到小院,再到小院上空,开始飘起一股子极馋人的香味,不过他们住得远,村里人也闻不到就是了,只把沈安和沈宁馋着了。   沈宁那边把方布都拆了,一块一块白色的豆腐干被晾在底板上,等到桑萝这边的卤汁备好,这才被下到了釜里去炖。   一釜炖不下这许多,第一批炖着的时候,桑萝就让沈宁把另一个灶烧起来,控制成小火,比炭火略强一些就够。   下午洗晾好的那些个竹条就派上了用场,被桑萝抱了进来,在灶台上排布好,第一批酱干炖得入味了,桑萝就将之捞起,一块一块平铺在灶口架着的竹条上小火烘烤。   酱干的口感如何,一在卤制,二在烘烤的火候把握。   忙到夜深人静,这东西才算是做成了。   兄妹俩看着那烘烤好的酱干,都稀奇得不行,蠢蠢欲动想尝一块。   桑萝好笑,左右是熟的,当真切了一点给兄妹俩个,笑道:“想尝就尝尝,不过这个得配上蒜苗炒着才好吃。”   沈安笑:“我们就是好奇,大嫂,咱们家这是又多一样营生了吧?”   可不就是多了一样营生。   桑萝点头。   沈宁却道:“这个比做豆腐累多了,而且压得实,更费料,还要用大料卤,这怎么卖?”   是个好问题。   桑萝算算成本,道:“咱也没称,还论块吧,这东西成本比豆腐要高得多,而且现在米价涨得太厉害了,我寻思咱这个也不能太便宜。”   说到这里,沉吟片刻,道:“咱们给你几个婶儿十块的话算十五文钱,集上卖两文钱一块好了。”   每卖十块能赚五文,听着和豆腐一样,但其实大多数人家买豆腐一块就够一盘的了,酱干却不行,节省些的人家两三块配点蒜苗也是一盘,手脚松些人口多些的四五块切了炒着也是一盘。   但不管是两三块一买,还是四五块一买,这酱干走量就绝对要比豆腐大好些。   对县里的居民来说,花个四文六文或是八文的吃一道菜,有点奢侈,但小一半的人家都吃得起,且常吃得起。   这么一想,桑萝释然了:“就这么定了,这东西做起来太费工费事,卖得便宜了咱自己受的累都不划算,咱的手艺和时间精力也是成本。”   一听十块豆腐干只给货给出去就能收十五文钱,沈宁眼睛就亮了。   “两板子一百二十八块!刚才被我们吃了一块……”说到这都心疼上了,口中继续念念有词:“一百二十七块,一百二十七块……”   “大嫂,一百二十七块是多少钱来着?”   沈安在一旁也默默的算了,这会儿听到妹妹问,便道:“十进制,一百二十块的话是十二个十块,十二个十块……”   完,还是不会算。   他有点懵,兄妹俩相视一眼,一起看桑萝。   桑萝:……   看来除了写字,数学课也得安排上,很好,晚上睡前先教个九九乘法表? 第84章 那桑氏真发财了?   一百二十七块酱干,桑萝当然没有全都卖。   第一次出的新品,三家都是试卖,桑萝在征询过三人意愿后,把一百二十块酱干均分了,一家四十块,次日开始按定单来。   几人临行前,桑萝托秦芳娘用今儿东福楼结算的素毛肚的钱帮她从县里带一口大缸和两块和家里一般大的圆形簸箕回来。   已经到了各家晒菜干的时间了,她不能总借着几家的簸箕用,这钱没法省,至于大缸,秦芳娘初以为桑萝要买的是水缸,实则不然,桑萝是用来收那些晒好的魔芋片干的,用袋子装太易受潮了,她也没细说,只大致形容了一下缸的大小和用途,秦芳娘应了。   余出的七块酱干,桑萝留了三块自家午餐时添个菜,另外四块,她一大早带着沈安往三里村方向的山里钻,捡酸枣,并成功去屠户那里把自家新出品的四块酱干给推销出去了。   租税一收,各村吃得起酱干的人可没几个了,现在陈有田也就是逢集要一点豆腐在集上卖一卖。   但吃不起酱干和豆腐的人不包括屠户,桑萝手上又不多,只有四块,精准锁定目标,去捡酸枣顺路把酱干卖给了屠户,给自己和两娃改善伙食来了,从屠户手中换回了小半斤肉。   这一点肉,给沈安兴奋得脸上都要放光了。   因为突如其来的征税和天冷置衣裳被褥的需求,他们家有好些日子没吃上肉了,上回尝到肉味是沈金送来的油渣,上上回是他们家摆进屋酒的时候,有小二十天了。   没吃过就算,吃过了,吃得起,小孩儿哪有不馋肉的,桑萝都馋。   回程的路上稍往里走了走,一小片前后不着村,上回捡菌子也没走过的地方,倒是让桑萝又找着了两棵拐枣树,这算是大惊喜啦。   奈何因为这条路不常走,酸枣也捡了不少,这会儿两个背篓已经满了,上边连野菜都盖好了。   桑萝只能记下位置,带着沈安回去,腾出背篓马上又往这边来。   忙忙碌碌到半上午,回家就该是做午饭的点了,酱干和肉沈宁不知道怎么做好吃,愣是没敢动手,把别的活都干好了,只这两样菜等到桑萝来张罗。   美食是最不可辜负的,吃饭也不能对付。   桑萝端着一碗新鲜豆腐渣问施二郎媳妇换来了一大把蒜苗,午餐是白米饭,蒜苗炒酱干,自然,这蒜苗炒酱干是加了肉的,再一个隔水炖上来的鸡蛋肉饼汤。   这两道菜,沈安和沈宁都是头一回见,头一回吃,那肉饼汤不说,把两个孩子鲜得恨不能把碗底都舔一舔,蒜苗炒酱干就更不用说了,蒜苗、肉、酱干,哪一样不香?   下午挖了两趟魔芋,原准备关上门做酸枣糕了。   秦芳娘几人今天却回来得很快,一回来就直奔桑萝这儿来了。   酱干太受欢迎了。   秦芳娘早晨先送豆腐和素毛肚去东福楼,这新吃食,自然先推荐给于大厨。   东福楼这十来天因为豆腐和素毛肚,生意颇好,一看桑萝那边又弄出新吃食了,还会拒绝?大致问了问吃法,当下就把秦芳娘当天的四十块全要走了。   且秦芳娘一走,于大厨大早上就开始试炒这道菜,和许掌柜几人凑在一起,一尝之下,乐了,亲自找到东市,跟秦芳娘要了每天六十块的单子。   秦芳娘这边前脚接了订单,人在西市的甘氏就也接到了东福楼对面那家鸿运楼的订单。   没错,就是桑萝第一回 上门推销素毛肚,厨子谱特别大那一家。   要说起甘氏这订单,就得先说说东福楼和鸿运楼的竞争关系了,县里最大的两家酒楼,打从开在一起就互别苗头,但别了几年,一直是旗鼓相当,谁也难以真的压过谁。   鸿运楼前几天客源忽然少了,初时没觉得什么,只以为是受了征税和各州灾情的影响,怕是有些人心惶惶,但对生意不好的事一上了心,揣着手站在自家二楼没事就望一望对家,很快就发现不对。   什么人心惶惶,人心惶惶慌的从来都是最底层的百姓而已,这些个穿绸着锻的老少爷们该吃还吃,该喝还喝,就算是愁那也是吃着肉喝着酒,推杯换盏的愁,对面东福楼的生意就半点儿没差。   不,怎么好像还更好了?   鸿运楼掌柜的盯了一天,确定了,因为看到了常来自己这边的老主顾往对面去了。   做到酒楼掌柜的,都有些自己的手段,他招招手叫来一个伙计,嘱咐几句,很快找到了合适的人往东福楼去了。   没到一个时辰,东福楼的几道新菜品就直接被从鸿运楼后门提到了鸿运楼掌柜和主厨所在的一个雅间里,呈在了两人面前。   所有菜品都有固定的人送到酒楼后厨,且极少往集市上去的鸿运楼掌柜心里……   原来是对面搞大招了。   当即让伙计第二天一早去找那什么豆腐去了。   那伙计家住得离西市近,就正好撞到了刚和冯柳娘换了岗转到西市摆摊的甘氏那儿去了。   找到豆腐,买了二十块拎了回去。   鸿运楼当天就上了好几个新菜牌。   这事却没完,鸿运楼掌柜的盯上东福楼了,他问伙计:“那什么素毛肚就没见着人卖?”   自然是没有的,桑萝供不出那许多货,给的是许掌柜的独家,外边上哪儿找去。   她当初倒是先到的鸿运楼,鸿运楼的厨子连她卖的具体是个什么都没听一句就把人轰走了,所以又哪里知道这素毛肚原是先往他们这送的?   县里找了两天都没找到这什么素毛肚,为了探这素毛肚的来路,鸿运楼那边开始收买东福楼的人了,捡那最不打眼的收买。   那人沾不着后厨,素毛肚是谁送的还没弄清楚,东福楼头一天试做酱干,消息被那拿了好处的伙计就递到了鸿运楼接头的伙计那里了。   这才有了东福楼早上出新菜,甘氏中午接订单这一桩。   只这两家酒楼,一天就要订走一百二十块的酱干,也就是说,桑萝让陈有田做十五块板子,压根就不够用。   陈有田那边自然是没二话,当即就表示加做,加做多少都成。   桑萝:“……”   她忙让陈有田不用做太多,二十块板子够了。   再多她暂时也没本事做出来了。   磨豆子是真的累,而且她做豆腐用的不是跟她自己时空用的那种大铁锅,就是陶釜,哪怕已经尽可能买大号的了,其实也有限,家里还做了别的营生,桑萝实在兼顾不来。   赚钱过日子是一回事,为了赚钱把自己身体累垮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得不偿失的事情桑萝不干。   ……   家里新添了一口大缸,两块圆簸箕,灶屋里的石磨请陈有田几人一起帮着往外挪了挪,里边留出位置摆上一口大缸,还留了位置放层架。   原本建得还算宽敞的灶屋也显得窄巴了起来。   两个木头层架,陈有田第三天就给送来了,一个放在灶屋里,用来放黄豆袋子和各种坛子,另一个被桑萝搬进了主屋,用来放那些粮食袋子。   三条吃饭用的凳子到这时才终于又回到了桌边。   这期间,东福楼许掌柜因为对面鸿运楼跟进上了酱干的速度快得离谱,留了心眼,开了一个洒扫的杂役。   自然,桑萝是不知道这许多的。   九月二十下了一场连着两天的雨,天显见得更冷了,山里的风吹得穿得单薄的人已经会下意识的缩起了脖子,夜里更是冻人,几层被单布料衣裳的码上去也驭不得寒了,仿佛越过了秋,一下子就跳到了初冬。   也是,一进十月,可不就是冬了。   只是这边的秋跟夏气候变化算不得多明显罢了。   九月二十二,桑萝带着新做好的拐枣糖和酸枣糕又去了一趟永丰斋,这一回带回了三斤多的绵回来,且只花了永丰斋的收入,平日里卖素毛肚和豆腐、酱干的积存都攒在床底下的破瓦罐里,没动。   桑萝开始张罗起做绵被了。   六斤多绵,她寻思着弄个两床三斤多的,这几天也不用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了,一人一床被子正好,等天再冷些,两床作一床,也能过得冬了。   做绵被这活计原身不会,桑萝也不会,最后是陈老太太帮忙做的。   桑萝第一回 见识到了古代老太太的全能,弹棉花啊,工具是从周村正家借来的,俩人一起把工具扛回桑萝家的院子里,陈老太太直接就张罗了起来,顺道还带了桑萝、沈宁、陈小丫这三个帮手兼小徒弟。   桑萝只在影视剧里看过的东西,从头到尾跟着老太太做了一遍,才知道工序多达十几道。   两床三斤多重的被芯,因老太太也算不得多熟手,中午都没休息,桑萝简单做了些饭吃了就又继续忙,直到日头西斜,两床被芯才算都弄好了。   前一床桑萝自己包了,第二床老太太看看天色,让桑萝把包被子的被单给拿出来,帮着一起缝起了被子。   这时候包被子和现代不一样,并不是那种直接套进去再拉链一拉了事,这时候包被子是一张被面,一张被里,包得齐齐整整再一针一线缝合的,要洗的话也得先拆才能洗。   都弄好了,老太太这才道:“行了,都弄好了,你们今晚就能暖暖和和睡了,这些天再攒攒,把冬衣也备上,等冬衣做好了,天再冷点弄一床褥子,一铺一盖,这一冬就能暖暖和和过去了。”   桑萝笑着说是,留老太太吃饭,老太太摆手:“不麻烦了,你婶子在家也做好了,你跟着我一道把借来的这些东西给周家送回去就行。”   走了一趟周家回来,沈安和沈宁已经乐得扑在被子上滚了,看到桑萝回来,沈宁蹦下床,欢喜的往桑萝身边蹭:“大嫂,大嫂,咱们今晚就能盖新绵被了!今晚不冷啦。”   桑萝笑着拍拍小家伙脑袋:“是你们每天辛苦干活赚回来的,咱再努努力,把褥子和袄子也赚出来。”   两小只齐齐点头,大声应是,又乐得在被子上滚作了堆。   桑萝却是不知道,她和陈老太太一道送弹绵被的工具回周家的时候,被在旁边山上摘菜的李氏瞧了个正着。   自两房分家后,李氏头一回摸到了自家曾经住过的这个山头。   半山腰的破草屋现在变成了大院子,屋外还搭着鸡舍鸭舍,房子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她看了好一会儿,避开回来的桑萝,独自回到家里,闷了很久,夜里跟男人说起这个事,嘀咕:“我看得真真的,要是絮苇花可用不着那东西,不止屋子盖了起来,这天才冷,绵被都备起来了,你说……那桑氏真发财了?怎么赚的银钱?” 第85章 去看看   桑萝没田没地,能弄什么往县里卖?   山里的野菜李氏是不信的,城里人也不是傻子,野菜赚不着大钱。   那是山里别的什么东西?   可这山他们三天两头进,能有什么东西,那桑氏还能跟沈烈一样会打猎不成?那也不至于之前就饿得喝野菜汤。   李氏想来想去想不通透。   沈三没吱声,黑暗里闭着眼也琢磨这事。   夫妻俩这一夜都没睡实,四更鸡鸣,李氏就醒过来了,因为心里惦着事,也没再睡,支着耳朵听隔壁陈家院子的动静。   等了不知有一两刻钟还是多久,隔壁果真传出响动,院门下闩开门的声音,卸门槛往外拉架子车的动静。   李氏一个机灵坐了起来,摸索着衣裳就披衣下床,悄声走到院子里,轻手轻脚下了门闩,把大门拉开一条窄缝往外瞧。   九月底不比八月份,这会儿天明显比之前在亮得迟,外边这个点还是黑沉沉的,看不清路。   要赶县里的早集的话又不能去得晚,所以秦芳娘她们是会打一个火把的,因为秦芳娘拉车,这火把通常是冯柳娘或甘氏准备。   李氏把脸贴在门缝那儿往外瞧的时候,正是甘氏和冯柳娘已经相约到了陈家院门口的时候,两人各背一个背篓,里边不知道放着什么,反正应该没多少,因为都没满上来。   陈家的车一拉出来,那背篓就被放到了陈家的架子车上,然后李氏就看着陈有田带着三个娘们拉着一辆除了三个背篓什么也没有的车往山边去了。   正是长房山头所在的方向。   车子被留在山道边,几个人都上了山,李氏见状就快步出了院门,回身把院门轻声合上,小步跑着往那架子车去。   到了近前,嗬,三家的筐子里就是点野菜,还有几样地里种的菜,嗯,其中一个筐里单用个小篮子装着十几个鸡蛋。   所以说卖的东西主要还是从桑萝那里弄来呗。   她这样想着,四下里也找不到地方躲藏,忙又做贼一样跑了回去。   回到院里刚藏好,山道那里就有火光了,陈有田他们打着火把下来了,一个个身上都挑着担子,远远的也看不清楚挑的到底是什么,就见都往那架子车上撂。   李氏一直盯着,盯着那一行人悄没声儿的拉着车出了村。   回到房里,沈三竟也醒了,问道:“看到什么了?”   李氏把刚才看到的低声和男人说了,道:“还真是从桑氏那里搬东西去县里卖。”   沈三好半天没吭声。   李氏把外衣一脱,重新钻进被窝里,也没躺下,只坐着,道:“村里之前不是有几家想去县里买粮的吗?”   沈三侧头看自家婆娘一眼:“你是说让人去市集看看?”   李氏点头:“对啊,我就不信村里别的人家不好奇。”   原本都一样苦,都一样是地里刨食,凭啥现在陈家几家不一样了啊。   沈三摇头:“粮价涨到一百五十文一斗了,谁还买得起?没人去了。”   李氏噎住,更多的是不敢置信:“涨到一百五十文一斗?谁说的?秦芳娘她们带回来的消息?”   她明显的不信:“别是怕我们去县里,故意说的高价吧?”   一百五十文放在去年,那都将近能买三斗了。   沈三道:“这倒不会有假,不止是秦芳娘她们问回来的消息,邻近几个村也有人往县里去了,现在这个价没人买得起了,你没见周村正他们也没再去买了吗?都紧紧裤腰带过吧,只要明年老天爷不为难,除了跟周癞子那样的人家,像咱们家这样,喝得稀一些,撑到秋天的粮还是有的。”   李氏专注在盯桑萝到底做什么营生的注意终于被移开,不敢相信粮食能涨到这种地步,外面得多少人受灾粮价才能涨成这样啊?   她喃喃道:“咱们那年逃荒,逃到这边的时候,当时这边粮价也没这么贵吧?”   沈三点头:“当时刚到这边的时候是九十八文一斗。”   李氏嘴唇抖了抖:“那现在这是……”   沈三把被子一拉,躺下:“谁知道呢,睡吧。”   李氏睡不着了,辗转到天明。   上午做早食的时候,下意识的,米比往常少放了一成,两成,三成,舀出来了,又一点点倒回去。   几年好日子一过,都快被她忘了的那些逃荒的记忆,终于又都鲜明了起来。   她有些心神不宁在灶屋淘米的时候,沈金带着沈银沈铁从院外奔了回来,李氏扫一眼,下意识就去看沈金的手。   没拿农具。   想到这里,李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睛亮了亮,吃早食的时候,趁着几个小的还在稀里呼噜喝菜粥的时候,她温声闲话了几句,忽然话题一拐,问道:“你们兄弟三个最近没去找沈安沈宁玩?”   沈金端着碗正呼噜的动作一顿,碗往下落了落,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看他爹,又看看他娘,见他爹动作顿了顿看过来,他娘脸上表情也有些他说不出来的怪。   沈金第一反应,他给沈安割麻难道被他娘发现了?   又要揍他?还是扔他去犁田?   沈银虽没怎么因为这个挨过揍,但看他哥挨过呀,也被罚过干农活,因而跟沈金一样警惕,不过他还小,还不太知道怎么应对这种情况,下意识就去看沈金。   沈金放低碗,看看他爹娘,试探着问道:“娘问这个干嘛?你和爹不是不让我们去吗?”   李氏噎了噎,扯了个笑:“不让你们去你们就没去?”   兄弟俩个齐齐摇头:“没去!”   声音相当齐整。   沈铁看看三哥,又看看四哥,老实的把头埋进碗里,喝菜粥,坚决不看他爹娘,只把两只耳朵高高竖起。   李氏抿了抿唇,信不信的不要紧,先得哄,于是笑着道:“我和你爹只是不想让你们去给人干活,没说不让你们去玩。你们才多大点,家里都没舍得叫你们干重活呢,去给人家家里干重活?”   沈金心说我一开始要不是去给帮着开地,沈安理我才有鬼。   不过他聪明的没说出来,而是顺着他娘的话问:“那我是可以去那边玩的是吧?”   李氏笑了:“是,玩有什么不可以的,我管你这个做什么呢。”   看两个儿子挤眉弯眼的乐,李氏又似不经意般说道:“沈安和沈宁现在也不往我们家来了,都在家干嘛呀?那桑氏照顾得好他们兄妹吗?吃得饱吗?”   沈金没防备他娘套话呢,笑道:“好呀,大堂嫂对沈金和沈宁好着呢。”   李氏和沈三不动声色对视一眼,又问:“能多好啊,那不得天天干活,能有你们几个过得舒服?”   嘿,这话说到沈金心坎子里了,他道:“那有什么累的,沈宁就是喂鸡喂鸭种屋后的菜地,沈安跟着大堂嫂进进山呗,但大堂嫂会给买好吃的,胡饼啊,点心啊,糖啊,让我我也愿意干活。”   要不是怕他爹黑脸,沈金好悬没说他都巴不得一起被分过去呢。   这点危机意识还是有的,没有瞎咧咧,不然挨揍了多冤。   进山啊……   李氏垂了垂眼,仿佛不屑:“山里能有什么,不就是些野菜,雨天捡些菌子了不起了。”   沈金不关心这话题,没接话,呼噜呼噜喝他的菜粥去了。   李氏咬牙,又不能问得太明显,只能转了话题换一个方向诱导:“咱们两家分家了,沈安和沈宁不大愿意理你们吧,我看他们跟二山、小丫和虎子几个倒还要好些。”   沈金抿抿唇,碗里的菜粥也不那么香了。   李氏看他反应,笑道:“你不知道原因吧,那是因为小丫虎子他们家里都跟你大堂嫂合着做买卖呢,关系自然好,你总过去玩,看到过你大堂嫂平时都做些什么东西让小丫和虎子他们家送到县里卖吗?”   沈金:????   李氏瞧着他:“有看到过吗?”   沈金忙摇头:“没有,我们就在外面玩。”   李氏又去看沈银,沈银也摇头:“都在院子外面玩的。”   再看沈铁,沈铁把粥碗放下,也跟着两个哥哥的样子来。   他最小,一双眼还显得特别诚恳。   可不就诚恳,说的都是真话嘛。   李氏和沈三这才信了。   李氏咬了咬后槽牙,转而诱着几个孩子:“那你们哪天进去看看呗,看看你们大堂嫂都忙些什么。”   看沈银沈铁一脸懵,沈金睁大的双眼,一副我们为啥要去看这个的样儿,李氏把声音放得很轻,含笑道:“你们大堂嫂做了东西卖了钱,才有钱给沈安沈宁买胡饼、买点心、买糖呀,你们要是也想跟沈安沈宁那样有胡饼、有点心、有糖吃,那就去看看,看看你大堂嫂都做些什么,回家悄悄跟娘讲讲。”   “跟娘讲了,娘要是也能做,你们就能跟沈安和沈宁一样了,也能吃县里的点心和饼。”   兄弟三个面面相覤。   李氏笑了,温声道:“要是怕沈安和沈宁不高兴,可以悄悄的看嘛,趁他们没留心的时候进去看一看就好了。”   “不会影响你们一起玩的。”   沈铁:听不懂。   沈银: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看三哥。   沈金:……   沈金有点懵。   碗里的粥都不记得喝了。   李氏看兄弟三个这样,知道小的两个还不知事,很难指望,就问沈金:“小金听明白了吗?”   沈金迟疑着哦了一声,点头。   李氏满意了,拍拍沈金脑袋:“记住就好,那吃了饭就带弟弟出去玩吧。”   沈金脑袋被拍得往下点了点,端起碗一口一口把剩下的大半碗粥慢慢喝了。 第86章 知丑   李氏头一回这样和颜悦色的鼓动着兄弟三个去长房那边玩,站在院里笑看着三人出去。   沈铁懵懵懂懂的不太知道怎么回事,但他发现两个哥哥今天出去玩没有像平时那样跑得呼呼一阵风一样了。   他有些疑惑,走出院子一大段,侧头看看沈金,又看看沈银,最后还是看沈金:“三哥,娘说给咱买饼买糖,是真的吗?”   李氏交待的进院子看什么东西他没记,就记得买饼买糖了。   沈银听到饼和糖,回头看看自家院子,看到他娘正探头往这边望,忙转回身。   六岁,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比沈铁强些,又没强出太多,好像知道一点,又不那么知道。   他有些不解:“三哥,娘叫我们看大堂嫂做什么干嘛?陈小丫她们没有二哥和阿姐开口从来不会进院子的,三哥,我们偷偷进院子二哥和阿姐是不是会生气?”   沈金拉着脸,不想说话。   ……   沈家长房院外很热闹,陈小丫这些个小的吃过饭没事干的时候都喜欢往这边跑,这会儿沈宁正带着陈小丫和三牛、石头、阿戌几个凑在一个沙盘前,给小伙伴写她学会的字。   石头远远看到沈金沈银几个,站起身就摇手:“沈金、沈银,快来!”   沈宁停笔转头,就看到了沈金兄弟三个往这边来,只是今天有点儿蔫?这走得也太慢了,搁平时是炮弹一样冲上来的吧?   除了上回她请大家喝糖水没喊沈金,沈宁还没见过沈金这么蔫过呢,沈银和沈铁的神情也有些怪,还时不时瞄一眼她家院子。   沈宁奇了:“你们三个干嘛呢?”   看兄弟三个都没说话,她疑惑:“难道在家里挨骂了?”   她这话一出,沈银和沈铁眼神直飘,小哥俩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全都去瞄沈金。   一路都沉默的沈金这会儿的脸色是从没有过的难看。   八岁,混起来可以很混,但该懂的事也都懂了,所以沈金很清楚他娘让他干什么。   当沈宁甚至陈小丫几个都看过来的时候,沈金的脸皮像被人用什么尖利的东西往下刮一样,从额际到脸颊,到耳根又贯到脖颈,一直延伸到有衣料遮盖的地方都是刺疼刺疼的烧燎。   他有些后悔自己走到了这里来,娘让他干这样的事情,他本不该来的,躲了就好了,躲了就不用像现在这样难堪。   但沈金无端端的就想起挨打那天沈安省下来用一张荷叶包着悄悄给他带的半大块梅菜扣肉。   又想起他头一天磨着沈安说不知道胡饼是什么味道,第二天大堂嫂从县里回来就带了两个胡饼,唤他们去洗手,一群小孩子分,他和弟弟也每人分到了一小块。   还有肉粥、水晶脯。   大嫂连进屋酒吃席都让沈安请他们一起去的,小孩子单给开了一桌,满满一桌,可着他们吃,说是谢他们帮忙。   还有昨天沈宁让沈银给他带下来的满满一竹筒的糖水,虽然一开始不叫他,后边还要引得他快哭了才给,但那糖水很甜很甜,一喝就知道是放了很多糖的。   他一路就想着这些,竟就这样走到这边来了。   这会儿被大家盯着看,才懵了。   八岁的孩子,已经知丑了,他娘的那些想法,沈金下意识并不愿意被人知道。   但看看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沈宁,心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腔孤勇,牙一咬,把沈宁拉了就往院子另一边去。   沈宁一脸懵。   “拉我去哪呢?”   咱俩有这么好的关系吗?   沈金也不说话,拉到另一边院子还往里走了一段,再看一眼,确定没人跟过来,才看沈宁,嘴动了好几回,最后压着声音问:“你们家是不是做了什么东西在县里卖?”   沈宁瞳孔微缩。   沈金看她这反应,就知道他娘说的那些确实是有根源的,他抿抿唇,道:“不知道你们是做什么,但你自己把家看好,你一个人在家的话最好是把门锁好。”   只抛下这么一句话,怕沈宁问话,都没敢多留一下,转身就走了。   沈银和沈铁还在先前那一块站着,正望着这边屋角,见沈金出来,兄弟俩都看着,想问什么,结果沈金招呼一声走了,一手拉一个,下山了。   下山了?   陈小丫几个有点儿懵,反应过来想问一句,谁料沈金走得很快,就一会儿功夫都快到山脚下了。   沈安从后边出来,陈小丫就奇道:“沈金干嘛?怎么刚来就又走了?你俩不会又吵架了吧?”   沈宁看看山下,摇头:“没有。”   ……   一个多时辰后,桑萝带着沈安从山里回来,沈宁就回屋把这话跟自家大嫂和二哥说了。   桑萝眉梢动了动:“这是沈金原话?”   沈宁点头:“他说完都没让我问,拉着小银小铁就走了,大嫂,你说,是不是三叔三婶知道咱们做豆腐的事了?”   “知道也不奇怪。”   桑萝料着早晚有这一天的,当初豆腐刚做出来时,原是打算乡下也卖的,就没想过能瞒多久。   农忙那会儿在屠户的肉铺旁摆摊就被周村正媳妇撞见过一回,那次她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村里会有人知道,结果意外的,周家竟一句也没往外说。   后来给陈有田挑着各村去卖,满以为也瞒不过几天,又出了征税这一桩,陈有田也就挑担卖了几天,也就歇了,只逢集要一点货去卖。   结果村里大家条件都不那么好,连集上都少去,会去的周村正家不往外说,倒一直瞒到了现在。   她道:“这两天你们看好家吧,我明天去趟县里,把锁头先买了,正好家里大料也快用完了。”   原本攒着些钱是紧着先做袄子被子的,但沈金不会无缘无故来提醒这么一句,十有八九是李氏盯上他们这点子营生了。   石磨和黄豆什么的还好,被看了去顶多也就弄出个豆浆来,只要把盐卤和石膏藏好了,豆腐和酱干还是没那么容易被摸索出来的。   倒是酸枣、魔芋和拐枣,她白天往山里去,弄到的鲜货和晒好的半成品都在灶屋和后院呢,这些东西指定不能被翻出来,不然她也不至于每次把果皮和核都要带到山里去挖个坑埋了。   这三项看着不打眼,其实收益比三种豆制品加起来还多,唯一的劣势就是原料全靠山里找,不持久。   越是这样越不能被人看了去,大家都知道这东西能赚钱,哪里还轮得着她和沈安沈宁去捡。   桑萝是真的有些烦,有本事不顾他们死活把家分得那样难看,别馋她们碗里的饭啊。   合着什么都想要啊。   第二天要去县里,晚上桑萝忙完就把床底下的瓦罐抱了出来,带着两个小的一块儿数钱。   自从把东福楼的债还完,素毛肚每天的三百四十文都是可以拿到手的,酱干在县里卖得也很不错。   不止秦芳娘和甘氏拿到了两大酒楼的订单,冯柳娘在家里被她大嫂话里话外扎了几回,说她不如甘氏和秦芳娘之后,她转头回到县里也咬了牙,自己找上一些小食铺,倒也找了好几家固定的客源。   但桑萝这里限了量,酱干每天只出四板,两百五十六块,让三人自己商量着分,这里一天就是三百八十四文。   倒是豆腐,因为实在忙不过来,加了老豆腐以后倒把嫩豆腐适当减了量,均衡均衡,倒也没多出多少。   就这么着,一天只卖素毛肚和三家要的货,桑萝能收进来的就有九百多文,不过因为粮价飞涨,尽管黄豆的价格还没受太大影响,桑萝也有危机感,最近接三家的订单,她四成都要豆子,并不全收钱,因而豆制品这一块一天真正拿到手的也就三百八十八个钱。   加上素毛肚,一天进账是七百二十多文。   这些日子除了之前托秦芳娘买了口大缸和两块簸箕,几乎没怎么花用这些钱,因而床底下的那个破瓦罐这会儿是真的沉,满满当当一大罐子。   这是很长一段时间被桑萝当锅的罐子,真不算小。   因着一看数量就不少,桑萝索性把这瓦罐抱去了灶屋,就着油灯,倒在桌上,三人围桌而坐,边点数边串。   好家伙,等都串完了,足足六贯,还余了个几十文。   桑萝被李氏搅和坏了的心情都转晴了。   “明儿我看看锁头的价钱,多买几把……”说到这里想想,外边的院子得锁,灶屋和后院半成品太多要锁,主屋放着一家子的家当呢,这也得锁。   这不得四把锁吗?   桑萝看着那一大堆的钱,嘴角抽了抽,总觉得锁头这东西不会有多便宜,不过估一估菜刀的价钱,总不至于贵过菜刀去。   这么一想,把那几十个钱放进随身钱袋,其余那些串好了的,她找了两块旧布把钱分两袋包了,和第二天要带去的拐枣糖、酸枣糕的坛子一起塞进了挑筐里,上边放了几片荷叶,又放了两把野菜才算完。   这真得挑着走,钱袋是放不下的了。   桑萝一边收拾,一边寻思着,明天花用就紧着这些铜钱来,买锁头,买大料,还得再买两个坛子,再买些绵、谷子、面粉,估计也就剩不下了。   倒是永丰斋那边给的银子,她得慢慢存起来了,手上不能真的一点钱也不留,银子体积小价值高,留银子才是正理。   沈安在一边看到他大嫂只往挑筐里放了两坛东西,有些疑惑的看了看架子上存的另两坛酸枣糕和拐枣糖:“大嫂,那两坛不带去吗?”   桑萝摇头:“不带了,拐枣和酸枣已经不那么容易捡到了,那两坛先攒着,过几天再往县里送。” 第87章 半夜做贼   桑萝第二天在县里买买买的时候,李氏提着篮子去洗衣裳时远远的看到了远处河滩边的几个小子,怎么看怎么像是她家的三个。   隔得太远,看不分明,等到中午几个崽子回到家里,她就把人唤到了近前。   “今天去沈安沈宁家玩了吗?”   沈金眼也不眨:“去了啊。”   李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问:“今天还是没进到院子吗?”   沈金就抿了抿唇:“哪那么容易,沈安和沈宁看得紧着呢,那里小孩子也多,瞒得过谁的眼睛啊。”   所以你和爹也别打这主意了。   李氏乐了,转而问沈银:“小银来说,上午在哪呢?”   沈银忽然被点了名,心怦怦直跳,尽量忍着没去看沈金,说:“去,去二哥家了。”   李氏看沈铁,沈铁直接把头低了。   歇午晌的时候,李氏就跟沈三把这事说了,她哼一声:“咱们生得三个好儿子,胳膊肘不知道怎么往外拐呢。”   沈三看她一眼:“他们才多大,你还真指着他们几个去给你弄点有用的东西回来?就是摸进院里看到了,又能琢磨出个什么啊。”   李氏睨他:“指不着儿子,指望你去?”   沈三笑了。   李氏一看他这神色,来了劲:“你有法子?”   沈三乐:“昨天没想到,今天还真叫我想着一招。”   他冲李氏勾勾手指,示意李氏附耳过去,在李氏耳边只说了一句,李氏那一张脸登时笑成了花,她一搡沈三肩膀:“可真有你的!。”   沈三笑:“等着瞧吧,那几家都是天不亮就去搬东西,那东西指定是晚上就做好了的,等半夜咱们摸进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咱也弄出个四五六来,这天下就没有独谁家才能赚的银钱。”   他说着这话,脸上的笑都带着得意,显然对自己能想出这么一个点子来格外满意。   俩口子凑在一起猜了猜桑萝到底做的什么东西给三家卖,顺带又畅想一番未来,简直不要太美。   县城里,这个时间点,桑萝已经买好了四个大锁,四个坛子,一石谷子,两斤绵,五升盐,至于要去药铺里买的大料,也都早就买好了藏在坛子里头,另买了一袋面粉,这些现在都堆在秦芳娘的架子车上。   因为已经过了午时,索性找了一家馄饨铺一人要了一碗馄饨。   现在几家赚的钱都不少,已经不是跟刚开始似的中午买点儿东西填填肚子都不舍得了。她们又不跟村里人似的,半上午才吃早食,天擦黑肚里填点东西就出来了,一忙几个时辰,中午不吃,日复一日,人扛不住。   等馄饨的当口,秦芳娘瞧着铺子外边的架子车,小声问桑萝:“谷子现在都涨到一百五十文一斗了,你还买啊?”   要不是涨得太高,就桑萝她们进城还真未必这么轻松买得到粮。   桑萝没有鼓吹买粮好,只是说:“是挺贵了,不过我家没地,多少要存一点才安心些的,也不敢买多,手上有余钱的时候就囤一点儿。”   几人一听也是,没地,吃的粮全靠买呢。   吃过馄饨,就坐在铺子上略歇了歇,几个人就拉着车往回走,途经三里村,桑萝让秦芳娘她们再等她一等。   秦芳娘几人也没二话,把车子停到一户老乡家门外,借了人家的条凳歇了歇脚,老乡客气,还给端了几碗水。   桑萝却是进了村,找屠户打听事情去了。   秦芳娘几人在外边一等等了得有两刻钟左右,正有些急了,频频往村里瞧的时候,就看到桑萝领着两个人正往村外来,两人手中还抬着挺大一个竹笼。   甘氏几人都抻长了脖子,直到桑萝几人略近一些,听到那竹笼里传出的高亢鹅叫,才反应过来桑萝这是干嘛去了。   “你这是买鹅?”   桑萝点头,秦芳娘忙把架子车理一理,腾出能放下那大竹笼的位置来,往里一瞧,嗬,三只大公鹅。   她看桑萝:“怎么都买的大鹅?还全都是公鹅。”   桑萝笑:“看家护院。”   特意挑的最凶最猛的买的。   秦芳娘缩了缩,道:“那前头这一阵子还没认主前得注意点,容易被咬。”   给大公鹅咬一口可不是好玩的,这东西叼住你一块肉会转着圈的拧,那是真能一口见血的。   桑萝笑着点头,道:“一会儿回去了先关笼里,我借您家的锯子弯刀用一用,绕墙扎一圈篱笆给它们活动,养熟了再放。”   秦芳娘一听这话,道:“行,那我下午给你搭把手。”   甘氏和冯柳娘也纷纷表态。   大公鹅看家护院确实是好手,不说别的,住在山里这蛇之类的就不用怕了,根本都不敢近前,因为鹅是真的什么都不带怕的,下来一只虎它都敢冲上去干一架的猛士。   似桑萝这样一个小娘子带着两个小孩儿住在山里的,再是合适不过。   下午秦芳娘几个帮忙,家里的男人自然也来了,各带着工具,人一多什么事都好办,绕着桑萝家围墙围出一圈大鹅活动区来,可以说,除了大门前那一片没接通,鹅是可以绕着屋外跑的。   沈安和沈宁稀奇坏了,喂水喂食都要亲自上,坚定要跟三只大鹅把感情培养起来,好叫大鹅早日认主。   当然,因为桑萝今天买的东西着实多,不管是那些粮食盐面还是坛子大鹅,那都是走山道送上来的,所以桑萝家里新添了三只凶猛大白鹅的事情,除了桑萝自己家,也仅限陈施卢三家知晓。   ……   夜深人静,满村人皆睡沉了,就连桑萝这样睡前要先做几批酱干和素毛肚的也都带着两个小的拥着新被子睡熟了。   进山的小道上,两道人影扛着个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正鬼鬼祟祟往山上摸。   不鬼祟不行,怕被人发现,火把也不敢点,天黑透了,今日农历二十五,空中多云,弯成一钩的月亮也几乎没露脸,走在外边没比睁眼瞎强多少,就怕跌个狗啃泥。   小心翼翼摸到半山腰,先是踩到一条石头道,好容易摸到院墙边,发现竹篱笆挡道。   沈三:???   他压着气声问李氏:“这篱笆干嘛的?”   李氏撇嘴,一样小声:“谁知道桑氏整什么,就没人比她花样多,好好的草地铲了铺石头,泉水沟都挖成大水池了。”   呸,假风雅,显能耐呗。   她道:“进去,跨进去再说。”   俩人心里都有鬼,满心满眼都是翻院墙去找生财之道呢,也就没有多想。   竹篱笆扎得有半人高,沈三艰难跨了进去,把木梯也搬了进来靠墙放好,为了稳妥,用手接着李氏给她借力,把李氏也给弄了进来给他扶梯子。   夫妻俩小心不发出动静,满心怎么做贼呢,没人发现不远处三只原本睡大觉的大白鹅这会儿伸长了脖子,两眼精光大放正朝俩口子站的方向危险的盯。   暗夜里忽起了风声,几道白影扑棱着冲了过来,同时响起的是三只大鹅发起猛攻时那几乎能撕裂夜色的大叫。   桑萝被这突然的叫声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外边已经不止是鹅叫声了,人叫声要比鹅叫声惨烈得太多,鬼哭狼嚎,堪比杀猪!   沈三屁股被拧住,嗷嗷嗷的乱跑,梯子也撞翻了,篱笆却扎得高又结实,被两只大鹅一左一右咬住一时竟没能跨出去,只能在大鹅跑道里直线逃窜,鬼哭狼嚎!   李氏也不好受,虽只一只鹅对付她,却是真狠啊,隔着衣裳都给李氏咬得哭爹喊娘,肉要掉下来了!   “桑萝!桑萝!管管你家的鹅!!!啊!”   “救命,啊!救命!来人!啊啊啊!”   原本睡得香甜的沈安和沈宁在睡梦里被惊得一颤,懵懵的醒过来时被那鬼哭狼嚎的求救声吓得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哪。   倒是桑萝,仔细听了听,听出是沈三和李氏的声音,扑在床上捂着嘴哈哈的笑。   可乐死她了。   她买鹅回来,还特意围在院墙边养着,原只是防着一手,没想到第一晚就有这么大热闹。   外面李氏和沈三还叫得杀猪似的,当然,他们是那待宰的猪。   “桑萝!桑萝!快出来,鹅要咬死人了!啊!!!!”   沈安终于清醒了,拥被坐了起来,细听了听:“我三婶?”   沈宁:“还有三叔。”   桑萝笑:“什么三叔三婶,想翻墙的贼罢了。”   沈宁也想乐,但外边叫得太惨了,时不时听得她一颤:“大嫂,不管啊?”   桑萝耸肩:“管不动,刚买来的鹅,又不认人,我们这会儿出去连我们也照咬。”   半夜做贼,咬死也该。   她才懒得去管。   何况也咬不死,为了保证鹅的快乐,咳,其实是为了保证看家护院的有效性,竹篱笆跑道那是相当的长,她们八个大人折腾了半天多,整座屋子的院墙外都围上了,够沈三和李氏在里边跑的了。   那么高的竹篱笆他们俩口子都能半夜跨进去,咬成什么样村里人也说不着她桑萝纵鹅行凶。   何况就李氏和沈三叫得那惨样,那尖利的嗓音,桑萝就算住得离村远,和村里隔了两三个山头,照这动静很快也该来人了。   确实如桑萝料想的一样,沈三和李氏着实叫得太恐怖了,村里人半夜被吓醒,以为村里进了土匪,谁家这是要被灭门了,听到鹅叫才觉得应该不是。   各家男人披起衣裳、抄起棍棒就出了门,循着声音往山里来。   陈有田几个赫然也在其中,一听是山里桑萝家的方向传来的声音,脚步就快了几分。   桑萝算着时间,也才穿好了衣服,点上一盏油灯,听到隐约的人声这才开始下门闩开大门,和赶来的村民一前一后,赶到院外。   手里的油灯不算亮,还得用手护着才不会被山风给吹熄了,却也足够众人从摇摇曳曳的灯光中看清现场的情况了。   沈三和李氏,头发衣裳凌乱,在沈家长房竹篱笆扎出的鹅窝里被三只大公鹅叼着屁股鬼哭狼嚎、满场逃窜,院墙边的鹅窝里还明晃晃倒着一架木梯。   好家伙,半夜做贼做到自己侄儿侄媳家里来了。   周村正面色漆黑,招呼众人:“先把人拖出来。”   桑萝看看大家手里的棍棒,忙道:“各位叔伯,棍棒就别上了,我特意跟人借来看家护院的大鹅,真打伤了可没钱赔去。”   看家护院,对,人家正经防卫。   再一看那几只大鹅的身量,一只大鹅至少十多斤重,三只……   大伙捏棍子的手都是一软,这可打不起,打伤打死一只就是三百多文,登时把手上的棍子往地上一丢,站在篱笆外空口帮着赶鹅,徒手试图接人。   沈三嗷嗷嗷的推开李氏直往村里男人们伸出的手上扒:“拉我出去,拉我出去!”   李氏也不遑多让,根本不顾伸手出来的都是男人了,扯住沈三往后拽,自己鬼哭狼嚎朝前扑。   桑萝端着一盏油灯,稳稳的站在那儿,弯眼瞧着。   就这么两个货色。   桑萝不知道这世间有没有灵魂存在,如果当真有灵魂存在,她这一刻真想问问原身和沈安沈宁的爹娘兄长,在天有灵,看到此情此景,稍觉快慰否? 第88章 绑了   沈三两口子是被村里人强行从鹅嘴里拖出来的,沈三身上不知被咬伤了多少地方,一脱了险,等喘匀了气,确切知道自己逃出了生天,转身看到那竹篱笆里的鹅,摸起地上的粗棍棒就发起狠要去敲鹅。   被周村正一声喝,叫人直接给拽住了。   施二郎见他还敢逞凶,又想到墙边倒的那梯子,猜着这两口子大概是为什么来的,当即道:“周村正,这半夜翻墙进院,不是偷盗就是伤人,总归是偷鸡摸狗的勾当,咱们村里可没出过这样的事,这不得绑了?”   桑萝是晚辈,不好开这个口的,他施二跟沈三可没什么亲缘。   一听绑了,沈三愣住了,村里的汉子们也愣住了,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要是个外村人或是陌生人,那不用说的,指定绑了,但这不是沈三嘛,叔叔翻侄儿的墙,村里人虽然觉得离谱,但下意识是把它归在了家事之列的。   李氏已经暴起了:“我们进自己侄儿的屋怎么了,这还没进呢,犯哪条王法了!”   那理直气壮的彪悍样,给桑萝气笑了。   “家早就分了,你家是你家,我家是我家,你要腆着脸说你来侄儿家,白日有门你不进,夜半悄声翻墙来?”   “若问犯了哪条王法,大乾律关于侵犯财产方面的有窃盗、强盗和监守盗,窃盗便是指潜形隐面窃取他人财物①。”桑萝说到此处,转向周村正:“敢问周村正,他们二人这夜半翻墙,算不算得潜形隐面?”   周村正能做村正,律令自然是要熟记的,他诧异看着桑萝,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能随口把相应律令背出来……   他点头:“算得。”   沈三已经顾不上计较要抡那几只鹅几大棍了,他急声辩解:“我们可没偷东西,我们翻墙都还没翻进去!”   周村正这回不用桑萝再出头了,淡淡道:“那也是偷盗未遂。”   转与跟来的村人道:“拉下山绑起来吧,明天报里正处理。”   他一个村正,还没有这么大的权限。   沈三和李氏傻眼了,然后就炸了:“桑氏,你不是人!你个冷血无情、眼里没人的玩意,你连长辈都不认!”   看桑萝面色都没变上一变,李氏又嚎:“沈安!沈宁!死哪去了!就这样看着你们这大嫂叫人把我们绑了?!良心呢!”   一群来帮忙的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道该不该帮沈三说个几句话,一时没人动弹。   陈有田几个没那么多顾忌,都翻墙了,难道还是进去干好事吗?   他们天然是站在桑萝那一边的,见村里人没动,陈有田、施二郎、卢大郎和卢三郎几个就上前拧人。   桑萝与周村正和众村人行了一礼,道:“多谢村正和各位乡邻夜半过来帮忙,非是我桑萝不饶人,只是我一个弱女子带着两个小儿住在这山里,要是夜半翻墙进来毫无代价,以后不知要壮了多少人的胆,我们的日子也就没法过了。”   说罢又施一礼。   村里一群汉子刚才还真觉得桑萝有点太过强硬了,到底是叔婶,关系再差,把人绑了送里正处理是不是太心硬了点?这年头这样的事送到里正手里,那就跟见官只差一步之遥了,里正是可以决定上报不上报的。   但听桑萝这样一说,顿时也能理解了。   是啊,说到底就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带着两个八九岁的孩子,还住在这么偏的山里,今儿要不是沈三和李氏被鹅咬得太惨叫声极度惨烈,住得离山近的几户人家听到了喊了人来,真出点什么事,谁能知道?   今天沈三和李氏翻进去没事,明天就不知道什么瘪三无赖都敢往里去了,只想想就替桑萝捏出一把的冷汗来。   一时都为刚才觉得桑氏冷血的想法惭愧起来,连忙摆手,那会说话的就道:“都是邻里,守望相助原是应当的,村里也确实不能有这样的风气,阿烈媳妇莫要客气,山里夜冷,回去吧,我们把人带下去,有事明天再说。”   周村正等村邻们表了态,这才道:“进去歇着吧,两孩子怕是也吓着了,好好安抚,明日一早我会让人去请里正里长过来,这事会给你们一个说法。”   桑萝道谢,送了众人几步,一直看着沈三和李氏骂骂咧咧被村里汉子们押了下去,走得远了,才笑笑回身看院外的三只大鹅去。   三只大鹅虽还认不得桑萝是主人,但刚刚经历了一场酣战,正是威风抖擞的时候,脖子伸着头昂着,那叫一个牛轰轰。   桑萝看得乐出了声,赞道:“干得挺好,明儿给你们加餐!”   三只大鹅昂首挺胸,鹅啊鹅啊的回应。   桑萝看过鹅和竹篱笆都没什么问题,这才转身回院,上好了门闩。   沈安和沈宁早就起来了,只是先前桑萝没让俩孩子出去,这会儿听着外边消停了,正在院里等着桑萝呢。   三人一起回屋,沈宁脸上一点儿没有被李氏骂的那几声影响,反而满是雀跃:“大鹅这么厉害的吗?”   给她出大气啦!   桑萝笑:“是,以后你给这几只吃好一点,等养熟了认得咱们了就放出来养,往后看家护院就指着它们了。”   现在各道门都有锁了,灶屋因为修得大,只站在窗口这边看也看不到什么敏感的东西,孩子们要来玩完全可以进前院了。   沈宁兴奋的点头:“嗯,我一定好好养!”   ……   山下,沈三和李氏还真被五花大绑搡进了村里一间破屋里关着。   嗯,十里村不是一个大姓的,没有祠堂这玩意,开大会都是晒场站着来,所以还真没祠堂关这两口子,当然只能关掉一间绝户的破屋里了。   出来帮忙的汉子们归家,各家拿这事议论自然不消说。   周村正回到家,村正媳妇和两个儿媳也都披衣出来问情况。   两个儿媳自然有周大郎和周二郎去说,周村正这边回到房里,跟自家婆娘道:“沈三和李氏怕是盯上桑氏那做豆腐的方子了。”   把山上的事细说了,道:“好在这桑氏也厉害,不知道是不是早有察觉,悄没声的弄了几只大公鹅在院外放着,沈三和李氏今天算是吃了大亏了,衣裳上都沁出血来了。”   周村正媳妇撇嘴:“那也是该!”   财帛确实动人心,但这两口子那真不是个玩意儿。   又问:“现在呢,怎么处置?总不能就这么揭过去吧?鹅咬一咬算什么,真就这么轻拿轻放揭过了,那桑氏以后在山里可过不着安生日子了。”   周村正就笑:“没有,放心,陈施卢三家都帮着出头呢,亏不了,而且桑氏也是厉害的,硬起来大乾律相关律令能直接一字不漏背出来,软起来也放得下身段服得了软,原本觉得她厉害冷硬的,也觉得她不容易了。”   “沈三和李氏现在都被绑了起来,明天会找里正里长过来,总要震一震村里这些人的。”   最近是有些人心浮动,现在大家还有吃有喝的,大多数人家都还称不上难,可到年后可就难说了,这样的事不收拾好,后面要是碰上更不好的境况,村里就别想太平了。   不过沈三这事不好说,盗窃未遂,连墙都没能翻过去,其实是个很有操作空间的事情。   要是得罪的是世家大族,发配你去干个三年苦力也没二话,苦主若是个升斗小民,草草揭过的也比比皆是。   端看里正里长的态度和那桑氏的态度和本事了。   ……   第二天一早,还没到各家吃早食的点,村里忽然响起了锣声。   村里人听到晒场那边传来熟悉的三声锣响时,头皮都是一紧,这已经是下意识的反应了,毕竟这两年多来,晒场这边铜锣一响就从来没有过什么好事。   不过想到昨天沈三两口子闹出的那一桩,又放下心来,应该是处理沈三两口子翻墙行窃的事,周村正昨天不就说了吗,今天请里正里长过来。   桑萝在山上也听到些许动静,也是这样想的,锁了门户,带上沈安和沈宁也下了山。   沈家,沈金沈银几兄弟昨夜里睡得沉,山上那点动静没听到,还不知道自己爹娘昨晚搞了大事,人已经被绑了。   兄弟几个一早没看到自家爹娘,只以为两人是下地了还是干别的什么事去了。   这会儿听到晒场锣响,拉着走路还不太稳当的甜丫,也跟着去凑热闹。   一路上有人指指点点,沈金正觉奇怪,就有人笑道:“小金还不知道你们爹娘干了啥啊?他们昨晚翻你们大堂嫂家的院墙要偷盗被绑了呢,这会儿人关在村北荒屋里,你们弟兄几个没去看看?”   沈金沈银:????   你在说啥???   拐了方向就要往村北去,那人又笑:“不用跑,没听敲锣了吗?没准马上就押来晒场了。”   沈金哪听这许多,把甜丫儿交给沈铁带着,跟沈银两个就往村北跑了。   大家说着热闹往晒场那边去,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准备去瞧乐子,自然,还少不得嗡嗡议论的。   有昨晚听了桑萝的话觉得桑萝强硬一些情有可原的,自然也有觉得桑萝太过厉害太过冷血的,一样的一点,都不觉得村里的锣响跟他们自身有关,都当作是一场热闹。   只有周家人神情凝重,因为他们很清楚,他们爹才刚让老三去请人的,他们老三这才出发呢,哪那么快里正和里长就都到了?   所以,这锣响根本就不是沈家的事。   周大郎看着他爹:“爹,不会又加什么税吧?”   周家人前一阵常往县城去,是听到一些关于外边的风声的,现在各地加税都加得厉害。   周村正摇头:“应该不是加税,再加税明年开春大家就得吃草了。”   一旁的周二郎攥了攥手:“现在农忙刚过,不会是要征徭役吧?”   但他们今年已经服过三次役了,总服役天数加在一块都达八十余日了,这,不能再来第四回 了吧? 第89章 徭役   周里正满面喜气,手上捧着一卷布告,好似捧着一卷圣旨。   桑萝愣是从他身上看到了那么一点儿‘周公公’的气质来。   赶到晒场来的人瞧着周里正这神色,也是一脸莫名。   周里正笑:“诸位,圣上这些年巡行天下大家都是知晓的吧?”   十里村村民一脸的漠然,自然是知道的,圣上要是不喜巡行,他们这些年也不用服那么多的役,这算是什么喜事吗?   周里正还真拿这个当喜事在办,毕竟接待好了,从上到下都是能加官进爵的,虽然轮到他一个小里正的概率低到微乎其微,但际遇这种事情,谁知道呢。   他笑吟吟托了托手中的布告:“圣上近年常往南行,咱们县令大人算着许就是这一两年就该到咱们这边了,不管圣上来是不来,咱们下边的准备总要先做起来,所以诸位瞧瞧,为了迎接圣驾,今冬咱们得先把路修一修了,一家出一丁,一个月的役力。”   别宫行馆那是确定之后的事,修路却是可以先准备起来的。   周大郎和周二郎的脸都垮了下来,徭役,又是徭役,这是一点闲也不肯给他们留啊,把人当牲口,下死力气用呗。   不,连牲口都不如呢,这年头谁家有头牲口,那都是小心照料,爱惜得很,哪舍得往死里用?   周大郎和周二郎这样想着,周里正已经展开布告念了起来,底下十里村的村民是一脸的麻木。   官府要用人,发个征役布告就行,又容不得他们反抗,一年又一年的,早都习惯了。   他们甚至庆幸,只是修路,只是一个月。   好歹不是跟七年前那样,被征走挖河挑沙子,一挑就是三年,村里绝了户的那一家,唯一的一个男丁就是死在挑沙的路上。   也不是跟四年前那回一样,征了稍懂些木匠手艺的民夫去修朝廷在南边征用的战船,那一回因为朝廷催得紧,被征去修船的人日夜都不能停息,有累死在船边的,有没日没夜的泡在水里,大腿或是腰部以下泡烂了,生出了蛆虫的①。   陈有田就是那一次被征去,他幸运一些,回来还剩了半条命,家里穷尽一切去治,养了一年,才算捡回命来。   修路一个月啊,村民们听到这个,竟是齐齐松了一口气。   人群之中有个汉子,极度兴奋:“周里正,一天管几顿饭?”   桑萝讶异于那道声音里的激动,循声望去,旁边就有妇人低声道:“周癞子家今年交了税,明年怕是要揭不开锅了,服役虽说吃得不好,但好歹还是给吃的,倒能省出口粮来。”   原来这就是周癞子。   周里正通知服役的事,从来看到的要么是苦脸,要么是讽刺的神情,要么是麻木而面无表情的,难得碰上这样捧场的。   他笑道:“自然管,管两顿。”   周癞子一听只有两顿,脸上的兴奋僵了僵,服役干的都是重体力活,只管两顿指定是要受大罪的。   转而一想也是,哪一回徭役能管三顿呢?   有吃就不错了,好歹省出一个月的口粮来。   他搓着手,一张沟壑纵横的黑脸膛子还是腾起一点子希望的红光来。   周里正把众人神色皆收眼底,顿了顿,这才道:“这一回与往回有些不同,从前服徭役只需每家一个十八岁以上的男丁,家中没有适龄男丁的就不需去了,这一回时间虽不算紧,但任务重,咱们县令大人体恤大家劳苦不易,也是为表公平,决定家无男丁的就由妇人上,不计男女,不分老少,总归一户要出一人。”   话音未落,人群中就轰闹了起来。   “妇人怎么干得了修路那样的重活?”   “我们家只剩老人和孩子,难道我这把老骨头去?还是家中稚子去?”   沈安和沈宁也紧张了起来,沈宁已经不觉握住了桑萝的手。   桑萝闭了闭眼,她再是没有想到,有一天服役这种事情竟会落到她这样一个才十五岁的女子身上。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   照周里正那话去说,这家要是没有她,只有沈安沈宁兄妹二人,合着小兄妹二人里还要拎出一个去服役?   何其荒谬!   周里正由着人群闹闹哄哄说了会儿,这才抬手压了压,道:“静一静,听着,县令大人也有言在先,若是女子与老幼服役,自然是安排相对轻省的活计,挑水做饭,就算是修路挑沙,那分到的工也会少一些,这些都不需担心。”   他说着不需担心,但无端端就被加了徭役在身的人家,又哪里停得了怨言?   抱怨声就没有止过。   但有了上次提前征税的事情,桑萝也很清楚,人们纵然再抱怨,再哭再怒,只要还能苟延残喘的活着,那就只是抱怨抱怨,哭一哭,最后还是会听从官府的。   大家的愿望与诉求都很低很低,低到了尘埃里,能活就行。   在太平的年月里活着,哪怕像条狗一样的活着。   桑萝瞧自己,她何尝不是一样?   升斗小民,除非被逼得活不下去,但凡能喘口气呢,谁又能做得出什么?   所以这闹闹嚷嚷半点儿不会影响到谁,既影响不了站在人群中个头并不算高的周里正,也影响不了再往上的县尉、县丞、县令,更不用说再往上的一阶阶一层层了。   周里正照着老规矩用不想服役可以找人代役或是交钱免役做了个收尾,摆摆手就准备往下一个村去了。   周村正这时才出声,把他叫住。   走到近前把沈三夫妻的事情说了,周里正挑眉,搁平常要三审六问九推手的事,今儿叫他一句话定了。   “这还不容易,这不正缺役力吗?一人罚个一个月的役也就是了,加上本身服的役,三个月的役期,随他们夫妻谁去。”   周里正对于自己手下百户人家的情况还是清楚的,沈三两口子家里可还有四个娃,两个人一起服役是不现实的,谁管娃?   所以有了后边一句算总役期,总归这修路没有半年一年的修不完,只不过各村错峰轮流服役罢了。   至于报到上边,周里正又没得着谁的好处,这种事情是不愿意干的,这种事情多了坏的是他们这些分管里正里长的考评,能私下解决自然是私下解决。   他摆摆手走了,沈三两口子连押出来受一回审都没用,直接由周村正帮着把罚给领了。   沈三可以不服吗?   可以,报到县里按律来走只会被罚得更重,自己选吧。   桑萝在一边已经听了个全,周村正回头看到她的时候,她就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对这惩戒无异议的意思。   三个月的役力,沈三两口子少说要脱几层皮,是不会再有力气往她面前蹦的了,而有沈三和李氏这前车之鉴,只要不是饿到活不下去,村里人也不会干什么头脑发热的事情。   后续的事情,不管是和沈三夫妻交涉,还是警示村民,自然都有周村正去办,桑萝就不需掺和了。   她要处理的是现在压在她身上的徭役。   自己去服役桑萝是没想过的,她每天做豆腐和酸枣糕各种东西赚的就不少,怎么会撇下这边的营生跑去修路去。   看周村正被人围住问情况了,桑萝想着去问一问陈施卢三家关于服役的事,她没记错的话,甘氏带着两个儿子自成一户,也是得出一个役力的。   三家本就站在一块儿,桑萝过去,还没开口问,甘氏已经拉了她到一边说私话去了。   “这次服役,你找代役吗?”   这不是正问准了吗?   桑萝问:“婶子有人选?”   甘氏就点头,指了和陈老汉、卢老汉站在一起的父子三人,道:“那是周癞子和他家老大老二,他们家今年缺粮,知道我摆摊呢,主动问了问用不用代役,一个月的话给一石谷子就行。”   一石谷子,按这会儿的粮价就是一千五百个钱。   桑萝还不太懂这其中的行情,甘氏就道:“交钱给官府免役的话是要交两贯钱才能免一个月的役,请周癞子家的话就能省下五百个钱。”   “至于是要谷子不要钱,是因为他们家现在就缺粮,粮价一天天的见涨,他们没钱也舍不得钱办过所进城买粮去。”   怕桑萝不放心周癞子人品,甘氏道:“他们家人都不错的,很吃得苦,家里过成这样是早些年给周癞子媳妇治病卖了地闹下的亏空,只能佃地种,这亏空就再没能补上了。”   说起来也是同情。   甘氏来帮着说项,周家人的人品至少是信得过的,只有一点,桑萝好奇:“他为什么被叫癞子?”   这样的名字,不都是给一些混不吝的人起的浑号吗?   甘氏一听这话,笑了起来:“嗨,这是被他后娘叫出来的,他后娘早就没了,但这名字就这么一直叫下来了。”   桑萝这才解惑。   她笑笑,道:“好,我原也是没空去服役的,既然婶子帮着说项,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就请周家人代我服役吧,这是去周村正那边登记一下就行?”   甘氏笑道:“对,往周村正那边说一声就行,我也是请的他们家老大帮着服役,咱们一起过去。”   ……   晒场中的人渐渐散去了,桑萝和甘氏与周癞子父子说项好,一起去了周村正家。   沈三和李氏不知什么时候被放了出来,两人被绑了大半夜,这会儿衣衫凌乱,头发上还沾着草。   想是已经知道被罚了役,李氏见着桑萝就恨得直往桑萝身上扑,伸手就想往桑萝脸上挠个几道。   周癞子父子下意识就拦,桑萝被几人护得严严实实。   她冷笑:“你倒是挠一个试试,周里正可说了,县里现在缺的就是役力。”   一句话就叫李氏止了泼,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晒场正中,嗷嗷的嚎着:“桑氏你个丧良心的!你个该天打雷劈的!你目无尊长,你不得好死!”   周村正一声大喝:“再闹一句,阿烈媳妇要是不乐意,你们两口子也不用指望罚役两月这事就算完,待找了里正送你们县里去一趟,大牢都别想蹲,直接干一年的苦力吧!”   李氏那拖着长腔的哭嚎嘎一声止在喉咙里,看着桑萝和周村正,这一回是真哭了。   一众原本被徭役一搅都忘了也没心情看热闹的村民又被她嚎了出来。   沈三丢不起这人,他现在屁股应该已经肿了,裤子也被那几只鹅叼出了口子,用手捂着才不走光,一手捂着裤子,一手去扯李氏,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下灰溜溜走了。   桑萝看了看周癞子父子,对刚才父子三人下意识帮忙拦李氏的事情表示了感谢,道:“周村正那边也报备过了,粮食我家里正好有一点儿,周大伯随我搬去吧。”   她请人代役的事情在村子里是瞒不了人的,倒不如就大大方方了。   周癞子激动得直搓手,点头哈腰:“多谢了,多谢了。”   这会儿走路的时候都下意识让桑萝和甘氏在前,父子三人只在后边两三步远的距离跟着。   找了两家代役,他们父子三人能去吃官府管的饭一个月。   虽然这饭肯定不好吃,少说要累脱几层皮,喝进肚的也就是些清汤寡水没多少米粒的东西,回来怕是就没个人样了,但这也能省出三个人一月的口粮来了。   再有赚的这两石粮食,最近几个孩子都在攒野菜晒了留作冬天吃,到了年后开春又有野菜续上,他们一家能活着撑到秋收的希望已经要大得太多了。   周癞子想,从今天起家里的婆娘再不用日日的哭,几个小的也不用每日里担心到了明年会不会哪一个就被领出去卖了。   所以周癞子对甘氏和桑萝是真的打心底里感激,毕竟村子里会找人代役的人家是少之又少,像这种相对正常不会要命的徭役,就连周村正家也是自己去服役的。   父子三人刚才护着桑萝是再真心实意不过的,他们护的不是桑萝,护的是他们自己一家人的命。   作者有话说:   ①非原创,摘自真实历史事件记载。 第90章 冬.县城行   一进十月,十里村二十二个村民就都被周村正领着服徭役去了。   不大的村子,本就不多的壮劳力更少了,剩下的多是老弱妇孺。   但神奇的是,除了更安静了些,人们脸上笑容更少了些,愁苦多了些,偶尔凑在一处一起愁一愁男人、儿子、母亲在服役时会否吃大苦头,会不会挨衙役的鞭子,日子仿佛和之前并没有特别大的不同。   总之,桑萝感知到的这小小一方世界,如果用一面湖来形容的话,那么湖面上仍算是平静的。   桑萝她们的营生依旧,只是每日一大早会送女人们一程的人从陈有田变成了陈老汉。   这期间桑萝往县里又去了四趟,铜钱依旧换成粮食和绵带了回来,有多余的,跟永丰斋的货物一起,换成了银子攒进了她床底下的破瓦罐里。   如果还有什么不同,沈金兄弟几个有好些日子没再来过了。   这是没法子的事,沈安和沈宁偶尔有几分惆怅,很快也能自己调整过来。   他们感激沈金那日的提醒,当然,也理解沈金现在不再往这边来,因为不管爹娘怎样,无事时还好,真的看到他们爹被罚去做苦力,天天听着他们娘在耳边念叨长房这边的不好,相处得不自在也是难免。   不过兄妹俩很快也没时间去想这些了,因为进到十月中旬,酸枣的收获期已经将要进入尾声了,每日往下落的酸枣更多了一些。   桑萝跟陈家借了个背篓,带着两个孩子每天都会往山里跑好几趟,有了大鹅和锁头,尤其现在大鹅已经可以打开竹篱笆放养着了,再有沈三的现状给村里人做警示,桑萝可以带着两个孩子很放心的一起出门,甚至可以走得更远,到其他村子挨着村边的山里去捡酸枣、拐枣和挖魔芋。   背篓面上盖上野菜,偶尔碰见人了也没谁奇怪,毕竟日子都不好过,趁着还有野菜弄一点晒起来过冬的人很多。   桑萝还更忙些,一进十月就入了冬,天仿佛一夜之间就变了脸,每天除了弄山货做吃食,她的时间都用在给自己和两个小孩儿做冬衣冬鞋上了,七斤重的厚被子也做好了一床。   家里的八个坛子都满了的时候,桑萝才计划着往县里去一趟,当然,这回她没忘了好早前应承了小兄妹俩的一桩事——等手头不那么局促了,带他们去县里看一看。   当初办过所的五文钱,如今在桑萝手上已经不至于拿不出来或是不舍得了,屋子也不需要留着个人看着,她早几天就打算把自己许出去的诺言应一应。   特意带了几枚鸡蛋,找周里正给两个小的办了一份过所。   过所拿到手的时候是十月十九,二十一早,小兄妹俩就穿上了大嫂给做的新袄新裤新鞋,沈安心细,帮着沈宁把头上的小髻都梳得规整漂亮。   这时的早晨已经很冷了,尤其这会儿其实天还没亮,冷风直往人的脖子里钻。   来取货的陈老汉和秦芳娘几人也早换上了冬装,看到兄妹俩同行,还特意把一副担子自己挑,给架子车上留出位置,让小兄妹俩能坐在车上,桑萝又用了一床旧薄被给兄妹俩裹了裹。   天气寒冷,沈安和沈宁却一点也不觉着冷,心里热乎得不行,大伙儿打着火把行走,一根火把的光并照不了多远的路,沈安和沈宁却都格外的兴奋,四面都是黑,依然左右前后瞧得新鲜。   冯柳娘笑着道:“你们俩个上辈子修得了好大的福气,修来阿萝做你们嫂子。”   给孩子办个过所带去县里玩,在乡下是极罕见的。   沈安和沈宁笑得眼睛都弯弯的:“婶子多赚钱,以后把阿戌也带上呀,阿戌肯定也高兴。”   冯柳娘想想儿子若是也能跟着沈安沈宁一道往县城去,怕是也一样兴奋,她笑起来:“是,那婶子是得努力,以后能让阿戌和你们一起去县里见识见识。”   甘氏几人笑看着,说起来甘氏和冯柳娘去县里卖豆腐也就是两月不到,冯柳娘的性子却是开朗了许多,眉眼间也常带着笑了。   天色微亮些的时候,沈安和沈宁就不肯再坐在车上了,自己下来走,走了小三里路也没见喊一声累,城门口排队时还特别兴奋。   两人个子都小,侧身踮脚往县城里看。   “两层的楼,我看到啦!”沈安很是激动,原来两层的楼这样的高,原来房子可以盖成这样啊。   他心里又羡慕又憧憬,凑到沈宁耳边说:“我们家以后有钱了,是不是也能盖这样的楼?”   “这样的楼住着舒服吧?”   “肯定很舒服。”   叽叽咕咕说着话,兄妹俩已经跟着队伍往前走了一小段,沈安又把身子侧出队伍一点看前边的人是怎么进城的。   沈宁有前番城门口站了许久的经验,小声跟沈安说:“要先递过所给守卫验了,再给一文钱,才可以进。”   沈安看了看确实是,转头笑着问桑萝:“大嫂,过所和钱可以给我们自己拿着吗?”   进个城门也当个好玩的事,跃跃欲试要自己来。   桑萝自然同意,从袖袋里掏出三块木牌,把自己的那块拿走了,另两块给了沈安。   这会儿的沈安和沈宁已经识得好些字了,比如他们一家人的名字,祁阳县、青浦乡和十里村这些,都认得了。   他接到木牌,兄妹俩头对头的凑一块看了看,沈宁就伸手把其中一块拿到手上:“这上边写着我的名字,这是我的。”   “这块写的我的名字,这是我的。”   两人都不用问桑萝,自己就把过所给分好了。   排在桑萝后边的甘氏讶异看着这一幕,问桑萝:“小安和阿宁识字了?”   桑萝笑着点头:“我识得些字,平时在家里有教他们一些。”   甘氏愣了愣,很快想起来,桑萝是识文断字的。   从前没有动过的一个念头此时在心中生起,她们家的四个孩子能不能也让桑萝教着识几个字?   这念头一起,就很难扼制住。   能写会算是大本事,像他们村里,识字的也就只有周村正和他家的几个孩子,识字与不识字是不一样的,周家几个孩子虽也和他们一样该种地种地,该服役服役,但甘氏相信,等周村正从村正的位置退下,下一个村正如无意外必定也是从周家出。   因为只有周家孩子识字。   村里但凡要签个契书或写点什么,都找周家,就连画个押,不找可靠的人帮着看过,那手印都不敢按下去,这年头不是没有不识字把自己家的人或地给抵了出去的。   但很快甘氏想起来,桑萝很忙,忙得几乎没什么停歇。   而且她家大牛十二岁了,和桑萝年纪其实挺相近,这也不合适,巧儿又太小,才五岁,桑萝哪这么多精神替她教孩子。   她把目光就落到了沈安和沈宁兄妹身上,把心思转了几转,问桑萝:“能让小安和阿宁有空的时候也教我家大牛二牛三牛和巧儿识几个字吗?不用多,会自己名字,再会识些个常用字,以后看个契书或是条子不会被人蒙了就行。”   桑萝一愣,而后笑开:“可以啊,只要几个孩子自己愿意就成。”   甘氏忙就去看沈安和沈宁。   兄妹俩显然是听到甘氏的话的,沈安笑:“当然可以,我会的都可以教,等再过些天吧,再过些天不那么忙,婶子帮他们做一个练字的小沙盘就可以。”   这几天还能捡到一些拐枣的,他们还得往山里去,多攒一攒东西。   甘氏大喜:“婶子替你大牛二牛哥和三牛巧儿谢谢你。”   秦芳娘和冯柳娘也动了心思,都转头来问。   沈安就没有不应的,沈宁还笑,道:“小丫儿已经跟着我学了呀,她会写自己的名字,婶子还不知道吧?”   秦芳娘还真不知道,听到这里一张脸就乐开了花:“那真是多谢阿宁了。”   说话间队伍已经排到了他们,大家一一验过所交入城费进城,守卫验到沈安和沈宁时还有些诧异,低头多瞧了两眼,照着流程验过过所收了钱,摆摆手让两小孩儿进去。   兄妹俩兴奋得跟过了一个顶了不得的关口似的,一进到里边就站定了笑着等着他们大嫂,等桑萝也进来了,这才笑着把过所递给桑萝收好。   来了县城,桑萝照例是要自己亲自送送素毛肚的,不为别的,和许掌柜保持一个交往的频率,这交情才能维护好。   小兄妹俩长这么大哪里进过这样大的酒楼,沈安还好些,知道克制着自己悄悄的打量,沈宁却没这许多心眼,小脑袋转来转去,眼睛都不够用了。   她在心里惊叹,两层的房子,里面原来是这么大这么漂亮的呀。   许掌柜曾在自家伙计口中听说过桑萝家里有两个八九岁大的小孩儿,今儿是头一回见着,见两孩子虽穿得朴素,晒得也有点儿黑,五官却生得很好,极是可爱。   看到小兄妹俩,倒是引得许掌柜想起了自己留在歙州的儿女来,家里最小的两个孩子,和沈安兄妹俩个也差不多大。   他也许久没回去了,数月未见儿女,这猛不丁想起来,甚是想念。   许掌柜想着,或许哪天该抽空回去一趟,哪怕只呆个三两天呢。   多少有些移情作用,许掌柜待沈安和沈宁也格外热情一些,这一回不叫桑萝推辞,直接唤伙计去后厨上一些酒楼里招呼的早食送去雅间,道:“十多里路走来,想也累了饿了,你自己怎么都行,两个孩子小呢,吃点东西垫垫再县里逛去,也让两个孩子尝一尝我们东福楼的吃食。”   桑萝听得笑了起来,确实,来一趟县里,进了县里最大的酒楼吃过一顿,不白走一趟。   她没有再推,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她和许掌柜相交,往往行的是男子常用的揖手礼,两个小的见了,也有样学样的行了一礼:“多谢伯伯。”   还说不来什么交际的言语,就只说了最不易出错的四个字。   就这也惹得许掌柜朗声大笑了起来:“好,好,跟你们嫂子雅间里去吧,伯伯给你们挑的能瞧街景的雅间。”   一听能瞧街景,兄妹俩的眉眼都亮了起来,这一回倒没揖礼,而是笑容灿烂的说谢。   许掌柜心情颇好,也不打扰他们,让伙计引着桑萝三人去了。   沈安这一回不止看到了两层的房子,还进了两层房子的第二层,更是站在二层雅间的窗边往下去看。   这视角多新奇啊,是长这样大从没有过的体验。   兄妹俩个都激动得很,左一句大嫂,右一句大嫂,一左一右要拉桑萝一起看一看。   桑萝好笑,心说未来世界几十层的高楼也比比皆是呀,两层的房子真的不至于这样。   但桑萝想想,对于两个从来没进过县城的孩子来说,两层的房子确实稀奇,她笑着跟着看了一程,听着两个小的叽叽喳喳指着不认得的东西问她,桑萝知道的都答。   等两小只问得差不多了,她才回了桌边坐下,由着小兄妹俩继续在窗边看景儿,兄妹俩是真觉得县里好,样样都好,看个路人看辆车,看到牛马骡子都兴奋得压着声音惊呼连连。   若非伙计开始往雅间里送餐点了,兄妹俩还舍不得离开那扇窗。   点心和粥品流水一样送上来,他们只三个人,许掌柜让人送的各色点心却有八道,酒楼的餐点都精致,份量并不多,但八道也很多了。   桑萝是吃个七分饱就放下筷子的,两小只倒是吃得有点儿撑,桌上还剩不少,沈安问过桑萝之后,请伙计帮忙用油纸袋打包起来。   他们这里打了包,没料想出了雅间到柜台处与许掌柜辞别时,许掌柜还给备了两盒点心。   “这个耐放,给孩子带回去当个零嘴。”   饶是桑萝这人向来不习惯推托客气,这会儿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这连吃带拿的,今儿倒是叫我厚了一回脸皮。”   许掌柜笑着揖手:“桑娘子的豆腐和素毛肚今年算是帮我们东福楼出了大风头了,平时要谢也没有机会,难得桑娘子带了两个孩子来,我才有这机会请一顿。”   他说这话甚至特意压了声音,对面那一家可是一天天瞪着眼想把素毛肚的来路翻出来。   桑萝笑笑,两人互相捧过几句,期间不时有客人进来,许掌柜总要去招呼,桑萝也不再耽搁许掌柜忙生意,挑了担子带着两个小的告辞出了酒楼。 第91章 流民   第二站是永丰斋,因着水晶脯的热卖,桑萝送的那些黑糖制的新品点心也颇受欢迎,她在严掌柜这里一样是极受欢迎的。   严掌柜原就是客气的,桑萝每次到铺子里总会有茶点上来,只是桑萝在商言商,碰得少罢了。   这一回桑萝带着两个孩子过来,这招待就更上了一层,送上来的茶点都多了好几样,其中一多半一看就是孩子喜欢的。   严掌柜频频招呼两个孩子吃点心,沈安和沈宁在外边一切都是看桑萝行事的,见大嫂点头说可以尝一尝,兄妹俩一人只尝了一块。   在东福楼吃得饱是其一,矜持是其二。   严掌柜不知道两小孩儿来这里之前已经在东福楼吃过一顿大餐,只觉桑萝教养好,连小姑子小叔子都教得极好,心中好感更甚。   临到走了,这些个点心全用油纸包好,让桑萝带回去给两个孩子吃。   带着俩孩子出来这一趟,桑萝莫名体验了一把影视剧里那种大正月带着孩子四处拜年收礼物的感觉。   走出永丰斋,桑萝自己也有些想笑,她自己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事情,现在扮演了家长的角色,带着沈安和沈宁这两小只体验了。   正事到这里就办完了,桑萝就带着两小只逛县城。   吃的是不必逛了,两小孩儿不止吃饱喝足,还打包带了不少好东西回去,现全在她的挑筐里搁着。   沈安和沈宁已经觉得什么也不用买了,那么那么多点心和吃食呢,除了包子蒸饺之类的东西,其他好些都是能放挺久的,哪还用得着买东西。   这话桑萝认可,她看看两小只,从上到下一身新?   呃,也不对。   桑萝目光落在沈宁头上的两个小丫髻上:“走,去成衣铺子去。”   沈宁歪头:“大嫂,我们有衣裳,新的。”   桑萝笑:“不买衣裳,给你买新头绳。”   小家伙头上用的那头绳不知用了多久,褪色得不成样了。   沈宁就伸手去揪了揪自己头上的头绳,好像也还能用?不过,新头绳,红艳艳的特别漂亮。   想到这里,她眼里溢出点欢喜来,点头!   桑萝笑,带着两个小的径直往成衣铺子去。   成衣铺子里可不止是卖成衣,各种头绳发带珠花也是卖的,沈宁哪怕只是九岁,那也是小姑娘,小姑娘就没有不爱美的。   掌柜端出三托盘的各色发绳、发带、珠花时,她眼睛都要忙不过来了,全是她没见过的好东西。   这个也漂亮,那个也好看,目不暇接。   不过也就是一开始的视觉冲击,多看几眼,人也冷静下来了,思路就清晰了。   想也知道,县城铺子里卖的精巧物件就不会有便宜的,珠花什么的她就直接略过了,发带什么的也不是必须的,也略过,最后锁定在发绳上。   发绳的颜色是真的多,足有十几种,沈宁来回瞧了两遍,最后还是把手指向了正红色的。   “大嫂,我喜欢这个。”   桑萝笑着让掌柜帮着拿了,又要了水红色的发带,这才付钱离开。   至于她自己和沈安,桑萝觉得大红用着奇怪,花花绿绿就更不用了,本就是素色的衣裳,用同色的布料自己裁的发带就挺好的。   买好了发绳发带,桑萝想起另一桩,便与成衣铺掌柜打听:“不知县里哪里买得到笔墨?”   掌柜的听她打听笔墨,有些讶异,不过还是指点:“得往原县学旁边,那边有家笔墨铺子。”   为什么说是原县学,因为祁阳县县学在先皇的诏令下开了几年,又在先皇的诏令下废了,今上倒是有下诏再开州县乡学,只是上令下未行,祁阳县这边还不曾复学。   因而现今县里富裕人家的子弟读书识字要么靠家学,要么找私学。   桑萝谢过掌柜,带着两个孩子出了成衣铺往县学旧址去。   她有原身记忆,似原身那样的出身,实不需自己出门买笔墨的,一应事情自有仆从去办,或是父兄去选了,但原身对于一些常识却是知道的,比如,小地方所谓的笔墨铺子,大多不是专门的笔墨铺子,而是兼卖香烛杂货。   没错,在大乾朝之前,社会阶层是极为分明的,文人只在特定阶层里诞生,寻常百姓读书识字的是极少数,哪怕到大乾朝皇帝下诏办学,但因为办学时间不算长,且半途而废了,这样的现状并不曾得到多大的改善。   所以,除了州府或是京都之地,下边郡县平民之中对于笔墨纸砚的消费是极少的,不会有专门卖笔墨纸砚的铺子,当然,也没有书铺。   书在此时以私藏和传抄为主,想要买的话也是在京城或州府那样的大地方,有特定的书市可以淘到,至于县一级,它属于非畅销商品,有县学时或许还有人卖,县学停办了这么些年,还真未必。   沈安早在听到自家大嫂问笔墨铺子的时候,心就咚咚直跳,他在学写字了,也见过籍书之类的东西,知道笔墨是做什么用的。   一出了成衣铺,沈安就道:“大嫂,你要给我们买笔墨吗?那东西可贵可贵了吧?我觉得用沙盘就挺好的,一样能写字,还不要钱。”   沈宁也点头:“我也觉得沙盘写字挺好的。”   沈宁不知道笔墨贵不贵,但是可以用不花钱的,还是不花钱了吧?她看到大嫂只给她买了头绳,自己什么也没买,都有点儿后悔花钱了。   两根头绳加两根发带,六文钱呢,换成买布的话都能买下一块做豆腐的滤布了。   桑萝笑:“我另有用处的,回去你们就知道了。”   走了小半刻钟,到了县学所在的那条街,果然,一眼扫过去,看到了一家卖香烛杂货的铺子。   “走了。”她招呼上兄妹二人。   沈安和沈宁跟着桑萝到了香烛铺子门前停下,兄妹俩一脑门的问号???   “不是买笔墨吗?这是卖香烛的。”   桑萝笑起来:“就是这里没错了。”   领着两个小的进去。   掌柜的一看到三人进来,上下打量桑萝,笑问:“小娘子是要买些什么?”   “有笔墨吗?”   掌柜的眉头一动,笑了:“有,有。”   说着就弯腰从柜子里边一阵翻腾,没一会儿拿出一支毛笔、一块墨锭出来:“小娘子看看。”   嗯,别问为什么没有摆出一列十数种给她选,有得买就不错了,选?就别强求了,难为掌柜的货柜,也难为她自己的钱袋。   桑萝拿起来看了看,她自己是不识得的,原身倒是识得,是相对便宜的羊毫笔,墨也只是下等墨。   问掌柜价格,掌柜笑道:“毛笔三十五文一支,墨锭一百五十文。”   桑萝咂舌,看来原身家里从前笔墨纸砚也没少花销。   她从钱袋里掏出两串钱,数出一百八十五文递过去,掌柜的笑眯眯接过,一边数着,一边还能分出心思来问一问桑萝需不需要纸和砚台。   桑萝连忙摇头。   砚台这东西,不讲究的话,想想办法,没有也是能弄出来的,至于纸,这时候虽有纸了,但产量极少,除了官府用得多,民间其实大多数人用不起。   好比周里正,用的就是官府给发的纸,而像东福楼那样的大酒楼也备了纸,给她写契约或是收据之类的就有用到,契约还罢,收据其实也是裁成小条子的,为的就是省纸,至于过所之类,则还是用的木牌。   酒楼账房尚且节约着用,何况她这山里找食的?   买了笔墨,途经药铺,桑萝想到家里石膏剩得不多了,进了药铺又囤了一些,自然也少不了大料,每天都要做酱干,大料是耗得真快。   但考虑到怕人将大料和酱干联想起来,再进而联想到石膏,大料桑萝去的是另一家药铺买的。   到此正事算是都办完了,桑萝就带着两小只逛东西两市去,也是去看一看摆摊子的秦芳娘几人。   她挑着担,进市集时不免被当成摆摊的拦下来问,看了看坛子是空的,东西也是杂七杂八一点点,一看就知是自己买来用的,这才没让交市税直接放了进去。   小兄妹俩早上逛了县里的大街、酒楼、点心铺、成衣铺,连买笔墨的香烛铺都见识了一回,但一进东市,这又是完全不一样的光景,各式各样的小摊。   像他们的大集,又不像,大集可没有这么多摊子,也没有东市里边卖的东西品类多、精、细,瞧得兄妹俩个又一轮的眼花缭乱。   桑萝看他们看什么都有趣,要是哪个吃食摊子多看几眼,便会问一声要不要买一些来吃,兄妹俩再怎么看,一听大嫂问要不要买,摇头摇得那叫一个快!   “不用!”   挑筐里的点心那么多呢!   桑萝也不多说,往后七八天这两个小的确实不会缺嘴。   “行,有想吃的或是想要买的再与我说就成。”   转了一圈,转到秦芳娘摊子上,凑在一块说话。   兄妹俩个看着新奇的东市,觉得哪哪都好,哪哪都热闹,其实摆摊的秦芳娘和从前常来的桑萝知道,还是萧条了不少的。   桑萝庆幸三家都有酒楼或是食店的生意,每天近半的货都先送给酒楼食店了,剩下一半才是在集上销,倒是正好。   秦芳娘看到桑萝带着沈安和沈宁过来,少不得要给两个小的买点吃食,被桑萝拉住,道:“吃不得了,你看看他两人,肚子到现在还是圆的。”   说笑几句,又去西市转了转,等到秦芳娘几人东西都卖完了,在东市汇合,桑萝又买了两个坛子借着秦芳娘的车往回拉。   才出县城,没走多远,却看到远处山道上似有几个衣裳褴褛的人,待稍近了,桑萝瞳孔一缩:“等等。”   她把秦芳娘拉住,秦芳娘先还有些愣,等看清前面的四五个人,身子也是一僵,脑子都木了木。   流民!??   逃过难的秦芳娘和桑萝对流民的神态和眼神再熟悉不过了。   桑萝一手拉住一个孩子:“先回县里!”   秦芳娘点点头,连忙也掉转了车头,几人快步向城门去。 第92章 贼崽子   秦芳娘心里有些慌:“刚才那几人,是流民吧?不是说流民都拦住了吗?我们这怎么会有流民?”   桑萝摇头:“不清楚,先回去请许掌柜帮忙找人看看情况吧,我们几个妇人孩子,后边有十里的山路,这样回去太不安全了。”   那几个不管是不是流民,看着都是流亡已久、饿得狠了的,真的只剩了皮囊包着一副骨头架子的样子了,走路好像都快要打晃了。   这种饿极了的人其实很危险,她们真要就这么回程,很容易被盯上。   桑萝几人才出城门就又折返,城门官眯了眯眼,还不待问,甘氏已经主动道:“前边看到几个像是流民的人,我们几个妇孺,先回县里来避一避。”   三个城门守卫对视一眼,这一回倒是难得的,没让再递过所交入城费,挥手让桑萝几人进城,其中一个守卫快步离了城门,想是给上峰回禀去了,另两个守卫仍尽职尽责的守在城门入口处,挎在腰间未出鞘的刀颇有几分威慑力。   桑萝没再停留,她带着秦芳娘几人直奔东福楼后门。   此时午时已过,东福楼后厨基本收工了,倒是桑萝最早识得的那个少年正在刷碗刷盘,看到桑萝几人还笑着打了声招呼,又奇道:“今日竟还没回去吗?”   桑萝勉强笑笑,道:“遇上点事情,我来找许掌柜,许掌柜这会儿在吗?劳小哥前边帮我看看?”   说是看看,实是请少年帮着通传一声的意思。   那少年知道掌柜的颇看重桑萝,也不推诿,擦了擦手请桑萝等等,就快步往前边去了,估计也就是回到前堂递一句话再折返的功夫,许掌柜就跟着那少年一起来了后厨,看到桑萝几人,便问道:“听说你们遇上点事,是怎么了?有什么麻烦吗?”   桑萝点头,把刚才在城门外碰到几个疑似流民的事情说了,道:“您看看,我们几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这回去十里路,着实是有些不敢,这才折返回来托您这边帮忙去探探情况,如果可能的话我出些银钱,看看您酒楼这边能不能请几个伙计送我们一送。”   许掌柜一听是流民,神色也是一紧,知道桑萝她们进城的时候有跟守卫打过招呼,便道:“银钱不必提,真要是有这情况,我这边找人送你们一送也不是多大事,这样,你们也别外边站着了,先进酒楼吧,雅间里坐坐,我先让人去探探情况。”   ……   许掌柜散出两个稳当的伙计,两人出去后半个多时辰才回来,一个是往城外看情况去了,一个是往衙门相熟的衙役那里探消息。   往城外去的那个说是他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见城外有流民了,四处转了转,也没有流民踪迹。   找衙役那边问到的消息,县尉也派了人出去查看了,壮班衙役出去的时候,那几个流民已经不见了,衙役们又往山林里摸了摸,仍是没找着那几人。   唯一一点能确定的是,附近目前应该只是零星几人,不是大股流民。   桑萝一口气松了半口,另半口却没办法松下来。   许掌柜看她神色,道:“这样,今天我让四五个伙计送你们回去,后续我也还会继续再打听打听情况,有什么异动的话会让人往你们十里村去给你们递个信。”   也只能如此了,桑萝起身道谢。   许掌柜想着又问:“豆腐和素毛肚你们看看明天还能送吗?”   要是不便送的话,他就安排伙计去取也行,生意是不好耽误了的。   这事情得看秦芳娘几个,几人商量一下,最后一致得出的结论是豆腐酱干素毛肚在情况没恶化之前还得接着卖。   总不能因为看到几个出来转了一圈就不见了的流民就连营生也丢开了。   许掌柜闻言心下也松了一口气,回程时特意给挑了几个人高马大的伙计护送桑萝一行人。   一路上倒是再也没碰上形似流民的人,桑萝心下稍松,伙计们要走时,桑萝给了五人半串钱,道:“辛苦几位小哥,这点银钱便给小哥去喝些茶水。”   五十文!   五人均分一人就能得十文!   五个伙计面上都是喜色,连连作揖道谢。   桑萝倒不觉得自己给得多,五十文听着多,均分到每个人头上也就是十文钱而已,人家是担着风险来送她们的,真碰上流民那就是大麻烦。   她亲自送人,又嘱咐着路上当心些,等到人走得见不着了,这才回院里去。   秦芳娘几人忙一人掏出十文钱来,被桑萝推回去了,道:“不必,原是我做出去的人情,他们承情也是承我的,不需你们分摊了,倒是明天怎么去县里,你们得商量个章程出来,钱要赚,安全也要有保障才行。”   “看到流民这事,咱们也得跟周村正说一声,村里人得多个警醒才是。”   流民进不去县城,可不代表来不了周边这些小村。   ……   周村正对这事颇为重视,他跟王家一位旁支子弟还算相熟,早些时候就听到了些消息,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不安。   后边征税、粮价飞涨、北边灾情疫病,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周村正夜里睡不踏实,出现流民,好像只是一只一只落地的靴子后边又落下一只一样。   周村正不知道,后边还会不会有靴子继续落下。   就说这会儿,村里的青壮这会儿可都去服徭役了,因为男子成婚有子就会被分家另立一个户籍,所以家家青壮都出去,留在村里的还真不多。   要么是他这样有儿子去服役的,要么就是像他家三郎和卢家三郎那样已经成丁却还未成婚的,能抽出来防卫的人手十分有限。   难得的,周村正行使了一回村正的主权,让三个在家的小儿子去通知各家男人来家里商量事情。   另一边,陈家院里,陈婆子听了儿媳带回来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愁,和另几家商量了以后陈老汉、卢老汉和卢三郎结伴接送她们摆摊,而后就拉住桑萝。   “你晚上也下山来住,山里先别住了,和村子隔得远,真有点什么事动静小些村里人都听不到,左右你有田叔也不在家,你和阿宁就跟芳娘挤挤,小丫儿跟我睡,小安跟二山住一屋。”   桑萝自然没有异议,她是真的惜命,不然在县城那会儿不会转身转得那么利索,道了声叨扰,回家简单收拾一番就带着两个小的搬到了陈家。   而周村正那边,也已经组织好了村里的男人和少年们夜里轮值守夜。   村里其他孩子还懵懂不知的时候,沈安和沈宁却因为亲眼见到过流民,略有些紧张,直到小丫儿来问起县城见闻,渐渐才把这紧张抛到了脑后。   说起县城见闻,沈宁想起自己的点心来了,从随身包袱里翻出两样不耐放的,给小丫儿和陈二山各分了一个。   包子还剩了三个。   兄妹俩相视一眼,自己没吃,把油纸袋包好了。   等小丫儿吃完,沈宁把人拉到一旁去咬耳朵,不一会儿小丫儿就抱着油纸包跑了出去。   ……   村子的河滩边,最近沈金带着两个弟弟最常玩的地方。   小丫儿在那里如愿找到兄弟三个,老远就小跑着唤:“沈金,沈金!”   沈金侧头看了一眼,见是陈小丫,抿着嘴没说话。   最近村里的孩子见着他们兄弟三个总要笑,说他爹娘都是贼,沈金已经不大愿意跟村里的孩子们凑一块玩去了。   二牛和虎子那一帮人倒是不会,但他们一帮人大多时候跟沈安沈宁混在一块,沈金也不太想过去。   陈小丫跑到沈金两步开外,呼哧喘着气把油纸袋塞到沈金手上。   沈金:“什么?”   话是这么问,鼻子已经不由得吸了吸,好像有点香味?   陈小丫笑:“阿宁从县里带回来的,大酒楼里做的包子,叫我悄悄给你们三人的。”   沈金正要开油纸袋的手顿了顿。   陈小丫看他这样,道:“小安和阿宁自己回来后都没吃呢,就三个了,全给你们了。”   不就是沈三叔和沈三婶半夜摸进阿宁家里被捉了嘛,这也怪不着沈安和阿宁呀,居然别扭了这么久。   陈小丫不太能理解。   她把东西送到了,拍拍屁股转身跑了。   沈金:……   沈银和沈铁都凑了过来:“三哥,阿姐给我们包子吃吗?”   沈金嗯了一声。   哥俩巴巴看着他。   他默了默,把油纸包打开。   包子已经冷了,不会有很浓郁的香气,但他鼻子向来灵,还是闻得到一种极好闻的味道。   把包子一人一个分了:“吃吧,吃了回家别提。”   知道他们吃了沈宁的东西,他娘一准儿要开揍。   沈银沈铁一口咬下一小口包子,食物的香气猛往鼻腔里冲,口中的滋味却更是好。   “好好吃!”   兄弟俩都喊好吃,沈金也咬了一口。   是真的好吃,又是他从来没吃过的东西。   沈银一边吃,一边道:“三哥,我们好久没去阿姐家了,为什么不去呀?”   为什么呢?   一开始是觉得他娘会催着他去做不好的事情,后来,后来爹娘自己去做了,爹被罚役两个月,娘天天在家摔摔打打的骂大堂嫂和沈安沈宁。   沈金道:“爹娘不喜欢咱们去那边。”   他自己也还有点别扭。   最重要的是,沈金拿不准以后爹娘会不会还让他去做类似上次那样的事情,如果还会有的话,还不如现在就少往那边去呢,至少断了他爹娘的那些想头。   贼这个字一点也不好听,他一点也不喜欢被村里的孩子这样骂。   这些都还不好跟两个弟弟讲,只能挑了唯一一句好讲的讲出来。   沈银嘟嘟嘴:“我好想去阿姐家玩,石头他们每天都去。”   阿姐和石头他们也不会骂他是贼崽子。 第93章 竹简   桑萝白天在自己家,也会进山,不过只敢在村子附近转,已经不敢跟从前一样绕几里路到别村附近的山里探索了。   夜里就住陈家,这一住住了三天,第四天秦芳娘带回许掌柜让她捎的口信来。   说县衙这边把周边都排查过,也问过各村村民,没有人再见过有流民出现,他也联络过邻县几家东福楼的掌柜,那边也并不曾见过有流民。那天的那几个恐怕是翻山越岭穿过封锁线到这边来的,应该不会有大批流民。   村里人都松了一口气。   桑萝的日子又回复到了从前的节奏,不过这时候酸枣已经彻底没有了,只能捡些拐枣挖些魔芋,加之不敢走远,自穿越之后一直忙忙碌碌的她一时竟显得好似有点清闲了起来?   好在近三个月也不是白忙的,做成的酸枣糕攒了有十坛,模具里还晒着四百块,这些存货,四五天往永丰斋送个两坛的话,还能再撑月余。另外还用竹簸箕晒了百余块,这是留给自家的零嘴。   灶屋里存魔芋干的那口大缸现今也存满了,都是用袋子分装好再存进缸里的魔芋片干,每次要做素毛肚只需从里面拿出几片来用石臼捣成极细的粉,直接就能加工成素毛肚。   魔芋粉吸水性极强,一两魔芋粉就能做出近七斤的素毛肚来,这一缸只单供东福楼的货也很够用了,桑萝只看着这只大缸就满满的安全感。   不过魔芋相比酸枣还能再采收十来天,看得到的物资,桑萝也不想浪费了,另买一个大缸是不买了,这东西也不便宜,想起乡间也有架藏法,把木架放在离灶口不远处,挖出来的魔芋堆在离地有一段的木架上,上边再盖上草帘就能存储很长一段时间。   桑萝自己就折腾了个简易竹架出来,摆在离灶口不远处,后边挖到的魔芋就直接往架子上堆,上边盖草帘存储。   只是这样一来灶屋就算是满满当当、腾挪不开了,因为光做豆腐的框子板子木桶之类的就不少,还有石磨、豆腐滤架、一口大缸、两个竹架和一个长案,人都快转不开身来了。   桑萝看了一圈,最后带着两个小的把吃饭的小桌移到了主屋去。   忙忙叨叨就进到了十一月初,村里去服徭役的人都回来了,桑萝跑下山去看,陈有田他们没有梳洗之前其实没比那天的流民好太多,太瘦了,身上衣服也脏,头发也跟草窝子一样了。   也就精气神和神态不同能和流民稍微区分出来了。   桑萝现在回想,甚至怀疑自己那天碰到的会不会是被提溜到哪里服役被折腾得太惨的良民了。   流民的阴影到此算是在桑萝心里消了个七七八八,整个人都松驰了下来。   又忙了十余天,魔芋和拐枣也没了,到这时,桑萝除了做豆腐酱干素毛肚,四五天再往县城跑一趟,白天已经完全闲下来了,她终于想起自己买的笔墨来了。   她买笔墨,是要给两小只弄出一本书来,之前教的字简单,名字、地名,再要往后教,每次都得想想先教什么。   两个时空的文字有差异,桑萝上辈子会的字在这里可能就是错别字,她只能教原身会的那些,而原身一个女子,学的东西并不深,也不多,但给孩子们启蒙是足够的,比如——《千字文》。   这个时空也有《千字文》,内容虽有些许差异,但差异很小,只能说时空与时空之间或许原本就有着一些奇妙的关联与交集。   桑萝买回笔墨,就是要给两个孩子默下一本启蒙书来,笔和墨有了,缺的就是纸和砚了。   院子里一群娃儿,五个沙盘,沈安和沈宁充作了小老师,教一会儿字又玩一阵,桑萝看他们自得其乐,自己往山里有溪涧的地方去了。   她得找一块能作砚台用的石头。   桑萝不是个多能干的人,做砚台什么的她是不会的,但祁阳县多山,山间溪涧里又多石头,找一块相对平整中间能凹进去些许可以当砚台用的石块还是不难的,她走过几条溪涧就翻出三四块能用的来,最后选了最漂亮的一块洗刷干净拎了回去。   前番做竹架,家里多了好些剩余的竹料,桑萝找陈有田借弯刀和刨具,准备做纸的替代品,竹简。   陈有田最近在家里歇着,桑萝来借工具,一听是做竹简,教孩子们识字的,拎上东西就跟桑萝走了:“我帮着你一起做。”   然后院里一群孩子知道了沈安和沈宁很快将有书的消息了,有田叔和沈大嫂翻出来的竹子要做写书用的竹简。   这一下什么逗鸡逗鸭抛石子的游戏都不好玩了,全凑过去围观一本书的成形。   陈有田常做这些东西,经验远比桑萝要丰富,桑萝以为是根竹子就能削削用了,陈有田却是笑着精挑细选出料子来,选竹、裁竹、煮竹、烘竹,煮竹那一步甚至要加点花椒,就差煎炒烹炸一条龙了。   陈有田边做边有解释几句,听陈有田说了桑萝才知道,不经过这些程序做出的竹简也能用,就是易裂、易变形、易虫蛀。   花椒桑萝家里还真有,两个人一通折腾,给一旁看热闹的孩子稀奇得不行,但知道煮竹就要煮一个时辰以后,看了小一刻钟没了耐心,除了沈安沈宁兄妹俩个加一个小丫儿,其他又全跑了。   裁竹片、刮青、打眼、串竹,三十六片竹简,足足做了两个多时辰,桑萝终于明白古人书写的不容易。   沈安和沈宁只看到做成的竹简,哪怕上边还没有字,已经激动得不行了,尤其是沈安,时不时拿起碰碰瞧瞧,爱不释手。   陈有田功成身退,后边就是桑萝的活计了,她把竹简拿回主屋放到小桌上,门大开着以便让光线能充分的透进来,将新买回来还不曾用过的毛笔开笔,而后把早上捡来的做砚的石块翻了出来,添水磨墨。   沈安和沈宁第一次看到用笔墨写字,兄妹俩个屏气凝神,呼吸都不敢重了。   因竹简得来不易,又是串连好了的,写错了字得用刀把字刮去才好修改,且这卷竹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两小只,甚至是跟着他们学字的其他孩子唯一的一本书,也是练字习字的临摹对象,桑萝也很认真对待。   她自己的字还可以,但仅限硬笔,在孤儿院里长大,注定她没有条件去学什么课外拓展的才艺,毛笔字没写过。   只能努力去摸索原身的记忆,大脑的记忆,肌肉的记忆。   也不敢直接就上手,而是执笔蘸墨,先在废竹片上练手,写得手熟了,这才摊开竹简,将《千字文》一字一句默下。   全文千字,她写了很久,写完之后才发现手僵脖子也僵了。   还是太紧张了。   一样绷得忘记放松肌肉的还有沈安,沈安一直盯着桑萝手中毛笔的笔尖看,看着笔墨从容游走,一个个墨字就出现在竹简之上,他形容不出来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激动,他将有书了,享受,原来笔沾上墨可以把字写得这样好看。   沈宁则很直白,直白的羡慕,直白的崇拜:“大嫂,你真厉害!”   会写这么多字,还写得这么好看。   桑萝要是听得到小姑娘后边这句心声,一定会说,真称不得好看,她到底不是原身,再有脑中的记忆和肌肉记忆,加上自己上辈子硬笔的一点功底,也写不出多好的毛笔字来。   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没有长久的练习哪里可能就能完美掌握?   原身的字称不得好,但能称得娟秀,而桑萝的字,顶多算端正吧。   不过给两个孩子做启蒙书,很够了。   桑萝自己看着写好的竹简,也很是满意:“先不动它,等墨迹都干了再碰。”   两小只连连点头。   沈安已经忍不住了,就站在桌边,问:“大嫂,现在能教我认上边的字吗?”   桑萝笑:“行啊,这就是特意默出来给你们识字用的,叫千字文,全文一千字,除了一个字有重复,其它字都无重复,识得这一千个字,日常用字基本就没什么问题了,我先教你们诵读,每日诵读几遍,等到背下来了,你们再自己对照着书简就能把相应的字认识、记下。”   兄妹俩个都喜不自禁,搬了凳子就乖乖做好,一副等教的模样。   桑萝笑了起来,逐句教两小孩儿诵读,她教一句,两小只跟一句,读书声传出小院,寒风好似也温柔了一些。   沈安对读书识字极为向往,格外珍惜这样的机会,为了让两个孩子记得容易些,桑萝把千字文分了十几段教,每次不会教太多。   沈安学得认真,记得也认真,做别的事的时候嘴里常常也在背着,碰到记不起来的了,就问一起学的沈宁,沈宁要是也不知道,兄妹俩就找桑萝问。   ……   十里村,不知道哪一天起,二牛虎子石头小丫儿他们这一群孩子嘴里都开始念念有词的背起东西来了,背的那词儿朗朗上口,特别好听,虽然村里的老少爷们都听不太懂。   但听着玄妙呀,娃儿们好像在学些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   沈金也注意到了。   他对学东西不那么上心,但他羡慕那样的氛围呀,大家都会的,他怎么好不会?   渐渐的开始往长房住的那座山的山脚下摸,院里读书的孩子太多了,沈安领读,一群孩子跟着读,声音又大又齐整,站在山脚下也能听到。   偷听的日子过了两天,兄弟三个被巡视领地的大鹅看见了。   大鹅认得陈小丫这一群常来的,可不认得沈金兄弟三个,陌生人呀,还鬼鬼祟祟,还有什么说的,扑着翅膀就是冲锋!   鹅还离着好远,沈铁嗷一声吓哭了。   他爹娘被鹅咬得在床上趴了两天呢,血糊拉的,沈铁闻鹅色变,跑都不知道跑,哭着就喊二哥阿姐!   沈安和沈宁一群人听到动静跑出来,险险的在大鹅开始追扑沈金的时候把鹅叫住,上前赶开。   三小只在山脚偷听读书曝露了。   沈宁回屋拿了块酸枣糕哄被鹅吓得直哭的沈铁,沈铁哭得一抽一抽的,被沈宁牵进院子里去了。   沈金:“……”   陈小丫看他站在那儿不动,凑过去:“沈金,你也上去呗,怕什么呀,你娘也不在家了,你爹不管你们吧?不会知道你过这边来的。”   陈小丫她们觉得,沈金不来这边了主要是怕挨他爹娘的揍呗,满村人都知道沈金爹娘和沈安他们家结仇啦。   没错,沈三在服役一个月后就准点跟着村里人回来啦,太累了,累傻了!   他是可以干一个月就跑吗?那当然不是,只是沈三觉得罚役有一个月是罚的李氏,不能都他干了,让李氏去换他一个月。   自然,跟李氏是不能这么说的,说的是男劳工的活太重了,女工不一样,就是些烧水做饭的事,轻省,让他歇歇。   他不去,李氏只能自己去,说好一个月就回,所以现在在家里带孩子的不是李氏,而是沈三。   陈小丫拉住她往小院走:“走啦走啦,我们不说你爹不知道。”   陈小丫力气不大,沈金竟也被拉着走了。 第94章 还活着!   小院和之前一样,又和之前不一样了,从前这里大家都不会进,现在和沈安交好的那一群小伙伴已经可以在前院玩了。   甚至因为孩子们在这里跟着沈安沈宁玩可以跟着识点字,陈有田主动帮着做了好些个小矮凳,在院子里是有座的。   沈金和沈银进了小院,都是熟悉的伙伴,一起在这里开过荒,送过石头剥过麻,兄弟俩进来没有人用异样的神色瞧他们。   沈铁被沈宁擦干净了脸,已经一抽一抽的吃上那种酸甜好吃的水晶脯了,睫毛上的泪都还没干,抽噎也还没止住,也不妨碍他把水晶脯往嘴里送,小口的咬。   沈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出来的时候给了他和沈银一人一块。   堂兄弟俩个自九月末,已经有一个半月没在一块儿玩了,大概是知道走得近了他会挨揍,之前给他的吃食都是叫陈小丫悄悄送。   这是头一回站到一起,沈金和沈银都有点局促尴尬,沈安却是笑着的,东西递了过去,真心实意说了声谢。   别人听不懂,沈金知道沈安是谢他那次提的醒。   他心情复杂,提的那个醒,把自己爹娘给送去修路了……   沈金抬不起手去接那水晶脯,沈银却一点儿没压力,他打进来后大家都没拿奇怪的眼神看他,石头、阿戌和三牛几个跟他同龄的还很激动的小声唤他,沈银欢喜得不得了。   他一把接过沈安手上的两块水晶脯,笑得眼弯弯的:“谢谢二哥。”   然后自己一块,另一块塞进了沈金手里:“三哥,你的!”   沈安笑了起来,一群人也嚷嚷着继续读书。   读得好的,晚上回家背给爹娘爷奶听,不止有夸奖,没准还能捞到奖励个鸡蛋什么的,而且这跟过家家似的,人这么多,多好玩哪,所以哪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念的东西是个什么意思,一群孩子也念得很欢乐。   沈安是最愿意教大家读书的,因为教的时候他自己也在读,教得多了,他自己记得就更快了,而且因为怕教错,他自己每天晚上都跟着大嫂先读好几遍,现学现教,对自己小先生这份工特别的积极,当下招呼着大家坐。   一群孩子各自都有小板凳的,虎子抱起一个圆木墩给沈金,拉了他道:“过来过来,你坐这个。”   沈银也有自己的小伙伴给搬了个小木墩子,至于沈铁,数他最舒服,沈宁从屋里给他搬了张小方凳来。   读书声又响了起来,关照着沈金三个新成员,沈安是从第一句重新领读的。   沈金握着那块水晶脯,坐在小木墩子上,看到沈安手里拿着一卷竹子做的东西,摇头晃脑,教得很是认真。   又看着旁边的虎子几个笑呵呵的扯着嗓子跟着读,嘴唇动了动,动了几回,直到沈安念到寒来暑往,旁边的虎子碰了碰他手肘,他才急忙慌的跟着念出了声。   声音不敢太大,但一句念出来后,再念几句,之后好像就变得容易了?   桑萝割了一大捆枯黄的蒲草回来时,在院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她没有作声,也没进院子,抱着蒲草悄声到了院外的鸡舍边。   这天一天冷过一天了,鸡鸭的窝都得再垫一垫,四周和顶上也得加上编好的厚草帘子才行,几只大鹅的跑道里也得搭个鹅棚,不然只靠那点子绒毛可过不了冬,那绒毛防水不防风,寒风一吹就冷透了。   院里有小板凳,院外也添了好几块大石块,十有是二牛虎子几个大孩子合力弄来做凳子的,桑萝就坐在其中一块大石块上编草帘。   编草帘子并不多难,听着院里孩子们的读书声,那一大捆蒲草就在她手里成了三块厚草帘,桑萝先给鸭棚棚顶加了两块,另一块盖在了鸡棚顶子上,就又拿着镰刀割蒲草去了。   一群孩子们读书时间结束,出来发现外边鸡棚的变化,各回各家,翻出镰刀就组队割蒲草去了,桑萝在家里编第二趟草帘的时候,小豆丁们一大群,一人提着一大捆蒲草送了过来。   小先生是沈安,真正的先生是桑萝,这是孩子们都知道的,家里爹娘爷奶耳提面命,要有眼力见儿,得会找活,帮着多干些活。   割蒲草不是什么重活,桑萝受得也坦然,笑着道了谢,拒绝了一群孩子要帮着编草帘的提议,让都自己玩去,她自己继续忙。   忙碌一天,鸡棚和鸭棚全都成了冬季升级版,鹅跑道的一长段也被她拆了,把竹竿在山泉池里洗洗干净,就在院墙边搭出了个两平米见方的鹅棚,除了一扇小门,五面都有竹竿和双层的厚草帘,地面和鸡鸭棚一样,也铺了板子隔绝地下的寒湿,也算一间豪华暖房了。   三只大鹅看着主子拆家,小圆眼里不解又迷茫,不过很快又看着主子给搭出了一个新家。   新家!!!   桑萝还在往里铺干蒲草呢,鹅们就见缝插针探头探脑往里挤,试图进新居参观了,等桑萝把位置一让开,唰唰排着队就进了新房,呵,这一进去,比起原先那个上没顶下没底还八面漏风的,豪华太多啦。   各找个风水宝地趴下窝着,不出来了。   真好,不用羡慕隔壁那群小崽子有房子了,那房子它们眼馋可久,就是门有点小,挤不进去,现在它们有更豪华的了!骄傲的挺挺胸膛!   桑萝看到新鹅棚挺受欢迎,也是乐了,鹅棚其实也做了扇门,不过桑萝没给用上,虽说现在蛇已经冬眠了,但这三只大鹅对陌生人和动物还是警惕的,听力又灵敏,看家护院靠它们呢,关着门影响三位猛士出警,反正鹅棚够大,在特定的区域风也吹不着。   桑萝给家里的鸡鸭鹅们把暖房修得还是很及时的,一进十一月下旬,他们这一带就是穿着厚袄在外边也怪冷了,除了家里条件好些、袄子做得厚实的孩子还敢往外面疯跑,大部分人都恨不得缩在屋里猫冬了。   桑萝家里是做足了过冬准备,实际也没用她自己做什么准备,米粮盐油是足的,至于柴火,打从孩子们第一天跟沈安开始读书起,三家人三天两头都往她家里挑柴,有成捆的,有劈好的大柴,也有引火的松须,桑萝后院里现在搭了一个柴棚,堆得那是满满当当。   三家晒的菜干,像是事先商量过的,也一家送了一大篮来,桑萝都放在空出来的坛子里收着。   而她们自家屋后的菜地,耐寒的菜也到了能吃的时候,可以安安心心猫冬了。   今冬的第一场雪是十一月二十二夜半来的。   桑萝半夜觉得有些冷,睁开眼时发现窗外有些亮,惊得她懵了片刻,马上拥被坐了起来,以为自己这是睡迟了。   结果再往窗外细打量,就看到了窗外那一小方空中翻飞的纷纷扬扬的雪。   她披了袄子下床,拔了房门的门闩开了一点儿往外瞧,院里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雪了。   桑萝有些惊讶,同是南方,她上辈子在南方可太少见雪了,难得下个雪,在地上都积不起一层白,就停了,只能朋友圈看雪。   这个时空的南方雪竟能下得这样厚的吗?   她有些欣喜,又有些雀跃,第一反应是想唤沈安和沈宁看雪,转头看看两小只睡得香甜,忍住了,自己把着一条细细的门缝看了一小会儿,怕冷风灌进来,这才把门关上,脱了袄子回到了被窝里。   四更天起来做豆腐,沈安和沈宁一直都是一起的,都形成生物钟了,到点醒来,感觉到窗外的天色较之往常要亮许多,听桑萝笑吟吟说外面下了雪,兴奋得套上衣裳鞋袜就往外冲。   初时有些冷,但推磨是个力气活,没轮到推磨的也在烧火,所以还真不冻人,兄妹俩一边磨豆子,一边已经兴奋的商量着天亮了跟小伙伴们一起玩雪了。   ……   一场初雪,对于做足了过冬准备的人家是一景是欢喜,对于没做足准备的人家就是一个熬字了。   村里得有七八户人家就得靠熬,举家可能只一两件绵衣,甚至没有绵衣,袄子被子里填的是不甚暖和的蒲絮和芦花,其中还掺杂着平时四处捡来的鸡毛鸭毛。   是的,穷到袄子穿不起的,自家自然也吃不起鸡鸭,但村里养鸡鸭鹅的人不少,这东西它不是物件,摆在那就不动了,它是满村子跑的,没事还斗一斗打一打,少不得会落毛,这样的东西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就是宝贝,看到就会冲上前捡回家攒上,一年下来其实攒不下多少,但和蒲絮芦花合着用,能暖一点是一点。   只是这样的袄子和被子盖着并不那么舒服,因为这时候乡下大多数人家只用得起麻布,麻布织得再细密其实也称不得多细密,捡回来的鸡鸭毛里,绒只是很少数,大多数是毛,这东西它能穿透布料往外跑,扎人得慌。   但这时候谁计较扎人呢?能暖就很好。   再穷一些的,半夜就得担心自家的房顶了,雪要是大了,房顶容易被压塌。   等到天一亮,头一件事扫雪,扫地面的雪,扫房顶的雪,上午各扫自家门前雪,扶梯上房清理屋顶。   等到下午,周村正会去各家转一转,喊上那些有袄子能出门的男人,帮着村里那些没有男丁只剩老弱妇孺的人家清理屋顶上的雪,碰上那屋顶上的稻草已经腐坏了的,还得弄些稻草扎成细密的草帘帮着给换上。   一家一户挨过去,轮到村口最后一家时已经是哺时了。   陈有田、周癞子和陈老汉这种年纪的在底下扎草帘子,周三郎和卢三郎这样身量轻些又身手灵活的少年人从扶梯上爬到屋顶站着,施二郎、卢大郎和周大郎这样稍重些的就爬梯子帮忙往上递草帘。   周三郎接施二郎往上递的草帘时,转身正要往屋顶放,眼风一扫,看到远处过来四个人,个个身上背着不知是包袱还是什么?   周三郎不动了,提醒屋顶上的几个少年和站在扶梯上的卢大郎几人:“你们看,那是不是生人?”   周家人受周里正影响,对生人还是颇警惕的。   几人闻声都望过去,等人近人,施二郎眼睛渐渐瞪大了起来!   “那是,那是……”   他揉了揉眼再看,头发很乱,胡子拉碴,身上的衣裳好像也是胡乱裹着的兽皮,但那真的好像是他大哥!   “我哥,好像是我哥!”   他噌噌爬下扶梯,要不是背着身子,最后那几级差点儿就直接蹦下去了。   大家都愣住了,房顶上的卢三郎忽然也喊了起来:“哥,哥,是我二哥!”   一时房顶上的,扶梯上的,哧溜溜往下跑,就连正编草帘的陈老汉、陈有田、卢老汉和周村正一帮子人都在一愣之后反应过来,转身一看,拔腿就朝过来的几人那边跑。   场面有多混乱呢。   有奔回村里大喊着报信的,有亲人相见后就抱住嚎啕大哭的,还有听到动静奔过来看情况的。   沈烈一眼望过去,愣是没看到自己的家人,他有些着急,背着包袱快步就要回家看看弟弟妹妹。   周村正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了他:“阿烈,是阿烈吧?你还活着!”   长得太高了,五官也更凌厉,整个人气质上变化也很大,他一时都没敢跟从前那个少年对上号。   沈烈点头,视线还是频频望着家的方向,不知道小安和阿宁有没有听到动静,是不是已经出来了。   “是,周叔,我先回去看看小安和阿宁。”   周村正还没说什么,已经有凑过来的村里人插话:“阿烈,你还活着啊,大家都以为你们死了,你弟弟妹妹被分出去啦,现在住在你们家老屋呢。”   沈烈瞳孔一缩,眼神一瞬闪过冷厉的锋芒:“你说什么?小安和阿宁在哪?”   他问着话就看向了周村正。   周村正忙解释:“夏天你三叔三婶给你娶了个媳妇,没半个月小安阿宁跟你媳妇就被分出去单过了,现在算是两家。”   媳妇那话沈烈没太听进去,他满耳都是自己今年才九岁的弟弟妹妹在夏天就被分出去单过了,还是分到了山里那间破草房?   他匆匆点头,大步穿过人群往老屋所在的山头方向去,步伐之快,没走几步已近奔跑了。   迎面有闻讯正往这边赶的陈婆子、秦芳娘、甘氏、卢婆子……   沈烈全顾不得了,耳后是风声,还有风声中隐约传来的村里人的议论声。   “沈烈还活着啊,沈三这下完了。” 第95章 初见   在外边的这两年多,沈烈无数次想过家里的一双弟妹会怎样。   他想过小安和阿宁会很艰难;想过没有他在家里,三叔三婶在最初的心虚过后就会变回本性,小安和阿宁平日里必定要看着三叔眼色、听着三婶的刻薄话过活;想过他们可能吃不饱,可能穿不暖,想过很多很多……只唯独没有想过三叔三婶会在以为他战死后就直接把小安和阿宁扫地出门。   心里心疼、忧心和愤怒翻腾,搅成了一团,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口子。   这样大的雪,那间破草屋怎么能住人?   夏日山里有没有虫蛇,雪再大一些,山里的野兽没有食物找出来觅食又怎么办?   分家已经半年了,小安和阿宁现在得苦成什么样子?   有冬衣吗?有冬被吗?   三叔三婶能做出把才九岁的侄儿侄女扫地出门的事,沈烈能指望他们给分出足够生活保障的东西吗?   一个又一个念头接连涌出,沈烈眼前甚至已经能看到自己年幼的弟弟妹妹面黄肌瘦,衣衫单薄褴褛、瑟瑟缩在草屋里的样子,想到两个由他艰难带大的弟弟妹妹这两年多来不知受了多少苦,他鼻间有一瞬酸涩。   翻涌的情绪愈烈,奔跑的速度也变得愈快,雪地里落下一大串脚印向着山里延伸而入。   他迫切想要看到弟弟妹妹,想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想让他们知道他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原本要翻越的三座山因为孩子们每天好几趟的来回跑动路被踩得很实,一点杂草灌木也无,哪怕被厚雪覆盖也一眼可知哪里是山路。   沈烈太急,又或是进了从小长大的地方,以致于忽略了这一点往常绝不会忽略的细节。   翻过最后一道山梁,从小径中转出,他急切的抬眼望向半山腰的草屋。   这一望就愣在了当场,夯土筑成的高院墙,从他站的角度隐约还能看到三间草屋的顶?其中一间有炊烟正袅袅升起。   山是他们家的山没错,这房子却已经全然变了模样。   沈烈只怔了一瞬,就大步往半山腰那座陌生之极的小院行去,只是因为这破草房变簇新的夯土院子实在蹊跷,脚步不由得就放得轻了。   旁人上到小院五六十步的路程,他身高腿长,二三十步也就到了,上到山腰处他们家原先生活过挺长一段时间的平台,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更甚了。   地形还是那个地形,但一眼看过去多了好些东西,哪怕堆着雪也能瞧得分明,多了占地不算小的院子,山泉支了竹管引水,多了几个搭得很用心缮了厚草帘的鸡鸭棚?还有一条扫开了雪露出铺平了石块的路。   这些都只是一眼带过,他的目光透过半开的院门落在了院子里,院子里的雪明显清扫过,但第一眼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是门口堆的一个胖胖墩墩的略带几分憨态的雪人,石头做的眼睛和鼻子,枯枝做的手。   雪人旁边又是一条石头路,和外边那条用石块铺的不同,这条全是光滑的鹅卵石,甚至用颜色不同的石头拼出了花色来,再抬眼,唯一眼熟的是那间他儿时住过的草屋,不过屋子明显也修缮过。   草屋旁边还有一道院门,这是院里还有个后院?   说起来话长,于沈烈而言其实不过是几眼带过去的功夫,但就这么几眼,已经让他越看越疑惑,另半边院子是怎样光景因为门半关着看不到,他小心伸手就要去推院门,耳边却忽然听到院外一侧又密又急的脚步声冲着他来了。   才转过眼去,那几位主角已经高声叫着转过墙角气势汹汹扑奔了过来。   鹅!还是三只目测少说有十四五斤重的大公鹅!   这要是之前在林子里遇上,他就操家伙直接结果了加餐了,但这疑似是他自己家,这么干显然是不行的。   最好的法子,推开离鹅略远的靠右的院门一步冲进院里把院门合上!   沈烈是这样想的,也准备这么动的,但他抬手把那门才推开,脚也提了起来,抬眼就对上了打灶屋里出来的一个年轻女子,手里端着一钵热腾腾的食物,愕然又警惕的看着他。   沈烈那已经迈出一半的脚硬生生收了回来,落回院门之外。   风声骤近,冲在前边的鹅已经扑得近了,长脖子像杆标枪怼向他小腿,张开一张上下喙满布锯齿的嘴就要给他来上一口。   沈烈顾不得院里那年轻女子是什么反应了,一闪一避,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了大白鹅那攻击性最强的嘴,第二只也如法炮制。   沈家长房二霸莫名就被攥住了命运的脖颈,两脸懵逼,只能扑腾着翅膀甩动着脖子鹅鹅乱叫,因为挣扎侧对着陌生男人的一只圆圆鹅眼懵得不行。   已经冲到近前的三霸傻住!看到小伙伴被人一招制敌,它不大的鹅脑袋不懂得思考对方没有第三只手能腾出来钳制它了,只知道遇上对手了。   鹅生中头一回在进攻与不进攻间可耻的犹豫了一个瞬间。   就这么短短一个瞬间,灶屋里的沈安和沈宁跟在桑萝身后出来了,听到脚步声分心侧头看过来的沈烈,看到沈烈那张有些熟悉又好像有些不一样的脸愣住的沈安沈宁。   空气里静默了那么一瞬,沈安和沈宁的眼都瞪圆了,而后两小只几乎同时嗷一声就往院门外冲去了!   “大哥!”   “大哥!”   “大哥回来了!大哥还活着!”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前两声是激动和兴奋,后边就带上了哽咽,眼泪也掉了下来。   沈烈也松开了那两只鹅,伸手就接住了奔过来的沈宁,一把抱了起来,又揽了揽弟弟沈安,兄妹三人全都红了眼圈。   鹅大鹅二终于得以脱身,这两只吓死了,快跑几步怂怂的离沈烈远些,鹅三一看两个小主人的架势,知道不用犹豫了,跟着自己两个小伙伴叭叭叭就转身走了。   太凶了,太凶了,原来是一家的,可以收工了。   沈家三兄妹喜相逢,端着一钵炖豆腐的桑萝傻眼了。   沈安沈宁叫那男人什么?大哥??????????   小兄妹俩的大哥,那个战死沙场的大哥?   那不就是她男人?   说好的寡妇呢?   搁在早几十年的琼瑶剧里,这个时候她少说得失手摔了手里的一钵子菜才能表达她的震与惊吧!   她确实是震惊,震惊得脑子里都嗡嗡了两声,不过端着钵子的手还是奇异的稳。   沈宁已经让她大哥把她给放下来了,她都九岁了,哪里还用抱着。   小姑娘很兴奋,眼睫上还挂着泪,笑容却极灿烂,喜滋滋的转头唤桑萝:“大嫂,这是我大哥,大哥真的没死,大哥活着回来啦!”   她又仰头弯着眼与自家大哥道:“大哥,这是大嫂!”   沈烈是愣,桑萝是懵,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日子刚过起来,从天而降一个丈夫?   这怎么整?   但这是沈安沈宁的兄长,能活着回来对兄妹二人而言实是天大的好事,她总不能觉得人家不该活着回来。   桑萝强扯出个笑,托了托手上的钵子:“我先把东西放屋里去。”   她需要静一静。   沈烈看着那年轻女子进了屋,把视线收回来,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沈安和沈宁。   和他以为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面黄肌瘦,没有衣衫单薄褴褛,反之,兄妹俩虽晒得有些黑,但脸颊是有肉的,身上一身厚实的新袄新裤,就连鞋子都能瞧得出是才穿了并不算久的新绵鞋。   阿宁头上的小髻是精心编的,红色的头绳缠绕在发髻里,两根水红色的发带也编在头发中,引出的那一段打了个漂亮的结。   这是被照顾得极好才养得出来的模样和精气神。   心里压了两年多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沈烈笑了起来,他揉揉两小只的发顶:“万幸。”   万幸你们都好。   “高了,长大了。”   沈安和沈宁都有些腼腆,沈安其实有许多话想问,但想着大嫂这会儿一个人在屋里呢,就拉住兄长往院里走:“大哥,外面冷,我们进屋里说话吧,你吃过晚食了吗?我们刚要吃饭,大嫂做的炖豆腐特别好吃的。”   沈烈听着两个孩子一声一句大嫂,这才想起周村正那句话,他三叔三婶给他娶了个媳妇。   院门到主屋也就是几步路,沈烈很快在主屋门口跟里边的年轻女子再次对上了眼。   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彼此之间却是夫妻这样的关系,这让桑萝和沈烈都极不自在,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相处了。   沈宁高兴的奔去搬凳子,房里通常只放三张方凳,另一张方凳磨豆子时常要坐,就固定放在灶屋里。   沈安却懂得去瞧他大嫂神色,他虽然完全不知道在他大嫂心里做寡妇比有男人要强得太多,但他知道大嫂跟大哥是完全陌生的,这个家是大嫂一点一点建起来的,沈安下意识就觉得给大哥安排什么一定得先问问大嫂的建议。   他问桑萝,他可以去给他大哥加副碗筷吗?   桑萝哪能说不呢,她笑着点头:“可以,去吧。”   沈安脸上露出笑来,欣喜应了一声,脚下生风的去给他大哥拿碗筷去了。   屋里只剩了桑萝和沈烈两个人,两人谁也没动,打从沈烈一进了这主屋,沈烈也好,桑萝也罢,其实都在审视彼此。   沉默了一瞬,是沈烈先弯了唇,他躬身:“多谢你,替我把小安和阿宁照顾得这样好。”   虽不知道对方是因什么缘故成了他的妻子,但看到沈安和沈宁过得这样好,总归不会是他三叔三婶的手笔,也不可能是他弟弟妹妹小小年纪能力超群,沈烈能想到的就只是眼前之人了。   看小安和阿宁与她是极亲昵的,显然关系极好。   这一声谢不会错。 第96章 你也配当叔?   沈烈之于桑萝,是只存在于她们家籍书里的两个字符。   可这两个她平时甚至都不太能想起来的字符,忽然有一天就这么突然的在她眼前具象了。   他微弯了腰,真心实意与她道了一声谢,谢谢她照顾了沈安和沈宁,这两个经过几个月相处已经完全被桑萝当成是该护在自己羽翼下的孩子。   桑萝有些懵,好像你辛辛苦苦勤勤恳恳架起一座桥,走到正中间了,来了一个人,他是那桥墩子、桥板子的主人,他看到已经架成的桥,满眼的欣慰与感激,躬身道谢,多谢你帮忙搭好了桥。   他是真心实意的道谢,看着样子好似应该也大概可能是个正直的人,不至于会暴起伤她,但那种感觉该如何形容呢?   她辛苦搭的桥好像一瞬间就易主了,他可以允许她在这里过来过去,怎么走都行,但他也可以随时抽走桥板子,因为这座由她架起来的桥名义上、理法上都是他的。   这桥对应到现实里,可以是这个家,可以是她辛苦盖好的房子,是她在这个时空安身立命的窝。   这种感觉真的,前所未有的糟糕。   但她又无法迁怒,没错,她很清楚这种情绪只能被称之为迁怒,因为这里原本就是沈烈的家,沈安和沈宁原本就是沈烈的弟弟妹妹,反倒是她,才是无根的浮萍,依托着他的身份、他的户籍才由流民变成良民,在这十里村在这半山腰的小草房里扎下了自己的根。   桑萝想,但凡沈烈早些回来,在她穿越之初就在这个家里呢,她必定刚到这个世界就会想办法抽身,毕竟谁能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不,称之少年好像更对一些,谁能接受和一个半点儿不了解的陌生人直接就成了夫妻?   可桑萝又知道,这是谁也怨不得的,连老天也怨不得,因为老天给她的是再活一世的机会,除了感恩,怎能有怨言?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来,点头,算是领受了他这一句谢,便又无话了。   好在主屋离灶屋很近,沈安和沈宁已经搬了凳子拿好碗筷过来了。   沈宁一脸喜气,把凳子摆好,弯着眼睛就要拉自家兄长到桌边坐。   她只沉浸在大哥活着回来的喜悦里,根本还没有想别的太多,九虚岁的年龄,也还不懂得想得太多。   但沈宁不懂,沈烈却不会不懂,他不会看不出来那年轻女子的郁闷、困扰和满身的不自在。   他只随意往屋里扫一眼,一张旧床,一张新床,床上的被子褥子都是簇新的,铺得很厚,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定是舒适又暖和的。   靠外边的架子上堆着满满一架子的袋子,那袋子里装的不知是什么,但会这样好好存放的,沈烈能猜到的是粮食。   只从进院到进这屋里,再看桌上的饭菜,沈烈就得认,这个家被她经营得非常好,换作两年多前的他都没有这样的本事。   周村正说她是在两房分家前半个月嫁过来的,那么也就短短半年。   半年时间要经营起这样一份家业必然极其辛苦,他这个传闻已经死了又突然回来的,在她眼里更像个回来摘果子的吧?   沈烈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清了清嗓,与沈宁道:“大哥一路往回赶,身上太脏了,就不上桌了。”   转与拿了碗筷的沈安道:“小安帮我弄点儿饭菜,我站在外边吃吧。”   这话一落,沈安和沈宁兄妹俩都愣了愣,桑萝也抬眼看向沈烈,两人目光对上,他友善的冲她弯唇笑笑。   眉眼间和沈安有三分的相似。   桑萝:……   突然觉得自己成恶人了。   她起身:“坐下吃吧,饭菜应该不大够,你们吃,我自己去做碗面疙瘩吃,你们兄妹几年未见了,想来也有许多话要说,边吃边聊吧。”   说着自己起身准备去灶屋。   沈宁一听大嫂要再做点吃食,忙要跟上:“大嫂,我帮你烧火。”   被桑萝笑着按住:“坐着吃你的饭吧,也跟你大哥说说话,我这个不费什么事。”   而且她呆在这屋里也真有点儿多余,相信沈烈估计也想知道他自己离家后发生的事情,包括沈家分家,还有她这个便宜媳妇,这些事情她就不掺和了,由兄妹俩自己与他说的好。   沈烈站在门边,桑萝过去的时候他忙往退出屋外,把门边的位置给她让了出来。   桑萝注意的却是他身上的衣裳,说是衣裳其实就是里边单薄秋衣,外边裹着兽皮,不知道是狼皮还是什么皮,御寒约莫就全靠这个了,就那么裹在身上,用粗麻绳在腰部绑着作了固定,身后还背着好大一个包袱。   好在虽是风尘仆仆,却并不是特别脏,也没什么奇怪的味道。   只这么擦肩而过的功夫,除了这些也没留意别的了,她径自往灶屋去,把主屋留给了沈烈兄妹三人。   沈安极有眼色,看出大嫂可能是不太自在,去了灶屋恐怕一时都不会过来,忙把桑萝刚才坐的那条方凳帮着给她送过去。   进到灶屋里,看到大嫂往灶火本就还没全熄的灶膛里添柴,小家伙把凳子放好,凑了过去,话在嘴边转了两转才道:“大嫂,我大哥人很好的,你别不自在。”   桑萝有些惊异,忽而失笑,也对,沈安一向心细又敏感,觉察到什么也不出奇。   她笑笑点头:“好,只是还不太熟悉,也想着你们应该有话说,你回去吃饭吧,我一会儿就在灶屋吃了,晚些再烧些水给你大哥梳洗一下。”   原身记忆里朝廷近两年大规模用兵是在大乾朝东北部,跨越了小半个大乾朝才回到这边,穿过北方数州,那边现在处处封锁,桑萝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又有没有经过疫区,还是好好洗洗吧。   想到家里澡盆只有一个,能住人的屋子也只有一间,她已经开始愁上了。   沈安倒没瞧出她已经愁得这样远了,只听到大嫂说只是有些不熟悉才避开,还会帮他大哥烧点水梳洗,他一颗半提着的心一下就落了下去,欢喜的应了:“那我先过去。”   等桑萝点头,快步往主屋跑了。   ……   主屋里,沈烈已经在桌边坐下了,沈安和桑萝说话的音量并不高,但山里寂静,加之主屋和灶屋是紧挨着的,哪怕没有刻意去听,两人的对话沈烈也听了个全。   等到沈安回到主屋,兄妹三人坐在一处,吃饭倒是次要了,确实如桑萝所想,沈烈有太多事情想知道。   屋里絮絮的低语声一直在,桑萝也不去打扰,她给自己调了点面糊,简单煮了一小碗面疙瘩吃,东西吃到一半,主屋那边似乎有些异样动静,桑萝从窗外看过去,就看到本应在吃饭的沈烈大步走了出来,穿过院子,直接出去了。   桑萝:???   沈安和沈宁很快也从主屋出来,桑萝放下碗走出灶屋,道:“怎么了?”   沈安眨了眨眼:“我们把大嫂你是怎么过来,又是怎么分家,还有之前大嫂差点饿死了的事情说了……”   大哥当时的脸色太难看了,然后就放了碗,说了声出去一下,走了。   桑萝挑了挑眉,弯眼笑了:“没事,你俩继续吃饭去。”   有些人要倒点儿霉了,看在沈金几个的份上她这会儿就不急巴巴跟去看热闹了,但只要想想沈三大概率要被收拾一顿,桑萝心情就很愉快了!   她是一点不担心沈烈收拾不了沈三的,这沈烈也不知道吃什么长的,十八岁,再过一个月过年,充其量也就是将将十九岁的少年,生得真的很高,少说一米八八,还不是那种瘦柴杆儿的高,可能是战场上九死一生回来吧,反正身上有一种着意敛压着的锋芒。   也就是那张脸还算少年气,颇具有欺骗性,只说身形和那种气势的话,桑萝刚才打他身边过的时候,要不是他及时退开那两步,她都会觉得很有压迫感。   沈安和沈宁显然也知道自家大哥是干嘛去了,和桑萝的想法如出一辙,看在小金几个堂弟的份上,他们就不要去凑热闹了,反正知道三叔一定会倒霉的就很欢乐了。   ……   事实也是这样,沈烈听说弟弟妹妹之前过的竟是那样的日子,人都差点饿死,原本因为看到两个孩子都好,又被桑萝的事分了心神而缓下去的怒气一下子腾了起来,下了山就直奔他三叔家去了。   沈三自打入了冬后,一天除了做两顿饭的时候起来一下,大部分时候就窝在被子里呢,倒不是没衣裳,纯粹就是懒,能躺着绝不坐着。   前头猛不丁听得外头的人又是哭又是叫的,他想起床看看,又嫌太冷,想找沈金几个出去看看回来跟他说,结果几个小崽子也不知道野哪去了,压根没在家。   他细听了听,好像也不是什么危险之类的事,好奇心和被窝之间他就选择了被窝。   结果重新躺下去都没睡到一刻钟,忽然就听到怦的一声,房门被人从外边一脚踹开砸在了夯土泥墙上的声音,黄泥都簌簌落了一层。   等他看清踹门进来的人是谁,先时以为见鬼了,掀了被子下床正抖着唇说不出话来时,被人提着衣领照着脸上就是一拳。   看到沈烈下山凑过来瞧热闹的村民还没进院子就听到沈三杀猪一样的嚎:“沈烈!我是你三叔!”   “三叔?你也知道你是当叔的?你也配当叔?”   紧接着是拳拳到肉的闷声和沈三一声接一声的杀猪一样的惨嚎,嚎叫又转成哀求:“别打了,别打了,太痛了,会死的……啊!啊!”   沈三后悔了,他就应该老实在外边服役,今天就不会挨这一顿了!   院子里围过来一圈人,就连隔壁听到动静的陈家人都顾不得一家人刚团聚人,一家老少全都匆匆奔了出来。   沈三是被沈烈提鸡仔一样提出来的,搡在地上。   沈烈冲围在院子里的村民们道:“诸位做个见证,我沈烈十六岁被三叔换了名字代他上了战场,他们倒好,听闻我战死了,给我弄个媳妇回来,就两小袋子粮食把我们长房扫地出门,致使他们差些饿死。”   “我沈烈命大活着回来了,这一顿打只是出心头一口恶气,打今天起,我们沈家长房和三房再没关系,我沈烈也没有什么三叔三婶。”   他说到这里,侧眸看向蜷趴在地上的沈三:“当人叔婶,你们这样的不配!”   围观人群有人叫好,有人议论,沈烈也不在意,看了眼跟进来的陈大山,转身就走出了沈家小院。   陈大山才刚回家,在村口那会儿他爹和阿爷都围了上来,尤其他爹,抱着他哭得那叫一个凄惨,紧接着他奶和娘还有弟弟妹妹都听到动静赶了来,一家人围着他又是哭又是笑,周村正和沈烈的那几句对话他还真没听到。   回家这一会儿功夫,都还在说离家后的事呢,没来得及问别的,压根不知道沈安和沈宁被分出去的事,这会儿听了沈烈这一段,他一脸震惊,再看趴在地上蜷着的沈三,要不是看沈三蜷成那样,怕他不经打,一脚就给送走了,气得险些要上去给他补上一脚。   “阿烈替你去了战场,几次都差点死了,你倒是连把小安和阿宁养大都不肯,良心都叫狗吃了吧!”   说着啐了一口,出门追上沈烈去了。   沈烈也没走远,就在院外不远处,看陈大山出来,便道:“我上去简单收拾收拾,一个时辰后就到你家,你也请一下周叔和施卢两家,北边的事还是得跟大伙儿说一声,大家也好有个准备,早作打算。”   陈大山点头应下,看沈烈要走,忙一把拉住:“你刚说你那三叔三婶给你娶了个媳妇?”   沈烈想到沈安说的他三叔给他娶妻的原因,腮角不觉就绷了绷,转念想到半山腰的那个处处都透着妥帖的院子,院子里照了两面的人,心里的气恨又成了庆幸,个中滋味实在复杂。   他点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对人其实也完全不了解,遂含糊点了点头:“嗯,迟些再说,我先回去。”   沈烈说到这里抬脚要走,只是脚才抬起,想起先前听到的小安和她的对话,那句说烧水让他洗洗的话。   他下意识抬手嗅了嗅,问陈大山:“我身上没有什么不好闻的味道吧?”   在山里穿行指定干净不到哪去,他怕自己闻不着自己身上的臭。   不过他们四天前有在深山里发现一间猎户落脚的屋子,有烧水的大釜,几个人还是在那里收拾收拾了自己的,这会儿是冬天,不至于就很脏吧? 第97章 北边情况   陈大山一脸莫名,摇头:“没有,不是洗过吗?”   在外面这两年多脏啊,最脏的时候跟野人也差不多了,现在这样很干净了好吧。   沈烈安心了:“好了,那我先回去了,饭才吃到一半。”   说着转身大步走了。   适逢陈婆子从沈家院里出来,陈大山忙过去,凑到他奶奶身边小声问:“奶,阿烈媳妇怎么回事?”   陈婆子一听孙儿问桑萝,乐了:“阿烈媳妇啊。”   只这么一声,她自个儿眼睛先弯了,笑道:“阿烈这孩子命可太好了!”   拉了孙儿弯身低首,朝沈家院子努努嘴:“那两口子没干过啥好事,就这一桩,本来是打着歪心眼呢,结果呢,歪打正着!”   老太太心里高兴呀,她再也不用纠结要不要给桑萝那孩子张罗再嫁的事了,再也不用左右为难觉得亏心啦。   陈大山看他奶一说到沈烈媳妇笑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奇道:“这么好?”   陈婆子一乐:“好!再好不过的,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了!”   好到她看她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就这么守寡都不忍心,动了心思想劝她再嫁的地步,如果不是顾忌小安和阿宁,早这么干啦。   现在就是庆幸,幸好还没有,阿烈可是全全乎乎回来了的。   想到这个,不免又要想到施大郎,就没忍住叹气,只是也就轻声一叹罢了,能活着回来已经是捡了天大的福份了,多少人就那么埋骨在了远乡。   陈婆子不由又攥紧了孙儿的手臂,她家大山也是有福的,死里逃生,平平安安回到了家。   ……   沈烈回到半山腰,进小院前转到山泉边的引水管处用已经化了冻正往下流淌的泉水洗了洗手。   桑萝三人已经吃好了晚饭,独他的那一份因天气太冷,被温在了灶上。   沈安沈宁早在院里等着自家大哥了,一见沈烈回来,颠颠的要去给他取饭食,被沈烈叫住了:“别端来端去的麻烦了,我自己去取,就在灶屋里吃。”   沈安和沈宁觉得也行,小尾巴一样跟在自家大哥身后往灶屋里走。   结果等沈烈一到灶屋,还在门口就愣住了。   他从来不知道谁家的灶屋可以塞得这样满,架子、缸子、坛子,还有石磨和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木架。   桑萝正在洗碗,听到院里兄妹三个的说话声,转头去看,见他愣怔的看着灶屋里,就道:“是家里的一些营生,我们之前就靠着这些过活,家当也是这样攒出来的。”   她把下巴朝灶台方向努努,道:“饭菜在甑里温着,你自己取一下吧,正好换上大釜烧两釜水,你一会儿洗头洗澡用。”   沈烈还没反应过来都是些什么营生呢,听到桑萝的话,下意识的就照办了,把甑端上来放到一边木案上,又往釜里舀了些水,把釜换上了灶台,水添满,而后又看了看灶膛,添柴拨火,一整套下来那叫一个顺畅丝滑。   桑萝偏头瞧了两眼,心说还好,手脚麻利,也没什么架手架脚等人伺候的大爷毛病。   沈烈下山这会儿功夫,她自己也细思量了,后续该怎么办她自己得琢磨琢磨,是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友好和离把户籍单分出去,她住村西那间荒屋从头来过,还是先把这个冬过了再观望观望,桑萝一时还定不下来。   到底是她一手建起来的窝,沈安和沈宁她也养了三四个月,自己一手弄出来的家,哪做得到说抽身就抽身,纠结摇摆总是难免。   下定决心并谈妥之前,她和沈烈免不了要相处的,对方相处起来不让她厌恶就很重要了。   沈烈压根不知道桑萝在琢磨什么,他把灶里的柴添好,抬眼见她正洗碗,便道:“你把碗筷都放着吧,我吃完了顺手一起洗了就行。”   桑萝手下动作没停:“不用了,也快洗好了,你趁饭菜还热快些吃吧。”   看她手上动作半点不停,沈烈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从甑里取出饭菜,就站在木案边侧过身吃了起来。   丛林里穿行数月,他其实很久很久没有吃到过正常的饭菜了,先前急着知道家里情况没心思在吃饭上,这会儿才是真正享受到了吃饭的满足。   碗里那被小安称之为豆腐的菜真的很好吃,从前没少吃的菘菜,也不知她是怎么做的,虽加热了不如一开始的爽脆,也比他以前吃到的好吃了太多,一时就没忍住,吃出了点儿风卷残云的架势。   桑萝微微侧目,沈烈眼角余光看到一眼,扒饭的动作登时顿了顿,肉眼可见的吃东西的速度放缓了下来。   沈安看大哥在吃饭,大嫂也在忙,他转到石磨边看了看泡在桶里的豆子:“大嫂,这豆子泡得差不多了吧?我们一会儿就磨豆子吗?”   桑萝点头:“嗯,再歇两三刻钟也行,今天天冷豆子要稍泡久一点。”   嘴上和沈安说着话,心思早已经跑远了,想的是自己提出和离分籍的话沈烈应该会同意的吧?她和原身算在一起,也算养育了两小只半年,还给弄了这么一个舒舒服服的小院。   啧,桑萝自己想想都舍不得呢。   至于做东西的手艺,她会做的两个孩子其实都会,豆腐和酱干他们要一起做也成。   她自己留攒的那一缸魔芋片干,只做素毛肚供给东福楼,也够把日子先撑住,以后也不是不能弄点别的营生出来,以她和陈施卢三家的交情,在村里应该可以立得住。   而粮食和银钱什么的,粮食现在涨得太贵了,桑萝不打算全要,分一分,大家都兼顾到一下,全当是为了两个小的了。剩的一些银钱,她自认识人还行,沈烈这人看着不是那贪婪奸邪的,应该能让她带走。   她一边洗碗,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脱离沈家自己立户的可能。   沈烈对此一无所知,他只听沈安说磨豆子,推磨中不是轻省活,便道:“我一会儿洗了澡还要去陈家一趟,要是晚点做也行的话,这豆子等我回来磨吧?”   又觉得没说清楚,像是推脱躲懒似的,补充道:“北边的情况有些不大好,我让大山请了施家、卢家,另外也请了周村正,准备跟大家商量商量通个气,你要一起过去听听吗?”   这个你,自然就是指的桑萝。   桑萝听到这话,心里的那些盘算终于收住了,擦碗的动作也顿了顿,她看向沈烈:“北边什么情况?”   她这样问了,沈烈自然没什么好瞒的,便道:“这几年征兵征役太过,尤其这两年的远征,死伤士兵和民夫少说有近百万人,民怨颇深,加上北边各州遭灾,朝廷又不作为,有不少百姓都反了,我们一路回来碰到占山称王的势力就有三股。”   桑萝握着碗的手就是一紧:“你是说谋反?”   沈烈点头:“那三股势力只是我们回程路线上碰到的,其他地方应该也有,就是不知道有多少。”   沈烈看了看桑萝三人,是说北边的情况,也是解释自己晚归的原因:“当时战场上我们在前锋,太过深入敌境,后军撤了,我们前军几乎是被遗弃在敌境的,施家大叔断了一臂,卢二叔也受了重伤,我和大山带着他们逃亡,四人隐在深山老林躲了敌方搜索残军的队伍两个多月,养好了伤才敢往回走。”   “一路也不敢走官道,只能在山林里摸索,逃回大乾朝境内就又花了月余,那时北边有些州县的灾情已经很严重了,租税徭役却没有减免,百姓活不下去了入山为盗,反了朝廷,但这些人要吃要喝,又缺乏管束,声势壮了后烧杀抢掠无有不做的,北边现在很混乱。我们为了避开反军连走山林也只能往深山里穿行,所以直至今日才回到这边。”   事实上,再往山里绕,不少反军为了躲避朝廷也是隐在山里的,不可避免的还是会遭遇,期间他们四人就被其中一股势力撞上了,一番恶斗后,那边倒是看上了想招他们入伙。   避无可避,要么被杀,要么归从,沈烈他们只能先选择了加入他们,跟着回了反军扎根的山寨,在寨里呆了二十余天才算得了大小头目信任,带着他们出山去攻打一个小县,他们四人是趁乱跑了的。   反不反朝廷,头目许的吃香喝辣、封侯拜将他没兴趣,他们都是心有挂碍的人,所求不过是早日归家和亲人团聚罢了。   北边乱了,他们一路看着,最怕的就是南边也乱,怕亲人遭逢不测,心急如焚往回赶,好在回来时南边还算太平。   桑萝莫名就想起月前在县城门外不远看到的那几个疑似流民的人,问沈烈:“像你们这样从敌境逃回南边的人多吗?”   沈烈摇头:“应该不多,很难全须全尾的逃回来,家在北边的还好,到底离着还算近,撑得到逃回家乡,要回咱们这边的话大部分人是不敢走深山老林的,一个不好就填了猛兽的肚,尸骨都不剩,走外围的话极易遇上反军,加之疫病横生、往南的官道和外围小道又被封锁,大部分人不是走投无路加入了反军,就是病死饿死在半道了,能回来的应该少之又少。”   至于他们能回来,得益于他和陈大山都有些打猎的手段,陈大山外祖家原是猎户,他们家逃难之前他没少被几个舅舅教这些东西,而逃荒到南边以后,十六岁的陈大山就和当时才十四岁的沈烈结伴往山里摸,先从野鸡野兔练手,慢慢也敢往深山里走。   军中两年旁人都只能靠点子军粮度日,他俩则时常往山里摸点东西出来打牙祭,还能给分在了一处的施大郎和卢二郎分些。   有这么些年的历练,不说跟猛兽博斗,但两人靠着经验至少能及时避开猛兽出没的地带,又能猎到食物,一行四人这才能安然回到这边。   当然,也不是没碰上过狠茬,几人身上穿着御寒的狼皮就是这么来的,也算是九死一生。   桑萝听了沈烈的话,心中觉得她们几人月前碰到的说不准就是从敌境逃回来的那少数。   她点头,试探着问沈烈:“你觉得南边会乱吗?”   沈烈迟疑:“说不好,南边的日子比北边相对还是好过不少,大多数人只要日子过得下去就不会动造反的念头,但如果北边的反军有胜算,各地恐怕会争相呼应,反的人多了就不好说了。”   现在乱的是北边那些过不下去的百姓,以及当初去了敌境死里逃生回来发现家人或死或流亡愤而揭竿的,但那些世家大族呢?就真的没有野心吗?   怕是都在观望。   大乾朝,包括大乾朝之前的朝代,开国皇帝是世家篡权上位的并不少,公侯易位为帝在这个时代是件很容易被人接受的事情,就算是沈烈这样的平头百姓也没少在县里的说书人口中听到过这些。   一旦那些人也觉得时机合适了,就不是老百姓跟不跟着反的事了。   何况现在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也不是爱惜百姓的,谁知道还有几天太平日子呢。   桑萝沉默了,半晌道:“南边日子也不好过,今年征了四次徭役,两次租税,把明年的租税都先预征了,朝廷开了这个先河,明年再缺粮了会不会预征后年大后年的呢?”   沈烈愣住:“征了两次租税?!”   一旁的沈安就点头:“不止是征两次租税,连战亡了的人也得交税,因为没有官府给的阵亡书,但大家都没有啊。”   他大哥几人是回来了,可村里另外那些人呢,并没有回来,这也得交税。   沈烈拳头紧攥着,他是命大,回来了,但大多数人是真的都死在边疆异国了,连尸骨都无人收殓,这样的情况下还要盘剥他们家人,难怪会有这么多人揭竿造反。   桑萝心下叹息,道:“我一会儿跟你一起过去,你出门的时候喊我一声。”   外边的情况以及各家后续的打算她还是得去听一听的。   至于和离分籍单过什么的,就不用想了,她看看沈烈,真要乱起来,跟着他在一块儿比她自己一个人的生存率要大得多。   桑萝是最惜命的了,小命第一。   沈烈一点也不知道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这媳妇差点没了,又保住了,听桑萝说要跟他一起过去,笑了笑,点头应下。   桑萝又交待沈安一会儿把他的澡巾给他兄长用,这才离了灶屋。   出了灶屋一段后就缓缓的长出了一口气,她看了看主屋的门,得,想想今晚怎么睡,以及怎么说服沈烈先不做真夫妻吧。   沈烈生得不错,行事说话看着也还顺眼,但这跟可以直接做夫妻是两回事,桑萝顶多能接受先搭伙过日子。 第98章 他真镇定   灶屋里,沈烈耳尖动了动,他侧头看向灶屋门的方向,见桑萝只站了站就走了,像是往另一道院门那儿去了。   他问沈安:“咱们家今年交了多少租税?”   说这个沈安可太清楚了,大拇指一按,四根手指伸出来:“四石四,哥,粮食可贵可贵了,我们家当时根本没有这么多粮,还是大嫂跟买咱们家货的掌柜借了钱才买了粮食把税交上的,后边又征徭役,家里没有青壮男丁也得去人,大嫂又用了一石粮雇了周大伯家的人给咱们代役。”   五石四。   沈烈只想一想都觉得愧疚,家里的租税全叫她一个女子担了起来,小安阿宁的是她交,他这个死活不知的人也给她凭添了两石的负担。   “咱们这儿现在粮价多少你们知道吗?”   家里的事情桑萝从来不会瞒着两个小的,粮价的事沈安和沈宁还真知道。   “三百五十文一斗了,大嫂一直有在一点一点囤粮,但是太贵了。”   沈烈点了点头,问主屋架子上堆的那些都是粮食吗?   两小只齐点头:“基本是谷子,还有几袋是面粉。”   沈烈默默估算了一下,原本能吃一年多的粮食,多了一个他的话,顶多只能撑到来年夏末了吧。   他几口扒了碗里的饭菜,出门把碗筷洗了后,就到了主屋门口,桑萝正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大捆芦苇杆子和三卷麻线。   沈烈敲了敲敞开着的门,见桑萝抬眼看到他了,这才进屋。   他把目光在芦苇杆子上落了落,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先往放在桌边地上自己的那个大包袱去了。   桑萝只道他是拿衣裳洗澡,也没多话,把三卷麻线抿到一起,开始搓细绳。   沈烈却不是拿衣裳,而是拿出一个布包来坐到了桑萝对面,那布包被他展开,一个做工不算多精致的木盒被放到了桑萝面前。   桑萝有些疑惑,望向沈烈:“这是?”   他把木盒打开,里边收着的俨然是一根看着年份就不差的人参。   桑萝愣住了。   沈烈道:“这八九个月大多时间是在深山里走动,我运气好,挖到了一根人参,听小安说家里今年租税和徭役用了五石四斗粮食,都是你借钱买的粮,这人参给你吧。”   桑萝看看那人参,又看沈烈:“你知道这参的年份吗?”   皮老颜色暗,铁线纹又细又密又深,桑萝虽不能具体判断准确年份,也知道这东西差不了。   沈烈点头:“挖的时候有三枚掌状复叶,大山懂看这个,说是应该最少有三十年。”   桑萝:“那还给我?”   沈烈被她问得愣了愣,家里买了那么多粮,他全副家当也就这人参值钱了,给她不是应该的吗?   他愣了一愣后便道:“我现在只有这个。”   桑萝莫名想笑,怕他看到,低头垂眼缓了缓,这才抬眼道:“买粮陆陆续续大概花了十一两多些。”   她指了指墙边那一木架的粮袋:“包括这些。”   沈烈看着她没说话,显然在等下文。   桑萝这回眼睛真的弯了起来:“所以用不着这一根人参,你真要为这个家尽尽力的话,人参卖了给我六两银子也行。”   没要十一两,毕竟这些粮她也要吃的。   沈烈不妨她会这样说,十一两,给她六两,这又是怎么个算法?   他心下有一瞬觉得怪异,不过也不深究,道:“不用了,都给你,要是有多的话你再买些粮食囤着吧,数月前途经齐州,当时那边的粮价已经是六百六十文一斗了,这会儿不定涨到了多少,世道要是要乱的话,几年之内怕是都不会太平,趁着这边粮价还不算高,还是多囤些安稳。”   桑萝听到六百六十文一斗,呼吸都紧了紧:“你说数月前就六百六十文一斗了?”   沈烈点头:“对,大概四个月前。”   四个月前,那时候还是原身在。   桑萝穿越过来时是八月初,那时的粮价涨了,但没涨到特别夸张的地步,七十文一斗,只是后边到九月,粮价一下子就上来了,从八十多文到一百五十多文,且一直限售。   相较北边,南边的反应迟了月余,到现在祁阳县粮价涨到三百多文,那北边粮价该涨到了什么地步?   只这么想一想,桑萝都有些头皮发麻。   她之前还是有点乐观了,因为粮商虽然限售,倒也没有限得太过份,把粮全往北边捣腾,现在听沈烈说了北边的情况桑萝才确定,不是粮商不想把大部分的粮全往北边捣腾,而是盗匪丛生,反军四起,粮食根本不敢往那边送。   县里几家粮铺现在惜售粮食,未必没有坐等起价或以备后用的打算。   桑萝把装人参的木盒盖起,用布包好,道:“好,过两天我们去趟县里,把这人参卖了,都换成粮吧,我那里也攒了些银钱,到时找药铺开点儿常用方,再备些药。”   世道一乱最缺的就是粮和药,粮是生存必备,药是关键时候保命的,而银钱到了那时反倒是最无用的东西。   沈烈没想到她反应这样快,三百五十文的粮价也不见眼睛多眨一下,心里也挺服气,不过想想也是,听小安和阿宁说的,她一直在囤粮,不管是一开始的八十多文一斗还是后边的三百多文一斗,显见得一直是很重视这一点。   看她把药收了,沈烈才准备去拿衣服洗澡,刚站起身,想到什么,目光落在桌上的那些芦苇杆上:“你这是要做什么东西吗?”   桑萝才把那人参收好,听到沈烈问,一时倒不知道怎么说。   她是想编两张帘子。   沈烈回来了,总不能让人下山到别家借住,大冬天的灶屋里打地铺也不现实,虽然他一路穿山过林也没床睡,但这算是他自己家,没道理有床不让睡。   桑萝没想过提这样无理的要求。   她寻思着让他跟沈安睡一张床,沈宁跟她睡,两床中间再挂一张帘子,隔一张帘子再隔两个孩子,总不至于有什么问题。   桑萝自问看人还行,虽对沈烈算不得多了解,但短暂接触下来觉得人品应该还可以,最重要的是她其实也没有更多选择。   所以,算是一种妥协。   沈烈这下问起,桑萝抿了抿唇,心下一横,觉得倒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便道:“我想做两张卷帘,装在两张床中间,白天能卷起,夜里可以放下。”   沈烈眉头动了动,就听桑萝道:“正好,我有一事与你商量。”   沈烈心中模模糊糊好似意识到了什么,又像隔着一层纱,一时没想明晰,听她有事与他商量,便又坐了下去。   “你说。”   桑萝覤了覤他神色,道:“不知道小安和阿宁有没有跟你说起过,我是北边逃难过来的流民?”   沈烈点头。   桑萝便道:“当时嫁你的时候,其实已经知道你不在了。”   意识到这话不对,她道:“是听说你阵亡了。”   沈烈不太在意,看着桑萝,示意她继续讲。   桑萝:“我当时留下,其实是想有个能安身立命的身份,把户籍落下,有个地方落脚。”   话说到这里,沈烈隐隐明白了什么,她要嫁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一张户籍。   所以,他现在活着回来了……   他想到这里,指尖微动了动,仍是一语未发,看着她,等着后话。   桑萝其实也挺尴尬的,但她说话间也一直注意沈烈的反应,看他刚才表情些微的变化,应该是明白了。   她小声清了清嗓:“你能回来当然很好,只是,我们彼此非常陌生,我想着,我们不如先相处看看,彼此合适不合适,再决定以后要不要一起走下去,如何?”   短短几句话,她边说着,边留心他神色。   一句如何问出来,一双眼更是小心看着他,眼里满满的全是期待。   期待他答应。   沈烈是听完所有的话,把那句再决定以后要不要一起走下去有心中过了两遍,视线再触及桌上那些芦苇杆子,想到她刚才说的在两床之间挂帘子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这话后边真正的意思的。   他才十八,但军中呆了两年,其他人可不会顾及他是不是还没成过婚,偶尔也会说起些乱七八糟的话题,他就是再不懂,听得多了也懂了。   意识到她真正想说的事情是什么之后,再对上那一双澄澈的期待的眼,沈烈头一回真实体会到了,人在不好意思的时候原来脸真的会烧灼起来。   从脸到耳,从耳根再贯到脖子。   他怀疑自己现在整个人都是红的了,头一回庆幸见天在山里呆着皮肤晒得黑了不少,脸不至于红得太明显。   刚才还对着的那一双满是期待的眼,沈烈现在是多一眼都不敢看,他胡乱的点了点头:“好。”   “我去洗澡了。”   沈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身,怎么到包袱里翻出衣裳来的,他合该是会提着包袱逃到外边再翻的呀,因为多呆一会儿可能就被她把红透的耳根和窘迫都瞧去了吧?   但他奇怪的,强装着镇定。   竟然镇定的点头,镇定的应好,镇定的起身,镇定的转身走到包袱边,镇定的找到了衣服,镇定的走了出去……   他真镇定。   这样想着的时候,沈烈狠狠搓了一把脸,又把烫人的耳朵扯了两下。   沈安和沈宁才去喂了他们养的那些个宝贝鸡鸭,一进来就看到自家大哥抱着几件衣服站在屋外的檐下扯耳朵。   沈宁就道:“大哥,你长冻疮了吗?”   耳朵要是长冻疮就会可痒可痒,她和二哥就长了,是大嫂特意去县里给配了冻疮油抹了才好了的。   沈烈尴尬得快要冒烟,尤其阿宁这一喊,里边的人肯定知道他就站在屋外不远处没走吧?   耳根又有要冒烟的趋势了。   “没有,我准备洗澡,我们家洗澡是在哪里洗?”   “浴间。”沈安一指浴间的位置,道:“大哥,我给你拿澡巾去。”   沈安噔噔的就往屋里跑了,大嫂入冬前给他做了四条澡巾呢,一条新布做的是洗澡用的,三条碎布拼的是擦头发用的。   一进屋里就直奔自己收着澡巾的地方啦,他爱惜这几条澡巾得很,每次用了都要洗晒干净和干净衣服一起收好的。   一边翻澡巾还一边跟桑萝报备:“大嫂,鸡鸭鹅我和阿宁都喂好啦,鸡鸭也关进窝里了。”   桑萝笑:“好,辛苦你们了。”   沈安觉得大嫂真的跟他们村里的任何人都不一样,特别特别客气,他和阿宁干了活要么被夸,要么就会得到大嫂笑吟吟的辛苦了。   沈安特别喜欢,他嘴咧着眼弯着:“不辛苦,大嫂每天才辛苦,我给大哥送澡巾去。”   又看桑萝在忙,问:“大嫂在做什么?我一会儿就来帮你,叫阿宁一起。”   然后也不等桑萝应声,乐颠颠的抱着他的澡巾一阵风一样卷出去了。   桑萝没忍住轻笑出了声。   嗯,会犹豫摇摆不舍得,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两个孩子吧,真的温暖贴心又可爱。 第99章 请求   沈烈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又在灶屋里把头发烘干时,天已经擦黑了,也就是满地的白雪才让天色显得不那么暗。   天冷,沈安和沈宁留在家里继续帮自家大嫂搓一会儿要用的细麻绳,没跟着一起出门,所以只桑萝和沈烈两人出去。   沈烈和桑萝这会儿也没比陌生人强多少,比刚才唯一强一点的是沈烈总算正常了,耳根不再是烫得冒烟的状态。   沈烈不说话,桑萝也没甚话说,自出院门一直只是静静走路,无言中翻过了一座山,沈烈终于还是打破了静寂,问的第一句话……问桑萝的名字。   他觉得自己今天是真的有点儿犯傻,许是在家那会儿太窘迫了,明明不知道名字极不方便,他却愣是没想起来问小安和阿宁一声。   桑萝笑了笑:“我姓桑,单名一个萝。”   “桑树的桑,女萝的萝。”   桑萝。   沈烈把这两个字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回,点头,后边再要跟桑萝说话的时候,一开口就成了桑娘子。   桑萝一脸古怪的看他:“唤我桑萝或是阿萝吧。”   回头到了山下沈烈如果叫她桑娘子的话,桑萝都能想象到陈卢施三家人和周村正的错愕。   他们名义上是夫妻。   沈烈唇角似乎扬了扬,很快收了回去,然后特别从善如流的点头:“好。”   桑萝看他一眼,揭过这个话题,转问了正事:“你今天叫上周村正,是想让周村正把北边的情况告知村里人一声,让大家做些准备吗?”   “嗯,多一份准备总归是多一份希望。”   桑萝点点头,上一回她其实也做了一样的事,只是周村正村里走了一圈,收效寥寥,十里村的村民给她的感觉是并不多团结,有那么一部分人甚至有点子恨人有笑人无的意思。   最初让大家买粮,买粮的没几个,反倒是把注意力全吸引在他们这几家囤粮的人身上了。   不过这种事情不提个醒心里总归是会有些不安稳,只能后边买粮的时候让几家人注意一些,尽量避人了,别做了好事最后给自己惹来祸事。   她把前事和这番考虑委婉说了,沈烈点头:“我有数的,这事只让周叔出面,我们尽自己的道义就行了,至于后边……”   他说:“你安心,我和大山几人会另找个地方藏粮。”   他们一路从北边过来,最惨烈的易子而食都见到过,沈烈他们几个谁也不敢把人性想得太好。   后边如果真乱起来,真正能完全放心彼此交付后背的也只有原本关系就好,还一起军中服役,一路死里逃生逃回来的四人而已,四人的背后是四家人,除此之外,沈烈并不敢太冒险。   他不是英雄,救不了多少人,只能尽力护住自己最重要的人。   桑萝听到这话安心许多,心里甚至有一瞬的庆幸,庆幸自己先前的选择。多了一个人挑大梁真的不一样,有人比她想得更多,想得更远,桑萝登时觉得肩上轻了不少,那种没着没落的惶恐也少了许多。   她笑了起来:“好。”   ……   到了陈家的时候,几家主要的人物都到齐了。   所谓主要,大概就是家里话事的,似卢家是卢老汉和卢婆子、卢大郎和卢二郎,包括如今常在外走动的冯柳娘也在。   倒不是冯柳娘现今在卢家说话份量高到这种事情也需要她参与了,而是原以为死了的男人活着回来了,夫妻俩这会儿是谁也不舍得离开谁,少不得走哪儿都在一块。   施家也是一般情况,除了施大郎、施二郎兄弟两个,甘氏也来了。   周村正简单,就他一人过来的。   陈施卢三家人这会儿都有个特点,眼睛红肿,哭的,眼泪就没停过,但脸上喜气也是掩也掩不住。   桑萝只看一眼就觉得,自己这个眼睛半点儿没红肿,还明亮有神的有点儿不合群了。   不合群是不可能不合群的,她现在可谓是几家人的团宠,一进陈家堂屋,拉凳子的拉凳子,拉着她手说话的拉着她手说话,只一会儿功夫就被陈婆子几人围在中间了。   沈烈看到这一幕,脸上就微微带出了些诧异,他知道陈家、施家和卢家关系是不错的,但桑萝一个外来人,只半年时间竟和村里人处得这样好了吗?   陈婆子一眼瞧到沈烈神色,就笑:“阿烈是不是还不知道,我们几家现在的营生都全指靠你媳妇呢,这个冬天我们三家都能吃饱穿暖也全亏得你媳妇。”   沈烈看了看桑萝,他还真不知道。   卢婆子就笑:“你呀,好大的福气,隔着山长水远的老天给你送这样一个媳妇来。”   秦芳娘和甘氏这些个婶婶辈的也少不得打趣,陈大山就用手肘撞了撞沈烈,朝他挤眉弄眼的笑。   周村正几个笑看着,氛围倒是少了些沉重,难得的轻快。   这样暖了一番场,大家都各自坐下了,周村正才问起正事来。   沈烈几人这两年多在外面的遭遇,在他来之前陈大山几个已经说了,桑萝这会儿也才把卢二郎和施大郎对上号,自然,也看到了施大郎一条空荡荡的袖管。   甘氏却很感恩也很知足,断了一臂又如何,能保下一条命回来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活着比什么都强。   男人们说正事,自然是北边群盗四起,反军称王的事,沈烈还是那个意思,怕南边也太平不了多久,请周村正通知各家一声,能囤粮囤盐的要尽量囤粮囤盐,真的乱起来银钱能值什么用呢。   周村正想起粮价八十多文的时候他去通知大家囤粮,那时村里人的反应,他只想想就轻叹息。   他看桑萝:“阿烈媳妇,你可知县里现在粮价多少?”   村子里边别看秦芳娘几个是天天要去县里的,但关心粮价的,没准还就这桑氏。   周村正虽不清楚桑萝后边囤没囤粮,但论对时事的敏感和处事的远见,村里绝大多数人跟桑萝没法比。   果然,桑萝报了个准数:“前几日去县城时顺道看了看,三百五十文一斗了。”   三百五十文啊,饶是周村正的手也抖了抖,早在粮价涨到一百五十多文后,村里已经没人想着买粮了,他也就让儿子悄悄去买了点,等涨到两百文,就连他这样还算有点家底的也不敢再买了。   三百五十文……   沈烈就把此前途经齐州探到的粮价说了说,屋里一时都静默了下来。   沉默了会儿,周村正、陈老汉、卢老汉几个人竟纷纷看桑萝,周村正道:“阿烈媳妇,你觉得现在这粮价,还买吗?”   其实买也买不了多少,再有家底也只是相较十里村的人来说的,往县里一扔,他也就是个穷种地的,再要买粮,那真的就是刨最后一点儿应急钱了。   周村正几人这下意识看桑萝意见的反应陈婆子一众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毕竟之前买粮也是桑萝给建议,但施大郎、卢二郎、陈大山和沈烈这几个才回来的就有点懵。   男人商量事情女人来听很正常,女人发表意见拿主意也不奇怪,比如陈家和卢家的两个老太太,施家是甘氏这个长嫂,都很拿得起事。   但阿烈媳妇???   几人面面相覤,这,顶多也就十六岁吧?   桑萝其实也有点懵,她今天来就是准备旁听的,当着周村正,就连囤粮的事她也不准备多出头,低调做隐形人为主。   却没想到囤不囤粮这件事,周村正是先问她,几个长辈也都齐刷刷看着她。   桑萝:“……”   她沉吟片刻,心中快速权衡。   这屋里现在呆着的,除了周村正,其实都是能完全信任的,周村正……其实人也还不错。   沈烈才说过会另找地方藏粮,那真到危急时候,人自然也另有去处,所以才敢让周村正通知村里各家,如此,她倒不需要太过顾虑。   桑萝这样想着,也没再遮掩,道:“如果是问我的意见,能买的话我觉得还是买,粮食、盐,最好连常用药也找大夫开好方子各备个几帖在家里。”   连药也需要备,这其实就不是备给住在家里时用的了,因为能安然住在家里,必然就还能去看郎中。   这是做好了家里也不能呆的准备?   周村正站起身来,在堂屋里踱了好几圈,他停在陈家堂屋靠近门口的位置,看向屋外的夜空。   那个方向进山,往里是不知有多深的山脉群,反正他从来没听谁走到过底,别说走到底,深入也是不敢的。   但大乾朝建朝之前,世道其实也乱得厉害,那时他还很小,记忆中跟着爹娘叔伯们在山里躲了很长一段时间。   山里是真可怕,有毒蛇猛兽,他的一个族兄就是死于猛兽之口,他得那时他和族里的其他孩子吓得直哭,闹着要离开林子,但他娘给他抹着泪说的话,周村正至今记得。   他娘说:别哭,这林子咱不能出,外边的世道比这林里的猛兽要可怕得多。   周村正垂下眼,他想,这才安生了多少年呢,大乾朝建朝之初声名多好,天下都在赞颂,能灌到他们耳中的全是皇帝英明、皇帝勤政、皇帝爱民……都以为能过好日子了,实则好日子并没有过到几年。   皇帝是怎样英明,怎样勤政,怎样爱民的,他也不知道,他们小老百姓也不敢说,只要太平,还求啥呢。   可现在连这太平也要没了啊。   想想他的老妻和儿女们也要走他和他族兄弟们幼时一样的路了,周村正心里就只剩了沉重。   他转回身,肩背似都弯了些许。   “阿烈媳妇说的对,买吧,手里有多少银钱都拿出来买吧,世道如果真乱起来捏着那点银子能当什么用?”   当不了吃也当不了喝。   陈老汉几人也是点头,都是有年纪,吃过战乱的苦头的。   “只是现在县里的粮铺每日限售多少?”   问话的是陈老汉。   桑萝道:“一人一次只让买两升了。”   两升,家里人口多的都不够一天吃的,如果没有余粮,想要吃上饭,那还得一家好几口去排队买粮。   大家就都愁了起来,他们倒是可以几个人去排队,但那就要办好几个过所,每天一群人进城的入城费也不少。   桑萝看众人神色,道:“过两天我去趟县里,打听打听能不能有办法买多一些吧,最早粮价没涨得这么厉害的时候倒是可以,现在未必了,粮商只怕都不愿意把粮往外卖。”   秦芳娘几人都是知道桑萝第一回 大批量买粮是怎么买的,那是整整九石粮,她们两辆车分拉回来的,当时县里粮铺已经开始限售了,限一人买五斗,而且卖到半上午就关铺。   秦芳娘虽也往东福楼送豆腐,但也只跟后厨接货的小哥还有领钱时的账房先生打交道,桑萝却在许掌柜那里很有些情面的。   这会儿听桑萝说帮着去问问,大家眼睛都亮了。   周村正不知道这么回事,但他知道桑萝跟东福楼打交道,听到桑萝这么一说,周村正也有些激动。   桑萝这时却看向他,道:“周叔,这事我不一定能办下来,是不拿您当外人才敢先说出口的,我得去问一问才知道成不成,不过有一句话还得先说在前头。”   周村正心里隐约已经知道桑萝要说什么了,还是点头:“你说。”   桑萝:“如果能成的话,您家我可以帮着买,但仅限您家,村子里其他人家,或是您族里的其他人,我帮不了,也希望您在外边不要露了口风,我不想因为这个给自己埋下祸事的隐患。”   周家在这边算是真正的本地土著,和陈家沈家这样逃难过来的不是一回事,周家是前朝就在这边扎稳了根的,且族人颇多,到本朝开国那会儿分地的时候,才分散到了邻近各村。   施家和卢家虽也是本地人,却跟周家比不得。   桑萝是听两个小的说起过沈烈跟周村正学过算数之类的东西,她自己接触下来对周家人也颇有好感,今天一起商量买粮的事情才没单独避开周村正。   但她愿意帮周村正,却不代表她愿意把自己扯进一些未知的风险里,比如周里正家。   上次买粮周里正的两个儿子是和周村正父子一起去了县里的,桑萝虽和周里正打交道少,但办过所两次,还有交税粮和征徭役那两次,她对周里正其实一点好感也没有。   周村正一听桑萝所言果真是他心中所想,他忙点头,保证道:“阿烈媳妇放心,你肯帮我,我不会做这种不道义的事情,这事不管成与不成,出了这个门,就算是家里的妻儿我也绝不多半个字的嘴。”   这话桑萝信,周家人嘴是真的严,她卖豆腐的事这么几个月了,他们家愣是没往外漏出一句,一家人都能做到守口如瓶,跟周村正这个掌家人的关系是很大的。   她点头,微笑了笑:“那就多谢周叔了,事情成不成都未必,周叔人品也是极好的,我也是白说一句,实是怕后边世道不太平。”   周村正连连点头:“理应的,理应的,你肯带上我家这一份我已经很感激了。”   他不会不知好赖。   事情便算是这般商议定了,大冬夜的,桑萝家里还得做素毛肚和酱干豆腐呢,略叙话几句也就告辞了。   只是两人才走出来不远,周村正追了上来,把两人叫住。   沈烈转身:“周叔?您这是还有事?”   周村正把气喘匀,四下看了看,雪夜里空旷,一眼可见周边并没有人,离这一块最近的人家也隔着挺远,他这才低声道:“粮食买回来,你们应该会找个地方藏粮,以及后续避祸吧?”   沈烈眉头动了动,周村正道:“我没别的意思,事实上大家应该都会这么做,都会给自己寻条后路,我的意思是,你们这后路,能不能也带上我们家一份?”   沈烈看着周村正,一时没说话,过得好几息才道:“周叔在这边族人不少,您不跟族人一道吗?”   周村正就知道会这样,他点头,道:“族人是不少,但到了我们这一辈走得也不多近了,且我们这一支也只剩了我家这一家了,所以,相比族人我其实更信得过你们,我不瞒你,我也是有私心,你们能从这么远的地方安然回来,我心下是觉得跟着你们会更安全一些。”   沈烈却是作难,这不是他一家的事,真有个意外,四家人都得被坑了。   周里正自然知道沈烈顾虑什么,他之所以是先来找沈烈商量,是因为之前从施大郎几人口中知道在军中这两年,沈烈虽是年龄最小的,却因为身手好,人也机敏,反而是伍长,四个人中其实是以他为首的。   在战场上时也是因为沈烈见机得快,他和陈大山还有伍中另一个人也没有放弃受了重创的施大郎和卢二郎,他们这一伍的人才能逃出生天来。   所以动了念后,周村正是先来找沈烈商量。   他道:“我知道你顾虑什么,既然是要藏粮避祸的所在,自然不敢让更多人知道,这样,我们家不需要知道你们备的后路在哪里,只把半数的粮食托付给你们,辛苦你们帮着带出去,如果后边真有那么一日,你们带上我家的人一起走就成,我家大郎、二郎和三郎也是年轻力壮的后生,人品也尚可,多一个人也多一份力量,你说是不是?”   不需要把具体位置告诉他们,风险就直接规避掉了,而逃难在外多一个青壮确实是多一份安全,周村正家底颇厚,备的粮应该也不会少,至少不会给他们负担。   沈烈心下的顾虑已经去了七八成,他看了看桑萝,桑萝略想了想,也轻点了点头。   沈烈见她没意见,这才看向周村正,道:“好,我明日会与大山几人商议一下,周叔的人品大家都知道,想来不会有问题。”   周村正听了这话整个人都松了下来,也顾不得他是长辈,沈烈是晚辈,朝沈烈揖了揖手:“那就多谢了。”   一家子的身家性命算是托付给了沈烈几人。   沈烈回了一礼:“周叔客气了,天冷,您早些回吧。”   周村正笑笑,待要走,想起沈烈从前总会进山弄些猎物去县里卖的,便道:“你这趟回来会去打猎吗?我的意思是过所用不用办起来?”   这个还真要。   沈烈道:“我准备明早往里正家去一趟的。”   周村正笑:“我去走这一趟好了,能更快些,也省了麻烦,一会儿我再回去问问大山几个办是不办,要办的话我就一趟办了,你媳妇那边要是不能买到足够的粮食,大家过所早些办下来也能多些人能进县里。”   周里正办事是习惯了卡拿要的,尤其这天气并不好,恐怕卡了拿了还要再走一个拖字诀。   沈烈自己去的话得明天才能走,今晚要回去帮忙磨豆子,明天要是被一通拖卡,还真不如周村正帮他跑这一趟。   他笑:“那就多谢周叔了,辛苦您帮我走这一趟,我回去就拿了籍书和银钱送过来。”   周村正笑了起来:“谈不上辛苦,我原也要拿你们带回来的消息去通知一下族里,本就要走这一趟的,如此也算卖了我那宗兄一个人情,他办起这事来想来会更快些,不过你们也放心,不该说的我一句不会多说。”   这点沈烈自是放心的,周村正还要回陈家问一问另几人办过所的事,村里各家也得先走一圈,约定好让沈烈一会儿把籍书直接送到陈家,这才与二人别过。 第100章 大哥,你怕大嫂呀?   回到家里,沈烈下山送了趟籍书,办过所的五文钱还是桑萝给的。   头一天回来,就体验了一把花‘媳妇’的钱是什么感觉,那滋味可真复杂,幸好桑萝给籍书的时候直接连带把钱一起备好递给了他,没让他再试试张口问‘媳妇’要钱的滋味。   他面红耳赤接过那钱和籍书,匆匆说了一声谢,转身走得那叫一个快。   赚钱,得赶快赚钱!   ……   有了沈烈这个苦力,桑萝发现她完全解脱了,真的,做豆腐和酱干最累的活全被沈烈包干了,他磨豆子全程不需要人去替换。   桑萝在灶屋里把魔芋豆腐都做好等凝固了,也没见他磨豆子的速度缓过哪怕一点点,做好魔芋豆腐,提了几次准备跟他替换一下,都被他拒了,说不累。   她瞧了他手臂好几眼,又去看他神色,想判断这是真不累呢还是要面子累了也不好意思说。   沈烈的脸被她盯得一点一点热了起来,再盯下去一定会红出色来,也是急了:“真不累,我从深山里往外扛野猪都扛过。”   沈安在一边猛点头:“大哥以前猎过野猪的,我和阿宁的绵袄和绵被就是卖了野猪换的呀。”   桑萝听得乍舌,买绵袄绵被的时候,那才几岁?去服役前吧,十六?   十六岁能猎野猪扛野猪?她觉得怕不是只小野猪?   不过兄弟俩都这样说了,桑萝终于不再盯了:“行,那我去编芦苇帘子了,累的话让小安来唤我。”   往石磨的孔里舀浸好的豆子和水是有技巧的,黄豆和水的比例很重要,沈烈头一回磨豆子,显然不能指望他掌握得了其中技巧,所以留下沈安给他做小助手了。   沈烈忙点头,等人走出灶屋一小会儿了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抬眼就看沈安正好奇盯着他看。   “看我干什么,放豆子呀。”   沈安没放豆子,还凑得近了点儿了,小小声:“大哥,你怕大嫂呀?”   沈烈:……   他直接照着沈安脑门敲了一下:“瞎说什么呢,干活。”   沈安嘿嘿笑起来,重新往石磨里加豆子,还小声道:“我大嫂可好了,特别特别好。”   沈烈瞧他一眼,心想你再展开说说,怎么好呀,想到他自己在主屋那边能听到这边的动静,还是揉一把弟弟脑袋,老实闭嘴干活了。   桑萝回到屋里,沈宁正照桑萝教的在选芦苇杆子,挑出直且粗细均匀来的备用,桑萝来的时候桌上已经堆了好些选好能直接用的了,她看了看,做两张帘子的话应该够了,直接找出做好的麻线带着沈宁动工。   芦苇帘子桑萝没编过,只是从前看到过,具体的加工工艺她不了解,但她自己琢磨着大概也能做出来。   这东西做着自家用的话在桑萝看来并不那么难,把精选的芦苇杆子用三根或四根线绳逐根打结固定成一副可放可卷的帘子就成,不需要弯折芦苇杆子,只需要排列紧密,做得细致一些就行。   上手试了试,确实不难,沈宁在旁边看桑萝固定了两三根芦苇杆子自己就会了,问清是要做两张帘子,自己到方桌另一边也开了一张。   一边做着,一边有些好奇,问桑萝:“大嫂,咱们编这个做什么用啊?”   桑萝下巴朝床的位置努努,道:“挂在两张床中间。”   沈宁疑惑:“为什么床中间还要挂张帘?这样不是不方便说话了吗?”   平时两小只睡新床,桑萝睡旧床,睡前习惯各在各的床上盘腿坐着,或说说话,或是由桑萝教他们读《千字文》,或是再出点儿算数的题让两人算。   中间挂着帘子,不就看不到人了吗?   桑萝总不能说男女有别,我被你哥看着的话会非常尴尬,得隔出点空间来吧,她笑:“不会不方便呀,声音又不能隔了,挂了帘子好看,等编好了挂好你再看。”   沈宁看看自己手中的半成品,再想象一下这东西挂上去的样子,又看看那两张床,她怎么想怎么觉得靠墙挂也比挂中间好看吧?   不过小姑娘也就疑惑一小下下,大嫂喜欢挂中间那就挂中间,还是依着大嫂来。   ……   沈烈磨豆子的效率比之桑萝带着两个小的时不时要停下揉一揉手臂,或时不时要换一换人的要高得太多了。   桑萝手中的芦苇帘才编了一半,沈安就过来说豆浆磨好了。   后边的活就得桑萝来了,她留了沈宁继续编帘子,沈安看灶屋不需他忙了,索性就留在主屋里,跟着自家妹妹学了学,接着桑萝编的那半张往下编。   沈烈在灶屋里等着,就等到了桑萝一个人过来。   他其实很好奇,第一次知道黄豆可以磨成这个样子,听沈安说桑萝这些手艺都有教给他和阿宁,也就没有避嫌,在一旁看桑萝怎么做那所谓的酱干。   桑萝看他在一旁,也无所谓,该指使的指使,做豆腐的时候一些注意事项和要领还会教一教沈烈。   豆浆出锅的时候,点卤之前,桑萝给沈烈和两个小的各舀出一浅碗豆浆来,与沈烈道:“放坛子的架上有小罐子,里边有麦芽糖,可以搁一点,会更好喝,三碗,你和小安、阿宁一人一碗。”   沈烈没想到自己还有这待遇,有点儿懵。   “我不用喝这个,你们喝吧。”   虽然不知道这豆浆是个什么味儿,但这是能卖钱的,而且加糖的东西,一听就是小孩子才喜欢喝的吧,他喝着算怎么回事。   桑萝笑了:“喝吧,自家做的东西你尝尝味道,我晚上太晚的话较少吃东西,通常早上做嫩豆腐时会给自己留一碗,这个补身子很好,但每天也不能喝得太多。”   她和两小只的身体就是这么慢慢养好了的,不过豆浆虽好,也能天天喝,却不能过量。   沈烈的关注点却在早上做豆腐。   “你们早上还要再做一次这东西?”   桑萝点头:“早上做的是嫩豆腐,嫩豆腐里边水份相对更足,晚些做才新鲜。”   沈烈这才知道她带着沈安和沈宁两个攒下这一份家当到底有多累,脸上不免又带了愧色。   桑萝见了就笑:“明早还是你起来磨豆子?”   沈烈毫不犹豫点头:“行,以后只要我在家,这活都给我做。”   桑萝唇角忍不住就扬了起来,嗯,搭伙过日子虽然生活上可能不大方便,但好处似乎更多。   她点头:“好。”   ……   沈烈找到糖把豆浆调好给沈安沈宁送过去,自己那一份也端到了屋里,没敢承认,他其实是不太好意思在桑萝面前吃甜食。   桑萝在灶屋里忙,兄妹三个在主屋里一人一碗豆浆,沈烈尝了第一口,眼睛就亮了。   这东西这么好喝!   沈安和沈宁端着碗一边吹豆浆一边笑弯了眼:“大哥,下次你还能尝尝豆花,甜的咸的都很好吃的。”   “豆花又是什么?”   沈宁道:“就是点豆腐以后刚凝成还没压掉水份的豆腐,特别好吃。”   沈烈真的开了眼界,桑萝会的东西好像很多。   才这样想,沈宁已经小声在夸了:“大嫂特别厉害,会的东西可多可多了,会带我和二哥捕鱼钓虾,会搭鸡舍,会做神仙豆腐、水晶脯、糖、素毛肚,会的东西特别多。”   沈安:“还认得很多很多字,读过很多很多书!”   沈烈:???   已经懵了。   “你们大嫂识字?”   “对啊!”沈安和沈宁齐齐点头。   沈安把碗往桌上一搁,转身就去拿他的宝贝竹简过来给自家大哥献宝:“哥,你看,这是大嫂给我做的,竹简是有田叔帮忙做,这上边的字都是大嫂写上去的。”   沈烈看着那娟秀的字体,一卷竹简展开,几十片竹简都写满了不同的字,且写得极好看。   这有多少字?   他认真看过去,认得的没几个,还是当年求着周村正教的,自己的名字和一些很简单的常用字。   “都是你大嫂写的?”   沈安重重点头,两眼放光语气崇拜:“这叫千字文,里边有一千个字,只有一个字是重样的,大嫂说认会了这九百九十九个字,大部分常用字就都知道了,我现在已经能认能写四十二个字了。”   沈烈羡慕了。   他还特别好奇:“你们大嫂怎么认得这许多字?”   这时候认字的人是极少的,左近几个村,也就是周里正和周村正,再有周家的孩子会一些,很多小村的村正甚至都不认得字,所以文书类的事务基本是得找里正。   沈安侧头看他:“大嫂没和你说吗?大嫂家里原本是大户人家,嗯,可能比王家那样的还大。”   “庶族?”   沈安和沈宁齐齐点头。   沈安还颇感慨,小声道:“大嫂刚来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不大会,种菜也不会,陈阿奶给点菜秧子,我们三个人一起种,全种死了,要么就是长不大的。”   “大嫂也不怎么出门,搬到山里那几个月只在家附近走动,还是那次饿得命都快没了,被陈阿奶送来的糖水和粮救过来,那之后大嫂才变了,会往远处走,会脱了鞋挽了裤脚带我和阿宁用背篓往河里捞小鱼回来煮鱼汤喝,也开始把家里的吃食方子拿出来,做着吃食去集上摆摊子,家里才慢慢有粮食,有饭可以吃了。”   沈烈听了垂眸,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从小受的教养和要守的规矩确实多,至于方子,娘家的方子,除非父母给了女儿做嫁妆,不然也是不能带到别家的。   他们家其实沾了桑萝很大的光。   吃食方子是其一,他指尖在那竹简的文字上触了触,她肯教小安和阿宁识字,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   沈烈走出去过,比从前更知道识字的重要性,军中的将领,本事一样的情况下识字的比不识字的明显爬得要高要快,且识字的那些大多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平头百姓没有识字的机会。   他把那竹简重新卷好,递回给沈安。   沈安小心的用布袋收好,布袋是桑萝特意给做的,就是装竹简专用的。   沈烈一脸羡慕,心下盘算,等手头紧着要办的事都办好了,日子安定些了,他是不是厚着脸皮让桑萝也教一教他这千字文?   想到这里心下又快速否了,看沈安。   没错,还是让小安教好些,万一学得慢或是认错了才不会很尴尬。   不过,悄悄学还是先征得她同意的好?   私心里沈烈觉得悄悄学好一点儿。   不过这东西是桑萝的,教了小安和阿宁,那也还是她的,还是得问问。   沈安今晚其实有一句话没说错,他其实有点儿怕桑萝。   嗯,或者也不是怕?   一种……很不一样的怕?他自己也不太懂的没来由的紧张。   好在这也不是急事,他最近很长一段时间估计都是没空学认字的,沈烈想到这里,那种莫名的紧张感顿时消失。   他几口把豆浆喝了:“你们慢慢喝,我给你们大嫂帮忙去。” 第101章 隔帘同住   灶屋里的活都忙完时,已过亥正。   一家人洗漱过后,沈烈闩好院门这才回屋,沈安和沈宁把两张芦苇帘已经做好了,就连多余的芦苇杆子也都抱回了后院柴棚里放好了。   挂帘子这种事情自然是个子最高的沈烈来,这时候没有钉子,不过也不难,两床中间上方正好有道梁,沈烈个子够高,站到床上抬抬手就能够到,把绳子固定在梁上,再穿过芦苇帘的间隙就能把帘子挂好。   桑萝带着两个小的站在下边帮着看位置和高度,一通折腾,屋里就多了两张帘子,成功隔开了两张床大概四分之三的位置,只留出床尾部分供人上下床用。   讲实话,为了隔开两张床而弄的东西,这样的布置从屋子入口看是真没有桑萝用来哄沈宁的所谓好看。   但等沈安和沈宁爬到自己床上再看的时候,那感觉就又不一样了,很新奇很有意思的。   两个小的特别兴奋,跳上自己的床看着不够,还用手动一动帘子探头看桑萝的床。   沈宁很乐,真心实意的夸:“大嫂,原来挂张帘子是真的更好看呀。”   在床上看可不就是好看吗,隔出一方小空间来了,而且这芦苇编得挺精细,原料本身自带一种质朴的美感。   但是,桑萝看着乐吱吱爬到对面床上的兄妹俩个头疼了。   她看沈烈,沈烈也看她,显然也懵了。   桑萝是个习惯自己能解决就不靠别人的,唤沈宁:“阿宁,你过来跟大嫂睡这边,那边给你大哥和小安睡。”   兄妹俩愣了愣。   沈安:“大哥大嫂不睡一起吗?”   沈安说这话还真没有别的意思,他这年纪,尤其从小没有爹娘的,其实也还不懂夫妻就得住一起这种事,只是从小看着三叔三婶是一个房间的,沈金沈银沈铁一个房间。   这小帘子都隔好了,不该是大哥大嫂一间,他和阿宁一间的吗?   沈烈好悬没又弄了个大红脸,倒是桑萝很是坦然,半点儿没把孩子话当真,笑吟吟道:“我更喜欢阿宁跟我一起睡呀。”   这一句话给沈宁乐得,瞬间就不琢磨什么大哥大嫂是不是应该睡一间了。   大嫂喜欢跟她睡呀!那她当然去!   她乐呵呵就抱着自己的枕头换了地方,桑萝已经占了床里侧,沈宁也就直接把自己的枕头放在了离帘子近的外侧。   沈安也挺高兴和他大哥睡的,大哥都离开家好久好久了,他也乐了起来,主动掀了被子,拍着靠帘子那半边床位:“大哥,那你来这儿睡。”   沈烈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看一眼沈安给他留的位置,道:“你睡外边吧,离阿宁近,我睡里面。”   中间隔得远,她怕是才能自在一些。   沈安跟沈宁一点儿没发现他们大哥大嫂这点儿微妙的小玄机,只觉得兄妹俩就隔一道帘子特别好玩,乐呵得很。   沈安二话不说就挪了位置。   沈烈安心了,看几人都上了床,转头问桑萝:“那我熄灯了?”   桑萝有点儿懵,总觉得这对话是不是有点儿不对?   不过还是点头:“熄吧。”   沈烈听她应了,这才转身到桌边吹熄了灯。   沈烈归家的第一夜,和桑萝在两张相邻的床上,选了最远的距离 ,各据一边,躺得特别规矩。   中间是沈安和沈宁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兄妹俩聊了几句,还要再背一遍已经学过的《千字文》选段才会入睡。   沈烈和桑萝就在黑暗中听着两个孩子小小的背书声。   已经归家几个时辰的沈烈,在这一刻才极其真实的感觉到几近三年的流亡结束了,他到家了。   弟弟妹妹很好。   他小心偏过脸看了看帘子方向。   他还有了妻子,虽然现在还没有得到她的认可。   一帘之隔的另一边,被大家喊着阿烈媳妇喊了好几个月,已经听得非常习惯的桑萝,也于黑暗中睁着眼,终于正视这四个字,从沈烈回来开始,这四个字已经不再只是一个代号了。   上辈子活了二十八年都没来得及,也没顾得上去体会一段恋情的她,这辈子一步到位直接步入婚姻殿堂了。   沈安和沈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书背完了,忙忙碌碌一晚上,时间也不早,两个小的其实也困了,尤其是被窝柔软又暖和,沈宁听哥哥背书的时候已经睡着了,沈安眼皮也渐渐发沉。   “大嫂,晚安。”   “大哥,晚安。”   沈烈还没弄懂晚安是什么意思,就听帘子另一边桑萝有些温柔的声音传来:“嗯,晚安。”   沈烈侧头看帘子方向,对上沈安望过来的眼,他拍拍弟弟,张了张口,学着桑萝应了一声晚安。   沈安得了他这一句晚安,心满意足,眼一阖就进了黑甜乡。   暗夜里只有两个小孩儿规律的呼吸声,沈烈听了一会儿,小声问:“阿萝,明早什么时候起来做豆腐?”   桑萝原就还没睡,听他问话,轻声回了一句:“四更天,丑正。”   沈烈一听,原来她们每天晚上才堪堪能睡两个时辰?   嗯,今天是他回来,又是洗澡又是出门的耽误了时间,不过想来她们平时至多也就能睡三个时辰。   也太辛苦了。   他轻声问:“嫩豆腐是和今日一样的磨法吗?”   桑萝低低嗯了一声。   沈烈:“好,明早我起来就行,磨好豆子再叫你。”   桑萝没忍住就朝帘子那边看了一眼,这才轻声应好。   扛了这么久的担子有人帮着分担分担了,挺好的。   屋里有个男人,桑萝以为她今夜必是睡不安稳的,结果出乎意料的,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后边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许是睡前沈烈说了早上的豆子有他磨,桑萝心里不惦着事了,还睡得格外的香甜。灶屋里磨豆子的细微动静,桑萝混混沌沌陷在梦里,只以为是自己在推磨。   直到那动静止了,她好像才从梦里醒来,初时有些迷茫,睁眼又闭眼,怔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忘了要起床做豆腐了!   翻翻身坐起,火速开始往身上套袄子,直到外边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桑萝那睡懵了的脑子终于开了工,是了,沈烈回来了,今早不用她磨豆子。   油灯微弱的光溢进屋里,桑萝抬眼,是沈烈推门进来,两人视线对上,沈烈明显愣了愣:“就醒了?”   桑萝点头,沈烈忙把油灯放在桌上,火速退了出去,把门掩好。   桑萝:……   早上刚睡醒还没洗漱收拾的样子被外人,嗯,异性看见,是个什么体验?   就她现在这样。   桑萝揉揉眉心,彻底放弃多想了,利索的起床。   ……   此前因流民事件,秦芳娘几人每天出摊都是陈有田、卢大郎和施二郎一起送的,今儿除了陈有田没换,陪甘氏和冯柳娘前来的成了她们男人。   久别重聚的这两对显见得有那么些蜜里调油的架势。   桑萝笑,也是真心替两人高兴,当然,来的人多,她已经不需要帮忙把货挑到山下了,门□□了货便罢。   沈安和沈宁自从家里做豆腐起头一回赖了床,听大哥大嫂的话赖的床。   祁阳县的第一场雪只下了一天就停了,外边的雪没再下了,但化雪比下雪要更冷得多,这样的早晨可以赖在被窝里直到吃早餐前才起床不知有多幸福!   早餐是豆浆配鸡蛋豆渣煎饼,桑萝和两小只常吃的还好,沈烈这第二回 喝豆浆、第一回吃豆渣煎饼的,加了面粉、鸡蛋、蔬菜碎末,又调了味用油煎出来的饼子,香得根本就停不下来了。   他也知道自己吃得多,要不是桑萝做了两大盘,沈烈还真未必敢再下筷子。   桑萝忍笑,豆腐渣饼她们家还真能管够。   她们家别的东西不多,豆渣特别够,自己吃不完偶尔给另几家人送点儿,家里的鸡鸭鹅每天也有这营养餐,就这也消耗不了所有的,剩下的她都烘干晒干了存着。   两盘豆腐渣饼,桑萝和两个小的加起来没吃完一盘,沈烈一个人干光一盘,桑萝到这会儿算是知道他这个子怎么长的了。这也就是机敏,十几岁就知道跟着陈大山一起摸索着打猎吧,不然照沈三和李氏那样的,能由得他吃饱?   沈烈也知道自己胃口大,这两年尤其大,吃完后有些不好意思:“我和大山一会儿进山里一趟,看看弄点野鸡回来加个菜。”   搁两年前可不敢说进山就能弄点什么回来,现在不一样,这近一年几乎就长在深山老林里了,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桑萝听他要进山打猎,讶异:“雪还没化呢,这时候进山不安全吧?”   沈烈笑:“北边的雪才大呢,咱们这儿的比起来都不算雪,而且雪天有雪天的好处的。”   雪天里动物很难掩藏行迹,猎人有足够经验的话,进山收获不会差。   他说着起身收碗,准备把碗洗了,沈宁却没让她大哥沾手,笑着就把活揽了过去。   “大哥,洗碗我来,我这会儿正好没事。”   桑萝每日里着实很累,一些简单的活计两小只会主动抢着干了,不过自入冬后,家里洗碗的水都是用灶里的余火温出来的温水,洗碗并不难受。   沈烈没跟妹妹争抢着干这些活计,他点点头:“那我去准备一下。”   桑萝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沈烈昨天带回来那一个超大号的包袱,里边除了一盒参和几件衣裳,中间藏的竟全是武器。   一张弓,一把用布缠着的大刀。   没错,就是朝廷军队里用的那种。   沈烈见桑萝看着,就道:“是当时敌军还没来得及清扫战场时从战死士兵手里拿的。”   说到这里反应过来,担心桑萝一个女子会忌讳这种死人用过的东西,一时有些紧张。   桑萝却是根本没往那边想过,相反,时局乱了,这可都是保命的好东西呀,尤其是落在会使用的人手里。   大乾朝两任皇帝对兵器的管制都极严,民间是绝不许私藏兵甲的,这也就是沈烈一行人穿山过林的回来,沿途避开了官府排查,不然这些东西不仅会被没收,人也得入罪。   她凑得近了些:“还有那一卷兽皮包着的呢,是箭?”   沈烈看她并没露出什么惧色,也没有皱眉介怀之状,反倒是感兴趣的凑了过来,心里登时松了一口气,眉眼也带出了笑来:“嗯,是羽箭。”   说着把那卷兽皮打开,里边是一大捆数十支制作精良的箭。   桑萝眼睛亮了亮:“这可是好东西,不过得藏好了。”   她四下看看,道:“你收到床底下吧,这屋子白天人不在时会上锁的。”   这时候的乡里制度极为严格,实行的是连坐制度,邻里举报是非常常见的事,所以这些东西是绝不能在村里人面前现出来的。   沈烈听她赞这是好东西,还要帮着藏,脸上的笑容就没止住,双眼弯了弯:“好。”   把一会儿进山要用的弓和箭取出来,其它都原样包好,依桑萝说的塞进床底下藏了起来。 第102章 山鸡/有点可爱   陈大山不愧是和沈烈从少年时起就能混到一起去的,默契是真的足。   沈烈才把弓箭藏在背篓里,高出背篓的部分用东西做好遮掩,又问桑萝要了一圈麻绳,一把谷子包好带上,把东西放在屋里准备先出门找陈大山去。   人还没跨出院门呢,陈大山就到了,背上一样背着个背篓,还拎着一把铲子。   两人一照面沈烈就笑了起来:“正准备去找你。”   陈大山也弯了眼:“我猜你也是要去的,弄点东西回来给家里人打牙祭,等过所下来了再去县里换点银钱。”   家里日子是比从前好得多了,但世道不太平,肉都不大舍得吃,后边要买粮也缺钱。   沈烈点头:“你等我会儿,我去拿东西。”   说着转身进屋。   陈大山自己在院里,把铲子靠院墙搁着,看到灶屋里出来的桑萝,主动唤了声弟妹。   他比沈烈大两岁,这么叫还真没错,桑萝笑着应了,身后沈安和沈宁听到动静也从灶屋里出来,看到陈大山,盯着瞧了几眼,就乐得冲了过去,口中喊着大山哥。   陈大山跟兄妹俩显然也熟,揉揉沈宁脑袋,到了沈安,直接提起来掂了掂抱着转了一圈:“小安长高了,也沉了。”   陈大山现在很认可他奶的话了,沈烈这媳妇是真娶着了,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福气,这年月她一个小娘子没把沈安和沈宁兄妹俩抛下,却养得这样好,不管心地人品还是能力都没得说的。   就瞧两个小家伙现在这样子,哪看得出来秋天那会儿过的是野菜粥都吃不上的日子?   沈烈东西是准备好了的,进屋背上就出来了,和桑萝打了声招呼,又让沈安和沈宁在家等着他给弄好吃的回来,就准备和陈大山走了。   桑萝看陈大山带着铲子,猜是要挖陷阱之类的,时人打猎要布陷阱,怕误伤了人通常是在深山没有人烟的地方,这就是会进到很远了,她把人叫住,让等会儿。   转身回了一趟灶屋,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竹筒水,早上没吃完的半盘饼也用干荷叶包了,全都塞给了沈烈:“不知道你们在山里呆多久,这个带上吧,饿了能垫一垫,水也是烧开过的,比直接喝外边的雪水好。”   她之前不知道沈烈今天要进山,知道的话饼子会给多备一些。   沈烈进过无数次山,这却是头一回有人给他备吃食和水,东西都塞到他手边了,他还有点儿愣。   桑萝看他这样,笑了起来:“要我帮你放进背篓里?”   他太高,背着的背篓口子也就较高,桑萝要往里放点东西还真不容易。   沈烈忙摇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说着把背篓重又放下,桑萝给的两样东西被他仔细放好,又赧然又高兴,再和桑萝说话时声音都添了暖色:“多谢,那我走了,你们回屋去吧,化雪天冷。”   桑萝笑着点头,目送两人离开,这才带着沈安和沈宁回屋去了。   冬日多雨雪,只在家里还好,要走动的地方都铺了石头路,鞋子没那么容易湿,似昨天那样雪天出去的话,转一圈回来鞋子就湿透了,得给家里几个一人再做一双鞋能换才成。   另一边,沈烈和陈大山出了小院下了山,陈大山就没忍住脸上露出笑来,等转过山梁,确定小院那边绝无可能听到他们声音了,他用手肘撞了撞沈烈,打趣:“你小子运道也太好了,有媳妇真不一样,出门有人给备食水了,啧,我都二十了,媳妇在哪还不知道呢。”   沈烈笑睨他一眼:“这么想娶妻的话,叫阿奶和婶子给你相去,趁现在还太平。”   陈大山也就嘴两句,闻言摆手:“别了,自家人能活着就不容易了,熬过这几年再说吧。”   沈烈闻言只笑,倒是又走得深了些,看着四下无人,低声把周村正想把粮食让他们帮忙带出去一起藏的事说了,包括周家人不用知道藏粮地在哪,也绝不往外泄露半个字的承诺。   陈大山听了问沈烈:“你怎么看?”   沈烈道:“我觉得行,咱们这一路走过来,山里可不乏匪盗,周叔一家人人品不错,家里男丁也多,咱们要想安全还是得有信得过的人能抱团才行,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吧。”   陈大山对周村正还是认可的:“我这边没问题,施大叔和卢二叔那边迟些问问,估计也不会有意见。”   沈烈点头,道:“难就难在运粮,要想安全就得尽可能藏深些,太远了,一趟带不了多少,雪化了咱们就得往里走了,早点把后路找好,才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   陈大山点头:“这正经是大事,我今天回去跟施大叔和卢二叔也说一声。”   ……   沈烈和陈大山是未时正才回来的,早上出门是空背篓,下午回来不止背篓满了,一人手上还提了一个用树藤编的藤兜,里边是扑腾得有气无力偶尔才挣动几下的山鸡。   陈大山跟桑萝几人打了个招呼,直接提着战利品回家去了,沈烈自己进了院。   桑萝和沈安沈宁三人围着他放下的背篓和藤兜,看得是目瞪口呆。   她带着两个孩子也常进山走,比村里人走得更往里一点,其实没少见过山鸡和野兔的,奈何就是跑不过这些个小东西呗,只能看着罢了。   但,也没多到这地步吧?   沈烈一看三人那表情就知道都在想什么,笑道:“我们走得很深,冬天食物少,加上下过雪更是把能吃的都盖住了,野物也藏不住形迹,陷阱处理好,把雪地上的脚印也撒雪盖了以后,很容易套到的。”   很容易,当然是指现在很容易,其实进军中之前他和陈大山吭哧吭哧忙一天也就一两只的收获。   桑萝不知道这些,只听他轻飘飘说很容易,不由就看他一眼,心说我怎么不觉得容易?你可真凡啊。   沈烈抬眼正对上,虽不知道桑萝想什么,却莫名觉得一定是在心里念叨他什么。   那神情竟很可爱,他看了两眼,笑了笑,低头去拆背篓上边作盖的藤条,一边又问桑萝:“鸡棚里可以关野鸡进去吗?”   桑萝一边帮着他拆另一边的细藤条,一边点头:“能。”   家里那几只鸡刚来的时候还有点霸道,不过三鹅来了后倒是都老实了,家里的鸡棚也修得够大的,实在不行就把鸡和鸭关一个棚,把野鸡单独关一个棚。   沈烈道:“能关的话就今天吃一只,其它的都先关进去养着吧,等过所办下来咱们送到县里卖了去。”   桑萝抬眼看他:“都是活的?有几只呀?”   “活的,五只,都是下套捉来的,没用那东西,那东西带着是防碰到别的野物的,套野鸡有绳子就够了。”   那东西指的是弓箭,这会儿因为背篓里有鸡,那弓箭不知被他保护得多好,裹得厚厚实实的不说,整个背篓那弓箭占了一半的位置,和野鸡中间还用了一块竖板子隔着,应该是出门前就考虑到从家里柴棚翻出来的。   生怕野鸡挣扎起来把他那弓弄坏了。   所以背篓挺大,装的野鸡其实只有三只,这三只还是被捆了脚上面再被藤条封了顶的,一只压一只团在一起,扑腾都不敢多扑腾了,因为折腾的是自己。   藤条拆了一半的时候,桑萝看到最面上那只野鸡了,蔫哒哒的,她看沈烈:“这还养得住?”   沈安和沈宁也很怀疑:“看着好像是不大好。”   沈烈笑:“你们放开它看看,直接能飞了。”   等封在上边的藤条拆了,他一手一只提溜出两只山鸡来,就看桑萝:“关哪里?”   示意带路了。   桑萝索性把那个装着两只的藤兜也提了,沈安见状,上前把另一只背篓里被捆了脚的山鸡也抓在手里。   沈宁已经前边跑着带路了。   鸡棚里几只母鸡正窝冬呢,被沈宁几声呼了出来,鸡食槽一放,几只鸡冲锋着出来吃东西,就连鹅和鸭都一群冲着,一群摇摇摆摆一起出窝抢食了。   鸡棚一下子空了出来。   沈烈看得想笑,赞道:“阿宁现在厉害了。”   沈宁腼腆的笑:“养得久了它们就认得我了。”   家里的鸡鸭鹅全是沈宁养着,她打小跟村里的婶子们学的,喂鸡鸭的时候用特定的声音呼唤几声,后边只要听到她唤,鸡鸭就知道是该吃饭的时候了,一叫一个准。   五只山鸡被松了绑,一只一只塞进鸡棚里,果真是活蹦乱跳的,鸡棚门都被桑萝关死了,还能听到里边野鸡不停飞跳扑腾撞棚顶棚壁的动静。   去吃食的四只鸡傻眼了。   我窝呢?   我窝呢?   放了谁在里面啊啊啊啊!   东西也不吃了,噌噌噌就往回冲,奈何门早就被桑萝关严了。   五只山鸡在里面扑,四只家鸡在外面扑,那叫一个热闹。   桑萝看得想笑,沈宁倒是尽责,一个劲儿试图跟自己养大的四只鸡沟通,你们先住几天鸭窝,先住几天鸭窝。   鸡听不懂,小姑娘就拍着鸭窝门口沟通,试图让鸡知道她讲的是什么。   三只鸭本来瞧热闹呢,一看小主子怎么拍它的窝了?   也警惕了,啪啪啪奔了过来。   真,鸡飞鸭跳鹅瞧热闹。   桑萝这一回直接笑出声了,而后也不管,纯纯当个甩手掌柜,把空藤兜扔回沈烈那个空背篓里自己就洗手去了。   沈烈看着妹妹这样也挺欢的,要不是手太脏都想揉揉妹妹脑袋了,笑着道:“阿宁努力。”   提着他的背篓进屋藏他的弓箭去了。   独一个沈安颇有良心,在院外帮妹妹左赶一下鸡,右哄一下鸭。   好在院外的雪都铲干净了,不至于湿了鞋袜冻了脚。 第103章 挖冬笋/湿鞋   沈烈不止弓箭藏得好,桑萝早上给他带的那个竹筒他也藏得很好,这会儿把东西收拾出来,弓箭放妥当了,头一桩事去把竹筒洗刷干净,再顺手把背篓也洗了洗晾在了院里。   等拿着竹筒回灶屋,见桑萝正在灶前引火,他有些奇怪,这个点烧火做什么?   又想起他自己才说了今天杀一只山鸡吃,是了,烧水烫鸡。   他把竹筒搁回木架上,上前就要把那烟熏火燎的活接过来:“我来吧。”   原就是给他热吃的,桑萝不和他客气,起身就把烧火的活让给了他。   沈烈拨弄着刚点好还在冒烟的灶火吹了吹,熟练的把火引燃,正往里添柴,就见桑萝搬了陶甗往灶上放。   甗是蒸东西的炊具,下鬲上甑,他奇道:“不是烧水?”   桑萝笑了:“烧水做什么?”   用他的脑回路想想,问:“杀鸡?”   沈烈被她这两句一问,那一句难道不是愣是没好说出口了,因为肯定不是了。   桑萝眼睛就弯了起来:“杀鸡不用那么早,给你热午食。”   她看沈烈,道:“我们家日常就吃三顿,中午有给你留饭菜,你在山里走了半天多,不饿吗?”   “饿!”   怎么不饿!   早上带的饼不多,还被陈大山抢着分了一半走,虽还没到吃晚食的点,沈烈肚子其实已经快唱空城计了。   原以为是烧水烫鸡,结果是给他热吃的,他唇角扬啊扬的就落不下去了。   桑萝不免要多看他两眼,少年人真爱笑啊,眉眼生得好,眼睫还密,笑起来眼一弯,眼下还有点小卧蚕……   啧。   连她好像都跟着笑得多了。   她移开眼,把里边搁着两大碗饭菜的甑端到一边,舀了两勺水加进陶鬲里,这才把甑重新搁上去,盖上盖子。   “你自己看着点儿火吧,不用加太多柴,热了就能吃了。”   说着出去了。   沈烈歪头瞧她背影,转回头,没忍住,偏头又看一眼,收回视线时弯眼笑了,再看那陶甑上,眼里就有了期待。   等了半刻钟不到,甑上终于冒起了热气,他默默算着时间又等片刻,把火拨小,这才去揭了陶甑的盖子。   连块隔热的布巾都不用,直接上手,桑萝要是在这儿,十有八九要在心里赞一声无情铁手的。   盖子一揭,一阵蒸腾的热气腾起,待到那热气散得薄了,沈烈才看到里边给他留的是什么。   满满一海碗饭,一浅碗菜,嗯,韭菜炒酱干,清炒芦菔丝。   他把两个碗都端了出来,也不去屋里,自己拿了双筷子,就在灶屋就大口吃了起来。   饭蒸得很香,菜的味道也好,沈烈每一口都吃得珍惜又享受,嗯,或许还吃出了一种又幸福又满足的滋味来。   桑萝出了灶屋,看了看院外各处半化了的雪,想了想拿了小尖锄提了个畚箕出去了。   外边沈安和沈宁看她拿着锄头便问是去哪儿,桑萝看两小只还在那喂鸡鸭呢,笑道:“去看看能不能挖点冬笋回来,晚上炖鸡吃。”   听说是去挖冬笋,两小只就想跟着跑,桑萝摆手:“别跟着了,鞋弄脏了没有厚鞋子换,我一个人去就成了。”   不然等会儿三个人该齐齐整整烘鞋子了。   沈安和沈宁满心遗憾,不过大嫂说的也没错,这一下雪大家都不往外走了,就是因为这个。   “那大嫂小心着些。”   只能看着桑萝一个人往旁边有竹林的那座山头去了。   ……   沈烈吃饱洗过碗后回到屋里,沈安和沈宁已经在屋里练字了,沈烈看了会儿,问了沈安几个字是念什么,没一会儿忍不住问:“你们大嫂呢?”   院里院外的好似都没看到人。   沈安:“大嫂去竹林挖笋了,说是能挖到的话晚上就做冬笋炖鸡。”   “挖笋啊。”冬笋可不好找,他往屋外竹林方向瞧:“我去看看。”   原本专心写字的沈安就侧头瞧他哥:“大嫂不让我们去,说鞋子湿了没得换。”   沈烈把脚动了动:“我这已经是湿的了,无所谓。”   沈安和沈宁就一起低头看去,就见大哥脚上穿的是双草鞋,在外面呆了大半天,可不就是已经湿了嘛。   沈宁急了:“大哥,换下来烤一烤吧,这多冻脚啊。”   沈烈却是无所谓,这两年呆的地方那雪才叫冻人,回到这边他倒是比旁人都抗冷抗冻一些:“不差这一会儿了,你们写字吧,冬笋没那么好找,我去看看。”   从院里拿起桑萝最初做的石锄出门了。   冬笋确实不好找,春笋会在地面冒出芽来,冬笋则是完全藏在地下的,更别说这会儿还有残雪。   嗯,但那是对别人而言。   桑萝嘛,山里住了那么些年,就算不为了出视频,这样好的吃食她自己也不可能错过,碰壁的时候不是没有,这不是可以查可以学习嘛,感谢百度,感谢互联网了。   当年的她花了点儿心思,慢慢也学会怎么相对精准的找出冬笋的技巧了。   沈烈到的时候,桑萝畚箕里已经有两颗战利品了。   他很有些诧异,这不能是运气吧?多少人在林子里刨半上午才可能有收获。   等看到桑萝精准的蹲在一棵根部笋叶还比较完整的竹子前,又查看竹节,莫名就看了桑萝好几眼。   他十几岁时没少往山里找这些东西,因为缺钱,因为想私下里给小安和阿宁多弄点儿吃的,靠山吃山,能找钱的来路也只有这些大山。   最早的时候和大部分人一样,在林子里找这些东西得靠点运气成份,但运气并不会时时关照你,他干过最急眼的事是把一片竹林的地全翻了一遍……   后来慢慢去找规律,才渐渐摸索到冬笋的生长规律,学会判断竹根走向这些小经验。   但是,桑萝怎么会?   他过来时桑萝已经听到动静了,早看到是他,只是刚好找到一根应该有冬笋的新竹,所以这会儿才问:“你怎么过来了?”   沈烈:“过来给你帮帮忙,我看你像是会找冬笋?”   这才在她旁边站了多大一会儿?这么几眼就发现了。   得,这也是个行家里手。   桑萝用小尖锄把残雪刨开,用的自然还是从前对着沈安和沈宁那一套,道:“家里从前有本杂书,记载了一些山里各种能入口的东西,也有采挖或是制作方面的描述。”   沈烈一听,自己用了一个冬才摸索到的东西,原来书里就有记载啊,不由羡慕又向往,感慨:“能读书真好。”   桑萝转头看他一眼,笑了笑。   沈烈疑惑看她:“笑什么?”   桑萝弯着眼:“笑你和小安不愧是亲兄弟,反应都一模一样。”   沈安听她说她那些方子都是家中藏书里记的,当时说的话和语气和沈烈都没差。   “因为说的是心里话,不过你这样看过书就能用出来的也很厉害了。”   说着笑笑,道:“我也帮你找吧,能快点。”   说着提着石锄也在竹林里转起来,发现可能有冬笋的地方,直接用石锄开干。   石锄自然不如铁锄好用,不过半点不影响沈烈找冬笋,把土挖开,冬笋露在外面,跟桑萝打一声招呼:“这边有三颗。”   转战下一处。   这回换桑萝服气了,怎么懂这么多……   沈烈找了五六处,其中一棵竹子边直接被他刨出一个冬笋窝来了,里面六颗冬笋,五颗都够大够胖的。   看看桑萝带来的那一个畚箕,他也不再找了,走到正挖笋的桑萝身边:“你歇着吧,我来。”   挖冬笋要把冬笋从竹子根部挖断的,沈烈力气确实要更大,准头应该也较她更好得多,桑萝听他要接手,也不推脱,直接把铁锄递了过去。   沈烈是真利落,桑萝在一旁看着,一样的锄头在她手里和在沈烈手里完全两样效率,土本来就是他用石锄先刨开的,这会儿上铁锄,一锄一个,一锄一个,啧,她光看着都解压。   沈烈挖笋,桑萝也没别的事干,就拎着那那把石锄,提着畚箕跟在他后边,到后边畚箕沉了,东西就直接到了沈烈手里,连提都没用她提了。   满满一畚箕,二十二个大冬笋,也是大丰收了。   沈烈还侧头问:“够了吗?不够这趟先送回去,等会儿我再来找找。”   桑萝默算了算:“再找些也行,再弄一畚箕吧,明天送去县里应该都能出掉。”   冬日里蔬菜不多,冬笋多鲜哪,且还有山鸡一起卖,东福楼就能给她全收了。   沈烈笑笑:“好。”   两人一同回去,桑萝鞋子湿了点,进屋换了双更薄一点的鞋,准备釜里烧水一会儿杀鸡,正好,湿鞋也能放在灶边烤烤。   沈烈把冬笋提到了灶屋,另提了一只空畚箕正要出门,一个出灶屋,一个正要进灶屋,两个人打了个照面,桑萝想到自己鞋子湿了,就往沈烈脚上看了一眼,到这会儿才发现,他脚上穿的还是一双草鞋,还是已经湿透了的草鞋。   也是,在山林里那么久,没成野人已经是本事了,也是她大意,人去山里呆了半天多了,鞋子怎么还能干爽。   桑萝有些不好意思了,沈烈走出几步时,她忙开口把人叫住:“沈烈。”   这还是她第一回 喊沈烈名字,之前要么直接说话,要么就是你,沈烈停住脚步,转头望她:“怎么了?”   桑萝:“我想了想,咱们明天送去卖的野鸡也就四只,这一畚箕冬笋也够卖了,下次要是再套到野鸡,再挖一些送去也是一样的,还新鲜些。”   沈烈眉头动了动:“不用挖了?”   桑萝摇头:“不用了,你帮我烧一釜水吧,一会儿杀鸡时用。”   有活干,干什么活对沈烈都是一样的,她乐意就行,他点点头:“也行。”   转身把空畚箕提回灶屋墙角去了,而后出去洗了洗手,再回到灶屋里麻利的就去端陶釜上灶,又往里舀足了水,这才去后院柴棚里抱柴。   柴抱回来的时候,看到灶旁靠墙的里侧不知什么时候多放了一个小木墩,木墩子上摆着一双样式简单却显得小巧秀气的鞋,看大小,显然是桑萝的。   那鞋微有些湿了,像是被雪水浸湿的,嗯,应该还用湿布把表面擦了擦。   放在这儿,离灶不近,但灶火的温度也能传过去,这是要借着灶火烘干?   沈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湿草鞋,忽然明白了她怎么半道改主意,跟他说不用再挖冬笋了。   心口处像被什么极轻极轻的碰了碰,胸臆间涌出一种陌生又奇怪的,让他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他想捕捉住,品味清楚一些,奈何那感觉来得突然,溜走得也无形无影,他把手放在心口,只有那里还留下了一点儿心悸的余韵。 第104章 这是我媳妇   沈烈还在灶屋里时候,周村正来了。   是给沈烈送过所来的,有了带回北边战乱消息这么大一个情面,又有周村正帮着说项,加之周氏族中不少人知道消息后也着急买粮了,周里正果真今儿一早就跑了趟县里,把一批过所办了下来。   这里边,还包括好几个十里村村民的。   周村正道:“昨晚听闻北边战乱,倒是比上一回积极不少,有几家当即请了我帮忙办过所,估计这两日也要到县里买粮了。”   都是家里有老人在,吃过战乱苦头的,倒是前番八十多文一斗时不肯买,如今得买三百五十文一斗的,肉疼得脸都抽抽,加上三百五十文也买不到,应该是准备买些黄豆在家里囤上了。   周村正没把这些和桑萝细说,不过她只听村里有人把囤粮的话听了进去,便觉这也不白费了沈烈几人和周村正的一番心意了。   过所办了下来,后边自然就是正事,周村正问桑萝是不是明天就往县城去。   桑萝点头,她明天正该往永丰斋送三坛拐枣糖和酸枣糕了,也是今年秋冬攒下来的最后三坛了。   周村正便道:“如果粮价变动不大的话,我家这边大概能买四石,明天一早我让我家大郎拉车在山下跟你们汇合,一同往县里去,你看可合适?”   桑萝笑:“没什么不合适的,您让周大哥卯初出来就成。”   周村正得了桑萝的准话,笑着离开了,不一会儿秦芳娘几人也送豆腐挑子和今儿定货要交的黄豆过来。   沈烈和施大郎卢二郎说话,桑萝则把她们家和周家明天一起去县里的事说了,又问几人:“婶子们家里有没有什么章程,准备买多少粮?”   这还真的有。   秦芳娘道:“我们家是买两石,家里的底子都在这了,再留点儿买盐买药。”   从十月中旬起,县里的生意其实也在步步下滑的,粮价一直涨,县里的百姓自然会提着心,甚至因为她们可以很方便的知道每日粮价,比村里的氛围更要紧张许多。   秦芳娘她们这一个多月来的生意,也就指着酒楼和那些富户家支撑着了。   甘氏道:“我们这边也是,能凑出买两石粮的银钱。”   卢家略好些,冯柳娘报出的数是三石,不过卢家人口比施家和陈家却要多得多了,这样一比倒也没有更强。   摆摊子的营生到底还没做满三个月,三家从前的底子也薄,并没多少积蓄,虽则秋收后交了租税还有些粮食,到底顶不了多久,她想了想,道:“你们是否考虑谷子少买一些,趁现在北边战事的消息没传到这边,黄豆还没大涨,买个十几袋黄豆囤着?”   饥荒年间,豆饭才是主粮,三家家里都不缺黄豆的,但这两个月往她这边送了不少,抵了货款,现在怕是也没存得太多了。   秦芳娘几个相视一眼,还真是,家里不是没打算买黄豆,而是想着把钱都攒在这回跟着桑萝一起从许掌柜那里买粮,等后边赚的钱再买黄豆,但北边真实情况要是在这边也传开的话,那黄豆还能是现在的价钱吗?   米价狂涨的时候黄豆可不是没涨的,只不过他们这边山地多,百姓种黄豆种得够多,家家都有,而征税也不征这个,所以粮价一涨再涨,黄豆也只试探的涨了一点,但因并不见有谁跟抢粮似的抢起来,后续也就没再有什么动静了。   所以就是桑萝这样卖豆腐以黄豆为主要原料的,都没有调过价,只是几次去县里没买着多少粮食的时候,买了不少黄豆回来,大袋大装着存在灶屋的架子。   但之前涨不动可不代表知道北边到处都在造反的时候也涨不动,几个登时上了心,说回去会和家里商量。   桑萝这才点头,道:“行,那你们明日自己把银钱带上吧,村正家会拉一辆车,有田婶家一辆,最好再拉一辆,买不到粮也总买得到黄豆的。”   冯柳娘点头,道:“我家就有架子车,那明天我们家也拉一辆。”   事情说定,说好次日要的货,秦芳娘一行人才一起离开。   ……   等人都走了,灶屋里的水也烧开了,沈烈就张罗着杀鸡。   沈安和沈宁这会儿字也不写了,一起跑出来围观。   那漂亮的山鸡毛,沈宁眼馋着呢,桑萝在调盐水时她就跑过去问了:“大嫂,这山鸡毛咱还做鸡毛掸子吗?”   桑萝笑:“家里不是有一个了吗?用不着这许多,还跟上回一样做脱脂处理,然后晾好收着吧。”   沈宁乐了,铲草木灰准备一会儿用来浸鸡毛,出去给他大哥帮手了。   晚餐一道山鸡炖冬笋,一道鸡杂,山鸡肉和冬笋的鲜,那当真能把人的舌头也鲜掉了去。   桑萝手上有钱后,不是个会太亏着自己的,隔那么个十天八天的也会买点猪肉甚至是羊肉回来改善一下伙食。   但山鸡肉又是全然不一样的,桑萝从前就没机会吃到这种东西,沈安和沈宁这几年来还是头一回吃,沈烈倒是没少吃,但在山里都是整只烤着吃,除了盐几乎没有别的调料,和桑萝做的这个怎么比。   所以这一顿晚餐,兄妹三人都是埋头猛吃,就连吃饭向来克制不肯吃得过饱的桑萝都一个不小心吃得撑了。   ……   第二天要去县里,晚上少不得要做些准备,除了第二天要卖的货,最紧要的是银钱了。   沈安干这个是最熟练的,趴到床边身子半探进去就把床底的破瓦罐抱了出来,这瓦罐现在抱着很有些沉手。   从十月起,卖豆腐和素毛肚的钱,桑萝除了买了弯刀、锄头和剪刀这几样家里少不得要用的东西,就是买粮买黄豆了。   黄豆还好买,粮食却是想买都买不到多少,桑萝一个月里差不多要往县里去个六七回,为了买粮的名额次次都把沈安和沈宁带着,就这样,能买到的粮也有限,不足一石半。   原以为家里的粮够吃个一年的,也就没想过走许掌柜的关系,花用的银钱自然算不得多。   所以,十月和十一月这近两个月,桑萝除了上述几样花销大些,余下的支出也就家里的吃用了,因而这会儿那瓦罐抱出来,里边铜钱有三贯多,这是近期的货款,另外还有不少一两大小的银锭,都是陆陆续续跟永丰斋和东福楼换的。   沈安和沈宁平时没少数钱,对瓦罐里有多少东西其实挺清楚的,沈烈就不一样了,看到那一小堆银子,直接是傻眼了。   他知道桑萝做豆腐的营生能保障家里的生活,但不知道还能攒下这么多银钱来。   沈安和沈宁已经数上了。   “大嫂,一共有十四两。”   桑萝应下,看沈烈那一脸惊呆了的样,道:“除了卖豆腐和酱干,之前家里还做些别的东西卖,也没少赚。”   说到这里倒想起来了,笑问沈烈:“水晶脯是酸甜口的,家里就有,留着小安和阿宁做零嘴的,你要尝尝吗?”   沈烈想也不想就摇头,相处才一天多,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有时会有种桑萝拿他当沈安和沈宁一样养的感觉。   明明就比他小。   十四两银子,再加额外的三贯多,加上沈烈带回来的那盒人参,桑萝全都仔细收好。   翌日一早,一家四口天没亮就会同了另几家一起往县城去。   这回带上沈安和沈宁倒不是为了买粮,而是沈烈不放心单独留弟弟妹妹在家里,从北边过来一路见到太多,像去县城这种事情,两个小的又有过所的情况下,人总要在眼前他才踏实。   好在今天拉的架子车多,沈安和沈宁全程都没用下车走过一步路。   城门的守卫对秦芳娘这一群人已经很眼熟了,两个多月里风雨无阻,差不多每天都能进城一趟,就连桑萝和沈安沈宁他们都有印象,因而过所检查得非常马虎,都不用接过,只瞄一眼,接过入城费就摆摆手让过。   倒是沈烈几个生面孔,让出示了过所细看了才放行。   进了城秦芳娘几人自是各忙各的,陈有田、施大郎、卢二郎和周大郎则跟着桑萝走,至于陈大山,他表示自己先去把山鸡出手一下。   来的路上桑萝就问过是不是需要她帮着一起卖,陈大山摇头说是自己有路子,结果进了县城后走着走着,发现他和桑萝一行人同路。   原以为巧合,直走到东福楼后门,陈大山和沈烈面面相覤,最后齐齐看桑萝。   沈烈:“你的山鸡是卖到东福楼?”   桑萝看着沈烈和陈大山:“你们从前的猎物也是卖给东福楼的?”   沈烈和陈大山都笑了。   桑萝也笑:“那一起进去吧。”   这一起,自然指的是沈烈和陈大山,陈有田他们几个自觉就在外边等消息了,沈安和沈宁则因为已经进熟了东福楼后厨,跟着自家大哥大嫂一块进去了。   后厨的小哥看到桑萝很是熟悉了,喜笑着唤了声桑娘子,又招呼过沈安和沈宁这两个小的,就要把人往里请。   于大厨倒是盯着站在桑萝后边一步的沈烈和陈大山瞧了好几眼,而后哟一声,把手上的活计一放就往沈烈和陈大山走了几步:“是沈小郎和陈小郎?!”   初时还有点儿不大确信,等看到沈烈和陈大山都冲他笑,又叫了一声于叔,于大厨就乐了:“真是你们啊!几年没来了,你们这是哪去了?被征兵征走了?”   沈烈点头,笑着道:“刚回来,于叔一向可好?”   于大厨连连说好,听他说是刚回来,就想叙旧了,也想打听外边的情况,只是看桑萝还在,不好怠慢,笑与沈烈和陈大山道:“你们等等啊,我先给桑娘子把货收一收。”   转而就招呼起桑萝来。   桑萝笑着把自己带来的素毛肚和山鸡冬笋送上去。   于大厨一看到山鸡和冬笋眼睛就亮了:“这是好东西,不过……”   他看桑萝:“桑娘子你现在都会套山鸡了???”   这是不是也太全能了。   桑萝哪会套什么山鸡,只是她还没说话,沈烈已经笑吟吟帮着答了:“这山鸡是我套的。”   又看了看桑萝,笑与于大厨道:“阿萝是我媳妇。"   于大厨脑门上啊啊啊冒出了一串的问号,看桑萝又看沈烈,满眼的惊讶。   沈烈却笑得眉眼都弯了,还下意识又看桑萝一眼,正正碰上桑萝听到这话也正看向他,沈烈忙把脸上的笑敛了敛,侧回了头,努力端正了神色。   桑萝:……   说得还挺顺嘴。 第105章 暗买粮   两人那点子眉眼官司不过一瞬,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于大厨一听沈烈的话,哎哟一声乐了:“你们是一家呀,沈小郎好福气!桑娘子那当真是没得说的!”   于大厨可想问问,这不都被征兵征走了这么些年了吗,怎么隔着天南海北还娶着这么个媳妇了,好在看着桑萝在,管住了自己满心的八卦没有问,唤了个徒弟给沈安和沈宁两个小的装了一小碟点心,这才看货去了。   山鸡难得,比家鸡要贵许多,四只山鸡加上半背篓冬笋,于大厨给算了四百五十多文钱,头天托秦芳娘跟桑萝订的十二斤素毛肚也收下,等再称了陈大山的四只山鸡,才领着几人往前边账房那儿拿钱去。   沈安和沈宁在这边呆得熟了,就留在后厨吃东西等自家大哥大嫂。   ~   许掌柜这个时间点大多都在,看到桑萝来了就笑着招呼了一声,见与她同行的有两个年轻的小郎君,仿佛有些眼熟,一时又记不起来几时见过,便有些疑惑,多瞧了几眼。   还是于大厨一边走一边就介绍了,说是前几年给酒楼送过野味的少年郎,许掌柜才知道为何会觉得眼熟,想来当时或许也是见过几次的。等听说其中一个是桑萝的丈夫时,许掌柜眼睛就瞪大了。   打交道这么久,他可是知道桑萝男人上了战场没回来的,都说是已经没了,不曾想时隔这么久,人竟回来了?   他待沈烈和陈大山明显热情了许多,一是知道两人一个是桑萝的丈夫,一个也是相熟的同村,二是想问问外边情况。   沈烈看桑萝和这位许掌柜交情似乎不错,猜到今儿他们几家人要买粮食应该是托他了,听许掌柜问起外边的情况,也不相瞒,顾忌着酒楼里已经有吃早食的客人了,他压低了声音摇了摇头,道:“情况很不好,已经全乱了。”   许掌柜脸上原本的笑意在听了这话后就凝固住了,神色带出几分凝重来,也知道这是敏感话题,他没再问,而是看向三人:“几位,容我做个东,雅间里坐一坐,咱们到里边细说说?”   沈烈和陈大山就都看桑萝,毕竟这里是桑萝与许掌柜最熟的。   许掌柜便与桑萝道:“桑娘子,外间不是说话的地方。”   桑萝点头:“到雅间说话吧,吃食就不用上了,不需这样外道,而且我今日过来也有事情想请许掌柜相帮。”   许掌柜现在其实也没心思吃什么,便点头:“行,那我让人上壶茶来。”   唤了小二交待了两句,引着桑萝三人往一间左右无客的雅间去了,于大厨见状忙也跟上。   酒楼里的早餐是白案点心居多,都是天不亮就备好了的,也还有旁的厨子在,这会儿他走动一下不打紧。   许掌柜见他跟来也没说什么,唯有账房先生,倒是也想听听情况,奈何他这个位置却是走不得的,只能等着一会儿再从许掌柜口中问消息了。   进到雅间,等伙计上了茶来,把门掩好了,许掌柜才道:“沈小哥,陈小哥,劳烦把外边情况与我细说说。”   沈烈也不瞒,尽可能简洁明了的把外边情况说了,最后道:“其它地方我们不清楚,就我们回来这一路,河北、河东两道已经是非常乱了,县城被攻破了屠杀抢掠的并不少见,反军破了城劫掠过就跑,朝廷拿他们也根本没辙,到了河南道一路再往咱们淮南道地界才算相对太平些。”   陈大山:“也只是相对而已,河南道那边现今藏在山里小股的盗匪也不少了,不过还不成气候。”   许掌柜听罢,沉吟片刻道:“河南道是我大乾粮仓所在,这边想必朝廷还是不容有失的,有河南道在前,咱们淮南道会相对安全许多,何况我们歙州已近江南道,应该不会乱到这边吧?”   沈烈和陈大山都沉默了,如果许掌柜看过河北河东两道的百姓有多惨,大概就不敢抱这样的希冀,河南道是大乾粮仓所在没错,但就在一河之隔的河北河东两道饿殍遍野也不见朝廷和官府肯多舍一粒米用于赈济灾民。   不用说河南道,河北河东两道两地自然也是有粮仓的,可没有上边的命令,愣是没有官员开仓放粮,百姓都活不了了,自然会反。   沈烈只能摇头:“不好说,这种事情如果能快速平定还好,不能快速平定的话,四方响应起来是很快的,还是早做些准备的好。”   许掌柜和于大厨面色都有些难看了,粮价涨的时候他们心下就不安,但一直以为只是朝廷两次加税和北方各州遭灾所致,没想到局面比他们想象的要乱得多。   许掌柜指节在桌上叩了好几下,这才抬眼看桑萝:“桑娘子是想让我帮你再买些粮食?”   听到沈烈几人带回来的消息,桑萝的来意就不难猜出了。   桑萝点头:“正是,不止是我,还有几位帮我卖豆腐的婶子家里也需要备点儿,现在粮铺限售两升,我们自己去买的话实在买不了多少,战乱的消息现在因为疫症才被封住了,不过我们既然能知道,旁的人应该也有可能知道,这种消息传起来是最快的,用不了多久县里消息恐怕就会满天飞了,到时候的粮价我们更难负担得起,这才求到您这儿来问问,看您能不能帮上忙。”   许掌柜沉吟,现在要走粮铺的关系也不是那样容易了,不过这两个多月粮价涨了几番桑萝也从没找过他帮忙,这也是碰上将乱了,没法子才找的他,冲这个也不能推脱了,便点头:“我与城里几家粮铺的掌柜私下里还算有点交情,若是不多的话我可以帮着去问问。”   桑萝三人面上都露出喜色来,又萝忙道:“不多,我们几家银钱也有限,现在的粮价也吃不起了,一半得囤各种杂粮,稻谷的话几家加起来的话大概就十几石,不会超出二十石。”   这其中还有八石是桑萝自己要的,今日粮价若没变,八石粮食是二十三两出头。   她今天把家里的银钱全带来了,银子加铜钱,共十六两多,一会儿再把货往永丰斋送一送,一坛拐枣糖,两坛子水晶脯,能再得近二两,人参再出手,桑萝买八石粮食还是有余力的,剩的钱除了囤盐囤药,她也准备再囤些各种粗粮。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天下会乱多久。   她要八石,周村正家四石,陈施卢三家昨天报给她的合起来是七石,但后边她给的建议是抢在各种豆类杂粮涨价前先多囤些杂粮,所以如今怕是只有半数,这么一来估计也就十几石的量。   许掌柜一听只是十几石,点头:“行,稍迟些我亲自出去一趟,回来再与你们答复。”   桑萝听他应下,面上顿时露出喜色,站起身揖手道:“大恩不言谢,许掌柜往后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也只管开口。”   沈烈和陈大山也忙跟着揖手相谢。   许掌柜其实挺喜欢桑萝这性情的,笑道:“言重了,也要多谢你们及时给我们透这消息,你们要买杂粮的话也趁早去吧,我这边也私下里跟铺子里的伙计们通通气,都提前做点准备。”   桑萝确实是赶时间,便不多话,和沈烈、陈大山一起,行一礼便告辞了。   几人一走,许掌柜就与于大厨道:“让铺子各处的伙计分批过来一下,我问问有没有要买粮的,你自己也琢磨琢磨要不要再囤些粮食,粗粮的话让你徒弟跑一趟回去通知一声,自家赶紧去买就是了,要是稻谷,也来我这里报个数,今天一并买了吧。”   于大厨哪用想啊,就与许掌柜道:“要的,劳您帮我买个三石。”   他们家在粮价刚涨的时候就囤了不少,只是一听战乱,心下就不安了,又要了三石。   许掌柜点头:“行,去喊人吧,嘱咐一下莫往外声张,不然咱们这些人今天都未必能买得到粮,买到价格怕也要涨一大截。”   “我知晓的,知晓的。”于大厨连连应着,就退出雅间分批唤人去了。   ~   东福楼后厨外的巷子里,袖着手等在那的陈有田四人一见桑萝沈烈几人出来了,忙迎上去:“怎样,能帮忙吗?”   桑萝笑着点头:“应该能,一会儿就去帮咱们问去,有田叔,你们趁这会儿消息还没散开,先把要买的杂粮买了吧,再迟我怕县里风声传开就不好买了。”   陈有田几人忙应是,他们本也是看着时间还早,特意等着确认一下稻谷买不买得到,好确定买多少杂粮,这会儿有数了,跟桑萝几人说好买了粗粮还回这东福楼后巷来,就准备走了。   桑萝拿出三两银子给沈烈,道:“我还得去永丰斋,你跟有田叔他们先去买杂粮吧,能买到的杂粮都买些,这些钱花完,不用留着,一会儿用有田叔他们的车运回这边来,晚些回去时车子若装不下可以跟东福楼借一辆车用。”   三两银子,买杂粮的话大概能买七八石了。   沈烈也清楚这会儿得赶时间,周氏一族知道消息,十里村村民知道消息,许掌柜的话想来也会关照东福楼的伙计的,这些伙计也大都在亲眷在,少不得通知亲眷,最快下午,最迟明天,粮铺就会意识到不对。   他接过那钱,道:“那你自己小心,永丰斋出来就回东福楼等着我吧,去药铺的话我陪你一起。”   桑萝知道他指的是她身上带太多银钱了,还有人参,担心她自己去卖人参的话钱财露了白不安全,她点头:“行,药铺那边我等着你一起去。”   看她应了,沈烈这才跟陈有田几人一起离开。 第106章 清俊非常   永丰斋那边的事情并不复杂,桑萝带着沈安和沈宁过去,在里边呆了两刻多钟也就把货点算清楚拿到银钱了。   与严掌柜相识也这么久,桑萝临行前私下给她提了个醒,县里顶多几天肯定会有风声的,她不介意这时候卖严掌柜一个好。至于店里两个女伙计,那是跟永丰斋东家签了卖身契的,并不需要自己操心口粮问题。   回到东福楼时,许掌柜还没出去,与桑萝相熟的那个少年刚回家了一趟,回到酒楼后巷就看到桑萝带着两个小的搬了后厨一张条凳在后巷坐着,少年凑过去小声打听了一下北边的情况。   桑萝一听就知道许掌柜这是已经知会过楼里的伙计了,也不相瞒,小声说了。   那少年听后蔫头耷脑的叹气:“希望不要乱吧,只是粮价涨涨都行,顶多掏空家底,吃得差些,真要乱了存粮有什么用呢,万一县城被乱军攻破呢,有粮也没命了。”   桑萝:“谁说不是呢。”   乱世里人命还不如草芥呢。   少年想是太紧张,腮颊鼓起来长长给自己舒了一口气,道:“行,桑娘子你坐,我去给我们掌柜的回声话。”   他们家只要一石稻谷,多了买不起,他爹已经动身去买杂粮了。   桑萝点点头,想到什么,又叫住他:“东哥儿。”   那少年正是叫东哥儿,他们兄弟俩送过桑萝一回,桑萝知道名字的。   少年停步看向她。   桑萝小声道:“和家里人琢磨琢磨,看看有没有什么隐秘不惹人注意的地方,该挖地道挖地道,该打地洞打地洞,只要表面遮掩好,选的地方也让人想不到会藏人的话,里面藏好食水,乱的时候总归能有个避祸的地方。”   县城不攻破的话还好,县城一攻破只能靠这种手段保命了,她又道:“当然,得足够隐蔽,不然就叫人一锅端了,乱军真打进城里,抄家底也很有一手的,别一家子全被抄出来。”   那叫东哥儿的少年眨了眨眼,绝境里好像又看到一条生路来,眼里亮起了神采,甚至扬起了浅浅的笑意,他连着欸了两声,道:“多谢桑娘子了,我下工回家就跟家里通个气儿,你真是我们全家的贵人!”   桑萝笑:“不至于,你们家里自己也会琢磨的。”   人为了生存总能暴发出无穷的潜能。   她摆手示意少年去忙。   少年点点头走了,这一回脚步轻快了许多。   沈安看东哥儿进去了,问大嫂:“战乱是不是很可怕?”   沈宁也看着桑萝。   兄妹俩原本对于战乱并没有太多概念,桑萝和沈烈在家里谈得也少,两个小的虽知道大哥和大嫂在做准备,但也是觉得大哥大嫂在做准备,并没有多怕,直到这会儿看到东哥儿的反应,才终于紧张了起来。   桑萝摸了摸沈宁小脑袋:“做足准备应对,会好的。”   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是命的部分就不去想了。   兄妹两个似懂非懂,不过也没紧张太久,因为他们在东福楼后巷才坐了一刻多钟,沈烈一行人就拉着几车粮食回来了。   桑萝带着两个小的起身迎过去:“这么快?”   陈有田几人脸上都是笑容,沈烈道:“粮铺伙计多,我们又都是成袋成袋的买,有定量的,三两下就装好车了。”   事实上因为他们出来得早,哪怕在东福楼后巷略等了一会儿,到粮铺的时候也是很早的,村里和周氏族人要来县里的这会子怕是才出发,懒一些的应该还没吃早食,没动身,东福楼收到消息的伙计回家通知也要点时间,所以他们算得上是最早一批大批量买杂粮的。   因而哪怕他们一行五六人拉着车到粮铺买杂粮,买得都还不少,一人好几石,但粮铺的伙计看陈有田他们一身粗布麻衣的老农打扮,沈烈几个人穿的还是一双磨损得厉害的旧草鞋,就知道是附近乡下的。   今年交了两回租税,粮价还涨得凶,乡下老农吃不上米饭要靠吃豆饭过日子了也不稀奇,所以问都没有多问,要多少给搬多少。   豆子嘛,在这边真不稀罕,全没往心里去。   桑萝看了看几辆车上的粮袋,心里也松了松,顺当就好。   “许掌柜这边还要等一等,你们在这略坐一坐吧,我跟沈烈还得去趟药铺,备些药材,你们有要备药材的吗?”   几人都摇头,药太贵了,这会儿根本买不起,陈有田道:“手上没钱了,再攒一阵子吧。”   倒是周大郎领了任务,他从钱袋里摸出两锭一两的银子给沈烈,道:“阿烈,你们配哪些药,能不能看着帮我们家也配一些?这二两银是我爹让配的定量,你和弟妹帮着看看该买哪些吧,都由你们定,诊费我们家也出一半。”   他爹出门前交待的,买什么药让看桑萝的,他们家只管跟着买就行,周大郎不好递钱给桑萝,就递给了沈烈。   沈烈已经看出周村正对桑萝的推崇了,也没推脱,说了一声行,把钱接过,转手就交给了桑萝。   粮食有陈有田几人在这边看着,桑萝回后厨跟里边的人打了声招呼,又搬了条条凳出来给几人坐,就跟沈烈一起,带着沈安沈宁往药铺去了。   人参这样的东西,尤其年份还不错的,药铺都是收的,只是看谁家的价出得高罢了。   两人带着人参把县里的药铺和医馆逐一去过,最后倒是医馆给的价钱最高,三十九两。   桑萝和沈烈对于人参这种东西的价格都不是那么清楚,但他们急用钱,除了祁阳县这几家药铺和医馆一时也找不到别的买家去,三十多年的参能卖到这个价格,两个人都是满意的。   医馆掌柜的把钱递给沈烈,沈烈还记着自己说过的话,这银钱是要给桑萝的,便道:“我先帮你收着。”   桑萝就有些想笑,点头由他。   卖了人参,两人并没急着离开,而是问了掌柜的一声,转到了坐堂大夫那边排起了队来。   说是排队,其实前边只一个妇人,没等多大一会儿就轮到了桑萝几人。   老大夫瞧瞧桑萝四人,问是哪个不舒服,桑萝笑着摇头:“并无不舒服,老大夫,我们是要远行,途中有穿山过岭的,想开些路上备用的药。”   “哦。”老大夫点头,出门备药这种事情在贫家少见,大户人家倒是常有的,大乾朝州县与州县之间相距颇远,行路不易,碰上两县之间相距特别远的,路途中病了那是求医无门的。   他看了看桑萝几人,穿衣都算不得好,家境当也不是那富裕的,看说话主事的是桑萝,指了指诊桌前的凳子示意她坐下,这才问道:“具体想备些什么药?”   这就有得说了,桑萝想了想,结合现代家庭常备药的经验只大概说了一下诉求,把风寒风热感冒、退烧、肠胃不适、止泻、跌打损伤、虫蛇咬伤解毒之类都说了一遍,最后想了想,又补充了金疮药。   这么多……这要不是看到这小两口刚卖了人参,老大夫怕一样一帖她们都付不起药钱。   老大夫也没说什么,听桑萝说完了,自己也大致说了说。   桑萝说的那些个诉求,到了老大夫口中就成了清热解表温中理气一大串能把她听得云山雾罩的专业术语。   当然,这不要紧,她请老大夫帮忙在每一方上都写了相对应的症候,类似于现代的药物说明书,因是两家人的药,要了两份。   老大夫诧异看她一眼:“小娘子识得字?”   桑萝点头:“常用的都识得的。”   “这倒是难得。”那老大夫笑笑,问了桑萝大概要的量,因着桑萝每一样要得都不少,他估了估,总价得有近九两银子,也是大客户了,便没有拒绝,索性在方子下方依她要求写了各种适应症候,让小徒包药的时候把方子给她捆扎在相应的药包面上。   桑萝看那方子的字龙飞凤舞,她有小半都识不得,倒是下边的适用症候和用法说明,刻意照顾她了,虽也有些龙飞凤舞,但都能认得出是什么字来,笑着谢了那老大夫。   抓药是个费时间的活,尤其桑萝要的特别多。   和药童的交待过,把周家的和自家的分开来算,周家的二两银子最后多了一百九十多文,桑萝这边花了近八两。   最贵的是金疮药和解毒丸,金疮药且不说,山里有野兽的,后边也不知道会不会遇上匪盗,自是要备的。   而解毒丸却是老大夫随口问了一句,桑萝自己决定要的,普通的去蛇毒药,香白芷以麦门冬汤调服就成,不过三十九文一帖,但老大夫说的那种解毒丸,一颗就要一贯钱,照老大夫的话说,有这解毒丸,川蜀都过得,一粒可救人一命的。   这样的好东西桑萝有条件的情况下自是要备的,咬咬牙要了三颗。   她比周家花用得多的地方就在金疮药和解毒丸上了,金疮药要了六瓶,只这两样就耗费了近五两,另三两才是常用药。   沈烈看金疮药和解毒丸费了五两,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末了一句也没说。   深山里确实危险,他和大山虽会找一点简单的止血药草之类的,但要和医馆里这个比却是差得远了,到时候老老少少那么多人,准备充分些是没错的。   药最后拣好,因要得多,医馆里特意给了两个大的布袋,周家的和桑萝家的分开装好,挺大两袋,尤其是桑萝自家这一份。   沈烈一手一袋提了。   他提着药,目光几次不由转到桑萝身上。   周家买的药多,那是因为周家人口多,他们家才四个人,桑萝备的这许多药,其实已经把另几家可能会出现需要应急用药但没有药的情况算进去了吧?   毕竟药是真的贵,陈家还好,大山能打猎换点儿钱,卢家和施家会备,但未必备得了这么齐全。   “现在去哪?回东福楼后巷吗?”出了医馆沈烈问桑萝。   桑萝摇头,她看看沈烈身上的衣裳,就一身单薄的秋衣,再裹了块兽皮,手臂那儿她看着都觉得冷。   “去成衣铺。”   沈烈还没意识到去成衣铺干嘛,桑萝已经往前先走了,忙带着沈安沈宁跟上。   成衣铺就在医馆不远处,没一会儿就到了,桑萝进去转了转,指了一套厚实的冬袄,指指站在后边的沈烈,问掌柜:“有适合他穿的大小吗?”   掌柜看一眼沈烈身形,笑:“有。”   弯身在柜里翻了翻,不一会儿就捧出一套和桑萝刚才看的一样的袄子来。   桑萝看沈烈两手都拎着药材,索性自己接过袄子抖开,提起来在沈烈身上比划。   肩宽,衣长,袖长。   沈烈的耳根就一点一点,肉眼可见的变红了。   桑萝注意力却在衣裳上边,比划着袖长什么都合适,就把绵裤也提了起来,看一看,示意沈烈:“你自己来?”   沈烈脸登时暴红:“我自己来。”   手忙脚乱把两大袋药材放到了柜台面上,接过桑萝手上的裤子时连桑萝的眼睛都不敢对上了。   胡乱比划一下,强自镇定:“可以。”   桑萝看着也可以,转身跟掌柜的道:“麻烦再给他找一双厚实的绵鞋。”   掌柜的笑吟吟拿一把木尺,招呼沈烈:“小哥这边坐着,脱鞋我量一量脚长。”   沈烈尴尬到掌柜指的那条木凳边坐下,问掌柜的要木尺:“我自己来吧。”   掌柜的从善如流递给他,说了说量法。   他自己背对着桑萝快速脱鞋闷头量了,报了个数给掌柜的,火速的就把自己的草鞋又穿好了。   掌柜听了就从柜里取了一双鞋来,让沈烈再试试。   这一套便合脚了。   买成衣要比自己买布料做贵些,加上沈烈个子高大,桑萝又选的厚实的款,从上到下这一身两贯九百文。   桑萝跟掌柜的你来我往,最后愣是让掌柜送了两双布袜,这买卖才成。   借了掌柜的后边一间小屋一用,直接让沈烈去衣裳鞋袜全换上了,人再出来,简直变了个模样。   比那一身乱糟糟裹着的皮子强太多了,布衣短打也衬得人清俊非常。   沈烈穿着厚实的新衣还有些不适,一手抱着自己那张皮子,另一手左整一下,右理一下,等抬眼看桑萝盯着他上下的瞧,耳根又开始热了。   “能看吗?”   桑萝笑:“怎么不能,好看得很。”   痛痛快快就掏钱给掌柜了,她低头数钱,没看到沈烈因那一句好看得很笑得嘴都咧了起来。   沈安和沈宁兄妹两个看着自家大哥那样,在一边捂着嘴偷乐。 第107章 手疼了   沈烈脸上的笑在出了成衣铺好一段都没落下去过,桑萝先还没注意,还是跟在她边上的沈宁时不时往后望一眼,然后吃吃的笑,引得她往回看。   后边的哥儿俩,大的那个提着两大袋药,小的那个抱着他哥那张皮子,沈烈那笑可着实闪眼。   发现桑萝回头看他,沈烈下意识就是咧嘴一笑,而后兄弟俩齐齐加快脚步。   却不知道桑萝被他那笑撞了一下。   沈家人生得都不错,沈烈兄妹三个尤其,桑萝想着他们爹娘一定生得很不错,才能均匀给出这么好的基因来。   两个小的还好,还不算长开,属于可爱挂的,到沈烈这儿,捯饬捯饬竟特别好看,尤其笑起来时,浓眉大眼都生动了起来。   桑萝都不知道自己是被那弯了的眉眼撞了一下,还是被那一口亮闪的白牙闪了。   真爱笑啊。   她在心里嘀咕一句,很快转过了脸。   沈宁小声道:“大嫂,我大哥是高兴的,第一次有人给他买衣裳鞋袜呢。”   桑萝看她一眼,同样小声问:“那他从前穿什么?”   “我三叔的旧衣裳呀,后来会打猎了买了布让陈阿奶帮着做过。”   桑萝心里啧啧,难怪了,给口热乎饭菜他也笑得那么甜,买身衣裳也笑得这样开心。   莫名有种多养了个少年版沈安的感觉。   她拍拍沈宁头上的小丫髻:“知道了,回村里再买点儿布,我再给你大哥做一身外裳做双鞋好换洗。”   成衣铺里买的袄子也是可夹可单的实用款,自家再做一层单的换着穿很方便。   沈宁听大嫂说还给大哥做一身,笑得眼都弯了:“大嫂你真好!”   桑萝:……   这兄妹三个可真像,笑起来眼下的卧蚕都一样一样的。   她这像不像带着三个孩子呢???   她一个恋爱都没谈过的,直接升级成这样了可还行?   沈烈是捏不着了,桑萝一个顺手把沈宁养出了点肉的腮颊捏了捏,享受一下捏娃的乐趣,才没算白辛苦。   ……   一家四口出去了一趟,再回到东福楼的时候,沈烈从上到下换了一身新了,陈有田几人看到就都笑。   男人们说话是不忌的,又都是沈烈和桑萝的长辈,施大郎就笑道:“阿烈有媳妇儿是不一样了,这身衣裳可真精神。”   心里没说出来的是沈烈这小媳妇儿对他可真舍得。   县里成衣铺子的衣裳啊,比在家里做要多抛费不少,想来是看沈烈穿得实在不成样。   他们这些个人,回到家里都有旧衣旧鞋可穿,就是陈大山这样长了个儿的,也有他爹他爷的衣裳先凑和,唯有沈烈,回来还是那一身秋衣加兽皮。   卢二郎笑:“阿烈媳妇是个疼人的。”   沈烈听着这些话,心里那个美就不说了,时不时要看桑萝一眼,心里又高兴,又怕桑萝被说得难为情,忙把手里小袋的那袋药递给了周大郎,道:“这是帮你们家买的药,每一种阿萝都央老大夫给写了适应症候和用法,周叔看看就知道了,要是还缺什么,也还有时间,再来县里买就行。”   周大郎一听连适应症候和用法都单独写了,高兴得不行,接过沈烈给的那袋药:“多谢弟妹费心了。”   一边就打开袋子往里瞧,他也是识字的,看了看都是些实用的方子,在面上看到连解蛇毒的药都有备,心说怪道他爹让跟着阿烈媳妇买,是真心细。   一迭声的道谢。   桑萝笑笑,让不需客气,转而又与陈有田几人道:“陈叔你们以后要抓药的话,可以来我这里把方子抄一份直接去抓药就成,省个诊费的银钱。”   大夫开方子可不便宜,尤其开了这么多副方子,陈有田几人大喜,连声应是,先把谢字挂上了。   说话间东哥儿出来,在几人间看了看,直奔桑萝:“桑娘子,我们许掌柜回来了,让我来说一声,看看你们这边具体是要多少,合计合计可以先准备好了,一会儿粮铺伙计会拉粮来。”   又看看巷子里的几辆架子车,道:“这些车子先拉到我们仓房那院去吧,都停这儿一会儿碰上太打眼了。”   是指粮铺伙计过来,看到这几车粮,确实打眼。   桑萝点了点头:“那劳小哥你带个路。”   东哥儿笑:“好说好说。”   转而请陈有田一众人跟他走,他前边领路。   东福楼的仓房和后厨其实是相邻的,打开门是一间还算宽敞的小院,几人把车都歇了进去。   具体要多少粮,桑萝和周家的是确定的,只陈施卢三家她需再问问,一问之下,确实是只要那天报出来的一半的量了,那么五家加起来也就十五石半。   桑萝问东哥儿:“许掌柜说粮价了吗?”   东哥儿笑:“还是三百五十文一斗。”   大伙儿一听都松了口气,实在是被涨怕了。   各把银钱给了桑萝,到沈烈这儿,沈烈直接把卖参多了的那一小包银子一股脑给了桑萝管着。   桑萝笑着接过,跟着东哥儿进酒楼把钱银跟许掌柜先结了,一会儿她们不需跟粮铺那边打交道,只管等粮铺的人一走搬粮就是。   粮食买得很顺当,不过桑萝跟许掌柜商量了一番,他们这几家的粮食并没有今天一天全都搬走,而是借了东福楼的仓房暂存。   用她的话说,太打眼了。   杂粮不贵,今天要一起运回去的话,得跟许掌柜借车不说,还得几大车堆得冒高,重不说,回到村里要惹人眼红,也太容易被惦记了。   许掌柜很理解,让跟桑萝相对熟悉的东哥儿和管仓房的老汉一块儿,特意给腾出小半间屋给桑萝她们藏粮,让桑萝一行人可以分几天慢慢往回运。   所以最后没跟东福楼借车,陈有田一行人还是原本那三辆车,等到在县里摆摊的秦芳娘几人一起,拉着些豆子回去了。   豆子,就是村里人看到也不会多想什么,家家都有,家家也都囤得起几袋。   回程的路上果真就碰到了熟人,周氏族人,十里村的,见面少不得要问几句,听说买的是豆子,还是五家人凑的这么三小车豆子,问了问价钱,也就挥挥手别过了。   这一趟,刚从外边回来的施大郎、卢二郎和陈青山对桑萝算是服气了,怪不得逢到大事几家人都隐隐以桑萝一个年轻小媳妇为主心骨,人家那是真能耐。   心细又有本事,跟许掌柜那样的人跟前都能有情面,请得动许掌柜帮着买粮不说,东福楼的仓库都能借得着。   就是他们这些人,从前在县里哪家酒楼后厨站一站都讨人嫌,现在在东福楼这样的酒楼后边,人家给凳子坐不说,还能跟他们扯几句闲天,那叫东哥儿的小子和里边两个学徒的厨子,客气的还给倒了几碗热水出来。   人家认得他们是谁?   不都是全沾桑萝的光嘛。   因到村里,几家是先帮着把沈烈和桑萝这一趟运回来的所有粮食先从小道扛上去的,桑萝这一回都没沾手,就连那袋药都被沈烈一手扛粮袋,另一手提了。   秦芳娘笑:“这么一大群老少爷们,用得着咱沾手?你带着小安小宁回去给开门就是了。”   回到家里,沈烈和陈有田一帮子人搬了两趟就把粮食都搬齐活了,沈烈回家,陈有田他们绕回停车的地方,再拉着车回村。   村里自是要有一番热闹的,问话的就不会少,正好,都看看呗,咱也吃不上粮了,买的都是黄豆。   稻谷和豆子,用手一捏也就捏得出来了。   别高看村里这些人,真有那会上手的,怕还不止一个。   捏一捏看一看也好,该囤杂粮的麻利囤杂粮去,到这节骨眼上都不囤的,那是命了,也不该桑萝她们再操心。   ……   家里搁粮食的架子已经满了,沈烈回家就拿了弯刀去砍竹子,准备自己再做两个,沈安跟着跑前跑后要去给打下手。   这一回什么都不用桑萝操心,她和沈宁在家里把鸡鸭鹅喂一喂,再把晚上要用的豆子浸好,想了想拿上锄头,叫上沈宁:“带你挖冬笋去。”   沈宁一听就乐了,之前看大嫂去挖冬笋她就想跟着了,只是那时雪没化,大嫂不让她去。   这会儿听得桑萝一叫,小姑娘鸡鸭鹅都不逗了,手里的野菜叶子一抛就往院里跑,拎了畚箕就屁颠颠提到院门口等着了。   桑萝把门一锁,带上沈宁也往竹林去。   她俩在家里耽搁了这一会子,沈烈两根粗壮的竹子已经放倒了,正在去枝枝杈杈,准备往回拖。   看桑萝来了,看她手上的锄头就知道是要挖冬笋的了,便问:“要我帮忙吗?”   桑萝摆手:“不用,我正好教教阿宁。”   生存的技能多掌握一样都是好的,她自己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吗?要不是机缘巧合山里住了几年,学了些东西,穿越过来哪有现在这舒坦日子,所以这些东西她很愿意教两个小的。   沈烈听了便点头,等桑萝把钥匙给他,带着沈安就拖着竹子走了。   至于扛,扛是不可能扛的,一身新衣呢,要不是桑萝说他穿这一身特别好看,沈烈觉得干活的话还是换回那一身皮子的好,嗯,今天的活计不会刮蹭到衣裳,还成。   桑萝教沈宁找冬笋的技巧时,沈安跟着他大哥回到院门外了。   陈有田没少在这边做木工,做木工活的架子是现成的,下山找陈家找了点工具就能直接开干。   锯竹子的时候沈安叭叭叭就讲了:“大哥你回来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从前咱们家这样的活都得大嫂自己干。”   沈烈手中的锯刀顿了顿,抬眼看沈安。   沈安一指那鸡鸭棚,道:“呐,那个鸡棚就是大嫂自己搭的,那天大嫂手上划了可多血口子,竹刺扎进去好几根,全是后边用针一点一点挑出来的。”   十几岁时就和陈大山一起跟在陈有田身后偷学木工活儿没少被扎的沈烈,忽然就觉得手疼了。 第108章 我也学   “你们没找有田叔帮忙吗?”   “找啊,难的活才找,自己能做的大嫂都自己做,说人情要用在刀刃上,不能什么事都找人帮忙。”   嗯,听起来挺有道理的,但她才多大啊,一个小娘子真不用这么逞强。   不过转念一想,她初来乍到时带着小安和阿宁怕是很艰难吧,三叔三婶那性子在村里可没什么人家处得上的,只有得罪人的份,他自己当年也是贴着陈大山才能跟陈家走得稍近些,却也仅限他,两家之间却是不大往来的。   现今能交好四家人,全凭的是桑萝自己的本事,做豆腐的这个营生是其一,她为人处事上的这些讲究想来也是起了大作用的。   沈烈这一天脸上总挂的笑终于闷闷的落了下去,问沈安:“家里还有哪些东西是你大嫂自己做的?”   “那可多啦!”   沈安叭啦叭啦的一样一样给细数,当然,哪些是陈有田几家人帮忙做的,哪些是童子军小分队做的他也都一一指出来。   沈烈一边做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听着弟弟把家里现在的一点一滴是怎么来的都漫说了一遍,适时问几句自己想了解的。   竹架还没做出来,沈烈对桑萝和自己一双弟弟妹妹这半年多在村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心里大致也有数了。   有数到怎么一个地步呢,刚分家时是什么光景,饿得最惨时又是什么样儿,第一次捕鱼,做第一块神仙豆腐,摆摊儿,开荒地,盖房子,包括沈金几个给家里报的信,三叔三婶半夜试图翻墙被鹅咬被罚役。   沈安说得绘声绘色,时而失落,时而开心,时而是神采飞扬,沈烈听着,便仿佛也都跟着亲历过一回一样。   说到末了,沈安脸上又现出失落和忧心来:“大哥,咱们这边真的会战乱吗?战乱是不是会死很多人?”   沈烈沉默,他想安慰安慰弟弟,不过最后还是选择了说实话:“很大可能会,所以咱们得多做些准备,真要是乱了,恐怕要避进深山好长一段时间了。”   沈安是有些不舍的,小院是他看着一点一点建起来的,很多都有他自己的手笔,不过沈安也清楚,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进山的,真到了非进山不可的时候,也顾不上可惜这小院了。   “大哥,山里野兽好多吧?”   从前大哥耳提面命,不许他和阿宁往山里去的,大嫂也是一样,只敢在外围转,说往深里走,其实也只比村里人深那么一丁点儿。   沈烈点头:“多,所以你得学一些能护得了自己,护得了你大嫂和阿宁的技能,看看是明天或是后天开始,大哥和大山哥、卢二叔、施大叔轮番教你们,你和阿宁、二山、大牛、二牛、拴柱、铁柱、大妞、虎子,嗯,再加上周叔家的三郎、四郎、五郎,你们这些大一点的孩子都得学起来。”   他和陈大山从前怎么学的,这些孩子就得怎么学,甚至得练得更狠一些,多一分本事就少一分危险,对个人是,对整个群体来说也是。   沈安一听自家大哥说要教他们在山里生存的技巧,眼睛就亮了:“哥,真的教吗?你会教我射箭吗?”   男孩子就没有不崇尚武力的,沈安也不例外。   沈烈笑:“射箭只是其一,还得学会判断兽类踪迹,学会一些应对的法子,当然,更重要的是体力和跑的速度也得提上去,爬树游泳你们如果有不会的也都要学,要命的时候打不过好歹能先跑。”   上天入地,跑出花样的逃,不用他们分心旁顾就很好。   沈安一双眼越来越亮:“哥,那弓箭从哪来?”   小孩子们也知道家里是不允许藏箭的,当然,他会问他哥是不是教射箭是因为他知道他哥和大山哥从前就在山里藏了自己做的弓箭。   沈烈弹了弹弟弟脑门:“美什么呢,要练也是先学弹弓练准头,对外不该说的别说。”   至于弓箭,私下里做了,等孩子们弹弓都上了手,再选几个有天赋的进山里教。   沈安嘿嘿笑:“我都知道。”   ……   两个竹架,桑萝做起来格外艰难的活计,在沈烈手上就特别的顺服,桑萝带着沈宁回来的时候,看他从从容容的摆弄那些竹料,等她和沈宁做个午饭的功夫,饭后再睡了个午觉起来,两个竹架他就做好了。   这是什么效率啊。   关键做出来的东西还好看,别有一种灵性,反正她做的是一点也比不了。   桑萝可算是知道陈有田为什么说沈烈做这些东西做得好了,有的人天赋点就在这上头。   桑萝围着那竹架看了看,做得是真好看,把她之前做的那些晒架什么衬得可太糙了。   桑萝帮着搭了把手,两人一起把两个架子搬进了主屋。   本就不算大的屋子,现今摆了两张床,一个粮食架子,一张桌,再添上这两个层架,屋里就挺拥挤了。   沈烈四下看看,“先将就一段时间吧,我这两天就出发去找地方,等找着地方了,这些慢慢就弄走了。”   桑萝笑:“不将就,这么多粮食,多有安全感啊,不过是得尽快找个能安身立命的地方把这些粮食带走了,放在这里不安稳。”   沈烈点头,转身就去搬那些被暂时堆在灶屋里的粮袋,从前要桑萝带着两个小的一起搬的东西,他轻轻松松能提起来,大概是心疼那身新衣裳,甚至没往肩上扛,全靠臂力就把九袋稻谷和豆子全拎了过来。   桑萝终于对沈烈说的力气大有了点认知。   原来真不是要面子逞强吹牛的啊。   沈烈把活干完了,这才转身要出门,桑萝忙把人喊住:“你等会儿。”   沈烈依言站住了,原以为桑萝要叫他做什么事,结果就见她从枕下拿出个钱袋来。   那钱袋是桑萝午睡前顺手放的,这会儿示意沈烈到桌边坐下:“咱们现在合在一块过日子,家里的钱你得过过眼,今天买过杂粮、稻谷、药物和你的一身衣裳鞋袜,咱家现在所有家当都在这了,你看看。”   搭伙过日子嘛,那就要有搭伙过日子的态度,桑萝这一点很自觉,钱袋里的钱两人都有份赚,有多少家底还是得让沈烈知道的。   沈烈有点儿愣住了,而后就道:“这个不用给我看,你管着就行。”   真实诚,也不怕过几年日子太平了,她走了,他连个老婆本都不剩下。   桑萝索性把钱袋里的钱都倒在了桌面上,三两下一扒拉:“银子十九两,铜钱一串是一百文,余了五百多文。”   她看看沈烈身上的衣裳,道:“迟些我会去村里看看,再买些布,给你做一身外裳,再做一双鞋,能和现在这一身换着穿,余些布料咱们留着,真要走的话,不知道会在外面呆多久,很多事情算计不到,什么东西都备一点是没错的。”   沈烈听说桑萝要给他做衣裳和鞋子,脸又有要开始热的征兆了,再听她后边很认真在划算要做哪些准备,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才褪了些,他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桑萝倒是一脸坦然,在她看来,给沈烈做衣服和鞋子,那就是省个工费,跟给沈安沈宁做衣服也没什么区别,因而根本没有多想,看沈烈没意见,便道:“余下的十九两银子,粮食咱也不用再买了,主要是买了只怕也带不出去。”   她看看堆了几个架子的粮,灶屋里还有好几袋黄豆呢,加上藏在东福楼仓房里没运回来的,只他们一家四口,粗细粮搭着,吃一年半都够了。   避祸避祸,自然避得足够远才有用,沈烈他们这才几人,就算把几家的男人都动员起来,五家的粮食要往里运,都不知要来回运多久才能运得完。   沈烈听到正事,终于把刚才心里那点异样撇开了,他点头:“确实不好运,其实我们回来的路上有留意过几处山洞,住是能住,也远离人迹在深山里,但安全上总不那么满意,所以还得再找找,粮食先有这些也够了,只要不碰上大旱大涝,山里也能找到很多吃食的。”   两人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桑萝便道:“那行,那这十九两银子咱们就留下作家里备用的银钱了?后边有什么用场再拿出来。”   沈烈自无不可:“依你的,你收好就成。”   压根没想着要管那些钱。   桑萝还挺乐意他是这性子的,痛痛快快把钱收进了钱袋,藏钱去了。   沈烈在一旁看着眼睛弯了弯,这才道:“我出去一下,去找大山几人商量商量事。”   桑萝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去吧。”   沈烈走了,桑萝藏好钱就继续做她的鞋子去了。   不多会儿,从她午睡醒来就没看到影的沈安和沈宁跑了回来,当然了,后边还跟着虎子和二牛。   沈宁就不说了,三个男孩儿一眼瞧过去就特别兴奋,凑在一堆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么。   这还是雪化后孩子们第一回 往这边来,桑萝做着针线看了好几眼,招手唤了沈宁过来:“你二哥他们这是捡着银子了?”   沈宁扑哧笑。   “不是捡银子,是大哥说要教他们打猎,不止二哥,还有二山哥、大牛二牛哥,还有铁柱、拴柱、虎子,反正稍大一点的孩子都要跟着学。”她说着又有心新奇又有些忐忑,道:“我和大妞姐好像也得跟着学,但是,大嫂,女子也学打猎吗?”   桑萝眨了眨眼,这哪是学打猎,这是学丛林求生吧。   她点头:“有人教还不好吗?技多不压身。”   沈宁心里顿时安定了。   桑萝冲院外和小伙伴凑一块不知嘀咕什么的沈安喊了一声,等人跑进来了,这才问:“你大哥说教你们打猎,有说具体教什么吗?”   沈安双眼亮晶晶的,把自家大哥说的话给大嫂说了一遍。   桑萝细听了,点头,问:“点的一长串名字里,没有我吗?”   沈安:????   “大嫂你还用学这个?”   这不是我们小孩子学的吗?   等到沈烈回来,桑萝拿一样的话问他,沈烈也是懵的:“你也要学这个?”   桑萝回看他:“我为什么不用学,豺狼虎豹看了我会自动绕路?”   沈烈脸腾一下红了,说话都差点磕巴:“虎豹应该不至于,我们接你们过去前会先留心的。”   送粮就得先走十数趟不止,总不至于扎根进虎狼窝里。   说到后边,看桑萝还瞧着他,嘴里解释的话就说不下去了,全咽了回去,再出口就成了:“那我教你。”   桑萝扑哧笑出声来,沈烈的皮肤晒得偏古铜,她是这会儿才发现,被她盯着看的时候他耳根会泛红。   她笑:“其他的不要紧,爬树和弓箭你教我一下吧。”   说到这里,桑萝眸光动了动,问:“沈烈,你说真碰上猛兽了,有没有那种直接抹在箭头上的药?平时不用,就关键时候自保。”   这不是一群孩子兵吗?再怎么练习又能有多少战力,沈烈的目的不过是让大家能更适应山林,真碰上事能先逃命去,让他们几个有战斗力的应对。   但如果有毒箭呢,那女人和孩子中箭术学得好的,这战力也不比山里猎人差了。   沈烈的眼睛亮了亮:“我去找大山问问。”   要说谁最有可能知道这东西的话,那就是陈大山了,虽然概率也很小,因为他们一路回来大山压根没提这个,也没准备过这种东西。   想想也是,那年旱灾,陈大山和外祖家的人分开时也才不过十一岁,学到的东西其实有限,就是打猎,也是这么些年他们两个人凑在一起摸索着学会的。 第109章 耗子头   桑萝是和沈烈一起下山的,因为她也要下山找村里几家人问问哪家有布可以卖。   两人先去的陈家,说到往箭簇上抹毒的事,陈大山确实不会,但意外的是,陈婆子会!!!   老太太挺骄傲的:“这东西从前看我爹弄过,是我们那边山里就能挖到的草药,叫耗子头,我爹和几个兄弟每年都会做一些,进山的时候是会带上的,平时不用,用了那猎物不太敢吃了,但碰上大东西就得用上了,保命的,上箭快,罐子装好了用箭头挑起就能用,猎物中这毒箭走几步就死。”   陈大山一脸懵:“这么大的威力,那怎么从前就没听您跟我说过呢?”   陈婆子瞧他一眼:“你们以前也就附近套套山鸡,你以为防蛇的药粉呢?这东西多毒啊,我敢教你?后来你和阿烈瞒着我进了深山打回野猪来那次我也吓得够呛,倒是想教呢,咱附近也没有这药啊,我寻思着药铺里问问呢,这不还没来得及,你们就被征兵征走了。”   老太太又看沈烈,道:“要找这东西,还是去药铺问问,做法我倒是记着,但也听听药铺那边怎么说的,但有一点,这药可得你们几人自己收好喽,不能叫孩子们沾着,这东西太毒了,不管是小孩子手误碰了误食了,还是箭没射准,那都要大命了。”   沈烈点头记下,道:“行,我明天去县城的时候就去问问。”   明天下午他们还要悄悄去县城拉粮回来的,车子由陈有田他们天不亮拉去,先存在东福楼,中午护着摆摊子的妇人们回来,半下午再空手过去,趁着关城门前把粮拉出来,夜黑运回家里去。   去找这耗子头的草药也不用去别家,就那天买药那家医馆先问问就成。   老太太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就把家里那对付野物的制毒方子直接说了。   没错,直接说了。   虽说是她们家传的东西吧,这不是大伙儿进山避祸保命用的吗?这时候还藏什么,再说这里也没别人了,就自家孙儿加沈烈两口子,老太太说得也乐意。   再说了,说细致点,去医馆的时候阿烈这不是才好问嘛。   啥也不知道指望人大夫教你方子呢?   美的你。   你得是原本就知道的,碰上那好的大夫才会多提点几句。   沈烈的事情办妥当了,后边就是桑萝买布的事了。   陈婆子摇头:“我家布不多了,自家也得留着点儿,你去你周叔家问问,他们家两个儿媳织布那都是好手。”   原本卢家的布也不错,这不是最近都换人织了吗,王春娘织布的手艺可比不上冯柳娘,所以老太太压根就没推荐卢家了。   桑萝笑着谢过,看了看沈烈:“我去趟周叔家,要么你先回?”   沈烈正色:“我也有事跟周叔商量。”   陈大山瞧他一眼,不就是让周家三郎、四郎、五郎跟着训练的事呗,这事真犯不着特意跑一趟。   不过看他愣头小子,刚有媳妇,粘着嘛,正常。   陈家祖孙两个眼里带笑,把小两口送出了陈家院子。   ……   桑萝和沈烈往周家去的时候,沈安和沈宁还有几个常玩在一起的小的,这会儿正在小河滩边。   找沈金兄弟几个的。   沈金从下雪后又没往他们家去过了,这两天雪化了也没去,沈安和沈宁都是知道原因的。   大哥把三叔打了嘛,还说以后断绝关系了。   虎子几个瞧过热闹的给沈安和沈宁学的嘴。   沈安也不稀得认三叔,但看着沈金几个还是担心的:“村里好些人家都开始往县里去买豆子了,你家买了点没有啊?”   沈金摇头:“我爹还在家躺着呢,说家里有豆子,要买的话,说等伤养好了再买。”   事实上是沈三被揍了一顿后就借着养伤天天躺床上了,十二月不是还有一个月的役吗?原说好了的,李氏去服了十一月的役,十二月就沈三去。   沈三那天确实被揍得不轻,鬼哭狼嚎了两天,这不有现成的理由了吗?让婆娘继续去把十二月的役服了呗。   他觉得自己得虚弱些才行,就越发往虚弱了靠,家里现在一天两顿饭都是沈金踩着凳子站在灶台边做了。   沈安和沈宁相视一眼。   兄妹两个也是半大孩子,对这些个事也是半懂不懂的,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   一帮小孩儿齐齐坐在河滩边叹气。   从前他们觉得沈安和沈宁可怜,现在比一比看,沈安和沈宁已经成村里过得最好的娃儿了,而村里除了特别穷的那几家,可能就数沈金几个可怜了。   他们这里这些孩子,谁家没粮食呢,家里爹娘不还在悄悄买着呢嘛,像大牛二牛和虎子阿戌这样有外祖家在附近村的,他们爹娘第一天知道消息就连夜打着火把去通知他们备粮食买豆子去了,也都悄悄知会了让各家往山里找地方藏粮。   至于合在一起藏粮,那倒是没有,各家有各家的门道。   当然,小孩子不懂这些,就懂自家爹娘叔伯爷奶的都加紧准备着呢,哪像沈金家这样啊,什么反应都没有。   沈安看看沈银和沈铁这两个一脸懵懂什么也不懂的堂弟,也是愁了,跟沈金说:“外边打仗了,死很多人的,我哥说咱们这边也可能打仗的……”   你们这样可怎么整哦。   这句话只压在心里,没说出来。   因为两家的关系现在真的就说不着太亲近的话。   沈金也蔫头耷脑的,大堂哥一回来,当天晚上周村正就一家家通知过了,村里人这两天凑在一块都会议论这些,今儿白天也好几家拉着车去买豆子了,他跟他爹说了几回,都被骂了出来。   沈金就眼巴巴瞧着人家一家一家的都往家里拉粮回来了,就他们家没动静呢,可不就是蔫。   “等过几天我娘回来吧。”   他娘回来了,不管是他爹去服役,还是他娘又去服了役,反正家里大人不会跟现在似的躺床上了。   沈三确实被打了,但也没到几天还下不了床的地步,沈银和沈铁不太清楚,沈金隐隐约约猜得到一点。   他爹就是不愿意去服役,服役苦,尤其是大冷天的更苦,他爹好几回看着他,都撇嘴。   沈金在那种目光里莫名觉得,也就是他小吧,他要再大个几岁,能有个十二三岁,他爹没准就扔他出去代役了。   因为他爹已经说过好几回了,今年县里的徭役,女人和半大小子的比他这样的男人可轻省太多了。   沈安没再说买粮的话题,他看看沈金,动了动嘴唇,问:“我哥和大山哥要教我们打弹弓了,还教我们爬树什么的,你,你要不要也跟着来学?”   哥说了,学的是关键时候没准能保命的东西。   沈金眼睛亮了亮,又黯了下去,嗫嚅道:“大哥不会教我吧?”   大哥回来第一天就打进家里,放话和他们家断绝关系了,沈金几个当时不在,但过后听他爹骂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也听别人在他面前有意无意提起过好几回了。   所以雪化了,哥仨也不敢往长房那边去。   沈安其实也有点儿拿不准,大哥还是那个大哥,对着他们和大嫂也特别好,但那天生起气来其实也挺吓人的。   他眨了眨眼:“要么你试试?就悄悄跟在边上,看我哥他们许不?”   他觉得大哥会讨厌三叔三婶,但对沈金他们应该也还好的吧?   如果说沈银和沈铁是他和妹妹带着长大的,那他和妹妹还有沈金,就是大哥管着长大的。   沈金熊的时候是挺讨人嫌的,但打小在大哥跟前特别会讨巧卖乖的,因为大哥经常能弄些吃食回来。   沈金自己许都不记得了,沈安却记得挺多,只要东西不太少,十回有七八回都有沈金的份儿,只是他和妹妹的会多一些,沈金少一些。   大哥偏心也偏得很清楚明白,因为他和妹妹在家没有沈金吃得饱,也不如沈金吃得好。   因为这个,沈金小时候有口好吃的其实也会给他和阿宁分一些,然后去大哥那儿讨好。   就是后来大哥走了,沈金六岁吧,看着三叔三婶的眼色学话,学得越来越讨人嫌。   想到这个沈安又抿抿嘴:“我哥没看过你嘴臭讨人嫌的时候,估计不会赶你。”   还听他说过沈金帮着开荒帮着干活还给报信的一些好话,不过这个就懒得跟沈金说了。   沈金眨眨眼:“那,我试试?”   ……   沈烈的练兵计划第二天天不亮就要开始执行了。   这是各个小的晚上睡前得到的家里的通知,让第二天都不许赖床,次日天不亮就跟着去摆摊的大人们往县城跑,练体力和耐力,天大亮前就跟在车队后边蹭火把的光热身慢跑,天微亮后提速。   所以,打好了厚脸皮混队主意的沈金,第一天萌混失败,因为大伙儿知道消息的时候天已经太晚了,河滩边一起说过话的娃儿没有一个能有机会出去通知他的。   说好只学射箭和爬树这种速成急用手段的桑萝,看着家里三个人都要出门跑步,其实也蠢蠢欲动,但,古代的内衣真不行!   原主年纪再是小,再有一个月也十六了,不至于波涛汹涌,但该有的也都有,跑步是不用想了,至少现在不用想。   桑萝头一次觉得,她需要一个文胸,一个运动文胸,哪怕自己剪裁的和后世商场里买的全不是一回事,那也得摸索着把这东西给做出来。   想到这里,她把钱袋一拿,也跟上了沈烈几人。   沈烈疑惑看她:“你也去吗?”   桑萝摇头:“我跟婶子们走路就行,去县里买点东西。”   县里的成衣铺子里不止卖成衣,也卖碎布,从前桑萝只买那相对差的粗布布头,纳鞋底做鞋面和缝钱袋用的全是这种,当时就看过,绫罗绸缎的布头也是不缺的,□□文一斤罢了。   但她没准备要那小碎布,准备看看有没有论块卖的比碎布稍大块的绸缎布块,比碎布贵,却又比整料便宜许多,桑萝准备多买几块回来,以后她和沈宁的贴身小衣就指着这些料子了。   奢侈就奢侈,贴身穿的东西,也用不了多少料子,买小料拼着做几身桑萝觉得完全可以。   文胸什么的,做相对保守的款,先用粗布练练手,等做得合适了,再用好料子给自己做上两件,哪怕就用好料子做个里子呢。   就这么定了。   沈烈原想说要买什么他就能帮着带,但心下又很愿意桑萝跟着他一块出门,很机智的闭了嘴,只帮着桑萝把门锁了。 第110章 萌混   五家人,年九岁以上的孩子,包括卢三郎和周三郎这样刚成丁的少年也没落下,沈烈四个外边回来的算是教头,自然也不落,再加上摆摊的,接送婆娘摆摊的,也想练一练做准备的,浩浩荡荡,人是真不少。   这动静指定是比平时大的,但有家里大人管束,也还好,都知道尽量不发出什么动静,除了去挑豆腐的,其余人几家合一个火把悄没声的在离村外较远的山道上集结,也就是桑萝她们回家的那个小道口。   桑萝和沈烈一家人从小道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火光下乌泱泱一片人,施二郎这叔辈的都来了,周村正家里从已经成婚了的周大郎周二郎,到最小的周五郎,齐齐整整,兄弟五个都到了,加上摆摊的妇人们,这少说得有三十人了吧?   周大郎有些不好意思:“说是孩子们学,我们寻思着林子里生存的技巧我们哥俩也没比三郎、四郎、五郎强到哪去,就也跟来学一学。”   施二郎也笑:“我也算一个,总不能以后进了林子里,家小还要指望几个侄儿来护着。”   沈烈笑了起来:“这是好事,早上出来跑就是先活动活动身子,等天稍亮些再提速度,这个练的是以后在山里行走的体力和耐力,再就是跑的速度……”   秦芳娘和甘氏几人瞧得都笑,孩子们怎么训练她们不知道,但她们要赶着去县里的,和陈有田几人打着一个火把先走一步,桑萝也不参与,就和沈安沈宁两个小的挥挥手,跟在了秦芳娘一行人中。   也不知道后边沈烈他们是在忙什么,反正桑萝她们走了有小二里路,后边的人才追了上来,原本乌泱泱一群人,这会儿虽然高矮间杂,但显然有了队列,被分成了两大队,由沈烈几人分别领着。   人多,跑起步来脚步声还是混杂的,但桑萝和秦芳娘几人回头看去,猛一瞧挺像那么一回事。   这一群孩子整队听规矩以及沈烈陈大山他们讲的一些技巧就没少花时间,这会儿追上秦芳娘这一行人了,孩子们都乐,叫娘的叫娘,叫婶的叫婶,还掺杂着沈安和沈宁兴奋摇手叫大嫂的身影,热闹得很。   沈烈也不管束,头一天,而且也不是真的练兵,由得他们。   童子军团不真的往县里跑,被县里的城卫盯上可不是好玩的,他们跑到三里村就往回返,打一个来回就得回村子里,另有训练项目了。   倒是沈烈和陈大山,带着队往回跑,再碰上桑萝她们这一行人时,两队童子军就交给了施大郎和卢二郎了,他们二人得跟桑萝这一行人去县里。   秦芳娘稀奇:“这时候去县里是?”   拉粮食得到半下午。   陈大山笑:“买弓弦啊,等回去就该给孩子们做弹弓了。”   这时候的弓弦都是用蚕丝、牛筋、鱼胶等材料反复加工提炼出来的,他们自己还做不成,只能去县里专门的铺子里买。   秦芳娘这才了然。   甘氏便问:“你施大叔把钱给了吗?要是没给看看要多少钱,我这里给。”   这东西不便宜,妇人孩子们用的头绳其实也是这种,但质量要更差许多,就这也不便宜,用来做弓弦的指定更贵一些。   沈烈笑:“都给过了。”   各家按有多少个孩子,都有定数的,昨天就就已经把钱先给过了,甘氏几个忙,还不知道而已。   说着话,他已经很自然的走到了桑萝边上。   桑萝就小声问:“先做弹弓吗?”   沈烈点头,把头微往桑萝身侧偏了偏,小小声回答:“只做一小部分,孩子们轮换着用,余下的先留着,后边择优再另做。”   另做什么,这就不需宣之于口了。   秦芳娘看到小两口凑一块嘀嘀咕咕小声说话的样儿,羡慕了,看看自家儿子,这比阿烈还大两岁啊,是不是该说媳妇了啊。   这破世道。   叫她愣是只敢想想。   进了县城,秦芳娘几人各自去忙,桑萝和沈烈陈大山也分道,桑萝去买布料,沈烈和陈大山去买弓弦,各都买好了,这才在医馆外不远处碰了头。   沈烈和陈大山两人齐齐在那等桑萝呢。   无它,买药的钱还指着桑萝那里掏,这是头一天沈烈和桑萝就商量好了的,这钱没准备叫其他几家分摊,一则各家近日买粮就把家中积蓄用之一空了,还有盐和药都还没囤下,除了周村正家怕是另几家也掏不出几个钱了。   二则,这药原是陈老太太娘家的祖传方,告诉了沈烈和桑萝,两人就没准备再往外漏,要让各家摊钱总要让人知晓买的是什么药。   照老太太的话说,这东西山里应该也能找得到的,也就是现在不是采收的时候,头一批备用的需要掏钱买左右家里也有钱,沈烈和桑萝一商量,索性就自家买了,做出来自己收着,暂时不通知其他几家了。   陈大山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弟妹,过后我再去猎些东西卖了钱,这药钱算我们家一半。”   桑萝笑笑,也不推拒,只道:“行。”   三人进了医馆,这头一天才来过呢,还买了那么多药走,不管是掌柜的、老大夫还是那药童,都还认得桑萝和沈烈。   见他们这一大早就来了,还愣了愣,第一反应,难不成昨儿的药有什么问题?不应当啊?   见面一招呼,才知是又来买药的,掌柜的松一口气,笑道:“今儿是要什么药呢?”   这一回是陈大山开口,道:“我们想买一种叫耗子头的草药。”   掌柜的一愣,就连刚进医馆凳子还没坐热乎的老大夫也不由凑了过来:“草乌?买这个做什么,这东西是药没错,但用不对的话是剧毒,天下之凶者,莫凶于鸡毒,说的便是这草乌了。”   原来在医馆叫草乌吗?   沈烈笑了笑,解释道:“不瞒您,正是要取它的毒性,我们原是猎户,您也知道,我们要远行,少不得要穿山过岭的,怕碰上狼虫虎豹的应对不过来,因而要制一些随身带着,紧要时候也能保命。”   掌柜的和那老大夫一听是猎户,这才释然。   这东西猎户不少用,事实上有时军中也用,抹在箭簇上,不说见血封喉,那也差不离了。   老大夫摇头:“能不用还是不用,到底伤天和,但你们要进深山的话……”   他一叹:“带一些是没错。”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防患于未然是没错的。   掌柜的便问要多少,桑萝问了问老大夫,用小瓷罐装成品的话,做个三四罐的话需得多少药材。   老大夫脸上才微有些讶色,桑萝自己便解释了,指了一旁的陈大山,道:“是他外祖家的方子,我们自己这还是头一回做。”   老大夫:“……”   “确定会做吗?”   操心费劲的仔细问了沈烈和陈大山两人一遍,听着没什么问题,才让掌柜的给拿药,没忍住,又皱着眉说了句:“只是防身,买这许多吗?”   桑萝看这老大夫倒是慈悲心肠,便道:“恐怕会在山中逗留较久,善猎的有好几人,要是碰上狼群什么的,人手一瓶吧。”   老大夫看了她一会儿,这才点点头,背着手回诊桌那边去了。   桑萝笑笑,等药童包好了药,付过了银钱,临行转到老大夫那边,轻声道:“老先生,县里的粮价怕是还要再涨,北边……若能寻了门路再囤些便再囤些。”   说罢在老大夫有些愣怔的目光下笑笑,微一福身,与沈烈和陈大山离开。   北边不太平了,不太平了那几个字,是桑萝刚才压低了声音说出来的,唯老大夫一人听到罢了。   老大夫往外送到门口,看着三人离开,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掌柜的那边行去。   ……   沈烈几人归家时不过辰末,桑萝忙着做针线,沈烈和陈大山则闷在陈家折腾那箭毒去了。   直到近午,问过陈老太太,施大郎和卢二郎这会儿带着一群人都在他家再往深的一座山头砍竹子做弹弓呢,才找过去看看。   这一看,就看到一堆小孩儿中间,跟着凑热闹递东西打下手的三个格外小的。   沈金看到自家大堂哥,下意识就往沈安背后一缩,沈银和沈铁也跟着往后缩。   缩那么长一串,能挡住什么啊,还就数你们个子小,特别招眼好吗?   沈烈:“……”   我是装没看到还是装没看到呢?   施大郎和卢二郎看到都忍笑。   他们带着一群人跑回村里的时候,这三个小的就蹲在村里四下望着呢,一见到他们这一行人,眼睛都放光了,自以为趁人不注意就混到队伍最后边来了。   施大郎和卢二郎没发话,这三个就掩耳盗铃的闷头跟着,反正不直视他们的眼睛,就当他俩看不到他们哥仨了。   怪可怜也怪可爱。   几家的孩子也还挺有默契,时不时能把沈金哥仨挡一挡,卢二郎和施大郎看得也是哭笑不得,但也看得出来,私底下这些孩子们是处得不错的。   沈三和李氏确实不是个东西,但阿烈还真不至于跟这几个小的计较,所以他们干脆也装聋作哑了。   这会儿看到沈烈一过来,沈金哥仨的反应,施大郎和卢二郎就很难不笑场,迟来一步的陈大山也猜出什么,哪怕厌憎沈三和李氏,看着沈金兄弟三个这样,也不由笑了笑。   沈烈:“……”   他侧头看看沈金三个,沈金一对上自家大哥的目光,很努力很努力扯出一个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又乖又萌的笑来。   就是那声从小喊着的大哥,兄弟三个谁也不敢喊了。   大哥说了,不认他们家了。   沈安和沈宁也笑笑。   沈烈转过头,懒得看了,看了看那一地弄出来的竹料:“能用的有多少了?”   卢二郎道:“三把,上了弓弦就能用。”   沈烈就从怀里摸出买回的一卷弓弦来,招呼陈大山上手上弓弦了。   两人少年时就自己摸索着做弹弓,后边又悄悄做了弓箭 ,熟手得很,忙碌起来。   刚才还紧张得不行的沈金沈银沈铁三个,一看大堂哥什么也没说,虽然没理他们,但也没让他们走,眼睛就亮了。   沈金扯扯沈安袖摆,呲着小米牙笑。   被沈安嫌弃的一推脑门,一皱鼻子,用表情说:边儿笑去,没眼看。   沈金被推这一下也不在意,乐得很,屁颠屁颠挤在一群大孩子后边看大堂哥给大家做弹弓。   弹弓呀。   能打山鸡,能打野兔!   他当然是不会有弹弓的,沈金都听说了,虎子几家掏了钱买弓弦的,但他应该也可以能借别人的弹弓摸一摸,也学一学吧?   作者有话说:   “天下之凶者,莫凶于鸡毒”——汉《淮南子》 第111章 告密   中午吃饭的时间,沈烈带着两个小的回来,桑萝就看到了所谓的弹弓。   她想象中的弹弓,一根树枝枝杈,枝杈两端绑上橡皮筋,一块能包住石子的皮块,当然,这里没有橡皮筋,只是类似的材料。   而实际上的弹弓,桑萝从满眼欢喜的沈安手中接过来的,那是一把在她看来和弓箭几乎没什么不同的的小弓。   真的是弓。   竹子为弓,有弓有弦,要说和弓箭有什么不同,就是弦的中段不同,有一小块皮质的东西,可以包裹石子取代箭支,小小一把,很适合沈安这么点大的孩子。   沈安很稀罕自己这把弹弓,沈宁倒还好,小姑娘对这个兴趣不算大,只笑吟吟看她二哥把玩。   兄妹俩已经闻到了饭菜香味,把弹弓放好就出小院去洗手,沈烈这才低头与桑萝道:“你的得做得比小安和阿宁用的再大一些,我下午给你新做一把,再在咱家屋侧给你悬些树叶,你以后在家里练也行,等弹弓学好了,我再给你做弓箭。”   离得近,桑萝得抬眼才能看沈烈,也就是这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未满十六,而不是二十八,或者是在沈烈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或者是少年人的目光专注又有点儿说不出的温柔,桑萝心里无端跳了一下,几分异样。   她忙笑笑,自然退开:“好,洗手吃饭吧。”   等转过身,悄悄呼出一口气。   十八岁,下次还是得注意不能站得那么近。   这想法显然是多余了,因为只半下午,沈烈把她的弹弓也做好了,屋侧也悬好了叶片,亲自教她用弹弓。   被异性从后边几乎半环住是什么体验……   桑萝上辈子不知道,这辈子,她形容不好,到底是尴尬还是不自在又或是什么,可能沈烈在她眼里实在太小,但现实却又身高腿长,比她足高了一个头还多些。   总归不太对劲,哪怕沈烈其实已经很注意保持距离,并没怎么碰触到她,也真的很认真在讲一些技巧,但离得太近了,他人也高大,几乎把她整个拢住了,只气息的侵略感就很强。   桑萝也是这时才意识到,沈烈不是沈安和沈宁,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学个弹弓比走十里路还让桑萝觉得累,心里默念才十八,才十八,高中生。   好在她不笨,听过的技巧都记下了,渐渐能自己上手,挥手就把人打发了。   沈烈也很配合,极为配合,走得那是相当的快。   桑萝只是尴尬和不自在的话,放沈烈这儿成心如擂鼓了,生平第一回 有这样的感觉,若非看桑萝半点都不受影响,一直都在认真学弹弓的话,他怕是都强撑不了那样镇定。   下了山,转过一道山梁才停住脚步,手在心口落了落,隔着厚袄仍能感受到心脏跳得活像要蹦出腔子。   深山里遇上小股狼群那次心跳也快,和现在的感受却又完全不一样,这是欣喜、雀跃、紧张,他根本形容不出来的欢喜,只是因为站得近些……   沈烈回望半山小院方向,略站了会儿让心跳平息些,这才大步往沈安他们习练弹弓的那座山头去。   ……   沈金蹭上弹弓了,跟沈安沈宁共用一把,大堂哥过来时看到了也没说什么,脸上还带着笑,还单独教了他。   沈金心里可高兴,笑得嘴都合不上了。   沈银和沈铁太小了,只能带着妹妹在一边看着,偶尔凑上前去让哥哥和姐姐把那弹弓给他们摸一把,稀奇稀奇。   孩子们兴起了捡石子热潮,但凡适合做弹丸的,那都是宝贝。   桑萝傍晚看到两个小的捡了一兜的石子儿乐颠颠回来献宝时,就把手头做到一半的沈烈的衣裳停了停,用碎布缝了两个斜挎小包,两小只一人一个,专用来放石子儿的。   两个小的很兴奋,特意把捡回来的石子洗洗干净晾了,第二天晨跑回来取弹弓的时候,这两个小挎包就派上了用场。   只一两天的功夫,山下另四家的孩子也一人一个小挎包,全是仿着沈安和沈宁那小包的样式做的,一群孩子里唯有沈金没有了,不过沈金也不在意,他衣裳就有缝小兜的,反正娘也不在家,往小兜里放石子儿也不会被发现,有弹弓可以学就美得他不行了。   甚至于问清楚沈安他们早晨晨跑的时间,每天天不亮,沈银沈铁还在睡,沈金就悄悄起床摸出去,混在小队里跑着一起晨练了。   小练兵展开得有模有样的了,却出了另一桩事,大概是小练兵的第五天上午,周里正来了村里,破天荒的没捧着什么布告,也没有一进村就敲响铜锣,而是径直去了周村正家。   周家五郎跑上半山小院来报信的时候,沈烈和桑萝才知道她们几家被村里不知哪一个给密告到里正那里去了。   至于密告什么,自然是说他们这些人行为异常,心怀不轨呗。   周五郎道:“我爹说让烈哥下山来我家一趟,我七伯来问话,有他在呢,几家只要去个人说一说情况也就行了。”   把信送到周五郎就跑了。   沈烈和桑萝相视一眼,两人都想到了一处去,沈烈先就把床底下的那包东西给弄了出来,出去一会儿,再回来就空着手了。   “我下山一趟。”   不该露的东西都藏好了,桑萝也没什么不放心的,点了点头。   ……   周家,周里正手边的桌上正放着两把竹弹弓。   周村正冷笑:“就这么个给家里小孩儿做的小玩意,也不知是哪个心思那么歪,这都能告我们一个黑状?心怀不轨?心怀什么不轨?真要被他往大了胡扯,栽个什么罪名到我们头上我们可担不起,举我们周家一族也担不起!”   周家一族这几个字让周里正心中一凛:“九章,这种话还是不要信口胡说的好,没扯到那么大的事上。”   周村正哼一声:“这是七哥你是里正,这要是摊上一个跟咱们不对付的里正,不拿了这事作文章?我得知道是谁这么见不得我周家好。”   周里正垂了垂眼不说话了。   沈烈、陈大山、施大郎和卢二郎几人恰此时进来,周里正就抬了眼,道:“都知道喊你们来所为何事了吧?说说。”   施大郎年纪最长,一进来便皱眉喊冤:“哪个这么见不得人好?”   他一提自己右边空了的袖管,愤声道:“看看我这手,战场上没的,我们村里去了多少人,也就我们四个人命大,仰仗阿烈和大山有点身手,又会点打猎的手段才捡得一条命回来,吃了这样大的教训,打熬打熬自家子侄还不行?以后朝廷不征兵了?还是征兵时我们家中子侄都可以不用去了?难道也要我看着儿子侄子也把命或手丢在战场上?”   卢二郎也痛愤出声:“可不是,里正,是谁黑心烂肺的告我们这黑状?”   周里正哪里说得出话来。   大乾朝提倡邻里揭发,对揭发者是持保护态度的,他也知道施大郎几人的事,深入敌境的前锋,结果被主力军给抛下了,主将带着心腹撤了,留了他们这些打前锋的任人宰割。   也是因为这个,担心他们心中有怨愤,他听了密告这才过来看看,现在看着那些个小孩子家家用的弹弓,对告密人说的什么私制武器也是想飞回一个大白眼去了。   况施大郎那话也没错,他抬眼就能看到对方那空荡荡的袖管子,战场上走了一遭,好容易捡回条命来,会想打磨打磨子侄让他们多一份保命的本事多正常的事。   他摆手:“行了,我也就是来看一看,你们打磨子侄没什么问题,但自己心里要有点底,不要过了度就行。”   这话是看着周村正说的。   他们可是同宗同族,真有个什么,可不是他周九章一家的事。   周村正领会得自家宗兄那个颇有警告意味的眼神,笑道:“七哥放心,这种事情我心里能没数吗?”   周里正点头:“有数就行,行了,也没别的事,你们忙吧。”   说着转身就走。   “七哥。”周村正跟了几步,送出门去:“你总要叫我知道我这是成了谁的眼中钉吧?”   他压低声,试探着问了个名字。   周里正看看他,摇头:“行了,不是他,也不用刨根究底了,你们这几家近来日子是过得不错吧,招人眼了。”   都在他手中办的过所,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   等把人送走,周村正回到堂屋,沈烈问:“是我家这边招的事吗?”   要说结仇,最近也就他把他那便宜三叔揍了一顿。   周村正摇头:“不是,应该是别家。”   他先怀疑的也是沈三,但他那宗兄否认了,那应该就不是,这种事情,碍着一些规矩他那宗兄不一定会说,但有他前边把周氏一族一起扯进去说道,他指名道姓问了,真问对了他那宗兄也不会替人遮瞒。   “你们几家在县里的营生,加上前几次买粮,想来还是招了人眼,不过也无妨,咱们自己注意些就是,该怎么还怎么来。”   有周村正家在其中,周里正还真不会在这种相对敏感的事情为难他们。   沈烈点了点头,道:“后边也要周叔再多关顾着些,明天一早我和大山就得进山了,这一回不能走空,怕是要些日子才能回来。”   这进山,自然是指进深山给大家找后路去,原是前两天就该动身的,但他们这回做了箭毒,两个人进深山老林里,自是把这东西带上防身更安全些,提炼这药得五六日才得,因而才拖到现在。   两人也防备着自己走后这边会不会乱,虽然概率很小,但还是做了后手。   周村正一听这话,眼睛就亮了亮:“好,好,辛苦你们,家里这边你们放心,有我看顾,县里现今还没听到什么消息,我往王家也打听过,想来一时还没波及到咱们淮南道来。”   几人商议定,各回各家。   回到家里,桑萝就问情况,沈烈大致说了。   桑萝叹气,这是制度下的产物,连同村人也很难信任。   沈烈看她神色,道:“明面上就是些小孩子用的弹弓,况且也有周叔在,不用太过担心。”   说到这里,又道:“大山说那药差不多成了,我们明日一早应该就要进山。”   早也该走的,为了等那药成多呆了这几天,倒叫他呆出点儿不舍来了。   桑萝听沈烈说明儿一早就要进山去了,愣了愣,而后道:“好,正好你的衣裳做好了,叠在床上,你去试试看合不合身吧,有不合适的地方我好再改改。”   她这些日子也是沉迷练习弹弓,倒把针线上的事情丢下,沈烈一套衣裳做到今天才做好,好在正好赶得上。   沈烈听桑萝给他把衣裳做好了,脸上露了笑:“我去看看。”   转身就快步进了屋,他和沈安睡的那张床上,齐齐整整叠的正是桑萝这几日缝制的衣裳。   料子很寻常,沈烈却很高兴,比那天在县里她领着他进成衣铺子里给他买了一身衣裳都高兴。   脱了外裳试了试,无一处不合身,无一处不妥贴的,针脚也细密。   这是逃荒那年之后,第一回 真正有人不计回报的,关心他的冷暖,精心给他缝制一身衣裳。   沈烈原是试一试,一时倒不舍得脱了。   桑萝在灶屋里泡豆子,不一会儿看沈烈换了新外裳过来,走得近了,左右瞧了瞧:“挺好,还挺合身。”   沈烈也弯了眼:“很合身,也很喜欢,多谢你了。”   桑萝大咧咧:“应该的,咱们分工合作嘛。”   这几天沈烈就没少抽空往山里去,往家里带了十三只野鸡,十二只被他去县里拉粮的时候送到东福楼换了银钱,一只进了他们一家人的肚。   沈烈又从桑萝口中听到了新词,分工合作。   他垂眸,不着痕迹看桑萝一眼,看她笑吟吟的,沈烈心说,那希望这样一直合作下去才好。   他弯弯眼,笑道:“我去把衣裳换回来,和大山一起进山套点山鸡回来,这一去主要是找藏身处,也不知要在外边耽搁多少天,恐怕十天半个月都未见得能回来,这回套的就不卖钱了,你们留在家里养着,隔几天能吃上一只。”   听他要出门连吃食都替她们在家的几个操心好,桑萝心里也暖了暖,相较之下,她替他操心的倒是很少。   想到此,便道:“你下午去县里拉粮的时候,买一坛醪糟回来。”   “买醪糟?”   桑萝点头:“嗯,家里有糯米,我也会做,只是时间上来不及了,买一坛回来,我有用。”   作者有话说:   醪糟,甜酒,米酒,古代叫醴,我就按现代的方法写了,方便阅读,后文其它一些常见的东西大概也会这样处理。 第112章 眼睛弯成了上弦月   桑萝说有用的东西,沈烈就不会再问,只管应下。   上午和陈大山一起进了趟山,回来的时候带了四只山鸡,一只野兔。   虽然这些东西最后总免不了进五脏庙这一个结局,但兔子呀,就没有小孩子不喜欢的,沈安沈宁和偷溜出来的沈金蹲在沈烈临时做的简易兔笼边看着就没够。   沈烈半下午和陈大山几人悄悄去的县城,天黑了才回到家,一行人帮着把粮食搬回来,才各自下山拉车回家。桑萝几家人上次买的粮食,至此算是全从东福楼的库房运了回来。   自然,桑萝要的一坛子醪糟也买了回来。   搬完粮食,兄妹三个一起围观那坛醪糟,不因别的,因为有一股子特别好闻的甜香,嗯,酒香?   桑萝见了,笑问:“没吃过这个?”   这回不说沈安和沈宁,竟连沈烈也摇头,都没吃过。   桑萝:……   也是,酒在这时候也是奢侈品了,米酒也是酒,这三只从前哪吃得上。   她挑挑眉,索性大方一回,趁着给沈烈留的饭菜还在甑里蒸着,取了一碗一勺,挖了三大勺醪糟,考虑到沈安沈宁还是孩子,加了不少温开水将醪糟调开,没有冰糖,化了点麦芽糖在里边,又从放鸡蛋的小罐子里拿出两个鸡蛋敲了进去。   正好饭菜热好了,揭盖端了上来,把那碗敲了鸡蛋的醪糟放进了甑里。   “醪糟鸡蛋,又叫酒酿蛋,给你们做一碗尝尝。”   嗯,不能承认是她自己也馋米酒了。   冬天吃上一碗酒酿蛋,通身都暖的,更不用说酒酿蛋本身就很好吃了。   于是,沈烈吃晚饭的时候,除了给他留的饭菜,小方桌上还有一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醪糟鸡蛋。   桑萝把两个鸡蛋给了沈安和沈宁一人一个,至于甜酒酿,嗯,一人就一小勺:“小孩子啊,不喝酒,尝个味儿就好。”   剩下的自己舀了三分之一尝尝,另半碗都端给了沈烈,笑道:“冬天鸡不怎么下蛋了,鸡蛋给小安和阿宁了,你就试试这酒,甜的,很好喝的。”   这醪糟好不好喝的沈烈还不知道,但桑萝一定很爱喝这个他看出来了,他笑着把两个碗换了换:“我头一回尝,喝这碗就行,多的那碗你喝。”   桑萝看着被放到自己面前的那半碗甜酒,啧:“好吧。”   捧起碗吹了吹氤氲的热气,因怕烫,浅浅抿了一口,满足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沈安和沈宁也尝上了第一口甜酒,两个小孩儿第一次体验这么好的滋味,眼睛都亮了!   沈宁:“大嫂,酒这么好喝呀!”   沈安也猛点头,还催沈烈:“哥,你也尝尝,好好喝!”   桑萝笑:“只是甜酒好喝,嗯,有些果酒也好喝的,其他的酒不是这个味儿,而且这甜酒也是用水稀释过的,你们还小,不能喝酒。”   她可不能误导小朋友。   看沈安和沈宁双眼发亮,桑萝忙补一句:“据说喝多了脑子就不那么聪明了。”   嗯,据说的。   真的假的她也不知道,不负责。   沈安拿着汤匙的手就一僵。   桑萝扑哧笑起来:“这一点用开水冲调过炖过的甜米酒不要紧。”   沈安这才松一口气,又美滋滋尝第二口去了。   沈烈看着三人你来我往,眼里也漾出笑,端起碗尝了一口,嗯,真的很甜。   放下碗就发现桑萝正看着他:“怎样?”   忙弯眼点头,又不忘矜持:“好喝。”   一顿原该沈烈一个人吃的晚餐,因着一碗醪糟鸡蛋,仿佛连油灯摇曳的灯火都在寒冬里漾出了暖色。   ……   饭后说起县里之事,沈烈道:“县里战乱的风声下午已经四下里传开了,现今什么都涨价,粗粮比之今天上午听说涨了四倍余,我和大山往东西市看了看,各家摊子上卖的肉菜果子各类吃食也都提价了,原先的蒸饼摊子胡饼摊子有好几家不出摊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你看要不要跟有田婶她们也商量一下,豆腐之类的是不是暂时也不往外卖了?要卖的话,看看是不是也换成以粮食来换?”   做豆腐的原材料是黄豆,这东西现在也不好买了,外边稍再乱点,县里怕是连粗粮也要限售。   桑萝听说粗粮一夜之间价格翻了四倍,也是唏嘘,幸好她们买得够快。   她点头:“行,今天的豆子已经泡下去了,不过也有别的处理方法,主要还是看看东福楼几家的供货后续怎么处理,我一会儿下山问问去。”   不等桑萝下山,听了自家男人带回来的消息,秦芳娘、冯柳娘和甘氏一起来了。   粮价涨成那样,她们也是心惊,桑萝这些豆腐酱干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原材料现在用出去,后边买不买得进来还不知道。   最后四个人凑在一块一商量,次日只做几家酒楼的供货,价钱也涨,或是酒楼那边给相应的粮食换也成,不行的话后边这生意就暂歇了。   秦芳娘道:“正好,我也跟着大家伙儿练一练。”   孩子们现在开始背个背篓负重跑了,说是负重,也就是一袋沙两袋沙的往背篓里加,为后边背粮背物长途跋涉先做个适应。   秦芳娘这些个天天往县里去的,这种是不用再练了,别看她们是女人,吃的苦半点儿不少,耐力比男人们也不差多少的,只都听说桑萝有在家里练着用弹弓呢,真要是不摆摊了,她们也学起来,关键时候也能帮男人儿子分担分担,没准也能救自己一命。   事情议定,桑萝当晚的豆腐和酱干就只需要做半数就够了,几家给的定钱也照数退了回去。   多出来的那些个豆子,秦芳娘几人原说各家分一分,拿回去做个菜吃,桑萝倒是笑,问道:“我这边是准备留一部分做菜吃,另一部分发成豆芽,婶子们要是拿回去炖菜吃也行,要是想尝个鲜,过几天发好了豆芽我再给你们送过去也行。”   发豆芽,各家也是会的,冬天里要添点儿新鲜菜就指着这个呢,不过发豆芽要花几天功夫,桑萝要顺带手一起发了,那是再好不过的。   甘氏几人就笑:“行,那就发豆芽,我们等着吃豆芽就成。”   送走了几人,晚间的活就不重了,把酱干和素毛肚做好,一家人就洗漱睡下了。   翌日一早,沈烈仍是鸡鸣就起,悄声下床去灶屋磨豆子,只是他这边在灶屋把灯才点上,还没开始磨呢,就听到了桑萝的脚步声,循声往灶屋门口一看,果真是。   “怎么这么早起?不再睡会儿吗?”   自沈烈归家后,这八九天,桑萝很少需要这么早起床了,沈烈才会这样讶异。   桑萝笑,一边挽袖子一边道:“你今天不是要进山吗?我起来给你弄些吃食带上。”   沈烈愣了愣,想起之前每次进山,要是赶不上饭点回来,桑萝也会给弄点吃的让他随身带着,心里就有些暖。   不过口中仍是劝:“其实不需这么麻烦,这一去没有半个月怕是都回不来,吃的东西我们在林子里也能找到的。”   桑萝看他一眼:“烤肉?知道你找得到吃的,只一样东西吃久了也腻味,家里原也要做早食,顺带手给你做的,不用太往心里去。”   说是顺带手,等真做的时候用到那醪糟,沈烈就没忍住笑了起来。   顺带手。   心里咀嚼这几个字,眼都笑得弯了,怕被桑萝看到,忙转过了身磨豆子去。   桑萝没看到人在后边傻笑,忙着舀面粉出来,用醪糟发面。   醪糟发面算得上是古法了,至少在随处能买到酵母粉的后世,大多数人是不知道的,桑萝知道也是因为住在山里,刚住进去时家里并没有备酵母粉,想吃馒头了,只能网上找办法。   这一找就找到了好几种,其中正有用甜米酒发酵的方法,索性也来了兴致,从网上下单了酵母粉和酒曲,收到货后酵母粉做了一回馒头,也做了一锅甜米酒。   自己做甜米酒,而不是直接买包装好的,是因为包装好的经过灭菌处理,发酵不起来。   那之后就试了试用甜米酒发面的方法,试了两次,也做成了。   昨天听沈烈临要出门还惦着给她们打些山鸡养在家里时不时能吃个几只,一时感动,想起家里原也是有面粉的,让沈烈去县里买一坛醪糟回来,就有了今儿一早起来发面给他做干粮带上路的这一桩了。   ……   沈安和沈宁寅时末起,跟着自家大哥还有来挑豆腐的秦芳娘等人一起离了家,背上背篓负重跑去了。   等到回来,才进小院就被满院子的香甜勾住了。   兄妹俩你瞧我,我瞧你,闻着那味儿。   沈安:“像不像县里的蒸饼?”   沈宁:“像许掌柜给的包子。”   然后齐齐往屋里跑,接着就是“哇”一声惊呼。   沈家长房今儿的早食特别丰盛,香甜的豆浆和好几种又暄又软又香又白的面食,有圆圆的蒸饼,还有各种馅儿的包子,一问之下,有香菇鸡肉馅的、韭菜鸡蛋馅的、萝卜丝馅的,还有小葱蛋饼!!!   “大嫂,今天什么日子?”   过年肯定不是,没到。   桑萝:“……”   有吃的还问日子?   “腊月初一。”她随口把今儿的日子给报了。   沈安和沈宁面面相覤,沈宁侧头问:“不是腊八才是节吗?”   而且腊八也不是做这个,是煮粥?   桑萝:“……”   沈烈闷头笑了起来。   桑萝见了,也不扯了,拍拍两个小的:“你们大哥今天要进山,没准半个多月才回来,我顺手就多做了点让他带着路上吃的,行了,快去洗手来吃早饭。”   顺手两个字,沈烈又听了一回,眼睛弯成了上弦月。   “大哥要进山了?”   沈安和沈宁一直知道大哥是要进山一阵子的,这猛一听说,愣了一愣,倒也还好,就是嘱咐:“大哥那你在山里一定要小心些。”   他们最近也上丛林生存课的,知道山里很多危险。   沈烈揉了揉两小只脑袋:“会的,在家听大嫂话。”   两小只连连点头。   桑萝:“……”   这种老夫老妻的奇怪感觉到底是怎么来的???   ……   听着是要给自家大哥带干粮,兄妹俩个再洗了手进来,瞧瞧那些包子,最后动作齐整的把手伸向馒头。   这疼人劲儿。   桑萝看着摇头:“想吃什么拿什么,你们大哥吃的我灶屋里留了,这东西也放不了太久,带多了没用。”   大冬天的,能放个六七天不坏的顶天了,越到后边口感越不好,吃个三四天的差不离了,后边还不如就吃烤鸡烤野兔呢。   听说灶屋里还有,小兄妹俩才笑弯了眼,挑着自己喜欢的包子兄妹俩个分吃,为了多尝一种味儿。   吃罢早饭,沈烈收拾收拾东西就出来了。   他的东西也简单,就一个背篓,里边藏的是进山要带到的一些东西,一张兽皮裹着的,除了那些武器不作它想。   倒是衣裳换了,袄子还穿着,外裳换成了从前的旧衣。   沈烈见桑萝看了自己衣裳一眼,便道:“山林里路没那么好走,新衣怕刮坏了。”   桑萝笑笑,把自己给他备的东西也拿了出来,往背篓里放,沈安沈宁也在一旁帮着递东西。   桑萝一边把东西往里放,一边跟沈烈大致说了说:“也没给你带什么东西,包子和蒸饼,蒸饼要耐放一些,先吃包子,这竹筒和罐子给你喝水和烧水用,夜里找到地方落脚就自己烧点热水热汤喝着暖暖身吧,油纸里包的是盐,荷叶包的是一点晒干的菌子,煮汤的时候放一点能提个味。”   东西都往里放好了,她才看了看个头比自己高得多的少年,这才道:“注意安全,这世道要乱了,我和小安阿宁还指着你护着呢。”   她从来不是无缘无故的对一个人好,所图的是什么一直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摆着。   沈烈笑笑,点头:“好,我会尽快回来。”   又轻声交待:“我和大山不在,留了施大叔和卢二叔在村里照应,看情况这边一时不会就乱起来,但你和小安阿宁平时最好还是和施大叔或卢二叔离得近些安全些,真有什么事能最快照应到。”   桑萝点头:“我有数,你别担心。”   沈烈这才看自己一双弟弟妹妹,揉揉两人脑袋,还没说什么,院外传来陈婆子的声音,桑萝忙行了出去,沈烈也提上背篓,兄妹三人一起跟了出去。   是陈婆子亲自送陈大山过来。   老太太家里祖上就是猎户,孙儿进个深山,倒不至于就愁眉忧心,也是笑吟吟的,只交待两人要警醒些,安全是第一位,旁的并不多唠叨。   受陈老太太和桑萝影响,相比上一次兄长被抓了兵丁,沈安和沈宁这一回并不那样害怕,因为知道大哥有些本事,也知道大哥只是出去一小段时间就会回来。   跟在陈阿奶和大嫂身边冲沈烈和陈大山挥手。   沈烈和陈大山已经下了山,转身回望小院和家人,也挥一挥手,这才和陈大山转过山梁离开。   陈大山笑看他:“这一回出来心里安定很多吧。”   沈烈眉眼间都是笑。   陈大山啧啧两声,探着头往沈烈身后的背篓里瞄:“弟妹给你备什么吃的了?我刚在你们家院外就闻到香味了。”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循着香味准确找到了背篓面上的布包,扒着看了一眼,只一眼,酸了。   是面点,他吃都没吃过的面点,只在东福楼的后厨看到过!!!   “你中午分我两个。”   “一个。”   “两个,我拿我的跟你换!”   “不换!”   “还是不是患难与共的兄弟了?”   “现在不是。”   陈大山:“……啧,这兄弟没法处了,我决定了,以后找媳妇就得专找会做吃食的,也得有你馋的那天!”   沈烈弯眼,笑得更欢:“嗯,这就对了,等你媳妇以后给你做。”   陈大山侧头看沈烈,没忍住送了他一手肘:“行了你啊,知道弟妹好,把脸上那笑收收。”   沈烈哪里收得住,不过倒是真的正了神色:“大山,我觉得老天把我们兄妹从前受的苦全放在阿萝这儿补偿了。”   两人相视一眼,沈烈道:“往我们从前没走过的那个方向探一探吧?七天为期,不管找到没找到满意的地方咱们都先出来,先取个备选地把粮先藏了,真有什么,人也能马上走,我不想再冒一丁点儿险。”   沈安沈宁也好,阿萝也好,他都想护得周周全全的。   陈大山闻言点头:“行,就七天。” 第113章 乱初起   人养成一个习惯真的很容易。   沈烈回来也不过十天,这猛不丁走了,家里少了个人,桑萝倒有些不适应了,更不用说沈安和沈宁两小只了。   最让桑萝不敢信的一点,她最不适应的一点是刚入夜,竟觉得夜里入睡没那么有安全感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桑萝自己都满脑门问号,沈烈刚回来的时候她多紧张多防着啊,这才十天,原来防备着的人竟能给她安全感。   桑萝清楚是县里连粗粮的价钱都涨得越发离谱的原因,甘氏几人今天去过县里回来带的消息是,除了几家大的酒楼,小的小食店听说豆腐和酱干提价且要用粮食换,犹豫之下直接不要了。   今天不知是村里哪家去了县里带回来了粗粮涨价的消息,村里去迟一步没赶上的人家一听各种豆子的价钱都涨上天了,哪一家都是着急上火。   最闹腾的还数沈家三房,李氏在外边累死累活一个月被放回来一天,原以为是回来跟男人换一换,终于可以歇了,结果男人死活躺在床上说是被打伤了服不了役,她想找长房的茬,一怕沈烈连她也一起收拾,另一个,还顾忌现在跟沈家长房那边好得穿一条裤子的另几家,愣是没敢。   气还没捋顺呢,就听说了粮食的事,知道沈三有时间去买粮也没去,恼怒之下直接关起门跟沈三干了一架,沈三脸上被挠了好几道,两口子打到最后全挂了彩,鬼哭狼嚎的那叫一个热闹。   情绪总是会渲染的,另一些没买粮的人家原本只是憋气,这一下也没少了口角和争吵。   这种情况下,像桑萝这样堆了满屋子粮食的,虽然都是背着村里人囤起来的,但单门独院的,免不得会紧张。   啧,也就只能靠三只好鹅看家护院了。   才这样想着,黑暗中有人过来,正有些紧张,等到近了才看清,是秦芳娘和甘氏抱着一床被子来了。   原来都惦着沈烈进山趟路子了,怕桑萝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住得偏,夜里别被哪个别有心思的打上主意,商量一下,过来陪住来了。   秦芳娘笑:“不知道你跟我们住不住得惯,我就抱了一床被子,寻思着你要是不习惯呢,就你带小安和阿宁睡你叔给新打的那张大点儿的床,我跟你施大婶子睡一床。”   桑萝松一口气,上前就拉秦芳娘:“惯,怎么不惯,婶子你们来得可太是时候,说真的,下午看村里那几家的闹腾劲儿,我这会儿心里正打鼓。”   一指院外雄赳赳的三只大白鹅,笑:“原说今晚可就指着它们仨了,正开了院门端了油灯出来看是不是先商量商量呢。”   跟家里的鹅还能打商量,秦芳娘和甘氏看她这样逗趣,一齐笑出声来,甘氏道:“要不是你这儿住不下,柳娘原也要过来,就连周家嫂子都来问了一句。”   甘氏嘴里的周家嫂子,指的是周村正媳妇。   桑萝听得直笑:“有心了,几位婶子都是疼我的。”   嘴皮子是真的甜,说话也是真可人心,秦芳娘可是知道家里老太太为什么这样着紧桑萝了,一吃过晚食就跑卢家和施家商量找人过来陪夜的事。   她只是这样想想,甘氏是直接笑着与秦芳娘道:“怪道你家老太太疼她,这性儿可不就是可人疼吗?”   桑萝引着两人往院里去,还奇:“阿奶惦着我呢?”   秦芳娘笑,甘氏接过话:“可不是惦着,才吃过晚食就上我们几家来了一趟,陪夜的事就是老太太的主张,我和你有田婶是怕引了村里人注意,才等天黑透了抱着被子过来的。”   说着笑:“我瞧着陈婶儿是真拿你当半个孙女来疼了。”   听得桑萝直笑:“半个呀,那是不能,回头我得到阿奶跟前再献献殷勤,好叫她拿我直接当孙女疼才成。”   被秦芳娘腾出手来点了她一指头:“那我占便宜了,多个大闺女。”   桑萝笑着,顺着秦芳娘的力道夸张的把头往后歪了歪。   玩笑着已经到正屋门口,沈安和沈宁原正对着沙盘写字呢,听到动静起身迎了出来,一口一个的唤婶子。   兄妹俩已经听了几耳朵,知道两位婶子今晚是要来家里住,心里也很乐意。   小孩子对人的情绪和恶意感知是很敏感的,下午村里有几家没囤到粮的人,看囤了粮的人的眼神,虽说不上来是什么针对性的恶意,但隐隐的总让沈安和沈宁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桑萝直接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枕头往沈安床上挪了挪,笑道:“这床简陋,屋里又窄巴,辛苦两位婶子将就些日子了。”   秦芳娘和甘氏倒不觉得将就,床是简陋,看得出是几张条凳拼的,但床上铺得是真舒服,稻草厚,稻草上边是席子,席子上边是干净松软的厚褥子。   “这床睡着舒服,哪里就将就了。”   秦芳娘把被子放下,打量打量屋里的布置,看到两床中间卷着的帘子,还哟了一声:“这倒是巧手,放下来收上去的便宜得很。”   她和甘氏也闹不清桑萝跟沈烈这是圆没圆房,想着四个人住一屋,怕是还不曾圆房的,旁的不好说,倒是笑:“等日子太平了旁边好填平了地基再起两间屋才够住。”   两个小的听不明白这话,桑萝倒是听懂了潜台词,有些尴尬,笑笑含混了过去:“是,等日子太平了,咱这边也不知哪一天就乱了,更不知道太平日子要几时有。”   这话就沉重了,甘氏眼风一转,就看到桌上一盏油灯和两个薄沙盘,转了话题:“小安和阿宁写字呢?”   转过去瞧了瞧,沈安用的那个沙盘上有七八个字,甘氏一个也不认得,但不妨碍她觉得沈安写得好啊。   “小安真用功,这字比你大牛哥和二牛哥写得好看很多。”   她家几个孩子,一个沙盘只能歪歪扭扭写上两三个字。   闲话了几句,桑萝还要做酱干的,秦芳娘和甘氏避嫌,并不提帮忙的话,只看到桑萝放在架子上的一个针线笸箩,里边没做好的鞋子,一人一只分到了手,借着沈安和沈宁写字用的油灯帮着做起针线来。   一夜无话,次日才四更天桑萝又早早起来做豆腐,就连两个孩子都懂事的去帮忙,秦芳娘和甘氏瞧在眼里,心下都道桑萝这点钱赚得真是不容易,倒是带起了她们三家人过上了好日子,心里感激更甚自不用说。   好在这会儿只供应两三家酒楼的货了,做着也简单,送货更是只陈有田和卢二郎结伴走一趟完事,不需要女人们再拉车挑担进城了。   秦芳娘几人白日里就都凑到了桑萝这半山小院来,跟着桑萝一起练弹弓。   时间转眼过了□□日,村里还算太平,县里关于外边战乱的消息倒是甚嚣尘上,有钱人在酒楼茶馆议论,没钱的人在街巷口子愁眉,东家有东家的消息来路,西家有西家的道听途说。   陈有田和卢二郎这两个经常会往县里去的,听到的消息那可就杂了,一会儿这里出了一个王,一会儿那里又出了一个王,还听说河南道也不太平了。   沈烈和陈大山离开的第十三天,祁阳县一带出现了流民。   和前番那三两个且见人就避的不同,这一回是数十人一股,一天之内看到好几群,全围在了县城城门外,逢人就求给口食水,给件衣裳。   流民是绝对进不得城的,但被流民围城,县衙也终于有了点儿动静,以最快的速度加强了城门守卫,搭了几个临时的棚子安置流民,又架起大锅,煮了点儿稀得能照影的粥分发下去。   听陈有田和卢二郎说,米粒儿都看不到几颗,说是粥,叫米汤都勉强。   不过城中倒是有富户陆续搭起粥棚赈灾施药赠衣裳了,粥虽也稀得很,却比官府的要强出不少,衣裳虽是旧衣,却能暖人,比多少乡下百姓身上穿着的衣裳都好。   桑萝她们的生意是彻底不做了,连往三里村的晨跑也不再进行,孩子们集训都改在了村子旁边的山里,周村正也开始安排村里的青壮留心生人靠近十里村。   陈有田带回来的另一个消息,许掌柜回歙州安顿家小了。   这样的情势,确实也放心不下家里的人,总要家里的主心骨回去拿个章程。   就在周村正和陈施卢三家私下里商量好,怕有流民袭扰,四家人一家出一个男丁,两人一组在沈家长房这边灶屋里打个地铺守个夜的时候,出去了近半个月的沈烈和陈大山在天色完全黑下来时赶回了家。   抱着稻草席子被子褥子的施二郎和周大郎,跟野人似的背着背篓和一大卷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沈烈和陈大山,暗夜里在山脚下撞上了。   两相里一照面,沈烈问了声:“施二叔?”   施二郎和周大郎才认出声音来,两人都有些兴奋:“阿烈和大山?”   “是你们回来了!”   “你们这是?”   几个人同时出声,施二郎和周大郎是兴奋,陈大山和沈烈是疑惑。   沈烈一凛,马上意识到什么:“咱这边乱了?”   施二郎点头:“有流民了,还不少,想是北边瘟症已经过了,没再拦着,我们寻思着你家单门独院的不安全,正准备过来守夜,合适的地方找到了吗?”   前边是解释,后边这一句就有些迫切了。   沈烈和陈大山都点头,两人眼睛都有些亮,沈烈道:“找到了,施二叔,我们先回去把东西放下,劳你们悄声回村一趟,请几家长辈过来咱们再说话。”   施二郎和周大郎连连应下,和原就要回家的陈大山一起,抱着东西就快步往村子方向去了。 第114章 “桃花源”   桑萝原在灶屋里忙,隐隐听到一点动静,端着一盏油灯出小院的时候,沈烈已经往山上来了。夜太暗,隔着一段距离,桑萝看不分明,她不太确定,举了举油灯问道:“沈烈?”   “是我。”   桑萝整个人松了下来,旋即就是欣喜,迎出几步,两人在院外遇上,她上下看沈烈,未见有什么不妥,这才弯了眉眼,笑道:“平安回来就好。”   比她预计的要快,可这十几天,尤其是后几天,也确实有些煎熬,家家都藏了不少粮,大家都绷得有点紧,尤其她们单门独院的住得偏,这些天另几家没少为她们家操心。   “刚在山下碰到施二叔他们了,已经听说流民的事,安心,会安排好的,落脚的地方我和大山找到了,一会儿周叔他们就过来商议后边的事。”   桑萝听说落脚的地方已经找到,眼睛都亮了,再没比这更好的消息了,她没忍住,问道:“是个怎样的地方?”   沈烈还不及说,里边听到动静的沈安和沈宁已经奔了出来,一前一后两声大哥,欢呼着就往沈烈这边扑。   沈烈忙腾出一只手把人拦住:“别过来,我身上很脏。”   深山老林里钻了整整十三天,中途还摸爬滚打又上树的,不要太狼狈,沈烈觉得这要不是天冷,他身上得是臭的。   沈安和沈宁收住往前扑的冲势,也是沈烈这一动,桑萝才看到他另一手提着的好大一捆东西,将油灯移近照了照:“这是什么?”   话没问完,灯火照到了那一处,桑萝吓得连退了两步,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沈烈往后藏都没藏得及,忙道:“别怕,只是皮子。”   桑萝哪能不怕,她能一眼认出来那是黑熊,是因为这张皮子连着熊头的皮。   她惊魂未定看向沈烈:“你们碰上熊瞎子了?”   说着举着油灯上下照沈烈身上:“没受伤?”   许是因着桑萝这反应,沈烈不知怎么就没忍住,唇角扬了起来:“没有,多亏这次等了几天,带了那药,一路只我和大山两个人也应对得过来,不过也正是因为被这黑熊撵着,找到了个好地方。”   他眼睛很亮,透着欣喜:“虽远一些,但很安全。”   桑萝看看外边,道:“进去说,东西先放下,晚食还没吃吧?”   这么晚才到家,一路定是紧赶慢赶。   沈烈点头:“怕夜黑不好赶路,晚食就没吃,背篓里有肉干。”   桑萝笑:“那去灶屋里说话,我给你做碗疙瘩汤垫垫。”   说着护着油灯往院里去,沈烈跟在她身侧一步远,沈安和沈宁则特意落在了侧后方,试图借透出的一点儿摇曳的油灯亮光看看那什么黑熊皮。   但黑夜黑皮毛,是真瞧不出来什么,直到进了院,主屋里的灯光透出来,兄妹俩才看到,嗬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沈烈:“……”   他有些尴尬,知道这样不大好,只是这样剥皮才卖得出好价。   武器藏到了床底,背篓放进主屋进门墙边处,那一大捆皮子就放在背篓上边,桑萝和沈宁去烧火做吃的,沈安给他大哥打温水先洗手洗脸。   一通折腾,沈烈和家里人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周村正、卢老汉、卢二郎、陈老汉、陈有田、陈大山、施大郎就到了。   面疙瘩才下锅,桑萝叫沈宁看着,自己忙出去招呼,大冷的天,总不好站在院里,灶屋里又正做着酱干,就把人全请进了主屋。   四条凳子给几个长辈做,年轻些的就都站着。   周村正几人一进屋就看到了门边那老大一捆兽皮,认出黑熊皮来,口中就吸了一口凉气,他看了看沈烈:“我瞧瞧?”   沈烈点头。   周村正过去翻了翻,几个人一起凑了过去,熊皮,狼皮,看那一捆皮毛的厚度,是有好几张狼皮。   “你们遇上熊瞎子和狼群了?这得是多少头?”   沈烈道:“八头狼,我这边是三张狼皮加一张黑熊皮,另五张狼皮在大山那边。”   这下子别说周村正,就连一起穿山过岭回来的施大郎和卢二郎都觉得心惊了,沈烈和陈大山这回可就两个人进山。   卢二郎咽了咽口水:“你们怎么应对的?”   平平安安,人没受伤,狼还一只没跑。   沈烈看陈大山一眼,笑道:“这要多谢陈阿奶,阿奶娘家是猎户,祖上有个方子,弄出来的药箭头上沾一些,野兽被射中几步就倒了,活不成。碰到狼群的时候我和大山全都上了树,群狼围在树下,所以有惊无险。”   陈大山忙道:“那药是阿烈和弟妹掏钱买的,做了不少,后边咱们进山,箭术好的会一人给个一小瓶带着防身,只是这东西很毒,说是见血封喉也不为过,你们用的时候也要小心。”   他后边打猎卖了山鸡其实也给了一部分,但沈烈只意思意思收了一点点就没再收了,让他先紧着家里备粮备盐备药材。   屋里众人一听还有这好东西,都是大喜,避进深山最怕的是什么,就是毒蛇猛兽。   这半个多月大家没少练箭术,尤其是年轻人,练得好的悄悄把弓箭都换上了,再有这东西傍身,那进深山可就安全太多了。   后边就是问沈烈和陈大山找的避居处的事了,就算是周村正,如今只算得半个多的自己人,两人也没太瞒,大致说了情况。   原来两人找的那一处地方,从十里村出发,沈烈和陈大山一路疾行的话是五天半的行程,地方颇为隐蔽,前有进路后有退路,他们也是因为被陡然冒出来的熊瞎子追撵误打误撞找到的那样一个地方,很狭窄的山隙,仅容一人勉强过,那熊怎么也过不去,卡在狭窄的岩壁间就那么被沈烈一箭给结果了的。   两人杀了黑熊也没急着处理,原就是找避居处的,现在发现这么一线崖壁,自然还会往里探一探,这一探几乎贴着崖壁穿过了一座山体,才发现内有洞天。   “往那道崖壁深入进去,是一片被几座相连的绝壁高峰围在正中的开阔地,不算大,大概我们十里村三成大,但草木丰茂,也有水源,是那种山体中渗出来的山泉水,不是大的水道,山壁间大大小小不少山洞或形似山洞可供容身的地方。”   桑萝只听沈烈这描述,脑中已经现出了桃花源记几个字来,嗯,更艰苦版的桃花源记。   周村正和陈老汉几个年长的已经激动起来:“旁边几座高峰你们翻到顶上走过吗?能下得来吗?”   陈大山点头:“我和阿烈分头走了,正常翻山只能登顶,往下是悬崖峭壁了,没法下行,只能原路返回,所以除了我们进入的那条通道,从周边山峰翻山下来不行,而且因为山峰够高,又多树木,从上边朝下看也只看得到树木,人的话应该不太能看清楚。”   这下连施大郎和卢二郎面上也露出了喜色,这说明只要把入口掩藏好,他们完全可以在山谷里面正常生活,不需要太过小心翼翼的藏头露尾。   他们原先也是有备选避祸的地方的,但现在一听,二人就都觉得,走这一趟实在太值了!   桑萝问沈烈:“除了你们进去的路,还有其他通道吗?”   沈烈和陈大山相视一眼,两个人都点头,沈烈道:“还真有,不过那个通道从里边找过去容易,从外面要发现很难。”   “怎么说?”   沈烈神色有些古怪,道:“是一个很深的山洞,走到最深处有一个倾斜向上的洞口,那就是出口,从那个洞上去就到山外了,但……那个出口从外面看更像一个大一点的兔子洞。”   正常人在外面看到那样一个洞,要么猜测是兔子洞,要么猜测会不会是蛇的洞穴,总归不会有人有勇气想着要掏一掏,更不可能会自己把脚伸进去。   事实上沈烈都怀疑那个洞会不会就是被兔子或是什么刨出来的,刨通后才发现新天地,懵了。   不然那山洞看着也不像是人工开凿的,谁还在那里打个没比兔子洞大一点的出口啊。   桑萝却是乐了:“这出口好,真要只有一个进口,我还担心哪一天真被人发现了踪迹被一锅端呢,有退路才好。”   沈烈和陈大山也笑,陈大山道:“我们也是这样想的,那个小出口我们暂时从里边填了,但哪天要走的话随时能敲开了从那里离开。”   陈老汉在家已经听孙儿大致说过山谷里的情况了,这会儿知道得更详细,他笑道:“这样好,有山洞有水源,有入口有出口,能进能退,进山又深,远离人群还足够隐蔽,两个通道封堵掩藏好的话,别说是人,威胁大些的野兽都进不来,咱们几家人藏身避祸再好不过了。”   众人脸上皆是笑,那是看到了希望。   卢二郎便看众人,问:“下一步怎么办,现在县里开始有流民了,咱们是照原计划先运粮,还是人也避走?”   这话一出,周村正就摇头了。   他看看沈家长房这间正屋,除了两床一桌,屋里连人都站得挤挤挨挨,因为全用竹架子堆满了粮。   “咱们人有限,家家都囤了不少粮食,这些粮食没有六七趟运不走的,所以人还不能走,得给运粮争取时间,况且……朝廷现在还在呢,咱们真要是几家人都走了,一旦大乾还有国运,咱们几家这些地和宅,这么些年置下的家业也就跟咱彻底没关系了。”   往后子子孙孙都只能藏在山里做流民,那是进城也进不得,见人也见不得,只能缩在山林里度日,或是被官府招募,从头再来。   真的从头打拼过的陈家人对这一点是深有感触的,抛家舍业容易,攒起一份家业却是千难万难。   陈老汉也点头:“先运粮,等粮食都运完了再考虑这个问题不迟,我这几天也去县城门口看了,流民暂时都围在城门处,那边有富户赠衣施粥,还没到大乱的时候,咱们只小心防备就行了,现在还不能轻动。”   这一点大家是有共识的,流民不是那样好做的,况且就如周村正和陈老汉说的那样,粮食没个六七趟根本运不完,家里先得有人稳着。   后边就是商量运粮的事了。   出乎桑萝意料之外,陈老汉的提议,最先商量的是她家这些粮食怎么运出的问题。   陈老汉的原话是:“这些日子大家也知道,阿萝带着小安和阿宁住得太偏,太平时没事,像最近这种情况,没有谁能放心得下,与其家家出人过来陪夜守夜,依我看,阿烈已经冒险去趟过路子了,又花了大价钱给咱们备了箭毒,后边他们家的粮食,我们各家分担分担,挑自家三袋就帮着阿烈家带一袋走,让阿烈留在村里,一是家里安全,不用咱们各家人来守夜了,真要往山里运粮,咱们也分不出人来帮忙守夜,二是村里的防务,有阿烈在咱们是不是也更安心些?”   说白了,总有一部分男丁要留下防守,一部分运粮进山,让沈烈后边固定做防守这一块的事情。   大家都没意见,沈烈也觉得这样他能安心一些,揖了揖手:“那就多谢几位阿爷叔伯们照拂了,我留在村里继续带着孩子们操练,也留心周边动向。”   事情议定,唯周村正有些尴尬,他家粮食不少,儿子也不少,但他当时说的是他们不看那避祸处在哪,把一半的粮食交给沈烈他们带进山。   真到了实际要运粮的时候,听沈烈说的,疾行单程五天半,这要是挑着粮,怎么着也要走个六天多,一来一回就是十二天。   他家这么多粮食,完全让别人帮着运,他周家又不是沈烈这样又组织避祸事宜,又出钱备药,又是找到那个避祸地的人,还有桑萝在几家中那么特殊的地位,好意思让人帮着他家运粮?   但到底是做了这么些年村正,略一沉吟就有了主意,问沈烈:“沿途你们有过夜歇脚的地方吧?有没有山洞之类能放粮食的点?有的话可以分两程,前半程和后半程,各家粮食做一下记号,可以一部分人挑前半程,另一部分人挑后半程,我家大郎二郎三郎可以去挑前半程,粮食在半道跟你们交接就行。”   这样既不用知道避祸的地点,也免了他们家什么力也不出。   陈老汉和卢老汉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亮:“这主意好,这样我们这年龄大的也可以跟你们家几个孩子一起挑前半程,年轻力壮的让跟着大山走后半程。”   大家相视一眼,都笑起来,四家凑在一起,谁家出哪些人力当场就在沈家这正屋里合计了出来,各家挑走多少粮食也都商量定。   “回家准备一下干粮食水,明天天不亮就动身,对外也方便,就说跟大山进山学打猎了。”   打猎这事,在山外学了这么久,总要进山里实践实践,现成的理由。   这一趟陈大山没得休息,还是得他带路,临回去前他锤锤沈烈肩膀:“那几张皮子,你去县里的时候也帮我家找一下买家,不管价钱怎么样,该出就帮我出掉,钱到时候就给我阿奶,另外,那个药好用,我看咱们再弄一点。”   原是两个人说的私话,架不住周村正耳朵灵,在一边听到这话,连忙道:“弄那箭毒的钱,前边的就算了,后边的我们家也出一份,不能总让你们掏,明天我给你送来。”   最后这一句话是冲沈烈说的。   之所以说前边的算了,是因为陈老汉让各家帮着沈家这边运粮,算了这一份功绩在里边,他是不好再提的。   施大郎和卢老汉也纷纷表态,近来营生不好,两家其实没攒下多少钱,但买药的钱理当出一份的。   沈烈看看桑萝,桑萝摇头,道:“诸位心意我们领了,但我们家这许多粮食都托赖大家帮忙运走,这药钱我们家出了就是。”   陈家阿爷其实是偏帮着她们家说话了,防守和挑粮进深山又怎么会是一回事呢,轮换着来还好说,沈烈一直留在外面,那是大家关照她们家,桑萝这点好歹还是知道的。   况且几家的经济情况她也大致清楚,常用药材至今没能备上,到这时候就不让大家再破费了。   周村正还要再说什么,桑萝笑笑:“周叔,心意我们领了,但我们家这些粮食真不少,挑粮进山也不是轻省安生的活计,那药钱权作大家帮我们挑粮的报酬了。”   周村正看桑萝面带着微笑,神情却是坚定的,只能去看陈老汉和卢老汉。   还是陈老汉拍板:“行,那就照阿萝说的。” 第115章 你把家底抖了?   约定好让桑萝把明天要托各家带走的四袋粮在粮袋上做好记号,明日他们天不亮来取,众人这才告辞,陈有田找桑萝要了秦芳娘的被子抱走。   沈烈这时才知道这些日子秦芳娘和甘氏都在家里陪夜,自又有一番相谢,两人一起送了众人出了小院。   沈家山下,转过山梁,众人面上原是一片喜气的,卢老汉忽而停住了脚步,出声:“各位,有件事我寻思着这会儿得先说在前。”   众人都停住脚步。   卢老汉看了看施大郎,又看了看周村正,道:“今天这些事,咱们过来的人知道就成了,大家回家后还是注意,半句莫要多说。”   施大郎愣了愣,又笑:“这是自然的。”   卢老汉却是摇头:“我是指咱们自家人,各位的妻儿。”   众人愣了愣,就连卢二郎也有些没反应过来。   卢老汉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嘴得靠自己管着,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透出去的风险,况且,除了阿烈和老陈家,大家家里在这边都有三亲六眷吧。”   这话一出,卢二郎就明白了。   他们今天接到施二郎通知时,大嫂一听找到地儿了,眼睛就亮了,当时就问地方够不够大,能不能把她娘家那边的人带上。   娘家,嫁进来的媳妇其实都有娘家,他媳妇也有,他媳妇惦记娘家人的心其实也是一样的,只是这样的事,他们都清楚,没法提。   施家大嫂,施家二嫂,周村正家的两个儿媳,谁都有娘家。   但娘家人又有娘家,好像他,有三个舅子,舅子们也都有媳妇,媳妇们又有娘家,哪里带得过来。   何况都不是一家一户,一族里不说了,只各家岳丈岳母嫡亲的兄弟姐妹就不知道多少家。   沾亲带故,有三个十里村也装不下,更别说只有十里村三成大的地方。   是自己的本事,那要做这好人也不说了,但他们三家明显是沾了沈家和陈家的光,没得赔上人家的安危慷他们的慨。   都是聪明人,大家很快也都明白了卢老汉的意思,都有些沉默。   因为自己有生路可奔,亲眷自然也想能够关顾到,但能力确实不够,这就免不了心中痛苦了。   周村正是最早有这种认知的,早在当初私下里找沈烈让他们把他带上时,他就做出过承诺,所以这会儿也是最快点头的:“是这个道理,咱们不能把管住嘴指望在别人身上,都自己管严些吧,藏身处往哪个方向走,走多久多远,地形上有什么特征,回去了一句也别提,去送粮的回头也叮嘱一声,别以后被人循着方位特征摸了过去,不管是事前丢了粮,还是事后挤来一堆人,要的都是咱们几家人的命。”   大家都点头。   倒是施大郎,想了会儿,试探着问道:“大山,你们家做的那个药,能不能卖给我一点?只要一点点,我给岳家还有我二弟岳家那边送一点,让他们也跟咱们一样悄悄把箭练一练,再往深处找找藏身的地方。”   藏得不够深的话其实真乱起来是不够安全的,但没有一定的本事往深处走死得可能更快。   陈大山看他一眼:“药是可以给你们做一点儿,把买原材料的银钱给阿烈,阿烈会帮忙的,只是你让你岳家人往深山里走,不是我说,没有一定的经验,会点箭术也未必安全,真出了什么事,怕你将来倒要后悔。”   施大郎咬咬牙:“有备无患吧,至少先练着,丛林里的一些事情,我跟着你们也走了半年多,我抽空过去细讲讲,带着往林里钻几趟,他们原也是要躲进山里的,进不进深山的由他们自己决定,多点保命的技能和东西总归是多条后路,关键时候没准就捡几条命,这样我心里也不愧疚了。”   这话倒是。   陈大山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点头:“行,我要进山,买药还是得让阿烈或是阿烈媳妇去,做药的话我阿奶就成,我回去会跟阿奶说一下,你明儿找阿烈说说就行。”   想了想,道:“不过不会很多,只一家给一丁点,关键时候保命用,这药太毒了,不敢往外传,也只限你和施二叔岳家,别对外再漏给亲朋故旧了,这药太毒,后边真乱起来,要是被有心人用到人身上,那就是我们造了大孽。”   施大郎闻言大喜:“能理解,能有保命的量就成,我一定细嘱咐。”   卢二郎和周村正也看到了希望。   ……   半山小院,沈烈终于吃上了晚食,沈安沈宁蹲在一边看皮子,桑萝用麻线给粮袋绣沈字记号。   等到他吃好了,沈安已经给他洗澡的水也烧好,痛痛快快洗了头和澡,被沈安和沈宁笑着推到床边躺着,头枕在床沿铺好干布巾的那一处,沈安和沈宁一起帮他擦头发。   桑萝还在灶屋里做酱干,沈烈满以为自己会等到她过来,因为有一肚子话想同桑萝说的,未料到桑萝还没过来,自己眼皮就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头发还没全干,就会周公去了。   桑萝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小兄妹俩动作尽可能轻的继续给他们大哥把湿发一点一点擦拭着,被擦着头发的那一个已经沉沉睡过去了。   在林子里呆了十三天,怕是一个踏实觉也不曾睡过。   桑萝把食指在嘴边竖了竖,轻声转回灶屋去,用从前装钱的那个旧陶罐从灶膛里铲了点儿半燃的炭火来,轻手轻脚放到了床边,示意沈安和沈宁帮着沈烈把湿发给烘烘。   沈家这边满室温馨,山下各家却是另一景象。   陈家不用说,最省心的一家,施家和周家也还好,只说找到地方了,具体在哪,当家人表示不便说,家里就识趣的一个没多问,都满心激动的做着第二天一早出发的准备工作,找绑腿的找绑腿,备干粮的备干粮,理挑筐的理挑筐,把家里防雨的蓑衣蓑帘也都带上。   当媳妇的也惦着娘家,听说会想办法帮一帮,至少让娘家人在林子里有点保命的手段,个个都扬了笑脸,十足感恩。   唯卢家有个异类。   卢大郎媳妇,王春娘。   先前看公爹去沈家商量大事只带了二叔,没带她男人,原就有些不高兴了,这会儿问起具体情况来,公爹也好,二叔也好,都闭嘴并不多说。   王春娘不乐意了。   自来不管哪一家都是重长子嫡孙,怎么到了她们家就全不一样?   老太太偏心老二媳妇就算了,公爹现在也明着偏二叔呗。   等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自家的一只挑筐单空了出来,一问之下,是专给沈烈家里装粮袋用的,王春娘那点子不乐意就现到了脸上,尤其知道沈烈和桑萝都不往山里去的时候。   王春娘对什么事有意见的时候,少有会明说的,她就憋在心里记着,不自在,能记一辈子。   可要说全憋得住,那至少不碍旁人的眼,偏她那脸不自觉就拉了下来,叫人一瞧就瞧得出端倪。   卢老太太跟这个儿媳处了十五年,对她那点心思简直一摸一个准,真个气了个倒仰。   你待问起她不爽利个什么,她东拉西扯,一会儿说是担心送粮进深山危险,一会儿嘀咕家里怎么去这许多人,卢大郎三兄弟都去不说了,拴柱也去。   拴柱,卢大郎长子,十四岁,再过半个月就是年,那时就是十五岁了。   总归最在意的那一点心思是掩着藏着的,把自觉说出来不会被婆婆喷,自己又确实也介意的几点拿出来挡。   卢婆子确实没喷她,只笑:“深山里确实危险,趁还没走,你跟老大还能想想清楚,是不是以后就留村子里。”   王春娘登时就被噎成了个哑巴。   卢大郎连连摇头:“娘,你别听春娘胡咧,山里危险那也是阿烈和大山先给咱去趟过道儿了,再危险能比得过他们走第一趟的危险吗?人家当时可没二话,就先找路子去了,而且咱们以后还住山里呢,危险个啥?”   卢婆子脸色这才好看些,又看长孙:“拴柱,明儿挑粮进山,你敢去吗?”   拴柱两眼发亮:“奶,我敢,我弓箭练得不错,二叔到时候也会悄悄给我几支好箭,再说我爹还有二叔三叔都去,我不怕。”   铁柱和虎子也满脸羡慕,铁柱道:“其实我觉得我箭术也不错的,力气也还行,爷,奶,不能让我也去吗?我不挑筐呗,背一背篓粮食还是行的。”   虎子,虎子太小了,知道这回指定没他的份儿,光羡慕了。   卢婆子看着几个孙儿,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转头问自家老二:“铁柱那箭练得怎么样?”   卢二郎笑:“还差些火候,力道不够,离得稍远些准头也不行。”   卢婆子就看次孙,笑道:“听着没,还得再练练。”   转而看几个孙儿,道:“奶问你们,给你们沈烈哥和阿萝嫂子家挑一份粮送上山,愿意的吗?”   哥三个都笑:“愿意!”   拴柱看一眼他娘,飞快收回视线,道:“咱家现在的日子多亏阿萝嫂子带着二婶做买卖,我弓箭也是烈哥教的。”   铁柱乐呵呵,压根不知道他奶跟他娘那点龃龉:“逃难是烈哥和大山哥带着咱,我当然愿意,我就说了,我背个背篓跟着去嘛,射箭不行,有野兽我上树,你们打嘛。”   虎子帮腔:“现在有流民,小安家里人少,住得还偏,他哥不在家不安全。”   卢老太太已经听得眼睛都弯了,冯柳娘也抿了嘴低了头笑,唯有王春娘神色尴尬,又气三个儿子犯傻,没一个领她的情。   卢老太太也懒得看她,只与几个孙儿道:“都是好孩子,受人恩惠要多记着,奶不说什么滴水之恩涌泉报了,最起码要识好歹,心存感恩,有能力或是对方有需要的时候就当报答,这是做人的道理。再一个,这次咱们帮着运粮可不算是什么报答,你们阿烈哥和阿萝嫂子给了报酬的,路上你们就知道了。”   那箭毒的事,家里人都还不知道,老头子私下问过陈老汉,那些药不便宜的,不少药材才能出一点成品,阿烈两口子没少花钱,原是施家提出的想买一点,大山应了。   但卢婆子不准备跟长媳说这事,也没准备给亲家王家那边买,因为不合适,所以现在就连大儿子也不知道这事。   她又看儿子儿媳们一眼,道:“而且,这次真论起来,帮阿烈的是大山,知道路且有本事领路的就他们两个,他们两人原就必须得有一个留在村里的,真有什么事,得有人能护着我们这一帮老弱进山,阿烈能在家里,那是大山愿意连着跑,别人家客气谢咱两句,咱自个就真敢领受,飘得连自个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了。”   卢大郎兄弟几个忙点头,就连孙儿辈的几个听了也都细想了想,最后皆点头,小一些的如石头和阿戌,还有些懵懂,但这些道理多听听自是没错。   教子教孙教媳,原就是在日常的为人处事时教,卢婆子瞧着大家都听进去了,训话这才算完,至于听不进去的那一个,得,她也教不动了。   惦着孩子们面前给王春娘这个当娘当伯娘的留个脸面,没再指名道姓的教训,只嘱咐:“还有最紧要的一点,也是近来我时时念的,今天不怕再念一回,家里的事在外边一句也别叨叨,世道要乱了,守着粮就是守着咱们一家老小的命,也是咱们交好的几家人的命,知不知道?”   大家都点头,就连最小的阿戌都奶声奶气说记住了。   卢婆子这才挥挥手让散去:“行了,都早些准备准备,早早睡了,明儿也有精神气力,春娘柳娘回屋帮着收拾收拾,一会儿到灶屋帮忙备些干粮明儿好给他们带着路上吃。”   回到屋里,卢婆子就跟卢老汉叹:“当年家里穷,也是我年轻没经验,老大相中了她,两村隔得又远,去打听只听说她勤快能干,悄悄去看了,确实还不错,也就应了,没想到贤惠只是面上,底子里是个小肚鸡肠又拎不清的,这么些年,要不是怕拴柱兄妹五个被她养歪了心性,我早就想把这家一分了事,眼不见为净了。”   卢老汉只是摇头:“行了,也犯不着生气,拴柱也这么大了,等日子太平了给拴柱好好相个媳妇,以后长房下一辈里有个清楚厉害的能掌住家也就是了。”   卢婆子点头:“也只能这样,本性难移,教了这十几年也没能教好,我是教不动了。”   说到这里把心事压下,把卢老汉第二天要用的绑腿布条翻出来放桌上,道:“不想了,明儿你也挑粮,早点歇着吧,我去灶屋做些干粮你们明儿带上。”   ……   又说王春娘,在堂屋里当着全家人吃了好大一个没脸,面红耳赤跟着男人回房,结果回到房里还能惦着小声问卢大郎:“爹说没说,能不能带上我娘家人?”   卢大郎:“……”   他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带岳家人,根本就没问他爹。   而且,他能说他爹现在连他都一起防了吗?路分了两程,让他挑前半程,后半程就不用他了。   卢大郎叹气,只能劝:“这话你往后还是莫提了,哪里带得了?你爹和你四个兄弟,你叔伯堂兄弟姐妹又有多少,再有你四个兄弟媳妇也有娘家。”   王春娘:“凭啥带她们娘家!”   卢大郎:“……”   那凭啥带你娘家啊?   你爹娘是人,你兄弟媳妇的爹娘不是人啊?   这话他也没法说,说了不是吵就是听他婆娘哭,只能道:“咱没那本事,买粮的时候也通知了,买豆子时也递信了,你们家和几位叔伯家凑一块青壮也有五六十人,比我们家这势单力孤的强多了,就别操心了。”   至于递信过去,岳父压根不买,他能怎么着?   王春娘坐在床边抹眼泪,卢大郎头都大了,也没辙,只能权当听不到,自己收拾起明天上山要用的东西来,收拾到一半,意识到什么,转身问王春娘:“你没把咱家买多少粮的事往娘家说吧?”   王春娘身子一僵,眸光就闪烁了起来。   卢大郎脸都黑了。   他被他爹防得是真不冤。   他瞪着王春娘,气得眼都红了:“我看你是嫌这日子过得太好了,恨不得给家里惹点事出来。”   王春娘又羞又怒,她爹娘兄弟的性子她也知道一点,但被男人这样直白掷在脸上也是好大个没脸,没脸归没脸,却也真的有些后悔了。   她也是当娘的,也有儿女要护着,娘家今年可没买粮……   王春娘抖着唇:“我没多说,就头几回买粮的时候我回娘家说过两嘴。”   其实是骂冯柳娘的,赚几个钱就得瑟,买几个粮回来怎么了不起云云,说婆婆如何偏心,都是骂这些小话时被她娘和嫂子套出的话头。   有人跟她同仇敌恺的骂妯娌和婆婆,站在她这一边给她出气,又说她日子过得好,给她捧得飘飘然,有些话就没数,自个儿从嘴里冒出去了。   卢大郎还能不了解枕边人?如果只是头几回买粮的时候说过几嘴,对家里不会有什么影响,她不会是这个神色。   他指着王春娘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现在只感谢沈烈和陈大山,早早的把后路找到了,趁着没乱,家里的粮得赶紧送走,真要走的时候更是绝不能被岳家人跟上。   他顺了好几口气,还是没顺下那点憋屈,指着王春娘道:“行,我看你也不用在家呆着,铁柱都想往山里去,你怎么去不得,你明天一早也跟我一起往山里挑粮吧,也好过挑得慢了被你娘家惦记上。”   王春娘目瞪口呆:“谁家女人挑粮进山的?”   卢大郎哼一声:“女人怎么?乡下谁家女人不是跟男人一样干活的?你不是嫌家里进山人太多吗?我跟你说,你还少算了一个,我爹明天也会去挑粮,要不是怕家里人走得太干净惹村里人留心,你信不信,我娘也会挑粮去。”   “你只知道咱家去的人多,怎么不想想咱家人口多粮也多,能跟施家那样只几口人的比吗?”   “你既然把家里的底子都漏给了你娘家,那就帮着挑粮吧,早挑完了早安生,也不能再留你在村里,我怕我们全家迟早都被你给卖了,我这就跟爹娘说去。”   王春娘人都软了,又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扑了过去,拉住卢大郎:“你别跟爹娘说,我挑就是了,我跟你们一起挑粮。”   她主动挑粮,在家里还能有点脸,要是叫公爹和婆婆知道她把家里的底抖回了娘家,她往后是什么脸也没了。 第116章 应对   卢大郎看她一眼:“你是该去挑粮,不过这事必须得让我爹娘心里有数,不然家里全没防备还不知道会怎样呢,你自己也记一回教训吧,往后做事先想想拴柱几个,石头才六岁,你以为碰上战乱一家子想全须全尾活下来容易?更别说还有另几家跟我们绑在一起的,我们家原本也是托着陈家和沈烈才能有条活路,真有个什么……”   他说不下去,扒开王春娘的手往外边去了。   卢大郎心里知道事大,有点儿怵他爹,先看了看灶屋,见灶屋里有灯光,猜着他娘在里边做干粮,就先往灶屋去了。   走到灶屋门口,发现不止他娘在,弟妹冯柳娘也在,一时倒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   卢婆子瞧瞧长子神色,把手中的陶盆放下,交待二儿媳:“你先备着,我一会儿再过来。”   冯柳娘也瞧出大伯兄神色不对,点头应下。   卢婆子出了灶屋,和长子往堂屋方向走了几步,这才问:“是有什么事?”   卢大郎声音有些虚:“进您和爹屋里说吧,正好也得让爹知道。”   还是挺大的事?   卢婆子心里有些打鼓了。   直到回到屋里,卢大郎埋着头把王春娘的事情说了,卢婆子才去揉眉心。   儿媳妇没娶好,这个亏是要叫她吃一辈子了,小心再小心,叮嘱再叮嘱,还是防不住这洞从家里掏了出去。   才准备躺下睡的卢老汉脸也黑了:“除了咱们家,另几家的事没被她漏出去吧?”   卢大郎太了解自己媳妇了,什么亏也不肯吃的,豆腐没卖成,私下里跟他酸话不知说了多少,难免就会带上另几家,所以这还真不好说,没敢接话。   卢老汉气得手都抖,他回来的路上才叮嘱各家注意的事,他家先出了问题,他拳头攥了又攥,要不是自古就没有公爹教儿媳的规矩,要不是他这辈子从没有动手打女人的先例,卢老汉真怕自己这一下压不住脾气会给王氏一巴掌。   最后那一巴掌啪一声落在了卢大郎脸上,极响亮的一声,在静夜里原本在自家屋里的卢二郎和卢三郎都听到了动静,急忙忙把刚脱下的衣裳往身上套,而心里正虚的王春娘更是吓得把门死死闭了,半步也不敢出来。   “媳妇管不好,这一巴掌你就替她受了!”   卢大郎半边脸都火辣辣的,再有几年也能做爷爷的人了,被亲爹扇了这么重一耳光,却也知道这一耳光是挨得该,低头道:“爹教训得是。”   卢老汉气极:“我这教训能顶什么用?是我们一家往外面逃吗?是我们一家的话,你们兄弟要带岳家,再带上岳家的三亲六戚我都没话说,我们本就是指着陈家和沈家带着的,五家人抱团的,抖了我们家的我可以扇你一耳光,抖了另外四家的,扇你耳光有什么用?把你扇死在这里也没用,人家那几家数十口人是该着你们了吗?”   这原不是可以高声说的事,气极了也不敢高声,只能压着,压得卢老汉胸膛直起伏,手直抖,吓得卢婆子忙帮着顺气,直劝着别急别上火。   卢老汉听不进,只指着卢大郎:“从明儿天不亮起,你、王氏、拴柱、铁柱,一起挑粮进山,铁柱小,用背篓,你们也别挑咱自家的粮,给另几家挑粮去,我们一家人都先给另几家挑粮去。”   卢大郎捂着脸,眼圈通红。   卢老汉气得在屋里团团的转,呼吸声都重得清晰可闻,卢二郎和卢三郎这时也都穿好衣裳过来了:“爹,娘,大哥,这是怎么了?”   卢老汉看看卢大郎,气得说不出话来,卢婆子三两句把事情说了,卢二郎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卢三郎十八岁的少年郎,平时是个小甜哥儿,这会儿小暴脾气都被气出来了,一脚踹在凳子上,发出怦的一声,引得众人都朝他看去。   卢三郎黑脸,看就看,他看不惯他大嫂很久了。   “爹,你连夜把家分了,大嫂以后爱怎么给她娘家人漏底怎么漏,不怕把拴柱铁柱兄妹五个饿死,只管漏她的。”   分家两个字从没成婚的小儿子嘴里冒出来,卢老汉眉一皱,喝斥:“胡扯什么!”   卢三郎哼一声:“我没胡扯,大嫂这性子早晚给家里招祸,看着拴柱几个我这当叔叔的也不能说撇下大哥那一房,但这家要分了,不然憋屈死我,我没成家,我跟着爹娘你们过。”   卢大郎、卢二郎还有闻声过来的拴柱几个:“……”   卢大郎是懵,拴柱几兄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爹脸颊已经半肿了起来,显然是挨爷爷揍了,然后听到三叔让分家。   卢二郎心里则是:老三可真敢说啊,不过说得挺好。   他脸色也极冷,他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全靠了沈烈和陈大山有过硬的本事,才能带着他和施大穿山过林的闯过了鬼门关,原是出于一起过命的交情,才会带上他们两家抱团,现在倒好,她大嫂把四家人,不,连带周村正,把五家人全卖了。   别说他爹气得直抖,卢二郎手上青筋也直爆了。   他没有岳家吗?他媳妇不惦记爹娘吗?可他和施大也只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可能的给岳家帮助,及时报信,通知买粮,帮着买药,再寻思着把舅兄悄悄领过来跟着阿烈紧急学些手段。   他和施大都不敢开的口,他大嫂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不止敢开口,卖他们还卖得毫不犹豫。   卢二郎想起刚归家时媳妇夜里哭着跟他说的那些个事,现在只觉更加心寒。   “我也赞成分家。”   卢大郎已经懵了,刚才看三弟,这会儿又看二弟。   兄弟三个,两个都提了分家,而且这弟兄俩个敢说,也真有人敢听,听进了心里去。   一片寂静里,卢婆子忽然道:“我看分家也不错,要么今儿就把春娘休了,让她回娘家去,要么今儿把家分了,春娘以后要干什么,好的坏的,首先受的都是你们小家,她但凡踏错一步,说错一句,受苦受难的是她自己肚里出来的儿女,没准还能学好几分。”   这儿媳她是真拉不动,也不想拉了。   卢三郎和卢二郎说这话时,卢大郎还只是懵,卢婆子一当真,卢大郎直接就跪下了:“娘!”   拴柱兄弟几个也慌了,全挤进了屋,就连贴在门板子上听动静的王春娘,这下也不敢在自己屋里当缩头的乌龟了,忙也奔了出来一起跪下。   一跪下就想嚎:“娘,娘,我是无心的。”   “闭嘴吧!嫌左右邻居听不见?”   有心好歹还占个孝字,无心的才叫人心寒呢。   ……   卢家连夜分了家,单把长房分了出去。   沈烈他们是在第二天四更天,几家人挑着粮摸着黑在他家门口碰头时知道的。   因为卢老汉和卢婆子带着长房两口子并拴柱铁柱两个孩子亲自来告罪了,而这样的告罪,沈烈这边不是第一家,另几家也都已经去过了,帮着另几家各挑走了三袋粮。   因着心里被这事闹心的,也是不安生,原本各家只是挑粮的男人过来集合就成,结果女人们这会儿也都跟到了半山小院这边来了。   卢家这一趟去的人是真多,卢老汉、卢家兄弟三个、王春娘,拴柱、铁柱,六个壮劳力能挑十二袋粮食,铁柱能背一点。   而卢家六人,挑的全不是自家的粮食,而是另外四家的,一家三袋,用卢老汉的话说,各家粮食没挑完之前,他们卢家的粮食就堆在家里,先挑另几家的,等各家的囤粮都挑完了,再劳大家帮把手,把卢家老两口和二房的粮帮着一起挑一挑,至于长房的,放在最后。   就连铁柱,背的也是家里人的干粮杂物。   硬气是真硬气,这样的处理,大家就是心里有气也不好再说什么,虽然烦王春娘给各家找的这晦气事,但冲着卢家其他人平时的为人,面上还是要宽慰卢老汉和卢婆子几句。   卢家这事,还真就给其余几家的媳妇上了相当生动的一堂反面教育课,再有帮娘家的念头,也知道三思再三思了。   当然,大家其实都挺清醒,爹娘也有族人抱团的,不是活不下去,甚至于施家和卢家来说,她们娘家远比夫家要强得多,夫家反倒是势单力孤弱势的。   成婚了的都会多想着点自个小家,自个儿女,还会顾及信义二字,像王春娘这样半点不把家里还有抱团几户人家的安危放心里,光图个嘴痛快就把家底都漏出去的还真是极少数。   好在沈烈和陈大山进山及时找到了藏粮地,县里现在也还没乱起来,一切都还来得及,不然真的,弄死王春娘的心都有。   施二郎媳妇是个直白泼辣的:“你们家这挑粮进去,卢大嫂子不直接挑到后半程吧?”   言语间摆明了,信不过她王春娘。   王春娘只觉得脸皮子都被人踩在地上剐了,但昨晚婆婆是直言,要么分家她老实挑粮别再留村里也别往娘家乱走了,要么当场就休了她。她后边是躲都不敢躲了,跟着一起跪了出去。   卢老汉和卢婆子也难堪,不过也知道这半点怪不得人,卢婆子道:“我们问过大山了,大概一天半路程的地方有个歇脚点是个山洞,我们家的人专负责挑到这一段,只挑到那个山洞,后边的路我们就不跟了。”   原先说的分两程,其实是在两天半的路程时有个山洞,但现在卢婆子自己都不愿意让儿媳走得那么深了,她不能让自家一家人,另四家人跟着一起冒险,主动找陈家问了一个更近的点,先把粮往那边转移是正理。   施二郎媳妇听了这话心里才安定几分,都是附近几个村的,和卢家还做了这么些年邻居,她王春娘的娘家人是怎么回事谁不知道。   若要她说,这样的人就得休了,让她回去跟娘家凑一堆过呗,但她也知道,几家连在一起日久,她们几家的事王春娘可知道太多了,这时候休了,保不准翻脸干出什么来呢,压着每天在山里挑粮反倒是眼下最安稳的处理方法。   何况,这不是还有拴柱、铁柱、大妞、虎子、石头兄妹五个吗?都是看着长大的,她自己也是当娘的,说不出那样狠的话来。   最后沈烈和陈大山凑在一块商量,先集中所有人力全速把粮食转移走七成到第一个藏粮点,事情做得隐秘点,第一个藏粮点已经是深山里了,本就没有人迹,山洞再安排两个青壮带上毒箭守粮,应该是稳妥的。   等转走七成,后边三成继续由卢家人挑,其余人再往终点运粮。   没错,这其余人包括周家人在内,周家如今的被信任程度反倒往上跃了一级。   一则周家人除了在这边亲眷多,没啥别的问题,除了陈家沈家这样逃难来的,谁家没亲眷?但周村正也好,周家人也好,行事上确实颇靠谱,二则,后半程路远,要想挑得快的话,后半程的人数不能少。   已经合着走到这一步,以后都得一个战壕里混了,村里也要周村正帮着支应,该交付信任还是得交付。   如此一来,倒把周家人给激动得不行,自觉更融入到了这个团体里。   第一程路程变短,加上王春娘这破事把大家弄了个措手不及,临时的,甘氏提出了她也挑粮进山。   甘氏一出头,冯柳娘和秦芳娘也站了出来,周村正家的两个儿媳觉得自己也能去。   一家留了一个主事的女人照顾家里的孩子,再留了周村正和沈烈在村里,其他人倒全要挑着粮进山了。   商量定了,又都快速回去搬粮过来,尽可能小心不弄出动静。   天光未亮,各家新加入的人和要运走的粮就在沈烈家这半山腰集结完毕了。   周村正、沈烈、陈婆子、卢婆子、周村正媳妇、施二郎媳妇和桑萝,这七人就是村里现在留守的全部成年人了。   周村正看了看要走的那一大队人,等会儿天稍亮一点,这帮人一走各家就几乎半空了,只剩了老幼。   他道:“我们五家一下少了这么多人,商量个对策吧,对外总要有个能取信于人的说法。”   上回被密告到里正那里的事,在场众人可谁也没忘。   暗里不知哪一个红着眼盯着他们几家呢。   陈婆子几人面面相覤,这有点难。   如果单只是男人走了,那可以说进山打猎了,可妇人也走了,半大孩子还去了三个,这要怎么说?   桑萝垂眸想了想,道:“说去打长工了吧,村里人都知道我们几家常往县里去,现在粮食涨得这样厉害,就说在县里找到长工,赚点钱买粮。”   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就快速完善起来,道:“搬出许掌柜来,说是县里识得的掌柜给介绍的,给县里有钱人家修园子的活,工期不定,看着要干不短的时间。”   “这个可以。”周村正踱了两步,道:“这样,你和阿烈天不亮就往县里去一趟,半上午各家配合着做一场戏。”   村里家家都知道他们几家常是天不亮男人和妇人就往县里去摆摊送货的,小子们会到外面跑,会钻山里。   今天搬粮,再小心多少也有些细微动静,之所以没人查看也是大家都习惯了,再一个冬日的夜格外的黑,他们没打火把,别家也看不到。   现在这点动静村里人会自动理解为他们运货去县里的动静,那么只需要半上午桑萝和沈烈回来一趟,给各家送个在县里帮着找到了活计的喜讯,再让各家收拾点儿换洗的衣裳装在包袱里由她第二天给捎去。   这戏就算齐活了。   村里人会羡慕会嫉妒,甚至可能会有人求到沈烈那里让也给找一个活,唯独不会想到他们五家是暗渡陈仓往山里运粮去了。   自打听到王春娘这桩事后,众人一直绷紧着的脸和神经在这一瞬终于松了些许,都有了些笑意。   陈大山道:“那我们这些送粮的,大概在第三天傍晚能回,也记着一下傍晚别靠近,等天黑透了再过来,也别进村,就在阿烈家灶屋打个地铺歇一晚,天不亮就走。”   这样一来做出的假象在村里人看来就是他们出去一趟,一直也没回来过。   沈烈和桑萝自然是没有意见的,桑萝道:“主屋里也能再挤挤。”   这就算是妥了,众人皆松一口气,陈婆子道:“行,那铺盖和每趟要运的粮,我们以后也等入夜了悄悄送到阿烈这边来。”   天光微亮时,村里人还没起床,众人却不敢再逗留了,挑担的挑担,背背篓的背背篓,有武器的带武器,没武器的锄头弯刀都带上,齐齐操了家伙什极有默契的,尽可能不发出动静的悄声进了山。   “注意安全,护好妇人和孩子。”   这是众人唯一能说的嘱咐。   陈大山、施大郎和卢二郎都是山林里走熟了的,点头:“安心,都绕点儿路分散开回去吧。”   众人都走了,只留了送行的七人,还有屋里朝外探头探脑的沈安沈宁兄妹二人了。   卢婆子微躬了身子给几人道歉:“老婆子惭愧,我卢家这回带累大伙儿了。”   陈婆子叹气,拍拍老妹子肩膀:“这也是你没料想到的,行了,原也是要尽快运粮走的,只最近你自家要留心你那亲家了,小心应付。”   千叮咛万嘱咐,谁能想到就有那鬼迷了心窍的呢。   陈婆子是听卢婆子私下里和她喷过两句的,王春娘那都不是为了什么爹娘兄弟,纯粹就是回娘家嚼舌被三两句套出去的话。   卢婆子听到亲家这两字眼里就开始冒火了。   王春娘就是个蠢的,但王家婆媳几个那就是坏,不,王老汉和他那几个儿子也清白不了,坏了一窝。   递信过去不买粮,私下里却一家子套王春娘这一个蠢蛋的话,打的什么主意?   借粮?呸!   等着,我叫你借把风兜嘴去。   卢婆子咬咬后槽牙,一笑:“放心,粮食运完前我保管稳住那边。”   不买粮嘛,那就别买,一粒也别买。   这一笑笑得那叫一个杀气腾腾。 第117章 沈金怎么办?   所有人力都去运粮了,豆腐和酱干的生意肯定是做不了了,就是素毛肚,考虑到县外流民太多,桑萝也准备停了。   而且今天因为四更天大家就聚了过来,供给几家酒楼的豆腐桑萝也根本没来得及做,能送去的只有酱干和素毛肚了。   原本该是陈老汉、陈有田、卢老汉、施大郎几个男人结伴去送,这会儿人都进了山,桑萝和沈烈原就该往县里走一趟的,一是得合着做一场戏,二是皮货要出手,三是还得再备些药材,现在索性帮着几家把酱干也一起送了,正好把豆腐的定钱也退了,也通知一声后边不供货的事,沈烈也想亲眼去看看城门外的情况。   事情都商量妥,天也快亮了,不好引起村里人注意,大家也就没有多留,略说了几句就各从小路散开。   沈烈和桑萝进了屋,沈安才有些忐忑的问:“大哥大嫂,虎子他娘怎么了?”   兄妹俩睡得迷迷糊糊,半道听到院外的动静醒来只听到几句,还没太弄清情况,只知道大家脸色都不太好看,栓柱和铁柱在院子一角,都蔫头耷脑的,好像是他们娘干什么不好的事了。   桑萝拍拍他脑袋:“把我们几家囤粮的事说漏出去了,所以现在得尽快把粮食藏好,小安阿宁都记住,我们几家的事一个字都不能在外面多说,不然可能惹来的就是天大的麻烦,搭上性命也是未可知的。”   兄妹俩似懂非懂的点头,家里的事大嫂一向不瞒他们,兄妹俩或多或少知道一些,虽然一时不知如何具体的把事情外泄和性命作关联,但大嫂从不唬他们的。   早上煮了点豆浆,做了几块蛋饼简单吃过,桑萝把门一锁,让沈安沈宁兄妹二人到陈家和陈二山一起呆着,就和沈烈一起匆匆去县里了。   不是不带小兄妹俩个,而是这时的村里远比县城外那一小片地要安全得多,就是沈烈和桑萝也是做足了准备,快去快回。   到了县城门口时,天色已经很亮了,城门外那一片地大大小小搭了二三十个草棚,草棚口子上或坐或站着不少流民,想是得了县里富户施的衣裳,穿得还算厚实,只神情麻木看着城门方向,等着今日施粥的人出来,也有些人,盯着的却是往县里来的路人。   粮食限售,有那买粮的乡民还是每天会往县里来,不过大多是一行好几个青壮结伴而行。   沈烈和桑萝还没近到城门,目光就被十几道视线锁定,那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贪婪。   只是视线落在沈烈挑着的担子上,挑担用的不是扁担,而是锄头,逃难的人很清楚,这玩意儿抽下来随时能做武器,挑着的两担东西里,左边是不知装着什么的一撂木框子,框子上边压着一把斧子,右边箩筐里是堆得高出箩筐好大一截的两大捆兽皮,细瞧一瞧,熊皮和狼皮。   猎户?   有人胆寒,这是猎了一整队狼群吗?   再对上沈烈迎视过来,洞悉了然又带着几分锐利的眼神,一个个瞬间瑟缩老实了。   这少年不是善茬。   也是,没点本事怎么敢这时候一个人带着个年轻女子往县里来。   沈烈不着痕迹扫过城门外这一片,大概是祁阳县偏,流民算不得多,大概百余人,不足二百。   部分人神色不善,一看可知心术不正,但大部分是麻木的,等着施粥,等着官府给活路。   这样的情形沈烈瞧着并不陌生,祁阳县的乱如今就是湖面下的暗潮,还没真正开始,却已然开始蛰伏酝酿了。   城门守卫较之平时增了五六倍之多,更多了不少临时征调的壮班。沈烈的锄头和斧子被查过所的守卫看了好几眼,不过城外这情况,这时候两个人出来也是艺高人胆大了,带上点东西防身也算正常,挥挥手让进去。   桑萝得送货,先去的就是东福楼,许掌柜未归,接货的是于大厨,看到沈烈另一挑那一堆的兽皮,给于大厨惊得,翻了翻:“猎到熊了?”   第一反应:“熊掌呢?”   用了毒,自然不能吃,不过这却不好细说,沈烈只摇了摇头:“没能留下。”   于大厨只当是他与人合猎,没分着,心下可惜。   这许多兽皮,后厨不少人凑过来看,七嘴八舌问怎么猎的,沈烈并没多说,只含混带过。   把货交了,结算了银钱,又把后边不往县里送货的事说了。   于大厨和账房也叹气:“最近是别送了,城外不安生,我们这些住城里的都有点儿胆战心惊,也不知道县令会怎么安置,总这么在城门口不是个事吧。”   也就是嘀咕几句,官府的事他们这些个升斗小民又哪里操心得起。   沈烈和桑萝也忙,略说几句就告辞往另几家酒楼去了,等东西都送完,她看沈烈:“这些兽皮往哪卖?”   沈烈其实也没经验,去军中之前他和陈大山大多时候只能猎些小野物,最大的就是那头野猪了,大多数给了东福楼,野猪转手给了屠户,皮子之类的他还真没卖过。   “去成衣铺子看看?”   两人往县里最大的成衣铺子去,确实是收皮子的,掌柜的把皮子都翻开看了看:“皮是好皮,处理得太糟,我要收了还得再处理,而且听说北边乱了,后边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们也不愿意花银钱收货了,你真要卖的话,狼皮一两半一张,熊皮五两,愿意就卖吧,不卖也成,换别家铺子你问问,收都没人敢收了。”   一两半。   据陈婆子说,她们家从前要是猎着狼了,品相好的一张能得七八两银,这价钱算是被摁到泥里摩擦了。   不过沈烈也清楚,他和陈大山处理皮子的手艺确实不行,且当时急着赶路就更不用说了,糙得不能再糙的处理手法,说糟蹋了皮子也没错,就算没碰上这时局,少不得要被人把价钱往四两左右去压。   而现在战乱的消息已经传得这边也知道了,这时节人心惶惶,除了那富得流油的,谁不捏着粮食和银子,来买这劳什子的皮子。   这商家肯收,那还是因为只是道听途说有人造反,没见过北边现在真实的情况。大乾朝百姓虽苦,但朝廷兵强马壮的印象这几十年还是深深印在了百姓心里的,赌的是朝廷能把那造反的给平了,所以敢收,狠压价去收,没收到不吃亏,收到了赚个大价差。   但沈烈很清楚外面具体是怎么回事,别说一两半,今儿就是一两他也得卖了。   他们捏着这东西也没用,倒是银钱,陈家可太缺了,买盐买药哪一样不用钱?这也是陈大山临行前的托付。   沈烈惦着村里,也没心思议价,点头道:“行,都卖了。”   给那掌柜还弄得愣了愣,后悔了,价没准还能再压一压,只是也知道,现在再压是不成了,不过一两半,也可以了,处理处理,转手十几两好出,皮子一时半会儿又放不坏的。   这么想想,心里舒坦了,给沈烈结钱。   两大捆皮子,只换得十七两银子,这要是世道好,在北边,想要买的话一张都不止这个价。   沈烈和桑萝却谁也没说什么,收了银钱匆匆就往医馆去了。   因着桑萝当时买的药是真多,又有后来私下里提醒老大夫那一句,时隔两旬,医馆的掌柜和老大夫还是一眼就把人认了出来。   听说要照此前的那些方子再买一批药,那制箭毒的药材也要再买一批,掌柜的和老大夫都叹气。   “跟我来吧。”   老大夫转身就去开方子。   桑萝和沈烈跟在后边,老大夫提笔:“今儿这方子要几份?”   “一份。”   老大夫点头,着手拟方,也没用桑萝说,字写规整了,适用症候也给写在方子上。   等几张方子都写好,等着最后一张墨迹干的时候,那老大夫看看桑萝又看看沈烈:“你们备这许多药,不是远行,是做进深山避祸的打算吧?”   医馆里这会儿除了掌柜和抓药的药童,并无旁人,老大夫声音也不大,但沈烈和桑萝还是有一瞬的警惕,而后很快让自己松了下来:“您说笑了。”   老大夫摆手:“我不是要打探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们一声,要是在山里讨生活,你们用那药猎杀的野兽是能吃的,中毒的那一大块肉剜下扔掉,其余部分煮熟之后那毒也就消了。”   原是想积些德,不把这话说出来,就怕他们知道了把这药用作敛财的手段,但如果是逃生,人都活不下去了,哪还顾忌草木生灵?   沈烈和桑萝都愣了愣,而后就是大喜,正要相谢,那老大夫摇头:“别谢我,猎杀动物有伤天和,我这是造了口孽,真要感激我,往后太平了别用这法子去行猎,让我老头子少损些阴德就行。”   这一位是讲因果信轮回的。   沈烈忙躬身揖手:“多谢先生提点,小子记住了。”   等药抓好,满满一大袋,沈烈塞进挑筐里,又与那老大夫一拱手,这才挑着担和桑萝一起离了医馆。   医馆掌柜和老大夫看着两人走远,相视一眼,老大夫道:“咱们也想法子备点儿后手吧。”   就连小药童也有些心惊,难道真的要乱吗?不会吧,大乾多强啊,这几年还雄兵百万去征伐,虽然是打了几场败仗。   ……   桑萝和沈烈又买了两大袋盐,想到家里囤的面粉和糯米也不少,酒曲也买了些,这才打道回去。   沈烈在往城门口的方向停了停,问了几拨看着是要出城的老乡,问了方向,挑是三里村那一带的相约同行,几十个青壮,外边的流民也只能盯两眼,有什么想头也先压了下去。   这次回村就没走小道了,直接进村,把几家各走了一圈,戏算是做全了。   村里人一听这几家去县里的在县里寻到长活,少不得羡慕打听,桑萝应付几句,和沈烈一起进了陈家。   把盐和药及剩下的银钱给了陈婆子,而沈烈一回来,小子们的训练自然又提了起来,陈大山和沈安沈宁各家一通知,呼啦啦一片进了山,悄悄跟着摸进去的还有沈金。   桑萝倒没急着回去,还在陈家,远远看到沈金溜出家门,绕开他自家大门摸去跟一群孩子汇合,成功凑到一起后那乐颠颠的小样,心下犯了愁。   她把下巴微朝沈家小院抬了抬,低声问陈婆子:“阿奶,那边最近有买粮吗?”   陈婆子也看到沈金了,一听这话桑萝这话就叹气,摇头:“小金几个抬到这胎算是倒大霉了,那两口子心大得很。”   把前番李氏回来之后的事低声与桑萝说了,又说李氏一走,这沈三是彻底舒坦了,每天除了弄点吃食就正经窝在屋里猫冬了。   “小的那个甜丫这一个冬都全靠几个当哥的带着。”   真乱起来,沈家三房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只陈婆子很清楚沈家两房的事,多的一句也没说。   ……   傍晚沈安和沈宁带着一群小的在院里认字,沈金也在,桑萝在灶屋里准备做晚饭,一时没忍住,压低了声音问沈烈:“我上午私下里问了陈阿奶,你三叔和三婶都没去买粮,沈金几个后边怎么办?”   那两口子打了那一架,是因为错失了豆子涨价前的机会,打完了李氏到底也不舍得再买,因为就连豆子都涨得太贵,家里也有些存粮和豆子,抱着侥幸继续服役去了。   人没在眼前晃好还,沈金却是几乎天天往这边凑的,沈烈白日里还教沈金弹弓和套山鸡的技巧,哪里能忘了这几个小堂弟,原就是他一手带大的,心里何尝不煎熬。   但让他带上沈三和李氏,那又是绝不可能的。   他可以照拂几个堂弟妹,却没办法对沈三和李氏心无芥蒂,孩子和父母分割得开吗?   就算他愿意,沈金几个又愿意吗?   这世上,只要当爹娘的不是对孩子极度恶劣,孩子平时跟你再亲近,关键时候恋的还是爹娘,这放在天下哪一个孩子身上都是一样的。   所以沈烈连问都没法问,说教打猎可以,真要提到避祸,别考验沈金了,这样的事能管得住不漏给当爹娘的?   别说他根本不肯带沈三和李氏,只说这事漏出去是个什么后果,尤其他那三叔三婶那样的性子。   五家人是绑在一起的,他不能给自家和另几家招来风险,不然也与王春娘无异了。   看着院里沈金万事不知的欢颜,两人皆沉默。   ……   腊月廿三是小年,五家人谁家也没怎么张罗,因为人都在山里,也是这天,十里村来了两个外村人,村里人也都识得,卢婆子的亲家母婆媳二人,提着个篮子探亲家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上一版其实加今天一共纠结了三天,我自己在文档上改了好几次,原版相对来说想得较细,也与后续几个剧情有关,在后续大纲上确实没有什么风险,但今天也仔细思量了,那应该是有我这个作者的安排加成才能没有风险,如果是个真实的世界,会不会有这么完美,难说。纠结了三天,临到下午还是改了,因为改版后相对来说人设和剧情的合理性会更高一些,很抱歉给已经看过的朋友造成了不好的阅读体验了,修文前很犹豫的一点就是怕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这一章修文修到六点,原该今天更新的章节是赶不到六点了,晚点写完再放出来。   另外:箭毒那个不严谨的,作者没学过医,这是网上查的资料,别当真别模仿,再就是这是古代背景,可以打猎,咱们现在还是提倡保护野生动物哈。 第118章 两婆子过招   婆媳两个一路招摇过村,逢人就笑着打声招呼,人问她这是瞧外孙来了,王婆子就笑:“可不是,许久没见着了,想得紧。”   声音那叫一个亲热爽郎。   就这么一直到了卢家院外,人未至,声音已经先传进了小院,卢婆子只听这声音,耳朵就是一竖!   王家婆媳,她可是等得太久了。   放粮的屋子铁将军把门,卢婆子把衣裳整了整,整着衣裳,就把脸上的神色也整了。   王家婆媳恰进了院门,笑得极热情的唤了声亲家母。   卢婆子心里攒了一旬的煞气是半点儿没现在脸上,和从前一般无二,笑面迎人:“哟,孩子外婆和舅母来了?快屋里坐。”   一边笑着把人往堂屋带,一边不着痕迹扫了眼王婆子手臂上挎的那个篮子,老规矩,盖着块布,什么也瞧不着。   王婆子也算是妙人,跟她几个儿媳的娘家怎么走动卢婆子是不知道,凡是来她们卢家,必是提个篮子的,村里人瞧着可体面,不知道还当是带了什么来给外孙吃,事实上,那篮子人家真就只是提着,里边是不会有什么东西往出拿的。   她一如往常任那婆媳两个自己在堂屋檐下坐,因为这一块光线是最好的,乡下人家来个邻居串门,最常也是把椅子长凳提溜到檐下请人坐,半点儿不违和。   卢婆子转身去灶屋倒了两杯温在炉上的热水,笑吟吟道:“今儿小年,亲家家里不忙吗?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堂屋离灶屋也不过几脚路,王家婆媳也不敢明目张胆的乱转,一双眼满屋子直打量,见王婆子从灶屋里过来了,忙收起四下打量的眼,笑道:“扫尘的事有家里儿媳做呢,祭灶还早,这不是都两旬多没见春娘回过家了吗?怪想得慌,来瞧瞧,亲家母家里这清静呢,亲家呢?大郎二郎还有春娘妯娌两个也没见着哈。”   卢婆子脸上笑得花一样:“我们家运道好,先前不是在县里做点小营生吗?春娘跟你们说过吧。”   王婆子婆媳两个一噎。   说当然说过,但婆媳俩都没少听王春娘叨叨,说老婆子赚几个银钱跟做贼似的,半个字不许往外说。   王婆子尴尬笑笑,有心想不承认,拿不准女儿在亲家面前漏没漏过,又想听后话呢,就含糊笑笑:“听过两句,没说具体,这和亲家大家都不在家有什么关系呢?”   卢婆子瞧她做戏,只当不知,笑得还是满面春风,道:“这不是在县里做了点小营生,运道好,也认得了几个人,前些日子正好给人送货呢,人家那边有个朋友家里要修个大园子,找长工,反正都是粗活,托着人家帮着说项呗,现在县里乱成那样,也不敢再天天往那头送货,找份长工还安生,家里几个能干活的都去了,春娘和柳娘也帮着提提沙挑挑土什么的,工钱比男人少些,那也有不是,攒一攒,看看再买点粮,现在粮食可太贵了。”   说到这里,话风一转:“对了,亲家母,你们买粮了吧?”   王婆子能买什么粮,涨到天上去了,谁花那钱,而且闺女男人家这不是囤着呢嘛,现在还一家子赚钱买着呢,这得买多少了?只这么想一想她心都怦怦跳,两眼珠子都恨不得飞进卢家那间铁将军把门的西屋里去瞧瞧呢,怕被觉察,强自按捺罢了:“买了,买不着啊,贵就不说了,一天只给买一丁点儿,你也说了,现在去县里路上不太平了。”   王家大媳妇看自家婆婆压根没抓住重点,抢了话头:“亲家婶子,您家这做什么长工啊,一天有多少工钱?还能往里带人不?”   卢婆子:“哪这么轻巧呢,托了人情才进去的,这都做十多天了,人早齐喽。”   把话一转,又拉着王婆子苦口婆心:“亲家,得买粮啊,这是第一等的急事,前边我不是叫大郎给你们送信了吗?我家二郎回来就说了,北边乱了,好些个百姓都反了,自己称王,这世道不得乱啊?现在咱这边都有流民了,得囤点粮啊,咱也不是说有明年吃的粮就安心了,万一要是乱了呢,是不是?”   王婆子眼睛转转:“你说得是,亲家,你们囤多少了呀?”   “我们囤……”卢婆子顺着话头就说,只说了三个字,当即卡住,神情中带出一点警惕,很快掩去,讪讪道:“没囤多少。”   王家婆媳:我信你个鬼。   但两人都很有默契,没再提让卢婆子警惕的话头,她们今天就是因为王春娘太久没回过娘家了,心里不安稳,想来看看情况的,顺便也想看看卢家到底留了多少粮食,可不能把人给先惊着了。   王婆子就笑笑,一拍自己嘴:“我也是多余问,亲家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卢婆子尴尬笑笑:“其实我也是怕了,下意识的反应,咱们这个岁数都是见过前边怎么个乱法的,咱两家是亲家,倒真不至于这样,我掏心窝子说一句,我们卢家跟你们王家比不得,哎,当年原先住的村子给那些兵匪祸祸了,我老头子这一辈人丁实在是单薄,只剩了他活着,别说兄弟,连个叔伯兄弟都没得靠啊,宗亲都找不出一个来了,真要乱起来……真要乱起来……”   她说到这里又犹豫,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王家婆媳多灵光啊,尤其是那老大媳妇,当即就道:“亲家婶子,您别愁呀,真要乱起来咱们两家可是亲家,还能不管您家啊?”   卢婆子就看看王家婆媳,有些个犹豫:“对你们我是放心的,但你们王家大族,能带我们外姓人吗?”   王婆子:“这怎么叫外姓人,谁还没个三亲六眷的啊,有难处那不得在一起帮扶着?不过说回来,咱们这边真能乱啊?”   还是有些不大信的。   卢婆子瞧她神色,叹气:“你别不信,反的人太多了,这对外我们都不说,也就本村和亲戚家才提个醒,现在也不用我们说了,县里都传开了。”   王家婆媳相视一眼,少不得跟卢婆子再多打听几句北边的详细。   卢婆子也是掏心掏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原本是来看看粮食图安心的王家婆媳两个听得脸都白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还惦着卢家的粮食呢,王婆子拍着卢婆子手:“亲家放心,真要乱起来,就往我们王家来,旁的不说,我们王家人是不缺的,我老头子在兄弟间也还说得上话,怎么着也能把你们带上。”   卢婆子支吾着没应,在王家婆媳你一言我一语的热情保证下才有点不大好意思的问:“当初通知你们买粮,你们家也通知族里了吧?你们王氏族里人买粮了吗?”   这就是担心跟着她们粮食不安全的意思了。   别说,王家还真通知了,不过是拿卢二郎活着回来为主,递消息为辅,顺带说的。要知道,卢二郎回来的时候,县里的粮食早都涨天上去了,谁舍得掏那钱?   造反嘛,年年都有那么点子土匪想造官府的反,最后不都被镇压了吗?起初谁也没当回事,当然,当回事了也不舍得买那天价粮啊,万一就北边闹一闹,根本不影响南边呢,那半辈子的积蓄不都得砸粮食上了,粮价降了他们找谁哭去。   王婆子嘴里却道:“买了,大郎一给我们递信,我们就给族里各家都递信了,第二天春娘那些个叔伯们就去县里买粮去了,粮食买不起,豆子什么的没少囤。”   倒是有两三家买了,说家家都去买了这就是纯纯的瞎话了。   卢婆子却仿佛信了,明显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哎,还是希望不要乱吧,要是乱了,我们看看,就举家投奔你们,到时还要亲家关照关照我们一家了。”   又犹豫:“其实冯家也不错,也疼柳娘,就是儿子比你们家少一个,族里人也没你们多。”   王婆子一听,这还有个竞争对手,好在自家占了人多势众的优势,笑道:“这种时候还得是人多才好,不然你看看,你们家这么多孩子,虎子石头他们才多大,哪里顾得住,我五个外孙外孙女呢,还是得放在眼前我才安心。”   卢婆子想想也是,一副若有所思被说服了的样子。   又劝王婆子:“亲家你们一家还是青壮一起每天再去买些粮,真要乱了就有钱也买不着了。”   这巴心巴肺的样儿,王家婆媳两个心里都是呸,你这又想沾我们王家光,又怕死了我们吃你的粮呗。   嘴上却齐齐道:“是是是,亲家你说得在理,我们也不知道原来北边竟然这么严重,大郎没说得这样清楚,好在我们今天过来一趟,一会儿回去就得往族里送信,多囤粮食是一定的。”   这话一点不假,族里人多多的囤,对他们也有好处,因而这话倒当真说得是真心实意。   卢婆子露出今天见到王婆子婆媳俩之后最真切的笑容来。   王婆子婆媳也觉得今天走这一趟不虚此行,毕竟,这已经不是借粮了,这是再等一等,可以直接把粮食往她们家搬了呀。   她们家现在又还没到缺粮吃的份上,反之,真要是世道乱了,有比这更美的事吗?卢家这是全家人一起在外边扛活赚钱给囤粮呢,只这么一想,连听闻北方那么乱的沉重都消了消。   毕竟这几天村里也沸沸扬扬的,都是县里传回来的消息,战乱什么的她们已经先听卢大郎说了一回,又听村里人唠了几天,该慌也慌过了,事态更严重她们慌也没用,倒是粮食,才是她们现在最没底的,这关键时候,卢家这不是已经准备着给她们托底了嘛。   王家婆媳很满意!只差没看一眼卢家到底囤多少粮来安心了。   十几年的婆媳,两人当真有默契,王婆子肚子一捂就皱了眉头,哎哟两声就弯下了腰:“我这,吃坏什么了?”   人说着就有点往下软的样子了。   她一把抓住卢婆子的手:“哎哟,不行了,亲家,亲家,茅房在哪?扶我去一下茅房。”   卢婆子是真想呸她一脸,十几年的亲家了,虽说走动得少,但会不知道她们家茅房在哪?   但王婆子要装,她乐得陪演,一脸紧张问着这是怎么了,扶着人就往茅房去。   王家大儿媳也跟着送了几步,走到院门那就没再往外去了。   卢婆子扶着王婆子又走几步,不动声色往院门方向看了一眼,人已经回院里了。   看吧,看了安了心就麻溜滚回王家沟去,可别在这里再碍她眼了。 第119章 七成   王婆子闹一场肚,在茅房里咿咿嗷嗷做了一场戏才出来,回到卢家坐着喝了碗水,这才表示缓过来了,过小年忙,知道女儿是在外边忙营生,也不久坐了,婆媳俩挎着那个篮子走了。   卢婆子把人送到院门外,看着人走远了,转身走向西厢。   门锁还挂着,有一角窗纸被人沿着边儿小心齐整的用指甲弄开了,放下来瞧着还正常,用手指却能往上挑起一块,足以看清屋里的情况了。   她哼一声,转身进灶屋忙去,今天半夜家里人都会到沈烈那小院去,她得把三天的干粮备出来,且忙着呢。   十里村外,终于出了村,山道上没有人了,王家大儿媳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娘,你知道吗?春娘还是藏了话的,卢家那粮食都打架子堆了,堆了满满一屋,少说有四十多袋!四十多袋!”   王婆子差些嗬一声惊呼出来:“四十多袋?”   “对,好些是县里粮铺装粮食专用的那种大袋的,一袋就是一石!还有些是稍小些的袋子,应该是自家收的粮食和豆子,他们老卢家这粮食,至少得有三十六七石吧?”   婆媳两个相视一眼,默默把卢家人口一算:“这不是能吃个三年?”   这是按正常吃饭算的,要是真碰上大灾大乱,谁正常吃饭啊,那不得紧省着吃?不饿死就行,四年五年也不是撑不过吧?   “卢家没这么多家底吧?就算自家的粮占了小半,那还有一多半呢,粮价都涨成什么样了?他们能买得起这许多粮?”   说买得早的他们可不信,卢家自家买粮就紧着给他们家送信了,那时候已经限售了,就连豆子,他们本家人迟了几天去也涨上天了,一天能买的量可不多,粮价豆价直往上飘,照时间算,越到后面越贵,多少钱买得起几十袋粮囤家里?   “不知道,春娘还真有福气。”   王家大儿媳偷看过卢家到底存了多少粮后就彻底酸了,心中更坚定,一定要笼络住卢家人,这世道要是真乱了,务必让卢家跟着她们王家走才行,绝不能叫冯家把人和粮笼过去了。   王家婆媳打着这样主意,殊不知,她婆媳二人是上午来的十里村,冯家大郎和冯家二郎下午就也出现在了村里。   冯家兄弟身后背着个背篓,不是从村口进的村,而是从卢家后边山里下来的,虽然走的是近道,还是叫卢家几个邻居看见了,哟一声,稀奇道:“哟,这不是柳娘的兄弟,你们今天也来探亲家啊?”   也?   兄弟俩有些奇怪,就听那邻居说了王家也来过人的事。   冯大郎和冯二郎哦一声,笑笑并没说什么,寒喧几句就往卢家去了。   进了院子先扬声问亲家伯母在吗,等卢婆子闻声从灶屋里出来,哥俩才笑着往里走。   卢婆子亲热的把人往堂屋里拉:“快进来喝口水,今天怎样?”   冯大郎还在堂屋门口,先就把自己身后的背篓放了下来,把盖在上头的东西移开,从里头拎出一只绑得严严实实的山鸡来,低声道:“学得很好,我跟二弟现在进林子弄点吃食什么的算是学到了,我爹娘一直让我谢您,也多谢沈兄弟,今儿套了三只山鸡,一只我给了沈兄弟,一只给您加个菜。”   卢婆子一看那山鸡,眼睛都亮了:“你们哥俩自己套到的?”   冯大郎笑着点头,把鸡给亲家放在堂屋外边,就小声道:“水我们不喝了,最近县里有流民,家里也紧张,我们回去还要带着堂兄弟们再把弹弓好好练练,亲家伯母,沈兄弟说领进门的东西都教了,往后就全靠我们自己摸索和练习,后边一段时间我们应该就很少过来了。”   卢婆子清楚,她们虽只说防流民,并不明说什么,亲家家里却是往上还有老人,都是战乱里过来的年岁,想是也想到找后路去了,当初听了她们家给递的话就马上跟着备了粮,细粮买不起,豆子便宜的时候囤了不少,这些东西只怕也会想找地儿藏。   她点头:“行,都忙去吧,一切小心,也帮我给你爹娘爷奶转句话,好好保重。”   “欸,您也保重,等我姐从县里回来,您帮我们带句话,不用操心家里,您家帮我们很多了。”   卢婆子眼底有些潮热,直点头:“好,好。”   哥儿俩把野鸡给卢婆子送到,来道了个别就走了,卢婆子这一回直送到院外好远。   一样的情况,其实还有施家和周家,沈烈最近十余日在村里是半点没有闲着,除了教五家孩子,私下里和几家商量过,把几家那靠谱的一两门姻亲里选出的一两个子弟也带了带,不教别的,只教打猎,再教点儿防身的东西防流民。   几家各去递信,都有交待莫要张扬,大家都走山路,直接在山里碰头,跟五家孩子们学习的时间地点也完全错开,学到最后,一家得了很小一瓶保命的好东西,都是小心收着,且在家中族中也闭口不提,流民都围在县城门口了,关键时候这东西其实也算是底牌。   ……   祁阳县城,东福楼,回歙州老家的许掌柜也回来了。   回了一趟老家,许掌柜的神色并不轻松,歙州是州城,在歙州能听到的消息比祁阳这样一个偏远小县要多得太多,而且东福楼的东家其实就是歙州人,东家那边路子又比许掌柜要更广。   因而回去这一趟,他神色倒愈见凝重了。   于大厨和账房自然都凑过来打听消息,许掌柜也不瞒,知道的事都说一说,众人神色都有些凝重,往常不是没有人反,大乾开国并不算久,疆域也是逐年一点一点收复的,时隔几年总会有那么一处两处会有人反,太正常了。   可没有哪一次,造反的人这样多。   账房和许掌柜算是老搭档,这会儿不免问了一句许掌柜对家小有没有什么安排。   许掌柜点头:“后边也不知道怎么个情况,东家都说不好北边的情况会持续多久,朝廷压不压得下来,我也不好做旁的打算,就在王家大宅后边的一条街上租了进院子把家人安置过去了,厚颜求了东家,真要是乱到咱们这边来,让我妻儿父母能进东家家中求个庇护。”   东福楼东家便是姓王,王家大宅账房是知道的,当然也就知道不是许掌柜不租在王家大宅同一条街上,而是王家大宅所在的那一条街一共没几户,还全是王家人的产业,都是占地极大的大宅,你就是想租也没地儿租去。   东福楼的东家,至少在歙州地界来说还是有点儿背景,本朝早已禁养部曲了,但士族庶族有手腕的,换个名目作家丁佃客也不知安置了多少,不敢说有多大的手段,关键时候护着王家大宅应该还是可以的。   账房颇有些羡慕,也就是许掌柜这样跟着东家十数年的老掌柜有这脸面了。   说完外事,又问到酒楼事务上,许掌柜一眼扫到楼里的菜牌,发现少了不少,细一看,豆腐、酱干、素毛肚,全撤了。   “桑娘子她们不供货了?”   账房点点头:“也没法供了,县城门外围着的流民现今少说有二百余人了,县衙倒是一再去人,划出一片较偏的山地让他们安居落户,可这大冬天的,除了个户籍什么也不舍得给,没吃没住没农具没粮种,连句免征税赋的话都不敢放言,要什么没什么,怎么落户?”   许掌柜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怎会如此?流民围县有什么好处,县令倒不紧张?”   账房摇头,瞧着没人,与许掌柜道:“跟县里的大户正扯皮呢,说是灾情报上去了,上边公文还没下来,不敢私自开仓,让县里的大户出粮出钱。”   话到这里,已经不需要账房再说了。   大户,大户家里的钱粮也不是风刮来的,肯搭个粥棚施点粥已经是大善人了,更多的这会儿怕是拿县外的流民当肥肉,要活命,行啊,投身为奴呗。   自是有愿意为奴的,但那只是少数,已经逃了这一路了都没把自己给卖了,活路就在眼前,哪还有多少人愿意为奴。   三方拉锯,便就胶着在这里了。   许掌柜也没话了,这情形是没法供货,进出县城没带钱粮还好,要是带了钱粮,不数十人结伴怕是都不安生了。   说起桑萝,账房自是提起了那日桑萝和沈烈来县里带了八张狼皮一张黑熊皮的事,听得许掌柜也是一愣一愣的,问于大厨:“他们从前也猎这些?”   于大厨摇头:“那倒没有,从前也就套点山鸡野兔什么的。”   许掌柜想想沈烈几人是怎么回到淮南道的,穿山过岭绕了有小半个大乾朝疆域啊。   “是个有本事的。”   有本事好,有本事才活得下去。   ……   沈烈和桑萝不知县里许掌柜还提起他们二人来了,家里近来又得了不少山鸡,有沈烈套的,有沈烈教的那几家子弟学会后往这边送的,想着后边不知哪天就该避进山里了,桑萝没舍得都吃了,折腾着做成了腊鸡。   入夜后的十里村极静,村中各家都睡下后,沈烈就在院外候着了,暗夜里有悉悉索索的动静,而后是三声鸟鸣,沈烈做了个回应,不一会儿就有人影出现在山下,十七人挑着空担,在旁边的林子里不知藏多久了,连火把也没敢打。   沈家长房院里不见灯火,一条条人影快速进去,而后院门就关上了。   陈大山这些人熟门熟路把挑筐放进后院,而后就直奔沈家主屋,沈家这主屋现在东西已经全搬空了,为了方便大家夜里打地铺,就连竹架子也早就在前几天移去了后院。   几家留守的早备好了吃食在这边候着了,这会儿都摆在主屋的桌上,小年夜,饭菜都备得丰盛。   大伙儿一进来,桑萝家这间屋子,那当真是挤得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了,陈婆子几人忙退出去给腾地儿。   一群人今天就路上吃了点干粮,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了,看到一桌子好吃的,洗手什么的都顾不得,端着碗拿着东西就吃。   陈婆子在门口小声道:“可不能吃急了,慢着点。”   五家挑粮的主力,今年也算过了个与众不同的小年。   等都吃饱了,桑萝和沈烈一起把地铺铺起来,一个个就坐在地铺上说起正事。   腊月十四到腊月二十三,他们每日里不歇,一共走了三趟,第一趟二十人,后两趟每次留三人看粮,十七个人挑粮,当然,最小的铁柱只能算打杂的。   男人力气大些,咬着牙打着蛮,一趟能挑走两石,女人拣各家小袋些的粮挑,走一趟或挑一石半,或挑一石,三趟下来,倒是运走了八十多石粮。   可以说,现在除了卢家的粮食一袋没运,沈家因为要给大家腾地方住,粮食是最先被搬空了的,施家和陈家人口少,粮食相对也少些,现在也不剩多少了,也就周家因为人口多家境好囤粮多些没运完。   陈大山一直是主事的,就与沈烈道:“再走一趟,我们四家除了吃用的口粮,其他的就能搬完了,还能有些余力,各家今晚看看有什么别的紧要东西要带的,盐之类的,用坛子装好也可以先挑走了,正好走了这一趟回来再有几天就是除夕了,到时就把包袱什么的该背上背上,做个样儿从县里回村,正月初二就挑下一程。”   这是原就说好了的,第一程大家合力先运走七成,余下三成由卢家单独再往第一个藏粮点挑。   其实余下的那三成,除了各家各留下的一两石吃用的口粮,差不多也就是卢家的存粮了。   卢婆子闻言眼睛都亮了亮,终于,正月初二开始,她们家的粮也能转移了!虽然只她们自家人挑,相比众人一起挑的速度要慢得多,但卢婆子也没忍住心中激动。   桑萝脸上也露出些许笑意来,想了想,道:“正好,年前几天你们都回来了,咱们几家合起来以备年货的名义再去一趟县里,各位家里要是还有余财的话,留些许应急,其它的我建议再多备些盐或药之类的东西。”   想到卢家和施家的药材至今还没买上,便道:“银钱不够的话,看看有什么不好带走的,该当就当吧,真到乱的那天,咱们一走,村里的屋子,屋里的东西可就都不算咱的了,能多换些物资就多换些物资,盐存储得当能放许多年的,我不知道大乾国运会怎样,只是咱们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何不就做好最坏的打算?历来王朝动荡如果发展到改朝换代那一步,必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咱们,最好是做好在山中避居几年的准备。”   众人把这话都听了进去。   几年啊。   陈老汉点头:“确实是这样没错,几年能太平都算是运道的,这事得听阿萝的,大家伙自己好好想想,要在山里呆几年的话,各家可还缺什么,一趟都买了吧,备年货的当口,买着也不打眼,何况也就这几天我们能集齐青壮往县里走了。”   众人皆点头,一小家一小家凑在一处商量,不过屋子总就那么点大,谁都听得着,各家时不时互相给些建议。   说到最后,施二郎媳妇拉了大嫂甘氏去后院说小话,说的自然是她自家的兄弟还有甘氏的弟弟都跟沈烈学了些时日弓箭的事。   “为了稳妥,教的是弹弓,但换成弓箭也不难的,那药也给了,你二弟让我给带话,叫你安心。”   甘氏抹抹眼,直点头:“好,好。”   一样的情形,卢婆子和冯柳娘,周村正媳妇私下跟自家儿媳说,有的是去澡间方便,有的是去灶屋洗碗,借口不一,但全避开了王春娘。   正事议毕,次日要挑的粮食和干粮也都备好,也该让这些在山里走了十余天的躺下歇歇了,陈婆子几人就告辞离开。   路上,陈婆子小声提点卢婆子:“过几天都要回来,你们家春娘你可千万管好了。”   第一程的点王春娘可是清楚的。   卢婆子拍拍王婆子,笑道:“放心,这回我直接把人绑了嘴堵了,门再一锁,别说出门,就是她亲娘年前还来打转,我也叫她一声都吱不出来,再跟几个孩子说清原因,关系着一家人生死,都是拎得清的,让栓柱铁柱看着点儿,保管半点动静闹不出来,绝不给大家伙儿再弄出幺蛾子来。”   她是再不敢信王春娘了,不管她还犯不犯蠢,怎么保证,反正绝不给机会就对了。   一起走的施二郎媳妇闻言大松一口气,小声赞:“婶子,您真是明白人,有您这话我可是能安心过个年了。”   陈婆子失笑,施二郎这媳妇哪哪儿都好,就是这心直口快,嗯,这心直口快在这儿也怪讨人喜欢的。 第120章 福手福足/别前   王家确实如卢婆子所料,拿她们家的粮食当自有粮食看起来了,年前一天,婆媳二人算着王春娘怎么也该回来了,愣是又来打了个转。   王春娘她们当然是看不着的,卢婆子跟长媳好好说了番道理,然后把人五花大绑堵了嘴关在西厢放粮那间屋里,在粮架后边,被一袋袋粮食遮得是严严实实,栓柱铁柱还在边上陪着。   王春娘也知道,不配合的话后边逃难没她啥事了,说不准还带累儿女,也老实,听到外边自家娘和大嫂的声音,愣是半点动静没闹,听着婆婆把人敷衍走。   建业十一年除夕出了桩大事,两县之隔的绩安县,家住县外的一户大户,于除夕后半夜满门被屠,钱粮被洗劫一空,流民所为。   正月初二,消息传到祁阳县,县里的百姓白日里也门户紧闭,街上再看不到多少行人,纵是有也是行色匆匆。   祁阳县令和县里的部分大户,尤其是住在县外的几家大户,关乎自己生死了,终于把各自心思收了收,顾不得县衙还没开印,凑在一起正经商量了城外流民的安置问题。   各家都出了些血,县令也许出去了一些好处,正月初三一早,衙门的人就在城门外贴了布告,凡是愿意在祁阳县落户开荒的,丁男能领得一石粮,未成丁的能得半石。   一人一石粮!   放在这些个流民手中,省着吃,掺着野菜草籽去吃,能熬过一年多了!   这一回围在城外的流民沸腾了,纷纷凑上前去问给多少地,分他们落户到哪里。   县令也不是傻子,这几百流民自然是得打散了安置,所以十里村也被分来了两家,桑萝只庆幸,不是分在她家周围,不然后边有点小动作都很容易被人觉察。   流民虽散了,县里的人精神却愈发紧绷,但有往其他州县去的,少不得被围住问各种消息,而传回来的消息,也一日赛一日的叫人惶惶难安。   东福楼是县里最大的酒楼,自然也是祁阳县的消息集散地,而能来往东福楼的,消息路子更是比大多数人都更广。   河南道有人反了、山南道有人反了,陈州被围,反兵冲进了城,某士族旁支举族被屠戮,某庶族大户阖家被杀。   流民一旦成了反军,似乎就专盯着这些士族庶族动手了,恨不能喝其血食其肉,不,或者根本的原因是这些人家藏的钱粮也最多。   所以他们在东福楼听到的消息,但凡哪一州哪一县被反军冲进去,最先遭殃的绝对是州县里的大户,除非本身实力极为强悍,否则倒比普通百姓还要惨烈。   而听到的消息中,被灭门的人中实力不乏比王家强的。   许掌柜一日又一日,听得是肉跳心惊,原本给妻儿老母安排的退路,如今竟也觉得岌岌可危起来,连做了好些日子的恶梦之后,牙一咬,竟匆匆又回了歙州。   ……   这是县里有消息渠道的人承的压,对于近来已经轻易不敢外出的乡民,因为什么也不知道,日子反倒还算安生的过到了二月初一。   二月初一,无事不进村的周里正来了,熟悉的锣响,熟悉的布告。   提前征税,又见提前征税!建业十二年春,开始征建业十三年的秋税,这一回就是周里正,脸上也终于有了人样,不再轻飘飘一脸无所谓,也终于觉得那布告压手了。   大多数百姓听到周里正的话,人已经是直接瘫软在地上了,坐在地上拍着腿就哭:“不让人活了,这是不让人活了!”   软刀子割肉,一刀,一刀,又一刀,每每你刚挨过去,下一刀就又来了。   刚在十里村落户,草房才搭起还没住暖的两户流民也傻了眼,刚领到手的粮,还不够交租税的。   十里村乱了套,骂天骂地骂官府的,周里正再没有从前威风,狼狈的喝着让大家静一静,展开另一卷布告。   “还有出路!都听我说,不是一定要交这税粮!”   村里人听了这话,终于安静下来,一个个盯着周里正。   周里正喉咙发干,没忍住咽了咽唾沫,道:“圣上要御驾亲征,一雪前耻,需募天下兵。”   不知是谁,一把土块砸向了周里正!   “这算什么出路!还让我们去送死吗?”   群情激愤起来,周里正抹一把脸上的灰土,也不敢喝问是谁砸的,忙高声道:“但凡家中有人入伍者,有敢作前锋的,免今年的租税徭役!”   有人犹疑,有人仍朝周里正砸土块,周里正以手掩面,留下个二月初三的集结期,二月初十的交粮期,捏着那卷布告狼狈的出了村。   晒场上的村人还没散开,有人嚎哭着冲进村来,口中喊着:“姐,春花,姐!咱爹腿断了!腿断了!”   春花是邻村嫁进十里村的一个妇人,原还和婆婆一道坐在地上哭,一看是自家妹子哭着冲进村来,等听清后边那句,一骨碌爬起:“槐花,你说啥!爹好好的腿怎么断了?”   那叫槐花的小姑娘崩溃大哭:“自己砍的,爹自己砍的……快,快回去看看。”   哭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村离得颇近,槐花拉起春花就要走,周村正想到什么,把人拉住:“孩子,说清楚些,怎么就自己砍了自己的腿。”   春花也急着想知道,催着妹子快说。   槐花哭得抽抽:“说,说断了腿以后就再也不用交税服役了,我看大哥好像也想砍自己。”   周村正一下子仿佛气都喘不顺了。   有人也回过味来:“是啊,这不是残手残足,是福手福足啊。”   “福手福足,是啊,福手福足。”   一人说着说着笑起来,桑萝回头去看,是周癞子,人高马大的汉子,这会儿竟面有泪迹,哭着笑着喃喃说着福手福足,桑萝心下一缩,那一瞬只觉瘆得慌。   周癞子回去了,扯着家里的长子次子还有病弱的婆娘一起回去了。   大乾朝开国皇帝仁名在外,因为登位之初制定了一系列颇为利国利民的政策,其中就有残疾者免交租税、免服劳役这一条,所以残疾人有时对着旁人说起自己的残手残足还会颇为得意,戏称之为福手福足。   桑萝直觉不好,也不避忌了,拉了拉沈烈衣袖:“我们跟上看看,我怎么觉得周大伯像是动了自残的念头。”   活生生砍自己的手足,失血和感染,哪一样都能要了命。   沈烈也反应过来,和桑萝一起,转头就匆匆往周癞子家去。   ……   回到半山小院时,几家留守的人都聚了过来,卢二郎和卢三郎最近几日也藏身在沈家后院。   “现在怎么办?”   交税是不可能交税的,别说他们现在手上没粮可交,就是有粮也不可能交,现在的粮价和形势,再把粮交出去,那就是把命交出去。   一直做着走的准备,但真的到要走的时候,谁都免不了有种前途未知的不安。   沈烈:“大山他们第二程的粮应该已经运得差不多了,咱们也别拖,外松内紧,别弄出动静,入夜收拾东西,天不亮就走。”   确实,再不走,等着过两天募兵官兵直接来逮人吗?   卢家的粮早在半个月前就都搬到了第一藏粮点,第二藏粮点他们不能去,回来了几趟帮着各家把一些有用的,山里不容易弄到的坛坛罐罐等家当挑到了第一藏粮点,后边就没他们的事了。   除了卢二郎和卢三郎这样武力值高些的回来藏在沈烈家的小院里护着村里留守人员,卢家其余去送粮的人现在都在第一藏粮点和施大一起守粮。   现在要护着大家走,真正有战力的其实就是沈烈、卢二郎,再带一个卢三郎,妇人和半大少年们这些日子也没少习练,关键时候不拖后腿是能做到的,所以连夜动身也不是不行。   大家心里其实有数,差的就是主心骨的一句话,沈烈这样说了,各家人也就都点头,不一会儿就全散了。   卢家兄弟回后院削竹箭,沈烈和桑萝带着沈安沈安两个小的把外院院门从里边一闩,直接开始收拾家当。   家里能带走的东西都让卢家人挑走了,眼下要收拾的不过是日常常用的物件,最值钱的大概就是剩下的一些粮食和针线布料、被褥枕头了,再就是灶屋里留的一些油盐酱醋、陶釜饭甑之类的东西和几个木桶。   这时候就考验打包的本事了,具体分到四个人身上,沈烈和桑萝各用挑的,沈安和沈宁背个背篓,舍掉一些实在带不走的东西,倒也差不离。   “大嫂,咱们养的鸡鸭鹅怎么办?”   大鹅看家是好手,再说鸡都会下蛋了,鸭再养养也能下蛋了,过年都没舍得杀过一只,这会儿要匆匆逃难去了,沈宁想到自己一手养的那几鸡鸭,心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桑萝早问过沈烈峡谷那边的情况,此时只能摇头,道:“鹅和公鸡得杀了,叫起来太响,咱们是避祸,虽然那么深的地方不一定有人会进去,但保险起见还是别养这个,母鸡和鸭可以养着,能吃蛋。”   围着几座峡谷的山极高,山体也大,只要不是公鸡打鸣和鹅叫那么大的动静,只养母鸡和鸭的话,随它怎么叫,哪怕是站在山顶上都绝对听不到。   沈宁也知事,听大嫂这样说也知道三只鹅和那只公鸡是保不住了,抹了抹眼去烧水。   桑萝也不难为她,杀四只鸡和鹅,不好在院外,就和沈烈一起挪到了后院去解决。   沈烈干着活,有几分神思不属,桑萝垂了垂眸,也知道他怕是想到沈金兄弟几个了,叹气:“有什么要交待的再出去交待几句吧,只注意别说漏了,别最后关头叫你三叔三婶给我们坏了事。”   沈烈有些尴尬,点了点头:“那我出去一趟。”   把沈安叫上了。   ……   沈金听到外边布谷鸟叫了三声,找机会摸出院外钻到山里的时候,不止看到沈安,还看到自家大堂哥了。   沈金两眼一亮:“大哥!”   他现在特别特别崇拜自己大堂哥,恨不得天天做小尾巴跟在后边。   沈烈神色有些复杂:“小安说你家里又在吵,这又是吵什么?”   他其实有些猜想,又要服兵役了,这回没他这个便宜冤大头去替,不知他那三叔要出什么招了。   沈金神色一僵,而后讪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到底被沈烈带在身边教了这么长时间,听沈烈问了,沈金也没瞒着,默了默就道:“说是要服兵役,我爹好像要把一对什么金镯子当了交钱代役,但我娘不同意,说家里万一有事,或是缺粮了,这东西能换粮。”   金镯子,沈烈脸上露出些许讥诮。   沈三是赚不来什么金镯子的,而沈烈知道的,当年奶奶就有一对很实沉的金镯,听说是奶奶的陪嫁,只是逃难到这边落户以后,照他那位好三叔说的,在路上就丢了。   原来是丢到他们夫妻二人的私房里了。   当年有他这个命不值钱的便宜侄儿可以推出去,那金镯子比他一条贱命值钱多了,所以推了他出去。   现在轮到沈三自己了,命值钱了,金镯倒舍得拿出来了。   沈烈脸上的寒意和讥诮,看得沈金渐渐低下了头,他九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知道把这事说出来大哥一定更讨厌他们家。   沈烈倒没有更厌恶,对三房的厌恶在他看来已经到顶了,再厌恶也就那样了,只是强抑着让自己理智几分,不迁怒几个小堂弟罢了,口中吐出一口长气,他拍拍沈金,问:“现在到处有流民的事,知道的吧?”   沈金点头:“知道。”   安置了一大批,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也有安置,但反正不太太平。   沈烈道:“那我教你的那些应对流民袭村的办法都记住了吗?”   沈金不太明白大堂哥为什么这样问,仍是点头:“记住了。”   “行,跟我进一下山。”   沈金也没问进山干嘛,这一个多月,大堂哥常带他和小安几个进山,跟着走就是了。   沈烈带着两个小的往山里走了好一段,七拐八绕,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了,翻开一丛枯灌木,那灌木下是山泥,嗯,山泥里还有块大石块。   然后沈金就看着自家大堂哥抱住那石块,三两下微挪,石块松动,竟被他抱出来了。   石块被抱开之后,里面竟是一个陶盆口那么大的黑洞洞来。   “大哥,这是什么?兔子洞?怎么还用石头堵着?”   沈烈勉强勾了勾嘴角,道:“钻进去看看。”   沈金一脸迷茫,不过还是听话,弯腰就准备脑袋先进,被沈烈一把子拎住:“两手撑着洞口,脚先进。”   沈烈也听话,换了换,真照沈烈说的试着进洞了,大哥反正不会害他,让他钻的话,里边指定不会有吓人的东西。   他试探着向下,黑漆漆的洞,原以为不深,结果好一会儿脚才碰着了地,沈烈适时提醒了几句,沈金依言向下,进到洞里,适应了黑暗,才发现哪是什么兔子洞啊,比兔子洞深,一开始是特别窄,他只能小心溜着往下一点一点顺着爬,但到了下面就不一样了,变大了,能藏好几个他。   他在里边转了一小圈,发现靠角落还有个带盖的坛子,这显然就是人备的了,再摸一摸,摸到个什么东西,细一看,弹弓!   沈金差点跳起来,激动的顺着里边留的小台阶爬出去,把头探出洞外,两眼晶亮亮看沈烈:“大哥,里边好大,还有个小坛子,还有弹弓!”   又兴奋,又强压着声音。   “行了,上来吧。”   也没上手帮忙,确认沈金自己能爬出来,沈烈就用石头把洞口原样堵了,又把灌木盖好。   “这不是兔子洞,我和小安掏的,真有流民进村的话,这地儿能藏人,你们兄妹几个在里边就能藏得下。”   沈金:????   先是有点懵,而后就是欢喜:“这是大哥和小安给我和小银小铁还有甜丫藏身的地方?那弹弓也是给我的吗?”   沈烈点头:“对,所以这里不能被别人知道,你自己有机会就弄点吃食往里藏着,定期换新鲜的就是。”   沈金有些好奇:“那大哥你们有这样的洞吗?”   沈烈看看他,默了默,道:“会有的。”   沈金理解的意思就是还没挖了,感动坏了,还问:“大哥,那要我帮忙吗?我人小,钻进去掏洞很方便的,而且掏这个洞的时候你和小安怎么没叫上我,多一个人掏还快些。”   沈安:“……”   他清楚自家马上就要走了,这趟出来,看到沈金总觉不忍,眼也有些发酸,先前一直不太敢跟沈金对视的,这会儿好些了,就抢过了自家大哥的话,道:“我们家自己挖,不好叫你知道,不然被你爹娘知道了不白瞎吗?”   沈金也知道自家爹娘是不大好,有些尴尬,呐呐道:“……我不会说的,这么久了,什么事我跟家里说过呀,你还信不过我。”   有点委屈。   沈安哼一声:“最好是不说,我们给你掏这个洞你也别说,看到没,那洞的大小就够你带小金小银还有甜丫进去的,我们家跟你爹娘反正是断绝关系了,这洞可不是给他们挖的,你要护你爹娘的话,自己悄悄找别的地儿再掏个大点的洞吧。”   沈安说着声音低了下去,眼睛更酸了,几乎要落泪,忙低了头去理灌木,这才没叫沈金瞧出来,一边理着,一边道:“多找几个地方掏洞吧,都多藏点粮食和水,万一流民冲进村呢,你们不一定有机会跑到这边的,藏点儿我哥从前教咱的,耐放很久,不用生火直接能就着水吃的干粮。”   沈金也是自己做了一两个月饭食的人,还有沈烈特意教的,悄悄在家里捣腾点干粮藏出来还是有机会的。他还当跟之前上课是一回事呢,记得可认真,还细问了问什么样的地方好掏洞,洞会不会塌之类的。   沈烈一一给他细说。   说到最后,他喉咙也有些发梗,已经走到山道的分岔口了,两家的路已经不同。   沈烈半蹲下揉揉沈金脑袋,看着这个自己少年时背着抱着长大的堂弟,道:“大哥和你爹娘,就这样了,有些事不能让你们知道,希望你不怪大哥,大哥教你的手艺,你好好练着,会打猎,在山林里能活,只要不逢天下大旱大疫,靠着这大山,大多能挺过去的,知道了吗?”   “嗯!”沈金重重点头:“大哥,那弹弓真的给我了吗?我也跟小安一样有弹弓了吗?”   沈烈点头:“给你了,在山里悄悄练吧,别往家里拿。”   “谢谢大哥,谢谢小安。”沈金笑得眼都弯了,沈家人其实都生得不错,沈金其实也不差,笑起来甜甜的特别可爱。   沈烈心里窒闷得难受,强扯了个笑,拍拍沈金:“回吧,不然回头你爹娘该找了。”   沈金撅撅嘴:“他们才顾不上找我,不知道要吵到什么时候去。”   不过还是冲沈烈挥挥手,又跟沈安道:“明天进山练弹弓记得带我呀,我现在也有弹弓了。”   沈安几乎不敢看他了,低着头胡乱点了点头。   沈金前脚转身,沈安眼泪就一串一串的往下砸了,他不停抹泪,只哭,没声音。   等到沈金走远,这才抬头轻声问沈烈:“大哥,咱们真的就这么不管小金了吗?”   沈烈也不好受,只是拍拍弟弟脑袋:“你陈阿爷陈阿奶要是说我和你大嫂靠不住,要悄悄带你和阿宁走,你们跟着走吗?”   沈安想也不想就摇头:“我们跟着大哥大嫂。”   说到这里沈安自己也懂了,他抹抹眼泪:“大哥,我知道了。”   三叔三婶再糟,那也是小金他们爹娘,对他和阿宁还有大哥再坏,对小金小银他们还是疼的,尤其是三婶。   就像他想也不用想就会选大哥大嫂一样,小金他们也是一样的,会选自己爹娘。   沈烈看沈安自己想明白了,这才拉了他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道:“放心吧,教了这么多东西,只要不是造反反军的匪窝子直接扎在村里,他们运气只要不是太差,能藏过那一时,后边应该不会有事。”   只是要过得艰苦很多,大概和小安阿宁那时差不多吧,粮食如果被抢了,大概只能草根野菜裹腹,或许还要更糟些,至少小安和阿宁那时天下还太平,不需太过提心吊胆,藏身地洞。   但这已经不再是他这当堂兄的念着那点情义该管该插手的范畴了,沈三夫妻俩要是靠着这大山,连亲生儿女一口裹腹的东西都管不了,那也枉为人父母了。 第121章 夜半来人   兄弟俩道理都懂,但心情难免沉重。   人非草木,就连沈宁知道了结果,也蹲在灶屋里抹着眼泪哭了一场。   桑萝处理几只鹅和鸡,稍煮了煮就切成肉条,用之前烘烤酱干的竹条烘烤着,准备做成肉干带上,看着小姑娘一边烧火一边呜呜的小声哭着,想想和沈金那几个孩子小半年的相处,心下也不好受。   养了半年的鸡鸭鹅要杀了小姑娘还红眼睛呢,何况是一起长大的堂兄弟在大乱将至前就要分开了。   她只能低声开解:“不说沈金他们愿不愿意跟着咱们走,你想带沈金他们,你想想,虎子、阿戌、二牛三牛他们是不是也有表兄弟?他们是不是也跟你和小安一样,惦记着他们表兄弟?咱们能带吗?带不了。”   沈宁一边抹泪一边抽抽着一边说:“大嫂,我都知道的,我就是忍不住想哭,我再哭一小会儿就好了,真的。”   她一边哭着一边想,三叔三婶如果不是那样坏,如果从前没有那样对他们,如果还是一家,小金小银小铁还有甜丫儿原也可以跟着他们一起走的。   二牛三牛就是堂兄弟。   堂兄弟和表兄弟的区别沈宁还是知道的,各家堂兄弟都是一块儿走了的。   但三叔三婶是什么人沈宁更知道,家里不会有人愿意带着他们,她自己也不甘心,想想去年夏天她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吧,想想那时候的担惊受怕和绝望,再想想那时差点没了命的大嫂,就觉得凭什么啊。   可小金小银他们真的很惨,为什么就摊上这样的爹娘,他们要是有个好爹好娘该多好。   沈宁清楚,这已经不是悄悄给点吃的,悄悄一块玩儿了,这不是悄悄就能干的事了。   灶屋里沈宁呜呜咽咽强忍着的哭声隐约传到后院一点儿,卢二郎和卢三郎也叹气,想想,他们家其实已经很得大家照顾了,至少大哥那一房没有被单独踢出去,家里六个孩子,五个都在大房。   当然,卢三郎很清楚,这里边有他二哥跟沈烈和陈大山三年来同生死共患难的交情,有他们卢家已经参与得很深的原因在里边,所以他们一家现在也都盯死了大嫂和防死了王家,再不敢出一点问题的。   兄弟俩个不知道,人不经念想,防什么来什么。   王家婆媳又来十里村了。   卢婆子真的已经烦透了这对婆媳,真拿她家的粮食当她们王家的东西来看着了,打从半山小院回到家里,卢婆子就防着她们,她回家后东西都不怎么敢收拾,就怕这交税的消息一出,王家再来,回头再看出点什么,所以别家都关着门悄悄开始收拾了,她家里还一应如常。   还真叫她料着了。   卢婆子入戏很快,整个人很蔫,浑身上下透着沮丧,一看到王婆子,她就跟终于看到个可商量的人一样,迎了过去:“亲家,这日子没法过了,又要征税,你都知道了吧?”   王婆子脸色也不好看,谁能想到呢,提前收税还收出习惯来了,回回都提前,越提越前。   两个老太太知心老姐妹似的把臂倒苦水,直到王婆子话锋微转,提到粮食,卢婆子整个人一下子就从那种苦水罐的状态中抽离了出来,恢复了她一向的精明,警惕看着王婆子:“亲家,你不会现在就想跟我家借粮吧?就算没买粮,这会儿交税也够交啊。”   王婆子神色一僵,她可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嘛,一听要交税,她想到的就是卢家那满屋的粮食。   但老头子把她的想头压住了,明着跟她说不能这么提,这么一提,照卢老太太的性子,粮食借不到不说,后头怕是还要倒去冯家那边了,那可就给冯家做了嫁衣。   王婆子当即道:“看你说的,哪能呀,我是听说隔壁村有人因为交税的事把自己腿砍了,不放心你这边,特意来看看的。”   卢婆子闻言松一口气:“是这事啊,我听说了,那家的闺女就嫁在我们村,这朝廷太狠了,是真要把人逼疯了啊。”   王婆子眸光一闪:“可不是。”   说着鬼鬼祟祟看了看身后,拉着卢婆子往堂屋进:“亲家母,现在这样,你就没什么想法?”   卢婆子装傻:“什么想法?”   王婆子道:“交税啊,现在这粮价,得交出多少税啊,还要服兵役,你们家这回谁去,让你家三郎去?”   这话说完,王婆子就盯着卢婆子的神色瞧。   卢婆子心里一个咯噔,卢家这会儿就想沾手她的粮食了。   好在这时本就该是惶惶,她也盯着王婆子:“亲家母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是……”   “就是你想的那个。”   卢婆子连连摇头,压低了声音:“那不得抛家舍业?没到那份上,我们家囤粮主要是怕有人造反乱起来,为了税和役去做流民?不行不行。”   她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满脸不舍的看了看自家宅子:“真要走了,要是没乱起来,咱成什么了,我这家,这院子,那些个地,几十年置下来的家业,可就都没了,不成不成。”   还反问王婆子:“亲家母你们家就舍得?”   王婆子自然是舍不得的,卢婆子的话没错,还没到那地步,万一没乱起来,万一大乾朝没倒,她们这一走,不就什么都没了?   她也不过是照着老头子说的,来试一试卢家而已,再就是有些天没来了,不确认一下粮食在不在,她不能安心。   王婆子看卢婆子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心下松了一口气,不怪她多疑,有两月余没看到自家女儿了,年前过来没见着,正好春娘和她男人出去了,年后过来一大家子又上工去了,家里只剩了老的和小的。   一问卢婆子,说是县里那户也赶工期,主要也是被流民给弄怕了,非要把院子各处早些修高修好,听说还神神秘秘的让信得过的家仆挖密道什么的,他们这些只能做外围事的工期也跟着紧,容不得他们在家里多歇几天,拿钱办事,没说的。   王婆子见不到王春娘,心里自然不踏实,不隔几天来一回,拖住卢婆子,好让儿媳见机去西屋外挑开窗纸往里确认过粮食真的在,她是不能安心的。   今儿这些试探的话也是她家老头的意思,试探试探卢家到底怎么个章程,有没有现在就想跑,真要是现在就想跑,那可不成,别盯了这么久,回头人跟着冯家跑了。   这会儿试也试过了,儿媳想来该看的也都看到了,听卢婆子这样问起,王婆子就坡下驴,像丢了神气一样,肩膀也塌了下去:“可不就是,抛家舍业,谁能舍得呢,但你最近没听说吗?咱们淮南道听说也不安稳了,不少县都有流民进山做了土匪,有大户被杀了全家的,有合村被杀被抢的,亲家母,我们族里在山里找了个隐秘地儿藏粮,见机不对,随时好逃的,春娘她爹特意叫我来问问你这边,你们家的粮食要不要也跟我们的一起,先藏起一些?要不然真有流民为祸的话,全放家里,到时候人跑得了,粮还能跑得了?不得全遭了殃?”   王氏族人有开始准备后路了卢婆子不稀奇,毕竟年后各种不好的消息满天飞,但王婆子这话,卢婆子心里真想呸她一脸。偏脸上还不能露出异样来,生生忍住了,只作那犹豫又忍不住好奇的样子,问:“藏粮,藏哪儿?”   王婆子笑笑:“这可不能说,我们一族的粮食都得往那藏呢,这事得做得隐秘,我们对外可是跟谁也没提过,也就是亲家你了,带你一份可以,但地儿我们不能漏。”   看卢婆子面有犹疑,王婆子眼尾一挑:“亲家莫不是还信不过我们?现在粮食不先往里藏,等迟了可来不及,到时再想叫我们带上你们那都带不成了,你想想吧,要是人手不够,春娘她几个兄弟入夜了就可以来帮着挑一挑。”   直接上手帮忙搬粮的话都说出来了,卢婆子心里直呸,面上还是一副被王婆子最后那句带不成给吓住了的模样,在堂屋里团团转了好几圈。   转得王婆子眼都快晕了,似乎才下定了决心:“亲家母,要搬点儿过去预防个万一是可以,兔子还知道要刨三个窟呢,粮食分开藏也是对的,但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可做不得主,现在又是征税又是征兵的,我们家那几个在县里肯定也听到消息了,顶多明后天,怎么也该回来一趟的,我得跟老头子商量商量这事才能定。”   “而且,搬粮过去,这可是我们一家活命的口粮,你不让我们跟着,我家大郎和春娘,你女儿女婿,总能跟过去吧,我们家总得有人知道家里的粮食被搬去了哪,不然这粮我可不敢交给你。”   仿佛是觉得自己说话不中听,描补:“不是信不过亲家和亲家母,是万一到时乱了,咱们两村到底隔着一段呢,万一我们没跟上呢,这粮我们哪里还能找得到,那不白囤了嘛。”   说白了,那不便宜你们老王家了嘛。   王婆子心说这还不是信不过我们?老虔婆,也就嘴上说得好听了。   不过卢婆子这样计较,王婆子反倒安心了,这说明卢家是真想搭上她们家的。   她也作为难状:“老话总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倒是不拿大郎和春娘当外人的,信得着大郎和春娘呢,怕族里不乐意。”   卢婆子当即道:“那就算了,那我们再想法子,看看冯家能不能带上我们。”   这话对王婆子是真管用,她一把就拉住卢婆子的手:“别呀,不至于,不是我说,你们跟冯家才结亲几年,跟我们王家结亲几年了?我们王家跟你们卢家连着血脉的外孙外孙女都五个呢,能不比冯家靠得住?不为亲家你们,也得为我女儿女婿外孙们是不是?这样,总归你也要等亲家回来问问,我也回去,让春娘她爹跟族里商量商量,合计个法子出来,你看成是不成?”   卢婆子听到这话,终于露了笑模样:“成,那就辛苦亲家为我们费心了,多替我们说说好话,我们卢家在这边无亲无靠的,其实就算知道了,你们王家这样的大族,我们后边还得靠着你们的嘛,实在没什么可担心的。”   王婆子笑应着,今儿能看卢婆子松口愿意搬一部分粮到她们那边,那就是大收获了,等到大儿媳进来,不动声色给她打了个眼色,王婆子知道卢家的粮食都还在,心里最后一点不安稳也妥帖了。   这会儿再想着卢家的粮食,真个就跟自己家的粮食一样了,想着卢家的人口,要交的税粮,心里就心疼得直抽抽。   她握着卢婆子的手,情真意切劝道:“亲家,交税的事咱可先不急啊,里正也说了,截止到初十呢,我看咱们再观望观望,拖到最后一天再定交是不交。”   卢婆子也很认同:“可不就是,今年的粮咱去年可就交过了,没道理一直提前收,地里的庄稼又不能提前长,而且今年跟去年可不一样,去年秋提前交了今年的租税,大多数人因为刚收了粮,勒紧裤腰带还能过,今年春这一交,多少人就得靠野菜草籽树叶混着吃才能给肚里混点食了,我瞧着指定得有人闹,咱们是得望望风再说。”   两亲家友好会盟,卢婆子再亲亲热热把人送到村口,临别一再让王婆子家去跟族里好好帮着说项一下,总归一副可都指着你了的模样。   两相别过,王婆子悄悄问儿媳:“看了屋里的粮食没错吧?”   王家大媳妇乐:“没错,还是先前那些,半点儿不差!娘,咱族里藏粮的地方真叫卢家知道啊?”   王婆子嗤一声:“能真叫她们知道?咱家同意族里也不会同意,到时候找个地儿先领着他们挑粮过去,咱们的粮食也做做样儿往那边挑,看看能让你们几位叔伯也配合一下是最好的了,等回头再挪走完事。”   王家大媳妇笑了:“这主意好。”   挪走了,以后这粮食怎么用可就得听她们家的了,想着那满屋子的粮食,王家婆媳真真是,身心舒泰!   送走两个瘟神,回到家里的卢婆子身心也很舒泰,最后一次应付完了,明天往后,可就不用再见了,下次要是还能再见,她也不用再装傻做戏陪笑脸,能直接怼那死老婆子一脸!   上了门闩锁了院门,卢婆子把贴身挂着的钥匙掏了出来,打开西屋那把见天儿锁着的锁头推门进去,西屋靠后边的竹架早已经搬空,只有靠外那一排,‘粮食’堆得特别齐整,麻袋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就连肉眼看过去摆放的样子都没怎么变过。   卢婆子掂掂那些个麻袋,嗯,其中几袋是她们一家人的衣裳被褥,都尽量捏得跟装粮时的样子差不多,收进了这些个麻袋里,家里小的几个,今儿半夜一人背一个不成问题,其它重的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有她和老二老三,要紧的也差不多能挑走了。   至于王家大儿媳看到的其它那些个‘粮袋’,呵,留给王家吧,毕竟惦了这么久呢,总要叫他们上一上手,麻袋也是好东西,她特意花钱从县里买回来的,亲家一场,送王家了。   就是不知道老贼公老贼婆会不会把嘴气歪,可惜看不到那是个什么光景啦,不过她自己想想也够乐呵的了。   ……   卢家这一段其余几家不知道,半山小院里大家吃过晚食,釜碗瓢盆是彻底不用了,开始大收捡。   忙到天彻底黑透,可以说,除了床上的枕头被褥,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夜里小睡一觉,天不亮卷一卷绑好,挑着就能走。   至于这院子、各种架子家具、灶屋里一些太沉的米缸石磨之流,这些实在没法带走的,也只能遗憾留下了。   东西都收好,已近亥时,山里村里皆静了下来,卢家兄弟在灶屋里打好地铺准备睡了,桑萝和沈烈带着两个孩子也正准备放了帘子各自休息,只是还没走到床边,沈烈耳朵微动,隐约听到脚步声,且不止一人。   他指尖贴在唇边,示意桑萝几人噤声,就在此时,院门忽然被轻叩了两声。   这样敏感的时期,小院里六人心中都是一紧,已经在灶屋躺下的卢家兄弟麻利坐了起来,沈烈和桑萝也悄声走出主屋。   沈烈出声,微带警惕:“谁?” 第122章 托付   沈烈和桑萝再是没有想到临行这天夜里会遇上许掌柜来访的。   敲门领路的不是别人,是没少帮着桑萝往这边送粮的东福楼伙计东哥儿兄弟俩。   桑萝和沈烈神色都松了松,这个时候是既怕来的是流民,又怕来的是村民,半点枝节都不敢横生。   许掌柜看这小院只主屋一盏油灯亮着,揖手告罪:“我这实在来得冒昧。”   桑萝忙道无妨,往一边侧了侧身,做了个相请的手势,只是等把院门彻底开了,才发现许掌柜没少带人。   也是,这世道,青天白日也不敢一两个人在外面行走了,许掌柜也不知道是有什么事,走的还是夜路,一时倒不知怎么招待。   许掌柜没让两人为难,先转身让随行的人灭了灯笼在外边略等一等了。   桑萝和沈烈都松了口气,屋里收拾得太空了,有心的话不难觉察,这时候招太多人,尤其是生人进门,并不妥当。   ……   家里也没有待客的地方,只能把人请进主屋,沈安和沈宁还没睡,见是许掌柜,自然上前见礼,略过不提。   “寒舍简陋无甚招待,许掌柜莫怪。”   实在是来得不巧,烧水的东西都收了,压在箩筐底下,这会儿想翻还真不容易。   许掌柜也看到这屋里的情况了,除了两床一桌,再有靠墙两担挑筐两个背篓,好像什么也没剩,包括此前过他手买的粮食。   心知自己怕是猜着了,又庆幸没侥幸耽搁,连夜赶了过来,忙摆手:“说正事要紧。”   看大人要谈正事,沈安和沈宁干脆就都往灶屋里去了,跟卢家二叔三叔那地铺上坐一坐。   等两个孩子都走了,桑萝便问:“许掌柜此来是?”   急着夜里赶来,又直说正事要紧,真要开口的时候,许掌柜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   沈烈见此,道:“许掌柜,你帮我们家良多,有话不妨直说,如果是我们能办的,必不会推辞,如果是我们为难的,至少也帮着想想法子。”   这话给许掌柜吃了半颗定心丸,他叹气:“确实是桩为难事,不瞒你们,我刚从歙州回来。”   把去岁年末怎么回去安置家小,今春又听到多少不利的消息再急赶回歙州的事说了,道:“歙州能听到的消息比这边更多,朝中也有掌着兵权的大将反了,而且,因为流民南逃,如今咱们淮南道怕是也不太平了,且不管哪州哪县,一旦被乱军冲破,最先被劫杀的都是大户,这样的消息听得太多,让我实在难安,不瞒二位,我心中实是已经失了方寸了。”   沈烈听出了话外之音,又不大确信:“您是想问我们这边的退路?”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来是什么事让许掌柜这入夜了赶到这边跟他说起这些。   许掌柜有些汗颜,点头道:“是,我在回程时半路就听到了征兵征税的消息,想着沈小郎君是熟知北边情况的,且早就在做着准备,此前又是被主将抛在敌境,怕是未必甘心交那劳什子粮税,再抛下家人入行伍去,因此连夜赶来,想问问你们这边有没有相对稳妥的退路?”   今儿这话换作许掌柜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来问,桑萝和沈烈都不可能认,反之,能被人问到头上,显见的是露了端倪,两人只怕会将来人打晕绑了,嘴再一堵,连夜走人。   但这人是许掌柜,便就不一样。   他们五家的活命粮可全托了许掌柜的相帮才能快速买够,不然照粮价上涨的速度和每日限售,他们这些人现在只怕还被捆在县里排队凑粮,一样的银钱,买到手的粮食不知要少了多少。   这个恩情,他们谁都得承。   因为承情,这话便答得更谨慎了些,沈烈道:“这世道,没有敢保证稳妥的,但我们确实有找后路,找的地方因为足够深入大山,也隐蔽,相较大多数人应该会更安全一些。”   深入大山,隐蔽,相较大多数人会更安全!   许掌柜激动的站了起来,深入大山,这是大部分人都没办法做到的,但沈烈他们不同,他们在大山里穿行,穿越了两国国境,跨过小半个大乾朝回来的,只这一路就足够历练出来了。   隐蔽,许掌柜想不到是怎么个隐蔽法,但有前边那个条件,已经比大多数人都要来得安全了。   他激动得两手叠在一起握紧了好几回,而后看向沈烈:“沈小郎君,我冒昧再问一问,去岁听账房和于大厨说你带了一张黑熊皮七八张狼皮去县里卖,可是往那处去时遇上的?当时你们去了多少人?”   沈烈眉微动,也知道许掌柜问这个的用意,还是点头,如实相告:“是,去了两人,狼群和黑熊是先后遇到的。”   两个人,猎了一整队狼群,一只黑熊!!!   许掌柜激动得脸膛子都红了。   有这本事,深山里住着应该也能护得老弱安全了。   当下躬身就作揖:“沈郎君,桑娘子,许某厚颜,想将家小托付。”   ……   周家。   “你说帮我们买粮的,东福楼许掌柜托我们带上他家小同行?”   沈烈点头,低声道:“也不是一家子一起,是许家老太太,再就是许掌柜幼子和小女儿,和我家小安阿宁差不多年岁,还有他内弟和外甥,一共五人。”   这成份可够复杂的啊。   逃难都是一家人一起,头一回见这样分开的。   沈烈苦笑,把事情给被他悄悄喊到周家的周村正和陈婆子一干人等解释了一番。   原来许掌柜家小先前托了东家庇护,东福楼的东家在歙州也颇有些势力,但又因为总听到大户被举家劫杀的事情,心里不安稳,最后想出来个折衷的法子,因歙州亲眷不少,妻子和长子次子并亲眷们就都留在歙州,仍托庇于东家家里,一双年岁略小的儿女跟祖母、舅舅、表兄投奔他们这一行。   也是存了哪边出了事,总不能一家人都活不下来这样的想法。   事实上,许掌柜这外甥身世还有点复杂,否则也不会单带了出来,许掌柜那内弟就是来照顾他这外甥的,只是个中情由,许掌柜因是要托付沈烈和桑萝照拂才说的,不好再与旁人说道了。   因而沈烈这会儿只捡能说的说了,道:“许掌柜外甥十二岁,内弟二十一了,老太太身子也还算硬朗。”   孩子年岁不会太小,又有一个青壮,内务有老太太自己照管,倒谈不上拖累。   “粮食呢?”   “许掌柜会安排人手隐秘送到咱们指定的地方,再由他内弟和我们一起分批带走。”   倒是都周全。   情况都说清楚了,沈烈道:“若是其他人,我不会走今天半夜这趟,但许掌柜又不同,买粮的恩情在,我们五家是共进退的,我来听听你们的意思。”   确实,他们的粮食都是怎么来的,各家心里都很清楚,也都感恩,别说许掌柜自己备齐了粮食来投奔,就是粮食不够,五口人,他们各家紧一紧、凑一凑,勒一勒裤腰带再挖挖野菜也得把人捎带上。   “我没意见。”   “我们家也没意见。”   “我家也行。”   ……   事情便就这样定下了,知道沈烈他们天不亮就得走了,许掌柜也没多留,约定好半夜就会把人送到,一行人悄无声息又从来时的那条山路绕出了十里村。   城门的守卫原就是许掌柜先行买通了的,远远看到他们一行人回来,许掌柜提了灯笼,对方确定了身份没错后忙就开了城门把人放了进去。   距东福楼不远的一处小院,此时已经是夜半了,灯仍未熄。   许掌柜只叩了两次门,院里就有了动静,内弟的问声传来。   许掌柜忙出声:“清和,是我。”   魏清和一听是自家姐夫,开了门便问:“姐夫,如何?”   许掌柜点头,小声道:“马上收拾东西,即刻就送你们走。”   “这么快?”   许掌柜道:“是,算我们运道,但凡迟上半天,人就走了。”   魏清和一怔,也不耽搁了:“那我这就去收拾,很快,包袱本就没拆开。”   魏清和匆匆进了屋,另一边屋的许老太太也听着了动静,出来问询,许掌柜把事情说了,老太太点头:“行,我这就去唤孩子们起来。”   ……   小院里动静并不大,不过一个多时辰也就收拾妥了,伙计和家仆都候着,马车就在院里,套好车卸了门槛就能走。   因这一程没带粮食,虽一人几个包袱背着,却也还算得上轻车简行。   许家兄妹俩眼睛微肿上的车,陡然离了父母兄长,显是已经哭了几场,这会儿蔫蔫偎在祖母身侧,脸上尽是惶惶。   倒是比许家兄妹略大一两岁的那个男孩儿,身侧放着一个包袱,怀里抱着一个,低着头默默不语,这一路从歙州到祁阳,除了最初问过几句,愣是再没多说一句什么,更别说哭了。   许掌柜看着不忍,摸摸外甥的脑袋:“峥儿怕不怕?”   王云峥抬眼看看姨父,又看看坐在一旁的舅舅,嘴唇微动了动,最后道:“不怕。”   怎么可能真的不怕,许掌柜拍拍外甥,安抚:“别怕,姨父给你们寻的那去处虽然清苦,但比你自己呆在府里要安全,有你舅舅陪着,等撑过这混乱了就能回来。”   王云峥点头:“峥儿知道了,多谢姨父为我费心。”   许掌柜和魏清和对视一眼,无奈,这外甥从小没了娘,那样的环境长大,能活着已经全赖大房照拂和魏清和这舅舅守着了,养成这沉默的性子也是没法儿。   他转过话题,与妻弟魏清和说起沈烈和桑萝二人来,两家的渊源,沈家夫妇二人的为人,大致一起逃难的几家人是个什么情况,以及沈烈只吐露了部分的避难处的情况,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道:“沈烈是个本事的,桑娘子不显山不露水,但出身应该不俗,夫妇二人都是重情义的,你们此行跟着同去,记着一定多与沈家交好,相互照拂,遇事也可与沈烈夫妇二人商量。”   这话是给妻弟说的,也是说给自己母亲知道。   一直看车外夜色的王云峥,抱着包袱的手也不由紧了紧,原来是避进深山。   许老太太把儿子说的话都记下,点头道:“行,你安心,只记着一点,看着形势,真要乱了也别在祁阳县呆着,早早回去,你回去了家里才有主心骨。”   一家人如何惜别不提,未至三更,马车停在了离十里村还有一段的山道边上,驾车的仆从留下看着马车,东哥儿兄弟俩一前一后打着灯笼引着许掌柜一家往沈家所在的地方去。 第123章 骗子   沈安和沈宁原该小睡一会儿的,后边才有精神背着东西翻山,但许是马上就得走了,心情颇不平静,躺在床上也愣是没睡着。   好不容易撑不住了,困意终于上头的时候,院外又响起两声敲门声,兄妹俩个又噌一下坐起来,精神了。   桑萝没辙,也不管了,她自己不也没睡着嘛。   和沈烈一起出去,听到是许掌柜和东哥儿他们,打开院门,悄声把许家几人迎了进来。   沈安和沈宁这会儿已经穿上棉袄下了床,和刚进门,背上背着包袱,手上抱着包裹的许家表兄妹三人正正打了个照面。   兄妹俩个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要多三个小伙伴了。   两边简单介绍认识了一番,小孩子们自己慢慢接触,许掌柜则细问回头他把粮食往哪送,具体怎么交接。   征兵在即,沈烈一行人不可能因为他们耽误行程,今夜必定得离开的,这会儿自然是没办法也没人手帮许家人挑粮,只能留个接头点,约定个时间,由许掌柜带人把粮食送到,并守着,等沈烈带人接手运走。   而在这之前,许家人手中只有几包袱的干粮肉干果脯之类的东西,粮食运到之前先得借沈家的粮食。   沈烈和桑萝是没有什么不同意的,别看他们家粮食不是五家里最多的,但她们家人口是五家里最少的,所以论起个人占粮的比例,反倒是五家里最富裕的。   如果说一样的吃法,沈烈桑萝带着两个小的,粮食少说比其他几家能多撑近一年。   那所谓的接头点,靠说的话是说不清的,许掌柜几人少不得要跟着他们走一趟,东哥儿小跑下山打发车夫先回县里。   小院里陆陆续续来人,几家人分得很散,几个几个一到,或挑着东西,或背着背篓抱着包袱,说实话,恨不得连呼吸都放轻,更别说出声了,从村里到沈家这小院,愣是没弄出什么动静。   许家人看着同行之人一家家的来了,都还来不及紧张,桑萝已经把被子被褥卷卷,利利落落收拾好了。   陈婆子拿出一袋药粉,分发给众人让往绑腿的布条里塞抹,轮到许老太太几人,呃,虽然明显是买了普通的衣裳来穿着的,但绑腿没有。   桑萝到自家包袱里翻了翻,就给翻出一大卷布条出来,交给许家众人,教着她们把绑腿打上。   一是防蛇蛇,二是护腿。   许家人还真不懂这个,好在五家人也热心,一带一、一帮一的,三两下弄好。   这就准备出发了,四更天都没到。   直到这会儿许家人才发现,沈烈他们这一群人看着青壮不算多,但竟然人手都藏着武器。   放在背篓挑筐或是提在手上的各种铁器农具刀具就不说了,魏清和认出沈烈和那位卢二郎、卢三郎手中那是军中的刀和弓箭,而其他妇人和孩子手中也都人手至少一张弓或弹弓。   许家三个孩子都看愣住了,寡言如王云峥,看着比他还小的一帮子小孩,人人背着一张弓,身上斜挎着一个不小的布袋,布袋里鼓鼓囊囊的,他听表弟问了那个叫沈安的男孩,才知装的全是石子儿。   而几个和他一般年岁,或是大他一两岁的男孩,身上背的甚至就是弓箭,竹制的弓箭。   魏清和正懵逼着,被沈烈问道:“会用弓箭吗?”   见他摇头,直接塞给他一把斧头插进他挑着的大箩筐里:“那用这个,带着防身。”   没错,魏清和现在除了背着自己的包袱,还帮着沈家挑了点东西,一边是大箩筐,一边是一个竹制的鸡笼,里边关着三只鸡、三只鸭。   鸡鸭并不那么乖觉,也会因为紧张发出些声音,但因为沈家住得偏,还真不要紧,别说村里听不到,听到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五家之中,倒只有沈家尝试着带活鸡活鸭的,其他几家早些日子就趁着是正月,悄悄杀了,制成肉干了。   沈烈看着差不多了,人也都到齐了,从一筐早就做好的火把里取出两个,用屋里的油灯点燃,而后把油灯一吹,一点残留的灯油倒了,把油灯用东西裹一裹塞进背篓里,这才低声与众人道:“走吧。”   火把在陈婆子和卢老太太两个年岁大不用挑筐的老太太手中,一前一后给大伙儿照着脚下的路。   沈烈和桑萝带着沈安沈宁在最后,亲手掩上小院的院门。   桑萝摸了摸木门,看了看夜色中的小院,叹息一声,让沈烈卸了外边的锁头带走。   四人汇入队伍,沈烈和卢二郎对山林最是熟悉,一个在前,一个压后。   转过山梁,也不知是前边的沈烈先停的脚步,还是中间的周村正先停的脚步,众人都驻足回望。   十里村。   他们这里大多数人生于斯,长于斯,如今却得走了。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再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更不知到了那时,这十里村还是不是十里村了。   眼前不觉就湿了。   周村正一抹眼,扬起笑:“走吧,咱这是奔活路去的。”   ……   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夜还黑,但五家人里,老老少少这两个月都有着意锻炼,孩子们经常天蒙蒙亮就被领着出去操练了,背着半背篓的石头都能照样上山下山,背得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那么累,至少这会儿不会那么快就累。   而虽是半夜,但因为打了火把,和平时天蒙蒙亮训练时比也不差什么了,甚至还更亮一点,并不太影响。   要说唯一跟不上的,应该是许家人。   没办法,从老到小,压根就没吃过这份儿苦。   但大家也关照他们,许家几人是被五家人夹在队伍中间的,且因为有许掌柜和东哥儿兄弟跟着,帮着许老太太和几个孩子分担了几个包袱,倒也勉强能跟上大家的步伐。   火把的亮光弯弯绕绕,最后完全隐没在山林里,带着这一群人,渐渐消失不见,十里村近山这一片又只剩了黑沉沉的夜和藏在草叶里不知哪一种虫的低鸣浅唱声,一如从前的每一个夜。   ……   沈金也像从前的每一个夜,到近五更的点就醒来。   两个月来,他已经习惯了睡到这个点就醒。   沈家没有可以看时辰的东西,这偏远的小村也没有敲更的更夫,沈金不知道时间,就闭着眼竖着耳等那几声‘鸟鸣’。   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等得他都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还没怎么睡就醒了,以至于醒得太早弄错了时间?   但想着想着,他瞧着窗户外好似透出微微的天光来了,不过还是暗,可能是错觉?   然后沈金听到村里的公鸡也开了嗓。   总不能公鸡也起早了?   他按捺着,心里嘀嘀咕咕,长了草似的时不时朝窗的方向瞧瞧,又等了不短的一段时间,然后惊觉,天真的有点儿亮了,平常天色到这样的时候,大家都开始集合了吧?   沈金觉得,沈安没准把他给忘了。   他悄悄摸起来,给自己套上棉袄,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极轻极慢的一丝儿一丝儿打开门,能容他身子过去的时候,身子就一侧,溜到了门外,再一丝儿一丝儿的掩上房门。   堂屋门,院门,如法炮制,就为了不发出动静惊动他爹娘,从自己房间溜到院外,大冷的天,给沈金愣是累出了些微的汗意来。   出了院子,沈金就撒欢的跑了,也不去别的地方,直奔大哥最常带着他们去的那座小山头。   但他满脸兴奋的奔到山脚,却没听到一点儿动静,就着晨曦那一点天光往半山腰上看,也没看到半个人影。   他愣了愣,抬头看看天色,不应该啊,天是开始亮了啊。   沈金噔噔跑上山腰,又绕山腰转一圈,再跑到山顶,没人……   他自己在半山腰大家常休息的石块上坐了会儿,还是没等到人,终于忍不住了,又噔噔跑下山,熟练的一转一绕,朝大哥家的方向跑去了。   从山脚往上看,小院静悄悄的,一点儿声响也没有,他跑上去,原是想敲敲门的,哪料得手一抬一敲,那木门竟被推得动了动。   门没关?   沈金将大门推开一点,探着脑袋:“小安,阿宁?起来了没?”   问过一声,院里仍没有声音,沈金有些奇怪了,推开院门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院里太静了,静得沈金忽然觉得有点儿心慌,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心慌是为什么,只是脚步慢了下来:“小安?阿宁,在家吗?”   “大哥。”   “大嫂?”   无人应答。   整个小院里沈金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这会儿,他已经走到主屋门口了,屋门留了一道缝,并没有从里面闩着,照从前,沈金不会冒然去推门,因为大嫂家这间屋子大家都不会进。   但今天,一种说不上来的慌,让沈金莫名就抬起了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房门。   出来时才只能勉强看清人影的晨光,这会儿倒善解人意的亮了些许,至少够沈金把整个房间一眼看清。   除了帮大嫂抬粮食那回,这是沈金第二次进这间屋。   但是,太空了,空荡荡的屋子,空到那两张床上的席子被褥枕头全不见了,只剩了铺在床板上厚厚的稻草。   沈金整个人愣在那儿,揉了揉眼,再看,还是一样。   他转身就往灶屋跑,灶屋里也空空荡荡只留了些带不走的东西,又奔出小院,发现院子外的鸡棚、鸭棚、鹅棚都成空棚了。   怎么会这样?   最近大哥总教他应对流民,说流民进村会怎样会怎样,沈金第一反应,流民把大哥家里抢了。   但不对,抢得太干净了,而且大哥他们人都不见了。   沈金想到什么,撒丫子就往山下村子里跑,为了不叫他爹娘撞上,还特意绕了个大弯,周家、施家、卢家,最后才是陈家,一家家看过去,院子乍一看都是关着的,其实去推的话都能推开,无一例外,全都人去屋空了。   走了,都走了……   他愣愣的,都不知是怎么回到半山小院的,对着那空荡荡的院子发怔,那怔愣到最后就成了委屈。   都走了,全走了,只留了他。   鼻子眼睛,从酸到涩,到刺痛时眼眶里已经蓄起了泪,天光未白,沈金的泪影却泛起了一重白光,在睫边晃着晃着,晃到眼睫承不住重,就啪一下跌落了。   落下的这一颗泪像个信号,也像忽然崩盘的委屈,小孩儿大张着嘴,鼻涕和眼泪哗哗直往下冒,长长一串挂着,脸皱巴成最丑的形状,站在院里无助的哭着。   呜呜咽咽许久,哭到最后终于成了声。   骗子,说好一起练弹弓的。   那眼泪怎么也抹不净了。   大哥和小安昨天特意把他喊出来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每一句在昨天听来再平常不过的话,今天又过一遍,全都有另一重解释。   地洞,逃生,打猎,认能吃的野菜,毒草,进林子里要注意些什么,遇到乱民该怎么办,地洞多掏几个,多藏些粮食和水,包括那一句别怪大哥……   甚至从大哥回来后一直在做的事,也都可以串起来,再加上征兵征税,爹娘昨天先是吵后是叹,叨一晚上了,沈金因为跟着自家大哥听多了关于流民的事,格外关心,支着耳朵听,一家人吃晚食时,还听到他娘犹豫着问他爹,要不咱们跑吧,这么乱,还交税征兵。   被他爹斥了一句你疯了,流民那样好做的吗?   所以,大哥他们其实就是跑了,做流民去了。   沈金越发的伤心委屈,哭得不能自抑,哭到最后蹲了下去,因不敢发出太大动静,小小一团团在那里,哭得身子直抽抽。   直到天快大亮了,他才想起什么,止住哭,把自己哭得乱七八糟的脸勉强抹干净了,起身去把自家大哥大嫂家的房门、灶屋门都合好,出来小院,把院门也关上,这才往村子里奔去。   周家、施家、卢家、陈家,他悄悄推门去看过的每一家,都仔细检查院门关好了没有,没关好的帮着合上,这才快速朝自己家里奔去,把院门堂屋门闩上,溜回自己房里。   沈银正好醒了,睁眼看到沈金回来还愣了愣,压着声音问:“三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沈金低着头,根本不敢让沈银看到他的脸,他没说话,揭了被子就钻了进去,把自己团了起来。   沈银疑惑:“三哥,你干啥?今天不去练弹弓吗?”   沈金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不练,大哥他们去县里了,我再睡一觉。” 第124章 发现   沈金再想在被窝里躲着,该到正常起床的点,也没法再赖下去了。   李氏进来看到沈金还睡着,还稀奇:“今天倒赖上床了?”   使唤着让快点起来,给甜丫把衣裳也穿好,自己去灶屋忙去了。   等到吃早食的点,一家人就看到,沈金顶着肿成核桃一样的一双眼,那红得,一看就是哭过。   李氏盯着兄弟三个:“打架了?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到动静?”   沈铁不明所以,沈银悄悄看沈金,没说话。   沈金抬头看着他爹娘,道:“做恶梦了,娘,我梦见好多流民冲进村里,粮都被抢了,好多人都死了。”   大哥他们走了的事不能被他爹娘知道,至少现在不能,因为沈金也不确定以他爹现在对大哥的记恨,会不会往里正那里揭发,如果会,沈金不敢想。   如果带累大哥他们被追回来,沈金虽不知具体会有什么后果,但也知道,绝不会是好事。   所以他面不改色的把大哥给讲的关于流民的事情,捏成梦来遮掩,也是想提醒爹娘,村里不那么安全。   沈金到底才九岁,并不懂多少事,但是大哥大嫂比他爹娘厉害聪明他是知道的,跟着大哥大嫂学不会错,大哥大嫂都走了,周村正他们都走了,那说明呆在村里肯定不如走了好。   小小年纪,盘算这些已是不易,奈何沈三听不进去,他只听出了晦气。   哭成这样,那是谁死了?   他光想到这个就给自己气得够呛:“又往长房跑了吧,少听些胡咧咧的,做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还嫌我这会儿不够晦气呢。”   李氏也觉得这个时间点儿子说做了个这样的梦真的很不吉利,原就犯愁,现在更愁,下意识道:“没事,梦是反的,咱们县的流民不都安置了嘛,你以后少往外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谁在一块,我和你爹吃那头的亏吃得少吗?你怎么还能往那边跑,分不清里外拐了是吧。”   沈金有些失望,却也没想再辩驳了,他不指望能说通爹娘,一个不好,怕是还要捡一顿打,那是挨了也白挨了,况且沈金也蔫,实在没那心思。   吃了早食见着机会又溜了出去,也不干嘛,只是不远不近瞄着几家,生怕有人会推几家的院门。   好在几家人早盘算着要走,也早料着了这一天,从年前就时常闭着门户不出,村里人一天见不到她们一面也很正常,问就是在屋里织布,忙着呢,而孩子们又都是天不亮就跟着到山里去了,大家也都习惯,一时竟也无人起疑。   沈金自觉守得很好,殊不知,就在他回家吃晚食的时候,村里有人就往沈家长房去了。   ……   周癞子回到家,一家人都紧张盯着他。   “怎样,阿烈两口子怎么说?”   周癞子一脸恍惚,把他婆娘给看得吓住了,男人昨天可是准备往自己脚上动刀了,别不是今天还是没法子,又想不开了吧。   她急道:“你倒是说话呀,怎么说的。”   怎么说。   人根本就不在了。   周癞子张了张嘴,先去关了院门,这才回到堂屋,压低了声音把沈家的情况说了。   周家一家子都愣住了。   倒是周家三郎,愣了愣后忽然道:“爹,阿烈昨天是说今天就告诉咱们怎么办,这不是已经告诉咱了吗?”   沈烈和桑萝昨天追着周家人进了周家院子,周癞子正盯着自家的柴刀,被沈烈一把子拉住了。   桑萝给说了一通砍了手足得不到好的治疗,死的可能有多大,然后问他,死和残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呢?   最后沈烈说会帮着想法子,让他们第二天吃晚食的点往山腰小院去找他。   周癞子也不想砍自己,何况砍了自己的还有儿子的,一家人全做残废吗?   他翻来覆去想着沈烈两口子那些话,刀是砍不下去了,油煎火熬一样等到沈烈说的时间才过去问答案,看到的就是人去屋空。   周三郎拉了拉他爹:“爹,这就是答案啊,交什么税,服什么役,咱们也挑上粮食,收拾好东西连夜跑吧,死都不怕了,还怕山里的野兽吗?”   周二郎也道:“就是,爹,跑吧,交了粮是死,上了战场十有八、九是死,怎么着都是个死,倒不如进山里一搏,没准儿倒还能搏出一条活路来!”   周癞子看向破败的家,它再破败,也是个家,想到要走,他嘴唇都抖:“咱家这院子,还有那些地……”   周大郎这时出了声:“朝廷哪里还让咱安生种地,不是兵役就是徭役,还剩什么人力能顾得上地。”   这话一出,周癞子手抖了抖,是啊,朝廷哪里还管他们种不种得了地。   他看向自家婆娘,看向家里几个小的孩子,说是往山里逃亡,没有一个怕的,倒是眼里都泛出了光,那是看到活路、看到希望的光。   婆娘和孩子都没带怕的,周癞子还怕什么?他心中也生出一股拼一把的豪气来:“好,悄悄收拾,咱们也连夜走。”   ……   村里人是第二天觉出不对的。   事实上,头一天应该就能察觉,因为几家的孩子们就算上午在山上,下午或傍晚也总有归家的时候,但村里孩子多,小孩子疯玩的事,没有谁会格外注意有没有看到哪家的孩子,有时候是过了眼也过不了心。   而且各家都烦心征税和征兵的事,一时倒也没有哪个还有闲心管别人家的孩子闹不闹腾,安不安静。   所以这事是到了第二天才有人叨叨:“村里是不是静了点?”   这只是无心的一句话,听者也没有多上心,道:“都烦吧,又要征税,又要征兵,这不是要我们命。”   真正爆发出来,是王家人进村后。   王婆子婆媳近来往十里村来得勤,大家也没当回事,没心情,连寒喧都省了,直到王婆子那尖利的骂声从卢家院里传来,这才终于把村里人的目光引到了卢家。   卢家人跑了。   合家跑了。   这消息在十里村一下子炸开了!   王婆子看到那十几麻袋的碎草,气得头都发昏,想到这两个月来卢婆子的作态,知道自己一家人都被人当猴耍了,还不知被卢婆子看了多少西洋景。   当下就往周村正家冲!   捅出去,她要立刻!马上!把这事捅出去!   往村正那里捅,往里正那里捅,得让村正里正马上带着村民去追。   卢家,她王家跟卢家没完!   然而还没等她往里正那里捅,带着一群跟上的村民才到周村正家,十里村村民们才发现,周家也人去屋空了。   除了搬不了的大家具,粮食和小样的东西全带走了。   村里人都惊住了!   周村正一家竟然悄无声息的跑了,怎么做到的,今年收的粮食呢?周家还买了粮食,是怎么悄无声息消失的。   而后众人都想了起来,从去年腊月起,周家、卢家、陈家、施家就全去县里做工去了。   做个鬼的工!   村民们终于反应过来,分了几路,往陈家、施家,还有一直以来和四家来往密切的沈家长房,全去看了一遍。   全走了!   这事情可大了!   周里正到的时候,人都是懵的。   让一家家去排查,然后发现,周癞子家也没人了。   村里人都纳罕,那五家人是前天就没见着了,但周癞子一家他们昨天傍晚都还有人见到过的,一夜之间就走了个干净。   也是,周家粮食不多,交完税估计要直接饿死了,就那点粮和家当,周癞子带着他那两个成年的儿子就能挑完,婆娘、长女和小的两个孩子背点包袱就能跑了。   村里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有些人眸光闪动,在交税服兵役和往山里逃做流民之间权衡摇摆了起来。   周里正气得脑子发昏,没有留心到这些,只是喊着让人去追。   大乾朝邻里互保,几家逃了,村子里的人可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为了撇清干系,或者某些人还存了点别的想头,一时往山里去追的人不少。   但十里村几面都是山,根本不知道周村正和沈烈这些人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有人说排查脚印,这么多人过了,总会留下些痕迹。   几批人兵分几路去找痕迹去了。   ……   远在深山之中,沈烈众人已经平安抵达第一个藏粮点,路上虽有惊却无险,平平安安过了,吓是没吓到,倒把一群练了近两个月弹弓和弓箭的半大小子激动得不行。   许掌柜和东哥儿兄弟早在第一天下午找到临时藏粮点就返程了,这会儿在第一藏粮点的就是包括许家在内的六家人,和留守在这里看粮的施大郎、卢家其他家小。   卢老汉众人也没想到逃亡竟会来得这样早,也是没料到这开春都该忙农活的时间点了,朝廷又征税又征兵。   “出来了也好,不用挂心了。”曾经的家也回不去了就是。   沈烈几人算着陈大山一行人回程的时间,准备在第一藏粮点等一两天,等到和大批人马汇合再一起走。   到底内围不比外围,原是要凶险得多,靠他和卢二卢三,难保障这么多人的安全,藏粮点这边也得守几个有武力值的,施大郎也走不脱。   听说还得在这里留一两天,卢婆子有些忧心:“你们说,村里会不会带人追过来?咱们这么多人走过,多少会留下些痕迹吧?”   听到卢婆子这话,沈烈、施大郎和卢二郎都笑了起来。   沈烈笑道:“卢阿奶放心,照痕迹找的话他们还真找不着咱们。”   ……   十里村,几帮子村民沿着村外各山找了一圈,自觉都找到了线索,再一回去报周里正,傻眼了。   真的有痕迹,但痕迹太多了,往各个方向都有大批人走过的痕迹,还都不近,全是往山林里深入的,这往哪追?根本没法追!   村里人想起沈烈带着几家的人这两个月折腾的所谓学打猎了,齐齐咬牙!   躲在不远处墙边偷偷听消息的沈金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大哥带着他们各个方向都天天跑,还都跑得很远,照痕迹找,找得到就怪了!   ……   藏粮点山洞里,沈烈也笑:“十里村周边的山里处处都是‘痕迹’,而更深入以后……”   他看卢二郎,笑道:“你们每次走的也是不同的道吧。”   卢二郎点头:“是,大山他们再往里也是一样,每次会尽量偏移一点位置走,或是绕些路,不会可着一条道去踏。”   山里本无路,路原是走的人多了才踏出来的,村里人指的所谓痕迹无非就是这个。   沈烈、陈大山四人都是被主力军遗弃在敌境深处的前锋残军,提着脑袋跟敌国搜索部队在山里玩你搜我藏几个月,又穿越国境回来,在大乾朝境内还跟山匪打了几个月的转,反侦察和抹除一些行迹是最基本操作。   这一项不合格,他们活不到这会儿。   ……   十里村,周里正听了村民们报上来的情况,跟着往山里转了一圈,气得回到家里把自家婆娘递上来的茶盏都砸了,王家人更是气到呕血。   而十里村余下的村民们,看着人去屋空的六家,面对几天后募兵官就要上门的处境。   学那六家走,还是留下继续老实把活命粮往上交,把家里的儿郎往站场上送?这是个亟待思量的问题了。   人都怕死,上战场更可怕,但山里……他们没有沈烈几人的手段,也没穷到周癞子那样一家老小今天交了税明天就得一起去扒树皮吃的那份儿,甚至有的人家,上战场可以是兄弟去,要死也未必是自己死。   各家关着门盘算各自心思,他们的犹豫纠结和心思浮动才不过刚刚开始。 第125章 到达   沈家。   沈三和李氏也都知道长房和另几家一起跑了的事了,甚至已经亲眼去长房那小院里转过了一圈。   这会儿看到儿子回来,一把拉住沈金:“你们大哥去哪了?”   沈金摇头:“我不知道。”   沈三气得嘴都要歪了:“你天天往那边跑,你能不知道?你以为你每天早上小声溜出去我就不知道你奔哪去了吗?你到底是谁生的,这么大的事你愣是能一声不吭。”   沈金本就心情郁郁,听他爹这样说,连话都不想说了,被李氏推了一把,才气道:“真不知道,大哥凭什么告诉我,告诉我了好让我告诉你们吗?”   话音才落,被李氏一巴掌拍在后背上:“你差不多行了啊,什么叫我们,我们是你的谁,里外不分还真给人三瓜两枣笼络去啦?谁生的你谁养的你!”   要不是知道沈烈打猎有一手,她能睁一眼闭一眼放着儿子见天往长房跑?现在打猎的手艺学没学到不知道,倒是叫那边哄得跟自家离心了,可真是好本事。   沈金气得不想说话,直接转身往外跑了。   原就跟着沈金的沈银见状也忙跟着往外跑,沈铁晚了一步,被妹妹甜丫捏住袄子没跑成。   沈金没往别的地儿去,就去了平日里学弹弓的小山坡。   这一块地界还悬着不少大大小小的叶片,那是他们练弹弓的靶子,现在独少了练习的人。   沈金也没心思,只是抱着腿坐在从前休息时坐的大圆石头上。   沈银也坐在一边,这会儿才悄声问:“哥,你真不知道大哥他们去哪了吗?”   沈金摇头:“不知道。”   沈银垂着脑袋,自从知道大哥大嫂带着二哥和阿姐跟村里另几家人一起走了后就一直藏在心里的话终于问了出来:“哥,大哥走为什么不带上我们?”   不是不难过失落的。   沈银看自家三哥也很难过。   沈银不说还好,他这一说,沈金鼻子就有些发酸,眼圈也红了,却还是解释:“不能带上我们,带上我们带不带咱爹娘?”   两家现在是怎么个关系兄弟俩都很清楚,沈银低了脑袋不说话了。   沈金看弟弟这样,想叫他高兴高兴,也知道大哥不是什么都没做的,悄声道:“大哥教了我好多东西的,还给我们挖了藏身的地洞,给了我一把弹弓,我带你去看。”   沈银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   “真的,走,不过可不许跟别人说,说了就没用了。”   “能告诉爹娘吗?”   “不要,回头另掏过一个再告诉爹娘,找离咱们家近的位置。”   沈金说到这,又想到什么,把沈银一拉:“等等,咱等会儿去,现在先去大哥家。”   “去大哥家干嘛?”   “找能用的东西藏起来。”   所谓能用的东西,太大的那小地洞里肯定藏不了,最后找到的是一个破瓦罐,你道是哪个,沈安沈宁分家时用来做饭的那一个。   虽然破点儿,但能用啊,不管是当锅还是存水,都是顶好的。   沈银也灵光,自家大哥家里转了一圈,又想起另几家,趁着村里人的心思还没转到这里,他们先去找找。   罐子坛子什么的,甚至碗筷都叫兄弟俩个找到了好几副,哥儿俩都当宝贝,全收了起来,捣腾进那地洞里了。   沈银什么委屈都没了,小孩子还不知道危险,只觉得这个秘密宝地可太棒了,喜欢得不得了。   ……   相比十里村的人心浮动,藏粮点的山洞里,沈烈一行人虽有忐忑,胜在齐心,哪怕是临时加进来的许家人也并不太拖后腿。   三个小孩儿里,大的那个沉默,能吃得苦头,一路并不怎么出声,稍小的那两个想来从没进过深山老林,又或是惦记爹娘兄长,许掌柜要走时最小的那个还哭了起来,不过也只那会儿,许掌柜和老太太好言劝了几回,也就好了。   这会儿众人吃了点干粮,沈烈就张罗着让大家休息。   一路行来,挑着东西走了一天半,大家其实都累得够呛,况且一连两夜也没能真的休息过。第一夜忙着收拾,夜半就走了,第二夜倒是找了个山洞,点了两堆火,又撒了防蛇的药粉,还有男人守夜,但时不时能听到狼嚎兽吼,还真没谁能睡得着。   一路强撑到第一藏粮点的。   卢老汉他们最近常走这一程,也知道头一   遭就没有能歇好的,和施大郎一起守在山洞里侧留心外边动静,让沈烈众人安生休息。   山洞里有卢老汉他们之前割回来的干草,各家分一分,一家占一小块儿地方,连着铺了好几张席子褥子,一家一张,瞧着就是一张大通铺,挤挤挨挨歇下,人口多的,一张褥子睡不下,就只能半坐半靠休息了,毕竟山洞算不得太大,还藏了粮。   桑萝一家四口也铺了一张,两小只一倒上去,脚趾头都不想再动弹一下了,腿和脚,疼得是让人要疯,这还亏得是天天负重翻山习惯了,不然只怕要哭出来。   桑萝才这么想着,就听到旁边传来几声低低的啜泣,桑萝看去,是许家那小姑娘,腿疼得直掉眼泪。   各家太小的那几个没锻炼过的其实都差不多,施家的三牛、巧儿,卢家的石头、阿戌,陈家的小丫儿,也就比许家两个孩子强点儿了,听到许家那小姑娘哭腿疼,才跟着掉金豆。   桑萝见了,有心去烧点热水让大家用布巾热敷一下,奈何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不坐下还好,坐下后那酸痛,放大十倍有没有?   只能招呼沈烈,让沈烈去烧点热水。   这么多人,也就沈烈和卢二没事人一样,想来那两三年走惯了已经。   沈烈点头应了,转身就出去提水,山洞里倒是有存水,却不多,刚才热东西吃时就用得差不多了。   等到把水烧好,唤了各家端陶盆来取水,用布巾浸在热水里拧了,给孩子们把腿和脚都敷一敷,自己端了一盆给桑萝送去。   桑萝早翻了几条布巾出来,待浸下去要拿上来拧,被沈烈叫住:“太烫了,我来。”   六块布巾,桑萝和两个小的一人两张,沈安和沈宁还小,没什么,桑萝自己背过身去用被子盖了盖,在被窝里挽起裤腿热敷。   沈烈有些脸热,尤其给桑萝再拧毛巾时,耳根子都快烧起来了。   热敷是真管用,敷过几轮,孩子们都不哭了,就是许家那小姑娘也都收了声,特别小的几个,敷着敷着直接睡着了。   山洞里能听到浅浅的呼吸声和小小的鼾声。   桑萝眼皮也发沉了,看沈烈倒了水晾了布巾就往一边草堆坐,指指沈安和沈宁:“把他们往中间抱抱,你也两天没合眼了,躺下睡会儿,晚上还指着你守夜呢。”   林子里入夜后才是最危险的。   沈烈微怔,桑萝已经自己躺下睡了。   他看着那一被一褥,耳根更热,不过确实两天没睡了,后面这一路还行打迭起精神护好她们,依言把弟弟妹妹往褥子中间放好,自己留了极窄的一个位置,侧躺着睡下。   桑萝听着动静,唇角扬了扬,这一回真睡了,沉进了黑甜乡。   ……   二月初四,沈三摸了李氏的钥匙,终于拿了他自家家传的金镯子去县里找当铺了。   当然,是和村里几个人结伴进县,进了县里后分头行事,再相约一起回村。   而在第一藏粮点山洞里歇了半天加一夜的众人,于这天上午等来了陈大山一行挑粮的人,等人都近了,众人才惊觉,其中好几个人身上都挂了彩。   周二郎、周三郎、陈有田和周家二儿媳,其中周家二儿媳面色惨白,看着实在不太好。   沈烈脸色有些沉,问陈大山:“碰上什么了?”   陈大山也后怕:“狼,幸好只是四只,要是碰上大群的,就不只是挂彩了,周二嫂腿上被咬住了,万幸穿得够厚,大家又救得及时。”   众人听得都是倒吸凉气。   周村正夫妻俩已经急急去看儿媳情况了:“阿芸,怎样,伤着哪了,上药了吗?”   王芸摇头:“还好,已经上过药了,我就是吓得,倒是大家为了救我,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   王芸说着还好,其实还是心悸,手都打颤,她也学了爬树,但关键时候被吓懵住了,反应慢了一瞬,要不是陈大山眼疾手快拽了她一把,她就不是被咬住脚,而是被狼扑倒了,那时咬的怕就是喉咙。   大家听说她没事,才都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后怕。   沈烈让众人都回山洞里,他和陈大山、卢二郎几个处理猎物。   狼只被猎杀了三只,还剩一只跑了。   陈大山面色发沉:“这东西记仇,咱们后面得加小心了,被它尾随上,猛不丁蹿出来伤人,防都防不住,更怕昨夜里只是出来了几只,要是还有同伴,怕是不好应付。”   只他们四人还好,可这山洞里现在多少老弱妇孺?   ~   歇了两个多时辰,留了受轻伤的几人和陈老汉、卢老汉施大郎一起留守守粮,狼皮狼肉也留着他们处理,也是休息养伤,谨防伤势恶化,年轻青壮重整队伍,又再出发了。   这一趟带的人多,被褥之类的物什也少不得,为了安全,粮没带太多,他和陈大山卢二郎三个山林里走的这一趟都往里去,主要目的,把老弱妇孺先安全送进山安顿,不求速度只求一个稳字。   再出发时,沈烈比在外围谨慎了太多,人太容易被兽类攻击了,带人比运粮的难度高了太多,他在前,陈大山在后,卢二郎和施二郎带着其他青壮分守两侧,虽挑着担,但人人武器或在手上,或在背上,或在随手可触之处。   一路上除了脚步声,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全竖着耳朵留心山林灌木草丛的动静。   就连孩子们,因为家什留了部分在藏粮点,减了负,也个个都是弓在手。   为安全计,夜里也不再住山洞,提前一两个时辰就停下,在高树上搭简易树屋,妇人孩子入夜前一律上树屋上去。   如此行程虽慢,但确实安全,第一夜遇上豺群就因自保能力弱的妇人孩子都在树屋里,沈烈一群人没有后顾之忧,妇人孩子还能在树屋上用弹弓弓箭远程助攻一下,以魏清和轻伤完胜。   嗯,这轻伤,被豺狗扑摔的。   二十一岁的青壮,竟连十五岁的拴柱都不如啊,全靠树屋上众人援助,下方沈烈相救得够快。   已经和各家混得还算熟的许老太太一眼瞧出众人想法,尴尬解释:“清和是读书人,灵敏和气力是差些。”   “读书人啊!!!”   那没事了,几家人最佩服就是读书人,瞧我们阿萝,多厉害!   ~   二月初六,募兵官进十里村时,周里正发现村里又跑了一家,不,半家,那家原是压着让老二去服役,结果初五夜里,老二小俩口一起跑了。三房哭天抢地,但再哭,那家老三也叫官兵搡走了。   而沈三,心痛得眼角直抽抽,把藏了近十年的金镯当来的十两银子加家里攒的五两银子一起,交给了里正和募兵官,免了服役。   李氏冲出来就要抢回银子,奈何沈三会让?夫妻俩在院子里就撕打了起来,打得那叫一个狠,抓头发拽耳朵,嘴巴咬爪子挠,那真是往疯里干!   周里正和募兵官哪管这些,收了银子,把名单上沈三的名字一划,便往下一家。   沈甜吓得嚎啕大哭,沈铁眼泪也出来了,沈金沈银一个忙着哄弟弟,一个忙着哄妹妹。   募兵官在村里走了一圈,村子里是一片哀嚎,走到哪里都是哭声骂声吵架声,沈家倒也不显。   ~   二月初十,收税的胥吏又进了村,村民们有嚷着不肯提前交明年租税的,周里正连威带吓,再有衙役在旁,最后不是在晒场交粮,是一家家进屋搬粮。   嗯,搬?   是抢!   收粮胥吏所过之处,举家皆嚎啕。   沈家三房,李氏抱着粮袋不肯放,被胥吏强行拖开,李氏气极,一头就撞向了那胥吏的肚子,屋里人仰马翻,李氏也挨了胥吏十几记长鞭,这一回不说沈甜沈铁,就连沈金沈银也吓得大哭了起来,全都扑了过去,胥吏见几个孩子往那疯妇身上挡,又有周里正帮忙拉劝,已抽了十几鞭,算解气了,且后边还要收粮,这才罢手。   而沈烈众人,把四天的路程生生走到了第七天,也终于到达避居地入口。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端,根本看不到峰顶形貌的高峰,等沈烈弯弯绕绕好长一段,把众人领到那狭长,不细找根本发现不了,有些位置连人都需侧身才能进的夹道时,六家人见入口这样隐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的大人,激动得心都颤! 第126章 云谷   隐蔽,太隐蔽了!   如果不是沈烈精准把他们领过来,告诉他们入口就是这儿了。   除非站到眼前正对着,在其他任何角度看来都看不到这里有一处石缝。   而站在那入口正面,也不会想太多,乍一看真就只是几块山石间的石缝,似沈烈这样的身量,要往里挤的话还得侧着身才行,而再往里的话,一眼看去是石块了。   是的,视觉上看,再往里就是石头了,不钻进去不会知道还能拐一道弯向内,沈烈和陈大山当日是为了躲那只黑熊才往石缝里藏,这才发现再往里去别有天地的。   如果说大人看到的是隐蔽和安全,孩子们惊叹的就是眼前高峰峰尖入云的神秘壮美了,目光甚至都还没舍得给到那个入口。   十里村也在山里,可和这深山之中是完全不同的,自打逃进内围之后,这里的山中景色简直刷新了孩子们对山的认识。   山峰比外边高得多险得多不说,入眼不管哪一处,满目都是绿,那是真正没有人踪才养得出来的满绿。   长风过境,群山绿涛起伏,叶涛阵阵,又有虫鸣鸟雀欢语,这样的景致在深入内围这一路过来并不少见,可那时他们紧张,防备着猛兽,防备着虫蛇,防备着许是突然就会来的一场山雨。   可现在,这是他们以后住的地方了呀。   再听,再看,再闻这里草木的气息,感受到的就又是另一番心境了,像无意间深入一处秘境,新奇、稀罕得不得了。   孩子们无一例外的,都把头高高仰起看峰顶,小小的脸上全是惊叹。   “好高啊!”   “高过云了,是不是爬上去就到天上了?”   “好漂亮!天上什么样?有神仙住着吗?”   沈宁拽拽自家大哥:“大哥,你上到过山顶吗?真的到天上了吗?”   桑萝听弯了眉眼,沈烈笑:“上去过,到没到天上,以后带你上去,你自己看看。”   一听能上山,一群小孩子顿时叽叽喳喳兴奋起来。   许家表兄妹三个也仰着头,许茵一手捏着许老太太的衣裳,仰头看着那峰那云,听着耳边欢愉又充满活泼生气的鸟语声,语声中都带了点儿如梦似幻不真实的感觉。   “祖母,我们到了吗?以后住在这里了吗?”   “是,外边太平之前,就住这儿了。”许老太太眉眼也都舒展开来了,儿子是对的,这里或许会很清苦,但安全度应该并不比在歙州跟着王家人一起差,甚至于,流民冲进州县容易,冲进这深山中再找到这样隐蔽的地界,那可太不容易了,她都想象不出来沈烈这一帮人是怎么找到这样的地方的,里面又该是个什么样子。   陈大山见众人眼睛隐隐往那石缝夹道里瞟了,这才笑着招呼沈烈:“走吧,里边那石头你去挪一挪,我弄那东西太费劲儿了。”   原来从最早发现这个地儿开始,沈烈就弄了几块大石块把这道狭窄入口最里侧封住,以防有像狼之类的野兽进入山谷。   沈烈说来比陈大山还小两岁,力气却大得惊人,也不知怎么长的,后边沈烈没再过来,陈大山搬挪那些石块是真费劲,却也知道这入口封上才能保障留守在这里守粮和整理山洞的留守人员的安全,沉也得搬了,总之,就两字,艰难。   沈烈一听陈大山这话就笑了起来,把身上的东西放下,先行往夹道里进,石块被安置在入口最里侧,需要走很长一段才到,过了足有一刻钟多,才见沈烈又钻了出来,显见得除了石头难搬,这山体本身也够深。   沈烈一出来便笑道:“行了,把挑筐什么的都放下吧,小包袱能带进去,大的那些被褥之类的绑在一起的得分拆开卷成长条状分次往里送。”   孩子们已经抑不住新奇了,激动的就先往那夹道里钻,里边也没什么危险,沈烈和陈大山就没拦着,一个钻进去了,后边一串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有样学样,就全跟在后边,满脸雀跃的也进了夹道,沈宁和陈小丫去拉许茵,晚了一步,跟在最后边。   桑萝笑看了陈老太太几人,道:“咱们也进去看看吧。”   几人早也想进了,听桑萝这么一说,身上的东西纷纷往下放,挑捡那小的包袱抱上,跟在孩子们后面就往那石缝里钻,许老太太忙也带着孙儿孙女几人跟上。   最后才是周村正、施大郎他们这些人。   夹道很长,走过大半时,桑萝就听前边虎子二牛几个哇哇的叫,陈小丫和沈宁许茵几个走在后边的急声问怎么了怎么了的声音。   怎么了好像还没问完,陈小丫也哇哇叫起来了:“我们住在云谷里!!!”   等桑萝从夹道中走出,视野一下开阔起来,抬头一看才知什么叫住在云谷里。狭长的山谷,两侧皆是抬头不能见顶的高峰仞壁,壁间草木深青浅绿,最上方则全被云雾笼罩,这样看,可不就是住在云谷里?   一路穿山过岭九天的提心吊胆在这一瞬全都被抚平了,桑萝弯眼,脸上露出笑容来,恰沈烈也进来了,她笑道:“你们找的这地方,山洞位置要是再高一些,也好做洞天福地了。”   太有仙气了。   而且她也懂了沈烈此前跟她说的从另一侧山上不能从峡谷这一侧下山的意思了,这放在武侠剧里,就是高人隐世的万丈崖底,只看那山壁,若非还从崖壁间横生出许多树木来,当真是刀削斧刻一样,且是内斜着的,这谁能下得来?站在崖边都要担心别一不小心摔下来,粉身碎骨。   沈烈看她喜欢这里,唇角不觉扬了起来:“上午是这样,云雾多,日头大的时候就会散开了,阳光能照下来,也很漂亮的。”   又叮嘱大家:“都小心着些脚下,手上的枝条先打打草丛再过。”   这里草木太盛了,虽他和陈大山排查过一天,陈大山领着挑粮的人还往这边来过几趟,但大的野兽好发现,隐在草虫里的虫蛇就难发现了。   大家都知道,这一路也都够谨慎,沈烈只怕临到目的地了,心神一松,反倒没那么小心,着了道就不好。   他这样一说,一群兴奋的孩子才安生些,一个个重拾警惕,不过还是掩不住脸上的笑,就连一向少言的陈二山这会儿也开口问道:“哥,烈哥,我们住哪呀。”   还没等陈大山和沈烈开口,远处就有人扬声喊道:“大山,二山!娘!”   众人望去,秦芳娘和甘氏正沿着山边向这边快步奔来。   等到近了,见大家都好,两人皆松一口气,又看到许家几人,因着是生人,秦芳娘和甘氏都愣了愣,桑萝介绍了一番,听是许掌柜的家人,秦芳娘和甘氏就都笑了起来,颇为热情跟许老太太见了个礼,说是往常没少受许掌柜关照。   几句寒喧罢,和周村正夫妻俩也打过招呼,这时才问大家怎么就都过来了,有些紧张,怕是外边已经乱了起来。   听周村正说是又征兵征税了,两人皆叹息,庆幸她们粮运得差不多了。   一路引着大家往峡谷里去,一边又问陈大山:“你爹和爷爷呢?留在那边守粮吗?”   陈大山点头,想了想还是把这一趟回程遇险的事说了,道:“爹也受了点轻伤,好在有金创药,用过药没事了,我怕路途太劳累对伤势不好,就换了一批人守粮,好让他们能休息休息。”   秦芳娘听说男人受了伤,也有些担心,又听说用过药无事了,这才好些。   这条路凶险,她们过来时也是遇过野兽的,好在大家身手箭术都不错,又有家里那个方子,沈烈两口子还出了大价钱没少买药材做出那箭毒来,不然他们这些个老弱妇孺的,哪能这样全须全尾穿山过林。   “平安来了就好,这山谷里还是安全的。”   说着话引着众人走到山边,沿着山边,秦芳娘和甘氏清出一条两尺余宽的小道来,草都是刚拔了的,这样不易藏虫蛇。而这一段的山体本身就有些向内削的斜面,也就是说,哪怕清出一条小道,从山顶往下看也看不到小道和走在小道上的人,安全得很。   沿着小道转过一道弯就是另一重视野,深长的一片山谷,秦芳娘她们呆的地方就是转弯后右侧山体的一个山洞里,一个不小的山洞,山洞口甚至用一根根圆木扎了简易木墙和木门,关上后能把整个山洞都封住,这是防野兽和蛇的了。   木门这会儿开着,秦芳娘和甘氏刚才正是在山洞里听到动静迎出去的。   秦芳娘道:“这是进峡谷的第一个山洞,挺大的,所以我们几家的粮食挑到了都先藏在这里,我们挑粮这些人到了歇脚也是在这里,以后要住的话就往峡谷里边的其他山洞住,峡谷挺深的,里边还有大小八个山洞,一家挑一个是没问题的,住得靠里,这儿山体够厚,山又高,就算咱们有点什么动静也不至于就传到入口那里叫外边的人听了去,要安全得多。”   桑萝看看山洞里,不少简易木架子,粮食一袋袋的全码在架子上,还有几个架子是空着的,应是给后边还没运来的粮准备的。   另一边铺着些干草,有用稻草新编的草席三张,再就是一些制好的皮子了,想来是这一路遇到的被猎杀的野兽,只看那皮子的张数,也知这一路凶险了,不过这会儿倒正好,给秦芳娘她们夜里当被子御寒用。   山洞口用土垒了个简易灶,旁边陶釜陶盆什么的都有,做吃食就在这了。   木架子空着的有好几个,秦芳娘笑着道:“还有些粮食没运到,木架还空着不少,一家先挑一个放东西吧,也省得堆地上。”   都知道应该不止这么些东西,每次东西挑到山外,往里搬要分好些趟的。   大家各挑了一个层架,把自家的东西放下,也不歇,转身就出去搬东西去了。   一趟挑来的东西,所有人总动员,蚂蚁搬家一样分了七八趟才算捣腾进来,当然,挑筐那样圆胖圆胖的是进不来的了,沈烈和陈大山熟门熟路的爬到半山腰找个地方藏了,等粮全运完了,再看看想办法用树藤吊着,试试能不能从崖顶放下来。   等活鸡活鸭都被抓了进来时,秦芳娘那真是又惊又喜:“还有鸡鸭?”   有鸡鸭好,那就意味着以后孩子们有鸡鸭蛋吃呀。   再看一眼,没有公鸡,又显见的失落起来,也是,公鸡打鸣那声音,这山体再厚,怕是也难避免漏了出去。   没有公鸡,后边下的蛋就不是种蛋,想抱窝就不成了,好在鸭子倒是有一只公的,聊以慰藉了,养不上太多鸡,能养不少鸭也是好的。   沈烈和陈大山几个用之前做门墙和木架多余的细木料在山洞口外不远处搭了个简易鸡棚出来,把家里六只鸡鸭都塞了进去,沈宁对鸡鸭最上心,看自家养的几只宝贝鸡鸭安顿下来,就忙忙叨叨的找野菜去喂鸡鸭了。   忙到这会儿,东西全搬进来,洞口被沈烈用大石块重新封上了,一闲下来,大家伙儿心心念念就是想看看山谷里的情况。   先到过这里的众人都笑了起来,很理解这种迫切的心情,他们挑粮也累,索性就歇着,由沈烈、陈大山、秦芳娘和甘氏领着头一回来的这一大群人往里去看。   峡谷里的景色,真的,一点儿不比外边的差,哪怕往地面上看的话满目都是乱草,还得小心有蛇之类的东西,但真的一点不碍整个峡谷的美。   就像沈烈曾说的那样,整个峡谷大概有十里村聚居地那一片三成大小,算不得多大,但草木葱茏,自带一种野性和神秘的美感,远处山涧中有泉水倾泻而下,算不得大瀑布,但也是一景了,有水源不说,凭添多少灵动。   水声,鸟语声,虫鸣声,谱就一曲最美的乐章,让人心灵似乎都跟着被涤荡清洗。   桑萝上辈子在山里住了几年的人,看到这峡谷的景致也有些移不开眼了。   这别说避祸几年了,像她这种就喜欢山里清静的,隐居一辈子其实也不是不行呀,当然,只是想想。   孩子们哇声惊叹,沈烈一直留心桑萝神色,看她显见的喜欢这里,眉眼不觉就弯了起来,在前边介绍得也更细致了,指着远处一个位置:“那边树后有个山洞,是从入口进来的第二个山洞,这峡谷旁边的几座山峰虽高,树木也生得繁茂,但如果盖房子的话,从山顶往下看还是会被发现的,所以以后咱们主要还是住在山洞里。”   说到这里,问陈大山和秦芳娘几人:“你们选山洞了吗?”   秦芳娘笑:“哪能呢,等你们来齐了再一起选。”   沈烈笑笑,道:“那正好,各家也都到了,山洞也可以选一选,人先住在藏粮的大山洞里,选好的山洞白日里可以去整理整理,要做些什么家具,怎么安置也可以想一想,等我们把粮食都运到了,再慢慢做起来。”   说着话就进了山洞。   这山洞就往上上点儿坡就到了,洞口宽一丈余,桑萝目测,换现代的话大概四米多,一个房间的宽度,等到进去后再看,纵深倒是深,得有六七米,而且往里后又更宽些了,不是规整的那种形状,偏圆,还是工业和凹凹凸凸不规整的那种圆,洞壁和洞顶上也有不少冒尖的地方,不小心容易磕碰到,不过这都是后边可以想办法修平的。   桑萝自己估了估,这山洞少说得有四十多平米,够大的了。   陆续又把其它几个山洞都看过一遍,这些山洞分隔着一定的距离,也不全是在山底下的,有那么两个其实在半山腰,不,倒也没到半山腰,一个离地四五米,一个离地七八米,要真论起来,还是山底。   九个山洞,除了峡谷口那个不准备住人的,里边还有八个山洞,六个是在各峰山底,两个位置略高。   最大的一个是离地七八米的那个,除了沈烈和陈大山那样身手好的,大部分人都上不去,不过听沈烈说那个其实不叫山洞了,因为实在太大了,是个穿越将近整个山体,看起来像水道溶洞的所在,当然,现在自然是没有水的了。   说起来,这里边的山洞都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更像是自然形成,桑萝觉得大概和地质的改变有关,或许千年甚至更久之前是水道,沧海桑田,谁知道呢?   沈烈低声告诉她,他说的那个像兔子洞的出口就在最高的那个山洞深处。   所以那个山洞也是不住人的。   一是怕声音动静传到山外,二是太高了,谁家也没本事住。   优选的其实还是分布在峡谷内围相对正常的六个山洞,这六个山洞,除了有一个稍小些,三十多平米的样子,其余的倒是还可以,四十平米左右的是常态,最大的一个有近五十平米。   人口多的如周家、卢家,挤一挤也能安置下了。   至于生活质量,行,这就先别提了,他们这是避祸逃难的,能有这样的地方遮风挡雨,还求什么呀。   沈烈问众人:“各有看中的吗?”   结果几家倒是默契,周村正笑道:“你们家和陈家先挑,这地方可是你和大山找出来的,我们后边再选就成。”   陈婆子则笑:“阿烈你们小俩口先挑,可着喜欢的选,我们家只管跟你们做邻居就是。”   大家听了便都笑了起来,都笑着让沈烈和桑萝先选就是。   沈烈一听那声小俩口,唇角就没忍住扬了起来,也知道大家是真心实意让他们先选,笑着道了谢,也不理众人打趣,侧头看桑萝。   挑以后要住的山洞,自然是听桑萝的。   “阿萝?”   虽一句话没说,眼里却实实在在的,你有喜欢的吗?   沈安和沈宁也笑弯了眼,兄妹俩一起看向桑萝:“大嫂,你选,我们也听大嫂的。” 第127章 选定/身世   桑萝没承想这选山洞是她家第一个选,不过几家人颇熟,加之这地方确实是沈烈和陈大山找的,她也没推辞。   除了位置高的两个山洞,下方几个山洞都是看过的,峡谷整体其实是个L型,山洞集中在深长峡谷两侧的山体中,其实区别不大,除了大小,其他条件都大差不差,真住进去都得大修整。   所以真正选的其实是大小。   六家人里,她们家算是人口最少的,四个人,就连后边加进来的许家也有五个人,大家由她先选,桑萝总不能挑大山洞,但最小的那个只有三十平米,桑萝寻思要在里面堆上那么多粮食,再摆上居家过日子的东西,要再弄两张床怕是不容易。   少不得犹豫纠结。   她两侧都看看,最后把目光落在峡谷中部挑高四五米的那个山洞上。   高是真高,修个梯子上去有没有可能呢?真修了梯子,如果有人往山顶上来,又会不会被发现?   这念头才转过,桑萝就想着可以用植物把梯子掩藏起来,倒不是不能解决,这主意就打在了上方那个山洞上,峡谷中段,位置又高,一天里日晒时间应该是偏长的,住山洞里阴冷潮湿难免,深处光照也受影响,日照时间长就是个很大的优势。   桑萝这些人是没上过上边两个山洞的,只听沈烈和陈大山提了最高那个山洞有个出口,山洞还特别大,这一个倒没听说,便问沈烈那个山洞的大小。   然后得到的答案,让桑萝蔫了,按沈烈形容的大小,桑萝自己估一估,也就二十多平米,或许还没有,得,比三十平米的还更小。   这也不用想了。   她心下无奈,笑笑指了位于四米五挑高处山洞相对下来离得不远在山底的那个山洞,道:“我们家人少,我要最小的那个吧。”   三十平米,小是真的小,但总不能让人口多的去挤这小山洞,抛开周家卢家两个人口大户不说,就是施家也有八口人,陈家七口人,三十多平米的山洞,那得人叠人。   许家倒是只有五人,但老太太年岁大,再加上魏清和一个外男,再有三个孩子,尤其王云峥和许文茵还不是亲兄妹,而是表兄妹,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这古代表兄妹能通婚,大户人家还格外讲究些,男女七岁不同席什么的。   如果许家和其他几家一样,桑萝倒不会委屈着自己为别人考虑得太多,五个人,三十个平方,逃难嘛,挤挤也行。   但许家不一样,许掌柜是真没少帮她,没有许掌柜帮她的话,别说现在逃难这些粮食弄不来,当初第一次交税那回她就凑不出粮来。   如今许掌柜把老母亲和孩子托付给她和沈烈,桑萝怎么也要多为老太太和许家孩子考虑几分的,就有了这样的选择。   不过这个山洞虽小一些,但位置不错,和挑高的那个差不多,位于峡谷中段,哪怕位置不算高,但和其他山洞比起来,位于峡谷中段的也是一天之中日照时间最长的了,这一点上桑萝是满意的。   她是不计较,跟着来的几家人一看让她先选,她选了个最小的,心下都有些不安了。   但像周家和卢家这样的,人口实在是多,就是想让一让也没法让,而且,施家和陈家人口其实也不少。   许老太太便先开口了:“桑娘子,再选个稍大一点的吧,最小的那个不如就给我们,我们家三个孩子,挤一挤倒也住得下的。”   老太太很清楚,自家是后边跟过来的,路上这九天,各家有多少人口她大概也知道,桑萝选个最小的山洞,其实就是让着她们家。   桑萝摇摇头,道:“各家人都不少,老太太您年岁也大,加上文茵如今也九岁了,也不便和表兄、舅舅挤在一处,您家住宽敞点,能隔出两个小间才合适。就这样吧,我寻思着花点儿心思把空间用用好也行,再不济,外边那个不住人的大山洞,咱们各围一处,把一时不用的粮食还是先存在那边?”   粮食不占地,就能省出不少空间来,至于说会不会混拿,各家都带了锁头,各用木头在里边盖一间小仓房就行了。   至于沈宁也十岁了,沈宁原就是跟桑萝睡,并不用跟沈安挤,当然,这个就不为外人道了。   桑萝这一番话把许老太太感动住了,孙女确实大了,和亲哥哥挤一挤没什么,和表兄舅舅挤在一处,要是这一时还好,要是外边乱得久一些,十岁,十一岁,到时云峥十四岁,那是真不成样了。   她原觉着自家是后头跟来的,咬咬牙,做两张窄床,中间拉个帘挤挤就算,避难在外,哪讲究得了那许多,但有人替你想着那么多,怎么不动容。   动容归动容,她看看沈烈和桑萝,又看看沈安和沈宁兄妹两个。   两个小的都十岁了。   老太太把桑萝拉远了低声说私话:“既然粮食好往大山洞里存,那小山洞还是给我们,那个大小隔一隔也够用了,你们这新婚燕尔的,跟小叔子小姑子挤在一处算怎么回事?换一个稍大些的吧,好歹能隔出两间来。”   这话题转得叫人猝不及防,桑萝直接懵了。   她再是这方面的小白,上辈子年龄也在那儿啊,信息爆炸的年代,什么不知道啊,看剧的时候也嗑生嗑死甜得一脸姨母笑的好吧,谁还能是张白纸呀。   但,主角是她和沈烈的话?自家事情自家知,她和沈烈哪有什么新婚燕尔?   可被老太太这样小心拉远了,压着声儿神秘兮兮说这么一句,桑萝还是不可避免的徇着老太太话里的意思想到那头去了!   然后,有画面了!   从脖子到耳根,热度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席卷。   桑萝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头,慌得呛咳了好几声才掩过尴尬,而后二话不说拉了老太太就往回走,一边走才一边低声道:“老太太,知道您为我好,但是真不用。”   许老太太一脸莫名,怎么就不用啊?   但桑萝已经拉着她快回到大伙儿站的位置了,众人正一脸好奇看着两人:“商量什么呢?”   桑萝笑吟吟就把话接了过去:“老太太要让我换山洞呢,不用了,就照我先前说的那样,陈阿奶,接着你们家选吧。”   话题被她一岔,许老太太心里纵有疑惑,也已经不适合再问了。   陈婆子看桑萝确定要最小的那个山洞了,也没再劝,道:“我没说的,跟你们家做邻居,就要你左边那个吧。”   这个桑萝有印象,一个四十二三平米大小的山洞,说起来,陈家七口人住四十多平米,这么一比较,她家四口人住三十平米也算不得挤了。   陈家的山洞一定下来,下一家谁选?   众人都笑着让许老太太选,无他,各家都受过许掌柜相帮。   许老太太也不扭捏,谢过大家,有过儿子的嘱咐,又有这些日子的相处,老太太和陈婆子一样,第一句话就是要跟沈烈和桑萝做邻居,选了沈家右边的一个山洞。   那个山洞,大家都知道,虽也有四十平米左右,但是它形状吧,真不算好,往里有点儿弯弯绕。   这除了桑萝选的那个小山洞,许老太太选的算是最差的一个了。   真就是打定着主意要跟沈家做邻居来着。   接下来的卢家、施家和周家,也好说,周村正先开口言明,他们家最后挑,卢家和施家,主事的也都是通情达理的,只剩他们三家,按照三家人口,各选了合适的。   没有小心思,没有争抢,凡事先替别家多考虑几分。   许老太太这一路看下来,早知道几家人团结,到这会儿选住处时更是叹服,儿子结交到的这些人家是难得的好,跟这样的人家一起避祸,真的,心里格外的踏实,因为完全不用去担心被算计,被人从背后给你来一下。   老太太是真庆幸。   魏清和也庆幸,他们魏家原是王家仆从,爹娘都是得力的管事,他们姐弟算是在王家长大的。   大姐被许掌柜求娶后放了籍,过得算是最太平的了,二姐原是老太太跟前最得宠的大丫鬟,最后莫名成了王家三爷的屋里人,而他打小是王家六爷的玩伴,六爷开始启蒙后他就做了书僮,说是书僮,因王家有私学,老太太又待他们家不错,魏清和打小也和伴读无异,一起读书,一起认字,就连笔墨纸砚都是王家一起出了。   这样的环境成长起来,姐弟三人从小是见惯大宅子里各种勾心斗角的。尤其在二姐成了三房姨娘后,更是连后宅阴私手段也不少见了,二姐去后,不久,还是个奶娃娃的云峥也差点丢了命,爹娘去求了老太太,因二姐的死因不明,当初进了三房也不是自己情愿的,再有云峥也是王家血脉,老太太便作了主,破例把当时还是个奶娃娃的云峥挪到了外院,把当年才十一岁的他转到三房外院,由他和奶娘婆子一起看顾云峥。   这一看顾就是十年,从他十一岁起,到如今二十一,没有哪一刻是敢放松懈怠的。   如今看到沈烈他们这几家人的相处,魏清和真的由身到心都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和安心。   他知道姐夫这回求了大爷从中说项,让他把云峥带上离开歙州算是离开对了,这一回当真是托了姐夫的福,才能搭上沈烈他们这几家人,不然不管是往别处去,还是留在王家,他也就是白担了个青壮的名,真要乱起来,够干嘛?只一个三太太的手段就叫人防不胜防。 第128章 小金哭了吗?   山洞都选好了,没得说的,各家各奔自家山洞去呗,桑萝觉得这跟现代人买了房的心情是一样一样的,哪怕它其实就是个灰突突的山洞,那也是未来好一段时间的家了。   沈安和沈宁再加一个陈小丫,三个娃儿特别兴奋,拿着小枝条打着草就冲在了前头,许家兄妹有点儿忐忑,想象不出来刚才见过的山洞要怎么住人,而王云峥抱着他那个九天都没离过手的小包袱,跟在许老太太和魏清和身后,看向远处许家选的那个山洞,眼里隐约露出几分期许。   如果说第一趟只是把各个山洞走马观花的大概瞧一眼,第二趟大家就瞧得细了,因为那是定下要安家的地方了。   沈烈、桑萝带着两小只也是一样。   桑萝选的这个小山洞,除了小,真没别的不好,因为洞口够宽,进深没有太深,这样的山洞光照要比窄口进深长的山洞光线好得多,人住得不压抑。   桑萝从一开始的退而求其次,到这会儿都看出满意来了,住山洞也不能将就,而且因为小,更该花心思,这怎么设计她得好好想想。   沈烈则是留心山洞壁一些突出来的山石,虽都不算尖利,但擦着撞着一下也够疼的,和桑萝说:“这些日子你先想想怎么收拾,洞壁这些个山石小心着些,别撞着,等把粮都运好了,我想办法把它凿平,家具什么的,也都等我回来再做。”   又看了看这山洞的大小,有些犹豫,他是知道桑萝一开始为什么问挑空的那个山洞的大小的,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算真夫妻,桑萝最想的是隔开两个小间,便问桑萝:“要不要再往里凿一凿,扩大一点?费时费力气些,却不是不能做到,我回头托许掌柜帮忙从外边弄点衬手的工具来。”   带上几十个老弱妇孺进出这林子不容易,但沈烈自己要进出林子的话,尤其如果有陈大山协同作伴,根本不算难事,所以他说得也轻松。   桑萝听到这山洞可以再凿大一些,眼睛都亮了,不过想想这小小峡谷两侧几座山峰中藏有九个山洞,还都是不小的山洞,眼里就有些犹豫,而后摇了摇头:“稍微修一下山壁,稍扩一点把内部弄得平整些就行了,我怕扩得厉害,这山叫我们掏得空了。”   这山多高啊,别回头承不了重,塌了下来,她们这些人可就连埋都省了,虽然可能是她多想。   沈烈眼睛弯了弯:“好。”   私心里他其实挺愿意和桑萝离得近些的,像从前那样就很好。   山洞再是细看,也就是那么一小块,确定好怎么装饰布置由桑萝来琢磨,等沈烈运完粮来实施,四人也就回大山洞去了,因为沈烈他们并不歇着,今儿吃顿午饭就要返程了,许掌柜那边的粮食得早些接到第一藏粮点才是,不然等外头乱了,许掌柜再想运粮进山,怕是不易。   大山洞里,秦芳娘和甘氏已经先回去了,做午食还早,正张罗下午给沈烈他们这些回去运粮的人带上路的干粮,这个是可以先备起来的。   桑萝上前帮忙,但各家人陆续也回来了,老太太和婶子们一起上手,热热闹闹全挤在山洞口,做起来倒快,山洞口也挤不下这许多人,索性打发桑萝择一会儿做午食要用的野菜去。   许家人倒是回来得最迟的,和村里各家不一样,许家人没哪个是真吃过苦的,老太太和魏清和还好,王云峥偏早熟,也没什么,许家小兄妹俩都快蔫了,想象不出来长时间住在山洞里是什么模样。   套用了一下大山洞里看到的铺了满地的干草,再弄个席子,刚看到云谷时的那个欢喜劲儿也下去了五分。   道理都懂,就是蔫巴。   许老太太早在山洞里就给三个孩子开解过了,这会儿也不多说,只让各找小伙伴们玩去,她自己也撸袖子和陈老太太她们一块儿干活去。   男人们一会儿就得走,原该在山洞里歇着,只是怕草深藏蛇,又都扛起各自的锄头去清理山两侧通往各家山洞路上的野草去了。   最闲的要属孩子们,凑在一块讨论自家的山洞什么样儿。   大的和大的一堆,小的和小的一堆,男孩儿和男孩子一堆,女孩儿和女孩儿一堆。   因为有许掌柜的嘱咐在前,许家人跟沈家是走得特别近的,加之一路上沈宁格外照顾许文茵一些,所以这会儿许文茵也凑在沈宁和陈小丫、巧儿这一堆里。   看沈宁和陈小丫几个说起自家山洞都绘声绘色的,大的还是小的,圆的还是窄的,像什么形状都要拿出来说一说,她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沈宁几人看向她,许文茵才道:“我家山洞里头好黑,我们以后要一直住在山洞里吗?用干草铺在地上就那样睡?”   沈宁咯咯笑起来:“当然不是啊,要做床的,还可以打柜子桌子,我大哥就会。”   陈小丫也乐:“我爹也会。”   许文茵傻了眼,仔细想了又想,道:“我舅舅可能不会。”   陈小丫觉得一点事儿没有:“让你舅舅跟我爹学嘛,或者跟阿烈哥哥学也行,阿烈哥哥也是跟我爹学的。”   许文茵:“难学吗?”   沈宁摇头:“不难吧?我哥好像挺容易就学会了。”   许文茵这就放心了,悄悄松了一口气,跟沈宁几个说:“我差点以为要一直睡在地上,我刚才看到了,山洞地上有虫子的。”   沈宁几个都笑,陈小丫道:“一会儿找我阿奶拿点儿干艾草呗,熏一熏就好啦。”   沈宁:“而且虫子也不可怕,捉住了可以喂鸡的。”   就连才六岁的施巧儿听到这个也直点头:“我哥就会捉虫子回来喂鸡,我娘说鸡吃虫子多,下蛋就好。”   许文茵看沈宁三个,一脸叹服:“你们胆子真大。”   沈宁是去过县里,去过东福楼的,想想县里那些房子,她道:“不是我们胆子大,我们从小看得多嘛,你一定是一直住在县里那种好房子里,所以没见过。”   这倒是,许文茵道:“我从前住在县里,前一阵住在歙州,这是第一次进山里,以前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虫,还有那么多野兽。”   陈小丫听她说起县里和歙州,又问县里和歙州长什么样,这就有得说了,从宅子到铺子,从路到车子,从食馆到点心铺子,说得最小的施巧儿嘶哈一下,口水都差点滴了下来,羡慕得不得了。   许文茵笑眯眯的,说:“我爹说了,外边如果太平了,就会接我们出去的,到时候我带你们去我家呀,那些铺子什么的,让我娘都带着咱们去逛一逛。”   几个小姑娘很是欢喜,倒是许文茵,说到她娘,眼里的光又黯了下来:“我想我娘了,也想我爹,还有我大哥二哥,你们说,外边真的会乱起来吗?我听我爹和我娘还有祖母说,好多乱民冲进城里,见人就杀,所以我爹才不敢叫我们全留在歙州的。”   这换别的小孩儿,还真不懂什么流民啊,乱啊什么的,但这几家算是个例外了,家里的长辈和沈烈都没少教。   沈宁算是听得最多的,道:“我听我大哥说,北边早就乱了,死了可多人,不止是州县,山里也会有盗匪的,所以咱们才藏进这么远的深山里。”   听许文茵说想爹娘,沈宁也想起沈金几个来了。   她们现在都要有新家了,沈金沈银沈铁和甜丫儿还留在村子里呢,不知道怎么样了。   原本那点高兴劲儿就蔫了下去。   “小丫儿,你说小金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发现咱们都走了,他不知道有没有哭鼻子?”   这个问题她藏在心里许久了,一直以来不敢问出来,今儿因为安全到达了目的地,以后生活的地方也定了,又想了起来,没忍住,问起了玩得最亲近的小伙伴。   陈小丫也有些蔫,她从前跟沈金是不太对付的,可后来沈金也不那么讨厌了,天天都在一起玩儿,听沈宁这一提起,陈小丫心里也是闷闷的。   “会哭的吧,要是我被丢下了,我也会哭,而且有乱民的话,他们会不会也被杀了?”   说到这里心悸了悸,杀这样的字眼,从前只用在杀鸡杀鸭上,还是大哥从外边逃回来,陈小丫才知道人也会无端端被杀的,人杀人。   想起常在一处玩的小伙伴,难免就心里发紧。   许文茵奇怪,问:“小金是谁?”   施巧儿道:“是小安和阿宁的堂弟,阿宁有三个堂弟,一个堂妹,最大的那个堂弟就叫沈金。”   许文茵眨巴眨巴眼:“那怎么没跟着一起来呀?”   她看另几家堂兄弟都一起来了的。   陈小丫闷声道:“因为阿宁的叔叔婶婶特别不好,没人想带他们来。”   许文茵没有叔叔婶婶什么的,她只有舅舅,舅舅也特别好,所以不太能想象特别不好的亲戚是什么样,就问:“那不能只带小金他们来吗?”   沈宁拨着手上的草叶:“他们应该不会舍得离开他们爹娘的。”   许文茵想想也是,小孩子都是和爹娘在一块的,像她和三哥这样的,爹娘不能来,也是祖母带着来。   ……   十里村,征粮的胥吏在沈家院外量过粮食够了数后,收捡收捡就离了沈家,而被打了的李氏还趴在地上,好一会儿都爬不起来。   沈金和沈银一起去拉去架,但哥俩个才多大点?那点子力气哪里能架得起李氏来,兄弟俩个哭得直抽,沈金抬眼就看到缩在院子一角的沈三,气道:“爹,你还愣着什么,快扶娘起来啊。”   沈三确实吓住了,他没想到李氏这样虎,连官差也敢撞。   疯了,真的疯了。   不过这会儿被儿子带着哭音一喝,也算是醒过了神来,征粮的胥吏都走了,他终于挺直了腰,匆忙几步奔到李氏身边,一边去扶李氏,一边叨叨咕咕的训李氏:“你是不是疯了,服了两个月的役没够吗?撞官府的人,也不怕被人绑了去再服个半年一年的役?”   李氏原本一直闭着眼,如果不是一直喘息着,衣裳上抽出的血迹能把四个孩子吓死。   也幸好这时冬衣还没脱,乡下人也做不起什么厚袄子薄袄子,穿着热也只有冬天的袄,当然,冬天的袄也算不得多厚就是。   那胥吏鞭子抽得狠,却也被袄子挡了挡,只是那鞭子不知是什么材质,李氏那一身袄子被抽烂了不说,袄子里露出来的棉花上还隐隐透着血迹。   而李氏除了被抽了几鞭子,还挨了几个胥吏好几脚的踹,她痛得说不出话来,一直闭着眼喘息,直到沈三过来,满嘴的埋怨,李氏终于睁眼,打不动,骂不出,只直愣愣盯着沈三。   沈三被李氏看得直打怵,莫名觉得李氏这会儿有力气,会想生撕了他,他有点儿发毛,道:“这样看我做什么,我还不是为你好,挨这一顿不是白挨吗?”   李氏还是冷冷盯着他,盯得沈三心里又是发慌又是虚,强撑着把人扶到房间,就往床上一扔,心乱之间连力道都没太收住,就说田里有活,几步走出房间,院里扛了把锄头就跑了。   李氏被这一掼,伤口撞在床上痛得闷哼一声,嘶嘶直喘,缓了好一会儿,才被沈金和沈银扶着,自己也使了力,在床上侧躺住了。   兄妹四个哭得特别厉害,沈金从没这样怕过,他看着自己娘身上的血道子,都不敢伸手去碰,结果爹直接用摔的。   沈金顾不得再想更多,只抹着泪道:“娘,娘,我去三里村给你找郎中来吧?”   李氏艰难摇头。   家里哪里还有钱能给她找郎中,连那个金镯子带家里攒的钱,全叫沈三摸走给抵了兵役。   李氏直到这会儿才真的绝望,沈三不是个多勤快的人,地种得不多,这会儿家里只剩一小袋谷子,两小袋豆子了,满打满算也只能吃四个月,这才二月,秋收还远,后边的日子怎么活?   这才是她疯了一样撞向那搬粮的胥吏的原因。   活不成了。   可看到儿女哭得涕泪齐流,李氏什么也不敢说,她强撑着摇头:“扛一扛,等血止住,养一养就好了。”   沈金听得直抹眼泪:“娘,咱们逃吧,官府会抢粮,家里已经没多少粮了。”   抢粮,可不就是抢粮?官比匪还凶,因为可以青天白日正大光明的抢你。   道理李氏都知道,她却是摇头:“现在哪里还有多少……粮,给他们抢,该交的都交了,现在再逃,家里的金镯、银钱和被搬走的那些粮,就、就都白瞎了,留在这好歹、好歹还有地,还能种出一些来。”   她喘得厉害,歇了一会儿才又道:“而且,能逃到哪去?山里很多野兽,还有饿红了眼的流民,你们没往外逃过,不知道那日子,我们家,我们家就是逃荒来的,一大家子,只我和你们爹,还有你大堂哥,和那时刚出生……不久的沈安沈宁,活了下来,流民,不是那样好做的,往山里跑,说不准是被人杀了,还是填了……野兽的肚子。”   沈金埋头,低声说:“大哥他们很厉害的。”   李氏目光有些空。   是啊,沈烈是有本事的,那么远都能穿山过林的回来,也没填了野兽的肚腹,但沈烈不会带上她们三房。   她缓了缓身上的疼,这才问沈金:“打猎,你大哥,教了吗?你学得怎么样?”   沈金点头:“教了,有学到一些简单的套山鸡之类的陷阱,我还没自己试过,但大哥说多练练就会了。”   至于弹弓和地洞,想起那天沈安的话,沈金没说。   李氏笑了,一笑,不知连带扯到哪里的伤口,痛得她脸都扭曲了,却还是笑,笑得眼圈直发红。   沈金看他娘这样,眼泪却掉得更凶,想到他娘刚才说的止血,忽然想起什么,道:“娘,你别动,大哥有教我认几种能止血的药草,我这就去找。”   沈银见状,忙跟上:“哥,我也去。”   兄弟俩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李氏看着已经空了的门口,视线再移到床边哭得脸都花了的沈铁,拉着沈铁闭着眼嚎,个头还不及床沿高的甜丫儿,眼角忽然就滚滚落下泪来。   沈铁一看他娘流泪了,自己还哭得一抽一抽的,挂着满脸的眼泪鼻涕呢,却也忙凑近过去给李氏擦泪:“娘,娘,你是不是很疼?”   但他越擦,李氏这泪却是流得越凶。 第129章 惊蛇/测音   沈金和沈银回来得很快,兄弟两个从灶屋里找了个石臼把洗干净的新鲜草药捣碎,到敷药的时候,得除衣裳了,李氏打发几个孩子出去,让把门关上,她自己费劲脱了衣裳上药。   后背涂不到的,也只能先由它,总不能让儿子来帮着上药。   倒是这时候最该照顾她的人,跑出去就没影了,李氏想着自己年前服的那整两个月的役,只觉心底一片冰寒死寂。   她从前挺高兴沈三凉薄的,凉薄又自私,看看,活到最后了不是?她甚至挑动着他凉薄一些。   现在想来,当真可笑,她怕是从来就没认清楚过枕边人,这么些年,那些个事,真的需要她挑动吗?   李氏到这时才知道自己蠢得有多厉害。   她把棉袄原样穿上,躺在床上盖好棉被,闭上眼不再愿意睁开。   房门被敲响了几回,是老三沈铁带着甜丫儿过来看她了,她应了声,让可以进来,而后只闭着眼作睡着的样子,不再说话。   沈铁带着沈甜陪在屋里,而沈金和沈银,这会儿去了自家藏粮食的屋子。   兄弟俩看着那一点粮食,沉默了。   沈银有些紧张:“哥,就这点粮了,咱们以后怎么办?”   沈金倒还算稳得住,安慰弟弟:“别怕,我们采野菜去,大哥和大嫂都教了我不少能吃的野菜,鲜吃的,晒干能放的,以后能吃野菜就吃野菜,粮食放着,饿得实在受不住了再吃,再多晒些野菜存上。”   大哥大嫂教了他这么多,这里到处都是山,他一定能活的。   沈银点头,哥儿俩回房里悄声跟沈铁说了一声,要他带好沈甜,背着背篓拿着小锄和小镰刀就出门去了。   走出院外,沈银忽然闷闷说道:“哥,去年我们家刚分家那会儿,二哥和阿姐过的就是我们现在这样的日子吧。”   他们的处境调了个个儿。   沈金嗯了一声,想起那时候的自己,真浑啊。   他闷着头没说话,好一会儿才道:“希望大哥他们在山里也平安。”   ……   云谷中,沈宁看几个小伙伴都有点儿蔫蔫的,女孩儿里除了一直拼命干活,并不太跟她们一处玩的大妞,就数她最大了,她扔了手里的草叶,拍拍手道:“我们捡野菜去吧,我看我哥他们都在锄草,刚才去看山洞的时候我看到有紫云英还有芥菜,这个特别好吃的。”   几个小姑娘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纷纷起身。   芥菜许文茵还吃过,紫云英是什么?   她这样想,也就问了,陈小丫笑:“一种草,春季会长出来,可以做菜吃的,特别好吃。”   四个小姑娘两两牵着手就往山洞里跑,找小篮子。   大的挑筐背篓都进不来,倒是有那么几个小篮子,她们这趟力气不够大的孩子手上就提了,倒是带进来了。   沈宁、陈小丫和施巧儿都认得自家的东西,三两下把小篮子腾出来,拉着许文茵就往外跑。   施二郎媳妇侧身看到一眼,问:“干什么去?”   施巧儿笑:“娘,我们捡野菜去。”   大家都笑起来,陈婆子交待:“跟在大人后边就行,别往草深的地方去,怕有蛇。”   几个孩子脆声应了,转眼已经跑到沈烈他们这些人刚锄过的地方翻捡起来。   就是吧,大人们也可知道过日子,草扔一堆,能做野菜的单独扔一堆,孩子们这凑上来,真的就是捡。   许文茵可算是知道紫云英长什么样了,也看到了没做熟的芥菜是什么样子,跟在沈宁和陈小丫几个后边,捡得可欢。   捡野菜可比锄草的进程快,哪怕锄草的是一群青壮,架不住她们轻省呀,不多久就追上了前边在第一段锄草的卢三郎。   卢三郎看几个小娃儿把他搁在一边的野菜都捡好了,笑了起来:“仔细着脚下,去前边挖过的地方捡吧。”   确实,这比他们从地里捣腾容易多了,四人很愉快的应了一声,朝前边奔去了。   沈安和虎子二牛那一大帮小子在更前方,沈宁几个捡着野菜,距他们不远了的时候,正要打招呼,听得前边孩子们嗷嗷叫着四散着跑:“蛇!有蛇!有蛇!”   许文茵吓得唰一下停住脚,小脸都白了:“哪里有蛇?”   慌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站定在那儿不敢动了,却见沈安一群小子一散开,各自弯腰就抄家伙。   嗯,等他们起身都朝一个方向掷东西时,许文茵才反应过来,抄的是石头,一人手上不知道捏了几块石头,精准的往一个地方掷,显然那蛇就在掷石的中心。   一边掷,口中一边喊着:“快,快,丢准点儿!”   “这边,这边,它往这边来了。”   胆小的啊啊啊啊的叫,但啊啊叫着一点不影响他们丢石头的速度,丢得还更猛了,手上的丢空了,忙四下接着捡,这一带的山里,石头特别多,缺什么也不缺石头,因为人数众多,这砸出去的石头还真一直续得上。   许文茵慌得不知怎么好,想退又不敢退,想问沈宁几个,发现沈宁几个想都不带想的,就连最小的施巧儿都跟着开始满地找石头,然后就小心往男孩儿们那边靠,去帮忙。   是真小心,胆大是跟许文茵比,跟男孩儿们比,躲得还要更远一点。   然后许文茵就看着自己三个小伙伴你一下我一下嗖嗖嗖的往正中处掷石块。   “快快快,它动了它动了!”   “围住,围住,朝这边扔,别让它过来!啊啊啊!”   真的是,又怕又凶。   嗯,或者就是因为怕才这么凶的,怕那蛇靠近人。   许文茵已经看傻眼了,小伙伴们好勇啊。   她其实没见过蛇,但一路大家都说小心蛇嘛,每天都要往绑腿上鞋子上抹药粉的,停下来歇息也要撒点药粉,晚上睡觉的话树屋边的树杆上和树屋顶也都要撒。   感觉就是很可怕的东西,许文茵不懂,怎么那么吓人的东西,他们还敢直接冲上去,难道不是应该跑吗?   她脑子里疯狂转着,我这是赶紧跑呢,还是站着不动,还是也合群一点跟上去丢几块啊。   等她犹豫的功夫,沈宁几个都弯腰捡第三轮石头了,十几个孩子,一人丢了少说十几块石头。   许文茵想,这应该砸死了吧?   好奇心让她脚松了松,腰也弯了弯,先一手捡个一块大石块防身,然后试着就往前迈了一步,又一步,接着就走顺了,一步又一步,慢慢靠近了沈宁她们后方。   近了,终于看清了,那一眼看到的场景,许文茵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手上两块石头都吓得落在了地上,好悬没砸着自己的脚。   远处原本听到有蛇往这边奔的大人乍一听许文茵忽然大哭,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别是被蛇咬了吧?   许老太太和魏清和原本也正过来呢,这猛不丁听到许文茵大哭起来,吓得差点一个趄趔,许老太太那把年纪了,几乎是跌跌撞撞冲着过去的。   等到了近前才发现,那蛇离着孙女儿起码还一丈远,而且蛇身成了两截,蛇头也给砸得稀巴烂了。   她怕是还有别的蛇,忙上下检查孙女儿,尤其看腿和脚:“怎么了?咬着了?”   许文茵可终于敢动了,一把就把脑袋扎进了自家祖母怀里,抽抽嗒嗒的哭声中伴着小姑娘的说话声:“没,没咬,就是怕,祖母,它头都没了还在动呜呜呜。”   许老太太看一眼那蛇,血糊拉的,头身分离了,偏偏头和断成两截的身子还一直扭动着,是怪瘆得慌,她看着都觉得头皮发麻,忙拍孙女:“不怕了不怕了,啊,走,咱们回去。”   护着孙女儿不再让看到那边的蛇,往大山洞回。   一群皮实的小村孩懵了。   砸蛇都忘了。   当然,也不用砸了,他们都离得可远,而且那蛇脑袋都被一个石头压住了半边,身子扭啊扭的,呃,是怪恶心吓人的,但蛇就是这样,死得没那么快,还能扭好一会儿的。   小屁孩儿们见天都在山里跑,遇到蛇其实不是头一回,只要不让蛇近了身,一般来说要么他们被吓走,要么蛇被吓走,要是离得太近,人数又多,还有称手的石块,就会跟这回一样,直接干上。   一旦动手,上到十多岁,下到五六岁,都会有样跟样,迅速散开,然后远程用石头干掉或吓走对方。   但村里还没有会被吓得嗷嗷哭的,女孩儿也不会。   也不是不害怕,就是顾不得害怕,越害怕那不是越该快点行动起来才能保自己安全吗?   一个个才抓了石块的手,又去抓脑袋上的发髻,被许文茵这突然的暴哭弄得一脸的懵。   王云峥和许文博也有点儿发懵,表兄弟俩刚才其实压根没反应过来,突然听到有蛇,下意识跟着大家一起行动,没顾上害怕,这会儿见表妹/妹妹吓成这样,看大家都面面相觑,许文博忙道:“我妹妹没见过蛇。”   其实吧,他也没见过。   现在再看,都成三截了还一个劲儿各种扭曲,是有点吓人,许文博咽了咽口水,不敢再看了:“我去看看我妹妹。”   许文博这话一出,大家都反应过来,沈宁也跑:“对对对,我也去看看文茵妹妹。”   她刚才光顾着冲上去帮忙了,没顾上许文茵,当然,也没想到她会怕到哭就是。   一边往回跑,一边没忘拎起被扔在一边的篮子,至于蛇,呃,她也不敢靠近,反正大人也到了,那蛇自有大人去收拾,一群小孩儿呼啦啦又都往大山洞那边跑。   大山洞里,许文茵还哭着,只是声音已经小了很多,显然离了那里,又有长辈在身边,安心了很多。   大人们也都聚了回来,蛇是卢二郎拎去收拾的,当然,没往山洞里带,回头再把孩子吓着。   倒是桑萝,看着正哭着的许文茵,想起刚才一群孩子尖叫着喊有蛇,意识到了另一桩事,她往沈烈身边走,道:“你和大山喊上几个人现在出去一趟,把山洞洞口封住,到围着的几座山峰不同的位置站定,山脚,山腰,山顶,都分别站上人,我让孩子们在不同的位置弄些动静出来,看看你们能不能听到。”   这一点很重要。   山林这样大,可未必只有他们逃到这里边来,山体虽厚又高,但他们为了安全,公鸡都不敢养,要想日子太太平平,可不能在日常生活中自己把形迹给曝露了,声音传播比较受各种环境因素影响,桑萝计算不出来,所以还得是人工测一测才安心,后边才能有一个安全的线。   沈烈一听就明白了,道:“这一带山很高,就峡谷周边这几座,我估计少说有二三百丈,爬上去很要些时间,我跟大山之前测过,靠里边这一段,他在下面试过几种程度的音量,我在山顶山腰和山底并不能听见,但两个入口处外边是相对薄弱的位置。”   二三百丈,那就是六七百米到近千米,桑萝傻眼,怪道抬头看不见顶,这要爬上去,哪怕就是让沈烈去爬,怕是没半个时辰也不行吧?桑萝不太能估得出来,但这么高的山,尤其这山特别险峻,绝不好爬。   既然沈烈试过,这条就算了,她道:“那试试山底和山腰其他位置。”   沈烈自然没二话,他和陈大山两个人测试,当然比不得几十号人分内外不同点位测试,当下和桑萝商量了一下大概测哪些位置,招呼人跟他出去了。   一听要测声音,许文茵连哭都止住了,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哭声太大,怕是不好。   桑萝笑着逗她:“等会儿你就可以哭了。”   许文茵傻了眼,下意识还抽了抽:“已经,已经哭不出来了。”   许老太太扑哧笑了出来。   沈宁几个也都笑,倒是石头和三牛,笑着凑过去:“阿萝嫂子,要人哭吗?没眼泪的行不行?我们可以呀。”   干嚎嘛,都会的。   桑萝笑了起来:“不用眼泪,能嚎就行,那等会儿就指着你们啦,嫂子让你们哭你们再哭。”   两个小家伙像是得到了个了不得的任务,小胸脯挺起来,小手拍拍:“我们保证哭好!”   最小的阿戌见状也开口:“阿萝嫂子,我也可以哭。”   引得冯柳娘笑弯了腰,旁边虎子二牛大牛这些个大孩子也哈哈直乐。   桑萝看大的几个半大小子笑这三个小憨娃儿,便指了几人,笑:“你们一个都不能跑,分不同的地方站着,我让哭就都哭。”   几个小子顿时笑不出来了,这回轮到石头三个人捂嘴笑。   桑萝又跟冯柳娘等人道:“婶子们等会儿带一带,别再碰上蛇或是什么东西。”   等过了一两刻钟,这才让大家出发,山谷里的妇人孩子们都动员起来,在山谷中每隔一段就安排人站一个位置,包括山洞里也让人站了进去,等都准备好了,桑萝站在峡谷入口处,方便跟外边的沈烈对接。   沈烈算着时间差不多够大家找到各自的站位了,和桑萝隔着小洞没封死的一点间隙对话,示意可以开始。   桑萝直接让帮着跑腿传话的周村正往里通知孩子们开始大声嚎。   石头、三牛和阿戌,再有巧儿、小丫儿这几个年纪小的最配合,大一点先还有些不好意思,后边嚎了第一声,倒越嚎越上头了,脖子抻得老长,拿这当个乐子耍。   桑萝心中默算着,等嚎了差不多得有三分钟多了,又让周村正传话,招呼着孩子们集合在一起,也不干别的,就让沈安领着集体扯着嗓子背千字文。   从云谷最深处,一处一处换地方,一个地方背上一段,那背得那叫一个顺溜,声音那叫一个齐整。   王云峥、许文博和魏清和全都看傻了眼。   十里村的孩子……这么厉害的吗?怎么竟全是读书识字的?   许老太太也愣住,说这些孩子之前被送进私学里读过书,这不太可能,几家人并不多富裕,没有找私学的条件,但是,儿子之前说过什么来着?   说桑萝大概出身不俗?   看领读的也是沈家的沈安,就连沈宁那小姑娘也背得熟稔极了,老太太觉得自己找到答案了,这几家的孩子,怕都是桑萝领着教的识字。   造化啊,这运道也是没谁了,不知上辈子怎么积的福。   这年头读书识字多不容易,像她儿子就是因为识字又有些手腕,才能做上大掌柜的,许老太太可太清楚读书识字的好处了。   桑萝不知道许家人的震惊,她领着大伙儿折腾了半天,把该试的都试了,沈烈这才把入口的大石挪开,回到谷中,带出去的人也陆续回来了。   逐一问过,一群孩子集体扯着脖子嚎的话,隔着山体其他地方的人都听不到动静,但峡谷入口处是能隐约听到的,半山腰那个封了的入口,在某个时间段,大概是孩子们离半山腰那个山洞最近位置也能听到。   只是读书的话,正常读书,不一起扯着嗓子喊,大概在外围小半部分时沈烈站在山谷入口处能听到动静,靠内围和峡谷中段还好,听不到。   各家大人都看向孩子们:“听着了没,咱们进这里是避祸的,以后可不敢在里边大喊大叫,读书也不用跟刚才似的扯着嗓子来,那是为了试外边能不能听到咱声音的,往后都小心些就对了,真把人招进来了,咱们这里所有人,都别指望有太平日子,丢了性命都未可知的。”   孩子们都受教,今天也是一下子看到蛇,惊得忘了,忙表示以后会注意,就连许文茵也连连保证:“我以后也不哭了。”   桑萝笑着捏捏她脸颊,这才转与周村正一行人道:“我看这几天咱们先往山谷最里边先清理出一片孩子们活动的区域来,山洞里太暗,以后还不知道要呆多久呢,也不能整日让孩子们在山洞里呆着,好好的人都得呆傻了,山谷最里边我看有几棵树挺茂盛,正好到时在树下搭个凉亭,弄点桌椅什么的,孩子们要玩儿也好,要读书习字,在那里都可以,只要别太大声,正常的交流学习是没问题的,而从山顶往下看的话,看到的也只是树。”   事实上,沈烈说过,从山顶往下看是看不清楚人的,除非是房子,才会比较打眼,这也是桑萝让把亭子盖在树下的原因了,借着树作隐蔽。   至于其他树下的地用来盖房子?那是不舍得的,这么几家人在里边呢,农家人,耕种才是生存之本,这山谷里的地才多少?种东西都不够的。   一听桑萝说弄出一块地方给孩子们玩耍学习,大家都高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提议了,当爹娘爷奶的,谁也不舍得自家孩子每天小心翼翼,要么藏山洞里,要么说个话都得压在喉咙底啊。   周村正就道:“这个好,我们一会儿也该去挑粮了,你们只管把草铲一铲,免得再有蛇藏在里边,那些个凉亭桌椅的,等我们把粮运完了,再出去弄点木料回来,到时就能动手做。”   他尤其高兴的是,几家的孩子竟都是读书识字的,有这样的氛围,他家里小的两个皮小子跟着多少也会对读书识字上心一些。   没瞧见刚才听着沈安他们那一帮孩子背千字文背得那样顺溜的时候,都傻眼了嘛,平时对认字压根不上心,这会儿好了,只能混在里头滥竽充数,就为了不丢人,以后也该知道努力了。   周村正特别乐呵。 第130章 开地/野蒜炒腊肉   孩子们再凑到一处,王云峥和许文博就很稀奇了,两人和沈安相熟,许文博又最是自来熟,凑到沈安身边就问:“小安,你们都读书识字呀?”   沈安眼睛就弯了起来,点头:“我大嫂教的,大嫂还给我做了一卷书,叫《千字文》,我们现在就学这个,你们要一起学吗?书在大山洞里,回头可以给你们一起看。”   许文博笑弯了眼:“好啊,云峥也带书了,就是这一路不离身的那个包袱,到时也借你们看。”   表兄弟两个打小亲近,所以许文博说这话一点也不奇怪,王云峥在一旁笑笑,点头,也是同意的意思。   沈安一听王云峥也有书,眼睛都亮了,想想王云峥天天背在胸前的那个小包袱,琢磨少说也得有三四卷,很是激动,又连连道谢。   他太知道有本书多不容易了,要不是有大嫂,他这辈子可能都识不得字,摸不到书。   后边就是王云峥问他《千字文》学到哪了,字能写的有多少,不止沈安,虎子几个也凑了过去,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说着话,有阳光洒了下来,沈宁先看到地上的影子,反应了过来,一抬头,才发现云谷上方的云雾不知何时终于薄了,看到了太阳。   “太阳出来了!”   大家伙儿都抬头,这才终于看到峡谷周边的山到底有多高,一片哇声。   正回大山洞的桑萝几人也觉察到了,抬头看向山谷顶,原来快午时了,抓紧回去做吃食,好叫男人们早些启程要紧。   ……   吃饭就是站在山洞里吃,人多,菜都用陶盆装着,山洞里靠外侧相对亮堂的地儿摆着一个空层架,陶盆就放在那层架上,权作了桌子用着。   粮食是各家凑的,搬进各自小家之前,太多事要忙,忙的都还是运粮这样集体的事,少不得是吃大锅饭,许家那一份五家谁也没问许老太太要,但老太太讲究,自己注意着这些,主动找桑萝借了些粮,把自家那份也交了。   中午的菜色里多了一道蛇羹,许家表兄妹三个被吓出了阴影,挟了些紫云英和芥菜,退得好远。   其他孩子倒还好,都是苦过来的,肉是多好的东西呀,哪会嫌弃呢?   不过都知道家里爹或是叔伯们一会儿要在山里十好几天挑粮呢,挑粮这种活儿可太累了,他们只背着一点东西走上一道都累得不行了,更别说要挑那么沉的粮食,还几乎不怎么能休息好。   都是懂事孩子,虽然闻着那香味儿馋吧,但没一个下筷的,都挟点素菜也跟着去山洞外吃。   孩子们疼长辈,当长辈的也疼孩子,都喊着来吃一点儿,也没忘了许家兄妹,招呼王云峥几个:“真不尝一点啊?很好吃的。”   许文茵一听这话,脸都白了,小心翼翼的又往外挪了两步。   沈宁看她又害怕又不敢往外走太多的样子,靠过去陪了陪,安慰道:“别怕了,其实你想想,咱们平时吃的各种肉,都是一样的,就是看见了和没看见的区别,而且,人没得吃的时候,肉啊什么都不用想,能有几颗米粒都是能救命的。”   她是想起从前吃不上饭的时候了。   许文茵不知道沈宁家里还有吃不上饭的时候,不过她听爹和大哥他们说起北边灾荒战乱的时候听到过,说是饿死的人很多,好多人由民变匪也是因为饿得活不下去了。   她点头:“我都知道的,就是一时还不习惯,再适应一段时间应该就好了。”   沈宁看她面色好些了,笑起来,继续吃饭,倒是许文茵,头一回吃紫云英,只要脑子里不乱想,吃得还怪香。没吃过的野菜嘛,还是自己捡的,格外好吃一些。   午饭过后,沈烈他们就得走了。   他看看这山谷,除了蛇防不了,两个入口一封,其他野兽倒是进不来,与桑萝道:“我们这一趟得先去跟许掌柜碰头,把许家的粮食先运到第一藏粮点去,不然后边外面要是太乱的话,许掌柜他们想安全送粮到约定的地点怕是都不容易,所以这一趟不一定走多久,看许家备的粮食多少,是一趟能挑完还是得运两趟,十一二天或是十三四天都有可能。”   这还是他们这些青壮走,比之带上老弱妇孺,已经快得太多,青壮们一起出动,余下的粮食少说也还得走两三趟的,要是许家的粮食多,四趟也未可知。   又嘱咐:“你们在这边自己小心些,惊蛰过了,蛇虫都出洞,夜里睡的话山洞的门关好,防蛇的药粉也别忘了在山洞口撒上,活动的话,尽量在山谷内围。”   桑萝点头:“行,不用担心我们,你们自己小心才是,不止防野兽,这一征兵征粮,山里怕是也藏了些人了,注意着些,别叫人盯上坠在后头了。”   沈烈笑笑点头,把桑萝给他备的水和吃食拿上,又让沈安和沈宁要乖,转身招呼着众人走了,自然,一起走的也包括身手并不那么敏捷的魏清和。   这一回,山谷入口处的石头沈烈封了两道,靠内围封了一道,走到夹道口外围,一行人也去找了大小合适,和山体石质相同的石头仔仔细细的填了,连缝隙也用泥砂糊上,这才算完。   两重封堵,声音要想传出去更不容易了。   等人都走了,桑萝她们也没歇着,锄头被男人们当武器带走了一小半,妇人们扛上还留在这边的农具,锄头,小尖锄,镰刀,拿什么的都有,呼啦啦一群就全往山谷内侧除草去了。   栓柱跟着挑粮的队伍走了,但像铁柱,陈二山这样大的孩子这趟都留了下来,再带上一群小的,十七个孩子的战斗力也不容小覤,论起挖草拔草割草这种事情,做起来可不比大人慢多少。   十个大人,十七个孩子,有锄头的连根挖,有镰刀的齐根割,两样都没有的,那直接用拔的,桑萝选的最茂盛的那一棵树下那一块地,并不是开着耕种,只是简单把草处理了,不能藏蛇就行,不过一个时辰就干完了。   孩子们挺乐呵,至于大人,要商量的就是另一桩事了。   农事!   惊蛰一过,耕地不歇,而他们这会儿,惊蛰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望眼山谷中,还是满地的杂草,要想不误农时,留给各家开地的时间很紧。   陈老太太和卢老太太都是种地的一把好手,周村正媳妇和甘氏也不差,都是当家的,这些事情门儿清,大伙儿凑在一处一商量,先看土质。   山谷里挨着锄出来的小道看了一圈,土质是没得说的,这地儿经年累月的也没人进来,落叶年复一年烂在地上,都化作了泥,挖一把捏一捏,都是湿润的黑土,比他们在十里村的地还好。   唯一一点,这地界石头多,太多,土也就薄,有的石头被泥掩住了,有的石头高,高出土外,开荒的话光是要清理深扎的草根和这些个石头就够呛,而且土薄的话,长草是够了,要种稻,那还差着些,后边还得想办法从外边再捣腾些土进来才成。   去年家里才开过点儿荒地的桑萝,一看这个就知道是大工程了。   甘氏问几位老太太:“这地怎么开?”   这问话,当然不是字面意思,而是地怎么分,且后边是大家一起开,还是各家开各家的?   陈老太太看看,咬咬牙:“一起开,开完再分!”   总就是这么点地,说实话,用来种菜她都不舍得,这些全得先开出来,赶着种粮!   这会儿各家的主要劳力都还在外边挑粮呢,哪还能分什么你我,先齐心一起干才是正理。   大家也都赞成,就连一向最计较的王春娘这会儿也半声不敢吱。   开荒的事情,孩子们自然也是一起参与的,这比清出树下那一片地要难,因为草根和石头都不能留,有农具的大人在前边开地,孩子们在后边各找称手的家伙刨石头,有草根残留的,顺带手把草根也刨干净。   许家表兄妹三个还是头一回干这种事,不过也知道这地对大家都很重要,而且开出来的地以后也会有他们家一份,挽起袖子跟着村里的孩子们学着,照样干得吭哧吭哧的,也不吭一声苦,一天下来,等回到大山洞里,一个个的手痛腰酸,全趴下了。   晚上蒸了白米饭,把下午清出来的野菜炒出两大陶盆来,又割了之前路上猎到的肉做的腊肉,切了片,用地里找出来的野蒜炒了。   菜还在釜里呢,已经香得一群孩子口水直咽,褥子上都躺不住了,手脚腰腿也不酸疼了,都往山洞口子上放着菜的那个木架子边凑。   也不知道是谁,肚子里明显的咕噜了一声。   桑萝寻声看去,好几个娃都揉着肚子。   她有些想笑,活儿确实是重,这会儿可不就都得饿了嘛,也不让干站着了,张罗着去洗手准备吃饭。   许老太太闻着这野蒜炒肉,也被香得不行,天知道,吃了九天的干粮了,路上虽然偶尔也能做点热食或者烤点肉吃,哪有这有釜有灶有调料做出来的香呀,何况野蒜这东西,闻一闻都开胃。   她想到一桩事,问桑萝:“咱们往后在这里边做饭菜,这香味不能传出去吧?”   桑萝往上看,摇头:“应该不会,咱们这山谷够深,又狭长,山体两侧树木还多,没等飘上去就该散了。”   气味的传播靠空气的流动,也会被障碍物阻格,树木吸附,而云谷之中各种条件都是很好的保护色。   许老太太往上看看,也觉得周边山峰实在是高,桑萝说得在理,得,这一下连最后一点顾虑都没了,乐乐呵呵开饭!   干一整个下午的体力活,再来三陶盆好菜,素菜鲜,野蒜炒腊肉香,别说桑萝他们和村里十几个娃了,就连许家老少四个平时胃口小的,这会儿也吭哧吭哧造了一大海碗。   啧!   要不是还记着这是避难呢,粮食虽存了,但不知道要在山里躲多久,能省点得省点,加之晚食不好吃太撑,在场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想再来一碗呀! 第131章 互有托付   晚饭后烧热水轮着简单擦洗,山洞内外各用石块垒了个火堆,权作照明用,谁要擦洗,把山洞门合上,大家避出去给腾地方就是。   在路上走了九天呀,这要不是刚开春,天气还冷着,身上得馊。   等到洗漱好,换上干净衣裳,已经是戌时末了,把洞外的火堆灭了,洞口细细撒上药粉,山洞简易木门一关,就算是安全了。   鉴于白天才发现了蛇,大家都有点儿阴影,就着火光,陈老太太、卢老太太和周村正媳妇还从自家带的家伙什里翻出了油灯点了起来,一帮子人把山洞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查了个遍,包括堆了粮的货架上上下下都仔细查过,确定没有在她们没注意到的时候有蛇进过山洞,这才吹灭了油灯,由着那火堆的一点残火燃着,各家安排着在自家的地铺上睡下。   也没有躺下就睡着,第一天到这里呢,少不得都有惦念的人,亲家啊,爹娘啊,兄弟啊,自然,这惦念也只自家人凑在一块说上几句。   沈安和沈宁也有惦记的人,和桑萝小声说起来,桑萝揉了揉两小孩脑袋:“安心,你们家原也是逃难到淮南道落户到十里村的,你看,你们爷奶爹娘和二伯都没了,你们三叔三婶是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运道是一回事,有些人,趋利避害,或者说,怂、坏,或许还有一些别的她想象不出来、没办法懂的原因,总归幸存了下来,你也不能说不是一种本事。   听起来是有那么点道理,不过沈安道:“那时候有爹娘爷奶我爹娘和二伯二伯娘出头呢,他们可以躲后边,现在有谁呀,难道让小金出头?”   还挺机灵,桑萝扑哧一声笑出来,说:“悄悄告诉你们,之前许掌柜不是跟我们一起走了一程吗?你大哥后来送出挺远,记不记得?”   沈安和沈宁自然记得,听大嫂提起这一茬,沈安细想了想,想起那时大哥好像还给许掌柜作了个揖礼?   当时没细想,现在听大嫂说起这一茬,自然就想得多了些,沈安眼睛亮了亮:“大嫂你是说?”   他不大敢信,一时没敢说出来。   桑萝笑笑:“就是你想的那样,能力范围内会留心一些,所以安心点儿,小金跟你们不一样,他是你们三叔三婶的儿子,有句老话叫虎毒不食子,虽然不绝对,但大多数人对自己的骨肉还是疼惜的,他们窝在十里村,只要不是乱匪冲进村里,吃喝的事自然有大人想办法,而乱匪进村,你想想你大哥给小金备的退路,藏也能藏好些时候了。”   沈安可安心太多了,在他眼里,许掌柜是顶能耐的。   沈宁还有些没明白,问沈安,沈安附耳说了自己的猜测,沈宁也拍拍胸脯,凑到隔壁床许文茵那儿,就给了她一个熊抱。   许文茵一脸莫名,沈宁弯着眼笑:“我以后一定对你好!特别特别好!”   许老太太倒是知道一些的,那天送儿子走,她也一同过去的,沈烈托付了些什么,老太太清清楚楚,原是她自家儿子怕她们在山中,往后外边乱了,失去联络,主动和沈烈约定的在取粮点某个地方藏传递消息的竹简,才有后边沈烈请他在不影响自身安危的情况下帮忙留心十里村几位堂弟妹情况的事情。   她笑笑,摸摸孙女脑袋:“行了,累了一天,明天也得早起干活,都睡觉。”   又冲沈宁笑:“阿宁也睡吧,正好和文茵挨着。”   沈宁乐呵呵应了,两家褥子原是紧挨着的,无它,也是怕有虫,能不留缝隙尽量不留缝隙。   许文茵也不是头一天睡山洞了,虽怕有虫,但也没有别的选择,而且确实太累了,两个小姑娘靠一处躺下来,各盖着自家的被子,说上几句悄悄话就闭眼睡觉了。   王云峥和许文博睡另一边,原本还想去摸自己带来的书,就着火光看一会儿的,才解包袱,被老太太看到了:“云峥也睡,这火光看书伤眼,用功不在这一会儿,你明天早些起来再读也是一样。”   王云峥对许老太太这位姨祖母还是很敬重的,忙应下,把包袱又好好系上了,只是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嘴唇微动,默默背书。   沈安原本是想看看王云峥有什么书的,一见此,知道今儿晚上是看不着了,也跟着悄声默背起《千字文》来。   夜色静谧,渐渐只有虫鸣和柴火燃烧时偶尔响起的噼啪声,间杂着或深或浅,或轻或重的鼾声。   火堆终于也寂灭,山洞里完全暗了下来,不知过去多久,又于呼吸起伏间迎来了黎明。   ……   云谷中开荒如火如荼,二月十五,距十里村数十里的深山之中,沈烈一行人也和等在约定山洞的许掌柜一行人碰上了头。   许家备的粮食比另五家的任何一家人都多,足足四十石!   一部分是当初帮桑萝她们买粮时就顺手给自家囤的,一部分是后边接着囤的,许掌柜自己留了一些,大部分都带着家仆和酒楼里的心腹分次运到了这边来。   至于歙州那边,早在粮食涨价之前就跟着东家买了够吃几年的粮藏妥了。   “三十石劳你们替我挑回去,交给我母亲,另外十石,赠于你们每家各两石,往后许某家小在山中,就要托诸位关照了。”   从天砸下两石粮,五家人都愣了愣,而后下意识就退了半步,一迭声的推辞,谁也不肯受。   粮食谁都爱,尤其这乱世之中,可也就是这乱世之中,粮食实在太贵了。   无功不受禄,许掌柜已经帮他们很多,带上他家小,稍加照应,份属应该,哪里敢受这样重的礼。   何况各家的粮省着吃能撑不短的时间,那山谷里他们瞧了,也能种,清苦些日子就能过下去,哪里肯受这天价的粮食?   沈烈也摇头:“许掌柜,您帮我们的够多的了,实不必如此,这些粮食我们帮着送过去,都交到老太太手中。”   看许掌柜还要说什么,周村正忙截住他话头,道:“许掌柜,这东西我们真不能要,而且各家粮食虽不算多,但省着些吃撑个两三年无碍,我们找的那地儿还能种些,真不必如此,说句实在的,真要是到了食不裹腹的时候,届时必不推辞,若那时老太太手中粮食还算富余,我们腆着脸再找老太太借上些许。”   跟来的一行人都点头。   许掌柜心说,真要是要到那个份上,这世道得乱多少年啊,照现在得到的消息来看,可能性不高,他看着众人,摇头苦笑:“总要叫我尽一份心意。”   陈老汉摆手:“这样说就外道了,您要这样见外,我们才不自在。”   乡下人朴实,既然决定带上许家,那就当自己人处着了,所谓照拂,无非是现在帮着挑点粮,以后农事上教一教,这能是多大事?怎肯要人这个好处。   陈老汉那一句话出,卢老汉就道:“就是,你要这样,这粮我们还不敢帮着挑。”   许掌柜哭笑不得,照着两位年龄明显比他大的老汉各作了个揖,道:“好,好,听老丈教诲,那就先挑过去,后边要是真有粮食不凑手的,也别为难,再与我母亲商量。”   他们一家五口,照他娘和孩子们的食量,嗯,就算孩子们再大两年,食量照成人的算,不需太省着吃,这四十石粮也够吃个五年的了,要借出一些还真没问题。   粮食的事说定,许掌柜又拉着几人往山洞更里边一些去,一边走一边道:“粮食你们不受,这两样你们可莫推辞。”   大家还没看到是什么,就隐约听到了一整片的叽叽叽咿咿咿咿。   都是农家汉子,都不需要看,已经知道是什么了,这一下子全都两眼放光。   许掌柜见此,笑了起来:“我上次看你们有挑着活鸡活鸭走,只没有公鸡,寻思着你们那地儿应该也能养些鸡鸭,就帮着诸位准备了些刚抱窝出来的鸡苗鸭苗,一路小心照料着,想来也能活,各家分一分,往后孩子们也能吃到点鸡蛋鸭蛋什么的,托懂行的人细选过,鸡苗里大部分是母鸡,真要有一两只没认对的,开叫前炖了也就是了。”   考虑得不可谓不仔细了。   还别说,这些鸡母鸭苗的各家还真肯受,一则不算贵,二则,确实提升生活质量啊,他们这些人走得匆忙,根本还没来得及准备活鸡活鸭呢,一时纷纷道谢。   原以为许掌柜说的两样就是指鸡和鸭了,结果许掌柜把旁边一对挑筐打开盖子,里边满满当当,全是包好的各种药:“这两筐,一筐劳烦给我母亲送去,另一筐还是送给各位,希望都用不上,但是山里也没大夫,有备无患,存个安心。”   这一样,实实在在送到几家人的心巴子上了。   各家虽多多少少备了点药,但架不住穷啊,能备多少?   卢老汉笑着拱拱手:“这个我们还真的缺,就厚颜收下了,多谢许掌柜了。”   许掌柜笑吟吟揖手回礼:“肯收就好,我就没白准备一场。”   又把给家小准备的锅碗被褥之类的东西也都搬了出来,和大家用陶釜不同,许家带的是相对精巧的铁锅,这也就有门道的人才买得起了。   想起什么,又从其中一只挑筐侧边翻出一套凿石的工具,看看舅兄那身板子,想一想,递给了沈烈:“上回听你说是住山洞,这东西就也备了一套,你们也带上吧,哪里需要修修平整的好派用场,这东西,我瞧着清和也用不来,就不往他那儿递了。”   沈烈笑了起来:“原还想托您帮忙弄一套的,这个眼下就用得着,放心,就冲您替我们考虑这许多,老太太住的那儿回头我也负责给修修平。”   魏清和摸摸鼻子,论这些,他确实不大行。   许掌柜笑呵呵的:“那我这里先谢过了。”   陈老汉众人一看是套凿石的工具,也都笑,在场除了卢老汉,都是去过云谷的,山洞自然也看过,扩是不敢怎么扩的,山洞太多了,不敢瞎动,总不能把山底掏空,但要想住得舒服,修修平整还是很有必要,一时都赞许掌柜实在周到。   众人张罗着收拾东西,粮食是一石一袋的,挑筐里除了放粮食,还能塞点零零碎碎的东西一起挑,大家都忙,许掌柜这才把沈烈拉到一边说话。   “上回你托我那事,有件事我寻思得跟你说一声。”   沈烈听得这话心下一紧,忙看向许掌柜。   许掌柜摆手,笑:“倒不是那几个孩子出了什么事,是和征兵征粮的事有关。”   把让家仆扮作货郎出入村里打听到的事跟沈烈说了,道:“现在你那三叔家里银钱应该都抵了兵役,粮食也不剩多少,那李氏伤着,也没见请大夫,我家下人小心跟着瞧了几回,孩子似乎弄了什么药草给敷,就这么个情况。”   陈大山就在一侧,听到几句,脸上的神色都冷了冷:“你这三叔三婶真行,合着家里还能拿得出代役的钱来,当年倒是心狠,把你推了出去。”   代役的那价钱,可不是地里刨食的一年两年就能攒得出来的,农家只靠地里那点出息,一年除了吃用交租税,能剩下个啥?能攒一两半两都算本事,所以这钱两三年前应该就有,至少不会差距很大,顶多缺个一二两,当时沈三要是有心,各家凑一凑借一借,沈烈那时打猎再不行,猎些山鸡什么的往县里换一换,一两个月就能把那一二两的外债还上。   说到底就是不舍得把那大价钱花在侄儿身上。   许掌柜心下也叹,他也是最近让家里下人帮着留心十里村情况,才算是把沈家的事情了解得清楚了,沈家长房这种情况下还能顾念几个堂弟几分,许掌柜心下也是佩服的,说实话,也更愿意与沈烈和桑萝结交了,这样的人,一辈子结交到一个,都是大幸事。   对于沈烈托付的事自然也愈发上心。   沈烈听了沈三拿银子代役的事,眼底也泛了冷,而且这时节,有那银钱他不买粮,还能拿去代役。   他从前只道沈三只对他们兄妹这种非亲生的凉薄,后来看到李氏被他推出去服役,更看透几分,倒是没想到,亲生儿女的一点生路他为了自己安逸活命也照样啃得下嘴。   看许掌柜还在等他的话,沈烈道:“不需要去管,沈三也好,李氏也好,不管出什么事也不用管,我和他们没那交情,只辛苦您帮我多留心留心那几个孩子……沈家三房粮快尽的时候,劳您的人多上心几分,我怕战还没打到这边,几个孩子先被卖了换粮了。”   许掌柜也是见多了鬻儿卖女这种事的,北边现下易子而食都不鲜见了,当下点头:“行,我看那几个孩子也机灵,这几天野菜什么的没少捣腾,院里晒了不少,一时半会儿倒还不至于,真到那份上我会多留心的,到时再见机行事,有事会给你递个消息。”   沈烈一揖,许掌柜忙抬手托住:“咱们两家,不必如此。”   两人也算是互有托付,都很理解彼此心情,一个藏在深山里,一个职责所在暂时离不得祁阳县,也算是相互成全了。   沈烈也没再多说什么,由得许掌柜和魏清和郎舅两个说会儿话,实际上也是问问老太太和几个小的情况,好安一安心,再交待带了些什么,诸如油盐种子之类的。   盐还好带,能存好些年,带得不少,油只能指靠沈烈他们打到的猎物熬油了,交待魏清和带的那一小坛用完了,到时候用粮食跟沈烈换些,又让他跟着几家人学着种些菜蔬。   待到临行,沈烈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药瓶给许掌柜,指指陈老汉和陈大山,道:“这东西见血封喉,原是陈家的方子,我们出入山林全靠这个才多添几分安全,这一瓶您拿着,留着防身用吧,这些个粮食我们得分两趟才能带走,劳您和底下人再守一两天。”   听说是见血封喉的,许掌柜就知是乱时保命的好东西,忙谢过沈烈,又谢了陈家祖孙,这才小心收好,送走了众人。 第132章 伪装   沈烈他们一行人运粮回到云谷的时候,已经是二月二十了。   其时众人开地正开到了外围,也就是山谷入口处那一段,桑萝这些在前头割草的几人好似隐约听到点什么动静,一时都停下手中动作,噤声细听,算着日子,其实都猜测是沈烈他们回来了,却都屏住了呼吸,没人敢说话。   山石被动了动,桑萝心都快跳出腔子外了,朝后边的人摆摆手,握着手中的锄头踮着脚尽可能不发出声音的往峡谷边最靠近入口那一处靠近。   才贴到墙上,堵在内围入口的两块大山石,上边那块被朝里推了一下,滚落了下来,第二块随之被一双手抱起,整块半人高的石头被人搬了起来。   那双手熟悉,手臂上的衣料和衣裳样式也是桑萝熟悉的,她整个人松了下来,手脚都有点儿发软,唤了一声:“沈烈?”   沈烈刚搬着石头进来,就听到这一声,再一侧头,看桑萝手握锄头,紧张的贴在入口旁的石壁边,后边陈家阿奶,卢家阿奶,施家婶子,周家婶子……谷中留守的成年人都在,个个手里都握着农具。   更往后还有一大群娃,再看那些正开着的地,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沈烈一点儿不怀疑,这会儿要是个陌生人闯进来,桑萝能当头就给一锄头。   “吓着你们了?”   桑萝心有余悸点点头:“算着时间猜着可能是你们回来了,但这猛不丁有人动入口处的石头,还是提着心。”   沈烈也没想到人都在峡谷口这儿,换到桑萝她们的立场上想一想,是会吓着,他想了想:“下次我们回来,弄个暗号吧?我用石块在石头上三急两缓的敲两遍?”   桑萝忙点头:“这样好,这样也不用担心误伤自己人而不敢出手了。”   沈烈闻言笑出声来,果然,刚才是准备上锄头了。   后边的陈婆子在松了一口气,又听完对暗号这正事后,看这小两口还聊上了,沈烈还笑,还笑,还笑?   她怪异的看了看他手上抱着的大石头,终于没忍住提醒:“阿烈啊,你那石头就不沉吗?咱先放下来吧。”   沈烈这才反应过来,脸热了,他跟桑萝说话,把石头忘了,忙转过身往入口一侧把石头放下。   跟在沈烈后边进来的陈大山,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看到媳妇犯傻了呗,沈烈这小子,也就是对着桑萝才犯这样的傻了。   说起来,真羡慕那一身蛮力,怎么长的啊?也没听说他沈家祖上有力气特别大的吧。   当年逃难,沈烈的爷爷奶奶,爹娘还有二伯二伯娘,他都见过,沈烈爹是挺悍勇,也不见力气大成这样,不然也不能半路折了。   看看人家沈安,也挺正常的,就沈烈,跟吃大力丸长大的一样。   搁他,就算看着喜欢的人想犯犯傻,那能抱着那么大一块石头犯这傻吗?实力就不允许好吧。   别人挑粮挑两石就够吃力的了,沈烈挑粮能挑三石还轻轻松松,这可怎么比。   有这个插曲,沈烈也不好意思跟桑萝再多话了,等后边的人送了第一趟粮进来,忙闪身出去,搬粮食。   孩子们也凑热闹,把手头的活一丢,放风一样,跑外边去帮着往里拿东西。粮食搬不动,小样的东西还不能帮着往里提吗?   妇人们忙着去大山洞腾出架子来,入口处这儿很快就只剩了桑萝。   桑萝也觉得好笑,其实就是,她也没注意沈烈当时抱着石头跟她说话。   趁着没人,她试着抱了抱那石头,没反应,再推了推,纹丝不动,再退一步,看看那石块的大小,呃,实在估不出来这重量,所以,沈烈力气到底有多大?   就这力气,山林里遇到狼之类的,就算手头没武器,是不是一拳也能给揍飞一只?之前带着她们这一大群人,遇上单只的野兽看到他们得避,遇上成群的,沈烈他们这些个青壮直接就上毒箭上刀了,桑萝还真没见沈烈徒手博斗过。   思维有点儿发散了,正逢沈烈进来,桑萝不着痕迹看了一眼,是很高大没错,但明明就挺少年感的,根本不是她印象中大力士那种横向长的壮硕,所以,力气都藏哪呢?   周家兄弟也搬着东西进来了,桑萝没再打量,等着又一批人出夹道时,连忙也跟着出去帮忙搬东西。   这一趟除了运粮,许家人的被褥枕头锅碗种子之类的东西是先一步被送进来的,还有那些药和一大笼鸡苗鸭苗。   看到这些东西,妇人孩子都喜得跟过年一样,拉着许老太太那是千恩万谢,这东西送得太好了啊。   山谷里菜能自己种出来,要吃点荤的可就全指打猎了,现在这一带没什么人还好说,以后要是有人进来了,可不敢再随意进出,情愿少吃那一口两口的,也不能让山谷被人发现了。   现在好了,鸡和鸭不舍得吃,那不是有鸡蛋鸭蛋吗?公鸡不能留,后面不是还能让鸭子抱窝吗?   这真是送进所有人心坎里了。   许老太太也高兴,像沈烈和陈大山还有些打猎的本事,其他人家一路跟着两人,自保没问题,打猎要差点,但勉强也行,但她们家,她和清和,哪一个行啊?   原也犯愁以后几个孩子再想沾点荤腥怕是难了,这一下倒好,没有肉,鸡蛋鸭蛋也是好东西啊,不用愁了。   又看儿子不是只给自家备,而是每家都有一份,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就没落下过,儿子这事儿办得地道。   等过后从魏清和口中知道送粮送药事宜,许老太太直点头:“是该这样。”   又听说几家人都不肯收粮食,许老太太也不意外,二十多天相处下来,虽和陈老汉卢老汉那些个人不熟,但陈老太太和卢老太太及各家的妇人她熟啊,人以群分,看几家的当家老太太,当家的妇人,儿女的行事,都能看出许多东西来。   “那就照他们说的,咱们自家先收着,真要派得上用场再拿出来就行。”   外边真要乱得厉害,真到了另五家的日子都难以为继了,她们许家也不可能一家独好,走到这里了,就是同进共退,拧成一条绳才行。   而且,在许老太太看来,几家人都是有本事的,本事不大的至少人也实在,肯听话,不添乱,这样一群人,劲往一处使,这日子就不愁过不下去。   ……   装着鸡鸭苗的笼子不小,自然送不进山谷里,各家提着篮子把那些个鸡苗接进来的,东西都搬完了,沈烈又把两边通道封上,这才进到大山洞。   鸡鸭是接进来了,怎么养就犯了难,这不是东西,往木架上一搁就行,也不比桑萝她们家当初挑进来的那六只鸡鸭,许掌柜这回鸡鸭苗足足给买了七十二只,挑得确实好,这么些天了,送到这山里来,这一路陈老汉大家小心照料着,倒也没折损。   但鸡鸭这东西,它没办法太多凑在一起养,一只病了,容易病一群,所以,有条件分开就得尽早分开。   而且这一趟除了留下施大、卢二、卢三和周大郎藏在第一藏粮点的山洞里守着还没运完的粮食和物件,其他人都挑粮回来了,包括之前因为养伤留在藏粮点的周家两个儿媳。   因为眼看着进入二月下旬了,心里也是油煎一样,都惦着开地耕种的事,这一趟回来都不急走,得留下干几天活,之后是沈烈这些个青壮接着挑粮,像周村正家两个儿媳,就不再走了,而陈老汉、卢老汉、周村正这样经年种地的老把式也都得留下了。   也就是说,这几天大多数人这会儿都在云谷中,男女老少四十几号人呢,加上这次挑回来的粮和东西堆进去,大山洞那边连下脚都下不进去了,所以不止是鸡鸭得分养,就是人,那也得各回各山洞了。   陈老汉、卢老汉和周村正一起在山谷里转了一圈,出来后道:“先各自去整理山洞,东西和粮食可以先放大山洞里,但今晚和之后住的地方得安排好了,别入夜了还没个安全的地儿躺,等这个忙完,再商量商量这地怎么种。”   大家都笑,各自带着自家的农具,锄头铲子什么的,老老少少都往自家山洞去了,孩子们也兴奋得全往山谷内围冲。   沈烈倒没急着走,他前一趟看过自家山洞的,这会儿看看山谷里开地这进度,想也知道各家的山洞应该都还是原样,其他的倒不要紧,今晚要住人的话,首先一点得有门。   哪怕只是跟大山洞这边一样,用刚伐下来的没刨没处理过的树杆直接扎起来的门,那也至少能拦住蛇鼠之类的东西,才能安心睡觉。   他过去问陈老汉:“陈阿爷,各家先得做门吧,不然夜里怕是睡不安稳,我看山谷中树挺多,都开出来种地的话,影响光照吗?您看怎么个章程,是直接谷中伐一些用,还是从外边伐了再弄进来?”   这也是陈老汉、卢老汉和周村正愁的事。   陈老汉叹气:“伐了的话,后边种粮食好一些,树木太多,阳光落不到地面,晒不到太阳哪里种得好东西,苗长得慢不说,弄不好还得发黄,但又怕伐了以后从山顶朝下看太打眼,正好,我原也是要问你的,你和大山上到过山顶,我看这山特别高,从上边往下看,看得清楚吗?”   沈烈想想,道:“确实很高,如果盖房子,房顶应该看得出来,比较打眼,树和草的话看着就是深深浅浅的绿,不太能看清了,人走动应该都不容易看清,不过我觉得咱们有一点得注意,不能种得太规整了,要是跟在十里村那样规整的话,从上往下看,怕是有些醒目,再种得稍密一些,我觉得问题不大。”   周村正听了这话,问陈老汉和卢老汉:“那就不分区块,除了靠山侧一条引水的渠,六家的田连在一处,属于哪家的田地,只在地边做个记号放个界石?”   这是没问题的,陈老汉和卢老汉都没意见。   卢老汉道:“种得密也可以,这山谷深狭,加上树木又多,日照时间原本就不长,照老一辈人的经验,这样合该种得密一点,不然那日头都晒到地上去了,白瞎了,只要不过密就行,比咱们在十里村的地得种得密一些吧?”   都是老把式,有些地质特点,就算自家没种过,别人家的也看过,陈老汉和周村正想一想:“是这个理,这山谷里日照时间短,稻子种植期怕是要比外边长些,插秧得赶三月,清明前就得浸种。”   “树呢?你是觉得能伐?”周村正看沈烈。   沈烈会来问这事,说明是有些想法,且他上过峰顶,对山里情况也熟。   沈烈点头:“我看可以挑拣着来,伐一部分留一部分,挑那枝繁叶茂太遮光的伐掉,像杉树那种不会特别占位置的可以留着,看着既不会空荡,也不会太抢占田里秧苗需要的光照。”   这么一说,陈老汉三人眉头都松开了,思路也打开了,就是要伪装嘛。   陈老汉那灵感就来了,顺着沈烈的话头,道:“没错,这样从高处看就是树底下有草,和其他山峰从高处往下望应该区别就不大,嗯,田里会蓄水,一般的树怕还是不行,根要烂。”   说着把目光移向内围偏中段那道小瀑布:“正好,我看那小瀑布积下的水潭边没少长些喜水和耐水淹的水杉和水松,还有些认不出来的树,能在那里长得好,想来也是喜水的,倒不如把地块中间的一些杉树伐了,连根挖出来,把这些个耐水淹的树移植过去,过两天挑些土,把土加厚些,到时候沿山边通渠把瀑布水潭那边的水引进田里,不多久就养稳了。”   卢老汉听得乐了起来:“这主意好,有那枝叶多的咱还可以自己动手给修一修的嘛。”   又问沈烈:“阿烈,咱们一路过来也有几处水潭子的,挑近处的移个几十棵进来能成的不?”   最难就是山谷入口那里,太大棵的进不来。   沈烈道:“移些人高的就可以了,反正从高处看也看不出这树的高度,只看得出是树就行了,人高的好弄进来,过几天我就带人出去弄几批回来,杂乱一点多种些,大大小小间杂着更好,这样任是谁也看不出是田了。”   桑萝因为收拾东西慢了一点,还没走,这会儿在一边听了个全场,听得差点想给这几个比个大拇指,这些爷和叔厉害了,真就半点不能小瞧老农的智慧。   当然,沈烈也不赖,正应了那什么?四个臭皮匠,顶了个诸葛亮。   周村正也笑了起来:“那我去把施二郎和魏郎君喊来,一起看看哪些地块好开成田的,商量妥了再招呼人一起过来伐树。”   之所以说看看哪些地块好开成田,那是因为山谷就这么点大,不能不给人留活动的区域,种菜养鸡鸭也得有地儿,是不?   留哪里,留多少,这就得各家商量了。   魏郎君就是魏清和了,也算是老许家在这边唯一一个成年男丁,这种事自然是喊他,哪怕他可能压根不懂,旁听一下吧,是个态度。   沈烈笑:“我看索性把几位阿奶和婶子嫂子们也唤来吧,以后大家要在这里住不短的时间,也听听她们意思。”   周村正一想也是,这可不单是种田的事,笑着说行,桑萝就把这活揽了过去:“靠右侧几家我去喊。”   她提了提手上的铲子和畚箕,笑着道:“正好要去山洞那边,顺道了。”   周村正笑笑:“行,那我通知左侧的。”   沈烈看了看桑萝手上提的东西,过去就接到了自己手上:“走吧,我跟你一起。”   这顾媳妇的样儿,陈老汉和卢老汉看得眼尾笑出了层层堆叠的褶子,就连已经走在前边的周村正都回头瞧了瞧,笑着往前去了。   陈老汉笑:“走吧,咱也往里去得了,省得再叫大家往外跑。”   两个老汉笑着,也背着手踱着步跟着往山谷内围去了。 第133章 立体种植   沈烈那话说得没错,关于要留出哪些地方种菜养鸡鸭和人走道儿,老太太和女人们是格外关注的。   男人们种地或许更在行,但论起养鸡养鸭这些事情该怎么料理,自然不如家里的女人。   所以这事儿还真就得听听老太太和女人们的意见。   桑萝不说话,只笑吟吟听着,要争取的要考虑的老太太和婶子们考虑得可相当周全,反正她最年轻,只要大家讨论的点没问题,默默听着不插嘴就挺好。   这里边还有一桩事,云谷里那条小瀑布位置在左侧中段偏内围,瀑布在那边,水潭在那边,为了引水方便,水田也是相应的划在那一边的,而为了不太打眼,除了沿山侧挖水渠,横向是不会再做田埂了,这也就意味着,住在那边的施家、卢家和周家从自家山洞里一出来,除了一条小道就是成片的田。   几家当家的男人女人也都大气,没意见,不就是门外就是水田,得沿着峡谷绕半圈多才能到自家菜地和养鸡鸭的地方吗?他们自己挑的山洞,没啥说的,尤其卢家和周家,最大的山洞就是这边这两个,还能住别的地儿去吗?   地块很快划定下来,整个峡谷能种植的区域一分为六,依着各家山洞的位置挑选临近地块,人口多的人家会相应稍微多给一点儿地,当然,太多也没有,这山谷总的就不算多大,而且人多的如周家和卢家,因为地给得稍大块点儿,划的位置就远,最远的直接远到峡谷外围接近入口处那儿去了。   自然,入口处是留了位置的,没有全划成了田,且每一块地块靠右侧留出半丈余给各家自己安排,留出点位置行走,再就是种菜养鸡晒东西,自家划算着用。   当然,这地儿晒东西还得做些掩饰,嗯,就是伪装,不过这是后话了。   事情议定,界石也都放好了,后边就是伐树,到这会儿,哪些树是要动的,哪些树是要留的,也就一目了然了,没划成田的部分,树是不伐的,那是最好的遮掩行迹的掩体,鸡鸭舍搭在树下,遮阴避雨也不错,只除了种菜的位置上方,如果有必要,给树修修枝就行了。   伐木的活儿男人们去做,桑萝就带着沈安和沈宁去整理山洞。   晚上就要住进来,别的不说,地面一定要弄弄干净的。   这山洞也不知存在了多久,壁和顶都是坚硬的岩石,地面上却是厚厚的浮土,还有大概是被风卷进山洞里的如今已经快腐化成泥的落叶,这都是需要清理出去的。   铲子只有一把,桑萝用着,沈安和沈宁就一个用锄头,一个用小尖锄,清出来的浮土用畚箕装了拎出去倒,桑萝和沈安一人提着一畚箕土出去的时候,沈安正寻思往哪倒呢,看自家大嫂把东西先放下,在他们家山洞外边打量起来。   嗯,沈家的地正好就是山洞口外这一段,所以这门口就是他们自家地界。   桑萝选了一个离山洞口稍远的位置,看中了山体立面离地面二三十厘米高的一处山岩与山岩的凹陷处,笑着折回把她带出来的那一畚箕土地提上,就给倒进了那凹陷处,还用铲子给拨拨平。   沈安凑过去,先还有些疑惑:“大嫂,土倒这里做什么?”   桑萝笑看他一眼:“你看这样填了土上去,种□□棵蒜没问题吧?”   沈安眼睛一下子就圆了,再看山洞外的山壁,那简直处处都能种菜!   “大嫂,你也太聪明了,这样咱们能多种好些菜了。”   毕竟半丈左右的地,还要留出走路、晾晒、养鸡鸭的位置来,其实并没有多富余的,照山谷里的土地面积,分配得再紧省,种粮也好,种菜也好,都不太够吃。   可如果把山体也用上,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噔噔噔就跑回去,把自己那一畚箕土也提了出来,选个地方就倒。   桑萝看他这样,笑着指了山洞口另一边不远处的一个凹陷处,道:“那边别倒,我另有用处。”   沈安顺着自家大嫂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点了点头:“好!”   余下的地方也很多了!   桑萝看他做得有模有样,挑的地方都不错,笑一笑也不管了,继续进去清理山洞去。   他们这一趟又一趟的往外清土,那些泥全都清到外边山壁上去了,必要的时候桑萝还捡几个石块垒一垒,没有合适的凹槽,她手动创造凹槽。   大家都在清山洞,她这弄起外边的山壁来了,就格外打眼些,抬着砍去枝枝叶叶的树杆回来的沈烈、陈大山和魏清和都看到了,陈大山笑:“弟妹和小安这忙什么呢?”   桑萝还没说话,沈安已经笑着答了。   “大山哥,你们来看,我大嫂想的办法,这山壁上也能种菜!”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一听这话,陈大山也稀奇了,和沈烈魏清和一起把树杆在山洞外放下,就往沈安站的那边走去,等到近了,只看到沈安指的那一处,都不用多说,沈烈和陈大山就反应了过来!   陈大山一拍额头:“哎哟,我怎么没想着这里还能种菜!”   随即就赞桑萝:“弟妹,你这脑子是真活络!”   桑萝一边把土倒进刚垒好的山石间,一边笑:“我这是正好要倒土才想起来,你们是忙,眼下没顾上,像阿爷和阿奶种多少年的地了,一眼看到山石就得琢磨过来。”   她这也不是自己多聪明,后世生活在城里的人不容易,想吃点自家种的菜,那是多少脑筋都动上了,厉害的一个阳台能种出供一家人吃的菜,立体种植就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从前只是刷到视频会看看,住在山里并不缺地种菜,现在自己要生活的地方也面临一样的窘境,她自然就想到这个法子了。只是把山体做花架,山石做花盆,换了个思路而已。   “你谦虚了,这法子好,日照还足,从上面看更是半点看不出来,我得先去跟家里说一声,照着样学起来,等明天大家都出去挑土,到时多挑些出来,这山体只要位置不是太高上不去,都可以找地方用上。”   陈大山说着就往旁边跑了。   魏清和不会种地,凑过去多看了几眼,只觉得照这样种的话,哪怕种的是菜,也颇有野趣,当下有样学样,也赞一句好巧的心思,跑回自家暂住的山洞里告诉许老太太和几个小的去了。   桑萝心想肥料发酵得提上日程啊,这要都照在十里村时种菜似的,粪肥直接往上浇,那鼻子要遭大罪了。   那两个抬木料的都跑了,沈烈这个自家人倒是这会儿才说上话:“我们还得再伐些树,应该不用太长时间,先只大概伐点儿这几天够用的就行,山洞你大致清一清就成,不用急,余下的一会儿我来做。”   桑萝点头:“行,你也不用急,只管忙你的去,我这边都是轻省活,没什么累的。”   沈烈转进山洞里看了看,见妹妹也在帮着挖土刨石块的,这才安心一些,忙转身又去扛木料去了,早点把木料弄够,早点过来这边帮手。   清理山洞里的浮土腐叶和一些零散的石块就花了近一个时辰,地面可算是被刨得平平整整了,有些地方挖了山石留下一个坑的,桑萝领着两个小的用细土填进去踩实了,这山洞看着才算是舒服多了。   等忙完这个,桑萝带着沈宁到大山洞附近一块往里凹陷的山岩底下抱了些干柴,又找陈老太太要了些晒干的艾叶,在山洞里点了几个火堆,扔了些艾叶进去由着它烧。   虽然地都被刨去了十几二十层的土和泥,应该不会有什么虫子了,但管他有没有虫子呢,熏一熏总没错。   又唤上沈安和沈宁跟她一起搬石头搭灶,这些天开荒地,清理出来的除了晒着的那些野草和野菜,最多的就是石块了,各种形状的,应有尽有,随便挑拣。   分次搬了几十块回去,就在山洞口淋不到雨的位置,手动搭起临时灶台来,唯一遗憾,这山谷里没有黄泥,只能用普通的泥糊一糊,也不知道行是不行。   隔壁许家表兄妹三个山洞地面清理得差不多了,出来倒土时看到沈安和沈宁在山洞口不知道在忙什么,跑过去一看,见是桑萝带着他们搭临时灶台,又看了看大致得选的什么石块,兄妹三个也往堆石块的那一片地儿跑,往自家山洞口捣腾起石头来了。   陈婆子和秦芳娘干活也是利落的,何况还有陈二山这半大小子帮忙,这会儿山洞里也点火熏起艾来了,顺道还给许老太太送了些干艾叶去。   看桑萝已经在搭灶台了,婆媳两个带着陈二山和陈小丫也捡石块去了,桑萝灶台还没搭好呢,沈烈抱着一块洗刷干净的石板子回来了。   “陈阿奶和有田婶找到两块,让二山去喊我抱了一块回来,这几天怕是没时间打家具,这个先用着,搁点东西,吃饭的时候当个桌子什么的,等有家具再挪出去。”   桑萝挺欢喜的,看着那石板子,得有床头柜柜面大小,倒也不叫石板子,因为很厚实,一面平整,另一面和平常石头无异,形状还算不得好,这就很沉了,怪道秦芳娘绕过她,直接让陈二山去喊沈烈。   她和沈安沈宁三个加一块也搬不起来。   “这个好!今天就能用上了,放这边。”指了个位置让沈烈把石块放下,她转身就把山洞口原本捡来搭灶台的石头挑出了几块,往那石板子底下试着垫一垫,让这东西能放平稳。   沈烈也去捡了两块石头进来,试着看哪一块合用,两个人一起,三两下给小桌子弄平了。   桑萝用手推了推,笑了起来:“还挺稳当。”   沈烈看看山洞里,地面整得挺干净了,火堆点了几个,简易石桌有了,灶台在搭,把没用上的石块拿到洞口,道:“我那边伐树也差不多了,再扛几趟就行,你想想有什么是今天要急用的,一会儿我们先做。”   桑萝眼睛亮了亮:“除了做门,还能有时间做别的?”   沈烈理所当然点点头:“这会儿还早,门也是简易的,先对付用几天,正好木材也需要晒一晒,等我把粮食都运完了,这山洞咱们再细整理,到时再做真正的门。”   有时间的话,那可就太好了。   “你跟我来!”   说着率先出了山洞,往左边走了半丈余,停住了脚步:“这里,你看是不是能不能改出一个净室来,不用放澡盆,能放恭桶就行。”   沈烈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   他怎么忘了,山谷里就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在外围做了个临时茅房,以桑萝那个爱干净的劲儿,怕是每一回去茅房都是受罪,何况现在搬到峡谷中段,离外围那么远,白天还好,夜里确实也不方便。   “怨我,没想到这一桩。”   再看桑萝挑的这个地方,是一个天然向内凹进的位置,山壁嶙峋,但确实不错,一是大小适宜,用来住是不够,但如果只是放个恭桶,做个净房,那是足够的了,最妙的是,这一处天然内凹的位置三面有围,上方有顶,只需要外面能有一堵墙遮住,就能形成一个闭密的空间。   “怎么样,今天能改得出来吗?”   修整修整也有一个半平米呢,还正好就在她们自家地块上,多好的事。   沈烈点头:“可以,这地儿挺好的,做个窄木墙再做扇门直接就能用,树快伐好了,我一会儿回来就能动手,动作快点儿没问题。”   桑萝眼睛都亮了:“那我先把地面清理一下。”   说到这里又想起一桩来,话快出口,好悬收住了,见沈烈正望着她等后话,桑萝忙扯了个笑:“没事,就这样了,你忙去吧。”   沈烈看她刚才分明是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不过看桑萝改了口,他也没再问,点点头:“那我先接着伐树去了,有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喊我。”   桑萝笑着把人送走,等人走得稍远了,她才眼睛一闭,抬手照着自己脸颊就狠狠捏了一把。   好险,差点一顺嘴问沈烈会不会箍木桶了。   木桶,自然不是挑水用的水桶,那水桶是带了出来的,现在缺的是恭桶……   毕竟是逃难,谁能带这玩意啊。   但让她问一个少年郎,尤其是两人现在看来其实年纪相当,问,你会不会做恭桶?   桑萝想想就窒息,那得多尴尬,不敢想。   给赶着今天给建个净室就很好了,这活儿还是她自己来吧,张不开那口,脸皮还没练厚。 第134章 地洞   箍木桶桑萝是不会的了,笨办法有一个。   趁这会儿陈有田他们还在用斧子砍树呢,找陈阿奶把木工的那一套工具借到手,就门口沈烈放在那儿的木头,挑合适的锯一段下来,刨去树皮,再用锤子和凿子直接凿一个出来,桑萝觉得她还是行的!   走到隔壁找到陈老太太一说,老太太问过究竟,一拍大腿:“我们家也要这个啊!一起一起,阿萝呀,你帮阿奶看看,我们这外边有好做净室的地方不。”   是叫净室吧?   真好听的叫法,浴间,净室,这读书认字的小娘子就是不一样,不止人聪明,叫个名儿都一套一套的。   然后桑萝就被老太太拉着,在她们家山洞外转了一圈,陈婆子还特意去看了看桑萝选中的那个地儿,在自家山洞两侧怎么看也没看到有什么好围出一个小间来的地方,犯愁:“难道要在洞里隔个地方?”   够窄巴的了,而且哪怕只是晚上用,哪怕只是解个小手,那多少还是会有一点味儿吧,山洞又不能跟屋子似的,弄个南北通透。   桑萝走了一个来回,却道:“其实也可以。”   陈婆子啊一声,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这句也可以是什么意思,桑萝已经指着一个底部在离地六七十公分高的内凹处了。   那个位置,陈家人还给填了土进去,显然是准备种上几棵菜的。   “这个位置,内凹的位置够宽的,人能转身了,立面也齐整,如果能把下面这部分山石凿掉,再往一边稍扩宽修平一点应该就可以。”   陈婆子眼睛一下子亮了:“顶呢?”   “顶可以用木头和草帘搭一个啊,这么小一块,在旁边山石处种点爬藤状的东西,把藤叶盖上去就行了,一点儿也不打眼。”   陈婆子激动得差点没把桑萝给抱一抱了,临了改成一拍:“哎哟,这脑瓜子怎么这么灵呢!”   其实树底下留给她们家的地也不是不能搭,但陈婆子实在不舍得,为了能多种点口粮,各家留出的地连着之前特意清出来的路总共才半丈宽,除了瀑布那个水潭子边,还有离水潭子不远的长得最茂盛的那棵树下,峡谷靠右这半丈宽就是她们谷中这么多人的所有活动区域了。   来往走动,出山洞透个气,养鸭喂鸡,晾晒东西加种菜,就全指着这么丁点宽的地儿了,哪舍得用来搭个茅房啊,有树能遮盖着不担心被山顶上的人发现也不舍得搭。   现在这样好,借着原本的山势稍修凿一点,修出一个小小的净房来,省地儿了,至于少种的那几棵菜,石头垒一垒,再往稍高点的位置种点呗。   陈婆子甚至把鸡鸭舍的脑筋都动到山体这边来了,可惜,这样的位置真的不多,只能先把念头歇了。   两个人在这边说得热闹,另一边许老太太出来倒土呢,就看见了,也凑了过来。   要论忍不了那个茅房,桑萝这个现代来的论第一,许家人就得论第二。   最后也拉着桑萝和陈婆子帮忙参详,转了几圈,选了一块,跟陈家一样,得用凿的,现掏一个出来。   这事情自然是男人们干,两老太太和桑萝就琢磨起做恭桶来了,照桑萝说的那笨办法,陈老太太还说轮流做呢,因为锤子凿子就一个嘛,桑萝出的主意,先紧着桑萝了。   许老太太就笑:“不止一个,不止一个,可以一起做。”   把她儿子让沈烈给捎进来一整套凿石工具的事说了,那还用说,桑萝唤了沈安让他问沈烈收在哪了,翻了出来。   男人们还在吭哧吭哧伐树的时候,陈婆子、许老太太、秦芳娘、桑萝就都扎在陈家的山洞里凿树墩。   桑萝也是这时候才知道,陈有田也不会箍桶,试过不少次,箍出来的会漏,所以沈烈大概率也是不会。   那她们这力气倒不算白费了。   等沈烈他们砍树砍到正中午时,四个模样各异的小木桶也出来了,几个人甚至用陈家的刨子把木桶的口子都刨光滑了,两侧还各凿了个孔,回头再从行李里找根粗麻绳系上,拎绳也有了,完美!   ……   中午还是大锅饭,下午女人孩子们继续开之前没开完的那块地,男人们则是忙木工活。   临近傍晚,峡谷外围那片地的石头草根终于清了出来,桑萝带着两个小的扛着农具提着畚箕回到山洞的时候,陈家那边陈有田父子已经在装门框了,许家那边,魏清和和许老太太就没有一个有这手艺的,陈老汉带着魏清和一起捣腾。   反倒是沈烈,还在用凿子在外边空地上忙着,凿一些像是做榫卯连接用的东西。   旁边堆了好些木桩木板,甚至不乏削尖的不算太粗的圆木,应该是树木的旁枝,大概成人手臂粗,桑萝也看不懂,猜测是做净房门墙要用到的东西。   桑萝看看天色,忙快走几步:“要我帮忙吗?”   沈烈看看她手上的农具,点头:“要,不过得稍晚点,还差些东西,等齐了我再唤你,你再给我搭把手。”   “行。”桑萝也不多说什么,进山洞拿铲子把白天烧了火的余烬都铲到畚箕里,草木灰让沈安直接倒茅房里了。   事实上,不止草木灰,像锯木的木屑、草碎、树叶或是土,都是发酵肥的好东西,按一定比例混合,既能让肥力充分被激发,也能让臭味完全消失,后边上肥也不会满山谷臭味感人了。   她自己从前做绿肥做得多些,学习的时候对于粪肥发酵这一块也有些了解,照这样发酵好的粪肥呈褐色,肉眼看上去和土近似。   当然,正儿八经的沤肥自然不是像她现在这样直接往茅房里倒,最好是另外挖几个沤肥池,平时用木板和厚草帘盖上,留一点儿缝隙就行,没有现代能买到的菌剂,发酵时间要长些,视温度不同大概两到三个月之间可以完全腐熟。   想到这里,索性走了一趟隔壁,把这事跟陈老汉说了说。   陈老汉一听是粪肥的事,很是重视,门框也先不装了,让魏清和扶着些,就听桑萝细说起沤粪肥的方法来。   他也是种了几十年地的老庄稼把式,从前田要增肥的话,只能用轮种休种的方法,不够肥的田地五月六月就要密密的撒上豆种,先种绿豆,其次小豆,到七八月时犁地,把豆苗盖进地里闷死,就是绿肥了,这样增过肥的田,来年春就可以作谷田。   而粪肥,他们大多是直接施用,条件好些的人家,听说有牛,用牛踏粪,然后再施用,他们乡下没这条件,也就听听。   这会儿听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法子,很是上心,细问了好些,自然,新方法总少不得疑虑,又与桑萝确定是哪里学来的。   这自然又被推到了家里的藏书。   书,老百姓是很信的,那都是有大能耐的人写的!   而且桑萝也说了,去年八月再种地,她就试着照书里的法子堆过肥,因当时天热,肥料腐熟更快,十月就用上了肥料,在菜地上,那些菜长得还不错。   对桑萝种菜这件事,陈老汉最深的印象是第一次种的那批菜,那实在是一言难尽。   他现在敢听桑萝的沤肥法子,一是桑萝在他这里的印象已经完全颠覆,二是对书的崇拜,桑萝说这是书里记的,而第三个,则是桑萝去年秋冬第二次种菜,那菜是真长得不错。   陈老汉为什么知道那些菜长得怎样,因为那些菜与其说是桑萝种的,还不如说是沈安和沈宁在他家老婆子带着种出来的。   自家老婆子什么本事陈老汉清楚,结果在半山小院后边种的菜比他们自家的还好。   陈婆子当时还稀奇,也没见施粪水,怎么就长得这样好,细看了土,发现土特别好,现在陈老汉算是知道了,什么土特别好,那就是肥,肥不一样。   因而桑萝把这沤肥法一说出来,陈老汉是真激动,许家的门框子都先不管了:“走走走,阿萝,你跟我往对面去一下,把这沤肥的事跟那边几家也通个气,你懂得多,能说得更清楚,等跟那边几家也说了,咱这两天就把你说的那个池先挖一个出来,正好现在山谷里别的不多,清出来的草叶和锯木头的木屑特别多,咱马上就能堆一个。”   插秧前上肥省了,这山谷里的土和之后几天要从外边往里运的土都是好土,那肥力足足的,现在堆上肥,正好供后边几次追肥用。   把魏清和一丢,又跟许老太太说了一声等会儿再回来,喊着桑萝就走。   桑萝也理解,对农人来说,再没有比种地更大的事了。   许老太太刚才也听了个全程,显然也知道,朝二人摆手:“这是要紧事,你们先忙,我们这不急。”   等目送两人走了,许老太太还喃喃:“这桑娘子,别是士族流落出来的小娘子吧?”   陈老汉只看到山谷里能有好肥用了,许老太太看到的却是更多,给地增肥的法子啊,虽还不知成效怎样,但只要比现用的稍好,那都是豪门大族会死死攥在手里的东西。   庶族手里如果有这样的好东西,怎么着也会想办法给家族谋些利益,找对门路,献上去谋个官身,让家族再起也是不难的。   ……   桑萝不知道她提供的一个沤肥法子,让自己的身世在许老太太那里变得越发神秘起来了,就她自己来说,升斗小民,有这东西也谋不着什么利益,压根没想太多,纯粹是解决当下生存问题,优化一下自己生活质量。   桑萝过去只是把大概的方法说一说,具体到怎么操作,池子挖在哪里,她就不操心了,想也应该是峡谷外围那一段,原也留了进出的路,不过要多挖几个沤肥池的话,想来地分在那边的卢家怕是要让出一点位置来,这个是几个老爷子要商量的事了。   桑萝别过众人,回到自家山洞那边去,也是这会儿,沈烈手边的活终于做完了,一见桑萝就唤她帮忙搭把手。   所谓的搭把手,桑萝要干的活和魏清和差不离,装门框之类的东西帮着扶一下,递递东西,仅此而已。   然后她就真见识了陈有田曾经说的,沈烈是个做木工的好手,做事那是真稳。   一堆零零散散处理过的木柱木板木桩子,桑萝就见他或打进地里做柱,或对上榫卯,用木块和锤子,有节奏的一通敲成了梁,一块块板子和柱子,在他手里丝滑乖顺得不行,都没到两刻钟,净室的门墙就都装好了。   连门闩都齐全。   转战到自家住的山洞口,又一通忙,门框成型,再看到沈烈把寸余厚的木板一块一块上上去,上了几块,桑萝才知道沈烈口中所谓的暂用的简易门长什么样。   她以为的临时用的简易门,和大山洞那边用木头扎一扎,弄成一个个木排一样一扇扇搬过去,仔细靠好,能通过捆绑让它拦阻得了蛇虫,还能不倒下来砸到人,那就算简易门了。   嗯,沈烈他们锯了板子,那桑萝觉得也顶多是你竹排一样,几张板子拼一块,弄个好几大块,比大山洞那边好搬动些就算是精细活了。   结果沈烈做的临时用的简易门,这么说,县里大街上的商铺,开铺时门板子就是一块块卸下来的,关铺时再一块块上上去,他做的就是那个同款,完全同款!   他管这个叫简易门!   那不简易的,少年你是准备做出花来吧?   不过桑萝是再现实不过的人,跑到山里避祸呀,家里有这么个手艺人,桑萝脸上都快笑出花来了。   摸摸那刨得光滑的门板子,一点儿不吝于称赞:“有田叔没骗我,沈烈你这手艺真没说的!”   被夸了。   沈烈唇角抑不住就扬了起来,心里极愉悦,又不想被桑萝看到,主动侧过身找活干,把刚试过的门板子又一块块卸下来靠在山洞壁上,一边道:“先将就用用,等粮食都挑完,这木板子里的水份也就晒得差不多了,到时我再做成能正常开合的房门,进出就没那么麻烦了。”   桑萝哪会拒绝呀,乐得一迭声应好,还帮着一起卸门板试了试手。   等门板都卸好了,她看看山洞外边,还余四个圆木桩子,远远看去,刨得还怪光滑的,就是一头凿出了些榫卯用的槽。   桑萝稀奇,凑过去摸了摸,转头问沈烈:“这是什么?凳子?”   窄了点,模样还有点怪。   听她猜那是凳子,沈烈没忍住轻笑了笑:“床柱,大家板材是一起锯的,锯子只有一把,我们家比陈家和许家多做了净室的门墙,床板就没顾上,所以我先锯了几段木头凿了床柱。晚上陈叔家应该是直接铺床板睡,要用锯子的话应该也就是锯床柱,那个不费多少时间,你晚上要是睡得不算早的话,灶上燃一堆火,我把锯子借来,拉大山来帮把手,赶一赶,借着火光能把床梁和床板弄出来,你和阿宁小安今晚就不用睡地了。”   至于没处理的木料直接做床不好,板子会开裂甚至生虫之类的,那都是用好长一段时间后的事,有这时间他再备些木料处理过重做一张就是了,往后在这山里,缺什么也不能缺时间。   二月底的天还冷着,尤其是山里,直接睡地上,底下铺得再厚也挡不住地底往上冒的湿冷,之前不在这边顾不上还罢,顾得上,哪还能看着她们接着睡地。   桑萝一听今晚能睡上床,眼睛都亮了:“要!我睡得一点儿也不早,阿宁和小安应该也可以等!”   睡地是真的冷,透着骨子的冷,她每天早上捏一捏,觉得铺在干草上的褥子都发潮,所以各家的被子褥子是每天都要想办法晾出来的。   沈烈只看她这反应就知有多迫切需要一张床了,他笑着点头:“好,趁天没黑,我做床梁去。”   桑萝真的,那一瞬间甚至想狗腿的给沈烈敲腿捶背捏捏肩,太好了有没有!   她太兴奋,强行压下了这可怕的冲动,笑道:“行,你去忙,我喊上小安和阿宁把咱们家做饭的家什都搬过来,晚上给你做点好吃的,你让大山也来吃,也不给咱家白帮忙了。”   沈烈的饭量她可太知道了,吃大锅饭根本吃不饱。   而且今天山洞整好,本也该分开做饭了,就从这一顿开始好了。   她们家存的粮足有二十一石,且细粮占了大部分,加上沈烈打猎的手艺,嗯,她还可以跟着出去找找山货,桑萝觉得吃食上并不用太着意省着,尤其最近大家都干重体力活,更是该吃就得吃,不然都是身体做代偿。   她交待完就一阵风似卷了出去,沈烈站在山洞外看她走出一段,这才转身往陈家去。   ……   同一时间,十里村,沈金和沈银也才从自家屋后山里一个不起眼的地洞中钻出,兄弟俩在洞中对外边天色变化觉察不大,这一出来,才发现已经不算早了,急忙忙往家中奔去。   李氏运道还算好,受伤时天还冷,沈金弄的那种草药糊又确实有用,伤口并没恶化,除了不知是不是被踹伤了肺,总有些咳,累了就气喘无力,倒是没有别的问题,眼下已经能下床做点轻省活计了。   她看着天色将暗,发现两个大的没回来,起身准备自己做饭,才出堂屋,就看到两个儿子奔了进来,一身灰突突的,活像在泥堆里打过百八十个滚。   她愕然:“你们这是怎么弄的?”   兄弟俩平时回来前都有小心拍拍衣裳头发上的浮土,手和脸也洗干净,但今天因为太晚了,一时没顾上,倒被李氏撞了个正着。   沈金想想自己带着沈银掏了七八天的那个洞,基本上已经快成了,看看院子外也没人经过,就神秘兮兮小声说道:“娘,我和小银去弄了个可以藏身的洞。”   李氏眸光一闪,正要再问,沈三扛着锄头回来了。   沈金还要再说,李氏一把捏住了他的手,用力紧了紧,沈金嘴里的话就卡住了,他有些莫名,转头看到了沈三,再看李氏,有些疑惑,但还是闭了嘴,没再提什么掏洞的事,带着沈银就溜。 第135章 尴尬   兄弟俩在沈三走近看清楚他们身上的情况之前一溜烟蹿进了灶屋,相互帮忙,把对方身上的泥屑啪啪就是一通往下拍,又舀了点水,快速的把手和脸简单洗了洗。   当然不能指望拍一拍就完全干净,但哥俩从小就淘,只要不是脏得过分,也不出奇。   料理好自己,沈金熟门熟路的从柜子一角摸出藏粮食那间屋子的钥匙,端了个碗进去打开米缸抓了极小的一小抓米。   是的,就是几个手指拈起来的那么一点,不会超过三十粒。   锁好门再出来时,李氏正用扫把扫院里鸡鸭留下的粪便。   因李氏身体不好,最近都是沈金做饭,今儿看到他娘在外边,沈金就问了一声:“娘,今晚用紫云英煮豆粥,行吗?”   沈三刚从堂屋里拎了张竹椅出来准备坐着歇一歇,一听到紫云英和豆粥,脸就有些绿,等再看到沈金手里端的那个碗,那碗里连个碗底都没盖上的几粒米,脸已经由绿快转成铁青色的了。   所谓的豆粥,就是把一小把黄豆用水浸软,再用石臼捣碎,用浸过黄豆的水连水带豆渣的把豆渣煮到熟,能嚼得动,里边加几粒米,临起锅再倒进一大盆切碎的野菜拌一拌。   各种野菜,用哪种全看几个小的当天采的什么,要是采的种类多,要么一起扔进去,要么就能跟现在这样,问一问口味。   在沈三看来,问都是白瞎,哪有个什么口味,吃来吃去反正都是一嘴野菜味儿。   因为豆子用得少,就连豆腥味都尝不出多少,而且说是加了盐,他根本吃不出盐味,因为盐价也涨得凶,沈三这回倒没抠着不买,毕竟家里也不产盐不是?但买得很少就是了,得省着用。   盐味都没有,更不用说油了,油星儿都没有,三里村的屠户现在都关张不卖肉了,没人还能买得起肉。   所以说,就这样的豆粥,也就是空担了个豆和粥的名头,豆渣还能吃着几粒,就那米,一下锅就几乎找不出来了,一堆野菜里要是能看到几粒煮得变了色的米粒儿那都是运道。   沈三脸色难看,李氏却没什么表情,只有气无力点点头:“可以,你看着做就行。”   她伤着的这些天,就全靠沈金领着几个小的操持着里外。   李氏没意见,沈三却是撒气般把椅子一放,坐下后就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养神,不再说话了。   因这气不那么足,纵使撒气,也只撒得出少许,那椅子放下的声音并不算多重,但沈三神色间却满是憋屈烦燥,显然,就算闭上眼也养不了神。   李氏把他这一串的反应收入眼底,目光在他阴沉的脸上落了落,移开眼就继续扫院子了。   十年枕边人,她太了解沈三,又太不了解沈三。   说她了解沈三,好比此刻,花用了家里所有积蓄,让一家子只能嚼野菜喝野菜汤度日,头三天心虚得甚至不敢抬眼看一家大小,中四天开始自我宽慰,自我辩驳,后三天就像这会儿一样,已经敢轻度上脸了,甚至李氏要是给他脸色看,沈三都能连讥带诮讽回去:“要不你服兵役去?事儿没落到你身上,要的也不是你的命,你说得倒是轻松。”   和当初推了沈烈上战场,及至后边听闻沈烈战死的态度转变何其相似。   说她不了解沈三,因为她从前一直以为沈三只是对侄儿才这样,对她,对他们的孩子总该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可能是,她以为只是她以为。   扫把在泥地的院子里刮起一片浮土,李氏眼里开始放空,心里只盼好歹安安生生熬到中旬种下的春大豆长成采收吧。   ……   灶屋里,沈银极小声的问沈金:“哥,刚才娘是不是不让你说话?”   沈金往灶里添柴的动作顿了顿,而后点头。   沈银:“为什么呀?”   为什么,沈金自己也不太确信,但他这会儿莫名想起去岁征徭役的时候他爹看他的眼神。   刚才,娘明明是想听的,只是他爹回来了,娘突然就不让他再说下去了。   沈金不确定是不是他想的那样,他抿抿嘴唇,没回那句为什么,只是歪头往窗外院子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压低声交待沈银:“不知道,你别问,听娘的话就好了,以后在家里不要再提那事,跟小铁和甜丫也先别说。”   “那娘呢?”   “我明天再告诉她。”   沈银眨眨眼,那这不能听的人是谁?   他好像懂了。   小哥俩你看我,我看你,相对无言,默默添柴烧火。   ……   十里村沈家三房吃上野菜豆粥的时候,大山深处,桑萝她们的晚食也好了,山谷中如今也没有别的菜,一样是野菜和黄豆,而且就算是野菜,都是之前晒干的野菜用水泡发后的。   因为除非爬上山壁找,地上别说野菜,野草都难寻几根了。   不过和沈家三房比起来,一样的野菜和黄豆,吃起来就完全是两回事了,桑萝这边,把黄豆泡软加肉红烧再炖出来,那叫一个鲜香软糯,酱油是什么酿的?不就是黄豆?   要论和肉搭配最提鲜是什么,黄豆绝对名列上首,豆的鲜给了肉,肉的香又把每一粒黄豆都吸饱,那真是,吃得根本停不下来好吧!   沈烈和陈大山这两个,看桑萝和两小只都吃饱了以后,那是把最后一点汤汁都一人一半瓜分了,拌饭!   又是陈大山日常羡慕沈烈口福的一天,啧啧,怪道这样宠媳妇儿,他要有这么好的媳妇儿,他也宠上天。   陈大山酸,等天下太平吧,出了山,他一定一定一定也找一个厨艺一等一好的媳妇儿!   好饭好菜吃了,干活自然不能含糊,饭前把活干了一小半,饭后天黑透了,但灶里点上一堆火,两人就在山洞口借着那火光,手上的活计照干不误,沈烈锯木头的时候,陈大山就负责把沈烈锯好的床梁刨刨光滑,要是沈烈凿榫卯的接口去了,陈大山就把锯子接过来锯床板横木。   分工合作,干起活来倒快,看月色,大概是忙到亥时二刻,四根床梁、七根横木和要用到的床板就都弄了出来。   借着搭在山洞里的灶点着火堆干活的不止沈烈一家,各家其实都一样,各有各章程,对面三家且不论,像隔壁的陈家和许家,床板子是白天就锯出来了,虽没有床柱床梁,但床板在地上铺铺,再铺上稻草和褥子,那也好过直接打地铺了。   这两家晚上就都忙着凿石壁。   和沈烈他们家那个石壁只需要装上窄木墙和木门就能用不同,陈家和许家都还得慢慢凿石,白日里指定是没时间的,明儿开始都得出去挑土回来,只能每天晚上加加紧,这东西不弄个几晚上还真弄不出来。   自然,这也是大家都很清楚,现阶段这深山里没有其他人,才敢这样,往后夜里要点个油灯什么的还好,上边太高,又隔着树,根本看不清,但要是烧火堆,山洞门还是得关上,或至少遮挡遮挡。   沈烈安床,陈大山帮着搭了把手,三两下弄好,桑萝在一旁看着那床安装好,少不得好一番谢。   陈大山摆手:“弟妹,说谢可就客气了,我晚上可是厚脸皮蹭了一顿好招待。”   他和沈烈的交情,帮点忙哪用得着留饭,但架不住桑萝手艺好,他就没抵住诱惑,实在是,干活就在山洞口啊,那黄豆炖肉也太香了些,这哪挪得动腿。   桑萝知道沈烈和陈大山交情不一般,笑道:“行,那我就不说客气话了,后边你们家有用得着沈烈的,也只管使唤。”   沈烈听得这话,侧头看桑萝,还没说话,脸上已经先有了笑容,再转向陈大山的时候就点头:“听着了?要帮忙就吱声。”   那一脸笑,给陈大山晃得,啧,没眼看。   “行,要用着你的时候反正不会客气。”转头跟桑萝说话就客气了很多:“那弟妹我就回去了,不打扰你们收拾。”   因为知道要安床,桑萝这边有些东西就先没急着搬过来,这会儿被褥之类的还在大山洞那边呢,和沈烈一起把人送出了山洞。   桑萝点了盏油灯,喊上在隔壁山洞跟一群小孩凑在一起的沈安和沈宁往大山洞搬被褥,她这边才走,沈烈忽然想到什么。   净房做出来了,恭桶……他给忘了。   转头就到墙角翻找凿子,准备赶紧凿一个出来,然后就看到灶台那边火光没照到的这边角落里,一个中等大小的树墩状的东西。   走过去一看,不是桶是什么???   虽然形状怪点,除了切口处刨得平滑,远看真的像个剥了树皮的树桩子。   沈烈一下子想起上午桑萝让他围个净房的时候,好似有话要说,他等着却又没等到,再问也没问出来,这会儿反应过来了,是,做恭桶?   三月未至,沈烈却忽然觉得脖子发热、脸发热,手心温度也快速升了上来,然后额上、身上,没一处不热了。   他长呼一口气,空着的那只手快速甩了甩,试图给自己散一散热。   把那桶提到火光能照到的地方一看,又不禁想笑。   真难为她,竟还凿得有模有样。   他从许掌柜给的那一包凿具里翻出一枚圆凿来,又出门捡了块刚才用过的圆石块,坐在门槛上就准备给修一修,又想到她上午话将出口又咽了回去,想了想,拎起那桶,拿上工具,又抄上从陈家借来的那个刨子,另寻了个地方干活。   桑萝带着沈安沈宁把被褥和沈烈猎到的几张皮子分了几次搬回山洞来,几次都没看到沈烈人,以为他上别家帮忙做什么事去了,也没在意。   直到把床都铺好,才见沈烈回来,她也没当回事,招呼上沈烈给她帮忙,去大山洞那边把家里的九个土陶坛子都分次抱过来。   这都是桑萝实实在在花钱买的好东西,去年为了多存拐枣糖和水晶脯,她前后分几次足足买了十个带盖的土陶坛子,其中一个沈烈问过她后,留给了沈金和沈银,藏在给几个孩子掏的避难的地洞里。   另九个,有五个装得满满当当的都是从打算避祸起就先后囤起来的盐,盐能存放的时间长,未来几年家里吃的盐,包括做腌肉之类的盐,可全在这里了,容不得半点闪失,现在人住过来了,这东西自然也要移过来。   再有四个,存的就是桑萝买的那些药材了,这四个坛子底下都放了些石灰和花椒,再垫着厚厚十几张纸,上面才是塞得满满当当的一帖帖的中药,盖上盖子,防潮、防虫。   这九坛东西都是早早让大家挑着带了出来的,其他物件便罢,后边做了置物价再慢慢搬就是,这几样还是收好了才安心。   忙到这会儿,夜已经很深了,桑萝这才消停,从家里存了水的陶盆里舀了些水洗漱。   洗漱到一半,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恭桶来了,还在山洞里。   三两下把牙擦干净漱过口,又让沈宁用水瓢倒水,手捧着水搓了搓脸,留小兄妹二人自己在那边洗漱,她转身进山洞提桶去。   等走到放新恭桶的地方,哪里还有她做的恭桶???   桑萝:???   她僵硬转头看沈烈,沈烈正在山洞另一边铺好稻草的地面上铺狼皮呢,余光看到桑萝往山洞内侧去的时候动作就有些僵硬了,等看到她愣住,再转过来看向自己时,手上铺皮子的动作都开始卡壳了。   “沈烈,你看到墙角那个桶吗?”   沈烈:“……”   他原以为,桑萝会在他去抱坛子期间先发现的,然后只要再往净室里看一眼,嗯,就可以了。   但他没想到她忙到这会儿才想起来,想起来后还是直奔山洞角落来取,而偏偏,他还正好就在山洞里。   他神色僵了僵,大拇指指了指山洞外边:“我……刚才给送到净室去了。”   山洞里静默了一瞬,才听桑萝哦了一声,而后端着油灯出去了。   净房里,看到那个和她做的完全两样的桶——外侧不再像个木桩子了,这回它是个正儿八经的桶的样子,内侧也不是被她凿得狗啃似的样子。   桑萝另一只空着的手握着虚拳砰砰朝自己额头敲了好几下。   早知道还不如一开始就大大方方直接让沈烈做呢,怎么就觉得不好意思张口,脑子一抽,自己折腾上了,结果最后还是沈烈给修了一遍。   所以她这是折腾什么啊,本来不算尴尬的事,这下才尴尬了。   太社死了。 第136章 沈烈   再回山洞的时候,桑萝照着自己有点发僵的脸上捏了几把才抬脚迈了进去。   以后再也不想干这种蠢事了。   想想也是,就现在这条件,一家四口所有活动空间也就这么一个小山洞了,还想那么多干嘛呀。   只拿晾衣裳来说,之前她晾衣裳,因为做了贴身的内衣,不想被沈烈看到,能直接晾到后院,把门一锁就完事,沈烈自己洗了衣裳自然会往院外去晾,现在行吗?   自然是不行,哪里还有什么后院前院,总共就这么两脚地。   所以,该心大些就心大些吧。   ……   逃难的第十九天夜里,桑萝终于睡上了久违的床,也终于不用提心吊胆怕上个厕所可能旁边草丛里就蹿出条蛇来。   桑萝这才算有了些安定下来的感觉,累了一天,闭着眼没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次日再起来,头一天夜里那点小尴尬就忘了个干净,嗯,也没时间想,因为忙!   粮食还没运完,沈烈他们这些青壮总共只在谷中留五日,伐树、收拾山洞打家具已经用去一日,后边就是从外边往山谷里挑些土,把地改田,山壁改立体菜地,再弄些合适的树木移到水田里。   桑萝把握着机会,跟着沈烈他们一行人一起出了山谷,当然,不止是她,胆子大些的似秦芳娘、施二郎媳妇、冯柳娘、周家大儿媳都有跟上,不为了别的,菜种下去没那么快能长好,山谷里因为开地现在连野菜都不多,她们日常能吃的除了从前带过来的一些晒干的菜和野菜,就是豆子豆芽之类的东西。   山里物产多,趁着沈烈这些青壮在,安全上有保障些,进山找些东西,或是采收或是移栽。   陈婆子这样年岁大的,也要求跟着出去,她倒不是为了找野菜,主要为找一些防蛇虫的药草,二三月里蛇虫出没,到入夏只会更多,这深山密林里,不得不防一防。   这活儿没法叫别人代她干,因为别人也不认得,她也描述不好,只能陈婆子自己跟着出去寻摸,找着样儿了,让沈烈他们这一帮常在外行走的都认认好,后边只要看见了,就挖些回来种上。   土是一担一担运回山谷入口,用畚箕提回,除了田土堆厚了起来,桑萝她们连着出去几天,收获亦是不菲,时令的野菜弄到不少,除此之外也找到了些薄荷紫苏之类的,挖了不少,移栽了一些在填了土的山壁间,余的分给了没敢出去的许老太太。   许老太太投挑报李,给了桑萝几块生姜,这是许掌柜随粮送来的种子里的其中一种。   桑萝看到生姜眼睛就亮了亮,这是她早就惦记的东西,但外边卖得是真少,大多时候她只能在药房买到干姜。   让沈烈从外边给她找了些沙质土壤回来,也宝贝似的种下了。   而陈婆子想找的防蛇的一些植物,也如愿找到了五六种,挖回来的不算多,就各家分了分,先让在山洞口边种上一两棵。   桑萝认不得那些草或灌木,不过想想陈婆子那驱蛇药粉,她家里又是几代的猎户,想也知是不错的,在山洞左右两侧各种了一棵。   后边沈烈他们陆续又带回了不少,桑萝把整个山洞口靠山体面的但凡能想办法填上土的地方都种上了,确保蛇老远经过一切有可能进到她家山洞的路径都火速退避,净室和从山洞往净室的那一小段路也依样画葫芦的种上。   其他各家情况也差不多,住在这山谷里别的都好,唯一难防的就是蛇,有了这些驱蛇植物做屏障,总算能安心几分。   一连四天,白天忙着从外边挑土回来整地,傍晚到夜里,就修一修山洞内壁,着重修的是那种嶙峋突出的,不止修自家的,许家那边也帮着修,不过魏清和自己渐渐也学会了些技巧,凿石的事虽干得慢,倒也做得有模有样。   临到再要去挑粮的时候,别家什么情况桑萝不知道,她们家这边,桑萝着紧的鸡鸭舍移过来了,鸡舍鸭舍都精修过,就连食槽水槽都细做了。之前摆了满地的坛子他也做了层架归纳好,灶台边做了木案,桑萝不需要再蹲在地上切菜备菜,木案下边也是层架,能放各种陶釜陶盆,暂放碗筷之类的东西,切菜的案板也给做好。   山洞里特别突出容易擦撞到的地方都被沈烈修平了,甚至在问过桑萝意见后,在山洞内侧靠中间位置凿出了一个灯台来。   就是把石壁往里掏出了一个小空间,平日里油灯可以摆在里面,给山洞提供照明,火折子也放在旁边。   净室里边也一样,除了把石壁修平,也凿出一个能放油灯的位置。   “以后做饭时不关门没事,夜里要关门睡了,灶台那里还是不要留火,完全密闭的空间,燃着火不安全,等我下一趟回来,路上找找粘土,带上一些回来把灶台正经砌过,修条烟道通出去后就好了。”   桑萝一听修烟道,第一反应就是蛇能顺着烟道往里爬,后来想到山洞周边种了很多防蛇的植物,这才安稳一点,不过还是道:“做个不用时能堵着的行吗?”   沈烈愣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蓦然笑了起来:“好。”   说完家事,又说农事,特别劳累繁重的,这一阶段沈烈他们这些青壮在家时都干完了,后边是挖渠放水,山谷里地少,这点活陈老汉、卢老汉、周村正和陈有田四个留守的就能干好,桑萝她们顶多是得空时帮忙打打下手。   最难的是耕田。   “今年要种的谷子,浸种这些陈阿奶会帮咱一起处理了,他们去岁就挑好的粮种,现在也没那么多地种,索性给我们和许家的一并带出来了,咱们到时候还相应的粮食回去就行,只一点,春耕时我怕是还赶不回来,那活儿实在是脏累,但因为各家的地都很少,倒也不算难,我找了有田叔,请他帮忙做个木犁,到时带着小安下田,正好教教小安农事。”   十岁了,在乡下本也是要学这些事情的时候了。   沈烈实在想象不了桑萝脱了鞋袜挽了裤脚,两腿一起踩进水田里是个什么场景。   她到他们家之前,除了逃难那一段,怕是从来没吃过这么多苦头。   最初为什么差点饿死,沈烈其实也听沈安说过,因为从小的教养,明明有办法在溪里弄点到鱼儿,她也束于礼教并不肯脱鞋除袜下水。   这样一个小娘子,落在他们这样寒门贫户的,已经比落在草窝里都不如了,无人时在野外脱鞋除袜下水尚且介意,又怎么愿意当着人除了鞋袜光裸着腿在田里裹两腿的泥。   所以让桑萝耕田这种事,沈烈是想都没想过,提前几天就算着日子安排这事了。   桑萝是没想到当时为了消除沈安疑虑说的那些话沈烈会知道,且一直记着,不过耕田这种事,她确实不太行。   从前住在山里,也只是种菜养鸡,田她还真没种过,因为她其实挺怕蚂蟥那东西的,从小孤儿院里住着,并不懂这些,只是住进山里的第一年就看过有人从田里上来腿上被叮着好几条蚂蟥的场景。   种田什么的,在那次之后就完全不想了。   种点菜养养鸡得了,身体原就不好,她也吃不了那么大的苦头,因而那几年里,米都是和山里的老乡买着吃,不贵,一年也花不了多少,一样的纯天然绿色食品。   听沈烈说耕田不用她去,让沈安去,桑萝心里实是松了一口气的,想想属于她们家的这块田的大小,确实不大,就转头看向沈安。   沈安见自家大嫂看了过来,忙点头:“对,大嫂你不用下田,我去耕田就行,那么小一块,有田叔带带我就能成,早两天大哥就跟我说好了,而且虎子他们今年也开始学下田了。”   桑萝笑了起来:“好,我是怕下田。”   兄妹三个登时都笑了起来,桑萝是很能干,但那种能干更多是体现在学识、聪明和做吃食上,实际上真往地里去,粪肥她怕臭,嗯,还特别怕虫怕蛇,家里几个都知道。   沈烈也笑,只可惜,看看外边晨光:“我该走了,打一个来回,再去看看许掌柜有没有留信,怕是要十天才能回来。”   自己说着,已是不舍。   桑萝倒是还好,早知道他今儿一早要走的,干粮食水都给备好了,一通收拾,嘱咐的话也和从前差不多,大多是注意安全之类的。   没从桑萝眼中看到相应的不舍,沈烈有点儿失落,不过很快笑笑掩了过去。   桑萝并没察觉到他这一点细微的情绪变化,和沈安沈宁一起,送了沈烈出门。   各家这时也都往外边送人,一直送到峡谷入口处,少不得殷殷嘱咐让一路上注意安全,又不敢太过耽误,看着沈烈移开堵在通道两头的石块,一行人行了出去,通道两头又一次被沈烈细细封住。   少了这么些人,山谷静了许多,当然,也不闲着,挖渠蓄水,打秧种菜,就连水源都要仔细分区。   小瀑布那边接从山上流下的活水做饮用水,潭子里的水除了往水田里放,平时会存好了备用,洗衣裳之类的也在这个水潭边解决,但像污水的话,那得另外找个地儿。   陈老汉几个在山谷里转了几圈,小山泉是不少的,选了离沤肥池近的点,准备挖个小池子蓄水,以后脏污的东西就在那边洗了。   山谷不大,生活环境要好的话,全靠大家自己爱护,所以这细细碎碎的活儿真不少。   陈有田要给各家做木犁,这些活就都落在陈老汉、卢老汉和周村正身上,各家十多岁的一群半大小子就全被周村正喊了去帮忙。   像沈宁、陈小丫、施巧儿和许文茵这些小姑娘们倒是由得她们自己玩耍。   几个小姑娘一起凑到许家那个山洞里去了,桑萝自己回的自家山洞。   沈烈睡觉的地铺还铺在地上,被子叠得齐齐整整,桑萝看着那铺得纹丝不乱,抚平得一点儿皱褶都看不到的褥子,枕头,心里对沈烈的不舍这才后知后觉的涌了上来。   或者也不只是不舍,一种很复杂的心绪。   五天里,他忙得几乎没停下过,做了很多事情,甚至把关于她的后边十几天的事都算好安排好了,唯独他自己睡的一张床还是没得空做出来。   桑萝看着那地铺好一会儿,忽而扬唇笑了笑,这一笑,柔了眉眼。   沈烈。   这名字在心中过了一遍,桑萝笑笑,转身出去挑了个位置支起晒架,把沈烈的被子枕头都搬到了自己床上,那褥子和几块狼皮则晾了出去。   等他回来,把床做好,到时就把褥子被子都拆洗一回。 第137章 私心   山谷之中,时间好似变得舒缓悠长起来,每日里仍有活计,但田也耕完之后,就不是特别辛苦了,桑萝甚至抽空用树桩凿出了四个木盆来,洗脸的洗脚的,各种用处。   除此之外最大的一点变化,沈安这群孩子干活之余能得暇凑在树下一起读书了。   凉亭、书桌、凳子当然都还没有,但那有什么关系,抱几块石块,捡几个木桩,围到一块坐着,照样读得热闹开心。   孩子们的要求原也不高,他们从前不也是这样吗?   就连许家兄妹三个,对于这样的读书条件也颇适应,且有一种在学舍书房里感受不到的新奇恣意。   桑萝得闲过去,看到的就是孩子们分成三处,沈安带着十里村的孩子们一处,这是还在读千字文的,许文茵跟着沈宁一起,就在这一群孩子里。而王云峥和许文博各在一处,表兄弟俩课业进度不同,各学各的,因都读得不算大声,倒也互不干扰。   不做重体力活,桑萝就把家里的三餐制改成了和其他各家一样的两餐,哺时沈安归家就说起许家表兄妹三人读的书来。   “云峥和文博今天给我看了他们的书,大嫂,他们用的书是用毛笔写在一卷很光滑很白的布料上的,说是绢帛,卷成一卷一卷,各有绢袋装着,再收进一个木匣子里,他一路背在胸前的包袱里装的就是这个木匣子了。”   “帛书。”桑萝不奇怪,这时的书籍并未刻印,全靠手抄流传,王家那样的家境,家中子弟用的是帛书很正常,她问沈安:“看了是带了些什么书来吗?”   沈安点头,道:“给我看了,有《千字文》和《急就篇》,云峥说这两本都是蒙学用书,再就是《论语》、《左传》、《公羊》、《礼记》,这是学了蒙学后依次再要学的,他说读书有先后,我现在在学《千字文》了,等我把《千字文》里的字都认全,意思也都明了,会把《急就篇》借给我抄,后边若是《急就篇》也学好了,再借我《论语》。”   说到云峥会借书给他抄,沈安的眼睛极亮。   桑萝弯了弯唇:“那你可要好好谢他,一时没什么可以相谢的,也把这情分记在心里,现在书都是各家珍藏,大多书在外边买都没处买去。”   而她自己,读书时国学并未学全不说,就算学了,这么些年下来其实也忘了许多,《千字文》是原主学过,记忆才更鲜明些,再要更多的,她想默几本书给他们也难了。   沈安认真点头:“我知道了。”   小兄妹俩这方面的品质倒不需要桑萝怎么去操心,便问他:“现在千字文学到哪了?”   沈安一听这话,面上有些赧然:“大嫂教我读的,我现在都能背了,但真正不看书,单摘出来能认会写的才只一百七十余字。”   桑萝笑笑:“不错了,从给你做好竹简到现在也不过三月余,后边大多时间你们都要学习射猎,再就是进山了,能看书的时间也有限。”   转而又问沈宁:“阿宁呢?”   沈宁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微低:“今天二哥才考过,我不如二哥聪明,不少字还会缺笔少划的,真正不出错能默下来的只有七十多个字。”   桑萝笑笑,未必是不如沈安聪明,不如沈安用功倒是一定的,沈安哪怕逃进山里这些日子,夜里安顿下来,口中必也是念念有词默声读着什么的,所有人中,她也只看到一个王云峥和沈安是这样了。   勉励了几句,釜里的粥也好了,桑萝把早上做的炖黄豆端出来,又拌了个豆芽,便是晚食了。   沈宁吃着饭,不知想到了什么,歪头算日子:“大嫂,我大哥他们走了得有六天了吧?还是七天?”   桑萝被她问得愣住,她倒不是就记不清沈烈走了几天了,只是忽然意识到,自从进山后,她对时间的流逝已经渐渐不那么清楚,山里的每一天,从凶险到充实,再到如今有点岁月静好的恬淡,每一天都很好,但她似乎把时间的概念给丢了。   好比现在,她清楚知道自己这一行人是二月初二半夜逃了出来的,但现在是二月底还是三月初?三月初的话,具体是哪一天?   桑萝发现她不知道。   握着竹筷的手顿住了好一会儿,桑萝才道:“第七天吧,顺利的话再有两三天也该回来了。”   这话揭过,事情却被桑萝记下了,饭后碰到洗了碗出来倒水的秦芳娘,问了问。   秦芳娘笑了起来:“三月初二了,我也不记得,但我爹娘和周村正他们都算着呢,要算农时。”   桑萝长长松出一口气,还有人记得就好。   就怕山中无岁月,自己都过糊涂了。   因着这事,她琢磨起来找陈有田要了几截竹子,回家后片成了竹片,又回山洞里从沈烈给做的置物架上翻出这几天从大山洞那边陆续搬过来,放在架子上的一个针线篓,取了纳鞋底用的锥子,在竹片上刻下了今儿的日期。   再往后,每过一日,划上一道,隔一阵子刻个具体的日期,这样总不会再把日子给过迷糊了。   沈烈一行人三月初六才回来,比预计中的迟了约一两天。   第一天还好,时间有点浮动正常,到第二天,谷中各家口中没说,心里其实都有些担忧了,怕路上出什么事,三月初六一早就有孩子轮番守在峡谷口,至半下午,听到节奏正确的几次石块敲击后,才确定是运粮的人回来了。   有欢喜等着的,有快速奔进谷内给各家长辈报信儿的。   桑萝听信儿奔到谷口时,谷口的石块已经挪开了,沈烈提着一袋粮刚从夹道里出来,她上下打量他,并无什么不妥,这才安心,马上就要出峡谷帮着往里搬粮,被沈烈拦住了。   “这次运的都是大袋的,你提不动,不用过去,我们多走两趟就行。”   大袋的,一袋一百二十斤,这重量桑萝还真提不起,也没逞强,点点头退到一旁。   心想只有大袋的粮了,那说明就连排在仅在许家之前的卢家的粮都运完了,后边的粮应该不多了。   桑萝料得没错,沈烈一行人把东西都捣腾进来,把峡谷入口堵严实后与她说:“剩下的粮加上留守的人,人手足够,一次应该就能运完,所以单只是运粮这件事的话,我们只需再出去一趟就够了。”   桑萝看了看,这回留守人员又换了一批,也是,在林子里行走危险,长期窝在山洞里也不好受,尤其第一藏粮点的山洞是个洞口颇窄的狭洞,里边并不多亮堂,换一换对大家都好。   也是东西全搬完了,桑萝才发现沈烈他们这趟回来带回来的不止是粮。   各家出门的青壮都没少弄山货,用柳树枝条编的小筐子,一人两个,挂在扁担上,里边多是各种菌子,当然,也有些别的野菜。   男人手上都有活,这会儿来接人的要么是当媳妇的,要么是当娘的,看到有鲜货笑得都合不拢嘴,正是要做哺食的时候,一个个拎着小筐子那双脚走路都生风。   沈烈落在后边,也给桑萝看他带回来的东西,献宝:“想着你们在山谷里怕是没什么时鲜菜吃,我也弄了不少野菜,这些菌子是捡认识的采的,都能吃,你看看,可以鲜吃几顿,其余的晒起来。”   桑萝看得眼睛都亮了,真的,她最近要么吃泡发的干菜,要么就是黄豆豆芽,看到两筐的菌子能不两眼发亮吗?   不由把头往沈烈那边凑近了点儿,一边接过其中一个筐子抱在手上,一边小声抱怨:“你说着了,这里面什么都好,就是外边满山的东西,我们在里边愣是不敢往外去,吃不着。”   沈烈笑了起来:“等最后一趟粮运完吧,我想办法在高处山洞那个出口外做些掩护,咱们从里边出去能安全查看外边情况,又不让外边轻易看到咱们的。趁现在深山没什么人,到时叫上大山和卢二几个,隔几天可以带你和几位婶子进林子里走一趟,其实你爬树也练得利落,咱们自己去也可以。”   说到这里又想起那山洞位置实在是高,问桑萝:“上到高处那个山洞,敢上吗?其实有落脚点的,到时我给你弄根绳子系好,很安全的,往那里出入动静最小,不易被人发现。”   桑萝心说这不就和攀岩差不多吗?想了想那高度,有点儿怵,不过还是点头:“现在还不行,不过练几次就敢了。”   沈烈脸上的笑还没落下呢,就又扬了起来。   桑萝真的,你说她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嘛,没错,但有时候又格外勇敢,像弯弓学箭,半路遇袭在树屋上帮忙她就是主力,又好比现在,近三丈高的险峰,说上她还真敢上。   “行,那再忍忍,这回我插了秧再出去,最多十天就回来了,到时就带你出去。”   陈大山就在两人前面几步远,听着沈烈那厮在后头跟桑萝嘀嘀咕咕的说话,那声音,啧,他不用回头都能听出沈烈笑容没落过。   而且再听听,说的什么话,自己都可以去,嫌大伙儿碍眼了。   没眼看了,赶忙紧走几步和沈烈拉开距离。   又不由仰头望天,瞧瞧,他二十一,沈烈十九,居然是沈烈先成婚,哎,显见得娶媳妇这事儿不看年岁,得看老天爷。   这一落还不知道要落下几年呢,万一外面乱久点,啧,别回头沈烈娃都能买酱醋去了,他媳妇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脚下就又走快了几分,还是少听少看,少听少看,省得他酸。   陈大山一走快,沈烈和桑萝算是彻底落在最后了,两人也没在意,一点儿不知道陈大山在瞎想些什么。   桑萝倒是想起正事,问沈烈:“对了,你们这趟比预计的迟了一两天,路上遇着什么事了吗?”   沈烈点头:“我去了趟和许掌柜约定的山洞,途中好几处地方发现有人活动的行迹,咱们留守的人手太少了,担心藏粮点不安全,连夜另找了地方弄了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把粮食和留守的人都转移了。”   “原来是这样,现在避在山里的人很多了吗?”   沈烈也没先说什么,而是从袖里摸出一支小巧的竹管给桑萝,“这是许掌柜前一阵藏进去的信,信上说征兵征粮过后县里统计出来各乡乡民逃者十之有三,让我们在山里注意安全,另外,河南道失守,有人在那边称天子了。”   河南道,大乾大多粮仓都在那儿。   这世道的乱早就无可避免了,事到如今,桑萝倒愿它被摧毁得再快一些,摧毁后才有重建,颠沛沉浮的百姓也才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她拧开小竹筒抽出里边的纸条,简略看了看,大概是沈烈说的那个意思,末尾又带了沈金几人的消息,日子清贫艰苦,但安好。   桑萝舒出一口气,把字重新卷起往竹筒中放,这时听旁边沈烈唤她:“阿萝。”   桑萝侧头望他:“嗯?”   沈烈落在身侧的手指紧张的微蜷了蜷,试探着问:“你教我认字行吗?”   桑萝眉头动了动:“你想认字?”   沈烈点头:“这次收到的信,多亏了魏清和在,若同行中人没有识字的,我纵然收到信了也没办法知道许掌柜写的是什么,还得回来一趟让你帮忙看。”   他眼睫颤了颤,垂眸掩去眼底几分不安和自卑,这才抬眼看桑萝:“你教我认字可以吗?”   “可以啊,这有什么不可以。”桑萝唇角微翘,眼含笑意看向他:“不过我一直以为你会比较愿意跟着小安学的。”   沈烈一愣,对上桑萝戏谑的目光,脸上烘一下就热了起来。   他确实有悄悄跟着沈安在学背千字文,只不过他时间太少,在十里村的时候除了要教沈安这群半大孩子,还空出时间分别教几家亲眷,只晚上回家后沈安睡前背书时他细听着,跟着不发出声音的默读。   他自以为很隐秘,没承想桑萝都知道。   他有些无措,手心里渗出细细密密一层汗意来:“那会儿,不太敢麻烦你。”   没说是怕自己学得慢丢人。   桑萝看到他耳根渐渐染上的赤色,笑了起来:“现在倒不觉得是麻烦我了?”   现在?   现在他有点儿私心。   沈烈紧张得喉头微动了动:“现在小安不是带着一帮孩子在学习嘛,白天自然没空教我,我凑在一群孩子中间也有些奇怪,对不对。”   “晚上又太暗了,伤眼,所以跟你学吧,我自己跟着小安背,就是写字的时候你帮我看看,有不对的帮我指出来?”   桑萝原也只是打趣几句,教沈安沈宁是教,多教一个沈烈有什么关系,笑着应了,抱着小筐往回走。   侧头就看到沈烈笑得开心,似又怕太肆意,不时压一压,而后又扬了上去。   颊边的酒窝就跟着一隐一现。   就答应教个识字,值当这么高兴? 第138章 她关心我   沈烈确实高兴,脸上的笑容就没落下过。   回到自家山洞旁,远远的先就看到自家留的那一小菜地围了一圈木篱笆,里面隐约已经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绿了。   鸡鸭在篱笆外踱来踱去,好不惬意。   “你扎的篱笆?”   “嗯,地里刚种了菜,怕被鸡鸭给祸祸了,所以扎了个篱笆,正好在树下,不会太打眼。”   她把篓子放在菜地旁空出来作晾晒区的那片空地上,挥手赶了赶看到野菜凑过来的几只毛茸茸,转身回山洞灶台边那个木案下方层架上端出一个陶盆来,准备把野菜和菌子择一择。   又看沈烈,犹豫了一下,道:“我烧点水你擦洗一下换身衣裳休息吧?”   在外边呆了十一天了,挑的粮又不轻,人应该累够呛。   沈烈点头,他倒不是累,就是觉得自己身上是怪脏的,在野外,真讲究不成,但回到家里还是得讲究着些,桑萝爱干净。   “冷水就行,我自己去提。”把小篓放下转身就提桶准备接水去了。   “洗冷水?”桑萝愣了愣。   沈烈笑:“在外边碰到有水潭子或是湖也就那么洗,习惯了,这会儿天也没那么冷,不要紧。”   说话间几个孩子往这边奔来,是沈安沈宁和许家兄妹。   原是和一帮孩子在山谷最内侧读书,远远的看到陈大山才知道挑粮的人已经回来了,一群孩子书也不读了,全往家里跑。   索性也快到哺时了,沈安和沈宁平时都会在桑萝做晚食前回家帮忙做些择菜洗菜烧火之类的活,所以平时差不多也是这个点散,今天只是略早那么一小会儿罢了。   沈安和沈宁才唤过大哥,许文博就急急问:“沈烈大哥,我爹有给我们捎信吗?”   沈烈笑:“有,你们舅舅先带回去了,快回家看吧。”   不止捎信,山洞里还藏了个小包袱让魏清和背了回来。   许文博和许文茵谢过沈烈,拉着王云峥撒腿就往自家山洞跑去。   ……   沈烈提着两桶水回来的时候,桑萝已经让沈安把灶火都燃好了,直接让往釜里添水烧水。   “别的我不管你,洗头的话还是加些热水,不然以后容易落头疼的毛病。”   桑萝上辈子是吃足了病痛的苦头,这方面就格外注意一些。   沈烈一愣,旋即笑开:“好。”   沈安和沈宁相对一乐,果然,大嫂说的事情大哥就没二话的。   等着烧水的功夫,沈烈索性帮着一起择菜,除了菌子这种特别挑生长环境的,余下的一些,他采的时候都是连根一起挖了回来,能留根的留了根,问了桑萝山壁上哪里还有空处,顺手把根给种上。   野菜生命力顽强,能长成以后就能多几样菜色。   这边正忙着呢,许老太太拿着一包东西过来了一趟,给桑萝的。   “听我家元昌说阿萝你是读书识字的,这笔墨纸砚送来倒也不为练字用,咱们避在山里,讲究不了这许多,原是留作传递书信用的,所以这里边有一半是给你们家备的,旁的不说,往后有什么事要捎个信,也好过还要再做竹简往上刻。”   许掌柜名许元昌,桑萝在看过沈烈带回来的那封信后就知道了。   原说笔墨纸砚太过贵重,并不准备要,一听是传递书信用的,想想这倒是,虽她自己带来的东西里也有笔和墨,真要递信的话在竹简上写也行,并不需要用刻的,但一则竹简到底是不如纸张方便,看许掌柜送来的信就是折成小小一卷塞在竹筒里面,方便许多,二则,她的墨也只一块,并不算多,日常轻易根本不敢用,桑萝便谢过许老太太接了下来。   等许老太太走了,水差不多也烧开了,沈安宝贝似的从山洞里边的层架底层抱出两个木盆来,招呼沈烈。   指着木盆外边桑萝刻的记号,这一个是大家洗头的,那一个是他和大哥共用的擦澡用的。   沈烈到这时才知道,桑萝还凿了几个脸盆出来。   看着那几个脸盆,他若有所思,倒也没说什么,接过洗头用的那个盆把头发洗了,洗澡倒说不急了,连头发都没干就去隔壁陈家。   不多会儿,陈大山、陈有田和陈老汉一起跟着他出来了,拿锯子的拿锯子,拿斧子的拿斧子,又喊上了另外几家人,七八个人,把山谷里一棵很有年份的树给伐了。   为什么说很有年份,那树身是真的粗。   桑萝把野菜该晒上的晒上,该焯水的焯水,该浸泡的浸泡,手里的活才忙完,听到树倒下来的动静奔过去看的时候,陈有田和沈烈已经上锯子在锯木头了。   因为树杆太粗,陈有田那个锯子并不算大,想要一锯到底都不容易,锯一段要调整调整角度。   不少妇人孩子凑在这看热闹,桑萝过去一问,周村正家的大儿媳就笑:“做澡盆,之前伐的树没这么粗壮,照你的那个法子只能凿个脸盆出来,做不成澡盆,这不就挑了棵有年份的树伐了,这下好了,能痛快洗个澡了。”   周二郎媳妇还凑到桑萝身边小声笑着夸:“你家沈烈是真不错,我看他细心得很,待你也好,这一回来就又开始张罗着给家里添置东西了,添置的还都是最紧要最实用的。”   桑萝可是早早就睡上床了,就连陈家人都还靠后了一天呢,更不用说她们几家了,像她们周家,兄弟三个出去之前也只嗑嗑巴巴赶出公婆睡的一张床,周大郎有个三岁大的孩子,跟着爷奶睡床,她们妯娌两个现在还睡床板子呢。   桑萝唇角扬了扬,眼里也染了几分笑意,点头:“是挺细心。”   ……   晚食不消说,每一家都延迟了,桑萝直等到沈烈和陈大山一起抬着挺长一截木料回来,才开始张罗菜。   他把木料放下,和桑萝打了声招呼,说再帮许家也抬一段回来,和陈大山又折了回去。   魏清和力弱,穿山过林走一个来回,人都快废了,一回到山洞就趴下了,跑过去看动静的是许老太太,也不能让老太太自己上,许家那一份沈烈和陈有田就捎带着帮忙锯好,和陈大山再给帮忙抬回来了。   桑萝探头看了看,挺长一截木料,得有一米左右吧?这是准备做两个圆澡盆?   她也没太在意,许就是有别的用处,专心做吃食了。   沈烈回来时就见木案上饭菜已经摆上了,一道凉拌天葵,一道腊肉炒蕨苔,一大碗折耳根鸡蛋汤。   热乎乎吃了一顿,沈烈拿了家里的斧子就出去忙开了。   桑萝这会儿才知道,他哪里是要做两个圆澡盆啊,那是直接做一个长方形的浴盆。   直接用斧子粗凿,再用凿子精修,桑萝慢慢才看出点雏形来。   和现代小户型用的那种浴盆很像,人能坐在里边泡澡,水加得多的话,能没到胸口,当然,也可以不用加那么满的水。   桑萝没成想逃个难还能用上这个,有些愣怔,愣了会儿才问:“这个你打算放在哪?”   山洞不大,哪摆得下这个,最重要是,水她也倒不动啊……   沈烈笑着一指净室:“净室,我得空把山石再往里凿一点就能放下了,这趟走的路离咱们这半天多路程的地方,除了有看到黄黏土,还有发现一些页岩,明天一早我会和大山几人出去一趟,弄一些回来,到时净室我给你铺上片好的页岩,这浴桶底下再做个出水口和木塞,倒水也就不累了,这个你和阿宁用。”   至于他和沈安,弄一涌水到净室冲着洗就好了,铺上页岩,加上沿着山壁本来就挖了排水沟,在净室洗澡也不成问题,山壁的墙体,倒也不用担心泡塌了之类的。   ……   沈烈回来的第一天,给桑萝和沈宁凿个浴桶又凿到了月近中天,当然,这东西现在还放不进净室,因为净室的墙体还没扩,做好了也只能先搬进山洞里。   沈烈到净室擦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裳进到山洞里时,桑萝正帮他铺褥子和枕头被子,这之前,这些东西一直就被她捆好了收在木架子上。   沈烈回来看到桑萝帮他铺床展被时,心漏跳了一拍,脚步都不由顿住了。   桑萝倒没多想,问两个孩子还去不去净室,听着是都去过了,让沈烈把门关上,把沈烈的枕头摆摆好,这才回自己床上。   转头看沈烈还僵在那里,疑惑望他一眼,沈烈这才想起,桑萝是让他关门,忙转身去上门板。   桑萝背对着他把外衣脱了,钻进被里,这才拥着被子等着关好门回来的沈烈,开口道:“再有空把自己的床先做了吧,别的那些都不要紧,总这么睡湿气入体不好。”   这样明显的关心,搁平时沈烈的唇角早就忍不住翘得飞起了,今儿竟没有。   倒像是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这感觉其实并不陌生,从前桑萝关心他时也曾这样,湿鞋子那一回,买冬衣那次,她给他做衣裳时,他教她拉弓时。   可是不管来多少回,那种心悸到一瞬间仿佛被抽走了什么力量般的骨软筋酥,还是无法抵抗。   嗯,也不想抵抗。   是因为桑萝的话,反正很喜欢。   心中这一悸,倒是连欢喜都忘了,只傻愣愣点头:“嗯,哦,好。”   自己说了个什么自己都未必有多清楚。   桑萝没觉出他有什么不对来,她笑笑:“那你熄灯吧,也累一天了,早点睡。”   说着自己躺下了。   沈烈等桑萝躺下了,这才捏捏自己右耳,到壁灯台边把油灯吹熄,山洞里整个暗了下来,他把左手贴向了自己心口。   到这会儿才扬起唇角,弯了眉眼。   她好像也不是一点儿不在意他的,会关心他。   上次离开时不见桑萝有半分不舍,沈烈不是不失落的。   这会儿那点子失落就都被一扫而空了,他觉得,他再努力一些,配得上她,桑萝也会喜欢他的吧?   沈烈揭开被子躺到床上,被子盖好时还能闻见阳光晒过后独有的清香,他唇角扬得更高了,把被头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半张脸,自己在黑暗中乐了好一会儿。   想到翌日一早还得外出去弄黄黏土和页岩回来,强迫自己快些睡下,倒是心情实在飞扬,睡梦里眉眼都是弯的。 第139章 猎   早上各家都起得很早,没有公鸡,山里的鸟儿也提供叫起服务,天不亮就都起了。   早食是八宝粥,说是八宝粥,其实食材并没用那么多,只是用的芸豆、黑豆、红豆、花生、大米和糯米,各色豆子和花生都是囤杂粮时囤下的,东西并不多贵,但桑萝做得用心,只熬制就用了半个多时辰,熬制前还单独炒了基豆,花了这许多功夫,出来的口感就惊艳了,只看粥色、闻到空气中的香甜就知绝对美味!   沈安和沈宁早起把家里一早能干的活都干了,天色微亮,就和许家兄妹一起奔到山谷最里侧的树下读书去了,这会儿是晨读毕归家,还没到自家门口呢,远远的就闻着香味儿了 ,加快脚步小跑回来的。   看到那八宝粥,兄妹俩个都不由咽了咽口水。   “大嫂,早上煮的腊八粥啊?”   村里人平时并不舍得吃多好,清汤寡水居多,各种豆子虽不如米贵,但要熬得好的话用料用心一样也不少,所以这东西大多数时候只有腊八才做,村里的孩子也就统一管这个叫腊八粥。   桑萝点头,问兄妹俩:“你们大哥呢?”   沈安道:“在水潭边做东西,说手上的活再一会儿就好了,马上就回来。”   沈烈一大早到隔壁陈家借了工具出去了,到这会儿也没回,听说是在水潭边做东西,桑萝猜做东西是真,但蹭课也是真,水潭边离着孩子们读书的地方近,他这是干活听书悄声跟读两不误了。   她笑笑,用家里最大号的汤碗把粥从釜里盛出来,说是汤碗,倒不如说是小号的盆还更贴切些,这一大汤碗得有四五海碗的容量,家里喝粥通常用这个盛了上桌,就算沈烈胃口大些,也够一家人吃的了。   等把这汤碗盛了个七八分满,桑萝看釜里还有一些,想了想,没再继续往大汤碗里盛,而是另拿了两个海碗盛上,让沈安和沈宁分别给陈家许家各送一碗。   不多,一家也就一海碗,主要这东西做起来费事,大家不常做,送过去给孩子们尝尝。   陈家就是陈二山和小丫了,兄妹俩一个分个半碗就成,许家三个孩子,但桑萝也知道,许掌柜给置办的一点家什里,那碗都是精细的,都没巴掌大,这一海碗,一家五口就算都想尝尝,少盛一点也分得过来。   沈家和陈家原就走得最近,给送吃食是常有的事,但凡做点好的新鲜的,两家都会给送一点儿,而许家,交情也不一般,原就是受许掌柜托负要照顾的人,又是左右比邻,自然也走得亲近。   小兄妹俩领着任务走了,桑萝把柴火抽出来往旁边堆的几个小石块中间放了放,舀了些一早备好的热水刷陶釜,又从木案的陶盆里拿了一把昨儿洗好的野葱细细切碎,拿了个干净的空碗进山洞最里边的层架上从第二层好些个粮袋中找到放面粉的袋子,舀了一点儿面粉。   碗里再敲入一个鸡蛋,把细葱也放进去,加了点儿盐调味,用水调成面糊,这才开始往釜底刷油,用小火摊鸡蛋饼。   沈烈和陈大山包括各家几个青壮今天都要出去,去挑泥和页岩,怕是入夜才归,为了省时间,路上少耽搁,这饼主要是给沈烈带走的,路上做干粮吃。   陶釜摊鸡蛋饼,桑萝是真的很注意火候,这东西不是铁锅,怎么用也不怕坏,陶釜不行,能用多久全看用的人小心不小心,要是不讲究,骤冷骤热的,那这东西用不久长,说不准哪天就裂了。   她这边饼才开始摊呢,许文茵笑吟吟跟沈安过来了,手上也端着一浅盘饼子。   “沈大嫂,我祖母做了些野韭菜饼,正好也叫我给你们送点儿尝尝。”   桑萝愣了愣,怕是自己送粥过去,老太太不好意思只收不回,把家里的早食给送过来了,笑道:“怎么这样客气,我们家也摊饼呢,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示意许文茵看釜里。   许文茵探头一看,还真是在摊饼,笑了起来:“这不一样,嫂子你摊的是蛋饼吧?味道不同,尝尝我们家的。”   “我祖母就猜嫂子你不肯收,让我跟嫂子说一下,她一早就算好了量的,不止嫂子你这里有,陈阿奶家也有一份,我们自家够吃的,还让我谢谢您送的粥。”   小嘴儿叭叭的,语气还稚嫩,说出来的话却是老道,一听就是许老太太嘱咐的,而且话一说完,把那一盘饼往木案上一放,就匆匆要走。   “嫂子,我回去吃早食了啊,盘子就搁这了,我一会儿再来拿。”   桑萝哭笑不得,也不推辞了,知道许老太太是谢她们两家这段时间各种事情都帮着她们,笑着让小姑娘给老太太带个谢。   许文茵笑说不用,跟沈安挥挥手,小跑着回家了。   陈家这边,沈宁回来的时候端回一碗陈家人自家做的酱萝卜丁。   桑萝笑了起来:“得,咱今儿这早食丰盛了。”   六张鸡蛋饼不多会儿就煎好了,她看沈烈还没回来,寻思是不是让沈安和沈宁去喊一喊了,结果探身朝外一看,就见人已经回来了,手上除了凿子锯子,还拿着个什么东西。   好像是木盆,但小很多,就比海碗大那么几圈?比家里最大号的汤碗还小巧些。   等沈烈回来,把东西递给她,桑萝拿到手一看还真是:“你一早就做这个去了啊?”   沈烈笑:“嗯,要出门,时间不多,也不够做别的,这个给你择菜时用,今天就做出这一个,回头得空了再给你多做几个。”   用那大陶盆太沉了。   桑萝笑了起来:“是比我凿的平整好看。”   掂在手上也很轻巧,关键外层也做得特别有味道,刨得光滑,但又不是规整的那种半圆,有菱有块的,木质的东西就显出一种别样的质朴来。   沈烈这审美没得说的。   她拿在手上里外看了两遍,把东西搁在木案上,招呼沈烈:“洗手了吗?洗手了吃早食吧。”   “洗过回来的。”往木案上看了一眼,愣了愣:“早食这么丰盛?”   桑萝笑:“你有口福,许家老太太和陈阿奶都送了东西过来。”   沈宁在一旁笑,指着粥和蛋饼道:“这个是大嫂做的,我们平时没吃这么好,一定是大嫂觉得大哥在山里吃不好,特意做这些好吃的。”   沈烈心中一暖,下意识就去看桑萝。   桑萝见了,睨沈宁一眼,似笑非笑问道:“我平时亏着你了?倒是想做好的,你给我找几根野葱出来看看?”   沈宁笑嘻嘻的:“大嫂对我好呀,怎么会亏着我,我就是说大嫂对大哥也很好嘛。”   桑萝看沈烈耳根有微红的趋势了,佯敲了敲沈宁:“吃饭吧,这么些好吃的摆了一桌案还能说这许多,显见得最近日子过得太好。”   沈安和沈宁都笑了起来,沈烈唇角也扬了起来。   不过也是真不多话了,嘻笑几句,各盛了粥,吃起早饭来。   八宝粥没有放糖,但豆类原本就带着自然的甜味,不加糖滋味也是极好了,何况还有饼和小菜配着吃。   确实,住进山谷里这算是少有的丰盛了,沈烈再细想,他每次回来桑萝好像都会想办法给他做点好的,倒是认定妹妹说的话是对的。   也因此,直到带队离了山谷,沈烈脸上还时时带笑。   同行的陈大山瞄他好几眼了,看看沈烈,又看看沈烈那挑筐里放的一小包东西:“弟妹是不是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沈烈看他一眼,难得的贫了一回嘴:“我高兴就只能是因为吃的?”   陈大山:“……难道不是吗?早上那粥,看着就很好吃。”   他没吃到,二山都没吃呢,他不好意思吃,光看着小丫儿和他阿奶吃了。   陈大山一双眼又往沈烈挑筐里瞟了瞟,怎么看也不像是带了粥出来的样子。   说起来,一样是用豆子和米煮的粥,怎么桑萝煮出来的看起来就特别好吃呢?   娶个会做吃食的媳妇,还是让他娘去问问桑萝那粥怎么煮的?   啧,现阶段好像是后者更容易一点。   陈大山一路馋着吃的的时候,沈烈一路心里乐时也在留心走过的地方有没有留下动物的粪便和足迹。   他们为了不在林子里踏出明显的路来,每次外出都会换不同的路去走,当然,总的方向不会偏离就是,就连当初护着老幼穿山过林搭的树屋都在第二次拆了劈成柴烧,之后把痕迹也一并处理了。   等最后一趟粮食也运完了,只需把山谷入口那一片的草地稍作处理,基本上很难有人能发现山谷的不同。   所以今天走的又是一条之前没有踏足过的路,但再是会换着路走,其实只是稍微偏一偏,不踩同一条道罢了,区域还是这一片区域,来往数次,大小狼群被猎了几回,熊也只碰见过那一只,总归,近两趟还算安生。   一路快行,沈烈的眼睛没歇过,他在惦记另一件事。直到他找到目标地,就地取材开始布陷阱的时候,陈大山终于回过味来,腊八粥什么的再说,山鸡啊山鸡啊,他怎么能忘!!!   所以说,不止他娘煮粥没桑萝煮得好吃,论找吃的,他也没沈烈上心啊!   ……   一路紧赶,沈烈这一行人勉强在酉时末赶回了云谷,当时已经是打着火把行进了挺长一段了,山谷这边,各家的人也基本都带着畚箕篮子小篓子这些家什在大山洞这边等着,听着点动静就全迎了过去。   桑萝知道沈烈除了弄黄黏土还要运页岩回来,天黑前就把山洞的门直接上了板子,带着沈安沈宁也等在这边。   听着动静就迎过去,原以为是麻利的帮着挑土呢,结果沈烈就递了两个藤条编的篓子给她和沈安,桑萝接手的时候,里边还扑腾了两下。   这感觉有点熟悉。   沈烈咧着嘴笑:“野鸡,四只,你养着想吃肉的时候杀一只。”   一边陈大山也乐得很,给他娘和奶奶各递一只藤篓:“娘,阿奶,咱家也养着吃肉。”   同行众人:“……”   馋。   但他们这些人还不如家里的半大小子呢,他们早早就进山运粮了,射箭打猎下套子什么的,并没太学到家,平时有猎物也是几个箭术好些的用箭,他们一到紧急关头操锄头比用箭利落,那是本能。   倒是学着陈大山一样,找沈烈分了点谷子做陷阱,但,谷子没了,鸡没套到……   所以除了卢二弄到了一只,他们都没收获。   卢三郎原是来接他二哥,帮二哥挑泥的,一看有野鸡,馋了:“我今天合该一起去的啊,我觉得我下套子和射箭学得都还行的。”   三四只不用想,一只应该能弄到吧?   卢三郎箭术是真的还可以,卢二郎笑:“以后有机会。”   来接男人的王春娘就难受了。   她男人没打着山鸡,更难过的是,卢二郎打到了一只,而她们大房早已经被单独分出去了,粮食分了,灶分了,桌也分了。   一个山洞支了两个灶,分了两处吃饭,所以,明天或是过几天,那边吃鸡,她们这一房只能嚼野菜闻味儿。   她看着接过藤篓满脸是笑的妯娌冯柳娘,更难受了。   王春娘的伤心没人理会,大多数人都是喜滋滋的,没打到猎的,那新鲜野菜也弄到了一点啊,再说了,也不是自己猎到才能吃的,真的特别想吃,也有辙的嘛。   像许家似的,许老太太直接跟桑萝商量了:“阿萝,我用粮食跟你换一只成不?”   周村正家的也找陈家商量,用粮食换半只。   一只换不起,粮食还是顶金贵的。   施二郎看看自家眼巴巴馋得快流口水的娃,舍不得粮,哄道:“爹这次是没经验,多练练就好了,下次没准能套到。”   三牛:“……还要下次吗?”   爹你真的不太行啊。   他摸摸肚子:“那爹你努力吧。”   儿子馋成这样,施二一咬牙,也找陈大山商量,用粮食换半只的半只,切小块点儿炖上来,就给娃儿尝个肉味。   陈大山还没答应呢,二牛和三牛就乐得蹦起来了。   瞧瞧,可不就都跟过年似的,得亏还记得这是峡谷外围,不许高声,只原地直蹦。   这还能不应?   陈大山笑:“换,换,都换。”   沈烈笑看着,一群人把该运的东西都运进谷里,峡谷入口封严实了,这才往回去。   ……   四只山鸡,一只归了许家,另三只沈烈找来些还算粗的树枝,准备单围个鸡笼关着,主要怕这野鸡野性难驯,回头再攻击那些小鸡小鸭,真要啄伤啄死一只,那损失就大了,以后吃蛋可全靠它们。   沈烈围鸡笼,桑萝几个在一边帮忙,不过桑萝把今晚各家收获情况看在眼里,想起一路过来大家还是吃干粮为主,碰上野物再一起抄家伙动手,真正主动下套子打猎这还是头一回。   而这头一回,除了沈烈、陈大山这两个老手,卢二郎这个半熟手,其他人第一次都是失败的。   桑萝想起沈金来了。   “你说,小金这么丁点儿大,他凭自己本事弄得到野鸡野兔这些东西吗?”   沈安和沈宁闻言也看向沈烈。   沈烈一边把木棍一头削尖敲进地里,一边道:“能,套野鸡不讲究力量,和年龄无关,下套的技巧对路了就行,小金的话一次两次肯定不行,试个十回八回慢慢也就能成了,我从前就这么摸索出来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咱们进山一个月余了,天赋再差,他现在也该能上手了吧?”   而且沈金其实不笨。 第140章 货郎   翌日上午,十里村后一座不算深入的山里,沈银看着根本没被触发过的套山鸡陷阱也发出了灵魂一问。   “哥,你真的跟大哥学会了吗?”   沈金:“……”   “学会了,大哥看过说没错的,而且大哥说他刚开始也是折腾了十回左右才套到野鸡,多练练就行了。”   “那你这不是已经十六七回了吗?”   一开始是娘病了,他们顾不上,后边是忙着掏地洞,近来才开始琢磨起套山鸡的事来,也试了得有十六七天了。   沈银心疼的看着之前撒了黄豆渣的地方,鸡没套到,黄豆渣被吃干净了。都是他和三哥悄悄省下的口粮,一开始不舍得,弄别的东西作诱饵套野鸡,不管用,试了十天没套着,哥俩只能从自己嘴里省,这几天加一块也费了得有一小把了。   沈金也郁闷,埋头琢磨到底是哪里不对,一开始还能说是饵不好引不来野鸡嘛,现在黄豆渣明明被吃了。   所以,是树叶掩饰得不够好,还是没照大哥说的设好路障,让野鸡不通过陷阱也吃到东西了?   他左看右看,明明这几次都有小心调整,选的地方也是照大哥教的,地面有野鸡毛,明显有野鸡刨过的地方。   他仔细想着大哥从前带他下套子的每一个步骤,实在没想出还有哪里不对,大哥带他进山设过几次套,是他设的,大哥示范着调整过,也都套到野鸡了,怎么他自己来就不行了?   “走了,到另一个陷阱看看。”   沈银蔫蔫的起身,跟在沈金后边。   沈金看他这样,摸了摸鼻子,道:“别丧气了,我弹弓练得也不错的,要实在不行,咱们再往深走一点,深处野鸡更多一点,也不下套子了,直接用弹弓打。”   沈银看他一眼:“大哥不是说了,不到饿得受不了不许往深处走?”   沈金埋头,闷闷应了一声:“是说过,但有我点怕,娘自从那次被衙役踢了之后一直咳,而且咳得越来越厉害了。”   沈银脸色也有些发白,他天天跟沈金同进同出,沈金知道的事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们娘一开始只是咳和气喘,现在已经是整夜整夜不能睡了,家里日日夜夜咳声不停,很多时候看着都像喘不上来气。   爹嫌吵,闹得他睡不好觉,已经搬到了从前大哥二哥和阿姐他们住的那屋。   沈银想到李氏的情况,嘴巴一瘪,眼圈就红了起来。   不过他也知道这会儿哭没用,抬手就是一抹,刚起的那一点泪意很快被揉抹在眼周,山风一吹就只剩了眼周一片凉意还存在着。   “要是娘一开始也肯走就好了,不用跟着大哥走,癞子伯一家也是自己走的,隔壁几个村也有好多户是自己往山里跑了的。”   要是不留在这里,就不会碰上那些恶衙役,他们现在也不会没粮食,娘更不会被踢出咳喘的毛病来。   沈银想到她娘没日没夜的咳,白天睡不得,夜里也躺不下,只能坐在床上趴在床上咳,有时咳得太厉害了就捂着肚子难受得直哼,心里对衙役就生出了恨来。奈何他人小力弱,恨也不能拿那些人怎样。   但世间事其实就是,没有如果。   别说人没有前后眼,就是被衙役打伤后沈金也劝他爹娘走,但沈三和李氏还是谁也不肯走。   所以沈金也没接话,默默往另一个陷阱处走去。   还没走近,沈金把脚步停了停,好像,有什么动静?   拉着沈银快走几步,转过一道灌木,就听到了发出那动静的来源,一只山鸡单脚被吊住,正拼命扑腾着试图挣脱吊住它脚的麻绳。   沈金和沈银眼睛都是一亮,想也不想,快步就朝陷阱处奔了过去。   山鸡看到来人,挣动得更凶了,直接飞了起来,沈金一把子猛扑,扯住了绳子,愣是给它拽了回来,沈银一把子扑了上去,摁住了山鸡。   “山鸡,山鸡,哥,咱弄到山鸡了!”   沈金也快乐傻了:“我就说我没记错大哥教的东西。”   沈银把那山鸡一双翅膀根部牢牢捉住,还得小心被山鸡反口啄咬到,沈金快速把山鸡脚上绑的绳结解开,又把那套子重新复原了一遍,把之前野鸡挣动弄乱了的地方大致整理整理,陷阱上撒上树叶,周边重新插上些灌木枝条,这才从兜里小心捏了一点黄豆渣在陷阱边洒上。   “走,回家去!”   沈银乐了,捉着山鸡屁颠屁颠跟着走:“哥,这鸡今天炖了吗?”   “当然不炖,咱得囤粮,而且,娘也得有钱看病。”   最近家里吃食太少了,他们的两个地洞里只藏了些晒得很干的野菜,但粮食,一粒也没有。   沈金天天做饭,原本是最容易接触到粮食的,但家里穷成这样,黄豆都吃不上多少了,又哪里有粮食可藏。   沈金道:“先给娘看病。”   “行!”沈银也一口应下,不过犹疑:“大夫看病收山鸡吗?”   这话给沈金问住了,他脚步一顿,挠挠头,忽然想了起来:“走,咱走另一边,村里最近不是天天来货郎吗?咱绕到大哥家那边走小路出山,到村外山道上等着,问他收不收山鸡。”   十里村最近确实常有个货郎走动,收点粮食豆子什么的,这会儿谁有粮食豆子卖给他啊,但他愣是天天来。   好在他那挑子里明面是卖点梳子头绳什么的,私下里其实还有盐卤块,盐卤这东西,搁半年前村里可没几家人用,但现在不一样了,盐价涨得厉害,大家伙儿也穷得不成了,就算还买得起盐也不敢买了,手上不得留点儿傍身钱?   所以这货郎每天捎带那么几块盐卤的,村里人还真不会往外瞎说,因为大家都需要这东西,断了这货郎生路就是断了他们自己生路。   去县里买,县里现在怕死了被流民混进去,盘查得紧不说,入城费涨到三文钱一个人了,进得起吗?有那三文钱交进城费都能从货郎手上买到一小块盐卤了。   所以货郎三天两头往十里村转一回,村里人非常乐见,更是没谁砸自己饭碗去干举报的事。   当然,现在村正都跑了,各村跑的人也不少,里正也是焦头烂额,上边的官也防着土匪作乱,没谁有心思管谁卖不卖盐卤的事了,大乾朝对盐的管制原也没多严。   沈金兄弟俩之所以要到村外山道去堵货郎,那是怕套到山鸡太打眼,别以后自己再被村里人盯上,他前边下套子,村人后边直接把山鸡给他收了,那还忙活什么?要是再因为盯着他们发现地洞什么的,更完蛋。   这都是大哥一早嘱咐过的,财不露白,能猎到山鸡的事不能叫村里人知道。   ……   通往十里村的山道,许家老仆穿着打满补丁比流民看着也好不了多少的旧衣裳旧鞋袜,每天都要挑着他的旧货挑子往这边走一趟,到十里村转一圈。   他其实也只转十里村,偶尔替阿郎往山里跑一趟。   今天一如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担着货挑子往十里村方向走,离村口还挺远,山道里有人唤他:“货郎,嘿,货郎。”   许家老仆侧头一看,哟,这不就是他每天往十里村来要照看的小郎君?再看那山道,也是熟悉的,是沈郎君家往外来的小道。   许家老仆笑着停下脚步:“小郎君唤我?”   “对对对。”沈金猛点头,看了看道路两旁方向,见并无他人,带着沈银从小道拐了出来:“货郎,你收山鸡吗?活的。”   许家那老仆看到沈银手上捉着的那只直扑腾的山鸡,哟了一声,诧异看向这兄弟二人。   那位沈郎君是有本事的,听说是打猎的好手,猎过黑熊和狼群,要不然阿郎也不会想着把老太太和小郎君小娘子都往山里送,却没想到这两个孩子这样小,倒也能自己捉到山鸡了。   也是,沈家两房那样的关系下,那位沈郎君还托阿郎照拂这兄妹几个呢,自己又哪有不疼的,走之前想是教过了。   他点头:“收的,小郎君是想换钱还是换粮,或是别的什么?”   一听货郎说会收,沈金和沈银眼睛都亮了,兄弟俩异口同声道:“换钱,货郎,我们想换钱,你看看这山鸡能换多少钱?”   那货郎愣了愣。   沈家三房的情况他私下里打听得很清楚,每天靠一点黄豆加野菜裹腹了,怎么竟不是换粮?   想着货挑子最底层藏着的那点粮食,是阿郎一直让他带着的,哪天真碰上这几个小的饿得受不住了,想办法给送些粮应急用。   货郎便道:“小郎君不换些粮食吗?这会儿其实粮食比银钱要好。”   沈金听得这一句话,就知这货郎是个好人了,他咽了咽口水,还是摇头:“我娘病了,我们想让娘去看病,所以还是换钱吧。”   货郎年四十余,无儿无女,但看两个孩子这时候还能抵抗住鸡肉和粮食的诱惑,给当娘的换钱治病,哪怕知道那李氏不是个好人,心底也为这两个孩子的孝心动容。   也罢,虽阿郎说不管沈家三房夫妻俩,但这是人家孩子自己捉的山鸡,要孝敬亲娘也是天理人伦,沈郎君当初教这孩子技艺的时候想也早知道三房那两个多少也会跟着受益,不还是教了吗?父母子女之间原也分扯不清。   他也只帮了这两孩子,至于这两孩子孝敬他们娘,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货郎想得通透,和沈金沈银又确认一回,想换钱,不想换粮,点了点头,接过那山鸡掂了掂,道:“山鸡在乡下是卖不掉的,但县里酒楼和大户人家还是收的,这世道艰难,你们既是给亲娘看病,我也不赚你们什么银钱了,实话说与你,县里现在粮价涨得厉害,这山鸡价钱也比从前好些,你们这一只掂着重量估莫着能得一百一十多文,我就收你个几文钱入城费的价差,给你一百一十文,权作帮你跑一趟,日行一善了。”   一百一十多文,确实是县里如今一只这么大的山鸡的价格,现在跟吃的有关的样样都涨价。   货郎也是谨慎性子,他就是有心帮衬沈家三房这几个孩子也不会让自己太露了痕迹,何况几个孩子远还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   “一百一十文??!!”   沈金和沈银眼圆睁着,嘴巴微张,都能塞下半个鸡蛋了。   “对,这价格也就是看你们说是给娘治病才给的,外面可别说,我可不给人干这白跑腿的事儿。”   沈金和沈银终于反应了过来,连连给那货郎鞠躬:“多谢老丈,多谢老丈!”   货郎笑笑,从怀里摸出两吊钱来,一吊直接给了沈金,另一吊数出十文来给他。   沈金跟着沈安沈宁识过数,一吊钱通常不会有错,另外那十文他也是看着货郎数的,一点没错,这会儿也不说再数,双手接过,发现手握不住,又忙往衣兜里放。   心怦怦的,跳得飞快!   一百一十文钱!!!!   一百一十文钱!!!!   他乐得那嘴都快咧到耳后去了,手也有点儿抖,二话没说,拉着沈银又给货郎鞠了个大躬:“老丈您真是好人,小子和弟弟都记住了,多谢老丈,多谢老丈。”   说不来什么花团锦簇的话,只一句多谢老丈,前后说了四回。   许家老仆心说这好人可不算我做的,不过也不点破,一手抓着山鸡,一手扶了两个孩子起来,道:“行了,财莫露白,回去吧。”   “欸,欸,这就回。”   沈金待要走,想到什么,又与货郎道:“老丈,我们卖山鸡的事,您在村里能不能不说?”   老仆心说这孩子还挺有心眼的,笑着点头:“可以,小郎君以后再要是套到山鸡,还到这村道边等着我便是,不过老丈劝你一句,能换粮还是换点粮,秋天地里是能收到粮上来,但到秋天还有好几个月,这中间谁也不知道会碰上点什么事,小郎君须知,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这几个字,沈金从前没学过,但也能听懂,且太能听懂了,放在几个月前他怎么能想到自家日子会过成这样呢?又怎么能想到村里会有好几户人都被逼得逃进了山里呢?   他点点头道了声谢,这才拉着沈银折回小道,往村里跑。   货郎看着兄弟俩走远了,这才在路边拔了一把坚韧不易挣断的草,把那山鸡的翅膀和脚一起捆了,打开另一个货挑子,把山鸡塞进空货挑子里。   也不进村了,挑着担儿直接回县里交差。 第141章 你听娘的   沈家三房。   沈金带着沈银一阵风似的冲回了家,顺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直接就奔到了李氏住的那屋,李氏因为夜不能安寝,白天也就没有精气神,近来一天大多数时候就靠在床上,不咳不喘的时候能闭眼休息会儿。   “娘,娘,你看我们带什么回来了!”   李氏听到动静,咳了好一阵才缓下来,抬眼看两个儿子,见两人两手空空,眼睛却很亮。   她正疑惑,就见沈金双眼亮晶晶的就从衣兜里往外掏出了一串钱,又一把,掏出好些个铜板子,全铺在她的被子上。   “娘,你看,钱!”   沈金声音压着,却压不住音调里边的激动和兴奋。   李氏整个人一怔,从蔫蔫半靠着登时改为挣坐了起来:“你哪来的钱?”   沈金就笑弯了眼,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沈银已经激动道:“娘,哥套到山鸡了,我们把山鸡卖给了货郎,得了一百一十文钱。”   “多少?”   “一百一十文!”这一句是沈金答的。   李氏呼吸都急促起来,这一急又咳起来,她却顾不上,指着房门:“关门,小铁和甜丫在哪?”   沈银稀里糊涂去关门,沈金摇头:“没看到他俩,在附近找野菜了吧?”   李氏松一口气:“好,听着,你套山鸡赚钱的事不能叫你们爹知道,小铁和甜丫太小了,怕是藏不住话,也别让他们知道。”   李氏防沈三,在大的两个儿子面前已经不作掩饰了,想了想,又和沈银说:“小银院子里站着,有人来了弄出点响动来。”   沈银老实点头,又开了门出去,把门带上,自己站到了院子里守着。   李氏这时才细问沈金套山鸡的事,又是怎么把山鸡卖给货郎的。   沈金把事情详细说了,李氏叹气:“那货郎是好人,你们该听他的,换点粮食。”   在听到儿子是下了十几天套子才套到这一只山鸡的时候,李氏就知道山鸡不是那么好套的,虽是有不熟练的原因,后边应该会好些,但也是因为不敢往深处走,村子附近的山里山鸡还是少。   沈烈当初教他套山鸡的时候,防的应该也是不得不往山里去的时候。   李氏也没丧心病狂到让才九岁的儿子往山里深处去给她套山鸡的想法,所以这会儿便叮嘱沈金:“下次再套到山鸡,换粮食,也别换细粮,换些豆子什么的,你不是跟小银掏了地洞吗?自己藏起来。”   沈三是靠不住的,真叫他知道沈金能套到山鸡,他不会管山深不深,危险不危险,只会盯住这个能来钱,钱一到手,他就敢去换了细粮来吃。   那老货郎说的也没错,世事无常,就算收豆子也还有好几个月呢,收了豆子以后呢,这天下就太平了吗?   所以藏粮才是对的,且就沈三那性子,他是一点苦头也不愿吃的,藏在家里还没用,还得让沈金几个往外边藏。   沈金多少知道一点他娘的意思,他爹最近吃野菜已经吃得脸色很难看了,在家里没少摔摔打打。   不过沈金还是道:“娘,你先治病吧,这样咳要咳出问题的,我有点儿怕。”   怕什么,沈金没说,母子俩个心里却都清楚。   怕李氏有个好歹,沈三这样,他们兄妹几个能指望谁啊。   李氏半靠回床栏上,道:“放心,就是咳嗽,人遭罪些,十年八载的也死不了。”   说到这里又咳起来,咳得整个人都趴在了上,止住咳又半伏着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缓缓起身,仍旧靠坐着,道:“你听娘的,要是再套到山鸡就还和今天一样,悄悄的找那货郎,但是得换粮食,先藏着,粮食以后比钱管用,我就算要看病,拿着粮食去人家大夫也不会不给看的。”   李氏早就后悔了,后悔周村正最早提醒各家买粮的时候她没买,还跟沈三一起拿这当个笑话听。   就因为当时主导买粮的人是桑萝和她交好的那几家,所以她怎么也看不上,非要拧着来才舒服。   后边沈烈回来也有提醒一次让村里人买粮,并没有特意避开她们家,但那时她服役,沈三为了躲服役愣是说起不来床,没去买,后边粮价涨上天了,她回家后和沈三打了一架,但到了那会儿,打死也没用了。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就是报应来了。   沈金去端了杯水过来给他娘润了润喉,这才道:“娘,我听你的,会换粮,但是你先去看看病吧。”   李氏笑了起来,她该欣慰的,男人靠不住,孩子还是孝顺,强忍着鼻间的酸涩,道:“好,不过一百文不够的,吃食涨了,药也一样会涨,我现在还行,你先攒着吧,攒多些咱再去看,但是得听我的,攒粮食,世道乱起来粮食才最值银钱。”   沈金连连点头:“好,那我再去下几个套子。”   说着就要走。   被李氏叫住:“深山里别去,还有,这铜钱你也拿走,下次再碰到货郎就换成粮食。”   沈金看了看那铜钱,想了想,点了点头:“行,那我去藏起来,明天再碰到货郎就换些豆子。”   一堆铜板又被他重新揣进了衣兜里。   ……   而这时的沈烈他们,已经在云谷里又整了一次田,撒上了陈婆子她们之前就浸好的稻种。   这是回到云谷的第三天了,当然,沈烈还是没空做他的床。   第一天凿浴桶,第二天出门挑土和页岩,挑了回来也没急着搭灶,而是又花了半晚上认真凿净室的山壁。   至第三天把农事做完,下午又继续,临到吃哺食的点,净室已经凿得能同时摆得下浴桶和恭桶。   桑萝下午取去年底存下来的魔芋干一小片用石臼捣成粉做了些素毛肚。   这东西只要一点点就能做出一大盆来,她去年存的是真不少,原是准备给东福楼供货用的,因为流民的问题,后边都没往东福楼送了,大缸带不出来,那些魔芋干就用袋子装着,塞了不少石灰包在里面先存着,后边再有空,桑萝得凿几个带盖木桶来存东西了。   来云谷后因为一开始大家一起住在大山洞,不方便,后边单住了又一直都忙,这还是头一回做素毛肚,她给各家都送了小半碗,份量都不多,加点野葱野韭什么的炒一炒,弄个一浅盘,权当添个菜。   当然,卢家只有一份,王春娘那边桑萝反正是忽略了,直接给了卢老太太。   回来时也没空手,野葱野韭、菌子干、菜干什么的,各家都给包了些,住在这山谷里的几家,除了王春娘不知事点,其实哪一个做人都不差。   哺时过后,孩子们凑到树下读书去了,沈烈忙着给净室铺页岩,通排水渠,桑萝过去帮忙,就听沈烈告诉她,他们第二天一早又得走了。   “这是最后一趟运粮,我得想办法见许掌柜一面,所以估计会在外边多留两三天才能回,回得迟了你别担心。”   桑萝愣了愣:“见许掌柜?不是约好运完粮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看有没有信吗?”   “是约了,不过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第一藏粮点的粮食我做了转移的事吗?”   桑萝:“记得,怎么?”   沈烈道:“为了藏那些粮食,我和大山颇费了些心思,后来想到的那个法子,不止藏粮好,藏人也是极好的,藏在里面,不管是避人还是避林子里的野兽,应该都没问题。”   “你是想教许掌柜?”   沈烈点头:“对,我想着外边不知什么时候就乱了,有这法子,只要能逃进林子里,活下来的机会就要大得多。”   桑萝听得都好奇了,看着沈烈,奇道:“什么法子这样好?”   沈烈想了想,道:“也是掏洞,不过还加了些别的做法,开的口子更大,人能进,粮食也勉强能进出,但那口子又能完全伪装起来,从外边看的话和山石草木融为一体,轻易不会被发现。”   他自己也觉得不大好形容,所以才要跟许掌柜碰个面,亲自带他弄一个。   桑萝不太能想象出是什么样的,不过沈烈说好,那应该确实比之前教沈金的那种好得多,她好奇的是:“既然这样,你说只迟归两三天,两三天的话许掌柜都未必收到信,你是有别的方式快速联系许掌柜?”   “有,许家有位老仆,每日都会扮作货郎往十里村走,一是照看小金他们,二则是方便我和许掌柜有急事的话可以联络到,只需要藏在半道的山里等着他就行了。”   “原是这样。”桑萝笑了笑:“许掌柜做事倒是一向周全。”   像他们这样避进山里后和外界还能有特定的联系方法其实也挺好,不会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而他们在山里真有个什么事是山里不能解决的,也能找得到人商量帮忙。   她想起前几天许掌柜信中提起的沈金几人的处境,问沈烈:“既然要回十里村附近,那法子也要教许掌柜,想来你也不会漏了小金,这次路上你猎点东西吧,做成肉干给小金存一些,我看他家里现在那情况,想自己存到点粮食不那么容易。”   山谷里物产有限,她想给沈金捎点什么也不现实了,但外边山里东西是真的多,让沈烈路上给几个孩子弄点家底藏起来。   沈烈笑着点头:“是有这打算,原先教他掏的那地洞不如现在这种安全,所以也会悄悄把他带到山里教一教,路上会给他弄点肉食的。”   至于沈金会不会带回去给他爹娘,到这时候沈烈已经不愿去想那么多了,他只尽他对沈金几个的一份心便罢,说到底,他能给的其实也有限,沈金几个要从自己的口粮里给他爹娘省,那也是几个小的自己的事了。 第142章   再见许掌柜,比之一个月前要困难得多了。   出了云谷三日半路程开始,山里藏的流民就多了起来,你不知道哪一处山里或许就藏了人,沈烈他们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直到三月十三日下午才到达了另寻的那一处藏粮点。   沈烈选的地方是一片密林里,树木遮蔽,至少在远山上不能看到他们这边的动向,众人四散开排查过林中确实无人,这才找到新藏粮点,跟藏在地洞里的人对上暗号。   因沈烈和陈大山会一起出山见许掌柜,众人都得在地洞中再藏一晚上,等他二人回来才好离开。   三月十五日上午,许掌柜接到老仆报信匆匆离县进山,在往十里村半途靠山道向里的一座山里见到了沈烈和陈大山,不见内弟魏清和。   他神色略显焦急:“怎么忽然出来了,可是遇着什么事?”   沈烈没承想许掌柜想偏了,忙道:“许掌柜莫急,老太太和几个孩子都安好,是我因这是最后一趟挑粮了,有事要见您一面,魏兄也出来了,但因为这一路山里如今流民不少,为安全计,就让他和挑粮的人一起藏在藏粮点没来。”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竹筒递过去,笑道:“这是老太太托我给您捎的家信。”   沈烈出来几趟,上个月中和许掌柜交接粮食也见过一面,那时只是魏清和带口信,到现在有了笔墨,老太太就想着给家里递一封家书,也算是报个平安,让家里人安心。   信当时连封都没封,就送来给了桑萝,让沈烈帮忙找个小竹筒装一装,以免遇雨湿了。   云谷中树木不少,却是无竹,但让沈烈帮忙找竹筒其实并不是主要的,因为前番许掌柜送信过来,就有给老太太的信,那一个小竹筒其实也能装得了,况且魏清和也同行,这信原本可以让魏清和带出去。   老太太却是避了嫌,把信给桑萝其实还是想让桑萝过一过眼,也好叫沈烈和桑萝放心,信中并没有透露山谷信息等不妥当的内容。   桑萝送走老太太后,和沈烈相视一笑,心里只剩了讲究两个字的评价了。   和许家人打交道是真的让人安心。   ……   许掌柜并不知这许多,他从小竹筒里抽出家书,展信一看,笑了:“是文博写的。”   前边是问候,许掌柜快速略过,及至正文,许文博在信中提到他们所处是个景致极好且非常安全的地方,大家以山洞为家,不过每家都有一个单独的山洞,并不挤在一起。   山洞有修平,有伐木做好了大门,我们在山洞口帮着祖母一起搭了个灶台,陈家大叔帮忙先做了一张床,祖母和妹妹睡,我和表哥、舅舅现在先用床板铺在地上,再铺上干草和褥子睡觉,不过等挑完粮大家腾出时间来,应该也能有第二张床了。   刚进山的时候不大适应,不过现在已经很习惯也颇喜欢山里了,早上醒来最先入耳的总是非常动听的鸟叫声。   山里的生活不错,阿萝嫂子熬煮的腊八粥特别好吃,还会做一种叫素毛肚的吃食,陈家阿奶送的酱菜味道也好,还能尝到各种野菜,滋味也是极好的,前几日祖母还给炖了山鸡吃,妹妹和沈家妹妹一起学会了发各种豆芽。   家里养了鸡鸭种了菜,前些时日我和表哥跟村里的孩子一起跟着陈家阿爷学会了耕田,地不多,所以并不多累,也是一种不一样的体验,我写信的时候,家里水稻种子都撒进田里了。   白日无事会和小伙伴一起读书,十里村的小伙伴都在读书识字,千字文里的字认识不少了,表哥论语已经能背下来,我还差着些,沈安很用功在追我们进度,我也要用功追上表哥的进度才行了。   然后总结,在山里很好,非常安全,外人几乎不可能找到这地方,祖母挺喜欢这里,妹妹也有几个玩伴,只是都很挂念爹娘和兄长。   最后是请他们一定保重自己,盼着一家人可以早日团圆。   ……   薄薄三张信纸,能写的内容并不算多,言语也都很朴素,就是和他说些生活日常。   但正是这些生活日常,让许掌柜一颗心都酸软了下来,住山洞,他娘和孩子们从前是没吃过这样的苦的,此前他其实一直挂心着,但如今看到儿子信中所言,一字一句中他都看得出,他们过得很好。   真的很好。   许掌柜抬手就要给沈烈和陈大山作揖,被沈烈托住了手,他还是动容:“我没想到他们过得这样好。”   恬淡舒心,耕种读书,没有他设想中的惶恐艰难,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和外边的人心惶惶俨然两个世界。   沈烈笑了起来:“日子要比外边清苦,但胜在安生,等这最后一趟粮运过,我们出来得就少了,日常也能照拂得了几分。”   许掌柜忙说:“这已经很好了,待这信往歙州一送,内子也能安心了。”   许掌柜把家书小心收起,这才接着问起正事,听说沈烈这一趟出来是因新琢磨出一种山林中藏身的法子,特意教他来的,许掌柜眼睛就是一亮。   祁阳县城近山,出了县城不远就是山,如果当真如沈烈说的那样,这法子对他是再有用不过的。   话到此,沈烈和陈大山也不耽搁,考虑到许掌柜大多时间在县里,结合县内外的地势,几人直接选了近县城的方向,潜到了那边的山里。   从第一步开始教许掌柜主仆二人,走哪边从县城逃生,入山林,选地势,到怎么构建隐藏式庇护所,至未时初,县城外较为深入的山林里已经被他们弄出了一处完美的临时庇护所。   许掌柜已经连怎么惊叹都忘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着沈烈和陈大山干的活,他自己还跟着一起动了手,就现在,站在庇护所外,他真的完全看不出这地底下隐藏着能藏好几个人的地洞。   里面甚至是木质结构,不用担心塌陷之类的问题,且能从里面从容的向上打开掩藏在灌木中的小门先观察外边动静再决定是否进出,现在那入口处被完整的草皮覆盖,半点看不出那儿有一扇门。   而且,呼吸的问题也考虑到了。   许掌柜踏上庇护所上方,用手摸了摸那棵灌木丛中那棵枯树桩。   和林子里别的枯树桩看起来毫无二致,种得也很深很稳,谁能想到这是完全掏空了林子里另一处的一棵枯树桩移过来的掩体?里面是黄泥垒的一个通气口,树桩侧面几个拳头大的天然树洞就是通气用的。   这也就意味着,县城一旦出事,只要他能逃到县外这片山里,只要提前备够了食水,在里面藏上一两个月都不会有事。   许家那老仆的眼睛都要放光了:“阿郎,有了这个,你在祁阳县这边就安全多了。”   老仆越发确信,老太太和小郎君小娘子被阿郎送进深山里是对的了,这沈郎君和陈郎君都是本事人,人又实诚念恩,看他们冒着风险出来给自家阿郎也把退路安排上就知道了。   这样的人真是再可靠不过的。   许掌柜也笑:“是学会这个法子,逃到别处活下来的可能也大得多了。”   他朝沈烈和陈大山拱手:“大恩不言谢,两位贤侄这恩情我许元昌铭记于心。”   沈烈和陈大山皆笑,沈烈道:“行,那我们也不多留了,我还想回村一趟,就该早些出发和运粮的人汇合了。”   说到回十里村,许掌柜提点:“你要回村的话,应是要见你那小堂弟吧?”   这样好的藏身之法,没道理教了他,倒落下那几个孩子的。   沈烈点头。   许掌柜便道:“那你最好是提醒提醒那孩子,别往深山去了。”   把沈金套山鸡,老仆扮作货郎收山鸡的事情说了。   原来,沈金自从套到第一只山鸡,那之后隔了两天又有一次收获,这原是没什么问题的,但前天一下套到三只了。   许家那老仆就悄悄留了心,昨天远远跟着进过山里一回,发现沈金一人进山颇深,昨天回去后刚把这事跟许掌柜报了呢,原是要找许掌柜拿个章程的,今儿沈烈他们就回来了。   沈烈听了这话,拧了拧眉,细问了问许家那老仆沈金出入山林大概的时间和方位,这才谢过许掌柜主仆二人,和陈大山两人一个扛着锄头一个拿着弯刀,提着他们来时就一直背着的一个布袋就从山林里遁走了。   ……   十里村。   沈金又一次以分头去查看陷阱的由头支开沈银,一个人悄悄往深山里摸。   而沈烈和陈大山早就循着许家老仆说的大概方位,一路顺着沈金布置的陷阱等在一处有收获的陷阱不远处的两棵树后了。   俩人呆了挺久,那被套到的山鸡先时还扑腾着挣扎,尤其看到沈烈和陈大山两人出现的时候,挣得那叫一个凶,但见半天了两人也没拿它怎样,它也没力气了,挣扎到后边只剩无奈了,干脆就挣扎一时歇一时。   十里村往这边来的小道上,沈金背着他的小弹弓,手上拿着竹枝不时打着山路前方和两侧的草,正小心往这边走。   陈大山远远看见,没忍住轻笑:“你这堂弟还挺能耐,胆子大这点随你。”   命苦也随了沈烈。   看看这小小年纪过的什么日子。   沈烈没说话,看到沈金进山还算小心,没有莽莽撞撞,脸上神色才松了松。   沈金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正被人看着呢,他一直小心观察着四周,直到离他布下的陷阱越来越近了,才终于分神往陷阱处看去。   一眼看到因为发现来人又挣动起来山鸡,他两眼都放了光,想加快脚步,又记着大哥的话,春夏要小心山里的蛇。   手上打草的速度加快了,直到了陷阱近前,周边那一片地,还有高一点的树、树枝都一一看过,确定地上没蛇,树上也没攀着蛇,这才把手上的竹枝一扔,一把扑向那只山鸡。   那劲头,陈大山看他怕是觉得手要是扑不稳,也得确保身子能把山鸡压稳了。   也真熊,不怕被啄上几口抓上两爪子。   像,太像了!   陈大山没忍住又笑出了声来。   沈烈无语看他一眼,那边刚把山鸡摁住的沈金身子微微一僵。   山鸡很闹腾,但他没听错,有人笑!   “谁?!”   “我。”沈烈应了一声,缓缓从树后走了出来。   沈金听到那声音,再顺着声音抬眼看到从树后走出来的人,一双眼瞪得溜圆,摁着山鸡的手什么时候松了劲都不知道,被那山鸡猛一个扑腾挣了出去,吓得他忙回神,又一把扑住。   “大哥?”第一声大哥一喊出来,鼻子就酸了,眼圈也红了,他激动得就要往沈烈那边去,又不肯放下山鸡,后知后觉想到那山鸡原是被陷阱的绳套套紧了的,这才撒手一扔,起身就往沈烈那边跑。   “大哥!大哥!”沈烈原也在往这边走,沈金跑到沈烈近前,已经糊了一脸的泪了。   他抬手抹泪,刨过地扑过山鸡的手,把一张脸抹成了花的,自己犹不自知,睫毛湿得一缕一缕的,抬眼望着沈烈,嘴巴扁着,越来越扁,越来越扁,喉头酸胀得厉害,酸胀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沈烈也不大好受,半蹲下来给沈金把眼泪抹抹,看看那只被扔得七晕八素的山鸡,笑:“学得不错。”   只一句话,强忍着不肯哭的沈金就破了功,咬着嘴唇,眼泪啪啪直落。   他埋着头,用衣袖去擦泪,也顺道把自己的脸藏在手臂间,擦擦眼泪,又去擦控制不住流下的鼻水,好一会儿整理好了,才放下手抬眼看沈烈,红着眼湿着睫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大哥,你是悄悄回来看我的吗?”   说话间又转头四下去看,虽是山里深处了,也怕有村子里的人过来再看到他大哥在这里。   沈烈笑了笑,道:“是,回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教你的东西学没学会。”   看他四下张望,有些紧张,便道:“放心,你大山哥在,会看着点。”   沈金探头,果然看到后边的陈大山,他笑容就松了下来,叫了一声大山哥,转而就跟沈烈献宝。   “大哥,我能套到山鸡了。”   一指远处那只已经不想挣扎的山鸡:“你看,那是我套的,一只可以卖一百文左右!”   沈烈点头:“看到了,很厉害,不过我不是说过不到饿得不行的时候不能往深山走吗?”   沈金脸上的笑一僵,把头低了低,一双手抓着衣裳的下摆无意识揪了揪:“我娘病了,病得很重,我想套山鸡换钱给娘看病。”   他声音越来越小。   大哥不喜欢他爹娘的,他现在要救娘,全用的是大哥教的本领。   沈金下意识的觉得心虚,不太敢抬眼看沈烈。 第143章 去求你大哥   李氏病了的事沈烈是听许掌柜提起过几句的,具体什么病他并不太清楚,因着从前旧事,也不想细问,只是看着沈金,心下叹息:“这山里能不往深处走就不往深处走,原因从前也跟你说过,这里面可不只有蛇,运气不好碰上别的不是你一个小孩应付得了的。”   沈金垂着头不敢说话。   这就是还会进的意思了。   沈烈也理解,自己亲娘,但凡有一线希望能救,又怎么可能就因为冒险就止步。   这也是沈金和沈三完全不同的地方。   沈烈没再一味劝沈金别往山里走,劝也未必劝得听,他话锋一转,道:“而且,给你娘治病的事,你大可不必压在你自己一个人身上。”   沈金登时抬眼看向沈烈,过一会儿又失望:“我爹把家里的钱花光了。”   所以他爹那里压根没指望。   沈烈听得这话,眼里闪过一抹讥嘲,他那位好三叔是真不做人,血可能压根就是冷的。   沈烈拍拍沈金脑袋:“傻不傻,钱花光了,不是还有家当和田地?破家值万贯,家里没有钱了,总有些东西能当能卖,田地贫家小户是不敢买了,大户这时候压狠价还是会买的,这些东西难道还比你和你娘的命值钱?用得着你这么丁点大的人往山里跑?”   沈金有点儿懵。   还可以这样???   他眼睛亮了亮:“哥,怎么当?去哪当?什么都收吗?”   沈烈笑笑:“你问你娘去就行,她应该都会划算,你只记住大哥一句话,现在到处乱得很,这里早晚也得乱,除了锄头菜刀斧子之类以后乱了能当自保武器,在山林里生活也能用到的东西,别的没什么不可以当不可以卖的,没有什么东西比命更重要,该舍的就要学会舍。”   沈金连连点头,他也想起来了,他爹不就是把家里的金镯当了,换成了钱,才不用去服兵役的。   那娘也可以当东西啊,换成钱看病!   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哥,我知道了,我回去就问娘。”   沈烈点头:“嗯,不急这会儿,把那山鸡绑了,我再教你点东西。”   沈金一听屁颠颠跑回去捆鸡,然后提着那山鸡就奔沈烈来。   沈烈这会儿和陈大山正看周围,还真有合适的地儿。   陈大山:“就这儿吧,村边的山里你不是已经帮着挖了一个?后头大家日子不好过的话,那边怕是也不容易找到吃的了,到那时这里却正好。”   而且他们也需要避人耳目,还得伐树,在这边弄正好不用担心弄出的动静被村里人听到。   两人刚说定,沈金过来了。   沈烈简单把这次过来准备教他挖庇护所的事说了,后边的事简单,两个教,一个学,一边干着活,一边还互相问一问山里和村里的情况。   沈烈和陈大山动作快,而且并没有把洞挖得特别大,只要出入口框架做好了,里边可以留给沈金以后自己慢慢扩,重点还是在讲解庇护所的搭建方法。   沈金学得也认真,直到沈烈把外层的掩饰全部做好,他看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从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   “大哥,你们在山里也住这样的地洞吗?”   沈烈笑:“住山洞,不过那山洞别人很难找到,你要是找不到那种隐蔽的山洞,藏在地洞里会比住山洞更安全。”   沈金连连点头,不过看到已经弄好的小庇护所,又看沈烈和陈大山已经把余下的一点木料都捆成了柴,显然准备带走,省得落了痕迹,他脸上的神色又微黯淡了下去。   “大哥,你和大山哥是不是要走了。”   沈烈点头,把之前放在一边的一个布袋拎了过来,递给沈金,“里边是些肉干,加了点盐抹过熏制成的,盐不多,也就将就有个味儿,你要是收在地洞里的话,不要直接放地上,放在里边我给你用木头做的那个小架子上,隔一段时间记得翻出来晒一晒。”   沈烈轻轻松松提在手上的布袋,沈金一接过去手就被压得往下一沉,差点砸在地上。   他想看看里边的东西,力气不够,提着也看不了,索性就放在地上,打开袋口往里望了一眼。   最先冲出来的是熏肉特有的香味,那一眼看过去,满满的一袋,得有半个他那么高,全是肉。   沈金鼻子发酸,口中唾液也快速的分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一顿好的了。   别说肉,像从前那样一锅野菜里放一点儿米都不能了。   “谢谢大哥。”   小孩儿声音听着有点儿闷,过了会儿才抬头看沈烈,冲他笑。   沈烈心下不大好受,拍拍沈金脑袋,问:“留在村里,怕不怕?”   怕吗?   沈金捏着布袋口的指尖颤了颤,很快握住那布袋,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不怕,只要我娘能好起来,我就一点也不怕。”   他想起最近碰到的好事,眉飞色舞:“大哥,我碰上了一个好人,一个货郎,知道我需要钱,肯收我山鸡,还肯跟我换粮,我现在是换钱给我娘治病,但如果可以当家里的东西的话,后边再套到山鸡,我就换粮悄悄攒起来了。”   陈大山听到这里,看了沈烈一眼。   沈烈面无异色,笑道:“是吗?那是遇上好人了,你以后有能力有机会可以帮到他的时候也可以回报他。”   沈金连连点头:“嗯,我会的!”   沈烈没再说什么,只嘱咐沈金看病的钱尽量劝李氏当卖家里的东西去换,想套山鸡换粮在外围套就好了,真要进得深一点,等李氏好了让李氏陪着他进山。   这一回沈金没再沉默,全都应下。   到了这会儿,也是真该走了,沈烈看看天色,拍拍沈金:“行了,你出山吧,我跟你大山哥也得走了。”   沈金的脚有点儿迈不动,犹豫几番,还是开口问:“大哥,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沈烈想了想:“如果能出来的话,会的。”   沈金听到这话,提着的心就松了下来,面露不舍跟沈烈摆摆手:“那大哥、大山哥,你们路上小心。”   待要走时,想到什么,把沈烈给的那袋肉干搬进了刚搭出来的庇护所里藏好,这才背着他的小弓,提着那只山鸡,跟沈烈和陈大山挥挥手,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这里。   陈大山和沈烈悄悄坠在后头跟了一段,等人出去了,陈大山这才道:“我们也走吧,天再晚了这山里就走不得了。”   沈烈点头,两人把现场稍作清理,背着那捆做庇护所多出来的柴往山里去了。   ……   沈金把肉干藏进了庇护所,山鸡藏在了离大哥家更近些的那个地洞里,进地洞后碰上了早就等在那里的沈银,被问起怎么这么久才回,含糊了几句,兄弟俩钻出地洞,把洞口用东西封堵了,这才弄了点野菜回家。   才回到村里,还没靠近自家院子,沈铁奔了过来。   “哥,你们怎么在外面呆了那么久?晚食都没回来吃,娘问好几回了。”   这个点,哺时已经过了,已经是酉初。   沈金没答,反问道:“爹呢?”   “爹下田了。”   李氏干不得地里的活,沈三最近忙,吃过哺食后还得去地里忙去。   沈金听说他爹没在,松了口气,回到家里,才进院子就听到正屋那边一连串不歇的咳声。   沈金让沈银和沈铁在院里,自己去了正屋。   李氏咳过那一阵,听到脚步声,靠在床上慢慢顺气,而后才问:“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晚才回家?你是不是跑到深山去了?”   沈金没答,却道:“娘,你想想咱们家里有什么能当了或卖了换钱的,咱把家里的东西当了给你看病。”   李氏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娘你得看病。”   李氏根本不明白,儿子进了一趟山怎么就扯到这上头来了,她的病,多少钱才能看好?   李氏有时候咳得太难受时其实觉得自己可能没几年好活了,病是那么好治的吗?周癞子媳妇倒是治了,一整个家也给她拖垮了,现在不还是病歪歪的?   “说什么傻话,我们家哪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怎么没有,天暖了,我们的袄子、厚被子、厚褥子都可以卖,家里的锄头留一把,另一把卖了或当了……”说到这里沈金也卡住了,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当能卖,当下急了眼:“再不行田和地也能卖。”   田和地,李氏一急,喉中一股气冲上来,又咳了起来。   沈金忙上去帮他娘拍背,李氏缓过来些,正要起身,闻到一股香味。   肉味?   熏肉!   她一把抓住沈金的手,拉到自己鼻子底下,这一下确认了,就是熏肉!   她把沈金的手腕攥得紧紧的,呼吸急促盯着他:“小金,你跟娘说,你是不是碰了肉?”   那目光灼灼,仿佛能燃出火来。   “你说实话,是不是你大哥回来了?”   “你这么晚回来,还让我当东西卖地,你哪知道当东西卖地,你大哥回来看你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急切要知道一个答案,攥住沈金手腕的力气就出奇的大,沈金用了些力也没能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只是否认:“没有!”   “你别骗我,就是你大哥回来了是不是?他是恨我和你爹,但对你们还是好的,你大哥回来看你了对不对?”   “没有,我饿得慌,在山里偷吃了山鸡。”   李氏急出泪来:“你别骗娘,娘不会到外面瞎嚷嚷的,要是你大哥回来了,听娘的,去求求你大哥,带上你弟弟妹妹去求求他,让他把你们兄妹也带走。”   她说到这里自己约莫也知道不可能,转口道:“要是他不乐意带这么多,能带几个算几个,行不行?啊?”   李氏看沈金一个劲儿要抽手,抿着嘴不说话,自己说着说着就崩溃了起来,哭着道:“这样,不用你求,你告诉我你大哥在哪,啊,娘去求他,是娘以前不做人,娘给他磕头,给他赔罪,我以后给他当牛做马,这辈子活不久了,那就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给他当牛做马,求他给你们领走。”   她原就病得厉害,这一激动起来,又开始呛咳,咳得眼泪鼻涕口水全都不自控的往下流。   沈金眼泪也掉了下来,一边抹泪一边去扶李氏,又给李氏拍背顺气:“娘,你别激动,大哥真没回来。”   李氏却已经认定了,就是沈烈回来了。   除了沈烈,谁还管这几个孩子死活?又有谁这时候还能给出肉来?   她死死拉着沈金不肯松手,一边咳着一边还直盯着沈金,就盼着他肯听自己这一回。   沈金从下午见到沈烈起就积下来的情绪,在看到李氏涕泪糊了一脸的狼狈模样时,听到亲娘近乎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要托孤时,一下子崩了出来,眼泪成串往下砸:“娘,大嫂和小安阿宁那会儿比我们现在还难,咱还有点黄豆,还有地,秋天还能收成,大嫂她们那会儿有什么?”   大哥问他怕不怕,他是怕的,他只是不敢说怕而已。   这一句话,让李氏死死攥着沈金的手终于松了开来,她落泪:“是我造孽,害了你们。”   沈金半蹲下,拿搭在床边的布巾给李氏擦脸上的涕泪,一边擦一边劝:“娘,我们谁也靠不了,大家都得靠自己,大嫂也就去年冬天赚一点儿钱,能比咱们好到哪里去,怎么能养我们这么多人?”   如果他爹当初肯把家里的银钱和那金镯拿来买粮,家里粮也不会少的。   沈金没多说,只道:“而且我也不会走,我就跟着你,我和小银小铁甜丫儿,我们只能靠你。”   “所以娘,你得去看病,你好好的我和弟弟妹妹才能好,大哥教了我打猎,还教了我在山里怎么藏身怎么活,只要你好起来,带着我们,我们就能活的。”   李氏又一通咳,而后才看着沈金:“治病,哪那么容易?田地都卖了,秋天吃什么?以后你们兄妹几个怎么办?而且这节骨眼,田地能卖什么价?”   “不管什么价都卖,只要能换来钱,娘,你要是不舍得,就先卖一点,不全卖,我套山鸡攒了七百文了,咱先去看病,不够再接着卖。”   李氏一听沈金说套山鸡攒到了七百文,就知道儿子之前是敷衍她的了,并没有换粮,还是执意要她去看病。   她一时不知到底该悲还是该喜,只眼泪簌簌落个不停。   沈金见她已经意动了,劝道:“娘,别想以后了,村里又走了两户,谁知道以后是什么样,眼前活下来不才是最紧要的吗?”   最后祭出两句杀手锏:“后边几天的山鸡,我都是摸进深山里套的,您要是不当卖东西去看病,那我再往深山里去赚就是,而且,大哥教我藏的地方全是地洞,能藏身,却藏不了声音,您现在这样咳嗽,真有个什么我们就一个也跑不了。”   这一句话叫李氏心下一抖,终于回了魂,心里所有的侥幸和消极在今天全被打碎了。   “好,我治。”   她靠不了别人,她活着,四个孩子才能活着。 第144章 山鼠   李氏的求生意志到底是起来了,强打起精神办过所当卖衣裳被褥。   乍暖还寒三月天,沈三忙完农活归家,想要床上躺躺,发现被褥枕头一应换了……   三房夫妻在关于你花光积蓄抵兵役,绝了一家子口粮钱更无耻,还是我当卖点家当治病续命更自私上扯皮时,密林之中,沈烈一行人此时正弓弦拉满,肃冷着神色将箭尖对准了一批坠在他们身后的流民。   对方青壮二十余,与北方流民不同,衣裳容色都不是久饿疲惫之状,处境状态都要更好一些,显见得是祁阳县一带避进山里的原住民。   此时为首几人身上都中了箭,正嗷嗷惨嚎,箭是竹箭,却因用箭之人臂力够大,直接射穿衣料,入肉极深。   伤者四人,两个伤了肩膀、两个伤了大腿,各分左右,齐齐整整。   而沈烈至此时,弓弦上搭的已经是军中铸箭了。   “下一箭,左胸,谁想试试我这一箭的准头?”   他手中拉紧的弓弦微移,被他对准的人都唰唰的后退又后退。   几十石粮食是好,可只要看到对面十几人齐刷刷拉满的弓弦,尤其想到为首那两个少年和一个青年人,说废手就废手,说废腿就废腿,一伙仗着人多坠上来的流民齐齐咽了咽口水。   吓的。   竹箭都能入肉那么深,换那铁箭,当胸一箭……众人又齐齐打了个寒噤。   “别,别,我们走,马上走。”   这粮食他们没命抢也没命吃。   有一人发话,其他人转头就跑,受伤的那几个也被同伴半拖半架着快速逃离。   这一帮流民逃远,跟在沈烈他们身后的几家青壮手都有点发软,尤其魏清和,他那弓甚至都是陈有田的,拉着就是个样子货,根本就没力道也没准头。   周大郎几个也卸了心气儿,腿脚有些发虚:“咱这山里也不太平了。”   这趟出来时还好,他们一行人也不少,加上身上都是空挑筐,没谁往上撞,回程却不同,他们这一趟把余下所有粮食都挑上了,太扎眼。   幸好,幸好沈烈和陈大山是真的狠,卢二也镇得住场子,不然今天他们非但粮食保不住,人能不能安全回去都是未知。   沈烈四个从北边回来的倒是见惯这场面,四人一合计,施大郎和卢二在前,沈烈和陈大山垫后留心还有没有坠上来的人,一行人继续往大山深处行。   从十里村计,到新藏粮点,再到往云谷方向的路途中,因要绕路避人,还得仔细查探前后,前四日走得一直不快,四天多才走出从前三天的脚程,直到第五日,因为林深猛兽出没,山里才很少再遇到人了。   这之后遇上过一次野猪群,好在当时是夜里,他们为了便于隐藏,免于被人跟踪,临近傍晚多花费了些时间在一座山边掏了个庇护所,人和粮全都塞了进去。   深夜听到动静,一群人屏气凝息不敢动弹,还是沈烈和陈大山悄悄把入口做过伪装的粗木门推开一丝缝隙,就着泻入林中的一点月光才看清外头是些什么东西。   大大小小十五六头野猪,这是撞上野猪窝了吗?   招惹不起,窝在庇护所里都别吱声吧。   三月初十从云谷出发,直到三月二十二日傍晚才终于折返,抵达云谷附近。几人歇在一处山洞里,分头探查,确定没有被人跟着,等到天擦黑才赶回山谷。   因早有交待过会迟归,这一回山谷口无人候着,沈烈他们把粮全弄进山谷,藏了挑筐,封了入口,送粮到大山洞时住得离外围最近的许家人才隐约听到动静。   而沈烈他们进了山谷才点燃火把,这会儿火把一照,看着大山洞里的情形,一行人也愣了愣。   之前的货架和粮袋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码得齐齐整整的干柴。   众人面面相覤:“这怎么回事?粮食不堆这了?”   许老太太已经先迎出来了,许文博和王云峥陪着,至于许文茵,去通知另几家了。   沈烈一行人问过许老太太才知道,大山洞藏的粮太多,闹了山鼠,粮袋被咬破了不少,粮食也没少被糟蹋,这可是大家伙儿的命根子,各家为了方便照看,有山鼠能及时发现,把自家的粮食和一应暂存在这边的东西全搬回去了,这大山洞也就用来堆之前晒好了的干柴。   得,这回也不用把粮食往大山洞搬了,全搬许家去,因为后边这一批都是许家的粮食和食盐之类的东西。   桑萝收到许文茵告知说运粮的人都回来了的消息,带着沈安和沈宁一起出来接的时候,正碰上沈烈扛着一大袋粮食到了许家山洞外。   两相一照面,沈安和沈宁有许多话想问,因为都知道大哥这趟是会悄悄回村看小金的。   桑萝也想知道外边的情况。   但人多,又还在搬粮食,只能先按捺住。   原先大山洞里的木架如今被各家分了分,许家自然也分得了两个,算着她家粮食有多少,留在云谷的陈有田还帮着多做了两个层架备着,所以这会儿粮食搬进去也有地方搁,只是本就不大的山洞这会儿更显拥挤了。   等粮食都搬完了,才是各家说话的时候,这时陈家人、周村正、卢家、施家人也都来了,也没挪地儿,就在许家山洞口,主要还是问沈烈和陈大山外头的情况。   听说县里和各村暂时还安稳,只是逃进山的人更多了一些,以十里村来说,就又添了两户。   不过山里流民也多了,周大郎把他们这趟挑粮回来被二十多个流民劫粮的事也说了出来,听得大伙儿心里都是一沉。   周村正急道:“后来呢?怎么脱身的?”   “阿烈、大山还有卢二叔先动手射伤了那边几个人,才把人震住,退走了。”   长辈们面上都有愁色,沈烈便道:“倒也不用太愁,越往里走越容易碰上豺狼野猪之类的东西,所以后边两三天路上还算安生,不到外围过不下去,一时还是不会有太多人往这里面来的,不过以后出入是得小心些,后边几天再出去把外边布置布置,该遮掩的都得遮掩一下,弄不进来的那些个挑筐也得弄个稳妥的地儿收起来。”   不过沈烈心里其实也清楚,这安稳也只是一时,他们最初想找避居地时,因为不敢离村太久,赶时间回去,和陈大山商量的也是往内围寻七日脚程再折返,后来第六天就机缘巧合发现这处山谷,因这里着实隐蔽才选定这里避祸居住,只他们两个人把脚程放快的话,也就是五天半的路程。   要说深入,此时来说是很深入了,但往后当真战乱起来,为了避祸,还是会有胆大的人往里涌。   毕竟兵祸匪祸哪一样都比山里野兽更要命。   所以,外面真乱起来后这山谷外也会有流民出没,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沈烈只道:“要备什么山货或是找什么山谷里没有的东西,最近我们也得闲,可以外出找一找,以后外边乱起来的话肯定会有人往内围来,到时再出入就要麻烦些了。”   缺什么呢,各家缺的其实都是食物,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在这山里藏多久,食物囤得越多,后边就能藏得越久。   不过这会儿季春,离入夏还有近一旬,山里的吃食不比秋天,还是以野菜居多,野菜这东西在山里能种菜的情况下它不是必需的。   再就是肉食了,这东西倒是能存得住,但打猎是需要本事的,沈烈和陈大山带着他们避居山里,但打猎这事还是谁猎的归谁,所以有本事的可以出去,没那本事的,出不出去,这个就各家自己划算吧。   愿意出去的慢慢练着手,多少也有收获。   众人点点头,也知道他们在外边十几天,都疲惫了,让都早些休息,各归各家。   沈陈两家人迟一步走,把这次给许掌柜见面的情况大致跟许家人说了说。   许老太太听说两人帮着她儿子在祁阳县城墙外的山林里挖了隐蔽的藏身处,少不得好一番相谢,沈烈和陈大山哪里敢受,纷纷避了。   又见许文博许文茵兄妹眼巴巴看着他,沈烈意识到什么,笑道:“我们是藏在山里见的面,时间上比较赶,加上没有笔墨,你们父亲不便写回信,不过你们的家书他会捎去歙州给你们母亲,也叫你们母亲和兄长安心。”   许文博一听信还会被送到他娘手里,脸上就露出笑来:“这就很好了,我娘看了信想来就不会太过担心我们。”   又团团揖礼谢沈烈和陈大山替他送信。   还是个小少年,一团孩子气,沈烈和陈大山都笑了起来,倒是没再避,闲话几句,这才和许家人告辞归家去了。   没几步就是沈家山洞,走近了才发现,山洞的门板竟是封严了的。   沈烈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桑萝怕蛇。   果然,就听桑萝笑道:“人不在,怕门开着有蛇鼠进去,出来时顺手就关上了。”   对了,山鼠。   他一边卸门板,一边问桑萝:“咱们家的粮食被祸祸得多吗?”   桑萝默了默,才道:“还好,破了四个袋子,有田叔准备做粮仓,发现得及时,少的并不算多。”   沈烈先还没注意到什么,只是觉得桑萝语气好似有些不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沈安闷声道:“老鼠挺挑嘴的,咱们家的东西它们只管挑谷子下嘴。”   言语间有些郁郁。   到这会儿,沈烈哪里还听不出来不对,他下意识就看桑萝:“怎么回事?”   桑萝下巴抬了抬,示意道:“进去说吧。”   又让沈安和沈宁到净房旁边抱些柴来点灶烧水,沈烈洗漱是其一,还得给他做些吃食。   沈安知道大嫂是因为这事儿没证据,不知道是谁做的,并不乐意他和妹妹听到,拉着沈宁出去了。   桑萝和沈烈进了山洞,往里走了几步,沈烈才低声问道:“有人偷粮食?”   桑萝看一眼外边,低声回:“没有证据,有山鼠是真的,袋子上确实有山鼠啃咬的痕迹,地面上也有散落的粮食,还有被啃到一半的豆子,不过也不是每一处都有这痕迹,我们家破的四个粮袋,其中有两个破口看着跟另外两个有点不一样,也可能是我多想了。”   “别家呢?有这情况吗?”   “这没影的事儿也不好明面问去,许家没有针线,到咱们这边借针线,老太太眼神不大好,我借口帮着穿针缝补看了看,也有三个粮袋的破口看着要更齐整一点,另几家我借故走了一趟,没有这种情况。”   那就只挑着他们家和许家下的手?   沈烈眉头拧了拧,他是信桑萝的判断的,要不是有七八分可能,桑萝不会把这话跟他说出口。   他心下有些烦,在外面要小心防备流民走兽倒罢了,山谷里还能有这种事,他压了压那股子烦燥,这才问桑萝:“你心里有猜想吧?”   合作这么久,各家人什么品行大家其实心里基本都有数。   事情已经过了几天,桑萝倒是平和不少,迎上他的视线,只笑笑:“没证据的事我也不瞎猜冤枉了谁,总归要防着山鼠也要搬回山洞来的,手总伸不到咱们山洞里来,不过往后多注意些就是了,后边要往外走的话,还照咱们之前商量的,出入卡严些吧,至少避居这里这段时间,别弄出什么篓子来。”   毕竟除了沈烈和陈大山,山谷里其他人,就算是卢二和施大郎想单独往外走也得提提心。   沈烈对上桑萝的目光,虽没再问,心里却隐约有了猜想,腮角绷了绷,强忍下火气,道:“行,我心里有数了。”   打猎什么的,也不是人人都有那天赋的,既然为惦记一两口吃食这么膈应人,那就继续惦记着吧。 第145章 图纸   这时才环视山洞里,多了几十袋粮,进山洞靠左那一边摆了一排三组层架,粮袋和家里一些物件就都码在层架上,因粮食要防潮,层架不敢太贴着山壁,山壁和层架之间还空出一点余位,这样一来,原就不大的山洞更小了。   沈烈看着这情况,眉头微拧了拧。   余下的空间做了灶台和木案,如果再把桌椅凳子添置上,这山洞里倒是能摆两张床,只是空间拥挤不说,床做得再窄,两张床也得挨在一起了,这和没分床也没什么区别。   这怎么处理?   桑萝看他皱眉打量山洞内部,略一想猜出他思量什么了,转身从身后拿出几张纸递给沈烈:“最近闲着,我想了想山洞怎么布置,今天刚画好的,你看看,床要是想做成这样,你看能做出来吗?”   沈烈接过那几张纸,一眼看过去,愣了愣:“这是……你画的?”   他怔怔说不出话来,一是惊异于桑萝有这样一手好画技,二是惊异于那画本身。   纸上画的那是床?   这和他认知里的床太不一样了,确切的说,这画的是半个房间吧?   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一眼看上去极精致的房间,有顶有壁,就连地上都有地台,床只是其中一部分。   而且,他抬头看了看山洞的高度,这是把空间分上下两层利用起来了,他刚才还在头疼的问题,显然,桑萝已经想出解决的办法了。   “嗯。”桑萝点头,她画的其实就是现代高房价催生出小户型以后衍生出的各种立体童趣儿童房设计稿。   床分上下两层,一纵一横,下层床正常纵向摆放,左侧衣柜,右侧有台阶上到第二层,第二层床横向带护栏,通往第二层的台阶拉开是一层层抽屉,兼具了美观、空间利用、功能和收纳。   山洞太小了,粮食又搬了进来,不得不在空间上动脑筋,让自己住得舒适一些。   但这东西,画着简单,真做起来应该说很复杂。   这不是简单的打个双层床,做得好的话,你要说它是全屋定制也行。   画的时候桑萝自己也犹豫,不过最终还是按自己心意往好里画了,给个好模板不会影响发挥,只会把上限提高,至于能做出什么效果,做成什么样,就能做成怎样算怎样。   因而见沈烈在细看那画,她就试探问道:“挺复杂,像个小房间了,能做得出来吗?”   沈烈点头:“能,要多费些时间,可能不如你画上的好看,但应该能做得大差不差。”   桑萝一听能做出来,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能大差不差的做出来就很厉害了,那你再看看下一张。”   沈烈已经翻到下面一张了。   这一张画的倒是简单,一张桌子,嗯,区别于他们在村里用的方桌,也不是东福楼那种酒楼里的大圆桌,是矩形的,区别在于凳子,不是寻常用的条凳,靠墙一面是一张和桌等宽的榻?   又不大像,带点儿靠背。   而另一面是两张小椅。   桑萝在一边讲解,道:“这桌子吃饭或是读书时用都可以,靠墙的……嗯,榻,无事时可以坐着休息,有个靠背的话,不会靠到山壁,另一边的椅子要用时拖出来,不用时可以收在桌底,不占位置。”   靠墙那一面说是榻,其实是简易版沙发,或者说,现代西餐厅或茶餐厅的简易版卡座。   一天里除了睡觉还有太长时间,把条凳什么的换一换,换成这样的卡座,到时就地取材再做做软装,用软草还是芦絮、细麻之类的东西,编个垫子,做个靠枕,白天也能有个可以放松歪着的地方了。   沈烈心中真的惊叹,很想问问桑萝这都是怎么想出来的,不过话到嘴边,也不过是正经点头,说出也能做三个字。   默了默才道:“这两套做出来的话,这山洞里应该也会很好看。”   他是想夸夸桑萝来着,就是只挤出这么一句来。   他不会夸,桑萝听他说都能做出来就乐得弯了眉,自己夸了起来:“是吧,我也觉得,看着是麻烦一些,但有正面和右侧面做了木壁,上有顶下有地台,都是原木色的,这山洞里整个都能亮堂起来,光线都会好很多,主要是干净。”   “到时我也给你帮忙,大活我不会,简单的还是行的,最近跟在有田叔后边也没少学,一起做能做得快一些。”   总让沈烈睡地,桑萝其实觉得挺对他不住的。   沈烈看她说得眉飞色舞的,眼里也含了笑意,听她说跟陈有田学了东西,想起自己手上这两张画纸就是桑萝从她身后拿出来的,他微侧了侧身往桑萝身后看了看,才发现她身后有个矮墩墩米斗状的带盖木桶,旁边地上还有个草编的蒲团。   山洞里太暗,这东西又做得矮,小小一个,也不太占地儿,他刚才都没看到。   “有田叔带着你做的?”   桑萝笑着点头:“还不错吧,我刨的木头,有田叔说这种杉木防虫,做米桶合适,盖子盖上配个蒲团暂时当桌子也能用,我画画就在这画的。”   事实上她一开始想用笨办法凿两个桶来着,用来放魔芋干片,不过想着中间那些木料都得被凿成木屑,也太浪费了些,去陈家借锯子的时候就找陈有田问了。   陈有田做水桶确实不大行,多少会有点漏水,放米粮之类的嘛,还是可以的,所以最后成了陈有田带着她一起做。   桑萝早就惦着画山洞的设计稿了,想了想让做了个米斗状的,桌子做好前只需要编个蒲团还能当个迷你小书桌暂用。   沈烈笑道:“是不错。”   不动声色扫了一眼桑萝的手。   不知道她跟着有田叔是做些什么活计,木工活有些环节其实很伤手。   沈烈还记得小安说桑萝之前搭鸡舍的时候扎了好些竹刺。   几句话间,沈安和沈宁抱着柴和引火的干草进来了。   沈宁娴熟的架起陶釜,问道:“大哥,你想吃点什么?”   小姑娘做吃食颇有些天份,给自家大哥做点吃的,没准备让大嫂来动手。   “都可以,简单的就行。”   “行,那我给你煮碗面疙瘩?”   面粉是细粮,但要论快的话是煮这个最快,且桑萝也没少囤,好几大袋。   沈烈点头:“可以。”   沈安则拿了根细枯枝过来到油灯这边引火,走过他大哥大嫂身边时,看大哥手里拿的正是大嫂晚上才刚画好的图纸,眼睛一下亮了:“哥,大嫂画的这个特别好看,能做出来吗?”   沈烈笑了起来,桑萝刚才听到他说能做时,眼睛好像也是这样发亮。   “能。”   “真能啊?太好了!”这一下连一边的沈宁都激动了起来,大嫂画了一天,她跟二哥就凑在边上看了一天了,也太漂亮了,比她们原先的家还漂亮!   兄妹俩兴奋得恨不能原地蹦上几蹦,桑萝看得发笑,沈烈看看桑萝,眼里也闪过笑意。   他把两张画纸递给桑萝:“这个你先收着吧。”   桑萝接过,转身就搁在了木桶盖上,再把原本放在那儿的一支自制炭笔压在画纸上方。   沈烈不由又看了一眼。   桑萝抬眼就看到他打量的目光,笑着把笔递了过去:“用木炭削的,这画就是用它画的。”   沈烈接过,才发现真的是木炭削出来的,细长的一根,笔尖削得尖细,笔身用不知名的藤皮缠了一圈,握在手上不会脏了手。   “心思很巧。”   ……   沈宁做的晚食,晚食做好前先把她大哥洗头洗澡的水也带了出来。   净室里现在铺了页岩,只要把浴桶暂时搬出来,在里面冲澡半点不成问题,水也能很快从排水渠排出,页岩原是石板,水流净了,干得也快。   所以水弄好了,沈烈就准备去净室洗头洗澡去,沈烈提水,沈安就帮着抱木盆拿布巾。   走出山洞时他脚步顿了顿,沈烈发现自己离谷十多天,家里又变了许多。   添了那个米桶和蒲团是其一,借着灶火的光他才看到,门外属于他们家地头上的两棵树下除了鸡鸭舍,又添了十一二组大小高低不等的木制架子,低的两层,高的四层,层次错落摆放着,上边放着一个个小木框,框里是土。   沈安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就道:“这是大嫂想出来,我和阿宁跟着大嫂一起做的,大嫂说日照少也能长的菜可以直接种在这种木框里,木框最低的一层也有一定的高度,鸡鸭不容易吃到,然后因为分了层一样的地能多种更多的菜,山壁上省出的位置可以种喜阳的菜和各种豆子,咱们主粮就能更多些。”   他说到这里,脸上又是崇拜又是自豪:“大嫂真的好聪明,现在各家都学着咱们在树下做了好多这样的木架用来种菜。”   沈烈唇角扬了扬:“是很聪明。”   晚间临睡前,沈烈准备打地铺,又被沈安招呼着:“大哥,先搬床板。”   然后他发现,他是还没有床,但桑萝带着两个小的,已经把他的床板先做了出来,之前全藏在放粮食的木架后面。   沈烈失笑,他不在家,但家里做什么其实都没忘了他。   沈安乐乐呵呵跟着铺床,然后滚进了他哥被窝里。   自从桑萝给沈烈把床板做了出来,沈安每天就自己在旁边打地铺了,十岁的孩子,尤其读书识字,天天在一块玩的还有王云峥和许家兄妹这样的,最近其实也隐约知道些男女之防了。   夜里躺在床上,沈烈说了说山外的事,也包括沈金几个的情况,听说沈金现在都能自己套山鸡了,沈安和沈宁睁圆了眼,心里也有点跃跃欲试,不过也知道这深山里和十里村不一样,他们有时夜里其实也能隐隐听到兽吼的,安逸的只是凭借天险的这一处小山谷里罢了。   这一晚谁也没有再提粮食的事,仿佛这个话题根本就没开始过,沈安倒是想问问,但大哥大嫂说这话都会避开他和妹妹,沈安也就知道不好问了。   直到第二天,沈烈和桑萝一早起来,还没开始吃早饭,陆续有人来问今天是不是可以出山谷打猎摘野菜。   沈烈他们一行人离开十多天,山谷里能吃的菜太少,大家伙儿都惦着一口鲜的,以及知道外边情况,都想尽可能存点吃食。   来得最早的就有卢大郎夫妻。   沈烈笑笑,看了急急想出去弄吃食的王春娘一眼,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笑笑:“迟些吧,等吃过早食后大家再过来一趟,关于以后出谷采集和打猎,我有些话要说在前头。”   桑萝在做早食,听到这话唇角弯了弯。   作者有话说:   古代称长方形作矩,圆出于方,方出于矩,矩就是长方形。 第146章 王春娘干什么了?   和卢大郎夫妻俩路上碰到一起过来的是周大郎,听沈烈说有事情要说,也没多想,说起来今天才是正正经经青壮们以后全都住在谷里的第一天,之前全都忙着运粮,人就没齐过,说一说以后的章程在周大郎看来再正常不过。   他也不问了,一口应下:“行,那我回去跟家里说一声,吃过早食让我爹娘他们也过来,顺道也跟施大叔家里也说一声。”   卢大郎听周大郎这么说,也笑着说回去会跟家里说一声,吃过早食再来。   几个人又往回走,王春娘跟在后边,转身后就撇了撇嘴。   出去摘个野菜还要说一通话,显能耐了。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现在在山谷里不招任何人待见,得夹着尾巴做人,所以这话也只敢心里嘀咕嘀咕,面上是一个字不敢多说的,甚至有什么不对的神色也只敢背着人做。   沈安和王云峥几个晨读完回来刚到自家家门,一照面就看到王春娘那一撇嘴,他愣了愣,以为自己眼花,多看了一眼。   王春娘刚撇了个嘴,结果一抬眼就对上了沈安的视线,吓得心里一个咯噔,差点嗬一声叫出来。   险险把惊叫声吞了下去,她强扯出了个笑:“小安阿宁啊?读书回来了?”   沈安沈宁点点头,和许家兄妹三个一起停了脚步跟周大郎几人分别打了个招呼。   待到周大郎和卢大郎夫妻走开一段后,沈安才低声问沈宁:“卢大婶子刚才表情是不是不太对?”   沈宁没看到,有些茫然:“有吗?”   倒是王云峥看了看王春娘背影,点头:“撇了撇嘴。”   沈安看一眼王春娘背影,果然不是他看错。   沈烈这会儿已经进了山洞,正拿着桑萝的两张图纸对着洞壁琢磨尺寸问题以及洞壁哪里需要修整,沈安凑过去就问:“哥,刚才卢大叔和周家大哥过来有事?”   沈烈看他一眼:“问这个做什么?”   沈安道:“卢大婶子她们这不是刚走吗?我和阿宁几个人正回来,她刚转身,打了个照面,我看她撇嘴做了个怪相,就一下,原以为是我看错了,不过云峥也看到了。”   沈烈听了这话没觉得奇怪,只是眼里的厌恶更深几分。   不知耻、不知恩、不知足。   出了山谷之后,和卢家大房会有多远离多远。   他那一点情绪只在眼中闪过,声音却是淡淡:“没什么大事,你把书放下吧,去你大山哥家和许阿奶家说一声,让他们辛苦一趟,吃过早食后来咱们家,说说以后出山谷的事情。”   没事?   沈安脸上有丝疑惑,点点头起身把手里的竹简用布袋装好收到了置物架上,这才出门。   走出山洞没几步,他脚步顿了顿。   让陈家许家来说以后出山谷的事,既然通知陈家许家,那对面那三家呢?   卢家周家都有人来,施家,可能是周家或是卢家带话,所以大哥刚才在山洞口跟卢大叔他们说的就是早食后过来说出山谷的事????   这多平常的一句话,卢大婶子撇嘴是什么意思?   沈安代入情境细想了想他大哥说这句话后,再品一品刚才从王春娘脸上看到的那个神色——是嘲讽?   他双唇一抿,心里不爽快了。   大哥和大山哥辛辛苦苦带着大家奔波几个月,到昨夜才算安生下来,这又要带人出去弄吃食,出去前说几句还不行?   嘲讽什么,凭什么嘲讽?   他气鼓鼓看了眼山谷对面还在山边路上走着没到家的王春娘,这是虎子亲娘他也生气了。   而且他们家装谷子的袋子到底是谁弄破的,这事还没个定论呢,大嫂不当着他谈这个,他也不太敢想……这会儿,沈安不由得又往王春娘那边多看了一眼。   不会吧?   想到从小玩得要好的虎子,他忙把这念头收住,不敢深想,但脑子里不可避免的会想起去年腊月那天半夜发生的事,当时就是虎子娘把大家囤粮的底细漏了出去,半夜里各家着急商量应对的法子。   他虽没听全,但拼拼凑凑也知道了个大概。   ……   在山谷里避祸,虽说囤了不少粮食,但不农忙不干重体力活时,一天两顿吃得还是俭省的,做起来自然也简单。   桑萝这边今天也吃了一顿豆粥,以黄豆为主,加了点红豆和米。   早食才吃完,沈宁收碗去洗,各家就来人了,从另一边的卢家开始,经过一家喊上一家,走到沈家山洞时,隔壁许家人一过来,人就都齐了。   沈烈有话说,各家来的人是真多,大人一个不落,孩子也奔过来凑热闹,好在各家山洞口现在别的不多,就丢在外头晒的木料特别多,索性就各选了木料当凳子,坐下说话。   人都到了,沈烈也没卖关子。   “外边的情况昨天大致说过,相信大家都想在大乱之前尽可能多出去弄些吃食囤起来,真乱起来时,能不出山谷就不出山谷。”   “今天之所以请大家过来一趟,是有两件事需得先说在前头。”   大家都点头,陈老汉道:“说吧,是有什么要我们注意的?”   沈烈笑笑,道:“是把情况先说在前头,出山谷有危险,出不出去得各家自己权衡清楚。”   大家都愣了愣,没想着是这个,但大多数人没太放在心上,施二郎媳妇笑道:“我们知道,但这不是有你和大山嘛,卢二和我们家大伯也还行,小心一些,应该没事吧?咱们这一路都这么过来的。”   沈烈摇头:“施二婶,没这么简单,我们这几趟运粮顺利一则是每次都有有经验的人领路,足够小心,但最大的仰仗其实是那些箭毒。”   一说箭毒,大家都怔了怔。   是了,沈烈和桑萝花高价买的药材做的箭毒,每次出发沈烈或陈大山会给大家弄很小一瓶备用,到地儿收回。   他们这一路可不是没碰到猛兽狼群豺群的,就连只走过一趟的妇人孩子们这一路也遭遇好几次了,全靠沈烈他们几个胆大心细身手好,加上有那箭毒,她们才能平平安安到达。   沈烈忽然提起这一桩,大家心里都是一个咯噔,反应快的就意识到了,箭毒是花钱买来的,且不便宜,这可不是用之不尽的东西。   果然,就听沈烈道:“箭毒价高,这几个月运粮消耗不少,今日要跟大家说的第一桩事就是我手上现在箭毒不多了,这世道后边还不知道怎么乱呢,剩下的那一点我暂时不准备用,得留着以后防个万一。”   “所以今天得先说明,以后要出山谷没有箭毒再给大家了,大家只能凭自身硬实力自保,如果要带上家小的,还得自己有能力护得家小安全才行,不然的话还是慎重考虑。”   他这话一出,大家反应各不相同,但大多数人是懵的,满心高兴要出谷弄吃食了,这猛不丁就听说护身符没了,一时都没了主意。   桑萝看了王春娘一眼,见她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就有些发白,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   而陈婆子、陈老汉和陈大山则是有些讶异的看了沈烈一眼。   两家人太熟悉了,尤其陈大山,和沈烈那是经年的老搭挡,只对上沈烈视线就意识到里头有事,很快收了神色。   陈婆子和陈老汉也是人精,看一眼沈烈,再看桑萝,见桑萝神情平静,老俩口相视一眼,也默契的没作声,脸上再看不出什么。   陈家人这一瞬间的反应没人注意到。   甘氏有些犯愁,但她在施家算是脑子最清明的,施二郎媳妇还一脸懵的看向她讨主意呢,甘氏已经问沈烈了:“那没有箭毒的话我们出去风险大吗?”   她们自打进了这云谷后,山谷一直是被封闭起来的,住在里边被保护得很好,对山谷外边的情况其实并不多了解。   沈烈看看施大郎,道:“施大叔跟我们在深山老林里走了半年多,最是知道其中凶险的,就是我们四人行伍中打熬过几年的,反应和武力都比寻常人强些,在山林里对上野兽都受过几次伤,如果只是我们自己还好,凶险归凶险,但还是敢出去的,但若带上人的话,这个得自己掂量掂量。”   “别的不说,能发现这处山谷,就是因为碰上黑熊,更不用说狼群了,也不少的,狼皮就没少卖,我山洞里现在还存着几张。只不过我们这里占据天险,野兽进不来,你们夜里有时应该有隐约听到过狼嚎吧?野猪的话外围就有,回来时就碰到野猪群了,这内围应该只多不少。”   王春娘脸色更白了。   桑萝抬眸看了一眼就垂下了眼,掩了眼底笑意。   沈烈指指自家门外两棵树下的那十几组层架,道:“我这次回来看阿萝弄了这么些层架来种菜,听说大家也依样做了,这样一来山壁上不少位置都腾出来种豆子,往高处种一种,加上各家分到的田,囤的粮,省着些,虽吃不饱,可能还得稍微忍一忍饿,但饿死也不至于。”   他说到这里不落痕迹扫了王春娘那边一眼,收回视线,道:“所以,出山不出山的,大家都自己考虑考虑,出山有危险,可能伤也可能死,当然,运气好也能吃上肉;不出山就艰苦些,但安全。”   大伙儿都有些沉默。   倒是卢二郎和施大郎没觉得什么,山里走过的才知道,沈烈这话说得非常中肯。   一窝蜂出去,确实护不住,他们没这个本事。   沈烈这一路拿出来用的药也够多了,别说不剩多少了,就算还有剩,总不能还心安理得让人继续供着他们。   卢二郎道:“阿烈这话是实话,山里确实凶险,比你们想象的凶险,这么说,遇上狼群的时候,之前有箭毒狼只要中一箭就被解决了,但没有箭毒的情况下,这东西很难杀,杀死一头它死前能咬死咬伤几个老弱妇孺垫背都是很可能的,这就是现在外围藏了挺多流民,咱们内围还算安静的原因,我们几个身手好一点的,带一个家小或许还护得住,身手寻常的,能护着自己不死不伤就算本事了。”   施大郎也点头,问沈烈:“你要说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沈烈指指山谷外围方向,道:“第二件事,咱们之前运粮一直用的那个出入口,今天开始如果不是遇上大危险,这个出入口就不用了,因为这个出入口位置太低,远处有高山可以藏人,人从这边出去较难隐藏行迹,并不安全,可能会暴露山谷的存在,我和大山会绕出去把外围再做一次伪装,以后就换另一个口子出入了。”   施大郎抬头看了看山谷中最大也是最高的那个山洞,太高了,他失了一臂,还没上去过。   “这得有近三丈吧?”   沈烈点头:“比较危险,但能上,我和大山上去后抛下绳索来辅助应该没问题,外围我和大山会出去再做些伪装,另外那个洞口也能改一改,方便隐藏和往里运东西。”   “地面那个峡谷口太窄,且直接是山体,不太好改,改了也不安全了,半山这个却适合把新庇护所的法子运用起来,大一点的挑筐背篓什么的以后也不用费心思另找地方藏了,入冬砍柴也能弄进来,还能直接存在半山腰的山洞里,少占下方峡谷的空间。”   “就这么两桩事,今天只我和大山出去,处理一下两个出入口,要出山谷采摘打猎的话是从明天开始,你们今天可以仔细想想出还是不出,不强求,都可以。”   一句话给今天的谈话收了尾。   ……   各家都不用回自己家,当场就讨论了起来。   施家那边,施大郎觉得没什么问题,他虽废了一只手,带甘氏出去或许不太安全,但带他弟弟出去没问题,施二身手还行。   卢家的话,卢二郎看看自家三弟:“我带着你应该没事。”   周家有点懵,周村正和老伴相视一眼,看看三个儿子,脸上都是犹豫……   周村正媳妇:“咱们种菜养鸡再多种些豆子好像也能过?”   野菜不是什么必需的,他们家粮食存得还算多的。   周大郎确实有点儿腿软,他身手不太行,倒是周二郎,看看自家爹娘和媳妇儿,试探道:“我们家不用每趟出去,但偶尔跟着大家出去一下我觉得还行?”   这就需要周家人自己再商量了。   许家,许家压根都没想打猎这种事,他们粮食充足,再有鸡鸭和菜,不出去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陈家有个陈大山,自然不用说,带他爹和娘随便哪一个他都有本事带得动。   剩下卢家大房,卢大郎抖着嘴唇,半天没敢说一句话。   十五岁的拴柱看看他爹,又看看他娘,犹疑道:“我们家的话,要么我去?”   王春娘一下子变了脸,一把拉住儿子,脱口就是不行。   后边又反应过来,如果有个人能带着的话,倒是可以的,她看看沈烈和陈大山,想一想把目光一移又看向卢二郎。   王春娘嘴唇抖了抖,壮了胆道:“二叔,你看你能不能带带拴柱?”   两房分了家,他们这房总不能一个都出不去吧?   沈烈唇角翘了翘,卢二和卢家长房,尤其是王春娘,可没比他家和三房好到多少,待几个侄儿倒还好,对兄嫂嘛。   他只笑笑。   果然,卢二郎冷着脸:“大嫂说笑了,我没本事带这么多人。”   王春娘被噎了噎:“我是说,小叔留在家里,换拴柱,行不行?”   卢三郎毫不避讳,直接翻了个白眼,真绝,要出征的时候大哥的命是命,二哥的命不是命。   有好处的时候,让拴柱上,把他换下来。   怎么这么聪明呢。   干这么多破事,还当二哥跟当年一样好说话呢。   卢二没搭理,看向卢大郎:“大哥也这么想?”   卢大郎面红耳赤:“没,没有。”   伸手去扯王春娘。   拴柱皱眉,道:“娘,我是说我自己去也行。”   王春娘一把拉住他:“胡说什么。”   又去看卢二郎,还想说什么,卢婆子烦了她那些个算计:“行了,回去吧,没那身手就种地也饿不死,馋什么肉,哪有什么好事都不落你的美事,人在家里躺,肉从天上来啊?那也得你叼得住。”   转头笑着跟沈烈和陈大山道:“我们家就二郎三郎去。”   事情就算定下来了。   卢大郎从头至尾没再吱过一声。   各家都有家具要做,事情议定就散开了。   桑萝还没来得及笑,陈婆子凑了过来,低声问她:“王春娘干什么了?”   听得桑萝眉心一跳。   老太太这是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吧?   她这表情太明白了,陈婆子乐,扯了她往山洞里去:“看结果不就成了吗?就她们那一房出不去了,而且……”   她看看山洞外,见只有沈烈和自家人,才道:“药做了不少,还没用完吧,还有那药草我认得,来的路上还教你和阿烈认过,再过三个月就能采收了,我能不知道你俩做什么鬼?”   桑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抱住陈婆子手臂:“谢谢阿奶没揭穿我们呀。”   被陈婆子照着脸颊轻轻拧了一下:“她不作妖你和阿烈才不会吃得那么撑,行了,说说,王春娘干什么了?”   桑萝看老太太一眼,笑:“沈烈说的都是实情呀,确实带不了太多人,一窝蜂出去了出了事后悔也迟了。”   被老太太半真半假瞪了一眼,才笑着让老太太稍等等,转身就从层架上翻出两个叠着的袋子递给了她:“我可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没看到没凭据,不过您瞧瞧这个,看看跟您家前几天被老鼠啃烂的袋子有什么不一样吧。” 第147章 告知   桑萝带着两个小的,一直以来吃的就是买来的粮,尤其从第一次征粮开始,通过许掌柜大量买入的粮食都是粮铺大袋包装,所以家里还真攒下了不少空粮袋。   粮袋是个好东西,在布料都能当银钱用的大乾朝,穿不上衣裳的人有个粮袋那是改一改直接能做半身衣裳遮羞避寒的,何况桑萝这样靠山吃饭,总往山里跑的,最需要各种能装东西的器物,所以空粮袋她一直宝贝的收着,这趟往山里逃时一个不落全带了出来。   前几天发现粮食可能被人为动了手脚以后,别家都补粮袋,桑萝倒是多了个心眼子,直接用空袋子换了破袋子,那破袋子只折好了,并没有去缝补。   这会儿,破袋子被原样递到了陈婆子手中。   乡下人家从年头到年尾,家里最要防的一样东西就是老鼠,对于鼠咬的痕迹那真是再熟悉不过了,根本不需要比对物,三两下翻开,一眼就能看个分明。   这一眼给陈婆子直接气笑了。   “该!”   陈老汉、陈有田、秦芳娘和陈大山这会儿也已经跟着沈烈进来了,一听陈婆子这话,陈老汉就往自家老婆子手上那粮袋上看了看。   先还有些疑惑,等陈婆子把粮袋塞他手里让几人传看的时候,陈老汉才反应过来:“这粮袋不是鼠咬的?”   陈婆子嗤一声:“有些人堂堂正正的人不做,要做那见不得光的老鼠呗。”   秦芳娘看了看被传到自己手中的破粮袋,满脸的不敢置信,心里第一反应是——这得多蠢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啊?   山谷里总共才几家人?能一起逃难,谁对谁不了解啊?   许家、沈家、周家是相对没那么缺粮的。   桑萝不用说了,别说她是丢粮的苦主,就算不是,她的出身人品都不会干这种事;许家更是,全山谷粮最多当属许家,还都是精粮细粮,豆子什么的都是放在里面丰富品类的;周家呢,虽不是大富,那也是十里村第一号,更是正正经经的好教养,人家里就算是两个儿媳娘家也是不差的,周村正地多,家里存的粮本来就比各家多,后边还没少买,周家也不缺粮。   施家、陈家、卢家其实是相当的,她们陈家因最早跟着桑萝做买卖,后边又有桑萝给接的东福楼的供应生意,手上积攒稍多一点。   而施家和卢家,施家人口少,卢家人口多,再有卢家一分家,山谷里要说稍差一点的其实是卢家长房,因为孩子太多了,但卢老汉和卢婆子分家时分粮也照顾到了这一点,不至于让卢家长房多窘迫,所谓的差一点也是跟山谷中别家比对而言,然后卢二郎有打猎的本事,这差距才拉出了一点。   但也就是这一点。   秦芳娘看到那袋子,结合婆婆刚才那话,脑中出现的第一个人就是王春娘。   为什么?   因为她最穷吗?   还真不是。   缺粮不缺粮的,山谷里要论缺粮,时间放长才有人缺,当下谁家会缺粮?他们早早就囤了粮,还避过了后面这一次交税,比外面的大多数人处境要好太多了。   第一反应锁定王春娘,那是因为人品。   家境只是辅助分析的一个方面,人品以及各家之间的了解才是让大家脑中第一反应最快锁定王春娘的原因。   嗯,还拜上次她把各家存粮的事漏给娘家知道那一桩所赐。   就这么说吧,王春娘本来就是这一群人中唯一一个不被信任的存在,是综合各种因素不得已才捎带上还要防备她出幺蛾子的那一个。   不见过年那几天卢家人为防万一直接把她堵嘴绑在屋里吗?   而且丢粮的是谁,是桑萝,有脑子的想一想也知道了,山谷中六家人,五家都受沈烈桑萝恩情,给粮都没二话,谁动沈烈和桑萝的粮食啊?   除了有前科的王春娘,谁能干这事?   所以这一丢粮,山谷中除了对前事不太知情的许家人,任何一家都会首先想到王春娘头上。   这么明显的事,怎么还有胆干啊?蠢得秦芳娘都傻住了。   陈大山咬了咬后槽牙,难怪沈烈今早突然来这一着,他们出钱出力冒着风险带着大伙儿在林子运各家的家当口粮,从找这云谷开始,十一月末到这都三月末了,大多时候都泡在深山老林里。   这可好,昨儿才回来,听说家里粮被人借着有老鼠这机会给偷了。   呵。   又不是你爹你娘你祖宗,还得接着操心你吃喝拉撒怎么的。   陈老汉也黑了脸,问桑萝:“只有这两个袋子是人为弄破的吗?”   桑萝点头,道:“我家是这两个,隔壁许家也有三个,不过老太太对鼠咬的痕迹不太熟悉,应是还没发现其中不对,没抓着现行,这事说来也太闹心,我就先没跟老太太说,等沈烈回来。”   陈婆子想起什么来了:“之前粮食刚搬回家那会儿,你往我这边转了转,是看我家粮袋来了?那另几家你看了没有?”   桑萝笑了笑:“瞒不过您,都看了,只我家和许家的粮袋被人为弄破了几个。”   秦芳娘一脸莫名,喃喃道:“这,怎么想的,怎么还挑你们俩家偷了啊?”   陈婆子嘴角耷了耷:“眼红加嘴馋,阿萝和许家精细粮是最多的,而且我们这几家她没破袋子可不代表没偷粮,只是咱们这几家被咬开的是豆子居多,相比豆子她怕是还更馋细粮一点。”   “说来,咱们家少的那些个粮食我之前都骂山鼠了,现在看来倒不知是山鼠吃的多还是人拿的多。”   陈老汉看看桑萝又看看沈烈,问道:“这事你们想过怎么处理没有?”   沈烈看桑萝一眼,这才道:“原先咱们几家囤粮的事被抖给王家时,那时就担心卢家大婶子会是个麻烦,因为预料不到她后边会干些什么,但顾及卢家其他人,加之这事他们已经参与了进来,也不好单把她一个或是卢家长房撇出去,当时就和阿萝商量过,运粮之后手上的药物得都收回我们两家人手里,别的不说,卢家大婶子是不能轻易让她离开这山谷的。”   陈老汉点头,确实,有些人你想象不出来她会干什么事,像这次偷粮,正常人谁这么干?   又不能弄死她,限制她出去给大家招祸就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就听沈烈又接着说道:“那是原来的想法,这会儿嘛,整个卢家长房的人我都不想再带出云谷了。”   他看向陈老汉几人,道:“我知道这一次很大可能是卢大婶子一个人干出来的事情,虎子几个品行不错,卢大叔和拴柱跟我们一样每天在山外奔波,也是昨夜才回来,想来都不知道,但这事太膈应,不叫她狠吃点教训我自己心里痛快不了,既是偷这几口吃的,那就紧着肚皮看别人吃吧。”   陈老汉点头,王春娘这人连打都不记,这跟上次才隔了多久?总归能种地也饿不死。   他问沈烈:“还有呢?这事卢家那边该让知道知道吧?在山里还不知道要住多久,这样不省心的还得是他们卢家人自己盯着方便。”   他说着指指自家儿子和儿媳手上的两个袋子,道:“这事没抓现行,你们算是小辈,也不好说什么,不用你们小夫妻出面,这两个袋子先给我们就行,我让小丫儿去喊卢家老两口过来一趟,话不用明说,看看东西他们也该知道了。”   沈烈和桑萝相视一眼,桑萝点了点头。   沈烈道:“好,那就辛苦阿爷和阿奶了。”   陈老汉笑笑,也不多呆,让沈烈和桑萝自己忙去,带着家里人呼啦啦就出了山洞。   沈安和沈宁跟陈二山陈小丫在陈家山洞外呆着呢,陈婆子招呼了一声:“小丫儿,过来。”   陈小丫几步跑过去:“奶,有事儿吗?”   “嗯。”陈婆子应了一声,道:“你去一趟你卢奶奶家,说我想做一缸酱豆,请她过来帮着看看,让你卢阿爷也来一下,你爷有地里的事跟他商量。”   陈小丫半点没多想,脆声声应了一句,就小跑着喊人去了。   沈安倒是打量了几个大人神色,眼里带了几分思量。   ……   卢家人这会儿其实还没走多远,还没回到他们家山洞呢,刚转过山谷内侧。   大房今天出来的是卢大郎、王春娘、拴柱和虎子。   一家四口都有点儿蔫蔫的,王春娘一路上都想说什么,被卢大郎瞪了好几眼,又慑于婆婆上次说的要休她,这才老实闭了嘴。   倒是拴柱,还试着跟卢老汉和卢老太太商量:“爷,奶,我不用跟三叔换,我就自己出去,我觉得可以的,我以后练箭勤一点,以前碰到狼我也动过手的。”   虽然大多数时候其实还是靠他二叔和沈烈他们几个帮着支应了,但也有那么几回,也有伤到狼的。   家里总不能一点不找吃食,万一乱的时间长呢?   拴柱觉得他练着练着应该也就练出来了,那家里也有能往外走的,所以试图再争取争取。   王春娘支着耳朵。   她还是怕儿子受伤,她进山进得早,碰到过几次狼,而且也看到过陈有田他们受伤,现在想着还是觉得那东西太狠了,那还是有箭毒的情况下,如果没有沈烈那箭毒的话,狼哪是那样好杀的?只会更可怕。   但她这会儿也想再听听婆婆的态度,看这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心里想的是真叫拴柱跟出去了,有危险的话二叔、小叔、沈烈、陈大山、施大郎他们这些人应该不会丢着一个半大孩子不管吧?   到时候队里只有拴柱一个半大孩子的话,大家都会照顾几分,她觉得反倒可以跟她们这些妇人孩子之前一样,遇到危险了上树,等大家解决了再下来,如果是这样的话……好像危险就小了很多。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王春娘心里的算盘子已经拨得啪啪直响。   正拨得响着,卢老汉拧眉打断了她这想头。   “那等练好了本事再说,你跟出去了,真遇着事别人救你不救你?不还是拖后腿?”   要是长子出去他还没话说,还没成丁的孙子,这摆明了占便宜,说着扫了卢大郎一眼。   拴柱愣了愣,慢了几拍才反应过来他爷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脸一下热了:“爷,我不是要占便宜。”   连忙改口:“那我先练着,练好了再跟着大家出去。”   卢大郎压根没注意到他老爹扫他的那一眼,劝儿子:“其实种地也行的,庄稼侍候好些,在这山谷里太太平平也挺好,我看那架子种菜就很好,咱多种一点,再省着点吃,出不出去也不要紧。”   就是不吃肉,跟安全比起来,卢大郎觉得安全重要一点。   拴柱看了他爹一眼,想到刚才二叔反问他爹的那句话,再想想那年娘闹得那样厉害,最后是二叔去服了兵役,心下有些难堪,道:“我先练练。”   虎子在一边道:“哥,我也跟着你练。”   卢老太太冷眼看着王春娘神色,还没说什么,听得后边小丫儿喊她。   一家人都停下脚步,转头等着陈小丫。   陈小丫跑近了才笑道:“卢阿奶,我奶说她这会儿想做酱豆,让您帮着过去给看看呢。”   卢老太太一听是做酱豆,笑了起来,她做酱豆还是不错的,笑着就应下了:“行。”   转头跟卢老汉说:“那我过去一趟。”   结果陈小丫又笑着说:“卢阿奶,我还没说完呢,我爷也找卢阿爷,说要商量地里的事情。”   卢老太太愣了愣:“怎么刚才没说?”   陈小丫也不知道,她歪着脑袋挠了挠头:“可能是刚才想起?”   “行,那一道走。”   老两口也不回去了,跟卢二郎几个交待一声,让各忙各的去,转身就跟着陈小丫一起往回走。 第148章 捉贼拿赃   卢家老两口到陈家附近的时候,陈老汉和陈婆子已经在自家山洞外迎着了。   卢婆子还笑:“怎么突然想起做酱豆来了?豆子浸好了吗?”   陈婆子心下叹息,先打发了孙女儿让去许家找沈安沈宁那群孩子玩去,这才请了卢家老两口进山洞里说话。   陈家山洞里这会儿没人,秦芳娘和陈有田、陈大山早就回避了。   因家里有陈有田这么个会做木工活的,这一段又一直留在山谷没出去,所以陈家已经有桌凳了,陈老汉请卢家老两口入座。   到这会儿,卢家老两口都觉得有些不对了。   做个酱豆,这怎么还坐上了?   陈老汉和陈婆子相视一眼,由陈婆子开的口。   “把你们一起喊来,其实不是为做酱豆,也不是商量地里的事,是另有一桩事要说。”   “这事吧,其实很难张口,说实话,只是把你们叫过来,开这个口,我们陈家今天就算是把你们给得罪了。”   “但我们两家这么些年的交情在这里,再就是咱们现在这处境,为着以后不弄出什么乱子来,我觉得还是得叫你们知道知道才好,要真是我们弄错了的话,这里就先给你们赔个不是,也希望你们别吃心,别坏了咱们两家的情份才好。”   这样一段开场,把卢家老两口都整懵了,卢婆子心突突的:“你这把我一颗心都说悬起来了,什么事啊?怎么就张口就算把我们给得罪了?”   脑中已经快速在想最近家里人是做了什么不对头的事了吗?   卢老汉也皱了皱眉,看向陈家老两口:“让你们这样为难也要说的,应该不是小事,我们两家这么些年的邻里,不至于几句话就开罪,是什么事还是直接说吧,是我家里哪个行事有不妥当?”   陈婆子心里都替卢家老俩口叹息了,转身从后边层架里拿出两个折好的空粮袋放到桌面上推了过去。   “前些天大山洞那边闹山鼠,不少粮袋被咬破了,这两个袋子你们先看看。”   听是跟粮食有关,卢家老两口脸色变了变,心里那点不好的预感越发的深,一人拿起一个,展了开来。   破口只要展开一下就能看到,有前边这话,只一眼,老两口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人为破的口。   卢老汉捏着粮袋的手抖了抖,一张老脸火辣辣的疼。   “这两个袋子是谁家的?”   “阿萝的,许家还有三个,不过许老太太有没有留意到这破口的不对我就不知道了,阿萝帮着缝补时发现的,她也没声张,这事也没法说。”   卢婆子一手捂了捂心口。   她算是知道陈婆子为什么说只把他们叫来都算是得罪他们家了。   因为把她叫来其实就已经是觉得这贼大概就是出在她们老卢家了。   可她还不能怪陈老汉和陈婆子,因为一听有问题的袋子是桑萝和许家的,就算是她自己也想不到别人身上去。   可就是因为这样,脸是真的疼。   卢婆子把那粮袋子紧紧一攥,就要起身:“我这就回去问一问。”   被陈婆子一把按住,又扯了她坐下,陈老汉也把黑着脸抖着手跟着起身的卢老汉按下,陈婆子这才劝道:“这事也别冲动,说实话,也没谁看到真是谁做的,弄个不好要是我们冤枉了人呢?各家粮食丢得其实都不算多,这要是搁在从前,咱们还在十里村,碰上这样的事那就只能含糊含糊认了就是,以后各家粮食看好了就成,最多气不过站在门外不指名道姓骂一场,谁亏心谁受着,像我们今天这样直接把你们请过来,说实话,都是给你们添堵,给我们自家也找不自在的。”   这话说得卢婆子脸都胀红了:“倒不用这么讲,你也说了那是从前在十里村,现在这是什么情况?你和陈老哥肯跟我们说说实在情况,我心里谢你。”   难堪是真难堪,但要说怪陈老汉和陈婆子,那还真没有。   陈婆子拍拍她的手,道:“我就是知道你们什么性子才敢揽这事,当然,把这事告诉你们,也不是就料定了是谁做的或是找什么后账,只是这样的世道,咱们几家是多大的缘分才凑到了一起避难,外边越乱,咱越是要拧成一股绳才行,要是这股绳从里边腐了朽了断了,这不是一家的事,一个不好,所有人都得搭进去,所以这事才不能瞒着你们。”   “如果是我们误会了那就最好不过,如果不是误会,说实话,丢的粮不多,也没谁要追究,看着拴柱铁柱虎子这几个孩子份上,也不想张扬,所以才私下里喊你们过来,以后你们自家人多注意几分也就是了。”   要是不想得罪人,最好的法子其实是把这事当着谷中住的六家人的面一起抖开来,而不是单找了卢家老两口过来私底下说。   卢家老两口都点头,卢老汉气得眼前都一阵阵发黑了,还抓着陈老汉的手一个劲儿道:“你们是好意,顾念着我们这张老脸和几个孩子的脸面呢,我们都知道,我们先家去,这事无论如何给大家一个说法。”   陈老汉看着卢老汉直打颤的手,心里都替他悬着,按住道:“再坐会儿吧,心里那口气稳一稳再走,回去也别喊打喊杀的,解决不了问题,把孩子往外支一支,自家关着门把事情弄弄清楚,这些事还是别让孩子们听到的好。”   不然就算是他们不带异样神色去看卢家长房那五个孩子,那几个孩子以后只怕也难再抬起头来了。   听得这话,卢婆子一把年纪的人了,眼圈都发了红,要了一辈子强的老太太,因着儿媳,家里这名声是一毁再毁,这会儿当着陈老汉和陈婆子也不强撑了,一手支在桌子上,把红了的眼圈埋进了手心里蹭了几回,直把刚溢出来的那一点泪意蹭了个干净,这才放下手来,跟陈婆子吐了句苦水。   “拴柱他们几个,这辈子要叫他们娘拖累死。”   说完这一句,也算缓过了几分,她看看自家老头,知他这心里一时很难缓过来了,索性道:“行了,我们也好些了,这就回去吧。”   桌上那两个袋子卢婆子也拿了起来:“这个我先拿走,回头再给送回来。”   卢家老两口,来时还高高兴兴,走时却像精气神都被抽走了多半,只是从陈家要回到卢家,沿途要经过周家和施家,只能强打着精神,不叫人瞧出异样来。   ……   在卢老汉和卢婆子那里,往陈家去这一趟像过了一道劫,在卢家其他人那里,他们才刚到家不多会儿,才刚刚各找了各的活张罗起来,就见二老回来了。   冯柳娘笑着迎过去:“娘,陈家伯娘做酱豆了,咱家也做一坛吧?”   卢婆子却半点都笑不出来,她视线越过冯柳娘,直直就朝王春娘看了过去。   王春娘这会儿没干别的,正从粮袋里弄出些谷子来支使着女儿大妞用这几天刚做的一个木臼舂米。   卢老汉看到那谷子,手不受控制的又颤了起来,怒气升腾着就往脑门上冲,卢婆子也没好多少,好在两人都还记得陈老汉和陈婆子的话,强压下上去撕住王春娘扇几个巴掌的冲动,跟冯柳娘和洞门口正准备做木工活的卢家三兄弟道:“都进山洞,我和你们爹有话说。”   拴柱兄弟几个原本在给他们爹帮忙,听到这话都转头看他们爷奶,卢婆子看了看几个孙儿,道:“铁柱带几个弟弟去瀑布边那棵树下玩,拴柱和大妞留下。”   长孙十五岁了,有些事情该他知道,而平时一直不太有存在感的孙女,她也有话要问。   冯柳娘几个觉出不对来了。   爹娘这神情不太对,而且把孩子全支走了,这是要说什么?   ……   山洞里,老两口坐在自家床沿,儿子儿媳和长房两个孩子分别站在下首。   “前些天堆粮的大山洞闹山鼠,都知道吧?”   卢三郎被嘱咐守山洞门,这会儿只能抻长着脖子往里瞧,竖着耳朵听。   卢婆子把手上的两个袋子往前递了递,道:“大郎二郎各拿一个下去,传看一下。”   听到粮食和山鼠这样的关键字,王春娘心里就是一个咯噔,看到老太太无端端拿回什么粮袋,没来由有几分心慌,怕露了端倪,忙低了头。   卢老汉和卢婆子却打从回来就盯着她,她这心虚反应更把两人心里的猜想坐实了。   两个粮袋在卢家人手里转了一圈,就连守在门边的卢三郎都凑进来看了看。   卢大郎是有点懵,没太懂他爹娘的意思。   王春娘先时还不懂,看了好一会儿,意识到什么,脸有些发白。   而卢二郎和冯柳娘则是很快反应了过来,惊得抬眼就看向卢家二老。   卢二郎不敢置信,问道:“娘,这怎么回事?”   “你想的那么回事。”   卢大郎还奇怪呢,问卢二郎:“什么意思?这袋子怎么了?”   刚凑过来看了一眼的卢三郎面色古怪:“有人偷粮啊?”   他目光下意识往他大嫂那边瞟了一眼,平时大咧咧的人,这会儿倒没敢发话了,默默退到山洞口留心起外边情况,也留心起他爹娘和大嫂王春娘的神色来。   他是退到山洞口了,那一句有人偷粮却砸在了卢家所有人心上。   两个孩子不敢置信的抬了头,卢大妞看了看她三叔,又看了眼她娘,意识到什么,猛然把头低了下去,牙关却是轻颤了颤,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咯咯响声。   卢二郎和冯氏相视一眼,眼风往王春娘方向拐了拐,强行又拉了回去,但眼里惊诧难掩。   卢大郎愣了愣,问:“这是陈家的粮袋吗?那刚才把您叫过去,不是做酱豆啊?这是怀疑咱们家还是什么意思?”   卢老汉没给他眼神,仍是盯着王春娘,道:“不用管是谁家的,少了粮的不止一家,现在不张扬,咱只在自己家悄声问一句,是谁动了别人家的粮食,自己出来认了,别等被我自己查出来。”   王春娘紧张得心跳都快止了,想咽唾沫,又怕这显出她的紧张和心虚来,愣是没敢。   头上身上落了好几道视线,她强稳着心绪,让自己不露出怯意,抬眼对上公婆两人的视线,道:“不是山鼠偷的吗?这怎么还赖到人身上来了?谁家都有粮食啊,怎么会拿别家的粮食?”   卢婆子盯着她,怒气累积到一定的程度上,倒不似一开始那样想扑上去生撕了她了,看王春娘还敢抬头诡辩,眼里沁起凉意,反问:“是啊,家里都有粮,拿别家的粮食做什么呢?我也想知道,你怎么想的。”   这话一出,卢家各人反应不一,王春娘脸色一变,张嘴就喊冤:“娘,这做贼的脏盆子您怎么能往儿媳头上扣。”   卢大郎也傻住了,转身看王春娘,又看他亲娘:“怎么回事,怎么扯到春娘这里了。”   卢婆子也不应,只看着王春娘:“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自己认是不认。”   王春娘怎么可能会认,她气息急重,颇是委屈:“娘,老话讲捉贼捉赃,捉奸拿双,没凭没据您可不能这样污我清白,那儿媳可就没法活了。”   卢婆子气笑了:“听你这话说的,你还挺要脸的?”   “你们长房怎么进了这山谷的,这才多久?是已经忘了?”   “是沈烈和大山看在二郎的情面上,是阿萝看在和咱们家和柳娘的情面上,是大家伙儿看在几个孩子的情面上,才把你们带进来的,忘了?”   “要脸怎么还敢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呢?怎么,看老鼠偷点儿粮给你看馋了?老鼠咬破的洞里你也要抠一点粮弄回来填填你那张嘴?不抠白不抠,抠了也白抠,是吧?就这,你还跟我说你要脸?”   王春娘啪一声跪了下去:“娘,证据呢?无凭无据您这样说我不接受。”   卢婆子点头,笑了,眼神有些麻木:“是了,你就是觉得没人看到,无凭无据,谁也坐实不了,才敢这么干的吧?”   她看看长子,又去看孙儿和孙女。   卢大郎这会儿活像被天雷劈了一样,人都是懵的,脸色也煞白。   王氏有前科,且这么多年的夫妻,就像卢婆子了解她的儿媳一样,卢大郎也了解自己的妻子,王氏爱占小便宜,多添一口饭,多抢一块肉,多挟到一筷子蛋,这样的事很多很多,只是这些事从前在他看来都是小毛病,弟妹斯文些,他媳妇厉害些,饭桌上的事难道也说吗?   所以他从来没去多管过,但他知道的,王氏爱占小便宜,尤其是过了她眼的小便宜,不占会难受。   而卢大郎知道的这些,卢家人其实都知道,比如拴柱,比如大妞,又比如这会儿旁观并不出声的卢二郎、卢三郎和冯柳娘。   拴柱一张脸胀红,直红到了脖子下,而大妞死死埋着头,有地缝的话恨不能钻进去才好。   卢婆子却不放过,问道:“大郎怎么看?也跟你媳妇一个意思吗?”   卢大郎那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气息又急又重,好一会儿才艰难挤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   他喉头滚了滚,完全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机械的连说了两声没有,这才半蹲下去艰难问王春娘:“你真动了别家的粮食,是不是?”   王春娘自然不认。   卢大郎却要崩溃了,嘴唇抖手抖,整个人好似都在抖:“第二次了,上次把囤粮的事往外漏,这才多久,你又偷粮?”   “你偷粮干什么?啊?家里少你吃喝了吗?爹娘分家是照人头给分的粮,少你吃喝了吗?啊?你偷粮干什么啊?”   王春娘被他这样吓住了,一迭声否认:“没有的事,我真没偷粮。”   “谁信呢?”   谁信呢?   卢大郎根本无从想象自己一家以后在这山谷里该怎么自处,他颓然跪在王春娘边上,除了那一句谁信呢,再没说话的心气了。   卢婆子冷眼看着,这时才将目光移向拴柱,想到他当时还在山外运粮,略了过去,落在了听说丢粮就一直没敢抬过头的孙女身上。   “大妞,你娘要证据,你们家做饭洗衣的活都是你干,你跟爷奶说说,你娘前些天有没有什么异样。”   卢大妞低着头许久了,这会儿被问到,眼泪大滴砸在地面上,就是不敢抬头。   卢婆子看了看孙女脚边一点一点洇湿的泥地,眸光动了动,道:“你打小跟在你娘后边干活儿,养得内向,不大作声,但做人的道理我也没少教你,和你兄弟们都是一样教养的,咱们一家是得了陈家和沈家照拂才能跟着逃进这里避居,尤其是你们一房,来之前出了什么事你也知道,人家肯带着你们已经是念了你们兄妹五个年幼,怕抛你们在外边你们活不下去,今天大道理我就不讲了,怎么回话你自己想想清楚张口,我对你只有两个要求,诚实、明是非。”   这平静无甚情绪波动的一句话,让卢大妞的眼泪落得更凶,她抹着泪抽泣起来。   王春娘气死了:“我又没干什么,你哭个什么?”   又拿眼死瞪了卢大妞一眼。   卢婆子冷笑,也不催,只等着。   卢大妞哭了几声,把眼泪抹了,这才抬眼看她爷奶,落在身前的两只手团在一起,自己右手攥左手,攥得指节都快泛了白,也没能张开嘴。   卢老汉原就压着一股气,这会儿冷声斥道:“你奶让你回话,照实说!”   卢大妞刚止住的眼泪又被吓得滚落了一串,她看了看她娘,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爹,最后是大哥、二叔、二婶。   不敢再去看山洞口那边的三叔,她把眼一闭,再睁开时才道:“娘每一顿都会往家里拿粮食,每次都不多,都是家里当天吃的,原先家里的粮本就是放在大山洞那边,我也没觉得不对。”   卢婆子抬眼:“然后呢?”   卢大妞还要再说,被她娘一把子扯住:“你胡说些什么东西?大家粮食都放在大山洞,谁不往这边拿粮食,你二婶就没拿?你是要害死我?”   卢二郎看他这好大嫂这时候还攀扯他媳妇,气笑了,把侄女从她手里带出来,讽道:“是,谁不往这边拿粮食呢?大妞说什么了?大嫂就着急忙慌打断?别把我们卢家的孩子教出你们王家的习性来才好。”   一句话让卢大妞脸胀得通红。   冯柳娘皱眉瞪了卢二郎一眼:“说事就说事,扯那些不相干的做什么?”   把被王春娘扯得差点一膝盖砸在地上的卢大妞往旁边带了带,道:“你二叔那话不是对你。”   她跟王春娘确实不对付,但大妞这孩子真的没说的,虽然胆小内向,但跟王家人还真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她有时候甚至可怜她,因为王氏对女儿和对儿子真的完全是一天一地。   卢婆子也瞪了老二一眼,这才看向孙女儿,道:“别听你二叔胡扯,接着说。”   卢大妞看她娘一眼,对上她娘几乎要吃人一样的目光,像被烫着一样别过了脸,犹豫几息,想到刚才她奶那些话,才继续道:“家里一般吃豆饭,谷子是用得不多的,但那几天拿回来的谷子有些多,没几天就装满了两桶,豆子这样用量大的却没在这边存,要每顿做饭过去现拿,我当时觉得奇怪,问过一句用豆子多怎么不往回拿多点豆子,先拿那么多谷子做什么。”   问过之后,只被她娘斥了一句只管做饭就是。   她就再没敢多问。   只是这话她没再说。   当然,也没机会说,因为王春娘已经扑起来要扇卢大妞了,被卢二郎和卢拴柱眼疾手快拦住。   但说到这里也足够了,卢三郎已经熟练的摸到大房住的那一边,找到两个新凿的木桶,掀开桶盖,还真是满满两桶稻谷。   王春娘腿都软了,只是嘴上还争辩:“这是分家分给我们的。”   卢老汉看她一眼:“还扯吗?都住在一个山洞里,分给你多少粮,你们家每天吃多少粮,尤其基本是吃豆子居多,再好算出来不过,你真当这些赖得掉?”   一家人都沉默了。   王春娘是无话可说,卢大郎是不知道以后怎么自处,拴柱和大妞兄妹俩个则是落泪。   卢二郎、卢三郎和冯柳娘则只剩无语了。   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这样荒谬的事情落在他们家,但因为是王春娘,又好像一点也不奇怪。   他们甚至想不出来,她以后还能做得出什么破事。   横在一家子人眼前的是两个问题,这事后续怎么处理,他们一家以后又怎么面对另外几家人。   打杀了吗?一条人命又不是杀鸡杀鸭,说杀就能杀。   但放着她继续到处晃那就真是膈应人了。   卢大郎像是终于醒过了神来,从地上爬起来,转身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根麻绳一块布巾,上手就要绑王春娘。   王春娘挣扎起来,尖叫起来,卢大郎道:“不怕丢人你就叫。”   王春娘不知道自己会被怎样,哪里还顾什么丢人,放声就喊了起来:“卢大,你想干嘛,你要杀……”   一块布巾被塞进她嘴里,手很快被反剪住,三两下捆了起来,接着是脚。   卢大郎落泪:“爹,娘,谁家丢了粮,我去赔罪,粮食双倍送回去,春娘以后不出山洞,我往旁边凿个小山洞,以后她都在小山洞里,行不行?”   卢拴柱瞳孔一缩,卢大妞嘴唇也颤了颤,兄妹俩都意识到,如果当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在这山谷避居几年,他们娘就得被关几年了。   这和上次临近年关关几天不是一回事,显然超出了兄妹二人的认知。   王春娘疯狂挣扎,不停看一双儿女。   卢拴柱腿一软就跪了下去:“爷,奶,我娘不对,我去赔罪,您罚一段时间,一个月或是两个月,叫娘知错就行,别一直关着娘,以后我和铁柱寸步不离跟着娘,除了自家山洞和田地,哪也不叫娘去,绝对不让她再做什么不好的事,行不行?”   一直关着,人怕是会疯的。   卢大妞也跪了下去,眼露乞求:“爷、奶。”   求情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磕头,给卢老汉和卢婆子磕完又朝卢二、冯柳娘和卢三磕。   卢家老两口和二房三房:“……” 第149章 我不只是你的奶奶   卢婆子只觉得,她这一辈子的糟心都叫王春娘给了。   白送的,不想要都能怼到她眼前来。   看着跪在跟前的孙儿孙女,她说不出怪责的话来,当儿女的会对当娘的心软很正常,再正常不过。   她只是问这一对孙儿孙女:“你们觉得你们爹这个做法太狠了?”   也不用两个孩子回答,都跪下来求了,可不就是觉得太狠。   她自顾自接着道:“上一回差点把几家人一起坑了,大伙儿已经很容情了,只让你们挑粮,说是让你们挑粮,其实真正落在你们长房头上的,加上拴柱你也就三个劳力,逃难避居还是带着你们一家七口,你们觉得这是大伙儿应当的吗?该你们的?你们是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啊?这么恶心人还叫人舍不下你们?”   “这是旧账,咱也不用翻,我只说,经了上次那一桩,这才多久?你们有想到过你们娘还能干出在山谷里偷粮的事来吗?在家里不缺粮的情况下偷粮,缺粮的时候呢,她还能干得出什么事来?想象得出来吗?”   “想不出来吧?就算是不缺粮,你们看,你们不也没想出她还能偷粮吗?”   她在一对孙儿孙女跟前蹲下,点了点自己脑袋:“你永远猜不透一个做事不过脑子的人她会做什么,知道吗?不关着她,这山谷你以为是在天宫上呢?别人都进不来是吧?声音测过吧?你们娘哪天再脑子没搭对,拼死要拉陪葬的,跑到入口那边嚎上几嗓子,外边正好有人的话,你看看,满山谷的人都得跟着完。我说句诛心点的话,你就算觉得这满山谷的人不及你娘舒坦重要,那想想你弟弟妹妹,还觉得你爹这个提议狠吗?”   “觉得是你亲娘,不可能害你们是吧?看看她这回干的事,想过你们兄妹五个以后在这山谷里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吗?”   “你想不到她会做什么的,脑子它就长得不一样。”   老太太说到这里,自嘲一笑:“拴柱啊,奶后悔了啊,当初我应当心再狠些,把你娘这不省事的直接休了,绑在屋里,不饿死就成,等我们把粮全运走了,连夜走了了事,你们父子兄妹呢,要是割舍不下,就你们一房一起捆上,等村里人发现给你们松绑完事儿。”   “要不是左顾念你们,右顾念你们,今儿哪里这许多事?祸害咱自家人就算了,算我当年没开眼,聘了这么个儿媳进门,该我受着。人家另几家是倒了多大的霉摊上咱这一家,摊上你们这个娘啊?”   “你以为你爹狠啊?真正的狠可不是这样,你爹那是想保你娘呢,才抢着自己先动手。”   “真正的狠是什么样的知道吗?”   “太平年月和战乱时可不是一回事,你们看得还太少了,或者说,带着咱们家的人都太好了,让你们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才让你们敢跪下来求这个情。”   “真正的狠,不动声色,不发作,不出声,甚至都不叫你们知道人家已经发现有偷粮这一回事,今儿一早和和气气把你们一房人都带出去,野猪、狼群、豺狗、熊瞎子、大虫……随便遇上哪一个,人家不用害你,只管自己逃,或只来得及救自己家里人,或是救你们了,但动作慢了那么一丁点。”   “瞧瞧,轻轻松松、简简单单就能把你娘这个祸害处理掉,甚至要省麻烦的话,你们也可以一起,被野兽撕咬吞吃,连尸骨都不用费事掩埋。”   “所以说,咱山谷里这几家都是磊落人,心都好着呢,这会儿顶了天厌烦你们,还不至于跟你们这样计较,但磊落人逼急了,那也可以磊落处理,送你们离开嘛。”   “别说怕你们泄密就不敢让你们滚蛋,泄密还早着呢,现在这山谷你出去,走个几天,看能不能碰上一个人?没有阿烈和大山领着护着,你以为深山老林里这么好走?碰上人之前你们还有命活着吗?有命泄那个密吗?就算是命大叫你们活下一两个,再碰到人,就能活了?做什么美梦呢?北边的流民一直南逃,你知道他们哪一天就逃到咱这地头来吗?你们知道战乱里真正遭荒的时候流民是什么样的吗?北边可不如咱们这边山多,草根都吃绝了的时候,你知道这些没粮吃的人怎么活到南边来的吗?”   “我告诉你们,饿极了吃土的都是真正的老实人,也是大概率活不下来的那一批人,真正能活下来的,要么有本事,要么不做人。”   “知道吗?人在荒年战乱时还有个名儿,叫两脚羊,那是真把你身上的肉分出肥瘦老嫩,那时候你就跟现在外头套的山鸡兔子的没区别,煮着吃还是炖着吃,烤着吃还是炸着吃,都只是一摊肉。”   “到那时,最上等的肉知道是谁的吗?”   拴柱被吓得身子微往后仰着,脸色煞白,鼻翼翕张着颤动着,说不出话来。   卢婆子却压根没打算放过他,她看着长孙,面无表情,却是一句一逼进:“就你们这一房来说,最好的肉在石头身上,其次是虎子,再是大妞、铁柱,然后是你!都还是孩子,这是肉最嫩的。”   把卢拴柱从跪姿直逼到半后仰退的姿势,手一软啪一下仰摔在地上了,这才退开,把眼一转,看向嘴上被堵了布巾,额上已经开始冒出细细密密一层汗意的王春娘:“这次一等的肉,除了孩子,就是女人,那就是王氏你了,你这样的年岁,还行,比大郎身上的肉要嫩,听你爹娘或是爷奶给你讲过古吗?人饿极了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吃人肉的时候,也就有的人稍微还有点忌讳,会留个脑袋抛了,其他的,都是肉块,你前些天怎么馋野鸡肉的,撞到饿狠的流民眼前,他们就怎么馋你身上的肉。”   王氏要疯了,嘴被堵住,只两个鼻孔能出气,呼哧带喘的,看卢婆子像见了鬼。   卢婆子目光再转,这一回落到了卢大郎身上:“再次一等的,大郎这样三十来岁的男人,荒年里也没人会挑嘴,肉吃着是老,胜在个头高身子壮,肉够多,十几个人分吃的话,也能吃个好几天了。”   卢大郎腿发软,扯住旁边的卢二郎才勉强站着。   卢二郎看他一眼,只作没见,也没打断他娘的话。   长房四口面色白得像鬼,就连二房的冯柳娘和离得有好几步开外的卢三郎牙关都颤了颤。   卢婆子说够了,这才像是没了心气儿一样,随意往地上一坐,看看长房四人,支使卢大郎:“把她那塞嘴布拿下来吧。”   卢大郎嘴唇动了动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娘?”   “怕她叫?”卢婆子凉凉一笑:“想叫就叫吧,你以为咱家有你媳妇这两回干的事还有脸这东西呢?她不要脸也不要男人孩子的脸了,还指着谁给她周全吗?”   “你们命是真好,命太好了,所以既不懂得珍惜,也不知道感恩,但这种福气不是耗不完的。”   她说到这里,用下巴指了指王春娘:“布条扯下来,脚上的绑绳也解了,绑着手就行了,我和你们爹领着她过去,把几家人叫齐,今儿偷粮这事给大家一个说法。”   “人家不追究,咱自家不能不要脸,这里留你们不得了,我不能让帮着咱们家的人被你这么个货色给坑害了,给大家赔个罪,该赔的粮食赔了,你们一家人一会儿就走吧,出谷去,活不活得下去看天,看命。”   这一下长房之外的其他人都愣了愣,卢老汉都看了自家老婆子一眼。   卢婆子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卢大郎先是愣住,等反应过来,再看她娘的神色半点不像玩笑,直接跪了,先是去求卢婆子,抱着腿求,见老娘一点反应也没有,开始哭爹喊娘求兄弟。   让怎么着也顾念顾念几个孩子,这深山老林里被赶出去,他们怕是都活不到明儿天亮。   又去拽一双已经傻住了的儿女,又去扯王春娘,把手脚被绑着的王春娘也扯跪在一边,连连磕头。   刚才就算是那么大的事也还算安静的山洞一下子有要沸扬起来的感觉。   卢婆子凉凉看了卢大郎一眼。   卢二郎也看着,直看得差不多了,这才拉着脸上也有些着慌的冯柳娘上前帮着说了句话。   一向不待见王春娘的卢三郎也吓傻住,山洞口也不守了,走到卢婆子边上喊了一声娘。   卢婆子也没看另两个儿子和二儿媳,只盯着卢大郎两口子。   “不想离开山谷?”   卢大郎疯狂点头:“娘,看在拴柱、铁柱、虎子、石头几个份上吧。”   王春娘那脑袋比卢大郎捣得还快,呜呜呜呜的应和着。   她怕死,也怕男人死,更怕儿女被她拉着一起死。   从前死字是很远的,再知道外面会乱,也没乱到她眼前来,就算是进了林子,可有人护着,很快也进到山谷了,一直都很安全。   可是今天要是一家人全被推出去,一出山谷,没了山谷天然的屏障,乱还没来,野兽却或许下一刻就会循着人味过来了。   她是真怕了,呜呜声不断,口水把那布巾都浸透了。   卢大郎听着这呜呜声,总算反应过来,帮着把王春娘嘴里的布巾一扯,王春娘的哭嚎就顺利溢了出来。   “娘,饶我这一回吧,我不是成心的,我就是鬼迷了心窍,想着老鼠吃也是吃,我就拿一点点,真就拿一点点,以后再不敢了。”   “拴柱几个也是您的孙儿,娘您抬抬手,只要不出谷,让我干什么都行。”   她想起什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娘,你关我,关着我,就在这大山洞里凿个小山洞关我都行,你把我嘴堵着,我保证不出去,绝对没有怨言。”   卢婆子冷笑:“关你关得住?舌头拔了腿打折了还差不多。”   一句话给王春娘吓得头皮都麻了,脑袋哐哐往地上磕。   卢大郎连连保证:“娘,关得住的,我做个木栅门,容她偶尔在咱家这大山洞走动一下,我和拴柱铁柱也跟着,她要是踏出这山洞一步,您再赶我们,到那时我们绝不敢再求。”   ……   卢家的闹剧,卢婆子最终没选择瞒,把王春娘绑了,让卢大郎凿石洞,她和卢老汉亲自领着卢拴柱、卢铁柱一家家去问都少了些什么粮食,不管是山鼠偷的还是王氏偷的,道歉,并将粮食双倍送回去,也说明王氏以后不会再出山洞,让各家监督。   自然,这粮食从长房手中拿。   送到陈家的时候,陈婆子叹气,又觉得这行事很是卢婆子的风格。   她看看低着头的拴柱、铁柱,摇头:“只是难为几个孩子了,好好开解开解吧。”   卢婆子看两个孙儿一眼,道:“没什么难为的,这事情遮着瞒着固然是能让他们自在一点,但知道有知道的好处,至少以后都会清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送到沈家的时候,沈烈和桑萝倒没说什么,只能说卢家会是这样麻利的处置让他们心里的不痛快消弥几分,说了几句场面话,把人送走。   许家那边,许老太太面上诧异,等人走了后松了口气。   她年轻时绣活做多了,眼睛不大好是真,但也没真的花到那个地步,当时不知道是她一家的粮食少了,还是各家都有,明说又不能说,心下权衡过才去找桑萝借针线的。   不是惜那一点粮食,只是发现这样的苗头心下不安。   这山谷里其实陈大山和沈烈是主导,尤其沈家,她们许家可以说是托赖沈家庇护的,而桑萝在各家之中其实地位也有些超然,所以她选择把这事漏给桑萝。   今早出谷设限的事情,许老太太知道,沈烈两口子心里大概猜到是谁了,且也针对性的做出了应对。   而她看了个全场下来,也隐约猜到卢家长房那边,只没想到后边还有这样后续。   卢家,好在还有明白人,也压得住那王氏。   躲避战乱的时候,有个能出入自如的蠢人是件很可怕的事。   现在这样就很好。   她带着孙儿孙女出来,总要打迭起十二分精神,好好护着,全全乎乎的再交回儿子儿媳手上。   ……   回程,在经过山谷最内侧的瀑布边时,四下无人,水流冲击在山石上的声音也颇大,沉默许久的卢拴柱终于把压在心底的话犹疑着问了出来。   “奶,你今天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卢婆子停下脚步,看向孙儿:“哪些?会把你们赶出去那句?”   卢拴柱迟疑着点头。   卢婆子勾了勾唇角,道:“不信我连你们也能舍下是吧?”   “那我告诉你,把你们赶出去是假的,因为现在把你们赶出去,还是有极微小的可能会害了山谷里的人,我不会让这种可能发生,但会放弃你娘或是你们一定是真的。”   “别觉得我不顾念亲情,乱世很残酷,我不只是你爹的娘,是你们兄妹五人的奶奶,我也是你二叔三叔的娘,是阿戌的奶奶,我们家更是得了陈家沈家庇护才能在乱世里保全自身,我不会容一个可能会害大家的隐患到处蹦跶。”   她说到这里看向两个孙儿,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所以,不管是为了你们娘好,还是为了你们自己兄妹的安全,看住你娘。她安生,你们一房,咱们一家,这一山谷六家人才能都安生,两脚羊那些,我也没说假话唬你们,懂了吗?”   卢铁柱只知道他娘偷粮的事,还不知道太详细,这时问卢拴柱:“哥,什么是两脚羊?”   卢拴柱抖着嘴唇,摇头:“回去吧,别问。” 第150章 入口改造/脚软   卢家的事对山谷其他几家并没有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要说影响,大概也就是原本不知情的施家和周家猜出了一早沈烈说那些话的原因。   人多了出去确实危险,顾及不过来,这是其一,不想再管卢家长房,限制王春娘离谷应该是更重要的一个原因。   两家私下里对王春娘其人怎么评判无人知道,但都各自敲打家人儿女,好生紧了紧大家的皮。   沈烈这里,看事情已经有了定论,就商量和陈大山出山谷给两个入口做伪装了。   他看看桑萝,问:“要跟我们一起出去吗?”   别说是跟陈大山一起出去,就是只有他一个人,护一个桑萝他还是护得住的。   桑萝听说可以出去眼睛就亮了起来,想也没想就点头。   “要,我去弄点野菜回来。”   天天吃菜干和豆芽太难受了。   又有些犹疑,看了看旁边许家斜上方山壁上八、九米高那一处山洞,问:“从那儿走吗?”   还没练过,怕是有点困难。   沈烈唇边逸出几许笑意,道:“出去的时候还是走夹道,不过等会儿回来要从那上边下来了,我去找绳索给你做好防护,敢吗?”   其实不太敢……   不过这一步迟早是要迈出去的,桑萝鼓了鼓气,点头:“可以。”   陈大山讶异看她一眼,这胆子,挺大的啊。   听说儿子要出去,一起跟出来的秦芳娘在一边听得咂舌:“真从那儿下来啊?”   她只看那高度就有点儿腿软。   沈烈道:“如果想出去的话还是得练一练,早些习惯了才好,地面这个入口我准备换些更沉的大石再加些小石块填了,整条通道分五六段封上。”   这样能更大程度隔绝声音传出去的可能,谷里的人想要自行出去也更难,至少没有他那份力气就别想了,陈大山要搬动可能都还要费大劲儿,毕竟夹道狭窄,想找人搭把手都不成。   至于爬半空中这一段,太陡了,没点本事单靠自己不太可能爬上去不说,就算练了出来,夜黑风高容易摔死,白天嘛,这个位置山谷里别管哪家,稍一抬眼就能看到。   秦芳娘一听就知道这是防着卢家长房别再有那脑子拎不清的,不过以她对卢大郎的了解,别说他主动往外跑,你就是想撵他怕是都不容易,更不用说大大小小七个呢,哪里走得脱。   但周全些总是好的,她也不多说,转身就帮着找绳子去了。   粗麻绳,这东西各家都有,但是如果是做安全绳的话,秦芳娘觉得这还细了点,主动找施家、周家问了问,把两家的麻绳一起借了出来。三家的麻绳合在一处,接一接,再两股拧做一股还差不多。   麻能采收之前,这就是山谷里各家想出谷时用的安全绳了。   陈家这边陈有田也跟着走,几人把工具备齐,再把陈有田做木工的几样简单家什似凿子锤子的也带上,陈有田和桑萝一人再拎了两个小篓,抄了斧头就跟着出去了。   除了卢家,各家都跟出来瞧了瞧热闹,不过也没看得了多大一会儿,因为沈烈四人一出去就开始填夹道了,填最里边两层的时候大伙儿还能听点儿动静,等到沈烈四人从谷外找大石往回运,填外边几层的时候就连动静都越来越小了。   封堵夹道以及给夹道入口和入口附近被踩出来的那条小道移植草木做伪装就费了近两个时辰。   桑萝看着原本的入口这会儿草木葱茏,人工山壁因为填了土移了些和旁边山壁上差不多的野草,看起来和那些天然石壁几乎没有什么差异,假山壁外甚至连树和灌木都多了十几棵,也不得不服气沈烈和陈大山的小心了。   这别说表面半点看不出和周边山体有什么不同了,不费点劲儿连靠近入口处都难,正常人也不会想往荆棘密布的灌木丛里钻。   陈有田看得直点头:“这样好,这会儿也就土看着还新了,等再过个一两天就真是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沈烈也挺满意,笑着收拾了东西,招呼几人绕远些去下几个套子再采些野菜,然后处理另一个出入口。   看看天色,日已经中天了,侧头问桑萝:“饿了吗?”   大伙儿现在都是一天两顿,但今天因为有事,早食吃得挺早,搬石头填土移草木的,虽没让桑萝做重的活,但她跟陈有田一直在帮着做事,也累得够呛。   桑萝摇头:“还行,最近习惯傍晚吃第二顿。”   沈烈点头:“行,摘了野菜后我们就回去处理另一个入口,到时我和大山先送你和有田叔回谷。”   桑萝笑起来:“看时间吧,要是还早的话,我挺想看看你们处理另一个入口的。”   她对沈烈之前说的另一种庇护所一直好奇来着。   沈烈闻言不禁笑了起来:“好。”   沿途有野菜,不过大家谁也没动手采摘,虽然近期有人进内围的可能性很低,但山谷近处还是能不留痕迹就不留痕迹。   走了约有两刻多钟,沈烈和陈大山觉得差不多了,找小动物出没的痕迹准备下套子,桑萝和陈有田才开始弄野菜。   林子里野菜是最不缺的,桑萝和陈有田也知道这里不比十里村边,并不离沈烈和陈大山左右,陷阱布置了七八个,两人又换了一处砍了一棵杉树等会儿处理另一个入口用。   这时桑萝和陈有田带出来的篓子也都满了,除了各色野菜,单以鲜嫩艾叶采得最多,桑萝摘了满满一小篓。   陈有田也没少摘,每年三月是要做青团的,今年大家这情况,加上出谷不容易,都没顾得上,赶着三月的尾巴,还可以再应个景儿。   摘艾叶的时候,陈有田还跟桑萝商量:“回头得借你家石臼用一用,舂些米粉和糯米粉。”   他们家里原先用的是大石臼,太沉了,没往山里带,进山以后日常舂米用的一直是个木舂臼,舂米还行,要舂米粉就不大容易了,反倒是桑萝,之前买石磨的时候让石器铺当搭头送的那个石臼不算太大,带了进来。   桑萝满口应下:“行呀,我家糯米粉倒是有,只需要磨粘米粉就成,叔你要省事些的话拿糯米跟我换些糯米粉就成。”   两人说着话,沈烈倒是想起家里没能带出来的那个石磨了。   桑萝很久没喝到过豆浆吃到过豆花了。   她从前早上最喜欢就是这一口,也总说豆浆养人。   想到这里倒是留了心,只一时不知哪里有合用的石料,所以也没说什么。   三人把杉树细枝砍下来捆成几大捆柴,陈有田挑了一担,其余的留在这里等回头沈烈和陈大山来看陷阱时带走,这才抬着树往回走。   ……   传说中兔子洞一样的入口桑萝没见着,因为被沈烈和陈大山堵了。   他俩倒是好记性,想是也留了记号,精准找到位置,搬开几块石头,几锄头就把封的那泥胎给怼开了。   确实没比山里到处可见的兔子洞大多少,沈烈这些男人下去还挺不容易的,倒是桑萝,生得纤巧,钻下去不那么费劲。   沈烈先下,接着是桑萝,也是下到山洞里面,桑萝跟着沈烈往里走了一段才看到这大山洞的全貌。   大是真的大,比谷底最大的山洞都要大到三倍余,中间还有些天然形成的石林石柱。   不过这会儿她只觉得这里是个非常好的仓库。   “沈烈,这里囤木料和柴可太实用了,囤咱们六家人三四个月用的柴怕是都放得下吧?”   沈烈笑:“真堆满的话应该不止三四个月的用量。”   他确认过山洞里没什么不安全的因素,又问过桑萝不急着下到山谷,就道:“那你先在这歇一歇,离入口远些,我再出去一下和大山、有田叔一起把洞口挖开再改一改。”   桑萝一听这个上头了啊,把两个篓子一放:“我看看你们怎么改的。”   她听沈烈说过这个入口是准备用做庇护所的方法处理,桑萝还是很好奇的,之前光听沈烈说她其实不太能想象出来,夹道那里是直接填堵就行,这边却是要留门的,怎么处理?   沈烈看她这精力旺盛好奇心又重的样儿,笑了起来,道:“除了挖洞口,其它大部分工序在洞里完成的,就连内层洞壁都是石质的,还得用凿的才行,你别爬进爬出了,费劲,在里边等一会儿就成,都看得到。”   这么说的话桑萝就不折腾了,自己在山洞里找了个离他们不远的位置围观。   那个圆形入口得有半人深,上边土层好扩,到山洞内壁的岩石层还是费了些细功夫的,三人一起,把带来的锤子凿子都用上了,扩出一个四四方方能扔下一只挑筐的大小,这才把在外边已经砍成段的杉木弄了进来。   等最后两捆柴都分成小捆扔了进来,三人一起动工,桑萝才知道这个入口怎么处理的。   在山洞内部入口周边那一片搭屋子框架一样给入口处做好支撑,再用足有男人大腿粗的木料在口子上做好门框和一个能向上推着开合的方形小门,嗯,叫天窗可能更形象些。   入口底下再用石块和土垫出几步台阶,这出入口的雏形就算是成了。   这么一处理,再要上去或是下来就从容简单得多了。   里边大致处理好,桑萝跟着几人转到洞外。   从外边看杉木门和山壁呈同等水平,整体低于土表大概二十多厘米。   再后边就简单了,和谷底夹道外那个出入口类似的处理手法,拟景和设障碍。   忙到半下午,这一处入口也处理完毕,完工后的口子他们要从山谷里出去的话可以先把天窗开个小缝,在外围种的灌木掩护下先观察外边情况再确定出不出去。   不用担心出现这边一钻出去,外边正好有人,两方人大眼对小眼直接把山谷所在给曝露了的情况,比之前那样要方便安全很多。   到这会儿,沈烈和陈大山该去看陷阱了,不过在这之前两人得先送桑萝和陈有田下山谷。   生平头一回系着安全绳从八、九米高空下陡峰是个什么感觉?   桑萝站在山洞口边上往下望了一眼,只那一眼,她就没忍住咽了咽唾沫……   到这时候她才知道,什么勇气都是虚的好吧?   该脚软时还是会脚软,心跳加快,手心好像也沁出了汗。   桑萝抬眼看沈烈,怎么办,这会儿再说不敢下去的话,好像也不行了吧?   她咬了咬牙,吓死就吓死吧,早晚有一遭,张口刚想说上安全绳吧,却见沈烈看向陈有田:“有田叔你先下?”   桑萝那一下,屏着的一口气呼一下松了,太紧张又骤然像躲了一劫,呼气声都没止住,重得她自己都能清晰听到。   沈烈忍笑,转过身去拿麻绳。 第151章 真晃眼啊   桑萝目测的九米多高,对于陈有田来说,还好。   大乾朝的丈量尺度,三丈左右。   沈烈和陈大山利落的处理绳索,由沈烈攥住绳的另一端,陈大山给陈有田系好安全绳后陪着一起下了一趟,在陈有田左右,指导他姿势技巧和落脚点。   陈有田下得很顺利,不多会儿绳子就被沈烈收了上来,陈大山也重新上到了山洞。   这会儿该桑萝了,刚才陈大山给陈有田绑安全绳时她有认真记下手法,不过关乎小命,还是不矫情了,直接让沈烈上手,她跟着再学一学。   绑安全绳难免碰到腰或腿,桑萝倒还坦然,沈烈反倒有几分紧张,好在桑萝的注意力也一直在打绳结的手法上,根本没留心他。   安全绳绑好,沈烈退开一步,心下这才舒出一口气来,这会儿才看向桑萝,笑问道:“紧张吗?其实有两种方法可以让你下去,第一种跟有田叔一样,大山在上边拉着绳,我陪你一起,教你找落脚和抓握点,这样上下几次以后,你以后只要有安全绳自己出入也没问题了;第二种你一个人下,但我来掌绳,直接给你放降下去,你只要注意一下落脚点,有突出的山壁时自己用脚蹬一下避开别撞到就行。”   陈大山在旁边看热闹,听得沈烈这话笑了起来:“该着让我爹后边走啊,我俩一起给你们掌绳呗,你们夫妇俩绑一块一起下不就可以了,弟妹保管不用怕。”   桑萝和沈烈谁也没理会他。   两人心里都清楚,冒牌的夫妻,远还没到可以这样亲近的地步,而且也没那必要。   桑萝把沈烈的两个提议过了过,第一种需要点勇气,不过有沈烈在旁边陪着指导,能习练;第二种几近闭着眼都能安全着陆,需要沈烈臂力足够。   不过看过他搬大石扛树,桑萝是信他有这份臂力的。   桑萝双手虚握了握,呼一口气给自己鼓劲儿,看向沈烈:“第一种!”   沈烈眼睛就弯了弯:“行,那走吧,其实不用怕,从这个山洞往下这种程度的岩壁还好的,落脚点和可以抓手的地方不少,只是陡一些,有绳子很安全的,山顶内凹的那种才真没辙。”   ……   陈有田索降已经引得山谷中人注意,到桑萝这会儿,底下一群人围观。   不少人都跃跃欲试,不过沈烈和陈大山都没空带了,他们还得出山谷一趟,那绳子也被两人带走了。   桑萝和陈有田这两个先行体验过的就被一群人围着问,当然,好奇心最重的其实是孩子,尤其是半大的小子,就连王云峥这么个一天到晚手不释卷的都跟出来看热闹了。   问桑萝体验就是,没有一开始以为的那样吓人,每次落脚点都是沈烈先帮着找好了的,不用看谷底,只看自己手边和脚下就好,不敢过的时候沈烈还能拉她一把,仅有的两次没踩稳还都被沈烈及时护住了,加上有绳索,只是虚惊。   至于被沈烈揽住那两次心跳的异样,只有桑萝自己知道了,不足为外人道。   ……   陈有田和桑萝各带回了两篓子野菜,桑萝和秦芳娘一商量,一人匀出了两把,给另四家各送了一把这时节正鲜嫩的扫帚苗,又分了些鲜艾叶出去。   沈安和沈宁则揽了把两篓野菜都择洗干净的活儿,顺道带上了凑热闹也要帮家里洗野菜的许文茵和陈二山、陈小丫。   期间陈有田过来了一趟,送了两碗糯米过来跟桑萝换糯米粉,又借了石臼,问桑萝要舂多少米粉,他顺手的把两家的量一起带出来。   这是力气活,沈烈不在,桑萝也不推辞,舀出一碗米让陈有田帮着一起舂,自己则烧水浸焖红豆做豆沙。   沈安和沈宁洗好菜回来的时候,红豆已经在陶盆里用滚水浸泡上了。   沈宁对做吃食最是上心,少不得问问为什么是热水浸豆,桑萝也乐得教,一是她挺喜欢小兄妹俩,也不觉得做吃食有什么好藏私的;第二,这小兄妹俩着实勤快,他们学会做的事情,大多都会主动帮桑萝分担了,哪怕是沈烈回来,这种态度也从来没有变过。   所以不往县里卖吃食以后,在家务上桑萝其实是非常轻松的,因为兄妹俩能做的事情全都抢着先做了,根本轮不到她手上,也是因此,很多事情只要沈安沈宁愿意学,桑萝也并不藏私。   最后这豆沙是全程带着沈宁做出来的。   看着沈烈还没回,也不急做晚食了,索性带着沈宁继续处理鲜艾叶,等着陈有田那边米粉送过来后,教小姑娘做青团。   姑嫂两个忙得乐呵,回家不久的许文茵在自家山洞里呆不住,也凑了过来,然后一个小学徒变成两个小学徒。   沈烈和陈大山回来的时间比桑萝预计的晚些,也是他们回来,桑萝才知道沈烈临走为什么把绳子带走了。   为了从高处那个山洞往下运重物和大件的东西。   沈烈特意先下来了一趟,喊了沈安看着山洞正下方位置,仔细别有孩子跑过来,这才又回到了高处那个山洞里去,和陈大山一起,用绳索分次往下放了几根竹子,两个挑筐。   挑筐是之前藏在山谷外面的,因为入口改扩,他和陈大山去陷阱那边走了一趟,又砍了些竹子回来后就把各家原先那些带不进来的挑筐带了回来。   这会儿一只挑筐里是好几块不小的石料,另一只挑筐里有十几个春笋,四只山鸡,还有不少能用来喂鸡鸭的鲜草。   住在这边的三家听到动静,孩子全凑到鸡鸭那一边去了,桑萝倒是弯腰在看另一挑筐里的石料。   这石料……   她总觉得眼熟?   沈烈过来搬石料,见她在看,笑道:“家里的石磨就是这种石料做的,你很久没吃到豆浆豆腐了吧?我最近抽空做一个小点儿的石磨放在家里用。”   桑萝眼睛亮了,她惦着豆制品好久了啊。   石头她是抱不动,抱了几个笋跟在沈烈身边,问道:“你能做石磨?里头的纹路应该有讲究的吧?”   沈烈点头:“出来之前把两块磨盘搬起来仔细看过,应该能做出来。”   要是没这本事,他就不会把那石磨留在外边了。   “那最大块那块石头呢?做石臼吗?”   桑萝能想到的山谷里眼下最缺的,需要用石头做的就是这个了。   沈烈笑了起来:“是,这个留给长辈们去慢慢凿,六家共用的,以后舂米就省气力些。”   小石臼是能用,但费劲儿。   ……   傍晚山谷里又飘起炖鸡的香味。   倒不是她们不想养着,养鸡鸭可以切点碎青草给吃,但还是需要糠的,原本那十几只都养得特别困难,还靠了原先炒熟晒干存下来的豆渣支撑着,再多养山鸡就费劲了。   所以除了之前陈家发现其中一只能下蛋,留下来养着了,像桑萝这样本身就带着三只能下蛋的母鸡进山的,还是只能做肉菜给身子补补营养。   不过就沈烈和陈大山这样的,在这深山里还真不缺这一口,所以当晚两家人就一家宰了一只。   知道有山鸡,桑萝就让沈安端了几个新出锅的青团去跟甘氏换了一碗酸菜回来。   沈家的晚餐,春笋炖山鸡、酸菜炒鸡杂、凉拌扫帚苗,再加一盘圆圆滚滚青绿可爱的豆沙馅青团。   就冲这菜色,沈烈都觉得没张好桌子委屈这一桌好菜了。   桑萝带着沈宁给隔壁许家送了半碗炖鸡肉和一盘青团回来时,沈烈已经把桑萝做的两个米桶拼一拼,把之前用来充当临时桌子的石板搁了上去,一张简易石桌给他拼出来了。   再搬四个圆木墩,凳子也有了。   桑萝坐的那个位置还给她把蒲团也摆上,保管舒适。   “明天带大家出谷转一圈弄点野菜,回来就开始做你那张图纸上的东西,先做桌椅。”   桑萝看得好笑,把一道道菜在石桌上摆上,沈安和沈宁把饭也添好送了过来,她笑着坐下:“这石桌用着也不错,不着急做桌椅,先做床,看你和小安天天打地铺我睡床可睡不安生。”   惹得沈安沈宁都笑了起来。   一家子坐下,晚餐吃得热闹又有滋味,沈安吃着饭菜,忽然发出感慨:“除了出不去山谷,其实咱们在这里挺好的,不用交税也不用服役,我可以学种地,大哥可以打猎,比起从前在外边自在多了。”   给桑萝听得笑出了声。   少年人,你可真是好志向。   “外边会有太平的一天的,跟云峥文博一块儿好好读书,真有天下太平的那一天,你会的东西越多,机会就越大。”   正吃饭的沈烈闻言动作顿了顿,脸上现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   ……   晚饭后,沈安和沈宁去洗碗筷,桑萝发现沈烈在层架那边翻他打地铺的褥子。   她有些奇怪,正想问什么,见沈烈翻出一张狼皮来,细瞧了几眼,翻出桑萝针线筐里的剪刀。   “你做什么?”   她没忍住问出了声。   沈烈回头看是桑萝,把刚才吃饭时就动了的念头说了出来。   “我记得你用的毛笔看着就像是动物的毫毛做的,寻思这狼毫也可以吧,想试试做个笔头,明天再弄点和笔杆子差不多的细竹枝,看能不能自己做出毛笔来,用不起墨的话,你看就用水在石板上写字行不行?”   桑萝给听愣住了。   她怎么忘了还可以这样练字。   这不比用树枝在沙盘上写更好吗?   “行啊,这太行了。”转身就把自己仔细收着的毛笔翻了出来,递给沈烈:“你照着样儿琢磨吧,要是能做出来以后练字就方便了。”   天很快就热了,石板上写字干得快,水这东西随处可取,哪有比这更便宜的事。   说到这里,桑萝又想起她做过脱脂处理收集起来的那些山鸡毛了,也从层架上一个放杂物的大包袱里翻了出来,递给沈烈:“鸡毫也能做笔,这些都是做过脱脂处理的,我也没想出什么用场来,你都拿去练手吧,等做熟了再用狼毫。”   狼皮呀,要是给沈烈用来练手,那不得薅秃了。   沈烈被塞了一包袱鸡毛,注意力却是在桑萝身上,微侧了头问桑萝:“你喜欢狼皮?”   桑萝被问得愣了愣,不明白话题是怎么转到她身上的,不过还是点头:“喜欢啊,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说是盖狼皮不容易得风湿还是能治风湿?记不清了,也不知真假,不过咱们住在这山洞里,天寒时这狼皮可不就是好东西吗?”   “哦。”他若有所思,想起自从做好床后,家里几张狼皮就都给他做了褥子铺了床,眉眼就一点一点弯了起来,唇角也禁不住上扬。   倒是有心把这笑藏一藏,但他个子实在是高,两人正面相对站着,就算沈烈低头,那笑容也尽皆落入桑萝眼里。   桑萝不太懂他心情怎么就这么好了,但是,这笑容……   真晃眼啊。   沈烈到底知道他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模样吗?   桑萝看住了几秒才移开眼:“那你忙。”   留下这么一句话,桑萝转身走了,待走开两步,想起什么,退回一步,从沈烈手中那个包袱里挑出几根漂亮的野鸡毛,又从层架里翻出一块碎布,两个铜板,一根麻线。   “做个小玩意儿。”   这才走开。   只是这一回也没能走出几步,又停住了。   她后知后觉想起来,沈烈手上有一堆干不完的活,只能又折了回去,把沈烈怀里那一包袱鸡毛和手里的毛笔一起接了过来。   “我想了想,毛笔我就能琢磨着做,你那好手艺还是留着去凿石磨做家具吧,这才算人尽其才。”   怀里被塞进来的东西又被拿走,一下子又空荡了。   沈烈看一眼桑萝背影,眉眼又弯了弯。 第152章 建设进行时   沈安和沈宁刚把碗筷洗干净,木案收拾好,就发现他们大嫂给做新玩意儿了。   一个很漂亮的鸡毛毽子。   都不用桑萝教,村里有孩子就有,沈宁见过,也凑过去玩过。   不过属于自己的毽子,这还是头一个。   小姑娘乐得眉眼都要飞起来了,抱住桑萝就是一个蹭:“谢谢大嫂!”   趁着天色未暗,叫上隔壁的陈小丫和许文茵,就在山洞外玩儿了起来,不多会儿引得对面住的施巧儿也奔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串的小男孩儿。   难得有个好玩的,陈了陈二山、王云峥几个大一点的,余下那一群可没有踢毽子是小姑娘玩的游戏这种概念,一个一个围在边上排队等着,沈家这山洞外边好不热闹。   沈烈用挑筐装了一筐的泥,把石块放在泥上,坐在山洞口凿石,看到这一幕唇边染起了笑意。   桑萝做豆腐要用上石磨,这在相熟的几家人里不是秘密,陈大山早知道沈烈弄那石头是要干嘛的了,吃过晚食后索性也弄了一筐土过来,凑到沈烈边上帮忙凿另一块的雏形。   ……   云谷的日子变得格外忙碌充实起来。   陈老汉、卢老汉、周村正三个年岁大一点的每天早起就是看看几家连通的那一块大田,闲时轮番凿那个石臼,卢婆子和陈婆子这样有编席手艺的,觉得一通百通,让陈有田帮着篾了些竹片,琢磨起编笸箩、筲箕、竹笊篱之类的东西。   而沈烈拉了陈大山一起帮忙,晚上凿石磨,白天嘛,他把桑萝那两张图纸拿了出来,原是有几处处理起来有些难度的地方跟陈有田讨论,结果这图一出来,直接把陈家父子一起拐了过来,帮着做家具了。   实在是桑萝画的图纸太过吸引人,尤其是在空间利用上,要知道,这会儿山谷里大伙儿都还床上地上挤作一堆的睡呢,看到床还可以分上下层,还多出大大小小不少可以放东西的柜子,而且错落有致弄得那么漂亮,比他们在村里住的房子还漂亮,这谁不想要啊。   睡下的人更多不说,不挤,还各有空间。   没说的,帮着一起做,做出来看看效果,真要好的话,别说山谷里床还没做齐活的可以学一学,像他们家里已经做好的两张床都可以拆了改一改。   除了每天早上带上各家要出山谷的人往外走一趟,弄点儿山货野菜,再教着设点儿小陷阱,陈沈两家人所有的心思都在给沈家做‘装修’上了。   可不就是做装修。   这已经不单纯是做家具了,一套打下来,地台、墙壁、顶都是木料的,哪里还是山洞原来那黑突突的简陋样儿?   对陈有田这样原本就对木工活有兴趣的,接到这样一个活,简直像得了个可以细钻研的新玩具。   各家都在做家具,这边的动静倒不出奇,不过隔壁许家还是听到风声了,因为许文茵是沈家常客啊,沈烈和陈有田研究那图纸的时候她看到了。   给小姑娘新鲜坏了,知道那图上画的竟然是沈安沈宁他们睡的床,恨不得就赖在沈家看着陈有田他们一夕把那床做出来才好,不过,更重要的是让自家因为没有锯子,还在吭哧吭哧准备先用木头拼个简易地铺先将就的舅舅、哥哥和表兄过来看一看啊。   问过沈宁,征得桑萝同意后,飞一样跑回了自家山洞外把她祖母、舅舅、哥哥和表兄一起拽了过来。   看过传说中的那张图纸后,魏清和甥舅几个都惊呆了。   床还可以是这样的???   大开了眼界。   魏清和咽了咽唾沫,他们以为的山洞生活,和沈家这边在经营的山洞生活,好像完全是两回事?   许文博都快哭了。   天知道,因为没有锯子连锯板子都不成,好吧,有锯子他们其实也不太会干木工活,家里现有的那张床都是隔壁陈叔帮着做的。   他舅舅运粮这不是才回来吗,没好意思再麻烦人家,已经准备用斧子砍出几根差不多长的圆木拼一拼再用干草填填平,垫巴垫巴铺上被褥就睡了。   这样的他们跟沈家一比,过得简直像个野人。   他对着手上的图,心里嘶哈嘶哈。   这图可真好看啊。   可是他们既不会画,也不会做。   图纸被王云峥拿过去细看了,许文博就蹭啊蹭啊的凑到了沈烈几人边上。   “陈叔,大山哥,烈哥,那个,我们家可以出点粮食,等你们忙完了帮我们也打张床不?”   陈有田听得笑,陈大山离许文博近,照着他脑门敲了一下:“上次给你们家打床问你要粮食啦?”   许文博一摸脑袋,嘿嘿傻乐:“没有没有,我陈叔人顶好了,这不是这个一看就很难做嘛。”   沈烈听得笑了起来。   这小子一张嘴比许掌柜要油滑。   “行了,会帮着你们打的,不过你们家得排在你陈叔家后边,等你陈叔家做好了就到你们家。”   许文博乐得差点蹦了起来,又谢陈有田,又谢陈大山,又谢沈烈,嘴里那好话不要钱似的。   许老太太才看完图纸呢,看小孙儿这都凑过去请人帮着打床了,失笑把人给拎了回来。   不过这个忙她正经需要大伙儿帮的,孙儿倒是没做错。   老太太拿着那图纸找桑萝去了,在陈家山洞里找着的。   “我们家山洞有点弯绕,人也多些,我想着请你得空的时候到我家里看一看,帮着我们家画个适合我家情况的,你看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我帮陈阿奶这边画好了,就到你们家去。”   桑萝笑着就把事情应了下来,在云谷里当前也就是住算是个老大难了,家家人口都多,住得实在没什么幸福感可言,能帮的当然帮。   她甚至能想到,后边施家、周家和卢家怕是都会找过来,不过如果他们这边三家都做好了,那边基本能找到样照着做了。   后边确实如桑萝预料的那样,对面的三家也听说沈家的床很不一样了,全都找了过来看,自然,自家那粗糙的木拼床就先停了下来,自觉的一家一家往后排。   为了能让陈有田、陈大山和沈烈腾出更多时间来,自觉把一些简单的活都揽了过去。   沈烈和陈大山原本每天晚上凿石磨的活也叫施二郎和周大郎接手过去了,雏形凿好了,问过沈烈内部的具体纹路,两人每天就凑在沈家山洞外边,和凿石臼的周村正、陈老汉和卢老汉一起,叮叮当当的作了伴。   要说完全沉寂下来的,也就是卢家长房了。   卢家人还是照例出来活动,但卢家长房,就连虎子和石头出来得都明显少了。   桑萝也是后来才听说,就在王春娘被绑了的当夜,卢拴柱半夜发了低热。   喝了一帖药,躺了一天,才好了起来,现在见天就跟着卢大郎在山洞里凿小山洞,底下几个弟弟妹妹也都被他约束着一起帮着凿山洞,兄妹几个轮番看着王春娘。   卢拴柱发低热的原因,还是秦芳娘从冯柳娘那里知道的。   被老太太给活生生吓的。   夜里做梦都是亲眼看着几个弟弟妹妹被人活活剐下肉来往嘴里送往釜里扔的场景。   把那天卢婆子怎么说起两脚羊的事给秦芳娘学了一遍,细细形容人肉的味道,还把长房几个孩子哪个肉最嫩一个一个依次把名字点出来,加上当时那语气和神态,就是压着拴柱跟着她的言语去想象自己的弟弟妹妹经历那种场景的画面。   冯柳娘当时都听得打怵,直面这一切的卢拴柱可不得吓出病来?   陈婆子知道这事后还找了卢婆子一次,私下里说她,这样也不怕把卢拴柱和卢大妞吓出个好歹来?   卢婆子回看向她:“那不然怎么办?不彻底叫长房几个大的都知道厉害,真出了事,到时就不是病一场这样简单。”   至于为什么直面这一切的是长孙,而不是卢大郎这个长子,怕也只有卢婆子自己心里明白了。   ……   沈家山洞靠右墙堆的做好的木材配件、半成品一天一天多了起来,但也只是半成品,真要到组装那一步还得全部做完才行,所以最先做好的还是桑萝画的那一套桌椅。   把放桌椅后面那一片墙体敲平,桑萝日常就有了个可以舒舒服服坐着的地方了,虽然还没时间也没找到合用的材料做座垫和靠枕,相比之前坐木墩,这已经是莫大的享受了。   引得山谷里各家都来看了一回,孩子们试坐了个高兴,这才肯走,眼巴巴盼着自家也能有这样漂亮的桌椅。   有了这套桌椅之后,除却隔一两天跟着沈烈、陈大山和各家要出山谷的人出去一趟,再做给自家打家具的陈家父子的饭食,大多时候,桑萝的时间都在这里消磨。   做毛笔、画设计稿,沈宁、许文茵和陈小丫没事也都赖在这里,跟着一起打下手,或是看桑萝画画。   这期间沈烈弄回来不少猎物,除了各种腊肉干增多,桑萝试作毛笔的材料也日渐多了起来,山鸡毛、狼毛、兔毛、豺狗的毛。   说实话,毛笔这东西她不算了解,孤儿院长大的出身,能写一手毛笔字还全赖原身的记忆和自己的硬笔基础,哪能指望她会做毛笔呢,至于原身,她也只会用,不会做,所以一切都得桑萝摸索着来,带着几个小的把之前攒的山鸡毛废了个七七八八,这才摸索出点门道了。   渐渐做得熟了,开始尝试用其它动物的毫毛,做的时候就发现,不只是不同动物的毛做出来的笔书写感受和品质不一样,就是同一种动物,取不同部位的毛做出来的效果也都不一样。   狼毛做出来的笔太硬,写字不大好,山鸡前胸毛做出来的又极软,反正桑萝自己不太用得惯,兔毛的不错,以野兔脊梁上的毛做出来的笔弹性最好。   又尝试着把不同动物的毛以不同比例混合制笔,总之是各种乱七八糟的尝试。   限于手艺,试做了五六十个笔头,只十几个看着像样些,用沈烈做的笔杆子装上之后,散了的又有七八支,好在最后还是出了七支得用的,桑萝已经很满足了。   她这边毛笔做成,沈烈和陈有田几人也把手头上最后一批处理好的木料搬了进来。   桑萝画稿上的那带柜两层床所有材料都处理好了,只差最后一步,组装!   桑萝原本睡的那张床,床上的被褥枕头这会儿都得收起来,往层架上搁,那张床也被沈烈三人三两下拆了,山洞里放不下,先抬到了洞外。   最近时不时就要凑到这边看看进度的许文博一看这情况,就知道要组装床了,飞奔着就回去喊他舅舅和表兄。   “快,快,那边床做好了,去看组装!” 第153章 桃花源记/谷中谷外   许文博这一声吆喝,魏清和和王云峥噌一下起来,跑得那叫一个快啊。   无他,两人自打看过桑萝那图纸之后,还特意找到桑萝借着看了看那炭笔,回家后就翻了自家烧火做饭余出来的残炭,舅甥几个也捣腾出了几支炭笔来,每天在家里对着自家山洞就是哐哐琢磨,试图在桑萝给他们设计之前,看看能不能自己也画出那么一两张设计图来。   结果,瞧瞧这会儿的反应就知道了,想象力好像不太够,画出来的东西差远了。   试了几天无果,可不就眼巴巴等着沈家那边完工呢?   要不是工具不够,而且桑萝每天给帮忙做工的陈有田、陈大山做大餐,魏清和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木锯都拉不好的不好意思往里掺和,不然都恨不得天天过去给打下手。   许文博这里通知了家里,许文茵就去了隔壁陈家喊自家祖母了,然后陈婆子几人也跟着一起往沈家跑。   这人一多,不能都往山洞里挤吧,也挤不进去,就全扎在了外边,对面三家也看到了,呼啦啦凑过来看热闹。   山洞里除了沈烈、陈有田和陈大山,也就桑萝这个女主人和最初的设计者了。   男人们的动手能力那是相当强,里头的床和桌唰唰往外移了,一堆木料都堆到了山洞外围。然后动手,把地面夯平再夯平,墙面也都又粗修了一遍,这才开始动工。   桑萝真的见识到了传统工艺的神奇之处。   没有一枚铁钉,不用一点胶水,却比现代用铁钉用胶水不知稳到了哪里去。   她只看到沈烈、陈有田和陈大山一块一块柱子板子的搬运,三个人配合着,敲敲打打,地台就开始一点一点搭设出来了。   这个全山谷下层最小的山洞,大概三十多平米,最大的优点就是规整了,除了洞口不足四米,到洞内横向最宽处大概五米左右,纵深约六米出头,采光是很不错的。   进山洞先是灶和木案,相当于厨房了,再往里四米多摆的都是层架,占位置一米左右,再留开人走动的位置,整个作为开放式储藏区。   也就是说,整个山洞除了左边一米多宽的储藏区,靠右的四米宽、六米深,都可以作为居住区和客餐厅,由得桑萝发挥。   桑萝设计的地台,就贴着山洞内右侧横向占了四米的宽度,而纵深是两米六左右,地台高于地面大约十五公分。   看着沈烈和陈有田把木板一块块铺设上去,别说桑萝眼睛发亮,努力往山洞里挤的从小在王家大宅里长大的魏清和和王云峥眼睛都亮了。   原木地台,那木板他们之前就看过,刨得非常光滑的,这也太干净了!   地台铺设一部分之后,开始组装第二层床体。   说是第二层床体,其实是架设在地台上方两组柜子,左边靠近储藏区的位置是一组高两米一、宽七八十公分的立柜,靠山洞右侧是立柱,内侧是立柱和嵌合紧密的板墙。   到这一步完成,沈烈三人开始组装靠右侧贴墙空出的位置了,那一组配件组装出来是七组高低不等的小立柜,从台阶正面拉开最上方是抽屉,从地台和床这一侧是可以开门的小柜,贴右墙和地台立柱摆放,或者说,嵌进去。   说是小立柜,但只要是看过设计图纸的都知道,这哪是立柜?依次序摆放好了那是一组通往上层床的台阶!   孩子们是最激动的!   从小长在乡野的孩子,没去过县城,他们甚至都没有房子原来可以建两层的概念,平时在村里也只见过门槛,哪里见过台阶?就更没见过上床睡觉还要走几层台阶的,这也太漂亮太有意思了!   二牛三牛这几个已经激动的拉着沈安嗷嗷嗷了:“你大嫂也太厉害了,呜,你哥也厉害,你们家这床好漂亮!”   陈小丫也拉着沈宁:“阿宁,你睡上面还是下面?”   沈宁都移不开眼,一边盯着她大哥组装台阶,一边回陈小丫:“不知道呀,我听我大嫂的,而且不管上面还是下面都好漂亮。”   许文茵点头:“就是就是,小丫你家也快了,阿宁家的做好了马上就是你家开始做。”   陈小丫就笑得小米牙都露了出来:“我想睡上层,可以上台阶。”   七组立柜依次摆好,沈烈摇了摇,因为是嵌在地台里的,严丝合缝,非常稳当,再把台阶左侧两根支撑二层床体的粗床柱也安装好,他顺着台阶上到上面几阶,开始装床架、床梁和床板。   陈大山在下边给他递木料,桑萝没忍住过去看了看,应该是头一回做这种两层的床,为了确保安全,沈烈几人这用料是相当的扎实。   等到床板铺好,护栏、壁板、顶板也依样安装完成,第一层床位下方的挑空区也完全呈现出来了。   地台上左边立柜,右边组合柜式台阶,中间差不多两米三的宽度,上方甚至做了弧形处理,中式美学在这里完美呈现了。   安装完毕,堆在山洞里的木料和配件全用完了,也就空出了外围的位置,各家过来围观的也都已经进出山洞,这才看清这一组床柜上下两层的全貌,一整个就是惊叹。   地台,高柜,台阶,分上下两层的床。   家具样式新颖就不说了,只说站在山洞口往里看一眼,左侧墙壁是一溜的层架和粮袋,嗯,木色和麻袋本色,山洞正面内壁、地台、顶,再加上右侧壁,清一色的原木。   整个山洞里边都亮堂了,谁懂?   不,不懂,已经不像山洞了。   住山洞还能住出这效果,真的刷新了所有人的认知。   真的太漂亮了!   一帮人凑近去看,再看看自己脚上的泥,都不敢往那地台和台阶上面踩啊。   哪怕沈烈和桑萝都踩在上面,可是外人真的,没一个敢踩上去的。   这样干净好看,怎么忍心去踩。   施二郎媳妇啧啧:“这平时得脱了鞋上去吧?”   可是真的好羡慕啊,只是一张床做好,这山洞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桑萝眼里也绽出了笑意,这做出的效果,超出她的预期值了。   她不知道沈烈和陈有田、陈大山花了多少心思在里边,但真的,一点儿也不糙,除了没有漆,没有现代一些高科技工艺,但这真的不差啊,甚至于,在她看来比现代那些所谓的全屋定制要强太多了好吗?   桑萝上辈子虽然还没买上房,真论起装修只简单改造过深山里那间老房,但当时改造老房也有在网上找方案,大数据没少给她推东西,装修的门道也就知道了不少。   她上手摸了摸床柱的木料。   这实实在在的全实木,刨得溜光水滑的,不比后世各种装修公司给弄的颗粒板、密度板好到天上去?   而且,区别于各种漆艺高科技呈现出来的精致,沈烈他们做的这个自有一种质朴美,单论颜值真的不差。   沈烈从二层下来,自己也很惊喜,他侧头看桑萝,眼睛很亮,满脸期待问道:“是你想要的样子吗?”   听他这样一问,一连忙了好些天的陈有田和陈大山都下意识看了过去。   尤其是陈有田,他年轻时跟着师父学了几年手艺,但艺不轻传,师父收他们这些徒弟要的其实是免费劳力,真正的手艺往往都藏着捂着,学了三四年,教的东西很有限,后边成了家,在这上边也耽搁不起,就回去种了田,再后边就是天灾逃难了。   学的那点手艺,也就是逃难到十里村定居后给自家打家具慢慢派上了用场,全靠自己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粗糙能用的家具他能做,但做得这样精巧新奇的,这辈子还是头一回。   所以沈烈一问,陈有田当即也看向了桑萝。   这家具的样式可是桑萝画出来的啊。   这和少年时刚学艺那会儿交上去第一份作业等着师父点评时的心情是一样一样的。   桑萝笑容灿烂,直点头:“就是我想要的,甚至比我想象中的做的还要好,你们也太本事了!”   陈有田那一下笑得,眼尾都堆叠起了沟壑,那叫一个心满意足。   沈烈脸上也都是愉悦,嘴咧得都落不回去了:“你喜欢就好。”   转头跟陈有田和陈大山说:“那我们把原先那张床也搬进来装上吧?”   之前打给桑萝和沈宁睡的那张木床,现在摆在地台上正合适,桑萝适时给出建议,把四根床柱锯短一截,让床体再矮一点,这样下层的空间会更好一些,睡着不会觉得压抑。   沈烈应了,确实,桑萝画的那图纸上下边这层的床床体就比他们现在用的这个床要低。   几个人出去锯床柱去,桑萝则笑着让围观的众人想上去看就上去看看,她去打水,一会儿再擦一遍就成。   这一句话给大家都听乐了,陈婆子维护秩序:“两三个一看啊,别都往上边挤,那鞋底有厚泥的就别上去了,这么看看得了,都能看得到。”   施二牛把鞋子一脱:“陈阿奶,我穿布袜上去,我想走走那台阶。”   引得大家又是一阵的笑。   第一层的床在闹闹嚷嚷中也安装好,一层地台纵向摆放一张宽一米八的床,第二层一张横向带护栏宽一米五的床。   沈安和沈宁欢喜的都不舍得下来。   兄妹俩个把擦床擦柜擦地台的活全揽了,都不用桑萝动一根指头,许文茵、许文博、陈小丫、施巧儿,家里人也带不走,沈家抹布不够,人回自己家找来干净布巾,主动帮着一起擦家具、擦墙、擦顶、擦地,总归哪里都稀罕。   干活儿可以留在这像屋子一样的床上玩啊,擦了又擦,都不舍得走。   孩子们看的是稀罕,大人看的就是这功能了,里边已经在擦床擦地了,他们就都退在边上看。   这床这柜,能装,太能装了,只这一组床顺带打出了多少柜子啊。   左边的大立柜就不说了,那个能装好多东西,有了这么一个大柜子,家里一时没用着的被褥衣服再也不用捆得乱七八糟往层架上堆了,再说右边那几步台阶,七个柜子六个抽屉,六个柜子还是从高到低的,能放好多好多东西啊。   是谁羡慕了不用说,家家山洞都乱七八糟跟难民窝似的,能有这么多柜子,谁都羡慕!   沈烈几人把之前搬出去的桌椅又搬了回来,看几个巴在地台上床上不舍得下来的孩子和没上地台却凑在边上不时摸摸立柜又摸摸台阶的陈婆子几人,不由失笑。   他看看山洞地面,跟桑萝道:“明天我出去弄点页岩回来,到时都刷干净了,把山洞里面没有地台的位置也都铺一层,应该能干净很多,也更亮堂,灶台等做过晚食后,今晚就垒,门的话等帮别家把床也打好,咱们再做?”   家里这会儿一直用的是最初做的简易门,黄泥挑回来也很久了,只是一直没得空垒灶,用的还是桑萝当初垒的简易灶。   桑萝没意见,道:“门和灶台不急,现在这个也能用,你也别累狠了,先休息几天再做。”   沈烈对自己是真不着紧,为了赶工,夜里没少干活,除了入睡的那三个半时辰,桑萝少有看到他有停歇的时候。   她却不知道,只这么一句温软话,听得沈烈心都酥得发颤。   桑萝半点儿没觉得自己的话对沈烈有什么影响,倒是想起另一桩,拉了沈烈袖子把人带到地台旁边的右侧石壁旁,问道:“咱们原先那个灯台被壁板给遮挡住了,油灯和火折子我拿了出来,你看新的灯台凿在哪里好,这个位置行不行?离地台近,熄灯点灯都方便。”   沈烈视线在桑萝拉他衣袖的手上,紧张得手指都蜷了蜷,不过她把他拉到这边也就松开了。   沈烈耳中能听到桑萝说的话,又好像听不到,耳膜里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压过了桑萝的声音。   他压过心里那一阵莫名的心悸,点头:“这位置挺好的,我来凿。”   喉头有些发紧,他狼狈转身,借着去翻找工具掩饰住心里的紧张。   他这边在墙壁上凿灯台,陈婆子几个还没走的看着桑萝也要收拾山洞了,没多呆,说好让沈烈明天就到她家帮忙去,和一帮子妇人们出去了。   地台擦得再慢,到这会儿也擦干净了,干净得都能发光了。   几个小的恋恋不舍下了地台穿上了鞋子,也不走,就看桑萝布置山洞。   两张床的被褥枕头都是齐活的,铺陈上就行了,桑萝又翻出之前买的布料来,在第二层床的床边拉了一道帘。   原本沈烈打地铺用的那狼皮褥子这会儿有床也用不着了,桑萝选了一张,铺在了家里的卡座上,狼皮厚实,坐上去那叫一个软和。   座垫有了,桑萝也不在这上头俭省,早在准备往山里逃时她就买了大量的布料,这会儿拿出一块小的来,简单裁了裁,做了两个腰枕。   填充物一时也寻不来别的,找了些晒得极干的细软干草,揉得更软之后填了进去。   靠枕才做好一个,几个孩子就轮流坐过去体验了一回,屁股和腰还在上边弹一弹,两手一摊,满足得喟叹,给在一旁正做另一个腰枕填充的桑萝直看笑了。   许文茵摸在那狼皮和靠枕,眼巴巴的:“阿萝嫂子,你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看又舒服的坐榻来,你给我们家的图上也画一张这样的靠榻吧?”   好似桑萝有一双能画出奇迹的手,画出来了,她们就能拥有了。   桑萝笑着应下,陈小丫坐在另一张椅上,两手支着桌子托着腮,两眼弯弯的:“阿萝嫂子给我家画啦,我家也有狼皮……吧啦吧啦,吧啦吧啦……”   另一边凿石壁的沈烈时不时视线飘过去一眼,在桑萝发现前又急忙收回去。   ……   晚上招待了陈有田父子一顿丰盛的,把陈老汉也一并请了过来,算是答谢陈家这几日帮忙。   嗯,有肉有菜有汤有米饭,在避居山谷中就算是非常丰盛了。   夜里入睡,沈烈和沈安终于不用再打地铺,问过桑萝,沈烈和沈安睡下铺,桑萝和沈宁睡上面那层。   沈安眼巴巴看着,心里那叫一个羡慕,不过虽然上不了台阶,但第一层的地台也够他美得冒泡了。   桑萝和沈宁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小方天地,拉上帘子就温馨得不得了。   而沈烈,躺在床上,看着上方的床顶,想着这是他和桑萝一手布置出来的家,心里就全是甜意和温软了。   逃难,逃出了兄妹三人从前想都想不出来的日子。   沈家四人今夜皆是好梦。   ……   沈烈和陈大山第二天走了一趟远路,挑了两挑筐页岩运了回来,沈烈去陈家做木工活,桑萝带着沈安、沈宁、许文博、王云峥几个孩子自己把页岩铺上了,沈家山洞俨然成了云谷一景,各家都来参观几遍的样板房。   山谷中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是憧憬,都有盼头,陈家的图纸出来了,许家的图纸桑萝也在和许家人沟通过后着手在画,两家做的家具款式兼顾着各家情况,和沈家的都不相同,各有各的风格,各有各的惊艳。   施家、卢家和周家也不用找桑萝画了,三家的图看一看,基本上都能有个参照。   页岩可以有,冒点风险托沈烈和陈大山带他们走一趟远路,就能运回来,但地台、墙壁和顶,除了许家这样不差粮的、陈家和沈家这样自己有想法有手艺的,周、施、卢三家都不敢想。   乡下人重人情味,让人帮着干活,邻里相帮没有谁会收工钱,但最起码得好菜好饭招待上。   他们人口多,山洞大,真照那个标准做起来,不知要做多久,又没有沈烈和陈大山打猎那本事,招待不起,所以周家、施家和卢家选择的都是相对实在的只做床和柜的方案,柜子必定有一组是台阶柜,满足孩子们的眼馋。   至于地台、壁和顶,这就省了。   ……   陈家的工期还在进行中,之前撒下去的稻种已经长到该插秧定植的时候了。   当然,这活儿不用陈家和沈家人干了,在谷里闲着的,没有木工手艺帮不上忙的,都主动揽了田地里的活,就连魏清和这读书人也没落下。   转眼时间进到了四月中旬,沈烈几人还在给周家帮忙,周村正给自家排在了最后一家。   山谷里这会儿已经有不少菜能吃了,各家不需要再出去找野菜,出谷的频率也压到了极低,除了沈烈和陈大山这样艺高人胆大的,偶尔再加个卢二郎,没事就要出去转一圈打打猎,其他几家跟着一起去挑够了页岩,已经几乎不往外走了,真正开始适应避居谷内的生活。   这期间,沈烈趁夜里不需要给别家打家具时,把自家的灶台和烟囱做了出来,和桑萝商量着,在灶台处做了两组置物架,能放不少坛坛罐罐不说,还围出了一个窄长的灶房。   置物架后的搁板可以左右推拉,不做饭时打开,空气流通,不至于让储物区太闷,做饭时搁板拉上,灶房就成了一个三面围着的状态,再把顶部一封,山洞和灶屋的门分开,做饭时把山洞门关上,油烟基本都能隔绝,不会往山洞里去。   虽然用陶釜做饭食基本是蒸煮炖烧为主,但油烟能往山洞外散自然是最好的。   到这时洞口除了灶房占去的位置,洞口仍有两米五六的宽度,为了尽可能保持光线和通透,除了灶屋和山洞有隔断,门还是原先的简易式,白天门板卸了,不占位置,光线和换气完全不受影响。   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不需要往外跑,桑萝的日子也渐渐闲适了起来。   沈烈和陈大山出山打猎时,沈安和一群孩子在谷内大树下读书,桑萝看到这群孩子,不免想起沈烈心心念念的想识字。   沈烈很忙,但确实没把这事撂下,大多数时候,就算忙到很晚也会让沈安和沈宁背一背千字文,他自己跟着无声的记,因沈安常把书往外带,沈烈白日里也忙,有时夜里听沈安背过书,趁着沈安睡了,他会翻出沈安那卷竹简,一个字一个字对照着去认去记。   至于桑萝做的毛笔,桌下的柜子里还有沈烈闲时打磨出来的几片石片,这笔和石片却一直是沈安和沈宁在用,甚至有时桑萝也会练练字打发时间,倒是真正做出这些东西的沈烈,至今没有机会提一次笔。   自沈烈回来之后,一直以来,他好像有忙不完的活,大多是为这个家,或者说是为了让她们几人过得更好更舒适些在忙,桑萝看着远处树下那群孩子,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沈烈忙完周家的事,应该就闲下来了吧?   笔墨都有,她是不是可以给沈烈也做一册书?   想到这里,也不忙别的了,到陈家山洞外挑挑拣拣选了几段竹筒,趁着沈烈和陈大山外出还没回,问陈有田借了锯子,再用上家里的弯刀,就在自家山洞口处动起手来,依着之前跟着陈有田一起做竹简的记忆,准备自己给沈烈做一册识字用的书简。   云谷之中一切都很美好,似乎自此开启了桃花源记。   而云谷之外,距前番又被强征过一次粮之后,已经过了两个半月。   两个半月吃糠咽菜,良善的人仍能良善,然骨子里原就有劣根性存在的那一批人,已然被压到崩溃边缘,太平年月里深藏伪饰的人性暗面开始蠢蠢挣动、蓄势待发而不自知。   至此时,只缺一个引子,就能冲出樊笼。 第154章 鬻儿卖女   十里村这年被缺粮逼出来的第一桩人口买卖,披上了自觉能维持体面的名为嫁娶的外衣。   还留在村里的十余户人,其中一户王姓人家,将年仅十三岁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年三十九的老鳏夫,聘礼是一袋黄豆,半袋谷子。   沈三看着那一袋半的黄豆和谷子,眼睛都要看绿了。   那可不是他当初给大房分家时的小袋子,那是扎扎实实能装一石粮的大袋。   至于嚎哭着被那老鳏夫一家给拽走的半大小娘子,哭声再惨,又有谁在意?   大概只有同村未嫁的小娘子受到惊吓,面色惨白瑟瑟往后缩。   沈三,或者说村里留下的很大一部分人脸上只有羡慕,羡慕的都对着那一袋黄豆、半袋谷子咽口水了。   李氏在斗过了沈三贱价卖出家里几亩田后,加之沈金之前套野鸡卖给货郎攒下的一点钱,去县里医馆看了病开了药,如今身子已经颇有些起色了,咳得不那么厉害,也不需再卧床,夜里能睡,白日里也能正常出来走动和做些轻省家务。   这会儿,她就在人群中神情麻木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有一道声音——这就开始鬻儿卖女了吗?再撑一撑啊,只要能撑到七月,最早一批种下的黄豆就能收了。   可那道声音弱得李氏自己都不敢说出来。   两个半月,太难撑了,真到了粮绝的那一天,别说两个半月,一个月也能让好人发了疯。   她们家的黄豆也剩得不多了,无意间抬眼,看到了远处挑着货挑的老货郎。   李氏没和老货郎打过交道,但时不时会来村里转一转的货郎,也就这一个。   她没显出别样的神色来,只心里庆幸,她身体好些之后,小金偶尔套到的野鸡野兔都悄悄跟那货郎换了豆子,藏在外边。   只是也不多,野鸡也不那么好套了,因为家家都靠野菜度日,附近山头但凡能吃的野菜野草一长出来眨眼就没了,村里的孩子们天天都在周围打转,但凡看到能吃的,扑上去就掐。而大人则往更深一点的位置走。   连野菜都要往更深的山里去找,何况是野鸡野兔?那么多人往山里去,野鸡野兔早惊走了,往更深处逃。   这年头,人和牲畜谁想活着都不容易了。   李氏看着邻家那小娘子被那老鳏夫兄弟几个捂了嘴,半哄半扯半抬的架走了,连溢出来的哭声都变得支吾含糊听不分明,走得稍远,风一吹就散了。   再转头,那当娘的抹一把泪,抱着那两袋粮食就像抱住了命。   瞧热闹的久久没散开,直到那家人醒过神来,戒备的把粮食抬进了屋里,把门牢牢关上,大家伙儿凑在那家门口或艳羡或叹息的聊着,一时还没散。   沈金带着弟弟妹妹在村边几座山里打转,找那可能刚长出来的一点野菜,回来的时候迎头就跟那老鳏夫一行人撞上了。   兄妹四个认出那是村里的女孩儿,好似也就比沈宁大两三岁,这是怎么?   沈金护住几个弟弟妹妹往后退了一步,又想起这就在村里,壮着胆子叫了一声:“王美娘?”   老鳏夫看他一眼,见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撂下一句我们家娶的,再没旁话,四个汉子架着王美娘脚下生风的就走了。   那王美娘还是呜呜的哭,死命的挣扎,哪里挣得过几个大汉?   甜丫儿抱着沈铁的腿,往后缩了缩,小声道:“哥,美娘姐哭。”   沈铁自己也有些怕,问沈金:“哥,嫁人怎么是这样接亲的?”   村子里十三四岁嫁人也是有的,接亲的时候腿着走也是常事,但总是和和气气笑吟吟的,王美娘嫁人,这瞧着怎么有点吓人?   沈金也不太懂,催促弟弟妹妹:“咱走快点,回村里看看。”   兄妹四个奔回村里,王家门外的人还没散,沈金凑到李氏身边,还没开口问,已经听到旁人在说什么一袋黄豆半袋谷子,老王家这回有粮了。   他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又不算太懂。   王家关着门,外边的人议论几句,渐渐也散了,没粮吃,要么去找野菜,要么侍候田地,闲时就在家里省点子气力,所以都各归各家。   ……   沈家三房也都往回走。   沈三看了沈金手里的篮子一眼,用手扒拉扒拉,鼠曲草、曲麻菜、婆婆丁,凑一块也就两大把。   除了逃荒那年,沈三这辈子没这么嫌过野菜,但就算是这两个月吃得他一脸菜色的野菜,现在也不那么好找了,反正不够把肚子骗饱的。   想到隔壁老王家那一袋黄豆和半袋谷子,他不由得就把目光往甜丫儿身上瞟。   只看一眼,又觉丧气,太小了。   这年景人不值钱,要是再大个十岁,还能直接给嫁出去,这丁点儿大,别说嫁了,人牙子都不愿买。   要论最好卖——女孩儿的话,那至少得要七八岁往上,人牙子接了手,往哪卖都好教养起来了,养个几年就能出手;男孩儿,怎么着也得九岁十岁,能干活了,买去做工或是做个奴才……   他一双眼往沈金、沈银、沈铁脸上瞟了瞟,手指尖不受控的抖了抖。   这是儿子……   李氏接过沈金手里的篮子看了看,才抬起眼就扫到了沈三打量几个儿女而后若有所思的神色。   她心里一个咯噔,急忙收回了视线,心脏却跳得飞快。   鬻儿卖女,鬻儿卖女,她怎么忘了,她也有儿女,而鬻儿卖女的事可不止是隔壁王家能做。   李氏心口急剧起伏,她垂眸努力控制着让呼吸缓下来,等到面色没什么异样了,才敢再抬眼。   这之后,她一直小心观察沈三。   最初她怕会是甜丫儿,但李氏很快发现,沈三最常看的,竟是沈金和沈银。   她强抑住那种从骨子里都觉得冷,让人想要打颤的感觉,等沈三出门去地里了,才拉了沈金和沈银进屋,小声道:“外围好几天没套到东西了吧,娘陪你们往深处走走?”   沈金愣了愣。   自打家里卖地之后,他娘不许他往深处跑的。   “娘?”   李氏闭了闭眼,费了些劲儿才吐出胸中一股浊气,道:“娘陪你们往深处走一走,如果能套到野鸡的话,带一只回来,告诉你爹,你和小银能套野物了。”   这深处,指的是比村民们采野菜更深入一点的地方。   这一下连沈银都有点懵了。   自打爹把家里的东西当了,攒的银钱全交了代役,导致家里连买盐的钱都不凑手,娘就开始防爹了,猎山鸡的事、掏地洞的事,也是一直瞒着爹的。这会儿怎么竟然要主动说?   沈金愣了愣,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不敢置信的看向李氏:“娘,你是说爹会,会……”   后边的话他说不出来。   李氏捏住沈金的手,没让沈金把话再往下说,只道:“不管怎样,得让他看到你和小银的用处。”   有价值才不会被舍弃,才不会被抛出去换了三两袋粮食填口腹。   沈银还没听懂,沈金鼻子一酸,眼泪已经唰一下下来了。   一定是爹动了念头,叫娘发现了,娘才会是这样的反应。   沈金没有哭出声,只是泪意冲得太快,难受得他一张脸皱巴成了一团,松不开来。   他抬手一把子抹了泪,抹了一手一脸的湿痕,左右手交替的抹,呼哧呼哧的喘息,抹到后边还是呜咽出了几声。   沈银无措,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眼圈一红嘴一扁,眼见着也要跟沈金一起哭出来了。   李氏抱住两人,低声安慰:“还没有,还没有,还没到那一步,你们能打猎,不会到那一步的,不会的。”   李氏已经说不清她是在安慰两个孩子还是在安慰自己了,或者都有。   她给两个孩子把涕泪一下一下的抹了,自己也红了眼眶。   “娘陪你们进山,先看看之前下的套子有没有东西,有是最好的,没有的话咱们往深处走一点,多下几个套子,明天或是后天,或是三四天内,总归往家里带回一点东西来。”   沈金抹着泪点头,道:“好,那现在就走。”   抹干眼泪往外走,走到堂屋,看到沈铁和沈甜,沈金顿住了步子,抬头看李氏:“娘,小铁和甜丫儿,也带上吧?”   李氏倒觉得还不至于,一是找买主也要时间,二是家家都吃不饱的年月,就算是要买媳妇和苦力,或是人牙子选人,那也是要挑年岁的,小的这两个因为太小了,这会儿反而安全。   她摇了摇头,道:“没事,这几天应该没事,以后再注意着些。”   往深处走带太小的孩子,李氏也不敢。   沈金虽不太懂人口买卖这些事情,但近几个月和李氏母子间颇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李氏说话他还是信的,转身和沈银一起去拿篮子镰刀。   李氏跟沈铁和甜丫儿交待了一句,让沈铁带好甜丫儿,呆在家里哪也别去,爹要是回来了就说她们去找野菜了。   沈铁注意力在两个哥哥脸上,眼睛好像有点像哭过,不过两人很快走开了,听李氏这样交待,就应了下来。   ……   李氏久病,这是她头一回陪两个儿子进山。   被两个孩子领着在山里七拐八绕,最后看四下无人,在一块完全看不出异样的地方竟揭开一个口子钻了进去,还喊她一起往里钻时,愣了愣。   这和她以为的地洞不太一样。   进到地洞里,上边的盖子被合上,李氏适应了黑暗后发现儿子攒了不少东西,虽看不太清楚,还是能看出坛坛罐罐和碗筷之类的东西存了不少,她摸过去,那坛子打开,独属于风干肉和熏肉的香气散了出来。   中间甚至还有粗糙的木架,架子上是一只小布袋,李氏捏一捏,是黄豆。   沈银道:“这样的洞有三个,这个是我们自己挖的,另两个是大哥给我们挖的,东西的话每一个洞都藏了一些,还有大哥给的肉干。”   沈烈离开已经很久了,兄弟俩不再害怕曝露他回来过的事情,为了安李氏的心,把存粮情况大致说了说。   李氏眼圈有些热,自家中生变后,她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心里感激沈烈这个侄儿了。   当然,沈烈早和她断绝关系了,必不认她是婶娘,也不稀罕她感谢。   但李氏确实从心中感激对方。   她捏着那小小一口袋粮,没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只是点点头,而后是无声的沉默。   沈金翻出大哥给的弹弓,又从旁边地上抓了一小把石子儿塞进衣兜里,这才领着他娘和弟弟钻出洞里,把洞口盖好,往山里去。   老天还是眷顾这小哥儿俩的,沈金运气很不错,一连四五天都没收获了,昨儿新下的几个套子里也没有收获,却惊遇一只灰兔,拉起弹弓连打了几回,最后一记打中了,那灰兔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母子三人奔了过去,沈金发现那兔子脑袋冒血了,石子整个嵌了进去。   他咽了咽口水,第一次知道这弹弓的威力这样大。   也是,这弹弓用的料子是大哥去县里买回来的,原就是好弓。   李氏激动得呼吸都重了,她先前听说了,这弓也是沈烈给的。   只是感谢的念头很快被收获的欣喜盖过,她看着沈金沈银熟练的扯了草来把兔子绑住,放进身后的背篓里,高兴的让回家去。   太深的地方,她们病的病,小的小,能不进还是不进的,把弹弓藏了,母子三人找了些野菜把那兔子盖了盖就归家去了。   ……   沈三看着沈金从背篓里提出来的那只兔子,几乎怀疑自己花了眼。   “哪来的?”   沈金已经能瞒沈三不少事了,但只要想到他爹今天刚动过念想要卖了他和沈银,原本想好的话就说不出口,因为把握不住神态间不会被发现端倪,就只低着头,沈银也是一样。   李氏看看两个儿子,自己把话接了过去:“不是跟他们大哥学了那么久?我只当什么也没学到,没想到这两孩子天天往山里跑,倒是叫他弄回点东西来了。”   沈三看着兔脑袋上那血糊拉的伤口,想起沈烈带着那几家孩子见天折腾,好像就有教打猎,两眼就发亮了:“你真学会了?你大哥给你们弹弓了?”   沈金知道,他得说话了。   他点了点头:“给了一把,还教了下套子什么的,不过试了好多次一直没成功,今天这只是正好撞上了,用弹弓射中的。”   沈三乐了,嘿哟一起把沈金抱了起来:“好儿子哎,干得好!咱家以后也不缺肉了吧?”   李氏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扯了笑,道:“是,就算七八天弄到一只,这东西弄到县里也能换点粮食吧?”   沈三那乐呵劲儿僵了僵,而后道:“也是,家里没多少粮了。”   他看向那野兔,咽了咽口水。   吃不上肉,肚里馋得慌。   不过也清楚,这会儿粮才是命,乐呵呵把沈金放下:“行,还没到午时,这东西得趁新鲜卖,我去趟县里,看看把这野兔卖了换点粮食回来。”   上回办的过所还没到期,沈三回屋翻出了过所,把那灰兔往背篓里一装,提着背篓就走。   他出了门,李氏整个人都萎顿了下去。   ……   东福楼。   许家那老仆才给许掌柜说了十里村已经有人家卖女的事情,在后巷里闲坐呢,远远的就看到巷里有人,在远处另一家食铺的后厨,兜售着什么。   从背篓里拎出一只灰兔来的那人,不是那沈三是谁?   老仆只一瞧那兔子,略想了想就猜着了什么,噔噔回了酒楼找到了许掌柜,把这事说了。   主仆两个在能看到后巷的包厢上看了看沈三,是他没错。   等人走了,让东哥儿到对面那小食铺里打听,卖的确实是只兔子,说是自家打的。   东哥儿道:“我看了看那伤口,像是弹弓射的。”   许掌柜就清楚了,是沈金的那小孩儿猎的无疑。   打发了东哥儿走,又让老仆盯了几天,见第五天上沈三又背着背篓往县里跑,而沈金已经好些天都没跟货郎换过东西了,证实了心中猜想,就转身给沈烈写了一封信。   趁着天色早,将信用竹筒封装了,让老仆和东哥儿兄弟换上破衣烂裳,悄悄往山里送。   信里写的不是其他,是近来时局的变化,许掌柜的忧虑,以及十里村情况和李氏母子的应对。   几人将走时,许掌柜又将人叫住。   粮食现在是不敢带了,山里藏的流民不少,三个空着手的流民没谁会在意,远远碰见还会避开,三个带着粮食的流民可不安全。   他让人从他藏在酒楼库房里的私人囤货中取出近二十斤盐出来,弄了二十几个窄布袋分装,装得极薄,又用针线固定住,让老仆和东哥儿兄弟隔着中衣缠在身上带走。   给自家备的物资其实很充足,只不知另几家如何,趁着天不热,能捎一点是一点。   等把人送走,许掌柜才叹息。   这信送归送,也只是因近来的时局让他心下着实不安,下意识想有个可以诉说的地方罢了,加之受沈烈所托,事关沈家三房几个孩子的情况,告知一声。   至于沈烈会不会来收走那封信,什么时候来收走,许掌柜自己其实都没数。   看着外边一日乱过一日,且这乱离歙州越来越近,哪怕县衙和军中,甚至当地豪强都有相应的应对措施,许掌柜心中的压力也一日大过一日。   能做的准备一直做着,只是能做的也着实有限。   母亲和小的一双儿女他现在不那么担心,倒是留在歙州的妻子和长子次子,让他心中实在焦虑。   因为根本无从预料厄运会不会降临在他们或是他自己身上,更不知会在哪一天、哪一刻以何种方式降临。   醒着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只盼着王家的力量足够自保,好歹也能护一护他的妻儿,而他自己,也不知几时能得东家松口让他回去。   正自想着,有人敲门,许掌柜转头,见是账房。   账房推开门,神色也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把身子往边上一让,道:“掌柜的,您看看谁来了?” 第155章 出不去了   许掌柜抬眼,待看到从门外进来的人,双眼都睁大了,噌一下站了起来,脱口便唤了一声:“令贞!”   又大步迎了过去:“你怎么过来了?”   转眼就见跟在妻子身后的还有长子文庆,次子文泓。   前一刻还心念着的人,眨眼就到了眼前,许掌柜又是惊又是喜,喜不消说,惊的是外边如今并不太平,虽从北边来的流民还未至,但当地不知多少良民变流民。   “你们怎么过来的?”   魏令贞知他担心什么,浅笑着安抚:“到王家镖行请了几位镖师送我们过来的,也没带什么打眼的东西,路上还算安生。”   许掌柜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   魏令贞又转身与账房微施一礼,谢过他领路。   账房和许掌柜也算是老搭档了,也是识得魏令贞的,笑着摆手,只说外边还有事忙,就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许掌柜一家,顺带着把房门也掩上了。   这房间原是许掌柜日常在酒楼时休息的地方,账房一走,许掌柜还未及招呼妻儿坐下,就见妻子刚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已经成了勉强,转作了轻愁。   他愣了愣,接过妻子手上的包袱,一边扶了她就坐,一边就问道:“我看你面色不对,这突然过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魏令贞叹气,点头:“确实出了些事,我实是拿不定主意,这才带着文庆、文泓过来问你讨个章程。”   许掌柜神情微变:“出了何事?”   魏令贞脸色微白,张了张口,又顿了一息才道:“大太太娘家,除了两个小侄儿小侄女被王家镖行的人带着逃了出来,举家都没了。”   一句话把许掌柜惊得心跳都险些止住了,一口气憋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王大太太的娘家算是裕县大族,举家都没了……那是发生了什么?   魏令贞道:“裕县逃出来的几个镖师说是县城被一伙两三千人的盗匪围住,只五日就被攻破了,大太太父兄死于城破时,族人也大多惨死,几乎没剩活口了,大太太母亲和嫂子弟妹并几个侄女,不肯受辱……”   魏令贞原就是大房的丫鬟出身,也在王大太太身边侍候过两年才被放了身契的,想到旧主娘家人遭这厄难,说到这里眼里已经噙了泪,按了按眼才道:“尽皆吊死在家中了。”   许掌柜牙关颤动,半天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终于知道前几日为什么县衙动作频频,壮班的衙役都征了数百,还有驻军将领出入县衙。   又想到裕县距歙州中间不过隔着六七个小县,他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那你们这时候怎么还敢往外跑?州城不比我这边小县安全吗?东家一家也在。”   许文庆、许文泓兄弟俩相视一眼,默默站在后头没吭声。   魏令贞叹气:“王家那边,我们母子只怕是呆不下去了,不然我也不敢这时节还往这边跑。”   许掌柜诧异:“这怎么说的?”   魏令贞苦笑:“大太太听到娘家的消息就病倒了,至今起不来身,现在掌家的是三太太。”   王家二太太是个常年不离药的,掌不了家,大太太一倒,就轮到了三太太接手。   许掌柜一听这话就明白了。   混乱的时候,像他们家这样投靠过去的外人,还是没什么身份的外人,掌家太太要动点小手脚太容易了,以三太太对魏家的厌憎,别说庇护,只怕被害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爹娘的意思,要是你这边能安置的话,我和文庆文泓最好是到你这边来,只大爷那边,原是咱家自己去请托庇护的,现在要是都走了……我只怕你为难。”   许掌柜摇头:“东家清楚三房和咱家那点子事,这掌家的要是换了三太太,你们过来东家心里应该也猜得到原因,我去信婉转些解释解释便是。”   他顿了顿,道:“只是我这边不过是个小县,只怕未必有更安全。”   说到这里又是叹息:“若是当初叫你们母子几个跟着我娘她们一起进山,我现下倒还能放心一些,现在我就是有心想送你们去投奔沈烈他们,也找不到人在哪里了。”   魏令贞收到过小儿子的信,丈夫信中也说了不少沈烈他们的情况,她也知道丈夫是不知对方藏身处的,握住丈夫的手道:“进不了山也无妨,能跟你一处,不管是个什么情况,至少我这心里是踏实的。只是我们来时恐怕带粮食会被流民劫掠,歙州那边囤的粮食我都给了我爹娘藏了起来。”   “这倒无妨,我这边粮食还是备了一些的,只是岳父岳母留在那边?”   魏令贞知他担心什么,宽慰道:“我娘跟着老太太身边服侍,应该没事,且我爹娘在王家呆了半辈子,也不愿离开王家。”   其实离开又怎样呢,哪里是安全的?   许掌柜点头,起身踱了几步,道:“我先送你们回我住处,许叔正好出去送信了,最快也要明天才回得来,你们要是来早一步,我觍着脸在信中与沈烈和桑娘子再请托请托,如若运道好,沈烈真的出来了,看着了信,也有望把你们母子三人送走。”   乱匪已经离得这样近了,尤其听说王大太太一家的惨状,许掌柜现在是脚底都生寒。   只他也知道,希望渺茫,沈烈他们应该藏得颇深,虽约定了隔一段时间就会出来看看他递的消息,但避世避世,出来得必不会很勤。   裕县都破了的话,歙州又有多远?歙州如果乱了,他们这祁阳县只怕也要糟了。   他就算明两天再送一趟信,怕是根本等不到沈烈发现那信。   魏令贞倒还算看得开,道:“能走也好,不能走也罢,总归咱们一家人走就一处走,留也一起留。”   单送她和儿子走的话,她是不愿意了,如果当真有机会可以离开,她不会让男人自己一人留在这里,性命当前,这掌柜做不做的魏令贞觉得不重要了。   许掌柜没再说什么,时间紧急,他得尽快再做些安排才是。   领着妻儿出去,和账房打了声招呼,带着三人回他暂住之处。   一路又问了问裕县那边怎会聚集了那么多乱匪,结果听长子说,很多并不是北方流民,而是南方乡民,有绝了粮食过不下去怒而反朝廷的,也有惊惧乱匪会杀他们而选择依附的,总之,很多原本就是周边州县的百姓。   他叹气。   朝廷和下边的官员太狠了,百姓确实被逼得没活路,眼下还好,再过月余只怕绝粮的人更多,他心里还是盼着能联系上沈烈,再留在外边,说实话,他自己都开始发慌了。   ……   许家老仆和东哥儿兄弟是第二日半上午回到县里的,一身褴褛衣裳早在离县城近的时候就脱了,现在出外常是备两套装束,在乡野得穿得破烂,但想进城的话可不敢穿得像难民。   城门口如今盘查颇严,能看得见的守卫都有四五十人。   三人取出过所,还没靠近城门,就听得后边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三人一惊,不知来者是谁,匆忙想要避进城内。   但他们出示过所,城门守卫却无心盘查了,将人一推,手按在随身佩带的武器上,双眼盯视着前方,握着刀鞘的手青筋都绷得鼓了起来。   许家老仆和东哥儿兄弟进不得城,城门守卫做的是拔刀之势,也不敢硬闯,只能自顾焦急。   这时那密集的脚步声更响更近了,三人回头望去,才发现是军中之人,许家那老仆在歙州呆过,看来者衣裳服色,倒像是歙州驻军?   他心下大舒一口气,是驻军倒好,这要是乱匪,他们凶险了。   来者数百,为首几骑是打马而来的,看着应该是将领。   原本等着入城的几人纷纷退避让道,为首的小将身边一骑打马上前与城门守卫交涉,未久,守卫就退开,只一挥手,早有守卫将城门大开,驻军小将飞马入城,后边数百步兵奔袭而入。   东哥儿一口气绷在胸臆间,这会儿才敢透出来:“吓死我了,怎么这么多驻军?别不是就要乱到咱们这边了吧?”   这谁知道呢。   三人面色都不好,匆匆过了盘查交了入城费进城,就直奔东福楼去。   ……   东福楼,许掌柜也知道有大批驻军入县城的事了,没办法,那么大动静,想听不到都不可能。   他这会儿就站在二楼沿街的包厢里看外边情况,目送着驻军一走远,心里似油煎一样,急得团团踱步。   正此时,老仆和东哥儿兄弟回来了。   一见三人回来,许掌柜大喜:“许叔,你回来得正好,事态紧急,那里可有沈烈留给我的信?”   老仆摇头:“没有,沈郎君应该没出来过。”   许掌柜有些失望,但这原也在预料之中,他急急从袖中掏出一管早就封好了的信,道:“怕是还得劳你跑一趟,再给沈烈送一封信。”   老仆不解:“怎么又要送信?”   许掌柜把妻儿投奔过来的事说了,也把裕县那边的情况简略说了几句,道:“驻军都来了,离咱们这边乱起来只怕也不远,我心下实在不安,这一趟让文庆跟你走。”   至于东哥儿兄弟,乱已将至,这时候他不敢再支使这兄弟俩,他们也有家人要照应。   老仆点头,道:“大郎在宅子里吗?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去寻他。”   主仆俩动作很快,殊不知,此时祁阳县衙里,许家老仆先前看到的那个小将正将一纸公文递给县令。   “韦大人,这是上头下来的政令,你过一过眼,从速照办吧。”   韦县令接过那公文只看一眼,双目瞪大了,惊诧看向来人:“把乡野百姓全部移到县城?这怎么安置?田地呢?都抛荒吗?”   来人唇角一翘:“这不归我考量,我只知道临近数十周县,乱民盗匪一至,这些乡野之民到最后有四五成会归附于他们,这是上边下的政令,我只依令办事,再助你做好县城防卫就是,至于怎么安置,那是韦大人你考虑的。”   韦县令是知道邻近州县许多乡民从匪一事的,想一想祁阳县周边的乡民如果也从匪,他后背汗毛就直竖,将这纸政令的不合理之处也就抛到了一边。   “没错,不能叫这些人都通了匪。”   他看向那小将,道:“陈将军,那何时开始。”   姓陈的小将:“自然是宜早不宜迟。”   ……   祁阳县衙动了起来。   刚进城的驻军很快由县衙的役吏领着,分数十队奔着出了祁阳县城。   这动静太大,大得县里百姓心里都开始发慌,却又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许掌柜父子和许家老仆一起奔到城门处时,正要出去,却被城门守卫伸手拦住:“县尊有令,今日起这城门许进不许出!”   原本就是住在乡野,本是进城来买些东西或办事的人,看到县里多了这许多驻军出入,想在城里打听打听是个什么情况,还不及出城门的乡人一听到守卫这话,傻了。   几步冲了过去,摸出过所:“我是旁边石家塘的,我回家可以的吧?”   守卫只看他一眼:“许进不许出,没听懂?”   那人急了:“不是,我回我自己家,怎么就不能出了?”   守卫面上没甚表情,也不能有什么表情。   “我们只是遵令办事。”   有同样处境的人远远听到,也急了,奔过来说理,城门处一时喧哗起来。   动静大到把原本出来看驻军情况的县民也引了过来,听说城门戒严,只许进不许出,就连附近乡民进了城也不许出去了,众人一时皆哗然。   许掌柜听着这动静,找了相熟的守卫,暗里塞银钱想让老仆和长子能能趁夜出去一趟,那守卫竟也不敢收受了。   “不是我不肯帮忙,这次不同以往,守在这边的可不止是我们这些城卫了。”   那守卫说着往另一处瞟了一眼,许掌柜跟着看过去,发现城楼之上坐着个小将,正噙着笑看着这边。   许掌柜颓然,不过还是把那银子悄然塞进了城卫手心,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城卫捏了捏手里的银锭,默了默,道:“具体不太清楚,好似听说要把周边乡民都收拢到县里来安置,许掌柜有门道还是赶紧多藏点粮食吧。”   乡民手上哪里还剩多少粮啊,地里的还没收上来,人要往县里赶,后边粮食会有多缺已经可以预见了。   许掌柜脊背发凉,谢过那守卫,大步回到自家人身边。   许文庆见他回来,急急问道:“爹,怎样?”   许掌柜摇头:“出不去了,走,我们马上回去。”   他的大多粮食藏在县外那处庇护所里,宅子里也有粮食,却不算多,得马上弄点粮食回去,东福楼不能再开了,余下的那点粮食后边都是命,是他的命,也是东福楼的厨子和伙计们的命,就是东家怪罪,这罪,他也得扛了。 第156章 坚壁清野   东福楼歇业了。   许掌柜回到楼里不过一刻多钟就让伙计挂出了暂时歇业的告示牌,闭门召集楼里所有厨子伙计们告知当前局势,并将库房里的粮食菜肉之类的作主给大家分了分,让各自归家想办法藏粮避祸去。   有东福楼挂出歇业牌,县城里大大小小仍在关望的商铺,渐有几家紧跟着也关了铺门,开始匆匆收拾东西急寻后路了。   就在此时,第二批兵士入县,许掌柜这边才把库房里能分的东西给分了个七七八八,就听得外头成片的脚步声,奔到前厅凑到窗边往外看,歙州驻军列队入县,比第一批人数还多,看了好一会儿都没见到队尾。   于大厨在边上看着,喃喃道:“竟征调了这样多驻军?这,咱们安全是不是能更有保障些了?”   许掌柜也不知道,他摇了摇头,只道:“但愿吧。”   ……   县城里人心惶惶,而县外各村此时也并未好到哪里。   十里村,铜锣一响,村中仅余的十几家住户惊得心都跟着颤,周里正来了?这是征兵、征粮还是征役?   所有人那一瞬头皮都是麻的。   不能是征粮吧,没有粮可征了,再征那就是征他们的血,征他们的命。   然而,关于被驯化,人和被人类驯养的那些家畜其实并没有根本上的区别。一如此刻,纵使惊得头皮发麻,呼吸急促,可听到那声锣响,不管愿不愿意、惊不惊恐,下意识的依从着一直以来的反应,都在那锣声中迈出家门,靠向晒场。   哪怕走得极慢,可脚尖的朝向半点儿未曾偏移。   沈三和李氏,以及正好在家的沈金兄妹几个,也犹疑着往晒场去了。   来的是周里正,可这一回和以往任何一次又都不同,同来的不止有衙役,还有十个身着甲胄的兵士,周里正手里也不再托着一卷布告,而是躬身陪站在最边上,由衙役说话,他自己也再没了从前气派,面上也只剩下惊惶不定。   十里村众人提着心把衙役的话听完,才发现自己一样也没猜对。   不是征兵,不是征粮,也不是征役,而是让他们住进县城?说是北边流民聚集成匪,已经离祁阳县很近了,大概在多少日前,哪个县被屠,哪个县被围,群匪所过,有城墙护着的县城还好些,乡野之地的百姓下场就惨烈了,土匪们要钱要粮,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那衙役口中的几个县名十里村的村民没概念,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这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祁阳县城了,可是流民和盗匪他们都知道,后边那一串的四字四字一蹦的词儿,也都能听得懂。   衙役每说一句,村民们的呼吸就重一分,饿得疯了的流民土匪啊。   满脑子都是被抢被杀,以至于让他们搬到县里这一句反倒是被齐齐忽略了,所有人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六七十号人闹烘烘慌作一团。   衙役看这一群人没一个抓住重点的,把周村正手里的铜锣一拿过来,哐一下又是一梆子敲下去。   “听着没有,朝廷现在派了驻军过来驻守县城,要想活命的,把家里的粮食衣裳被褥带上,即刻进县里避难去,所有粮食都带上!等土匪被平了,你们才能回来。”   这一下大家终于听到了重点。   两个重点。   第一,朝廷派了兵来保他们。   第二,他们得进县城去住,县城有城墙和驻军。   刚刚还绝望慌张的人一下子好像抓到了生路,有人欢天喜地:“朝廷有驻军,有驻军就不用怕了!”   有那清醒些的则皱了皱眉,意识到什么,问道:“我们粮食不多了,在村里还能往山上找点野菜裹腹,进了县城,哪里还有野菜给我们吃?”   这话一出,刚才高兴的人终于反应了过来:“对啊,进了县城我们住哪?也没地儿给咱们找吃食啊?”   县城里,那是连出入都要银钱的地方,更不用说吃住了。   “还有啊,我们都走了,地里庄稼怎么办?没人照料,那不都得干死枯死?”   这一下大家都应和了起来,庄稼,那是他们的命,尤其是大家的粮食都不剩多少了,全指着地里的庄稼长成续命呢。   就连怕死如沈三也忽然想到,这一进了县城,地里的庄稼照料不了不说,两个儿子还到哪给他套山鸡野兔去?   他才刚尝到了两回甜头。   众人七嘴八舌的问,沈三倒是没敢吱声,只竖着耳朵盯着上边的官爷们,看是怎么个说法。   衙役能怎么说。   县衙是有存粮的,但能不能供这么多人,没有上命韦大人又会不会开仓可就不好说了。   不过这不是他要操心的,至少这会儿他不能怯,天塌了那也是高个的顶着,轮不着他一个小吏,他当前只需把这趟差办好就行。   想到此,那衙役便把下巴一抬,道:“吃住自有大人操心,你们依言照办就是了,速速回去收拾收拾吧,给你们一个时辰,能吃的都得带走,我们就在这晒场上等着。”   没人动弹。   有个老汉壮着胆问:“官爷,这还没说呢,我们地里的粮食怎么办啊?那土匪几时来,又多久能打退?这地里的庄稼要是荒了,真会出人命的,家里没粮了呀。”   老汉说话的声音都是颤的,却还是尽可能的条理清晰的把心里最关心的问题问了出来。   这话就不是那衙役能答的了,他侧头看了看跟来的那群兵士中为首的一个。   为首那士兵一路都冷颜冷面,这会儿觉察到衙役看他也没有侧目,而是盯着眼前老老少少一群人,扶了扶腰间佩刀,道:“让你们入城是保你们性命,军中之事就不是你等能问的了,盗匪真来了,别说庄稼,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做刀下鬼,家里的钱粮女人到时也都是那些盗匪的。”   “废话莫说,只给你们一个时辰,男人归家收拾东西,一家分出一个妇人去地里,能入口的东西,包括地里已经能吃的菜,全部都得带走,不能给盗匪留下一粒粮食一棵菜。”   若不是离秋收尚早,就是禾苗那也得全部拔了毁了。   这话一出,村民哗然,但那士兵只把刀拔出寸许,场面登时又都静寂了下来。   那人按着刀,冷着脸不紧不慢却语带压迫道:“诸位,动作都快着点吧。”   周里正自进村后也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应和着那人的话,催道:“对,对,都快些吧,听着没有,一家出一个妇人往地里去,其他的都回自家收拾去,粮食油盐只要能入口的全得带走,衣裳被褥和值钱的家当也带上。”   十里村众人望着那十几个佩刀的士兵,又看了看几个衙役,大家伙儿面面相觑,这会儿是真不敢问了。   别说村里被征了几次兵,还走了那么多家,现在青壮一共没几个,就算是有,也不敢跟那佩刀的士兵对上。   而且,盗匪就要来了……   众人咽了咽口水,心慌意乱往回走。   他们一走,为首那士兵把头一摆,手下士兵们领会,抬脚就跟上了村民。   来之前就问过周里正,十里村现下只剩十多户人,一人盯一户都绰绰有余。   村人原本想着离开晒场左邻右舍的商量商量呢,结果就发现佩刀的士兵在后面跟着,好了,这会儿连张嘴都不敢了。   好在那士兵也只跟到院里,盯着他们收拾,并不步步紧跟。   沈三一家一进了堂屋,就拐进了离院子稍远的正房,李氏这才压低声音问:“怎么办,咱真的去县里吗?”   沈三看傻子一样看她:“不去怎的?在这里等土匪杀来吗?嫌命长?流民成了土匪后是什么样你不知道?”   李氏逃过荒,所以太知道了。   她抖着唇,一时没章程。   小金捏了捏他娘的手,李氏低头,就看到儿子做了个口型。   地洞。   地洞,对,还有地洞。   可地洞真的安全吗?入了地洞能藏一时,能藏一世吗?要是土匪在这一带逗留,她们就只能往深山里去。   往深山里……李氏还是有点打怵的。   可如果入县城的话,城里有高墙有驻军,只是找不到野菜猎不了野物了,后边官府真的会给粮食吃吗?   何去何从?   李氏心里乱得不行。   她没了章程,下意识就把心里的不安问了出来:“咱们进了县城,后边要是没粮了,官府真的会管我们的吧?”   沈三已经在翻箱倒柜了,银钱,田契地契房契,这都是要带上的。   听了李氏这话,他头也没回:“不管怎么着,各乡各村的人都去,这么多人,还能全饿死?那饿死之前也会把县衙围了拖上几个一起下去。”   “放心,只你一个人饿没人管,要是几百上千人饿,衙门可没法干看着,去年流民不都发了粮给安置了?人多了衙门也怕。”   李氏心安了点:“是这个理。”   她想到藏在地洞里的粮食和肉干,也不敢再耽搁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让男人在家收拾,女人去地里挖菜,但要去取地洞里的食物,还真是她出去才方便。   李氏转身就去灶屋找空挑筐和锄头,沈金沈银见机撒丫子跟上,士兵就在院里,只瞟了他们一眼,没动弹。   沈金等进了灶屋,这才压低着声音问李氏:“娘,咱真要去县里吗?”   他看着那些官兵,总觉得很是不善,而且有之前衙役征粮抢粮打他娘的事,沈金对官府衙役并不多信任,心里有些发慌。   李氏有一瞬迟疑,不过还是点头,压低声音道:“县里有高城墙,还有守城的将士,比咱藏在那地洞里安全,藏在地洞里咱总要吃喝,总会往外走,要是土匪跟官兵对上,留得久呢?万一撞上就完了。”   沈金也拿不定主意了。   大哥只教过他要防着流民,但碰上官府要收他们进县里躲避流民盗匪的事却并没有交待。   沈金到底也才九岁,哪里懂得这些?听爹娘都说是县里更安全,也就把心里那点不安压了下去,转而惦上了当前来说更为重要的一件事。   “娘,除了我挖的那个地洞,大哥给我挖的那两个地洞也藏了一点儿粮食。”   当时大哥有教过,土匪来的时候他不一定有机会选择去哪个地洞,只能在不同方位多挖几个,到时能藏哪个算哪个,所以他每个洞里都放了一点食物。   李氏是知道沈烈帮着挖了两个地洞的事的,但她只跟着两个孩子进过其中一个地洞,另两个没去过。   这会儿听说另两个洞里也有粮食,心下一紧:“东西多吗?”   沈金低声道:“有大哥给的肉干,还有一点黄豆。”   李氏咬了咬牙,道:“那你背个背篓跟我一起走。”   母子俩一个挑筐,一个背背篓,走到门口就被那士兵拦了下来。   “说了只能一人出去。”   李氏苦着脸咳了两声:“军爷,我之前大病,身体还弱,山里好几块菜地呢,我一个人怕是一个时辰收不完,叫我带个孩子帮把手吧。”   那士兵看李氏脸削瘦蜡黄,倒不似做假,又看沈金一眼,不足十岁。   见灶屋和堂屋门口还有三个孩子巴着门往外瞧,也就摆了摆手:“去吧,都老实点,别瞎往外跑,周边每一个县的人都进了城,县外粮食和菜一点没留,你说那些流民盗匪来了吃什么?”   等人都进了县城,军中还会带人把各乡都扫一遍,坚壁清野,什么都不给那些盗匪留下,县里又重兵防守,到时,这样八九岁的孩子就是最好的肉菜。   李氏从那士兵唇角别有意味的那一笑中,莫名就领会了最后那一句话的意思,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猛地点头,躬身哈腰:“知道,知道,我们真的只是去收菜,您看家里还好几个孩子呢。”   兵士一笑,并不在意。   他们此行只要确保青壮全部进城,粮食颗粒不留,至于妇人孩子,能带走当然好,真碰上那么一两个自己要找死的,他也没法子,反正提点过了。   ……   沈金背着背篓跟着李氏往外走,走出一段,回头再看,村里现在还有人的人家,家家门外都有一个士兵。   他低声问:“娘,是保护我们的话为什么要盯着收拾?”   李氏想着刚才那士兵的话,腿脚都是软的。   进城不一定饿死,但不进城的话,要么进深山被野兽吃,没本事进深山的,那就被人吃……   吃人,她其实见过。   那年大旱……久远的记忆冲击着她,再把自己和孩子代入那样的处境,李氏搭在扁担两头的手抖得筛糠一样,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道:“别问,别问,咱们加紧收了东西进城。”   ……   哺时,原是家家户户炊烟腾起的时候,县外各村却是死一般的沉寂,而通往祁阳县城的官道上却是挑担背筐挎包袱似逃难一般绵延看不到首尾的人龙,一村一队,一里一组,由衙役和士兵半领着半赶着往祁阳县城而去。   城门内不远处,许多县民闻讯前来围观这一幕,有普通百姓,也有早在南边初乱时就都搬进了县里的庶族豪富。   原是两个阶层,这会儿看着城外那一眼看不到尽头的人龙,确定了传言是真,却一样变了神色。   胆子小的,后退着后退着,转身就往家中奔去,往后在县里只能关门闭户小心的过了。   而庶族大户有仆从跟着,倒没急着走,只是脸色也十分难看了。   有那沉不住气的已经咬牙,低声与旁边相熟之人道:“这么多人往县里来,粮食哪来?咱们这些人家……”不得又叫那姓韦的剥下几层皮来?   沉得住气的,侧头看先前说话那人一眼,道:“咱们的粮食也不是风刮就能长的,不也都得荒在地里?哪里还剩得什么粮食?莫不是陈兄家中还有余粮?”   那姓陈的被他噎了噎,而后眸光一闪,脸色就松缓了下来:“王兄说笑了,这年景谁家还能有余粮啊。”   ……   许掌柜带着老仆混在人群里,看着一队又一队的人进城,进了有□□队人后,老仆许叔忽然低声道:“阿郎,看那边,刚过来的那两大四小……”   许掌柜闻言看过去,人扎着堆,两大四小其实并不好辨认,但人走到近前时,许叔又低声说了句:“过来了。”   他就看到了那一行六人,侧头问许叔:“是那几个孩子?”   老仆点头。   许掌柜闭眼叹气。   进城,现在叫他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他没再多说,等十里村一行人走得略远了,才道:“走,跟过去看看安置在哪。”   老仆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在城里也没多少粮食了,尤其是家小过来后,自顾怕是都不暇,还怎么照顾得了旁人?   许掌柜知他想的什么,道:“先确定一下落脚处吧,别的再说。”   沈烈当日求请他的,也不过是量力而为。 第157章 得逃   祁阳县在一日间变了模样,商铺闭门,百姓闭户,军队入城,城内要处都被兵士把控,离城门近的东市还保留,离城门远的西市和曾经的县学等处就都成了安置乡民的所在。   当然,仅这么两处装不下周边乡村这许多人,祁阳县民两千户,哪怕这些年死于徭役兵役者不少,又逃了几批,再征了一批,而今聚在一处也有五千余人,自不是一个西市和县学就能装得下的。   远离城门的每一处空地和街巷,陆续开始搭起了一座连一座的窝棚,大多也就余出一条能容人侧贴着墙下脚的位置。   搭窝棚的材料哪里来?   坚壁清野,乡人们前脚离家,后一批到的兵士就已经散入乡野,顺手把各村能用的木料稻草陆续都弄进了县里,乡民自去县衙门外领用就是。   而距城门近的主街上的各家商铺,尤其是大商铺如东福楼这样的,一众掌柜直接被衙役请去了县衙后堂,堂上坐主位的不是韦县令,而是那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   召了各掌柜前来,也不是商量,而是告知——铺子被临时征用了,供将士们巡防之余歇脚休憩。   说是临时,有人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得到的答案就是,动乱不平,各县的驻军只要上边不调动,就是常规驻军了。   那这临时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了。   当然,被征用的也不只是铺子,还有将领住的宅子,驻军一千五百人之众,大小将领可不少,兵士住在帐篷里,将领自然不可能住帐篷。不过这不需他自己开口,能把身家经营得不错的大户们都是极有眼色的,城中宅子不止一处的,不等人问,主动就往衙门里去,把宅子献上了。   小小祁阳县城,兵民达六千五百人。   走了一趟县衙,看到那年轻将领作派,再打听到城中具体人数后,许掌柜脚底生寒,回到家中就和妻子老仆几人私下里道:“得逃!不管城外之后是什么情况,咱们什么时候走,适不适合走,但得想办法在城里缺粮之前弄出一条能出城的通道来!”   已经深深领略过挖地洞精髓的老仆许叔闻言就道:“咱挖条地道挖出城去?”   许掌柜点头:“对!”   只有魏令贞母子三人还没见识过钻地大法,还有点儿云里雾里,不过字面意思还是很好懂的,就听许掌柜和许叔二人商量。   许掌柜现在住的这座小宅子,从前算是县里颇好的位置了,县城中心。   但要是想悄悄挖地道出城,这就不行了,这跟哪一道城墙也不挨啊,那不得挖穿过半座城?太多的土没处堆去不说,中间再要是歪了斜了,在地底下可不知道方向,哐一下挖上来直接挖进人家家里还是谁的窝棚里,最倒霉的话,挖到那些兵士眼前,那乐子就大了。   “找房子去!”   就以老仆许叔的名义,去找房子,往他们地洞所在方向,靠城墙边或是离城墙近的人家去找。   也是当初沈烈和陈大山给他们位置选得好,那一处远离城门,在县城侧面较深处的山里,只要不是匪窝子扎在那,从那个方向能挖出去的话成功逃到庇护所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然而房子并没有那么好找。   离城墙近的人家太少了,大多隔着很长一段距离,而那些空处,现在贴城墙的是军帐,靠内围的是窝棚……   他们总不能搭个窝棚去挖地道,动静根本就藏不住,且挖出来的土也没地儿藏。   倒是有那么两三户离城墙近的,可这会儿谁还卖房啊?房子卖给你了,我住窝棚去?   主仆两个找了一圈,运道还算不错,在县城最西边找到一家,家里太穷了,所以住得偏,离城墙也就相对近些,这个相对近,真的只是相对,主仆俩悄悄看过,虽困难,工程大,但至少有把握能挖出去。   许叔进去表示能用两袋粮食换房子,那家人看到粮食,抖着嘴唇半天,当家的男人手动了几次,都抬不起来,最后是女人抹泪应下,这才回屋把房契翻了出来。   房子,那是家里几代人传下的,到他们手上成了别人的了。   跑县衙里过户什么的,许叔这样一个外乡人的身份也不引人注目,因为将士接管县城来得突然,许进不许出,有那么几个被困在县里的外乡人也不出奇。   办好了过户,许叔搬进了那旧草房里,原本的那家人自去县衙那边找了些木头稻草,就在家附近不多远,找了个空处,搭了两窝棚。   城墙附近因为有空地,环境是极糟的,说鱼龙混杂也不为过,周边都是窝棚,再远就是军帐,因而当夜也只许叔和许文庆这两个挖地道主力过去,许掌柜这种在县里久住,不少人应该都见过他的,白日里都不敢往这宅子附近打转。   ……   许家找到一条可能的出路,与此同时,县学外的空地处数十窝棚中的一个,极清脆的一声响,是谁被狠扇了一个耳光。   沈家刚搭好的窝棚里,沈三身侧被拽出的一个布袋里,熏肉已经变得极淡的香气从被扯开的袋口里溢了出来。   香气再淡,那也是熏肉,李氏把东西藏得很严实,一路往县里来,甚至窝棚搭起之前,沈三都没闻到味儿,直到窝棚搭好,他躺下想休息休息,窝棚里空气不流通,渐渐叫他嗅到了熏肉特有的香气。   他都多久不知肉味了,再淡的肉香那也是肉香,又哪里逃得过他鼻子。   循着味儿把东西一翻出来,看沈金紧张得直扑过来,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死崽子早就能打猎吧,瞒着他藏肉?   沈□□手就给了沈金一个大耳刮子。   “你可真是我沈三养的好儿子,行啊,有打猎的手艺藏着掖着是吧?就可着你老子我一个人饿是吧?还认得我是你老子吗?知道孝字怎么写吗?”   “敢情跟着沈烈学的不只是打猎,还有怎么跟你老子离心离德是吧?”   那一巴掌他没收气力,打得自己的手都震得发麻,气怒是真,尤其是想到自己这近三个月过的是什么日子,再看到这死崽子竟藏了这么一袋子肉,打他都是轻的。   但兴奋也是真,肉啊,满满一袋肉。   沈三那一张脸,又是气怒又是极喜,扭曲成一个极诡异的神色。   沈金半边脸被打得发木,耳朵嗡嗡的,一时都听不清他爹说的什么,但看到他爹要去扯那袋肉,还是扑了过去。   “大哥给的,保命用的。”   沈银沈铁沈甜已经吓懵了,最小的沈甜看大哥突然被打,吓得哇一声就哭了起来。   沈三哪管女儿哭是不哭,看沈金还狼崽子一样扑过来,气得抬脚就踢过去,倒也没多重,纯粹就是想收拾收拾沈金,有肉藏着饿他一个,他是真恨。   李氏听到那一道耳光声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沈三朝沈金一脚踢出去的一幕,她抱着手上装水的瓦罐就冲了过去,咣一下就冲沈三头脸上砸。   沈三躲得快,没被砸实,但一瓦罐水是实实在在淋了他一身,也把窝棚里刚铺好的地铺给淋了个湿透。   “死婆娘你疯了?男人你也打?沈金这死崽子藏肉你也知道是不是?”   李氏听他就这样把肉字嚷嚷出来,气得眼前发晕,喝道:“是,就那么两块,沈烈给的,差点被你害死的侄子给孩子的,你也要吃?你有脸吃?”   “我凭啥不能吃,我怎么就没脸吃,我还养了他们兄妹三个一场!”   旁边窝棚里的人听到一个肉字,耳朵都支了起来,其中大多是十里村的村民,对沈家的事可太知道了。   沈烈给的肉?   有人馋肉,满耳朵满脑子都是那个肉字了,有人则想起了沈烈和当初跟沈烈一起走的那几家人。   沈烈啊,和陈大山都是本事人,那几家逃进山里的现在怎样了,遇到野兽,沈烈几个也有办法护得住吧?   他们可没交税,粮食都带走了,比他们留下的这些肯定过得强多了吧?   有人羡慕有人悔,当然,大把心里发酸的也觉得进山的没准已经填了野兽的肚,一两个人本事有什么用,护得了老老少少那么多人吗?哪有他们现在安全?   此时的他们,没人知道祁阳县的恶梦不过才只是启了一个开端罢了。   ……   沈三夫妻撕打起来时,被十里村其他村民想起来的沈烈和陈大山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两人和卢二郎、施大郎一起,此时正在远离山谷半天多路程的地方,刚刚合力猎到一头落单的野猪。   野猪体型极大,而山谷的入口不足以把野猪囫囵弄进去,四人寻了一处山洞,一个戒备,另三人直接把野猪给分成了十几大块。   把血迹清理清理,采了不少大叶片回来在筐底厚厚垫了十几层,确保不会滴血水了,一人一挑筐挑上那些猪肉就往云谷赶。   这是给各家都打完家具后第二次狩猎大型猎物了。   这时已近五月,山谷里能够种植的地方有限,所有能利用上的地方几乎都种上了粮食和菜,禾苗定根后沈烈几人从外边想办法弄了点适合的鱼苗放养进田里后,他们能快速囤到食物的渠道也就是打猎了。   不再是山鸡野兔,而是专找肉多的动物下手,要论肉多,在这山里最有可能碰到的最优选择就是野猪了,所以四人基本是盯着野猪的踪迹找。   大型的狩猎,另外几家是不敢跟出来的,也就是他们四个在深山老林里走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压力。   肉都挑回了山谷里,云谷里的老人孩子都喜得跟过年一样。   小猎物便罢,像野猪这样的大家伙,四家差不多是按实力分肉的,沈烈和陈大山是最多的,卢二郎次之,施大因为残了一臂,战力稍弱,拿的是最少的。   但一头大野猪二三百斤极常见,就算拿得少,那也是大丰收。   山谷里总共就这么六家人,处得也好,相扶相帮,各有各的贡献,就算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魏清和,也把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的活儿正经揽了下来。   而周村正家也没闲着,周的两个儿媳擅织布,和冯柳娘一起找到陈有田,四个人凭记忆,经过七八次的试验之后成功把织机做了出来。   前一阵就发现山里野生的苎麻能收了,沈烈带着几家的男人走远路割了不少,现在织机就放在孩子们读书的那棵大树下,各家合力给搭了个能遮阳避雨的小凉亭,孩子们读书在凉亭里,织机也在凉亭里,六家共用。   所以沈烈他们打到这种大猎物回来通常也不会只出去的四家人分,视野猪大小,会先给没去的周家和许家也分上个五斤八斤的,至少保障了用油,也能时不时吃到荤腥。   以沈烈和陈大山几个出去的频率来说,云谷里的小日子是真过得滋润,也颇有人情味儿。   沈家又是大丰收,猪肉都留开做腊肉风干肉,桑萝晚上就把分到自家的猪肚给处理处理,准备炖个猪肚汤,再匀出一部分明天做个砂锅猪肚。   洗猪肚也不麻烦,沈安把活揽了去,抓一把豆渣也能洗得很干净。   晚上家家山洞都飘起了肉香,桑萝带着沈宁正做晚食,沈烈和她商量道:“阿萝,距上次出去好似也有四五十天了,家里现在一应也都安排好了,吃食也很够,我想着是不是出去一趟,看看许掌柜有没有给留信?”   桑萝手中动作缓了缓,想一想,沈烈出入山林还是游刃有余的,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山谷里现在过得颇好,但外面是个什么情况她们还是不知道,消息还是不能断绝的,想到这里便点头道:“那就去吧,正好我看老太太其实也挺惦记山外情况的。”   山谷里日子过得好,当娘的又哪有不惦念儿孙的呢,只是不敢露出来罢了。   沈烈看她没意见,就笑了起来:“那我一会儿跟大山商量商量,卢二叔和施大叔就留在山谷里,这样你们的安全也能有保障,我出去也放心。” 第158章 恶   沈烈和桑萝正商量着离谷出山往外看看许掌柜有没有留信时,祁阳县外,一支残兵正狼狈向祁阳县城逃来。   祁阳县富户赠出来一座四进的大宅里,那支残兵的小头目被守城兵卫领进了城中主将住的临时指挥府中。   夜色中气氛极为压抑,领路之人和身后狼狈带伤的人俱是大气都不敢喘。   ……   书房里‘咣’一声碎瓷声响起,姓陈的年轻将领面色铁青,神色阴鸷盯着埋头半跪着的下属:“你再说一次,粮草呢?”   那人头也不敢抬,头顶被削去半截的盔缨也跟着他的声音微颤:“半道上被,被盗匪劫,劫了。”   “那你怎么活着回来的?”   “废物!”伴着这一声斥骂,又一声闷响,是跪着的那人被一脚踹翻在地发出的响动,但那人却哼也不敢多哼一声。   “来人!点五百精兵随我出城!”   祁阳县的夜翻腾了起来,入夜大批兵士点着火把往外奔,不多久,气极空手而回。   县衙后院,韦知县收到城门守卫递过来的消息,面色极为难看。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怎么会在后一步被人劫了!”   又想到那一纸政令,说不下去了,大规模紧急调度,不是只他一个县,应是根本就没来得及备。   想着县衙两个粮仓,正要着人找县丞来商议,还没等他张口,门房快步奔进来,低声道:“陈将军来了。”   韦县令咬牙,果然,盯上他这里了。   气得脸直抽抽,却不得不打迭起笑脸迎出去。   ……   夜半县里两位主官谈了什么,又是谁妥协谁让步,无人知晓。   翌日一早,天不过才亮,祁阳县富户集中区就先一步热闹了起来,陈姓守将一身甲胄,带着卫队一家一家拜访各家大户——筹粮。   许掌柜住的宅子很小,但位置极好,恰就在这一区里,听得外边喧闹出去看情况,这一看直看了一个多时辰。   军中要找大户捐粮。   肯老实捐且数量捐得让那位守将满意的,万事好说,笑着进去,笑着出来,当然,后边跟着的一众士兵都抬着粮出来。   不识抬举各种推诿或是捐的数量太少的,那对不住,不止把大宅翻一遍,就连墙和地都敲一通,密室隔间地洞通通给你翻一遍,抬出来的是更多的粮。   主宅翻不出来的,名下的其他宅子都有士兵领命去搜,素日里风光无限的富户们面如死灰,哭天嚎地,更有甚者两眼一翻,仰头就倒了下去。   兵匪们哪管这个?   许掌柜听闻连墙壁地板都一寸不漏的敲过一遍,想到长子和许叔昨夜里刚开挖的地道,沁出了一背的冷汗。   好在那些人的目标也只是县里的大户,那些个贫民扎堆、又偏又破的穷家破户并不在他们抄查范围之内。   许掌柜回到家里,早食早已经好了,魏令贞给他温在灶上,见人回来了才端了出来。   一碗清粥,是真的清,除了年幼时家境差,许掌柜多少年没过过这样的日子了,更别说魏令贞,原虽是丫鬟出身,却也是大丫鬟,养得比小户人家的小姐其实都好。   他握了握妻子的手,道:“委屈你跟着受苦了。”   “这是什么话,碰上这样的世道,与你有什么关系,和外边窝棚里那些人比,我们已经好得太多了,何况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老太太和几个孩子,就连她弟弟和外甥都做了安排,几番往外运粮,在歙州备了不少粮不说,往山里运的也不少,县城外还藏了粮,在粮价涨成这样,各粮铺都关门惜售的情况下还能备出来,已是极为不易。   总就只是个给人做事的掌柜,这已经是把这些年的家底都耗进去了,城里又能留下多少?更把小半都换了为挖地道买下的那宅子。   都是为了活着。   许掌柜端着碗喝起粥来,等他喝完了,魏令贞才问外边是发生了什么事。   许掌柜把情况大致说了说,道:“征粮都征到了大户头上,县衙粮仓恐怕也被把控了,一千多将士要吃喝,费的粮不会少,城里这些刚进来的乡民怕是难了,韦县令虽不作为,但难民被逼急了他也会拉着大户一起,剥富户几层皮先控一控局势,这下好了,县衙和大户的粮都被守将给先盘剥了,那守将我看着不是个好相与的,只管着手下兵士就好了,哪会管百姓死活?有一千五百军士,难民便是要闹都会被镇压,这县里怕是比我原料想得还要乱得快。”   魏令贞手抖了抖,这乱……那些没吃没喝的乡民是不敢硬碰守城将士的,但寻常县民家里可就不安全了。   她有些着慌:“咱们,能出得去的吧?”   许掌柜点头:“能的,我今晚趁夜过去帮手,粮食带上,你和文泓也和我一道过去。”   当下县里这情况,妻儿不在他眼皮底下,他是无论如何不放心的。   无论如何,大乱之前他也要把妻儿都带出祁阳县城。   ……   云谷之中,桑萝做了些干粮给沈烈备好,一同出去的除了沈烈和陈大山,还有主动要求同往的魏清和。   打猎不敢外出的魏清和,听闻沈烈和陈大山要去和姐夫约定递信的那个山洞,主动要求同往。   无他,他的爹娘、姐姐、姐夫和两个外甥都还在外面,家中众人无有不惦记的,而沈烈和陈大山并不识字,魏清和主动要求跟着去:“如果我姐夫有留信的话,你们不用再跑两个来回回来看信。”   这也是沈烈和陈大山愿意带上魏清和的原因。   桑萝给沈烈做了一册书,沈烈自收到那册书后极为珍惜,每日里用作读书习字的时间也更长了,桑萝大多时候都在山洞里,时常指点,沈烈也不笨,学得挺顺利的。   但时日太短了,半个月的识字量根本不足以让他自己就能看懂一封信。   三人要出去的消息在各家都传开了,家家都来相送。   他们在山谷里过得都不错,但内心里没有谁不惦记外边的情况,有亲人的惦记亲人,没有亲人的也会惦记眼下根本回不去的家。   卢二郎和施大郎问过需不需要他们同行,沈烈摇头,道:“卢二叔、施大叔留在山谷吧,每日在半山腰那边值守一下,我们没回来之前大家都先别出山谷,外面我会用一些不算大的石块再遮挡遮挡,主要是防有人进到内围来活动,你们要从里面推开的话也能推开。”   周村正听话听音:“这次会走得久?”   沈烈摇头:“不知道,正常的话就是十多天一个来回,但现在山里流民更多,为免麻烦会稍微绕一绕避开些,出入怕是不如以前方便了,再就是按上次许掌柜给我的信来推算的话,北边往南来的流民不知道是不是就快到了,所以时间上算不好,如果晚回来了大家也不用太担心,我和大山这几年过的都是这种日子,遇事也能应对的。”   说到后一句看了看桑萝。   桑萝点了点头。   许老太太这回仍让沈烈捎了一封信,让许文博代笔的,很短,只说外面如果乱了,别一味守着东福楼,没有什么是比人更要紧的,早早回歙州和妻子孩子汇合才是正理。   沈烈三人出了云谷,把云谷半山那个入口外又做过一次伪装,这才踏上出山的路。   ……   祁阳县里,对大户的收缴还在进行中,县外不足十里之处,一支近千人的队伍拉着粮草辎重已经一路向着祁阳县方向进发了。   凡过村子,必要入村找寻一圈,其中一个留着一脸乱须的汉子找过之后就是呸声大骂:“朝廷那帮狗贼每个村子都清过了,人都走了不说,东西也半点没给咱留下!大户也都跑了。”   另一人笑:“怕百姓都投了咱呗,怕什么,总归不过就是藏进县里,咱们杀到县城去就是,还省了一个村一个村的转,怎么样,三当家?”   被称为三当家的人骑在昨天新缴来的马上,道:“急什么,反正那些军粮够我们吃很久了,他们乐意呆县里就呆吧,人都在县里了,等下午大当家二当家带着人也到了,咱们把前后城门一围,他们还跑得了不成?不还是得落到咱们手上?倒还省事。”   他说着笑,又道:“干这一票,要我说也别急着走,昨天审到的,这里既然有一千五百的驻军,咱们把那些将士的甲胄兵器都弄到手,狗官杀了,大户劫了,占上临近几个县,到时候也学学别人,叫咱大当家称个王,咱们少说也是个将军或是侯不是?”   这话把一旁的四五六七当家都说得乐了起来,其中一个搓着手直笑:“嘿,这回可要动作快点,你们我不管,我进城就得直奔那些富户家去,别跟上回似的光惦着一家家抢过去了,动作太慢,那些个富户家里养得细皮嫩肉的娘们全吊死了,真晦气。”   又咽了咽口水:“说起来,那白净的,老子这辈子还没玩过那么好的。”   有人听了直笑:“你以前就是个刨地的,能娶上媳妇就不错了,还指望玩多好的娘们?细皮嫩肉生得好的要么本来出身好,要是鸡窝里生出只娇凤凰来,十三四岁也叫那些狗大户盯上了,轮得到咱?”   搓手的那个就笑:“所以还是反了这狗朝廷舒坦啊,这神仙日子,咱从前敢想?”   转头又扯着嗓门问后边跟着大队人:“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后边离得近的几十号人听得清楚,大笑着应和,其中不乏才加入不久的。   离得远的没听到,问前边的都在笑什么,知道议论的是什么后,嘿嘿直笑,也谈起在前边劫的那个县里如何如何舒爽痛快。   只看这些人,无不是满面风霜,两手老茧,其中好些人在月余甚至十数天前还是满面悲苦绝望在地里刨食的庄稼汉。   谁能把前后两张面孔重合到一起?若相熟之人见了此情此景,谁敢认这前后是同一个人?   奸淫掳掠,这帮子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反了的,每到一处最盼的就是最后收获的这一环。   恶念需要释放,压力需要宣泄,明明也是苦难里过来的人,提起屠刀后半点儿不吝把从前自己所畏所惧的东西十倍百倍加诸于同样浸在苦难里的人们身上。   ……   五月初一下午,日子最窘迫的那一批人,家里只剩一二升黄豆米糠和地里并未长成就被刨了出来的一点菜裹腹的那一小搓百姓,没了野菜可挖,成群结伙聚集到县衙门口乞望求恳着县令开仓放点儿救济粮。   十里村不少人也在这群人当中,这些人中,大多数确实已经到了这种境地,但也有稍好一点的,甚至像王家那样刚卖了女儿有一袋多粮食黄豆的也在其中。   救济粮啊,谁不想要?   只要有一小伙人起了头,谁也不想落后,所以这会儿大多数乡民都在往县衙涌,县衙外面及左近的数条大街都挤挤挨挨全是密布的人。   沈三和李氏也在这群人当中,沈家三房也没粮了,如果不是沈金藏了几升黄豆、一点野菜干和一袋肉干,他们和其他人并无差别。   但就算是这点差别,又有什么用?没有野菜可挖,一家六张嘴,吃得再省,总不过也就比别人多撑个十天半个月而已。   李氏现在拿这些粮食当命,怕真的有救济粮,少出来一个人会少领一份,又怕人出来了,粮食会被偷被抢,地里的菜不好带,让沈金带着几个小的在窝棚里守着,肉和黄豆她和沈三则一人用一个破包袱包着就抱在怀里,片刻不敢离手。   两口子都不是多本事的人,县衙外被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根本没能挤进内围,而是在外围街道上,被挤得靠边站着。   韦县令一众官员被堵在县衙里进出不得,私下里把那陈姓守将骂了个狗血喷头,一遍又一遍催衙役:“陈将军还没来?粮都被他弄走了,这些人他不负责疏散?闯县衙怎么办?”   衙役苦着脸:“人太多了,出去进来都不容易,怕是还没这么快。”   话音才落,陡然听得远处一阵鼓响,衙内众人心头皆是一跳,往鼓响的方向望去,听清那鼓声的节奏后面色全都变了。   “敌袭!”   “是敌袭!”   同一时间,另一面城门处也响起了一样的鼓声。   韦县令双腿一软,整个人险些瘫了下去。   “敌袭!敌袭!”   从衙门里到衙门外,从城门口向城门里,不停有人高声呼喝着敌袭二字,原本各占一个好位置围堵县衙让开仓放粮的人也慌了起来。   “哪里鼓响?为什么敲鼓了?”   “敌袭,什么敌袭?”   “土匪来了!”   人群登时潮水一般涌了起来,推的、挤的、乱冲的!   李氏和沈三被挤得压在了墙壁上,被挤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沈三大声嚷着:“别挤!别挤我!要挤死了!”   他奋力向前,借着人流的力道想要摆脱被挤压的命运。   手里的包袱被挤掉了,他弯腰要捡,可下一瞬人已经被推着向前了:“我的粮食!我的粮食掉了!别挤!”   这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嘈杂里,却也让有心人听入了耳中。   都是把粮食随身带的,多好的机会。   乱壮贼人胆,只不过几息,就听人群中有人尖叫了起来:“你干什么,放开,抢粮,有人抢粮!”   这样的尖叫声惊醒了无数人,有人越发抱紧了包袱,有人则恶从胆边生,一时间被抢粮的惊叫嚎呼声不绝于耳。   李氏被人挤得脸靠墙壁,听闻有人抢粮,手里装着肉干的布包袱被她死死压在身体和墙壁之间,但这也没躲过一只伸向她布包袱的手。   李氏觉察后惊声尖叫,一边用手拽着包袱,一边下意识就想回头,被一只粗糙的手死死摁住了头,手上的包袱下一瞬就被人拽脱了手。   她啊啊的尖叫着,终于头脸上摁着的那只手挪开了,身后一松,却只一瞬又有人挤了上来,她转不了身也回不了头,根本不知道是谁抢了她的肉,被挤着压着,只能绝望的嚎哭。   这样的嚎哭,一时间数十起,自保尚且不及,李氏的还是刘氏、王氏、秦氏、杨氏的,根本无人在意。 第159章 闻讯   城门战鼓一阵响过一阵,人们也潮水一般奔逃散入县里各处巷道,两边城门都是敌袭,想逃也无处可逃,六神无主之际下意识是回窝棚里寻最亲近的人。   李氏终于能喘过气来,她鬓发散乱,耳边能听到哭声哀嚎声,但那些声音只是过耳却入不了心了,她满心只是她被抢夺了的肉干,转身找她的肉干,哪里还有肉干?   李氏啊啊的哭着,抬手就扇自己耳光,一耳光又一耳光,痛和哭也止不住的绝望。   此时人群已经疏散许多,她抱着膝蹲下哭,这一蹲下,隔着泪光好似看到了脚边一粒圆滚滚的黄豆。   黄豆!   她急切的伸出手,不是幻觉。   真的是黄豆。   李氏也不哭了,就满地摸爬的捡一些散落在地上的豆子。   刚才乱中那么多人抢粮,地上撒了不少,到这会儿人群稍一松散就显了出来,捡粮的不是李氏一个,大多是被抢了粮食的,因为也只有被抢了粮食的才崩溃得顾不上快速往回奔。   失了粮的是第一批捡粮的人,而后是其他刚过来的,发现有粮可捡,地上散落的那一点粮又成了新的战场。   “我的,这是我家的!”   “我家的,别捡,都别捡!你们这是抢,你们这是抢啊!”   都是缺粮的百姓,缺粮缺到急眼,饿虎扑食一样的哄抢,李氏发现一片稍多的,抢到了两把混合着泥沙的豆子兜在了拉起的衣裳下摆里,还想再捡,被人一把子扑推到了另一边。   那把粮没捡到不说,兜里的都差点撒了出来。   她死死捏着,又扑过去抢,直到地上的粮少了,直到和旁边一个汉子抢到同一把粮,李氏抬眼发现对方盯着她左手紧捏的衣摆微显出贪婪不善的神色,她咽了咽口水,终于怕了,兜着那一点豆子急忙忙爬起来快步往回跑。   沈金兄妹几个在窝棚里忽然就听到鼓响,然后隐约听到远处各种乱糟糟的喊声叫声,跑到窝棚门口,陆续有人奔了回来,口中嚷着土匪来了,一个个惊惶得像无头苍蝇一样。   他团团转着等了好久,这才等到他娘跑着回来,等到近了才看清,他娘头发散乱,眼眶红肿,脸也是肿的。   沈金几个急急迎过去:“娘?”   看到家里这四个小的,李氏刚才忙着捡粮收住了的眼泪又一下崩了下来,对着沈金和沈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的掉泪,直到沈金急问了一句娘你怎么了,李氏才终于崩溃哭出声。   “肉干没了,没了,都叫人抢了啊,我们娘几个怎么活,怎么活啊。”   “我为什么要去领粮,为什么要去领粮!”她又一巴掌一巴掌的扇自己,嚎哭着瘫软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就这么点吃的了,还被人抢了,抢人粮食,该天打雷劈,黑心烂肺不得好死啊。”   李氏岔着腿哭嚎,嚎出来的话却像是劈天裂地的一道惊雷,甜丫儿不懂,沈铁隐约是懂的,但李氏哭得太厉害了,他有点儿被哭懵了,所以那一道惊雷就只直直劈在沈金沈银天灵盖上。   肉干都没了?   再看他们娘,真的,出去时抱的那个包袱已经不见了。   兄弟俩傻在那里,甚至都不懂得这会儿应该会哭的,忘记哭了。   可真正的绝望,是沈三摇摇摆摆,和李氏一般狼狈的回来,手里怀中空空如也。   李氏耳边嗡嗡的,也不会哭了,一手抓着衣摆那一兜豆子,一手撑着地起身就扑向沈三。   “粮呢?我们家的粮呢?”   沈三头发散乱,神色惊惶:“掉了,土匪要打进来了,你说官兵挡得住吗?”   他甚至无心关心丢了的粮食,只怕自己下一刻就成了土匪刀下鬼。   李氏哭得已近半癫狂,只觉得死路就在眼前了。   然而这样的哭嚎声哪里只李氏一人?这一天被抢夺了粮食的远不止沈家三房一家,只县学这一带能听到的就有十好几处妇人的哭声与李氏的崩溃遥相呼应,谱的是一曲众生苦难。   邻近窝棚里的或是相熟或是陌生的人,有观望也有缩进棚里的,眼里或惊惶或麻木或警惕,唯独没有的就是同情。   旁边一家家院子里,县里的原住民把院门关得更死了,门后挪了不知多少东西把门撑住,怕死了这群饿急眼的乡民冲进他们家里抢粮。   城外土匪围城,城内无粮可济,大家都是等待命运审判的蝼蚁,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去,此时对任何人也只有戒备,哪有本事同情旁人。   沈三也好,李氏也罢,甚至无措站在那里的或懂事或懵懂的孩子,只是这祁阳县里、大乾朝内无数百姓的一个缩影。这是沈家三房的天塌地陷,也是陷在这乱世里无数个沈家三房苦难的序章。   ……   城西许家新买的破宅里,紧闭院门埋头苦挖的许家人也听到了鼓声,许掌柜留了妻儿老仆四人继续挖地道,自己独自出去打探情况,听闻是盗匪围城也变了脸,奔到城门附近去看,那一千五百的守军这时倒还算尽责,至少是真的在竭力守城。   许掌柜不敢耽搁,飞奔回宅子里,把情况一说,一屋子人都紧张了起来。因为考虑到城墙地基深度,以及不惊动上边军帐和窝棚里的人,再就是防塌方,一家人把地道开端先往地下挖了近半丈深才开始往里挖掘,又怕地道太长通气不好,也是受限宽度不能有更多人,所以是两人在前挖,两人在后帮着稍加拓宽,一人提土往旁边屋里送。   但这会儿已经顾不得拓宽了,三人错身挤着在前挖,两人运土。   这里没有真正懂建筑的,通气会不会出问题不知道,但如果不紧着把地道先挖通,土匪一旦攻进来,他们绝落不着好。   到这会儿抢时间就是抢命,许家人只希望城里的一千五百驻军能撑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   许家五口不眠不休挖地道时,城里城外的攻防战也打得如火如荼,祁阳县已不知是那群盗匪的第几个目标,两千余匪众分攻两座城门,云梯、投石都用得驾轻就熟。   城内也开始征起了民夫,滚木礌石需运、烧滚水、烧铁水、救助伤者,这都需要人手,医馆药铺也都被军士找上门来重新开张营业。   征民夫的消息在窝棚区里四处传开,做民夫一天能得一小个馍,冲这一小个馍,城里缺粮的还真是大把人愿意去,李氏也看到了生机,奈何沈三畏战如虎,死活都不肯去。   李氏为了孩子们能有一口吃的倒是愿意去,可负责征民夫的直言女人晦气,让一边儿去。   一直到第二天,沈三还是不肯去,甭管干什么,十之有九都是要上城楼的,箭矢乱飞,一不小心就得被扎个对穿,情愿喝菜汤也坚决不去。   事实上,这会儿沈家三房一家人都已经饿得是抓心挠肝了。   整整三个月,头两个月还能掺点儿豆碎,后一个月基本是以野菜为主了,肉干刚被发现那天倒是吃了一块,其它的还没吃上就被人抢了,现在好,黄豆也好,肉干也好,都没了。   要么水煮野菜干,要么水煮菜,除了菜还是菜,没有别的,只要想到被抢了的那些黄豆和肉干,就更觉得肚里被一爪子一爪子抓挠得慌。   一家人吃菜汤都吃得都有些恍惚了,偏李氏捡回来的那两小把黄豆不敢吃,怕都吃了,哪一天再饿了就真的只能活活饿死了。   第三天一早,沈三还是不肯去做民夫,李氏摇摇摆摆从窝棚里摸出一把菜刀来,趁着沈三不备就架到了他脖子上:“去是不去?不去可以,总归要饿死,我现在就剁了你,我们一家人一起死好了。”   沈三是真觉得李氏疯了,但也确实被震住,脖子往后离了刀锋:“你发什么疯?我去还不行?”   李氏到底逼得沈三做了民夫,但她想得还是太天真了,沈三就不是个多顾念家小的,饿得个半死,干活不累?得了那馍就先自己往嘴里塞,第一天,什么也没给母子五人带回来。   第二天,李氏算着时间,让沈金沈银带着两个小的在窝棚里千万别乱走动,自己就往城门方向去守着发馍了,沈三还在排队,刚快到他的时候,李氏冲了过去。   一旁的衙役还以为李氏想抢粮,鞭子都举起来了,李氏叫道:“我是他婆娘,这馍得带回家去一家人都吃点啊,不然孩子们都该饿死了。”   她是真哭了,哭着喊出的这一声。   一同排队领馍的男人们,有几人看沈三的神色有些古怪了。   需要女人拼着守着来领这个馍,这是一口没往家里拿啊?   也是稀有。   沈三脸臊得通红,但他肚子更饿,劈手就想把管事手上的馍接过,那管事把手抬了抬,问沈三:“真是你婆娘?”   沈三这会儿倒没说谎,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管事一看他点头,再看李氏那瘦得都脱了型的样儿,手一偏,就把那馍递给了李氏,什么也没多说,只扬声道:“下一个!”   李氏接过那馍,捂在心口,弯腰就给那管事鞠了几个躬,口里一迭声的道谢。   沈三气了个倒仰,但不敢冲那管事说什么,见李氏往回走,忙追着李氏去了,口里还喋喋说道:“我干的都是气力活,还得冒着被流矢射死的风险,这馍要是吃不到嘴我凭什么干这个?”   李氏只死死护好了那一小个馍,道:“没说不让你吃,但总要给孩子们一口,沈三,你是当爹的。”   沈三被噎了个半死,从没有过一天,他这么烦自己生了这么一大窝。   那么小一个馍,六个人分,他能尝出味儿?   可馍都到了李氏手里,到底是给孩子们吃,他也不能真上去抢。   累,太累了,吃得少干得多,也没气力抢。   沈金兄妹几个这天晚上终于一人尝到了一口除菜汤以外的粮食,甜丫儿和小铁已经蔫蔫躺了一天了,生生饿的,有粮食和热菜汤下肚,总算多了几分精神。   ……   五月初六,沈烈一行三人才终于到达和许掌柜传递信息的那一个山洞里。   从一处隐蔽的小石洞里摸出一个竹筒,还有一个二十几个窄布袋,打开其中一个看了看:“是盐。”   魏清和是最高兴的。   姐夫还能有信过来,还能给他们带点儿盐,至少说明外边还是安全的,他主动接过竹筒,道:“我来看看信里写的什么。”   把信展开,给沈烈和陈大山念了,魏清和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来信主要是告知沈烈十里村有人鬻儿卖女之事,以及沈三大概有卖孩子的打算,李氏让沈金主动曝露打猎的本事以自保。   陈大山听得直摇头:“你那三叔还真不是个东西。”   沈烈懒得说什么,只是问魏清和:“你姐夫这信是什么时候送出来的?”   魏清和看了看落款,道:“八九天前。”   沈烈皱了皱眉,想着许掌柜在信中提起的时局,听起来祁阳县是安全的,但还得排除一个可能——消息滞后。   如果许掌柜得到的消息本就是滞后的,那现在的祁阳县可未必安全。   他把那些盐袋往身后的背篓里一放,道:“走,都到这里了,摸到外围去看看情况。”   陈大山没意见,在祁阳县这一带打转,跟之前一路从敌境往回逃相比起来,那跟逛自家后山也没多大区别。   魏清和却很是激动,鞠了一躬向两人道谢。   他确实惦记着外边的情况,能实实在在的去看一眼,总比看这八九天前的信要强,但他也没本事出去,更不好意思跟沈烈、陈大山张嘴,结果两人倒是主动要往外边去看看,魏清和怎能不高兴不感激?   一路往外去,走了两个时辰,沈烈和陈大山的眉都皱了起来。   陈大山看沈烈一眼,“发现什么没有?”   沈烈神色肃冷:“太静了。”   内围流民变多了,这外围倒没人了。   两人神情都变得凝重了起来,沈烈和陈大山停下脚步就砍了些枝枝叶叶的东西,确定没什么虫子之后就找来藤皮往魏清和身上手臂上绑,而后利利落落的又开始往自己身上捣腾。   魏清和咽了咽口水:“这是怎么?”   之前在林子里好像也没这样啊。   沈烈一边给自己绑掩饰物,一边道:“盗匪只怕已经到祁阳县地界了,一会儿走动小心着些,有不对的也别吱身,往灌木和树后藏一藏。”   魏清和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僵住了。   盗匪已经到了祁阳,那他爹娘、大姐、外甥和姐夫……   他呼吸急促,已经不太敢往深里想了。   陈大山拍拍他:“别紧张,先摸出去到各村里探一探,看看情况再说。”   魏清和只会点头了:“好,好,多谢你们。”   外边原只是他的亲人在,再就是沈家三房那几个孩子,沈烈和陈大山原是不必犯险的,不管是为了谁去,或是二者皆有之,魏清和都感恩戴德。   沈烈看看他:“行了,不说这话,走吧,你小心跟在我和大山身后。”   ……   几人最是熟门熟路的就是十里村,所以第一站是直奔十里村。   沈烈最先摸去的就是他给沈金挖的庇护所和地洞。   没人。   里面连粮食都没有了,弹弓也带走了,只剩几个瓦罐和碗还在。   沈烈落在身侧的手颤了颤,三人准备潜进村里再看一看。   从前热闹的村子,如今空荡荡的,人去屋空,鸡鸭不留,菜地都掘了,就连村民自家堆的草垛子都只剩了些乱草残留在地面。   一家一家看过去。   陈大山道:“没有打斗痕迹,是主动离开的。”   算是当下唯一的好消息了,至少不是屠村。   沈烈抿了抿唇,道:“从山里绕一绕,往三里村那边探探去。”   几人折回山里,还没走多远,便听有人小心唤道:“阿烈,大山?”   这声音耳熟,沈烈循声望去,讶然:“周大伯,你们没离村?”   唤沈烈和陈大山的不是别人,正是周癞子,旁边还有周家老大也跟着。   周癞子父子两个从灌木里钻出来,快步奔向沈烈几人,脸上是乍遇故人的欣喜。   “我们离村了,你当时不是让我去你家你告诉我办法吗?我照你说的时间去了,发现你们屋子都搬空了,也就知道你说的办法,紧跟着也跑了。”   沈烈点了点头,周癞子一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并不奇怪,死都敢了,还怕什么进山,他问了一句:“周大伯在山里还好吗?”   周癞子搓了搓手:“还好,还好,我们没敢进得很深,但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用石头封了,一家人大部分时候藏在山洞里面,只我们父子几个偶尔出来找吃食。”   陈大山看他父子二人虽清瘦得厉害,但脸上的精气神倒比从前还好些了,便问道:“周大伯知道村里这是什么情况吗?”   这正是沈烈和魏清和都迫切想知道的事情。   周家父子相视一眼,周癞子叹气,道:“你们还不知道吧,前阵子来了不少兵,县外各村的村民都被赶着搬到县里住去了,但没进去几天土匪就到了,这会儿县城被土匪围着呢。”   一听土匪围城,沈烈三人都变了神色,紧接着就追问周家父子,知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围的城,大概多少人。   周癞子摇头,道:“我们平时也在山里,并不敢出来,具体哪天不知道了,是听到有逃进山的人谈起才知道这些情况的,我听到信是四天前,这是壮着胆回来看看,也是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吃的。”   又想了想,道:“人数的话,具体不知道,听到几句,说是土匪很多,少说得有千把人吧?也作不得准,我们都不敢靠近那边。”   听到盗匪千余,魏清和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了。   “那我姐夫……”   他急,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千余盗匪,这谁还能救得了?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了吧。 第160章 抓丁(围城、压抑、惨烈,请自行选择购买或跳过)   魏清和手脚冰凉,早知道乱世的残酷,可那残酷也只在认知里,而如今这是扎扎实实砸到了眼前。   他托姐夫的关系避进山里逃过了这一劫,可爹娘大姐外甥和姐夫现在却都陷在了其中。   爹娘大姐他们离得远,姐夫只在十里之遥,然而就是这十里之遥,他听到消息却也什么都做不了。   魏清和第一次体会到了心若油煎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整个人都陷进了绝望里。   沈烈和陈大山也皱了眉,他们在军中呆过,听说周边百姓全被士兵赶进了县里,结合被挖得狼藉的地,第一反应就是坚壁清野。   原本活得艰难但依靠大山挺一挺总归能熬过去的人,现在被围在城里,还活得下去吗?   陈大山看沈烈:“现在怎么办?”   外面的情况他们算是已经清楚了,但沈金几个小的和许掌柜怕是陷在城里了。   现在怎么办,这一句话把魏清和从绝望中拉起了一瞬,然而也只是一瞬,他们只有三个人,怎么越得过千余盗匪去救人?   果然,就见沈烈摇头。   “没有办法,千余盗匪围城几天还没攻进去,说明县城里面的防卫力量也不差,至少和外面的盗匪是相当的,穿越两三千人的封锁救人,咱们没这本事。”   正打着攻防战呢,城楼上的每一处现在都有守卫,连想办法借用绳索翻越城墙都不可能。   心里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但当沈烈也说没有办法的时候,魏清和心中潜藏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灭了下去。   他不敢再存别的念想,只能问:“如若城破,城里的人活下来的概率大吗?”   沈烈摇头:“不一定,得看攻城的那些盗匪行事,□□掠是九成九会发生的,现在反的这些人里,大多数人其实都仇视官员富户,从前被压迫的人,一朝翻身,又在征战中被激发了杀性,人命在他们眼里很可能和草芥蝼蚁没什么区别,只能看命。”   城一破最先被盯上的就是富户,倒霉的,哪怕不是富户,素不相识也无怨仇,迎面碰上了,对方随手把刀一挥,一条命说结果也就被结果了。   城破时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心里的恶念在杀戮中被无限放大,毫无缘由纯粹杀红了眼就挥刀的人,然而现在这情况,这样的人还真不会少。   “现在最凶险的,倒不是城破。”沈烈道:“城破只要不碰上丧心病狂到屠城的,总有一部分人能活下去,现在更可怕的是城一直不破。”   魏清和没太明白,陈大山就接话道:“进去的乡民太多了,这两年征税太厉害,今年庄稼又还没收成,乡民手里几乎都没粮食了,祁阳县城可不比外边还能进山找口吃的,城里城外要是僵持得太久,里边恐怕会出现人相食的情况。”   人相食。   魏清和膝盖一软,被旁边的周癞子眼疾手快扶了扶。   周癞子也看出来了,这面生的年轻人怕是有亲人陷在了城里。   沈烈看魏清和一眼,道:“也不是没有生机,只不知许掌柜把握住了没有。”   魏清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沈烈:“什么生机?”   沈烈道:“我和大山上一趟出来给许掌柜弄的庇护所,他要是见机得快,先逃了出来藏身在其中应该没事,要是没来得及出来,如果能找一处离城墙近的地方掘地道出逃,只要出了城,能逃进庇护所里藏着就还有一线生机的。”   魏清和听沈烈这么一说,一颗心又热乎了起来。   姐夫遇事向来机敏也果决,那庇护所他一路跟着沈烈和陈大山出来也看他们挖过,姐夫已经有一个那样的庇护所,应该能想得到挖地道逃的吧?   “那挖出来的话,会碰上外边围城的盗匪吗?”   沈烈点头:“有可能的,不过外边盗匪只有一两千人的话,祁阳县有两座城门,他们的主力应该会集中在攻城门上,旁侧山林里可能会有巡逻,但应该不会时时都有人,只要不是运气特别差,谨慎一些就能避过。”   沈烈说到这里看向陈大山,问道:“咱们试试看能不能绕远一些避过山匪从山里到庇护所那边看看?”   进城救人是不现实的,从外向里挖和从里向外挖是两回事,里边人口太密集,不被发现的可能几乎没有,别说救人,自己怕是都得搭进去。   但如果许掌柜本身已经逃了出来,他们好歹能接应一番,把人带回云谷去,不然真要叫那群盗匪占了县城,不管是长久藏身在那庇护所里还是寻别的出路,怕是都够呛。   陈大山点头:“可以。”   大家现在交集颇深,又不是陌生人,能救自然救一把,绕远山潜行过去于他们而言风险不算大,走一趟也算对得起这份交情了。   况且沈金几个小的现在应该也陷在城里了,沈三和李氏再差劲,几个孩子还是好的,血脉至亲,沈烈哪里忍心当真不管,只不知许掌柜是不是已经出来了,出来时又有没有余力带上那几个孩子,陈大山自己这么想想都觉很难,要是沈三和李氏都在,那可能性就更低了,因为太容易被从后背来一下或者拖后腿给坑死,换他他也不敢。   他心里只能叹一声命了。   沈金这几个孩子的命,这下子是真的只能看天了。   听说两人要冒险往县城附近一探,魏清和怎么相谢不提,这一去颇危险,沈烈和陈大山两人倒好脱身,带上魏清和就未必了。   嘱咐过周家父子近来小心些,尽量藏好别出来了,别过父子二人,留了点粮食给魏清和,让他藏身在沈烈此前给沈金几个挖的庇护所里等些日子,等他们过来汇合。   魏清和是真惭愧,原是为搭救他姐夫去的,现在好,沈烈和陈大山去,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内弟倒是被安排在这里避险。   可沈烈两人也把话说得清楚,带他去保障不了他的安全不说,他恐怕还会成拖累。   都是实话。   临别前魏清和一谢再谢,等两人走了,这才藏进庇护所里窝着。   ……   同一时间,祁阳县城楼上,沈三看着刚才还和自己一起抬滚木上来的汉子被差点登城成功的盗匪一刀把脑袋劈去半个,而刚劈了民夫脑袋的那个盗匪下一瞬就被守城士兵斩了首,其中一颗人头,恰恰好就撞到了沈三脸上。   沈三嗷一声惨嚎,吓得魂都差点出了窍,把那飞来的人头打飞,滚木也不管了,馍也不要了,屁滚尿流的爬着滚着往城楼下逃。   李氏这天还没来得及出去守着发馍,就见沈三满脸是血失了魂一样冲了回来,扯过布巾沾了水就疯狂的往脸上擦,看到那布巾带下来的血色,整个人更是抖得筛糠一样。   “你这是怎么了?”   才问一句,沈三压在心底的恐惧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一把将带血的布巾掷向李氏脸上:“以后也别作死作赖拿刀拿枪,拿刀我也会,要死就都死,这民夫爱谁谁去,反正我饿死也不会再上去了,没吃的就吃土去!”   ……   沈烈和陈大山绕远路是真绕得远,攻城的匪盗一路南来显然已经打出了些经验,围城归围城,后路各方要处却都安排了哨卫,想也是防会有援兵,又或是其他势力冯了进来从后路把他们给包抄了,所以沈烈和陈大山光只是要避开这些哨卫,绕路就绕了整两天,五月初八才终于顺利摸到了他们给许掌柜挖的那一处庇护所里。   揭开庇护所让里头通了通气,里边半丝响动也没有,沈烈探声喊了声许掌柜,也无回应,两人心都凉了一截。   沈烈摸下去后,发现这庇护所里粮食倒是不少,唯独没有人,等陈大山把上面的盖子合好也摸黑下来了,沈烈低声道:“许掌柜怕是没机会出来。”   出了庇护所,又潜行到一处能远处观战的密林里。   攻城不那么激烈了。   陈大山看着,道:“这架势看着是围城?”   只看这一边城门,匪军怕是都在千人以上,祁阳一个小小县城能有多少驻军?兵力有优势,又不能一举攻下,选择围城,那很大概率外边的人清楚围城能胜。   沈烈紧了紧手:“城里恐怕是缺粮了。”   可知道了又能怎样,说到底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陈大山叹气:“回去吧,咱们再等几天看看。”   就算挖地道逃生也得要时间。   两人也不敢久留,摸回庇护所去藏身等着有极小的可能能逃出来的人。   ……   正像沈烈猜测的一样,祁阳县内确实缺粮了。   将士不缺,富户和之前备粮足的县民不缺,但有那么一两成贫困的城里原住民和两三成乡民已经开始缺粮了。   尤其乡民,原本就已经连续吃野菜拌一点豆渣数月了,如今进了城里,就连野菜也没处弄去,人口太多,那一点菜当饭吃又能顶多久?   住进城里近半月了,最穷的那一批和粮被抢了的人陆陆续续连菜叶都吃绝了。   没了吃食,往县衙县衙直接没人了,找其他人乞食,没有人敢发这善心,于是只能开始翻县城边边角角的树皮、草根、叶子、虫子吃。   但县城里这些东西原就不多,哪经得住这许多人扒拉,到最后开始抽窝棚里的稻草来捣成末吃,稻草末不当饱,连土也吃。   沈金兄妹几个这天吃的第一顿也是唯一一顿,拿到手里的就是一块土饼。   把浮土里的石子挑净,在水里过筛洗了,洗出细土来,烂菜叶切碎末,一点野菜干末,还有六七颗黄豆捣碎的黄豆渣和糠,和土做成土饼。   沈金一边流泪,一边张嘴咬了一小口,也没敢嚼,就往下咽。   人饿极了的时候,原来连土饼都是绝顶的美味,土也是能咽得下的。   沈金还知道哭,最小的沈铁和沈甜已经连怕都不知道了,拿到吃食就往嘴里猛塞,吃得噎住了,又抱着水碗往嘴里灌。   李氏已经麻木了,什么办法也想尽了,要不到一点吃的。   她只能把着最后那一小把黄豆,一小袋野菜干和糠,指望着能多挺过一天是一天。   只要驻军赢了,她们就能出城找吃食,就能活了。   每每这时候她又会想,假如当时逃了,不,她舍不下几个小的,可那时如果把沈金留在地洞里,如果把沈金留在地洞里,他有那些黄豆和肉干,还能自己套点山鸡野兔,哪用像现在一样被围在城里吃土?   没有假如了。   如果有假如,当初不亏待长房兄妹几个,现在也根本不会落到这般无人庇护的田地。   人做了亏心事果然是要还的,只是迟还早还罢了。   只沈三不说话。   他不想死,所以宁愿吃这野菜土饼也不想上城楼,吃土久了是会死人的,但能撑一天是一天,没准就撑到出去了呢。   他抱着一丝侥幸。   然而他还是想得太好了。   战争,有时候不是你不想面对就能不面对的,驻军死伤过六百,两边城门难以再守住了,直接在城里抓起了壮丁。   县学一带骚动起来时,沈三听到了动静,探出头去一看,意识到不对,抓着那块土饼就跑了。   乡民没有具体名单,抓壮丁的士兵冯进沈家窝棚,看到没有成年男人,转而就进了下一家,叫沈三暂时躲过了一劫。   ……   城西外围,许家人的地道已经挖出颇长一段,距城墙已经只剩丈余了,小院紧闭的院门忽然被拍得呯呯直响。   “开门!”   正提土往外运的魏令贞听到这一声吓了一跳。   没敢应声,退回挖地道的房里让次子赶紧进地道找老仆许叔,又蹑手蹑脚把堆了土的那间屋锁了起来,这才往回退。   门外的人不耐,直接上脚踹了:“开门,听到没有!”   魏令贞胆战心惊退回去,老仆许叔出来,看了看地面没有浮土,挥手示意女主人藏进地道里,把正挖地道的那间屋也上了锁,这才靠近大门,颤声问:“谁啊?”   “驻军征兵,快开门!”   许叔心里一个咯噔,不过还是把门打开,点头哈腰道:“军爷。”   那士兵手里拿着一卷名单,对照着看了看,抬头问:“许忠?”   许忠点头:“是,是,是小老儿。”   士兵往里看了一眼:“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家里还有人吗?”   许叔忙摇头,道:“就老儿一个,我是正好路过祁阳县,被困在这里了,才找了这一处宅子安身,没敢开门是因为最近太多乡民拍门讨食了,我一人住,实是不安全。”   说的话和名单下的记载对得上,那士兵也不多说,道:“行吧,那跟我们走。”   许叔躬着腰,状似为难:“老儿这一把年纪,这,也守不得城啊。”   那士兵不耐烦,道:“自有你的事。”   许忠也只是作个样,惦着藏在里头的主家人安危,并没打算拒,因而就只作瑟缩样,道:“哎,好,那军爷等等,我拿把锁把院子锁一下。”   从外边把院门锁上,当真跟着来人走了。   许家人在主屋里捂着嘴,大气也不敢喘,直到门外脚步声远了,魏令贞才用气音问道:“怎么办?”   许掌柜心下也不安,但这会儿别无它法,只能安慰妻子:“没事的,许叔年岁大,应该不会上城楼,守城总会让人回来歇一歇,轮着守的,咱们加紧把地道挖通,许叔才能走得脱。”   魏令贞红了眼,点头:“好。”   也不耽搁,自己也进了地道,抄起原本许叔用的那把铲子开始干了起来。   ……   沈三如丧家之犬般左冲右蹿逃了半天多,至入夜才算安生了下来,上午填进肚的那点子土饼早就扛不了饿了,饥肠辘辘藏在一个个窝棚后面挪着往回去。   挪着挪着,闻到一阵肉香。   他的脚步不受控的往那边挪了过去,直挪到了那肉香飘出来的窝棚门口,双眼发直的看着咕嘟咕嘟煮着的一陶釜肉,直到里面的人打量他,他才艰难的把视线从釜里移开,对上了窝棚里的人。   有点儿眼熟。   再看到缩在床角的王美娘,他恍然:“王家的女婿?”   看着那一大釜的肉汤,他馋得不行,舔着脸就道:“美娘侄女的男人啊,那也算我半个侄女婿哈,那个……”   他说到这里咽了咽口水:“那汤,汤能不能分我几口?不用给肉,就给点汤,我太饿了。”   里头王家三兄弟相视一眼,笑了笑:“叔啊?”   冲王美娘努努下巴道:“给你叔盛一碗呗,加两块肉。”   王美娘抖得筛糠一样,却半点不敢反驳,抖着手去拿碗。 第161章 爹(围城、压抑、惨烈,请自行选择购买或跳过)   人在饿极的时候,脑子里除了对食物的渴求,装不下别的什么东西。   沈三狼吞虎咽,连烫死都不怕。   窝棚里的兄弟三个相视一笑,王美娘整个人又缩回到了床角,把脑袋埋在两膝间,整个人蜷作了一团。   沈三并没有多留意同村王家的这个孩子,除了最初攀交情要一碗肉汤时,她给盛肉汤时看她两眼,这之外,他全副心神都在那一碗肉汤上,直到这个家里的另一个汉子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包袱。   沈三已经把那一大碗连汤带肉吃了个干净,肚里终于有了食,久违的满足和舒坦。   东西吃完了,他的注意力终于能从饿和肉这仅有的两种交缠在一起的意识上挪开,然后,看到了那个汉子。   那汉子眯着眼看他,问家里兄弟怎么回事,听弟兄几个别有意味的说了几句,也笑了,而后,当着沈三的面解开了那个包袱。   ……   沈三从窝棚里急冲出去,扶着不知谁家的墙,吐得是昏天黑地。   他脚步虚浮,再归家的时候夜已经黑沉,四下里却并不算静,哪哪儿都有饿得受不了的哼哼声。   甜丫猫崽儿一样的哭声也传了出来:“娘,饿,我好饿……我想吃土饼。”   沈铁:“娘,我也饿。”   李氏声音也虚弱,仍是轻声哄:“忍忍,睡着就不饿了,土饼不能吃多,吃太多会把人胀死的,听话,闭上眼睡,啊,打赢了就好了,我们就能进山挖到野菜吃,再套个山鸡,娘给你们炖山鸡汤,啊。”   然而这并不能安抚住饿得慌急的孩子,甜丫儿太小了,三岁的孩子,她只知道饿,抓心挠肝的饿,饿得直哭,却因饿得太久,哭也不能哭得出多大的声儿,猫儿一样的哼哼。   原本没哭的沈铁也带出了哭腔:“什么时候才打赢,我好饿。”   沈三游魂一样回到窝棚里,儿女的哭声,妻子的哄声全都不能入耳,他满脑子只有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和那家四兄弟哈哈的笑声。   胃里翻搅着,人仍陷在极度的恐惧中,然而这恐惧不能与任何人说,不敢让任何人分担,他窝进自己睡的位置,就连打颤都怕被旁边躺着正安抚沈铁的沈金觉察。   沈三多虑了,没人有余力觉察些什么,对抗饥饿这件事本身已经花费了他们所有的意志和气力。   ……   城西许家破宅,老仆许叔也终于回到了家,步子太快,几近于奔跑。   院门仍从外锁着,他抖着手去开门,却试了几次都没能把钥匙对准锁孔,终于开了院门,把上下门闩都闩上,这才快步去开主屋的锁。   在地道里忙碌的许家人这会儿才听到动静,都停下手迎了出去,端着油灯还没走到地道口,许叔已经进来了。   油灯暗暖的光也暖不了许叔格外惨白的脸。   许掌柜心下一惊,举着油灯上下打量许叔,没有受伤,他心下微松:“许叔,你怎么了?可是安排你上城楼了?”   许叔摇头:“没,没有。”   “那您这是?”   许叔抓住许掌柜的手臂,力道大得让许掌柜都有些吃痛,诧异看他,也是这时才听出,许叔呼吸异常的重。   “许叔。”   许叔不等他说完,死死抓着他手臂道:“阿郎,得快,城里有人吃人肉,吃死尸肉了。”   等他把所见说出来,许掌柜身后的魏令贞直接扶着地道的墙壁干呕了起来。   许叔被分到的活计是抬伤员,自然,也包括抬尸。   今天临回来前抬的最后一趟,他亲眼看到一个被征过去守城才被替下来的汉子蹲在准备焚烧的尸堆前,好一会儿才离开。   他觉得不对,等那汉子走了,靠近去看,才发现刚死在城楼上的兵士,一种可怕的直觉,他抖着手把那人的衣襟掀开……   许叔呼吸急重:“不止一个,不止一个,不止一家在吃人肉,得快点走,这里不能久呆了,快挖地道。”   ……   守城战死之人尸身被大块割肉的事于第二日上午被军中一个士兵发现了,被逮到现场的那一个割肉者被闻报而来的守将当场斩杀,头颅滚了老远,而后叫人将分离的尸首悬于东市,鸣锣以告百姓,再以剐刑。   王美娘夫家那兄弟四人其中之一,被拉了壮丁那个,刚来换防就看到了这一幕,面上神色难看非常。   沈三这一日窝在自家窝棚里。   没人来抓壮丁,倒也不急着躲出去。   只是没呆多久,外边传来锣响,还没听清楚对方说的什么,沈三又惊弓之鸟一般逃蹿了。   李氏和沈金沈银探出头去看,等得敲锣的兵士近了,听清对方说的是什么,李氏整个人如遭雷劈,耳朵嗡嗡的,牙关咯咯的颤着,脸白得似鬼。   她攥着衣襟,大张着嘴才能透得过气来,从耳根至脑后,不知是哪一根弦,由酸至痛,绷得似乎只要再加一点压就会‘呯’一下断开,她却不是抱头,而是一把抱住了就站在她身侧瑟瑟发抖的沈金和沈银,带着两个孩子连连后退,又试图揽住更小的沈银和沈甜。   她们舍弃了山里的活路躲进这县城里,怕的就是会成为别人釜里的肉食,可现在,县城里先出现了。   和李氏一同听清了外边兵士的话的沈金像是被吓傻了,想问什么,牙关却合得死紧,松不开来,而沈银已经开始哭了:“娘,娘……”   李氏抱住几个孩子,自己也在抖:“小金,小银,带好小铁和甜丫,以后不能出窝棚,一步都不要出,城里的人都疯了,饿疯了。”   她急喘着,又放开孩子,转身去翻东西。   菜刀、斧子、弯刀、镰刀、剪子,自己握着斧子,菜刀塞给了沈金,其他的一样一样塞给另几个孩子:“拿着,随时拿着这东西,谁要是抱你们走,要喊,用刀用斧去砍,知道吗?”   最小的剪子递给甜丫儿,又发现孩子真的太小了,怕她扎了自己,红着眼圈握回了自己手中。   外边闹闹烘烘,有人跟着去东市看了一趟,不久就传开,割人肉的那一个就住在县学这一带,具体到哪个村,哪一家都传了出来。   县学这一带都炸了窝,大家再看左右窝棚的邻居,看谁都怕会是下一个恶鬼,彼此之间防备更甚。   这一天,李氏一步不敢出窝棚,一步不敢离开几个孩子,至于听到一点儿动静就跑的沈三,她已经全然不指望了。   ……   李氏不指望沈三,沈三倒还指望李氏。   他没有吃的,一天只吃一顿,一顿还只有小孩巴掌大薄薄的一块土饼,昨夜里倒是饱食了一顿,可后边怕是连白天吃进去的土都吐了个干净。   今天还什么都没入过口。   饿,实在是饿。   各处不再响锣的时候,他又摸回了窝棚,李氏精神紧绷,发现进来的人是沈三之后,才放松下来。   沈三没觉出什么不对,问李氏:“不是抓兵丁吧?”   李氏没心思搭理他。   沈三知道李氏对他不去当民夫有意见,也不在乎,只催道:“快弄点吃的吧,太饿了。”   谁不饿呢。   沈金和沈银或许是被早上听到的事吓到了,分散了注意力,并没觉得特别饿,沈铁和沈甜却是已经饿得昏沉了,饶是这样,听到吃这个字,两个孩子还是一前一后睁开了眼看向李氏。   李氏原想熬到中午再做的,这会儿也不敢了。   土吃多了是会胀死,但久了不吃东西一样会饿死,她把眼一闭,转身开始做吃食。   今天的食物里,量最多的是搭窝棚的稻草末儿,细泥尽可能少放了。   给沈三的是小小一块,但给到几个孩子手中的更少,尤其是沈铁和甜丫两个饿得控制不住自己的,只给了三四个铜钱拼起来那么小一块。   “不能吃得急,慢慢吃,吃一丁点儿就留着,等饿了再咬一小口。”   但这话等同于白说,要不是李氏和沈金反应够快,抓着沈铁和甜丫手上的饼子,两孩子真能一大口塞进去。   沈三没管孩子,他太饿了,还没幼儿巴掌大的一块饼几口就没了,那饿意却连十之一二都没填住。   肚里像有个空荡荡填不满的黑洞。   无可自控的,沈三想起昨晚喝的那一碗肉汤。   胃里还是不适,微有翻涌,但更多的,是饿和隐隐翻涌着冒头的渴望……   ……   挨饿的时候,时间每一瞬都被拉得极为漫长,意志就在这漫长的煎熬中一点一点退守直至崩溃的。   沈三意识到的时候,人已经出了窝棚,出了县学一带,熟门熟路的又往王美娘一家人住的那个方向去了。   是的,走到半路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但那脚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   和昨日里差不多的时间,一样的陶釜,一样的肉香。   沈三又贴在了王美娘夫家那几兄弟的窝棚外了。   昨天还颇好说话的兄弟三人,今天脸上半点笑意也没有,看到沈三来了,脸上更冷,勾出一个冷笑来,讽道:“给你尝个味儿,我们兄弟几个看个热闹,还给你吃得认家了啊?”   沈三咽了咽口水,觍着脸陪笑:“大侄子,太饿了,就给口汤行不?”   这家的老大,王美娘的男人定定看着沈三好一会儿,忽然笑了,点头:“行啊,给你块肉都行。”   沈三眼睛一亮,自来熟的几步就进了窝棚,结果还没靠近那陶釜,被王美娘男人一拉一带就把他两手反剪着压到了地铺上。   沈三没防会这样,嗷一声叫起来,王美娘男人腾出手就把一块布巾塞他嘴里,也不知从哪摸出一把菜刀就在沈三手臂上,冷笑:“当我们家的肉是风刮来的?想吃肉,行啊,我现就从你身上割一块,片薄一点,下下去,一会儿就熟了。”   这家的老三、老四眼睛登时就亮了。   兄弟俩把碗一放,凑了过去。   那是真开始打量沈三身上哪一块肉口感好了。   沈三哪经历过这场面,吓得呜呜呜直挣扎,那布巾原是随手一塞,并不多紧,三两下被他呸呸吐出来,嗷嗷就告饶,一会儿是肉不吃了,一会儿是放过我吧,一会儿又喊美娘美娘侄女,给我求个情啊。   王美娘整个人都没什么生气,沈三叫她,她也像是完全听不到,只眼睫动了动,人没动弹,眼珠子都没往沈三那边转一转。   沈三的衣袖已经被这家的老三挽了起来,那只粗糙的手甚至在他大小臂上都捏了捏。   捏完了又有些嫌弃:“瘦成这鬼样,骨头用来当柴烧还差不多。”   又要掀沈三衣摆,沈三被吓得魂都要飞了,只这一会儿功夫,额上冒了一脑门冷汗。   “别,别,我真不吃了,不吃了。”   王美娘男人却看向缩在一角的王美娘,问道:“你们是邻居,他这年纪,有孩子吧?”   原本枯木桩子一样的王美娘身子激灵灵一颤,把头直摇。   那男人笑了,把菜刀往边上一扔,松开了沈三,把人提溜起来,又给他把衣裳整整、拍拍,笑道:“干什么不吃,饿着?还是吃土再把自己胀死?”   然后冲自家兄弟一抬下巴:“去,给他盛一碗,挑两块好肉。”   沈三努力把身子往后仰,想离王美娘男人远些,鼻翼翕张着,窝棚里除了陶釜里咕嘟的声音就是他粗重紧促的呼吸声。   一碗肉汤被递到了王美娘男人手上,他端着送到沈三鼻下过了一圈,蒸腾的热气扑了沈三一脸,那只碗这才被塞进沈三手里:“吃吧,好好吃,吃我们两顿了,明儿记得给我们也带一块好肉来。”   沈三手抖得筛糠一样,男人却笑,照着沈三的脸拍了三下,口中说道:“端稳喽,这东西来得可不容易,洒了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   夜静寂了下来。   沈三往回走,旁边是跟着‘送’他的两个汉子,王美娘男人和他家老三。   越近窝棚,沈三的腿就抖得越厉害。   直到了他家那一片窝棚搭出来的巷口,他停住脚步,咽了咽口水:“我,我到了。”   那两汉子也不走,老大抬抬下巴:“进去吧,我们看着你进去。”   老三提醒:“明天,可别忘了,没有的话我们哥几个可就认准你的了。”目光意味深长的在沈三身上扫了一眼。   沈三呼吸又重了起来。   ……   窝棚里,今天连哭声喊饿都没有了。   李氏丢了三粒黄豆捣成碎渣煮了黄豆渣水,正哭着和沈金一起给沈铁和甜丫喂。   沈三站在窝棚口,借着石块垒的灶里一点火光,看着小的那两个蔫蔫的,最小的甜丫连眼睛都不大睁得开了,脑中就又响起那兄弟几人的话来。   “想那么多干嘛,没准今晚就饿死了,今天不死,明天后天还能活?怎么死不是个死,让你这当爹的能活下去也不算白养了这些年。”   “外边土匪比城里的士兵多得多,赢得了吗?城破的时候有力气的才跑得了。”   “孩子嘛,你活着,再生多少没有?”   ……   他就直愣愣站在那儿,迈不动脚。   李氏和沈金全副心思都在沈铁和甜丫身上,只有沈银看到了沈三,红着眼圈,弱弱地叫了一声:“爹。” 第162章 她是王美娘(会哭的,能扛得住再买)   李氏的恶梦在这一日初醒。   她像往常一样醒来,因为长久的饥饿又比往常醒来得更艰难几分,神智终于清醒,睁眼后看了一眼榻里的孩子,似乎哪里不对,而后猛然一惊,撑起了身子。   睡在内侧的四个孩子少了一个!   晨光微曦,县学一带成片的窝棚区里,沉在各自或悲或喜或昏沉梦境里的人们陡然被一阵裂肺撕心的呼号声惊醒。   李氏疯了一般,一户一户的闯窝棚,一声一声哭唤着甜丫甜丫,身后跟着沈三和泪流不止还有余力跟着出来寻人的沈金。   继官兵东市示警,这一个清晨,窝棚区里的人们看到了城中更为残酷的一面。   祁阳县不算大,可要在一间间密集的窝棚里,紧闭着门户的宅子里,五六千人中找一个三岁大饿得早已经昏昏沉沉的孩子,尤其寻人的自己也饿得走路都吃力了,并不比大海捞针轻松到哪里。   李氏每过一处,乡民们只是把自家的孩子搂得更紧一些,这一刻起,家里有孩子的怕是连安睡也再不敢了。   ……   另一处窝棚里,从夜半在睡梦里被窝棚外的人唤醒后,闹腾了半宿的动静终于在天光透进这窝棚里时静寂了下来。   凌乱的地铺上,王美娘头发蓬乱,面如金纸,如果不是心口还有起伏,看上去甚至已经不像是个活人了。   身上身下腰腹里面都太痛了,她想蜷起来,却动一下都痛到难忍。   王美娘知道,她活不成了。   也不想活了。   眼帘太重,想放任意识陷入昏沉时,又想起夜半来过的沈三和她亲眼看到因为哭闹挣扎被捂得没了声息又被塞上布巾的甜丫。   甜丫。   被卖的那一天,满村里所有人都只看得到那一袋半的粮食,包括她的亲生父母、兄弟,只在被架走的道上碰到沈家兄妹,沈金壮着胆子叫了她一声王美娘。   她是王美娘。   那是她最后一次还是王美娘。   甜丫。   王美娘心口起伏的幅度略大了起来,她侧头,老大和老三前半夜和后半夜都没少折腾她,这会儿鼾声大作,睡得正实,老二守城,老四是最后一个从她身上下去的,他心情好,也或者是看她脸色实在难看,出去买柴,说是顺便给她换一把米回来,刚出了窝棚不久。   她太老实了,也被折腾得太狠,所以他们不再跟刚开始那样紧盯着她。   王美娘指尖颤了起来。   她攥住拳,压住了颤抖的指尖,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压住那打从心底升起的惧怕和战栗。   王美娘咬着牙缓缓坐了起来,盖在身上的破被滑落,她爬了一段,捡起床角的一身旧衣穿上,掩去了一身青紫斑驳。   屏气凝息看一眼仍在沉睡的两人,她忍着疼痛,半点声音不敢发出,摸到了窝棚角落一个倒扣的箩筐前。   移开箩筐,甜丫就那么躺在地上,她颤着手扯去被塞在甜丫嘴里的布巾,以手去探她鼻息,好一会儿,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才没让哭声溢了出来。   她死死压住哭意,强撑着把甜丫抱起。   三岁的孩子,对于十三岁且境况已经非常不好的她,极沉极重。   可她不能让甜丫儿留在这里。   不能。   她也得走,就是死,也要死个清静痛快。   ……   李氏疯了。   时间过去越久,她就越崩溃,县学一带的窝棚都被她闯遍了,她开始往其他地方去。   沈三神色不明,只能埋着头跟着,听着李氏和沈金一声又一声的甜丫,间或也跟着喊上一声。   西市和街巷的窝棚,李氏一条一条的翻找。   沈三手微颤着,渐渐承不住心里的压力,天人交战之际,正好是绕到主道时,迎面看到从东市方向背着一捆柴过来的汉子,是那家老四。   他心下一抖,一瞬间又什么心思都没了。   街道上人并不算多,除了医馆药铺,大多数的店铺都是大门紧闭,那家的老四自然也看到了沈三和沈三身前几步状若疯癫在找人的李氏和……沈金。   他眯眼看了看沈金。   城楼上又抬下来一批伤兵,轻伤在城墙下就处理了,伤势略重的就需送进医馆,被征调来的几个民夫抬着三四个伤兵疾步过来,一边快走一边大声喊着让一让。   那汉子这才收回了视线,背着柴让到了一边。   许叔和另一人这会儿也抬着个重伤兵,和状若癫狂喊着甜丫的李氏擦肩而过。   他不由侧头,看到了满脸是泪也跟着喊甜丫的沈金,同样认出了沈金身后一步的沈三。   前边一起抬担架的人奔得很快,许叔也没把步伐放慢,只是眼里闪过深思。   伤员送进医馆后,原该马上折回城楼那边待命的,他走出医馆,咬了咬唇,和同组的民夫打了声招呼,循着李氏和沈金的声音跟进了一条巷子里。   看着那娘俩到处钻各家的窝棚,进窝棚找人,恰逢其中一家在做吃食,好巧不巧,釜里煮的是肉。   李氏整个人都癫狂了起来,四处没找到可疑的痕迹时,看到那陶釜里的肉,恨得徒手就把那家的陶釜掀了。   “吃肉,吃肉,你们现在吃的是什么肉!啊!什么肉!”   这家男人不少,也不是吃素的,好好的陶釜被人掀了,碗一摔就动起了手来,李氏被人拽住头发直接抽了一个大耳光,要护着他娘的沈金也跟着挂了彩。   当然,被打得最厉害的是身为男人的沈三。   好在旁边刚被李氏冲进去找过孩子的人大概猜到李氏怕是被人偷了孩子,难得的,有人怜悯,汉子们上去帮着拉了拉,那家一釜肉汤也吃了大半了,家里妇人听说李氏是被人偷了孩子,也拉住了男人,这才算完。   沈三挨了一通狠揍,正好不用再跟着李氏折腾,气极败坏的回窝棚去了。   放出来的话还格外凛然:“你疯你的,我回去照看着小银小铁,别丢了一个再丢两个。”   许叔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他定定站在墙角好一会儿,身侧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想到家里已经见了底的米袋,还没挖成的地道,城里越来越乱的局势和城楼上抬下越来越多的人,最终攥成了拳,转身离去。   阿郎也是泥菩萨,他们谁也渡不了。   ……   李氏自看到那一锅肉汤后,整个人好像已经半疯了。   她也不惧打,就坐在那家窝棚前的地上,盯着那被打翻的在地的肉沫和汤汁,落泪,一点声儿都没有的落泪。   看得那家的妇人都慌了,过去扶她:“妹子,我们家是罗家集的屠户啊,这是我们自家先前留的没卖出去的一点猪肉,用盐抹了晒干,这才存到现在的,也是最后一小块了,饿得受不住了,切成沫添了一釜的水一家人吃点,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你们家要是丢了孩子,还是尽快去找吧。”   再迟些,怕是真的难说了。   看李氏整个人发软的坐在那儿,人都有点儿发抖,呼吸也不太对,看形容也知怕是饿得不轻,肉汤是分不了了,自家都不够活命,且想来这家人这会儿也见不得肉汤,那妇人端了一碗水让沈金给李氏灌下去。   李氏浑浑噩噩喝了水,道谢也不知,带着沈金又游魂一样的找甜丫去了。   祁阳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无意识的走还没走过的道儿,渐走渐偏,倒离得城墙近了。   她哑着声,无意识的唤着甜丫,这一声声唤中,忽听得似有人唤了一声婶子。   李氏对外界的声音已经不多敏感了,何况那声音弱又沙哑,倒是沈金,听了个清楚,循声回望。   哪怕来人头发篷乱,沈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王美娘。   极其狼狈一步一蹒跚的王美娘,可很快他就注意不到王美娘了,因为他看到了王美娘怀里吃力抱着的人。   虽只是一个背影,他也认得出来,那就是他妹妹。   沈金脱口就唤出了口:“甜丫!”   李氏终于回过魂,陡然转身,也看到了王美娘怀里的人。   母子俩一前一后奔向王美娘,对上的却是王美娘满脸的泪和悲戚。   这样的王美娘和一直没动弹过的甜丫儿让刚冲到王美娘身前的李氏害怕了起来。   她伸手去接女儿,一边唤着甜丫儿,一边去看。   孩子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李氏抖着手摸向了甜丫儿的脸,入手已经没了温热,探鼻息,又摸脖颈,她整个人软了下去,抱着甜丫儿坐到了地上,整个人伏在孩子身上,闷声哭,又嚎啕的哭。   沈金已经在傻在了当场。   李氏嚎啕哭出声,他才终于意识到什么,呜咽着哭了起来,蹲下去想触碰妹妹,又不敢,哭得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啊啊的悲鸣。   王美娘怔怔看着,无端想起,她怕是也离死不远了,到时有谁会为她哭呢。   李氏哭得肝肠都要断了,却知道这时最该问的是谁害死了她的甜丫,她仰起头急喘着气,这才终于能让自己止住哭声,说出话来,一双早就红肿得桃儿一样的眼盯着王美娘,问道:“是谁?”   沈金也抹着泪看向她。   王美娘张了张嘴,以极沙哑的声音道:“甜丫她爹。”   将原委大致说了,甜丫昨夜被沈三亲自送过去的事也说了,最后看了沈金一眼,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们小心。”   那样的爹已经算不得人了。   ……   王美娘走了,没说要去哪儿。   李氏抱着甜丫不知坐了多久,城墙附近一处偏僻的所在多了一座坟茔,一座连坟包都不敢有的坟茔。   李氏和沈金只能死死记住这个位置,过了这一劫,过了这吃人的世道才敢把甜丫儿再好生安置了。   往回走的一路,李氏再没出过一声,只是沉默的一步步往她们暂居的县学方向去,直到离得县学近了,她才缓缓停下脚步,哑着声说:“你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没找到甜丫,也没见过王美娘,懂吗?”   神情是麻木的,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焦距。   沈金的世界也已崩塌了,麻木的点头。   李氏终于看他,缓缓道:“你还不懂,你和小银小铁得活,就不能让他知道我们什么都知道了,一点端倪都不能露,知道吗?”   不露端倪,她才能结果了沈三。   李氏落泪。   是她太蠢,连枕边人成了恶鬼都没觉察,白白送了女儿性命。   她想到甜丫昨晚还在猫儿一样哼着喊饿,那样饿,她也不敢叫她多吃一块土饼,只叫她忍忍,只为了能活。   哪能料,最后没有断送在饥饿缺粮,却断送在了当爹的手上,甜丫那时很怕吧。   泪意又汹涌而下,她也不去抹,只任由它淌,牵上沈金继续向着自家窝棚方向走去。 第163章 别看床(城内情节,自行选用)   回到窝棚里时,沈三正背对着窝棚口躺着。   李氏站在窝棚口直直盯着他,丧女之痛扎得一颗心千疮百孔,对着沈三,她心里已经连一句为什么都不再去想。   多余。   她只是看着那背,那脖子,那脑袋……   沈三回头,就对上了李氏的目光。   眼肿,脸肿,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麻木。   他往李氏和沈金身后看看,道:“没找到?”   好似往那身后看一眼,当真有可能看到甜丫似的。   李氏一言不发,径自进了窝棚,靠着床铺一角坐下,沈金也埋着头,沈银看身后再没人了,眼泪落了下来,声音细弱地问:“哥,甜丫呢?”   沈金擦眼泪没说话,沈银就知是没找着了,就连最小的沈铁,没什么力气了,躺在那儿,眼角也落下泪来。   沈三有些讪讪,因为格格不入所以满身的不自在,只能尽力做出伤心模样,埋头不语。   沈银和沈铁今天谁也没再喊过饿,李氏一动不动发着怔呆坐了很久,直到身体开始发软、冒冷汗,沈金觉出不对,给她喂了点昨天剩的黄豆渣水,她这才终于想到该吃东西了。   沈金已经去捣稻草末,滤土,煮土,李氏略缓过来些,过去把儿子手里的活接了过来。   两大四小块饼,她捏完了才意识到什么,大颗大颗的泪落在那饼子上,李氏转头又捏了两块大的。   沈三看到那四小块土饼有一瞬间不自在,而后看李氏又捏了两块大的,问道:“今天做这么多?”   李氏只道:“走神了。”   声音很是沙哑,说完这话就再没说过一句。   分土饼的时候,李氏给沈金兄弟三个递的仍是极小块的,递过去时手上的动作有几分犹豫,叮嘱道:“还受得了饿就不吃。”   递给沈三的时候,和往日里一般大小,沈三算计着家里吃土饼的天数,犹豫了一瞬才伸手接过。   李氏看他一眼,问:“你不饿吗?”   沈三自然是饿的,他今天还什么都没吃呢,也不准备出去吃,到底是亲女儿,他也没丧心病狂到那个地步,忍过一天,等明天再过去应该就行了。   但他的饿肯定不是跟李氏她们一样,李氏几个这会儿应该是饿得说话都费劲儿了,他这几天没少吃好的,肚里还算有底。   不过这话是不能认的,沈三眼皮一颤,就道:“这不是算着我们吃好些天土饼了吗,那年逃荒,跟我们一路的那家人,吃了十天的土,一家十个死得只剩四个了。”   说到这里,他也想起当年事,心有余悸,道:“我再忍忍。”   李氏看着自己手中的土饼,道:“是啊,吃土是会死的。”   所以你丧了良心,连孩子身上的肉都要下口!   她抖着手,给自己也拿了块土饼低头啃了一口,一下一下的咀嚼,一嘴的土沫子混着草碎,也不敢这会儿喝水,水和泥一混,在肚里和起来,那也就完了,所以能干咽就那么干咽下去。   从前克制,吃半个能扛得住就绝不吃一个的人,今儿像是走神了,吃着吃着就把手里的一块土饼吃完了。   吃完了,又把最初多做出来的那一块小的握到了手上,怔愣着看了好一会儿,也送到了嘴边,一小口一小口接着吃起来。   沈三看她竟还吃第二块,这怕饿不怕死的,他眸光闪了闪,竟也不劝。   倒是沈金,拉住了李氏的手:“娘,不能多吃。”   李氏吃东西的动作顿了顿,才道:“我太饿了,不多吃些没力气了。”   说话的声音都虚弱以极,本就是久病才好些,几个月饿下来,进城后又雪上加霜,今天找甜丫已是全凭一股心气支撑了。   沈三看李氏,想起逃荒那年濒死的那家人,太像了。   所以她半点没觉得李氏这样吃东西有什么不对。   沈金却是听得心头一颤。   这一年九岁的沈金,在回到窝棚前被李氏特意嘱咐那几句话时其实并不太明白的,只是知道他娘不会害他,听话而已。   到这会儿,看着她娘把从前绝不肯多吃的土饼面无表情的往嘴里送,一口一口慢慢的咽下去,再听那一句不吃没力气,心里莫名的被惊惧和恐慌笼罩。   九岁的孩子,有些事情他限于年龄根本无从想象得出来,但沈金就是觉得很慌,他拉住李氏的手:“娘,饿也分顿吃。”   李氏点头:“我知道,我只再吃这一块就好了。”   ……   沈家的窝棚里这一天一片死寂的静,城外庇护所里的沈烈也在数日的等待中越来越焦灼。   几天了,想等的人还是没能等到,偏偏城里城外都在鏖战,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时间拖得越长,心里的不安就越浓重。   庇护所里很暗,只有用枯树桩做伪装的通风口能汇进一些微光,黑暗里,脑中无法克制的会去想祁阳县里现在会是怎样的情况,困在里面的几个孩子又是不是还安全,他给的肉干,许掌柜私下里让人扮作货郎换给他的黄豆,小金带进去都有藏住吗?   这个时候,沈烈甚至都已经无心去计较那些东西是不是也便宜了沈三和李氏,他只希望这两人至少能把那些吃食护住,带着几个小的能撑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甚至于,现在不管是沈烈还是陈大山,都已经不像最初那么确定了,许掌柜真的会想到挖地道出来吗?想到了,又真的能找到合适的有掩护的地方开挖吗?   只是谁也不想放弃而已。   ……   城西许家地道里,魏令贞胸口发闷,头也有些眩晕。   “元昌。”她抓住就在身旁一起挖地道的丈夫,低声道:“快出去,这里边有些透不过气来。”   许掌柜吓了一跳,忙把锄头一放,就扶住魏令贞,拍拍许文庆:“先出去。”   一家三口一起往地道外退,许文泓刚送完一筐土,现在这屋子除了这间被挖得乱七八糟的口子,别的房里全堆满了土。   他看爹娘兄长面色不好从地道里退了出来,娘的脸色尤其苍白,急问道:“怎么了?”   许掌柜道:“地道挖太深了,里边不太透气,可能是呆久了,快给你娘倒杯水。”   事实上,许掌柜心里知道,怕还有一层缘由。   他们每天干的都是重体力活,几乎是日夜不歇的干,轮着休息一两个时辰罢了。   但吃得太少了,一天就两碗不见多少米的清米汤,身体原就吃不消了,要不是当初从东福楼库房里还分得一些腊肉之类的东西能切了往里添一点儿,怕是这会儿不只是妻子,就连他们父子几个身体底子更好的也要垮了。   许文泓把一杯水递了过来,许掌柜接了,亲自捧了给魏令贞,看她一点一点喝了,面色稍好一些,这才放下心来。   “后边你别进去了,在外面坐一坐,我和文庆文泓去挖。”   魏令贞点头,道:“别三个人都在最里边,隔几步,有不舒服马上开口,好能扶出来。”   许元昌点头,道:“别担心,真的很不好的情况下油灯会灭的,我们自己挖自己往外运土,这样不会长时间在里面,小心着些,应该没事,我估算着离城墙根儿应该很近了,只要能挖出城墙外,就想办法弄两根竹筒把竹心通了,趁夜贴着外墙墙基弄两个小的通风口。”   魏令贞看他都有章程,心下这才稍安些,道:“那去吧,我缓缓就去煮点米汤,一会儿都喝点儿。”   魏令贞休息,许文泓把她留下的那把锄头接下来用了,父子三人在地道里忙活,就像许掌柜说的那样,挖一小会儿提土往外走一趟,一时倒还行,没有谁觉得呼吸不畅。   又挖了一个多时辰,许掌柜往外拎土再回地道时,还没走到半程,许文泓就激动的跑了出来,压低着声音道:“爹,你快来看看,咱们是不是挖到城墙基了?”   许掌柜大喜,把手里的畚箕一放就跟着次子往里跑,许文庆举着一盏油灯,正照着最里侧地道顶上的一处看,听到脚步声激动的冲许掌柜招手。   父子三人一起凑过去,顶上被刨出来的一小块,确实能看到和旁边土质不同的石块。   许掌柜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提了上来,猛地点头,这就是城墙墙基了。   已经是在城墙地底下了,现在城墙边走动的兵士不少,父子三人谁也没敢大声,许掌柜几乎是压在嗓子底跟两个儿子交待,小心一点,不要挖到上面的地基,这一段也挖窄点儿。   父子三个干劲大起,直到许叔在外边开了院门的锁,又用身体做掩饰叩了叩大门,魏令贞关了主屋的门,确认过是许叔回来后,给开了院门,把人迎进来又把门闩上,这才喊上里边的父子三人出来吃东西。   许叔从怀里摸出半个馍来。   他被征去抬伤员,一天能得一个馍,自己白天饿极了吃小半个,大半个都是带回来,撕碎了泡在米汤里化开后,主仆五人碗里一人也能捞出点糊糊,总比喝清米汤要强。   许家父子三个一出来,许叔就能在他们脸上看到喜色,他疲惫的神情一亮,指了指主屋里面,许家父子三人齐齐笑着点头。   院子里也不是说话的地儿,魏令贞接过那半个馍去灶屋了,许掌柜就领着许叔一起又回了地道里。   看到露出的那一小块明显和旁边土层不同的墙基,许叔激动得手都颤了:“咱们今晚能走?”   许掌柜摇头,道:“再挖一段,得出了城墙再有一段距离,树根多些的时候,找大的树做遮掩掏个洞上去才安全。”   又说了想找竹杆的事,许叔这几天天天在外边走,还真知道哪里有,等吃过了东西,主仆俩就让魏令贞从里边闩了门,他们从外边上锁,出去弄竹杆去了。   这天夜半,祁阳县城墙外墙根沿儿多了两个没谁会注意的小洞,有蛇有鼠的地方,这样的小洞再寻常不过,路上看到多少都不稀奇。   出了祁阳城城墙范围,说实话,事态紧急的话不顾危险可以随时刨个洞上去,大家的心都落下了大半截。   “现在挖出城半丈多了,我和文庆接着挖,许叔你上去休息会儿,明天上城楼务必小心,咱们明天入夜应该就能走了。”   这当口千万别出什么事。   许叔点头:“我会小心的。”   话是这样说,脚下却踟蹰,没有马上走。   上午看到的那一幕他没忘记。   白天他选择把这事瞒下,只当自己没见过,回家时也没提,因为自顾不暇。   可现在已经挖到了城外,明天入夜就能离开了,出去了,倒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食不裹腹,也是因此,许叔心里却有几分纠结摇摆了起来。   许家三房的四个孩子,他见过许多次,可以说,隔一两天就会看到一次,那个叫甜丫的孩子就这么丢了,不用去听去问,他其实可以猜到结局。   想到另三个孩子,许叔有一瞬动摇。   可也只是一瞬。   许掌柜见他还站着,问他是不是还有事时,许叔摇头:“没有,我去眯一会儿,晚点来替你们。”   转身走了。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单纯换点粮给几个孩子了,沈家三房那两口子的为人他实在不耻,尤其沈三,卖儿卖女的事都做得出来,坑起别人他会手软?   这样危险的关头,他不想让阿郎再沾染他们家的事。   往地道外走的时候,许叔步子还稳,只是手微微颤。   沈金沈银啊,总是藏在山道口等他,喊他货郎爷爷的孩子。   如果只是孩子,他不该这样心狠,可有那样一对父母……他有自己更想要护住的人。   走出地道,他去灶屋的地铺上睡,打开主屋掩住的门,发现挂在中天的月被云盖住了多半,也不知是不是他眼花,那云和月,竟都隐隐泛起了红。   ……   县学那一片窝棚区里。   沈银和沈铁躺在窝棚门外半昏半睡,原也是睡熟了被移到外边的沈金不知被什么响动惊醒,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是躺在窝棚外的一片干草上,小银和小铁在一边。   月亮刚从云丛里探出一点儿,初睁眼看过去,竟隐隐的泛着红。   沈金心跳得厉害,心底漫上来的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惊慌,他摸索着爬了起来,扶着窝棚口借着月色往里看。   窝棚里很安静,一个人半坐在床榻边,沈金呼吸间只闻到一股极浓郁的腥甜,他颤着声,唤了一声:“娘?”   李氏僵在那已不知多久了,直听到这一声唤,好像才回过魂来。   “别进来。”   声音是颤着的,带着一点不易辨认的泣音。   她抖抖索索好一会儿,才终于弓着身子站了起来,想走向沈金,迈了一步,两步,却好似步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沈金终于觉出不对,几步奔了过去。   李氏看他已经进来了,只能道:“别看床。”   艰难的从身上摸出什么最后二十多粒黄豆,塞给了沈金,这才把手搭在他肩上撑着,道:“走,你们,得换个地儿藏着,这里不安全了。”   你们?   沈金觉得这话不对,没等他问,下一瞬靠他撑着的李氏好像失了力,踉跄一下后整个人往下滑了下去。   沈金吓得惊呼出声,手里的黄豆撒了一地,眼泪也滚落了出来:“娘,娘。”   他太小了,甚至扶不住李氏,直到李氏坐在了地上,月色下,沈金才看到她肚腹间插着一把剪刀,不止那一把剪刀,他娘身上衣裳触目惊心的一片一片的红。   “娘,娘……”沈金吓得手都在抖,极力拖着李氏:“我们去医馆。”   李氏拉住他,摇头,喘息片刻才道:“没用了,娘没用,力气不够。”   说到这里,她看着沈金,还有窝棚口的方向,泪水滚滚的落:“你们可怎么办。”   她错了,当初该让小金跑的,藏在地洞里,至少能活一个。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别看床”,应该能懂的吧?过程没法写。 第164章 被围/得救(还在城里,自行选用)   县学的窝棚区,沈家窝棚外围了许多人。   许掌柜跟着许叔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沈家三房住的窝棚区附近密密匝匝的人群。   许掌柜远远看到,有些纳闷:“怎么那么多人?”   许叔叹气。   他千瞒万算,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阿郎想着夜里就能走了,今儿一早看到他要出门,倒想起沈家三房那几个孩子了。   当日原是要跟过去看看沈家人的落脚处,但主街各铺子的掌柜都被衙役找到,请到县衙去了,所以那天是许叔一人跟了过去,许掌柜只后来听说沈家三房住在县城附近的窝棚区里,具体在哪,并不清楚。   所以一早看到许叔要出门,惊觉许叔晚上要是回得晚的话,一回来他们就得走了,因而把人叫住,让许叔领着他往县学附近看看沈家三房的情况。   许叔仍是忍住没提昨日的事,只是劝他,沈家三房那两口子人品不行,这关头就别去沾惹了。   许掌柜自然知道沈三夫妻为人,道:“没事,远远看看情况就行,他们之前换了些粮,要是日子暂时还熬得过去,咱们不用也没本事插手,真出去了如果能碰上沈烈,我这看过一眼总不辜负他的托付。”   主仆俩就这么来到了县学边,看到这闹闹烘烘的,也有些奇怪。   许掌柜挤到了人群最后边,问旁边人道:“老丈,这是怎么呢,都挤在这?”   被叫老丈的人侧头看他一眼,见是个一身粗衣的中年人,想着应该也是住在附近窝棚区的,道:“不知道,挤不过去,听说是两口子相杀,夫妻俩都没了,死相惨烈,剩了三个孩子,有两个离饿死也不远了。”   老人家情绪低落,说着听来的情况,离饿死不远,好似也在说自己的明天。   许掌柜一听竟是夫妻相残,因说是三个孩子,倒没往沈家三房那边想。   许叔心里却是一个咯噔。   李氏昨天那疯魔崩溃的样子在他眼前闪过,沈家最小那个孩子已经没了,现在可不就是剩下三个?   剩下三个孩子,有两个离饿死不远了。   许叔心里突突的跳,侧着身就往人群里挤,一直喊着:“麻烦让让,让让。”   路上还不太赞同许掌柜过来的人,这一反常态自己快速往里去了,许掌柜一愣,忽然意识到什么,心下一个咯噔,也跟就往里挤。   人群围住的中心点,果真就是沈家三房的窝棚,人还没往里进,已经闻得到浓重的血腥味,许叔呼吸有些紧促,这会儿竟一步也不敢再往前走了。   许掌柜跟着过来,站定在许叔身侧,看到许叔神色,他嘴张了张,咽了咽口水才道:“这是他们家窝棚?”   许叔点头,喉头和耳际都有些发涩。   许掌柜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弯腰就进了窝棚里。   进到窝棚里看到的那一幕,许掌柜想,他这辈子应该都忘不了。   地铺上浅色的草席浸透了已经渐渐发暗的血色,上面躺着的人,即使是他,看了一眼也不敢再看第二眼。   进城那日的一家六口,一个不见了,还在的五人中四个都躺倒。   一个在地铺上,头脸脖颈已经根本叫人辨不清面目了;离地铺几步远的地上,妇人一身粗麻衣裳上六七个血洞,躺着的地方身下洇了一滩血色;小的两个男孩儿躺在当娘的不远处,一个昏睡中,一个许是觉察到有人进了窝棚,虚睁了睁眼,也仅能睁一睁眼了。   唯一个还能站起来的孩子,一身血迹挡在母亲和两个弟弟身前,警惕地看着进了窝棚的他。   许掌柜怎么也没想到,不过十多天,再见会是这样的惨烈,他张着嘴,一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叔跟着进了窝棚,看到眼前这一幕,胸口急剧起伏着,鼻子不知被什么塞住了,喉头也哽住,张着嘴才透得过气来,哪怕眼里看到的画面和口鼻吸入的气味都叫人惊骇欲呕,可他心神被一整个慑住,根本不作想呕的反应,只剩触目惊心和不敢置信,或者还有些别的什么。   沈金认出了他,一愣之后,防备的姿态微微松了半分,张嘴想喊上一声货郎爷爷,却又没敢喊。   娘闭上眼之前让他一定要带着弟弟们走。   可是小银和小铁都已经走不得路了,他力气太小,根本带不走他们,而且夜半的时候,小铁已经饿得四肢都冰凉了,他什么也顾不得,只能把落在地上那二十几颗带血的黄豆一颗不剩都捡了起来洗净捣碎,全都煮了给小银和小铁灌下去。   隔一段时间就灌一些,折腾着天已经亮了,哪怕他不吱声,浓重的血腥味也引来了旁边窝棚里的人。   虽然不知货郎为什么会出现,但这是最近为数不多的对他们兄弟有善意甚至帮助过他们的人了,沈金在求救与不求救间挣扎。   他不是没有求救过。   左右的窝棚里,就有曾经的村邻,先后都过来看过情况,有的甚至现在还就站在那窝棚外并没有走远。   他一家一家都求过,要么避之不及,要么说没有粮食,也转身匆忙离开了,留下的人里,围着看情况的有,可其中几人,沈金在他们眼里看到的分明是贪婪,有着这种贪婪神色的人,围在窝棚口外的就有好几个,其中更有最叫他惧怕的两个。   县衙早就没有县官和衙役了,兵士们也根本管不到这里,他一步也不敢离开这个窝棚,不敢离开小银和小铁,轻易也不敢再张口求救。   他没开口,许掌柜却已经从第一眼的惊怔中回过了神来,急走一步就要看沈银和沈铁的情况。   看来人冲着弟弟过来了,沈金一把握住了旁边的菜刀,颤抖着挡住了许掌柜。   “你做什么?”   许掌柜见此,顿住了步子,想起这孩子根本不识得他,这才低声道:“小金对吧,我叫许元昌,和你堂哥沈烈相识,你堂哥进山之前托我照拂你们一二,你让让,我看看你两个弟弟怎样了。”   又怕沈金不信,指了指后面的许叔,道:“这是许叔,是我家里的人,之前就是为了能照看得到你们兄妹几人的情况,扮作货郎常往你们村里去的。”   沈金听到对方准确叫出自己名字,又说出大哥的名字时,手已经抖了起来,再听到后边这句,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原来大哥一直有托人照看着他们,他低声哭了起来,又想到小银和小铁都很不好了,尤其是小铁,忙往一边让开,道:“求您,救救我弟弟,他们快饿死了,也吃了好些天的土饼。”   一听土饼,许掌柜脸色变了变,他一步上前蹲下去看了看两个孩子的情况,额温和反应之类的,转身就招呼许叔:“来,帮着抱一个,马上去医馆。”   又与沈金道:“有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东西要带上的?”   沈金根本没想到对方这样痛快就肯帮忙了,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胡乱的摇头,又忙点头,转头去翻出了一个布包袱背上,那里藏着大哥给他的小弓和他自己捡的石子儿。   看了看家里的东西,别的东西都顾不上了,只捡了菜刀拎在手中防身。   这就算是拾捡好了。   许掌柜和许叔已经一人抱起一个孩子,沈金临到要走了,看向躺在地上的李氏,颤抖着哭了起来。   许叔见了,心下不忍,低声道:“先救你弟弟们要紧,你娘这边如果后边还顾及得到,我再想办法来送她去火葬了,把骨灰捡回来吧,如果顾及不到,只能先顾着活人了。”   入土为安这四个字,在一座关着满是饿疯了的人的县城中,已经完全无用了。   沈金点头,哭着抹着眼泪道谢。   许叔又看了眼沈三,想问什么。   沈金看到了,却低了头没接话,什么也没提。   主仆俩大致猜出了些什么,没再说话,许掌柜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你还有个妹妹呢?”   沈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忍不住抽噎,却只闭着嘴,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   许掌柜想到沈家三房夫妻惨烈的死状,大致能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拍拍沈金脑袋,抱着沈银招呼上许叔,带着沈金就匆匆出了窝棚。   窝棚外原本离着几步远围着的人群中,有几个正是十里村的村民,沈家从前的邻居,其中一个瘦削汉子见来了两个面生的人就要带这兄弟几个走,不,也不面生,有一个是常走他们村里的货郎,他上前一步问道:“你们是谁?带小金兄弟几个去哪?”   许掌柜气乐了。   站那看了半天热闹没见进去帮过半点,这会儿倒来问他。   “你又是谁?”   那瘦削汉子道:“一个村的,几个孩子平时也叫我一声叔伯。”   好一个叔伯,许掌柜没空与他废话,道:“沈烈的朋友,我带他们走你有意见?”   一听沈烈两个字,那瘦削汉子心头一跳。   他倒是把沈烈忘了。   沈三和李氏死了,沈烈可还活着,真把主意打在这几个小的身上,以后遇不上沈烈还好,遇上了,事情要是传到了他耳中,他一家也别想活了。   长房和三房是断绝关系了没错,这几个小的可没少往长房跑,也没见沈家长房的人赶过,照样带着。   他心下一抖,往后退了退:“阿烈的朋友啊,那怎么没早来?”   看许掌柜盯着他,又忙摇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你们走吧。”   许掌柜也不耽搁,见他让开道来,抱着孩子拉着沈金就走。   小孩儿手还颤着,整个人都绷得厉害,许掌柜也顾不得安抚他,在人群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时快步往医馆方向去。   离了人群,沈金几乎是小跑着才跟得上许掌柜和许叔的脚步,一路小跑,一路还不时回头去望,没看到那人跟上来才放松一点,他这时才抬眼和许掌柜道:“许,许伯伯,刚才守在我家窝棚外的人,有两个人,他们吃,吃……”   吃人两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他喘息了几声,道:“我妹妹就是被我爹抱给了他们,你们要小心。”   肿得跟桃儿一样的一双眼,说起甜丫来还是会马上盈出泪来,话说得并不多清楚,却不妨碍许掌柜和许叔把意思都听明白了。   果然是他们猜的那样。   连亲生女儿都送出去当肉食,怪不得沈金临走看都没看沈三一眼。   许掌柜往后望了一眼,问沈金:“人跟上来了吗?”   沈金摇头:“现在还没有。”   许掌柜点点头,道:“好,知道了,我们不认得那人,你要多留心。”   ……   医馆里这时候最多的是伤兵,来这里看病的百姓几乎没有,许掌柜几人进来就显得格外打眼。   老大夫忙得脚不沾地,许掌柜看了一眼,转而走向正处理轻伤兵的医馆掌柜。   能开医馆的,哪怕请了大夫来坐馆,掌柜自己也是懂医的,而许掌柜在东福楼多年,县里的人脉是不差的。   他上前,唤了他一声方掌柜,那方掌柜一回头就认出了人来,诧异道:“许掌柜?”   视线落在主仆二人抱着的两个几乎没什么动静的孩子身上:“你这是?”   许掌柜道:“这两个孩子饿很久了,还吃了好些天的土饼,劳你先帮忙看看,还救不救得,怎么救。”   方掌柜一听这话变了神色,不敢耽搁,和那正换药的伤兵说了一声,即刻把许掌柜往一边诊台那儿领,一番把脉望诊,又掀了两个小的衣裳看过两人腹部有没有鼓胀,按了一通,细问了两个孩子近来都吃了些什么,具体吃了多少土饼,吃了几天。   等沈金一一答了后,他略松一口气。   “万幸,土饼吃得很少,虽饿得狠,送来得还算及时,这会儿倒还救得,要是吃多了土饼,我就真的没辙了。”   他看看许掌柜,低声叹道:“不瞒你说,我这儿几乎没剩什么药了,好在他这样不吃药也行,回去给灌点儿盐糖水,有法子的话给点米汤,慢慢再喂些清粥,有条件养一阵子的话是能好的。”   沈金听得弟弟能活,激动得手都抖,只是这激动在微偏了头发现医馆门外一道人影后转成了惊吓。   他不敢往外看,小心拽了拽许掌柜的袖子,声音微有些颤,压低着声道:“许伯伯,有一个跟来了,在医馆对面靠墙站着。”   许掌柜了然,也不往外看,只低声与方掌柜道:“怕是要借你们后门离开。”   从袖里摸出小块碎银递了过去,道:“你们这儿有麦芽糖吗?说实话,家里现在拿不出这东西了,县里能入口的东西现在有银钱也没处买去。”   方掌柜没想到许掌柜这会儿连点麦芽糖都拿不出来了,点头,道:“有的,不多就是,我让药童给你们拿两块带走。”   沈金小声说的那句话方掌柜也听到了,知道许掌柜几人怕是碰到了点儿麻烦,他也是人精了,没往外看,高声招呼药童:“领他们进去,化点儿盐糖水给灌进去先,我一会儿再开点药你给煎上灌下去,再行针灸。”   这声音很高,足够外边的人听清。   说完了,这才低声与许掌柜道:“你自己跟药童说一声,拿了糖就从后门走吧,回家里自己化了灌进去。”   许掌柜道谢,又看看方掌柜,道了声保重。   方掌柜点头,他们这些医者现在都是被兵士看管着的,保重不保重的也是看命了,和许掌柜招呼一声,转头就去忙了。   许掌柜和许叔趁着和方掌柜说话的功夫,不着痕迹用余光看了外头一眼,把沈金说的那人模样给记了下来,正好药童过来,跟着药童往里间去了。   ……   进到后堂,和那药童把情况说了,从药童手中拿到两块麦芽糖,一行人就悄无声息的被药童领着从后门离开了,一路尽挑着小巷子七拐八绕的走,回到了城西旧宅。   魏令贞见他出去一趟,领回三个孩子来,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反应了。   许掌柜等她把门闩了,才低声道:“这是沈烈托我照顾的那几个孩子,最小的那个已经没了,他们爹娘昨夜里也没了,我就给领了回来。”   又把手里的用一小张油纸包着的麦芽糖递给魏令贞,道:“小的这两个饿得快不行了,我刚送去医馆看过,这是医馆换到的一点麦芽糖,你分几次化些盐糖水来,我给他们灌下去。”   转头看到沈金,又道:“多弄一碗。”   大的这一个,比小的两个其实没强太多,脸色并不好看,再饿个一两天怕是也要倒了。   魏令贞一听是沈烈的几个堂弟,忙把那麦芽糖接了过去,应了一声就快步往灶屋去了。   沈金这一路都绷紧着心神,直到进到小院里,才敢相信,自己和小银小铁真的脱了险,他也不说二话,往地上一跪,咣咣就给许掌柜和许叔嗑头。   许掌柜抱着人,也不好去拉他,只能口中唤着让起来。   许文泓提着一畚箕土打开主屋的门出来时,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许掌柜也解释不了那许多了,招呼儿子:“文泓拉你小金弟弟起来,带进屋来。”   自己抱着沈银就往主屋去了。   许文泓还不知道这怎么就多出个弟弟来呢,稀里糊涂的把畚箕放下就去扶沈金,又把人领着进到主屋。   ……   魏令贞还在灶屋烧水,许掌柜和许叔就已经把两个小的先放到主屋地铺上安置好,先从主屋出来了。   耽误了这么久,许叔该去城楼了,且先前他还应了帮沈金把那李氏的尸身给弄出来,这也得想想辙儿。   当然,他没打算自己去,沈家那边现在被几个不怀好意的盯着,尤其沈金点出的那两个,明目张胆还跟了一个在他们身后,他们主仆今天也被对方看到了脸,他再过去容易被人坠上。   许叔心里琢磨着怎么托这几日一起抬伤员抬尸的人帮个忙,他们这些人归属驻军管着,干的就是抬伤员抬尸的事,去抬李氏没人敢多问一句的。   正自想着,许掌柜叫他等等,自己进灶屋跟魏令贞低声说了几句,魏令贞回了主屋一趟,不一会儿拿出一个金镯子出来递给许掌柜。   许掌柜转身把那东西交给许叔,道:“沈家那边被几个不怀好意的盯着,今天也看见了咱们,你一会儿出去小心些,把这镯子拿去打点一下管事,寻个由头,看能不能今天就不去抬伤员了,也让兵士出个面把那李氏的尸身抬走焚了,骨灰帮着收殓一下,私下里取了就赶紧回来。”   又道:“李氏那事要是不好办也别强求,你自己回来要紧,我一会儿就接着挖地道,入夜咱们就走,莫再节外生枝。”   许叔自己脱身是最要紧的,至于那李氏,许掌柜并无多少好感,不过是许叔常和几个孩子接触,加之见她死状太惨,想是不落忍,应下了,能收殓收殓,收殓不了也是她的命了。   许叔接过那金镯,道:“有这个打点应该没问题了,我这把年纪了,再假托个腰伤,让容我休息一天应该不难。”   一个金镯,帮着收殓一个人,再给一天的假。   那小管事贪财,一个金镯对他而言算是不错的油水了,求的也不是大事,现在军中颇乱,应该是能安排得了的。   他也不多话,转身回去换了从前出城穿的那身流民衣裳,又把头发往下抓乱,遮了大半张脸,身形微比平时佝偻一些,这才开门出去。 第165章 从心   许叔换衣出门这会儿,沈金也跟着许文泓进了主屋,他呆愣愣看着主屋里的地道入口。   地洞啊,这个他太熟悉了,他就没少刨洞,但在这县城里到处都是人和窝棚,他连刨洞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刚才回来的路上看到的城墙,沈金呼吸一下子都屏住了。   被许家人带回来时,他知道自己和小银小铁暂时脱险了,可看到眼前这地道,他才知道,不止是脱险,他们或许还可以离开县城。   他激动的看着那地道口子,领了他进来的许文泓则好奇的打量他。   瘦,很瘦,脸颊都凹陷着的,眼肿得桃一样,哭得很惨的样子,挺小个小孩儿,少说比他要小个三四岁、四五岁的,背着个小包袱,手上还操着一把菜刀,盯着地道口,一双红肿得都快只剩缝儿的眼居然还能叫他看出放光来。   这形象就挺让人好奇的,也不知道是谁,爹怎么就直接往这边领了,不过应该是信得过的,他就低声叮嘱了一句:“别声张啊,在这屋里也不要大声说话。”   沈金越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连连点头。   许掌柜和魏令贞这会儿端了三浅碗盐糖水进来,一碗放桌上,又招呼沈金和许文泓过来帮忙。   沈金忙奔了过去,也是跑过去了才反应过来,菜刀还攥在手里,忙看许掌柜夫妇一眼,小心放下,搁到了一边。   沈银还好,还有意识,拍醒了以后给他喂盐糖水,虽力弱还能配合,先是一点一点喝,喝到后边一口一口渐渐急切起来。   沈铁的状态则很差了,很难唤醒,不过沈金昨晚就一个人给他灌过黄豆水,所以这会儿有魏令贞一起,喂得倒还算顺畅,除了刚开始的五六勺灌不进去,多半都往下漏了,心疼得沈金托着碗在沈铁下巴下面接。   好在也就前边五六勺,渐渐的沈铁自己尝到味儿了,求生的本能,渐渐也会下意识的吞咽。   魏令贞真的,只是这么看着都觉得心酸,她有些理解了为什么这样危险的关头丈夫会把三个这样小的孩子抱回来,不带回来根本活不下去了,最小的这一个,怕是睡着睡着就再醒不过来了。   她想想这世道,又想起现在藏身山里的儿女,在歙州王家大宅的爹娘,还有她们自己这一家人的处境,鼻头有些发涩。   许文庆听着外边动静不太对,又见弟弟提土出去好一会儿都没进,奇怪出来查看时就发现家里添人了,还是三个小孩儿。   他有些疑惑,凑了过去:“爹,娘,这是?”   许掌柜继续给沈银喂着盐糖水,道:“你沈烈大哥的几个堂弟,小金、小银、小铁。”   怕沈金兄弟三人再难过,没再提沈家夫妇和最小的甜丫的事。   许文庆一听是沈烈的堂弟,心下也就了然了。   托二弟和爹送回去的家书,他们家里人都知道沈烈和桑萝,甚至连沈烈还有个叫沈安和沈宁的双胞胎弟弟妹妹都清楚。   他看几个孩子情况不大好,和还算清醒的沈金打了声招呼,作了个自我介绍,就去隔壁把土一倒,继续挖地道去了。   这事是半点儿不敢耽误的。   等给两个孩子一个喂进一小碗盐糖水后,沈银人明显要好一点儿了,至少能稍稍睁眼,沈铁那边,能吞咽就是好事。   沈金看着自己那一浅碗的盐糖水,没舍得喝,试图端过去再给沈铁喂一点,被魏令贞拦住了,道:“糖没用完,还能再喝几次的,你也好不了多少,喝了吧,不能兄弟三个都倒下,到时我们只怕也顾不过来。”   一句话就叫沈金歇了心思,对,他不能倒下。   许伯伯一家人心善,看在大哥的面上救了他们,他不能再给许家人拖更大的后腿了。   沈金点点头,也不二话,端着碗珍惜的一点一点把盐糖水喝下去。   都喝完后,也不舍得把那碗给魏令贞送去涮,道:“许家伯娘,这碗里能再加点水晃晃不,我们一会儿再喝。”   那紧省的劲儿,这是饿怕了。   魏令贞点头:“好,我端一罐水来,你再要喝水自己往碗里倒。”   沈金连连道谢,看许文泓也进地道里了,他也不敢干站着,也想进去帮忙,被许掌柜提溜住了,道:“就在这歇歇,也看着你弟弟情况。”   就这小身板,再折腾折腾,都不够败坏的。   ……   魏令贞出去端水罐子,夫妻俩一起去了灶屋,许掌柜至此时才有机会把沈家三房的事情大致和妻子说了。   许掌柜说得很委婉了,魏令贞听明白沈三干了什么之后,还是不可避免的胃里犯起了恶心,再看看主屋方向,又看丈夫:“那几个孩子?”   许掌柜知她担心什么,怕孩子的心性随了沈三那个当爹的,道:“几个孩子是好的,许叔往那村里走得多,私下里打听观察,也常接触,心性还是能判断得出来的,而且若是不好,以沈家长房和三房的关系,沈烈也不会还搭着人情托我照拂。”   说到这里少不得简单几句把沈家长房和三房的关系说了说,魏令贞听后,道:“沈家长房的人心地倒是好,没迁怒到这几个孩子。”   不过算算沈烈年龄,想想也是,从小带大的,小的两个昏沉着看不出来,大的那个刚才接触那一会儿粗粗看着是不错的,自己身体未必就强到哪里,一碗糖水都想着省给弟弟,这刚过来,也会不自在,想着去找活干。   魏令贞问:“几个孩子今晚是跟咱们一道走了吧?那以后呢?”   祁阳县都被围了,离北边更近的歙州现在自然也去不得,他们一家几口其实也没地儿去。   许掌柜沉吟,最后叹一声,道:“先带着吧,趁夜出去,这出口离城门远,外边是林子,出来前先留心下外边情况,趁夜藏到沈烈帮我们挖的庇护所里,那里我藏了不少粮食和盐,到时看情况,看是先藏些日子还是找机会背些粮食往山里逃。”   从在窝棚里弯腰抱起沈银开始,许掌柜就知道后面的路更难走了。   两个孩子饿得那样厉害,要仔细照料不说,后边好些天怕是都要人背着抱着,如果藏在庇护所还行,如果要快点往山里逃,多了这两个孩子,他们能带走的粮食就要少很多,后边不够吃的话,怕是还得冒险摸回庇护所来拿。   但还是得救。   他与魏令贞道:“我们娘,文博、文茵,包括云峥和清和这些日子来一直是得沈家和陈家庇护着才能安生藏在山里,躲过了眼前这一劫,沈烈托我照拂四个孩子,现在只得这三个了,我真不管的话,这三个孩子怕是活不过三天。”   他握了握妻子的手,道:“令贞,救他们的话,我们后边会走得难一点,可有庇护所有藏粮,应该还是安全的,不救的话能走得轻松些,但没碰上没这些渊缘还罢,碰上了看到了几个孩子的处境,我若置之不理,往后心里怕是都难安了。”   “而且,也算我功利,我们后面也无处去,庇护所倒是能暂时藏身,但是离县城近,也只能暂时藏身而已,久住是不成的。我原本的打算就是准备往和沈烈通信的那个山洞先藏着,那山洞还算隐蔽的,要是沈烈和陈大山会出来看有没有信,能碰上的话,我们能跟着走才是最安全的。”   带上这几个孩子,也算能还沈烈几分人情。   虽然他清楚,以他们现在和沈家陈家的交情来说,外边这样的情况,他们无处容身,而他们家原就已经进了避居之处,送进去的粮食就算他带上妻儿进去也够,何况庇护所里也没少藏粮,就算没救这几个孩子,沈烈和陈大山应该也会同意带上他们。   可总归还是不一样的,良心上难安,且这一辈子,他大概也不会敢和沈烈提起他知道几个孩子有难却见死不救的真相。   魏令贞和他夫妻十六载,哪里不知自己男人是什么样的人,笑了笑:“我没意见,后边的路你有章程,不会因为救人让我们一家人有太大的危险,这就可以。”   能得妻子谅解,许掌柜自是高兴,道:“那我挖地道去了,你就多上上心,照看下那三个孩子,主要还是饮食上,盐糖水过会儿再给喝点儿。”   魏令贞点头:“放心,我都有数的。”   ……   许家老宅这边紧着挖地道,许叔那边也到了城楼,私下里找到那管事的士兵,把个沉甸甸的金镯给塞进了他手里。   那士兵低眼一看,眼皮都跳了跳。   金镯。   他看向许叔:“你这是想求什么?”   许叔揉着腰,把沈家三房说成亲眷,把两口子惨死的事说了,表示想托管事的帮忙派两个人去把尸体收回来,火化了。   那管事细着眼瞧他:“你自己干的不就是这个?悄悄找个人给你搭把手,去干也就干了,怎还花这代价让我安排?”   许叔嗨一声,捏捏腰,道:“我这不是年纪大了,这些天干下来实在撑不住,收尸是其一,主要是这腰痛得太厉害了,上城楼抬尸我怕是反应不灵活,那就……”   他讨好地笑笑,道:“所以这是想求着您,容我休息两日可成?”   那管事的一听就明白了,腰真痛假痛不知道,怕在城楼上一不小心被那刀箭给削了倒是真。   他掂掂手上的金镯,袖到了手里:“行吧,就两天。”   转身叫人去收尸,窝棚在哪让许叔跟那人说。   招来的那两人许叔也熟,都是跟着抬过伤员抬过尸的,他谢过管事的,单和那两个民夫说话去了。   ……   “只收女尸?”   许叔点头,从袖里摸出换衣时从家里带的两串铜钱,一人给塞了一串,又把早准备好的一块布递了过去,道:“辛苦两位小兄弟,只收女尸,烧了后帮我把骨灰收一收,一会儿前边巷子角那里给我就成。”   其中一个和许叔一起干了好些天,也算相熟的,有些奇怪,道:“不是你家亲眷吗?另一个不收吗?”   刚才那管事说话可没避他们这小民夫,事实上,他们平时就算收尸,也只收城楼上战死的那些,城里窝棚死没死人,这些兵士是不管的。   许叔听得亲眷二字,脸上闪过嘲弄,道:“那是个吃人的牲口,亲女儿都下得了口的,我可要不起这样的亲眷。”   一听这话,两个民夫瞳孔都缩了缩。   城里有人饥不择食,丧心病狂了,虽不知道具体是哪家,但围城这样久了,窝棚区里偶尔能飘出肉香来,他们也不是傻子。   但除了上次被将军剐了的那一个,真正具体到哪些人这样没下限,他们还真是头一回知道得清楚,也就理解了许叔的意思。   两个民夫是正派作风,不然也不会甘心情愿在城楼上出入,为的不就是赚个馍吗?   对沈三那种人是极为不耻的。   不做人要做畜牲,那死了也合该是个畜牲的待遇。   在窝棚区里,人没了没人收殓会是个什么下场,谁都清楚。   “行,等着吧。”   许叔又把那边有几个不怀好意的说了,让烧的时候留心下有没有人缀着,道:“我救了几个孩子,就怕给人当肉食盯上,说实话,今天连工也不敢上。”   和他相熟的那个道:“没事,我会留心的,到时再抬个几趟伤兵,知道我们是城楼上干活的,人都烧了,他们也不会再盯着了,没人缀着时我再把东西给你送去。” 第166章 城破   许叔并没有等得太久,一个多时辰后就拿到了那个小布包。他道了谢,又道一声小心,这才七拐八绕的回到了城西小院。   沈金从许叔手里接到那个布包,知道里面是什么之后,眼泪直往下落,跪地就又给许叔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响头,额前都磕出了红印。   沈铁在这期间又被喂过一次盐糖水,这会儿还昏睡着,沈银喝了两碗盐糖水下肚,现在听到动静能睁眼看看了,许掌柜他们抱走他时,他其实还有些意识,该听到的都听到,侧头看着哥哥在哭,又给许叔磕头,也猜到了什么,眼角滑下泪来。   魏令贞心下不忍,压了压酸得厉害的鼻子,转身出去翻出一个大小合适的小坛子来递给了沈金,沈金抱着落了会儿泪,装好,再问魏令贞讨了一块布在外边又包了一层,这才收进包袱里。   ……   李氏的一生就这样落了幕,比起这乱世中的大多数人,有人收殓,几个年幼的孩子还都被人救下,实则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许叔不用去城楼,也就和许掌柜父子几人一起挖地道,魏令贞看了看沈银和沈铁的情况,瞧着时间近午,也开始收拾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一应细软都在娘儿几个从歙州过来时的那几个小包袱里,许掌柜和许叔的一点东西,再就是还剩的一点儿盐。   至于米,没有了,魏令贞把米袋抖了又抖,刮出来的也只得手心上一丁点米,摊开铺平甚至都没比两个铜板大多少。   她取了个小瓦罐,弄了半瓦罐水,把这点米全煮了,等都煮好了,把能捞上来的米粒都捞上来,又加了一碗的米汤,拿去给兄弟三人分食,余下的米汤在瓦罐里晾了,等放凉后用水囊装上。   家里三个水囊,一个装凉开水,一个装米汤,一个装最后能化的一点盐糖水。   凉开水她们自家人喝,至于米汤和盐糖水,她们这一出去,还不知道是不是方便生火煮东西,沈银和沈铁后边吃的得先备上。   沈金跟魏令贞一起给两个弟弟喂了米汤,剩的一点魏令贞让他喝的时候,他看许家人都没上来吃东西,问了一句才知道这是许家最后一点米煮出来的,余的一半还都用水囊灌了起来,省给小银和小铁。   没人知道沈金这些日子真正经历过怎样的日子,亲爹饿得要以他们兄妹为食,结果却是几乎是陌生的许家人把他们兄弟三人救了出来,最后一点吃食也先给了他们续命。   一滴泪落进了碗里,在剩下的那一点米汤中溅起波纹。   魏令贞看他这样,道:“也不用多想,我们在外边还藏了点粮食,今夜应该就能逃出去了,到时还是能吃到东西的,所以才先紧着你们,真到了我们自家都没东西吃的时候,就是想帮也力不从心了,到那时也得你自己立得起来才行。”   沈金抬手抹了眼泪,这才抬头看向魏令贞,道:“许伯娘,谢谢你们救下我们,我和弟弟们一辈子记着恩情,以后有能力了一定报答你们!”   又觉得说以后太虚,紧着道:“我大哥有教我套野鸡打野兔,我还认得很多野菜,出去以后我一定想办法弄些吃食,让您和许伯伯、许爷爷、两个哥哥也能吃上肉和菜。”   魏令贞听得笑了起来,道:“行,那都好好长大,活下去了才有将来。”   沈金那点米汤到底还是没舍得多喝,又给情况最糟的沈铁喂了两勺,最后两口才是自己的,自然是吃不饱,加了点凉开水涮了涮,喝了个水饱。   魏令贞见了也没拦着,小的那个不多吃点的话,确实危险了。   ……   许家没粮了,藏在地洞里的沈烈和陈大山等了这么些日子,心里其实也渐渐不敢再抱希望了。   陈大山道:“魏清和那边,咱们给他留的粮食应该快没了吧?”   许掌柜他们真的有在挖地道吗?   陈大山和沈烈现在也不那么确定了。   沈烈在黑暗的地洞里踱了好几步,道:“等过今晚吧,他们地道就算是现在挖通了,青天白日的恐怕也不敢出来,天微亮的时候如果还没出来。”   他咬了咬牙,道:“那咱们就往回走。”   他们已经出来得太久了,谷中的人还不知道怎么担心,等了这么久,怎么也能挖出来了,如果还没出来,那只有一个可能,许掌柜没挖地道,这样的话,再等多久也是徒劳了。   正说着,他猛地抬头看向地面方向,陈大山也听出不对来了,战鼓声和呼喝声,这和这几天偶尔闹出的一点小动静比起来,格外的不对劲,太过亢奋?   两人面色一变,都往挖出的台阶上上了几步,把庇护所的盖子揭开了一点细听。   盖子一揭,传过来的那点动静更清晰了一点,沈烈手心一下子沁出了细汗来。   城破了?   这声音太像攻城成功时才会有的士气大振和兴奋。   ……   同一时间,城内,许家破宅,许文泓激动的从地道里出来,压着声音都压不住眼里那兴奋的光:“娘,挖到树根了,很壮的根系!”   魏令贞闻言也激动了,噌一下站了起来。   挖到树根,那就意味着他们找到开洞出去的掩体了。   她让沈金在外边呆着,自己跟着儿子就进到地道里看情况去了。   许掌柜也很高兴,和许叔、许文庆一起,已经绕过树根挖出能容人站的位置了,这会儿正往上刨洞,已经刨了有近两尺深。   许掌柜低声与魏令贞道:“当时往下挖了半丈深,咱们现在往上挖个三尺,留个尺余的厚度,入夜挖穿了就能走。”   地道太窄,容不下魏令贞也在里面帮忙,只能帮着把挖出来的土往畚箕里清。   主屋里,沈金也很激动。   他们入夜就可以离开了。   他捏捏沈银和沈铁的手,道:“小银,小铁,你们听到了没有,我们今晚就能出去了,出了这县城,哥给你们套野鸡吃,挖野菜吃。”   沈铁还是眼皮动了动,想睁开,没能睁开。   倒是沈银,微睁开眼弯了弯唇角回应沈金。   沈金摸摸沈铁的手,已经不像今天早上那样冰了,虽然只是眼皮子动动,他也很高兴,还想和沈铁再说几句鼓励的话时,耳边好像听到星点儿不太对的声音,他侧了侧耳,放下沈铁的手就起身出了主屋,打开门往院子里去。   一进了院子,刚才那听得并不多清楚的声音稍微清晰了一点。   喊杀声?   很多人的喊杀声。   沈金愣了愣,而后脸色一下子就白了,撒腿就冲向了主屋,进了地道。   还记得许文泓叮嘱他的话,在这里不能大声说话,只能快步的跑,跑到地道的尽头,这才拉住站在最外边的许文泓道:“文泓哥,许伯伯,不对劲,外面有很多人的喊声,是不是土匪打进来了?”   许掌柜几人脸色顿时就变了。   他把锄头往小儿子手里一塞,道:“你接着挖,快点挖!”   又叫上许叔和魏令贞:“快,去堵院门,再把咱们的东西都拿上,把孩子抱进地道里去。”   三个大人转眼就往外跑,许文庆和许文泓速度极快的开始往上挖出口,沈金心系着还在上面的沈银和沈铁,但一听许掌柜没把自己弟弟给忘了的时候,也不管了,拿起许叔扔下的锄头也跟着把落土刨一刨堆成一个土台阶,站上去就帮着往上挖出口。   土匪进城了,抢时间就是抢命。   ……   许掌柜一出地道就听到了动静,城里其实每天都能听到攻城的动静,但总还隔着一段,今天这声音却不一样,太近了,且越来越近,而且听着那声音城里明显乱了起来。   二话没说,和许叔一起找东西去撑院门,其实也没什么东西能撑,那家人临走的时候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包括柴禾,带不走的像家具,许掌柜大多劈了当柴用,这会儿也只能用些木板撑一撑。   两人把院门撑好后,等魏令贞把东西都拿上,许叔抄起放在院里的一把斧子,一行三人就一起退进了主屋,又把主屋里唯一剩的一张八仙桌搬了过去,把主屋的门也抵住了。   魏令贞先抱了沈银下地道,不一会儿又折回来抱沈铁,又把沈金的包袱和菜刀都拿上,这才回了地道,赶紧接过沈金手里的活。   沈金也不多话,他没什么力气,人又小,再往上的高度,就算脚下踩着泥举着锄头也不太够得着了,挖起来是比不上许家伯娘的,把位置一让,自己把小弓取了出来,抓一把石子在衣兜里,又握着菜刀,守在一靠一躺在地上的沈银和沈铁身前。   主屋里,许掌柜把门闩了后转身到地铺那边,从褥子底下翻出一把匕首,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药瓶,正是沈烈给他防身用的那一个,和许叔一左一右守住那张八仙桌,屏气凝神听着外边动静。   呼号哭叫喊杀声,已经近到能听得非常清楚了。   “这家归我们了!”   地道里魏令贞母子三人没命的刨,技巧什么都顾不得了,土落了一头一脸一身都是,只想着快点把出口挖通。   院门‘呯’一声被撞响,许掌柜呼吸都重了起来,握着匕首的手青筋都暴了起来。   沈金跑到通道口看情况,听到外边动静,又忙跑回去:“快点,有人撞院门了。”   许文庆眼睛都红了,发了狠的刨。   只有一盏昏暗油灯的通道里,他一铲子上去,一大块土落了一下,随之泻下的就是一小片天光!   通了!   就连沈金都觉察到那光线,转头看去。   “我去叫许爷爷和许伯伯。”   撒丫子就往外跑。   院门已经被人撞开,沈金也跑到了通道口:“快,快,挖通了!”   许掌柜和许叔闻言也不管外边什么情况了,跟着小金就往地道里跑,许文庆只是挖,把洞口快速扩张到能一人通过。   外边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许文庆自己先探出头去,是片林子,许是土匪都冲进城里了,四下看了看并没有人,许文庆忙把两手一撑,上去了。   紧接着是许文泓、沈银、沈铁、沈金,都是魏令贞和许掌柜在下边递,许文庆在上边接。   孩子们都上去了,魏令贞也被许掌柜推着往上,等魏令贞上去了,许掌柜往上递了两把锄头,一把铲子,让许叔快走。   许叔哪肯先走。   “阿郎快上去。”   地道外又是一声响动,是桌子被推移开了,许掌柜不再多话,三两下就上去,被许文庆和魏令贞一起拉了一把。   甚至能听到通道里盗匪兴奋的呼喝:“有地道!追上去!”   他也不多话,让许文庆快拉许叔,魏令贞和许文泓去抱上沈银和沈铁,自己把匕首一藏,抄掏出那小药瓶就用锄头尖往里沾了沾,两把锄头的锄尖都快速沾了药。   这时许叔已经上来了,才走出地道口没三步远,一个壮汉就从地道里钻了出来。   许掌柜早候着了,一锄头就抡了过去。   他不是个在打斗上有天赋本事的,那一锄头并没能精准抡到那汉子头颈心等要害上,只一锄锄到那汉子的手臂。   见血了,见血了!   许掌柜激动得满眼冒光。   那汉子却还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他痛得惨叫一声,气得一把子抓住那锄头拔出来就往上爬。   许掌柜力气没他大,锄头被那汉子拔出来后还攥手里,他扯都没扯动,一旁的许文庆和许叔忙抄了锄头铲子就要来帮忙,结果那铲子还没拍过去,那壮汉才爬到一半,动作竟滞塞起来。   许掌柜一把抽回自己的锄头,这一回叫他轻易抽了出来。   “走!快走!”   让魏令贞几人走,他还守在洞口,如果说有什么办法有把握杀了追上来的盗匪,利用这洞只能容一人爬出来的地势,一把带毒的锄头抡过去是最能成事的。   盗匪追进来了三人,看第一个爬上去就发出一声惨叫,已经知道是被攻击了,人明明还要往上爬的,紧接着动作竟又慢了起来,大声在手边问:“老二,你怎么了?”   那老二被两个同伴给拽下去,嘴唇都开始发乌了。   这三人原是一家子兄弟,亲兄弟被人杀了,还肯甘休?尤其刚才看到那被子褥子可都是锦被。   住间破屋,结果盖的却是锦被,还有地道,想也知道是富户特意找的这靠城墙的破房子挖地道逃跑的。   土匪也有土匪的规矩,富户轮不着他们,他们只能抢这种小户,小户里碰上了肥羊,这还能放过?   但这两弟兄也不傻,自家老二是怎么死的,一看就用了毒,他们也没蠢到马上就往去送死。   老大冲上边喊话:“有本事你们就守着这洞口。”   转头跟老三道:“老三,去喊人来!”   那老三应着,却没有真的走,不过是给上边的人施压罢了,肥羊,自然是他们自家兄弟分。   许掌柜确实不敢守,也清楚守不住,那边盗匪太多了,人来得多了,十个他也不够人砍的。   他示意许叔走,许叔却是拧,把手里的锄头一握:“我守着,你们走!”   能多守得一时是一时。   许掌柜哪里肯叫他守,守到后边就是一个死,而且就算搭上一条命守,也根本多争取不了多少时间。   为这点时间让许叔把命搭上,许掌柜干不出来,他一把拉住许叔:“一起走!”   许文庆都急着想过去帮忙了,正要迈脚,旁边的沈金忽然发出一声压着兴奋的低呼:“大哥!”   循着他的视线,就看到灌木后站了个看上去年二十左右的高大少年。   沈烈是主动把自己曝露出来给沈金发现的,只让小家伙唤出一声大哥,他就把手往唇边压了压。   沈金忙捂住嘴。   可就是这一声,也足以让许掌柜听到了,他循着沈金视线望过去,看到那灌木后站的人是谁时,激动得都要谢天爷了。   沈烈!   往旁边再看,还有陈大山!!   老天要救他们一家!!!   许掌柜喉头滚了滚,他觉得,他上辈子一定积了天大的德。   沈烈和陈大山已经取了弓,冲许掌柜和许叔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跑,就从后背箭囊里抽出箭来,张弓搭上。   许掌柜霎时意会,竖起两根手指,给沈烈和陈大山提示了盗匪人数,见两人点头后,就收了手冲许叔道:“走!谁守在这都得死,守不住多久的,我们熬不过他们,快跑。”   许叔也看到沈烈和陈大山了,知道他这话是给底下匪盗听的,沈金那一声大哥,他们知道是沈烈来了,匪盗只会以为小孩儿叫的人原本就是这家里的一员,根本不会多想。   他也配合,一叹气一跺脚,跟着许掌柜就跑。   两人往魏令贞几人方向狂奔,一家人狼狈往前逃,口中一直叫着快跑,声音把自己的位置曝露得死死的。   底下两个盗匪安心了,兄弟两个轮番往上爬,最先出来的那一个,眼里只有正逃跑的许掌柜一家,压根没注意到侧前方树丛后还有人。   一人爬了上来,沈烈没动。   等第二个也上来,才迈出两步,第二步甚至都还没落地,沈烈和陈大山合作几年的默契,连多一句商量都不需要,两人手里的箭就同时射了出去。   两个扬刀要追肥羊的盗匪,耳边只听到破空之声,背后的汗毛根根炸起,意识到危险,甚至还来不及看清那危险从哪儿来,心口一痛,身体一僵,人就呆立在了原地,不敢置信的低头,只看到当胸一尾颤动的箭羽。 第167章 狼狈   一边往前跑一边留意后边情况的许家人都没反应过来,树后的陈大山和沈烈已经快步疾出,手起刀落给还没死透的二匪各补了一刀,送他们死得不能再死,再把军中配置的铁箭拔出,取走了二匪手上也是从死亡士兵手中收缴来的刀。   动作之干脆,神色之平静,好像收割的只是猎物,收取兵器也仿若行猎之中给猎物抽筋剥皮。   许家人不由得都停住了脚步,一面是震撼,一面是死里逃生后的脱力,似魏令贞,现在别说腿软,她是整个人都发软,如果不是怀里还抱着个沈银,强撑着,人都要瘫下去了。   她们一家人,今天差点就得全交待在这儿了。   沈烈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又快,几步已经到了许家人眼前,他把众人都打量一眼,最后问沈金:“甜丫呢?”   沈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抿着嘴摇头。   沈烈早在看到地洞中只出来了兄弟三人,就已经猜到了什么,这会儿鼻间也有些酸涩,喉头滚了滚才把那涩意压下,没再多问,把手上收缴来的刀递给了沈金身边的许文庆:“拿着防身。”   转与许掌柜道:“不能耽搁了,趁现在城里乱,我们得马上离开,我和大山探路和戒备,劳您和许叔帮着抱一抱小银和小铁。”   许掌柜连连点头,忙把手上的锄头递给了长子由他扛着,又提醒了一句锄尖有毒,让小心些,就从妻子手中把沈银接了过来,又与沈烈解释了一句沈银和沈铁是饿狠了,才道:“我庇护所里还藏了些粮食。”   饿狠了,倒和沈烈猜的一般,他点头:“我知道那些粮食,但现在不能去了,我们人太多,这会儿刚刚城破,盗匪没有余力管城外,只有现在是逃走的最佳时机,等他们腾出精力来再想走就难了,而且地道这边随时会被人发现,你那些粮食一次带不走多少,曝露了位置反倒不好。”   许掌柜再不多问:“都听你的。”   许叔也从许文泓手里接过沈铁,陈大山把刀给了许文泓,自己往前边一段探路,沈烈看了看沈银和沈铁的情况,见只有沈银还能睁眼看看他,虚弱的张了张嘴,看口型应该是想喊他。   他眼圈有些泛红,捏了捏沈银的手,说了声别怕,当即挥手让许掌柜一行人跟上,护着他们一起隐入了山林。   许文庆和许文泓肩上扛着锄头,手里握着那刀,激动得手都抖,除了戒备四周,目光时不时看向沈烈和已经先往前边去的陈大山。   原来这就是爹和文博口中的沈烈和陈大山。   神兵天降也就是这样了。   少年人的激动没人注意,许掌柜一行人心神还绷着,怕曝露行藏,除了最初沟通的几句,连多一句话都不敢说。   ……   沈烈和陈大山当初过来时颇难,这会儿因为盗匪全都冲进了城,回程反倒容易,只要注意隐在山林里,小心着有没有之前在哨点现在正往县城里来的盗匪和流民就行,反倒不需要像当初那样绕两日的路。   岗哨确实有,但是应该是在较远的地方,较近的他们倒也遇见了,听着城破的动静正往县城方向赶呢,沈烈一行人隐在林子里潜行,倒也没被他们发现。   至于附近逃进山里的乡民,这会儿外围是一个都见不着了。   所以,不过一个半时辰,沈烈和陈大山就带着这老老少少转入十里村内围的山林里。   因为一直是在山里走的,沈金初时并没有发现他们走的是回村的路,直到附近的山越来越熟悉,他才愣住了。   不是高兴,而是恐慌。   整个人被一股自心底弥漫而出的恐慌攫住,脚步都慢了下来,眼圈也开始泛红,却不敢叫人知道,微低下了头。   “大哥和你爹娘,就这样了,有些事不能让你们知道,希望你不怪大哥,大哥教你的手艺,你好好练着,会打猎,在山林里能活,只要不逢天下大旱大疫,靠着这大山,大多能挺过去的,知道了吗?”   从几家离开到现在,四个月不到,于沈金却像煎熬了一辈子一样漫长,可再是漫长,当初大哥和小安走之前跟他说的这句话他却仍然记得,清清楚楚的记得。   那天他得了心心念念许久的弹弓,还得了大哥和小安给他掏的一个地洞,欢欢喜喜的回了家,满心等着第二天早晨背着自己的小弓跟着大哥和小安还有几家的孩子一起训练,如往常一样的训练。   可第二天一早再找过去,再没有训练了,等着他的只有人去屋空。   一起训练的所有人都走了,只有他被留了下来。   他知道原因,所以只是难过,并不怨恨。   爹娘做的那些事情,没有谁敢带上他们的,大哥大嫂小安和阿宁,待他们够好了。   那时的沈金也觉得,他学了手艺,有了地洞,背靠大山,跟着爹娘,怎么也能活下来的,可经历过祁阳县这一场恶梦,他再没有这份信心了。   无人庇护,他谁也护不住,他连自己都护不住。   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沉,他却根本不知该怎么去开口。   求大哥带他们走吗?   养他们兄弟三人得多少粮食?   到处都是盗匪,地没法种,没有粮食日子怎么过?   过到最后像他们家一样吗?   沈金张不开这口,大哥大嫂没欠他们的,家早就分了,两房之间连关系都断绝了,大哥进了山还能时不时出来看看他情况,给他往外带肉干,还能托人照顾他,更是把他们从那吃人的地界救了出来,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沈金只是不敢去想,如果再遇到一个把人当菜的,他该怎么办。   他不敢哭出声,把眼泪抹了,低头跟在大家身后走着,看着大哥和大山哥熟门熟路的将大家领到了大哥给他挖的那个庇护所前,看着大哥半蹲下伸手去揭那庇护所的盖门。   沈金的头埋得更低了,想忍着忍着,可眼泪根本不听他的,在眼眶里连半圈都没转到就又砸了下来。   ……   庇护所的盖子一揭,里边闭着眼省气力的魏清和整个人吓得一激灵,等看清是谁揭的盖子,激动得一下子蹿了出来。   “沈烈!”   人噔噔几步就顺着里边的小台阶上来,从地洞里钻了出来,等看到除了姐夫和许叔,姐姐和两个外甥竟也在,喜得手脚并用从地洞里冲了出来:“姐!文庆、文泓!”   一把把两个外甥给搂住了。   满以为是大哥送他们兄弟三人回庇护所,然后就要走的沈金,眼睫上泪还没干,傻愣愣的看着从他家庇护所里钻出来的一个陌生青年。   陈大山看沈金一眼,不动声色移开了目光。   沈烈心思这会儿先落在了沈银和沈铁身上,尤其是明显要更虚弱得多的沈铁。   他把手上的兵器和身上背的东西放下,从许叔手里接过沈铁,问许掌柜:“许掌柜,一路上不方便问,几个孩子是什么情况?”   许掌柜自打看到小舅子从庇护所里钻了出来,就知道这是暂时安全了,提了一路的一颗心终于松了下来,到妻子手中拿了给两个孩子装了盐糖水和米汤的水囊跟沈烈一起给沈银和沈铁喂吃的,这才说起县里的情况。   “进城那天我和许叔特意在城门里盯着,也算是认了认几个孩子的脸,又让许叔跟着去看了他们安顿在哪,那之前小金猎了些东西,我们是看着沈三换了粮的,之前许叔也换了不少给他们,所以也没想过会没粮,我自家这边,因为一些原因妻儿在歙州呆着不安全了,过来投奔,当时大部分粮食都被我们转移到了城外庇护所里,城内留的粮不多,没防备城门会突然被封,为了出逃更把家里的存粮大都换了靠城墙的一间小院,后边城里征兵,许叔因买那小院时填的是户主被征走了,我们一家几口就藏在屋里挖地道,昨天挖到了城墙基下,今儿一早我就想着再去看看你托我照拂的这几个孩子是个什么情况。”   说到这里许掌柜没忍住直摇头,见沈烈看着他,才叹息一声,道:“很惨烈,最小的甜丫,我和许叔到的时候已经没见着了,沈三夫妻俩……”   他看一眼已经在微睁着眼在喝米汤的沈银,下意识咽盐糖水的沈铁,把话收住,给妻子和许叔使眼色,示意两人过来接手照顾这两孩子的事,把沈烈往另一边带,才道:“具体的我不太清楚,今日事急,没机会也不忍心细问,但应该是你那三叔吃了……那个,又悄悄把甜丫送了出去,许是被李氏觉察到了,夜半趁他睡熟动的手。用的是斧子,但许是饿得太久,力道不够,没能一击成事,最后自己也被剪子捅了一身的血窟窿,夫妻俩都没了。”   那两个字,许掌柜都不忍说,沈烈却不会听不明白,他气得呼吸都重了,牙关紧咬着才没骂出一声畜牲来。   根本没办法想象几个孩子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甜丫又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许掌柜接着道:“我们到的时候,那窝棚里惨烈之极,当时只有小金还能站着了,两个小的已经饿得快不行了,就躺在地上,外边围了一群不怀好意的,我和许叔抱了两个孩子带着小金一起去医馆,还被人在身后缀上了。”   那就是诚了心盯上这几个孩子当肉食。   沈烈拳头捏得咯咯直响,回头去看沈银和沈铁,道:“大夫怎么说?”   “救得回来,吃了几天的土饼,好在李氏这点还算清醒,情愿饿着他们,也不肯让多吃,每天只给一点吊着命的量,我们想办法弄了点盐糖水和米汤,先喂着,后边要是能仔细养一阵子,能养好的。”   沈烈抱拳给许掌柜作了个深揖:“多谢您,这样的情况下还冒险救下小金兄弟几个。”   他真诚道谢,许掌柜可不敢接啊,吓得连忙去扶:“这哪里话,不说我母亲孩儿都在你庇护下,原就受了你托负,只说我们这一家五口,这次能安然逃出来也全托了你和大山的福,怎么敢受你这一谢,理应我们一家谢你和大山才是。”   “而且,行善因得善果,这话我今日是实实在在信了。说实话,如果不是救下几个孩子被那不怀好意的缀上,今儿许叔恐怕也交待在城楼上了。”   把许叔一时心软,答应沈金如果有可能的话给李氏收殓,后边又发现有人盯上他们,他让许叔寻机打点,一是给李氏收殓,二是请了两日的假不去城楼上,藏在了家里的事说了。   “如果不是有这一遭,城破的时候,许叔在城楼附近怕是不知会遭遇什么,能不能安全回到那小院里都未可知,更遑论逃出来?我们一家人若等许叔不至,指定要多耽误片刻的,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了。”   沈烈听着还有这一遭,问:“沈三也收殓了?”   许掌柜摇头:“自然不会,那样的人,他也不配。”把当时沈金的反应都与沈烈说了。   沈烈点头,又一次谢过许掌柜,这才折回去看沈银和沈铁的情况。   许掌柜这时才有机会问:“你和大山怎么正好就在我们出口那里?”   陈大山笑了笑,道:“合该是你们运气。”   把初六收到信,因信末的日期有一阵了,不放心出去看看,发现十里村整个都成空村了,小金兄弟几个也不在庇护所和地洞里,商量后去县城看看能不能接应许掌柜的事说了。   “到处都是盗匪,就到县城这点路,绕得很远,路上绕了两天,初八到的,一直等到今日,城破的时候听到动静不对,商量了一番决定出来查看,沈烈走到你们挖出口的那一块时脚下感觉到了一点震动,他仔细,当时就站定了,之后贴下去还听到了隐约的声音。”   “因为带你们建过庇护所,我们等在外面就是一直猜想你们会想办法挖地道出来,所以当时就怀疑会不会是你们,怕弄错,我们俩就先退开藏到了旁边树丛里。”   后边的情况就不用陈大山说了,先上来的是许文庆,接着是许文泓,都不认识,当时还以为弄错了,而后就发现沈银、沈铁、沈金兄弟三个被递了上来。   许掌柜一上来就掏药瓶抹毒,他们哪里还不知道后边有追兵呢,所以当下就取了弓准备上了。   魏令贞在一旁听得都没忍住,合手在胸前朝天拜了拜,许掌柜更是直呼:“得天之大幸。”   庇护所为安全计,离城墙还是很有些距离的,不然他们当时不能那么顺顺当当的挖那么大个庇护所出来。   沈烈出来的时间和他们挖通最后向上的口子在时间上重合了,就这么碰上了,这可不就是得了上天眷顾?   又领着两个儿子一起给沈烈和陈大山作了个揖:“得天眷顾,也是得了你们援手,这救命的恩情我们一家上下都铭记五内。”   沈烈和陈大山忙避开,陈大山笑,道:“行了,也别谢来谢去了。”   他看沈烈:“咱们还是赶紧走吧?拖到明天的话,怕是不太平。”   沈烈也点头,看看两个小的吃得差不多了,沈银甚至有气力红着眼圈唤了他一声哥,沈铁也终于能睁开眼了,就问沈金:“小金还撑不撑得住?撑得住的话晚上大哥再去猎些东西给你填肚子,咱们现在先赶路,入夜前先到之前藏信那个山洞里去。”   后边这一句是跟其他人说的。   沈金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愣住了,欢喜、惶恐还有点儿不敢置信,他嘴唇颤了颤:“大哥,你要带我们一起走吗?”   陈大山失笑,这孩子是半点儿不像沈三,也不像李氏,要说像谁,倒更像沈烈兄妹三人。   也是,沈烈上战场前,家里大的这几个孩子其实都是他带着管着教着。   沈烈也抬了抬眉,他看看一旁的庇护所:“不跟我走,你要带小银和小铁在这里?碰上流民能应付?”   从前他敢把人留下,是因为沈三和李氏还在。现在沈三和李氏都没了,没了大人,会套山鸡野兔有什么用,有庇护所又有什么用,又不是一辈子都能窝在庇护所里。   流民盗匪四蹿,届时这三个孩子就是别人眼里随手可宰的羊,都不需要多有能耐,但凡是个成年人就能轻易制住他们。   沈金终于反应了过来,连连摇头,上前就跪了下去:“应付不了,求大哥大嫂照拂我们几年,救救小银和小铁,他们好了以后,不用给我们粮食,我自己打猎挖野菜摘草籽,我能养活他们的,只要给我们个安全的落脚的地方就好。”   两手摁在地上,身子一伏就一下一下磕头。   沈烈看他这反应,心下其实极不好受。   沈金这反应其实说明孩子之前根本没敢想他会愿意带上他们。   是啊,放弃过他们一次了。   甜丫死了,沈烈从在县城里只看到沈金兄弟三人出来时就已经猜到了,这一路走得沉默未尝没有他不敢面对的原因。   到现在他也不敢自问一句悔是不悔。   然而沈烈清楚,纵使时光一次又一次的倒流回数月之前,任他做无数次选择,只要没有记忆,预料不到官兵会把村民都圈进县城里,预料不到今日的惨剧,他会做的选择都将是一样的。   或者说,对于沈三和李氏的所作所为,在内心最深处,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一处,他或许从来没有真正做到完全不迁怒三房的几个孩子。   真正的不迁怒,真正的当成弟弟,是像对小安和阿宁那样的,只要他能做到,他应该是一点险也不舍得他们去冒的。   而他对沈金几个的不迁怒,只是念着从前的情分,念着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会教他本领,会为他筹谋,会尽力帮他,却做不到以德报怨去帮沈三和李氏承担养这几个孩子的义务。   他说沈金不会愿意离开父母,他又何尝愿意让沈三和李氏借着情义捆绑住,再被沈三和李氏利用呢?   也是不甘心的吧。   是的,他到这一刻才认识到,就是不甘心啊。   所以他只替沈金兄妹几个筹谋,托许掌柜照拂,自己也惦着不时出来看一看,会做这许多安排,正是内心深处,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那一处,清楚沈金兄妹几个并不真的多安全。   真相,真正的内心,沈烈在这一瞬才真的看清。   他原是半蹲下想把沈金扶起来的,这一瞬却狼狈之极,抬起的手一折一收,掩住了自己的眉眼,掩去了被那猝不及防的一瞬直面的认知冲击得皱紧的眉和满手的湿迹。   沈金还在呯呯磕着头,沈烈连收拾那份狼狈的时间都没有,匆忙抹了抹,伸手把人拉了起来。   他不敢去看沈金的眼,只背过身去拾捡起地上的背篓和武器,匆匆道:“天色不早了,大家都收捡收捡走吧。”   他径自先往前去,和陈大山擦肩而过时,陈大山看出几分,他拍了拍沈烈的肩膀,转头看愣怔在原地看着沈烈背影的沈金,走过去把自己的武器也拾起,摸摸沈金脑袋,道:“傻了?走吧,你大哥就没想过不带你们走。”   真只为救许掌柜,哪能在那庇护所里一守就守了这么多天还不愿走呢。   沈三和李氏如果还在,沈烈未必会管太多,顶了天给送回十里村,或者送到山里某个山洞去,沈三和李氏都不在了,以沈烈的性子,怎么会扔下这几个堂弟不管呢。   沈金那一下的反应,或者说,甜丫的死加上沈金那一下的反应,怕是够沈烈难受的了。   陈大山拍了拍沈金,就招呼许家人去了。   沈金抹着泪,这会儿才敢哭出声来。   谢谢大哥。   沈烈走得太快,这一句谢沈金甚至没能有机会说得出口,只一边哭着一边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第168章 归谷   沈烈说走,不过是走远几步收拾心情,过后就跟陈大山说了一声,自己往沈三家那小院,去收拾了小金兄弟几个一些之前带不走的衣裳,两床被褥枕头之类的东西。   沈金知道大哥给他收拾东西去了,借了许掌柜家的锄头,自己亲自挖坑,把李氏葬在了他庇护所不远处的一块山地上。   也没立碑,只是葬在一棵树旁,记住了那树的位置。   沈银沈铁情况不好,沈金自己跪下说了几句话,磕了三个头,就追着等在不远处沈烈他们,一起离开了十里村。   ……   到达之前和许掌柜通信的那个山洞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沈烈和陈大山路上弄到两只野鸡,一窝野兔,魏清和跟着进出大山几趟也走出了经验,打猎他不成,一路拾了不少柴背着,因而进了山洞后倒也不缺柴火。   山洞狭长,几人点了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检查过,确定没藏什么虫蛇在里边,才把几个孩子送到里边安顿了下来。   杀鸡炖汤烤野兔的活儿被许家人接了过去,半下午最后一点米汤和盐糖水也给沈银和沈铁喝完了,晚上魏令贞弄了点撇了油的鸡汤,一点剁得碎碎的鸡肉,加了点儿魏清和紧省着没吃完的米和沈金路上摘的野菜,给三个小的单做了一小罐鸡肉粥。   陶盆陶罐和碗筷正是沈金留在庇护所里的,都被他给拾了出来,借了魏清和的背篓背上,也算是他们兄弟三人的家当了。   一天吃了五顿,虽每一顿都不多,也基本都是流食,但相比之前几个月过的日子,吃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沈银和沈铁虽还没气力,也比白日里好得太多了,至少不会是一眼没看到就怕人睡过去了再醒不来。   而许家人,吃的就是鸡汤和烤兔肉了,困在祁阳县城这些日子这一家子也挺狼狈,很久没正经吃过一顿了,都吃饱喝足后,人也就犯起了困。   一天的逃亡,不管是体力还是心力其实都已经到了极限,沈烈主动去山洞口守着,让许家人和沈金兄弟三个休息。   陈大山原也在休息之列,后半夜再和沈烈换值,不过想起沈烈这一天格外的沉默,晚上也没吃过东西,等人都睡下了,还是走到了山洞口,也找了块石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侧头问道:“还缓不过来呢?”   沈烈摇了摇头。   难过是一定的,当时的情况和那一瞬的认知对他的冲击不可谓不大,但情绪稍缓后沈烈也很清楚,几个孩子落到现在这般境况,说到底是他那位好三叔不做人,他倒不至于硬往自己身上揽。   陈大山看了眼身后山洞,见离得也够远,低声问:“那是不知道怎么跟弟妹交待?”   桑萝当初差些饿死,这事他是知道的,因为人就是他爷奶去救的。   是吧?又不全是。   沈烈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   他道:“把情况解释清楚,阿萝应该不会因为这个跟我生气的,今天如果她也在,大概也会跟我做一样的决定。”   他顿了顿,道:“只是她不介意是她良善,于我而言,确实不知回去该怎么跟她张口。”   哪怕他可以多打猎,但多带三个孩子进谷,哪可能真的一点压力没有,外边乱一年是没压力,两年三年呢?   饿是不会真让桑萝饿着的,但肉食不缺,粮食却会不够。   小金说吃草籽,他也好,桑萝也好,小安阿宁也好,谁能真的自己吃着米饭,看着他们兄弟三人吃草籽呢。   他自我安慰式的笑笑,和陈大山道:“看来我还是得把日子过回咱们之前在深山老林里那一年的样子了。”   以肉和各种野菜为食。   这日子,他可以过,小安阿宁和小金兄弟三个也可以过,唯独不能叫桑萝陪着他们过。   说到底,他和桑萝只是暂时合着过日子,不可能这么一大家子人把桑萝拖进他们沈家这个大坑里。   而不让桑萝为难的话,一开始就不能把日子合到一块去,沈烈已经盘算着自家山洞侧上方那个稍小点的山洞,让许家兄弟和小金兄弟三人分住着的可能性了。   从家里拿些细粮,等三个孩子身子养好了,以后,三个小家伙的口粮就由他从外边猎,偶尔吃点粮食,从他那一份里省出来。   陈大山虽不知道沈烈和桑萝到现在压根还不是真夫妻,但也清楚沈家大部分的粮食其实是桑萝之前起早贪黑攒下的,沈烈带回了人参和后边猎到的皮子也买了粮和药,粗粮居多。   一家人过日子原算不到那么细,而且沈烈也打猎,桑萝更不是那样的人,只是沈烈兄妹三人的话还好,兄妹六个,他也理解沈烈会难启齿。   他拍拍沈烈:“别想了,弟妹那个人我接触不算多,但也知道大概的性情,这种事上她不会计较的,而且咱们在山林那一年其实也还行,吃肉吃野菜哪里不好了?这不比吃草籽强到天上去了?”   这话倒是让沈烈笑了起来,心里也安定了几分。   ……   略歇一晚,天蒙蒙亮时两人就把一众人都叫醒,做了些吃食带在路上,天色稍亮就继续赶路了。   因为数千盗匪的到来,回程的路就走得颇为顺利,头两天走在林子里基本就没遇见过人,应该是都往内围逃了,到第三天第四天才能看到有人结群在外边找野菜吃食。   不过沈烈因为顾忌沈银和沈铁的身体情况,不肯多绕路耽搁,发现人迹的时候,两个孩子给许文庆和魏令贞抱着,让魏清和、许掌柜和许叔都拿上佩刀,武艺有没有的别人看不出来,只看得到他们一行五人都持刀,军中制的刀,只这一点就足够唬人的了,加之并没有携带粮食,这一路还真没谁主动往他们这边凑。   行到第五天,山林里才没了人烟,第六日中午,一行人才到达云谷附近。   魏清和这些日子也累得够呛,眼见着就要到了,眼里放了光,转头跟自家姐姐和姐夫道:“马上就到了,再爬一段山就成。”   许家人一脸好奇,四下打量,试图找出许文博口中的山洞,唯有沈金,两手紧张的把挎在身上的包袱捏得极紧,布料都被他攥得绷紧了。   沈烈和陈大山四下里看了看,没有人迹,山里树木茂密,一进了山,人的身影很快也就看不见了,被沈烈和陈大山引着七拐八绕,最后在一处停下,绕过几块大石块,然后在一处摸索一番,揭开了一个跟庇护所一般无二的盖子。   这边盖子才开,里边几乎瞬间有人出声了:“谁?”   卢二郎的声音。   沈烈笑了:“卢二叔,是我。”   安排许家众人先下去。   卢二郎听出沈烈声音,而后就看到了一串的人下来。   许掌柜他是认得的,还有两个少年郎,和许文博眉目间有几分相像,卢二反应过来了,这是把许家人都带来了。   才与掌柜打了声招呼,而后就看到了抱着沈银、沈铁的魏令贞和许叔。   看到瘦得脱了形的沈银和沈铁,卢二郎脸上微变了变,问许掌柜:“外边乱了?”   许掌柜也在打量这山洞,听卢二郎问他这话,点头,叹气:“这一趟幸好是阿烈和大山出去了,不然我们一家人和这三个孩子,怕是都要把命交待了。”   沈烈和陈大山在外边稍微抹除了一下痕迹,带着沈金是最后进来的,卢二郎也不多话,没人滞留在外了,把入口处的盖子从里头锁上,带着一行人往山洞口去。   许家人至此时才知道沈烈他们找的避世之地竟是这样隐蔽的一处山谷里面。   这么多人,要下山谷并不容易,卢二郎先下去报信,其他人还得沈烈和陈大山一个一个往下带或是用绳索往下送。   许家和沈家离这个入口是最近的,所以桑萝最先得到消息,许家那边由沈安跑去通知。   听说沈烈回来了,还带了许掌柜一家和小金兄弟几个,桑萝提了五六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沈烈这一趟出去实在太久了,整整二十多天,前面十几天桑萝还能心中安稳,过了十五天还没回来时,她是一天比一天更担心。   和沈宁一起奔出山洞,在入口下方看着沈烈怀里抱着个孩子正徒手下崖壁的时候,姑嫂两个仰着头,眼里都是欣喜。   沈宁自打听说沈金几个过来了,就激动得不行,这会儿看自家大哥抱着个孩子下来,已经在猜了:“大嫂,你说下来的是谁?甜丫?”   看着身形又不太像,她又猜:“是小铁?”   桑萝点头:“像是小铁,下来就知道了。”   许老太太带着三个孩子这会儿也快步跟着沈安出来,都激动望着高处那个山洞口,若非惦着在山谷中不能大喊大叫,真忍不住想唤上一声了。   再没有什么是比战乱中亲人团聚更叫人激动的事了。   沈烈下到崖底,转身就看到了候在几步开外的桑萝,正笑吟吟望着他。   他离开有二十多天了,看到桑萝和小安阿宁都候在那里等着,一颗心被温风拂过一般,又紧了紧怀里的沈铁,喉头滚了滚,几步走向桑萝。   “我回来了。”一句话说完,喉头被哽住一般,停了两息才低声道:“小金兄弟几个我也带了回来,具体情况,晚点我跟你解释?”   说这话时,全程都在留心桑萝神色,抱着沈铁的手,紧张到手心沁出了一层细汗。   桑萝这会儿已经看到了沈铁的形容,和她记忆中已经是完全两个模样,说皮包骨都不为过,而且从山上下来,人竟还是睡着的状态,猜到怕是出了什么事,她点了点头:“好。”   伸手要把沈铁接过。   沈烈忙往旁边让了让,道:“他身上衣裳好些日子没换过了,我抱进去吧,辛苦你熬点清粥,这几个孩子饿得狠,底子怕是败坏了,现在只能吃点清粥慢慢养一阵。”   桑萝点头:“好,外边出事了?”   沈烈点头:“是,祁阳县被盗匪攻破了。”   一旁的沈安和沈宁已经看傻了眼,最苦最难的时候,他们也没有瘦成这样过,根本想象不出来这是出了什么事,兄妹俩一起跟着大哥大嫂快步往山洞里走。   沈铁被安置在沈烈睡的那张床上,这会儿天热,厚被褥已经收了,只是铺着稻草和草席,盖的是夏天的薄被。   沈烈还要上到高处那个山洞往下接人,煮粥的事沈宁主动接了过去,桑萝也挂记外边情况,交待沈宁煮得清些,等煮好了敲个鸡蛋冲个蛋花,这才养人。   沈宁连连应下,一边快速淘米,不时又回头往床铺那边看沈铁。   到这会儿人也还没醒,她眼圈有些发红,把米洗好后利索的就去点灶火。   ……   沈银和沈金是被沈烈和陈大山一前一后抱下来的,沈银比沈铁的情况要好得多,虽也瘦得不成样,看到桑萝和沈安眼圈一红,还能喊大嫂和二哥,沈金则拘谨得多,一一叫了人,小心打量山谷,也只敢看眼前的,连转头四望都不曾。   沈安看金银铁三个都下来了,怔怔望向沈烈:“哥,甜丫呢?”   问完话又向上方出口处的山洞看了看,那上面还有人。   沈烈却只是拍拍沈安,道:“带小金和小银进去歇歇。”   沈安整个人怔在了那儿,他看沈金,喉头哽着,好一会儿才问出来:“甜丫呢?”   沈金只是低头掉眼泪,就连沈银也一瞬间红了眼。   桑萝哪里还猜不出来?她拍拍沈安,把沈金和沈银一手一个牵了,道:“先进去吧,进去再说。” 第169章 不会取标题(虫)   从这边回山洞并不远,灶屋的门白日里是开着的,沈宁把灶火点好,釜里加上了水,转头就看到了沈金和沈银,她撒丫子迎了出来,看到两人瘦得也不比沈铁好到哪儿去,探着头朝几人身后看去。   没等她问甜丫,住得近一点儿的陈家人已经闻讯过来了,看到瘦得皮包骨的沈金和沈银都愣住,陈家人几乎不敢认这兄弟二人,这比那年旱灾濒死的人也好不了哪去了。   陈婆子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桑萝把沈金和沈银交给安宁兄妹俩,道:“你们带小金小银进去坐会儿,倒两碗水给他们先润润喉,我和你陈阿奶她们再去看看还有谁来。”   沈安和沈宁都应下。   桑萝和陈家人走开几步,还能听到正带着人往山洞去的沈宁低低的声音传过来:“才三个多月,你们怎么成这样了,大哥不是给你们送了肉干吗?还有文茵的爹,不是也换了粮食给你们的吗?甜丫呢?还没下来吗?”   桑萝轻声叹息。   陈家人回头看了一眼,见几个孩子已经到山洞口了,陈婆子才低声问桑萝:“我听卢家二郎说祁阳县破了,小金兄弟三个过来了,那沈三和李氏,还有甜丫是?”   桑萝摇头:“我也还不知道具体情况。”   ……   许家人一个一个借着绳索被沈烈引下来的时候,施家、周家和卢家人也先后都小跑着赶到了。   都惦着外边的情况,连个地儿也没挪,就站在原地就问了起来,许掌柜把情况说了,念着几个孩子,沈家三房的事他并没有说得太细,只含糊几句带了过去。   谷中众人这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天于山谷中的任何一家人而言都不好受,曾经被迫抛弃的家园,至此真正沦丧了,十里村、祁阳县的无数村庄都成了空村,等到太平,还回得去的有几人?   沈金兄弟三人和许掌柜一家这样的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更多的是运气平平的,或是已经丢了命,或是还不知陷在怎样的水深火热里。   难过之后又是庆幸,庆幸他们还全全乎乎藏在这一小方山谷里,幸运的避过了一场大劫,亲近之人也早作了准备,早早避进了山里。   而像许家、沈家这般还能得救回几个亲人的,更不消说,许老太太拥着儿子儿媳,又抱抱两个孙儿,是又笑又哭。   活着就好,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老太太一把年纪了,听说儿子一家是得了沈烈和陈大山接应才能安全脱险、死里逃生,躬身就要给两个后生道谢,被陈婆子眼疾手快,一把子扶住了。   甘氏、施二郎媳妇、冯柳娘和周家婆媳这样有亲人在外边的,少不得跟沈烈和陈大山细打听山里的情况,听说大多数人都往内围缩进到了第三四天路程那一段了,这才安下心来。   施二郎道:“那再过一阵子我们想要再出谷是不是更不容易了?”   离内围也就是两天不到的路程了。   陈大山略想了想,摇头:“这两天路程也没那么好走的,野兽要比外边多,除非是猎户,熟悉野兽出没的痕迹,可以相对轻松的避开,普通人再要往里也不容易,外围地界足够大,只要没有大量盗匪进山,东西也够吃,大多数人短时间内应该都不会再往里来了。”   就眼下进到深处的那些人,未必就没有伤亡,日常出入大多是提心吊胆的。   沈烈道:“最近能多打猎就多打猎,而且尽可能是往再深处的内围走动。”   施二郎不解:“往内围不是更危险?”   沈烈点头:“是更危险些,但也还能应付,往外围方向,我的意思是能不走动就不走动,留下那些野物,在外边情况不算危急时其实也是咱们这山谷的一重保护,野物多,人少了不敢进来,没人进来,咱们这山谷才足够安全。而真到了外边危急,大量的人都要往里退的时候,野兽也会退避的,也算留了资源给藏身山里的其他人。”   人,有时候比野兽可怕得多,能通过一些举措保留天然屏障,那还是保留的好。   这一点,在知道外边已经人相食的情况下,大家都很认可。   外边的情况都知道了,许家人和沈金兄弟三个都要安顿,大伙儿也就各回各家。   桑萝和沈烈落后一步,两个人算是这会儿才有机会单独说话。   桑萝看沈烈:“刚才许掌柜好些话说得含糊,小金他们家是什么情况?”   沈烈叹气,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和桑萝说了。   一路往这边来时,他也找机会私下里问过沈金,怎么进的城,怎么丢的粮食,甜丫怎么不见了又是怎么被送回来的,也就都知道了。   唯一让沈烈好受些的就是甜丫在最后还是被王美娘给送了出来,没有真的落到最惨烈的那一步。   也理解了李氏拼死也要杀了沈三的决心,沈三不死,沈金兄弟几个怕是一个都活不下来。   桑萝对沈三和李氏没什么好感,听后也只是为甜丫叹息一声罢了,抑或是,为这世道。   她知道乱世人命如草芥,也知道有易子而食的事情,可到底有多惨烈,于她而言其实只是书中一笔,她一个在二十一世纪成长起来的,是真没有切身经历过。   到这时,桑萝只觉得庆幸,庆幸当时需要一个身份,看沈安沈宁还算听话懂事,在沈家那间漏风的破草屋里留了下来,庆幸在沈烈回来后,观察过沈烈人品,第二次仍然选择留了下来。   不然她真不敢想象自己现在面临的将是什么。   她还在消化沈烈说的外边的情况,沈烈沉吟一瞬,说起后边对沈金兄弟几个的安排来。   桑萝静静听着,听到后边挑起了眉。   先把立场说定,再把责任分明,又把沈金的态度也委婉告诉了她,最后征求意见,他打的猎物和自己的口粮分出一部分给三个堂弟行不行。   小心翼翼又带着紧张,条理清晰,说得极顺。   桑萝没有回答,她只是站定了看着沈烈,好奇问道:“你回来这一路反反复复想了多少遍?”   沈烈愣了愣。   桑萝笑了起来:“我其实不觉得靠着这样成片的大山,有你护着的情况下我们会饿着。”   她最要花心力的,大概就是琢磨怎么去改变饮食结构。   她看沈烈一眼,笑道:“所以,以后辛苦你多出去打猎了,还有,谢谢你。”   那一句谢说得沈烈愣怔,不过桑萝没多解释,只道:“走吧,小安和阿宁这会儿该是都知道了。”   还不定哭成什么样呢。   ……   如桑萝所料,沈安和沈宁眼睛是微肿的。   沈烈和最小的甜丫其实交集并不算多,反倒是沈安和沈宁,尤其是沈宁,是真的自己还是半大孩子开始就带着甜丫,陡然知道甜丫就这样没了,那种难过自不消说。   桑萝也没安慰,这也安慰不了,总有个接受的过程。   她其实想说,庆幸吧,分了家,还得庆幸沈烈及时回来了,不然先遭殃的可不是甜丫,而是沈宁,接着是沈安。   沈宁甚至可能都捞不到一个甜丫那样的下场,更可能是在更早一步,当金镯之前,就先成了另一个王美娘也未可知。   沈三的底线桑萝反正是没看到,而李氏,对她自己的孩子好,对沈安沈宁可称不上好。   不过现在人也没了,该受的报应也受了,她真这么说也是怼的沈金兄弟三个罢了,所以也不去说这话,只是拍拍沈宁脑袋:“行了,釜里的水有留意吗?仔细烧干了。”   与其哭着想东想西,倒不如去干活了。   沈宁一听桑萝提釜里的水,果真把眼泪一抹,就匆匆往灶屋去了。   沈金看到桑萝还是会紧张,桑萝也不给他压力,让沈安领着两个小的去把手和脸先洗洗,一会儿好吃东西,她自己看看那两层的床,掂量上边的山洞收拾出来之前,家里这一大群人怎么住。   现在只庆幸当时打床的时候做了地台,这会儿又是夏天,床的两边地台上一边能睡一个,也没别的地方能挤了。   ……   桑萝这边看小小的山洞里怎么安置,隔壁许家,许掌柜、魏令贞、许文庆、许文泓和许叔,也正站在自家山洞里发傻。   他们从来没想过,住山洞里是这样的,床还可以这么多花样???   许文茵两眼亮晶晶的,挽着她娘道:“娘,漂亮吧,这床帐是我和祖母一起织的。”   许家山洞里其实就两张床,这山洞虽比桑萝那个大,但不规则,弯弯绕绕的,桑萝就利用了山洞原本的形态在最里面让稍微修凿了一下,给老太太和许文茵单独弄了个小间出来。   就一老一少,也不用弄什么两层的床,但许文茵不是羡慕沈家的地台嘛,桑萝就设计了个同款地台,不过上边只靠墙摆一张极矮的地台床,褥子铺上,再铺席子,看上去非常干净清爽。   床头做了能挂蚊帐的杆子,有点类似现代那种公主床的床帐。   地台的余位上摆着两个蒲团,一张炕桌,日常可以休息,打开地台下面又是柜子,可以收纳,因为许文茵馋沈宁有台阶的床,这地台桑萝还特意给弄了两层台阶上去。   当然,原本是为了能更多的收纳以及满足一下许文茵的小心愿,这下子好,那地台够高,能隔绝湿气,直接当榻榻米用也没问题了,现在许掌柜和魏令贞夫妻来了,铺上一张褥子,夫妻俩的床直接就有了。   至于魏清和、王云峥和许文博,一张上窄下宽的架子床,床边做了个立柜,三个人住的就解决了。   灶屋和桌椅也新奇,总之,和他们原本想象的,完全是两回事。   魏令贞转了一圈,连连点头:“漂亮,这心思也太巧了些。”   许文茵直笑,道:“是阿萝嫂子帮我们画的,山谷里每一家的床都可漂亮!”   许掌柜也摸摸那地台,直笑:“桑娘子心思一贯巧的。”   许老太太笑吟吟看着,这会儿才道:“以后你们两口子就睡这地台,外边再打一张和清和他们那种一样的两层床给许叔和文庆文泓睡就行。”   许掌柜看了看,再摆一张床的话,这山洞大概也就剩过道了,便道:“会不会太挤了?沈烈倒是说还有个小山洞,让文庆文泓和许叔到那边跟小金兄弟几个一起住。”   许老太太睨他一眼,道:“叫你们留这住就留这住,挤怕什么,这里边谁家不挤?你们是没看到沈家那个小山洞,这山谷原是沈家和陈家找到的,当初就让阿萝先选山洞,为照顾咱们,她们家倒选了最小的一个,本来就挤,又来三个孩子,要我说就趁这回,那小山洞直接给沈家,咱们就别去挤了。”   小夫妻俩还分床睡着呢。   许文茵见天往沈家跑,跟沈宁又是天天凑一块嘀嘀咕咕的,沈宁睡哪张床她能不知道?许文茵知道了,跟老太太闲聊不自觉就会带了出来。   阿宁跟她大嫂睡上边那层。   ……   老太太可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这时候多出来个山洞,她们家还掺和个什么呢,管沈烈桑萝小俩口怎么用,总归正好借着这回,把那山洞归了沈家才是,她老太婆心里才安稳。   许掌柜是不知道自家老娘心里的弯弯绕的,不过一听沈家在这里拿的竟是最小的山洞,当即就把让儿子住另一个山洞的念头打消了。   “行,那我这就去跟沈烈说一声。”   又走到放粮的架子边,找到两袋没开封的米袋子,喊了魏清和、许叔和许文庆一起,抬了两袋米往沈家送。   救命的恩情,别说两袋米,两百袋都不够,送米去都是低看了自己也低看了沈烈,不过沈家这突然多了三张嘴,压力是不用说的,他尽自己一份心意。 第170章 各家   山谷之中,陈家、周家、施家、卢家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卢婆子带着冯柳娘取了两个小布袋正量粮食,她转头问老伴:“米给三升,豆子一斗?”   卢老汉点头:“成。”   卢大郎在边上看着,直到卢拴柱在后边推了推他,他好似才恍过神来,问道:“爹,你们给了,我这边还用不用给拿点啊?”   一听到自家也要给粮,小山洞里躺着的王春娘躺不住了,身下长了刺一样,扎得慌。可两个老的在家,她也只敢翻个身往外望,多一句话都不敢说。   卢老汉才要点头,一旁的卢婆子把话截了过去:“你们家孩子多,也没打猎的本事,就留着自家吃吧。”   卢大郎一听,欸欸两声应了。   山洞里的王春娘真是实实在在松了一大口气。   卢二郎和卢三郎看了卢大郎一眼,哥儿俩都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没吱声。   卢老汉诧异看自家老婆子一眼,不过没问什么,等到出门给沈家送粮去,走出一段才悄声问:“你拦老大做什么?”   卢婆子睨他一眼:“你心里能不知道?”   “有心给的不用问那话,没那心可算了吧,人沈烈和阿萝还未必想沾他这人情,就别给人添闹心了。”   卢老汉叹气:“我也是还想给拴柱几个做做人。”   拴柱看着他爹半晌没吱声没动弹那点着急卢老汉是看在眼里的,捅咕的那一下他也瞧着了。   老大啊,真是连十五岁的拴柱都不如。   没走几步就碰到了施家两房夫妻,也拎着布袋,前边是周家,周村正两口子也出来了,三家人,倒是谁手里也没闲着,相视都笑了起来。   ……   许家人把粮袋抬到沈家山洞口的时候,沈烈和桑萝都从山洞里迎了出来。   “许掌柜,您这是?”   沈烈把手往粮袋上一过,就知里面是什么了,也猜到了许掌柜来意:“许掌柜,您家人不少,自家也缺粮,这使不得。”   许掌柜看了看沈家的山洞,当真是一眼就看到了底,小。   他道:“缺粮这会儿谁家都缺,但托了你和大山的福,也没缺到眼前就过不下去了,比外边不是强多了?太远的事咱也料不着,眼前稍紧一紧,一人省个一口,三个孩子几个月的口粮也就省出来了,也给你们轻一轻担子。”   看小两口并没有要接下的意思,许掌柜笑道:“你要是不愿白收,回头打到猎物偶尔给我们点肉,只当是我家跟你们换肉食吃。”   娘和孩子们脸色是真的好,这是吃饭和野菜吃不出来的气色,案板上荤油也大半罐,许掌柜都不用问,就知自家平日里是没少得几个会打猎的照应。   沈烈还没回话,另一头陈老汉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传了过来:“还是许掌柜动作快,我们倒还迟你一步。”   沈烈和桑萝听到声音,走下山洞口的那步石台阶,循声看过去见陈家老两口也过来了,后边陈有田和秦芳娘一人手上提着一个布袋子,再后边没几步,周家的、施家的、卢家的,人人手中拎着的都是布袋子。更往后,还跟着一起过来的年轻媳妇和听说沈金几个来了想来看看正探头探脑的孩子们。   陈婆子循着她的视线回望,笑了起来:“都没商量,倒是把事儿办到一处了。”   大伙儿都笑了起来,山外的情况很不好,但也正是因此,山谷里的这一份不需商量就有的默契,这点儿相扶相持的用心就更显得弥足珍贵。   周村正媳妇道:“我听着许掌柜的话了,我们家也一样,平时呢没少得大伙儿帮衬,往日里也没什么能帮得上的,这会儿小金哥几个来了,寻思阿烈两口子压力够大,也就能帮衬一点是一点,讲实话,听了外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们一家子心里都是感激,要不是大伙儿肯带着我们,我们家现在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交税征兵不说,还得举家被赶到县城里,城破还能有她们好果子?   妇人感性,说到这里甚至压了压眼角。   甘氏也接了话,道:“我们家不用说,能攒下这些粮食,全托赖阿萝心地好,做买卖带上了我们,又和许掌柜一起帮着张罗买粮,要不然这会儿哪还能有余粮呢?比外头的人好不到哪去的。”   她说到这里望向桑萝,道:“搁在从前,自家人都吃不饱,纵有心也没力,现在呢,这点粮对我们自家不至于就伤筋动骨了,就是点心意。”   桑萝知道甘氏说的是当初她们长房被分出来饿得吃不上饭的时候,她们也没帮衬的事儿。   那会儿官府提前征了粮,秋粮未下,家家米缸都要见底了,户户都是青汤寡水的吃,也确实没余力能帮人,况且那会儿也没这样的交情。   人的交情都是处出来的。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桑萝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也是真的打心底里觉得温暖,可能正是因为都知恩念恩,又都有一颗柔软心肠,他们这一群人才会走到一处。   她笑望着大家,道:“你们心意我们领了,不过给粮食就真不用,我和沈烈刚还商量过,之后他多打猎,家里日常多做些肉食,把粮食尽可能省些,等到入秋,山里东西也不少的,这些都能替代粮食,紧省一些,日子也过得去的。”   粮都提来了,谁又会提回去呢,卢婆子把自家的粮袋往许掌柜送来的那两大袋粮上一搁,道:“阿萝莫推,这山谷里家家都受你们照顾提携,多的我们也给不起,这一斗两斗的,就是个心意,三个孩子不是个小负担,我们能帮的也不多,后边都是你们辛苦。”   卢婆子把粮袋一放,家家都往上放粮袋,沈烈和桑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都笑了起来,也不推辞了,揖手谢了大家。   沈烈又转身唤了扒在门边看着外边这一幕的沈金和沈银出来,拍拍兄弟俩,道:“给爷奶叔伯婶子们都磕个头道个谢吧,非亲非故,这年月里能给出粮食来,活命的恩情你们要记着。”   沈银乖觉得很,大哥发话,他就准备跪下去磕头了,被沈金拉住转了个身,先冲着沈烈和桑萝跪了下来,扎扎实实先磕了三个响头,才道:“我带着弟弟先谢大哥大嫂不计较从前的事,还肯救下我们,我以后会好好学打猎,会好好干活养活弟弟们的,长大了也一定报答大哥大嫂。”   说着又是三个头,扎实的磕下去,等磕完了,这才领着沈银转身,给陈婆子众人磕头道谢。   陈婆子叹气把人拉起来,给沈金沈银把膝盖拍拍,道:“是要谢你们大哥大嫂,这世道还不知道要乱多少年呐,咱们谁心里都没谱,我们只能帮一回,你们大哥大嫂把你们兄弟三个接回来,这年月,不容易啊。”   沈三和李氏是真的不做人,只希望这几个孩子跟谁像谁,往后都能学好吧。   沈金点头,他其实什么都知道,甚至于,大伙儿今天背这么多粮食过来,都是看在大哥大嫂的面上,这些人情也都压在了大哥大嫂的身上。   他都知道。   粮都送到了,袋子总要还给大伙儿,桑萝进屋找出两个袋子来,把粮食分类往自家袋子里倒。   许掌柜直接抬过来两石谷子,那袋子就先不还了,其余各家粗粮细粮皆有,从一斗多到两斗多都有,最后合在一块,粗估一下,有两石六斗多的粮食。   桑萝大致认得哪个是谁家的袋子,心里都细细记下,把粮袋还了,又留各家进屋里坐着说话。   山洞太窄,大伙儿都摆摆手,道:“照顾几个孩子吧,咱们也不需这些客套。”   大人们都回去了,只许掌柜留下跟沈烈说山洞的事情,陈有田也留下,许家和沈家这明显都要打床的,他留下准备帮忙。   一帮子孩子等大人们散了,这会儿终于有机会,一窝蜂凑到沈金沈银身边,小孩儿自有小孩儿话。   许文茵也看到沈金和沈银了,凑到灶屋正搅粥的沈宁身边:“他就是小金啊?”   沈宁眼还红着,点了点头,道:“我都听小金说了,幸好你爹他们去得快,把他们带了出来,不然小金小银小铁都活不下来了。”   她抹了泪,一边从柜里抱出一个小罐,从里头拿出好小一块麦芽糖丢进粥里,把罐子放回去,用从另一个藤蓝里拿出个鸡蛋敲开搅了,三个海碗各分了一点,用大勺舀热粥一边冲一边搅,冲出一碗带甜味儿的蛋花粥来。   许文茵帮着她把柴火往边上拨了拨,道:“我爹娘哥哥们也是幸好有你大哥和大山哥去得快,不然也危险了。”   看沈宁往山洞里端粥,又顺手帮着她端粥。   沈金眼里一直盯着活,原本被之前相熟的小伙伴们围着说话呢,看沈宁把粥弄出来了,忙往里边跑,去把沈铁拍醒,和沈安沈宁一起给沈铁喂粥。   不用说,山洞里挤着一窝的孩子。   沈铁睁眼就看到一群熟人,不太有神气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   孩子们的事孩子们自己会张罗,沈家这边地台上暂时挤得下,几个人一商量,先帮许家打张床,所以这会儿陈有田也跟许掌柜翻木料干活去了。   桑萝和沈烈在想法子弄一条能上到上边山洞的道,这得利用原本的地势或挖或凿或铺垫,这一片山壁正好是她们家种菜的地儿,有些菜还得移一移,两人凑在一处商量着办,不多会儿,沈金和沈安也凑过来帮忙。   桑萝不动声色打量沈金,这孩子,和从前相比沉默很多。   也是,经了这些事,没有转变怎么可能。   等把一条能踩着上去的道弄好,已经是半下午了,桑萝进到这小山洞里,四下打量:“很不错的,虽然不大,但规整,光线也好。”   沈金也在打量这山洞,他舔舔有点儿发干起皮开裂的嘴唇,问道:“大嫂,这山洞以后就给我们住了吗?”   桑萝笑:“是,到时让你大哥和有田叔帮忙打张上下两层的床,再打几个柜子,只是你们以后上下要小心着点。”   沈金眼里有些欣喜,有这个山洞,意味着他们兄弟三人在这山谷里真正安下家来了,他连连点头:“这个不怕的,我们天天都在山里钻。”   他指了指山洞口,问沈烈:“大哥,这里可以帮我们垒个灶吗?”   人都活泛了许多。   沈烈笑:“可以,案台桌椅也给你们做,你跟小安平整地面吧,我下去拿凿石的工具,给你们把墙面再凿凿平。”   桑萝也没什么事了,跟着下去,下到地面才和沈烈说:“小金成长很多。”   沈烈沉吟,道:“可能因为有小银和小铁需要他照顾。”   很像当年的他。   桑萝看沈烈,显然也是想到一处去了,她收回目光,道:“再给他打个放粮袋的层架,今天收的这些粮食都给放上去吧,咱们自己家再给一石谷子,一石粗粮,合起来四石六斗,五百五十多斤粮食,三个小孩儿,有多些肉食做补充,省着点吃两年半没问题了,到时再想办法弄些山货,应该不至于吃不饱,要是后边世道还乱着,就再给一些。”   又道:“鸡鸭也各给两只由他们自己养着吧,盐也分些过去,除了这些,应该就不缺什么了。”   瓦罐碗筷陶盆菜刀被褥什么的,沈金自己都背了进来。   沈烈看向桑萝,郑重说了声谢,想了想道:“鸡鸭倒不必了,套到的山鸡有活的,到时剪了翅膀养着也是一样的,也能下蛋。”   他这么说,桑萝也就无所谓了,点点头,只是有一点:“许掌柜那边今天给过来的粮太多了,许家那边现在人够多的,粮够吃吗?”   沈烈算了算,道:“应该够,当时运进来的粮够多,原是算了给各家赠的粮,各家也没准备要,现在许家增了这样多人口,更不会要了,倒是咱们家把这两石的赠粮给要了,许家现在应该还有三十七石多的粮,县城外的庇护所也藏了不少,那个倒不急,等外边不那么乱了,我再带着许家人出去一趟,找机会把粮食弄进来。”   也算是还人情了。   往外走动对沈烈来说不是太困难的事,他没太放在心上,转而问桑萝:“我明天一早出谷,会往深处走,你有什么想要找的东西吗?”   桑萝点头:“还真有,艾叶,趁这会儿还有,多割一些吧,要是有长成了的灯芯草,也多采收些,制灯芯做枕芯都好用的。”   她其实挺想跟着出去转转的,很多东西得看着才想得到吧,她看沈烈:“你真要带小金出去打猎啊?”   沈烈点头:“慢慢教着,有两三年就能成长起来了,以后外边太平了,只要不是深山老林,他要在山里弄点猎物应该都不难,也顶得起门户。”   他说到这里看桑萝。   桑萝只是点点头,对他说的话兴趣并不那么大。   沈烈观她神色,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想出谷?”   桑萝眉头动了动,再看沈烈,眼睛有点儿闪闪的,点头:“想看看外边都有些什么啊,趁现在内围人不多,攒攒家当?”   沈烈笑了起来:“那等两天,头几天不带小金出去,怕他心里要胡想,过几天,我把内围的林子也摸熟点儿,再带你出去?”   桑萝眼睛登时就笑弯了起来:“行!”   沈烈只看她笑,自己的唇角就忍不住扬了起来,他好奇看桑萝:“你不怕外面危险吗?”   周家兄弟几个都不敢往外跑很勤。   桑萝很实诚:“怕啊,你护得住我的吧?”   沈烈眉眼弯了起来:“护得住。” 第171章 羡慕   许家安顿好了,魏令贞利用家里现有的食材,蒸了两甑糯米凉糕,许老太太给一一分装了,用个篮子提着,这才带着儿子儿媳和孙儿出门往各家认个门,也认个人。   第一家到的就是沈家,关于沈烈和桑萝,魏令贞听得是极多,自从婆婆带着一双儿女、弟弟和外甥一起避进了山里,她心里无一时不感念的。   刚才一家团聚,乱乱攘攘的,这会儿才算是正经登门拜访,才能好好道声感谢,这一打交道,魏令贞是真真欢喜,桑萝其人,除了家里人说的知书识礼,仁义大方,更有一种极让人舒服的坦然、干净与平和。   大宅门里的一等丫鬟,能得主家放了籍还给置了嫁妆寻了门好亲事的,为人处事是半点儿不差的,说话也让人舒服,拉着桑萝好一通的亲香,又把沈安沈宁都夸赞了一通,最后又谢桑萝一直以来对家里人的照应,说了好一会儿话,瞧着天色,还有几家人要走动,这才别了沈家往下一家去。   陈家、施家、周家,到最后是卢家。   魏令贞确实见到了女儿说的,家家山洞里的床和家具都很新奇,然后也见到了没人跟她提过的另一景——大山洞里做着栅栏挂着锁头的小山洞,和躺在里面无所事事,听到动静看到她们这几个生人后盯着直看的妇人。   魏令贞行事颇有分寸,看到这一幕,也只是一眼带过,并不多瞧,面色未变与卢家婆媳二人说话,又把自己做好的凉糕送上。   直到卢家婆媳送她们出来,卢婆子才道:“家里有个不省心的,叫你见笑了。”   魏令贞并不细问,许老太太也把话题岔过,闲话几句,这才说天色不早,回去做晚食去。   回程时才与魏令贞道:“刚才那是卢家大儿媳,我把她给忘了,没跟你提。”   王春娘太久没出来过了,听说每天也只在特定时候由大房的人跟着在大山洞里走动走动,所以许老太太是真把这么号人给忘到后脑勺去了。   这里婆媳俩说着话,那边王春娘趁着卢婆子和冯柳娘都出去送客了,两手扒着木栅栏,急道:“大妞,你过来!刚才那些人是谁?许家的?”   许老太太她还是认得的。   今天山谷里好像是有点不对头,卢二回来一趟,一家子一窝蜂的跑了出去,回来老头子老太太还往外拎粮食了。   王春娘早就好奇了,奈何山洞里一直有人,要么是二房的人,要么是卢三郎,她连问儿女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这下人都上门了,这显见的山谷进来了生人,还不少!!!   王春娘能忍住不问?   卢婆子和冯柳娘前脚一出去,她就低声叫女儿卢大妞了。   卢大妞其实并没有出过门,家里大人如果要出去的话,她和大哥二哥大多数时候会留在山洞里呆着,得守着她娘。   但虎子几个出去了,她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不过也只知道山谷里进了人,外边好像有盗匪,别的并不清楚。   这会儿被王春娘唤过去问,也就照实说了:“刚才那是许掌柜家的,就是文博和文茵的娘,另两个应该是文博和文茵的哥哥。”   王春娘攥着木栅栏:“许掌柜一家都进山谷了?来了多少人?”   卢大妞被她娘的目光盯得有些慌,低了眉老实道:“许掌柜,许太太,文茵的两个哥哥,好像还有个什么叔吧?听说外边盗匪打来了。”   王春娘呼吸有些重。   五个!   五个又五个,光许家就进了十个人。   她问卢大妞:“那你爷奶今天拎粮食出去是给谁的?许家那么富,总不会还要我们这样的人家周济吧?”   卢大妞不知道为什么,听她娘说话她就紧张,磕巴着道:“不是,是小金、小银、小铁兄弟三个也进山谷了。”   王春娘鼻间溢出一声很轻的嗤声。   想当初她就是往娘家说漏了几嘴就被分了家,进山挑粮不说,还绑了她几天,现在呢,瞧瞧,许家进了一批还能进一批,沈烈不也把沈金几个带了进来?都断绝关系的,不算两家?   合着就是瞧她不顺眼是吧?   这规矩就只管她是吧?   她脸上阴阴的,把一抬眼看到的卢大妞吓得脸都白了,她紧张的回望山洞口,见奶奶和二婶并没回来,忙低声道:“娘,你可别再乱说话了啊,外面应该死了不少人,沈金的爹娘和妹妹都没了。”   王春娘眉头一跳,听得山洞外有脚步声,知道是卢婆子和冯柳娘送了许家人回来了,二话不说,转身就回床上躺着去了。   ……   卢家母女二人的对话无人知道,到了做晚食的点,山谷里各家都飘起了炊烟。   这一两天的还是一处吃,要照顾几个孩子的情况,晚食仍然是粥,但加了肉沫和切得细细的青菜小葱,做的是咸口的肉粥。   盛粥的时候,沈宁盛了半碗,掂着勺子有些犹豫,桑萝接过勺子就给她把碗里的粥打满了,低声道:“要节省不在这里,粥是多添两碗水多加点菜肉的事,你们要是都克扣着吃,你看小金几个这几天敢多吃一口不?”   沈宁也是明白的,当即点头,把一碗碗都盛满了才往外端。   结果沈金兄弟几个看着满碗的粥,根本不敢吃,沈金跑到自己的背篓里翻出三个碗来,哥三个分了一碗,分好了才扶着碗看桑萝,道:“大嫂,我们饿得久,胃口不大的。”   久饿确实是,桑萝点了点头:“少吃多餐也是对的,那饿了你们再自己添吧。”   沈铁下午吃过两次加了糖的蛋花粥,又有一群相熟的孩子围着,这会儿明显要有精神头不少了,带靠背的卡座他已经能自己坐着了。   也是到这会儿,一家子才发现,沈铁吃东西特别特别急,从沈金把那一小碗粥放到他眼前开始,眼睛就盯着,确定那是他的,明明挺虚弱的人,愣是吃出了几分狼吞虎咽的感觉,根本不在乎烫还是不烫,只想往嘴里填。   这是饿怕了。   沈金忙把他的手按住:“吃慢点儿。”   沈铁被按住了手,就眼巴巴看着沈金:“我好饿。”   一家人都沉默了。   这都未必是生理上的饿,而是饿怕了,打从心里觉得饿。   桑萝其实不太想象得出来饿到连吃好些日子的土饼,甚至连土饼每天都只能吃一两口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刚穿越过来也饿,那时候就觉得饿得快不行了,但原主那会儿真正半断粮状态十几天里,那十几天里其实还能有野菜汤煮点饭粒儿吃着的,不过逃荒时把底子败坏了,加上缺粮,担惊受怕病倒了,病了以后昏昏沉沉,两个小的弄的野菜汤煮饭粒儿也不太吃得进去了,稀里糊涂已经是换了她过来。   而她过来,也只刚醒来那会儿饿,而后沈宁就着月色扒的几个野果给她喂进去,陈家老两口也很快带着盐糖水和米过来了,或者还有点穿越者本身灵体对身体的修复,总之她没遭太多罪,米粥鱼汤养了几天也就慢慢好些了。   所以不管是原主的记忆还是她自己的经历,都体会不了沈铁这种明明已经吃了东西下去,看到食物还是疯狂觉得饿的感觉,也确实不知道怎么应对。   沈金把沈铁的手按住,道:“不会饿了,以后都不会饿了,我们从县城出来了,大哥和许伯伯把我们带出来了,你看,这里到处都有山,大哥大嫂和爷奶叔伯还给了咱们粮食,大哥会带我去打猎,真的,再不会饿了,你慢点儿吃。”   看沈铁还抓着勺子,沈金把另两碗粥指给他看:“看,你要是饿了还有吃的。”   桑萝把桌子正中许家送来的那碟糯米凉糕往沈铁那边推了推,道:“吃吧,可以吃块糕,不过这是糯米粉做的,不太好克化,你先吃一块。”   看着桌子上大家的碗里都是吃食,沈铁咽了咽口水,心里那种极度饥饿的恐惧感才好些,不过沈金放开他的手后,哪怕尽力克制,还是吃得很凶,不过这种狼吞虎咽之外,又极有分寸感,没说是他可以吃的东西,并不多动。   六岁,不识得寄人篱下这四个字,却已经模糊懂得了其中意思。   桑萝没再说什么,这不是一两天能好的,只能等着时间慢慢去疗愈。   ……   饭后烧了些水,兑了温的,从外边回来的几个全都去洗了一通,衣裳他们哥儿几个自己洗了。   沈宁拧了条布巾,把沈铁白日里睡了的那张床,席子和枕头都擦了擦,桑萝则量了点豆子用水先浸上,备第二天的早食。   这天夜里,沈安沈宁兄妹俩难得的没有读书了,小兄妹几个说些闲话,时间不早了,才把灯熄了睡下。   翌日一早,沈烈早早起来,把桑萝浸在灶屋里的豆子磨了,桑萝起床的时候,釜里都煮上豆浆了。   她笑着接过了手,等豆浆煮好,用汤碗装了一大汤碗,又取备好的卤水点了,等成了后舀了一大汤碗的豆花,余下的用找沈烈单做的小豆腐框子,铺了砂布再用板子石块压上,这么一板也就四块豆腐。   其中一块是自家吃,另三块,陈家、施家、许家各要了一块,都是早几天问过桑萝什么时候做豆腐,先送了黄豆或是谷子过来定好了的,山谷里菜不多,就桑萝这儿时不时能弄点豆腐酱干素毛肚什么的,各家都会换一些。   沈宁也洗漱好过来了,问过还要做豆腐渣饼后,利落从案上拿了点昨儿剩的菜切细碎了,又量了一小勺面粉,敲了一个鸡蛋,自己就张罗起来了,顺带把咸豆花的调料也带了出来。   早食有豆浆、豆花、煎得黄澄澄的豆渣蛋饼,还有昨儿许家送的糯米凉糕,再就是沈金兄弟几个还剩下的一碗半的粥,沈宁都给热了。   一桌子摆好了,长房这边吃习惯了的还好,沈金兄弟三个看得都傻了眼,不知道从哪儿下筷。   沈宁摆了碗筷出来,桑萝看那兄弟三个愣愣站在那,道:“别愣了,想吃什么自己盛什么,豆子做的,以后家里做的时候给你们带一份。”   豆子吗?   哥儿三个一点儿没看出来这像豆子。   沈金很快想到他娘之前叫他探看的东西,立马不问了,说了句谢谢大嫂,拉着沈银和沈铁舀了点儿豆浆,就一个饼子吃起了早饭。   沈烈和陈大山外出近一个月才回,卢二郎、卢三郎、施大郎和施二郎早就憋狠了,今儿早早吃了早食就往陈家和沈家这边来了。   沈金给自己鞋子、绑腿上弄了防蛇的药粉后,也格外激动的背了个背篓,又去抓自己的弹弓和菜刀。   沈烈看到了,给他换了把柴刀,又把沈安用的弓箭换给了他。   孩子们在山谷里还是会练练弓箭,但几乎没被带出去过,除了当初运粮的时候,后边其实没太大用武之地。   凑过来看热闹的一群半大小子,包括沈安,眼巴巴看着沈金,还挺羡慕。   他们也挺想出去的啊,可大家也知道,内围和外围不一样,打猎和进山也不一样,进山可以避开野兽走,真碰到野兽了,他们之前练的本领就是让他们能快速上树藏起来,偶尔帮点小忙。   可打猎那是专挑有野兽的地儿走,他们这群小的出去拖后腿的可能性更大,只能干羡慕。   一旁的许文庆都羡慕得紧,少年人哪有不喜欢刀和箭的啊,许掌柜看得好笑,他是看过十里村这群半大小子的,个个都有弓箭,便道:“你一会儿自己找小安他们借弓箭练练看,叫小安他们教教你,有那本事了再跟着你烈哥和大山哥出去走走。”   沈安在一旁听到了,转过头朝许文庆一笑,满嘴应下,又拉沈金:“小金别怕啊,好好学,学好一身本领以后你就厉害了,没准我往山里走都得指着你带着了。”   沈金露出了进云谷以来第一个笑容:“不怕。”   有大哥带着,他一点儿也不怕。   沈烈眼里也泛起笑意,拍拍沈金脑袋,道:“上树的本事没忘吧?这次出去可是专找着有野兽的地儿走的,你就下点套子,小猎物上上手,真有大家伙往树上爬知道吗?上树也要注意虫蛇。”   沈金攥着弓,连连点头:“记住了。”   沈烈笑了,抬眼看山洞那边。   桑萝灌了两竹筒水出来,他迎过去几步把水接了,等把两只竹筒放进背篓里,这才与桑萝道:“那我们走了?”   桑萝笑着点头:“注意安全。” 第172章 收获   山谷里的一帮小子因为看着沈金能出山打猎,老规矩的晨读之后又一窝蜂的回家把弓箭翻了出来,扎堆儿在山谷内侧一小块空地里折腾起来,玩得也挺热闹。   因为许文庆和许文泓兄弟俩加入,每天还能凑在一起再接着学上一个时辰的王云峥几个也陪着练箭去了。   桑萝闲着没事就在家里用石板练字,许文茵和沈宁也跟着一起,魏令贞瞧见了,不知多高兴,也不打扰,回去就跟许老太太道:“有个好邻居当真比什么都强,文茵从前在家哪有这么静得下心。”   许老太太听得直笑,道:“那你是还没看到云峥和小安,也是一个赛一个的拼,文博跟着都不好意思偷懒了。”   这山谷里孩子们都读书,但要说最拼的,其实还是自家两个孩子和沈安,嗯,再有一个,大概是卢二郎家那个叫阿戌的孩子,这是最喜欢跟着沈安三人后边跑的了,树下读完了,会跟到他们家或是沈家再一起读,年纪小,进度跟不上,也不问是什么意思,反正就跟着读。   魏令贞听说儿子也长进,眼尾都弯起了笑纹:“长进好,可惜文庆和文泓心思都不在这上头。”   许老太太倒是看得开,道:“心思不在这上头也不要紧,字都会认会写,再把算账也学好,跟着他们爹学买卖上的事也是一样,你说从前要元昌教他们哥儿几个他还没时间,现在也不差时间了,踏踏实实在这山里学吧,学好了,以后外边太平了也不愁出路,读书读得再钻研,除了云峥以后能有些指望,咱们这样的人家,再往上也想不出什么出路来。”   这年月想从贫民到小富可以自己挣一挣,真想跨跃阶层,太难。特定的阶层,你想进去,那得先看出身家世,只是读书就想往上奔?谈何容易?多少朝多少代都是这样,老太太也压根没多作指望,让家中的孩子读书,那也只是明心见性长学识本事的,再多的,不用念想。   魏令贞点头,又想起什么,道:“我瞧着云峥现在开郎许多,爱笑也爱说话了。”   许老太太笑:“咱家这次把这孩子带出来是带着了,山谷里各家日子虽清贫,但人人纯朴热心,孩子们教得也好,他在这里每日里对着的都是这么些人,能不开怀?这不比在那藏针带刺的锦绣堆里强多了?”   魏令贞心下宽慰:“在这里呆上个几年,等到出去了也有自保之力了,小妹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说到王家,少不得还惦记自家爹娘,惦着旧主安危,只是这也就是白惦记一回了,山长水远,是半点子法子也没有的,用许老太太的话说:“各有各的缘法,王家大爷也是个识应变的,未必不能保全家小,倒是你们娘儿几个,能捡回条命来才是撞了大运。”   可不就是撞了大运?   也是沈烈和陈大山这样的秉性了。   ……   山谷上云雾散得晚,虽是夏日,也到了辰正之后阳光才落下来,桑萝觉察到光线的变化,侧头一看,眉眼舒展了,把笔搁下招呼沈宁:“阿宁和我一起搬晒架去,倒半袋粮食晒晒。”   许文茵也反应过来:“我也回去告诉我娘和祖母晒粮去。”   粮食久存在山洞里容易受潮,自从弄了竹子进来编了笸箩打了晒架,只要出太阳,各家都会把粮依次倒在晒架上晾晒。   云谷里各家晒粮,云谷外沈烈带着沈金沿途下套子、摘野菜、捡菌子,期间有几次看到野鸡群了,大伙儿都直接上弓箭,沈金到底还是小,又刚从弹弓换到弓箭,并不适应,所以沈烈、陈大山、卢二郎、卢三郎都有收获,施大施二和沈金倒是没成事。   施大用不了弓箭,施二箭术上比之卢三郎还差些,他们出来偶有所得也是靠下套子,偶尔正面对上了野物近身搏斗,也就会有他们一份,兄弟俩心态倒是放得很平,笑呵呵看沈烈几人去捡野鸡。   竹箭上都有记号,是谁射的一目了然。   直到辰正前后,一行人走着走着,沈烈抬手止停,侧耳静听。   陈大山对他这反应是再熟悉不过的,也跟着细听,听了一会儿反应了过来:“有水?”   沈烈笑了起来,示意众人:“走。”   人要喝水,动物也是一样的,找到水源是最容易找到动物踪迹的,几人过去,这就走得慢了,一路都在细看地上的痕迹。   这是一道山溪,沈烈在距山溪不过处看到被啃过的草和拱了的土,再看到几处蹄印之后确定了:“野猪,还不少。”   他不再向前,道:“退走,别在这留了痕迹,下午再来。”   沈金有些不解,沈烈也愿意教他:“野猪傍晚出没较多,这个点很难碰到,我们在这里留得久了会有气味和痕迹,不如下午再来埋伏着方便。”   一行人快速退出这一片区域,稍绕了绕,又收获几只兔子,当然,沈烈最高兴的是找到了桑萝想要的灯芯草。   这东西家家都需要,除了做灯芯填枕头,还是用来编席子的好东西,就连沈金这半大孩子也知道,唰唰的没少割,几个大人一人肩上都扛了一大捆。   这下也不用再逗留了,背篓装得半满了,又扛了那么多灯芯草,再在林子里晃也带不了什么东西,沈烈带着大伙儿又找合适的地方下了几个套子之后开始折返。   沈金有点儿蔫巴,他这趟出来还没收获。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正常的,从前也这样,一个套子下下去,当天未必有收获,好在还有野菜。   他割的灯芯草都由沈烈扛了,他就一路接着采野菜,甚至能喂鸡鸭的草也割,偶尔看到有树莓,宝贝的捡了用叶子包起来,把背篓装得是满满当当的。   陈大山几人看着眼里都带了些笑意。   这一群人里,大概也就沈金、施二和卢三没看出来,沈烈今天探索新区域是不假,但其实是特意按痕迹挑了不会有猛兽出没的地带走的,说白了,就是照顾沈金。   瘦巴巴的小孩儿,就算比两个弟弟强些,又能强到哪去,但因为沈三和李氏,这兄弟三人处境又着实尴尬,至少懂事些的沈金是这样,没见早上知道能出山谷的时候抱着弓箭笑得多高兴。   自己能养活自己,养活弟弟,这对沈金来说是他急切想证明的点。   所以陈大山这一帮人也乐得陪一陪,沈烈教沈金的时候可没避讳,像卢三郎和施二郎都是能跟着学到东西的,甚至施大郎和卢二郎偶尔也能有所得。   返程走了近一个时辰,可喜是这地方或许真的林深无人出没,大小动物对人并不那么设防,对陷阱更是了,他们早上进来时下的十五六个套子里,有三个就套着了野鸡,其中一个就是沈金的。   看到野鸡的时候给他喜得不行,差点扑了上去。   午时末回到了云谷,桑萝午睡方醒,听到几个孩子低声说话的声音,睁开眼醒了醒神才想起来这会儿是中午,她半坐起身掀了帘子,沈烈刚到地台边准备往层架上放武器,视线正好就对上了。   “吵醒你了?”   桑萝摇摇头:“也该起了,你们刚回来?”   她起身叠被,不一会儿就下来了,坐在地台边穿鞋子,看到山洞口放着好几大捆灯芯草,眼睛都亮了亮:“真找着这个了?”   灯芯草又叫蔺草,编席子是极好的,她和沈宁现在睡的床尺寸比原来的要小些,原来那张席子就不好铺了。   沈烈笑了起来:“找着了,就是艾叶还没采到,之前采过鲜艾叶的那一片离咱们山谷太近了,我不想在山谷周边留下痕迹,所以没往那边去割,明天我换一片地方找找看。”   桑萝自然没意见,她穿好鞋往外走,还没到山洞口,那边沈金就捧着个竹篓进来了,一看桑萝起来了,眼睛就亮了亮。   “大嫂,我采了些树莓,可甜了,你尝尝吧?”说着就把竹篓往上抬了抬,里边大概两三把洗得干干净净的树莓。   桑萝捻了一个送进嘴里尝了尝,酸酸甜甜的,还挺醒神,她笑了笑,又拿了两个,而后才道:“是挺甜的,我尝几个,余下的你们几个小的吃吧。”   沈金看她吃了就很高兴,很想说再多抓一些,没好意思张口,拿了个碗把树莓盛好,大概就小半碗,摆到了桌子上,道:“大嫂想吃再拿。”   沈烈看了一眼,笑笑去把外边的灯芯草往侧上方沈金兄弟几个那个空山洞里抱,要编席的话得先晒七天,外边晒架上晒了粮食,还真就是晒到上边山洞口方便一些。   沈安、沈宁、沈银、沈铁四个在外头,正从筐子里往外理东西,桑萝过去,沈宁就笑着说:“大嫂,小金采了好多野菜,还割了半背篓能喂鸡鸭的草回来。”   他们这山谷里能种东西的地方都种上了菜,也就留下来给大伙儿活动的地方,之前害怕有蛇,把草都锄了,后边又都想办法移了些草养着,就是喂鸡鸭用的,但根本不够,所以沈宁这个天天管着家里鸡鸭的,看到那半背篓的草是真的高兴。   沈安则羡慕:“小金套了一只山鸡。”   桑萝凑过去看了看:“还是活的?那把翅膀剪了,搭个小鸡舍养起来,以后还能吃到山鸡蛋。”   沈金听了道:“大嫂,我还下了好些个套子,大哥今天有打到三只山鸡,那个不是活的,放不住,这只养着,等那三只吃完了这只也家里吃吧,我后边套到再养。”   桑萝闻言看了他一眼,反应过来了,这是也想回报点什么。   她再看那些喂鸡鸭的草,大半篓的野菜,眉眼间不由得就带出了笑意,再看沈金,见他确实没有勉强之色,便道:“你大哥会打猎,咱们家倒不缺这个嘴,你有这心意就成了,不过你这想法是对的,大嫂给你个建议,这鸡先养着,等过几天攒到了五只,你给帮了你的爷奶叔伯们家里各送一只去。不用每次打猎都送,但在山谷里安了家,大伙儿也都帮衬着你,第一次出去打猎猎到的东西给各家送一送,也算是你自己的心意。”   “今天野鸡不够,一会儿你带着小银小铁去给一家送两把野菜,礼不在轻重,在一份用心。”   小孩儿挺不容易的,他自己要没这个心思,桑萝未必会多说,但沈金自己有这种意识,桑萝很乐意引导。   沈金确实听进去了,他想起自己刚被许家人救回去的那天还跟许家伯娘说的,说他以后套到山鸡让大伙儿也能喝上鸡汤。   虽然一逃出来就被大哥和大山哥接应到了,没轮着他去套山鸡,但自己说过的话沈金还是没忘的,听桑萝这样一讲,他连连点头:“好,那我把野菜收拾出来就带小银和小铁过去。”   沈安和沈宁在旁边也笑,跟着一起帮忙,把野菜择干净了用草绳一捆一捆扎好。   东西不多,桑萝也就没帮忙,她出去翻了翻谷子,看了看沈烈带回来的三只野鸡,喊上沈宁烧水,准备一会儿就处理了,一只做成熏鸡留着,两只现吃好了。   七个人,沈烈还是个胃口好的,桑萝准备把鸡胸肉、鸡腿肉都取下来,试试煎鸡排了,以后以肉食为主,试试鸡排猪排什么的应该不错。   不过,她看着家里的陶釜,长期用来煎各种肉排的话,这东西怕是用不久。   沈烈从上边的小山洞里下来的时候,桑萝就把人喊住了:“你陪我出去一趟?”   这出去自然是指出山谷了。   沈烈都没问是做什么,先应下了,而后才道:“是要找东西?”   桑萝点头:“想去之前去过的山溪里找找看有没有坚硬耐烧的石板,用来烤肉不会炸裂的那种。”   这一带大山里奇峰秀石,最不乏各种石材,山谷里桑萝就有看到不少花岗岩,不过块头比较大,她总不能现凿一块出来,之前跟沈烈出去,外边会有山溪的,她想到山溪里找找。   沈烈一听烤肉,知道了,虽然不明白烤肉为什么还要用石板,直接用树枝串着烤不好吗?但桑萝要出去,这有什么二话的。   “那现在走?”   桑萝点头,把杀鸡的事交待给沈安和沈宁去做,取了个空背篓就准备出门了。   沈烈取了武器和绳索,接过背篓,先看着桑萝系好绳索,检查过没问题了,自己牵着另一头先上到山洞里,这才拽住绳头。   桑萝跟着出山不少次,现在再往上攀早不会腿软了,沈烈这绳子其实也就是个防护性的措施,只是到了最上边两步,因山峰太陡,沈烈下意识伸了手把桑萝拉了上来。   桑萝倒没多想,最后几步要上去确实不容易,倒是沈烈,差点儿把人拉了个满怀,索性退得够快,不过免不了指尖酥麻,心跳失序。 第173章 石板   两人这边出了山谷,另一边,小金兄弟三个挨家送野菜。   像许家和周家这样没出谷的,有两个野菜能换换口味是极高兴的,少不得要把沈金一通赞,谢过他,似许家这样日子宽裕些的,许老太太还能抓出一小把红枣给哥儿三个做个零嘴儿。   陈家和施家今天都有人出谷了,其实并不缺野菜,但看到沈金领着弟弟过来送野菜,也很高兴,笑吟吟接了,陈婆子家里还有点儿麦芽糖,看三个小的瘦得吓人,给拿了一块,道:“回去化点儿糖水喝。”   走了几家,别说沈金,就连沈铁都觉出不一样来了。   这跟他们从前在村里的待遇很不一样。   沈金隐约明白了点什么,好像也有些知道大嫂为什么能和村里这些人家都处得这样好了。   是啊,报答不一定要等长大后,有什么能力的时候做什么事,重要的是一份用心。   最后一份送到了卢家,东西是在山洞口给卢婆子的,沈金带着弟弟准备走的时候,觉出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好奇回望过去,看到了被关着的王春娘。   王春娘也正看他们,目光让沈金觉得特别不舒服。   他愣了愣,很快不再看那边了,也没多问什么,和卢家人说了声还要回去干活,领着沈银和沈铁回去了。   走出挺远,沈银才小声问:“三哥,虎子娘是不是被关起来了?”   沈金捏捏他手,道:“别说,一会儿回去问二哥去。”   沈银“咦”一声:“你叫二哥啦?”   沈金从前是叫沈安和沈宁名字多。   沈金有点儿不自在,不过还是说:“我以前那样不好。”   沈银和沈铁都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沈铁又想起甜丫来了,他低了头,说:“要是甜丫和爹娘还在就好了,也有吃的了。”   沈金神色僵了僵,攥着篮子柄的手微颤,强忍着才压了下去,缓了缓后拍拍沈铁:“别想了。”   除这一句,并不想多提什么。   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很幸福,至少不会像他这样。   回到家里沈安沈宁正烧水,沈金把衣兜里的麦芽糖和一小把红枣掏出来,道:“陈阿奶和许家阿奶给的。”   沈宁看了,笑着从碗柜里拿出个碗接了,道:“我先收着,糖给你们煮蛋花粥的时候用,晚点问问大嫂看红枣怎么做,大嫂懂些。”   转身放到碗柜里。   沈金看着沈宁安排起这些来想都不用想,不免想起从前的自己,喉头有些哽,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水还在烧,沈安已经拿了个陶盆把三只山鸡装了进去,显见得是要烫鸡拔毛了,沈金凑过去等着帮忙,又低声问起了卢家的事。   听沈金问起来,沈安大致把王春娘干的两次事情说了,道:“卢阿奶她们会看好她的,你们不用去理,只当不知道吧。”   又想起来王春娘为什么会被关着,提醒沈金兄弟三个:“不过你们在山谷里也要记得,不要大喊大叫和哭闹,咱们藏身在这里面,现在是安全,等外边林子里要是也有人了,发现咱们的话,可就没太平日子了。”   兄弟三个齐齐点头,尤其是沈金,没人比他更清楚有些人有多可怕。   ……   沈烈和桑萝出了山谷,径直往桑萝说的那条山溪去了,桑萝沿路都在看有没有合适的山石,沈烈也帮着留意,不过时不时总会趁桑萝没注意时看她一眼。   两个人一起出来,他心里不知有多欢喜,五月初离谷,回来都五月末了,他太久没见桑萝,偏偏昨天到今天都是忙不完的事情,两人私底下并没有多少相处的机会。   当然,只是这样能看到,能在一块儿,他心下也很满足。   桑萝说的那条山溪离山谷外围其实并不多远,走路也就小一刻钟,溪里的石料比之山上的看着要润得多,也更小块些,找到薄一点的类似石板的可能性还真要更高些。   桑萝看着自己的布鞋布袜,掂量着是不是脱鞋下去,沈烈已经把她叫住了:“我下去就好,你在边上看,想看哪块我给你捞上来。”   说着自己除了鞋袜下水,在溪里给桑萝找合意的石板,一个在溪中走,一个在溪边寻,桑萝自己这一小段溪边没看到合意的,就往溪中间看,看到有类似石板的,就指着让沈烈过去瞧。   “沈烈,你左前方那块,看看另一面。”   那是一块相对平的石块,沈烈翻起来,和家里原先用的那张石台一样,底下太厚了,且不规则。   他摇头,桑萝有些失望,又开始往水里找:“右边,往右三步那边有一块,你翻开看看。”   一个看一个涉水去翻,找个石板也找得挺热闹,顺着山溪往下游走了得有十几丈,沈烈翻到一块陶盆大小、两寸余厚的石板,正面颇平,另一面虽算不得平,但已经比之前翻过的几十块要好得太多了。   他抱起石板就给桑萝看:“阿萝,你看这块行不行?”   一边问着一边上了岸,上下翻转着给桑萝看了一遍,桑萝眼睛亮了:“行,再合适没有了!”   沈烈眼里就溢出了笑,把石板往岸上一搁,道:“我再找找看,到时哪块合用用哪块。”   桑萝翻着那石板,一边应着:“要是有多的话给陈阿奶也带一块。”   这石板够大块,小金兄弟几个完全可以和他们共用,但陈大山指定会馋,烤肉啊,陈家猎物也不少,当然是一起烤才乐呵呀。   沈烈显然也想到一处去了,笑了起来,两人继续往下游翻找,行到一处小潭边时,还真又给找到了一块合适的。   沈烈折回去把鞋袜穿上,又之前找到的那块也搬到了小水潭边,就在小水潭不远处折了几根枝条剥下树皮缠在一起当刷子,和桑萝一起把石板给细细洗刷起来。   想是之前枝条的树叶扔在水边,竟引了鱼儿上来,桑萝看着那鱼,这鱼少说得有一斤吧,可比她们稻田里养的那些大多了,还不止一条。   多好的食材啊,她想喝鱼汤了。   她低声示意:“沈烈,有鱼。”   一边说着,一边就小心去拿身后的背篓,捞捞看,要是捞不着,那打鱼窝子,这个她在行的!   沈烈看她两眼发亮,唇角不由就扬了起来,看看水潭里的鱼,低声道:“我来。”   树皮刷子放下,也没拿背篓,小心半趴在了水潭边,屏气凝神盯着水面去看。   桑萝不由得把呼吸也屏住了,咬着嘴唇盯着看。   徒手捉鱼啊?   “这能行吗?”   沈烈看准时机一手扎进水潭里时,桑萝比他还紧张,等他把手抽出水面来,手上紧紧扣着一尾拼命扑腾的鱼,她眼睛都瞪大了:“真捉得到啊?”   神了简直。   这语气太惊喜了,让沈烈眉眼间不觉就带了笑。   “在山里没吃的,只能靠这些,慢慢就练出准头来了。”   把鱼放进背篓,又问桑萝:“再捉一条?”   桑萝连连点头。   鱼群受到惊吓,这会儿已经一窝蜂散了,不过这里边应该是真的没什么人烟,鱼并不多设防,水潭子不大,受那一惊游走的鱼不一会儿又凑了过来。   沈烈不急着出手,看好了才动作,捉空了一次,第三次才又捉到一条,放进了背篓里。   桑萝看看那两条鱼,也不刷石板了:“回去再刷吧,也没带桶,这鱼带回去还养活得了吗?”   沈烈看她:“你想明天吃?”   桑萝点头:“今天有山鸡了。”   沈烈四下看看,起身去折了几片足够大的叶片回来,“这儿离山谷不远,试试看。”   把背篓里的鱼取出后用叶片把背篓底部至边沿六七寸高都铺上,压了几块不算大的石块固定,而后用手捧了些水进去。   还行,因为叶片足够大,没漏。   他把两条鱼放进背篓里,上边再盖上一张叶片,这才递给桑萝,道:“仔细点,估计路上少不得扑腾。”   他倒是想自己拎着,不过两块石板不小,抱在手上很沉,总不能给桑萝抱。   桑萝倒不怕这点扑腾,把背篓的绳子调整调整,权当个桶提着了。   山谷离得不算远,走一刻多钟也就到了入口,两条鱼扑腾摆尾,不用揭开叶片去看桑萝也知道这两条鱼还活着。   下到山谷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正,一天两顿,申时做晚食,这也没多久了。   桑萝把背篓给了几个小的,让把鱼用水桶养起来,自己和沈烈一起去刷刚抱回来的两块石板,刷干净后回来就和沈烈一起在屋外树下找了一处空地搭露营小灶,嗯,其实就是石块垒一垒。   可越是这样简单随意的,越是把几个小的好奇得不行,连隔壁许文博、许文茵和陈二山、陈小丫都凑了过来。   陈小丫蹲在一边给递石块,看着看着,眼睛亮了:“阿萝嫂子,这是要办家家酒吗?”   十里村小孩儿们没什么玩的,扮家家酒是小家伙们很热衷的游戏了,尤其陈小丫这几个特别小的,桑萝好几次看她和巧儿、三牛、石头、阿戌蹲在一起,石头垒灶,石片做锅,木块做铲,再弄些树叶和水,点了火一本正经的烧饭,还各有角色,扮爹扮娘扮兄妹的。   她噗嗤笑出来:“是,办家家酒,你玩吗?”   “真的啊?我再叫几个人行吗?”陈小丫一下子激动了,蹲着的步子挪呀挪,显见得是蠢蠢欲动想去唤小伙伴了。   被桑萝叫住:“不急,要先试试这石块行不行。”   石块要是不行,烧一会儿炸开了不是好玩的,不过她看着这两块石头质地够硬,应该不至于,试试就知道了。   灶搭好了,沈烈引火添柴,桑萝在一边看着,道:“火别烧太大。”   石板烤肉不需要太猛的火。   等火点好,石板架上,让一群孩子都退远些,烧了好一阵之后桑萝用一根长木棍去戳了戳那石板。   很好,什么事也没有。   她乐了:“这石块能用。”   三只鸡沈安和沈宁带着几个小的已经收拾出来了,石板下余火很快会灭,桑萝也不去管,让孩子们别靠近,自己准备食材去了。   这会儿陈大山瞧着动静过来了,问了沈烈,听说是桑萝折腾新吃食,石板给他们家也备了一块,就差搓手了,他催沈烈:“快快快,你吃东西去,咱们早去早回,我回来还能试试这石板烤肉。”   桑萝正教沈宁给鸡肉拆骨呢,听得这话疑惑了,问道:“去哪儿?”   沈烈这才解释:“早上往深处走了一个多时辰发现了野猪足迹,估计能有好几只,野猪一般傍晚出没,准备一会儿去设伏的。”   他看看天色:“这个点,再过会儿差不多该走了,得提前找到地儿藏身。”   桑萝愣住:“你先前怎么没说?我好提前些做晚食啊。”   难得她邀他一起出谷,他哪舍得说。   沈烈只笑笑:“我还不饿,你们照常吃东西,给我留点儿就行,我等回来再吃。”   陈大山不知道这许多,他就知道桑萝做的就没不好吃的,一听就乐了,把沈烈肩膀一勾:“走走走,我娘简单做了点儿菜泡饭,上我家先吃一口,等晚上回来了我到你们家蹭一口。”   转头就跟桑萝道:“弟妹,做什么好吃的给我留点儿啊。”   桑萝笑了起来:“行,去吧,晚上烤肉给你们单留出来。” 第174章 万物皆可石板烤   沈烈他们一顿饭吃得很快,稍做准备就该出谷了,还是早上那一些人,只少了个沈金。   临行时桑萝送他,沈烈低声道:“早上去的时候一路行猎下套摘野菜,走了一个时辰,这一趟直奔目的地,应该能快不少,但因为是伏猎,野猪出来活动的时间怕是算不着,真要是耽搁得迟一些了,夜里打火把回来容易曝露咱们山谷,或者就在外边过一夜了,你别等也别担心,我们几个从前夜里也都是在深山老林里过的,自己能应付。”   说到这里眉眼染了些笑意:“要是这样,改天再吃你做的石板烤肉。”   桑萝抬眼就撞进他一双含笑的眼睛里,心莫名像是被什么轻拂了一下。   很轻,后劲却长,直到沈烈一行人都上到高处那个山洞,出谷离开了,桑萝压了压心口,那儿还泛着一种非常奇异的酸软。   这感觉陌生,桑萝却不会不懂得其中的意味。   她想她是被沈烈神色间的温柔和情愫撞了一下。   是情愫吧?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沈烈每每外出,总会这样事无具细与她交待行程与归期,从前他望着她,也是这样的吗?   初时是热烈而干净的欣喜,因为她给备的食水,后来呢,什么时候添了些别样的情绪在里边了,她竟没觉察。   再想起他原是要外出的,甚至不确定晚上会不会需要在外边过夜,她说出去找石板,他愣是没提要准备食水的事,陪着她找石板,捉鱼,试石板。   想到沈烈那一路脸上几乎没断过的笑意,桑萝到这会儿才品出了点儿不一样的东西来。   耳中竟隐隐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胡乱想着回到了自家山洞,沈宁听着脚步声从灶屋里探出头来,手里是一块刚洗净的姜。   “大嫂,这一块生姜够吗?”   “够,再洗些大蒜、碾些花椒粒儿备用。”桑萝敛了心神,带着沈宁一起准备晚食了。   她找回来的石板,是想用来做烤肉或是煎各种肉排的,今天的鸡肉显然是更适合煎鸡排。   她也不藏活儿,教沈宁怎么剔骨,怎么松肉,怎么腌制。   她们在山谷里过日子,一应食材都是珍贵的,所以拆骨也没有真的拆得一丝肉不剩,而是连骨再带些肉剩下来。   “煎鸡排的话要味道好,肉得先腌制一两个时辰,而且小金几个还不能吃太油腻不好克化的东西,所以鸡排可以晚点再煎,等你大哥和大山哥回来,咱们先炖一锅鸡汤,鸡骨上带些肉,加上鸡头、鸡翅、鸡脚这些就是很好的炖汤材料。”   沈家今天的晚食照例是在申正,三只鸡剔出的带肉鸡骨和边料,加上沈金和沈烈早上捡的新鲜的菌子炖了半陶釜鲜香的鸡汤,加上许家给的红枣,桑萝也扔进去了两颗,香味飘得隔壁正吃野菜和炖豆腐的许家人直咽口水。   陈家、卢家、施家也是有山鸡的,桑萝取了两个碗,让沈安和沈宁给许家和周家各送去一海碗,等兄妹俩都回来了,自家也开饭。   晚食就喝鸡汤,滋味鲜甜,连汤带肉,有荤有素,再是清淡滋补不过的。   “先这么吃着,再晚些你们大哥回来了,再做烤肉。”   几个小的就没有不愿意的,别说还有一顿烤肉,只说晚饭能有鸡汤,还是半陶釜,一人两碗下去,就连总觉得吃不饱的沈铁都给撑了个肚儿圆。   哪里还有不满足的?   ……   吃过晚食,山谷里也基本晒不到太阳了,各家把粮食都收进去,孩子们也就闲了,等着太阳真正落山,天色稍暗,几个年岁小的就都往沈家这边跑,因为都听说晚上这边要跟他们过家家似的用石块做饭,做的还是肉!   他们没少用石块点火炒树叶,但做肉这还是头一回见,早早就过来蹲着了。   陈婆子和秦芳娘看到这动静都乐,也凑到桑萝这边看热闹,看那个搭起来的灶和石板,陈婆子瞧得可稀奇,问桑萝:“用这个做东西比陶釜好啊?那汤汤水水不都得漏了?”   桑萝笑:“能,婶子和阿奶晚上过来看看,一起尝尝看和陶釜做出来的有没有不一样,要是喜欢呀,瞧着没,那块石板给你们家挑的,搬走就行。”   把陈婆子听得都乐了:“你别说,我们家几个孩子就馋你做的吃食,我晚上还真要来瞧瞧,真有用我一会儿就搬走。”   这里说笑着,沈烈一行人就是这会儿回到山谷的。   大伙儿都等着他们呢,时不时就往入口处的山洞望,几个小孩儿是最早发现的,也不敢欢呼,就是欢快的各回各家喊家里人去了。   六个挑筐依次被放下来,周村正一行人都看傻了眼:“这么多?”   先下来的卢三郎笑:“一大二小三头野猪,不过都是阿烈和大山射中的。”   原本出来了有五只野猪,奈何他们当时能藏身的位置略远,射程远了臂力不够,准头也差些,就连他哥也失手,他们这些人更不用想了,一箭射空倒是把野猪惊跑了。   所以他们今天还真就只是出个力气活。   桑萝过来看的时候,沈烈刚从上边下来,看到她眼里就露出了笑,想和桑萝说话,又觉得自己身上怪腥的,没往前靠,只道:“我把肉分了就回。”   分肉都是有前例的,按劳分配,所以得肉最多的还是沈烈和陈大山,三头野猪,大的那头两人共猎的,小的是一人猎了一头,给去了的兄弟几个各分了一些,又给周家许家各分了几斤添油添菜,余下的就是陈沈两家一家一半了。   都是相熟的,也不需要称,掂量着拿就行了。   沈烈挑回家里的肉足有两大挑筐,堆得高高的,和桑萝商量过后,给各家各送了二十余斤的肉,往许家送了四十多斤的肉,算是之前大伙儿送粮给沈金兄弟几个的谢礼。   这么一送,家里倒是剩得不算多了。   桑萝觉得挺好,就剩下的这一筐肉晚上要都处理了也有得忙,想到晚上做烤肉,看热闹的孩子指定不少,让沈烈帮着挑了块肥瘦相间的肉割了一条,这才让他去洗澡换衣,一会儿好松松散散吃顿饭。   几个小的一看桑萝还单独割了条肉,就都咽口水了。   “大嫂,晚上还做猪肉?”   在几个小的看来,大嫂备的吃的可多可多了,鸡腿、鸡胸、鸡杂、豆腐、韭菜、蘑菇、白菜,还有好几个碗装着切碎的姜、蒜、韭、葱、花椒碎儿、茱萸干切成的碎末、酱料,这还要加肉呀。   虽然还不知道这石板烤的肉到底是个什么样儿,虽然申时才吃过一顿,几个小的也不受控的开始咽起了口水,尤其沈金兄弟三个,没办法,之前那几个月饿得可太惨了。   桑萝笑:“备一点,一会儿估计不止咱们家吃。”   真就给桑萝说着了,桑萝五花肉才切好薄片腌好呢,一群刚才跟着长辈拎着肉回家的娃又奔沈家来了。   尤其沈安和沈宁把火一点上,上面有大树,山谷上方是看不到火光的,但住在山谷里的几家看得到呀,全奔着来凑热闹了。   桑萝也好性儿,笑着招呼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进去帮忙把家里的桌子搬出来,又搬了几张椅子。   她们家椅子不够,陈二山和许文博几个领着一群小伙伴回自家,把自家的椅子都搬了出来,天都暗下来了,山谷下的热闹好像才开始。   凳子有多,桑萝索性在石板附近放了几条专门给她放食材用,自己也有把椅子坐着,这烤肉还没开始呢,架势先摆开了,引得陈家许家大人都凑出来瞧热闹了。   沈烈和陈大山洗得一身清爽出来的时候,外边不止桌椅摆好,扑鼻的肉香都飘散开来了,桑萝边上围了一圈的孩子,嘶溜嘶溜的那叫一个馋。   小丫儿一见她哥,乐了:“大哥,快快,这里,你坐这里。”   她下午就知道大哥今晚能在阿宁姐家里吃饭啦,桌椅摆好了,有一个位置就是她大哥的,小丫又羡慕又兴奋。   这比她们过家家可好玩太多了。   陈大山嚯一声,这不止香,这排场一看就热闹啊。   “阿烈啊,还得是你媳妇啊!”   沈烈也看得一愣,旋即就笑了起来,也没去坐,凑到桑萝身边,见一石板上鸡肉、鸡杂,摆了个满满当当,上边还洒着白的绿的红的各种调料配菜,又刷了酱洒了葱花,看着就极有食欲。   “我来帮忙吧?”   桑萝摆手:“等你学会吧,今天先吃,你忙一天了,和大山一起吃东西吧,这个是边烤边吃的。”   说话间烤鸡排已经好了,因为没有餐刀,鸡排原本就是切成大小适宜的小块,招呼沈宁送盘子过来,一块一块就往盘子里挟,第一盘先装了十几小块鸡排让沈宁端去给孩子们尝,这才盛第二份。   人太多了,她今天是把三只鸡的鸡肉一起腌制了,沈烈就在边上,帮着接盘子递盘子,一小会儿功夫,一盘煎鸡排、一盘煎鸡杂就上了桌。   陈大山吃得嗷嗷的,一边吃一边猛夸,至于沈烈,桑萝还在忙,他心思压根儿就没在吃上,时不时就往桑萝这边来。   沈宁又奔了回来,跟着桑萝一起煎起五花肉片和素菜来。   陈婆子、秦芳娘、许老太太、魏令贞在旁边看得直啧啧:“这吃法新奇,还香!”   陈婆子已经蠢蠢欲动了,看桑萝说给他们家的那块石板,那是刷干净了的,转头就招呼陈老汉和陈有田:“你们去捡些石块来,咱在旁边也搭一个,芳娘,你学着阿萝,去切些肉备些菜来。”   菜就种在家门口呢,这都是现成的。   陈婆子一发话,陈家人就都动了起来,就连还在分吃鸡排的陈二山和陈小丫也兴奋得马上跟着去找石头了,一群孩子也一窝蜂去帮忙。   然后一个烧烤摊眨眼变两个烧烤摊,桑萝烤了几份以后,沈宁就能上手了,后边的交给沈宁,她自己这才去尝了几筷。   嗯,还不错的,辣味有茱萸替代,不过口感上还是略有不同,再则没有胡椒、孜然这些东西,还是缺了灵魂啊。   不过想也知道,胡椒胡椒,那是从胡人那边传过来的,大乾朝可能都还没有,当然了,即使是有,那也是价值千钱,恐怕也只有世家大族、高门富户才吃得起。   至于辣椒,和棉花一样,压根还没有,反正原身的记忆里没有这东西。   不过,在桑萝看来缺了灵魂的鸡排和各种烧烤,在山谷所有人眼里那是了不得的美食了,一张长桌陆续上了□□盘各式石板烤菜,许家人都厚颜凑过来分吃了几口,许掌柜这个做酒楼掌柜的,眼睛都亮了:“桑娘子,了不得呀,这吃法新鲜,把食材再弄丰富一些,单开个食铺也能成呀。”   桑萝笑了起来:“许掌柜,您真不愧是买卖人。”   如果有辣椒或是胡椒、孜然,她真的会考虑,烧烤、火锅、西餐,能折腾的挺多的,不过没这几样灵魂调料的话,这也就是吃个热闹,而且,也得是天下太平又有能力保着方子之后的事了。   沈烈看桑萝终于能腾出空来吃东西,忙把自己尝过觉得好吃的菜往她那边换,才端起盘子,被桑萝止住:“我申时吃过晚食了,入夜后不习惯吃太多东西,晚上就是做个热闹,尝几口成了,你们吃吧,我去帮有田婶子看看去。”   沈烈知她晚上确实是不太吃东西的,这才罢手,倒是陈大山挺高兴,扯着嗓子道:“弟妹,除了能赚银钱的家传手艺,寻常的技巧教教我娘啊,这一口我是真喜欢。”   陈婆子笑骂:“阿烈家的吃食有你不喜欢的?”   大伙儿哄笑。 第175章 近了一步   食物的香气和陈家人领着一大群孩子往山谷内侧搬石块,把住在另一边的周家、卢家、施家也引来了,先后过来。   天早就暗了,但因为燃着两堆火,倒也看得清。   沈家的晚饭最后变成山谷里一群人凑在一起的宵夜,正经得吃饱的其实就是陈大山和沈烈,再就是沈家几个小的。   沈安和沈宁还好,没什么要忌口的,沈金兄弟三个被桑萝嘱咐过,烧烤的肉食不能多吃,只尝一两小块鸡排,还是得清淡为主,所以就吃点相对好克化的石板煎豆腐,石板煎白菜,就这也给美得不行了,要紧是热闹啊,一群孩子凑在一起,沈家几个娃儿除了现在看到吃的挪不开道的沈铁,其他几个连桌边都坐不住。   桑萝备的东西也多,光鸡肉就有三只,野猪肉也不少,沈宁一边烤着,一群孩子就近几家找了筷子,围在石板灶边等着尝鲜,沈家这边吃着,陈家那边还接上了,这大概是住进云谷以来孩子们最开心的一天,就连王云峥那性子也被许文博带着凑到了石板边。   许文茵是反应最快的,吃着吃着就找机会凑到桑萝身边:“阿萝嫂子,这石板在哪里找的呀?”   桑萝听了就笑:“你也想烤?就在山谷外不远的山溪里,明天让沈烈带你爹或是许叔出去看看。”   许文庆在一边嚷着:“我去我去!”   这一下不止许文茵乐,听到的孩子都乐了,纷纷拉着自家爹让给找石板。   这哪有不答应的,别说孩子馋,他们看得也馋啊,而且这样做也确实挺热闹,一时都应了下来。   一顿宵夜热热闹闹吃了半个多时辰这才陆续散了,这还是因为各家还得处理今天才得的野猪肉。   没办法,再有几天就农历六月了,天实在是热,就算山洞里比外边要凉些,肉这种东西也还是得早处理才好。   猪皮连着猪头是在猎到野猪时就找地方处理过了,卢家和施家人多,打猎也不如沈烈和陈大山,怕深山里冬天要比外边冷,把皮子要走了,所以沈家这边眼下要处理的就是猪肉和猪下水。   收拾搬抬桌椅有沈烈和陈大山,洗碗洗筷洗盘子有几个小的,就连处理野猪肉也是一家齐上阵,人多的好处这时候就显出来了,哪怕几个小的,只要有活儿指派,有沈宁沈安教着,做事也是做得有模有样的,清洗猪下水基本就是这一群娃儿做了。   沈金沈银学得都很认真,因为都很清楚,这些活儿以后他们自己都得会。   沈烈剔骨分肉,桑萝则着手准备做腊肉的腌料,其实也简单,山里酒是没有的,好在姜没少种,备了小碗姜末,借了许家的铁锅盐炒花椒,这料就算齐活了。   把沈烈分割好的肉除了两大块瘦肉单独放开,其余都均匀抹上姜末和花椒盐,穿绳系好,两人再一起出去,熏肉的灶也不需要新搭,烤肉的石板这会儿早凉下来了,搬回灶屋里放着,就着外边的烤肉灶点上篝火,上边再搭上挂肉的架子,把肉一条条挂好,用晒架和木板做了个随时可拆的小烤屋,能留烟,也防雨,只时不时添把柴就成了。   两人一起去看了看几个孩子洗的下水,帮着把没洗的一起清洗了,把猪肚整个留下了,心肺小肠猪肝各切了一小部分留着第二天做猪杂煲,其余的加上之前单独留开的两大块肉,架了陶釜,冷水下锅,翻出此前买的大料,满满一陶釜都卤了。   那香味,好在这山谷周边的山极高,山壁上树木又多,不等飘到半空就散尽了被草木枝叶吸附了,也就是勾勾谷里各家的馋虫罢了,不过今天家家都得了肉,家家都各凭手艺在熏腊肉,哪家其实都差不多。   要说郁闷,大概也只有卢家长房了。   一家几口真的只能干看着。   无他,打猎的他们家没人出去,当然,也没人会带他们出去,而沈烈送的肉,人家那是还之前送米的人情呢,也没他们什么事,所以就眼巴巴闻着吧。   卢家老两口、卢二郎两口子和卢三郎这一点还好,有好吃食还是会把大房的孩子叫过来尝一尝的,至于卢大郎和王春娘,那拉倒吧,挺大个人了,该忍忍就忍忍呗,还指着跟孩子一个待遇吗?   所以这一晚真的被那香味馋得抓心挠肝的也就是卢大郎和王春娘了。   ……   沈烈和桑萝带着几个小的忙到亥正才洗漱歇下,白日里劳累,一夜好眠到天亮。   今天不需要出门打猎,只需早食后出去转一圈,看看昨天下的套子有没有套住山鸡就成,不过习惯使然,都起得挺早。   沈烈和沈安早起把熏肉的柴火又点了起来,把家里地里的事都做了,沈安和一群孩子照例晨读,沈烈则把昨天说要出去找石板的几家人喊上,一起带了出去。   桑萝领着沈宁备早食,今天的早食简单,捞晚食的饭时留下米汤再继续煮片刻,敲两个鸡蛋搅好,滚米汤冲蛋花,再滋补不过的。   卤肉切丁和野苋菜调馅,舀半碗面粉做成皮薄的卤肉包子。   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米酒,面发不了,类似饺子皮的质感,桑萝琢磨着山谷里这天气做一点儿米酒应该也能成,沈烈常打猎,偶尔肉食多或是菜多的时候,有米酒能发面做些包子或是饼挺好的。   一边揉着面,一边思量着空了蒸点儿米酒。   辰正吃早食,十几个卤肉包子,飘着蛋花的浓米汤,简简单单两样,一家人吃得是心满意足。   沈银和沈铁在山谷里养了两天,虽然还是瘦得吓人,但精神头显然是上来了,人算是立住了。   倒是沈金,桑萝恍眼看到一眼,才发现这孩子眼下泛青,她有些奇怪,问沈金:“你昨夜没睡好?”   沈金愣了愣,不过最后还是摇头。   桑萝看他一眼,没多说什么,早食过后,沈烈一行人出去看昨天下的套子有没有收获,正午回来时,一人挑了一担柴,各家都有套到山鸡,沈金有三只,加上昨天那一只,这已经是四只了。   喜滋滋的养着。   沈烈今儿的山鸡也是活的,沈金现在出门都会割满满一大框草回来,桑萝索性也把那几只山鸡先剪了翅膀养着,等缺肉了再杀。   下午睡午觉的点,沈金睡得格外的香,大伙儿都起了,就他一个睡得黑沉黑沉的。   至夜,沈烈要吹灯睡觉的时候,桑萝把他叫住了:“灯留着吧,移到餐桌那边的灯台里就是了,你们那地台上都躺着人,夜里下床也看不见,别再踩着了。”   沈烈没多想,他们这第一层睡的人确实多,五个人,索性也就没吹灯了,照桑萝说的把灯移到了餐桌旁石壁里凿的一个灯台里,与桑萝道:“那你要是觉得亮的话就把帘子遮一遮。”   桑萝笑着应下。   沈金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是他原本就已经躺下了,没谁发现罢了。   ……   时间转眼又过了两天,陈有田和沈烈一起把两层床、门和几个简单架子先做好了,余下的桌椅柜子木案什么的,回头沈烈自己慢慢做就成。   沈金兄弟三人正经搬家了,哥仨也没多少东西,就是几身衣裳,床和被褥,一些陶盆碗筷,一把菜刀和弓箭,余下的就都是沈烈和桑萝给的了。   依着那天商量的,好几大袋的粮食被沈烈扛上了上边这层的山洞,沈金带着沈银和沈铁站在一旁看着粮食被放上层架,哥三个一起抹泪。   桑萝带着沈安和沈宁拎着二十几块熏好的腊肉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谁也没说什么,帮着弄了个小木架把腊肉挂好,嘱咐沈金沈银,天气好的时候就挂出去晒一晒,又下去抱了一个坛子上来,里边装得满满的全是雪白的盐。   沈金到这会儿是真哭了,哽咽着跟桑萝说谢。   桑萝笑笑:“好了,往后带着小银和小铁好好过吧,时间很快的,一恍眼就长大了。”   沈金抹了泪连连点头。   东西都搬完了,沈烈在上边给装门框和门,沈金领着沈银和沈铁下去,归属沈家的那块空地上,有他们兄弟几个的一个小鸡舍,鸡舍里这会儿已经攒足了七只山鸡。   沈金捉了一只,先就往自家大哥大嫂山洞口去了,也不用进门,就看到正搬了石板准备练字的桑萝,沈金捉着那只直扑腾的山鸡,道:“大嫂,我给各家送山鸡了,这第一只山鸡先送给你和大哥。”   桑萝眉头动了动。   她记得她说过家里不缺这个,也确实是不缺,对于沈烈这样的人来说,山里的物产是真的丰富,但看沈金捉着那只直扑腾的山鸡还在等着她答话,她也明白了其中意思,笑着过去把那只山鸡接了过来:“好,谢谢小金了。”   沈金只听她要收下就很高兴了,也不松手,道:“我直接给你塞鸡栏里去。”   转身噔噔跑到桑萝用木栏围的一片给鸡鸭走动的地方,把山鸡放了下去,而后才笑笑,跟桑萝招呼一声,领着沈银和沈铁又开鸡舍逮山鸡,这一回是往许家去了。   桑萝看着,笑了笑,这才转身回山洞里去。   ……   沈烈说好的带桑萝出谷到底是没能成行,一进六月,山里的雨水就多了起来,外出就并不那么容易,偶尔雨停时,山路也湿滑,这种时候沈烈往往只和陈大山往外走,并不多带人了,就连沈金也不能出去。   天一下雨,山谷里更要操心的是排水的问题,陈老汉、卢老汉和周村正几个凑在一起商量了一番,准备在山谷内侧空地再挖几个空池出来。   孩子们玩乐的地方显见的又缩小了一大片,不过水潭里雨水如果蓄满了的话,就可以往一个又一个空池里引,这样不至于往田里漫,也为天气干热时做储水准备,有备无患。   所以山谷里的人只要不下雨时,开始挖池子,这也不是什么大工程,一群平时不出山谷的人就把这活给揽了去,沈烈这些时常出谷,还得顺带着打柴的,这时候就算是半歇息状态了,也是难得的得闲。   好在沈烈给沈金几个打了几组柜子,又打了一套挺舒服的桌椅,沈安和沈宁,合着许家兄妹还有阿戌、小丫儿这几个算是找到新地盘了,都扎在沈金兄弟三人的山洞里读书写字,因为山洞位置要高些,明显更亮堂,桌子也宽敞,椅子也舒服。   沈金也一改从前懒散,主动跟着学了,虽然进度连最小的阿戌都比不上,但确实用功了,他得珍惜一切能学到的东西,不求学得多好,能认字识算数就很好了。   沈家山洞倒是空了下来,正合了沈烈心意,他大多时候就在山洞里照着竹简练字,和桑萝一人一块石板。先还是一人半张桌,分左右斜对坐着,随着沈烈时不时要问一问字意和笔划顺序之类的,没两天,桑萝指指身侧长椅:“你还是坐这边来吧。”   沈烈眉眼间的笑简直压不下,把石板一挪,就在桑萝身侧坐下了。   桑萝只当看不见他一直上扬又努力压着的唇角,照旧练她的字,只是自己眼里也不免溢出几许笑意。   ……   雨停停歇歇直下到了六月中旬进了尾声,山谷里几个蓄水池都七分满了,陈老汉已经找沈烈商量,雨再下下去的话,得把水往山谷入口那一处引了,只有那里能排水。   但老天显然很给脸,几个蓄水池和沟渠都将满的时候,雨住云开了。   桑萝见到太阳,真觉得整个人都能舒展了,山谷里又是一轮晒粮晒被自不消说。   这断断续续下了近二十天的雨,最心焦的其实是许掌柜。   庇护所的门其实是斜开的,应该进不去什么雨,放粮食的架子也抬高了,但架不住他担心潮啊,那到底是地底。   天一见晴,许掌柜就来托沈烈和陈大山帮忙了,请二人护着许家几个青壮出去背粮。   自然,这帮忙不白帮,取出来的粮食三成给陈家和沈家。   沈烈和陈大山倒没要这粮,只道:“领你们走一趟看看吧,也看看外边情况怎样了,要是还算安全,绕一绕路潜过去把粮运出来没问题,要是不安全,也只能往后压压。”   “这是自然的,安全是第一。”许掌柜连连道谢。   出发时间被沈烈定在了三日后。   许掌柜没意见,这种事不差一天两天的,说实话,县外怎么个情况还不清楚,白走一趟的可能性也非常高。   许掌柜离开,陈大山就奇道:“怎么是三日后?”   沈烈看他:“你忘了最近有什么事了?”   陈大山想了想,一时没想出来,倒是一旁的桑萝,凝神想了会儿,不太确定地问:“是不是陈阿奶说的那种草药能采挖了?”   沈烈笑了起来,点头道:“是,采药制药也要时间,趁这趟出门前在附近找找看有没有,可以今天就走,有的话你们在山谷可以先制药了,我和大山走这一趟估计身上就不剩什么了,也能接续得上,而且临出去前我给你们猎些新鲜肉食回来,也趁雨后多弄点菌子。”   老太太把这药是教给家里人辨认过的,除了自家人,也只教了桑萝和沈烈,所以他们这趟出去,找药采菌子两不误的事。   桑萝听沈烈说今天就能出去,眼睛都亮了。   天知道她在山谷里有五十多天没出去过了,唯一出去的那一趟只走了走山溪那里就赶着回来了。   确定今天能走,桑萝就提醒陈大山:“你问问有田叔或是婶子出去不去,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外边菌子估计也不少,我觉得婶子一准儿想出去转转。”   老太太没准都想去,跟她一样,是久闲不住的,不过这深山里,就算了。   陈大山也笑了起来:“行,我这就回去问问。”   陈大山一走,桑萝也开始备起东西来,背篓,尖锄,甚至把自己的弓箭都翻了出来。   转头见沈烈看她拿弓箭,她笑笑:“就带上,没准儿能派上用场呢,当初也是苦练过的。”   进林子时还在树上打过支援,这个就没好意思说了。   沈烈笑了起来,时间定在三日后,他其实也有私心,他一早答应了桑萝的事,因为下雨一直没能成行,现在看桑萝一听出山谷这高兴劲儿,他唇角也不觉上扬起来,跟着去收拾准备。   临到末了上去跟几个小的交待一声出谷的事,沈金毛笔一搁,噌一下就站了起来:“大哥,带我出去吧,我好久没打猎了。”   虽然大哥隔几天总会带猎物回来,但自己快二十天没打猎了,沈金总不安心。   沈烈一点儿体会不到,拍拍他脑袋:“这回带你大嫂出去,我好早前就应了的,以后再带你出去,跟小安他们读书吧,不急这几天。”   满脸带笑走了。 第176章 银耳   因是临时定的出去,又刚吃过早食,估莫着哺时前后怎么也该回来了,桑萝索性也不带干粮,装了两竹筒凉开水就算。   她和沈烈这边才做好准备,上边沈宁小跑着下来了,眼睛亮晶晶的,凑到桑萝耳边小声道:“大嫂,做神仙豆腐的那个是不是已经有了?”   桑萝笑了起来:“上个月应该就有了,就是没机会出去,我回头看看,要是看到了弄点回来给你解馋。”   给沈宁喜得什么似的,又想起什么,道:“哪几家出去啊?人多的话还是不弄了,我也不那么馋。”   再回头把方子给泄露了,以后日子太平了,她们出去还卖什么呀。   桑萝看她这样警醒,笑弯了眼:“就你有田婶和大山哥,我有数,有机会就带,没机会就算。”   姑嫂两个凑一块嘀嘀咕咕,引得外边正给柴刀换长柄的沈烈看了好几眼。   他这边做好准备,陈家人也过来了,陈大山手上也多了一把陈有田给换好长柄的柴刀。   他们之前打猎以野猪和野鸡为主要目标,所以大多是往相对开阔的林缘、草地和山溪附近走,但桑萝和秦芳娘出去,显然不以打猎为第一目标。   以采集为主免不了要爬山钻林,一把长柄的柴刀开路就很重要了,既能开路也能惊蛇,只要离开山谷范围一定距离,也无所谓会不会被人察觉人迹,所以两家不谋而合,都做了一样的准备。   陈家那边是秦芳娘跟着去,陈婆子在一边叮嘱媳妇和孙儿:“那东西山底林缘也长,阔叶林里也不少长,都细找找啊,多攒点。”   秦芳娘点头。   要说这山谷里谁的压力最大,那无疑是沈烈和她家大山,谁出去都是他们俩带着,所以秦芳娘也是真把这事放心上的,多点儿防身的东西她才能安心几分。   桑萝现在攀岩上山洞是颇利落了,秦芳娘还是头一回,全靠陈大山一在旁指点,沈烈在上方用力道把人往上带,秦芳娘腿都发软,不过到底是上去了。   山谷入口日常是从里面锁紧了的,有人出谷的话,里面也可以锁着,但就得有人守着才好,沈烈和陈大山这一出去,施二郎二话没说,自己上来守山洞了,候着几人出去了,把入口从里边锁上,人就坐在那入口下方。   谷外的路初时并不多难走,因为都挑的山底林缘,走了大概有半个多时辰后,离云谷挺长一段距离了,才是真正往峰林里钻,看环绕云谷的那些山峰高度就可知了,这样的峰林极高,真要往林子里探索,这路就难行了,沈烈和陈大山一前一后轮翻开路。   进到峰林里,虫鸣鸟叫不绝,脚边不时有不知名小动物蹿过去,桑萝甚至看到了什么从树底下一跃上了树,她拉住身畔的沈烈:“刚才那是只小猴子吗?”   沈烈点头,笑道:“是,这座山峰应该没有大型食肉动物出没。”   有大型食肉动物出没的话,小动物不会这么放松活跃。   进了峰林后路虽难走,收获却显然要比在山底林缘那样开阔的地方多,药还没找着,连日的雨,菌子那是一丛一丛的,尤其是落叶多的地方。   不过都是没少在山里走的,不会冲过去就上手,先用手里的尖锄先拨一拨厚厚的落叶,把那藏在落叶下的虫该惊的惊走,人才会过去。   其实不止是防藏在落叶里的毒虫,也是怕有和落叶同色的蛇,动物是最擅长用同类色给自己做保护色的。   两家各捡了大半背篓菌子的时候,桑萝终于看到了老太太说的那草药,唤了沈烈几人一起看过,都点头说是,等挖了出来看根块,秦芳娘笑了:“应该是这个没错了,看到就先挖上,带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药有毒,秦芳娘专门带了个小篮子单放它。   一路捡菌子、挖野菜、找草药,走到一处的时候,秦芳娘抬头就看到了一串山葡萄,颜色还是青的,但个头不小了,她愣了愣,问桑萝:“这就快入秋了?”   秦芳娘是知道桑萝有记日期的习惯的,她之前往沈家串门时就见过桑萝在记。   桑萝点头:“再有八九天就进七月了。”   大乾的历法和后世的农历差不多,照后世的公历算的话,农历六月末,其实已经进八月了。   秦芳娘感慨:“时间真快啊。”   她们从十里村往山里逃时不过二月初,这一转眼快半年了。   也就是感慨一句,眼前的山葡萄更吸引她,她拉下那串葡萄,挑了一颗大的摘了递给桑萝:“尝尝看。”   自己也摘一颗下来,剥了皮送进嘴里,那酸得,她眉头整个皱了起来,还打了个颤。   桑萝看她那样,还笑着试了试,然后那表情,沈烈在一旁看笑了,在桑萝缓过来前收回视线,抬头四下里找了找,往前行了几步,用柴刀勾下几根枝藤。   桑萝缓了好一会儿,才嘶着声道:“怕是还要再长个二十来天才能熟透,下回再来?”   秦芳娘才要点头,沈烈和陈大山已经转到前边几步,用柴刀勾下几根枝藤来,带下一串颜色微紫的,摘了下来递给桑萝:“尝尝看这串成不成。”   桑萝已经没勇气尝了:“带回去给几个孩子尝吧,记住这儿,过个二十多天再来一趟?”   沈烈哪会拒绝,笑着就应下了。   往前走,这样的山葡萄好几丛,这少说能摘几十斤。   桑萝看着稀罕得紧,这可是酿酒的好东西,粮食酿酒,说实话,桑萝不那么舍得,六月酿了些甜米酒,且宝贝着呢,做面食才用一点,偶尔馋了才做一回酒酿蛋。   再往前走,离着陈大山开的道好大一截的儿,桑萝远远看到一棵树杆上一朵白色的东西,她眼前一亮,停住了脚步。   沈烈循着她目光看去,问道:“怎么?”   桑萝把高处那棵树指给他看:“树身上那朵白色的,我看着像银耳。”   这是沈烈、陈大山和秦芳娘都没听过的东西。   走在前面的陈大山和秦芳娘都回转了过来,顺着桑萝指的地方看,秦芳娘倒是见过这个,奇道:“这个能吃?”   十里村附近的山里,她偶然见过一回,很少。   住在山里的人都知道,不认识的菌子和野果不敢瞎尝,这东西长得少,秦芳娘还真不知道它能吃。   桑萝也不瞒她,点头道:“能吃,而且很好吃,还是滋补的圣品,不过得晒干后再泡发炖煮才能吃,鲜吃的话可能有毒。”   平民燕窝啊,当然,这是指现代能人工种植以后,在古代要找银耳实是不易的,算得上是较稀罕的山珍了,这东西在她自己的时空古代是被当成皇室贡品的,平民还真吃不起。   桑萝说能吃了,在场的人没有不信的。   “上去看看。”沈烈清出一条道,这道并不好走,太陡了,他攀上去后转身拉了桑萝一把,才把人带了上去。   离得近了,桑萝确认了,满眼欣喜:“就是银耳。”   转头和沈烈还有后边上来的陈大山秦芳娘道:“这儿环境应该适宜银耳生长,你们在树木上再找找,应该还有。”   陈大山和秦芳娘都凑过去认了认,然后往旁边开路找银耳去了。   沈烈倒是没走远,只在桑萝身旁几步处先四下看,就这也看到好几处有了。   就像桑萝说的,这山里连年雾重,温度、温度各种条件应该都非常适合银耳的生长。   在这山里转了一个多时辰,两家各得了二十多朵银耳,桑萝高兴得不行,在她看来今天就算别的什么都没找到,光只找到药材和这些银耳,已经是大丰收了。   又翻了两座山,观音柴倒是看到了,但今天这山里东西实在是多,背篓只怕放不下,桑萝选择先不管它。   期间发现几个山洞,因着这个,桑萝想到了另一桩,问沈烈和陈大山:“你们看过咱们山谷附近有能藏人的山洞吗?”   沈烈摇头:“有一两个吧,挺浅的,深的倒是没注意到,没细找过。”   桑萝道:“其实我觉得可以找找,尤其是在咱们山谷出入口周边的几座山峰里,最好是占下来,现在内围没人,不代表以后没有,真到了那时候,进出山谷不便时还能有个临时歇脚的地方。”   沈烈和陈大山相视一眼,这还真是。   沈烈道:“回头我和大山就留意一下。”   至未时末,四个人带出来的背篓都满了,就是挖草药的那个小篮子也满满当当,看着天色不早,都准备回返,结果才下山不久,迎头撞过来两只慌不择路的小羊羔。   是真的小。   头上的犄角都还没冒出来。   沈烈和陈大山一把就抱住了,两只羊羔咩咩直叫,叫声透着惊惶。   两人在山里也不是没遇过羊群,听着声音不对,肃了神色,把两只羊就给了桑萝和秦芳娘,身上的背篓也放下了,让二人小心,抄起武器走到了山角。   还没转过树木遮住的视角,先就闻到了血腥味,拨开枝叶,一头狼正撕咬着一头挣扎着的母羊,旁边还有一头已经被咬死了的小羊。   不需要沟通,两人一起搭箭瞄准,箭风才落,那狼头上身上各中一箭,猛地翻了过去。   确认过确实只有这一头羊后,沈烈和陈大山才敢招呼桑萝和秦芳娘过来。   母羊还活着,只是身上被咬伤得严重,一只前腿被撕下了一大块血肉,这会儿正一瘸一拐围着被咬死的小羊团团直转,又不时看看被秦芳娘和桑萝抱在怀里的另两只小羊。   沈烈给狼补了一箭,确定这东西死透了,才道:“这母羊该是头一回带小羊觅食。”   桑萝看着那母羊,动了心思,问沈烈:“你随身带金疮药了吧?”   沈烈和陈大山的习惯,但凡出山谷,这是随身带的。   一听桑萝这样问,挑了挑眉头:“你想养?”   桑萝点头:“大山洞不是还空着吗?入口那里封堵了那么多层,羊的叫声也传不出去吧?”   秦芳娘的眼睛亮了:“这个好,反正咱们的柴堆在高处那个山洞,养点东西好,平时可以多割点草晒一些存住,羊干草也能吃的。”   农家人,养牲畜是骨子里的本能。   “行。”   沈烈也不说什么了,掏出药给那母羊用。   母羊倒是想躲,羊崽子在人手里呢,也不知道沈烈怎么做的,反正最后老老实实让给上了药。   狼和那只被咬死了的小羊是捆了脚用木棍穿过抬着走的,另两只小羊桑萝和秦芳娘抱着,母羊因着小崽子,任由沈烈给它套了绳子牵着走了。   申正回到山谷,沈烈拉动入口处的暗门,里边守着的施二问过是沈烈后,把锁一开,那门一打开,听见一阵的咩咩咩都傻住了。   “活羊?” 第177章 村外村(微修)   可不就是活羊。   还是一拖二,连大带小,三只。   母羊进这出入口很花了沈烈和陈大山一番功夫,好歹有两只小羊在前头引着,算是顺利把这羊抱着弄了进去。   下山谷更是个大工程,狼和被咬死的小羊还好,不会挣扎,三只活羊那是绑进挑筐里,更把挑筐面上缠了好几道绳,确定不会半道挣出来才慢慢放下去的。   咩咩咩的声音最先吸引的就是在沈金山洞里的一群孩子,这动静在山谷里太稀奇了,听到动静噔噔噔跑下去看热闹。   所有东西被放下去以后,桑萝和秦芳娘才下到谷底,三只羊和那只死狼早被一群孩子围住了,许家人住得近,也都听着动静跑了出来。   许叔看着那狼,咽了咽口水,这出去采个菌子也遇狼啊。   许文庆倒是满眼放光,挖了池子以后,山谷内侧的地方太小了,除了给孩子们玩的树下那一块,练箭都没地儿了,他为了练箭已经跑到了山谷靠外侧,也就是挖了好几个堆肥池的那一侧……   臭都不嫌弃了。   好吧,听说用了一种特别的堆肥方法,也没有特别臭。   总之就是,热血沸腾。   沈烈和陈大山还得出去,出去扫尾,他们这一路回来,和原先猎野猪在外边处理好了再往回带不同,是直接带回来了,母羊还带伤,就怕外边留点血迹什么的,还得往回探查一段,有血迹的地方该处理得处理。   桑萝和秦芳娘把各自的东西先搬回山洞,陈老汉和陈婆子闻讯出来,喊上了陈有田一起,去收拾大山洞安置几只羊,其实也没什么收拾的,最紧要是扎个木栅栏弄个羊圈,这外边种的可都是粮食和菜,放着几只羊到处乱走的话,能全都祸祸了。   一堆孩子跟着,许家那边许掌柜、许文庆和许叔也出来帮忙,另外施家、周家和卢家也听说了,男人们把家里打家具余出的木板子木条没少抱来。   十几号人,就是围个带门的栅栏,有陈有田领着,很快就弄成了。   原是准备直接围在山洞口的,妇人们心细,这人要见阳光,羊不也得要见阳光啊?最后是围出了山洞口一小圈,也就是说三只羊在山洞外有个几平米,类似现代阳台大小的地方可以晒晒太阳透透气。   等把一大两小三只羊放出来,咩咩叫着全藏进了里边山洞里,倒是叫围在栅栏外的孩子们好不失望,全都抻长了脖子。   小姑娘是最喜欢这种软绵绵的小动物的,许文茵直到看不到羊了,心思才终于转到了另一头,呀一声,跟沈宁说:“你们这是有羊奶喝了呀!”   十里村是个小村,沈宁还没见村里有人养过羊呢,所以对养羊就有羊奶喝这事其实没概念,听许文茵一说,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去看桑萝:“大嫂,真有羊奶啊?”   桑萝笑了起来:“有,不过母羊受了伤,还要喂两只小羊,刚来也怕生,先叫它养养。”   沈宁一听真的有,哪怕其实根本不知道羊奶什么味儿呢,也乐了起来。   大人们现实一点,想的是这羊以后怎么喂。   桑萝还没说呢,沈烈和陈大山回来了,一回来单找了几家主事的商量事情,然后大伙儿很快知道了。   沈烈和陈大山提出在流民进内围之前,把山谷附近的几个山洞先占了。   沈烈道:“阿萝提起来的,我和大山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与其到时候被外来的流民住下,我们出入都变得被动,不如我们自己主动把地方给占了,挂上门锁,这样就算在附近砍柴也好,还是日常出入走动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来也罢,到处都是痕迹,这痕迹也就不明显了,一明一暗,咱们山谷反而能得到更好的掩护,老弱妇孺能安生藏着。”   “再就是马上入秋了,咱们山谷能收成的粮食有限,山谷外物产却丰富,大伙儿总不能还藏在谷里,周叔、许掌柜,你们家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出几个人,跟着我们一起,趁着入秋多出去采集些好东西囤起来,咱们也能省下点口粮好过冬。”   “这出去打猎采集要是遇着了人,到时就先住在外边的山洞,夜深人静再把东西弄回山谷入口的大山洞那里就行,这样能便宜很多,事实上,避免留下太明显的痕迹,采集季主劳力甚至可以直接住在外边小山洞里,几天才往里送一次物资,只要做好防御,相互之间也能照应,问题应该不大。”   这话一出,哪有人不愿意的?   凭他们再小心,总是出入,怎么可能半点痕迹不留?时日久了,很难遮掩,山谷里不管是粮、菜、肉还是柴,都不足以自给自足,完全不外出不现实。   像现在这样,外边有人迹,一虚一实,山谷反而能被彻彻底底的掩藏起来。   更不用说这样青壮可以放开了手脚出去打猎采集,极大的减少了山谷曝露的风险。   秋季山里物产丰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就算是卢二郎和施大郎,那也得有沈烈和陈大山带着才敢走远,周家和许家是压根不敢给人拖后腿。   这会儿沈烈和陈大山主动提出在外边占个山洞,给他们找出路,带他们找物资,这是先前求都不好意思求的事,哪有不应的?   那是一百个愿意呀!   纷纷应下。   到这一步,沈烈才道:“这事还有一点,各家都让谁出去,得大概在我和大山这儿过一遍,也得是我们能带得动的。”   说白了,得是他们愿意带的,且不会给他们增太多负累。   这个大伙儿都懂,且这套规则限制的其实是需要被带的四家。   卢老汉是最先表态的:“我们家就还是二郎和三郎兄弟俩就成。”   施大郎道:“我们家还是我和我二弟。”   到周村正了,他想了想,道:“山谷里也要留青壮的,我家三个孩子,轮番着来吧,每次出去两个。”   许掌柜见各家都说了,略想了想,便道:“我们家我和许叔、文庆、清和,也轮着,每次出去两个。”   陈家和沈家不用说,陈家左不过是秦芳娘和陈有田轮番出去,沈家这边,沈烈应该也是要么带桑萝,要么带沈金,桑萝去不去应该都随她心意。   事情商定,沈烈也不耽搁,道:“各家以后会出谷的人一会儿过来汇合吧,趁天黑前,跟我和大山出去把附近山头摸一摸,尤其是入口附近的,先确定有多少山洞,把山洞选下,柴刀或是斧子带上,顺便砍些柴带回来存上。”   备柴是大事,上方这个大山洞极大,除了入口到下谷的那一小片留开以后递放东西,里边最好是存满柴,因为并不是时时都方便往里运柴的。   大伙儿都点头,一时快速散去。   桑萝倒也想跟着去,但今天新添了几只羊不说,还摘了不少银耳、菌子、野果,这都是得趁太阳落山之前快些清理出来,该清洗清洗,该晾晒要晾晒的,想着沈烈做事也稳当,索性把这事丢开到一边不管了,等明天有机会让沈烈带她去看看就成。   只交待沈烈砍柴的时候,有羊喜欢吃的灌木上的嫩叶子就摘些回来,嫩草也多割些,喂鸡鸭喂羊都成。   沈烈和陈大山再出去的时候,一人又拎了一个空背篓。   这半下午了,还一大群人出去,各家当家的都知道原因,妇人们要问起,男人私底下也会告知一声,不过对着孩子却是一句没说。   卢家可是分了家的,但卢老汉报人数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卢大郎的事。   卢家大房的人不能出山谷,这在整个山谷里是大家不需言说的默契,所以,要在外边弄个山洞的事,哪怕沈烈一句也没叮嘱,但大家都有默契,回家以后当着最可能到处传话的孩子们半句不提。   卢大郎看着卢二卢三这个点还拿着柴刀出门的时候,也只以为沈烈喊大伙儿出去打柴,压根没多想。   ……   沈烈出去了,沈宁这帮孩子看陈有田给羊把干草也铺好了,水槽和食槽也弄好了,瞧够了热闹,回来帮着桑萝一起晒菌子洗银耳。   一群孩子,连许文茵都凑热闹,所以做起来也快,末了桑萝把沈烈摘的两串微紫的山葡萄给拿了出来,让沈宁去洗了,跟山谷里的孩子们分吃。   她光想到都泛酸的东西,一群孩子稀罕得不行,一边酸得皱脸,一边还凑过去让再分几个。   桑萝看得直笑。   这期间喊了陈有田,把狼皮剥了,把小羊伤口处的肉割掉,两家把肉分了分,桑萝让沈安给许掌柜家送了一份肉,又给了一碗菌子,给沈金兄弟几个也分了一些。   沈烈一行人中途回过两次大山洞,送柴的,还从高处放下两背篓的草叶,而后就又出去了,直到天擦黑才真的回了山谷。   彼时桑萝和沈宁已经把晚食做好了,今天的晚食着实是晚,一家子都饥肠辘辘,但沈烈眼睛很亮,洗过手脸之后低声跟桑萝道:“咱们家的山洞在入口旁另一座山峰,是离入口最近的一个山洞,明天带你去看。”   该说不说,自从练字桑萝让他坐了旁边,那之后沈烈吃饭也稳稳的占那个位置了,先开始沈宁没反应过来,一连三四天都被自家大哥抢了座位,慢慢也回过味来了,默默给自己换了座位。   所以这会儿沈烈才能凑近桑萝说上几句悄悄话。   桑萝现在倒习惯他偶尔离她近些了,笑着点头。   ……   采回的药材够做不少药了,翌日采集桑萝就没凑热闹,让沈烈带沈金出去走走,让三个小的也能囤点菌子,猎点野鸡什么的,左右她们家吃的还有沈烈弄的那一份。   沈烈也知道沈金心思重,第二天不采药了,就喊上了另几家的人,带上沈金早早出发了,半下午回来,把猎物和菌子放下,留了沈金,自己拿了斧头、锄头和各家青壮就又出了门。   直到太阳西沉才折返,带桑萝出门看山洞去。   沈家在外边的山洞就在山谷入口那座山隔壁山峰往上行一段,其余各家的山洞也四散在周边各山里,全是围绕山谷入口那座山找的,优点就是环卫山谷入口,且相距不算特别远,有事用最高声喊的话,另几家山洞里的人能听到动静,能守望相助,这很好。   缺点吧,就像沈烈说的,山洞很小,特别小,桑萝看她们家这个,总不过六七平米,摆一张床后就不剩多大地儿了,且沈烈说另有两家更小,说是山洞,更像是内凹的一处岩壁,还需用石块垒一面墙再做个门才能安全住人。   不是没有稍大的,但太远,要环卫住山谷入口以及彼此照应,就只能这么选。   难怪沈烈和陈大山压根没想过这山洞可以用起来。   不过作为临时歇脚的地方,也够用了。   沈家这个山洞这会儿已经连门都做好了,很粗的圆木拼做成的门框和门,比正常的门板子要厚几十倍,应该是防猛兽的,真来个破坏力强的,普通的薄门板子可不够用。   桑萝细看了看,不知是谁想出来的,门上还留了个可以从内部打开合上的小口,观察外边情况甚至从里边用弓箭向外攻击都没问题,这可真是太稳了。   山洞外还有一小片空地,桑萝走了一圈,还算平坦,她道:“以后里边打张床,外边搭个棚,垒个简易灶,你们行猎时临时住应该就挺好的了,嗯,附近再多移栽一些防蛇的药草。”   说到种防蛇的药草,桑萝忽然顿住了,她看沈烈,沈烈也看她,两人眼睛都亮了起来。   桑萝咽了咽口水,道:“沈烈,既然住出来了,这外边山地完全可以开出来啊,这会儿还能种一茬黄豆,很多菜也都还能种,只要能护得住,那都是咱们的粮食。”   真有流民涌进来,护不住的话,损失的也就是种子和精力,有山谷种的那些,种子是可以再留的,损耗非常小,精力,他们现在多的就是精力。   满大山能找到吃食的情况下,这种明显有主的东西,正常人是不会动的,真到动这个的地步了,要么品性恶劣,要么是活不下去。   南边多山,物产丰饶,有本事进深山的人活不下去的概率小;而若是品性恶劣的,沈烈他们也不是吃素的。   既然要在外边立个幌子隐藏山谷,除了落脚的山洞,再种上东西不是更合理吗?   沈烈显然和桑萝想到一处去了,两人相对望着,都笑了起来。   “走,回去吃饭,饭后就让小安找各家来商量看看。” 第178章 山外   入夜各家一商议,结果自不消说,答案那是相当一致:“种!”   周里正道:“外边水稻是种不了了,种点黄豆和菜,只要能收进来那都是赚的,入冬咱也不必担心菜荒了,黄豆也能顶粮食的。”   谁也不知道外边什么时候才能太平,这时候,省粮那都是省命。   事情便这样议定了下来,第三天大伙儿天一亮就出去了,这一天没去打猎,而是分了两批,沈烈和陈大山各领一批,一批伐树给另两个山洞的门户先做好,简易的土灶也都垒上了,还用柴火烧过做了两顿饭食;另一批整地赶农时准备几天内先把秋黄豆种上。   第四天就是和许掌柜约定的出山运粮的日子了,六个山洞,三个在外表看来都是已经住了人的模样,大伙儿当初离村,家里的锁头都是带了出来的,门锁一挂,这就是有人住,但主家出去行猎采集了的样子。   村外村的初步建设算是完成了,这个地方,对于山谷里的人而言就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   形势正常时,青壮完全可以抱团在外围发展,形势真要是到了他们根本应对不了的地步,缩回山谷,最多就是给出一个主家外出或是人去山洞空的假象。   施大施二和卢二卢三照例是要留下来防守山谷内围的,几只羊这几天攒了些草料,后边卢家兄弟和施家兄弟还会结伴出来把浸种好的黄豆下种,现今周边多了几家‘住户’,也不用顾忌留痕迹了,就近就能弄点叶子和草回去,沈烈和陈大山离开十余天倒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因是给许家运粮,许家这边许掌柜、许叔、许文庆和魏清和这几个能挑得了粮的一起出动了。   想象得到山里现在人怕是不会少,为防打眼,扁担挑筐一应东西都没带,准备出了山再想办法,只带了武器和外出远行必备的一些东西。   这些人中,如果说许掌柜是紧张,那许文庆就是激动了。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虽避难山中,但不觉得苦,倒像是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尤其能跟沈烈和陈大山出行,那是激动非常,特意把之前借着练习的弓箭也借了出来。   然而,这种激动在赶路的第二天一大早看到林缘山道边四具被撕咬得只剩碎肉的骨架,就被兜头泼灭了。   那是人的骨架,甚至还有碎裂的衣片,上边嗡嗡舞着数不清的苍蝇,已经散发出浓浓恶臭了。   沈烈顾不得去怜悯什么,捂住口鼻带着一众人快速绕过那一片,走出好远才把手放下,道:“有人在往深处走,且还是明显实力不济的人。”   这样的情况走了一个多时辰后又见到一次,大家心都沉了下去,这一带的山极深极广,没人说得清到底有多大,而经历几朝战乱,大乾朝人口并不算多,整个祁阳县之前被困在县城也不过是数千人,能逃出来多少他们不知道,但就算大家都逃进山里,也应该是四散开的,理应不会特别密集,但这才多久,他们已经碰到两次死于兽口的尸骸了。   这很不对。   至下午终于见到了活人,沈烈倒是有心想打听一二,但对方一看到他们,尤其是看到沈烈他们手上的武器都是神色惊惶,快速避走。   这不是那些杀人越货的流民,看反应更像是本地乡民,也不止一批,人明显比从前更多了,但看到沈烈他们手上的刀身上的箭,无一例外都是面色大变快速逃了。   “外边这是出什么事了吧?”陈大山望向沈烈。   沈烈看着转眼已经隐进山林里没了影的几个男人,道:“可能是,后边小心点。”   这一猜测,在走过第二天,从第三天开始就再见不到人了,整整三天,一个活人都没看见,许掌柜心下都不安起来了。   外边明显有问题,他们还出去吗?   他有些犹疑,便也说了出来。   沈烈看看陈大山:“已经到这了,再有半天就能出山了,避开直面县城的三里村,绕一绕?”   陈大山也想知道外边到底什么情况,他们在山里也不能对外边一无所知,两眼一摸黑,因而点头,一行人稍偏了方向,往十里村方向绕行。   ……   十里村彻底成了荒村,沈烈一行人潜进村去,不少人家的院子里杂草都生得半人高了,没处下脚。   当日被困县城的人,在城破之后应是一个也没回来过,不过到底是不敢回,还是根本没能回,如今都未可知。   陈大山看沈烈:“现在怎么办?还往县城方向探吗?”   许掌柜自己先慌了,道:“要么算了吧?我总觉得这静得不太对头。”   已经到这了,沈烈是倾向于探个清楚的,取不取粮先不论,外边是个什么情形总要知道。   他看陈大山:“你的意思呢?”   两人都是常在外走的,这点动静倒不至于就应对不过来,陈大山和沈烈一个意思:“把许掌柜他们安置在小金那个庇护所里,我们去探探?”   不谋而合。   不过在往他们给沈金挖陷阱的那一片山行到半路上,沈烈忽然顿住了脚。   许掌柜几人有些奇怪,倒是陈大山,顺着沈烈目光看过去,过了几息,猛然反应了过来:“这些黄豆没被拔掉?”   他记得当时在十里村遇上周癞子父子,听说官兵围村第二日后这一片的庄稼都被毁了。   沈烈看着那一片眼见着已经快熟的黄豆若有所思,过去查看了一下,在干燥的地垄间看到几个非常浅的足印。   “刚刚这儿有人。”   他站起身四下看,什么也没发现,正疑惑时,耳边听得极细微的簌簌声,这声音才响起,有人欣喜出声:“阿烈?大山?”   沈烈、陈大山和许家众人循声望去,就见远处一棵树下,一块草皮忽然一整个鼓起,变高,人立而起。   哪是什么草皮?那是披着一身草皮的两个大活人!   沈烈和陈大山已经认出来了,是周癞子父子。   “周大伯。”两人迎了过去,他们压根没想到在十里村会再次碰上周家父子,在刚看过十里村的荒凉后,见到还活着的且有一两分交情的同村人,这无疑是让人高兴的事。   周癞子父子却比沈烈和陈大山都更高兴,如蒙救星!   “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你们怎么这时候又回村了?”   沈烈和陈大山更感兴趣的却是两人身上那草皮,周癞子父子二人都已经大步奔过来了,那草皮愣是还稳稳披在身上,没掉。   他围着周癞子看了一圈,发现不只草皮,上边还稀稀落落挂着几十片落叶,人一趴下,那就是一片草地,逼真得紧,提起来细看,才发现是件用草皮缝制的衣裳,里层是密密的麻线固定着的,那些落叶也是用细麻线缝在草皮衣裳上。   周癞子见两人看自己身上的草皮衣,笑道:“最近出来太危险了,家里婆娘就给想了这么一个招,给我们缝了这么两身衣裳出来行走的时候穿,不穿的时候洒些水养着,一件能管挺长时间的。”   周家老大还把身上的衣裳解了下来递给沈烈和陈大山看,其实是披风一样的,发现不对整个人伏在地上,再把头也盖住,找那种有沟壑的地方藏身,不让草皮衣显出人形的轮廓,大多能把自己隐藏得很好。   沈烈看得直赞:“伯娘好巧的心思。”   一旁的许家人这时也都跟了过来围观。   周癞子叹气:“也是被逼着想出来的辙,你们没发现山里都没什么人了吗?”   这可真是说到大伙儿的关注点上了,沈烈道:“怎么回事?我们也奇怪,在山里走了三天多都没看到人,县里那些盗匪还在?”   周家父子面上一起浮出愁色,周癞子道:“在,抓丁呢,先前那一帮盗匪攻进县城之后,占了县城就自立了个什么王,还封了不少官,他们先时在山里敲锣宣告的,我藏在暗里听见了,叫个什么王我也没记下来。”   陈大山便问:“县里的人呢,城破那天有人逃出来吗?”   周癞子摇头:“有的吧,但很少,头一天还有人进山,后边就没动静了,应该还都困在城里,但那帮盗匪时常会出来,小股的人往山里招兵,后边招兵不成就抓丁,不管男女都抓。还有招流民的,从北边来的流民很多都被他们招进了县里,成一伙的了,前些时候还大队人马去打了周边的县,运了不少粮食回来,好像是又占了一个县了,现在这外边三天两头还会有盗匪进山转转,外围山里根本没人敢呆了。”   他说到这里想说什么,踟蹰一下,又没能张口。   沈烈看了看那片黄豆,道:“你们是为了这些黄豆留在这里的?”   周癞子连忙点头:“是,我们家没什么粮食了,当时村里粮食都被拔了毁了,我们藏得不算远,回来看见了……你也知道,我们种地的哪舍得这么祸祸庄稼啊,加上又缺粮,等官兵走了就挑了两片位置偏的地儿,挑了些没被毁得厉害的黄豆又给种了回去,有些没活下来,有些成活了,上次碰见你们,其实我们不只是进村找东西,也是来给这些黄豆浇水的。”   他说到这里就又没话了,周家老大看他爹一眼,心下着急,但急归急,话到嘴边,发现自己也一样开不了口。   他们今天是来收豆子的,收了这些豆子后也准备往山里逃了。   深山里的野兽想也知道应对不了,路上安全没得保障不说,以后也不知会怎样,但山里的野兽和山外现在已经称了王的盗匪比起来,周家人更怕的还是山外这些披着王皮的盗匪。   他们父子是亲眼看过那些盗匪怎么对待被他们逮到的人的,男人顺从的拉回去,不顺从的杀了,女人……那是求死都不能。   周家老大想着他娘和妹妹如果也被那些人发现,两手就发颤。   他想求沈烈把他们家带上,但当初几家人逃时,沈烈只指点他爹往山里跑,并没有带上他们,这其实就已经是答案了。   谁敢带没口粮的人呢。   就算他们现在能有点黄豆了。   周家老大心下都很清楚,可他更清楚,沈烈和陈大山出山被他们碰上,这可能是他们全家人最后一次可能抓住的机会了。   他壮着胆子,问道:“阿烈,你们这趟出来是?”   沈烈看他一眼,道:“想去一趟县城附近的山里,那边现在什么情况你们知道吗?”   周家老大还没说话,周癞子神色已经变了,急急道:“去不得,那边现在都是盗匪出没,现在连三里村一带向内十多里的山地我们都不敢靠近,被碰见了就走不脱了。”   许掌柜一听形势这样严峻,当下便道:“沈烈,那粮我们不取了,粮食没有人重要,我们以后勤跟着你和大山山里找点吃食也是一样的。”   而且他们家的存粮,就算取不了县城外这一批,山谷里那些一家人只吃半饱的话,撑个两年半没问题,再跟着沈烈到外边找找吃食,他们要学打猎有个过程,前头估计就是采集为主,吃不了多好,但总归不会太受饿。   山谷里还能有点收成,现在山谷外也开始种黄豆种菜,要是不会被人抢夺偷盗了的话,也是补充。   至于两年半后的事情,谁知道呢,总不能为两年半后可能受饿,现在就去犯险,还不只是他们自家人犯险,这里还有沈烈和陈大山。   人家只是帮忙的,连他许的三成粮食都没肯要。   他们真要都搭在这里了,家里人怎么办?沈烈和陈大山要是搭在这里,整个山谷里五十三口人怎么办?   许掌柜想到这里,这粮是无论如何不肯再取了:“咱们还是回山里吧,这就回去。”   就连许文庆和魏清和也道:“先回吧,以后有机会再来看,安全了再取,不行也就算了。”   至于放在地洞里会不会受潮,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周癞子父子二人到这会儿才知道他们出来要取的是粮食,心下也是难受。   粮食啊。   没粮的人最知道这东西有多金贵。   但他还是劝:“真不能过去,招揽了好些流民呢,见天在县城门外练着兵。”   沈烈也清楚许家还有多少存粮,更不会为没把握的事让自己犯险,听到这就点头:“行,以后多打猎采集吧,这些粮有机会再说。”   他这话一落,周家老大就有些着慌了,原先说不出来的话,这会儿一急,脱口就说了出来:“阿烈,你们要走能不能把我们带上?这外边太危险了,盗匪时不时会在山里打转,我们现在藏在山里,每天只半夜把山洞封死了敢生点火煮点豆子,家里人连山洞都不敢出,我们今天收了豆子原本也准备要往里逃了,但单凭我们,有野兽的话只怕应对不来,能不能捎我们一程。”   周癞子也祈求的看着沈烈和陈大山,道:“是,阿烈,大山,能不能捎我们一程?不用跟你们在一块,就是把我们往山里带一带,离这外边远一点,我们找个山洞自己落脚就成。”   落脚之后怎么活下去,周癞子现在都不敢想。   这事要搁在从前,沈烈还真要犹豫一下,带是肯定会带一程,带到哪就不敢说了,但他们临出来前才刚做了村外村的布置,同村的邻居,品性也还行,这样的世道下倒也不至于就见死不救。   和陈大山交换了个神色,见他也没意见,便点头:“能带你们一程,帮你们找个地方安顿,但人太多了,我和大山不能保证路上一定安全,而且深山里猛兽也多,你们要想好。”   周癞子父子大喜,周癞子绝处看到这么一条生路,激动得眼眶都湿了,连忙道:“肯带我们一程就行,往深山里谁也保障不了安全,我们自己走的话只会更不济,我们都有数的,外围实在是没法呆了,不然我们也张不了这个口。”   现在外围的那些就是牲口,比牲口还脏还狠,落在他们手上,只怕还不如就被野兽咬死了痛快。   陈大山见他们有这个心理准备,便道:“行,那大伙儿都搭把手,把这些黄豆赶紧收了,我们马上就走。”   两块山地,合起来不足一亩,自然不会连着秸秆一起割,只把豆荚摘下。   八个人做起来也快,不多会儿就干完了,连荚带豆也就收了三袋子,晒干后怕也只有一袋多的黄豆。   为着这一袋多的黄豆,这父子俩不知冒了多少的险,别的不说,只说那些盗匪要是周边小村也巡得细一点,往偏僻点的山地巡一巡,只看这没人照管的黄豆还能活得好好的,守株待兔也能把这父子俩给逮了。   就为这点口粮啊,如果不是指着这点粮活命,如何至于。   许家人看着也是感慨,相比较起来,他们因为早做了准备,处境已经好得太多太多,县城外的那批粮食没取到也不那么记挂了。   沈烈和陈大山没说什么,让周家父子前头领路,一行八人往周家人藏身的山洞行去。 第179章 安置   往山里行了一个多时辰后,沈烈一行人终于到了周家人落脚的地方。   一个不算大的山洞,洞口很小,隐在灌木和树后边,洞口被几块大石完全填住,只余一点透光透气的缝隙。   周癞子去搬动石块的时候,怕惊着了里边的人,先低声出了声才动的手。   “爹!大哥!这么快收好了?”   周二郎声音压得低低的,从山洞里探出头来,话音才落,看到了后边沈烈一行人,他激动得声音都微变了调:“烈哥?大山哥?”   沈烈和陈大山笑笑,周癞子道:“赶紧的,让你娘和弟弟妹妹们收拾收拾,咱们马上往内围去,阿烈和大山带咱们一程。”   周二郎激动得不知怎么是好,连忙欸着应了一声,唰一下就缩回了山洞。   周家家当并不算多,说实话,他们家穷得连袄子都填的是芦花和平日里捡的鸡鸭毛。   家里当然也养鸡鸭,可那鸡鸭是不舍得吃的,都要送到集上卖掉,鸡鸭毛自然也落不着,只能靠平日里捡一点。   一家子都怕让沈烈和陈大山他们久等,一家七口齐上阵,不过一刻多钟就从收拾好东西从山洞里钻了出来。   除了周癞子、周大郎和周二郎是正常肤色,余下的周癞子婆娘、周家大女儿、周三郎、周家小女儿肤色都是略不正常的白,乍一出来,甚至齐齐用手遮了遮眼。   沈烈和陈大山算是知道周癞子一家这近半年来是怎么过的了,或者说,是盗匪到达祁阳县的这两个月,大概只有周癞子和周家大的两个儿子敢出去,周癞子婆娘和长女是根本不敢往外走的,至于周三郎和周家小女儿,太小了,更不用说。   这世道。   沈烈、陈大山和许家几人都去帮忙接了点东西扛上,道:“走吧。”   周家的粮食少,黄豆和陆续晒干的野菜也有两大袋,加之新收的那三袋,其实小半是豆荚,但别人不知道,背着粮食进山,外围没人还好,进到偏内围显然会增惹一些麻烦。   夜里找了山洞落脚,周家人就把黄豆都倒出来剥了,把家里的席子在火堆旁铺开,黄豆晾在上边用余温烘烤。五个袋子变成了三袋半,就这么进了内围。   为免被人盯上,连挑筐都没用,除了特别细碎的东西用背篓背着,其余像被子衣裳都是用绳子捆,一眼看得出是什么东西,坛坛罐罐也给几个孩子抱在手上。就这样,还是引来了一些不怀好意的打量。   人少的只敢看看,人多的就有些蠢蠢欲动了,好在沈烈和陈大山自己原就有刀和弓箭,许家人也借了山谷中人的弓箭出门,加之上次沈陈二人在县城收缴的刀,一行中青壮九人,四人持刀,六把弓箭,看着也足够唬人。   那不是菜刀柴刀和锄头,那是军制武器。   偏内围的一天半,这种让周家人后背汗毛都直竖起来的打量有五六次,但真正交锋的只有一次,那一伙二十余个壮汉,看神态和架势就是惯犯,其中几人盯着周家大女儿,眼里的欲望和脸上兴奋的笑意更是毫不遮掩。   对这样的人,一句废话都不用多,沈烈和陈大山则是迎头疾冲而上,而本就气得脑门冒火的周家父子,周癞子拿着沈烈给的一把刀,周大郎周二郎操锄头柴刀,紧跟着就冲上去了,那是真跟人拼命。   一边是气怒,一边是战场厮杀练出来的狠劲儿,真拔刀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有这一种收场。   对方一行二十余个壮汉,眨眼功夫死了四个,轻重伤各一个,他们甚至都还没能冲到对方阵营,就被对方先冲出来的五个人给弄出了四死二伤?尤其其中两个持刀的,四个死的就是他们俩人打了个照面杀的,杀人简直似杀鸡一样。   平时没少仗着人多杀人劫粮的这一帮人那一瞬间也胆边生寒腿发颤,在沈烈和陈大山又冲向他们时,一多半的人转身就逃了。   离得沈烈和陈大山近的两人跑不及,还没转过身就只觉脖子一凉。   许掌柜众人护着妇孺,许文庆却是张弓拉箭,手抖了好几息,一咬牙,噌一下放了出去。   压抑的一天半,突然爆发的这一场劫斗来得快结束得更快,短兵交接,地上多了六死二伤八个人,轻伤的那一个跟着同伴逃远了。   沈烈和陈大山没多话,直接给重伤和被箭射到腿没来得及逃走的两人一刀结果了。   许家人算是见识过沈烈和陈大山这一面的,周家人和魏清和只在遇到野兽时见过沈烈和陈大山出手,目标是人,这还是头一回见,震惊有之,更多是庆幸和佩服。   尤其是周家人,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跟着沈烈和陈大山,先不说前边遇到的野兽他们应付不应付得了,只说眼下这一劫,怕是根本就过不过。   沈烈和陈大山倒不觉什么,这是他们那几年里学会的生存法则,倒是对许文庆,两人都有些刮目相看。   这小子练箭不足两个月吧,最主要是那份胆气。   沈烈拍拍他肩膀,笑:“好好练,不管是乱世还是太平世道,有一技防身总是好的。”   许文庆刚才心里还慌着呢,被沈烈这一拍,才安稳几分。   战场也不收拾,一行人继续往里走,就在他们走后不久,林子里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人,闻到空气中那浓重的血腥味,再看到一地横尸,吓得转身就逃。   心下确定,能带着妇孺往深山里去的,以后千万千万,绝对绝对不要去招惹。   周家人和许家人还不知道后边坠着那么多尾巴,不过之后的半天,之前那种隐隐能觉察到的不怀好意的打量算是彻底消失了。   又往深处走了一天多,离山谷大概只有一两个时辰的路程了,许家人在林子里辨别不了方向,对路也不熟,并未察觉,魏清和倒是往来不少次,但因为沈烈和陈大山每次运粮都带着人各种绕路,他其实也辨别不清,倒是陈大山,走了没多久就觉察到沈烈把方向给偏移了。   “周家人怎么安置?”他私下里低声问了一句,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沈烈低声回道:“我们那天摘到银耳的那一片怎样?帮他们做一下简单的防御。”   果然。   陈大山笑道:“挺好的,我想的也是这一片。”   离山谷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不至于太近,但他们平时打猎采集会往那边去,不至于完全帮衬不到。   进到这深山区,以外边现在的情况,对周家人来说小半年内要防的应该只有野兽了,那一片会有狼,但在防御上多花些心思,弄出一小块安全区来,生存应该不成问题。   半下午的时候就到了沈烈说的那地儿,几个山洞,一行人一一去看过,最后选了一处峭壁下最小的一个,因为那一处立面陡,几乎没有野兽能上到山洞顶往下跃,相对来说好做防御一些,且近处还有一处小山泉。   在这深山里,对于没本事到处走动的人来说,水源离得近至关重要。   许家人见人没被领回山谷,虽不知道这一处是哪里,离山谷有多远,但也没多话,山谷里的事务,他们对沈烈和陈大山是绝对信任的。大伙儿一起帮着清理山洞,伐木、给做基本的防御,至少让周家人能先有个安全的落脚地。   木头直接在山洞前边一片就近伐的,也是顺便给他们清出一块能种植的区域来,沈烈指着山洞前一小片地,道:“今天先把山洞门给做出来,晚上点几堆火,我们连夜多伐些树,打深桩给你们山洞外先筑上高围墙,把山泉那一块也圈进来,这样伯娘她们不至于连山洞都出不了一步。要稳妥的话,你们后边慢慢多弄些石块再弄一层石围墙,那些个牲畜的嘴和爪子可不能小瞧了。”   陈大山往下边又转了几圈,道:“下边你们倒是可以用高木桩再围出一片种植区来,现在黄豆和菜都还能种,趁着农时种下去,还能收一茬,围墙套围墙,也能安全得多,不过这都是后边你们自己一点点下功夫的事了。”   周家人连连点头,周癞子婆娘道:“肯帮我们到这里已经很好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们。”   山外现在已经没了女人的活路,她一把年纪了,又一身的毛病,死了还少拖累家里,可女儿还小,尤其长女,花一样的年纪,真出点什么事,她是想都不敢想的。   跟着走了这一路,她不是没见到林子里被啃得干干净净的尸骨,后边这一天多是一点人影也没见过,她哪里不知道进了这深山区,至少人可能给他们带来的伤害算是暂时避过了。至于山里的野物,除了这山里,又哪里还有他们的去处呢?   ……   沈烈一行人于第二日上午离开,离开前约好后边如果往这边打猎的话会顺道带上周家父子。   回到山谷日已过午,从许掌柜绑着绳索下山谷起,发现的孩子就通知各家了,等到人全下来,谷中各家都围了上来。   “粮没运成?”   除了路上打到的几只野兔野鸡,摘的一些野菜,一行人算得上是两手空空,陈老汉见此便问了一句。   陈大山点头,道:“祁阳县被那帮盗匪占了,招兵买马,现在天天在县外练兵,我们靠近不了。”   把山外的情况,以及去十里村探查遇见周癞子父子,又是怎么把人带回深山里的事都说了。   山谷中大家是长久的沉默,好一会儿,陈老汉才能开口:“那么多人,都被困在县里,一个逃出来的都没有?”   陈大山垂了眼,沈烈道:“可能只刚乱时逃了极少数人出来,城门应该是很快就被接管了。”   卢老汉急问:“那县城里那么多人呢?就一直关在里边?”   沈烈摇头:“应该不会,困在城里的普通百姓没有粮食,哪里饿得住,男人为口吃的或许已经投了那些盗匪,成了反军一员,女人和孩子……”   可能得看命。   家里男人有本事的,或者护得住,没本事的,如果还有姿色,落在那城里和人间炼狱没什么区别了。   老中青一群人站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许久,周村正声色凄凉道:“咱们十里村,还安稳活着的是不是就只剩咱们几家和癞子家了?”   这还是他们这些人有沈家和陈家护着领着藏进这深山里,就算是周癞子家,也是运道好,让他们碰上了。别的村呢?等这天下太平了,能活着回到家里的,还有几人?   年老的几个,陈婆子和周村正媳妇都抬手抹泪。   桑萝指尖也微微颤抖,脑中闪过的是曾经读史时看到的古代王朝人口起落,一串又一串只能换她一声叹息的数字对比。   而今,她成了这数字中比之尘埃还渺小的组成之一。 第180章 出猎   风尘仆仆十余天,还给周家建了几近一日一夜的防御,沈烈几人和谷中众人大致说了外边情况就各自回去了。   桑萝一路上情绪都不大高,沈烈也看出来了,想安慰几句,桑萝自己已经努力调整了过来。   熬吧,比起陷在县城里又或是之前的周癞子一家,她的处境已经好得太多,坚持住,努力撑到外边打出一个乾坤胜负来,这日子或许就好了。   只是不知这个过程又会持续多久。   她问沈烈:“人都被困在县城,流民也被招揽了,外边山里现在人不算多?”   沈烈看她心思转了,放心些许,点头道:“比我最初预计的要少得多,大多是先前就逃了的那一批,或者还有少数从县城逃出来或是不愿被招揽造反的流民,但内围不是这么好闯的,在外边还能找到吃食的情况下,应该不会有人冒险再往里来。”   桑萝点头:“那趁着秋天多囤东西吧,我明天跟你出去一阵。”   对山里的物产她还算熟悉,总要自己出去扫一扫,等沈烈都识得了,后边再带沈金就行。   想到这里,对沈烈道:“我去做些吃的,你也去洗一洗,好好睡上一天。”   十多天在外面奔波,她刚才看着除了沈烈和陈大山情况稍好些,许家几人都是满身疲态了。   沈烈心下一暖,与桑萝道了声辛苦,自己拎了桶提水去了。   他们回来没弄出什么动静,几个读得进书的孩子都在沈金他们山洞里呆着,快到哺食回来帮忙的时候,沈烈已经洗去一身风尘,热乎乎吃了一顿睡下了。   沈安和沈宁一进山洞,刚要唤大嫂,桑萝就把食指在唇边贴了贴,示意兄妹二人看床上。   沈安和沈宁这才知道自家大哥回来了,忙收了声,走路都小心不发出响动来。   桑萝笑了笑,指了指灶屋,示意兄妹俩自己去吃晚食。   这半天一晚之于沈烈是难得的可以好好休息的时候了,第二天起,整个秋天,他和陈大山都很难再闲下来,因为肩上扛的不止是陈家沈家,还有山谷中各家,山谷外的周家。   这许多人,要好好在这深山里活下去,坚持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坚持到活着等到太平的那一天,都得有能力的几个多操心些,得所有人把力道拧成一股绳,竭尽全力。   ……   翌日一早,男人们出去了一天,忙到入夜,另三家的山洞弄好,简易的木床也打好了,这才齐齐整整一起回了山谷,第二天沈烈就得带着桑萝出谷了,临出去前把几个小的都叫到跟前,没细说外边有住处,只说这一趟出去要好一阵子才能回来,家里的事作了些交待。   不管是沈安沈宁还是沈金,现在都能操持得好家中事务的,养羊喂鸡种菜做吃食,都不需人操心,就连给羊挤奶,沈宁也能做得有模有样了。   沈金也知道大嫂认得好些东西的,这入秋指定要出去,也不急,只等大哥下一趟带他。   山谷里留了能掌事的老人和周村正许掌柜这些人,各家又都有一二青壮留着,山里到底已经乱了,商量过后,留相对有经验也见识过血腥的施大在山谷主持,其他人配合,山谷入口从内部封住,日夜有人在入口下值守,也没什么可操心的,沈烈和陈大山就等着各家集合,就可以带着一帮人出去秋猎了。   卢大郎至此时终于觉出些不对来。   卢老汉之前也有跟着大伙儿出去伐树做门种黄豆,卢大郎那时只觉得应该是砍柴,黄豆浸种卢老汉也避了他,让陈老汉帮着一起浸的,但卢家一大家子住在一个大山洞里,虽然为了隐私,夏天没少从外边割苎麻回来织布,每张床上都挂了床帐,但不少东西都在层架上,收拾的时候还是难免被看到。   卢二郎和卢三郎这次出去不止带了武器,还带了兽皮和薄被,甚至一个烧水的瓦罐,两副碗筷。   他一个人闷在心里半刻钟都没到,就没忍住,凑到了卢二郎要背出去的背篓边看了看。   看看背篓,又去看两个弟弟,见两人还在往小竹筒里装盐,就试探着问:“这趟出去怎么还带这些东西?”   卢二郎表情都没变,道:“入秋了,要往更深处走,找找有没有能存或能晒的山货,不一定哪天回来,也怕外面进出得多了留下太明显的痕迹,山货在外面处理好攒一段时间才送回来一次。”   一听还要往更深处去,卢大郎就怂了,他们进山这一路,靠内围猛兽就多得吓人了,走一趟遇两回都是常事,还往深走?   立马不问了。   至于在外面处理好山货攒一段时间才往回送,少留痕迹,那对山谷的安全来说更是好事,他得了便宜,也不吱声,更没问一声卢二卢三在外边怎么住,安全不安全。   卢婆子看他一眼,招呼卢二郎和卢三郎加紧些走,别让别家人等着。   等兄弟两个都走了,柳娘领着阿戌也送了出去,才看一眼卢大郎,道:“阿烈出去了一趟,外边乱得不成样了,我们这些人还不知要在山里藏多久,粮食就这么些,这山谷地也不多,你们家吃东西还是再紧省些,家分了,别到时没了粮再指着你兄弟们养着你一家子,可没这样的理儿,他们也是拿命出去拼的。”   卢大郎脸皮子臊得通红,唯唯应声:“娘,我知晓的。”   转头对卢大妞道:“你奶的话你听着没有?以后豆子再少放些,也不干什么重活,吃了就躺躺,能省粮就省粮。”   卢大妞连忙应了。   这本事又往孩子身上使了,卢婆子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一家子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但老大扶不起,王春娘更是蠢事干尽,两口子别说和山谷各家的关系,就是和兄弟关系也只剩点面子情,她不得不把这个恶人做在前头。   卢婆子也不往出去,只找了些活计坐在山洞口做着。   卢拴柱很想说他也可以出去打猎,但他心里清楚,其实已经不是他敢不敢出去的事了,默默垂了头没说话。   他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守好他娘,再别出什么乱子。   ……   卢家的事自有卢家人操心,沈烈一行人出去,这次负责守山洞的是施大和周家三郎。   山里到底算不得太平了,沈烈和施大、周三郎约定了可能五到十天才回一次,时间不定,上面会用石块封住,告知了约定的敲击暗号,让他在底下只要留心动静,等他们回来时帮着在里边把入口的闩扣取了就成。   两人一一记下,沈烈揭开入口的暗门,借着挡住暗门的植物遮挡观察外边,没什么异动,这才出去,又招呼了大伙儿一起出来。   入口及附近一片如他所说,用大石和各种障碍隐藏了,把距路口最近的那一段踩出明显痕迹的小道处理过,又做了些消除痕迹的处理,直到看着没什么异常了,这才带着大伙儿往山洞去,把床铺铺上,碗筷放在山洞里,其他的也不折腾。   陈大山带了一担水桶出来,往一处山泉里打了水,各家轮番把种在外边的黄豆浇过水后,带上武器和背篓就出发了。   出来的这一行人中,只桑萝和施二郎媳妇两个女人,自然,也是因为这两家青壮太少。   沈烈把瓦罐、水、几个叠放整齐的大小麻袋和一张兽皮都背在自己背篓里,与两人交待了一些要小心的事宜,又低声与桑萝道:“随时跟在我身侧。”   桑萝握着手里的尖锄,点头。   施二郎媳妇原也有些紧张,原本是大嫂甘氏出来的,但外边山洞小,到底不那么好住,她在知道桑萝也会跟出去,后期沈金也会出去的时候,主动要求出来了。   这会儿看着桑萝,倒没那么紧张了。   事实上,除了沈烈留意着,出谷的其他人也是下意识分左右把桑萝和施二郎媳妇护在中间的,路上也没耽搁,径直往周家住的那座山去。   卢二郎对着卢大郎也不算说谎,近处他们走动得实在是多,山鸡野兔什么的都扫得差不多了,野猪或许还有,但一定不如内围多,所以压根没再费心思费力去找,确实是直奔更内围探索的。   周癞子父子正围种植区的木桩,妻女带着小的两个正开地种黄豆,远远的听到些微动静,先是一惊,待发现过来的是沈烈一行人,喜得手上的活都放下了,奔着迎了下去。   打猎和采集啊,靠他们自己只敢三个男人结伴在旁边走走,根本不敢走远的。   周癞子一看沈烈他们手上的武器和身上的弓箭,激动得一张晒得黑红的脸膛子都扬起了笑:“今天去打猎?”   沈烈和陈大山笑,陈大山道:“是,来带上你们一起,去两个人吧,大伯看看你们家谁去?”   周癞子都不用想,道:“我和我家二郎去。”   转头就跟长子道:“你在家继续把栅栏围起来,护着你娘和妹妹她们。”   周大郎知道这里野兽多,忙点头。   周癞子媳妇领着大女儿过来,看到桑萝和施二郎媳妇,说不出的高兴,藏在山里这样久,再见到村里的人,尤其是妇人,自是激动的,凑过去说话。   桑萝打量周家母女,清瘦得厉害,脸上也确实如沈烈所说,是久藏山洞不敢见光不正常的白,她与周家母女算不得相熟,只打个招呼,施二郎媳妇嫁到村里多年,倒是相熟的,笑着说了几句。   周癞子媳妇看施二郎媳妇和桑萝也背着背篓拿着柴刀,就知道两人是一并跟着往山里去的,好不羡慕:“我这身子,想做点什么都做不成。”   周家大女儿过来和施二郎媳妇、桑萝打过招呼,跟她娘说了一声,忙就回山洞去给她爹和二哥用竹筒备水了。   沈烈他们也确实没时间多耽搁,闲话一两句,周癞子父子就回去背了背篓,接过女儿给装了水的两个竹筒,出来拿了放在外边防身的锄头和柴刀跟着就往沈烈他们那边去了。   告知周家人回来的时间不定,一行人往山里去,周癞子媳妇带着儿女目送着,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折回去加紧干活。 第181章 狼群   这一趟出来以采集为主,行猎的事倒不需要他们去计较,因为深处野物是真的多,小型的野物碰到顺手猎了,厉害的野物自己会找上门,需要的就是防备、射猎和博杀!   因周边都是不曾探索过的山峰,再考虑到周家人的安全,沈烈和陈大山一商量,就沿着周癞子一家住的地方,向另一侧横向推行扫过去。   或许这里没有人迹,植物疯长,真正入秋以后山里的山货比他们预料的都要多,确实是多,桑萝甚至没顾上去前一次看好有山葡萄的那一座山,只在周家附近扫了两座山也叫她找着了十几株山葡萄,每一株的藤都攀得四处都是。   这时候的山葡萄相比上一回出来时,有一多半已经较熟了,没熟的先不动,大家捡熟了的采摘。银耳、木耳、菌子、山楂,隔一段总能找到些东西,手都没停过。   周癞子和周二郎都激动得不行了,他们也不是没在山里找过东西,但从前其实只是藏在外围,哪里见过这许多?   有沈烈他们带着,哪怕没多少粮食,父子二人也知道,他们一家能活下去了。   你说都是菜和水果?   笑话了,人饿急了草根都吃,野菜和草籽都是宝贝,这些已经是了不得的好东西了。   银耳、木耳、菌子放一篓,山楂这种不怕压的直接用麻袋装,葡萄单放一篓。期间遇到山鸡野兔,也不用说的,各凭本事,也单用一个麻袋装着。   至于说血腥味可能会引来猛兽,原也在计划之中,省了他们主动去找的功夫,相对有经验的沈烈、陈大山、卢二郎,在采集打猎的同时也时时留心周边动静,不过这种走个十数步就需要用柴刀锄头开一开道的地方,大型野物反倒是不乐意呆的,他们更习惯能方便活动,同时也能隐蔽的地方。   因为人多,野果菌子的采摘速度比起上次只是四个人要快得多,从第五座山转下来,准备探索第六座山的时候,途经林缘,沈烈和陈大山几乎同时发现了隐在林中的一头狼。   不,不止一头。   两人顿住脚步,抬手止了后边人的步伐,沈烈低声说了一句:“前边有狼。”又看一眼身边的桑萝,示意她避藏。   陈大山和卢二郎当即查看身周的林子中有无隐藏的狼,桑萝会意,也极快的四下看了一眼,她看到的有三头,在距她们这一行人大概四五丈远的林子里。   趁着两方尚在互相打量衡量之际,桑萝快速锁定身后丈余处的一棵大树,伸手轻扯了扯已经惊住的施二郎媳妇,动作小心且缓慢的把手中的麻袋和身上的背篓放下,把一直放在背篓面上的弓和箭囊取出背上。   施二郎媳妇当初进山也是经历过这些的,她咽了咽唾沫,终于醒过神来,跟着桑萝的动作也做起了准备。   沈烈和陈大山已经弯弓搭箭,擅射的都跟着照做,不擅射箭的也都捏紧了手上的武器,而此时,对面的狼也下定了攻击的决心,跃起往这边疾冲而来。   狼群一动,桑萝和施二郎媳妇就以最快的速度往树边冲,上树的速度那叫一个快,一前一后,很快各占一根分枝坐定,定睛看战况,正奔来的群狼,其中两头跑着跑着倒了下去,中箭了。   再后边的,靠弓箭是不成了,太近了,沈烈弓箭一收,和陈大山一起提刀上前,一帮人都跟得到了号令一样,纷纷跟着迎了上去,直接成了近战。   桑萝和施二郎媳妇到这会儿能看清了,狼有八头,被快速解决了两头,也还有六头。   两人都捏着一把汗,拉起了已经不那么娴熟的弓,下方人和狼这会儿都是移动靶,混战在了一处,就她们的箭术是根本不敢放箭的,只能静等。   有一头狼发现了桑萝二人,但看看高度,仍是选择攻击地面上的人,和另一只一起绕到了人群的后方,这是离桑萝她们最近的位置了,桑萝看准时机,拉弓射箭。   第一箭下去,毫无意外的,因狼群在移动射空了。   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直到第四箭,中了!   一箭射在那狼的后腿上,限于力道,加之是竹箭,跟沈烈他们那样一箭击杀是没可能的,把那狼给激怒了,转身就盯上了两人,试图往树上扑。   施二郎媳妇吓得差点娘呀一声,不过也知道这时候可不能让男人分心,强忍住了。   倒是桑萝,心里清楚就她们所在的位置这个高度,狼想扑上来没多大可能,看那头狼转头就盯着她们了,她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瓷瓶来,取一支竹箭箭头在里边沾了沾,盖好瓷瓶塞回去,再搭箭,管那狼怎么咆哮吼叫往上扑冲,只瞄准了它,找到机会,适时一箭!   狼原本是个往上扑的角度,离得又近,一箭命中!   原本并不多深的伤口,顶多见些血,不会致命,但沾了箭毒的又不同了,那狼再一次狂怒冲扑大树时,身子微微一僵,而后整个身体失去平衡摔跌了下去,想再站起已经是不能,只能悲鸣挣扎最后不甘的倒下。   施二郎媳妇!!!   简直想嗷嗷叫一阵啊啊啊啊啊!强忍住了,激动地抓了桑萝手臂:“阿萝,太厉害了!”   她跃跃欲试望向群狼,恨不能再来一只,她也射上几箭啊啊啊啊啊!!!!   不过显然是没有机会如她所愿了,八头狼,开局就被干掉两头,被桑萝用药近距离射杀一头,余下五头下方十余汉子锄头刀斧齐上,半刻钟没到倒下了三头,两头逃逸,被沈烈、陈大山、卢二郎射杀。   这东西记仇,可不能由得它逃。   许叔和周大郎轻伤挂彩,其他人倒是无碍。   沈烈确定附近已经没了危险,抬头就看树上的桑萝,战时趁余暇看了一眼确定她已经上了树,到这会儿看人在树上冲他笑,他不由得就笑了起来,大步走过去,示意桑萝下来。   桑萝小心下树,刚落地转身站定,就见沈烈打量她,问:“吓着了没有?”   她还没答呢,后一步下来还在树上没落地的施二郎媳妇已经连声说道:“没有没有,那狼看到没有,阿萝射杀的。”   那激动得,比她自己射杀的也不差了。   沈烈也看到树边不远倒着的那头狼,身上还插着一支竹箭,血色微黑。   桑萝自己也有点儿兴奋,眼里带笑,问道:“我这弓箭没白练吧?”   玩笑一句,才正经道:“其实是离得很近,所以侥幸射杀了,不然我力道和准头都不够,运气。”   沈烈却是开怀,满脸皆笑意:“很厉害了。”   只这份应变和胆气就很强了。   ……   周癞子父子二人怔怔看着一地的狼,这父子两个刚才嗷嗷一顿输出,等架干完了,那意识才后知后觉回来。   他们家附近原来有这么多狼!   更惊异的是,沈烈他们这群人遇到狼群的反应太快了。   父子两个转头看从树上下来的桑萝和施二郎媳妇,再看被桑萝射杀的那头狼,真的傻眼又激动非常。   陈大山看看这一地的狼,再看看大伙儿已经半满的背篓,望沈烈:“要么东西先送到周大伯那边归置归置咱们再出发?”   时间毕竟还早,才是正午,现在就打道回府未免可惜。   沈烈也是一个意思,带着东西再往深处没法走了,现在就折返的话时间上浪费,遂转向周癞子,问道:“周大伯,东西能先放你们那边吗?怕血腥味招来野物的话,我们留几个人在那边处理?”   周癞子怎么会有意见,连连点头:“可以可以。”   后边就是猎物分配,被射杀的就谁射杀的归谁,集体打杀的就打杀的人均分,最后是沈烈、陈大山各一头半,卢二郎一头,桑萝一头,另三头周癞子父子、周村正家两个儿子、陈有田、卢三郎、许叔、许文庆、施二郎九人均分。   三人均分一头狼!   周家兄弟、周癞子父子、许家人,这都是不常见肉的,都激动得不行。   除了周癞子家,各家出来行猎都带了伤药,不过两人都是抓伤,衣裳被抓烂了,身上倒还好,不严重,药都没舍得用,凭经验在附近转了转,找了点药草,嚼吧嚼吧糊上了完事。   狼身上还淌血,也没直接扛着,一行人弄了点手臂粗的木棍,把八头狼用藤条绑一绑就扛着往回行。   这出来还不足两个时辰就满满当当回来了,周癞子婆娘和几个儿女都惊呆了,纷纷奔向山底,见这许多狼,又是心惊又是目瞪口呆。   “人没受伤吧?”   母女俩的视线齐齐往周癞子父子身上看,而后又看其他人。   周癞子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连声道:“没有没有。”   又想起许叔和周家大郎来,道:“许老哥和长明受了点轻伤。”   长明正是周大郎的名字,听周癞子提到他,便笑着对周癞子媳妇道:“婶子,没事,就抓破一点,糊过药泥了。”   周癞子婆娘这才笑了起来:“没事就好。”   看着那好些狼,心下好不激动,只不知有没有自家的一份。   像是知道她的心思,趁大伙儿在林缘架桩子准备剥皮,周癞子悄声跟自家婆娘说:“我和二郎合一块差不多能分着六七十斤肉。”   这是保守算的,去了皮再放放血再去了下水。   他妻女嘴都微张成了圆,怀疑天上砸了馅饼,娘俩个呼吸都快屏住了。   周癞子就笑着去给沈烈他们帮忙。   狼得先剥皮分了,野鸡野兔什么的一会儿沈烈那几个打猎老手也会处理,但采集来的东西一时就顾不上,施二郎媳妇就跟桑萝商量,琢磨着先把东西并一并,用麻袋装了放在周癞子家木栏围好的小院子里,一会儿腾出一个背篓再跟着打猎的人往里转转。   桑萝看着周家正打木桩在小院外围的一片地,听沈烈说是用来种植的,但周家准备围的那一片之外还有不少位置,想到刚才路过水源地那成片的蒲草,再看看这周边压根没探索过的数不清的大山,心里冒出的却是另一个念头。   正好周癞子婆娘正过来,桑萝忙把人叫住:“周家伯娘,有件事想同您商量一下。”   周癞子婆娘忙拉着女儿快走了几步,道:“阿烈媳妇,是有什么事,你说就成。”   桑萝道:“我们整个秋天大概都在山里找山货,这一段时间应该是在这附近,我寻思着鲜山货也好,还是刚猎下来的肉也好,直接往回运都不是那么方便,似今天这种情况,下午还能再出猎,忙着往回运这时间就都耗在路上了。您看能不能我们去割些蒲草回来编些蒲席,把需要晒的山货先直接放你们这边晒着,干了以后再一起往回带?”   山谷里日照时间比外边要短得太多,而且空地实在有限了,晒东西并不如这外头方便,平时只晒一点没事,多了就困难了,加之也不准备频繁出入,村外村晒东西总需要人守,浪费人力不说,来回送东西路上耽误的时间又太多。   桑萝想着倒不如先在周家这边集中处理,就要便宜得多,当然,周家不同意的话,她们自己在附近选一块地,围一小处人能安全呆着的地方,东西直接晒在外边也是一样。   等以后不在周家这一片区域了,到别的地方,也可以先找一块地弄出一片晒场来,留几个人在安全区域里看守和做一些晾晒处理的活计,也是一样的。   这么一来,离得山谷远了夜里有安全的地方能呆,也不必频繁往回赶把时间都耗在路上,要便宜太多。   越想念头越通达,桑萝的眼睛也就越亮。   她这边问过话后不过几个念转,周癞子媳妇已经连声应下了:“当然可以,这有什么难的?正好你们也把背篓腾出来,还能往山里去,东西只管放这边晒,有什么要处理的也只管交待,我们娘儿几个都闲着呐。”   沈烈和陈大山心善,把他们一家安全带到这里边找了地方给安了家,给了她们活路,她正愁没处报答,能帮着出点儿力,那真真是求之不得的。   何况沈烈他们才来半天,她们家不止弄到不少菌子果子,更是能得六七十斤狼肉,桑萝她们会在周围再忙一阵,这意味着还会带着他们,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换个角度再想想,八头狼啊。   这要不是今天猎了,不定哪天就围到她们家来了,周癞子媳妇现在想想都觉得是自家命大,也巴不得沈烈他们再在这周边多打猎一阵子,她们这个冬天才好过,不管是安全,还是食物,都有指望了。   桑萝见她应下,笑道:“辛苦伯娘,只如果遇到急雨就劳烦伯娘照看一二,旁的我们都自己做好。”   “不辛苦,不辛苦,都应该的,还没谢你们对我们一家子的照应呢。”说着就与身旁的长女道:“去跟你爹和大哥二哥说一声,去割些蒲草回来编席。”   施二郎媳妇在旁边听得两眼发亮,闻言也道:“我去叫我家施二也同去,剥皮的活他又干不好,白在那儿干站着。”   桑萝笑了起来,跟周癞子媳妇道:“我也过去一下。”   跟沈烈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说。   一旁的陈大山、许叔、陈有田几个都听着了,眼睛都亮了亮:“这主意好,以后去哪一片打猎,先选个处理山货的地儿,这处理好再往外背可要容易得多。”   葡萄和葡萄干,山楂和山楂干,血淋淋的鲜肉和肉干,往回背那能是一回事吗?当然是晒干了的省事又不占地儿,还没血腥味,不招大东西。   何况他们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山谷里真没剩几块地能下脚了,更别说大量晒山货。   陈有田当即去自己背篓里翻出镰刀来,道:“我也割蒲草去。”   许叔、周大郎、周二郎也纷纷跟上。   沈烈见了,看一眼陈大山,道:“这边我来,你跟着一下吧,长蒲草那片地离这有一段,别再碰见什么他们应对不了。”   一时人手分作三路,陈大山领着一群汉子割蒲草去,沈烈带着卢二、卢三和有意学这些的许文庆剥狼皮分肉,桑萝和施二郎媳妇则从周家借了两个陶盆出来,接了山泉水,先把自家的葡萄和山楂进行清洗,周家人也找出自家的背篓,翻出葡萄来清洗。   这里没人晒过葡萄干,免不得有点束手束脚,周癞子婆娘问道:“这要一颗颗摘下来洗吗?”   桑萝摇头:“不用,成串的清洗,成串晾晒,等晒得足够干了它自己就一颗颗掉下来了,而且成串晒的话可以挂着晾晒,省地儿又省事。”   周家母女和施二郎媳妇很快见识了什么叫挂着晾晒,她们家不是围着满满的木围墙吗?够不得有枝枝杈杈的,桑萝找了沈烈一趟,两人出去一下,就从外边弄回好些细竹杆,枝枝杈杈都劈砍掉,稍作清洗,直接在木围墙上架出好几根晾杆出来。   只她们三家的葡萄,一人一根晾杆挂满了,那叫一个好看!!!   还余了不少细竹杆,沈烈帮着都架好,还空着好些晾杆。   陈有田他们还没回来,桑萝招呼几人:“咱们帮着他们把葡萄也晾上吧。”   陈有田他们割了蒲草回来的时候,周家院外已经晾了好几杆子的山葡萄了,一串串的紫,分上下排列成一小片葡萄墙了,那叫一个壮观。   “都帮我们处理好了?”   桑萝笑:“是,竹杆架的树身上有和你们箭上一样的记号,哪一杆是你们谁家的你们自己辨认就成。” 第182章 怎么睡   男人们编席、处理皮子、分肉,几个女人就帮着把山楂先处理出来,洗净切片晾晒。   蒲席原是需要将蒲草先晾晒再编,但她们不是真的用来做床上用的席子,只是作晒垫,也讲究不了这许多了,直接现编。   等都忙完,已经是午时末了,各家分了狼肉,周癞子父子和施二郎分同一头狼,都知道周癞子家冬天连一身暖和衣裳一床厚实被子都攒不起的,施家时不时能猎到些东西,施二郎便把那头狼的狼皮属于他的那一份索性让给了周癞子父子二人。   沈烈和桑萝家里也有被褥,狼皮也攒了几张,虽现在还要顾着小金兄弟几个,后边倒也还有机会再弄,两张半的狼皮,那半张也让给了周癞子家过冬用。   周家一家人感激得不知怎么好,周家大女儿凑到她娘旁边低语几句,周癞子婆娘就笑着让她张罗去。   原来狼肉狼下水各家也分了,周家大女儿看家里得了大伙儿不少相让,这已经午时末,一会儿各家都要出去打猎的,索性跟她娘商量拿出点狼肉、狼下水和今天采的菌子给大伙儿煮点吃食填填肚子。   多丰盛的是备不起的,多加些汤水还是能成,她们自家人到哺时喝点肉汤烫野菜就行。   发现周癞子妻女去张罗饭食,各家也都知道周家怎么个情况,从自己那一份里也拿了些肉和下水送了过去,最后是桑萝、施二郎媳妇一起去帮忙了,毕竟十几个人的吃食。   沈烈一行人也没闲着,弄了些柴枝,就在之前剥皮宰狼的木架子下方搭起了篝火,直接把肉切成几斤一块,问周家要了些麻绳串了,挂在木杆子上,旁边用柴棍围好,外边再盖上大叶片,做成一间间速成熏肉小间,熏起肉来。   原本剥皮割肉的地方这会儿烧起火,血腥味渐消,后起的是肉香味。   这东西得熏一下午,肉香味怕会引得牲畜惦记,沈烈几人一边添柴熏肉,一边商量,下午留几个人在这边留守,免得因为他们在这里处理食物给周家引来祸事,正好也帮着周家快速一点把种植区围出来,回头做几个简易晒架,以后直接在院里处理晾晒就不需要留太多人了。   大伙儿都没意见,卢二郎想了想沈烈和陈大山的本事,自己主动要求留下了,让卢三跟着他们两人继续去采集打猎。   沈烈笑道:“下午如果有猎物,从我和大山这边匀给你一份。”   卢二郎笑了起来:“那我还占便宜了。”   他自己打猎可赶不上沈烈和陈大山那水平。   沈烈和陈大山都笑,最后定下吃过午食后一家各留一人下来,一是需要人手编席打晒架,二是得帮着周家把防御加紧完善一下,再就是食材也需要处理,像沈烈和陈大山还没少猎山鸡野兔,这些都需要收拾出来熏制了才行。   所以许叔、陈有田、周大郎、桑萝、施二郎媳妇就都留了下来,周癞子听着这还要给自家围院子,上午有点收获了,以后也能跟着出去,索性父子三人也都留了下来。   原本只有一家人的小山洞外边,这会儿热闹非常,山洞小院的临时灶上陶釜飘香,周家三郎出来唤大伙儿进去吃东西。   周家碗不够,好在大家都有带竹筒装水,折两根木棍去皮洗净,这就是现成的碗。   一个个递竹筒过去,周家母女帮着往里盛吃食,每一份都盛得满满当当。   周家那长女,若是给长她一辈的人盛东西,还会笑吟吟喊上一声叔或伯,道一句不够再来添。   声音温温柔柔的一个小娘子,引得陈有田格外多瞧了她一眼。   ……   午食很快吃过,沈烈他们又该出发了,这时背篓至少都腾出了一个,带上武器就能走。   临行沈烈交待桑萝、施二郎媳妇和周家母女几个没多少战力的尽可能待在小院墙内编席,外边的事给男人们干就成,又私下再给了桑萝一个小瓷瓶,低声道:“真有不好对付的野物,你把这个给卢二叔一瓶。”   周家的内院墙是他们帮着做的,也有类似小窗一样能开合的观察口,用弓箭往外攻击也好,或是递这样的小物件都是极容易的。   桑萝点头,接过收好。   沈烈这才出去寻卢二郎,交待他仔细着些,道:“野物都有自己的地盘,这一小块的狼被猎杀了八头,应该不会有多少大家伙了,但还是注意点好,妇孺就别让在外边干活了,你们也加紧把院墙弄出来,时间不算早了,我们也不会走太远,就在旁边的山上转转,一个半时辰内应该就回了,天黑前还得往回赶。”   卢二郎应下:“行,这有院子能避进去,真有不好应对的,别的不敢保证,人不会有事,你们放心出去就是,这么多人,今天傍晚应该就能帮着他们把这一小片地围起来。”   沈烈和陈大山这才放心,带着许文庆、周二郎、施二、卢三,一行六人往最近的几座山上去了。   ……   他们一走,这边留下的人也没闲着,男人们砍树打墙桩围院子,陈有田这有木工手艺的用手头现有的刀斧甚至树藤之类的做捆绑辅助制简易晒架,桑萝她们则在院里编席。   人手够多,桑萝和施二郎媳妇,周家母女加两个小的孩子,编起蒲席来也就快得多。陈有田那边晒架一做好,这边几张简单的席子也编好了,把外边的地面稍用石块垫垫平,晒架支上,席子一铺,各家切好的山楂,捡的菌子、银耳什么的,分区分片晒好,晒席上用麻线做个简单记号以区分是哪一家的东西。   后边就是把早上打的山鸡野兔做熏肉,剥兔皮的事喊的卢二郎帮的忙,忙忙碌碌,手头的活都干完了,又多做了一个晒架数张晒席,这是备着后边再有山货回来,前头的还没晒好,作备用的。   这准备并没有白做,申正沈烈他们回来,背篓装得是满满当当,但吸引住众人目光的不是他们身上的背篓,而是他们一行人抬着的野物。   桑萝听着外边动静好像是沈烈他们回来了,起身往观察口那里看了一眼,果真是。她和施二郎媳妇开门出去,正看到一行人把杠子上抬的猎物放下。   桑萝凑过去看,看那东西有点儿像鹿又不是鹿,嘴边一对獠牙又尖又长,她抬眼看沈烈,好奇道:“这是什么?”   难得竟有桑萝不知道的,沈烈眼里有些许笑意:“獐子,肉质极好的。”   桑萝一听獐子,稀奇了,这是只在小说里看到过的存在啊,才知道这东西竟还生一对尖獠牙,又细看了一回。   獐子猎了四只,两只大獐,两只小獐羔,一只小獐羔是许文庆和卢三郎一起猎到的,另一只小獐羔是施二郎猎到的,两只大的是沈烈和陈大山的。   出去的一行六人,倒只有周二郎箭没准头,没能猎到东西,桑萝她们处理山葡萄和菌子时,沈烈他们也剥皮割肉,依之前说的,和陈大山一人割了一只獐子腿给卢二郎,又一人割了几斤,分送给唯一没有收获的周二郎和没能出去的周癞子家尝个鲜。   卢二郎接到那两只獐子腿,脸上都乐开花了:“好些日子没吃到这一口了,上回还是咱从北边回来的路上吧,今天我占大便宜了。”   周二郎和周癞子家也得几斤让回去一家人尝个味儿,美得什么似的,这比往日里过大年还热闹,这几年这年景,就算是周村正家,过大年也买不上这好野味的,更别说周癞子家了,他们家都多少年不知肉味儿了。   就这一瞬,周癞子觉得管他外边谁做皇帝呢,要是能一直这么在山里呆下去,没有徭役没有赋税,他们开块山地,就藏在这深山老林里过一辈子也美。   不过他也清楚,这好日子是因为沈烈和陈大山带着他们,单他们自己家,求生都不容易啊。   尤其看看这会儿已经基本围成了的一片种植区,更是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的好运,老天爷都攒在最近给他了。   桑萝她们把葡萄都洗好晾上,菌子木耳之类的东西倒在各自的晒垫上,只余些许山楂,不算特别多,周癞子媳妇便道:“你们回吧,再不走天该暗了,不安全,这些我们娘俩帮着收拾了切好晾出去,晚上也给你们各家的东西收回山洞里,明早再晒出来,都不用操心。”   母女俩个又拎出个小竹篮来,递给桑萝,道:“这是今儿洗葡萄落下的一些,你们带回去分了吧,晚上也能甜甜嘴。”   桑萝没接,笑道:“我们要吃回头路上稍绕一绕就能摘到,伯娘留着家里孩子吃吧。”   周癞子媳妇却没要,直说家里也有,笑着直接把篮子塞桑萝手里了,真真是半点便宜不肯沾。   桑萝笑笑,看着围墙那儿门都扎好了,索性招呼大伙儿过来分吃了,干一下午活,正好吃点甜的也不错。   一人尝了十多颗,这才摘了些干净叶片给背篓里垫了垫,把下午熏得差不多的肉放进背篓里。   天渐晚了,虽筑了围墙,这獐子肉也不好再放在周家熏着,哪怕野物应该闯不进来,但也免给人家添事了,用另一个麻袋装好,直接提在手上,晚间回小山洞外大伙儿凑在一起接着熏便是。   回到村外村时还未到酉正,因陈大山住的那一处山洞前有开阔地,大家直接就凑到那边搭了几个熏堆,把肉挂上接着熏。   少不得还要给自己做点吃食,也不用别的,就白天收获的肉食,削下几块来,用树枝削尖的简单抹丁点儿盐火烤便罢。   至于沈烈,他是艺高人胆大,也不用去凑作一堆,直接在自家山洞外做的熏堆,桑萝不大想吃这样直接火烤的东西,便留了块新鲜的獐子肉,在灶上用瓦罐炖肉。   她忙着做吃食,沈烈担心桑萝在外边住不习惯,跟陈有田借了他藏在山洞里的锯子凿子之类的东西,就在自家山洞附近砍了好几棵树,挨着山洞用圆木做了个简易净房,凿了个恭桶。   一起住了大半年,桑萝倒也坦然了,也没去管,在旁边一处小山泉里洗了些回来时捡的菌子,看着肉炖得差不多了,加了进去。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这一片只沈家和陈家山洞外燃着数个火堆,熏肉的香气和食物的香气四溢,有没有勾得附近山里的动物往这边来不好说,只是大伙儿刀弓不离身边,人多武力强,倒都不带怕的。   跟着沈烈和陈大山出去行猎几次,有时候甚至会觉得野物过来是送菜的。   许是附近确实被沈烈他们这帮人扫得勤,沈烈和桑萝吃过晚饭,该干的活也都干好了,白日里没少出汗,沈烈甚至给桑萝凿了个浅桶,让桑萝用瓦罐烧了点水把身上也简单洗了洗,他自己冷水冲了个澡,把衣裳都洗了晾在山洞里了,直到亥正也没见有什么野物来。   夜深了,各家的肉都熏得差不多了,陈大山那边锁了门把人全都送回各家山洞里去,沈烈这边,在山洞里点亮了盏油灯,他和桑萝也开始收起架子上挂着的熏肉,在山洞里一个临时做出来的木架上一一挂好。   该睡了。   桑萝自从吃晚食起就暗里琢磨的事,今晚怎么睡,因为带了两床薄被上来,她甚至已经想好了,放个枕头在中间,各睡一边好了,结果进了山洞后,沈烈把门一关,还没等她开口呢,他半蹲下弯腰探手从床底里边拉出来个东西。   一个仅能容一人躺下的,类似脚踏的简易版单人床。   桑萝自己噗嗤笑了出来。   沈烈真的,人才。   还是个直憨憨。   她只初时笑出极轻的声音,奈何沈烈耳力好,桑萝脸上的笑又抑不住,沈烈一转头,两人的视线便对了个正着。   沈烈有点儿懵,见桑萝看着自己发笑,耳根莫名有点热,下意识问:“怎么了?”   桑萝又笑了起来:“没怎么,我刚才还在犯愁晚上该怎么睡。”   回山谷自然也可以,但大家出来行猎,弄个村外村,其实就是考虑到山外的人离内围越来越近,入山谷那一块尽可能不要留太多痕迹,她出来采集的,一个人要搞特例其实不太好。   最要紧是和沈烈长久相处下来,其实很信任他,显然,他回报以她的比她给到的信任更多。   沈烈心跳有些快,桑萝已经笑着转身取了碎布做的布巾递给他擦那个简易床,又绕到床尾从床上抱下两张兽皮,半蹲下帮着沈烈一起铺上。   铺床时桑萝的唇角就没落下去过,沈烈侧头悄悄看到一眼,自己唇角也扬了起来。   都收拾好了,给沈烈一张薄被,桑萝自己从床尾上床,在床上躺好,沈烈吹熄了油灯,就在床边的脚踏上躺了下去。   黑暗里桑萝什么也看不清,只好心情一直没落下过,右侧着睡,沈烈其实就在边上,只是位置要低些,她自己唇角又翘了起来,含笑道:“沈烈,晚安。”   天知道沈烈心跳得有多快,他在山中呆得多了,夜里又总要防备,夜视的能力早练了出来,微一侧脸,就能大致看出桑萝是面向着他这边睡的,甚至都能感觉到她脸上和语意中的笑意。   一颗心浸在蜜里一样,比白日里吃下去的山葡萄都要甜,又软又暖,又好似轻飘飘的在上扬,诸般滋味,形容不来,只胸臆间鼓鼓荡荡满溢着,全是那说不清道不明又让人爱极的愉悦,他喉头动了动,强抑了那种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有点儿奇怪的感觉,轻声回了一句晚安。   桑萝笑着合上眼,沈烈却微微侧身,暗夜里贪看她眉眼。   桑萝唇角又翘了翘,惊得沈烈忙闭上眼,好一会儿才敢睁开。   桑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侧过身去了,纵是这样,沈烈也掩不住心中愉悦,不舍入眠。 第183章 周葛   第一次离得桑萝这样近,欢喜过头的结果就是半夜才睡,第二天桑萝醒了,沈烈倒还没醒。   桑萝从上辈子就习惯右侧睡,哪怕昨天刻意向左了,清晨醒来,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转向了右侧,睁眼对上的就是沈烈一张睡颜。   她初醒,还有些迷糊,山洞里朦胧一点微光从木门缝隙里透进来,入眼就是沈烈棱角分明的一张睡颜。   眉目英挺,鼻子、嘴唇,整个脸部的轮廓无一处不生得好。   笑起来俊朗,原来睡颜也好看。   桑萝也就是一不小心多看了几眼,没收住,然后对上了沈烈睁开的双眼。   四目相对,桑萝眨了眨眼,有一种偷看被人当场抓包的感觉,但那种窘迫倒被她藏得很好,一瞬就转作了笑容,扬起唇角道了一声:“早。”   沈烈其实还有点懵。   常年在野外行走,要防备敌袭,要防备野兽,他的警觉性向来强,哪怕睡着时被人注视也会有感知,便就这么醒来了,这一醒来,还没太清醒,就被桑萝含笑的那一声早晃花了眼,心脏漏跳一拍,下意识就跟着也说了声早。   桑萝不由就笑了起来,山洞小,两人离得太近了,她也不再躺着,原就是和衣而眠,揭了被子就起床,独留了沈烈一颗心怦怦直跳。   看桑萝起来了,他连忙也起身,帮着开了观察门看了看外边情况,这才借着观察口溢进来的光快速把被子叠了,皮子收起,矮榻重新移回床底,转身把沉重的木门打开。   早起桑萝做吃的,沈烈忙农事,给种下去的黄豆和菜浇水时,发现有被山鸡刨了的种子,补种得过几天了,别的一时做不了,砍了些竹枝木枝围了一圈篱笆,一行人吃过早食到周癞子家时已经是辰时末了。   周家的晒架早就支出来了,各家的东西都依样晒好,昨天傍晚带回的那些没处理的山楂也都被周家母女帮着处理好了,也不多余再说谢,叫上周家父子一行人就往之前没去过的山里去了。   想是该归功于鸟雀的传播,加之深山数十年怕是也没多少人进过,这一带山里山葡萄和山楂极多,几乎走一两个山头总会发现那么几株,但今天更叫桑萝惊喜的是发现了几棵芭蕉树,远远的一眼看过去那几串芭蕉再醒目不过。   香蕉她其实很少吃了,在山里真正容易吃到的是野生的芭蕉,不过这也是上辈子的事了,来到这里以后还真没吃过这东西。   沈烈看她仰着头看着丈许开外隔着一大片高灌木丛后的芭蕉树两眼发亮,不觉就笑了起来:“站这等等,我去给你摘。”   说着把防身的刀给了桑萝,又接过她手里的长柄柴刀清道上去,陈大山他们自然也看见了,这一片不止长一株,各找了目标。   芭蕉生得够高,不过沈烈个子也高,再加上手上的长柄柴刀,不一会儿带了一串芭蕉回来。   这芭蕉生得好,一整枝得有五挂,一挂十几根,少说有六七十根。   沈烈挑了一根颜色金黄,一眼可知已经熟透了的掰下撕开果皮递给桑萝:“尝尝。”   眼睛亮,又极爱笑,一笑一口白牙,满眼期待和欢喜等她接过。   桑萝不懂,是谁将俊郎、可爱、少年气、英气与侠气揉和得这样恰当的,明明是秋天,沈烈一笑,莫名总给她一种春光都明媚了的感觉。   晃得人心动神摇。   她接过那芭蕉,垂眸咬了一口。   “怎样?”他侧头问:“甜吗?”   桑萝点头:“甜,你也尝尝。”   沈烈听她说甜,就笑了起来,用麻袋把那芭蕉整枝都装好了,道:“还有没熟的,能放,留着你和阿宁吃了。”   桑萝笑着,看施二郎媳妇也过来了,没多说什么。   那装着一整枝芭蕉的麻袋就被沈烈拎在左手,继续往前探路。   或许动物之间真的有地盘划分,大型的野物除了第一天遇见的狼群和獐子,就只在第四天发现了野猪踪迹,猎到了两头,就再没遇见了,期间只弄到些野鸡野兔。   秋天太阳烈,头几批山货都已经晒好了,早就带回了山洞,后两批其实也差不多能收了,回山谷再补个日头就行,倒是还认出一些,还没到采收的时候。   第五日里,大伙儿私下里跟沈烈和陈大山商量,是不是该回山谷了,因为有几家山洞实在是小,收的东西哪怕晒干了放,一家也攒了有一大袋,再加上熏肉,不那么好放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周癞子家周边的山也扫了一圈,能接的都摘了,他们其实该换地儿了,就想趁这个节点回去休息一两天,或是该换人的换人。   讲实话,沈烈私心里还真不舍得回去,但他也清楚外边要比山谷里清苦,而且总在山里奔波,着实是累,头两天还好,后三天连他都看得出桑萝的疲惫,大多只让她上午跟着走,下午就留她和施二郎媳妇在周家休息。   但在周家哪有在自家歇得舒坦?想到这里就点头:“行,那今天能带回的东西都带回去吧。”   和周癞子说可能歇两天,下一趟往更深处探了,届时会再来喊上他。   当天弄到的一些山货,想着山谷里也愿意吃个鲜的,就没留在周家晒了。   傍晚回到山谷附近,几个青壮四处看过无人,留人把各个可能看到山谷入口处的地方守住,沈烈领着大伙儿开始往山谷入口运东西,守在底下的施大郎和周三郎接东西接得嘴都合不拢了。   晒干的装在麻袋里瞧不出是什么,但熏肉的味能闻到啊,两背篓鲜货也能瞧出是什么。   外边的山洞都锁了,又把近期趁闲时打的一些柴都扔进入口处,人回得很快。   桑萝也是真的累了,回去就烧了热水好好的洗头,又泡了个温水澡,这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   想想当时带着两个小的弄山货卖豆腐,其实比这还要累得多,但那时有一股劲儿撑着,这半年多在山谷真的歇得挺好,再出去一时竟适应不了这样高强度的奔波。   家里的东西都是沈烈搬下来,沈安和沈宁规置,桑萝擦拭着头发休息,沈烈也去洗头洗澡了,沈宁乐颠颠跑过来问:“大嫂,你晚上想吃什么?我来做。”   桑萝就笑:“熬点儿粥,拿块腊肉切薄片蒸了,再炒个菌子。”   沈宁笑着应一声好咧,转头就奔灶屋忙活了。   ……   隔壁陈家,陈老汉和陈婆子在规置东西,秦芳娘也在问男人晚上想吃点什么。   陈有田倒是随意,道:“什么都行,你随便做。”   说完了也不走,倒在灶屋站着了,秦芳娘干一会儿活了看他还在呢,便道:“去坐着歇会儿?水也快烧好了,大山一会儿就洗好澡了,你也去洗洗解个乏。”   陈有田清清嗓子,这才道:“是有个事情,想问问你。”   “什么事?”   “就是,癞子家不是有两个闺女吗?他们家大女儿今年多大啦?”   嗯?秦芳娘手里的活计一下停了下来,准头看陈有田,陈有田就笑:“我不是瞧着咱们大山这都二十一了,那姑娘我瞧着人挺好,温温文文、知事识礼的,干活也利落。”   秦芳娘眼睛一下子亮了。   “我怎么没想起这一茬!”   头几年那是以为儿子没了,儿子一回来吧她们都忙着往山里逃呢,光想着这世道把大儿子给耽误了,前些天沈烈和大山说把周癞子一家带进山了,她竟也没想起来周癞子家还有个大女儿。   “具体的我还真不知道,跟咱大山差着好些呢,我问问娘去,娘应该知道。”把两手在围裙上一擦,就快步出了灶屋往山洞里边去了,陈有田忙也跟上。   “你说阿葛?”陈婆子细想了想,道:“比咱们二山大两三岁吧,应该是十五或是十六。”   “十五六啊。”秦芳娘细想想,好像儿子比人家大多了点,五六岁呀。   陈婆子只看儿子儿媳兴冲冲过来问周家的阿葛年龄,大致也猜出什么来了,笑问陈有田:“这趟出去看到阿葛了?”   陈有田就笑,道:“是,我们每天采的山货都放周家晒着呢,那姑娘我看着挺好。”   陈婆子也动了心思,道:“五六岁,差得其实也不多,周癞子娶亲晚,和他媳妇也差着六岁呢。”   周葛那小娘子生得挺不错的,长相随了她娘,因她娘身体不好,早几年家里事务多是她操持,要不是受了家境影响,十五岁上也好嫁出去了,不过去年年景差,加上邻近各村成年的男丁其实都少,今年年初这天又变了,这才婚事还没个影儿。   陈婆子想着就乐了,道:“我看行,这没合适的也就算了,有合适的,外边还不知乱多少年呢,难道就一直耽搁下去?万一乱得久些,回头别拖到二十五六了,那还哪找好的去?”   经历过战乱,陈婆子再是清楚不过,正当龄的小娘子能好好活下来的可太少。   倒是秦芳娘,有些犹疑,道:“娘,咱们山谷也不能明着现出去,这娶个儿媳,是不可能瞒儿媳的,到时另几家会不会有话头?”   陈婆子就看她一眼:“有什么话头?这山谷是咱大山和阿烈找的,大山二十一了,咱自家娶个儿媳还得问过他们意思了?”   这跟沈烈他们带小金兄弟几个回来是一个意思,别说儿媳,真要是结了亲家,外头要真乱了不安全,她们家只要愿意负担亲家的口粮,就是把亲家接进来别家也不能有二话。   陈婆子倒不愁这个,这事情上该硬气就得硬气点,自己先软了,碰上那不知事的就能蹬鼻子上脸。   她想的是另一桩,道:“也不用操这闲心,你们相中有什么用,那得大山自己看对眼,你们这些天山货不是放周家晒着吗?以后打猎也带周癞子,两孩子有的是见面的机会,大山喜欢了咱再考虑。他要是没看对眼,那就是该他的缘分没到;他要是看对眼了,我看这谷里谁会有意见?拎不清的就一个,你们卢婶子能管好。”   对这一点陈婆子是半点不操心。   秦芳娘听了婆婆这话,心里那点负担一下子松了,说起陈大山喜欢的,她一怔,转头就问陈有田:“不是,那姑娘做东西好吃吗?”   陈婆子登时也想起来了,她这大孙子好像还没长成家那根筋,唯二两回跟她们念叨成家,还都是羡慕沈烈有好吃的。   陈有田一下子傻住,他当然知道这事,媳妇跟他提过,他张口结舌,想了想这几天在周家吃到过的肉汤:“可能,就……就那样?”   山洞里父子婆媳四个你看我,我看你,山洞外陈大山拎着个空桶,手上捏块半干的布巾,在想周家的大女儿什么模样。   周葛。   差着太多岁了,他离家的时候那还是个比现在的二山还小的小姑娘,他何曾留意过?倒是这次把人救出来,又没少往周家去,好像……挺白净秀气的一个姑娘?   就是做东西真的味道一般啊。   周大伯家这些年没怎么吃过肉吧?好像也没什么调料,盐都是他们小竹筒带出去的,煮吃食就从里边撒一点,好像没什么盐味。   这是不舍得用吧?   脑子里莫名转过好些个念头,听得里边秦芳娘说先出来做饭,陈大山反应过来,忙折返往净房方向去,半道才转过身往回走,一副刚洗完澡出来的模样。   隔壁沈烈洗完澡出来,就看到陈大山人已经在山洞口了,莫名往回走,没几步打了个空转又折回去。   这是干什么? 第184章 酿酒   桑萝歇过了劲儿来,让沈安把芭蕉、新鲜的葡萄和山楂用篮子装了一些,送上去给沈金兄弟三个尝尝鲜,肉食和干货她倒是没操心,沈烈下一趟一准带沈金出去,到时候自会有安排。   沈安和沈宁是吃过哺食的,做饭只单做自家大哥和大嫂那一份,兄妹俩个倒是把各种水果都尝了一尝,吃得是一脸满足。   看着堆了一背篓的野果,兄妹俩倒是对山谷外的大山憧憬得很,听说会建中转站安全区晒东西做熏肉,沈安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坐到桌边跟还在吃饭的沈烈商量:“大哥,你把我也带上吧,我跟小金可以轮流跟你出去呀,这样弄到的山货更多,只要路上稍小心点就行了,我爬树很利索的,射箭也练得不错,比小金应该不会更差。”   更好不敢说,更差不至于,进山前他是真花了心思的,进山后读书为主,原先谷内侧空间够时每天也和大伙儿凑一块玩一玩。   沈烈听他这么一说,略一思量觉得可行,后续还是往周家那个方向继续推进的,去的路上倒还算安全,只后半程要找个中心点做个安全区,那一小段没清理过的路要格外注意着些,小安伶俐,倒也不是护不住。   而且他总不能为了照顾小金就把小安一直撂在山谷里,从前学的东西都荒废了。   也十岁了,比小金还大一岁。   他点头:“行,那后天一早一起走。”   沈安乐得差点蹦了起来。   桑萝也笑,出去虽累,但真的挺好的,常年闷在这山谷里安逸是安逸,可行走的只有方寸之地,难受也是真难受,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出去一下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   另一个点,桑萝虽不知道沈烈此刻的想法,却实实在在跟沈烈想到一处去了。她虽让沈安沈宁学识字算数读书,但这个时代还没有科举,眼前来说,被沈烈带出去学到的才是眼下这个世道底层小民真正的谋生技能,读书虽好,这些东西却也不能不学。   沈金是可怜,帮一把扶一下原是顺从本心,但沈安和沈宁才是她从来到这个世界就相互扶持着走下来的人,不可能因为可怜就把资源和精力无限倾斜给沈金。   哪怕沈安并没有争的意思,更多还是想出山谷,想学有所用,想给家里也出一份力,但他主动提了桑萝是真觉得好,看沈烈应下,她心情也不错。   沈宁跟桑萝亲近,凑到她边上问:“大嫂,在外边这么多天是不是特别累,有遇着危险吗?我看到多了两张狼皮。”   一说这个,桑萝眉眼间就多了几分神采:“有一只是我猎的,虽然离得很近才射中,但练箭有用没错吧,你也别荒废了,等以后外边太平些了,也能跟你大哥一起到山里转转,最要紧是真遇事了有自保的能力。”   姑娘家,尤其是在治安并不算得多好的古代,有自保能力真的太重要了。   沈宁两眼发亮,问起过程,姑嫂两个凑一处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吃过晚食,沈安麻利的就把碗筷收了,端着去洗。   桑萝也没闲着,让沈烈去提两桶水回来,拍拍沈宁:“大嫂教你做个新东西。”   一听说做新东西,就连刚端着碗走开没几步的沈安都停下了步子,转头望桑萝:“大嫂,做什么好吃的?”   桑萝噗嗤笑出来:“葡萄酒,这个要很长时间才能发酵成,你今天可吃不着。”   这些天在山外,葡萄干晒了少说三十多斤了,小布袋子装了满满一袋,沈烈后边在外边要是还摘到,想是还有,所以今儿现摘的那大半背篓桑萝就不准备晒葡萄干了,准备酿点儿酒。   沈安和沈宁还没意识到什么,去拎桶准备出去提水的沈烈愣住了,诧异望向桑萝:“制酒?”   沈烈就是见识不多也知道,制酒这样的方子是能兴家的,谁家要是知道,那都是牢牢握在手里的。   他喉头滚了滚,顾忌着外边会不会有人经过,声音都压低了几分,道:“这方子你自己留着吧。”   沈宁听她大哥这么一说才意识到大嫂要教的东西不那么简单,一时也看向桑萝:“大嫂,我不学了吧?要提水还是干什么的你告诉我,我帮着干,都弄完了你把门关上做,我去小金那儿玩一会儿。”   桑萝看兄妹几个这反应,眼里带了笑:“嗯,关着门做,不过你们倒也不用避着,学一学没事,别往外说就是了。”   如果是外人桑萝自然避讳,但这兄妹三人,她心里并没有多少要避着的想法。   相隔着时空,几千年的时间差距,古人会的她未必会,她会而古人不会的东西,那也实在算不得少,想藏的索性就不吃了,要做着吃的对着这兄妹三人倒也无谓藏藏掖掖。她教沈宁的东西不少,不差这一样。   沈宁还惦着大哥说的这方子很值钱呢,转头去看沈烈。   桑萝看这兄妹几个好似要被烫了手的样儿,笑了起来,道:“行了,以后外边要是太平了,我若拿这方子做个营生,还真指望我一个人干哪?豆腐和其他的也教了,不差这一样。真有那心,记着方子是我的,以后没我同意不拿这方子谋财谋利,别把方子漏给外人就成。”   一句话把之前没少跟着干活的沈安和沈宁都说笑了起来,小兄妹俩连连应道:“这是自然的。”   沈烈心口却像被什么轻撞了一下。   他听到的已经不是什么方子了,是以后——从桑萝口中说出的,还有小安、阿宁和他的以后。   她自己说的时候许都没有多留心,沈烈的心跳却不可抑制的快了,欢喜像咕嘟着的气泡,柔柔软软、轻轻忽忽、飘飘扬扬的一小个一小个从心口萌出芽来,直往上冒。   他唇角上扬,眉眼也染了笑意,已然不在意前边在讨论的是什么了,把桶一拎:“我去提水。”   等人走了,沈安还侧头往山洞外看,他眨眨眼,大哥是在笑吧?大嫂教他们酿酒,大哥这么开心的吗?   ……   他动作快,沈安这边碗筷才洗好,沈烈两大桶水提回来了。   酿酒的技艺,兄妹几个可比桑萝要着紧得多,问过桑萝要用什么之后,把水、陶盆、晒架都搬进了山洞里,点两盏油灯,直接把门给从里头锁了。   山葡萄是非常适宜做葡萄酒的品种,表面那层白色就是野生酵母菌,不加酵母也可以进行自然发酵,工业上酿制葡萄酒时,企业的自有葡萄园里确保没使用过化肥和农药的葡萄在酿制前是不清洗的,能更好的保留天然酵母。①   她们在这古代大山里采摘的,自然也没有农药,但心里那一关过不去,所以桑萝还是让沈烈提了水进来,只进行一个简单的冲洗,能尽可能的保留酵母菌,也能洗去一些浮尘。   大半背篓的葡萄,洗到底时沈宁才发现筐底垫着好些树叶,等看清那是什么叶子后,高兴得差点儿蹦了起来:“大嫂,你还摘了神仙树叶?”   沈烈愣了愣,沈宁已经低声跟自家大哥说了:“做神仙豆腐的叶子呀。”   她两眼亮晶晶的,一边洗葡萄一边问:“大嫂,晚上做神仙豆腐吗?”   桑萝笑:“带回来就是给你们解个馋的,洗完葡萄就去做吧。”   “后边没活儿了吗?”   “没有,这些葡萄还得晾干了生水才能用。”一边说着,一边招呼沈烈:“帮我把笸箩拿出来,铺上干净纱布。”   大圆笸箩日常本就放在屋里储物货架后方的,这会儿取出来搁在晒架上,铺上干净砂布,两人一起把洗好的葡萄平摊上去。   至于沈安和沈宁,兄妹俩一起折腾神仙豆腐去了。   去年做得实在是多,熟练得很,压根不用桑萝再动手。   等着神仙豆腐凝固的功夫,一家四口也不浪费那油灯,索性一人一块小石板,凑一桌练字。   沈烈看沈安进程,千字文已经整本学下来了,心下颇羡慕,他记下的字还不足一百个。   沈烈都发现的事,桑萝自然也发现了,问了问功课。   沈安原也要说的,道:“《千字文》已经都能识会写了,大嫂,云峥说《急就篇》可以给我抄了,回头我空了做好竹简就抄。”   说到这里又问沈烈:“大哥,我也给你抄一份吧。”   沈烈下意识就看桑萝,相比沈安给他抄的,他显然更喜欢桑萝给抄的。   桑萝对上他视线,莫名就懂了,笑道:“成了,你们也就在家呆一天,左右我闲着,回头做两份竹简出来,你大哥那册我抄了,你的你自己抄吧。”   沈烈还垂眸练字呢,唇角就已经翘了起来。   沈安愣了愣,大嫂还给抄啊,大嫂的字比他的好看多了,他刚才是没好意思提,这下张了张嘴,就试着道:“大嫂,要么我那册你也帮我抄一抄吧,你的字好看。”   刚还憨乐的沈烈登时抬眼,“你从去年学认字,也快一年了,自己抄吧,怕写不好就你大嫂先给我抄一份,你照着在石板上多练,能写好再用笔墨往竹简上写,有压力你的字才能有长进。”   通篇的歪理说得还挺顺,桑萝看他一眼,却笑:“你大哥说得对。”   沈安终于反应了过来,一脸呆怔看他大哥。   沈烈也不脸热:“好好练字。”   沈宁没忍住低头直笑。   山谷里要比外边气温低些,山洞里更甚,一家人吃上了今年的第一份神仙豆腐,沈烈这个第一次吃的格外新鲜,不过受桑萝影响,都知道睡前吃东西不好,只小尝一点,留作第二日吃。   在外边的小山洞里住了几天,洗漱睡下,桑萝倒还好,只是微有些不习惯,不期然会想起之前几天的相处。沈烈却是难了,明明也很近的距离,只是因为更近过,现在怎么都觉得远,几番辗转,竟是小半个时辰后才睡着。   ……   翌日一早,桑萝起床泡发几朵木耳,再浸了煮粥要用的豆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腾出一个空陶坛来,烧开水烫过消毒,等放凉后开始酿葡萄酒。   酿酒这事,说破了其实没有多难,但没人教的话自己就很难琢磨得出来,尤其一些要注意的小细节,往往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桑萝不藏私,酿酒时把要注意的事与兄妹三人都说了。   事实上如果有冰糖的话,加些冰糖能酿出来的就是甜红葡萄酒,口感偏甜,味道是极好的,当然,不加糖也行,酿出来的就是干红了,也不错,各有千秋。   带回来的鲜葡萄不算特别多,家里坛子也不够,所以酿的酒不多,要净手徒手捏葡萄,也就没让那兄妹三人一起上手,只全程指点罢了。   但这个过程看起来其实真的非常非常解压,沈宁眼睛都亮得不行。   以后要是再做,她一定也试一试。   这事做着不难,不多久就做好了,封坛藏到了层架上:“山洞里凉,等半个多月再看。”   都忙完了,开了门把晒架和笸箩搬出山洞,一则要用,二则也免得人在屋里转不开身。   早食熬一份量不算多的八宝粥,又取了点儿面粉做了十多张极薄的饼皮,门外摘了点菜和泡发好的木耳切丝准备做蔬菜卷,招呼沈安去把烤肉的石板洗一洗晾干了,一会儿备用,又让沈宁去挤点儿羊奶回来。   这东西养人,她自己也好,沈安和沈宁也好,都长个头呢,在山谷里桑萝还是很舍得对自己好的。   至于沈烈,够高了,高得桑萝跟他说话每每都得抬头,两家人共用,偶尔会给邻居送点,还有两只小羊要养着呢,羊奶不多,就别浪费了,抬头也很辛苦的。   不过沈宁还没去,秦芳娘已经出门了,正好听到,笑着让沈宁不用跑,她一会儿给带回来。   一小罐羊奶,煮了十多分钟才端了上来,没有茶叶也没有杏仁,就是食醋也早用完了,去不了那股膻味,但这样的好东西,谁还嫌膻味啊。   锅里的粥让沈宁看着,桑萝看着家里那些熟透的芭蕉,想着能省主粮就得省主粮的,试着做了点儿芭蕉松饼糊,折腾得挺费劲,用石板正尝试着烙松饼,做了几只丑饼之后,后边倒也烙得似模似样。   用了三根芭蕉,一个鸡蛋,两小勺面粉,倒做出一盘子十几块芭蕉松饼来,挑了块丑的尝了尝,甜的,还自带芭蕉的清香,配羊奶不错。   成功了,省出一份口粮来。   又给石板刷了油煎蔬菜卷,皮薄馅大,煎得表皮酥脆,两面金黄,这一份早餐就齐活了。   让沈安沈宁倒一碗羊奶,切一碗神仙豆腐,带三块芭蕉松饼送上去给沈金兄弟三个分,又给陈家也送了一碗神仙豆腐过去,一家人就准备开饭。   陈大山早看着桑萝在石板边上嗞嗞煎着什么了,赶在沈家开饭前凑过来看了一眼,桌上一罐子热腾腾的羊奶,一汤碗同样冒热气的腊八粥,两份他看都没看过但一看就好吃的饼,一盘拌得极好看据他娘说叫神仙豆腐的东西。   啧,沈家的吃食总能叫人看一眼都心情愉悦,又貌美又格外有食欲,怎么做到的?   心里馋得不成,嘴上却难得的没喊馋了。   桑萝和沈宁一起拿了碗筷进来,正看见这一幕,她是见惯了陈大山这样子的,笑道:“不然在这边吃点?”   陈大山难得的竟摇了头:“弟妹,在这吃就不用了,就是咱打个商量,我以后要是有媳妇,你教教她做吃食成吗?”   桑萝压根没多想,笑道:“成呀,这有什么难的。”   倒是刚忙完外边事回来的沈烈,听到这话讶异看了陈大山一眼。   等陈大山走了,桑萝问他:“你直打量他做什么?”   “古怪。”沈烈道:“之前每次都说要娶个会做饭的媳妇,这改说辞了,而且不是让你教有田婶,让你教他媳妇,他媳妇在哪?”   正给盛粥的桑萝动作一顿,看向沈烈,脑中冒出一人身影来。   眸子一下子圆了。   别说,没准还真有一个。   不会吧,周葛今年多大?看身量比她稍矮一点儿,嗯,她这半年多也长个了,这会儿至少过了一米六,具体一米六几不知道,周葛要是从小吃不大好的话,那是不是也差不多有十六了?   想想古人普遍十五六成亲,再想想陈大山比沈烈还大两岁,陈阿奶和有田婶没少念叨这世道一乱,他的婚事不知要被耽搁到什么时候去,登时觉得自己怕是真相了。   沈烈看她神色,疑惑问:“怎么了?”   没影儿的事,桑萝哪会说,她摇头笑:“没怎么,吃饭。”   陈大山,周葛,除了在她看来十六嫁人太小了,还挺般配,最要紧是这很明显陈大山动心思了吧。   桑萝弯了弯眼,这一顿早饭不只美食佐餐,更是瞧了好大一个热闹佐餐。   作者有话说:   ①关于葡萄酒的制作是网上找的资料。 第185章 口粮   沈烈当时并没想到桑萝那会儿的反应意味着什么,直到几天后从陈大山身上看出了点儿苗头来才恍然。   当然,这是后话了。   留在山谷中的一天,他也并不闲着,往竹简上抄书可以让桑萝做,做竹简这种事不可能也扔给她,所以这一天桑萝领着沈宁教她做山楂果脯,晒芭蕉片干,而沈烈则领着沈安做竹简,听沈安说还可以抄其他的书,也没紧着做,多做了好几卷出来,往后随用随取。   山谷里各家都忙晒山货,因发现山里能弄到些物产,心里倒也不像初时那样慌了,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沈烈和陈大山只歇了一天,翌日一早就又领着人出谷了,陈家还是老队伍,陈有田父子俩,秦芳娘虽然蠢蠢欲动想相儿媳,但从前一个村的,倒也不是没见过,听了婆婆的劝,先看小辈有没有意思再说。   至于许家,和许掌柜初时说的不同,许文庆是极愿意往外跑的,所以这一回去的还是许文庆,只许掌柜自己出谷,把许叔给换了下来让留在谷中休息,许家也成了父子组。   沈金临行托桑萝和沈宁稍加照拂一下两个弟弟,和沈烈沈安一起,在山外割了好几筐的草往入口处送,一行人这才离开。   谷中生活是宁静且安逸的,除一日两餐外,操持的无非就是山壁上种的那点儿菜和养的鸡鸭羊,桑萝能空下来的时间很多,沈宁把一卷帛书从王云峥那儿带回来时,桑萝先在石板上练了好几遍,写得极熟了,这才研墨在已经制好的竹简上落笔。   这期间时有去看看沈银和沈铁,最小的沈铁人都没比那简易灶高多少,偶尔沈银搭不上手的时候,他搅起勺来也有模有样的了,看到桑萝给他们送了果脯和芭蕉片来,忙去拿盘子装,欢喜得笑出了小米牙,嘴甜甜地说谢。   到这会儿,桑萝好似又看到了在十里村时巴着她家院门探着脑袋往里瞧的沈铁。   她笑笑,这兄弟几个比之当初刚进山谷时已经好得太多了,看屋里收拾得还算齐整,把给小哥俩带的吃食放下,也就安心回自家去了。   闲时和沈宁凑在一起做做针线,有给她自己做的鞋子,也给沈烈做了一双,这个家里要说谁的鞋子废得最快,当属沈烈无疑。   沈宁现在也会这些针线,正做她自己和沈安的。   沈烈这一趟走得更远,要搭建个安全区做晾晒和住宿,桑萝料想着他许是得八九天才回来,结果第七天上人就回来了,比她料想的要早了一两天。   看到桑萝,沈烈的开心根本藏不住,见她诧异,又有点儿不自在,解释道:“那一片东西找得差不多了,就回了。”   桑萝唇角微弯,只当没瞧出他那点不自在了,转头去看收获。   属于他们家的和沈金的是分开放的,东西是真不少,除了两背篓熏肉之外,葡萄干、山楂脯、芭蕉干片、晒干的木耳和菌子,这些小袋子小袋子装着的,少的十几斤,多的得有二三十斤,都是已经处理好的,其中占比最多的是整整一大麻袋的野柿子,这个能放,没处理就原样带了回来。   桑萝有些诧异:“野柿子这么多?”   这回都不用沈烈回答,沈安兴奋了:“大嫂,我们找到几棵野柿子树,长得特别高,满枝头挂的都是果,大哥用长竹竿绑了个藤兜我们才摘得着,就几棵树,我们每家都有一大袋。”   一旁同样来接家人抬东西的众人听着都笑,陈婆子道:“回头都晒了,你们再饿了也不怕没东西啃。”   就连沈银和沈铁,抱着自家的那些东西也笑得合不拢嘴,沈铁翻着背篓:“三哥,这都是咱的呀?”   沈金笑得很开心,“是,都是咱的。”   沈金比别家还多了一个能装四五十斤的麻袋,装了得有半袋子多,瞧着得有三十多斤。他拉着那袋子跟桑萝道:“大嫂,我这趟摘了不少的草籽,一会儿给你送些过去喂鸡鸭用。”   沈安其实也摘了,他俩个最小,大多时候是大人护着行猎的,除了摘果子,路上没野果也没猎物的时候,看到狗尾巴草就撸,这东西真没少摘,但沈安是一早知道沈金打算的,也清楚沈金是因为没少吃大嫂让送上去的东西,总想回报些什么,因而笑着没作声。   桑萝也不推,看了看那草籽还夸几句,笑着应下:“好,正是合用的,晚点我叫小安去你家取。”   那头还在翻背篓的沈银沈铁闻声忙道:“大嫂,我一会儿给送。”   一旁几家人听得都笑,少不得要玩笑几句,给他们送不送,沈金就笑,道:“都送。”   这哥儿三个后边还真送,不止给自家大哥大嫂送,山谷里哪一家也没落下,也不多,除了往桑萝那里送的是用小布袋装的五六斤外,各家都有一海碗。   为这没少得夸赞,像陈婆子这样家里吃食富余些的,还能给小哥仨一人抓了一衣兜的果干给带上。   当然,这是后话了。   ……   就说眼下,各家都往回搬东西,沈金兄弟三个住得离入口是很近的,他们的东西被沈烈和其他几个青壮一人提一份,几步就给挪到了他们山洞底下,由兄弟三人自己慢慢往上运了。   沈烈把重的东西都往家提,桑萝带着几个小的拎小些的袋子,来回两趟,之前搬粮给沈金兄弟几个空出来的层架,今天这些山货规整规整摆上去的话,应是又能填满了。   家里还没收拾呢,一群小子来找沈安了,不用想也知道是干嘛来的,想知道去外边找猎什么样。   桑萝好笑,挥手让沈安玩去,总归除了柿子,别的都是沈安在外边处理好了的,她只需要看看晒得够不够干,不够干的明天倒出来再晒个几天就是了。   沈安也乐,把自己的弓箭一放下,就跟着许文泓、许文博、二牛一帮小子跑了,沈宁看到许文茵和施巧儿也在外边,跟桑萝说一声也跑了。   帮着桑萝理东西的就只剩了沈烈。   沈烈倒高兴,想起一桩事,低声问桑萝:“陈阿奶和有田婶有没有跟你提过大山的婚事?”   桑萝眉头动了动,“没有,怎么?”   “我看大山好像对周大伯家的女儿有点意思,出去时还不确定,在外边行猎这些天我看他颇照顾周大伯和周二郎,回程时临到周家,他又给周家送了七八张兔子皮。”   沈烈说到显然是想到陈大山从前说的话了,笑了起来,“你上次是不是就猜出来了。”   桑萝轻笑,问沈烈:“当时阿葛在吧?”   沈烈点头,桑萝笑道:“等着吧,山谷里没准儿要添喜事了。”   说到喜事,沈烈不由就悄悄打量桑萝。   他们名义上是夫妻,实则根本没有婚礼,当然,从他回来后就更不济了,直接成假夫妻了。   他心思浮动,想到了自己身上,桑萝倒是想起了正事,问沈烈:“你这次在山里有找到栗子吗?”   野果是不错,但其实很难当主粮,倒是板栗,耐放又当饱,营养高,也能存得住。要是能找到板栗,一个冬天不知能省下多少口粮。   大乾朝是有板栗这种东西的,只是较少,以野生的为主,没成规模的种植,原身记忆中家里偶尔能从外边买到。   沈烈摇头,想起这几日的牵念来,试探着问桑萝:“后天准备去新地方,你想出去转转吗?”   桑萝一边把东西往层架上放,一边随口就应道:“行啊,再问问看阿宁想不想出去。”   去年秋天小姑娘就很盼着跟她进山,只是那时兄妹俩裤腿都短,脚脖子都遮不住,家里又没门锁,初时想进一趟山可是盼了好久。   沈烈听她应了,唇角就翘了起来,“好,那一会儿问问。”   ……   “真带我去啊?”沈宁无疑是想去的,眼睛都亮了。   沈烈看她这样,笑了:“带你去,正好和你大嫂有伴。”   桑萝倒是多添了一句,道:“外边比山谷里要吃苦头,吃还行,住怕是住不好,怕不怕?”   转头问沈烈:“几天都是住外头吧?”   毕竟再往外拓,已经离山谷挺远了,一来一回都够呛,这就是为什么她提议建中转安全点的原因。   沈烈点头:“是,因为要围晒场,如果没有像周家那样适合防御、近处又有水源的山洞的话,只能找平地围一片,再搭简易棚。”   说到这个沈安最是兴奋,跟自家大嫂和妹妹说道:“木头搭的棚子,里边再用木头或者石块铺床,割些干草软软的垫上,再铺兽皮,外边还燃篝火,也可有意思了,就是晚上时不时就能听到狼嚎,还有些认不出来的野兽的叫声,一开始是有点害怕的,不过也没真出过什么事,有一次大哥和大山哥说有熊靠近了,不过木围栏坚固,又燃着火堆,咱们人还多,那熊没一会儿就走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沈宁听得心都快跟着飞走了,兄妹俩个完全拿出去采集当露营了,桑萝看得直想笑。   不过也是,这样的体验确实特别,没有沈烈几人的话,她们这些人,终其一生,谁有机会体验一把这种半夜在深山老林里露营的生活啊。   沈宁听完就问沈烈:“大哥,那咱是哪天走?”   恨不能马上收拾包袱了。   沈烈笑:“歇一天,后天一早走,这次走得远,歇脚的地方回来前已经先探过了。”   ……   有一天时间可以做准备,桑萝这回不止带盐、瓦罐和兽皮,还挖了些姜块,带了花椒、茱萸,腊肉要做得好吃,这些东西多多少少要用点的,除了盐要控制住量,花椒和茱萸眼下山谷里都有种,倒都供得上。   为了方便切肉,把菜刀也带上了,至于凿子斧锯之类的,沈烈和陈有田他们都有经验了,都会带上。   家里没菜刀也不打紧,左右只剩个沈安在家了,让他自带食材上沈金家搭伙去。   离家前要处理野柿子,其实比较好的一个方法是晒柿饼,但桑萝有些私心,大乾朝还没有柿饼这种东西,人们对柿子的处理要么是鲜吃,要么用盐开水浸泡一刻钟,沥干切块再晒个六七天,日后再要吃,火焙脱涩。   原身记忆里是有这种吃食的,和柿饼是不一样的口感,卖相自然更不用提,完全不同。   这山谷太小了,无遮无蔽,要通过晾晒做的东西很难藏住方子,到底要在这个时空生活一辈子的,这种不教也不至于就让山谷里的人饿着的,方子该藏的自然也要藏。桑萝索性也不做什么柿饼了,只照着这边的法子晒柿子干。   休息一日,家里一应事宜都交给沈安,她和沈宁收拾收拾就跟沈烈一行人出发了,照例山谷外的地要照管的,沈宁也是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家在山谷外还有个小山洞的。   不过像沈安和沈金这样出来过的,都会被嘱咐一句,回谷不提外边山洞的事。   为什么不提,别看这两个一个九岁一个十岁,都机灵着,沈烈不说他们自己一琢磨也知道了。   沈烈又给里边送了些柴和青草,外边扫好尾,这才是真正出发。   到了周家接周癞子父子的时候,桑萝免不得就多留意几分,看到周葛也送出来,确实是送她父兄,但目光偶然也会不经意落在陈大山身上一瞬。   别人许是没注意,陈大山却精准捕捉到了,周葛又忙垂下眼。   桑萝看得弯了眼,忙也收回目光不再打量,只心里知道,过了这个秋有田婶子怕是就要张罗请人来帮着说亲了。   别了周家,往前行了又一个多时辰,桑萝看到了沈安说的安全区,安全区里面的小棚。   不大的一块地,除了中间的好几个晒架,周边一圈六七个小棚子,棚子门面向木围墙方向,离门口不远就点着篝火,想是夜里火光能透过木围墙的缝隙透出去,起驱逐和吓退野兽的作用,白日里也能熏肉煮食。   几个青壮把晒席一卷,晒架拆一拆用藤条一绑,一人扛一部分,东西就都搬走了,到新的地方只需围墙搭棚,却是省了打架子编席了,这棚子不拆,一是或许以后可以再用,二则,往后外边的人真得避到这内围里来,也算有个地方遮风挡雨暂避走兽,权当行善积德了,三则,这样的地方多了,他们村外村的山洞把门锁一去,也不算醒目了。   这些东西是不会让沈烈、周大山和卢二郎扛的,因为他们三个人其实才是防卫的主战力。   山底和林缘的道并不算难走,但自从离了周家一定范围后,沈烈他们明显要警惕不少,显然,虽之前扫荡过,但只来过一次,呆了七天,离全部荡平肯定还不知有多远,何况她还记得沈安说过那头盯上了他们又离开了的熊。   落脚的地方正向沈烈说的,之前就已经探过,他们这一行人是直奔那一处去的,桑萝到了才知道,哪只探过啊,这是连树都伐倒一片了,他们今天过来直接筑木墙就成。   沈烈他们筑墙,桑萝、沈宁和施二郎媳妇也没闲着,东西放下后就帮着除一些长得特别高的杂草和灌木,只是没砍多少,叫桑萝看到个好东西。   她用柴刀把那一片灌木往自己身前勾了勾,把那挂着果子的藤条拉到眼前,只看了那果、那藤、那叶,笑了。   缺什么来什么。   沈宁凑过去:“大嫂,这是野果?”   桑萝笑弯了眼:“这可比野果好,好太多了,这是口粮。”   “这片地先不清,往旁边挪一挪。”   说着就唤沈烈。 第186章 薯蓣/生变   沈烈过来,看到桑萝手里的东西时轻咦了一声:“有这东西?”   桑萝看他:“你识得吗?”   沈烈却是摇头,“去年回来的路上在山里看到过,当时在深山里很久了,没有粮食,全靠打猎和山货裹腹,就烤了几个喂给陷阱里猎到的野猪仔吃了,观察了两天野猪没事,我们摘了好些,那段时间没少吃,味道还不错的,没想咱们祁阳一带也有。”   大家离得原本就近,听到两人对话知道是找到什么新吃食了,纷纷凑了过来。   陈大山和卢二郎一看到桑萝手上的东西,乐了:“这东西好吃,咱这也有?”   说着就往桑萝身后的那片灌木看去。   许掌柜问:“桑娘子认得这个?”   桑萝点头,脱口想说山药豆,想起来山药原是后世的说法,改口道:“零余子,一种药材,可药用也可食用的,是好东西,不过最好的可不是这个,这东西收货在根茎。”   一句话给沈烈几人都说懵了。   “和芋头一样长在土里?”   不是,长在土里的,上面怎么还挂果啊?那他们去年是不是有点儿傻,白瞎了多少吃食。   桑萝只看三人表情就猜到了,笑道:“是,不过这会儿还不成,你们认认这藤吧,零余子可以先摘了,这东西摘了土里的薯蓣才能长得好,大概再过月余才好采挖。”   大乾朝还真有山药,但没有普及种植,是被当野生药材采挖的,富贵人家也拿这个做药膳以做食补,原身记忆里是知道薯蓣的,见过端上餐桌的,但不知道零余子。   一听桑萝说薯蓣,许掌柜一脸惊奇地拉过身旁藤蔓细瞧:“这就是薯蓣?”   他们东福楼也有药膳的啊,但许掌柜光见过总号那边给送过来的薯蓣,还真不知道这东西种在地里时长什么样儿,而且他在祁阳县甚至都没收到过山民来卖这个,大多还是靠东福楼总号给送一些。   桑萝一点头,许掌柜乐了,“这山里要是有薯蓣,那咱们今年可能省不少口粮了。”   陈有田是种地的,最关心就是这个,凑过去问许掌柜:“这东西收成很高?”   眼睛不由就往那藤蔓的根瞧去。   许掌柜也不大清楚,不过还是道:“应该还可以吧,我们东福楼每年能得总号那边送一些过来,这东西挺长一根,大的能有半人高。”   一句话把大伙儿眼睛都说亮了,这里可都是正经靠刨地过活的。   桑萝听着半人高,想想现代的可不止啊,不过那都不知经过多少代的培育了,野生的,半人高没准已经是品相好的了,便道:“到时候挖挖看就知道了,其实这东西山地林下都能长,明年开春咱们也能找地方试着种种,也不用特意开地,就咱们住的那山里种点儿。”   知道有能顶口粮的山货,还高产,能种,大家干劲都不知高了多少,陈有田激动得直搓手,平时话并不多的人,难得跟桑萝商量:“阿萝,这以后出来找山货,要不你多跟出来几趟吧,我觉着你认得的东西多。今天搁我们,要么把那薯、薯蓣是吧?当柴砍了,要么顶多摘上边几个果子就走了,哪知道地底下的根块才是能吃的啊。”   读书是真好,他准备回去好好敲打老二了,不,连大山也得一起,家里要说认字积极的,就小丫儿,大的两个差得多了。   陈大山还不知道自己很快得跟沈烈作伴一起抱着《千字文》啃了,还傻乐,他是识得那零余子藤蔓长什么样的,也没多看,已经跑回去继续干活了,木桩子打得哐哐的。   许掌柜听陈有田这么一说,也应和:“是,桑娘子在这方面确实懂得多。”   去年那短短几个月,折腾出好些个吃食来,除了东西市卖的豆腐酱干,和他们合作的素毛肚,和县里其他铺子应该也有合作。   从前不清楚沈家情况已经觉得她很本事,现在对沈家之前的境况清清楚楚,那桑萝之前做了送到县城里卖的东西是怎么来的?   除了那豆腐有迹可循,大概知道原料应该是黄豆,其他的可都猜不出来,像那素毛肚,他至今想不出是什么做的。   “行啊。”   原以为是和以往一样,再寻常不过一次出来采集,桑萝本身也爱往外走,能保障安全的情况下,往外跑跑能改善家里的条件又能散一散,多好的事,随口就应了下来。   孰料在第六天,桑萝、沈宁和施二郎媳妇正晒着这一趟出来的另一大惊喜板栗呢,才出去一个多时辰的沈烈一行人匆匆赶了回来,脸色十分凝重。   “内围进人了,十多人。”   桑萝有些诧异,有本事进来的先前应该就可以往里走了,怎么会是这个时间点?内围山里有的东西,外围应该也不缺,那只有一个可能。   “外边又生什么乱子了?”   沈烈摇头:“不知道,我们倒是想问,当时在山上远远看到了,等下山已经找不到人了,只能先回来跟你们汇合。”   只是防动物的话有个围墙还行,要防人的话,桑萝她们这里留的青壮不够。   周癞子原是留守的,听说内围进了人,心下已经急了,他家里只妻儿在家,真正能护着家里人的也就长子。   不止周癞子急,这里谁没有牵挂啊。   沈烈和陈大山这一行人早在外边就商量过了,马上折返,左右这几天收获也不错,每家板栗去了外边的刺苞应该都能有半麻袋多,再加上熏肉、零余子和其它山货,带来的袋子和背篓虽未全满,也不差什么了。   “都收拾收拾吧,这就往回走。”   大多数已经晒好的东西都是装了袋的,只有眼下还在晒的那些,收拾起来也快,不到两刻钟就整装出去,把木围栏的门带上,一行人往回赶。   从扎营点到周家有近三个时辰的路程,只走了一个多时辰,他们就遇见了两批人,第一批看到他们就避了,而另一批只十余口人的,有老有少,其中有两三人带伤,看着像是被猛兽撕咬的,因有伤员,行动不快,迎面遇上沈烈他们避之不及,被陈有田和周癞子叫住打听情况。   看沈烈他们这一帮人身上都挑着不少东西,人群中又有女子和小孩儿,对方面上的戒备倒是松了松,为首一老者道:“祁阳县没了,听说是朝廷有什么平乱的大军过来,一路杀了不少叛匪,之前占了祁阳县那一帮盗匪把愿意要的人带走,不愿要的杀了,一把火把祁阳县给烧了。也有不少之前从匪的人逃进了山里,现在外边太乱了,抢粮都是轻的,我们这样的是不敢呆了,只能往这里边来,这不,昨夜里遇上狼了,青壮没了两个伤了三个。”   老者说到这里环顾大山,话音凄凉,“我们这些人扎进这深山里,能活几天,能有几个人全乎活下去也不知道。”   沈烈一行人听说祁阳县被一把火给烧了也久久回不过神来,尤其是许掌柜,他手底下多少老伙计都在县城啊,账房、大厨、伙计……   他甚至不敢深想,他们是被带走的那群,还是被屠杀的那群?怔怔说不出话来。   陈有田倒是看那老者眼里隐有泪光,又见他们老弱不少,没受伤的青壮没剩几个了,心下不忍,想着离上回建的那个安全点不算远了,转头低声问沈烈和陈大山意思。   路上遇见了,伸手扶一把,两人都是没意见的,都点了点头。   陈有田便问那老者:“老丈这是往哪去,还往深走吗?”   他看那三个伤着的年轻人,情况并不太好。   老者也犹疑,道:“天黑前找个山洞落脚吧。”   陈有田:“老丈要是信得过我们,往回走一程我们有个平日里打猎时休息的地方,先往那里歇一歇,我们筑了木围墙,要更安全的话你们再用石块围一围也行,好歹让那几个后生把伤养一养。”   至于是不是以后把那地儿还回来,这又不是从前太平年月的房子,不给这老丈一家住,很快也会有别人住,这会儿人活着都不容易,也无心计较。   说到这里想起来:“进山的人不少的话,也不知道那地儿现在有没有被人占住。”   老者一听能有个安全的落脚地,心下激动,但家里还有妇人孩子,又怕遇到歹人,面上神色一时变了几变,只再看陈有田这一行人,都是面慈的,加之看到他们中有人身上背着成卷的狼皮,看女人孩子神态也没什么不对,这才放松下来,连声道:“信得过,信得过,能有个落脚的地方给孩子们养伤这是再好不过的,多谢你们了。”   说着就作揖。   “当不得。”陈有田忙避开,道:“那走吧,不算远。”   带他们这行人原是顺路的,只要往里稍绕一绕,一进一出要多费自家半个时辰的光景,但看着那一家子有老有幼的,青壮还带伤,能顺手帮的时候也是真不忍心就这么过去。   把人领到上一趟行猎歇脚的安全区里,想是外围的人才刚往里跑,这里还没人来过。   那一家人看那围了一整圈带门的粗木围墙,再看到里边还不少能遮风避雨的棚子,因山里时有夜雨,棚子上还盖了厚草帘,激动得都不知怎么相谢好。   陈有田也不受那谢,只说还要赶路,道一声保重,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   老者远远的目送,等看不到了,才与家人道:“遇上好人了。”   转头嘱咐家小:“快收拾收拾,旁边捡点柴和石块先安置吧。”   ……   陈有田他们帮人是顺带手的事,转过身就没再惦记这事了,想的是周癞子一家。   周家现在经营得不错,但离他们山谷还是有点距离的,半个时辰的路程,单门独户,少不得有几分风险。   沈烈他们当初也是没想着外边会这么快生了变故,这会儿倒有些踟躇起来。   离村外村稍近些的位置小山洞还有,当初他们自己选山洞的时候没选中就是因为那些位置关照不到山洞入口,关照不到,自然也不会看到,但他们这些人中的老弱妇孺一个不见,周家是清楚他们原有多少人的,想也知道会是异常。   不过对周癞子一家倒还算信得过的,尤其是周家人本身就仰仗他们带着在山里打猎采集,不缺吃喝,更不至于生什么歪心思。   便问了周癞子父子的意思,要不要这边门头挂锁,先往离他们近点的小山洞住去。   周癞子却没马上应,只道:“再看看情况吧。”   到周家已经是午时末了,往外行时又遇见过一拨人,不过远远见到他们青壮多,都避开了。   周家木门紧闭,周癞子站在外边喊了门,周家大郎才匆匆奔过来开门,周家母女也跟了出来,不过没太往外站,只在院里。   周大郎神色微有几分紧张:“爹,山里来人了你们知道吗?”   原是上午在外边用黄泥石块继续加高加固院墙时看到了人迹,把情况简略说了说,道:“得有二三十人,看着像是一大家子的,看到咱们这院子站着瞧了会儿,也没说什么,很快就走了。”   周癞子心下一紧:“可瞧出有没有恶意?”   周大郎摇头:“应该没有,倒像是打量咱这高院墙是怎么围的。”   周癞子松一口气。   也是,恶人倒敢留在外围山里讨生活,外围人多,秋天山货也多,一时饿不着,被恶人吓怕了的才拼着被虎狼吞吃的风险往深处逃。   说起来这会儿进到内围来的人也是运道,至少这一片沈烈他们这一帮人清过,真正闯过外头那一片屏障区域,进入这一小块倒还算安生的,有猛兽,但不会特别多。   只是他们家往后还是要多加点小心了,至少夜里不能全睡下,他和两个儿子得轮番守夜,警醒着点才行。   陈有田看他,问:“真不去我们那边吗?山洞是小些,但离得我们近,真有什么事弄出响动来也能有个照应。”   周癞子却摇头:“不用,院墙足够高,我们家人也多,而且现在往内围来的看着倒更像是逃避山外那些心思不正的人的,说到底跟我们家应该都是一类人,倒也不用那么紧张,真到了乱了,到时再托求你们关照。”   陈有田看他拒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陈大山,问了陈有田一声,把他爹常带着但却甚少用到的弓箭拿了出来,递给了周癞子,道:“周大伯,留着防身吧,在院里立个靶子平日多练练准头,多削些竹箭,回去我用兽皮做弦再做两把,明天给你们送过来,到时教教你们。”   周癞子看陈大山送他一把弓箭,有些激动,这围墙好些地方可是做了观察口的,用弓箭是最好防守的,他接过那箭抚了抚:“好,多谢了,有这个就更安全了。”   陈大山点点头,他袖里其实有一瓶箭毒,只是形势还没到那份上,且这药虽是他家的,真要给出去的话却是把后背交付出去,与其给药,不如让周家人换个离他们更近些能照应到却又不会直观看到山谷入口的地方去住,是以先压了这心思。   等沈烈一行人离开了,周家人把院门关上,上了几道重闩,周二郎这才问:“爹,咱真不去沈烈他们附近住吗?”   周癞子摇头:“能不去就不去。”   “为什么啊?”   周癞子就看自家媳妇,之所以拒绝,其实还是因为前一阵跟他媳妇闲谈说起沈烈他们这些人住哪的事情,听了他媳妇几句话,所以今天才会两次拒绝。   他不是多聪明的人,被儿子问起来,下意识就看媳妇。   周癞子媳妇便接过了话,“因为不合适。”   看兄弟几个一脸糊涂,她问:“你们看沈烈和大山还有另几家人,他们对咱家怎么样?”   周大郎:“没得说的,带咱进山,给咱安家,连打猎其实都是照顾着咱们才一径往这个方向走的。”   周二郎也点头:“那是相当好了,帮咱把什么都考虑过了。”   周癞子媳妇就道:“可不就是了,打从一开始带咱进山,对咱家就没得说的,极尽关照,但你们刚才也听到了,他们住的地方附近是还有山洞的,为什么一开始没把咱往他们住的地方带呢?”   周家兄弟都给问住了。   周葛道:“因为不方便吧。”   周癞子媳妇点头:“就是这个了,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应该就是不方便,大伙儿帮咱家够多的了,没到情况特别危急的时候,咱能不给人添麻烦就不给人添麻烦。”   “说到底,人活在这世上得自己立着,日子是得自己趟着过的,自己站得直的人,遇山遇坎人家都愿意帮扶你一把,一径靠人扶着,扶久了谁都会累。”   周家兄弟听得连连点头。   周癞子媳妇这才道:“行了,你们父子几个照大山说的扎几个靶子去吧,那箭好好练练,练好了也是本事,真到要靠过去让别人帮的时候,咱也不是什么用都顶不上的。”   说话声细弱,却把几个儿子听得是满腔的热血,周二郎和周三郎应一声就奔去抱干草扎靶子去了。   周癞子媳妇笑笑,这才看男人和儿子带回来的袋子和背篓:“这回都弄了些什么?”   周癞子声音不高,却很欢喜:“三十多斤肉,还有半袋多板栗,还有个东西叫零余子,阿烈媳妇认出来的,说是一种药,蒸着吃好吃,而且再过一个多月,长零余子的那种藤根部还能挖出来好些东西,是能当口粮的,咱能攒上吃的了。”   “对了,阿烈媳妇说这零余子和以后收的那个叫薯蓣的,补身子,让你每天吃点,对身体好的。”   “能补身子?”   “对,说是温补的,我也不懂,反正吃了好,以后我多找点,这东西我们不吃,都给你吃,你多补补。”   夫妻俩脸上全是笑意,周葛在一旁瞧着,脸上也带了笑,回屋去把家里新做的大圆笸箩搬出来在晒架上放好,跟她爹和大哥一起把带回来的东西继续摊开来晒。   作者有话说:   山药古名薯蓣,后先后为避国讳改名两次,成了山药这个名字。最早的记载出于先秦地理志《山海经》公元前770年~前256年,最早的食用记载见于春秋时期卫恒公,为怀庆府(今河南焦作)向周王室进贡之物。不过当时可能是野生的,更多记载于药书里面,可能没有人工培植,最早的人工栽培记录见于西晋《南方草木状》(公元304年),北魏《齐民要术》对之加以引用,但列于非中国物产者一卷。唐末《四时纂要》中引用道士王旻《山居要术》中的种薯蓣法,记载了山药切段栽培和制粉方法,可见山药人工驯化始于南方,隋唐之后北方有栽培。宋朝之后,山药才开始趋广泛种植。——以上,来自网络上查到的资料。 第187章 愿望   秋意给群山染了金红,周癞子家往村外村去的路上,最近被沈烈他们放过,得以像从前那般悠闲度日的山野鸡,悠闲了没几日,这会儿被一家父子兄弟几个追得扑腾乱蹿。   对方家里一个小子一把子扑住其中一只母野鸡时,死死摁住,侧抬头就看到了沈烈一行人,吓得手上的野鸡差点丢了,忙摁住快速起身,藏到了父兄身后,一家子凑在一起,警惕看向沈烈他们。   乱世里山里生存的守则,遇人能避则避,沈烈也懂,只驻步看了几眼,带着大伙儿很快走了。   只是走得远了,陈大山单独离队,七拐八绕,不多会儿折返,道:“在那片林子后面的山里有个大小还成的山洞,应该是一大家子在那里落脚了,少说十五六号人,可能还有在山洞里没看见的。”   这所谓的暂时落脚,在没有更安全的所在之前应该是不会挪了,如果像周家那样经营起来,也可能会变成较长一段时间的久住。   桑萝想着村外村附近应该还是有几个小山洞的,心下有些发紧,这个情况下她是一点儿不愿意要不知底细的邻居。   大伙儿都不再耽搁,紧着回到村外村,万幸,不知道是因为这边山洞小,还是发现他们这里有几户有主的山洞,又或者这一片还无人路过,总之没出现新邻居。   陈有田道:“一会儿过来把这边能住人的几个小山洞也做个门锁上吧,癞子家来住不住后边再说,地儿得先占了,不能叫个生人住到这里来了。”   这附近要是被生人安了家,以后他们哪里还有方便可言。   大伙儿都点头,家里还有门锁的各自表态出一套门锁,人分成了两拨,一拨到沈烈和陈大山两家中间那一片地继续处理带回来的山货,一拨就伐树做门占地去了。   晒席是带了回来的,一张张铺开,各家做起来也景然有序,施二郎媳妇和桑萝、沈宁是被护在几家中间的,她这会有点儿犯愁:“阿萝,你说咱这儿以后是不是也不太平了。”   桑萝一边把木耳均匀铺开,一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不过只要不是遇上那种大批抱团结伙的盗匪,其他的应该还都好应对,咱比外边的人好了,好歹可进可退,趁着内围现在不太乱,多攒些吃食吧。”   施二郎一听桑萝提到山谷,心下才安稳几分,眉目也终于松了下来。   “没错,咱还有个能退的地方,说实话,今天听那老丈说的外边的情况,再看那一家子两个死了三个受伤的,我心里都后怕。”   跟着沈烈和陈大山在山里行走,她们总被护得很好,有危险也有人冲在前头,排到末尾也轮不到她,自从上次看桑萝射杀过狼,再遇到狼时她甚至都兴奋,上了树就琢磨着怎么也来一回,都已经忘记了怕字该怎么写了。   想到今天碰到好几批人了,她又叹:“不知道我娘家人现在怎样了,还有我大嫂娘家人。”   她们娘家人也是早早往山里找地方藏粮了的,但族里有族里的规矩,就像她们藏粮的地方不能叫娘家人知道一样,族里藏粮的地方也不会让外嫁女知道,所以她现在也不知道家人在哪里,又怎样了,藏得够不够深,会不会遇到进了山里的乱匪。   桑萝也知道外边情况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道:“早做了准备,族亲又多的话应该也还好,或许跟咱们一样,在深山里哪一处安置下来了?”   施二郎媳妇点头:“但愿吧,希望吉人天相。”   碰上这样的世道,她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希望爹娘兄弟都能平安过了这一劫。   ……   傍晚沈烈这群人回来的时候,各家也就收了山货,回了各自山洞。   桑萝因为晒山货本就在自家旁边,这会儿带着沈宁晚食都做好了,板栗、香菇、腊肉切小块,加米用小火焖出来的腊肉饭,香得沈烈手还没洗呢,肚子先很应景的叫了起来。   桑萝听得发笑,拨灭了火,让沈宁取了碗筷出来,给一人盛了一碗,就在山洞口几块沈烈不知什么时候搬来的大圆石上坐了,吃起晚饭。   一下午各忙各的,到这会儿也没什么食不言的讲究了,桑萝问沈烈:“后边怎么安排,你们都有商量吗?”   男人们凑到一块,这样大的事自是不可能不商量的。   沈烈点头,道:“在内围更乱之前,打猎和找山货肯定是要继续的。我们刚才商量过,打今儿起青壮就不回谷了,这外边得留人时时守着,不能给人靠近附近这一片的机会,不然人都藏在山谷里,等被发现再防守就麻烦了,反正内围人要多起来,围一片种地的不会只咱们这几户,不打眼。”   “以后我们都分三拨,一拨出去打猎,另两拨在这边种地晒山货暗里守着山谷,三拨轮流着走,我和大山轮番带队,施家大叔也让他来谷外,入口内值夜就由周村正几个留在谷里的人负责。”   这安排是很合理的,山谷是她们最好的退路,而且里面大多是老弱妇孺,最需要被保护起来的,现在不安稳的因素都在山谷外,中坚力量自然是放在外边,至于山谷内守入口,说白了其实就是接应他们这些人的,只要外边的防线不出问题,里边没危险,周村正这些人做着就绰绰有余了。   桑萝只是有些不放心,“一次只出去四五个人,你们打猎的安全吗?”   沈烈点头:“山里其实是最好藏人的,不管是我还是大山,在山里只要刻意小心些,只带几个人的话要避人还是不难的,而且大山明天给周家送弓箭过去,回来的路上会再采些药,到时再多制些箭毒带着防身。”   桑萝想想也是,北边当时多乱?应该半点不比现在的祁阳县太平吧?他们也这么过来了。   心下正想着这事,就听沈烈道:“入夜我送你和阿宁,还有施二婶回谷吧?这外边不太安生。”   桑萝闻言看他一眼:“这才哪到哪?”   她想说让沈宁回去,她趁着内围不算乱还能走走,想想日子,发现自己再过几日好像确实不便在外走动了,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刹住,“我回去歇几天吧,过七八天你夜里再往里送东西的时候接我出去,别的不说,我认得的山货可能能比你们多点儿。”   多少植物都是跟人类相伴千百年后才被发现驯养的,虽然时空不同,但到这个时空也一年左右了吧,两个时空的物产相差真的不大,桑萝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不过这话放在她这一世的身份来说,其实有点儿怪。   她自己觉得怪,沈宁却格外捧场,多的都没想,一听认得的山货多下意识就点头:“大嫂读的书多。”   桑萝脸皮其实挺厚的,这一下也被小姑娘极真诚的一句认可给弄得有那么半分不好意思来了。   这跟读书真没什么关系,但她读书的皮子披了几回,现在山谷里相熟的一帮村民算是把这印象焊在她身上了。   当然,也是因为她先拿了事实出来说话,就好比现在的沈烈,便是哑然。   心想还真是,薯蓣、零余子、神仙豆腐,这些大多数人都并不知道,更别说之前一直被他们认为剧毒且危险的蛇头草,她也能有法子把那毒去了,做成素毛肚这样的吃食来。   桑萝看他没话了,笑道:“没事,到时你在哪我在哪,绝不离开你三步远。”   一句话引得沈烈轻笑出了声。   “好,那七八天后我接你出来。”   ……   施家山洞里,施二郎也在跟他媳妇说同样的话,后边不太安全了,换大哥出来,让他媳妇回山谷去。   原以为会是满口应下来的,结果施二郎媳妇对着灶火出神,一时倒没接他的话。   “怎么?你不想回吗?”   施二郎媳妇抬眼看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胆子不算大,回山谷自然是要比外边安全的,况且大伯兄出来了,这小山洞只一张床,她也不便再住。   她心里惦着的却是另一桩事。   “你说,我爹娘兄弟他们现在怎样了?”   施二郎这才反应过来,从他回来起,媳妇面上都是忧色。他原以为是忧心内围不安稳了,却没想到是这么一着。   “你担心岳父岳母和几位舅兄了?”   施二郎媳妇点头:“今天听到的情况,怎么能不担心呢。咱们是有沈烈和大山护着才能藏得这样深,我爹娘叔伯他们跟着族人,应该进不了很深吧?外边现在不少乱匪,也不知是怎么个境况。”   她白日里对着桑萝都还好,对着自家男人,却是落下泪来。   当儿女的怎可能会不念爹娘呢。   施二郎看她落泪,忙帮着拭泪,只是嘴唇翕动,张了又张,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哪有什么安慰的话能让她真的心安呢?   没有。   施二郎喉头有些涩,道:“咱们其实也是托庇于沈陈两家的,山谷就那么点大,大家都有亲眷,也实在是没办法。”   他是怕媳妇跟卢大郎家的那个一样,生了左性。   施二郎媳妇点头:“我知道的,当初咱们进山那会儿,着实是没法带人,我只是想着……我想着,我爹娘兄弟要是当初藏得不够深,这会儿怕是也得往内围来了吧?现在情况跟当初刚逃进山时也不同了,两个入口都藏得严实,外边又有个小村。”   “我想着,你们在外打猎能不能多留心一下,要是碰着呢?不用来咱这边,就住周家旁边,跟周家做个邻居,彼此能照应,咱们既不用曝露山谷,也能帮衬得到……”   事实上自打见到周家人在深山里安了家,她心里隐隐的一直羡慕。   只是话到这里,她又切切知道自己想的这些都和白日做梦没什么两样,一样的不切实际。   施二郎媳妇垂下头捂住了眼:“祁阳一带的山太大了,当初如果走的方向不同,再往深走,只会越离越远。”   施二郎忙拍拍她的背,道:“别多想了,别的不说,你看今天碰到个素不相识的,有田叔他们还帮扶一把呢,更不用说咱们亲眷了。真要遇着了,不会往村里领,但往周家旁边帮着给安个家指定是能的,可这些事其实已经由不得咱了,只能是个念想,碰不碰得上那都得看天。”   这话说得太实在了,给施二郎媳妇眼泪又说了下来。   这会儿看天才是真绝望,力气都没处儿使。   可偏偏人人都看天,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天灾人祸,不知道哪一刻会在哪里落下,只能努力防着,尽可能多的做准备。   施二郎看越说越不成,真想照着自己嘴巴扇一下,连忙补救:“放心,我要说的其实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阿烈也是识得舅兄的,当初还教了射猎,真碰上了不用咱们求,如果岳父岳母真需要帮忙,能力内的他也会伸一伸手的。”   又连连保证:“你别担心,我和大哥在外边打猎一定多加留意。”   ……   桑萝她们是入了夜后,借着些微月色被沈烈他们送进山谷的,因是半夜,上下山谷少不得沈烈那把子力气,他们商量的一应事情只陈大山下去了一趟,敲响了自家和周家的门,一是拿要带出去的锁头,二是把外边的情况和商量的应对告知了。   周村正也不闹醒其他人家,自己就把守夜的活先揽了,又把留在家里的二儿子也从被窝里叫起,让稍加收拾就出谷去,给谷外添一份助力。   陈大山他们下午伐树弄了不少柴,并着两篓喂羊的鲜草一起塞进山谷后就离开了。   谷中众人是在第二日醒来才从桑萝口中知道外边生的变故,忧心自家,又或是和施二郎媳妇这样忧心亲人的都不少,一时氛围都沉重不少。   沈金直到大人们散去,才敢凑到桑萝那边,问桑萝他后边还能不能跟大哥出去了。   桑萝略想了想,道:“先停一段时间吧,有粮有菜,不急这一段,等外边太平些你再出去。”   到底还是太小了。   又从笸箩里装了一小篮晒过的板栗给他,道:“拿回去还得再晒个三五天,摇着能听到里边的响声了才是干透了,再挂在阴凉通风的地方收着,吃的话先用水浸几个时辰,让栗仁吸足了水再做着吃,怎么做好吃让阿宁教你。”   沈金臊红了脸,“大嫂,我不是来要吃的,一时不出去家里吃的东西也够的。”   桑萝笑笑,“不多,这板栗你们没有,拿回去尝尝。”   看他没接,道:“我上次不是还得了你一小袋草籽吗?收着吧,下次出去看到好吃的也给我带点?”   把布袋塞进了沈金手里。   沈金接住那布袋,捏在了手里,“谢谢大嫂。”   ……   山谷自这一日起又有了些微不同,山谷内侧挖了好些个池子,空间再收缩,喜欢读书的孩子从前早晨也会一起凑到树下跟着读会儿书的。自知道内围也来人后,哪怕从前试过,在山谷内侧正常的一起读书声音不会传出去,也没人读了。   每个人心上都压了一重紧张感,连孩子们也是一样。   倒是施二郎媳妇心下隐隐盼着的,或者哪一日遇到父母兄弟,能叫他们和周癞子一家做个邻居,成了半桩。   桑萝知道消息,是在和沈烈约定的时间里,沈烈他们深夜送物资回谷又接她出去的时候。   一个桑萝想也没想到的人。 第188章 疯   “三里村的屠户?”   “对,三天前我们出去行猎碰上他们一家被狼群围攻,出手帮了,不过郑屠户断了一臂,他们家女儿,好像是……疯了。”   桑萝直到这会儿才知道屠户姓郑,但这一点儿也不重要了,她听到的是郑屠户的女儿,疯了?   桑萝整个人怔在那儿。   她所知道的郑屠户的女儿,只有一个,她第一次卖神仙豆腐时大步奔过来买神仙豆腐的白胖妇人,后一次遇见时,她管她叫豆腐娘子,听说她是想买点儿肉,把她领到自家肉摊去,让她爹关照关照她的热心妇人。   爱吃爱笑,笑起来脸上两个肉窝窝。有个很普通的名字,叫大妞,但却颇得家里宠爱,屠户两口子就连买块豆腐都不会忘了已经嫁出去的闺女的。   她喃喃问沈烈:“怎会这样?”   入口处的山洞偏里一点燃了一堆篝火,桑萝面上的神色沈烈也就看得清楚。   “你认得郑屠户的女儿?”   桑萝点头:“有几面之缘,是个挺热心的人。”   沈烈听她认得,后边的话倒不忍说了,但见桑萝望着他,想了想,这才道:“郑家女儿已经嫁了,婆家在村里日子还过得去,不舍得庄稼和田宅,当初就没避走,后边一家人都进了县城,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太清楚,但听说是有个两岁多的孩子没了。”   一句孩子没了,能延展想象出来的东西太多了,桑萝和当时正值夜的周村正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沈烈也不忍说,略了过去,只道:“郑屠户家反应稍快一步,大量驻军刚到时就收拾东西藏到了附近山里,但赶去劝女儿和亲家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人被官兵盯着带进了城。”   “后来呢?”周村正没忍住问:“郑屠户的女儿是怎么出来的?”   沈烈道:“郑屠户一家惦记着郑家女儿,一直没走远,就藏在那附近的山里,觉出城里情况不对时,久等等不到里边的百姓能出来,郑屠户狠心充作流民投了盗匪。”   “女儿是带出来了,自己一只手臂也没了。”   周村正也垂了头。   相比十里村其他人家,他们家家境好些,买肉也就多,和郑屠户算是颇相熟了,甚至郑家大妞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现在一个断臂,一个疯了,一时沉沉说不出话来。   沈烈看桑萝,道:“阿萝,郑家那女儿,狼口下护着小侄子,手臂上被生撕了两块肉,先时还好,今天我们听说发起高热了,咱们家当时退热的药备了不少,你看能不能送两帖过去?”   说这话时沈烈是有两三分犹豫的,他不知道他们这些人还要在山里藏多久,药物其实算得上是很金贵的东西,关键时候保命的。不过当时因为担心村里其他几家备不起药,适逢他们卖了人参和皮货,手上银钱颇为宽裕,就格外多备了不少,尤其是退热药物备得多些。   村里的孩子皮实,大家也格外注意,除了阿宁有一回上火严重煎过一帖药,他用过些金疮药,其它的还真没怎么动过,他和郑屠户算不得相识,更别提郑家的女儿了,但到底是条人命。   桑萝想也没想,点头:“行,你放我下去,我去取药上来。”   说着就把刚解开的绳子又往身上绑。   周村正听沈烈和桑萝说给两帖药,想了想,道:“我家也给一帖吧,那孩子我倒是瞧着长大的,我就不下去了,辛苦阿萝你去找你婶子拿一下。”   桑萝应了一声,把绳索绑好,让沈烈拉稳了就小心往下方去了。   自家的药取了,又去周家,周村正媳妇听说了郑屠户家的事后嘴唇抖了抖,惊怔了一瞬才连连点头,端着油灯进里边翻草药,等翻出来了才想起自己根本不识得字,又忙把桑萝喊进去帮着瞧一瞧哪些药是退热的。   等桑萝走了,周家两个儿媳问起来,她还喃喃:“怎么竟疯了。”   周家大儿媳听说是没了一个两岁多的孩子,心惊之下捂住心口。   她也为人母了,孩子两岁余,她不敢想那孩子是怎么没的,才会让当母亲的人疯了,只是攥紧着衣襟,一时竟觉透不上气来。   周家二儿媳嘴唇也打着抖,说不出话来。   ……   桑萝这一夜久久没能睡下,合着眼出神。   太久未作声了,沈烈都以为她已经睡着了,轻手轻脚吹熄了洞壁里的油灯。   听着沈烈在旁边的小榻躺下了,桑萝挺想问一声的,这大乾朝什么时候能倒,新王朝又到何时才能崛起,想想这根本不是她们能左右的,又意兴阑珊作了罢。   再见到郑大妞的时候,是第二天给郑家送药时。   郑家为了一家子的安全,能抱团自保,被沈烈他们救下之后,在沈烈提议下跟周癞子一家做了邻居。   且选的不是旁边山里的山洞,而是直接在周家山下对面的林缘围了一片地,现在里边就两个简易棚,一家子在搭简易木屋。   至于用水,他们家后边山里也有处小山泉,郑家父子几个用了几根竹筒打通,从山里往自家引水,不用时把竹管子塞住,用时打开,就这么跟周家比邻住了下来。   桑萝和沈烈过去的时候,郑屠户和屠户媳妇还识得她,唤她豆腐娘子,躺在棚子里的郑大妞已经烧得糊涂了。事实上如果不是还认得郑屠户夫妇,桑萝单只遇见郑大妞的话,怕是见了面也未必认得。   瘦太多了,五官变化很大。   到底算不得多相熟,她也没多说什么,把三帖药递给郑屠户媳妇,道:“这是我们家和我们村周村正给的退热药,家里备得不多,只凑出三帖,婶子先给大妞姐用上吧。”   郑屠户媳妇一听是退热药,眼泪就掉了下来,膝盖一弯人就要往地上跪,吓得桑萝忙拉住:“婶子,这可使不得,我年岁小,当不起您这一跪的。”   “活命的恩情,如何就当不得。”说着竟又要往下跪,桑萝忙避到一边,又将人架住。   郑家儿媳看桑萝有些狼狈,也过来帮着扶住了婆婆,红着眼跟桑萝道谢。   小姑子救的是她儿子,虽是不清醒,拿她儿子当作了她自己的,但那头扑过去的狼是被她实实在在用身子挡了下来的。   桑萝把药送了,没再多留,别过郑屠户一家就跟着沈烈回周家了,带上等在那里的许文庆、周二郎、卢三郎和周癞子家长子就出去。   周家如今只长子出去,至于周癞子和周家二郎则留在这边,一是帮着郑家盖房子围石墙,二也是能护着家中妻儿。   经过郑家时,郑屠户紧走几步出来,同沈烈请托,等木屋盖好了,问沈烈能不能也带一带他们家。   既把人领到这里,其实已经是拉作半个盟友了,何况也是壮大自身的事,沈烈自然不会推辞,说好之后过来带周家人的话会把他们家的人也一道带上。   ……   桑萝不过七八天没出来,发现内围的人是明显多了,倒不是面对面看到了多少人,而是山里能摘到的野果少了很多,好些他们之前发现的果树,把已经熟了的果子采了,没那么熟的还留在树上,这会儿再过去,就只剩树了。   显见得是有人来过。   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桑萝倒不焦急,枝头的果子没了,但这大山里隐藏的吃食其实不少的,比如二十多天后就差不多可以挖的薯蓣,比如刚在一片竹林里挖到的不少野姜,再比如眼前长在石壁石缝上的石耳。   许文庆这一帮人真的觉得,他们走过去什么都找不着的地儿,桑萝愣就是找得出能吃的来。   野姜便罢了,他们只是不认得,好歹还知道有姜这种东西的,这石壁上的黑乎乎的东西,竟也是能吃的?   不过桑萝说是能吃的,大伙儿还真不会怀疑,都跟着采摘。   有桑萝这本事,加之有个沈烈,他们这些人这近一年跟着沈烈和陈大山也算是练出几分本事来了,刚进内围的人目前还不敢探索的地方,只要沈烈小心些注意避开一下难对付的大家伙,他们也都能去探一探。所以刚提起来没一会儿的心很快就又松了下去。   ……   大山外围,另有一行人却没能有这般本事。   许掌柜一家人曾经藏粮的那个山洞不远处,两个形容怪异的男子正从外边摸回去,拨开一丛灌木,一闪身进了山洞里。   如若离得近了,就能发现那形容怪异也怪不得他们,原是头发被燎了半拉,不止他们,里边还有个老汉和妇人也是差不多情况,一个小姑娘甚至是用布包着头的,一家子人,形容都狼狈非常。   哥儿俩刚进山洞,妇人就焦急问:“怎样,找着吃的了吗?”   兄弟俩个手松开,只一小捆蕨菜野葱。   大的那一个道:“爹,这附近不知道被多少人翻过了,找不出什么能吃的东西了,我们认得的就这个了。”   小的那一个少年道:“咱往里走些吧,粮食都没了,再在这山洞里藏下去,就算不被山匪碰上,只怕也要吃树叶了。”   若此时许掌柜、沈烈、桑萝不计哪一个在的话,定能认出来说话的兄弟两个不是旁人,正是东福楼伙计,东哥儿兄弟。   这一家子不只头发被火燎过,就连身上穿的衣裳也显见得并不合体,像是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   老汉犹疑:“往山里走,野兽咱们哪应对得了?”   东哥儿就道:“那也不能在这里一直等着,不试试怎么知道,能走多远走多远,总归得去有吃食的地方。”   他大哥抿了抿唇,道:“爹,往里走吧,这地儿离外边太近了,不止要防盗匪,还要防外边那什么大将军以后会不会也抓丁,咱们路上也看看,有没有跟咱们家情况差不多的,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相互结个伴往里去。”   这三个月他们一家人真的是藏够了,也看怕了。   官也好,匪也好,没有人真拿他们这些人的命当命。   老汉看着妻子手里那一把蕨菜和野葱,终于也狠下了心:“行,弄点吃的,长长气力,咱也马上走。” 第189章 出族   祁阳县陷在深渊里的三个月,盗匪临行前那一场屠杀和大火,终究还是有人幸运逃出来的,或是命大,或是有点儿本事,或是像东哥儿一家一样成功藏到了最后并侥幸从火海里冲了出来的。   而这些人,此时一窝蜂的,几乎全扎进了祁阳一带的大山。   沈烈和陈大山带着人六天能到的内围,在大多数人走来是极为漫长的步步惊心。   能力不够,就连想找个人抱团同行也并不是那样容易,因为你不能确定抱团同行的人会不会在要命的时刻给你从背后来一下,半道里相逢的陌路人,便是不得不抱团合作也都得松着皮紧着筋。一如此刻,东哥儿他们和结伴的另一家人两天前才缀上的一伙四五十号人便出了事端。   说是缀行是因为对方人多,他们不敢搭上去,看着又不似恶人,想借几分胆气,便是不远不近跟在后边走着,有明显不善的人时他们会贴前方队伍近些,安全了再拉开距离。   大抵是那边看他们构不成威胁,也觉得能壮自己声势,遇上那种盗匪,人数能多一些也能省点儿事,看他们平日里还算识趣,竟也默认了由他们这样跟着。   队伍是忽然乱起来的,从正前方出现一头狼到另一个方向两个孩子被狼扑倒只是一瞬间。   尖叫、混乱、痛呼、哭嚎,这忽起的混乱中,便是那一群四五十号人,看着像是一族的亲眷,青壮护住族人,却也有狼群冲进了人群中,危急之时哪还识得亲眷族人,扯住一个也推出去挡那要命的狼。   东哥儿父子兄弟三个只吓懵了一瞬,很快警醒过来,一边应对朝他们奔来的狼,一边还要小心护着家里女眷,防着身旁的同伴也来那样一手。   这种时候,本就无信任可言的人们之间更不敢考验人性了。   狼群有多少头没人知道,混乱间总觉得那畜牲声势威猛,凶残以极,他们什么也顾不得看,只保着自己和家小活命已是十足艰难。   乱斗中又来了一拨人,遇上这样的事,有几十号人拖住狼群了,最好的选择必定是趁乱马上离开的,然而奇的是那一行人只稍顿了顿,竟冲来十余青壮帮着打杀群狼。   东哥儿眼角余光瞧见时,父子三人正围一头狼,只下意识的激动,却也并不能多分心神关照,这一场直由狼群发起的突袭叫人心肝俱颤,时间每滑过一刻都被无限放大拉长,然而实则只斗了小半刻钟。   想是因为无端加了十余青壮,料着敌不过,头狼一啸,群狼便齐齐转头夹尾巴逃进了林子里。   东哥儿他爹腿都是抖的,转头去瞧妻女,见两人只是受些惊吓面色不好看,人倒是没伤着,这才微松一口气。   这边两家人是松了一口气,那边刚才还一起打狼的那一族人,眼下已然对峙了起来。   被推出去的是个年轻媳妇,险险被丈夫救了下来,没死,但人当时被一推是扑摔下去的,那狼被她一撞,闪避间实实在在照着她脸上挠了一爪子,妇人手虚捂在脸上痛得呼哧直喘,被男人把手拉下来,左脸上这会儿触目惊心的一片血色,血色三道狼爪印,一道极浅,另两道却是抓得皮肉都翻开了来,肉和着血,看着分外可怖。   年轻媳妇眼里的泪直淌,不知几分是痛,几分是死里逃生的心惊,又几分是哭自己的脸毁了,她在哭,她身侧的孩子也跟着哭,搀着儿媳的妇人手抖着,骤然抄了把不知谁乱中丢在一边的柴刀就暴起朝一个中年男人砍了过去。   男人奔逃,族人惊呼怒喝皆有之。   “老三媳妇!还不把刀放下!”这一声格外响亮威严的是蓄着长须的族长。   妇人却充耳未闻,只逮着那中年男人追砍,一边砍一边骂:“甘老五,你个牲口,你推我儿媳挡狼!你欺我们三房无人!你怎么下得去这手!你自己怎么不去死?我砍死你!”   甘老五还在奔着,那年轻媳妇的男人看着妻子血淋淋半张脸,转身张弓搭箭就瞄准了奔跑中的人,又喝了声:“娘,别追!”   妇人堪堪停住脚转身看向他,男人手中的箭已经放了出去,一箭,张手又搭一箭。   两箭先后射出,在族人的惊呼声中,一箭射中的是甘老五的右腿,一箭射中的是甘老五的右手。   年轻男人抽出第三支箭,对着中箭嚎叫的甘老五,手微抖着。   甘家五房的人已经呼嚎起来,族人也惊怔,而后是一群长辈的震怒。   还虚捂着脸的年轻媳妇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眼泪却簌簌落得更凶:“二郎。”   她把手抓住男人手臂往下摁,冲甘二郎直摇头。   原本追着甘老五砍杀的妇人这会儿也醒过神来,当场就护犊子:“怎么,就许甘老五拿我儿媳的命去给他挡狼,不许我家二郎给他媳妇儿出这口气?他不出这口气他才不是个男人!”   甘氏族长气得眼发黑:“那是他五叔!”   “五叔怎么!这是当叔的干的事?拿辈份压人?甘老五要是推的是您家孙媳呢?合着您也不追究?”   她说到这里又恨恨盯向那甘老五:“那会儿你婆娘和儿媳可也在跟前,怎么着,你手那么顺,就扯着我儿媳?”   “我家二郎冲在前头护着大伙儿,你们在后头就这么对他媳妇的?”   族里一多半人不出声,另有些大抵是跟妇人平辈的亦或是长辈,逮着说那也不能对长辈出手,老五有问题,那也是族里处置。   甘二郎原还抖着的手定了下来,不抖了,只冷笑:“那这样的家族,我还真待不起,哪天我冲在前头,后头母亲妻儿被谁人害了都不知。”   先时帮忙的十余青壮,其中两人走了出来,走到了甘二郎身侧:“甘二哥。”   甘二郎这才有心思看向来人,拱手道:“冯兄弟,刚才多谢你们相帮了。”   这姓冯的郎君不是别个,正是卢家二房冯柳娘的兄弟,冯家大郎和二郎。事情便是这样凑巧,冯家一族也正往内围走,为了避山里乱匪,七拐八绕绕到了这边,看到有狼群和人斗在一处,原是不会管闲事的,偏冯大郎和冯二郎认出了个熟人。   那是年前和他们兄弟二人一样,跟着沈烈进山学过打猎的施大郎内弟,甘二郎。   原本是不同的两个村子的人,从前不识得,走便走过了,但因为一起跟沈烈学打猎,也算相识了,且也相处了好一阵子,这再袖手就有些说不过了,再且狼群不足二十头,那边青壮二三十,他们再帮一帮,也不至于就对付不了,所以留够了人护着自家族中的人,喊了一帮堂兄弟就一起冲了过去帮手。   这会儿见甘二郎一家这显然是被族里人欺了,兄弟俩便挺身站了出去,也算是无形的给甘二郎仗个声势。   冯大郎摇了摇头,道:“这没什么。”   又看了看甘家那些个长辈,隐讳问甘二郎:“甘二哥,需要帮忙吗?”   甘二郎看了看族人,又看了看脸上已见红肿的妻子,再看一眼母亲和年幼的女儿,目光转向冯氏一族人,喉头滚了滚,才道:“冯兄弟你们是往内围去?”   冯大郎点头:“外头太乱了,我们都不敢离开打猎,准备还是往内围避一避。”   甘二郎听他们也是准备往内围去的,便道:“不知你们可能带上我们一家,我和我母亲、妻女。”   冯大郎对此并不多诧异,没有当即应下,道:“我回去跟我阿爷和几位叔爷说一声。”   甘氏族长和甘二郎几位叔伯已经怒了,纷纷喝了一声二郎。   甘二郎却只作未闻,与冯大郎一拱手:“劳你帮忙说项一二,刚才的情况想来你们也看到了,这种情况下我们一家是不敢再跟族人一起走的了,只我一人怕是护不住母亲和妻女,冯兄弟是知道我学了点箭术和狩猎皮毛的,这近一年也有些进益,不会拖你们族里后腿。”   一起学的艺,冯大郎怎会不知,他点点头道:“甘二哥稍待。”   别管甘氏族长和甘二郎那些个叔伯怎么劝阻说和,或威或慈,这边是去意已定,就连甘二郎的母亲对儿子这几近是自请出族的行为也没作声。   脱离家族在这时候是桩极大的事,但是家族家族,肯护他们的才叫家族,前头用着她儿子,后边就敢拉她儿媳去填命的,竟也没人说句公道话,这样的家族不呆也罢。   冯家那头也不在乎甘氏一族怎么看他们,这边发生的事情他们还真看着了也听着了,当然,最最紧要的是冯大郎也说了,甘二郎当初是跟冯家兄弟俩一起去十里村学了艺的。   他们冯家一族年轻一辈现在人手一把弓箭,没少跟着一起学射猎,可好手会嫌多吗?   自然不会!   况且这还是助人的事,冯大郎的阿爷和几位叔爷当即就应了下来。   冯大郎还没走近甘二郎呢,冲他一点头,甘二郎已经拉着他娘和妻女,挑着他们家的东西转头就走了,任老族长在后边喝骂,今儿敢走就是背祖忘宗,也没再转头。   五房的长子恶狠狠骂:“少他一个,咱们还过不了了?”   甘老五嗷嗷唤痛,这会儿还气恨,呸一声:“不要祖宗的玩意儿!”   痛得哧哧的哈气,还不忘为自己辩白:“我那就是惊吓之下无意的一扯,竟连亲叔也想射杀!畜牲!畜牲!我这箭怎么办?痛煞我!”   被老族长怒极喝了一声闭嘴,才歇了嘴,继续嗷嗷的痛嚎,族里却没多少人愿看,大多数人是一脸的晦气,尤其想到刚进山时遇到狼群那一回,好几头狼都是甘二郎用竹箭放倒了的,虽然不知道那竹箭那次怎么就特别厉害,但现在看着甘二郎就这样走了,先前斥他的人心里也生出了几分悔意来,只是这一下挽回都挽回不了了。   东哥儿一家看着这一幕,也没作声,把从附近几个空村摸来的衣裳被褥锄子斧头等家当一背,忙也试着跟上冯家那一队,他们一走,和他们临时搭队的那一家从县里逃出来的忙也跟上。   甘氏族人脸更黑了。   冯家人瞧了东哥儿那一行人一眼,冯大郎低声问了问甘二郎后边那是谁,听甘二郎说是不识得的,但跟在他们后边两三天了,还算安份,当出力时也出力,冯家人也就没说话了,只要不靠得太近,也由得他们跟着。   冯二郎这会儿已经从路边找来了几棵草药,从竹筒里倒了些水冲洗冲洗递给甘二郎,道:“甘二哥,这是沈烈教咱认的止血药,捣碎给嫂子伤口糊上吧。”   甘二郎原也要找这药的,倒是冯二郎比他快得一步,忙道谢接过,他娘已经翻出家里一个巴掌大的小石臼,用木杵把那药捣了,给儿媳糊上。   冯家的队列里,前后都是青壮领队断后,现下压后的人里多了个甘二郎,而队伍正中的老幼妇孺里多了甘家婆媳祖孙三人。   队伍后缀行十余人。   再之后的甘家,想跟着又没脸跟着,在原地拧巴了片刻,不知怎么商量的,帮甘老五把身上两支竹箭拔了,竟是挑了个和冯家微微不同的方向走了。   而此时距沈烈上次接桑萝出谷已经过去了十多天,因她总能找出些吃的东西来,大家对她依赖颇重,桑萝自己也呆得住,山谷内有沈安沈宁能操持好,她除了期间往回送东西那一回回去探了一探,至今没回过山谷。   沈烈和陈大山轮番带人出烈,她只跟沈烈那一趟,她自己余下的时间便操持经营起山外这个家来。   不止桑萝经营,山外几家人也是一样,虽没围木墙,但围了竹篱种菜,做了堆肥池,甚至在山洞附近还搭了鸡舍兔舍,偶有捉到活的直接就养了起来,这六户人家,乍看上去和周癞子他们以及目下隐在各处山中定居内围的居民没有任何不同。   今儿又轮到沈烈带队,桑萝自是也出来活动了,他们现在不敢离村外村太远,在内围还能找到吃食的情况下,能赶回去会尽可能赶回去,因而不再一味往周家那个方向探了,因为已经走得太多,而是以周家和村外村中间一个节点汇合,往之前没探过的任意方向行走。   原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沈烈也好、桑萝也好、还是跟着出来的施大郎也好,谁也没想到已经准备打道折回去了,只是想着去溪边清理一下猎到的猎物会有这样大的惊喜。   想象一下,冯大冯二看到比他们其实还小几岁的沈烈,激动得跟见着亲哥似的,甘二郎看到施大郎,那是真看到嫡嫡亲的姐夫啊。   这冯家兄弟激动叫着沈烈,甘二郎欣喜叫着姐夫,正是要当头相认的当口,离着冯家人老后边一截的东哥儿啊,激动得那真是,身量不高壮,却冲得那叫一个快,声音那叫一个响,情绪那叫一个饱满:“桑娘子!桑娘子啊!”   这激动的声音,连扑带蹦的往前头冲的阵势,冯家几十口人都愣住了,全都侧目,就是冯大冯二和甘二郎都懵了。   不是,这谁?   沈烈更是傻眼,谁喊阿萝?   桑萝循声望过去,就见一个衣不合体,发型比之丐帮子弟都更有特色的人猛冲自己奔来了,隔着老远,一边跑,一边把他那奇奇怪怪的乱发往两边一拨拉,露出一张勉强能看出样貌的脸来:“我,我,东哥儿啊!东福楼的东哥儿啊!” 第190章 准备/不满   天可怜见,跑着时还是激动、欢喜,人在桑萝跟前三步远刹住脚的时候,看到不止桑萝,还有沈烈,又认出施大郎、周三郎这两个熟面孔,那真是眼泪直接啪啪的掉。   一边哭,一边笑,一边抹泪。   这在平日里是真犯傻,可眼下这大乱里能见到相熟的人,且不止一个相熟的人,会这样是真不出奇。不见甘二郎的母亲这会儿也奔过来,看到女婿那真个是泪眼涟涟,又哭又笑,和东哥儿一点没两样。   桑萝这会儿终于反应了过来,看着东哥儿那鸡窝饼似的头发,好些地方还看得到焦糊,心下都不忍了:“你这是火里逃出来的?”   东哥儿连连点头。   施大郎见着岳母和小舅子心下也激动,不过这会儿正被甘母拉着一径儿问话,女儿好不好,外孙好不好。   那边是一迭声儿的都好都好,冯大郎、冯二郎和甘二郎则要好些,还顾得上出奇,看看沈烈又看看那形容奇异跟了他们一路的小子:“你们识得?”   沈烈和桑萝都点头:“识得的。”   桑萝又觉稀奇:“你们怎么凑到一处了?”   冯大郎还没说话,东哥儿自己抓抓那一头鸡窝似的乱发:“我们一家从县里逃出来后,在外边山里呆了些日子,后边找不着吃的了,往里走又不安全,碰上他们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呢。”   这会儿才正面跟冯大郎几个道谢:“多谢你们照拂了。”   冯大郎摆手:“也谈不上照拂,原是认识的,这却是巧了。”   冯家众人,东哥儿爹娘兄妹也都过来了。   东哥儿爹娘刚才也听着自家儿子喊的什么了,说实话,知道是去岁教他们挖地洞藏身的桑娘子,夫妻两个直想喊恩人。可他们没儿子那奔放劲儿,瞧瞧他们原先跟的那一大帮人,跟自家恩人像是都识得的,不知有多少话要说,愣没敢插嘴。   亲朋故旧这节骨眼下重逢,自是有叙不完的话的,沈烈看看天色,问冯家几位年岁大的老爷子:“你们可有具体去处?”   都不用商量,几个老汉齐齐摇头,冯大郎阿爷道:“我们就是外围太乱了,呆不安生,这才冒险往里边跑的,也没有去处。”   他话在嘴边犹豫一瞬,想着这会儿当真是抱团才能活,况他们一族能提前准备着藏到山里还都是得了亲家卢家和眼前这年轻人提醒,族里后生在山里生存的本事还是人家教的,也没什么防备不防备了,张口问道:“沈家小哥,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合我们这些个族人安置的地方?”   这话说得也颇为技巧,没问沈烈和卢家人是在哪里,而是问沈烈有没有推荐的地方领他们去安个家。把冯氏一族想抱团的意思表达出来了,至于将他们往哪里带,那就全由沈烈自己考量,而在他们,也只是让沈烈推荐,合适不合适也是族人们一起看。   现在这情况,沈烈还真不会为难,他看一眼今儿跟来的周癞子和郑屠户家的长子,两人都挺激动,显然很乐意有一群靠谱的邻居能相互扶持。   跟沈烈相熟,看着关系很是不错,这在周癞子看来就没有差的,郑家人现在跟沈烈也熟了,他们一家也全靠沈烈和陈大山帮扶着呢,信任得很,都暗暗点了点头。   沈烈看两人没意见,便与冯老汉道:“是有个去处,今天天色不早了,诸位不如先跟我们过去,歇个脚也行,看着合适在那附近找地方安置下来也成。”   这话一出,冯家人和甘二郎一家都极高兴,东哥儿爹娘有些着急,东哥儿倒是机灵,忙就问沈烈和桑萝:“沈郎君,桑娘子,你们看能把我们一家也带上不?”   桑萝听得直笑:“带呀。”   看到她那会儿简直像看到亲人,这还能不带?况且许掌柜知道了应该也会很高兴。   这一大帮人都有了去处,原先跟东哥儿一家半路凑在一块走的,想凑上来又没敢,很明显,人家那都是相识的,他们怎么往上凑?不过离开也是不可能的,就准备还跟原先一样,不远不近跟着,等瞧着这些人都安顿了,他们也找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落个脚。   那家人这样想是没错的,这大山说到底不是谁家的,只要不是那种用心不良的,又不跟太紧,还真没谁会驱赶他们。   ……   周家郑家附近这天傍晚热闹了,浩浩荡荡来了七八十号人,给两家留守的人吓得不轻,后边从观察窗发现领头的是沈烈他们,一颗心才安定下来,尤其知道这里头一大部分是卢二郎岳家一族人,那担心就成了期待和高兴了。   靠谱的邻居越多,对眼下的他们来说就越安全。   挑住处并不容易,天色不早了,一伙人也没分开,就在周郑两家旁不远处先找了个山洞安顿下来,在山里要防夜雨,尤其他们带着粮食被褥,所以山洞是一定得找一个的,挤便挤,老弱妇孺们能休息,男人们轮番守夜便成。   冯氏族人也好,甘家人也好,都还有粮食,唯独东哥儿一家,原本也存了粮,然而盗匪们离去前把能带走的人带走,想是也猜疑城里还藏了人,也是不肯给后边的人留下祁阳县的资源,往县里各处放火,东哥儿一家人能逃出来已经是命大,粮食压根没能抢出来,这一路全靠野菜裹腹。   沈烈和桑萝路上已经大致知道情况,看他们连身上的衣裳都是荒村里搜刮出来的,临别从当天的猎物里拿出一只山鸡,一只野兔,又给了点菌子野果,说好会告知一声许掌柜他们的事情,这才离去。   ……   回到村外村时天已经擦黑,今天留守在村外村没出去的各家都听说了消息,最激动是许掌柜和卢家兄弟,施二郎也很为大嫂高兴。   距上一趟回谷不过五天,但今天这样大的事,大伙儿都按捺不住,是肯定要往里递消息的,索性商定各回山洞里整理整理这几天的收获,等夜深人静了让几人趁夜入谷一趟。   桑萝和沈烈回到自家山洞,把手上一个小篓里单放着的两只小兔放进了山洞旁的一个兔笼里。   自从村外村固定留大部分的人留守后,打猎的时候碰上山鸡野兔,能捉活的会想办法捉活的,各家分一分,都养了起来。兔子这东西不止长得快,繁殖速度更是惊人,住在外边割草方便,养起来没压力,攒到后边都是口粮。   今儿就掏到一窝,给另几家也分了分,她们自家带回来的就两只,不过因时不时能弄到一点,桑萝家里现在只兔子就养七只了。   她这边给大小不一的七只小家伙喂食水,那边沈烈已经点火烧柴,转头问桑萝晚上想吃什么了。   趁着留守村里的闲暇,谷外现在石板石磨也齐全,最早种下的叶子菜已经能吃了,谷内的萝卜南瓜什么的也没少往外带,桑萝想了想:“蒸点儿豆饭,切些肉炖个芦菔汤,再看看你想吃什么菜吧,想吃烤肉你自己切点儿,一会儿我来调味。”   沈烈听出她这是想喝点汤了,笑着应下,豆饭是早上做早食就捞好了的,这会儿把陶罐加水架好,取桑萝让他做的木甑,铺一层纱布,把豆饭倒进去铺好,和陶罐口大小相当的木甑放在陶罐上,盖上木盖就往菜园摘菜去了。   山洞外的简易灶台处现在搭了防雨棚,添了个烤肉的小灶,一个方便切菜的木案,小山洞里现在添了张小木桌,长方形那种,吃饭的时候摆在床边,吃饱了搬到一边。   周边比较有威胁的动物沈烈他们这些人时时清理,现在村外村走动的话是相对安全的了,两人把家中里外的事简单料理了,又凑在一起把晚食弄好,美美吃了一顿,这才收拾要送进谷里藏的东西。   随着山里人渐多,打猎的时间久了,不走远其实能收获的东西不会像刚开始那么多了,一小部分留在外边自己吃用,另一部分才是要往里送的,并不算多,倒是劈好的大柴,给羊和鸡鸭吃的鲜草、草籽这些东西不少,羊吃鲜树叶,桑萝在里头还掺了不少观音柴叶子,那是捎给沈安兄妹俩自己做神仙豆腐吃的。   有沈烈在,夜里这一趟不用桑萝再跑,沈烈出门她就把山洞门关了先歇着。   ……   山谷内,各家现在都习惯了夜里外边会送东西进来了,不过从前东西都是做好记号,从上边用绳索放下来就成,今天许掌柜、卢二郎、施大郎却是回了山谷下。   许掌柜好说,他是听桑萝说东哥儿兄弟俩和他们爹娘妹妹什么都没有,死里逃生从县城那场大火里逃出来的,回来同母亲妻子商量,从家里给拿一点儿口粮,再拿些种子,明天去看东哥儿一家人时给送过去。   老太太和魏令贞知道这是东福楼的伙计,又听说了情况,那是半点意见也没有,婆媳两个亲自帮着张罗,家里有的东西,捡那实用不打眼的像豆子、野果包上,腊肉也给了两块,就连盐也没漏下,虽则不多,但紧省着点,总归时不时能稍有那么点儿盐味。   家里鸡鸭不少养,老太太瞧了瞧,摇头:“这个打眼了,你和文庆在外边是不是还养了山鸡野兔?”   许掌柜点头:“有,准备等他们安置下来给他们送两只兔子,一只山鸡,割草捡草籽就能养活的,也是口粮,再多的也帮不上了,让文庆回头再去教教他们套野兔山鸡,进了这山里,这么些人家在一块安全能保证,他们自己也能立起来。”   “娘,那些个菜种什么的,您看看也给包点儿。”   话音才落,魏令贞已经取了几个干树叶包的小包出来了:“都包好了,这也不好写字上去,都识得的吧。”   许掌柜笑着点头:“应该识得,也是苦人家,县郊那一带也有人种地的。”   ……   许家这是最平和的,施家那边,甘氏激动得又是笑又是抹泪,又听说弟妹被五叔往狼口上推,差些丢了性命,如今脸几乎已经是毁了,又是心疼难过。   家里是备了药的,她跟妯娌商量取点药给自家弟妹送过去,施二郎媳妇连连点头:“给给给,大嫂,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   甘氏知道她惦记的什么,安慰道:“放心,你家里人也是一族人早早避进山里的,吉人天相,会安然无事的,你看我们族里的,还有柳娘娘家那一族,都挺好的。”   施二郎媳妇点头,知道早有准备的冯氏族人和甘氏族人都没出什么大事,这是她眼下最大的慰藉。   甘氏在忙着找药,不识得的字就拎了几个孩子到眼前问,让帮着看一看。施二郎媳妇看她忙,知道甘家当初也是备了粮食的,就帮着收拾些腊肉山货包着往背篓里放,好叫大嫂一会儿能带着这些东西出去。   没错,甘氏这一趟会出谷。   娘家人来了,娘家兄弟媳妇又出了这样大的事,她无论如何都该过去一趟的,但因为周边人不少,村外村这边人员也不好时常流动了,露过脸的人,真被哪个有心人见着了记住了,后边又长时间的只一个人消失不见,容易惹人猜疑。   所以真要出去了,以后就得长时间留在村外村的好。   甘氏是个吃得苦的,桑萝都在外边,她又怕什么,跟男人和妯娌都商量过,谷中的地和养的家禽施二郎媳妇带着几个孩子照料得过来,甘氏这一出去索性就留在外边种地养殖,不常往谷里跑了,正好还能给家里再创创收。   至于住处,先前多锁了两个空山洞,施二郎准备挑离他们家近的一个先要来暂住,把施家现在住的山洞让出来给兄嫂。   ……   卢家那边,冯柳娘也做着一样的准备,不说情感上惦念家人,只说族里人都来了,她这个冯家嫁出去的女儿不露面就不妥当。   卢婆子也支持,山谷里的田地她和老头子就支应得过来,只交待卢二在外边千万护好冯柳娘。   又问过卢三郎能跟施二郎凑一块住,这才安心了,帮着张罗东西。   母子婆媳说话虽是在山谷入口处接东西时就沟通完毕了,但冯柳娘要带出去的东西得从山洞里拿,一个山洞里住着,冯柳娘那样激动,老太太又给各种张罗东西,连冯柳娘的衣裳都捡了两身,还有被褥什么的,王春娘能不猜疑?   小山洞里没点油灯,王春娘就在暗影里看着正收拾东西的婆婆跟妯娌,又看着等在那里的卢二郎,不知道那一大家子又瞒着她干些什么,嘴唇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白日里忌惮老太太不敢露出的不满,这会儿因着黑夜的遮掩,也不需再小心掩藏。   是,她现在活的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纵有不满,也只有在这暗夜里才敢肆无忌惮露出来。 第191章 公开方子   冯柳娘和甘氏激动得恨不能睁着眼睛盼天亮,终于天大亮,跟着打猎的队伍往周家郑家那边出发的时候,王春娘也终于逮着了机会,找到了一个山洞里边只有卢大郎在的时候。   “你知不知道老二家的在干什么?”   这事卢大郎还真不知道。   自打卢二郎和卢三郎,不,是山谷中打猎的人忽然就不太回来了,他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也有了几分情绪。老太太瞧出来了,明着告诉他,外边乱了,怕曝露山谷的位置,打猎的不能常回来了,只能在外边呆着。   就这么一句话,他就什么也不想知道了。   能在这山谷里缩着不用出去,那不比什么都强?   说白了,他过的是山谷里老弱妇孺们才能过上的生活,明明白白占了好处的,所以打那以后他什么也不问,种着谷里这一点地,养好分给他的那几只鸡鸭,尽可能省口粮的过着日子,省到几个孩子饿得嗷嗷的,老太太和弟妹瞧不过眼的时候,孩子也能捞着口吃的。   有点窝囊,但他觉得他自己没去讨食,这就挺好,他本事就这样,孩子也只能这样养。   卢大郎对现状非常满意,哪怕明显被孤立,他只垂头种好他那一亩三分地也成,富有富过,穷有穷过,没什么好可耻的。   因为对现状的满意,所以王春娘一探二房的事时,卢大郎第一个反应不是被挑起不满,而是警惕。   “你想干什么?”   这是还不安份?   卢大郎的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下来:“二弟一家干什么关你什么事?你嫌日子太安生别带累我们。”   话音刚落,听到脚步声,转头看是拴柱进来,卢大郎便沉着脸:“我看你娘不太想过安生日子,你和大妞注意着点,最近也别找你奶拿钥匙叫她出来走动了,我还想安稳活过这几年。”   王春娘愕然看向卢大郎,下一瞬脸色就扭曲了起来,照以往这样昏了头,想就会高声骂了,奈何卢大郎省粮,一天只给她两顿,每顿也就两口,她纵是气也高声不起来,只眼神怨毒,语带嘲讽,“卢大郎,你算个男人?”   不算个男人这话,窝囊如卢大郎也受不得,他越发不愿理王春娘,只看准了拴柱:“别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外边现在不太平,你二叔三叔连回谷都只七八天回一趟,还得趁夜,别叫你娘再惹出事来,不然我们一家都没活路了。”   拴柱神色有些麻木,他想纠正他爹,再叫他娘惹出事来不是他们一家没活路,是整个山谷会被带累得没活路,然而他连动一动嘴唇的气力都没,只微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王春娘看儿子也点头,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抽了,等卢大郎出去了,才看向拴柱:“你可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也这么对我?”   拴柱坐到自己床上,把头抵在膝上让自己休息会儿,稍缓才道:“娘,爹没乱说,外边是真不太平,你能安生藏在这山谷里不好吗?盯着二婶做什么?”   “我问一句就是盯她了?外边多不太平,不太平都是他们说的,你爹又知道什么?不过就是都防着咱罢了。”   拴柱看她:“那为什么都防咱?”   王春娘登时哑了。   卢拴柱搓搓脸,很多话其实早就说疲了,到这会儿也只有一句:“娘你歇着吧。”   ……   桑萝和沈烈时隔两天去周家时,周家那边以周癞子家和郑屠户家为中心已经形成了一个聚落的雏形。   说是雏形是因为垦荒筑墙都还在建设中。   冯氏一族,那都是在外围藏身藏出经验来的,隐蔽原是第一要务,然而当他们看到周癞子家高围墙内种得满满当当的黄豆和蔬菜,就算是更晚在这边落户的郑家,高墙内种的菜也长势不错了。   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菜种他们都有,可在外边躲躲藏藏,哪里敢种?他们已经吃了足足半年多的野菜了。   种地的念想一起就很难再压下去。   这里不是靠外围的地方,这样深的山里了,祁阳一带的山又广,人撒进来跟往淮河里撒一把棋子也没多大差别,朝廷的大军和那些想称王称帝的叛军在外面抢地盘守地盘都来不及,是不会花费大量时间和人力深入深山翻找他们这些零散藏身深山的小民的,要防的也就是心思不正的人了。而要防心思不正的人,在内围来说,他们现在百多人聚落而居,也够了。   抗得过就抗,抗不过就跑,但地该种得种。   最现实的一个问题,他们的粮食支撑不了太久,就算是像冯氏和甘氏这样早有准备的,族里就没穷的?一样有人和周癞子一般日子窘迫的。所以新来的人在到达这里的当晚很快就做出了和周癞子、郑屠户家几乎一样的选择。   垦地种菜,趁现在还没入冬,还能种一茬秋菜,最快的月余就能吃上。   因为人足够多,沈烈他们在这一带走动得也极频繁,附近特别有威胁性的动物还真不多,所以后来的这些人倒是比之当初单门独户住在这里的周家要便宜,不管是找山洞的还是像郑家那样搭木屋的,只把居住区做一下防护就成,至于种植区,先垦地,后边简单扎个篱笆就成。   桑萝和沈烈过来的时候,各家住处的雏形已经出来了,地也开出不少,这会儿这个点,各家搭木屋的也好还是垦地的也好,都有人送饭食,正蹲在原地吃饭呢。   东哥儿远远认出桑萝来,兴奋得站起身来朝桑萝直摇手:“桑娘子!烈哥!”   东哥儿娘一听他那欢喜的一声桑娘子,看他颠颠起来就准备去迎了,差点一把给他扯住,好在后边还跟着把桑娘子的男人也喊了。   这憨老二,和人桑娘子瞧着差不多的年岁啊,怎么就这样铁憨铁憨的。   东哥儿娘心里松一口气的时候,东哥儿已经冲出去了:“桑娘子,烈哥,你们吃早食了吗?”   “吃过了。”桑萝看了看他手里的碗,野菜、黄豆、草籽。   这一眼是真沉重,难得这小子心态不错,还挺乐呵的,她看看那边翻到一半的地,问东哥儿:“这是开地吗?”   东哥儿连连点头:“对,我们掌柜给送了一些菜籽,家里紧着开地种上呢,那一块儿,是我们家的。”   桑萝顺着东哥儿指的方向看过去,山里开地,要砍掉挖掉的植物极多,她一眼就看到了眼熟的东西。   魔芋,她来这边后最初什么也没有,靠的就是神仙豆腐、魔芋这些东西才慢慢攒出点家当来的。然而对于这里的百姓来说,这东西全株有毒,从前在村里怕孩子们误食,离村近的地方是看到就要挖掉的。   桑萝不由得走了过去,不得不说,心下有些复杂。   魔芋也到能采挖的时候了啊,她弯腰用手里的刀把魔芋的长柄砍断,提起那个少说有二十多斤的魔芋来。   东哥儿娘有些紧张:“桑娘子,这东西他们说有毒的,碰不得。”   桑萝笑了笑,摇头:“毒素是能去掉的,这东西能吃。”   一句话把旁边一群人都说愣住了,沈烈和同来的许掌柜、甘氏大伙儿也怔了怔,看向桑萝。   桑萝也不瞒了,道:“你们都吃过,许掌柜,素毛肚就是这蒟蒻做的,又叫魔芋。”   这一下把卖过魔芋的许掌柜和甘氏都说傻了眼。   桑萝也不多话,问东哥儿:“你们住哪里?领一下路,我教你们怎么给这魔芋去毒。”   周边还有冯氏一族的人在开地,隐约听到几句,都凑过来问,魔芋这东西很能长,一生生一大片,不止东哥儿他们家这边挖出来了,别家其实或多或少也都有挖出来,村里长大的,从小到大被长辈告诫的就是这东西有毒。   现在有人说这东西能吃,毒素是可以去除的。   怎么不引人注意,一时竟不少人跟着去看。   甘氏有些紧张了,她看了看桑萝:“阿萝?”   话没说,神色上的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这是桑萝赖以维生的东西。   桑萝看甘氏一眼,目光转向东哥儿一家,想到东哥儿刚才碗里那点野菜和草籽,桑萝默了默。   说实话,她最早也没想过把自己做买卖的营生拿出来,就像神仙豆腐,她也只是偶尔摘一些自家做着吃,因为哪怕是最落魄的周癞子家,有沈烈和陈大山他们带着,慢慢也攒起了不少吃食。   但新进来的这些人呢?   像东哥儿一家这样的,沈烈和陈大山带得过来几个?而且这一片被打猎采集的大家识得的吃食本来就不剩多少了,看着东哥儿一家在吃草籽,看着能吃的魔芋被挖出来扔掉,桑萝忽然就不想去藏了。   “先活下去吧,以后还有别的法子赚营生。”   事实上,哪只东哥儿一家,跟着东哥儿结伴进来的那一家人,冯氏族人中日子艰难的人,桑萝在东哥儿一家落脚的山洞外一步一步教大伙儿给魔芋去毒制成魔芋豆腐的时候,不知多少人闻讯赶来。   等都教过了,只等最后的凝固成型,桑萝才道:“这东西去皮切片晒干之后保存得好是能放很久的,到明年应该也还能吃。”   有人还不大放心,“小娘子,这东西真的没有毒了吗?”   这东西有毒的概念在他们脑子里根深蒂固。   桑萝还没说话,许掌柜已经先说了:“没有,这东西之前在县城已经卖了很久了,卖价还不低,算是桑娘子自家的营生。”   说实话,他也没想到素毛肚那样的东西会是山里随处可得的野芋做出来的,更没想到的是桑萝会把这法子给出来。   这法子捏在手里,当真是完全无本的买卖了,就凭这个,大富不会有,但年复一年,小富是稳稳当当的。   教了这个,桑萝也不在乎再多教些了,就在东哥儿家住的山洞附近,找到了观音柴叶子,领了大家认过,摘了一些,问人群中谁家有纱布。   一时五六人应和,其中一人道:“我家近,我马上去拿。”   说着就往回奔。   随着他出去又回来,东哥儿家住的这个小山洞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就连周癞子家都闻讯奔了过来,后边紧步跟着的还有冯氏的族长。   素毛肚,神仙豆腐,学会的人都不少了,桑萝再三告诉过一些要注意的地方,说了大概要等多久才会能凝固,抬眼看看日头,还得赶着打猎,这才匆匆作别。   一堆人挤挤挨挨,后来的人七嘴八舌问先来的人这东西具体怎么做,等都问到了,发现教她们做这些东西的小娘子已经走了。   少不得追问打听,只知是十里村的,叫桑娘子。 第192章 事端   周家附近百余人聚落而居的好处,沈烈他们打猎不需要每次都绕过来接上周家人和郑家人了,因为有冯家后生和甘二郎,人数够多,在那一片开荒种地采集套山鸡其实已经不成问题了。   沈烈和陈大山带着村外村的人开始往村外村另一个方向探索。   山药开始采挖的时候,山谷里因为终年日晒偏少的原因而推迟了一段时间的秋收也开始了。   彼时村外村挖山药忙得不可开交,谷内的秋收就由留守谷中的人负责,不计谁家的,一家一家收过去。   除了老人妇人,孩子兵们在这时候也很是得力,小的像沈金和沈银,也没少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原是热火朝天的丰收景,但谁也没想到沈金帮着在田里的卢老汉回去灌一竹筒水会惹出一场事端来。   原来当时大伙收割的正是卢家田里的稻子,谷里的人离得卢家也就最近,人年岁大了,忙了几个时辰未免会渴会累,沈金当时负责的是轻省活计,看见卢老汉端着竹筒倒不出多少水来,就说帮着去倒些,卢家离得最近,自是往卢家去。   沈银看着,便问了旁边陈老汉、陈婆子和许老太太几人,有没有要打水的,大伙儿都又累又渴,所以兄弟俩个一人拿着两个竹筒走了。   因为有个王春娘,割稻这样的大事卢家其实也是留了人的,卢大妞。   沈金进去倒水,卢大妞自然帮忙,原不过是装点水的功夫,装好了就走的,结果被关在山洞里好些日子的王春娘盯着沈金,忽而冷笑,刺了一句:“你们兄弟俩倒是有奶就是娘。”   沈金看她一眼,想着沈安交待的话,没准备搭理。   可他不搭理,王春娘这些日子却早憋了满肚子的气,看连沈三和李氏的崽子都能一个眼角也不甩她,心里压着的那些疯气也是一下子冒了出来。   “你们跟着你们那好大哥好大嫂吃香喝辣,怎么,不惦着你们爹娘妹妹怎么死的啦?”   沈金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沈银则脸色微白。   王春娘看兄弟两个变了脸,心里舒坦了,“山谷这么好,你们一家怎么落得那么惨啊?现在帮你们,早干什么去了,要是当初肯带你们一起走,你们兄弟三个还能成孤儿?”   这一下别说沈金和沈银,卢大妞脸色都白了,尖声道:“娘,你说什么呢!”   隔着木栅栏,卢大妞也只能出声制止,钥匙不在她手上,她就是想捂她娘的嘴都不成。   “我说什么,我说点实话啊,我要是沈三或是李氏,生了这样的儿子,夜里做鬼也要爬上来给他掐死。”   “啪”的两声,一声是沈银手里灌了水的竹筒落了地,一声是沈金手里的竹筒被他呯一下掷向了关着王春娘的木栅栏。   卢大妞吓一大跳,抖着手劝沈金:“小金,你别听我娘胡咧。”   沈金面色难看,呼吸急促,死死盯着王春娘,脸也没侧,与身侧沈银道:“小银先出去。”   沈银眼睫已经湿了,一时挪不动脚,沈金与卢大妞道:“带我弟弟出去。”   卢大妞哪里敢走。   沈金喝了一声:“出去!”   明明比她还小两岁,卢大妞却实实在在被吓住了,想着她娘到底是被关着的,看沈银吓得在哭了,忙去拉沈银。   王春娘被他那一声喝也吓得一颤,转头一看,一个九岁的毛孩,咽了咽唾沫,把刚才那一下的心惊压了下去。   眼见着卢大妞把沈银拉出去了,王春娘冷笑:“怎么着,我说得还有错?”   沈金一步步走向那栅栏,一双眼死死盯着王春娘,那眼里的深黑,不知道为什么,王春娘看着竟觉有点儿瘆得慌,下意识想往后退一退。   凿出来的小山洞其实压根也没什么位置给她退,她坐在床边,离着栅栏也没两步的距离。   沈金盯着王春娘:“你知道我们家惨,知道是怎么个惨法吗?”   “知道我爹娘和妹妹都死了,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他说话很有条理,语声甚至称得上沉静,可王春娘就是觉得那沉静下面有一种骇人的疯。   果然是疯,他一边掉泪,一边一下一下的笑了起来,没有声音只有胸腔的颤抖,掉着泪,不像笑也不像哭,这样的神色在一个孩子的脸上,比单纯的笑或是哭都让人疹得慌。   又笑又哭,又按着心口,许久,他粗喘着盯着王春娘道:“我告诉你,粮食没了,地里的庄稼也被毁了,所有人都被赶鸭子一样赶进城里围了起来,没有吃的。”   “你知道人饿久了会怎样吗?”   “吃人肉,见过吗?”   说到这里他自己呼吸愈发粗重,胸口窒闷得不行,一手压住,一双泛红的眼死死盯着王春娘:“知道我妹妹怎么死的吗?啊?你就敢说这样的话?”   随着这一句话出,情绪也愈加的压不住:“城里到处是吃人的,没本事吃别人,那就吃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吃不下嘴,那就捂死了送给别人吃,跟人换肉吃。”   “你经历过吗?你就敢说这样的话?”   “我妹妹死在我爹手上,我娘砍死我爹,被我爹反击捅死的,知道吗?不是许掌柜救我们,我们兄弟三个也全都得被人割肉煮了。”   “怎么,满意了吗?我们不配活吗?啊?不配活吗?”   “我大哥大嫂救我们还救出仇来了不成?啊?”   手里剩的最后一个竹筒随着这一声质问照着栅栏的间隔处就砸了进去,砸了王春娘一头一脸。   沈金犹按着心口,痛到难当,若不是扶着那栅栏,整个人都要往下滑。   “凭什么啊,凭什么揭我们疮疤,凭什么你这样的人还能这么安安生生的躲在这里边,还能这样好好的活着啊?”   他说到后边崩溃得坐在那栅栏外大张着嘴吸气,涕泪齐流,多少个不敢入睡的夜里,那些追着他的恶梦好似又回到了眼前,全都压向了他。   卢大妞早在一出山洞就急着喊她爷奶了,田地离家不过几步的距离,卢老汉一帮人奔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许掌柜和沈烈从来不曾细说的,关于沈三、李氏和甜丫的死,竟是这样。   卢拴柱是最怕他娘生事的,离家也就最近,沈金那些话他从往里奔时就听到了,后边那几句让他奔到一半的步子生生止住。   他奶奶当初说的那些话,和眼前沈金崩溃着哭着说凭什么你这样的人还能安安生生的躲在这里边,还能这样好好的活着这一句控述一下一下砸在他头脸上。   陈婆子慢了一步,过来的时候发现沈银整个人贴在山洞口的壁角处,抖得不成样。   在祁阳县最后的那几天,沈银饿得太狠了,大多时候对外界已经没了知觉,爹娘的死他隐约知道不对头,可他从来不知道,甜丫是这样死的。   他一直以为甜丫就是被人偷了出去的。 第193章 心里有个洞   可真相就这样毫无征兆、血淋淋地摊到了他眼前。   这一年堪堪七岁的沈银,整个人被吓傻在那里,那些混乱记忆里他以为是饿狠了的幻觉的颜色与气味,一下子又泼头泼脑将他整个人盖住了。   沈银吓傻住了。   王春娘也吓瘫了。   被沈金嘴里说出的话吓瘫,也被谷中这么多人奔进来的阵势给吓瘫了。   卢大郎浑身发抖,他盯着王春娘,目光如果能杀人,现在的他能将王春娘给活剐了。   陈婆子和许老太太反应最快,一个去拉沈银,一个去拉沈金,劝哄着就往外边带。   卢老汉和卢婆子两耳嗡嗡的,直看到许老太太把哭着的沈金半扶半搀往外带时,想跟沈金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年岁在那里,经历过混乱的世道,所以懂得沈金崩溃间的质问背后到底承受的是什么。   不,没有真实的经历过别人的一切,谁又能真的完全感同身受?   想到兄弟三人刚入谷时的模样,卢家老两口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等沈金已经被扶出山洞了,卢婆子看向在场稍年轻些的魏清和,道:“清和,劳你上一趟入口给周村正递个话,今儿夜里把沈烈、阿萝、大山还有我家二郎、三郎喊回来一趟。”   这话一出,卢大郎双腿一软,差点瘫了下去。   他抖着嘴唇:“娘?娘!”   卢婆子没看他,只看拴柱和大妞兄妹以及后边闻信奔来的铁柱、虎子几个身上。   五个孩子啊,卢婆子这时候是真的想哭。可再是绝望也不敢心软分毫,为着这五个孩子,她已经纵容两次了。   卢婆子整个人都失了力,手往后摸了摸,摸到了床柱,挨着床柱坐了下去,让身体有个可以借力倚靠的地方,而后看着五个孙儿孙女,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落在最大的拴柱脸上。   “拴柱,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机会给过你娘很多的。”   “她已经不是不知恩了,是把恩人当仇人来恨了。觉得我们这一山谷的人谁都对她不好,谁都对她不起。”   卢婆子没听到王春娘前头说了什么,但沈金的话要紧的她几乎都听全乎了,孩子情绪失了控,声音并不低。   听到的所有话,结合那一句我大哥大嫂救我们还救出仇来了吗,根本不难想象。   卢拴柱已经意识到什么了,眼泪落了下来,他连忙用手去抹。   虎子有些犯傻,看家里人的神色他下意识有些怕,拉着卢大妞小声问:“姐,娘干什么了?”   卢大妞根本不敢说,只低声啜泣。   魏清和看着这场面,再想想刚才听到的话,不好再呆下去,冲卢婆子点头应了一声好,匆匆离开了,谷中其他人见状,也都各劝一句纷纷离开。   卢大郎看魏清和一走,就知道这事怕是要成定局了,膝盖一弯,整个人都软了下去,拉住一旁的床柱才勉强站得稳。   此时的他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他被王春娘连累死了,他会被扔出去自生自灭的,一定会的。   牙关都咯咯抖了起来。   这种恐惧远比前两次要来得深。   第一次出事的时候他只怕他爹娘怪责,第二次,他已经见识了深山里的险,意识到了外边的混乱,他怕的是被扔出云谷,可那时候,他反应足够快,看着几个孩子的份上,他娘不会。   而这一次,卢大郎的恐惧来自对他爹娘的了解。   什么叫肝胆俱颤,现在的他知道了。   ……   另一边,分派到的活计离得稍远些的沈安、沈宁和沈铁瞧着动静不对奔过来的时候,只看到哭得不成样的沈金和沈银,什么都不知道的沈铁也被吓着了,跑到沈金身边问怎么了,得不到答复又跑到沈银身边问。   结果谁也不告诉他。   魏令贞哪敢再叫这个最小的知道啊,把他拉住,哄道:“没事,你哥哥们没事,闹了几句口舌,一会儿就好了。”   这话连沈铁都哄不住,惶论沈安?   沈安眉头皱了皱,转头就往刚才人群聚集的卢家看去,也不追问了,让沈宁照看一下小金两个,自己转头就往卢家山洞跑,一旁的秦芳娘叫都没叫住。   ……   卢家的氛围明显不对,沈安把众人神色看了一圈,目光就锁在了面如死灰的卢大郎和王春娘脸上,最后定定落在王春娘脸上。   卢家老两口也好,卢大郎也好,都算长辈,沈安把目光落在卢拴柱脸上,道:“拴柱,小金小银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卢拴柱喉头还哽着,根本答不出话来。   卢老汉看了看沈安,不得不主动开口:“小安,这事你先别问,先回去照顾一下小金和小银,你卢阿奶已经让你清和叔告诉周村正了,入夜会出去把你大哥大嫂请回来,还有你卢二叔、卢三叔都会回来,会给你们家一个交待的。”   交待?   那就不是小事了。   沈安定定看王春娘一眼,也不跟卢家二老作难,左右大哥大嫂回来了他总能知道的,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转身快步往回奔,也顾不得走路,直接往割到一半的田里穿行。   回到家里,沈金和沈银已经上了上边的小山洞,兄弟俩看着都很不好,沈铁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看着两个哥哥这样,也跟着一块儿哭。   收成本就晚,农事到底是不敢耽搁的,秦芳娘她们把人送回来后又回田地里去了,只是暂时避开了卢家旁边那一片,留开空间给卢家人处理事情,先割另一边的稻子去了。   这会儿沈金住的山洞里,许文博和许文茵在边上陪着。   沈安也没敢多问,折身下去就在自家灶屋里找到了正和沈宁一起生火煮什么东西的陈婆子。   “陈阿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虎子他娘干什么了?”   陈婆叹气,已经关着了还能惹事,她也是服气,也没否认,只低声道:“我也没听到前边的,大抵是说了些诛心的浑话,小金这下够呛,小银应该也吓着了。你记着千万别问了,我让阿宁从你们家的药里翻了一帖定惊安神的给熬上了,你一会儿送上去看着他们喝了。”   ……   汤药熬好的时候,沈金显然已经缓过了些,至少不是一开始那吓人模样了,只眼睛红肿,连许家兄妹也被他支开让去地里忙活了。   沈安和沈宁把汤药端上来的时候,沈金看着眼前两碗热腾腾的汤药,眼角一瞬又添了湿意,喉头有些发哽,好一会儿才道:“我没事了,我只要再缓缓,你们去地里先忙吧。”   山谷里能晒到太阳的时候不多,赶不上好天时,只怕稻谷都晒不干。   沈安看他确实还好,嘱咐他和沈银把安神的药喝了,这才一步三回带着沈宁走了。   看着桌上两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沈金指尖颤了颤,怎么也不敢碰,许久,他把其中一碗推向沈银:“安神的,喝了吧,咱们生不起病的,别再给大哥家里添乱子。”   沈银嘴唇还颤着,想问甜丫的事,看看身旁的沈铁,到底一句也没敢问,他抹抹眼泪端起那碗开始喝药,喝了几口,看沈金仍怔怔坐在那儿,沈银才道:“三哥,你怎么不喝?”   一句你怎么不喝,不知是触到了沈金哪里,他鼻翼不自控的翕张抽搐,眉眼都挤作了一团,两串眼泪就又滑了下来,忙拿手抹了,含混道:“你喝你的。”   沈银只道他是一时还喝不下去,把沈金那碗汤药往他跟前推了推:“哥,你别病了。”   这一句你别病了,沈金就是从沈银语气中听出了害怕来。沈金手颤了颤,只终于伸手去够那碗,抖着手端了起来,药汁还没入口,眼泪一串一串落进褐色的汤药里,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端着碗仰头把那和着泪的药汁大口大口往肚里咽。   一边咽,一边落泪。   沈铁在一旁看了,转身去层架那儿翻出两块山楂脯和两块芭蕉片来。   那是桑萝给的,沈铁因着县里那一遭,每每总怕没东西吃,吃东西急的毛病怎么也改不过来,沈金和沈银尝过几块,就把东西都留着给了最小的沈铁收着,叫他慢慢吃。   沈铁这会儿把东西翻出来,给沈金沈银一人递了一份:“哥,不哭了,药苦就吃点甜的。”   却不知道沈金看着那山楂脯和芭蕉片,眼泪却是落得更凶。   手里空了的药碗被沈铁拿下了,塞进来的是那两小块吃食,沈金盯着手心看了好一会儿,却只看着,最后握着。从前没少吃的东西,眼下却始终没敢往嘴里送去。   沈铁疑惑,唤了一声哥,又问道:“你们到底为什么哭了?还要喝药,不是生很重的病才喝药的吗?”   很重的病吗?   沈金想,他是生过的,在刚入谷时的几个暗夜里。   他看看两个弟弟,这一回没再避着,只斟酌着把不该说的藏好了,才道:“听了些乱嚼舌根的诛心话,所以哭了。”   “小银小铁记着,我们能活下来是许掌柜和许叔肯援手,是许家伯娘她们也心善,是大哥大嫂不计较从前的事,在这样的世道里还肯把我们三个带回来,山谷里各家帮咱们的,也都是大哥大嫂替咱还的人情。”   “记住了,往后任是谁在你们面前说些什么,说大哥大嫂不好的,都一定扇回去,大哥大嫂不欠咱们的。”他默了默,道:“是咱们家欠大哥大嫂、小安和阿宁的。”   沈铁小,况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着沈金说的这些话只乖乖点头。沈银也点头,眼里却带上了几分迟疑。   王春娘那一句曲意引导的话确实诛心,七岁的孩子,真的会顺着她的话去想的,如果大哥大嫂当初把他们家也带上,娘和甜丫是不是不用死了。   这念头它不由人控制,是一种本能,好比进到山谷身体刚好转过来的沈铁,看到山谷里的好,也会下意识说一句要是甜丫和爹娘还在就好了。   好比他,每次看到山谷里的孩子们在玩,在读书识字的时候,施巧儿,小丫,阿戌,总也会出神,夜里睡下,有时就梦见这些人里还坐着个甜丫。   理智上什么都懂,心念里却好像有一个张着嘴的黑洞,把人生生割裂成两块,梦醒时都不知道是高兴能看到妹妹还是害怕自己做这种梦的背后到底代表着什么。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只努力去修,却不防就那样被人一把将修修补补盖上去的补丁连血带肉的扯开。   现在,不只是他,连小银心里也被王春娘那几句满是恶意的言语刨开那样一个洞。   沈金放在桌面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他看向沈银,甚至旁边一无所知的沈铁,从前所有想一力挡着的,不敢给两个弟弟知晓的话,在这一刻沈金知道,不能了他不能让小银和小铁也落成这样,更保证不了两个弟弟会不会因为这个长歪了去,歪成虎子娘那样的人。   他盯住沈银:“你觉得虎子娘那话有道理?觉得大哥大嫂当初如果带上我们一家,甜丫和娘就不会死了?”   沈银手微抖,沈铁则愣了愣。   沈金并不意外,他最是知道那滋味的,王春娘那些诛心的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免不了了。   他没顺着这种假设去讲,他只问沈银:“如果当初没分家,如果大哥没回来,你知道我们,小安和阿宁,现在会是什么处境吗?”   沈铁是懵懂的,沈银却是被沈金这一句话从刚才的思绪里拉拽了出来,抬眼看向了沈金。 第194章 根   “如果大哥没回来,先没的不会是甜丫,最先没的一定是二哥和阿姐,爹连……爹对二哥和阿姐怎么会手软?”   他说得隐讳,沈铁不明白里边的意思,沈银却是一听就知道了,呼吸粗重几分,身子不由得就是一颤。   沈金也无谓吓他,他只是清楚,如果现在不叫他清醒清醒弄个明白,任那些蠢话在心底扎了根才是最要命的。   看他听了进去,沈金才接着道:“其实阿姐可能都熬不到进县城,或者更早,在村子里的时候,因为没粮可能就把阿姐给卖了换粮了,像美娘姐。”   他说到这里声音艰涩,对着王春娘一时情绪失控才说了那许多,现在冷静些许,又有沈铁在,并不敢细说甜丫是怎么被王美娘送回来的,王美娘又是怎样的惨状。   事实上,哪怕是他娘,会护着他们,可会护沈安和沈宁吗?不只不会护,会不会跟着他爹一起找买主都是未知的事。这是沈金这个当儿子的人不愿也不敢去想的问题。   “二哥是男孩,那时候不那么好卖,但进了县城里也逃不过和甜丫一样的命运,等二哥和阿姐都没了,才会是我们兄妹四个。”   “所以你懂了吗?”   “家早就分了,两房甚至连关系其实都断绝了,凭咱们爹娘做的那些事,大哥大嫂不管我们死活才是正常的,我们能活着是因为大哥大嫂和二哥阿姐没跟我们计较,因为大哥他们还拿咱们当弟弟,因为大嫂心善,所以才在这种为了点粮食连儿女都能卖能换的世道,还肯背着我们这三个大包袱。”   “所以你清醒一点,不要被那种居心不良的人三言两语就挑唆了,不要去学那样的人,顺着她的话去想事情。”   “你学她,顺着她的话去想,你心思就歪了,你会长成和她一样让人厌憎的人。而且,就刚才你自己心里生的那种念头,你又把大哥大嫂、二哥和阿姐对你的好摆在哪里呢?”   他把自己的空药碗往沈银那边推了推,又把一直攥着的另一只手松开,把手心里的山楂脯和香蕉片也放在了那空药碗边上,问沈银:“咱们喝的这药,咱们每天吃的粮食、肉、菜、这些果干果脯,你就真的还能吃得下去吗?”   “每天能这么安生的藏在这山谷里,能不挨饿受冻,不用饿到吃土,不用饿死,不用担心被那些饿慌了的人盯着……”   “在县里那天,你和小铁都不太好了,你们不知道,爹娘都没了的那天围在咱们窝棚外的那些人,多少是看热闹,又有多少是打我们主意的,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总怕吓着你们,什么也不敢说,到了现在我也还是不敢说,可甜丫没了,你总能明白,那些人围在咱们窝棚外是想干什么的了?许掌柜救咱们还被那些人跟上了,你们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他抹着泪,有些语无伦次:“许掌柜为什么帮我们救我们,许叔也不是真的货郎,为什么天天冒着风险来我们村里,我们为什么能用山鸡换到粮食换到钱给娘治病?是大哥一直托许家人照拂我们。没有大哥,我们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可能死在进城前,可能死在县城,和甜丫一模一样的死法甚至更惨的死法,绝没有现在这样的日子。”   说到后边自己哭了起来。   沈银也哭了:“哥,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不胡想了。”   沈铁不太知道大哥为什么这样难过,疾雨一样一串一串的话他也听得糊涂,只说自己能听懂的,拉着沈金袖子说:“哥,别哭了,大哥大嫂、二哥和阿姐待我好,我都记得的。”   许是这句话才是对这一刻的沈金最大的慰藉,他嘴角扬了起来,点头:“对,要记着,记一辈子。”   “我们都是差点死在县里的,那样的日子,不能因为过几天好日子就忘记了,不忘记苦,才不会忘记恩。”   沈金说着哭着,这许许多多的话,从前只是一种意识在他心里,到今天劝着教着两个弟弟,才像流水一样,由堵到疏到通达。   也是到了这时候,沈金才真正认识到他的心病到底是什么。   不只是县城里的那一场恶梦,也不单是隐在心底深处不敢言说却被王春娘揭出来的那些小心思,更深一层藏着的还是无法面对从前的自己。   自己真正尝过快饿死的滋味才会知道当时他爹娘的残忍,可残忍的难道只有他爹娘吗?他又何尝不残忍?在分家以后的那几个月,大嫂、小安、阿宁过的日子就真的比前几个月的他更好吗?   小银和小铁还可以说小,他小吗?   那时候的他,从来没想过爹和娘会饿死沈安和沈宁的,反正给了粮,隔几天又总会给些吃的,村里人人日子都还过得,他对人会活活饿死没有半分认知,嘻笑施舍,何曾有半点儿拿沈安和沈宁真的当过手足?   他一直知道却一直不敢面对的,是从前的自己,大哥大嫂和小安阿宁待他越好,他就越不敢面对从前的那个自己。   想着自己崩溃着骂王春娘为什么配这样好的活在这里,沈金把脸埋在湿透的手背上,他又配吗?   他也不配。   这早就在心里扎了根却被他死死压着不敢萌芽的认知,在这一刻才破开了屏障,一瞬间长成,轰响着砸在了沈金心头、耳际。   ……   脓包刺破,要把里边的脓血挤出是极痛的,然而卢家的脓包这会儿连挤破的机会都没有。   沈安一走,卢大郎向前几步想求情,卢婆子都没给他机会,只要求一直只是低声哭的卢大妞把她娘说的什么疯话一字不漏说一遍。   卢大妞哪里说得出来,埋着头半天不敢张口。   卢婆子看她好一会儿,点头,“孝顺,不愿说,还是太难听说不出口?”   看她还是埋头不说话,卢婆子也累了:“行。”   她点头起身,道:“农时误不得,收稻去吧,你们在山谷里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说完当真就走了,如果不是步履蹒跚、肩背佝偻,是真以为她半点儿不在意。   可卢婆子越是这样,卢大郎才越是害怕,心神不属的跟在他爹娘身后,看老两口麻木的一下一下割稻子,卢大郎好几回镰刀都差点落在自己手上,太阳每西落一点都让他觉得恐惧。   等农事歇了,回到山洞里,晚食都没用,卢大郎就给卢婆子跪下了:“娘,你再饶春娘一回吧,我以后把她嘴都堵着行不行?”   他这话一落,小山洞里的王春娘就看了过去。   王春娘怕吗?   一开始是怕的,可这会儿看卢大郎这样儿,看卢大郎又说要怎么关她怎么收拾她,心里却又莫名升起一种畅快来。   这是她的男人,如果上一次她还以为他是要救她的,这一次她还会信就是傻子。   卢大郎哪里是救她,不过是收拾了她才好自救,才不会被赶出去罢了,她早该看清的。   王春娘又冷静了,坐在窄床上歪靠着洞壁,看卢大郎跪着求那老虔婆,嘴角扬了扬,心里有一种扭曲的舒泰。   哭吧,求吧,都不是好东西,怎么能只有她一个人受罪。   ……   卢大郎已经转而又求他爹了,车轱辘话转着的求。   “怎么饶?”卢婆子累了一天,一口水都不曾喝过,哑着声问他。   问了却也没指着他答,只叹:“老大啊,咱们每个人都该为自己做的事,甚至是为自己的不作为去负责的,不能永远只求人家迁就你,宽待你,饶恕你,一次两次可以,可有句老话,可一可二不可三。”   她说到这里看向卢大郎身后大小五个孩子,拴柱几个还好,虎子十岁,最小的石头才七岁。   七岁。   可去岁的沈金也只八岁,便是现在,沈银也就七岁,沈铁,六岁?甜丫更不用说。   卢婆子合了合眼,喃喃道:“我也在为没管教好你们付出代价了。”   决定是早就下了的,卢婆子把孙儿孙女一个一个看过去,最后还是把目光落在最大的拴柱和铁柱身上,道:“你们怎么说,跟你们爹一样吗?再求我高拿轻放就这么算了吗?”   兄弟俩都没说话。   卢婆子掀了掀嘴角,不知道算不算欣慰。   她摸了条凳子坐下,道:“不跟你们爹一样求着我就好,沈金的话你们下午也听着了吧,当初他们爹娘不做人,他们兄妹几个是沈烈的亲堂弟堂妹尚且没被带进这山谷来,你们怎么就能是特例?一次两次的高拿轻放,还敢指着第三次?”   “收拾收拾吧,等你二叔和三叔回来了,我再求一求大山,把你们一家人都送走。”   这话一出,卢大郎整个人都瘫了,原本一脸扭曲笑意看热闹的王春娘那笑意也僵在了脸上,整个人唰一下起来,两手扒在木栅栏上:“你说什么?”   卢婆子这才看她:“说让你们一家都走,你这么上蹿下跳折腾的时候没想过这一天吗?”   王春娘呼吸都重了起来:“你怎么敢?你不怕我把山谷的位置漏出去?”   卢婆子笑了:“原来是有依仗,所以这么敢折腾?放心,敢放你出去,就不会给你害人的机会。”   她看卢大郎:“你也这意思吗?”   卢大郎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娘,没有,我绝没有这意思,娘,是春娘不好,只把春娘送出去行不行,孩子还这么小,您怎么忍心啊。”   卢婆子听得这话,看了卢大郎一眼:“那你跟她出去?”   卢大郎一下子就哑了。   卢婆子已经不想再看他,转而看拴柱几个:“你呢,拴柱?”   拴柱视线一直在他爹娘脸上两回,看着两人,听着他们说的话,像已经完全不认得那两张脸一样,被他奶看着,才回过神来,道:“奶,我没有。”   卢婆子点头:“没有就好,窝窝囊囊缩在这山谷里容易,但你们兄妹几个这一辈子脊梁都再也抻不直了,我最后问你一次,是想缩在这山谷里头保着命,还是走出去,给你自己和你几个弟弟妹妹把压弯的骨头再长直的机会?”   小的几个并不能听懂,拴柱却知道他奶的意思,他看看身侧的几个弟弟妹妹,点头:“我听奶的。”   卢婆子眼眶有些酸,唇角抽动了动,露出今日下午至此时唯一一个勉强算得上是笑的东西。   “好,听我的就走。”   王春娘已经要疯了:“老虔婆,你这样歹毒,那都是你孙儿孙女,五个孙儿孙女!你们老卢家的根!”   卢婆子充耳未闻,只看着长孙道:“好孩子,爹娘没得选,但咱自己可以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奶不会害你,会叫你二叔给你找个相对安全的所在,以后的路会难走一点,但那一定是一条更宽的路,你和铁柱好好的,好好管束好你们爹娘,也教好底下的弟弟妹妹。”   拴柱落泪,直点头。   他不知道奶奶要让他走的路是什么,但他信他奶。   自入谷后沉沉压在身上让他透不过气的东西,在这一瞬仿佛才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第195章 老毒妇   “收拾东西吧,粮食和过日子的家什都带好,刚收的谷子还没晒干,你们家的那一份从我们这边拿粮带走。”   卢婆子说着话就起身准备帮着孙儿张罗,王春娘已经要疯了,她是恨自己男人没错,有时连带的也恨几个从她肚肠里爬出去的儿女跟着外人一起关着她,可这种恨跟对公婆、小叔、妯娌和外人的恨它不一样,这种恨既不稳固也不长情,尤其是对儿女,恨时切齿,可当真儿女的利益受到了侵犯,她也是不干的。   所以当卢婆子话音一落,王春娘就犯疯了,血往上冲,老虔婆、老毒妇什么难听的都敢骂得出口,及至后边已经诅咒阿戌长不大,卢家合该断子绝孙,犯疯犯到口不择言了。   大的如拴柱铁柱大妞几个惊愕而后劝阻,最小的石头已经吓得哭了起来。   虎子十岁,大妞当着她爷奶不肯说的话,他们兄弟几个割稻的时候私下里问却是问得到的,傻愣愣站在那儿看着他娘疯了一样的咒骂,而后看到他爹暴起,隔着栅栏跟他娘撕扯。   卢婆子自己被骂倒还没甚反应,任骂着,及至听到阿戌被诅咒,这才气得青了脸,侧头看到缩在一角的阿戌和正在哭的石头,强忍住了,让脸色铁青已经要发作的卢老汉把两个小的先带出去。   谩骂声不一会儿就变成了被捂住的含糊声。   卢大郎捂住王春娘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是真的生了杀意,他觉得把王春娘就这样捂死,他们一家就安生了。   这一念生,一个走神恍惚,手叫王春娘往下扯开狠咬了一口,最后是拴柱从他奶那儿拿了钥匙,兄弟俩开了门进去才把人拉开,手绑了,嘴堵起来,山洞里才得了片刻的清静。   这一回兄妹几个虽还流泪,却也真的清楚他们是非走不可了,主动就收拾起细软来,只有卢大郎瘫在那儿,颤着手,两眼放空,连个地儿都没挪。   卢婆子也不说什么,只一言不发的帮着收拾东西,偶尔问问哪些东西带了没带,直忙了半个多时辰,把地里还没收成上来的该长房的多少粮,估算着从自家那边拿出一份来,直到大件的收拾得差不离了,这才拿了个碗摸黑出了山洞。   ……   许家。   许老太太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节点卢婆子会过来,愣了一下之后忙把人往里请。   卢婆子也没心思寒喧,道:“过来这边,是想问你们讨点东西。”   把许家人都听得愣了愣,许老太太道:“是家里缺什么?我这儿有的你只管说。”   “当初入谷,我记得你们家好似还带了些酒?不知道还有没有,若有的话我想讨几勺。”   许老太太点头:“带了,倒不是喝的,是防着孩子高热,这东西擦身子退热管用。”   转头就唤魏令贞去取。   有心想问卢婆子这时节要酒做什么,想想卢家今天的糟心事,也没好问,把话题岔开问卢婆子吃过晚食没有。   卢婆子摇头:“哪里有胃口。”   许老太太一时倒不知怎么劝好,好在许家山洞也不大,魏令贞已经从层架上把一个小酒坛子抱出来了,是坛子都还没开过的,让许叔帮着敲了泥封,这才给卢婆子倒酒,海碗大,倒了大约三四杯的量,卢婆子就连忙道:“够了够了。”   魏令贞抬眼:“这点够吗?婶子用得着的话莫要客气。”   卢婆子道:“够了,今儿多谢你们,家中还乱着,我就先回去了。”   许家婆媳把人送出几步,折回来时还是没想明白卢家这会儿要酒做什么,不过也就是几杯子酒的事,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倒是问魏清和:“今晚真把沈烈他们都叫回来啊?”   魏清和点头:“话我是都带到了,大致出的什么事我也如实跟周村正说了。”   他瞧瞧天色,“这个点,周村正差不多该出去递信了吧。”   许老太太闻言叹息:“卢家这老太太,就这会儿跟上午比起来都似老了四五岁。”   上午割稻还满脸的喜悦,现在浑身上下除了沧桑疲倦,哪里还有半点上午的精气神。   ……   周村正确实已经出了谷,这会儿沈烈他们都已经往山谷里来了,外边还让施二帮着做好了入口外的遮掩。   而此时的卢婆子也已经到了家,从灶里翻出几块黑炭,正搁在石臼里细细的捣。   一家人都没吃晚食,但谁也弄不清她在做什么,只也没人有心思问便是。   卢二郎此时已经进了山谷,从周村正那里大致知道了始末,卢家兄弟也没让沈烈、桑萝和陈大山掺合进自家的事来,让他们先各自回家,他们兄弟俩个往家里赶。   卢婆子手上的炭末也都捣好了,捣得极细,这会儿把一直放在木案上的那只碗端了过来,里边正是从许家借来的些许白酒,把炭粉倒进白酒里调和,黑糊糊一碗,这才走到坐在那栅栏门外发怔的卢大郎身前,“起来,还坐到什么时候?”   把那碗递过去,道:“进去把这东西给你媳妇灌下去。”   卢大郎还没反应过来,卢拴柱兄妹四个紧张了起来,不由就出了声:“奶。”   卢二郎和卢三郎匆匆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卢婆子看他们兄弟回来了,也只看了一眼,转而就对几个孙儿孙女道:“放心,我是歹毒,没歹毒到就要一碗药毒死你们娘,只是让她安份一点,出去的路上起码不要再生出事来。”   卢拴柱兄妹几个不由都松了一口气,转而反应过来老太太话中微微的自嘲,一时都有几分无措。   卢大郎端着那碗药,一双眼却是看到了卢二郎和卢三郎,先还没魂的人一样,这一下就还魂了,急急道:“二郎、三郎,你们帮着求求娘吧,虎子石头他们才多大,被赶出谷哪有活路,他们到底叫你们一声二叔三叔,帮着求一求娘吧。”   卢婆子看他到这会儿还拿着孩子说事,对他自己倒是一句不提,更拿着亲情去架老二老三,气得断喝一声:“灌药去!他们是拴柱的叔,你还是拴柱他们的爹,山里现在人不少,那些人也没人庇护,都不活吗?我从前竟不知你骨头软塌成这样,还懂得怎么站着吗?不用找谁求,谁求也没用,后果我是早与你们说过的。”   卢大郎看他娘脸色,终于不敢再说其他,看拴柱去开门,进去灌药。   王春娘是会老实让人灌药的吗?何况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药,门一开就挣扎着要往外逃,父子三个一起才算把人拦下摁住,折腾半天才把那碗药给灌了下去。   卢大郎还好,拴柱铁柱兄弟两个眼圈都是红的。   卢婆子看着这一幕,知道自己今天算是把最大的恶人都做了,看着那兄弟两个:“怪我?”   兄弟两个忙摇头。   卢婆子自嘲一笑:“怪与不怪我也一样要做的,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承担责任,我一会儿还得觍着老脸去求大山陪你们二叔三叔一起去找地方安置你们一家人,这路上不能叫你们娘作起乱来,把人家给坑害了,更不能把这一山谷的人都给害了。”   “你们娘有一句话骂得没错,我是挺狠,这一出去狼虫虎豹都有可能遇到,我也不能确定再过些年你们兄妹是不是还能全全乎乎回来,又或是一个也回不来了,谁能料得着?真有个不好,在你们心里落埋怨我也认,阴曹地府里你们要告状也只管告去。”   拴柱这才急了,“奶,我们刚才真不是怪您。”   卢婆子拿话止住他:“我说这话不是要你们说一句不怪我,我也不在意你们怪不怪,我想告诉你们的是,你们原本要过的就该是那样的日子,甚至是比那要差得不知多少的日子,像你们娘嘴里嘲讽的沈金家里一样,一家六口,现在只余了三口,这还是许掌柜和他们大哥冒险救下来的。”   “九死一生才是外边现在最真实的世道,真正的人间炼狱你们没见过,沈家和陈家带着你们都躲过了,你们这近一年的安生日子是人家心善送的,不是该你们的。就算这样,我也还要厚颜去求人家替你们周全你们以后的日子,呵。”   卢婆子是真觉得她脸都快贴到地底下去了,多厚的脸皮啊,一会儿对着陈大山才开得了那口。   “要我说我还是不够狠,够狠就该把你们娘那根舌头割了,也免得你们听多了她那套歪理再被带进沟里去,那你们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但你们乐意吗?不恨我恨到骨头渣子里去?”   “这一出去,我对你们没有别的要求,滴水之恩涌泉报就不谈了,该教的早教过,只一点,别恩将仇报就行,你们爹娘我是掰不正了,去到外边,真有我没防到的地方,你们要看住的也就这一点,别叫人家后悔当初带了咱们这一家。”   “孝顺孝顺,孝是应当的,但孝有时候不等同于顺,有些事情你们得自己学会去分辨,我这个当奶奶的能说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转身从他们老两口中和二房三房的层架上拿出一袋肉,又招呼卢二郎和卢三郎扛半石谷子,半石豆子,道:“跟我走一趟陈家吧,不能叫大山撂下手里的事白替咱家走这一趟,这些粮食,我做主,你们两个当叔的帮五个侄儿侄女出了,成不成?”   卢二郎和卢三郎哪会说不成,照着他们娘指了的那两袋,扛了就跟在卢婆子身后往外走。   走出山洞了,身后还能听到抠了半天嗓子眼的王春娘声音嘶哑骂着老毒妇不得好死,卢二郎和卢三郎的拳头都攥了起来,纵使五个孩子可怜,他们这会儿也半分为大房说情的心思都生不起。 第196章 难眠   卢老汉在谷内侧那一小块,看到卢婆子带着两个儿子出来,便让石头和阿戌先回去,这才问卢婆子:“现在是去沈家?”   卢婆子摇了摇头:“去陈家吧,再叫三郎喊上沈烈。”   一会儿要说什么她很清楚,这样的破事,卢婆子不想再把沈家往里牵扯了。   ……   卢家人会来,陈老汉和陈婆子是一点儿没觉得意外。   早在卢婆子请魏清和让周村正通知卢家兄弟时点到陈大山名字,陈婆子和陈老汉就隐隐猜到点什么了。   卢家现在算是被王春娘架在了火上烤,事实上哪里只是卢家,他们这山谷里哪一家没被架住?谷外不太平,看王春娘今天这疯样,那真是恨不能逮谁咬谁一口,换谁谁都不安生,只是都还算信得过卢家老两口,在等卢家那边反应罢了。   陈老汉看看卢家人手上提的麻袋,“这是做什么?”   卢婆子道:“我厚着脸皮,来给拴柱那几个孩子讨一条活路。”   这话一出,倒叫陈老汉和陈婆子一时拿不准她是怎么个意思。   卢婆子瞧瞧旁边沈家,道:“我借你们这儿说说话成吗?”   陈老汉哪会说不行,点了点头,把山洞里头的二山和小丫唤出来,让去外边玩一会儿,卢婆子便让卢三郎去请沈烈。   早问清了白日里发生了什么的陈大山冷眼瞧着,听着让去找沈烈,这才没说什么,只等着沈烈过来。   沈烈和桑萝其实也才从陈家离开不久,白日里的事沈安和沈宁知道得并不多,沈金沈银又被刺激得不轻,沈烈不想叫他再复述王春娘的浑话,便问的陈婆子,自然,陈婆子听到的也就那半截,却也够大家猜得出几分了。   卢三郎来请时,沈家四口脸色都不多好看,听说卢婆子在隔壁等着,沈烈与桑萝道:“你先歇着,我过去一趟。”   桑萝也不愿搅进卢家那一堆事里,点了点头,等沈烈出去了,就让沈安去把门给带上了。   ……   沈烈过去时,卢家人已经被陈老汉请到山洞里了,卢老汉和卢婆子原也坐不下,一见沈烈到了,下意识就迎了一步,又因难堪,生生止住了。   原是该赔礼,只这不是头一回了,卢老汉也好,卢婆子也罢,也委实没脸,卢婆子愧色道:“今日之事实在是对不住你们家,我也知道,我们卢家的这句对不住什么也不值了,你也未必想听,只绑了我家那不成器的东西来,我怕再膈应着你,因而只我们自己过来了。”   “您有话直说吧。”哪怕有意收着,沈烈这会儿神色里其实也带着几分冷,他对卢家长房确实已经没了耐心,更不愿听这些上下嘴唇一搭就能出来的虚话,只想听听卢家这次怎么处置,那所谓的交待是什么。   卢婆子眼下是什么颜面也没了,后边的话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可再难这嘴还是得张,“我们家决定把长房一家都送走。”   “送走?”这回没等沈烈开口,陈大山便问了:“往哪送,怎么送能保证不泄露我们山谷?”   在陈大山看来只有一种送法不会拖累谷中,可那一房是七口,陈大山看看卢婆子提来的那三个麻袋,怎么看也不像是要把人给舍了,如果是这样轻易舍得下的,又哪有今天这事。   卢婆子显然也知道,哪怕是早决定好的,这会儿要说出来也觉喉间艰涩:“去岁听二郎说,咱们现在这片大山,你们当初走了两个多月,这还是你和沈烈有本事才没迷在里边。所以……我想请你陪我家二郎三郎走一趟,往深处送,越深越好,至少几年内甚至更久都不会有人进的地方最好。”   “我家那两个不成器的我知道,给他们找一个山洞,帮着圈点儿防护,打死他们他们都不会敢踏出一步的,也没本事出来。”   这无异于放逐了,陈家人当初也是问过陈大山回来时的情况的,可也只知道险,感触并不多深。而真正穿越过那一片深山的沈烈和陈大山,包括听到这话抬眼看向卢婆子的卢二郎却是非常清楚。   沈烈垂了垂眸,陈大山最初听到那句给几个孩子求一条活路后眼里隐隐的讥嘲到这会儿也才散了几分。   “您是真清楚您说的那种深山什么情况吗?不知道可以问问卢二叔,他是走过的,猛兽出没的地方,我能保我自己就不错了,哪敢应承能护送得了谁。”   “不用问。”卢婆子摇头:“我知道。”   “拴柱十五了,铁柱十三,本事也教过,合适的山洞也给找一个,能活得下来就算是立住了,以后都不愁,活不下来……那也是他们的命了。”   “阿烈我是没脸再求的了,谷外也需要留人,这事原本不该把你牵扯进来,我只是清楚我家二郎三郎本事还不够,这才求你跟着去压一压,不求你保着谁,能陪着走这一趟,有余力的情况下能稍加照拂得到他们叔侄几个一二我就感激不尽了,说到底都是我的私心。”   她说到这儿,带着几分乞求看向陈大山:“你看能帮忙走这一趟吗?”   陈大山垂眸,好几息都没作声,一旁的陈婆子瞄他好几眼后,他才看沈烈:“我和卢二叔离开一两个月,山谷这边你和施大叔应对得过来吗?”   烦卢家长房是其一,另一点,他和沈烈不管哪一个离开,影响的其实都不只是他们本人,而是整个山谷七家。   沈烈沉吟一瞬,“谷里的人可以在附近走动,要走远的话每次两三个人找找周冯郑甘几家人结伴也行,只是我和施大叔就不便走远了。”   正是采山货的当口,等于整个山谷的人能走动的圈子都被迫缩小了。   卢老汉叹气,心口闷堵得慌,卢婆子也垂下了头。   沈烈倒没再拿着这点说事,只是提点陈大山:“谷里匀不出再多人手了,只你们三个人带得了七个人吗?半道要是遇上人闹腾起来,乱嚷个几句就是祸事。”   他半点不怀疑王春娘会不会这么干。   卢婆子听得这话才又开了口,道:“老大怂,在林子里能怕死,不会闹腾,几个孩子也都是谈过的,拴柱铁柱能助力几分,要是不放心,头些天把他们嘴堵了也成,至于王春娘,她闹不起来。”   这下不说陈家人,卢二郎和卢三郎都看向卢婆子。   卢婆子垂眼,“我用了旧时见人家用过的一个土方子,她这会儿应该已经说不了话了。”   听说人哑了,陈大山没再说什么,“行,我陪着走一趟吧。”   不走能怎么,把那一家七口全弄死还是留着在山谷里不知哪天折腾出一桩大的?只能为当初收容了他们做善后了。   让卢婆子备好蒙眼的布,因蒙着眼出山谷费事,也不好招了人的眼,约好寅时初就出发。   卢家留下的那粮食和肉陈大山也没推,给卢大干白工,卢大没那么大的脸,相比他要耗在里头的时间和精力,这粮食他收得半点儿不亏心。   等卢家人都走了,一直没作声的秦芳娘才叹气,摊上这么桩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婆子道:“也是不容易了,六个孙辈,这一下五个都扔了出去,以后怎样还真不好说。”   同是奶奶辈的人了,陈婆子更能体会几分,不过她顶多也只同情卢家老两口和那几个孩子罢了,至于两个大的……陈婆子嘱咐陈大山:“保重好你自己,有余力的话周全周全卢家叔侄也便罢了。”   孙儿还得往那深山里走一回,再是本事,当长辈的怎么可能不担心家里的小辈,只是卢婆子求到跟前,加之也确实关系到山谷,他们不好拒罢了。   陈大山送沈烈出去的时候,沈烈私下里提点:“这一趟出去,对那夫妻俩你还是要添些小心,保持些距离,凡事让卢家人自己处理。”   蠢人不可怕,又蠢又毒自私怕死的人才可怕,这种人是绝不能交付后背的。   陈大山点头:“这个我知道。”   真要是不安份,一路往里有的是机会结果了那两口,不过这事可轮不着他来做,卢二不是蠢的,要是这种因果都要由他来沾,他和沈烈在外边这几年也不会一直和他结伴走了下来。如果不是卢二会去,这种破事他哪里肯接。   两人相视一眼,都有默契,沈烈拍拍陈大山肩头,问道:“我最近不方便离开了,准备把小安和小金拎上去接着操练起来,左右现在内围人不少,上边也有住的地方,不打眼,你家二山要不要一起?”   人手要被分割成好几块的时候,沈烈就发现他们山谷里的武力担当还是不够,而且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碰到他们照应不到的地方,自己成长起来才是最要紧的。   陈大山一听这话,开了颜,笑道:“要,怎么不要,十三了,帮我好好提提这小子,再不练练就光跟我爷和爹学一手种地和木匠手艺了。”   沈烈闻言笑了起来,“行,那你早点休息,我也先回去了。”   卢家的事得跟桑萝说一声,沈金那边他也还没过去,这事现在有个结果,也该过去一趟了。   ……   桑萝听沈烈说了卢家那边的处置,确定内围确实人迹难至后,也就不说什么了,她没心思同情谁,自作自受牵累儿女,她哪里同情得过来?   这已经是卢婆子在努力给那一家子争取活路了,只怕那两口子还未必领情,只希望那五个孩子不白瞎老太太这一份心意吧。   她看向沈烈,道:“你上去看看小金几个吧,必要的话多陪他聊聊,县里那一段这孩子不知道受了多重的压,不然也不会那样大的反应。”   沈烈点头,和沈安一起出去了。   ……   卢家。   卢老汉和卢婆子几人还没进山洞,就见拴柱站在山洞口往外看,等看到卢婆子,急迎几步,想问什么想到之前他奶失望的神色,又愣没敢问。   卢婆子看他一眼:“想问你娘怎么哑了?”   卢拴柱低了头。   卢婆子道:“有药解,等日子太平了要是还能活着回来,我告诉你用什么药。”   卢拴柱听说有药可解,心下微松。   卢婆子看着他这反应,也终不再难过把整个长房全送出去了。   不送出去能怎样,孩子亲爹娘,天性,她只能庆幸,几个孙儿孙女品行至少是正直的。   “收拾好都早些睡吧,寅时就走。”   这一句话出,几个孩子虽难过,也害怕,但都知道是定局,唯有卢大郎,没了魂一样看着卢老汉和卢婆子,仿佛不信,他和他的五个孩子真就这么被放弃了,嘴唇翕动着还想求情,只是因为太了解他爹娘,迟迟说不出话来。   ……   这一夜注定难眠,沈金和沈银,一个是被勾起回忆,一个是刚得知一些真相,兄弟俩谁也不敢睡,哪怕沈烈开解也没多大用处,沈安身量小些,最后是直接陪着住在了上头。   而卢大郎这边也是一样,怎么也睡不好,翻来覆去都是想求情,后半夜眼皮着实沉重,稀里糊涂睡了过去,梦里全是挑粮进谷那几次一次次被群狼围住的画面。   不同的是从前有沈烈有陈大山有卢二有施大郎,总归有许多人都冲在他前头,这一次却只剩了他,狼群扑将上来,他被吓得嗬一声从睡梦里惊醒过来。   山洞最内侧石壁里有一盏油灯,光线穿过弯弯绕绕的洞壁、床柜和层架,只剩极微的一点透到了他这个位置。   这一点灯光,卢大郎终于反应过来是梦,可那心悸太过真实。   卢大郎再也睡不着了,整个人都被恐惧攫住,呼吸粗重在床上躺了足有一刻多钟,期间数次看向关着王春娘的那个小山洞,白日里那个念头就又浮了上来。   梦里的场景一遍遍回放,他鬼使神差的起身,摸到了卢婆子床边,小心越过睡在外边的卢老汉,把手探向睡里边的卢婆子的枕下。   卢大郎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到那扇木栅栏门前的,伸手够向那个冰凉的锁头。   “爹?你干什么。”   身后一道声音惊得他魂都差点飞了,卢大郎被吓得嗬一声,转头就见卢拴柱半坐在第二层床上,正盯着卢大郎,不知看了多久。   作者有话说:   昨天考虑了好久,不知道小金那段剧情能不能动,上一章剧情能不能简化一点,尤其是上一章,我自己写的时候其实是很压抑的,写的时候代入到人物里面其实就觉得很压抑了,但我发现很难动,尤其是想动两个地方,更难了。小金这个角色比较特别,只有九岁,但却经历了很多成年人都未必经历过的事情,金和卢家交织的这一段剧情对现在的我来说很难驾驭,昨天试了一天,今天试了两小时,发现我现阶段的功底在已经写出来、剧情在心里成形后很难再把它优化得更好,躺平了,就这样吧,接着写了今天这章,大家阅读愉快。   另外,关于哑药,割舌头我其实一直不忍写的,不是同情王春娘,我是同情卢婆子和那几个孩子,前天和大前天晚上百度了一堆,查能够让人变哑巴的药,最早查到的方子有两个,一个是一种植物,这个谷内没条件,二个是2两木碳磨成粉,然后白酒调和,说是包你20分钟后就说不出话了,解法也很简单,硫磺解毒丸一包就行了,这个相对容易实现,但说得模糊,然后我又细查了一下这个的真实性,其实吧,无可考,好像就那一个答案里有,也不知道是不是瞎扯的(看着特别像)。据一些医生的回答,没有真正能把人变哑的药,包括《史记·吕太后本纪》记载过的吕太后对戚夫人用药——去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在《野获编·刑部·王大臣》中记载的也是:“乃密引囚於隐处,钩其舌翦之……”,所以说,各种影视剧里让人一帖药下去变哑的,可能现实中不存在这种药,当然,也可能是古代中医特别牛,到咱现代失传了,咱就不深究了哈,就当这个方子是真的了,虽然它看起来真的不太靠谱的样子,咱就当私设了哈。 第197章 柔软   卢大郎哑了。   寅时陈大山来敲门,带这么一大批人上到入口处,没有沈烈帮着还真不成,沈烈回来便是给桑萝带回了这样一个消息。   昨儿哑的还只是王春娘,只过了这半晚上,添了一个?还是一直很没存在感的卢大郎。   卢婆子真要动手的话,完全可以跟王春娘的一起处理,这一先一后就耐人寻味了。   “困难艰险中当真是看人心的好时候。”   桑萝想想卢家长房那五个孩子,心说,哑得挺好的。   ……   王春娘死里逃生不自知,而远在京师皇城中的另一个人,原是这普天之下至尊至贵的那一个,在这一夜却是没逃过被两个内侍用软枕锦衾活活捂死的命运,头颅被悬在不知填了多少百姓性命修筑起来的皇城城楼之上。   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早就腐朽的大乾朝,倾塌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时局至此,除了这会儿已经死透了的大乾皇帝,世家公侯谁没有自己的谋算?有兵权的割据一方,没有兵权在这乱世里争一争的高官小吏也都各展神通,早寻了后路,便是宫中后妃,或死或被掳的也是那些身无依仗的,身后家族得势的此时自有退路。   这一夜的皇城、京师都不太平,各路反王以数百计,真正的野心家蛰伏至此时才终于等到一个名正言顺的契机,大争之世群雄角逐更趋白热化。   当然,无数和沈烈桑萝这样藏身在深山中避祸的山民此时是不能知晓的了,纵是知晓,深受其苦的百姓也只会贺一声死得该,死得大快人心,再盼一雄主,早日平定这天下的乱局。   外面的世界变了,南边的深山里对外界的感知要慢上许多,藏身在这山里的人,关心的仍是口粮与安全。   卢家长房悄无声息离开了,因他们一房人原就不出山谷,除了陈大山和卢二郎的离开让大伙儿被动几分,影响倒也不大。   卢家长房离开的当夜,沈银发了一场热,沈安正好与他同睡,天快亮时觉得身边的沈银热得不对头,摸了摸他额头才惊得跳下了床,回去喊了自家大哥大嫂。   小孩儿打小没喝过几次药,退热药下去还是颇管用的,一帖下去夜里还有点反复,第二天再喝了一帖,烧也就退了。   冯柳娘在卢家兄弟送卢家长房离谷时便回了谷内,卢老汉和卢婆子依旧农忙,直到稻子都收完了,这才双双病倒,冯柳娘带着阿戌服侍在侧,谷中各家也都去探了一回,卢婆子躺了几天,最后抱住儿媳和仅剩在膝下的阿戌狠哭了一场,养了几天才渐好了起来。   等沈银病好了,沈烈跟桑萝说了准备把沈安、沈金和陈二山都带出山谷操练的事,其实不止沈安几个,像施家的大牛二牛兄弟,许家的文泓文庆王云峥,周村正家的四郎,在沈烈看来都是可以操练起来的,不过这几家的孩子,沈烈准备再问问各家意愿。   桑萝在看过卢家长房的事后不能再更认同了,不过没应沈烈别的话,而是转头问沈宁:“阿宁学不学?”   把沈烈说得愣了愣,下意识想说这和练箭不一样,很苦,随即想起来,桑萝哪是个怕苦的,这纷乱的世道,她一贯主张的是女孩儿更应该学着保护自己的,便也问沈宁:“阿宁学吗?”   沈宁在这一方面是受桑萝影响颇深的,哪里会拒绝,当下就点头,还问道:“真带我出谷吗?”   桑萝点头,“出,怎么不出,以前是我和你们大哥想岔了,不能因为有个山谷就缩在这里头不敢出去了,别说防不住什么时候就有你大哥他们照应不到的时候,我更怕会把你们养坏了。”   要是养出个窝窝囊囊的卢大来,上哪哭去。   “让自己强大起来才是正理,你同我住,我也跟着学。”   这很桑萝。   沈烈没忍住笑:“对,正好跟你大嫂一起,相互陪练也方便。”   沈安是去过外头的,知道山洞不大,闻言就问:“大嫂,那我和小金住哪儿?搭个木屋吧,能摆一张床站两个人的大小就行。”   沈烈点头:“行啊,这几天先跟你有田叔那边挤挤,还有个空山洞也能用,后边你们自己搭。”   砍树扛木头盖屋,动手能力也是一种锻炼,从前重活被青壮包办,正好,这群半大小子也拎出来动动。   这边一家子商定,沈烈便上去问沈金兄弟几个的意思。   沈金和沈银愿意吗?   愿意。对于他们兄弟俩来说,现在最大的安全感就是自己变强。沈银还小,又有沈铁,所以只让沈金跟着出去。沈烈去跟陈家那边也打了声招呼,沈金出去了,沈银和沈铁兄弟俩自己照顾自己也成,但总归不那么叫人放心,托了陈婆子帮忙照拂。   陈婆子哪会不愿,二山也出谷,家里就只有一个小丫了,稻子也收了,就是种点菜养点鸡,做些过冬的准备,原也没多少事。   至于另外几家,施家三个大人都在外边,沈烈是先问的周村正家,周村正家五个儿子,从大到小,依次是明、礼、俭、恭、和,上边周长明、周长礼、周长俭兄弟三个现在都在村外村,老五太小就不说了,老四今年十三岁,因上头哥哥多,倒还没出去过。   听说沈烈亲自教导,周村正两眼差点没冒了光,还没来得及应呢,里头一个小子就冲了出来:“学学学,烈哥,不,师父,我这就给你磕头,不许反悔。”   不是周家四郎周长恭是哪个,生怕他爹不舍得放他。   周村正哈哈笑了起来:“阿烈,这可不兴反悔了,我马上把拜师礼都给你备上,这小子你今天晚上就能拎出去。”   看看卢家,卢大郎从前瞧得出不好吗?瞧不出来。人只有遇着生死悠关的大事,有些藏在骨子里的东西才会曝露出来。经了这一事,谁敢把孩子护得太好?扔出去任风雨吹打才是好。   要不是五郎太小,堪堪六岁,扔出去就是给人添乱,他连最小的这一个都想扔出去。   不大的山谷,有丁点动静都是瞒不了人的,尤其孩子们交情本就好,沈烈才从周家出来,还没来得及问另几家去,各家孩子已经先得了消息,施家大牛二牛爹娘都不在家,拖着他们婶婶来了,许家那边,许文泓、许文博、王云峥,后边还跟着个年龄上看跟一群孩子明显格格不入的魏清和。   许老太太婆媳俩也到了,魏令贞手臂上还挂着个许文茵,听说沈宁和桑萝都会学,小姑娘缠着她娘磨了好一阵儿了,魏令贞想想外边女子的处境,哪怕从小的认知里小娘子就该文文静静,犹豫了片刻,问过婆婆也没意见后,到底还是点头应了。   学吧,有点儿自保的本事怎么不好,何况有桑萝和沈宁一起学。   婆媳俩也是带着拜师礼来的。   ……   村外村一夜间热闹了起来。   除沈金一个九岁的,谷中十岁上的半大孩子都出来了,哪怕并没多少天赋的魏清和也跟了出来。   就连一放出谷就恨不得见天扎进山里的许文庆都不肯出去了,赖在村外村愣是要拜个师,一样好武的周二郎周三郎也是一样。   数月来各家在村外村没少出去弄吃食,加之谷外种养殖,谷外本就要留人的,他们肯留下也合适,许掌柜、许叔和周大郎自己也能跟着施大郎、陈有田他们在附近一片走走,也就由得他们。   所以,沈烈一天之内收了大大小小一群喊他师父的弟子,就连魏清和也笑着给他行了个师礼。   他是真没想过会是这样发展。   这一次和当初在十里村私下里训练那次以体力、耐力、箭术、打猎和上树逃跑为主不同,除了这些基础上的加强,沈烈后续更着重的是把这些年在军中练的基础刀法、棍法、军阵在慢慢教出去。   当然,天赋高的,因年龄在那里基础力量也够,如许文庆、周长礼、周长俭,沈烈将家中收藏的几把刀拿出来,直接教的就是基础刀法,许文庆天赋高,领悟力也强,沈烈教的时候不觉就会带出一些他在一场又一场战事中生死间磨练领悟出来的格杀技。   桑萝和沈宁这会儿也还只能跟上沈安他们那群的进度,许家兄妹更吃力,不过许是在山谷里呆得太久,也听家里长辈说了外边的世道,清楚要学的都是生存和自保的能力,没有哪一个是吃不得苦的,就连刚接触的许文茵也一样。   第一天的训练上下午各一个时辰,久不锻炼,时间再长吃不消,其余时间稍加休息后有伐树运木材的任务,至太阳西落,一个个才回各家山洞,别说洗漱了,恨不能直接躺平就不起来了。   桑萝、沈宁和许文茵还好,伐树什么的就没跟着去了,稍作休息在陈有田帮着扎好几个靶子的地方练箭,同在村外村的甘氏瞧了半天了,这会儿才凑过来,跟着一起凑了把热闹。   夜里吃过饭,每人都还有个小任务,给自己削过两天习练要用到的长棍,沈烈把长棍的要求说了,让他们从代回来的树木里自己找材料,他自己教学用的和桑萝那一份他帮着就挑了出来,两人先回山洞前忙了起来。   桑萝想到现在村外村一群管沈烈叫师父的,也是促狭,一本正经问沈烈:“你说,我是不是也得叫你一声师父?”   沈烈手上的刀险些削歪,侧头看桑萝,过得几息,反问:“你叫一声试试?”   脸皮厚了啊。   桑萝一笑,才要逗他一逗,嘴唇才动,吓得沈烈急急用手背抵住桑萝嘴唇:“你还真叫?”   这时候就是寻常百姓也知伦理纲常,真叫她喊一声师父,他心里那点念想还要不要了。   真碰到了,手背靠近手腕那一处肌肤上一片柔软和热意,沈烈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顿在了那儿。   桑萝也愣了愣,空气似乎胶着了,心跳却渐快了起来。   正这时,远远的听到脚步声奔过来,沈安几人的声音传来,做长棍的木料挑好了。   桑萝才猛然醒神,身子往后让了让,退开些许。   沈烈手腕那一处由热转而微凉,那一份柔软和烫意却像是熨到了心上,酥人筋骨,软入心肠。   “大哥,你看我们选的这个行吗?”   几个小的远远奔过来,沈烈忙把手收回去,两人极有默契的,一个专注削手上那还没开始削的长棍,一个转身去看沈安兄妹三个。   看沈烈努力正经给三个孩子看木料,已经是侧背对着她了,桑萝唇角才弯了起来。 第198章 教吗?   有些东西是早就萌了芽的,只是一个情知这世道混乱,这身子年龄也不大,不肯给它土壤成长;另一个记着当日承诺,又瞧桑萝是哪哪儿都好,没有那一句应诺不敢攀折,只这样朝夕相对就已似躺在云间蜜罐,不知多少满足了。   这般相处下来,哪怕同吃同行同住,夜里一床一榻,咫尺相对,事实上掌着两人之间那个度的人也一直是桑萝。   桑萝素来是清醒的,这混乱的世道和她现在的年龄,她并不会多想什么,底子里到底不是真正的十六岁,偶尔也会有惑于男色的时候,养一养眼便罢,很快能清醒,最后每每只沈烈耳根通红,小鹿乱撞。   倒是今个儿这意外的一个碰触,闹得她心跳有那么片刻失序,不过很快就觉得坦然了,喜欢沈烈其实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那种朦朦胧胧的情愫她也一点儿不排斥,甚至,是欢喜的。   那就……除了不撩火,顺从本心就好。   ……   夜里沈安和沈金凑到陈有田那个山洞去了,沈宁则是跟桑萝睡。   桑萝和沈烈朝夕相处,有些距离是早习惯了的,如今多一个沈宁,也早没了从前对沈烈的千般设防,沈宁睡了里侧,她也就自然而然的睡了与榻离得颇近的外侧。   在她看来极自然的一件事,沈宁没来时,她夜里哪怕睡的床中间,醒来时十次也有九次是在床外侧,睁眼就能看到一旁榻上的沈烈。   这在桑萝,已经是一个她自己接受了的安全距离,殊不知,在沈烈眼里,这意义是极不一样的,心间有一朵花的话,这会儿都乐得要盛开了。   这一夜自然是好梦,只是梦着梦着,这梦美好得过头了。梦里那片丰润又柔软的嘴唇,不再是在他手背上、手腕处一触即离了。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   沈烈不知怎么才能形容那种感受,梦里不知是幻,醒来时才知只是梦,梦里的紧张、心悸、渴望与欣喜却清晰非常。   当眼睛适应了黑暗,他侧身看桑萝,此前的许多个清晨,他也会早早的醒,在桑萝睡醒前贪看她睡颜,那时满眼都是她,今日却有些不同,目光不由自主就落在那片嫣红的唇瓣上。   过得几息,又许是已经过了数十息,指腹下的触感仿佛还真实存在,沈烈喉头滚了滚,忙收了心思狼狈闭上了眼。   ……   训练成了村外村的日常,在已经被频繁清理过的林缘负重跑,从气喘吁吁到一边背书一边跑不过用了三天。   村外村稍远处其实住了逃进内围的山民,自入秋开始,陆陆续续住下的已知的不下六家。   内围有村落,一个是沈烈他们这一片的村外村,另一个是沈烈帮着建起来的以周家为中心的那一片,后逃进来的百姓,抱团不敢,但求生的本能会让他们在悄然观察过一阵后选择挨着这一片落脚。   因为人够多,野兽相对就少,有一些瞧着正派的邻居,种地养鸡养兔都捣腾了起来,跟外边那些靠打杀抢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离着他们近一点,安全感会相对足。   这是很矛盾也很艰难的一个选择,既想依靠,又不敢卸下防备,所以就那么隔着一段自觉安全的距离落下了脚来,平日里不介入对方的地界,不管是哪一方,碰上了默默绕开,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这样的默契保持了一些日子,邻居们就发现,那一群常有青壮出来行猎的小聚落有了新动静,至少离得最近的两家是能知道的。   棍棒刀箭的练习他们瞧不着,早晨施大郎带着青壮还没离村的时候,沈烈领着一大帮弟子们在村外相对近的几座被他们砍得光秃的山头负重跑的动静却是不小。   有人好奇,远远听一听,偶尔从一座山头转到另一座山头时,稍能看到一眼。凑近去看是不敢的,大概是不愿被窥伺,那几座山头离村近的那一面被砍了不少树,藏不了人,一靠近大概就被发现了。   ……   训练的第五日,村外村来了客人,不是别个,是周癞子父子、冯大郎冯二郎和甘二郎。   原来那边已经一连十多日不见十里村这帮人出现过了,虽知道沈烈他们为了不跟他们抢夺资源,大多数时候是往另一个方向去采集狩猎了,但这也太久没见影儿了。   甘二郎和冯家兄弟那是正儿八经有亲眷在这边的,怎么可能不惦记,就算是周癞子他们,也念着恩呢,就怕十里村别是遭了什么麻烦,沈烈他们这帮人原是告诉过周癞子和甘氏、冯柳娘的兄弟他们这边大概位置的,这不,实在担心,就寻摸了过来。   山深林密,但知道大致的方向和距离,常有人走动的地方其实还是挺好找的,等快到地儿了,人和山洞还没见着影呢,隔着一段距离,齐声的呼喝先听见了。   周癞子他们步子都是一顿,侧耳细听,也不像是撕杀搏斗,忒齐整了,加快了脚步循声也循着已经踩踏出来的路过去,看到前头那一片空地上的场面,一时都愣住了。   从矮到高,齐齐整整那一片,那棍棒耍得!!!!   好家伙,原谅他们不会形容,唯有满脸的震撼和服气足以表心情了。   难怪不见沈烈和桑萝,这一个做了教头,一个也跟在里头学着呢,那能有空往他们那边去吗?   周癞子今天带出来的是他家老二,父子两个看着眼前这一幕,齐齐咽了咽唾沫。   从前还在十里村时他们就知道沈烈领着相熟的那几家小子天不亮就练,又是跑又是教打猎的,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教这样的棍法,而且青壮、半大小子、小娘子都跟着习武的吗?   别说周家父子,冯家兄弟和甘二郎也怔住了。   这些都是吃了些苦头才进来的,不得不说,脑子里那一瞬冒出来的念头——强悍、羡慕、理该如此啊!!!   沈烈早看见他们了,正好也练了半个多时辰,让许文庆把最后几式领着练完,自己迎了过去。   “周大伯,你们怎么来了?”   周癞子还张口结舌看着呢,孩子们大多是识得的,可一个个长棍耍得这么威风的,那精气神儿,跟在村里两个样啊。   见沈烈过来了,听得他问话,这才收回视线:“我们有十多天没见过你们了,实在担心,这不就过来看看情况。”   沈烈笑了笑,道:“大山带着一帮人出去打猎采集了,我拎着大伙儿操练操练,所以就没顾得上出去。”   “原来是这样。”   他这么一说,周癞子几人就理解了,他们这些人出外采集,村里也是要留得力的人手的。   周癞子和沈烈说话,冯大郎、冯二郎和甘二郎却是看着耍棍法的那一帮人看得移不开眼,尤其看着前边领练的许文庆那棍法耍得,长棍都快颤出残影来了,那力量,要是给不怀好意的人来上几棍,保管痛快。   羡慕都快溢出来了。   这边还没顾上说话呢,那边许文庆已经做了最后的收式,扬声问道:“师父,这一套棍法练完了,再接着练吗?”   沈烈回头看了看,道:“休息会儿。”   一群孩子欢呼。   桑萝好笑,拿着自己手上的长棍就走了过来,跟周癞子打了个招呼。   周癞子看她利利落落的,山里已经有些冷了,桑萝却是双颊红润,鼻尖还冒着细汗,赞道:“阿烈媳妇好本事,弓箭也会,这长棍也舞得好。”   桑萝听得笑了起来,天赋这东西是要的,她的有模有样是夜里沈烈在山洞前给她和沈宁单独再教半个多时辰的成果,便道:“当不得夸,我这还只是花架子,得再练练才能自保。”   又与冯大郎几个道:“你们留在村里的人有空也该抓紧操练起来吧,这内围不会一直太平,等外边的人往里跑的越多,有些人就该跟着进来了。”   冯大郎道:“倒是家家都有在练箭,不过是青壮和十四五岁的小子居多。”   妇人和孩子还真没有练这些,他们下意识还是把妇人和孩子纳在被保护的那一方的,现在看看沈烈他们这里,在习练的最小的那一个,有十岁吗?   周癞子是知道沈金的,九岁。   再看看桑萝她们,周癞子到现在都记得头一回跟着沈烈他们出去打猎的时候,桑萝上树那叫一个利落,其中有一头狼是她射死的,现在不只练箭,棍法也练,周癞子心下琢磨着,棍法什么的先不想了,不知道找谁教,回头至少也该让两个女儿把箭给学起来才好。   桑萝听得冯大郎那话,道:“弓箭远程好用,若是被人近了身的话就施展不开了。”   她看看沈烈,沈烈也知她心思的,那一村人和他们村外村这边渊缘颇深,自是想着他们也好的,便问冯大郎几个:“这棍法你们学吗?”   刀是得有武器才行的,长棍却是这漫山都好取材。   冯大郎几个眼睛一下子都亮了:“你肯教我们?”   沈烈笑笑:“教吧,不过……”   有山谷存在,这边是不好太常让人过来的,他想了想,目光落在甘二郎几人身上,道:“原也教过你们三人,就还是你们三个人吧,先跟我学,学会了你们再回那边教?”   这哪有不应的,三人大喜,满口就应了下来。   大牛和二牛刚才就看到他们舅舅了,凑过来就听到这话,施大牛笑着就起哄:“舅舅,那你可要拜师,我们都是认真拜了师父的。”   施二牛是个皮的,一把子钻到甘二郎身边,还笑:“舅舅,那你是不是得管我叫师哥?”   被施二郎笑着就照脑袋敲了一栗子:“你舅的嘴上便宜你也占?”   敲外甥归敲外甥,甘二郎倒是正儿八经与沈烈道:“大牛的话没错,是该正经拜师,我明天就备了拜师礼来。”   冯家兄弟也点头:“我们也正经拜师,说来早就跟你学过不少东西,倒是我们失了礼数。”   沈烈已经被一帮小子们闹惯了,连魏清和现在没事都笑着喊他师父,他适应得很了,便只笑笑,道:“长棍你们自己回去备着吧,教的是军中学的一些东西,上手不算难,要紧的还是靠习练,灵敏、速度、力量和一些技巧,要学什么明天来了我再与你们细说,头几天一天在这边练个一个时辰就差不多了,余下的时间你们自己回去习练就成。”   冯家兄弟和甘二郎连声应下,甘二郎又拿过两个外甥手上的长棍瞧了,用什么木料心里有数,这才还了回去。   原只是来看看这边是不是碰着什么事了,结果倒是拜得了个师父,算是意外之喜了。   正事商量得差不多了,冯大郎把一直背在身后的背篓放了下来,从里头拿出两个袋子来,递给了沈烈和桑萝,道:“我们家摘到一些核桃和红枣,你们尝尝,另一份帮我给我姐吧,给孩子和亲家公亲家母尝尝的。”   没看到冯柳娘,没看到卢婆子,也不多问。   这东西显然不只冯家一家带了,甘二郎和周癞子都带了来,甘二郎和冯大郎一样,一份给了外甥让带回去,另一份给了沈烈这个师父。   周癞子家的也是两袋,笑着说一袋是给沈烈桑萝的,另一袋给陈家。   桑萝摸摸那两个蒲草编的袋子,手艺好得紧:“这是伯娘的手艺还是阿葛的?”   周癞子挠挠头,笑:“阿葛编的。”   桑萝就笑了起来,赞了一声好手艺,道:“行,有田婶她们也去采集了,我回头给她。”   应承着把东西接了下来,转头唤了沈安把东西放回山洞去。   周癞子却没走,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阿烈媳妇,你和阿烈能跟我到一边说句话不?”   桑萝有些讶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沈烈自然也跟着一起,等走远了一段,沈烈才道:“周大伯,有事你说。”   周癞子有些不自在,跟桑萝道:“就是上回听你说的时间,那薯蓣现在应该是能挖了?”   桑萝愣了愣,点头:“是,十多天前应该就能挖了,周大伯你们还没挖?”   你们这个词,把周癞子想问的答案直接给出来了,他挠挠头,道:“这东西别人也不知道能吃,到底是你教的,我就想问问,是不是要避着人,一直没见你们过来,所以我们家现在还没挖。”   他在那边要挖什么东西其实是不好避人的,没有桑萝点头,他也不好自己把这个说出去的,一时还没敢挖。   真实诚啊。   桑萝满以为教了就教了,到了时间周家人自己会去挖的,周家人挖,自然也瞒不了那一村百多号人,差不多也就都知道了,所以她也没费心思再过去教,她和沈烈在出王春娘那档子事之前已经挖了近百斤回来了。   后边又是卢家长房的事,又是沈银生病,接着是操练,出不去,桑萝压根就把这茬给忘了,因为在她认知里也没有特意去记的必要,本就是已经教了出去的东西。   “周大伯,可以挖,你也教教那边村里其他的人,挖和种植都教一教,这样明年你们也不缺这一口了。”   周癞子一张满是沧桑的老脸上就堆出了欢喜的褶来,高兴得什么似的,连声应道:“欸欸,行,我这就回去教。”   桑萝想到什么,与周癞子道:“其实内围现在除了我们这两个村子,零零散散的藏身山里的人也不少的,周大伯你也好,或是你们村里其他人也好,要是遇着那种瞧着本分的,神仙豆腐、魔芋和这薯蓣,怎么吃怎么种都可以教一教。”   “咱这一带别的不多,就是山多林广,祁阳县死里逃生藏身在山里的人才多少?有时候不缺那一口吃的,能少许多恶,相应的,大家也会更安全许多,你说是不是?”   性本恶的人其实是少数,能靠山里的吃食填饱肚子,能靠山地种出东西来,有多少正常人会选烧杀抢掠呢。   周癞子听住了,而后点头:“是这个理儿,行,我回去也跟大伙儿都说一声。”   能活下去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是愿意做人而不是做恶鬼的,祁阳县哪里还剩多少人呢,除去被掳走的那些,早早藏进山里得以保全的,县里逃出来的,加在一块两千能有吗?   连沈烈都不敢信还有这个数了。 第199章 冬   第二天一大早冯家兄弟和甘二郎就又来了,一人挑了一担挑筐,面上瞧得出有粮食、豆子、熏肉、果干这类的东西,但最多的是底下装得满满当当的薯蓣。   冯大郎把东西一放,看到沈烈就先喊了一声师父,沈烈看着他们挑来的那几筐薯蓣:“你们这是?”   “给我师娘送的谢礼。”   桑萝本来也凑过去看热闹,一句师娘给她整不会了,一双眼圆睁,连那谢礼两个字都忽略了。   “什么?”   冯大郎压根儿不知道桑萝这一句问的是称呼问题,他是一点儿没觉得自己这么喊有哪里不对,都要拜沈烈做师父了,那喊桑萝当然是师娘啊。虽然年龄是小些,但辈份是没错的,这年头论的就是辈,多少二三十的汉子还有三五岁的舅舅呢,再正常不过了。   只当桑萝问这谢礼是怎么回事呢,笑着道:“这薯蓣可是好东西,知道有这个能当粮食,大伙儿不知多高兴,这是我们全村昨天一天挖的薯蓣,都在这里了,第一天的收成,大伙儿都是一个意思,自家不留,都给师娘你送过来了。上边这几袋肉和果干是我们三个的拜师礼,师父,你们家在哪,我们给挑过去。”   叫得真个儿顺溜啊。   沈烈唇角自己往上扬了,看桑萝反应,忙别过头,一群孩子已经乐呵呵给领路了,呼啦啦一群人就往沈家山洞外去。   山洞门是锁着的,沈安几个看沈烈和桑萝,沈烈道:“去吧,帮着先搬到柴棚底下。”   山洞里边是堆不下这么多东西的,至于说收下这许多山药,沈烈觉得也没什么问题,桑萝给出去的其实是大伙儿的活路,那边冯氏、郑家、周家、甘家、东哥儿一家,甚至是跟着住在那附近的,想来都受益,想有所表示其实也正常。   几个汉子动作利落,东西不一会儿就都交给沈安沈宁了。   正式的拜师,敬茶是没条件的,磕头沈烈也不受啊,孩子们闹闹就算了,冯大郎和甘二郎可都比他大,沈烈拦了,让许文庆带着孩子们练,自己把进度更慢的三个人领到另一边单独教去了。   ……   二十左右的青年和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学武的速度其实是很快的,尤其是有个好师父领着,又有一群同伴一起学的时候,那叫一个热情高涨,到对招和配合用棍阵的时候,一群娃简直练得上头。   要师父拎着学、打着学、追着学?不存在的,让各自散开休息都还相互找旗鼓相当的人喂招。   沈烈教的这一套所谓棍法,原是军中操练的枪法,但他于武道颇有些天赋,又喜钻研,战场之上要想活到最后,不断增强自己本事原是第一要务,旁的士兵休息,他拉着陈大山琢磨武技,旁的士兵睡下了,他和陈大山还在悄悄比划。   一杆长枪,被他琢磨出了花来,如今改作长棍也是一样,揭打挑刺、打敲采洗、抡劈折戳、勾挂缠压,远则横扫一遍,近则长棍短用,贴身近打,兼枪带棒,护身防卫,没有花哨的东西,全是实战里打磨,别说少年郎们,就是桑萝、沈宁和许文茵都练出了趣味来。   出谷学武的每一天,谷中众人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武艺、气力、灵巧是其一,胆气和精气神是其二,再就是力量的接续,自陈大山和卢大郎出去后,暗练了半月余,许文庆和周村正家的老三明显的得用了起来,尤其是许文庆,说一声武痴也不过,平日里追着周三郎对打喂招不算,入夜后两人也常在沈家山洞外,在沈烈单独教桑萝几人之后再接着讨教。   这种整体力量和精气神的大转变,便是一开始就给自己定位了习武不行,准备在附近采集的周大郎都羡慕了起来,跃跃欲试,在晚上偶尔也叫两个弟弟教他一点。   只二十天,陈大山和卢二郎离开的窘迫就大大缓解了,因为许文庆、周三郎这两个人的战力被快速提升了起来,加上后边一群半大小子,好些个都是十三四五岁的,一人一根长棍,放出去那就是一群的小狼崽子。小一些的沈安、沈宁、沈金、二牛,许文博、许文茵这样的,但凡两三人结伴,手上有根长棍,便是碰上两个不怀好意的成年人也不是不能一战了。   村外村原本结队打猎的秩序恢复了,除了沈烈不走,余下的人,算上那一群小的,都能分作两组轮番撒了出去。   沈安和沈金对于自己打猎和采集还是颇有执念的,每每会跟着许文庆的队走,桑萝带着沈宁倒不出去,大把时间都用在练箭和棍法上。   这期间出了一桩奇事。   某天清晨大伙儿出去晨跑,回来时发现回村不远晨跑必经的路上多了些东西。   最初是十几根薯蓣,后边开始,五花八门的东西多了起来,大多是些山货,除了薯蓣魔芋,还有野果、野鸡蛋、鸟蛋之类的东西。   沈烈让许文庆一帮小子分几处蹲守,拦住了一个,才知晓是来谢十里村桑娘子的。   正如桑萝当初说的那样,内围的人其实是一直在增多的,不管是山谷里的人还是周家那一片的人,外出打猎采集挖薯蓣的时候,如果遇到生人,尤其是好奇他们挖什么的生人,会主动把能吃的东西教一教。   像魔芋、薯蓣这样的东西,在这经年累月没有人迹的深山,历经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野蛮生长,这些东西是真的多,只要敢出去找,总归是饿不死的。   这不是活命的恩情是什么?   受了这恩情的,住在这附近的,有那心下感恩的,不知是跟周家那一片村里的哪一户缠着打听的,也就打听到了恩人在哪儿,一个知道,传开来也就快了,这才时不时有人往这边送东西相谢。   好在只是附近的人家,送过一阵也就过了,且因着送东西,渐渐有邻居们发现村外村这边练的那棍法,白日里操练时,渐渐有少年人悄悄摸过来,远远的藏在树后瞧。   村外村修了几间木屋,砍的树木是沈烈特意指的一片区域,哪里真藏得了,不过村里常走动的人知道那是附近山里住着的,沈烈也就没点明,由得他瞧了,离得那样远,能学得到的也算是有天赋了。   ……   时间转眼进到了十一月,山里的天气开始上下分层,极高的山峰峰顶上似是下雪了,山底下却只是冷,倒还没到雪这个地步,但这天气,也比从前在山外要冷得太多了。   过冬成了许多人家的难题。   桑萝她们这些常日里没消停的还好,身体底子上来了,山谷里的老人孩子就难过了,尤其是夜里的山洞。   沈烈和桑萝隔六七天会回山谷一趟的,最近的这一趟回去,沈银和沈铁冻得鼻子下开始挂鼻涕了都。   从自家山洞里把这一年攒下的狼皮翻了出来,两块给了沈银兄弟一床垫一床盖,其余的拿出去她们自己和沈烈沈安几个用,又把一些兔皮獐子皮捣腾出来,做皮马甲、皮靴子。   沈银沈铁兄弟俩的皮衣裳叫陈婆子和秦芳娘给揽了过去,桑萝和沈宁只赶外边几个的,缺的其实就是靴子,至于衣裳,慢慢做都来得及,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需要,练武的话,战力上来不说,体质也是真的强了,大冬夜里手脚也是热乎乎的,就冲这,魏令贞不知多高兴叫许文茵也跟着出了谷。   陈大山和卢二卢三是在十一月中回来的,也没空着手,皮子肉干扛了好几大袋,一回来看着一群小子那长棍耍得虎虎生威的,都看愣住了。   许文庆是最先发现他们的,冲背对着陈大山他们的沈烈道:“师父,大山哥回来了!”   陈二山也兴奋得差点蹦了出来,喊了一声哥。   沈烈转头就看到了跟个野人似的陈大山和卢二卢三,他一摆手,队一下散了,陈二山忙往陈大山那边跑,大哥一走这么久,他爹娘爷奶都不知惦记多少回了。   桑萝也跟着迎了过去。   陈大山他们这会儿的样子实在熟悉,沈烈去年冬天回家差不多就这样。   他笑得还挺乐:“怎么停了呀,耍给我看看呀。”   一把子照陈二山脑袋上撸了撸,笑问道:“学得怎么样?”   陈二山性子开朗许多,笑道:“手上有长棍,爹都不敢跟我比划了。”   陈大山笑:“好,长本事了。”   ……   这青天白日的,也不能入谷,就把东西给陈二山,叫他往自家山洞里放。   沈烈看看陈大山和卢二郎、卢三郎,问道:“怎样,这一趟还顺利吗?”   陈大山没说话,卢二郎和卢三郎点点头,道:“顺利安置下了,我们把东西先往山洞放一放。”   等人走了,陈大山道:“王春娘没了,拴柱受了些伤。”   原来路上碰上两头熊瞎子了,王春娘把大妞给推了出去,拴柱反应快,扯住了大妞。卢大郎是只顾自己,卢三郎护着几个小的侄子,他和卢二郎合力把拴柱和卢大妞救下来的,救王春娘自然是来不及的,虽然这样的人纵是来得及也并不愿意救。   “两头熊被我射杀了,王春娘也就残了,一条手臂被撕咬得厉害,身上好几处拍伤,卢二叔给了些药,但伤得太厉害了,挺了没两个时辰就没了。”   陈大山说这话时没有半点惋惜,就连卢家长房那几个孩子,亲眼看到他们娘把大妞给推出去后也哭不出来了,他一个外人还替这种人惋惜?   沈烈和桑萝也没多问,并不关心这些。   沈烈道:“有田叔出去了没这么早回,你先回去烧水洗个澡休息吧,晚上好回去,你家里惦着呢,阿奶问过我两回了。”   陈大山笑,想起什么,勾了沈烈肩膀到一边说小话,桑萝看得好笑,等沈烈回来了,笑问他:“跟你打听周家吧?”   沈烈笑笑,便是默认了。   ……   陈大山入夜回了山谷,第二天一早,桑萝就在村外村看到了满脸喜意的陈婆子。   一直没出过山谷的老太太,这一回为孙儿的终生大事,天不亮就出来了,不为别的,想亲眼去周家看一看,再托甘氏帮着给说项说项。   议的是陈大山的亲事,陈大山自然是不能去的,老太太就让沈烈护着她和甘氏出去,自然,桑萝也被老太太拉着作个伴。   这样的大喜事,能帮着出一份力自然好,何况沈烈和桑萝都多久没离开过村外村了,正好陈大山和卢二需要休息些日子,有他们在村外村,桑萝和沈烈也正好能出去松散松散,稍作收拾就陪着老太太出去了。   背篓里弓箭和箭囊,手上一根长棍,陈婆子瞧得那个稀罕哦,小声跟桑萝道:“等我家大山媳妇也进门了,你也带着她一起呀,能自保不说,这身体多好。”   桑萝听得笑:“应该也学了,那边也跟着练的,再说了,嫁过来了我顶多是陪着练,要论教嘛,那不是有大山教?”   陈婆子一听这话乐了,直乐眯了眼:“没错没错,你这话对头。”   甘氏在一旁听得几句,脸上也笑开了花。 第200章 说亲   内围这一片是真不一样了。   入谷后就没出来过的陈婆子感触是最深的,从前除了她们这些人,哪有人烟?现在先不说村外村几个山洞外盖出好些小木屋、围了不少菜地鸡舍,只从村外村再往外走,不到一刻钟的距离就能瞧得出,山里也住人了,还不是一家,隔一小段就有人,应该是住的山洞,没见到房子,但能看出明显人踩踏出来的小道,开垦出来的地。   周癞子家原先离着村外村半个时辰的路程,如今,桑萝她们往周家方向走,不过两刻多钟就已经能看到成片被围出来的地了,再走不远进了居住区,隐约能听到点儿练长棍时呼喝的动静,不过倒没见着人,应该是在靠里一些。   外围这边,好几户闲着的妇人正编草帘子呢,远远看到沈烈他们这一行人,大伙儿激动起来。   “是沈小郎和桑娘子。”   “桑娘子来了。”   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有往外迎的,有往里去喊人的,迎出来的人很齐整的,男人们都跟沈烈打招呼,妇人和小娘子则都唤桑娘子。   大多数人桑萝其实都不识得,但这满村里老的少的,每一个都对桑萝格外熟悉,哪怕之前没见过桑萝呢,一听人家说那是桑娘子,也自带了亲切感激,满脸的热情和欢喜。   桑萝应着声,村子里头已经奔出来一群和桑萝一样拎着长棍的小子了,领头是的冯二郎,老远就喊师父了,到得近了,跟桑萝几人打了一圈的招呼,听说沈烈就是过来转转,也没别的事,就都求恳着让去看看他们操练去,再给指点指点。   桑萝好笑,道:“你去吧,我陪阿奶和婶子去周家。”   进了村子里确实没什么不安全的了,何况也没离得多远,各家是围成一个大圈住的,往里走还能再同一小段路。   先时陈婆子还没觉察出什么,越往村子里边走,出来的眼生的妇人跟桑萝打招呼的就越多,她奇道:“你识得这么多人了?”   甘氏听着笑出来,道:“阿萝倒未必识得她们,但附近这一带无人不知道阿萝的。”   把桑萝将赚钱的营生,那些个方子,还有薯蓣这些东西都教了出去的事说了。   陈婆子先是一愣,而后就笑了起来,拍拍桑萝的手道:“这是好事,积攒功德的,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一笔一笔都记着呢。”   功德吗?   桑萝听得这话,心里一时想的竟是,如果当真有功德,她倒希望都给原身攒一攒,叫她再投个好人家才是真的,毕竟穿越重活一世都有了,人有轮回转世桑萝也是信的。   至于她自己,多活这一世已经是承了老天爷天大的照拂了。   ……   野兽其实也是怕人的,这里成了村落后,大多数人家白天已经不需要那么警惕时时紧闭院门了,周家母女隐约听到了有人说桑娘子,出来一问,听说桑萝沈烈她们来了,母女俩都往外迎了出去。   远远的看到桑萝,周葛不由就往她身后瞧了瞧,近两个月没见到的那个人并没看到,不过看到了陈婆子,顾不上失落,忙打迭了神色跟在她娘身后一起迎了过去。   陈婆子打从周葛一出来就不着痕迹打量了,小一年没见,这姑娘显见得是长开了,想到孙儿昨晚央着她找人来探探周家的口风,陈婆子眼尾的笑纹就堆叠了起来,拉住周葛,少不得一顿的好夸。   周家能一家子全全乎乎活下来,还能过上眼下这好日子,全托赖了沈烈和陈大山相帮,看到陈婆子和桑萝来,周癞子媳妇是极热情的,开口就邀几人家里坐坐。   陈婆子哪会拒绝,笑着就瞧了瞧周家母女出来的方向,后边那一处高院墙:“你们是住那儿?”   周癞子媳妇笑:“是,还是多亏了大山、沈烈和许掌柜家帮忙。”   说着话就引着三人往自家去,进了第一重院,在里边的那个小院里有张小桌,引了人入座,周葛就去烧茶水了。   冬天原就点着火堆取暖的,小罐子烧水也快,大冷的天,热热煮一罐红枣茶,用干净的竹杯给几人一人倒了一杯送了出来。   陈婆子捧着那热乎的茶,嗅着空气中红枣独有的香甜,再看周葛越发的喜欢了,与周癞子媳妇赞道:“你们家阿葛这灵巧劲儿就随了你。”   周癞子媳妇对长女是极疼爱的,听着陈婆子夸赞,嘴上说着当不得夸,脸上却是满满的笑。   甘氏往山洞里瞧了一圈,不见周家两个小的孩儿,问道:“不见你们家三郎和阿葵,是也跟着在外边练那长棍?”   周癞子媳妇点头,笑道:“阿葛爹和大郎今儿跟着人去山里了,二郎三郎跟着练呢,阿葵就是凑热闹在边上看。”   周葛看了看桑萝随手立在院墙边的长棍,好生好奇,瞧桑萝几眼,才问道:“嫂子,你也学了那棍法吗?”   桑萝听她那一声嫂子,眉梢一动,心说再过不多久怕是要改口换她叫周葛嫂子了,便笑吟吟道:“学呢,这东西挺好,我们差不多大,你叫我阿萝也成。”   这古代提亲事,没有当着姑娘面的,料想着陈婆子和甘氏差不多该提正事了,桑萝笑道:“你们这边都在哪儿练呢,阿葛你带我看看去?”   “好啊。”周葛心下也想着陈大山会不会来了,但去了村里练武的那一块儿,听桑萝让她领着去练武场看看,便点了点头,跟她娘还有陈婆子、甘氏打了声招呼,领着桑萝出去了。   桑萝随手把那长棍带上,跟着周葛往外走,等两人走远,院里边自然就是陈婆子三人的主场了。   ……   周葛对陈婆子的来意一无所知,一路和桑萝闲谈几句,领着桑萝到了练武场,对着人群看了好几眼。   桑萝在一旁瞧着,心下有数了,没忍住眼中笑意,也没说破,只道:“你们这边没有女子练武?”   周葛收回心神,道:“没有,我爹有让我学弓箭,准头还行了,不过我力道不那么够,那棍棒,我家三郎教了教我,但我没什么天份,总学不大好。”   桑萝想着这个学不好的话,要么手脚不协调,要么不大放得开,看周葛是颇文静的性子,便道:“以后有机会跟我一起练看看,不一定要学得多好,多动弹动弹对身体好的。”   别的不说,古代接生的条件并不好,加之大多小娘子十五岁就嫁人,本就没太长成,身体没有个好底子,生育那一关就很难过,这也是桑萝也拎着沈宁一起学这些的原因之一。   周葛还奇怪两村离得颇远的,她跟桑萝怎么一起练呢,但桑萝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村里不少妇人看到桑萝,又都凑了上来搭话,周葛也就只当桑萝是随口一句客套,没有再问。   等到沈烈那边指点得差不多了,过来和桑萝一起往周家去的时候,陈婆子和甘氏也跟着告辞离开,把人都送走后,周癞子媳妇就满眼带笑盯着周葛瞧了好几眼,瞧着瞧着还乐得一笑。   待母女两个回了屋,周癞子媳妇笑看着女儿,把陈家今天是来探她口风,有意说亲的事说了,周葛懵了好一会儿,又是欢喜又是羞,满心里又甜又乱,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桑萝那话的意思。   她们家要是应下亲事,她可不就能跟着桑萝一起练了吗?   反应过来,双颊通红。   周癞子媳妇看女儿这反应,哪还不知道她心底是愿意的呀,满眼都是笑:“我没想着你能说着这样好的亲事,陈家家风是极好的,大山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后生。”   又促狭问周葛:“这婚事娘还没应呢,只说要跟你爹商量商量,过两天再给答话,你倒跟娘说一说,你愿不愿意呀。”   周葛脸颊都能烫鸡蛋了,羞得埋了头,想起陈大山,又强忍了那羞意,低声道:“我听娘的。”   这可不就是愿意了嘛。   周癞子媳妇笑了起来:“行,晚上我就跟你爹说一声,想来你爹也千肯万肯的。”   又想起当初被救,笑道:“也是缘分。”   再想想后来陈大山又是教家里的男人儿子们练箭,又是给做好弓箭送来,还送过几次皮子和肉,料想是陈大山自己瞧中了阿葛。   周癞子媳妇就更高兴了。   再有一月,女儿也十七了,真快呀。   家里几个儿女都叫她这不争气的身子把亲事给耽搁了,男儿没什么,迟些也就迟些了,女儿家却是不好耽搁的,偏碰上这世道,她近来偶尔也有那么一两回想起这事来,没想着这么好一桩亲事竟就来了。   周葛脸皮子薄,经不起她娘那一眼又一眼的笑看着她,胡乱找了个做针线的由头转身往山洞里溜了。   说起做针线,手里拿到的几张兔皮,好些毛色好看的也是陈大山送的,一时心里那种说不出来的欢喜几乎要满胀出来。   ……   桑萝她们回程绕一段有生着一大片蒲草,今儿出来都带了镰刀,原是准备了要割些蒲草带回去编帘子的,不管是山洞的木门还是沈安和沈金住的木屋的门都需要在里边多挂几重厚帘挡风。   割蒲草时,桑萝就悄声问陈婆子:“阿奶,怎样了,周家伯娘怎么说?”   陈婆子乐呵呵的,凑近桑萝,也低声道:“这种事哪有当天给回话的,要过两天再去一趟的,不过啊,我看是能成。”   乐得一双眼都眯了起来。   桑萝笑着说恭喜,道:“看样子我得琢磨给大山哥备一份好礼了。”   逗得陈婆子直笑。 第201章 你跟谁睡?   冬日里蒲草枯干,加上又是扎草帘,割回来就能现用,陈婆子难得出来,看到孩子们操练觉得稀罕,这空地上日头也好,沈烈索性就把蒲草都放在练武的空地边,让桑萝等等,他回去搬几条小凳过来给桑萝她们坐着扎草帘。   他这边才走,那边陈大山一见他们回来,二师父也不当了,扔了一群孩子自己练着,看他奶边上还有甘氏和桑萝呢,紧几步就去追沈烈了,跟到边上,小声问道:“怎么样?周家那边应了吗?”   他看他奶是满脸的笑。   沈烈想着刚才桑萝跟老太太说的悄悄话,脸上带了笑:“你奶说没有第一回 就应下的,还得后天再去一趟,不过我看着是能成的。”   小声道:“恭喜了啊。”   陈大山乐得都快找不着北了,跟沈烈商量:“你明两天在山谷里再坐镇两天吧,我得进山找点东西。”   乡下喜事并不大办,况现在这种情况摆酒席什么的都不现实,聘礼上他就想备得多一点,不想委屈了周葛。   沈烈再了解陈大山不过的,听话音就知道他要干嘛了,笑道:“去吧,这样的好事,要帮手的话你随便点几个去,这帮小子现在都还行的,连你家二山,我家这几个小的现在都能打些小猎物了,只还要跟着个好手才敢往外放。”   陈大山早上才试过沈烈这大大小小一群弟子的身手,知道沈烈说得不虚,道:“行,我寻思弄点鲜货,明天我带二山往深处转转就成。”   ……   这一个白天桑萝和甘氏、陈婆子扎草帘,沈烈领了几个小子出去挖了不少黄泥回来,和草把沈安和沈金住的那间木屋外糊了一层泥墙,山洞和木屋的门内挂了厚帘,再有皮子和厚被,夜里就能暖和得多了。   陈婆子惦着孙儿婚事,索性先没回谷里了,就留在村外村,陈家山洞比沈烈那个稍大一点,有两张床铺,祖孙四个挤一挤也挤得。   也是因为她留下了,才发现沈宁竟是跟沈烈和桑萝住一块的,给老太太看愣住了。   这话也不好去问沈烈和桑萝啊,第二天悄悄把沈宁喊到一边问话去了。   沈宁是真不懂这些,她打小就没有爹娘在身边,小时候也不会想那许多啊,进到山谷里,每家都是凑在一起住的,所以在她看来,自家这样住可太正常不过了。   甘氏倒是住在外边,但施家的山洞离着沈烈家这个山洞也远,沈宁和桑萝都学武,又是每天一早就起来的,沈家旁边还搭着木屋呢,甘氏哪能知道沈家木屋里就住沈安和沈金哥儿俩啊。   所以除了这一趟出来的陈婆子,还真没人留心这些。   “你说你跟你大嫂睡?”   沈宁想也没想就点头。   陈婆子眼睛瞪大了:“那你大哥睡哪?”   “睡榻呀,我们家床底下还有张榻,晚上睡觉的时候就能拉出来。”   陈婆子顶了满脑门的问号,都傻眼了。   在山谷里那是没办法,怎么这都出来了,还有屋子,桑萝跟沈宁睡???   她陡然想起十里村沈宁屋里两张床中间挂的那张卷帘来,目瞪口呆问沈宁:“你大嫂不会一直就是跟你睡一块的吧?”   沈宁也觉出不对头来了,虽然不知道不对在哪,迟疑着点了点头。   陈婆子哎哟一声拍在大腿上,这是压根没圆房。   老太太再看沈宁,头都大了,左右瞧了没人,小声道:“你傻呀,你怎么能跟你大嫂睡?你大哥大嫂都成亲了,合该是他俩睡一块的,怎么成你跟你大嫂睡了啊。”   个天爷,这成啥事了啊。   沈宁也傻眼了,老太太的话深层的意思她是没懂,但面上该听懂的是听懂了的,她也不是傻子,只是从小就没人教她相关的东西而已,没接触也没观察到,就根本不会留心。   尤其进了山谷,大家都是这样的,大哥大嫂又都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她哪会多想。   这话被陈婆子似是而非的一挑开,她就明白了,“那,那,那我晚上就搬?”   沈安和沈金那屋也还有位置的,把她大哥那张榻挪过去就能用。   “搬搬搬,诶哟你个傻妮子,叫我说你啥好。”沈烈这成的啥亲啊,一年了,连媳妇的床都没挨着过。   又怕桑萝难为情,道:“你别说我教的啊,也别叫你大嫂知道我知道了,你就说你大了,不好跟你大哥一个山洞,自己要求挪到木屋里去。”   陈婆子说着说着又想拍大腿,最后那手一拐,在沈宁脑门上揉了两把:“憨的哟。”   ……   沈宁要换屋子住了。   桑萝还有点子没反应过来,“这好端端换什么?”   沈宁应了陈婆子不好招出她来,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就想起了许文茵来,嘴里胡扯道:“我看文茵就是这样的,她说我们女孩儿大了要避讳,她就没跟她爹和舅舅表兄她们一屋,而是山洞里隔了两块,她自己一块,她几个哥哥一块,我看我们家木屋那也有位置,大哥你把你那榻给我挪过去嘛,我榻边挂个草帘,也是自己一间了。”   说得顺口,把自己床的问题都给解决了,沈烈却差点被呛着,清了两三下嗓子才道:“搬过去可以,榻就不挪了,木料有多,我给你搭一张床。”   他跟桑萝之前也是两个人住的,但没这榻真的不行,他只想一想都开始不对劲了起来。   沈宁只记着陈婆子叫她搬呢,榻不榻的那不重要,她也压根不懂这个,听着大哥说给她做张床就欢喜了:“行,那大哥你晚上去帮我拿床薄被子,拿两张狼皮吧,我多铺点干草,再一半垫一半盖,上边压上狼皮就暖乎了。”   沈烈应下,桑萝也没多想,沈宁平日本就见天跟许文茵凑在一块的,魏令贞讲究,教了许文茵这些规矩也不足奇。至于山洞里只有她和沈烈,沈宁几个出谷之前她和沈烈早住一块很久了,没什么关系。   沈烈去陈家借锯子了,陈婆子一听打床,愣了愣。   怎么还要打床?   合着那藏在床底下的榻还留着沈烈用啊。   只是这话她可就不好说了。   行吧行吧,总比旁边还睡着个沈宁强啊。   ……   转眼到了第三天,陈大山领着陈二山从山里扛回两头獐子的时候,甘氏带回了周家允婚的消息。   都没等第二天,前两天沈烈回山谷给沈宁拿狼皮时,陈大山就跟着一起回了一趟,把该备的聘礼备了拿了出来,这会儿连带着新打的两头獐子,祖孙四个加两个帮着挑东西的小子,和甘氏又走了一趟,送聘礼去了。   两石谷子,各种豆子杂粮合两石,两罐子盐,六张皮子,两端新布,六十斤熏肉,两头獐子。   这聘礼别说是深山里避难了,放在前几年太平时都算是极丰厚的了,更不用说现在的盐粮布肉,哪一样不是大伙儿缺的?   周家一家子看到这许多聘礼,都傻眼了。   周家只一个山洞,也没处避去,谈婚论嫁了,其实也不需太避着了,陈大山和周葛时隔两个月这才算是见着了一面。   和从前各自心思只各自知晓不同,这一回是什么都明确了,自是不同,相视一眼都是带着糖的。   乡下没这许多规矩,现在避难山里,更讲不着许多规矩,只周葛避进山洞里,陈婆子和周癞子媳妇就商量起了婚期。   相比把女儿留在身边久一点,周癞子媳妇更愿意女儿能早些去陈家。   因为信任,因为山里的太平是眼前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进什么人,村子里人是多没错,周癞子媳妇却更信任沈烈和陈大山那一帮人,信女儿在陈家是更安全的。   一个有心娶,一个有心嫁,这婚期就很好谈了,只从两家需要备娶备嫁的时间上去挑,定的是十一月二十八。   陈大山和周家父子在另一边,听到婚期不到十天,乐得唇角扬得老高,周大郎和周二郎看得都笑了起来。   谈到这里,周癞子媳妇和陈婆子出了小院,在外边种东西的大院子那边不知又私下里说了些什么,陈家人这才回去。   ……   陈家备着要娶孙媳妇进门了,最要紧一桩事自然是修房子,山洞直接做新房,在山洞外和沈家一样,隔了净房柴房又修了间木屋,陈有田和陈二山住。   伐树修木屋这事不说大人,山谷里那群孩子都练了出来,大小几十号人一起动起手来是极快的,陈有田则给儿子儿媳打新床,两张旧床回头就搬到木屋里他和二山用,家里其他人偶尔出谷也住得下。   陈家要盖房子,陈大山是每天都留在村外村的,沈烈和桑萝就琢磨着给陈大山备新婚的贺礼了。   在这大山里,要送点什么那只能往山里找。   “我寻思去套几只活羊回来,咱们自家围个羊圈养两只,再给大山他们送一两只?”   桑萝喜欢喝羊奶,出谷后山谷里那只母羊的羊奶基本就供应了谷里的老人和孩子了,桑萝自己倒喝不着,也就他给凿了个石磨,偶尔能做点豆浆和豆腐脑吃,再要好的就没有了。   沈烈惦着很久了,只是之前一直出不去而已,这会儿趁着陈大山留在这边,他自己正好可以去想法子找找。   桑萝听着养羊,眼睛也亮了亮,她看沈烈:“现在羊还好找?”   动物其实很机灵的,这一片住进这么多人,周边的山里天天都有人打转,除了山鸡野兔这种小东西,能跑的其实都往深处藏了,外围再想猎着大东西不容易,陈大山猎獐子也是跑得很远。   沈烈看她意动,眸光动了动,“要往深处走,找特定的动物要碰运气,许是要两三天才好找得着,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眼里满满的都是想你一起的期待。 第202章 拥住   这是桑萝头一回单独跟沈烈一起进山,往不太有人踏足的更内围去。   两人目标明确,不是出来打猎的,一路注意动物留下的痕迹,避开其他野物,只找羊。   不需要顾着别人的时候,沈烈除了注意安全问题,其他的注意力基本是在桑萝身上了,冬日里山上能采挖的食物其实也有,尤其是这种没人进的地方,不过沈烈并不多取,只取两人路上吃的就行。   这和之前每一次满心里都是找食物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更多的是和山林共鸣,桑萝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云谷时的那种震动。   走到半下午,近哺时了,找到合适的地方就停下来,猎只山鸡烤了,往火堆里扔几截薯蓣,再从竹筒里倒点水给桑萝洗了几个路上摘到的枣子递过去。   桑萝接过那枣子,眼里带了笑。   有个沈烈这样的人陪着,如果不用担心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闯进内围来打破平静的话,这样的生活其实挺好的。   至傍晚鹿都远远看到了一只,唯独山羊的踪迹未见,沈烈开始找晚上的住处,找到个很小的山洞,他建庇护所是极熟练的,还有桑萝帮着搭把手,在天黑前不止把门做了起来,洞里地面都用火烧过一遍,弄了些蒲草进来厚厚铺上,两张狼皮一铺一盖,旁边再垒些石块点上一堆篝火,舒适又暖和。   做门砍下来的树木枝叶被沈烈都拦在木门外,是很好的隐蔽和障碍了,收拾好了让桑萝休息,他自己拿了一把蒲草准备在洞口处铺开。   桑萝看着,忽而说道:“你也不嫌那儿风灌得慌?”   自己往里侧坐下,拍拍身旁:“分你一半位置,另一张狼皮我盖,你离火堆近,烤着火不冷的吧?”   沈烈愣了愣。   这还能说会冷吗?忙就摇头:“不冷。”   山洞总就丁点大,几步也就回到了铺好狼皮的地铺边,一张狼皮并不多宽的,桑萝一个人睡绰绰有余,两个人的话,会很挤,沈烈把手里的蒲草沿着床边又铺开了些,位置这才稍大一点,他心怦怦的在靠外边坐定。   桑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很清晰看到他喉结上下滚了滚,正襟危坐,连呼吸都放得小心了。   莫名的,她生出了逗引的心思,半倾着身子往他那边靠了靠:“沈烈,你很紧张?”   沈烈下意识后仰了一点点,旋即止住,离得近,喉结的滚动越发的清晰可见。   二十八,或者说,芯子里二十九的桑萝,视线一时竟移不开。   眉眼,鼻子,嘴唇,下颌,火光映照下半明半暗,越发的棱角分明了,也,越发的……馋人。   这是第几次想尝了?   两人离得极近,桑萝不知自己的呼吸是变得缓了还是重了,她只是清楚,这一瞬,她好像是被欲望抓住了。   看着沈烈,视线若有若无交缠,一时竟是移不开,直到那眼里深情和火热愈加明显,沈烈鼻息也渐重,试探着靠近了一点,桑萝终于意识到什么,往后退开。   十七岁,再过一个月才十七岁。   她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早点睡。”   然后匆匆躺下,将狼皮裹在了身上。   背对着沈烈那一瞬,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刚才,她差点儿就想尝一尝那两片生得极好的嘴唇的滋味了。   耳边咚咚的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沈烈身前一空,心下好似也跟着空了一小块,他呼吸微重,侧头看桑萝,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桑萝小半张脸,眼睛已经闭上了,能看到卷翘的睫羽。   阿萝刚才好像是想……沈烈喉结滚动,应该不是他的错觉?   心里空荡、失落、绽放的欢喜,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情绪竟交相融合、相撞。   他小心躺下,先时还是正躺,只满脑子全是刚才两人视线相交的那一幕,满腔心思全在一旁的桑萝身上,又哪里忍得住,先时是脸微微侧过去看桑萝,侧着侧着,身子竟也渐渐转了过去。   “阿萝。”   他试探着轻声唤。   桑萝眼睫微颤,装睡太幼稚了,索性睁了眼,微侧过脸应了一声。   “你刚才……”不曾经过情事,不确定,也青涩,青涩得只敢问了个开头。   桑萝唇角又扬了起来,顺着自己的心意,竟就转了身,和沈烈脸对着脸侧躺着,眼里盈盈的笑意,抬起手来,指尖虚落在沈烈唇边,最终顺应了自己心意,轻落了上去,微施了力道。   嗯,馋你男色。   这一句话没说出来,沈烈却莫名读懂了其间意味,呼吸显见得重了起来。   梦里总出现的那一个场景被复刻了,只是现实与梦境,角色交换了而已,他胸膛起伏,手微抬,桑萝却在他有更进一步反应之前,微微向沈烈身边贴了贴,应和着沈烈抬手的动作,恰似将脸颊贴近了沈烈肩侧。   “沈烈,等时间合适。”   有些事情,一旦尝了个开头,就很难再刹住了。   声音很轻,却柔软得不可思议,绵绵密密,撩得人心颤,更兼脸颊轻贴向了他颈侧,沈烈心动得,怀中好像拥住了一整个世界。   半抬的手缓缓落下,轻缓小心试探着落在桑萝身上,见她并未推拒,小心地将人拥住,心里满胀得几乎想要喟叹。   他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微低侧了头,几乎是挨着她额发,轻声问:“阿萝,你也喜欢我的,是不是?”   再近一分,就能亲吻到。   桑萝轻笑了笑,伸手拥住了他,一片似有若无的温软似在他颈侧落了落,她说:“晚安。” 第203章 合卺酒   然而沈烈这一夜注定是睡不着的,其实哪里只是他?桑萝也是一样的。   彼此早就动了情,两个相互倾心的人,吸引、靠近和触碰都是本能,又原就是夫妻的身份,情至意至,一点极微的气息都能掀起惊涛,哪里止得住?   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或许是沈烈半支着身子对着她,那目光太过灼人,或许是桑萝上辈子短短二十八年,前一多半太苦,后一小半又陷在病痛里,这会儿想惯着自己一回,她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从尝试学习到最后全然成了沈烈掠夺的主场,火堆里柴枝燃烧,时有爆出劈啪的轻响,火堆旁的温度也愈渐灼热。桑萝整个人都发软,头昏脑胀,第一次知道原来亲吻是这样的。   那张狼皮到后边确实只有桑萝用,整个人裹住,两人完全隔绝开,才算是各自冷静,不再越雷池更多。   相视平息,沈烈把桑萝连人带被子拥进怀里,桑萝要挣动时他在她耳边低笑,“我很欢喜,只抱着,真的。”   ……   花了四天时间如愿牵回两大两小四只活羊回到村外村,大伙儿都稀奇围了过来看,许叔各瞧了一圈,很确定的说一只是已经揣了崽的,另三只两公一母,其中一公一母羊还是半大的小羊。   沈烈去找这活羊本就是惦记着能让家里给改改伙食的,有孕的那只留着自家养着,公羊准备入夜后悄悄弄进山谷里去,正好和里边原有的羊能配。另一对半大的则送给了陈大山,算是新婚的贺仪了。   沈安、沈宁和沈金也早惦着羊奶了,吆喝着一群小伙伴就去伐树准备修羊圈。   建羊圈这活不可能都扔给一群小徒弟,沈烈找了棵树把牵着羊的绳子系上,把两个背篓提回去,让桑萝洗漱休息,这才先出去忙。   山里四天,不知添了多少亲密,不过也只有两人自己清楚而已。   至夜里入睡,每日里该搬榻的时候,桑萝望着沈烈,沈烈失笑:“好。”   他应承了的,还保持原来的一床一榻。   ……   转眼便是十一月二十七,陈家的木屋早几日就修好了,陈大山要娶妻了,陈老汉、秦芳娘和小丫儿自是都要出来的,哪怕只在木屋里呆着,并不出去走动呢。谷中各家也都有人趁着这一晚回去看看家人,自然,也给陈大山备一份礼。   二十八日一早,有甘氏这个媒人作陪,陈大山带了许文庆几个小子去接的亲。看起来平平常常,除了不背筐,和平时出门打猎几乎没有两样,并不打眼。   回来时除了带着周葛的嫁妆,还有周家附近各家人送的一些红枣肉干和一箩筐的祝福。   特殊时期,也没讲究摆席和各种礼数,接亲送嫁的,都是接到送到就走,并不多留,陈大山和周葛在周家给周癞子夫妻磕了个头,到这边又给他爷奶爹娘磕了个头,就算是全了礼了。   孩子们看热闹的不少,谷中各家也都备了礼,或是粮或是布,总归是挑家里好的东西往外拿。   桑萝和沈烈的礼是早就送过了的,不过成亲这样大喜的日子嘛,桑萝另给陈家送了一份礼。   她昨夜里回山谷看沈银和沈铁时特意带出来的,这会儿回家拿了,直接送到陈家山洞里的。   她到得晚,孩子们瞧过热闹走了,山洞里只周葛一人。她是新妇,紧张得很,也不敢在外边乱走动,与桑萝还算熟悉,看到来人是桑萝,面上显见得松了一口气。   桑萝看得好笑,把手上的小酒坛子递过去,道:“给你们的贺礼,在山里也没那许多讲究和仪礼,但我想着,你们晚上合卺酒至少喝一杯。”   “酒?”   桑萝点头:“对,红酒,味道不错的,你应该也会喜欢。”   周葛是没喝过酒的,只知这东西贵,但想到桑萝说的合卺酒,早几年看到过周村正家娶儿媳,也知道合卺酒是什么意思的,红了脸道谢。   桑萝看她满面娇羞,想想这姑娘和她现在这身子也就一般大,到十七还差着一个月呢。想提点几句吧又不那么好开口,古人和现代人的认知差异太大了,在这里十五嫁人是常事,十七嫁不出去都要被说成是老姑娘了,要是拖到十八岁,还得被人怀疑是有什么问题才嫁不出去的……   总之,认知完全不同,她要说的那话在周葛听起来其实会有些奇怪。   可若不提点,虽说有山谷可藏,只要不是把孩子放在入口处任哭,养孩子是安全的,谷里上了年岁的老妇人应该也会接生,但真的太小了,快的话可能十七岁半就生孩子,慢的话可能十八。   哪怕等到十八怀孕十九生呢。   而且刚出生的孩子最是难养的,这深山里,缺医少药的,桑萝不太敢想。   想想陈家人待她向来是不错的,陈大山和沈烈的关系更不用说,到底还是准备多事一回,奇怪就奇怪吧。   她看看山洞口,也没别人,便低声问周葛:“你成婚,你娘交待你什么没有?”   周葛愣了愣,然后脸颊就烫了起来。   她娘自然是有教东西的,昨天她娘就趁家里没人时跟她悄悄说了几句了,只是……这是可以拿来说的吗?   她支吾着,哪里说得出来。   桑萝看她这样,领会过来了,古代嫁女必赠法宝,避火图啊。不过那是大户人家,周家这样的自然是拿不出什么避火图的,想来是口授,含含糊糊三两句,教的应该是洞房是怎么回事了。   桑萝也有点麻爪了,还是硬着头皮低声道:“不是那个,我是说,你娘有没有交待你婚后注意着别那么快有孕?”   周葛愣了愣,这事她娘还真说过,主要是怕乱会波及到内围来,怀了孕不安全,但比较过一番,觉得哪怕是有孕,陈大山应该也能护得住她的,和把她留在家里相比,嫁进陈家才更安全,便只交待她婚后劝着陈大山稍加节制些。   她一张脸通红,话说不出口,但桑萝不管是从前在十里村还是现在在山里,声名都是极好的,哪会无缘无故问她这样私密的话,便硬着头皮道:“有,让……让……别那么勤。”   后边几个字声如蚊呐。   桑萝看她羞成那样,也有些好笑,其实她也不太自在,最后是眼一闭心一横,告诉自己只当上生物课了,凑到周葛耳边低语几句,说完才小声道:“这样应是能避开,不作准,但有用的,你可别说是我教的啊,太难堪了。”   天可怜见,她自己还是个除了接吻什么都没见识过的呢,先教周葛避孕了。   周葛本来脸快冒烟了,听桑萝后边那句话,扑哧笑了出来:“好,多谢你教我,我只说是我娘教的。”   桑萝听得笑了起来,而后正色道:“我说真的,不只是怕内围会乱,女子年纪太小就生育不安全的,生得太多也会伤了身子,而且这深山里缺医少药的,小孩子难养,等两年你再大些,或是外边世道好些再要孩子不迟的。”   她正经为周葛好,周葛也听进去了,女子年纪太小生育不安全她还是头一回听说,她这其实不算早的,好多人不足十六就当娘了,她便是现在有孕,要生下来也快十八了。   不过她是知道桑萝本事的,对她的话自然是重视,加之后边那句生得太多也会伤了身子,让周葛想起她娘来。   从前觉得她娘是生小妹的时候落下的病,但现在想想,不止是生小妹吧,是一个又一个的生,身子好像是慢慢变弱的。   周葛这回正色点了头:“我都记下了,多谢你了。”   顺口差点又是一句嫂子,想起陈大山是比沈烈大的,半道改了唤了阿萝。   桑萝笑起来,“行了,那我也不多留了,先回去。”   周葛亲自送了桑萝到山洞门外,看她走远,这才回自家山洞把门带上,去木屋里陪秦芳娘和陈婆子她们说话。   ……   夜里陈大山洞房花烛,尝到了那几杯听都没听过的红酒不说,要进正题时周葛羞得几乎整个人埋进他胸口跟他说要怎样注意才能避着有孕,啧,期间甜蜜销魂自不消说了。   倒是沈烈,压根不知道桑萝还能教人那样的避孕法子,床前还摆着一张榻呢,只是今夜好兄弟新婚,他也不是真什么都不懂的,总归是心思浮动,桑萝下午给周葛送了一小坛红酒去的,作合卺酒。   合卺酒这三个字,他只想一想也觉气血翻涌,到底是歪缠着桑萝给他也尝一尝,酒太甜太香,这一尝也尝变了味,床边矮榻差点儿就闲置了。   好悬还记着自己应的诺,微红着眼退开,竟是往榻上一坐,扯了自己的被子半盖住,伸手从床头一处小柜里把桑萝给他抄的一卷《论语》握在手中读了起来,逗得桑萝笑得两肩直颤。   沈烈侧头看她笑,把书一放,一勾一带把人拉进怀里:“笑话我?”   桑萝忍笑摇头:“没有,沈烈,要不然咱们定个规矩,你把这卷《论语》能通读下来,那张榻可以收起来一日。”   沈烈喉间的弧线滑动:“你说真的?”   桑萝又笑了起来:“你想哪去了,我只说榻可以收起来一日。”   沈烈却笑:“没想哪儿去,不许食言。”   他忍着没再离她太近,把人放了回去,当真一本正经看起书来,不识得的字就问桑萝,心思渐渐还真收了回去,都落到了竹简上,倒是不用那样难受了。   桑萝躺在床上陪着,想是这身子并未饮过酒,渐渐就睡了过去。   沈烈侧头发现时,看了好一会儿,唇角不自觉上扬,小心帮她把被子拢好,自己捧着书继续看,再有不识得的,默默记下,等明天,不计是问魏清和还是王云峥都成。 第204章 仇家   第二天晨间负重跑,沈烈把王云峥叫到身边说了几句,然后这一天的负重跑口号就变了,不是大小弟子都熟悉的《千字文》,成了王云峥、沈安喜欢的《论语》了。   桑萝想起昨晚睡前的那一句调侃,差点儿笑出了声。   倒是头一天在谷外住的秦芳娘远远听到,目瞪口呆,转头问陈有田:“他们每天都这样边跑边念书?”   陈有田黝黑的脸上都是笑:“是,不止跑步念,不练武休息的时候还写,阿烈要求的,定期会让清和考校,所以二山就呆在这外边好,身手好了,字也会认会写不少了。”   又跟秦芳娘道:“其实不止咱们谷里的,你要是跟到后边就能瞧到,住附近的半大小子和年轻后生会隔一段距离跟在后边跑,只不敢往我们住的这边来而已,还悄悄跟着学棍法。”   秦芳娘咂舌,一阵子没出来过,感觉天地都变了。   山洞里,陈大山昨夜里才识得滋味,这会儿正歪缠周葛,山洞里门封得紧,先时还能哄周葛说天还没亮,这会儿外边读书声那叫一个响亮,再哄说天没亮,周葛能信?羞得要死,怎么也不肯随他了,匆匆起床要去给公婆爷奶敬茶。   然周葛也就头几天见过婆婆、小姑子和爷奶了,三朝回门后的第二天,再早起时木屋里就只有陈有田和陈二山住了。   她疑惑看陈大山,陈大山道:“我爷奶、娘和小妹另有地方住的,已经回去了,你嫁过来了,这个不会瞒你,等以后有机会带你过去。”   周葛双目微睁,想也不想就摇头:“别,我就住这儿,这个你先别告诉我。”   她其实有觉得不对的,当初一起离开的几家人,周村正一家人只看到周大郎到周四郎,却没看到周村正、女眷和小的两个孩子,施家也少个施二郎媳妇和几个孩子,卢家也只卢二郎和卢三郎。   刚嫁过来那天只道人家在山洞或是屋里没出来凑热闹,后边两天也没见着人,大人可以说是去打猎采集,年幼的孩子难不成也带去?   但周葛一直记得当初刚进内围时她娘说的话,并不去好奇,今早没见家里的长辈这才现出几分疑惑。   陈大山看她摇头摇得那样快,正是情浓,当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笑着道:“现在是不用过去,我也不舍得,不过咱们这边的事你回家也莫提,虽然我觉得你爹娘应该也能猜到几分。”   看两位舅兄送嫁送到村边就走,陈大山哪会不知道?   甚至冯家甘家,其实都颇注意和他们相互扶持的基础上各自保持一定的距离。   周家也好,还是冯家甘家也好,未必知道什么,但不同的小团体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在这世道里其实已经是一种默契。   他抱了周葛道:“那边算是我们几家人的另一个藏身处,也是乱时的退路,放心,真乱到需要藏身才能避祸的时候,我不会不管岳父岳母的。不过真正有野心的人其实都在外边折腾,会进山里的,要么是避祸,要么是不愿生事,真正奸恶的也有,但应该不至于形成特别大的势力,我们两边村子都在提升武力,自保应该还是可以的。”   周葛点头,对这一点,她很信丈夫。   ……   陈大山成婚的第四日,周葛也加入到了习武的队伍里了,只她几乎没有基础,排在最后边由陈大山单独教着,对练时也是找桑萝居多。   自己媳妇都来习武了,陈大山还会偷懒?正好沈烈一门心思扑在书上了,乐得把担子扔给了他。   周葛和桑萝一起练武的时候,甘氏手头没事也会过来凑凑热闹,远远看到沈烈和魏清和一起读书,有不明白的地方不时在问魏清和,或还要用木棍在旁边的沙盘上写一写,便与桑萝道:“你们家沈烈我瞧着怎么比云峥和小安读书还上心了?”   桑萝能说是她一句玩笑折腾出来的事吗?   竹简受篇幅所限,一卷《论语》也不过只有三篇,两千余字,但其实不少字都是《千字文》里没有的,沈烈却是学得快。   想到昨晚存心逗他,结果人被他按在腿上,明明呼吸都乱了,却愣是什么也没干,只指腹碾着她嘴唇,最后几乎是贴在她耳侧:“你等着,我只还有两篇没读下来了。”   那眼神、声音和落在耳边又酥又热的鼻息,桑萝可耻的……心跳加速了。   这才几次交锋?   沈烈是懂得怎么勾她的。   ……   有粮有住,习武读书,邻居也还省心,山里的日子宁静平和,恍惚间倒真有几分世外意味,甚至会让人忽略了外头如今仍是乱世。   但这毕竟只是以为。   腊月初一,山里下起了雪。   不再只是极高的山峰峰顶处了,而是漫天的飞雪,积雪颇厚,一脚下去整个鞋面都能陷进雪里。   沈烈索性停了晨练,让大伙儿窝冬。桑萝和沈宁早早做好的几件皮袄子,一家子也终于穿上了身。   一帮皮小子是不会老实窝冬的,雪地里捕山鸡可比从前容易,每天早早就结着伴往附近山里钻,都有些自保的本事,大人们也就不去管。   穿越的第二年,天气比之第一年要冷得多,这雪断断续续下到了腊月初六才歇。好在这山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柴,不然桑萝都想不出今年藏在山里的人要怎么过这样一个冷冬。   村外村的日子是相对好过的,腊八这天家家都很应景的熬起了腊八粥,粥还没熟,杂豆煮出来的甜香已经弥漫开来。原是温温馨馨过节的好时候,只粥熬好了还没等到沈金和沈安回来。   山洞里白日燃一堆火烤着,不闭门,桑萝和沈宁就频频往外望,不知是看第几回,看到二牛和周四郎远远往回奔,周四郎去了别家,二牛直奔这边来了,大老远就喊师父。   桑萝心里一咯噔,沈烈已经快步迎出去了。   “师父,有外人进内围了,有四五十人,小金好像认出了几个害了甜丫的仇家,跟着坠上去了,是往周家那片村子方向去的,让我回来给报信。”   沈烈和桑萝都变了脸色,好在许文庆、许文泓、周三郎、二山和大牛也在,许文博、沈安和沈金虽人小力弱一些,但几个月的武也不是白练的。   沈烈回身就拿了刀和弓箭,交待桑萝:“我找卢二叔和卢三叔出去一趟,你把村里余下的人都集中到咱们这屋来,应该没人往这边过来,但凑一块安全些。”   这就是让陈大山和大部分青壮留在这边的意思了。   桑萝想着对方四五十人,皱了皱眉,索性操了长棍和弓箭,把沈宁喊上,道:“门锁了,我们一起出去。”   山谷的入口平时就隐藏得仔细,这会儿在厚雪堆下,更是不用担心会被人找到,留守实在不必。   住得比沈烈他们更外围的几家也早得了信,不说青壮,就是周葛都跟着陈大山奔了出来。许文茵也跟在许家一众人身后。   得,也不用动员了,都是利利索索操了家伙锁了门的,跟着领路的二牛和周四郎一起快步追了出去。   许文庆他们并不怕援手找不过来,因为雪地里留下的脚印太清楚了。   从前往周家附近的村子去要走两刻多钟见人烟,可他们这群可是天天拿晨间负重跑当热身的,这跑起来一刻钟不到就已经找到了人。   太显眼了,四五十号人,还近四十人都是青壮,已经和冯家为首的一村青壮对峙上了。   这才刚对上,还没动起手来,许文庆就领着身后一群师弟藏在灌木林里,准备见机行事的,结果沈烈他们来得可快,得,也不用藏了,小声叫声师父就一个个从灌木后冒了出来。   沈金紧紧握着弓箭,整个人都绷得极紧,看到沈烈才鼻子一酸,道:“大哥,娶了王美娘的那家人在那群人里,四兄弟都在,甜丫就是被我爹抱到他们家没了的。”   先说娶了王美娘那一家人的时候村里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听说甜丫是怎么没了的,大伙儿就都反应过来,是那几个吃……的牲畜。   陈有田他们手里的长棍、锄头和斧头一瞬间都握紧了,那一伙除了七八个女人可一个老人孩子都没有,全是青壮,还是跟那四兄弟搅和在一块的,能有好鸟?   这样的东西进内围了,大伙儿脸色都青了起来。   许掌柜和许叔脸色也很难看,往前边那一片人望过去,那兄弟四个,他们只认得其中一个,可这会儿一片后脑勺,根本不知道是哪一个。   他打量前边那片人,前边的人也有人发现沈烈他们这一行人了。   青壮、女人、半大孩子,但无一不同的是手上全有武器,背后的背篓里还有弓箭。这配置,和前头村里发现他们这群外人出现时呼啦一群涌出来的青壮可太像了!   一群在外边专门抢别人的,没想到才进内围刚发现有人烟还没来得及兴奋,就被人前后包抄了,再一数人家两边的青壮合起来,竟是比他们人数多出一大截,一时竟也虚了起来,侧转了身子往后退,和这两路人马形成了三角之态,两边防备。   领头的那一个此时已经收了看到菜地鸡舍房屋时脸上的贪婪,变了一张脸,颇有些无辜的样子:“这是怎么说的,我们只是路过,这持棍拿棒的,这地儿不许人路过?”   冯氏几位年纪大的老者盯着这一群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善茬,正要说话,后边的沈烈和陈大山已经带着人又近了一截。   “过路可以,不过你们中有我们仇家,把人留下先。”说着话已经搭了手中的箭,冲一边的沈金道:“张弓搭箭,哪四个你看准了自己射,力道不够只要给我把人指出来也行,射不死的大哥替你补箭。”   又对那一帮人道:“我弟弟箭术还不太精,乱跑乱撞的,射死了算你们自找,要是有人想跑,那仇家我不认得,谁跑我们这箭就追着谁去。”   他这边一搭箭,陈有田那些个只能用锄头斧头的便罢了,一帮弟子那是齐刷刷的箭都搭上了,只一眨眼功夫,连阵列都变了。   另一边,冯大郎冯二郎和甘二郎那可是沈烈正正经经的弟子,师父说有仇家在里边,那还用商量?唰唰的一字排开,箭也搭上了。   如果说这三个是徒弟,跟着他们三人学的那些后生们也算得半个没名份的徒孙了,都不用招呼,几乎是冯大郎他们一动,满村的后生也跟着动了。   刚才还只是试探,这照面才一句话的功夫,直接被七八十支箭瞄准了,一群在外边没少作恶的人,这会儿大雪的天后背唰一下冒了一层的白毛汗,下意识后退,再想到沈烈刚才那话,哪里敢动?   “什么仇家?我们才刚进来!”   好几个人面上都绷不住了,彼此都清楚他们这些人之前干过什么,只根本不认得沈烈和他身边那小孩,气得简直想大骂,特么的到底是哪个在外面惹了这样的煞星!   但这会儿哪是内讧的时候?只急急道:“你们别乱放箭,指出哪一个,什么仇什么怨先说清楚。”   沈烈却不跟他们废话,沈金的箭术他亲自教的,什么水平他清楚得很:“搭箭。”   那伙人里边的几个女人尖叫了起来:“别乱射箭,让我们散开!”   人群显见得是乱了,再往后是围了木篱的菜地,退不过去,纷纷往两边排开,许文庆他们都猜到这伙人的底子,哪会容情,只要有跑的,担心误杀,命不要他们的,一箭就往他们腿上招呼。   一时□□声痛呼,沈金什么都不看,只盯着那终于认出他来的兄弟四个,照着其中一个,一箭就射了出去。   打从许文庆开了第一箭起,那一群人就全乱了,为首的几个男人挥刀挡箭,气愤道:“跟你们拼了!”   没勇过三息,又嗷嗷抱头往一处树后藏,箭太多了,好在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只要他们不乱蹦,没人攻击他们,一时倒都举起了手蹲了下去。   沈金出了第一箭,沈烈直接就补了一箭过去,铁箭和竹箭是不一样的,何况沈烈那力道?冬日里的厚衣也被一箭穿透了。   到底还是怕误伤的,沈烈补箭大多是往腿上补。   沈金看到一个仇家跪了下去,手颤着就又搭起了第二箭,那家兄弟三个已经开始往三个方向逃了。   这一下醒目,沈烈和陈大山一人两箭,另一边的甘二郎和冯大郎各一箭,那兄弟三个两只腿就都不敢大动了,因为沈烈和陈大山的铁箭几乎是贯穿了他们大腿。   沈烈这时才问沈金:“是他们四个?”   沈金握着弓箭的手攥得死紧:“是。”   ……   结了这样的仇,怎么可能真的放这一群人跑,沈烈隔空把和那兄弟四个结的什么仇说了,冯家、周家、甘家、郑家人都变了脸色,持箭的,操长棍的,包围圈在缩小。   也正是把那群人围住,越围越近,左手操一把杀猪刀的郑屠户和郑家几个儿子都变了脸色。   一个被射中了腿的年轻妇人,见自己被郑家人认了出来,哭着就求饶,“亲家,亲家,我是大妞的大嫂,救救我。”   “救你?”郑屠户的杀气一下子腾了上来,一个猛冲,左手抡着杀猪刀就砍了下去。   那一杀猪刀只斩在女人腿上,郑大郎把他爹拉住了,再看那一伙人,看每一个人时眼里都带上了审视。   “恶鬼,一群恶鬼,你们今天一个也别想走。” 第205章 报仇   狗急了还跳墙呢,知道被人瞧出了底子,这帮人怕绝容不下他们了,械斗就是免不了的了。   那手里持刀的,怎么着也要给自己拼一条活路,拼着可能挨一箭也得跑了,逮着有妇人孩子的方向就冲。   十几个持刀的人四散开来,在外围看到他们会尖叫、惊嚎、四散奔逃的妇孺,最好对付的妇孺,今天却是见了鬼,没人逃,没人怕,他挑了两个看上去最好捏的软杮子 ,两个看着才十岁出头的小娘子。   可就是这样的小娘子,盯着他居然是两眼放光。   那分明是看到猎物的眼神。   投了反军得到的武器,让他们在外围无往不利的明晃晃的大刀,到这儿全没用了,他还没能冲过去挥刀,那边两个孩子和旁边另一个半大小子已经操起长棍冲他来了????   长棍,木头,这管什么用?   照从前他劈手就能抓了夺了,可今儿,那三个孩子手里的三根长棍劲力太大了,且根本抓不住,像灵活的蛇,分上下中三路打得他抱头跳脚,啊啊乱叫,没几个回合手里被敲得连刀柄都没能握住,啪一声落了下去,肩背和腿上也挨了一记狠的,他膝盖一痛一弯,啪一声跪了下去就被那长棍抽得再起不来了。   反了,反了,全都反了。   他持着刀却成了挨打的那一个。   怎么会是这样???   ……   四十七个人。   十九人身上是箭伤,还有十一二人试图反抗和逃跑被乱棍打趴下了,余下十几个,有妇人,有本来就怂的,反正全被捆了。   郑家人情绪明显不对,想起郑大妞是在县里遭了难的,再加上沈烈那边有沈金那个苦主,两个村子的人就都看沈烈和郑家父子。   沈烈好说,他直接问沈金:“想自己动手还是大哥帮你?”   沈金哪里经过这样的事,可手虽抖着,却坚定抬了起来要从沈烈手里接刀:“我自己来。”   沈烈看他整个人都绷得极紧,揉揉沈金脑袋:“好,不必在这里,等会儿大哥教你。”   看向被绑着的那四兄弟,俨然是看四个死人。   郑屠户那边,他双眼赤红,手上还拎着带血的杀猪刀,郑大郎看向他爹,道:“爹,把妹妹叫出来吧,仇人她要指出来,这仇也要她看着报了。”   不然他的妹妹这一辈子都出不来也好不了了。   郑屠户显然也知道,想要女儿从那一段恶梦里走出来,这怕是唯一的法子,他点头,看向郑二郎:“你去,让你娘和大嫂陪着过来。”   ……   桑萝继送药那次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郑大妞。   她来这边少,郑大妞情况不好,也基本不出屋,有限的几次过来也一次都不曾碰上过,只知道她烧退了。   这会儿看到,才发现郑大妞是失了魂一样的状态,手里抱个草枕,被她娘和嫂子一左一右扶着出来的,看到外边绑着一堆的人,郑大妞也没什么反应,全部的心神都在怀里抱着的那个草枕上。   郑屠户几步迎过去,想拉一拉女儿的,只手上拎着一把带血的刀,只能收住,道:“大妞,你来看看这是谁。”   自己又往被绑住的妇人身边走了几步,那妇人一只脚被砍了一半,只一半还连在腿上了,人是痛得恨不能昏死了,偏偏竟还有意识,没昏过去,这会儿痛得满身满头的冷汗,整个人像被水浸过一样。   郑屠户把她头发往后扯了扯,露出妇人完整的一张脸来给女儿看。   郑大妞还在哄怀里那个草枕,郑母已经先认出那是谁了,扶着郑大妞的手一下子攥紧,郑大妞被她娘握得痛了,下意识看她娘一眼,再循着她娘目光望过去。   那一眼,先还是无神的,等认出那人是谁后,她瞳孔骤缩,人一个激灵,面色陡然就变了,抱住怀里的草枕直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哭一边胡乱唤着爹娘兄长。   身后的郑二郎红了眼,扶住郑大妞:“大妞别怕,我们都在,你跟二哥说,是谁害了元娘?谁割你的肉?”   “元娘,元娘。”郑大妞哭着抱住那草枕直往郑二郎身后躲,不住摇头:“别动我元娘,别动我元娘。”   压根儿没听进她兄长的话。   郑二郎转身拉住她:“没人能动你,爹娘在,哥也在,你告诉哥,之前都是谁动了你们?”   郑大妞呜呜咽咽哭起来,整个人埋在郑二郎胸前,呜呜哭着唤二哥。   郑二郎看她不像之前一样惊恐了,试探着把人往那妇人跟前带:“别怕,哥给你报仇,给元娘报仇,你只要告诉哥都有谁。”   郑二郎领着郑大妞走得越近,那妇人就越惊恐,她根本不知道郑大妞还活着的,她怎么可能活着?不是早在东市就被……   妇人鼻息急促,直到对上郑大妞看过来的目光,看着郑大妞抬着微颤的下颌指向她:“她,是她抱走元娘的,他们拿刀割我,我的元娘,我的元娘。”   郑大妞搂紧了草枕,又环抱住自己的手:“我手臂疼,哥,我手臂疼,腿疼。”   妇人连连摇头,与郑屠户甚至是郑家人身边好些她根本不认识的村民道:“郑大妞她是疯了,你们怎么能信一个疯子的?疯话怎么能作数?”   郑屠户已经一脚踹了过去,红着眼问女儿:“大妞,你再认认,这里边还有没有。”   和郑大郎一起,父子两个一个一个把绑住的那些人一个个扯住头发把脸扬起来叫郑大妞看,大多数被扯起的人漠然,只轮到第二排有三个男人,死活不肯配合把头抬起来,最后吃了郑屠户好几记穿心脚,这才没了气力,被死鱼一样扯了起来。   殊不知,郑大妞看清那三个男人的脸,先是浑身一颤抓着衣襟后退,而后意识到那三个男人是被绑着跪着的,甚至还矮她一截,惧意少了,恨意也壮了胆气,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扑过去就夺了她爹手上的杀猪刀。   桑萝这些还在一旁围观的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扑向了那几人。   所有的恐惧、痛苦、崩溃、绝望好似在一次又一次的挥刀中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伴着刀光是一声声崩溃的大哭,口中含糊的骂声甚至都难以辨清,只大概听到元娘,牲口。   沈宁和许文茵几个被吓了一跳,连连往后退去,躲在人墙后边不敢去看,沈安、许文博、二牛和周四郎几个年岁还小的也被吓得退了一步。   桑萝隐约猜到点什么,心间发沉,别过眼不忍再听再看。   没人去拦郑大妞,因为大多都能猜到是发生了什么,这世道不知有多少个郑大妞和她的孩子,他们这些人只是幸运逃进这深山里才得以避过那样不堪的命运罢了。   郑家人也不拦她,郑屠户直等到女儿力竭把刀扔下了,这才过去单手将之揽住。   被绑的那四十多人眼见三个同伙和他们养的那女人死得那样惨烈,有两个怂的身下一湿,直接吓尿了,纵是恶事做多,胆子大的,这会儿也手脚发软瘫在了原地,整个村外这一片,只听得到郑大妞伏在她爹怀里嚎啕大哭,哭得是声嘶力竭。   可这样的哭声,却叫郑母和郑大郎媳妇眼里升出了几分期待,因为自打把人救回来过,从来不曾见她这样哭过,恨不能抱着她的草枕每天都缩在床角,也缩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郑母走了过去,试探着唤了一声:“大妞?”   郑大妞循声看向她娘,再看她大嫂、大哥、二哥,一个一个看过去,仿佛才见亲人,最后视线落在她爹空荡荡一只袖管上,浑浑噩噩的一些记忆终于连贯了起来,握着那只空袖管簌簌的落泪。   ……   冯氏几位年纪大的老者见那郑大妞双目竟是清明了起来,一家人相拥着哭过了,这才走出一步,问沈烈:“那几位你看怎么处理?”   那几位,自然指的是害了甜丫的那兄弟四人。   沈金怔怔看着郑大妞和那一片血泊好一会儿了,身子抖着,提着刀的手发颤,心中亦是天人交战。   他震惊也佩服郑大妞能那样痛快利落的报仇的,可他却不如她那样敢。   沈烈看他这样,与冯氏几位老者道:“都是不知背了多少人命的,这一群都留不得,全处理了吧。”   冯氏几位老者点头,怎么处理一时又犯了难。   说到底都是平头百姓,杀鸡杀过,要对着素不相识的人动手,还真有几分手抖。   沈烈看他们这反应,心下了然,道:“几位也不必作难,这样的人,倒不必脏咱们的手,我来处理,您这边点几个青壮帮我押人就成。”   都不用那老者点,冯家儿郎、周家、甘家、郑家,甚至东哥儿大哥,十几个汉子都站了出来。   郑家兄弟回去了一趟,弄来几根藤条木棍做的方便拖拽的东西,又拿着两张晒席,已经死了的那四个他们自己处理,至于还活着的,武器早就被许文庆他们这些人收走了,这会儿绑得严严实实,一根绳串了,只等沈烈的话。   沈烈看看陈大山:“你带大伙先回去,我带小金和文庆外边走一趟。”   陈大山点头:“行,那我先带大家回去。”   半大的孩子该见一见血腥,不过到今天这份儿上就差不多了,再后边的,小金是要亲自报仇,许文庆嘛,沈烈显然是要打磨他的。   沈烈看桑萝,桑萝也猜出他是要做什么了,提醒了一句:“血腥味重,你们仔细着些。”   “放心,先回去休息吧,我很快回来。”   ……   有一小段路是重合的,这边村子里的人也送他们,所以是一大帮人浩浩荡荡转头离开周家附近这片村子,只是没走几步,走在前面的沈烈停住了脚。   远远的,看着右前方一片树丛。   树丛后的人也知道自己是被发现了,十七八个青壮和半大少年握着斧头和长棍陆续出来。   沈烈看看他们,都是眼熟的,好些都是天天跟在他们后面隔着一段距离晨跑,又悄悄在村外挺远的地方看他们训练的。   他们这边委实有些血腥,沈烈便道:“都不是善茬,在外围不知沾了多少人命进到内围来的。”   言下之意,他们也不是无缘无故这样行事。   他这一句解释,叫那帮人里领头的一个汉子急得舌头差点打了结:“不,不是,我们就是想看看用不用得上我们帮忙。”   沈烈笑了笑:“不用,多谢各位了。”   那汉子憨憨一笑:“没帮上啥,不敢当谢。”   后边一群后生和小子眼里都是雀跃,不过也知道沈烈他们这是有正事的,有两个胆儿大的:“我们帮着你们一起押送吧?”   四十多个人呢。   沈烈看那两个后生一眼,想了想,点头:“行,那有劳你们。”   把那两个后生喜得什么似的,后边好几个年岁差不多的也跟着上前一步:“我们也帮忙。”   多六七个帮手自然是好事,正是分岔口,桑萝和沈烈说了一声,便带着沈宁几个准备跟着陈大山他们一起走了。   结果那群人也不知是怎么知道她的,桑萝往他们跟前过的时候,从大到小,齐刷刷叫了声:“桑娘子。”   身子都躬了一下。   桑萝:“……”   她只能与他们点了个头:“辛苦你们。”   ……   四十多人,被推着扯着抽着往没有人迹的老林子里赶,大多身上都带着箭伤,大雪的天,干干净净的雪面上洒了一路星星点点的艳红。   冬日的半上午,连着下了这么些天的雪,天上终于见了日头,却空有日头的形,没有日头的暖,进到老林子里后更是日照不进,冷到了骨子里。   当沈烈四下里查看过后,选了块好地方,前头还扛住了的人,这会儿也吓得要死了,跪地磕头求爷爷告奶奶,里头那几个女人,更是什么话都敢往外冒了。   沈烈这些眼波都没动过,只先把沈金那四个仇家中最年长的一个拽了出来,朝沈金招了招手,没等沈金看清楚,干净利落的先就挑了那人手筋脚筋。   那人惨叫,冷汗涔涔,沈烈却没多给眼神,只问沈金:“这个位置记住了吗?”   “想像郑家娘子那样报仇也行,但如果不习惯那一种,看看这种,这老林子里,大冬天野兽也早就饿得狠了。”   沈金的呼吸重了起来,想起当日在县郊接到一点儿声息也没的甜丫,腮帮子绷得死紧,缓了一会儿才松开,道:“会了,那三个我自己来。”   沈烈起身,许文庆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帮着沈金一个一个把人制住。   沈金处理一个,他送上去一个。   林子里惨叫声声,后边那三十多人只见这场面就快吓疯了,跟着来押送的除了那几个后头自荐进来的后生,可没有一个怂的。   武器他们收缴了不少,刀也有几把,斧子柴刀锄头,这时候也不计是什么了,能达到目的就成。   那几个主动来帮着送人的后生腿都有几分软,但上午藏在树后听,其实也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了,他们在外围最怕的就是这群恶鬼,当下几个年长的一咬牙,壮着胆子也上前了几步。   ……   老林子上空惨叫声此起彼伏,这些在外围威风了数月,外边能抢能劫能杀的都折腾得差不离了,觉得日子过不尽兴往内围来找新目标的人,出发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刚进内围才碰到第一波人,就能把他们的性命全送了。   还是以这样恐怖的方式,瘫在冰天雪地里,整个林子都是浓郁的血腥味,可他们还活着。   还活着。   听到了兽吼,一声又一声越来越近的兽吼。   这时候多想先一步血流尽而死,或是冻死了,再不济生生吓死也行,怎么也比活着清醒着被撕咬至死强。   可由不得他们选了,除了血腥气,另一种不同的腥风已经卷了过来。   临死之前,他们眼前闪过的是曾经在他们刀下一张又一张绝望惊惧的面孔。   最后的最后,和这些人自己的重叠。   ……   空中又扬起了雪,只要一场好雪,天地间又会复归于安宁洁净。 第206章 求婚   沈烈和沈金回到村外村的时候,已近傍晚了。   住在进村口处的许家人和卢家人瞧见了,忙走出山洞,见两人都利利索索的回来,打量沈金只眼睛微红,眉目却是疏朗,显见得从县城里那一段走出了许多,许掌柜和许叔都安下心来。   没人问那些人是怎么处理的,卢二郎看沈烈和沈金一身的风雪,道:“有什么事都明天说,山里吹一天风雪了,快回去暖暖。”   沈烈确实惦记着家里,冲几人一点头,带着沈金大步就往自家山洞去了。   家里人都等着呢,远远的桑萝、沈安和沈宁就看到了他们,起身迎出去时,沈烈已经到门前了,他把头上身上的雪沫子在外头拍了拍,这才往里走。   菜早备好了,沈宁去做饭,沈烈和沈金各把武器放好,去山泉那边又洗了一遍手才回到山洞。   看沈安在烧火,沈宁和桑萝动作麻利的准备做饭,沈烈便靠过去,问三人道:“上午那会儿吓着没有?”   练武是练了几个月,打猎也没少练手,可对着人动手,这还真是头一回,又是那样的场面。   说实话,弓箭和棍棒真的练了很久,真交上手,顾不得害怕的,甚至有长久的练习终有了用武之地的兴奋,但郑大妞那一下,多多少少还是叫人打怵的。不过如果不是有刻骨的仇恨,怎么会刺激成那样,想到这里,沈安摇了摇头。   沈宁和她二哥是一样的,初时有点儿怵,想想那都是些大奸大恶的人,再想想甜丫儿,也就没什么不适了,甚至因为第一次和那样的恶人交手,还有几分激动,道:“大哥,有一个拿刀的当时冲我和文茵姐来了,我俩和文泓哥一起,把人直接打趴下了。”   沈烈看她确实不像吓到的样子,脸上带了几分笑:“那就再用功几分,好好练。”   在外边碰上别有居心的,他们最乐意挑的下手目标恰恰是妇人孩子这样最没反击能力的。   ……   桑萝话很少,吃过晚饭洗漱后几个孩子都回了旁边木屋,各自闭了门户,她才问沈烈:“你后边回来时去过那边村子里吗?”   回程是要路过周家冯家那些人所在的村落的。   沈烈点头,他看桑萝:“你想问郑家的事?”   桑萝想起郑大妞看到那三男一女时的反应,一时又不想再听了,不敢去听。   她摇了摇头,伸手环住沈烈的腰,将脸埋在他肩头。   沈烈伸手将人揽住,想起下午郑屠户半藏半掩并未说尽的那些事情,将桑萝又拥紧了几分,静默好一会儿,他低头问:“我那一卷书只剩最后百余字未通读下来了,阿萝,你要教教我吗?”   回应他的是一双攀向他颈项的手。   桑萝这一晚是整个嵌在沈烈怀里睡的,沈烈初时真的只是怜惜和守护,只是桑萝这一晚格外粘他,到后边她主动索吻,就什么都变了,也乱了。   山洞外极冷,山洞里却是极热,一度热得桑萝一双眸子里都沁出了泪水,除了最后一步不曾越界,当真是什么距离也没有了。   最后的最后,他拥着整个人都软作了一滩水的桑萝,哑声在她耳边低喃着求恳:“阿萝,嫁给我好不好?不真的做什么,但我想与你拜天地,想告知天地我们是夫妻,好不好?”   沈烈始终惦着两人不曾行过大礼,哪怕高堂不在,也想让天地神明做个见证。   桑萝整个人都失了力也失了神,连抬一根手指的气力似乎也不够了,缓了一会儿才又贴得他近了些,鼻尖相触时,一声含糊的好字淹没在彼此唇齿之间。   桑萝想,真圆房了其实也没什么,她想要沈烈,这心意是再确认不过的了,情感与渴望交织,也一日赛过一日的更难压抑得住了,一味的压抑着,好像快把自己也燃烧了起来。   ……   村外村、周家那一个小村落和两村中间零散的山民们经了昨日那一事后对训练更为重视了,三方人之间仍保持着原有的距离,然而大家都清楚,他们之间的凝聚力更强了,真的遇险,是可以守望相助的伙伴。   村外村多了七把大刀,加上沈烈几人自己带回来的,县城外救人那次收缴的,有十几把军刀。   孩子们仍习棍法,天赋可以的少年,沈烈和陈大山一起开始教授刀法了。   也因着那一次交锋,许掌柜、许叔、陈有田、周大郎、甘氏这些个对采集的热情远高过练武的,也拼了起来,冬日里活计本就不多,每日的训练里面也加入了他们的身影。   沈烈添了新的心事,等了好些天,终于等到了雪都化尽,夜里出入山谷不需担心留下痕迹,沈烈当夜就摸进了入口。   陈老汉和卢老汉年岁大,山谷中如今大多数时候是周村正守着,说他是住在入口处那个大山洞里都恰当,草棚、床、被褥等一应生活用品什么都是齐整的。   沈烈入夜进来,却不是往里送什么东西,而是找周村正借他家藏的一本大乾历来一看。   周村正愣了愣,一时都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起了用处,因在山里本来也操办不起来,桑萝也不愿弄得人尽皆知,沈烈并没细说。   看他不说,周村正也不问了,只绑着绳索下去了一趟,不多会儿就又回来了,手上拿着历书,盯着沈烈瞧了好几眼,忽然道:“你婶子提点我,你跟阿萝是不是还没行过大礼?”   女人于这事上总归是要心细得多,沈家原先那草屋也只一间房能住,一家四口,还不定怎么睡的,避难进山后也是一大家子一个山洞,而且,桑萝好像一直没挽过发。   这突然的来借历书,历书能干嘛呢?他们平头百姓的,不就是捡日子、看农时?前有陈家办了喜事,现在沈烈来借历书,这就不难猜了嘛。   沈烈看被猜了出来,眼里带了几分笑意:“是,不过我们也没有父母长辈在了,在山里也不便操办,阿萝的意思,不想张扬,只我们自己拜个天地。”   周村正眼里带了笑,把那历书递给沈烈,另把一包红枣、一束簇新的红绳给了沈烈,道:“历书只管翻,红绳算是贺仪,这红绳是我家老二媳妇从前买的,全新没用过的,你婶子让我给你送来,山里条件是不好,但也别忘了结发之礼。”   沈烈看到那红绳,眼里露出喜色:“多谢周叔。”   周村正笑着拍拍他:“走吧,和阿萝和和美美的,白头偕老。”   沈烈满脸带笑,将那红绳仔细收好,这才出去,回了山洞里,两眼发亮让桑萝跟他一起挑日子。   桑萝见他眼巴巴等着雪一化就跑去借了周家的历书来,笑得不行,环住沈烈脖子凑过去在他唇角贴了贴,少不得被带了过去,揽在怀里,翻开历书一本正经叫桑萝挑。   脸挨着脸,耳鬓厮磨,好不甜蜜。   选的日子也近,只在三日后。   原是谁也没通知的,准备头一天夜里把沈银沈铁两个也接出来,拜天地时自家人做个见证也就是了。   可周家会瞒着吗?沈烈借历书的当晚,山谷里各家也就都知道了,当晚就备齐了礼,让周村正趁夜送了出去,也不叫沈烈和桑萝知道,只给各家住在外边的人,让问准了日子送去。   陈家那边,沈烈当初送的礼多好啊,陈有田一收到消息第一件事就是找儿子,赶紧的确认一下是哪一天,让陈大山想法子弄点好东西回来。   陈大山听说沈烈成婚,人都傻了。   礼不礼的先抛脑后啊,大步就找沈烈去,把人拉到偏僻处:“你要成婚了?不对,你还没成婚?不是,你不是……”   他想说你不是早成婚了吗?   后知后觉想起来,沈烈只是一回来就多了个媳妇,但跟桑萝,正儿八经的没行过大礼的。   他一拍脑袋,乐了:“嘿,合着还是我走在你前头啊。”   那样儿,就差叉腰狂笑了。   沈烈心情好,而且他家阿萝多好啊,也不跟陈大山这憨货计较,只问道:“周叔都说了?”   他昨晚才借历书,今天一早陈大山就来了,想也想得出来,周村正各家都通知了。   桑萝想悄声儿行个礼就算的心思显然是不成了,不过沈烈还挺高兴,唯一会让两人有点儿不自在的大概也就是大伙儿下意识的反应大概都跟陈大山是一样的——你们没圆房?   沈烈觉得,在山里本来就操办不了的情况下,这个可能是桑萝不愿意对外通知的一个原因。   不过现在看来也还好,怎么都好。   沈烈心情好,陈大山也特别乐呵:“选的哪天的日子?我也去给你和弟妹弄点好东西回来。”   沈烈笑着把时间说了,陈大山笑着道一句等着,回家跟陈有田说了沈烈的婚期,跟周葛说了一声要出去一趟,带上刀和弓箭再喊上个许文庆就跑了。   婚期的前一晚,沈烈接了沈银和沈铁出来,沈家兄妹几个这才知道他们大哥大嫂要补办一个婚礼。   沈安和沈宁高兴得不行,团团转着去问甘氏他们能帮着张罗些什么。这可真把甘氏给问住了,现在避祸深山,真的是要什么没什么,想了想,教沈宁给桑萝床上多撒点儿红枣,又教着兄妹几个多说些好口彩的吉祥话。   所以,桑萝以为只有自家人见证下的行一个礼,真到了正日子那天,一大早各家就都送礼过来了,她才知道大伙儿都知晓了。   大伙儿都是祝福,桑萝自己也笑了起来,接了礼道谢。   陈大山和许文庆半下午才回来,两人乐呵呵扛回来一头鹿,许文庆还不懂那许多,陈大山倒把沈烈拐到一边,笑吟吟说:“别说兄弟对你不好啊,在军中时听过吧,鹿肉是好东西,你晚上多吃点。”   沈烈差点呛住,他现在每天都觉得自己热血直往鼻子上冲,还鹿肉。   有心想提点陈大山几句吧,又觉得人家夫妻房里的事他一个男人说不好,寻思哪天让桑萝私下里跟周葛说一声。   殊不知,陈大山打的跟他一模一样的主意,回到家里就找了自己媳妇,让她悄悄把岳母教的法子去教一教桑萝。   周葛:“……好。”   在陈大山殷殷催促下,不得不往沈家山洞去。   等桑萝知道周葛是被陈大山催着来教她‘周葛母亲’传授的避孕法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山洞里只她和周葛二人,两人一时笑得两肩都颤。 第207章 第三年夏   避祸深山,婚礼极为朴素,没有婚房,没有喜服,甚至连香烛也备不起来,但收到的祝福是最诚挚的。   因着两人没有父母长辈在了,村外村所有人都来做了个见证。一群半大小子唤着师父师娘,祝福的话没一句重样儿的,想是早早跟魏清和、王云峥、许文庆这几个学过。   自然,最要紧的,身边的人是她倾心想嫁的。   陈大山和许文庆猎回来的鹿肉沈烈请甘氏和周葛帮着沈宁一起炖了,沈烈又把家里的兔子野鸡提出来几只,加之山地里种的菜,都整治上了,蒸了两锅豆饭,至黄昏叫大伙儿自带碗筷过来,算是摆了流水席,添个喜气。   等沈安沈宁几个也团团道了喜,天色一暗,全都回小木屋挤着去了,沈烈把山洞门一关,这就真只剩夫妻二人了。   终是告禀于天地,名正言顺,合卺结发,道不尽多少恩爱。   酒意的醺与恩爱的甜融热交缠,撒了一床的红枣被沈烈尽数扫到了最里侧的一角,堆成了一堆。原道是和之前那几夜一般,只取悦她就好,真到了动情处,却被桑萝拉下,贴着他耳际低语。   沈烈呼吸重了,喉头极快的上下滑动,贴得极近目光灼灼望着她:“真的?”   桑萝张嘴,后边说的话被他吞没了尾音,声音是怎么从呜咽转破碎再到挣扎到沉浮到失控的,桑萝不知道。她不知道男女之间的欢女子是这样的,除了一开始的困难和险些失守的狼狈,后边竟全由沈烈控了场。   压得久了的少年是真的狠,那样的个头和一身用不尽的气力本就要命,偏他善学习,用在这一处也一样,明明已经红了眼,却还能摸索观察她的每一点反应,桑萝也不过一个空有理论的,哪经得起这样,神魂都被人带着沉浮,眼角也逸出了泪光。   换作平时,沈烈哪看得了桑萝哭?眼里有几分水意都要让他心慌的,只这时不同,一点烛火叫他清晰看到她神情,尤其呜呜咽咽一声又一声唤他名字时,竟是让他格外难以自控。烛影夜半方平,床里侧堆成堆的红枣早就散成了零零落落的一片。这一回当真是从身到心的餍足,一夜好眠。   ……   接连的两场喜事给两村避居在这深山里的人们心里添了几分光亮,也驱去几分压在心中不知哪一日能散的阴霾,在这大山里,他们也能拧作一股绳,好好的、正常的活下去。   至除夕,谷外提前做了好几天的准备,除夕当夜,沈烈和陈大山一起,把谷里留守的老的小的都悄悄接了出来,几十号人,在紧着搭出来的一个草棚子里,大大小小十多张桌子,或坐或站,过了一个欢喜团圆的年。   桑萝再见卢老汉和卢婆子,两人的精气神都已经好了许多,又有几分十里村初见时的爽朗了。   原来自卢二郎和卢三郎回来,知道给几个孩子找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安置,又帮着做了防护,留了两头狼肉、两头熊肉,皮子也都给了拴柱几个,且住处旁边与周癞子家差不多,也能种地。   王春娘没了,卢大郎哑了,最最要紧的,几个孩子因为先后看到了他们爹娘的那些个事情,没谁再糊涂,当初临走卢大郎还不安生,便是拴柱极力要求离开的了,进到深山里后,兄妹几个更是给卢二郎和卢三郎磕了个头,说外边太平了就请二叔三叔再走一趟接他们出去,若不太平,便就不出去了。   拴柱当了长房的家,卢家长房最大的隐患便就消了,甚至因为足够靠里,连人都不需要防,只需防野兽,只要安安生生,哪怕只是种地养鸡呢,怎么活不下去?   心病一去,两个老人那点子精气神也就渐渐恢复了起来。   ……   草长莺飞,转眼又一年春,桑萝穿越来的第三个年头,除了隐于高山中的云谷,谷外这一片山里的百姓也有了安居之象。   从村外村开始,到沈烈他们当初打猎探索过的区域,聚居的小村落六七个,近处的村外村、周家那一片小村和两村中间这三个村落,茅舍木屋添了十好几间,种粮种菜,养兔养鸡,去岁扎进这片山里的人日子也操持了起来。   桑萝和陈家在山谷内合养的羊又揣上了崽子,当初送给陈大山的贺礼,那一对羊也怀上了。   沈烈留在自家养在村外村的那只有孕的母羊在二月末生了三只小羊,等养到了两个月大,周家、许家各用粮或肉来抱走了一只回去养,桑萝自家只留了一只。   沈烈能套到活羊,桑萝倒不在乎,她更欢喜的是每天能喝到些羊奶了,清明摘了点春茶,自己炒了,羊奶的腥膻就都去了,再是滋养不过。   这期间也有十好几批人陆陆续续进到内围,不安份的只看到这几个村大大小小都尚武,人人配刀,很快就转了方向绕得极远,安份势单力孤的则像看到了救星,附近三个村子是贴不进来了,远处的几个村子便是这样发展起来的。   随着外围陆续又避进山里一些人,自然也就给内围带进来了一些外边的消息。   大乾朝没了,听闻他们这一带现在又建了一个国,地盘有多大,皇帝是谁都不晓得,总归一直试图让百姓回去安居种地。   安居种地,听着多美,安居地谁都想,但都叫这世道弄怕了,就怕最后种出来的都成了军粮,人还得被再逮着去充了军。   有人在风起云涌的时代搏前程,但大多数人只要安居一隅,保住性命、护住家小就行。原本窝在外围山里的也怕不小心被朝廷的人逮了回去,因而有几分胆子的就纷纷往内围来,好藏得更深一些。   五月初,许掌柜找到沈烈,说是想出山一趟。   沈烈和陈大山一起亲自带着操练了半年多,许家父子现在也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了,别的人不说,许文庆出入山里自保无虞,就连文弱书生魏清和,现在也被练出了几分实力,是个好助力了。   许掌柜这一趟出去就准备带上许文庆和魏清和,一则探探外边到底怎么个情况,魏令贞和魏清和兄妹二人的爹娘还在歙州;二则看看有没有机会去看看地洞里的粮食还在不在。   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什么底子沈烈还是清楚的,只要不是直面撞上那种几十号人抱团的,稍避着点这种小团体,出入是不用担心的,而在山林里怎么避野兽避人,原本也是他和陈大山着重教的。   沈烈和陈大山也需要知道外边的情况,只是村外村和谷内这么些人在,他和陈大山不那么方便远行。   沈烈略想了想,没先应下,而是让许掌柜再等两天,他让许文庆去问了问冯家那边有没有意向去外边看一看。   要论青壮最多,当属冯氏一族。   冯氏那边自是应下的,他们一族人都在山里,自然也不可能一两年不看山外什么情况,由冯大郎和他一个族弟一起,跟许家人结伴探一探山外。   许掌柜一行人五月初离村,直到五月下旬某一天夜里才回到村外村,近来村子外围每日里都有人等着,入夜后大多是许文泓兄妹几个在外边等。   父兄舅舅出去二十多天未归,越等越心焦的许文泓兄妹几个见到父兄和舅舅都平安回来,心下才狠狠松了一口气,又看他们都挑了粮回来,眼里也带了几分欢喜。   天虽暗了,各家也还没睡,村外村的人隐约听到动静都迎了出来。冯家兄弟急着回村,见过沈烈他们之后就告辞了,只许掌柜与围过来等消息的各家人说山外情况。   在外奔波赶了二十多天的路,也不差这一会儿,陈有田他们帮着把粮食往里挑,人都到草棚里坐下,桑萝给倒了几杯茶水让声音都有几分嘶哑的三人先喝了点水润了润喉,许掌柜这才说起这次外出探到的情况。   “祁阳县没了。”   一出口就叫众人都愣了愣。   沈烈只一瞬便反应了过来:“去岁那一把火后没人修复吧?”   与其修复一座烧成废墟的空城,不如去夺下一座城池。   许掌柜点头,“是,我们之所以这么久才回,便是因为这个原因,祁阳县现在就是座废墟,山外路边时不时有敲锣招揽山民的胥吏,要么是附近县里的,要么是歙州的。我的路子除了祁阳县便是歙州了,便带着大伙儿走山道摸到了歙州,这才在外耽搁了这么久。”   陈有田问大伙儿最关心的问题:“外边现在怎样?还打战吗?”   许掌柜叹气:“怎么可能不打,不过跟一开始的到处乱打也有区别了,从北边第一支队伍揭竿到现在,也近三年了,倒是打出了眉目,一堆乱七八糟的王要么被大的势力收编归顺了,要么被灭了,现在只留下了六家,打下的地盘也有人守了,恢复了几分秩序,至少有守军的州县是这样。”   众人相视一眼,沈烈问道:“不知是哪六家?”   许掌柜道:“歙州现在有人守,我怕进去容易出来难,也没敢进,花了点金银打点,请人帮我找到原本在王家的一个老相识出城一见才探到的消息,去岁大乾皇帝一死,大乾两位手拥重兵的国公,一在京师称王,一在北边拥立一位皇室旁系子弟为王,当然,这会儿那小皇帝也退位让贤,听闻已病死了。”   是不是让贤,真病死还是假病死,这里也没人在意。   许掌柜继续道:“现今京师那边自成一国,国号为陈,北边那个国号为齐,另四位便是底层揭竿的反王了,一称秦王,一称吴王,一称燕王,咱们淮南道如今便是在一位姓李的反王治下,国号为楚。”   卢二郎一听这都六国了,皱眉:“那这还有得打吧?”   许掌柜却是摇头:“未必,听闻齐王年轻骁勇,自称王起至今未尝败绩,势头颇猛,如今兵临秦国,秦王好似要归降了。”   他这话一落,上过战场的如沈烈、陈大山、施大郎和卢二郎都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读书多如王云峥、桑萝,也很快领会得,脸上都露出了几分笑意来。   争夺天下,最怕是各方势力胶着,如有一方特别强势,这乱世被平定的速度相应的也会变快。   陈大山笑了起来:“这是个好消息。”   山里虽也能过活,但谁不盼太平盛世呢。   桑萝问许掌柜:“外围山里怎样?”   许掌柜道:“有人,不多了,也可能是我们没碰到。”   沈烈道:“能藏进来的应该都藏进来了,内围只咱们知道的这一片有七个聚居村落了,更远处肯定也还有,再多的怕是也没了,毕竟当初没提前进山的基本被赶进了县里,或是被杀,或是被掳,像郑屠户和东哥儿家这样幸运逃出来的有几人?被掳的人如果幸运还活着,应该是随叛军落在了其他州县城池里。”   他说到这里看众人,道:“外边局势我看相对稳了,应该不至于乱成去年那样,山里也还算太平,我看咱们就算不知道大局势什么时候完全稳住,但在这山里也算是能过上太平日子了。附近也没什么猛兽,咱们自己武力也够自保,若不然趁着这次许掌柜他们外出了,正有由头,谷中老弱有想住到外边来的住出来?以后真有应对不了的再避进去就是?”   山谷虽好,但太小了,能见到太阳的时间也短,久住对身体并不那么好,要种地完全可以夜里进去,农忙时在里边住一段也就是了。   这话一出,大家都有些心动。   卢二郎先就笑了:“这个好,我每次回去,我家阿戌都惦着和沈安他们一起读书。”   施二郎也笑:“我家巧儿也一样,那今晚就接出来,先挤一挤,回头再搭几间木屋也就够住了,附近的人就是觉察到咱们人多了,也只当是跟着许掌柜他们进来的,不会多想。有要用的东西等再添几间木屋以后慢慢往外取就是。”   事情商量到这儿了,一直等着的许文茵这才逮着机会,问道:“爹,你找的是王家的管事吗?王家没事,那你问过我外祖和外祖母可好不好?”   她满眼的期盼,许掌柜却垂下了眼。   一直没问王家情况的王云峥皱了皱眉,心里有丝不安漫延开来:“姨父?”   桑萝这才注意到许掌柜父子和魏清和自归来后面上都没什么喜色,她原以为是在外奔波劳累所致,现在看许家父子和魏清和神色都不对,才意识到什么。   其他人显然也觉出不对了,面上的喜色都收住,许文茵已经急了:“爹,你说话呀。”   许掌柜眼圈微红,声音有些发涩:“你们外祖父外祖母,在王家刚乱的时候……没了。”   许文茵眼泪一下子滚落了下来,许文泓和许文博也红了眼,王云峥双拳紧握,从前寡言,这一年多开朗了些的少年身子微颤,盯着许掌柜问:“姨父可问了我祖父祖母叔伯婶娘兄弟姐妹们可平安?”   问的是平安,神色却锐利防备似一匹受伤的孤狼,等着悬在眼前的那一剑劈下。   许掌柜沉默没说话。   王云峥再看他舅舅,见魏清和也垂了眼,少年忽而就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就红了眼。   都活着,正好是他嫡母掌内宅,正好他外祖父外祖母就在乱中没了,笑着笑着就微仰了头,可仰着头却还是止不住落泪。   在那冰冷的后宅里竭尽全力护着他长大的人,侍候了老太爷和老太太一辈子的人,因为他娘和他这个碍了旁人眼的存在,把命就那样搭在了那座冰冷的大宅里。   他碍了人的眼,可他娘当初有得选吗?他有机会选吗?   没人给过他们选择的权利。 第208章 大齐   又一年秋,外围的老林子里早少了人烟,植被又稠密疯长起来。   南边的秋是一片深浓的绿意涂染着或金或红的点缀,六七个扛着布袋的汉子穿行在这山野间,其中一个问另一个:“大山,咱一会儿真的能在外边找到买主啊?”   “能,专有在外头山边等着交易的,东西看上了,咱要什么,他想办法进城弄到出来跟咱换什么,就是会压一压咱们这些东西的价钱。”   说话的这两个,不是陈大山和他大舅兄周大郎是谁?   除了这郎舅两个,同行的还有卢二郎、郑家大郎、冯柳娘一个叔叔、东哥儿爹和这一年已经十五岁的施大牛。   他们在深山里吃的东西能种,陈有田他们帮着做了织机,布也能织,只盐不太好弄,进山的第二年就有人缺盐缺得狠了,当时就是弄了点山货出来,想着法子让人进城给换了些盐,自然是许了那人好处的。   藏在山里的山民可不只他们,显然早有人这样干了,渐渐就有人专做这营生,在离歙州城外有一段距离的山里渐渐就形成了暗市。   有了这个暗市之后,藏在山里的山民生活就便利得多了,种瓜种豆,种菜养鸡,虽缺水田,但山地上种豆也能果腹,再有像沈烈他们那帮武力值强的能打猎,日子过得竟比逃进山之前的那一两年安适几分。   种的养的都是自己的,不用交税,不用服役,不用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抓了壮丁,几个村抱团练武,还没有那不怀好意的敢打主意,可不是心安舒适?   这是陈大山第三次往外来了,他一直颇照顾岳家,从前出来买盐少不得要带上他岳家那一份,周癞子哪好意思总沾女婿这便宜,这一回就早早攒了些东西,让大儿子跟着一起出来了一趟。   陈大山和卢二郎都是出来过的,一近歙州,熟门熟路就往从前的暗市那一处摸去,只是这回有点蹊跷,原本怎么着也有几个人影的地儿,今儿一个人也没见着。   “换点儿了?”卢二郎疑惑问道。   “往附近找找。”   几人分头散开,各走了两刻多钟折返,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陈大山纳罕了:“这要换地儿也不能换太远吧,离城远了谁找得到?”   一群人都傻眼,倒是东哥儿爹,犹豫着道:“会不会是官府在查?”   大伙儿面面相觑,冯柳娘那位族叔道:“不能吧?他们打生打死占地盘都来不及,现在有心思管我们?”   陈大山略沉吟:“你们在这等等,我摸到靠近城门那看看。”   ……   歙州城城门守卫森严,陈大山远远看着,除了城楼上有卫兵巡逻,城门处也有人守卫,偶尔有人进出都会验看过所,但相比上一次远远看到,好似有哪里不一样?   是了,卫兵的站姿。   这一次看到的卫兵和数月前他和沈烈出来那次看到的绝对不是同一批人,不,甚至不是同一支队伍,纪律和精气神完全不一样。   再有一点不同的就是城门外不远处多了一堵土墙,土墙边这会儿还有三五个人在那站着,不知是看什么,他看卫兵没有干预的意思,也就神态放松的走了过去。   原是一面布告墙。   这东西从前在祁阳县时是立在县衙门外的,现在倒弄到城门外来了?   陈大山看着那墙上贴的新旧不同好几张布告,上边的字颇好看,奈何他一个也不识得,转头看看旁边几人:“兄台,这写的什么?”   那人比他也没好哪去,瞧瞧城门方向,道:“我们也不识字啊,说是下午会有衙役来给念。”   陈大山:“……”   他搓搓额头,掉头就走了。   ……   “回来了!”   “怎么样,什么情况啊?”   几个在山里等着的人呼一下起身,迎了过去。   陈大山顶顶腮帮子:“大牛,你跟我出去一趟。”   施大牛忽然被点了名字,不明所以,不过山里这些人对沈烈、桑萝和陈大山都是格外敬重的,他也不问,东西一放下跟着就走。   陈大山把人领到那布告前:“你不是跟着念了书吗?你看看,这都写的什么?”   施大牛看着那满墙的布告,愣了愣,旁边几个等着衙役来给念布告的哟了一声:“小兄弟识字?”   看施大牛那粗布短打,露出一脸了不得的讶异。   施大牛给对方几人这一闹,心又有些打飘,又有些打怵,脖子上爬起一片的红:“我、我认字不快,没学到多少。”   可能还不如他小堂妹呢。   这话没好意思说。   陈大山催他:“识得多少算多少,把你认识的念念看。”   施大牛哦了一声,挑着贴得最早,看颜色也最陈旧的一张,嗑嗑巴巴念道:“平李世渭大……这两字不认得。”   “自……后边四个字也不认得。”   “不认得的跳过去。”   “政散民流,盗贼交……”这回也不说不认得了,停了一停,继续读道:“……宇离……,……首,……被……之,……无……”   读到这里,施大牛实在读不下去了:“大山哥,我认得的字不够。”   陈大山也无奈了,拉住施大牛看另几张布告:“看看这张。”   “劝农,第三个字不识得。”   五张布告,他嗑嗑巴巴读了百余字出来,奈何,陈大山和旁听的几人拼拼凑凑也没闹懂是个什么意思,到底没有身份,也不可能真等衙役官差来给读,只能回到山里等着那专帮着他们这些人做跑买跑卖营生的人,等到半下午才算叫他候着了,换了些盐不说,又跟帮着他们换盐的汉子打听城外新增的布告栏。   这一打听,才知那什么李世渭原来是个人名,就是掌着他们这一片的楚王,于月前被齐王麾下几员大将给平了。   那汉子道:“咱这儿现在又是大齐了。”   哦,又换了一个皇帝,好似是许掌柜去年说颇有些本事的那一个?   汉子看陈大山几人没甚反应,道:“不要不以为意,我瞧着这天下倒有可能叫咱们这位皇上给收拢了,秦、吴、燕、楚或归或降,现在只剩占着京师的陈国这一个对头了,我看早早晚晚的事。你们没发现现在帮着跑买跑卖的人都少了吗?这营生不好做了。看到布告了没?特意弄在城外,都是召山民回来的,最早出的那张布告还写了时限,你们这样藏山里的再不出来就得被打成匪了,做这买卖担风险。”   陈大山听他说起布告,眸子一动,问道:“兄台,那几张布告都说的些什么呀?”   那汉子道:“一张是平李世渭大赦诏,一张是劝农诏,还有罢差科徭役诏吧,再有的我也不晓得了,我也不识字,听说的而已。”   陈大山听到这里,眼睫一垂,就把手上没换出去的熏肉给那汗子一串:“兄台,再帮个忙,城外那几张布告城里也有贴的吧,你找个识字的人帮我把那布告抄一份下来,这些肉就算是笔墨和工笔费,等把这抄好的布告给我送来,我另送一份算是给兄台你的酬谢,如何?”   汉子一掂手上的重量,少说得有六七斤的熏肉,他看看陈大山手中还有一个这样的袋子:“给我的也有这么多?”   陈大山笑笑:“放心,半点不差兄台你的。”   汉子乐了:“行,那你等着,我去买纸墨找人给你抄去,至多一个时辰就回来。”   ……   陈大山一行人带着二十多斤盐,他自己怀里揣着五张叠得齐齐整整的纸,费了七天时间才回到了村外村。   这一回周大郎、郑大郎、东哥儿他爹和冯柳娘那位族叔都没走,在村口一张小石桌边坐下,等施大牛去喊了人过来。   都知道村外村里一堆读书的。   原是中午休息的时间,施大牛进村喊了一圈,听说陈大山带了五张布告回来,沈烈、桑萝和许家众人呼啦啦全往外来了,就连不识字的陈老汉、卢老汉和陈婆子卢婆子也全跟着出来听。   魏清和、王云峥、许掌柜父子、沈烈和桑萝各执一份,快速看完,又都交换着看过一遍,眸光全都亮了起来。   五份布告结合来看,这天下被大齐收了十之六七了,连发几道诏令其实都是让流寓在外的百姓离山归附的,其中有提到新附之民如何分给田地,蠲免徭赋,非有别敕不得差科徭役。   听得这话,众人神情都严正几分,尤其是陈老汉、卢老汉和冯家族叔这样年纪稍大的,才听许掌柜讲完就急急问道:“可有说怎么给分田地?”   “当真免徭赋吗?免几年?”   “外边真太平了?”   “仗没打完呢,不会又抓丁吧?”   你一言我一语的问着。   许掌柜几人互望一眼,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去答,一则上面具体的年限并未细说,二则,把大乾朝折腾散架了的那位皇帝每每有事也是文章锦绣,真正的行事又如何呢?   他看向陈大山几个出去的人,问:“你们这趟出去感觉如何?”   其余几人都藏在山里,哪里见过外边怎样,最后是陈大山答:“乡野无人,城里的咱们也接触不到,不过看给我们买盐的那个汉子对这位大齐皇帝能把陈国也一并打下倒是颇有信心。”   许掌柜又看沈烈和桑萝:“你们怎么看?”   沈烈下意识看桑萝,桑萝垂眸想了想,道:“我看你们该出去再细探一探,这位动作颇大,如今看来都是安民休民之策,而且这一张。”   她将自己手中那张纸放在石桌上,轻点了点其中一行字,道:“令诸州推举明习经学者,以明经射策取士……州县及乡,各令置学。”   浅知自己那一时空历史的她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王权要和士族扳一扳手腕,长久被士族把控的资源,皇帝要让第三者也进场去夺一夺了。   软弱的帝王是不敢干也干不成这样的事的,而这一位大齐皇帝,桑萝视线落在末尾“武定三年八月十九”那一行小字上。   建国不过三年,如果当真如许掌柜去岁打听到的那样,这一位手掌军权,作风铁血,如今又劝农桑兴教化,桑萝觉得,现在或许当真是她们可以离山归田的时机了。   其他人听不明白桑萝的话,但勤读书的那几个早在看到桑萝手中那张诏令时就已经隐隐觉察到属于他们的机会或许已经来了。   年长些的如魏清和,成熟些的如王云峥,想得深远几分,而似沈安、许文博这几个年岁稍小些,凑过去把那一纸诏令读下来后,惊喜望向桑萝:“大嫂,新朝廷要办学?”   桑萝笑着点了点头,“对,不止是要办学,这是庶民子弟也能靠读书谋出路的意思了。”   家里有孩子读书的几家人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卢二郎当即就凑了过去,小心捧起那张纸,唤沈安,言语间难掩激动:“小安,来,你给叔把这个读一下。”   陈老汉、卢老汉、陈婆子、卢婆子和甘氏等一群围在旁边听得半懂不懂的人纷纷点头:“对对对,小安,给我们念念。”   沈安也不怵,当即笑应下来,捧起那纸诏书一字一句读了起来,少年人的声音清越,吐字清晰,加之能替皇帝执笔拟昭之人,文采华章,字字珠玑,哪怕陈婆子她们三句里有两句听不大懂,也不妨碍她们觉得特别好听,都没敢打断,直等沈安念完了,才让他给说说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那边热闹喧腾,这边王云峥再听一遍也难掩激动,他看向许掌柜,道:“姨父,不若再想法子找你旧友打听打听外边情况吧。”   置办州学,又以明经射策取士,他读书这么些年,心下怎能不激动?   沈烈也看桑萝,道:“那我陪许掌柜出去走一趟?”   沈烈倒没想太多,他也喜欢读书,但大多数时候是因为可以和桑萝并肩一起看书练字,是因为读书和书本身给他的乐趣,至于更多的,现今还并没有去想太多。   他现在更想的是能给桑萝安定幸福的生活,这是他们在山里住的第三年秋末了,如果外边确实大局初定,这时候先一步出去可作的选择会多得多。 第209章 授田   出去具体要打听些什么,这都是需要细商量的。村外村,大伙儿平日里读书、许掌柜给孩子们讲些生意经的草堂中,不止村外村的老者青壮在,冯、郑、周、甘几家当家的男人听得消息也匆匆赶了过来。   此时的村外村早不需诸多避忌,早在谷中老少都搬出来后,较少出来的卢婆子、许老太太等人渐渐也与邻近几村的人有点接触,冯柳娘今夏发现有孕了,卢婆子就邀了亲家母过来探一探,冯母来过一趟后发现和她原先瞎想的不太一样,好似没什么不好走动的,后边甘氏的娘和周癞子媳妇偶尔也会过来,两方走动便就勤了起来。   因而那边几家人过来,在村外耍长棍练刀法的沈金和施二牛就把人领进了草堂。   这一进去,至黄昏方散。   翌日一早,沈烈和许掌柜就带着些许干粮和水,带着两村之人的期盼和忐忑离开了内围。   ……   歙州城外不远处,时隔近一年半,许掌柜又一次见到老相识,王家与他、与魏家交情都不错的一个管事。   那管事年四十许,身后还带着个年二十许的小子,甫一见面,看到是许掌柜便笑了笑,疾走几步:“我看那字迹就猜着是你。”   许掌柜也忙上去见礼,称之王管事,又唤了王管事身后那小子的名字,原是王管事的儿子。   王管事上下打量许掌柜,见他气色颇好,似比去岁见到时还强上几分,不由得欣慰,问道:“七公子、清和和你家小可好?”   王云峥在王家这一辈行七,这七公子便是指的王云峥。   许掌柜笑着点头:“托你的福,都好。”   寒喧几句,又给沈烈作过介绍,便提起了正事来。许掌柜从怀里取出那几张请人抄下来的布告递给那王掌柜,道:“王管事,我这趟是因为看到这个,特意出来的,想问问现在外边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可适合出来了?”   王管事翻了翻,面上露出几许笑意:“你这消息还挺灵。”   把那几张纸折好递回给许掌柜,道:“如今这一位是个本事的,心胸亦宽广,知道咱们前头那位楚王是怎么被拿下的吗?”   “怎么?”   “齐王威名太盛,又得人心,前头那楚王手下几员大将阵前降齐了,将领阵前降敌,军心自然散了,拿下楚王根本没费多少功夫。所以,你们说那陈国撑得住多久?北边可是打了快五年了,将士不疲?”   沈烈挑了挑眉:“若齐王厚待降将,以齐王如今势头之猛,陈国将士怕是还没交手,心里先就气弱了。”   王管事笑了起来:“就是这么一说,咱们这位齐王用人还真是不介怀这个,且这不是头两年了,大局将定,负隅顽抗有什么用?被灭了死也白死,降了还能捞个前程,也不枉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拼这几年,所以我瞧着离太平日子是快了。以现在的形势,就算再出一个齐王那样的人物,只怕也再掀不出什么风浪。”   时势造英雄,这时机已过。况且齐王可不是什么升斗小民,原就是手掌重权的世家子弟,有出身、有兵权,有勇有谋有心胸,要再出一个这样的人物谈何容易?   沈烈和许掌柜相视一眼,心里都有了数。   陈国若也被收,兵戈便能止,形势至此,征兵抓丁自然不可能了,现有的将士们分功劳还来不及呢,哪用再让人往里掺和。   除非像大乾那位皇帝一样,不计民生挑起战火,但大乾这么些年折腾下来,加之这四年多的战乱,又哪里还有国力去东征西讨?所以只要这位皇帝脑子还算正常,他们得十数年太平是有的,十数年后,会有那样举国皆兵去征战的事吗?那谁知道?又何必为不确定的事先烦忧。   许掌柜便问:“王管事,不知现今召流亡之民归来是怎么个安置法?我看布告上并未细写。”   王管事笑了起来,“政令是才下不久的,从王帐到我们这里贴下就没多少天,你这是前些日子抄回去的吧?具体章程前几日才出,你们且随我去看。”   一边引着二人往城外布告栏去,一边道:“其实你们再晚两日出来,城门外应该就有专门的安民官吏了,现今缺人,尤其缺种地的农人,那布告我看过,回来的流民一律是往州县附近的乡里安排的,给以米粮赈济,再分以田地,免徭赋三年。”   说话间已经到了那布告栏处,如今城外鲜见人烟,那布告栏处并没什么人,他们四人过去连挤都不需挤,沈烈抬眼稍看过去,目光就锁在了最新贴出的一张布告上,一目数行,果真是如王管事所言,等看到分给的田地,读榜文的速度显见得就放慢了下来。   “丁男授田四十亩?”沈烈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侧头问王管事:“不知现今歙州城中还有多少人?”   之前面上还有笑意的王管事情绪低落了下来,垂了垂眸方道:“不足一千五百户。”   许掌柜愕然看向他,王管事叹气:“这算是极好的了,你原先所在的祁阳县现在已成废墟,附近一些小县现在怕是都不足八九百户了,这几年各处少说经了几批反军,或杀或掳,就算是后边的楚王还算作为,也架不住城里无田,城外的田地全都抛荒无人耕种,几年下来,哪里还有存粮,饿死者不知凡几,我们一家算是托着主家的福才安全活了下来。”   一时沉默。   沈烈又看向那布告,问道:“这上边写永业田十亩,口分田三十亩,王管事可知何为永业,何为口分?”   王管事道:“之前听贴布告的衙役说过,永业田分给你们就是你们的了,可以留给子孙也可以买卖,种什么你们可以自己划算,口分田还是朝廷的,规定了只能种粮食,也不得买卖,亡故后这田得交还给朝廷。”   沈烈记下,把那布告看完,便听王管事道:“你们现在回来是最好的,事实上现在歙州城里住的也不都是原住民,其中有周边乡里当时被政令带进去的,也有流民,但你们也知道,有些房宅它无主了,这些人占着住了这几年,现在都占着不肯走,官府城外要给地他们都不要,宁饿着也不肯舍了歙州城里占下的宅子。”   “也是犯傻,这是新衙门还腾不出手来,等腾出手来,找出前朝的户籍查对,无主的都会收归朝廷,哪是他们说占就占得了的。所以趁现在城外的好地还没人占,这时从山里出来,反倒是能先紧着挑了。”   他说到这里看了沈烈一眼,早在去年见到许掌柜时就听说了他们一家是依托着两个从北边战场回来的少年的照拂避在山里的,便提点:“歙州城外那些好的大庄子,现在都在朝廷手中了。”   许掌柜登时抬眼,看像王管事:“你是说……”他是知道的,只王家在城外的大庄子就不下三十多个。   王掌柜点头,道:“不然你道这几年城里的大户是怎么保全家小的?”   最初是给钱粮,到齐王这里,这些之前投了楚王的大户想不被清算,少了诚意能行?为保家小和城里的产业,城外的庄子不知割让出了多少。   许掌柜明白了,只道:“这样的庄子,官府不会轻易放出来吧?”   都是上好的资源,换作哪一个班子都是会尽可能握在手中的。   王管事看看许掌柜和沈烈,问道:“不知你们山里有多少人?”   没等二人答复,便道:“不是我要探究,你们想来还不知道,现在上头最看重的就是流民招抚安置,这是和官员考绩有关的,若是人多,其实是可以通过大爷去帮你们谈一谈的。”   这于他们大爷也是能跟新班子打交道送人情的事,想来他也乐意为之,不过这话对一个奴才来说有些僭越了,他并未言之于口。   许掌柜身份虽与他不同,但能当掌柜的人,哪有蠢笨的,一个眼神便领会得了。他和沈烈的眼睛都是一亮。   人,他们还真不少。   许掌柜道:“多谢你告知了,出不出来还得再听听大伙儿意见,我们这就回去一趟,若果真要出来,届时还望你帮我与大爷递个话,我见一见大爷,托赖这张老脸,请大爷帮我们说项说项。”   王管事笑了起来:“这个好说。”   两相里别过,沈烈和许掌柜匆匆便往回赶。   ……   “授田四十亩?”   一群庄稼汉子唰一下站了起来,陈老汉嘴唇都打了颤:“多少亩?”   他觉得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沈烈又说了一次:“四十亩,说是永业田十亩,口分田三十亩。”   把什么是永业田,什么是口分田也说了一下。   卢老汉手打颤:“这不能吧?一个丁男四十亩?”   他算算他自己家,他自己算一个,老二算一个,老三算一个,如果长房没出什么事,老大也能算一个,只他们一家就有一百六十亩???   沈烈道:“也先别想得太好,咱们这一带山多,这所谓的田,怕是山能占了一大部分,而且免徭赋三年,三年后该交的还是得交的,得多少田到时就得交多少田赋。”   桑萝倒是信的,因为在她自己原先所在的时空,这样的情况还真有,唐朝,且授田亩数是更让人难以置信的百亩。   但真正拿到百亩的,其实只是最初战乱时人口骤降,大量田地被抛荒时的那一个阶段,随着后边的发展,大唐人口快速增加,后边的人是很难再拿到百亩的,然田赋却仍照着百亩去收,想也知道……   不过那是后事了,眼下来说,丁男能得四十亩田地对于像陈家、卢家、施家这样家里薄田几亩,每年还需去跟大户佃地种的农户来说简直能被乐晕。   乐得根本不敢相信。   直到沈烈说了外边剩余的人口数量时,大伙儿才终于沉寂了下来,这才信了。   沈金听了这半天,这时问道:“大哥,那像我们家这样三个都还没成丁的,有地吗?”   沈烈笑了笑,道:“有,你如果是户主,也按丁男给田。”   沈金、沈银和沈铁听着他们家也能分到田,兄弟三个登时笑了起来。   把外边打听回来的消息都问全了,走不走这个问题一时就很清晰了。   走!   外边战马上都要打完了,一个丁男四十亩田,现在出去还能想办法要到好一些的田地,好一些的位置,这时不走是傻子了。   冯柳娘抚了抚肚子,和身边的卢二郎相视一眼,夫妻俩也都笑了起来。   原已经很克制了,但时日长了,哪里真忍得住,尤其是一家人都住出来后。虽说村里几个老太太都能给接生,但住在这山里,少医少药的,自从有孕后冯柳娘不是不担心的,现在好了,能出去了。   陈婆子和卢婆子几乎是同时唤自家儿子:“去,给那边村子递个信!”   施大郎一笑,“我也一起。” 第210章 落户   武定三年十月中旬,风里已经夹裹了些许寒意。   此时的歙州城外和月前相比大不相同了,彼时城门外不见人烟,这会儿却是挤挤挨挨围了好些人,有在城门外一张长桌前登记什么的,大多是观望和不时询问的,远远望去乌泱泱一片。   近着瞧,面黄肌瘦、骨瘦嶙峋一个个似难民,却是穿绸着缎、包袱款款。那包袱是真多,人都快被各色包袱给淹没了。除却包袱,身上打捆背着的还有被褥帐子、釜碗瓢盆,连妆奁镜子、红漆小凳都扛着,一眼瞧去煞是怪异。   城门里这样装束的人还在衙役相送下往城外来,说是相送,亦很微妙,介于送与赶之间,既不得罪了,但也不容你拖沓滞留。那一群群走在衙役前头的人频频回望州城,脚下的步子一慢再慢,既是不甘又是不舍。   沈烈和许掌柜此前见的王管事此时正跟在一行人身后,走在最前边的两位,一位不是别个,正是王管事的主子,许掌柜的东家王大老爷,另一位连王大老爷也要让着半步的,身穿一身深青色官服,正是歙州城新任的司户参军褚其昌,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吏。   两个小吏往前边开道:“让一让,褚大人来了,都让一让!”   一听到大人两个字,人潮极快的往两边分涌,褚其昌一行人大步往城门外去,一边走着,一边还问王家大爷:“茂林,你说的那一批人就是今天过来吧?”   王茂林点头:“是,约好的是今日辰时末。”   “真有近两百人?”   “联系我的是从前酒楼分号的一个掌柜,他们是几家人一起避祸山里,后边又遇到邻近村子的,聚落而居,据他说是有近两百人,想是不会有假。”正说着,已经出了城门,抬眼往前一望,王大老爷两眼微眯,笑道:“褚大人,你看前方。”   褚其昌纵目远眺,见浩浩荡荡一大队人,转头就唤了身后的小吏:“你们往前看看,是不是……”说到这里想不起来人名字了,望向王茂林。   王茂林道:“我家掌柜姓许,再有个年二十许的后生,姓沈。”   褚其昌便道:“对对对,去看看是不是他们。”   两个小吏领命快步奔去,不久领了两人回来,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和歙州这边接洽的许掌柜和沈烈。   这回不用人到近前,王大老爷瞧清楚了,笑道:“正是他们。”   褚其昌没看往前来的人,他抻着脖子,看的是后面绵延好长一段的队伍,这没有二百也有一百八九十人了。   “好!好!”他笑着连道了两声好,等许掌柜和沈烈近前来,打量着两人的笑容别提多和煦,与王茂林笑道:“这就是许掌柜和那个叫沈烈的后生了?”   许掌柜和沈烈早得了小吏提点,近前就见礼,褚其昌抬手让不需多礼,看越走越近的人群,看的都是刺史大人对他的赞许。   待得人近了,见他们男男女女,扶老携幼,老者有须发已白,幼者,他恍眼看到一个妇人手上牵着的小儿,左不过才五六岁模样,这当初避进山里时不还是要人抱在怀里的奶娃娃?   且看这群人,虽许多也清瘦,但远比城里现在随处可见的瘦得骨架子一样的要好得多。   带着这么一群老幼妇孺进深山,看着还能颇全乎的出来,褚其昌心里不由得叹一声好本事,再看许掌柜和沈烈,多了几分叹服。   安置这一群人的方案是月初就说定了的,正好城里还赖着一群以各种名目借口闹腾着不肯出来的,褚其昌也不废话,招呼身后几个小吏:“你们把东西带上,直接领着他们去我先前划定的那几个大庄子给办落户和量地,具体哪一户落在哪,可以先问过他们自己的意思,能予方便就予方便。”   带着近两百人从深山出来落户,褚其昌必须要给足好处和方便,给到让还观望的人羡慕眼馋。   小吏自然懂得上官的意思,高声应了,便笑着招呼沈烈和许掌柜,道:“沈兄弟,许掌柜,带着你们的人跟我们走吧,庄子你们也知道在哪吧?先看地再落户籍,之后你们再凭落户的凭证进城领粮食和种子的赈济就成。”   这就成了?   陈老汉他们还跟发梦一样。   而原本围在城外还在磨缠着不肯办落户的乡民和流民愣住了,有人问道:“他们落户的地方就先选好了?”   “他们选在哪?”   “我们能不能也自己选?”   原还不紧不慢,发现一下来了这么多人,登时慌了,一个丁男就是四十亩,那里有多少人?他们先选,近歙州城门的好位置不是都先落别人户头上去了?   帮着办户籍的差吏一笑:“当然能选,人家月初就痛快来选了,现在自然直接可以去量地落户。简图不就在这儿吗?在我们划定的区域里都能选,先到先选,拖拖拉拉自然只能选别人选剩下的。”   “排好队了,一户一户过来办。”   人群呼啦一下整起队来,褚其昌看着这一幕,面上不由得就露出几分笑意来,想到什么,低声问了王茂林一句,王茂林回了话。   沈烈和许掌柜上前拜谢褚其昌和王大老爷,也是拜别,就准备跟小吏走,褚其昌却把人叫住了:“沈郎君,本官有点事情想问,可方便到一边说几句?”   沈烈愣了愣,而后点头:“可以。”   褚其昌领着沈烈往人少的一侧去了,许掌柜看了一眼,王茂林道:“无甚大事,褚大人想问问山里的情况。”   许掌柜放下心来,王茂林这时问:“你家里的户籍怎么打算的?是落回原籍还是怎么?若要落到歙州城来,我手里有套小的宅子,可以给你们,也就能落进去了。”   给一套小宅子,这对手底下的一个掌柜不可谓不大方了,许掌柜一愣之后连忙辞谢:“多谢东家厚爱了,无功不受?,这却是使不得。”   王茂林看一眼人群中一直还未近前来的王云峥,道:“倒也不是无功,云峥这几年托庇于你们,我这做大伯的,分身乏术,他大伯母那当口又病了,若非是跟着你,我怕是还真未必照料得周全。”   许掌柜一敛目,道:“应该的,我也是他姨父,再说,当初这般行事,原是我失礼了,老太爷、老太太和三爷不怪罪就很好,不敢居什么功。我们在山里这几年与沈陈几家为邻,也是习惯了,与母亲妻儿商量过,原籍也没甚亲眷,便索性还与他们为邻。”   王茂林听他已经有了打算,道:“没什么失礼的,这其间的事我也清楚,总之,多谢你护那孩子这几年了,你们要把户籍落在城外,既做好了打算,索性也近,也依得你。”   王茂林说着又往王云峥那边望了一眼,有一会儿了,那孩子迟迟未近前来。   许掌柜见他往云峥那边看,忙朝魏清和、王云峥招手,又帮着说了一句:“刚才褚大人在,他们也不便过来。”   两个都是读书识礼的,且大房与三房原是两回事,连带魏令贞这个原先在大房侍候的,此时都上前来,魏家姐弟唤大爷,王云峥唤大伯,皆见了礼。   王茂林这才开了颜,细打量王云峥:“长大了,高了许多,也黑了些。你祖母和你爹念你多时了,今日便与我回去吧?”   王云峥落在身侧的手微攥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应答。   王家,他是半点儿也不愿意回的。   王茂林料他是已经知晓魏管事夫妇的事了,心下叹息,转而与魏清和、魏令贞道:“清和、令贞,魏管事夫妇之事想来你们也知道了,当时乱军冲进外院,府中不少下人迎面对上了,折损不少。你们爹娘我已让人好生安葬了,等安顿好了,叫王管事领了你们姐弟去给磕个头上柱香。”   姐弟俩一个红了眼,一个手微颤,却清楚这事怪不了王大老爷这边,齐齐点头,道了声:“多谢大爷。”   王茂林转身唤王管事。   王管事递上一个包袱和一个薄薄的木匣子,王茂林接了,转而将那包袱和木匣都递给了魏清和。   “这是你爹娘留下的一些财物,老太太当时就着人收拾了,又加了一些恤银赏赐,一直等着你回来叫我转交。匣子里是你的身契,我知你一向读书上进,现在咱们大齐读书人也有出路了,这身契便还了你,自往衙门里销了籍去,往后读书出仕,也能振你魏家门楣,魏管事夫妇二人泉下也能有几分慰藉。”   如今流民颇多,自要去落籍也能落个良籍,但大齐并没有把大乾朝的一切都否认,比如一些房宅产业,奴仆丫鬟,这些与朝廷大政策不相冲突,又能保证大多数人利益的东西朝廷是不会去碰的。   自己去落了良籍,无人追究自然无事,如果旧主纠缠起来却也会有麻烦,似王茂林这样直接把身契还了,让他去衙门去正经销了籍再落户才是最好的。   魏清和还愣着,魏令贞已经急着推了推他:“你傻了,还不快谢过大爷和老太太?”   这一张身契放回到底意味着什么,也只有真做过奴仆的人才清楚。尤其在读书能出仕的这个当口,他们爹娘的死怕是还与三房太太有点干系,大爷这时候没有陷害打压,反是放了魏清和的籍,姐弟俩心下一时都颇为复杂。   魏清和也醒过神来,接过那包袱和木匣,知怀里抱着的是爹娘的遗物,鼻间一酸,跪地给王茂林磕了几个头,算是谢过王茂林放籍,全了这一场主仆情义。   一直攥着手的王云峥到这时指尖才微松,与王大老爷道:“大伯,我先陪我舅舅去落个户籍,明日再回府拜见祖母,不过我想去州学读书,未知现在歙州州学可办起来了?”   王茂林听他松了口肯回家,面上多了笑意,他自来知道这个侄儿是极爱读书的,当初逃难,带的也是一包袱的书,因笑道:“州学已办好了,不日就会招收学生,需得通过考试才成,具体的章程你们明日可以到衙门口的布告栏处看一看。”   王云峥眼睛一亮,道:“好,我回去见过祖母之后,还是想与舅舅住在一处,一起用功,备考州学。”   王茂林看他一眼,魏清和那里哪有什么好住处,若不是其中一个大庄子原就是他的,庄子里还有些房舍,到个差的地方,怕是今冬住的草棚都得现搭。不过他也知道这孩子在三房的处境,还肯回去就好,久住不久住的也不强求,真要进得了州学,也是住在学里了,便笑着应了下来。   他们这边叙完话,那边褚其昌和沈烈的谈话也结束了,两相里别过,跟着差吏就往离城门并不算远的,一面靠山,另一面近着官道的几个庄子去了。   待走了一段,桑萝低声问沈烈:“那位褚大人把你单独叫过去是说些什么?”   走在边上的陈老汉和陈婆子也都望了过去。   沈烈道:“跟我打听我们藏身的地方附近山里还有没有人,愿不愿出来,问我能不能帮着进山招揽一下山民,把朝廷的政策精准送进山里。”   深山里头,他们那点差吏现在还真腾不出手往里去找人,也没那本事进去。   陈婆子侧头,下意识啊了一声。   沈烈道:“褚大人是好意,也是想让更多人知道外边太平了,不过咱们这些人都出来了,其他藏在山里的人……咱们这一带山太大了,没处找去,我就是想帮忙也难帮上。”   这话是说给前头竖着耳朵的小吏听的,邻居们其实有不少人意动,前一阵往他们两村打探的不少,但犹豫的更多。   别人回不回是他们自己的事,他不可能就这么把人给卖了。   他这话锋一露,身旁的陈家人许家人就都懂意思了,陈婆子道:“是啊,咱们是有点运道,这好些人的亲眷现在还不知道人在哪里,情况怎样呢。”   这话一分是应对前头的小吏,九分倒是都出自真心,一旁的施二郎媳妇,周村正家的媳妇都有些低落,纷纷应和:“也不知我娘家人怎样了,根本不知道当初藏在了哪里,现在就是想找都没处找去。”   “我爹娘兄弟也是,不知道都好不好。”   这话起了个头,气氛都沉重了几分,陈婆子尴尬,忙劝道:“会有团圆那一天的,外边都太平了,只要出山应该就能知道,朝廷给的政策好,慢慢就都出来了,往后一个县一个县找去,总能见着的。”   前头两个小吏听了一程,交换了个神色,正好行至官道的转弯口,便转头笑着与身后的众人道:“这边往里走一程就是大兴庄了,沈郎君,许掌柜,你们哪些人是安置在大兴庄的?跟我走吧。”   按几个庄子占地的面积,沈烈他们这近二百人要打散了分布到三个庄子里,这地才够分。   各家到哪里个庄子,早在出山之前就商量定了的,离歙州城最近的大兴庄,不用说,是村外村这几家的,一是位置最好,二则,庄子大小也差不离,将将够他们这几户人用。   一听到大兴庄,大伙儿一敛刚才担心家人的那点儿低落,登时来了精神:“我们我们!”   挑担的背筐的,唰唰就单独往一边站了出去,孩子们也嘻笑着紧跟着大人队伍。   周癞子、郑屠户、东哥儿家、甘二郎一家和冯氏一族的人都笑,冯大郎道:“去吧去吧,我们也接着走起,回头去你们庄子里串门,总归离得也近,几脚子路就到了。”   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路分两程,冯家众人仍沿官道走,村外村几户则往向里的土路行去,走不多远就看到了一圈的围墙,围墙间原本应该是有大门的,不过这会儿早就破了,正大敞着,隐约能看到里头的农田宅舍。   已经先来看过这边的许掌柜和沈烈都笑了起来:“到了!”   一群孩子看他们村子还带围墙,不由都哇了一声,几个皮的看那差吏还算亲和,已经先往里边奔去了:“我们先进去看看!”   男孩子们一跑,沈宁就去拉许文茵和施巧儿:“走走走,我们也去看看。”   沈烈早进去过,里边也没什么危险,便也由得他们。   一群半大小子和几个女孩儿,笑声洒了一路,最先跑进去的施二牛已经乐了:“小安,快看,还有座青砖大瓦房!” 第211章 聘   桑萝进到庄子里才知道,施二牛说的那青砖大瓦房还有亭台造景,应该是这庄子原本的主家王家人过来时歇脚的所在。   孩子们是奔着屋子去的,陈老汉他们这些个庄稼把式满眼就全是田地了,哪怕那大片的田地里现在长满了乱草。   陈老汉扒开草茎,朝着根部抓起一把泥,神色间难掩激动:“这地养得好,荒了得有三年多了吧?还能有这肥力。”   差吏笑了起来:“能不好?这原是王大老爷的庄子,要我说你们这运道也是好,这大兴庄离城门才多远?又近官道又靠山,上哪找这么好的地儿去,往后你们子孙后代日子都好过。来,一户户来,咱先把地量了,要哪一块你们也先选选,另外每三口人朝廷给一亩的园宅地,也一并给你们量好,你们要住旧屋还是以后翻盖新屋都成。”   早在沈烈第二次出来打探时就听说官府还给园宅地了,这会儿从差吏口中听到,大伙儿仍是笑眯了眼。   “三口人给一亩?”陈婆子满脸的欢喜,自己摁着手指头扒拉扒拉:“那我家园宅地能有将近两亩七?”   沈家人丁不算多,沈烈和桑萝他们这小家只得一亩多,不过桑萝也很满足了,按大乾原来的通用亩数来算,她们家四口人,能分得的园宅地合现代七百多平米,住是很够了,这是做梦都能笑醒的程度。   大兴庄是真的大,一眼望不到边,想来从前佃农也不少,里头房舍有二十余处,除了主家过来歇脚时暂呆的那一座修得精致气派,其余都是佃户住的夯土泥房。   也无所谓选不选,那青砖大瓦房直接给了许掌柜一家,能得了大兴庄这样一个好地方,说白了其实还是靠了许掌柜寻王家大爷帮忙,这是大伙儿都有的共识。再且,桑萝也清楚,这一次她们应该是真的能安定下来的,她的房子,她想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再依着自己的心意建出来。   许家一户、魏清和一户、沈家、陈家、卢家、施家、周村正家、沈金兄弟三个一户,被许掌柜放了籍的许叔一户,共计九户,加上沈金这个虽未成丁但因是户主按丁男分田的,算得丁男十七个,合六百八十亩。   永业田是给山地居多,让种些桑□□树,要开出来种菜种豆也成,口分田才是给的真正的良田,所以这九户人家合在一起,良田也就是五百一十亩,其余为山地和园宅地,山地分的就是庄子后边的那一片了。   王家是歙州真正的大户,手上这大兴庄不说未垦出的地了,只良田都有七百余亩,田地是有富余的,那差吏把地都量好后,道:“余下的也不再往里安置人了,你们家里这些个小子过几年长大了才好分田,不然过几年就没得田可分了,到时候要么分山地,要么就得往外迁才成。”   众人连连点头,这也是他们近二百人要分三个庄子安置的原因。   卢老汉搓搓手与那差吏说项:“我家里还有个不成器的老大,不与我们一处,还得让他兄弟进山去寻一寻再接回来,到时能也落户到这庄子里不?”   差吏看他一眼,道:“行啊,你们村里各家没意见就成。”   那差吏办事利落,至午时便把村里九户的地给量了,又给每家主事的各一块新办的过所,这才收起一大卷竹简告辞,往另两个庄子去帮忙。   沈烈和许掌柜相送出去,庄子里边,各家开始挑着东西往分给自家的房舍去,桑萝和沈宁拎些轻省的,稍重一点的,沈安和庄子里几个半大小子呼啦啦全给帮着挑走了,师父师娘可不是虚叫的。   大户人家的庄子里比外头有个好处,有好几口水井,沈家园宅地旁边就有一口,不用说的,紧着他们家用。   桑萝她们选的这一块有三间屋,除了一间灶屋,另两间都是住人的,屋子荒了三四年,打扫就折腾了一下午,主要是锄草除尘,至于说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他们带回来的东西并不多,就是当下要用的被褥枕头,几身换洗的衣裳,月余的口粮,就连武器都是临出山前仔细用兽皮卷了的。   大部分东西都还藏在山谷里,包括今年新收的粮食,存的一些肉、菜、干果,养在村外村的山鸡、兔子和羊托了邻居帮忙照料着,至于山谷底下养的羊,早在准备出来时就撒了好些的草种,又备了足足的干草料,放养了。   那环境连个天敌都没有,放养再安全不过,等回头空了再去处理。   至傍晚,沈安捡了些柴回来,匆匆做了点吃食填肚子,这才安顿下来。   沈金兄弟几个那边也是三间屋,盖好新房子之前,沈安就跟沈金兄弟几个一起住。   第二日相约去衙门领了赈济的粮食和种子,一家还得了一把锄头,刚离开州署衙门不远,有差吏远远追来:“沈郎君。”   沈烈闻声转头,见是昨日帮他们量地的小吏,忙停了步子:“刑爷。”   那叫刑爷的差吏笑道:“沈郎君,留步,我们褚大人有事相请。”   一帮人面面相觑,这年头就没有不怕官的,尤其是一辈子几乎就没和官爷打过交道的陈老汉几人,听得那差吏的话心下都有些紧张。   沈烈心里却有几分猜测,把自己领的赈济粮放下,让陈老汉他们略等一等,就跟着那刑爷往州署衙门去了。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这位褚参军是还惦着做点漂亮政绩出来,让他帮着进山宣讲,往外带人。   沈烈出来得挺快,陈老汉几个围上去:“怎么?褚大人喊你过去是?”   沈烈一边往城门方向走,一边几句把事情说了,此时离得州署衙门已经远了,他低声道:“不过,咱们这位褚大人昨日里言语间是让我把驻军和衙役一起往里领,今日却是改了口,只让我自己找人手进山。”   领着驻军和衙役进山和自己给山民递消息那可完全是两回事,想来他昨天那推诿的话那位褚大人是不大信的,或者,急于出政绩,把这希望压在他们这些在深山里呆了几年的人身上。   沈烈不知道,褚其昌是又跟王茂林细打听过他们这一行人的情况,这才敢押宝。   陈老汉几人面上一松,许掌柜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道:“这倒不是不能应下,咱们本身也还得进去的,周边几个村也都等着咱们带消息。”   真有太平日子谁不想过啊,山里是好,不用服役不用交税,但深山老林里诸多不便不说,也不是真那么好过,别的不说,他们两个村一走,那一带可没人有本事再定期打猎清理周边了,不需两年,野兽指定会多起来,到时能给人活动的区域可就太少了,危险也大大增加。   说白了,不只他们这些人,周边几个村子的人在山里这几年的安生日子其实都是托赖于沈烈他们这帮人的武力,不够武力值的深山老林可没那么美好。   “不过,让你往山里跑,可许了什么酬劳没有?”   别说田地要赶在这个冬日开垦,进山也不容易啊,不然衙门不让衙役们自己去?倒要让沈烈他们跑?   这没点本事还真不成。   让驻军往里找的话倒是勉强行得通,但这一带的山多深多广?没有目标,撒一队人进去泥牛入海,往哪找人?还真就只能依托沈烈这样原本就在山里藏了几年的,本就知道哪里有人,巴望着他看在利益的份儿上跑个几趟。   沈烈笑了起来,从袖里掏出一只钱袋,打开往手里一倒,里头是三只银锭:“有,许了咱们山里走一个月给三十两酬银,这头一个月的银子已经先给我了,这是宣讲的,如果往出带人,带出多少人,就许咱们庄子后边多少亩山地二十年的使用权。”   嗬!   三十两,除了许掌柜和许叔这样见过世面的,陈老汉、卢老汉、周村正、施大郎都倒吸一口气,就连年岁还小的沈金也不是不识钱数的了。   许掌柜倒是说了一句:“这银钱听着多,实际上进山再往外带人,没人是单枪匹马就能干的,所以匀下来也就不多了,真个儿值钱的是那地。”   陈老汉连连点头:“没错,这地给得真好,这活儿能干!”   白得的山地呀,给用二十年!   像他们这样年老的,还能有二十年活头不?那不等于多得了朝廷一份口分田一样?   哪怕是山地呢,山地用场也大的,他们之前不就在山里过吗?   卢老汉、周村正、施大郎、许掌柜和许叔也两眼冒光。   山里还有多少人他们可再清楚不过,不说全出来,只出来一部分,他们庄子里能多得多少个山头?   本就是要回山里往外运东西的,原也是要把消息给邻近几村的人送去的,他们要同行,他们还能不关顾几分?   现在好,有衙门给开工钱了,还是一份颇为丰厚的工钱。   不白忙活!   一行人激动得走路都带风了,出城不多远就到大兴庄,陈有田正带着一帮青壮在修庄子大门呢,妇人们则在附近清路开地,原就聚在一块,陈老汉捺不住激动,一进庄子就把情况说了。   陈婆子乐了:“还有这好事?”   锄头都丢一边了,问:“真给山地啊?”   沈烈笑道:“褚大人应承的事,应该不会有假,再说了,咱这边的山对朝廷来说真不值钱。”   太多了。   要是给钱州署衙门许是还不好给出太多,但给山地,能带出人来,他们可不会心疼这点儿山地。   陈有田高兴了:“山地好,种薯蓣没说的,这东西在山地上可太好种了!”   桑萝也笑了起来,山地可不只是种薯蓣这么个用场。   “去,这边清地垦田的事留一部分人做就成,你们挑几个好手往山里走,除了咱们原先住的那一带,横向的也探一探,正好,没准还能有施二婶她们族人的下落。只是那种只有青壮和女人,没有老幼的要注意些,避开来,别把这种人招回这附近来了。”   沈烈笑着点头,“一家去一个就成,我、大山、卢二叔、施大叔、长俭、文庆,有我们六个就成了,一次往外少带点人,多走几趟。”   把青壮都带走,只留妇孺在庄子里他是绝计不放心的。   事情说定了,他把那钱袋拿了出来,道:“这三十两算是往山里走一个月的酬银,一人五两吧,各自分一分。”   把银钱分别递给周三郎和许文庆,这两个家里应该都是有点余钱的,让他们自和卢二郎、施大郎分去,他自己则收了最后一个,与陈大山道:“等会儿我给你送五两银去。”   进山避难前家里还留了十几两的银子,也拿得出五两的碎银来给陈大山。   陈婆子笑得牙花子都要露出来了:“这钱来得及时,咱再攒攒,过个三五年的没准也能盖个青砖瓦房。”   她说着就看现在许家住的那宅子,眼睛都眯缝了起来:“我老了老了要是能住上这样的宅子,哎哟,这辈子没白活!”   引得桑萝扑哧笑了出来:“阿奶,您瞧着,用不着三五年。”   陈婆子:“那我不更美了?能享好些年的福。”   逗得许老太太和魏令贞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边才说笑着,那边去州学探情况的魏清和领着沈安回来了,一进来也是报喜:“姐夫,州学招生,十二月初九考试,取前四十名,明年春就能入学!”   众人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许掌柜问:“可问了是考什么?”   魏清和道:“九经任选二经考帖经和墨义。”   沈烈愣了愣,这么容易?   桑萝也没想到,不过想想这是州学的招生考,也就释然,转而看沈烈:“你要去试试吗?”   沈烈这些年没停过读书,如果是九经里选二经考帖经和墨义,他还是可以参与一下的。   沈烈略想了想,摇头:“不了,小安去试试吧。”   他真跑去读书了,家里这一摊子家计都丢给阿萝吗?再让阿萝赚钱养他?沈烈干不出这事来。 第212章 大齐真穷啊!   夫妻三年,结发两载,桑萝哪里猜不到沈烈的心思,她道:“先不用想那么多,且去试试,若能成了,重活留给你从学里回来去干,又或是去打些猎物换些银钱,农活请人帮工,办法总比困难多。若是没成,只当去体验一回,积累经验,也算是检验一下这几年学得怎样。”   魏清和连连点头,“对,就是这个理,且我听说今年是情况特殊,州学筹办匆忙,长史大概也是担心招收不到合适且足额的学生,因而在年龄上并未设限,算是放宽了条件,听闻原本应该是要限制在十四岁至十八岁这个年龄段的。”   “如果真限制在十四到十八这个年龄段,到时候除了云峥、文庆、文泓、长恭和大牛这几个,谁的年龄都不符合,要么就大了,要么还小。年龄小些的还罢,再读几年,等学识扎实点去考也成,似你我这样的,还真别错过今年这个机会,该去试试就去试试,到明年是不是还能有这样的机会都未可知了。”   沈烈一听个中还有这样的情由,倒是有几分犹豫了,这世道里,能把阶层往上稍提一提,日子就能好过很多。   别的不说,阿萝那些酿酒做吃食的手艺,就是想做买卖,后边若无人支撑其实也难免遇上麻烦的,这和世道混乱时他用武力就能护住她时已是不同了。   最初听到读书有出路时,他并不心急,想的是至少先把家业安定下来,但如果有年龄这个限制,后边未必再有机会进州学了,错过确实可惜。   他看桑萝:“那我去试试?”   桑萝笑道:“只管去试试,其实我觉得第一年难度应该是最低的,也对你们最有利。”   听魏清和的话音,长史为什么怕招不到合适且足额的生源?歙州情况再不好,当初占了歙州很长一段时间的楚王是有心要成大事的,肯献钱粮的至少都能保得命来,所以像王家这样保全下来的大户人家不少,会招不足四十个学生?   这让桑萝想到一个可能,观望。   大齐一日没把这天下全打下来,就没人敢说他一定能在皇帝那个宝座上坐稳。山里避祸的百姓且都还观望呢,何况歙州城里那些大户?   百姓出来了还好再逃,谁做皇帝也少不得百姓这最不起眼也最不可或缺的基石。但这些个大户人家,他们家中子弟要是进了大齐的学、考了大齐的官,这时候大齐如果再亡了,那可就成前朝的官了。   这是大乱里夺天下,又不是正儿八经的父子传位,他们家中子弟也不是什么泼天大能,还讲个什么几朝元老?更大的可能是从此没了前途。   因而都在观望,情愿再等个一两年。   想明白这点,桑萝也就确定了,今年就去考州学,快人一步,反倒是沈烈这样基础并不多扎实的人的机会。   个中缘由她没有细说,但她说第一年难度是最低的,大家也不难听出来,虽然都不懂得正常的难度该是怎样的,但没听魏清和说吗?情况特殊,怕招不到合适且足额的生源,年龄上放宽了条件。   这不就是说竞争的人少嘛。   在一旁不知听了多久的阿戌挤了进来:“先生,那我能去吗?”   卢二郎一看到儿子就乐了,在卢二郎眼里,儿子真的是顶顶能干的,晃着小脑袋读书读得可好,在石板上写字也写得好,他看着哪哪儿都好。   瞧瞧,还敢上来问能不能也去考州学,牛气坏了,他把儿子小脑袋一揉,也跟着也问:“对,不限制年龄,那我家阿戌能去吗?”   卢二郎这一凑热闹,二牛、三牛、沈银、沈铁、小丫儿一群小孩子都笑了起来,有几个凑热闹不嫌事大的眼里还泛着跃跃欲试的光,阿萝嫂子说的嘛,去试试,当积累经验。   阿戌眼巴巴看魏清和。   魏清和看着才是个小不点的阿戌,哭笑不得。   这孩子,他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八岁?他失笑道:“照理是不能的,前朝也办过几年学,这州学和旁的还是不一样的,通常是由乡校往县学考,再从县学往州学考,不过嘛,今年确实没给年龄设限……”   他说到这里又看庄里的一群小毛孩儿,那一脸的阿戌能去他们没准也能去的兴奋,他实在想象不出来一州最高学府,州学招生考上冒出这么一群小萝卜头是个什么场面。   不会被轰出来吧?   桑萝没忍住笑出了声:“回头一个个找你们魏先生去背课文去,能背下来再照着入学考的方式叫你们先生考考你们,过得了再去凑热闹,过不了关的就送考去,在考场外边瞧一瞧走一走,明年再努力。”   几个想凑热闹的小子一下子就蔫了,阿戌倒是不怵,小胸脯一挺:“两经不行,但我《论语》能背下来了,也会写不少,考什么是自己选,我进去后能要求考《论语》吗?”   这还真把魏清和问住了,他下意识道:“州学考试内容项倒是没列出这个。”   阿戌把眼睛转一转:“那我背《公羊》和《左传》?就是《左传》太长了,能背下的还不多,先生要是考我我能对两成,就让我去试试吧?我不是想马上就上州学,就是考试的时候一定有纸和墨吧?我想去考一考,试一试用纸和墨写字。”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愣了愣,魏清和也是一怔。   《左传》是大经,当初云峥在王家的处境也不佳,别看是王家的公子,一个被嫡母视作眼中钉的庶子比之正儿八经的嫡子处境差得太远了,甚至不如得脸的下人。不说在三房不受待见,就是外院的下人和学里的夫子那也是看人下菜碟,为了讨好三太太也没少作贱为难。   王家藏书还是有一点的,但王云峥能得到的却不多,那年逃难就算带的都是书,其实也只两篇蒙学的书和论语、左传、礼记、公羊,后边这几本不少还是他私下里求了六爷才弄到的。   书不多,选择的余地也就不大,他们也只能可着这些去学。   八岁的孩子,三年多的时间能把蒙学的《千字文》和《急就篇》学会,把《论语》和《公羊》读下来其实已经是极为难得了,墨义理解得不够,未必每个字都能写对写好,那又有什么关系?   魏清和点头:“好,《公羊》和《论语》不需再考,《左传》能背下几篇来,到时就带上你,就是因为年龄被拦下,先生也尽力为你争一争。”   卢二郎感动的同时又忙劝道:“不用争、不用争,真要进不去就等再大点再去。”   而后摸了摸阿戌脑袋:“不管能不能进去考,爹之后都给你买点纸墨回来,叫你用真正的笔墨和纸写一写字。”   卢二郎是一片爱子之心,沈烈和桑萝听了却是相视一眼,沈烈与魏清和道:“倒是疏忽了,咱们庄里这些人真正用过笔墨的不多,一直都是毛笔蘸水在石板上写字,想参加这次考试的不若先到你那里过一过,觉得有几分可能的,回头都学一下怎么用笔墨纸砚,别进了考场连研墨都不会。”   他看桑萝,家里是有点儿笔墨和纸的存货的,放了好些年了,一直没怎么舍得用过。   桑萝知他意思,道:“我那边有一些,一部分还是当年许掌柜送的,回头可以拿出来。”   许掌柜便道:“我家中也有一些,只是熟悉一下纸笔的话,两家的凑一凑许是够了,不够的话……”   他想说去买,想起刚才进城,除了卖吃食的铺子,其他铺子哪有人经营啊,转头问去过州学附近的魏清和:“州学附近有卖纸的吗?”   魏清和读书的,往州学去了又怎会不进笔墨铺子看一看,听他姐夫问了,便道:“有是有,不过不多了,而且价钱极高,不收钱,只能用粮食换,说是就手头那点存货,卖完了没处再进货去,造纸的匠人都不知道还活没活着了。”   桑萝听得一愣,她看沈烈:“歙州城的情况很不好?”   沈烈点头:“除了卖粮食的,少有铺子开张,街上的人大多瘦得皮包骨,乞丐也多,那粮食怕也是当今打过来时不知从哪里弄出来周转的,我们进城时门还开着,出来时就关上了。”   说着从身侧装着几小袋种子的袋子里取出一小卷竹简递给桑萝,道:“这是咱们家今天领到的籍书,官府只怕连纸都缺。”   桑萝展开那竹简看了看,心下叹气,大齐真穷啊!大乾乱了这些年,这到了大齐手里,剩的就是个千疮百孔的空架子了吧?   “粮食咱们倒是能拿出点,收肉干吗?收的话回头带点肉干进城去换点纸墨回来。”   陈大山道:“应该是收的,之前写布告,那闲汉就是用一袋子肉去换的纸请的人。”   一开始说想用纸笔写字的阿戌也有点懵了,原来这东西还要用肉换呀。   各家要把得来的粮食和种子先送回去,沈烈把新得的十两银子递给了桑萝,家里的钱一直是桑萝收着的,给陈大山五两也需桑萝回去拿。   桑萝一边走,一边细想,纸是怎么做的来着?   没有纸确实是很不方便,太不方便了,奈何她不会做,仔细去想,也只知道一些常识性的东西,大概知道树木、竹子、桑皮、麻、稻草、芦苇之类的好像都可以造纸。   怎么造?   取纤维,再就是纸浆这个关键词了,怎么取纤维,怎么做成纸浆,纸浆又怎么成纸?   桑萝简直想揉揉自己脑袋,如果早知道能有穿越这种事,穿越之前她一定把自己修炼成百科全书成精。 第213章 压力   距州学招生考尚有五十多天,沈烈身上有差事,也算是担着一家人的家计,村外村还有东西要往外边运,在他而言是没有时间全心备考的。   把家里的事安顿好,庄子大门一修好,四面围墙也查过没问题,交待庄里各家平日里把武器都小心藏好,第二天一早,带上了桑萝从前给他抄的竹简就和陈大山一行六人回山里去了。   王云峥回王家呆了一日,第二日又和舅舅、姨母一家去祭拜过外祖父外祖母,便就住回了大兴庄。   沈烈要担着家计没法全心温书,其实留在庄子里的人也是一样的。   全心温书是不可能全心温书的,农家没有什么事情能重要过地里的事,读书谋出路是好事,但刚拿到手长满了草的田也急需翻一遍,不然明年开春种不了,哪怕朝廷免税,全家老小也得饿肚。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认知,就连从前在王家长大的王云峥和魏清和在山里住了几年后也是一样,粮食不够的时候草籽都得添在米和豆子里凑数,饿过的人才知道粮食的珍贵。   十月的整个后半月,留守庄里的四十二口人,除了周村正家今年才五岁的孙儿和挺着大肚子只能做些轻省活的冯柳娘,所有人都在地里忙活,期间几家的小子时不时往附近山里转一趟,不是别家的山头,正是分给自家的永业田,砍点柴清一清路,原想着顺道套点儿山鸡什么的,折腾了几天才发现,压根儿没有,想是城里的闲汉也没少出来找吃食。   而沈烈一行六人历时半个月,也终于带出了第一批人出山,也就是村外村和原先周家所在的村子之间的那批人,沈烈和桑萝,乃至整个村外村在内围其实是极受那些山民信任的,住得离村外村最近的,就成了第一批就跟着沈烈他们往外迁的人了。   当然,一同带回来的还有原本托他们帮着照料的养在村外村的山鸡、兔子和羊。   山鸡和兔子可以挑出来,羊原是最头疼的,但因为往出走的人多,能趟出道来的,这些羊也养得熟,认主,牵着绳竟也顺利带了出来。   每家都有羊,就连沈金兄弟三个也养了两只,整个村外村加起来有二十多头,再加上附近村民去岁也从村外村换了几头羊崽子,七八十号人出山,牵了近四十头羊,那叫一个壮观。   好在不用全往城门口去,其中二十多头在大兴庄就被送进了庄子里。   周村正家的孙儿原本蹲在外围和泥巴玩,猛一下听到羊叫,转头看到庄门口沈烈他们回来,还是牵着老多羊回来,再看到周长俭手上也牵着,乐了,拨腿就往里头奔:“爷,爷,我三叔回来啦,牵着我们家咩咩。”   地头里干活的人听到动静都往外来,桑萝和沈宁出来得也很快,看到家里的五头羊,喜得紧走几步就奔到了沈烈跟前。   那几只羊认得人,其中一只四月龄的小羊格外亲人,凑到桑萝腿边就贴贴,又仰头看桑萝,咩咩直叫唤。   桑萝撸撸它脑袋,满眼欣喜:“竟都带出来了?”   她都以为再出来得是肉干了。   沈烈读出她眼里未尽的意思,眼里带出几分笑意,“它们挺乖,一直跟着走,且大的那几只附近有野兽时倒比人还警觉几分。”   陈婆子众人陆续都出来了,看到自家的羊都喜得什么似的,庄子里现在什么都缺,这可不是添一笔大家当了嘛。   一群人刚出来,注意力还都在羊群上,站在庄外正探着头往大兴庄里看的邻居们眼都不够用了,有妇人唤桑萝:“桑娘子。”   桑萝才看到外边还站着人,忙把羊交给沈安沈宁,自己往外迎了几步:“你们都出来了?”   那妇人连连点头,又艳羡往里瞧:“朝廷真给这么多地?这地就给你们了?”   已经听过几遍了,眼见才觉震撼。   桑萝笑着点头:“是,丁男多得的地就多,而且这出来得越早你们可以选的机会也就多,别耽搁了,快叫沈烈他们领着你们去城门口做户籍登记。”   一群人一迭声应是,有几个妇人这些年跟桑萝也稍熟悉些了,道:“要是能离得你们近些就好了,这些年多得你们照顾,这也算认着门了,等安顿好了一定来拜会。”   又隔着几步跟着陈婆子她们打过招呼。   沈烈也不耽误,把哪些兔子和山鸡是自家的告诉桑萝,道:“羊先牵到山边绑树上吧,我一会儿回来帮着先搭个简易羊圈安置。”   桑萝看他,见他精神头还好,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快去快回,也帮着跟刑爷说项一下,给他们找个好点的地方安置。”   “我省得。”   ……   歙州城门口又有了大热闹,六七十人背筐挑担的,最最打眼的是还赶了十几头的羊。   羊啊!   现在的歙州城哪还看得到这东西?   富户的庄子都在城外,早被祸祸干净了,现在怕只有那些个宅子足够大的,当初防着一手可能才藏了点活羊和鸡鸭什么的养着,也得是有粮食才养得住,反正街面上是没见过。   别说城门口那帮正办户籍的人,就连差吏们都不觉咽了咽口水。   等人都近了,之前去过大兴庄的刑爷才认出来,是沈烈那帮人领人来了,这会儿也看到,除了羊,还挑着山鸡野兔呢。   好家伙!   这在山里的日子过得可滋润啊。   “沈兄弟!”他疾走几步迎过去。   “刑爷。”沈烈一拱手,道:“这是带出来的第一批人,还望刑爷关照几分,帮着找个好点儿的地方安置。”   “好说好说,这是有多少人?”   “七十三人。”   刑爷眼睛都亮了,一拍沈烈肩膀:“辛苦了,褚大人知道了一定高兴。”   转头就唤人引这帮山民去登记。   沈烈跟着去看了看,山民们已经在排队了,排在最前头的一个正问着话呢,真给地吗?给哪儿的地之类的。   刑爷凑过去,从那办事的差吏桌上放着的一叠图册中翻出一章抽了出来,盖在那差吏原本在用的那一张上头,道:“沈兄弟从山里领回来的,从这上边挑吧,离州城近些。”   沈烈原先是说不知道山里哪里有人了,但看看这些山民对他信任的样儿,沈烈还帮着开口让关照关照,能是不认得的?   “行。”那差吏也无所谓,反正都是要给出去的,给谁不是给。   排队办户籍的山民大喜,连声道:“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又给沈烈和陈大山几人拱手。   沈烈笑笑,也与刑爷道了声谢,看到这里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便与刑爷告辞:“这里便辛苦几位爷了,明天还得出发,我们就先回去了,家里也颇多事情要料理。”   “谈不得辛苦,应当的,你自去忙吧。”刑爷听着他们一行人还会去,心下就高兴,歙州好起来,他们这些当差的人日子也才好过,笑着相送。   沈烈众人一走,人群中排队的少年郎们便你一言我一语相送:“沈师父好走,陈师父好走!”   刑爷越发确定,这就是识得的啊。   不过识得的好,再多些更好。   ……   沈烈回到家的时候,沈安和沈金不锄地,摸去山里砍树去了,桑萝和沈宁则刚把那些鸡、兔和羊暂时安置下来,送了些吃和清水过去。   沈烈看着自家的地翻了得有七八亩,屋后的园宅地里已经开出了几垄,冬日里也能种的青菜下了种,这会儿都出芽了。   半个下午都忙着搭羊圈,直到天全黑了下来,简易羊圈才算搭好,沈金家的那两只也一并先养在长房这边。   “兔舍是来不及了,小安和小金明天弄点竹子搭上。”   这东西会打洞,直接围一围还真不成,地面得铺上竹板。   沈安和沈金一口应下。   兄弟几个各自回家吃晚饭,桑萝看沈烈在外奔波辛苦,在山里应该也是天天烤肉,晚上就做了饭,蒸了盘腊肉,焖了个冬笋。   不过这会儿能吃上的饭也就是豆饭了,当年带进山里的存粮早吃完了,这些年就算有山谷里能种些粮食,日子比其他山民好过些,但能收到的稻谷也有限,大多数时候还是以豆子为主粮。   “是歇一晚,明天又得往山里走?”桑萝刚坐下,沈烈已经给她把饭添好了,她接过后便问了一句。   沈烈点头:“山民们要迁出来,收拾需要时间,我寻思最多再走两趟,差不多就十一月末了,到时就得先停一停了,不然再走第四趟怕是赶不回来参加州学的招考。卢家那边,拴柱他们还在山里呢,卢二叔不说,心里其实也是惦记的,我和文庆走不了,估计那边也会赶着去接人了。”   桑萝点头:“也不错了,这一趟带的人够咱们一家分十亩山地了吧?后边再走两趟,应该还能添些,正好州学招考前留开八九天的时间做做准备。”   沈烈听得桑萝说给州学招考做准备,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不过沈安和沈宁在,他倒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夜里洗漱睡下,只夫妻两人了,温存过后他问桑萝:“你真觉得我去考州学有希望吗?”   正儿八经读书只三年,但第一年是真的忙,一年时间也只将将把《千字文》学完,后边两年日子安定下来了他时间才多些,比之要把精力花在习武上的其他人自是更强,何况有桑萝时常陪着教着。可若和王云峥、魏清和这样打小就有底子的人相比,沈烈自问是比不上的。   歙州城又有多少王云峥这样从小能接触到书的富家子弟?   桑萝偎在他心口,“有压力了?”   沈烈看她:“怕叫你失望。”   “只是去试试,不用太紧张,若是不能成,咱们踏踏实实、小富即安也不错,若是能成……”她带着沈烈在手贴在自己腹部:“或许往后的日子能更随心,也更有保障几分。”   沈烈掌下触到桑萝腹部,心中柔软,自决定出来起他们就不再小心避着了。他喉头动了动,半抬起身子去触碰桑萝嘴唇,翻身又覆了过去。 第214章 四十六亩山地   武定三年冬,整个十月和十一月,沈烈一行人都奔波穿行于山林间,当然,成果也是喜人的,除了自家那两村的人出来,后边来回进出了三趟,带出了足有一百八十三人。   这是把他们附近那三四个零零散散的小聚居村听说政策后愿意出来的都带出来了。   褚其昌现在看到沈烈六人笑得那是嘴都合不拢,州署衙门里不少小吏都知道沈烈这几个人了。   等着把人交给城门处的差吏安置,沈烈就主动与禇其昌说暂时只能做到这儿了。   禇其昌正热热乎乎飘飘悠悠的一颗心嗖一下被拽了下来:“怎么?是怕下雪吗?这不还没呢?再帮着找找吧,全指着能赶在明年春之前回来多点儿人。”   再跟沈烈说话早没有官架子了,实在是太实干、太合他心意了,这前后出来得有近四百人了啊,歙州城外都添了生气。   他们不是没自己组着人在周边山里找,但进不深,压根就遇不到人,进得深点了,差点被狼群给围了,幸好去的不止是衙役,还有几个驻军的人跟着,不过这也够让衙役们胆战心惊的了。   他是不知道沈烈这群人怎么办到的,看他们个个身上的袄子,从边里就能看出来,里头是兽皮,反正衙役是没这本事。   沈烈也不舍得这活计,他们六人这一个半月,头一个月的一人五两银子是早到手了的,至于后半个月的二两半嘛,和这位褚大人多接触了几回,也知在这一块上必是不会短了他们。   再就是一百八十三亩的山地了,六家人,一家能分得三十亩了,光是想想往后二十年每家能多出三十亩的山地来,心里那愉悦都止不住。   但眼下已经是月末了,再有九天就考试,他总不能真什么准备都不做,遂还是与褚其昌拱手道:“褚大人见谅,我也想再帮着走几趟,但不敢相瞒,我们六人中有两人下月初想参加州学的招生考,平日里书是带着在路上夜里就着火堆读,这临要考试了,总要有几天时间做准备。山里不安全,只他们四人的话进出并不稳妥,要往外带人就更不容易了。”   褚其昌一听他们中有人要考州学,颇是讶异:“你们还读书?”   一双眼就照着六个人直打量,施大郎断了一臂,卢二郎年龄太大,看着也不太像,剩下的四个他左看右看,问沈烈:“不知是谁?”   沈烈汗颜:“只是试试,未必能成。”   褚其昌明白了,其中一个必是沈烈了,他笑着一拍沈烈肩膀:“好小子,文武双全啊!”   赞过之后又愁,在旁边踱了好几步,这才一咬牙:“这是关乎前程的事,我也不能拦你,这样,也没几天了,你先好好备考,后边要是有空就再帮我走走,要是真进了州学,那也是好事,届时你看看能不能再找到合适的人帮着往山里去也行。”   沈烈下意识就看了看陈大山,不过还没问过他本人的事,不好先说,便只笑着应了声好。   褚其昌招手唤了那之前去过大兴庄的刑姓差吏过来,附耳与他交待了几句。   那刑爷满面带笑应了,让沈烈几人稍等,转身就回了城,约莫一刻多钟出来,身边多了个同伴,也是上次去过大兴庄的那个,两人手中都多了量地的器具。   褚其昌已经另有事忙去了,刑爷便笑着道:“沈兄弟,走吧。”   沈烈几人都猜着是给他们量山地了,笑着请两位差吏走前边,他们六人挑着从山里带出来的东西跟在后边。   走出一段,山民们看不到了,刑爷才从袖里掏出一个钱袋塞给沈烈,笑道:“我们大人让我去给你们领的半个月的酬银,十五两,你看看有没有错。”   沈烈不需看,手捏一捏就有数了,笑着谢过了刑爷。   刑爷笑笑,心里还挺羡慕,州署衙门缺钱呐,库房里空荡得只剩木架子和空箱子了,他们这些人的俸禄领的也是粮食,哪里见得着钱?不过转念想想,馋钱归馋钱,这年景发粮食才是真叫人安心的,很知足了。   ……   大兴庄的田地还没翻完,六家人就又各多了三十多亩的山地,沈烈送差吏走了,沈宁还不敢信呢,踏着脚下的山地,做梦一样:“大嫂,这山就是咱家的啦?”   桑萝看着划给自家的地,加上十亩永业田,她们家现在山地有四十六亩了,整整两个山头,多出的那六亩是那位刑爷得了褚大人交待,看着山地大小添给他们的,加原先的永业田,给直接凑了个整,整两座山。   “是咱家的了。”   沈安一脸怔怔:“大嫂,这许多地,咱们种得完吗?”尤其是他和大哥如果真考上了州学,到时再能帮忙,到底也比不得别人家有整天能在家干活的青壮。   随着离州学招考的日子越近,沈安心里就越沉,每日里拼命的干活,只想多帮着分担一点是一点。   沈金兄弟三个也过来瞧分地的热闹,这会儿听得沈安这话,沈金还没说话呢,沈铁先道:“二哥,我帮大嫂种地。”   虚岁才八岁的小豆丁,这会儿已经能挥着小尖锄翻地了,动作慢些,倒也学得像模像样。   桑萝笑出了声,沈宁捏沈铁脸颊:“打小就数你嘴最甜,多大点啊,你们能把自家的地整明白就不错了,还帮我们种地呢?”   沈铁急了,马上把沈金抖出来:“我没说假话,我哥说的,说家里的田锄好了就帮大嫂和阿姐开山地。”   沈金讪讪,这大嘴巴,事还没做到眼前,好先卖出去了,不过看沈铁急了,还是帮着道:“大嫂,阿姐,小铁没说谎,是我们前些天商量好的,我们那三十亩地再有半个多月应该就能翻好了,屋后的园宅地也种了菜,山地就先砍柴用用,所以后头应该能帮上忙的。”   沈银也连连点头:“对,大哥二哥要是读书去了,我们给大嫂和二姐帮忙。”   原来根子在这里,桑萝心下不是不暖的,她揉揉沈铁脑袋,“知道你们想帮忙的心了,不过山地你们也得用起来,别小瞧了,用得好了你们那十亩山地未必就比那三十亩良田少赚的,至于帮我们,倒也不用,你们大哥二哥真要是能考得上州学,我准备再请两个人来帮工的。”   一听要请人,沈金犹疑:“请谁呀?”   沈安和沈宁也看桑萝,桑萝道:“请人好请,不是家家都跟咱们一样缺劳力的,好些人家有不少能干活但又还差着两三岁才成丁的,这样的人家劳力有富余,家里就有人能出来做工。”   附近好几个庄子和村子里住的,不少就是他们原本在山里的邻居们,也算是知根知底,要找人还真不难。   沈金下意识道:“工钱要不少吧?”   当过家的人,想到要花钱还是不舍得的。   沈安眉眼则松了松:“请人好,请知道根底的人家,我看邱家人不少,回头咱去隔壁庄子问问看,情愿花些钱,也别可着自己累。”   他是最知道自家大嫂的,她敢请人,那请来的人干的活就能让她更多的往回赚。   桑萝笑看他一眼:“小安把握挺大?”   沈安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摇头:“倒也不是,就是之前总想得多些,不过也是有几分胜算的吧?从云峥那儿抄来的书我背墨都不成问题了,只是经义的理解上可能要差些。”   到底没有正经的先生,他和他大哥学这些东西,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是问魏清和、王云峥,又或是他大嫂,但魏清和、王云峥自己也是还在学的人,也是凭自己摸索回答。   至于桑萝,桑萝从前哪里专门研究过国学?有些能解答,有些则是她也不明了的。   沈安没太愁考试,倒更关心他大嫂和妹妹往后要担的家计,道:“后头我和大哥有空就多往深处走走,猎些东西出来,大嫂放心请人,请人的钱肯定能弄来。”   歙州城里现在有钱的人不少,但能吃上肉的人可不多。   沈金和沈银眼睛也亮了亮:“带上我们吧,这外头连只山鸡都难找。”   桑萝看兄弟几个转眼商量着进山打猎了,摇头:“成了,眼下有你们大哥赚的,都先别想那么远,就几天了,这些天用用功吧,真考上才好。”   沈烈这五十天往回赚了七两半了,加上他们避祸进山之前的存余,桑萝手上现在有二十五两的银子,这对贫家小户来说,不管是放在大乾还是眼下的大齐,都是颇厚的一笔家财了。   再者,四十亩山地,她还真不担心赚不着银钱,桑萝不愁这事。   又说沈金兄弟三人:“你们闲了也读读书,在山里还跟着晨读、上课,出来都忙生计,给你们抄的竹简没拿出来过了吧?”   沈金尴尬,支吾两声才道:“大嫂,我不是这块料,跟着读也能跟下去,就是背不太下来,太绕了,绕得我发晕,读来读去还是总能记混。”   “小银小铁呢?”   被点到名的沈银沈铁面面相觑,就是不敢看桑萝。   “那就以多识字为目的去读书,不管你们长大以后做什么,不识字总容易吃亏的,别的不说,哪怕只在庄户里闷头种地,你也可能碰上需要去写去看土地买卖契书的时候,若是跟许掌柜似的生意面上走着,识字少了更是不成。”   沈金连连点头:“就识字我觉得还行的,不叫我背下那些文绉绉绕口的书就成。”   沈银和沈铁也悄悄松了一口气,沈铁一笑,露出换牙刚掉了两颗还没长好有点儿漏风的门牙,引得桑萝发笑,揉揉他脑袋:“行了,都先回吧。”   ……   另一边,和沈烈他们一起送了两位差吏出去的许文庆这会儿也拉着他爹告饶:“州学招考什么的,叫文泓、文博去不就行了?我真不是那读书的料,只取四十名,哪轮得着我?就不去现眼了吧?”   这都第几回了?回来一次说道一回,许掌柜真想给他一脚:“出息,你以为你总有机会去考?今年十七了,再转过年就十八了,往后你倒是想去呢,州学也不容你踏那个门,就趁今年吧,今年去试一回,要是没那运道,明年你也不用去试了。”   他最近虽也忙活地头上的事,歙州城也没少进的,至少跟老东家王茂林见了两面,尤其是最近这一次的见面,言谈中还真叫他知道了些事情。   许文庆有可能进州学的话,还真就只能今年搏一搏,要是今年都进不去,他也不用惦记了,早早给他作别的打算。 第215章 窘迫   沈烈月前没料错,卢家是要去接长房出来的,因为当时把人送得颇深,一进一出两个月,就算有卢家人帮着一起干,再不出来也该误农时了。   许家父子这边话才说完呢,卢二郎就找了沈烈和陈大山说了这事,问两人要点儿箭毒做危急时用。   卢二郎和卢三郎这几年没少操练,尤其是卢三郎,长进极大,兄弟俩对山林和野物的各种痕迹也早就熟悉了,自己进山,稍加注意避着点猛兽,再有那箭毒,只带长房几个人回来应该是没问题的。   腊月初一,卢家兄弟离庄进山,魏清和也通知了各家,把庄里有心要试一试州学招考的人都唤到了一处考较。   几乎所有学了的孩子,这一天都不用下地了,全都抱着自己的石板、毛笔和装水的碗碟往许家去,就在许家那厅堂里,许掌柜早借了桌凳摆好了。   当爹娘爷奶的这会儿都跟着来了,没舍得走,没顾上地,就在旁边瞧着。   没有纸墨,大部分的题是魏清和抽背,再用毛笔蘸水往石板上写下答案。   石板上的水迹易干,所以魏清和、王云峥和桑萝同时做检查,规则也一早说下,但凡三十题能对十五题的,都去试一试,用阿戌的话说,用那真正的纸和墨写一写字,见见场面也是好的。   半个多时辰考下来,魏清和、王云峥这种能直接当半个先生的不消说了,参考的一群人中,沈安和许文博是成绩最好的,其次是沈烈、许文泓,再是十岁的周长和、阿戌,挂在尾巴上达到了三十题对十五六七题的是许文庆。   至于施家三兄弟,周三郎、周四郎,陈二山,半数都没能答上。   陈婆子、周村正那帮围观的家长们欢喜有之,叹气有之,自然也有鼓励孩子再努努力的。   施巧儿在她三个哥哥答题的时候,站在她哥哥们桌后悄悄看了好一会儿了,要不是怕影响几个哥哥,她都能跳脚。   这会儿结果出来了,小姑娘就凑到女孩儿堆里,跟许文茵、沈宁和陈小丫小声道:“怎么女孩儿不能考?我觉得我都比我哥答得强啊。”   陈小丫也站陈二山后头看半天,愁眉:“不就是吗?我算了一下,我能对十八题。”   沈宁常日里跟着桑萝,加上家里两个哥哥都用功,平日里也颇受影响,道:“我算了一下,我应该能对上二十一题。”   许文茵看沈宁,“巧了,我也是二十一题。”   原来竟是都悄悄在心里把题也答了一遍。   许文茵撅嘴,“没见过有女子能当差做官的,更别说上学啦,王家的那些嫡出娘子倒是有女先生教着,不过教的跟咱们学的这些也不大一样,我娘小时候也跟着学过一些的,她给我教过,反正我不爱学那个。”   那头许掌柜笑着道:“行了,结果也出来了,之前我们家和沈家一起凑了些纸墨,前几日云峥他大伯听闻我们庄子里不少人要去参加考试也让管事送了一箱笔墨纸砚过来,这几年勤着读书的都来领一份吧,一会儿要考试的先去州衙报个名,回来再过来学一学怎么用墨和砚台,后边几天就自己在家练习吧。”   他话说完,许叔已经拉了许文庆帮他把原本就放在厅里角落的一个箱子抬了出来,在厅中放了打开。   一听王家还送了笔墨纸砚来,大家都有几分惊讶,好些人就没怎么见过这东西,都凑过去看,笔墨纸砚分类放着,码得齐齐整整。   陈婆子瞧一眼,摸摸那砚台:“雕得这精巧呢?这是研墨用的?跟你家的长得好像不大一样。”   问的是周村正媳妇,砚台这东西,陈婆子只在周村正和原先的周里正家看到过。   周村正两口子探过去一看,齐齐摇头:“我们家的没这么好,这贵得多了。”   他们家用的那就是最便宜的砚。   桑萝也瞧一眼,都不得不服气这王家大老爷的周全,怪不得能把产业经营得有声有色。   王家今天不送这些东西来的话,确定要考试的人家其实下午就会进城买笔墨纸砚了,他和许家能给纸和墨,哪有砚台?总不能进考场了再带个碗碟端着磨好的墨水进去。   这东西也送得太对太是时候了,谁心里不存个谢?   不过旋即想起王云峥,不由就朝那少年看了一眼,当年许掌柜带回他外祖父外祖母死讯时的情景桑萝如今仍记得。   十四岁,如今倒是越发沉稳,这次回来竟也能心平气和与王家大爷说话,且只回了王家一趟,便就这么一直跟着魏清和在庄子里住了下来。不知是怎么交涉的,王家那边竟也没干涉。   陈老汉倒没想到那许多,他这辈子用过的纸也就是家里的窗纸,现在瞧瞧王家送来的这些,一只糙得都是细小裂口的手都没敢往上摸。   “这得多少钱呐?王家大爷这也太破费了,我们这也不相熟啊,哪好意思收这个?”   许掌柜看王云峥一眼,他对自家东家是再了解不过的,这是在修王家和云峥之间的一些裂缝,好在这东西是送到云峥手里的,这孩子自己接下的,他倒也不为难,笑道:“怎么是不相熟,大伙儿这些年对云峥也不少照顾,来,都分一分。”   王云峥也笑着点头,跟着上去往外理东西。   农家人都节俭,也都知道这东西精贵,施大郎下意识就道:“给要考试的吧?趁这几天多用用,考场上才用得顺手。”   王云峥摇头,道:“施大叔,东西够的,学了这么些年,总要真摸过这些东西才好,这次用不上以后也用得上。”   和许文庆兄弟几个一起,一份一份理出来,直接给这些年的同窗们递了过去。   王云峥先给沈烈送,直接是双份的:“师父,这是你和师娘的。”   沈烈打量他神色,见他并无郁色,这才接过,笑道:“多谢了。”   王云峥眼里带了几分笑意,转身又取了两份,一份给了沈安,另一份给了沈安旁边不远的沈宁。   沈宁愣了愣:“我也有?”   王云峥弯了弯唇:“你没跟着一起读书?”   沈宁眼睛登时弯了起来,探身看那边桌面上的笔墨纸砚,问王云峥:“真够啊?东西不是你大伯备的吗?我们女孩儿也有?”   “有。”东西是他大伯备的,但其实有两大箱,里边还有他的份例,这一箱是他自己理出来的,自然是想有几份就有几份。   沈宁笑着就接了过去:“谢谢你呀。”   “不用。”王云峥笑笑,转头又去取了一份,这回递给了旁边的陈二山。   “我的呢?”远几步的许文茵凑了过去,又转头朝陈小丫和施巧儿招手:“小丫,巧儿,快过来。”   阿宁有的,那她们指定也有啊,想也没想就喊上了。   王云峥笑笑,直接给了她三份:“都有,你帮着分一分。”   刚才还嘀咕女孩儿不能考试的施巧儿和陈小丫乐疯了:“真给我啊?”   乐颠颠从许文茵手里接过一份,一手抱着,一手去摸那纸,稀罕得不行,又凑过去看沈宁的,四个小姑娘没一会儿又扎在了一堆。   桑萝看王云峥好像确实平衡好和王家的相处,放下心来,从沈烈手中抽出一张纸拿在手上看了看。   啧,这时候也是有好工艺的嘛,桑萝摸摸手中纸的质感,想想她泡在山溪里的那些东西,把知道的一些关键信息连了,搜肠刮肚琢磨了月余才叫她想出一套法子来,只等过一阵子腾出手来试试了。   她没别的想头,能做成型,哪怕就是张草纸呢,就是胜利了。   又叹大户人家的底蕴,这都经了几遭事了?恐怕也比眼下的州署衙门家底厚得多。   ……   桑萝拿着手上的纸生出这样感慨时,州署衙门里最大的那间公房里,一个看上去颇为英气的青年才刚搁下笔不久,等着那墨迹干透了,动手卷起文书时,看见背面的文卷上有大乾字样,手上的动作一顿,脸更沉了几分。   “郑家那边还不肯来任州学博士?”   下方的中年文士,歙州长史苦笑摇头:“登门三次了,还称着病呢。”   “这是还不看好咱们大齐了。”青年脸上现出几分讽色:“那就由他病着吧,谁说州学博士一定得是名门高士?你找林家那位老爷子去。”   中年文士一听这话,笑了起来:“那可好,我下午走一趟林家。”   又见青年继续卷那文书,不由提醒一句:“大人,这是要送给圣上过目的,换张纸吧,过几日州学招考,王家那位家主今日送家中子弟来报名时送了五十多箱纸来,说是家中收藏大多寻出来了。”   那青年不是旁人,正是现任的歙州刺史,听得长史的话,手上动作顿了顿,而后动作依旧:“各州现在都是这情况,圣上也知道,倒是那纸,你搬出三十箱来给随信给圣上送去吧。”   他们大齐接手的就是个烂摊子,他一个下州刺史怕什么丢脸。   喊了信使来,把事情交办下去,这才问长史:“现在报考州学的人有多少了?”   长史叹气:“下官来就是想说这事,只怕咱们今年招不齐四十人,布告贴出去至今,报名的只二十七人。”   “二十七人?”青年眉头拧成了疙瘩:“名单呢?”   歙州长史把早备好的一张名单递了过去,青年展开快速看过去,都是什么出身在名字后面都有。   王家,林家,余下的就都是些中小富户子弟了。   青年看得冷笑连连,反手将那名单拍按在桌上:“好一个郑氏,年轻子弟过百,倒是没出一个读书人?”   “去,再让人加强宣讲,城门和两市,各坊都走一走,大齐求贤,做学问不讲年龄,便是年四五十,想来也来。”   那长史原也是前朝望族出身,哪见过这样的州学,一时张口结舌,正要说什么,有差吏进来,面上带了几分喜色:“大人,有人来报考州学了!足足九人!”   歙州最高两位主官唰一下望过去:“多少?”   “九人!”   话音才落,两位主官已经风一样卷了出去,长史是文人,出得公房门口才反应过来,追了两步将将扯住武将出身的刺史:“大人,您别出去啊!窗边看看,窗边看看便罢。” 第216章 雇工   隔着窗棂,年轻的歙州刺史看到的是一群穿着布衣短褐的人,偏那布衣瞧着也厚实,内里隐隐露出皮毛的边来。一行九人,年龄最大的瞧上去二十三四岁,最小的八九岁模样,大多是半大的少年,这会儿正一一上前,执笔蘸墨,在名册上填写。   其中好些个人蘸墨写字时似乎格外兴奋,除此之外,那架势瞧着一点毛病没有,连最小的那个写字也写得有模有样的。   还真是读书人?   刺史和长史相视一眼,眼里都带了几分诧异。   平头百姓里有这许多读书的?   等人都走了,二人才从后堂走了出去,往那名册上瞧一眼,字竟还瞧得过去,其中一个甚至写得很不错,再看后边填的住处,一排的大兴庄。   大兴庄?年轻刺史想了想,恍然:“王家献的那些庄子里离城门最近的那个?就安置上人了?”   “应该是。”司户参军手上的事并不会事无俱细往上报,所以长史还真不清楚,也没太当回事,目光落在王云峥的名字上,看到后边那一行字,指出来,道:“这一个是王家子弟,竟是自己单独来报的名。”   他也就随口这么一说,更高兴的是现在报名的人有三十六人了,虽名额仍未满,但缺额也不那么大了,这不还有九天吗?便问道:“大人,那宣讲还去吗?”   “去,怎么不去?当今正是用人之际,多选人才,何用似今时一般处处为人掣肘?这也是圣上的本意。”   ……   大兴庄里,沈烈他们进了城,桑萝见今日艳阳,也没急着往田里去,而是拎了个竹篮,领着沈宁往自家永业田后边山里的溪涧去了。   “大嫂,树皮真能做成纸啊?”   纸多精贵啊,她想都想不出来树皮能做成那样。   桑萝看她一眼,笑道:“你身上穿的布不也是苎麻织出来的?做纸怎么就不成了?”   沈宁歪头:“布是用织机织呀,这纸难道还能织出来吗?”   还是不太能想象。   桑萝自己其实也不知道她琢磨出来的那一套有没有用,唯一确定的是纸确实是能用树皮、稻草、苎麻、竹子这些东西做出来的。   “试试呗,只要花些时间,材料也漫山都是,试试不亏,要是试出来了,后边受益无穷。”别说写字的纸缺,卫生纸自由她也想要啊。   沈宁还不知道她大嫂琢磨的是什么呢,听到材料漫山都是就笑,一个月前二哥清理山道打回来的柴,叫大嫂看到了,那天带着她和二哥把好些树枝选了出来,皮都揭了下来,剩了光秃秃的杆子做柴烧,倒是一点也没耽误用。   “试,真要是试出来了,咱们家是不是也能摆个摊子卖纸笔?咱们自家现在做的笔也不比外头买的差了。”   桑萝听得嘴角上挑,小姑娘十二岁了,比起九岁那年不知灵光多少,现在不止满肚子学问,还生了满脑袋的经济。   “不用等纸成,笔你们不是已经做得挺好的了?州学要是开了,你跟小丫几个只管做点儿试试。”这年景吃食不舍得送去卖,这些小物件还是成的。   一句话说得沈宁眼睛亮了亮:“等地里忙完我就去试试。”   沈宁下意识接的这一句话倒是让桑萝若有所想。   有地是好事,但她和沈宁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地里了,虽身体底子不差,也不觉得特别累,但每天锄地……这活谁不能干啊?她为什么要一直干这个?   “不用等,晚点我去找人问问,请两个人来帮工,以后还有山地,左右都要请人,不如现在就请。”   沈宁一愣,而后就转作了欢喜,小姑娘家家的,就没有喜欢天天在地里挥锄头的,舞木棒都比这个好玩。   抱住桑萝手臂就撒娇:“大嫂你真疼我。”   “我疼我自己。”   姑嫂俩说说笑笑到了山涧边,流水里系着的八小捆楮树皮,树皮的系绳另一头绑在石块上,每一根系绳上都带一块小木牌,牌子上刻着一些线条一样简单,沈宁看不懂的记号。   桑萝提上来两捆看了看 ,算着日子,泡了得有三十二天了?   第一个实验对象用构树皮,还是因为印象中纸有个雅称,号楮先生,楮树,这漫山都是,所以相对确定的楮树皮就成了她的第一个实验对象。   照着取麻的法子,剥下树皮来,去掉最外层的皮,留下中间的纤维层,分了足足八捆,四捆直接浸入山涧,四捆晒干后再浸入山涧。   这会儿再看,晒干与未晒干的倒是没瞧出太大的差别来,倒是颜色,经过长达一个月的浸泡,已经由原本的浅青色变成了比宣纸略深的黄。   桑萝取了直接浸泡和晒干后再浸泡的各两捆,去了去水放进篮子里:“行了,回吧,先拿这几份试试手。”   因为每家田地分得够多,原本的庄户每家管照的田地也多,大兴庄里各家屋子是相对较分散的,也不用特意避人,就在屋后用石块垒上四个临时灶,取了四个大陶釜加水架上,各取一份泡好的树皮扔进去,把竹牌留在相应的灶边不远处,就嘱咐沈宁点火熬煮。   屋后大大小小的坛子陶釜特别多,全是庄子里的小子们每天傍晚跑到附近无人荒村里捡回来的,连水缸都往回抬了好几个,家家都攒了不少,桑萝要折腾这些东西,正合用。   沈宁那边在烧火,桑萝就进屋取了一大袋的草木灰出来,等着水开后,四个陶釜,浸泡前晒干和未晒干的各取一份加了草木灰进去搅拌后加盖同煮。   她不知道造纸用不用煮,但从前住在山里时,教她织布的老太太就告诉她,织出来的布要想柔软洁白,少不得用草木灰加水长时间的煮练和一遍遍的清洗。   浸过后的树皮纤维还颇硬,煮是得煮的,草木灰是个好东西,她便准备把浸前晒过和未晒过的四份树皮再一分为二,两份水煮,两份加草木灰水煮,再看看区别。   一样的楮树皮,这就是四样做法了,把要注意的和沈宁说了,火有沈宁关照着,到这时才不需她忙活,进屋取了一卷竹简,研墨后摊开,在上边分别记下四份编号的第二步处理方法。   等墨迹干了,东西收好,这才关门出去,和沈宁说了一声,就离家准备去附近几个庄子,找帮工。   ……   沈家在大兴庄偏内围,往外走会经过各家田地,首先就是沈金兄弟的,而后是陈家。   陈婆子看桑萝出来,远远就招呼,听说是去找帮工,陈婆子一愣:“不用啊,我们家的再有三四天就翻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一家人过去给你帮几天,不就都出来了吗?哪用花钱请人?”   桑萝摇头:“不是这一天两天的,后边山地也要打理呢。”   一说这个陈婆子精神了:“阿萝,你山地怎么打理,种薯蓣吗?”   “种,不过不全种,还准备再弄点别的,就是还没细想好,边整理出来边打算吧。”   “这样。”陈婆子把锄头一放:“走走走,我知道旁边村里哪家劳力有多,我陪你找去。”   和桑萝大多时候闲时看书练长棍不同,陈婆子打搬出山谷后没几个月,把村外村周边混得那叫一个熟,谁家几个小子姑娘,年岁多少,她都门清。   ……   陈婆子问清桑萝要请的是两个帮工后,问了陈大山几句话,领着桑萝就出庄去了。   去的不是大兴庄旁边冯家和周癞子他们那些人家所在的另两个庄子,而是往另一方向,村外村出来后第一批跟着出来安置的原村外村邻居。   她路上还与桑萝说:“我带你去一家,绝对合适,姓赵,一家人都可实在,要紧是家里四房一起过活,孩子吧又没长到已经成丁,十三到十六岁的小子我记得得有六七个,小的还有几个,绝对腾得出壮劳力来。”   说得特别好,这可真是再合适不过的!   但桑萝绝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   这一家兄弟四个,再加三个十五左右的小子,原是要下地的,这会儿扛着农具直接就拐了个弯,一行七人全往大兴庄去了。   不要钱的,不让去都不行,桑萝人还被赵家老太太拉着呢,那父子叔侄七个已经先出发了。   家里还有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听着是给沈师父家帮忙,前脚他们爹一走,后脚就跟着跑得飞快,好悬被他们娘给扯住了:“没有农具了,不许去添乱。”   赵家老太太乐呵呵看着,拉着桑萝的手,笑得那叫一个亲切:“桑娘子莫推辞,你不知道,你救了我们好些人性命的,没有你教我们给魔芋去毒,教我们挖薯蓣种薯蓣,教我们神仙豆腐那些个吃食,我们这几年根本不知道怎么过,能不能过得过来,哪能活到安全出山,还得朝廷给这许多地落户安家。不就是翻□□亩地吗?两天就给你翻得利利落落。农具不够了,有农具还能再多去几个,家里人多,就给你帮两天也不耽搁我们自己家的事。”   桑萝哭笑不得,当初教了些东西出去,附近几个村的人一直惦着,山里每有什么新吃食,她总能收到,没成想出来后请人干农活也是这样。   她只能解释:“阿奶,您这好意我心领了,我是真要请人,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是家里劳力不够。沈烈受了司户参军的托,要往山里找人,给大伙儿讲讲朝廷的政策,再把人往外带,这就顾不着家里,后边还有山地呢,哪能用你们家里人给做白工啊?”   至于读书的事倒是没提,考不考得上还未知的。   那老太太倒是知道沈烈和陈大山他们一帮人在帮着朝廷做事的,她们能得这么个好位置安置下来还全托了沈烈找那差吏关照,便就瞧更熟悉点的陈婆子,问道:“后边还往山里跑呢?咱们那一带还有人没出来吗?”   陈婆子是再清楚不过的,桑萝那就是大实话,只是隐了读书的事。初九考试,考上了沈烈沈安都读书去了,没考上沈烈也得往山里跑呢,也难照顾得到家里。   便点头:“是还得跑吧?咱旁边那几个村基本没人了,再走远点许是还有,朝廷不是还想着阿烈、大山他们几个帮着往别处再找找吗?不瞒你说,也不白跑,朝廷也给好处的,给了我们一点山地用着。”   赵老太太说道:“应当的,深山里多危险,要不是有他们领着,我们自己想这么安生的出来?出不来。”   陈婆子听着这话高兴,笑道:“可不就是,所以说呀,要是只是那几亩地,哪用出庄子找,阿烈一个个小徒弟都在呢,我们这些邻居也在,我们出来得早,家里劳力多的,活儿还剩几天就收尾了,到时候都去相帮,一人几锄头就帮着给干完了。阿萝没要,除了田地,后边还有山地里的活呢,确实是缺劳力,说要请两个,这才往外边来找找。我晓得你们家情况,应该是匀得出两个劳力来的,问了问我家大山你们安置的地方,就带着她往你们家来了。”   赵老太太忙称谢,转与桑萝道:“那行,翻那几亩地桑娘子你就莫说请人了,权当叫我们也尽尽心意,回报一二,家里的小子们也是高兴的。正好这两天你也瞧瞧,看他们父子叔侄几个做事利不利落,入不入得你眼,瞧得上的,往后有活儿你使唤就是,管他点儿口粮能吃个半饱就成。”   老太太这是实在话,这时节家里缺的就是口粮,似他们这样家里人多的,地里的活做得过来,谁家肯给能管个半饱的口粮,那是很乐意领这份工的。   桑萝是早寻思过的,她对赵家人也有印象,确实如陈婆子所说,实在人家,因而笑道:“那我先谢过您了,这趟是想请两个人,活计很杂,山里地里的活,想到什么指什么,眼下也不确定后头的情况,反正照月请,若是跟我们吃的话,一天管两顿饭,我们家吃什么你们就跟着吃什么,一个月一人许三百文工钱;若是你们自家吃的话,一人一个月除三百文工钱之外,许十升黄豆,十斤熏肉或是鲜肉,自然,眼下是没有猪肉的了,林子里猎到什么算什么了。”   赵老太太和一旁四个儿媳都听傻了眼:“啥?给这许多?”   三百文工钱就不少了,十升黄豆,一个壮劳力加些野菜也晃晃当当将将能吃半饱了,关键是还有十斤肉啊。   因桑萝是女子,一直没吭过声的赵老汉都不由得望了过来。   他们一家人也不是刚出来那会儿了,城里现在不收入城费,他们也进去看过,吃食值钱呐,尤其是肉,那是能跟大户人家的管家仆妇换到粮食的。虽没细打听过,但十斤肉,看是什么肉,换个四五十斤的黄豆总有的。   赵老汉下意识往这边走了两步,又停住:“桑娘子,这多了,肉放到城里是能换粮的。”   桑萝点点头:“我知道,但不少都是重活,你们一部分换点粮食,适当留几斤自家吃补补体力吧。”   放在太平年月里,猪肉十八文一斤,十斤肉也就是一百八十文,十升黄豆四十文,再加三百文工钱,合五百二十文,请个壮劳力做一个月短工,很划算了。   她也知道眼下粮价肉价都高,不过稻谷和米是藏在山谷里种的,自家吃都不够,也不能拿到明面来,黄豆嘛,她们在山上真没少种,一个月二十升还是许得出来的,至于肉,就不那么心疼了,沈烈每趟进山接人,出来都没少带,就她们家这几口人,捎带上沈金兄弟三个都不愁吃的,这是用来抵工钱的东西里桑萝给得最不心疼的。   赵老汉见她把话说到这里,一点头:“好,那桑娘子等明天地翻好了挑两个就成,我们领粮自家带饭吃,有点火能给热热就行,这活一定给你们下力气干。”   桑萝含笑:“那就这样说定了。”   赵老汉连连点头:“欸,说定了,说定了。” 第217章 眼力劲儿   桑萝和陈婆子再回到大兴庄,路过她们家地头的时候,地里已经是干得一片热火朝天了。   她过去打了个招呼,也不多话,回家里先烧热水。   沈宁听到她回来的动静,从屋后过来:“大嫂,请到人了?”   桑萝点头:“请到了,就咱们原先住山里时的邻居,过两天就来上工,不过今儿先来了七人帮咱家翻地来了。”   “七人?”沈宁愣了愣,紧着就问桑萝:“得备饭吧?”   “嗯,不过不需这么早,等会儿再张罗来得及。”桑萝说着从橱柜里抱出一个罐子,里头是初冬在山里捡的拐枣熬出的拐枣糖浆,往空水罐里舀了一勺,等釜里水开,打了一罐子热水冲下去,空气里隐隐泛起微微的甜香。   冬日里要给食水保暖,家里有用蒲草编得厚厚的窠子,饭甑有饭窠子,水罐子也有水窠子,一罐子热水放进去,把草盖子也盖紧,过得一个半时辰打开来,里头的水还是温的。   桑萝就把这一罐子热滚滚的糖水放进了水窠子里,草盖盖紧,另拿了一只碗,就把水窠子抱去了地头,招呼大伙儿渴了就自己倒碗水喝。   赵家老大是个年约三十四五岁,生得圆头周脸的黝黑汉子,地地道道的农家人模样,想是这几年日子过得清苦些,有几分清瘦,因身量和骨架子在那,头脸也圆,瞧着还算敦实。见桑萝给送水来,便把手里的锄头略停住,道:“桑娘子,我们在家里吃过早食的,你不用管我们,我们自做到哺时前就回去了,明朝再来,我瞧着两天就做完了。”   还不晓得桑萝已经与他们老子娘说定雇他们家两人做工,要赶在哺时前回去是怕沈家还要费心招待他们吃食。   桑萝笑笑,并不多饶舌,只道:“辛苦赵叔你们了。”   一群人忙摆手,七嘴八舌地道:“不辛苦,不辛苦,桑娘子你回吧。”   桑萝还惦着造纸呢,没多留,谢了两句便回去了,算着赵家人的食量,加上自家人的,量了些豆子浸上,便就转到了屋后,去瞧瞧那四锅正煮炼的树皮。   沈烈和沈安匆匆归家,屋里没见到人,倒隐约听到屋后有声音,过去一看,屋后开着四个灶!   “这是做什么呢?”就算是做午食好像也太早了些。   沈宁眼睛很亮,尤其沈安当初可是帮着一起剥树皮的,她雀跃还得压着声儿:“做纸,大嫂试着做纸呢!”   沈安嚯一下激动了,紧走两步,下意识想揭离他最近的一个陶釜盖子,又不确定是不是能揭盖的,堪堪刹住,问桑萝:“大嫂,这里边是什么?”   桑萝道:“你帮着剥的那些树皮。”   沈安两眼微圆:“树皮泡了再煮就能做纸?”   沈烈最是云里雾里,看看那四口大釜,又看桑萝:“你会做纸?”   桑萝摇头,把兄弟两个的问话全答了:“不会啊,只是想着布也是用麻织的,没有苎麻,找了比较相似的树皮照着织布的那些法子胡乱试试,看看,四个陶釜是四种做法,还留了四捆树皮呢,用不同的法子试吧,能成就是运气。”   瞧瞧,多坦然。   不过一点不妨碍沈烈和沈安兄弟两个满心感动了。   阿萝都是为我和小安。   大嫂都是为我和大哥。   桑萝看看这兄弟二人,转了话题:“都报好名了?参考的人多吗?”   沈烈点头:“报好了,多不多不知道,也没公布,不过我们报名时那一页纸快写满了。”   桑萝也就不多问了,摆手:“那都温书去吧,笔墨和纸多适应适应,一笔好字在考官阅卷时也是加分的。”   沈安笑着就应下,沈烈看看桑萝,想握握她手吧,沈安和沈宁还在旁边呢,便只是靠近一些,道:“请人的事我回来时听陈阿奶说了,别只请一个月,只管请着去,我考试完往林子里转一圈,什么也够了。”   他觉得自己也有点儿犯傻,该早些就让请人的,不过想想现在附近住的人也是他后边带出来的,一开始还真不知道到哪找合适的人。   “总之,别不舍得,你和阿宁在家做点吃食,读书写字,或是喜欢琢磨点东西就琢磨点东西,高兴就好。”   桑萝唇角才弯,沈宁已经吃吃偷笑起来,和沈安一个对视。   大哥疼大嫂嘛,他们都知道。   小姑娘太精怪,被桑萝捏住一侧脸颊掐了掐。   沈烈笑笑,问过桑萝中午会安排赵家人饭食,道了一句辛苦,这才和沈安一起回屋去了。   ……   煮树皮只需水够柴够,不需时时守着。   午时初,桑萝和沈宁回灶屋蒸了一锅五豆饭、把原本备着今天自家吃的已经做成半成品的素毛肚蒸了,做了料油拌上。又洗了一块腊肉蒸了,切成薄薄的片,冬笋焯水,备了姜蒜炒了满满两大盘的冬笋炒腊肉。   那香味,叫连续在山里奔波了近两个月的沈烈读书时都有几分饥肠辘辘了,沈安心思也开始飘。   灶屋里,桑萝把所有食材分了两份,小的那一份自家吃,大的那一份分装进一个大篮子里,又唤沈宁备出十副碗筷另用一个小篮装好,转头就唤沈烈。   沈烈进得灶屋,只看一眼便知了:“送饭吗?我过去就成。”   一手提一篮子,根本不用桑萝和沈宁再跟,桑萝只嘱咐了一句:“把小金兄弟三个喊上,带了他们那份儿,你也早些回来吃饭了。”   “行,你们先吃,我很快回来。”   桑萝让沈宁去唤沈安不提。   ……   沈家地头,赵家人就算是农忙也是一日两顿的,压根没想着还会有午饭,干活干到这会儿,累得也有点儿嗓子冒烟了,其实也是饿了,往日这个点,他们饿了就是灌个水饱,歇一歇就能再干。   赵家老大正想喊几个弟弟和孩子放下锄头喝点水,远远瞧着沈烈大步过来了。这练武的身量架子,人高腿长,走路也是真快,没一会儿就近了,这一近,冬日里的风一吹,竟好似闻到了肉香味儿。   “沈师父?”   赵家老大的目光落在沈烈手里的两个篮子上,鼻间嗅到越发好闻的腊肉的香味,喉头处没忍住,咕嘟咽了口口水,黝黑的脸膛子微微发烧。   沈烈已经到田梗边了,把篮子一放,笑道:“赵叔,辛苦你们帮忙,我家阿萝烧了些饭菜,你们过来先吃饭,回头歇歇再干。”   原来当真给他们备午饭了。   赵家父子叔侄几个面面相觑,没忘自个儿是过来帮忙的,这吃饭,还带吃肉的……   赵家老二道:“沈师父,这年景没有中午还吃一顿的,我们早上吃过了,哺食家里也会备。”   话是这样说了,肚子格外应景的咕咕响了两声。   赵家老二自己都尴尬了,捂了捂肚子。   沈烈笑了起来:“叔,没有给空着肚子干活的,哺食您回家吃去,容我们中午招待一餐,才是个礼数。”   又唤沈金兄弟几个也洗手过来吃饭。   农忙这一个多月,桑萝和沈宁不管谁做饭,每每都把他们兄弟三个的也带出来,吃了两顿,沈金就背了些米粮肉菜送过去,慢慢的这农忙时节搭起了伙来。   这会儿听大哥喊他们吃饭,三个小的乐滋滋放下锄头跑得飞快,只赵家七人还没敢动,都去看赵家老大。   沈烈笑道:“赵叔,吃着吧,不然哪敢叫你们明天再来帮着干活?我也得家去了,不然家里的饭菜也冷了。”   又招呼那几个他叫得上排行的少年郎:“赵大、赵二、赵三,赶紧的呀。”   几个少年与沈烈相熟些,赵大郎笑着摸摸脑袋:“那我们不客气了啊,怪香的,肚里还真闹馋虫了。”   肚子格外应景叫了起来,那少年咧嘴一笑。   沈烈笑了起来:“不用客气,吃吧,我也回了,等会儿来提篮子。”   沈银就道:“大哥,不用你跑,我和小铁一会儿给送回去。”   沈烈拍拍他脑袋:“行呀。”   怕赵家人不自在,打了个招呼便真走了。   赵家兄弟几个道了声谢,这才往田梗边去,待看到篮子里瞧着就叫人格外有食欲的两道菜,七个人,齐刷刷咽了口口水。   沈金笑着就给递碗:“叔,来,盛饭吃,我大嫂烧的菜最是好吃的。”   赵家七人忙就着田梗边的水洗了洗手,接过沈金、沈银、沈铁几个递过来的碗筷,一边道了谢,一边道:“还真是,看着好看,闻着也香。”   一一添了豆饭,那筷子都没敢往盛着腊肉的那一盘子上下。   他们不是沈家,打猎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孩子们是远远学了点棍棒耍着,可真要论起打猎来,跟沈银那小孩怕是都没得比。   没有师父领进门,那门槛就是千难万难的,全亏得沈烈他们村的人对他们这些邻居还算照顾,最初那一年,套到活的山鸡有时也问他们换不换。   用些山货就换给了他们,容他们养着,家里日子才渐渐经营起来。   所以,肉呀。   一家子七个齐齐咽口水,愣是没好意思挟,很齐整的,一人挟了一筷子素毛肚。   赵家老三瞧着筷子里沾满料汁,掂一掂都能润乎乎颤的素毛肚,道:“这是魔芋做的吧?这桑娘子好巧的手,做得比咱家出来的精巧好多。”   瞧着大不一样。   尝一块,也真是不一样。   兄弟几个对着那素毛肚研究,好似是颜色更透些,切的刀工也老讲究,心里盘算着回家跟娘和媳妇都说一说今儿吃到的桑娘子亲手做的魔芋豆腐了,叫学一学,看能不能也能做得更好吃些。   沈金看他们只管吃那素毛肚,就招呼着:“叔,你们吃肉呀,我大嫂这菜做的就是招待你们的,别光吃那素毛肚。”   哦,原来这就是素毛肚。   听闻是桑娘子自家的营生,当初也一并教了出来的,想是他们家里哪一步做得不够细致,出来的东西才不似这样好看又好吃。   赵家老大应道:“欸欸,会吃,会吃,桑娘子实在客气。”   肉啊,有盐味儿的、特别香的腊肉。   赵家老大这一刻甚至觉得,这忙帮得更像他们一家子赶来吃大户了。   他挟了一片,都没舍得全往嘴里塞,咬了一小口,腊肉特有的香味叫他嘴里口水疯狂分泌,原还只是有点儿饿,这一小口肉入嘴,勾了馋虫,饿意一下子汹涌扑上来,恨不能狼吞虎咽。   生生吃出了幸福感来了。   赵家老大这一动筷子,家里另六人也敢挟菜了,然后……就只有哐哐扒饭、埋头苦吃的份儿了。   吃,吃了这一顿,下午给把活儿干到最好!锄头锄得再深一些,草翻埋得再好一些!明年开春那都是地里的肥力。   桑萝豆饭备得够,加上长久都只吃半饱的人胃口会渐渐变小,把她带来的那些饭都吃完,沈金兄弟三个还好,赵家父子叔侄几个齐齐吃撑了。   看沈金兄弟几个提着篮要走,赵家老大忙拦住,喊了两个儿子:“你们去,到那山泉边把碗筷洗洗干净再给送回去。”   沈金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大哥家旁边有井,我去井台那边洗。”   赵家兄弟这才没再跟着。   沈金送碗筷回去,赵家人在田梗上坐了得有一刻多钟才缓过来。   赵二郎每日中午喝惯了水的,这会儿歇过劲来了,习惯性拿了喝水的那个碗,倒了一点儿水,水还有些余温,并不冰,一小口沾唇,舌尖尝到一点儿淡淡的甜意,他愣了愣:“爹,这好像加了蜜水。”   赵家老二接过那碗抿了一口,也愣住了,转头跟他大哥道:“真是甜的。”   赵家老大道:“桑娘子人是极好的,咱把活儿好好干,才不白瞎人家这招待。”   “大哥,你这说的,没这些招待咱也没对付着干呀。”赵家老四这样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又感慨:“桑娘子是真厚道,哥,你说桑娘子说要雇工,咱爹娘应了吗?”   要是有个这样的主家,别说干一个月,干一辈子他也乐意。   兄弟四个里,赵四郎是最感激桑萝和沈烈的,他成婚最晚,比不得上头几个哥哥,逃进山那年孩子还小,五六岁的孩子,扛不住饿也受不得险。   赵家老大听了他这话,道:“应该会应的吧?那是桑娘子要雇人,别说咱们家有多余的劳力,就是没有,爹娘也要叫咱来的。”   兄弟几个心里都热乎了起来,赵老三道:“不知道是谁过来。”   赵家老大笑:“要是沈师父和桑娘子选,那就不知道,他们要谁就是谁,要是叫爹娘选,那没说的,农活干得最好最能吃苦的。”   兄弟四个都是地里的好手,但要论起个拔尖儿来,还真有。   最吃得苦的是谁?赵家老大。   农活干得最好的是谁?赵家老四。   赵家老二和老三满脸羡慕,眼巴巴瞧着。   ……   沈家那头,沈金提了洗干净的碗筷进灶屋,桑萝她们还没吃好,他一边把碗筷往案上放,一边笑嘻嘻问:“大嫂,我听陈阿奶说你是要请赵家人做帮工?”   桑萝看他:“怎么?”   沈金道:“我早上悄悄看过了呀,最吃苦的得属赵家大叔,但做活儿最细的是赵四叔。”   桑萝哟一声:“行啊,一上午功夫你把人家都打量仔细,排行也弄清楚啦?”   沈金嘿嘿笑:“那不是听到陈阿奶跟大哥说的话了嘛,大嫂你要雇工,那我可不得上心点。”   桑萝扑哧笑出来,赞道:“真好样儿的。”   别说,这孩子读书就嫌眼晕,但这份眼力劲儿用在做买卖上绝对好使啊。 第218章 激动得手都抖   中午一顿好饭食,换来的是赵家父子叔侄下午卖命的干活,原是说哺时收工的,中午听沈烈来送饭时说过只请中午一顿,赵家人便安了心,不用急急避回去。左右中午吃饱了,下午还喝到了蜜水,通身的气力,那活儿干得是哐哐的,愣是天快擦黑才收工。   桑萝是没往地里来,沈金一边干活一边瞧着,倒觉得这赵家上下不计哪一个都是请得的,实在。   当然,等到他们晚间回到家里,听起家里人说起桑萝给开的工钱,越发性的要帮着把活给干好,自然,这是后话。   只说哺时至,桑萝午时才吃过一顿,也还不饿,满心里惦着的就是她的纸。心里寻思着就算是织布,煮这四个时辰也是够够的了,烧了几捆柴禾,终于跟沈宁说不加柴了,烧完灶里那些便罢。   第一口先熄了火的灶,沈宁把那陶釜上盖的木盖子揭开,捞起那已经从土黄变得黑乎乎,煮得软塌塌的树皮。   桑萝仔细着烫,小心上手捏了捏,又去看另几锅。   加了草木灰和没加草木灰的,这时候最明显的是颜色的不同,加草木灰那个是真黑。   桑萝没先把四锅树皮都捞起,而是选了同样都是在浸泡前晒干过的两组编号捞了出来,一份是加了草木灰的,一份是没加草木灰的,唤沈宁打来两盆水。   沈宁是见过她第一次做记录的,知道是要琢磨出不同方法的区别所在,因而也不动另两锅,而是麻利去打了两陶盆水过来。   姑嫂两个一人一盆,把煮软的树皮进行清洗,沈宁那个倒好洗,桑萝手上那个加了草木灰的,那是拿着丝瓜藤一点一点的擦,换了七八次水后,颜色这才好看一些。   剥树皮时总有些老皮是没剥干净的,等洗得差不多了,便是清除杂质,屋外有张和桌子差不多高的长条案,姑嫂两个索性一人搬一张凳子来,坐在木案边慢慢清理。沈宁到这会儿发现了,她大嫂那边用草木灰煮过的老皮明显比她这边没加草木灰的清除起来容易。   “大嫂,加草木灰煮的好清理,而且多洗几遍后好似比我这个倒更白一点?”上手捏了捏:“也更软乎。”   “嗯,不知道后头做出来的纸有没有区别。”   两份树皮,光清除杂质就忙到了夕阳西下,沈烈和沈安出来瞧了一回,看两人一忙一天,把做晚饭和喂鸡赶羊的活直接揽了过去。   沈家这晚上捶浆捣浆的声音断断续续足响了有一个多时辰,好在各家住得远,也听不到那点响动。   当然,基本上是沈烈和沈安的活了,桑萝和沈宁偶尔上去帮着换换手也就沈安累了会应一应,沈烈那完全就跟不会累似的,都没让人替过手。   桑萝盯着他那手臂瞧了好几回,寻思着真做得出纸的话,水碓得安排上了,不然用点儿纸也太累了。   水碓这东西桑萝虽没做过,但其中的原理还真知道。   ……   戌时末,沈烈把沈安送到沈金家去,沈金猜着他二哥和大哥是要一块儿看书的,直接就给留了门,左右庄子里也安全得紧,等沈安来了,他睁眼瞧了瞧,自个往里边挪了挪,就继续呼呼大睡了。   沈家那边,桑萝就着油灯的亮光,正跟沈宁一起把一张洗得干干净净的纱布绷在豆腐框上。   没错,这就是她自己瞎琢磨了月余琢磨出来的做纸的方法,像做豆腐一样,把浆水过滤,看看留存下来的东西干了后能不能成形。   区别就是豆腐可以湿一点,纱布直接垫在豆腐框底下,而纸是干的,所以她想着法儿把纱布绷在了豆腐框面上,有水的话往豆腐框里滴落,再从木架缝隙里流走。   沈烈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桑萝正小心的用勺子舀了搅匀的纸浆水正往那豆腐框子里淋,水从纱布下流走,纸浆在纱布表面被截留了下来,哪儿缺一块或是薄一些,桑萝就照哪儿再补一些。   木框的缝隙漏水到底是慢的,加到桑萝满意的纸浆了,那水已经满上来了,不过也因为这样,留在纱布上的纸浆倒是更匀称了几分。   “这样就行?”沈烈问出了一旁同样好奇的沈宁的心声。   桑萝摇头:“不知道。”   她其实没抱多大希望,因为豆腐能成形那是因为她用了石膏,这纸浆干了后真的能成形吗?她还真不知道。   “等明天看看吧,我瞧着明天应该也是个晴天,到时端出去晒一晒再看。”   自从进山后就没做卖豆腐的营生了,家里现在的小豆腐架只是自家做吃食时用的,还真不多。沈烈看看一旁几乎没怎么用到的两桶纸浆,道:“明天我早点去有田叔家借一下锯子,帮你做几个合用的架子。”   他瞧着随着水渐渐漏向底下木盆里而离水的纱布呈现出来的样子,道:“应该做个能固定纱布的四边的框就行了吧?用着能更方便点。”   桑萝点头:“等明天看吧,能成再做。”   不能成说明这法子没用,就不瞎折腾了,陈家那锯子这几年也费得厉害,现在要锯点东西极吃力了,她不由得问沈烈:“城里现在有铁匠铺子开着吗?”   沈烈大概知道她想到什么了,道:“开着,有一个老铁匠,不过被州署衙门征用着打农具,暂时不接私活,过一段时间我去问问。”   家里之后少不得要用这些工具的时候。   桑萝点头,也实是累了,招呼沈宁洗漱先去休息。   待回了房,才脱了外衣上了床,沈烈帮着她揉捏起肩颈来,那力道控制得好,加上手本身的热度,舒服得桑萝微闭了眼,就差没哼哼出来了。好一会儿才舍得动弹:“你手不累吗?”   说话间手攀了过去,原是想给他揉捏一下的,而后发现那肌肉真紧实,累手得慌,引得沈烈发笑,将她环住,继续帮她揉按,只按到最后变了味儿,暗夜里只听得桑萝似羞似恼:“你真不知累的么?”   沈烈的回话含糊不可闻了,只隐隐听得一句我好想你,后边的声音便是含糊压抑而暧昧的了。   半个月才归家一趟,结果就是连着两日桑萝都起得迟了,头一天沈烈他们要赶着去报名还罢,今儿直接是到日上三竿才醒。   沈烈精神头倒是好,早早起了床,想着桑萝做那两桶纸浆不易,也没等出成果,就到陈家借了锯子回来,桑萝睡醒时灶屋里那两桶木浆旁已经多了六个大些的木架,昨夜里那个淋了纸浆的豆腐框子也被沈烈搬到了屋后空地上去晒着了。   沈宁对这种情况一点也不奇怪,实在是在村外村住的那两年桑萝时不时就会起晚了,小姑娘压根没往其他方面去想,也没注意着她大嫂赖床是成婚后才有的事,一看到桑萝就挺兴奋,一边跟桑萝说着早食做了什么,温在灶里,一边道:“大嫂,我哥做了好些个木框,我先上纱布,等你吃好了我们一起淋纸浆吧。”   等都忙完了,两桶纸浆还有些剩余,加了草木灰熬煮的树皮做的纸浆另一个区别也出来了,得浆率更高。   这一整天,桑萝和沈宁满腹心思都在那些淋了浆的木框子上了,到了傍晚太阳落山,那纸仍是半干未干,但瞧上去隐隐约约竟像是成了?   也不敢去动它,等得又煎熬,急切想要知道答案,晚上吃过饭后索性在灶屋里用火盆燃了一堆火,把其中两个纸架子放在离火盆一段距离的地方烘着。   沈烈和沈安都陪着在灶屋里等看结果。   至戌时末,那两张纸被完完整整揭下来时,别说沈烈几个,桑萝自己都没敢信,拿着那纸摸了又摸,翻来覆去看了几回。   真的成了?   虽则成品颜色发黄,厚薄不均,贴着纱布那面还算平滑一点,另一面粗糙得没比草纸好多少,但这实实在在是做出纸来了啊。   纸啊。   这是纸啊。   一家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桑萝面上难掩喜意,又欢喜的细打量手上那张纸,就着火光一寸一寸瞧过去,指尖在纸面上抚过,落在一丝清晰可见的寸余长的树皮纤维上轻刮了刮,“阿宁,看这里,咱们纸浆再做细一些,做出来的纸应该就能更平滑细腻,还有两份树皮浸泡着,我们明天一早就起来捣浆试试。”   “嗯,赶早起来捣了,赶在太阳出来前就能晒上。”沈宁显然也是激动坏了,一迭声应下,又给出主意:“大嫂,咱们要不要试试把树皮捶过之后切碎一点再捣?”   “行啊,明天弄出半份来试试看。”   沈安和沈烈离得近,看的是另一张成型的纸,沈安醉心读书,从最初大嫂要给他和阿宁做《千字文》的竹简去买笔墨起,他就知道笔墨贵,纸更贵。读书几年,虽有在山里避原因,但真正用纸写字还就是近两天,用的还是王家送的纸。   手上的纸虽糙,可对于沈安来说,他大嫂做出纸了!   沈安捧着那张粗糙泛黄的纸,激动得手都抖:“哥,大嫂真把纸做出来了。”   沈烈已经看过了,他亲手帮着取下的,沈安的激动,他连点头回应都不能,只侧头怔怔瞧着桑萝,喉头几番滚动说不出话来。   他想到落户籍时领到的竹简,登记名册时用的那半废的纸张,想到朝廷求贤求才的诏书。   心里这一瞬升腾起来,强烈到无法压制的念头是——朝廷选才为什么独从男子中选?他家阿萝,这世间多少男子不及其聪慧之万一。   明明学识比他们这整个庄子里所有人都好,见识与聪慧更是多少人难望其项背,却因是女子,连参与的机会都没有。   桑萝把手在沈烈眼前挥了挥:“高兴傻了?明天早些起来,帮我和阿宁一起捣一下纸浆。”   她自问是没有沈烈那份臂力的。   沈烈握住桑萝的手,紧在手中未放,过得几息才能张得口:“好,不过别放外边晒了,最近做的先在灶屋里烘吧,我尽快在咱们屋后先围出个院子来,以后你和阿宁想琢磨些什么也有个隐秘的地方。至于屋后的菜,眼下先围进去,山地上开一块,开春后就种到山里去。”   他不知道桑萝有没有出头的机会,但他知道,他该给一切便利,让桑萝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不让自己和这个家反成了她的拖累。也更清楚,他该努力再努力的,地里刨食的话,他配不上她,也护不住她。 第219章 入学考   纸做出来了,沈烈的心事好像也落定了,夜里又似从前一般读起了书,想是离得考试近了,晚上也不闹腾她了。   至少在桑萝看来是这样。   桑萝也不扰他,陪着看会儿书,因着天冷,自己先到床上闭目养神,渐渐就睡了过去,连沈烈是几时熄灯入睡的亦不知了。   腊月初三一早,赵家那边赵家老大和老四正式过来上工了。   倒不是桑萝选的人,沈金这两日偶尔会与她说说赵家人的情况,个个都挺不错,桑萝索性就没选,只说雇两个人,叫他们家里自己商量着指两个。   赵家人指的还不是别个,正正好就是沈金说的最好的两个。   赵大和赵四今儿一早就来领活,也没进屋,只在屋外与沈烈说话。   桑萝收了手上的活计迎出去,笑着道了一声早,便问两人:“赵大叔、赵四叔,你们往后是跟着我们家吃,还是我们把每月的口粮给你们,你们自家吃?”   赵大道:“自家吃,自家吃,我们村离庄子也不远,家里都商量好了,到饭点孩子会给我们送饭来。”   “行,那你们今儿回去时过来一趟,我先把这个月的口粮给你们带回去。”桑萝把不管饭的待遇给得颇厚,其实也更愿意他们自己管饭,她喜欢捣腾点儿吃食,但并不喜欢每天做一大群人的饭食,就算是平日里,大多时候也是沈宁陪着她一起做,姑嫂两个有说有笑有分担的。做饭要真成任务了,那绝对不愉快。   赵大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家里口粮够的,等干够一个月我们再领。”   桑萝倒无所谓,笑道:“那也行,端看你们方便。”   地已经锄好,桑萝给他们的第一个活计是伐树。   沈家两个山头,选其中一整个山头将成材得用的树木砍回来,一是清出来后边好种薯蓣,二则,后边盖房子修院子打家具,样样都要用木料的,现在先备上正合适。   桑萝准备领着赵大和赵四往自家山头认认地方的,沈烈却拦住她,道:“我领赵大叔和赵四叔去就行,选哪座山种薯蓣你有打算吗?”   桑萝想着自己还有养鸡和养羊的计划,这不好离得太远,便道:“选离家稍远的那座吧。”   说是离家远,其实也不远,两座山头本就是相连的。   沈烈点头,便让桑萝回屋,自取了一把斧头一把柴刀给赵大和赵四,领着两人去认地儿了。   桑萝也没闲着,回灶屋跟沈安沈宁一起关着门继续捶沈烈已经用石臼砸成絮状的纸浆,捶打一会儿,再用手撕开一下纤维,又继续捶打,如此反复。   约莫两刻钟不到,沈烈回来了,与桑萝商量着后院大概修多大,具体划哪一块。   桑萝倒没沈烈那么急,道:“等开春吧,天太冷,怕是要下雪了,而且要围后院总要先知道前院和屋子的格局,这才好动,不急这一会儿,我和阿宁还在摸索技艺,都是少量的做着,灶屋门平时锁好些就成了。”   大家住得都有点距离,除了许家的屋子条件好,家家都住得简陋得很,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串门的其实不多,就是沈金兄弟几个,农忙时饭带出来是往地头给送过去,非农忙那哥儿三个都自己做。   沈烈听她这样说,安心许多,道:“这样才好,只少量做些试验,别大量去做,眼下外头太缺纸了,你这纸和外边买的瞧着也不一样,太打眼,一时别露出去了。”   确实不一样,非一般的糙。   桑萝终于反应过来沈烈在紧张什么,眼里带了笑意,“原是因为这个?放心,我都省得的。这东西做出来也是运气使然,要想做得好且还有得钻研呢,且没有护着方子的实力前也只是自家用用。”   沈安也没忘前几年卖点酸枣糕都要改名叫个水晶脯,卖个拐枣糖也要小心选个铺子合作的,当下也道:“是该小心着些,反正州学都开办了,总要解决我们用纸问题的,能买着最好,买不着,咱们不还能用竹简吗?”   竹子漫山都是,竹简自家在家里做便是了,既然对平民也招生,自然不是人人都用得起纸张的。   另两组编号的纸浆折腾出来,直接用火烘,当天就见到了成品,饶是如此,桑萝也不得不感慨,怪道纸贵,哪怕自己做,材料不花钱,这功夫也不少花,够折腾的,费时费力不说,地方有限,出来的成品也没多少。   她寻思难道古时候的人做纸都这么几板几板做吗?或是都有特别大的场地晾晒?也是,把着造纸技艺的豪族,自然不缺地儿。   不过想想她自己时空的宋朝,那时用纸已经颇为普及了,又觉得应该是技艺上也有改进的,不该是这样有多少个板子才能晒多少张纸的。   只是她到底没学过这东西,靠知道些关键信息,加之从织布做豆腐自己日常能接触到的东西瞎琢磨出来的一些灵感做尝试试出来能成型已经是侥幸了,再更多的,一时实是想不出来。   留好纸样做好记录也就先罢了手。   闲时往山里看看,找些轻省的活计自己做着,因为整个山头要被用来种薯蓣,除了伐树,多出来的一些灌木柴枝赵大和赵四也会砍下来捆好送到沈家屋外的柴棚里去,桑萝会把这些枝条分类,觉得可以做试验品的树皮剥下,做好编号和记录后捆好扔进山里的溪涧里浸着。   另一件她和沈宁自己能做的事,沤肥。   农家肥的堆肥打从在山谷里定居开始就一直在做的,在大兴庄落户后各家自然也有安排,当然,这些活计这么上结年一直是沈烈做,沈烈不在家时也有沈安,从来没让桑萝和沈宁沾过手。   桑萝眼下要做的是另一些肥料。   伐树搜集的落叶堆肥,动物骨头去盐处理后做成骨粉,有蛋壳时蛋壳搜集起来做成蛋壳粉,便是草木灰,在桑萝这里也是要单独搜集起来的宝贝。   这些东西,通过各种处理手法,各有各的肥效。种地人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不精贵的,家里过日子,连产生点垃圾都不太容易有。   又抽着空片了竹篾给沈烈和沈安编了个小小的考篮,里边也不放什么,就是笔墨砚台加一块木头纸镇和一小竹筒磨墨用的水。   忙忙乎乎,时间转眼就到了腊月初九,屋后的园宅地空地上已经堆了好些木料了,沈烈他们入学考试的日子也到了。   桑萝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情况,沈烈和沈安近来确实是发了狠的用功,沈安因为年龄小机会多还好些,沈烈夜里每每睡不够两个半时辰,临到考前一夜,桑萝强调休息好的重要性,他才收着了点儿。   和后世的各种科举考试不同,大齐初作尝试的入学试极其简单,桑萝就是想给做点准备呢,给带点食水什么的,都没用得着。   因为沈烈报名那日就打听过,只考一场,带上笔墨砚台这些东西就够了,纸都不需要,食水更用不上了,早上进去,中午就能出来。   桑萝和沈宁今儿早早起来做了早食,当然,山里这几年呆着,限于基础食材的缺乏也做不出什么来,只能做饱腹不带汤水的饭食,一家人吃过后看沈烈和沈安收拾妥当,把籍书也拿上了,这才送人出去。   沈烈近来的压力桑萝是看在眼里的,特意放慢了步子,落在了正说着话的沈安和沈宁后边,她挨近沈烈与他并肩,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别太有压力,平常心去试试就好,其实日子怎么都能过,我折腾那些东西的初衷也是方便自家人的,等做得跟外面的差不离时,不需花高价去买,自家用着方便,更多的先别去想。”   沈烈紧了紧桑萝的手,眼里也带上了几分温柔:“我知道。”   走出一段,小金兄弟三个也奔出来相送,又远远看到卢老汉、卢婆子、挺着个大肚子,已经有八个多月身孕的冯柳娘也送阿戌出来,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才松开。   送到许家门外,周家、许家都已经准备好了,今天家里无人参考的陈家、施家也都送了出来,人人口中少不了几句吉祥话,许家门外好不热闹。   怕沈烈压力大,桑萝只送到庄门外就止了步,道:“就送你和小安到这儿吧,考试顺利。”   沈烈是真想把人往怀里揽一揽,或是再贴一贴桑萝的手,奈何人多,最后只是将她颊边一缕碎发顺到耳后,点了点头,道:“嗯,天冷,你和阿宁还有小金几个也别在外边站着了,早些回去。”   桑萝应得很好,到底是看着沈烈一行九人走得远了,才和同样出来相送的卢家人、周家人和许家人说了会儿话,这才领着家里几个小的归家去。   沈金兄弟三个地里还有点儿活计要干,桑萝带着沈宁喂羊喂鸡,瞧瞧菜园里的菜,手上一直有活,只一颗心到底是惦着已经进了城往州学去的兄弟二人。   ……   歙州城内,州学门外,未到辰时已经聚集不少考生和送考之人。   沈烈和魏清和初时不大清楚哪些是考生,哪些是送考的,直到州学里有学正出来主持,考生与送考之人分列,沈烈才知参考竟有七十余人,其中不乏留着短须、年过三旬者,手心里不由得就又捏了一把汗。   考前除了学正规训,讲了考试要注意的事项,自然还请了州学博士讲话,除了沈烈这些考生和送考之人,离得略远些的地方还有不少知道州学今日招考来看情况的百姓。   隐在远处一处屋檐角下的一对主仆,在看到出来的州学博士后,略听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   郑家。   郑老太爷所住的暖阁里,此时箫笛声悠扬,伴着那箫笛的伴奏声,有女子清吟婉转的声线正唱着郑老太爷最喜听的曲儿。   郑家大老爷进得暖阁里,见父亲靠在椅上,阖目听曲,两个丫鬟正一左一右给他捏着手敲着腿。他敛目上前,先躬身行了个礼,唤了声:“父亲。”   郑老太爷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打着拍子,好一会儿,方问:“何事?”   郑大老爷看老太爷一眼,见他仍阖着眼,仍是躬着身,小心道:“州学那边,州学博士的人选定了。”   郑老太爷并未有什么动静,只是若观察足够仔细,可见他指间的节拍略缓了两拍,一直阖着的眼终于睁开,“哦,定的谁?”   郑大老爷默了默,觑了觑他父亲神色,方道:“林家老爷子。”   郑老太爷指尖的节拍已是停了,好一会儿,方一声嗤笑,齿间蹦出一句鼠目寸光来。   郑大老爷没敢接话,只挥手示意伶人丫鬟都退下。待人都退下后,这才打量着道:“父亲,现在怎么办?咱就真这么被晾着了?”   “晾着又如何?”郑老太爷睨他一眼,语声仍平稳:“你太祖当年多艰难才能求学,十九始读诗,二十三岁方习得论语、易,历十二年至不惑乃学成,这才谋得官身,到你这一代,经七代人的经营,方有我郑家而今的基业。”   “轻飘飘许个官,传道授业?”他轻呵一声:“道若这般轻授,我们祖辈的努力又算什么?世家豪族的利益又谁来保障?前朝两位皇帝都办了州学,你看可办成了?”   “可是,就这么由着林氏出了头?儿子今日去看,报考州学的林氏和王氏子弟不少。”   郑氏从来才是这歙州城的主宰,怎容得林、王两个庶族爬到他们之上,又想到屡战屡胜的那一位,又是不甘,又有几分不安,郑大老爷瞧着老太爷神色,试探着问:“您说,京师那位真扛得住大齐这一位吗?要是胜不了……”   “怕被清算?怕被林氏反压住我们郑家?”郑老太爷哼一声,“你担心得未免太早了,连发个公文都要用废纸反面写的朝廷,你当他能多长久?均田,你先看看他动了多少人的利益吧。”   老爷子说到这里想到郑家的产业在自己手中折了多少,眼里都泛着冷,端了一旁的茶盏在手中拔弄几回,轻呷一口,而后垂眸冷笑:“把陈国灭了又如何,三年不征税,要养那么多大军,你且等大齐撑过这三年再担心不迟。”   “撑不过去,后面大楚、大汉、大秦……多了去了。”   动了这么多豪族的利益,可不是没人恨的,大齐眼下也算打下大乾九成江山了,纸坊为什么没复工,是缺工匠吗?有技艺方子在手还能缺了工匠?谁心里不是窝着一口气?不过眼下强不过那军权罢了。   且瞧谁比谁长久吧。 第220章 读书人的娘子   郑家人的骄横,沈烈这些进了考场且已经领到了各自考卷的考生不知,他这样道道地地从祁阳县十里村来的平头小百姓,在此前根本未曾踏足过歙州,连郑氏是哪一号人物都不知。   此时心心念念的,也就是把领到的两份试卷好好答出来,七十余考生,取四十名,至少不要掉出四十名开外去。   事实上,这样的年景,除了他们大兴庄的几个穿着布衣,这些个考生大多都穿得颇体面,真正贫寒的根本没几个,别说沈烈,就是魏清和也紧张得手心里沁出了一把子汗来。   这一年的考卷出题较特殊,是考生在报名时就先填了考哪一经,考卷是根据考生填报的科目来量着份数出的,一是考生水平参差,应刺史和长史的要求,特把门槛设低了,二就是缺纸闹的了,没办法先备大量的试卷临场再选。   沈烈依着昨夜里桑萝的嘱咐,尽量放稳了心态,一一展开两份试卷快速看了一遍,见大多都是会的,心下安定许多,将试卷收到一边,从考篮里拿出笔墨砚台来做起了准备,这些个东西都是最近几日用惯了的,添水磨墨,此时做来倒也行云流水。待一应准备都做好,方展开第一份试卷开始蘸墨答题。   ……   沈宁在家里把活儿干完了,心里还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一刻也不得安生,来来回回的团团乱转。   桑萝看得眼晕,泡了些干豆角,拿了一个背篓两把锄头,一把自己拎着,一把塞给了沈宁:“走了,跟我去挖些冬笋回来晒笋干,比你在这儿团团乱转的强,这才是考试呢,后边还要等成绩,你得转到什么时候去?”   沈宁接过锄头就跟着桑萝走,一边走又一边问:“大嫂,你不紧张呀?”   “紧张,但考得好不好的全在他们平时的努力和这会儿的发挥了,咱们紧张不紧张的都没用。”所以她拒绝焦虑。   要去挖竹笋,先得翻过自家的两座山,再往里翻几座才有竹林,因而姑嫂两个直接往自家山头去了。   赵大和赵四这些天已经把整座山头成材的树伐了不少,估量着再有七八天也就差不多了,见桑萝带着沈宁过来,忙打招呼,又问桑萝:“桑娘子,山上这些还没成材的小一些的树您怎么个打算?”   种薯蓣其实不用把树全砍完也能种的,他们这两年在山里就没全砍,薯蓣东一棵西一棵的种着。   桑萝看了看赵四说的那没成材的树,不少也都有她手臂粗细了,道:“也砍了,我有用场,等都砍了,地平整出来,后期薯蓣也能多种些。”   “欸,那行。”赵四听她说有用场,也就不可惜了,这一带山多,自家山里没木材了再往山里去伐一些,只要不过份,只是自家用,没谁会说什么。   又有些好奇:“桑娘子,你们家这二十多亩地全种薯蓣啊?明年各家粮食不少种,这薯蓣也不当主粮了吧,咱们这一带山里出来的人不少,家家应该都会种,到时候自家吃不完,卖怕是也卖不上多好的价吧?”   这事其实兄弟两个,包括跟家里人都嘀咕几天了,实也是怕桑萝吃亏,甭管什么东西,种的人多了它也不值钱,他爹娘都说让找着机会提醒一声。   桑萝听了笑笑,道:“放心,眼前这几年只要是吃食,就没有不缺的,你们家也有五十亩山地吧?用好来,咱们这一片离城近,种点养点什么都好送进城里卖,不愁销路的。至于薯蓣,这东西在咱们大齐应该没有人工种的,都当作是野生的药物在用,等来年收成了,知道的人应该就多了,就是当种块卖也能卖出个好价钱来,头一两年正经是个好营生。”   其实还有别的用处的,比如做成山药粉条,只是这是准备做自家营生的,桑萝也没大方到这份上,便就不提了。   赵大和赵四只听她说明年当种块也好卖,双眼就亮了亮,他们家五十亩山地,除了种些豆子,一时还真没想好怎么用。   赵四胆子要大些,也比他兄长善言辞,见桑萝肯指点,便就问道:“不知桑娘子家另二十多亩地可是有打算?我们家山地也多,您要是方便说的话,我们学一学,不方便的话,便只当我没问。”   这倒没什么不方便说的,赵家人做事实在,后边原也准备继续请他们帮工的,都要过他们兄弟二人的手。   桑萝道:“另一座山我准备在那边种点果树、豆子和菜,再养些鸡在山里,这些东西除了果树,其它的产出都快,除了供应自家吃,有多的就送进城里去卖,到时活儿挺杂的,伐树开地搭鸡舍,也要辛苦你们二位了。”   赵大和赵四没太听明白,养鸡养鹅不能就养在自家屋后吗?园宅地挺大的,菜也能种屋后啊,不过要送进城里去卖的话,那还真是山里能种的更多。   桑萝见识广,这在村外村那一带山民中是公认的事了,兄弟两个哪怕不懂,下意识已经琢磨起哪些菜能和什么果树一起种了,赵大少言,想问也没好意思问,赵四倒是大方得多,看桑萝并不相瞒,便直接问道:“桑娘子是准备种什么果树?”   桑萝沉吟,道:“不算什么好东西,山葡萄、栗子树、枣子树,林子里能找到什么树苗种什么吧,这个你们倒不必学我,自家安排合适的才好,我也是尝试着摸索。”   她种栗子和枣树是方便自家吃,加之养鸡也要搭鸡舍,总要有这么一块能空出来的地,而种葡萄是准备用来做些葡萄干和酿酒用,赵家人不会酿酒,种这个未必适合。   赵大和赵四确实不太能想象出来,这些东西想吃的话山里找一点是有的,何必自己种?不过桑萝做事应该是有她的道理,兄弟两个都连连应下,道:“桑娘子放心,我们做事加紧着些,争取早点把这边的地开出来,去给您把旁边那座山头也打点出来。”   桑娘子刚才可是说了,旁边那座山头伐树开地搭鸡舍,还是请他们做。只这一句话就够赵家兄弟俩高兴的了。   桑萝笑笑,这才带着沈宁继续往山里去了。   找冬笋是要有些技巧的,沈宁跟着她大嫂还真没少学,两片竹林转下来,哪怕之前已经来挖过,还是挖出了二十多个。   瞧瞧时间,已是巳时初了,不知沈烈和沈安几时能回,也不贪多,忙就往回去,剥笋、清洗,再冷水下锅加盐煮了,捞出来切成片,铺在晒垫上晾晒。   等活儿都干好,瞧瞧日头,快中午了,正说是不是往外去等等,听得地头那边好似有动静,转头看去,远远的就看到沈烈和沈安大步朝这边来了。   桑萝和沈宁忙就迎了过去,沈烈步子迈得快,没等桑萝和沈宁迎太远,已经走得近了。   “考好了?”   兄弟两个都点头。   沈宁问道:“顺利吗?那题难吗?”   桑萝也看沈烈和沈安。   沈安抓抓脑袋,道:“帖经不难,都是会做的,墨义就不知道了,有六七题不会,最后空着了。”   他们在山中学习,原也没有老师,经文背默不难,难的就是释义,有一些是王云峥和魏清和也不清楚的,恰是出到那样的题了。   桑萝看沈烈,沈烈道:“我和小安差不多,也难在墨义,不过有几题照你从前说并不确定正确与否的释义写了,总之尽力了,能不能等明日出榜文才知了。”   四书五经,桑萝自己也并不熟悉,有些字甚至也是常听魏清和他们读,桑萝才能对得上的,因而沈烈不明白的地方,大多数她能教,也有一些是她自己也不清楚的。   这一类的沈烈问到了,她会说可能是,不确定,教别人就不敢教了。沈烈照着那个答了,倒也比空着强。   “尽力了就成,考篮放下歇会吧,我去做午饭。”   沈烈并没歇着,看着午饭一时没那么快,跟桑萝打了声招呼,拿着锄头就去山里干活去了。   桑萝在灶屋窗口处往外看了一眼,问也准备跟去的沈安:“今天参考的人多吗?”   沈安点头:“七十三人。”   桑萝心下有数了,放了沈安出去。   沈烈这一天格外的忙,至晚上睡下,心下也不算平静。   桑萝整个人钻进他怀里,他下意识就揽住了。   “担心考不好?”她贴近他,借着暗夜里一点朦胧的影望着他问。   沈烈的夜视能力远比桑萝的要好,能将她的五官眉目都瞧得清清楚楚,握住桑萝落在他心口的手,应了一声,道:“是有点儿。”   桑萝轻笑一声,道:“明早我陪你去看榜,若是考上了,我呢,以后就做读书人的娘子,若是没考上,明年后年再努力也行……或是,你若做个农夫,我便陪你做个农妇也是欢喜的。”   沈烈一颗心原是紧张的,而今因着她的两句话软得不知成了什么模样,又热烫得厉害,把手移到她脑后,只稍施了一点气力,气息便融到了一处。   哪舍得叫她做个农妇。   越是相处,越是想宠进骨子里去,想护着守着,把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   好些天没沾着她了,这一发就不可收拾,上下又错了位,所有的压力倒是全被抛到了脑后,老旧的木床根本不堪折腾,桑萝脸红得要滴血,只庆幸沈宁住的屋子离着他们这间并不近。先时还顾得着羞,后边就自顾也不暇了。   沈烈哪哪儿都好,唯独这一点叫人难应付,原是宽解他的,到最后哭的是她自己。效果也实是好,沈烈压在心头小一天的压力折腾半宿全散了个尽,帮着桑萝清理干净后看看桑萝睡颜,想着先前她的那一番话,自己唇角扬了起来。   农夫农妇?   他笑容愈大,在桑萝脸颊上轻触了触,拥着心尖尖的人一夜好眠。 第221章 考上州学   桑萝累得太狠,沈烈又是连日的熬夜读书,夫妻俩第二日都起迟了。   沈烈还好,只迟得两三刻钟,天光稍亮也就醒来了,桑萝却是还陷在黑甜乡里。冬日好眠,沈烈身上又格外的暖,她整个人都贴在沈烈怀里。   外边有细微的动静,沈烈猜着是阿宁先起来了,他垂眸看桑萝,见她窝在他怀里睡得舒服,一时竟不舍得早起,索性把人拥住,合眼陪着桑萝接着睡。直到估量着快卯正了,才轻声唤她起床。   桑萝压根还没睡饱,下意识给点反应,眼也未睁,接着就睡。沈烈低笑,在她耳际,颈项,一点一点儿作怪。这样的叫起,谁消受得?桑萝从迷糊到清醒,差点又迷蒙起来,险之又险推开沈烈,恼得照着他肩上就咬了一口。   沈烈轻笑,“说好今早陪我去看榜的,去吗?”   桑萝这下子不迷糊了,“去!”   沈烈笑着把昨夜里被他扔到床角的衣裳给她递了过去。   ……   歙州城里,经州学阅卷批改的考卷于昨日州署衙门下衙前就被送到了长史案上。   歙州长史在灯下一份份细看过数遍,排列又排列,斟酌又斟酌,直忙到夜半才初拟了排名,一大早也没敢多睡,天色方亮就早早起床匆匆往州署衙门赶,才到衙门口,远处十数人打马而来,他定睛一看,大松了一口气,也不急着往里走了,只在衙门口等着。   刺史才下马,将马鞭抛给随从,长史便迎了上去:“实是担心大人今日赶不回来。”   刺史脚下带风,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排名拟出来了?”   “出来了,只考卷各不相同,难易程度也自不同,这排名实是不易,还得等大人看过再定夺。”   快到自己办公的公房处了,值夜的差吏疾走几步打开门,又将连排的长窗皆打开,室内一时敞亮许多,案上镇纸压着的厚厚一撂考卷也被卷入的一点微风带得微动了动,长史取了最面上的一张递给了刺史:“大人,这是初拟的排名,您先看看。”   名单拟得仔细,从考生姓名、籍贯、年龄到考的哪一经都有分别列出,上边甚至还有涂改,显然不是最后张榜用的,而是方便给他看的。   从前至后,一目数行,排在前列的大批的林氏子弟,他细看了看,前二十名中林氏子弟占九人,王氏占三人,另一些其他姓氏,无甚印象,看了看写在后边的年龄,有三人年纪在三十之上了。   再往后看,吸引住他目光的却是名次姓名之后的籍贯,那间杂在其他名字籍贯里,却因为太多一样的字眼而显得格外打眼的大兴庄三个字。   “大兴庄?”   他想起那日隔窗看到的那群穿着粗布短褐的人。   九人?   不,有一个是王氏子弟。   那就是八人了。   刺史目光在录取名单上扫过一眼,竟是上了五个!   歙州王氏也不过如此,唯一比大兴庄有优势的是排名更前,大兴庄的五人是在末十名中,排名最低的那一个是第四十名。   长史见他果然关注到大兴庄,笑道:“大人应是还有印象吧?看打扮个个粗布褐衣,我也没成想来了九人竟是中了六个,而且,除了王家那个小郎君和这个魏清和选的是《礼记》和《左传》,另七人考的全是《左传》和《公羊》,很齐整。”   他这九人是把那天同来的王云峥也一并算了进去。   考得很齐整,说明极大可能是同一个先生教出来的。   “考卷取来我看看。”   长史转到一侧去翻了翻,比对排名折腾了大半夜,他对这些考卷熟悉得很,不一会儿就理出好几份考卷来,递给刺史:“大人请看,大兴庄的考卷有个特点,帖经少有出错,但墨义则要弱上许多,若非这次参考的人不多,想要出头怕是还得再学上两三年。”   事实上,两三年后也不好说,大齐一旦稳住了,到时夺这州学名额的可就不是歙州城这一处了,虽不知具体章程,但必然还有歙州下面各县县学的学子参与进来。   刺史快速翻了翻,眼里带了几分笑意:“懂得把握时机,也是聪明人。”   四十人中庶族占半数,小富户和平民占半数,想来已是圣上极乐见的了,他把手中考卷放回案上,与长史道:“名次便就照这般定吧,不需再看。”   长史笑着应下:“那下官就依此出具榜文放榜了。”   ……   辰时开始,州学门外人潮渐多,一眼瞧过去竟不下一百五六十人。歙州乱了这么些年,少有哪里能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了,一时引得周围居民不少也出来瞧热闹,给平时静寂的州城平添不少生气。   大兴庄今日也没少来人,除了有参加考试的几家人到了,就连家中孩子这次没考的陈婆子、秦芳娘、周葛和甘氏、甘二郎媳妇都来瞧热闹。   参加了这次考试的王云峥、许文博这些孩子凑作一堆,沈宁、许文茵和沈金兄弟几个也跟了来看放榜,因来得早,虽人潮拥挤,站得倒也算靠前。   沈烈和桑萝站在一处,这会儿也静静等着。   旁边是许老太太和魏令贞婆媳二人,周村正夫妻带着周长和,卢老汉和卢婆子带着阿戌,神色都是又激动又紧张,倒是魏清和看不大出来,要说真正完全放松的,大概是许文庆。   辰正一到,州学的大门由内侧打开了,学正捧着一卷红布出来,身后又有二人,捧着托盘,拎着铜锣跟在其后。   随着三声锣响,学正清了清嗓子,说了些话,大意是大齐令各州开设州学,歙州州学第一年招生入学考的成绩出来了。   考生七十三,取前四十名,现在就放榜,他会将录取学生的姓名和籍贯依名次念一遍。   而后便是由第一名开始唱名和籍贯了。   一串串的歙州林氏,歙州王氏,伴着身周各种考上了和恭喜的声音,直念到第十五名了,桑萝仍未听到相熟的名字。   “第十六名,歙州王云峥。”   人群中一下子欢呼起来,一群孩子若不是还等着听后边的唱名,都快乐得没边儿了。   另一头的王家子弟往这边看了看,神色复杂者有之,面有不屑者有之,倒有一人,移步过来低声与王云峥说了句什么,王云峥待他倒还和缓,笑着道了声:“多谢六叔。”   第十七名、二十二名、三十名,整整十几个名次下来,再未听到大兴庄人的名字,桑萝悄悄握住沈烈的手,沈烈侧头看她一眼,十指交扣住。   魏清和面色已有些发白了,此时听得学正道:“第三十一名,歙州大兴庄,魏清和。”   庄里人又是一阵欢呼,虽不敢扰了唱名,极为短促,然这声势和阵仗还是引得不少人都侧目。   大兴庄,这是歙州城外的吧,又不是林氏王氏那样参加考试的子弟众多,哪来这许多人进城来看榜?一人考试,举族关心?   然后,不多会儿就听得:   “第三十三名,歙州大兴庄,许文博。”   “第三十四名,歙州大兴庄,沈安。”   “第三十七名,歙州大兴庄,沈烈。”   “第四十名,歙州大兴庄,许文泓。”   这下别说看热闹的歙州居民,就连林氏和王氏子弟也愣住了。   哪冒出来的这么一群人?   林氏子弟看着那一群喜得嗷嗷叫的孩子,和几个脸都笑得打了褶子的老人,这是庄户人家吧?   王氏子弟心下则复杂得多了,大兴庄原是他们家的产业,不过这会儿赠给朝廷了,最要紧是,那一群人,明显和七郎极相熟,听闻是这些年一起避祸山里的。   不是一群山民吗?怎竟冒出这许多读书人来。   王家有几个这次没考上的,心下就更不是滋味了,尤其其中两个不是旁人,恰是三太太嫡出的两个儿子。   他们这是莫名其妙被一群山民给压下去了吧,还有一个庶子,一个奴才。   他们眼中的庶子、奴才、山民这会儿可没功夫琢磨别人怎么想,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前程,正不知怎么喜呢。   魏清和与旧主王六爷正互道着喜,王云峥也被姨母魏令贞拉着,魏令贞是欢喜得抹泪,为自己妹妹。   桑萝前头才听到沈安中了,刚欢喜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就听到了沈烈的名字,未及道喜,已经被沈烈笑着拥住了。   这是头一回在外边,在街头,这样旁若无人的抱住了她,揽得还极紧,可见之前的紧张,眼下的欢喜。   然而这时候,谁在乎旁人的眼光呢,桑萝笑着回抱住他,有六七息才松开,两人退开半步,相视而笑。   沈金几个在一旁瞧着偷笑。   学正将榜单递给身后之人去张贴,示意身边的人敲锣,待三声锣响过后,人群安静下来,方扬声道:“考中的学子来年上元入学,朝廷有恩旨,凡考入州学的学子,不需交纳束脩,只需自备书籍和日常学习所用的笔墨纸砚即可。另,今次参加考试共七十三名考生,所有人的名次在榜上都有,未考中的考生也可以看一看自己的名次,勤学不怠,来年若再招考,也比旁人能多出几分胜算。”   他这里话说完,那边榜单已经被贴上墙了,没中的考生和家属呼啦一下就都往榜墙处挤去。   周里正夫妇带着周长和,卢老汉和卢婆子带着阿戌,还有许家兄妹几个,都要去看看自家大哥是在第几名。沈安和沈宁自然一起,沈烈和桑萝便也往那边去。   好容易挤进去了,从榜末开始往前看,许文庆第六十三名。   卢老汉和卢婆子不识得字,便把阿戌抱起来:“阿戌,找一找,你在第几名?”   阿戌不需要他爷奶嘱咐,已经在找了,下一眼就看到了:“阿奶,我在第五十七名,长和哥哥第五十五名。”   知道孙儿考的第五十七名,卢老汉和卢婆子还是很欢喜的,官府的榜文上啊,有他们孙儿的名字,虽然没在四十名内吧,但阿戌才多大啊,八岁。   老两口觉得很有希望的。   周村正夫妻也是一样,这时问走在他们身边的沈烈:“阿烈,刚才那位学官是说来年还让考的吧?”   沈烈笑着点头:“是这么说的。”   周村正就笑了起来,拍拍周长和肩膀:“听着没,还有一年时间准备,明年咱再来试试。”   周长和不过十岁,对州学自是憧憬,两眼发亮的点头。   倒是许文庆,整个人松快了下来,嘻笑着与魏令贞道:“娘,你可听着的啊,爹说了只叫我来这一回的。”   魏令贞好笑:“那与你爹学生意去。”   许文庆一听这个,当即垮了脸:“这个再说。”   被魏令贞一巴掌轻拍在背上。   结果已经看了,一行人便往回去,王云峥自是跟着自家舅舅和姨母走的,那边王家人瞧着,再听着耳边仍有人在议论这忽然冒出来出了一堆庄户学子的大兴庄,一个王家旁支子弟与旁边这一次一样没能考上的三房嫡子低声道:“瞧那张狂样儿。”   声音很低,偏王六爷耳朵也灵,转头就瞧了那少年一眼,少年当即似个鹌鹑一般,缩了脖子。 第222章 贺喜   除了沈烈这些原来办记籍就进来过的,或是像许家人这样,城里有亲朋故旧会走动的,像桑萝、周葛、甘氏、陈婆子这些人,在城外住了快两月了,因着赶农时,地里实在是忙,这还是头一回进城呢。   进来时很早,也赶着往州学去,啥也没看,现在可不得逛逛?   但在歙州街头转了一圈,才发现早上那会儿不是他们进得太早才冷清,而是大部分铺子原本就是关张未开的,铺主还活没活着都未可知呢。   这能逛的就有限了,好在什么店关张,药铺是和粮铺盐铺一样,都有官府张罗着,是还在经营的。桑萝进去买了些可以做调味料的药材,不过也不是样样都有就是了,买到了些八角桂皮,倒也是好事了。   一行人又往东市转了一圈,东市比之街上更为冷清,摆摊的人倒是有,不多,而且也不是拿钱买卖,而是以物易物,有拿了家里的山鸡蛋出来,上前问价,不收钱,只换粮,不计是什么粮食,能吃的都能换。   可不就是,这年头谁有吃的不牢牢把住?要钱有甚用?   得,也没得逛了,只能出城回庄了。   陈婆子出了城门还小声道:“眼下这州城里,刚才看榜的时候那些带着奴仆的大户人家日子倒还滋润,但寻常富户和小户人家,那日子还不如咱呢。不当吃喝的东西还好些,当吃当喝的,有钱都没地儿买去,倒不比咱,自己能养能种。”   他们这一群人虽然才在城外落户,但这几年在山里自给自足不成问题,种地养鸡养羊的,山货也没少弄,倒比歙州县里吃粮都只能靠粮铺里高价买点儿陈米虫豆的城里人日子好过多了。   之所以说陈米虫豆,是因为她们把粮铺也逛了一圈,是真只有些陈米和生了虫的豆子在卖,就这,价格还高,每月还限量,得拿着籍书登记了才能买。   ……   说着话回到了大兴庄,考上州学不算多大的事,但自己家庆祝一下是少不了的,桑萝唤了小金兄弟三个晚上一起家来吃饭,算是小小庆祝。   小金哪有不应的?兄弟三个不知几馋他们大嫂的手艺,乐颠颠就应了下来。   晚上另有两个客人,陈大山和周葛,沈烈往陈家山地里亲自去请的。打少年时的情意,过命的交情,自是与旁人不同,这样的时候是少不得的。   陈大山知道家里一早去城里看放榜了,这还没等到他媳妇儿来递信呢,沈烈先来了。听说沈烈真考上了州学,乐得照着他手臂就是一拍:“真有你的啊!”   听沈烈请他吃饭,左右也只有他爹和他爷,陈大山也就没避忌,笑道:“吃饭是肯定要去吃的,你们家那个酒还有没有?这样好的事情自是要庆贺,晚上许我喝个半碗,方才尽兴。”   沈烈失笑,山里这几年,桑萝每年都要悄悄酿个几坛的,尤其到后边盐和药用得差不多了,余出来的空坛子多,就更方便了些。不过知道他们家有酒的也只陈大山夫妻罢了。   “有,别说半碗,一碗也管。”   又邀陈老汉和陈有田一起,那父子俩摆手:“大山去就成,我们就不凑热闹了。”   他们要是都去了,沈烈两口子请不请别家人?山里种的那点儿粮食和豆子还要撑到今年秋收呢,可不好意思去。   沈烈笑笑,与陈大山道:“那你晚上和嫂子一道来吧。”   周葛和桑萝同龄,在山里向来也走得近,因而把夫妻二人一并请了。陈大山自来也不会跟沈烈客气的,笑着就应了下来。   ……   家里要待客,自是得备些好饭食,桑萝带着沈宁在家里浸了黄豆,磨豆浆做豆腐和酱干晚间备用,一应忙完了,又取出魔芋干粉来,让沈宁做些素毛肚出来。   沈烈也不闲着,拎了个木桶,提了根长棍,出去转了一个多时辰,也不知往哪里寻的,外围别人都难寻到山鸡野兔了,他想是走得远了些,提回来两条鱼,三只野兔。   路过陈家时,顺路就给了守在家的陈小丫一只野兔一条鱼,只说是给他们家加菜的,喜得陈小丫谢过他之后,撒丫子就往自家山地里跑,要告诉她爷奶爹娘去。   沈烈把另一条鱼和两只兔子拎回家,桑萝掂掂那兔子份量,道:“今儿算是有口福了,你想怎么吃?鲜锅兔、红油兔、香锅兔还是冷吃兔?”   沈烈还没答话呢,听到动静的沈宁撇下她做到一半的素毛肚,从灶屋窗口探出头来,一瞧见她大嫂手里那两只大肥兔子,加一块得有十几斤吧,沈宁眼睛亮了:“大嫂,冷吃兔!冷吃兔!大哥也最爱吃这个!”   她们家在山里这几年要说米是不能管够的,尤其是最后这一年,只能偶尔吃点了,也得跟别人家似的吃豆饭,但肉是真的管够,且兔子家里养得最多的时候繁殖了六十多只,那是真没缺过嘴,她大嫂那手艺还好,变着花样的来,但要说什么最好吃,还得是冷吃兔!!!!   沈烈这两个多月太忙,顾不太上家里,就这一口,沈宁已经两个多月没吃过了。而且,她今天看见大嫂进药房买调味料了,她们家带进山的调味料第二年就用完了,有些山里找得着,但有些她们这一带山里压根没有,少了几味调料的冷吃兔她大嫂做来也好吃,但还是差点意思的。   现在可是有调料了!!!沈宁的眼睛都要放起光来。   “行吧。”桑萝一看她那两眼放光的小模样就应了下来。   冷吃兔的魅力啊,这家里没一个躲得开的,就连沈铁那个不嗜辣的,每次都吃得嘶哈嘶哈。   果然,才想到这,就听沈烈在旁边加了一句:“多放点茱萸,两只都做了吧,回头山上再搭间兔舍,咱把兔子也养起来?”   这得是多馋。   桑萝已经笑弯了眼:“成啊,小安和小金几个已经在山上忙了,你也去吧,早点把种薯蓣那座山开出来,明两天我空了把另一座山头也规划一下,看看怎么排布,其他先不管,赶在年前把鸡舍、兔舍、羊圈都搭出来,开春正赶得上。”   沈烈和沈安明年正月十五就得入学了,桑萝使唤起来是一点不手软的。   春季是兔子繁殖最快的时候,放沈烈和沈安、沈金几个往深点跑几天,那能一天七八窝的往回带,别说吃,就是养着往城里销都行,至于羊圈,现在山脚下这个只能暂用,内围山里山谷底下还放养着一群羊呢,大的就由它们在谷中繁殖了,小的却是得往回带的,届时住不下。   ……   冷吃兔、冷吃兔,放一放吃冷的才是一绝啊。   桑萝也不等下午,当场就收拾起来。沈宁匆匆把手头的事做了,也出来给她大嫂帮手。桑萝不管做什么,从来也不避沈宁的,且每每把技巧仔细说与她听,所以做冷吃兔,沈宁手艺还真是不差的。   才是半上午,以沈家为中心开始飘起一阵又一阵极诱人的肉香味儿。   远一些的还好,若隐若现闻得着一点,但就在沈家山头上干活的沈家兄弟五个,赵大和赵四兄弟两个,那疯狂往外冒的口水都快压不住了。   陈家的山离得沈家不算特别远,在自家山头好好干着活的陈大山,溜号了,溜到了沈家山头来了,把正干活的沈烈肩膀一勾:“你说的是不是中午请客?”   这么香!这么香!!   一定是中午!!!   “晚上。”沈烈忍笑:“阿萝做冷吃兔,现在做正好晚上吃。”   “啊!”陈大山崩溃了,看着沈烈,你就真不能改改吗?咱庆祝改中午也成的啊。   没好意思说,而且,桑萝做的那冷吃兔,吃冷的好像真的比吃热的香。   那眼巴巴的,沈烈一眼看笑了起来:“行了,我中午给你送一碗过去。”   陈大山一下子活过来了,“好兄弟!不白吃你的,我今天一天都帮你家伐树。”   沈金、沈银和沈铁都笑了起来,多一个为吃饭来干活的了。   大嫂做的冷吃兔啊!   沈金兄弟三个也齐刷刷咽口水。   一样的兔子,他们自己做的跟大嫂和阿姐做的根本就是两样。   冷吃兔,冷吃兔,惦着之前吃过的那嘎嘎香的兔肉,沈银和沈铁小锄头刨得那叫一个卖力一个欢。   ……   陈家那边,周葛见陈大山走了得有两刻钟了不见回来,便往沈家山头那边瞧了几眼。   陈婆子看到了就笑:“阿萝一准做好吃的了,不用瞧,拉都拉不回来,指定要在阿烈那儿赖一口好吃的才肯走了,由得他卖力气去。”   自家大孙儿为口吃的这脸皮能有多厚,老太太这几年早见惯了。   周葛没忍住笑,确实,这事她男人还真干得出来,也不往那边再瞧了。   至午时,桑萝把午饭捣腾出来,让沈宁上山喊沈烈几人下山吃饭,叮嘱她:“把赵大叔和赵四叔也喊上。”   赵家人一天两顿,赵大和赵四因桑萝给的工钱颇厚,一天算是两顿半,早食在家吃,中午吃半个拳头大的干粮团子垫一垫,下午那顿家里的小子送过来。   平时没在一处还罢,因这时候大多数人都只吃两顿,像大兴庄这样农忙或是干重活时做三顿的才是另类。但今天沈烈和沈安他们也在山上干活,又是喜事,加之做了好的吃食,桑萝便顺带手的给赵家兄弟俩那一份也带了出来。   沈宁上山叫人,才发现陈大山也在,小姑娘打九岁起就是桑萝教养着,这点应变是有的,那股子大方劲也像了个十成十,犹豫都没带犹豫的,就把陈大山也叫上了。   陈大山笑得咧出一口的大白牙:“饭就不吃了,我家里也备了,不过你大哥许了,一会儿给我弄一小碗冷吃兔带回去,阿宁一会儿帮我盛一碗。”   沈宁听得笑了起来,知道陈大山也最是喜欢这冷吃兔的,不,大嫂做的好些东西他都喜欢,就没有他不馋的,因而笑着应道:“行呀,那我给你多盛些,给阿爷阿奶小丫她们也都尝尝。”   陈大山应得痛快,赵大和赵四知道沈家做了肉食,哪里会跟着去吃,凭沈宁怎么说,沈烈沈安怎么劝,只说自家带了干粮,照干着活,一步不挪。   沈烈没辙,也不多说,收工回去后沈宁给陈大山盛兔肉的时候,他跟桑萝说了说,桑萝索性拿了个盘子,装了小半盘兔肉,又挟了些青菜凑了一碗,递给沈烈,道:“你就与赵大叔和赵四叔直说吧,家里有喜事,叫他们不用推辞,就沾个喜气。”   ……   一顿大餐,中午就先预暖了个场,甚至于,赵家兄弟尝了尝那兔肉,一人吃了三块后,剩下的都没舍得吃,把剩下的用自家包豆饭团的菜叶子包了,准备晚上带回去给家里爹娘妻儿也尝一尝。   自然,这些桑萝是不知道的了。   中午饭后沈烈和沈安读书,沈金兄弟三个回去睡午觉,这是在山里那几年跟着他们大哥大嫂养出来的习惯。   桑萝和沈宁也睡了半个时辰,冬日天冷,加之昨夜里没睡好,桑萝闭眼又小睡了得有一两刻钟才起床,起来时沈烈和沈安早已经去山上干活去了。   下午磨了些细米浆,至申时,准备杀鸡宰鱼剥板栗,周葛来帮忙了,不过只帮着杀鸡宰鱼洗菜,这些都忙完了就先回去了,说是回家做一下晚食。   实是因家里阿奶从前就有交待过,说桑萝会做的东西不少,但其实好些拿出去都是能当个正经营生的,特意避开了。   桑萝早习惯了她这样,只笑着让她酉时就和陈大山一起过来吃饭。   桑萝和沈宁都是爱做吃食的,菜又都备好了,两人手脚麻利,两个灶一起开火,灶屋里那张八仙桌上,菜就一道又一道端了上去。   冷吃兔、凉拌素毛肚、板栗烧鸡、腊肉蒜苗炒酱干、酸菜炒鸡杂、素炒山药片、葡萄干米粑。   最后一道豆腐炖鱼还在锅里咕嘟着时,沈烈几个看着时间就回来了,陈大山不用说,一下午都在沈家山头上干活,这会儿看着满满一大桌菜,脚都迈不动了。   “沈烈,你小子下次再考好点吧,让弟妹再开一席啊!”   一旁一样迈不动脚的沈铁连连点头:“对对对,大哥二哥好好考啊。”   不止有冷吃兔,大嫂还做了他最爱的葡萄干米粑。   沈安看他目光都拔不下来了,还能一边点头一边对对对,一时哭笑不得,照着沈铁脑门敲了一下:“快去洗手。”   沈铁这才把视线从那一桌好吃的上面拔了下来,撒丫子跑着去洗手,沈金和沈银忙跟上。   等沈宁唤了周葛过来,沈烈连酒都打好了,一个约莫能装两斤酒的坛子,这回是连桑萝和周葛的那一份也备了。   九个人入席,乡下人家也不那么讲究,小孩子在桌角挤一挤也能坐下了。   这边把酒倒上,小孩子们倒的是桑萝特意给化的拐枣糖水,热热闹闹碰了一杯正开席时,许文庆领着一人匆匆来了。   “师父!”人未至,声先到。   沈烈听是许文庆,起身正要唤他进来一起吃呢,许文庆站在沈家灶屋门口,瞧了瞧里边的场景,给沈烈使了个眼色,把身子微让了让,道:“师父,褚大人来了。”   他一让开,后边露出褚其昌笑吟吟一张脸:“沈老弟,我来贺喜了啊!”   沈烈和陈大山都愣了愣。   沈烈莫名,他考个州学,还是考在倒数第几名上的,怎么褚其昌一个朝廷官员还会来贺喜???   而且,沈老弟???   桑萝下意识看看沈烈他们碗里已经倒好了的葡萄酒,头疼了,这会儿再藏,还来得及吗?   嗅了嗅空气里的酒香,自然是,来不及了……   果不其然,褚其昌鼻头动了动,就微探了身往被沈烈、陈大山几人身形挡住了的桌子上瞧去。 第223章 郑家的黎祁   这一眼虽未窥得全貌,只瞧得桌上五六成的菜色,但这满屋子叫他都不由垂涎的香气已经让他眉头跳了跳。   这时节满歙州城找找,平头百姓里多少人家置得出这样一桌菜来?   旋即想想,也是,这是沈烈啊。原就有十二分的本事,旁的还罢,要弄点肉食,只要抽得出时间,又有何难?   不过,这酒香?这酒香!竟是叫他这样一个老酒虫也未能分辨得是什么酒来。   褚其昌差点儿脱口就问了,好在沈烈和陈大山已经迎了过来,既惊且喜,热情又不过分热络的一声褚大人叫他被酒香勾了的魂一下子收了回来,记起了自己身份,也想起此番过来的正事。   褚其昌微微侧探的身形登时正了,视线也收了回来,一脸和煦的笑与沈烈道:“因公事往下边诸县走了六七日,未时方回,入衙里交接了一应事务,因记着你此前说会参加州学的入学考,寻了长史打听之下才知你们兄弟二人皆考上了州学,这不,赶在关城门前来相贺。”   一面说着,一面就把手中提盒递给了沈烈。   这人到了,还携了礼,并不算多相熟,沈烈哪里肯收,少不得一番辞谢,褚其昌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原是家里存的一些纸墨,这东西现在也不好买,你们兄弟二人既考上了州学,料想是用得上的,便不必推辞了。”   这般说来,沈烈方谢过接下,又请了褚其昌入内:“寒舍简陋,褚大人莫见弃。”   又招呼许文庆也一起进来。   陈大山这是头一回听到沈烈这样带着点儿文味的说话,很是新奇,挑眉瞧了几眼。   桑萝、周葛和沈安沈宁兄妹五个早已经随沈烈和陈大山离了桌,一是有客来坐着失礼,二则,这桌子其实也只坐得下八人,原就有九人了,这一来客,再怎么挤也挤不下了。   没有叫客人站着的道理,自家人自是要先让的,便是今日同为客人的周葛也没真拿自己当什么客人,尤其褚其昌既是生客、尊客,也是外男,周葛早在沈烈和陈大山移开凳子迎出几步时就随着众人起身,往一旁站了,瞧着这架势,随时要帮着桑萝张罗换干净碗筷待客了。   桑萝早在褚其昌进门时便不动声色将人打量了一回,见他下了衙仍是一身官服,官服下摆和脚上的皂靴上满是尘土,知他那句外出几日方回不假,偏头与一边的沈安兄妹几人低语一句,兄妹几个就把自己的碗筷都端了,不动声色撤到了后边灶台旁的长案上。   周葛看了,紧忙跟上,桑萝也没说什么,时下里待客并不是说妇人一定要避开,相熟的人家,自是夫妇一起招待,但若是不相熟的男客,女眷可避可不避,全由自己。   褚其昌是生客不说,还是官身,身上那一身官服都未换下,周葛哪里敢一桌吃饭,跟着沈安兄妹几个就迅速把自己碗筷一并撤了下去。   褚其昌看着这一幕,也知自己心急,扰了沈家人贺宴了,实是也没想到这时候还有人能办得出一席贺宴来的,颇不好意思,见里边两个年轻妇人,也不知哪一个是谁,又是个什么身份,只能含糊一句劝道:“诸位莫忙,我就是过来给沈老弟贺个喜,说几句话便走,这不请自到,倒是唐突了,扰了你们贺宴。”   桑萝笑道:“尊客临门,蓬荜生辉,何言相扰?宴席刚开,褚大人若不见弃,不嫌我们蓬门荜户茶饭粗陋,还请上座。你们男人叙话,我带孩子们另置一席便是。”   褚其昌听得一愣,他原只道沈烈在读书,今天知道原来兄弟两个都在读书,进得沈家,而后发现沈家还藏着一个?且短短两三句话间隐隐显出的学识和气度还在沈烈之上。   若不是亲眼看过沈家人的户籍,实实在在登记着从前是祁阳县十里村人,褚其昌都要怀疑这一家人的出身了。   蓬荜生辉。①   褚其昌将这四个字在心中又咀嚼一遍,眼一抬,打量桑萝,眸光已是微微变了。   好一个蓬荜生辉啊!   他学识寥寥,比不得郑家林家,品鉴却还是会的,这当真不是书香世家教养出来的娘子吗?小山村里哪来的这般人物?   别说,看桑萝含笑与他对视,褚其昌心下这一瞬间已经隐隐怀疑沈家人籍贯的真实性了。   这份仪态和气度,哪怕是站在这简陋的夯土草房里,也叫人半分不敢低看,甚至是,仰望。   褚其昌原是歙州本地人,论家世嘛,比不上郑家;论学识也比不起林家;论财富,那更是连王家一个指头都比不上。   样样都不上不下,却能在新朝才立便谋得一个司户参军的职,固然有比他更有实力者如郑家观望不屑做这流水朝廷从八品小官的原因在,但其自身的本事也不容小视。   此时他心里才动了那怀疑的念头,转瞬就意识到这年轻妇人是根本不加掩藏,也不惧他查。   这至少说明一点,沈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   他一眼扫过那一桌色香味俱佳,还未尝有人动筷的好饭菜,眼尖的发现有一样他根本不识得的食材,再看到未撤的两个碗里红色的酒液,想到今日还被刺史叫过去,笑与桑萝拱一拱手,“如此,褚某便厚颜叨扰了。”   桑萝笑笑,侧身朝上座一比:“褚大人请。”   ……   陈大山已经看傻眼了。   沈烈把手上的提篮交给沈安,轻轻撞了撞正发怔的陈大山,他才反应过来,堪堪将微张的嘴合上。   见桑萝又取了两副碗筷过来,陈大山才回魂。   这就是读书人啊?   他从前见天听沈烈嘴里念念有词读些他听得晕晕乎乎的东西,初时还要拎着他一起读,他是一点儿也不理解那有什么好读的。这会儿才知道,原来读了书的人,说话居然是可以这么好听的。   说不上来好听在哪,反正就好听。   从前根本不知道读了书有哪里不一样,到今天才真的见识到。不是没区别,只是对着他们说话不需要那样而已,对上褚其昌,沈烈不一样了,桑萝更是和他从前认识的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明明人还是那个人,甚至衣裳发饰什么都没变过,可说话不一样,神情不一样,身姿仪态也微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沈烈要比起来那都还差得远。   就是,从前一个桌上吃饭的人,嗖一下,身上的烟火气一下全没了,多了一身的……一身的……仙气?不不不,不是这形容,是静气?   有静气这说法吗?   陈大山不知道,反正那股子淡定从容的劲儿挺震得住人的。   许文庆这也是头一回见到桑萝这一面,明明也没干嘛,就是说了那么几句话,真的,跟之前他们看习惯了的那个师娘不大一样,不,是很不一样。   桑萝把其中一副碗筷送到褚其昌跟前,见许文庆还愣着,笑着提醒了一声,“文庆,坐啊。”   许文庆啊一声:“好,多谢师娘。”   她笑笑,将碗筷递过去,许文庆忙起身去接:“师娘,我自己来。”   沈烈早在桑萝说话时就看了她一眼,大概猜出几分了,这会儿帮着褚其昌和许文庆倒酒,来得这样凑巧,这东西是藏不住的了,索性大大方方才是道理。   褚其昌才听着许文庆管桑萝叫师娘,想起此前那些被沈烈带出来的山民,许多人管他叫沈师父,猜想桑萝是沈烈之妻了,正要问问沈烈和许文庆是师徒关系?就见沈烈给他倒了酒水,注意力一下就被引开了。   “这是酒?怎是红色的?”   沈烈笑道:“不知,从前帮过一人,人家送的一坛做谢礼,只说叫红酒,一直在老家屋后埋着呢,近来才挖了带过来的,今儿逢着喜事,特意开了封来尝尝,刚尝了一口,竟是不错,褚大人你来得正巧。”   接话之顺滑,让刚把碗筷递给许文庆的桑萝嘴角不由得就往上微翘了翘。   观他应对,也没什么不放心了,让沈烈好生招待,与褚其昌打了声招呼,便就转身往橱柜那边去了。   褚其昌这突然到来,周葛这个客人和几个小的,一桌子的好菜愣是一口都没吃上,再整一桌是不成了,时间上不允许,她也不想折腾得太累,但晚饭总不能叫人回去吃,也不能太对付,所以还得备些东西。   好在冷吃兔今儿做了十几斤,因为天极冷,素毛肚也多拌了不少,备着明儿的量呢,桑萝各盛了一大盘端着送到了沈宁屋里,唤了沈宁拿了几个简单易炒的菜,量了些米就转往旁边小金家去了,正好那边有灶屋,也有大桌,她们七人凑个一桌也是不错,不消两刻钟也能开饭。   看沈铁怏怏的,桑萝笑道:“那葡萄干米粑大嫂明儿再给你做,一大盘,管你吃个够。”   沈银沈铁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活了起来,再看到满满一大盘冷吃兔、一大盘素毛肚,乐呵得不得了,少了鱼和鸡嘛,没关系,有冷吃兔和素毛肚!大嫂明天还给他做葡萄干米粑!   刚才东西一口没吃到的失落一下子就全消了。兄弟俩乐颠颠帮着端碗,端了自己的,还帮着端他们大嫂的,因为碗里装了红酒和蜜水。   周葛也帮着沈宁拿了不少东西,离得沈家一小段了,这才敢呼一口气,道:“阿萝你可真敢说话呀,我瞧着那官服就连呼吸都不敢重,吓死了。”   桑萝笑:“那一身官服能吃人不成?”   不是她敢说,是不得不说。   褚其昌来得太巧了,已经倒了出来的红酒和那满屋的酒香根本没处藏去,她也不清楚褚其昌其人如何,只能若隐若藏抛出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来,至少先把人震住,可喜是沈烈配合打得极好,后边如何,静观其变了。   当然,她看那褚其昌,为人精明,却无奸恶之相,应是无事。   沈金心思倒没在吃上,他等周葛和大嫂说话的间隙才问:“大嫂,考上州学很厉害吗?官爷也要来贺?”   桑萝还没说话,沈安已经摇头:“只是个准许读书的考试吧?”   他没觉得哪厉害。   桑萝点头:“没错,只是能读书而已,考个州学还不至于让一位官员登门来贺,这位褚大人来想是另有事情找你们大哥,祝贺才是顺带的。”   歙州缺人,桑萝想起褚其昌青色官袍下摆的泥污,歙州之下各县情况怕是比之歙州还要差得多。   ……   沈家灶屋里。   褚其昌就着烛火瞧那酒液,色泽似珍宝斋的红宝石,如今酒碗在手,端得近了,那酒香味越发浓郁,没忍住藏了一口,入口……他微合了眼,酒味和涩味在口腔里交织出一种奇妙的平衡,极其甘醇。   “好酒!”   “好酒!”后一声是许文庆的,这厮虽则才十七,且避进山时不过十五,但早早就偷尝过酒味了,只哪里喝过这样奇特的酒,双眼发亮瞧着沈烈:“师父,您当初怎没问问这酒哪里有卖去?这等好酒只得这一坛,喝完再往哪里找。”   小小年纪,还挺有酒鬼潜质。   沈烈笑道:“我得这酒时才几岁?哪会喝酒,更别说打听了,行了,有缘一尝便罢,现在多少人饭都吃不起,哪还惦记着酒。”   褚其昌瞧沈烈一眼,只笑一笑,没追问,倒是举箸挟一块酱干,问沈烈:“这是何物?”   沈烈:“酱干,我们祁阳县集上就有卖的东西。”   褚其昌:“……这么说来祁阳倒是比歙州强,我在歙州从没见过这个。”   陈大山笑笑:“是嘛,还成,咱们祁阳这东西不贵,几文钱能炒一盘。”   但祁阳都没了,你们这哪里买来的?   褚其昌也不说穿,又挟起一片薯蓣,眯着眼瞧了好一会儿:“这是东福楼做药膳的薯蓣?”   不怪他瞧好一会儿,东福楼这东西是炖汤用的。   许文庆笑:“山里挖的,不过我们现在也有种。”   一句话让褚其昌背脊都直了三分:“这东西能自己种?”   挟起素毛肚,得,又是他不认识的,褚其昌觉得哪里不太对,好似是反了,这一桌人,他才更像是山沟里出来的那个。   等从盛着鱼汤那盆里看到郑家最引以为豪的黎祁,每每设宴必有的黎祁,在歙州地界郑家的标志之一的黎祁时,褚其昌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再看沈烈时神情都不对了。   想起今日回来汇报底下各县情况时刺史大人还特意问到大兴庄的情况,他当时答得那叫一个利索,户籍都不需翻,张口就道:除了许家魏家,其余人家都是祁阳县十里村村民。   褚其昌欲哭无泪:“沈老弟,你与为兄说句实话,你们真是十里村的?祁阳县十里村?”   都为兄了。   陈大山一口酒含在嘴里,差点呛到。   作者有话说:   ①蓬荜生辉出自元·秦简夫《剪发待宾》。可以理解为是在架空的时间线里还没有这个词,所以褚其昌会是那样的反应。 第224章 乡民?   沈烈说如假包换,褚其昌信吗?   压根不信!   身穿布衣却气度不凡、出口锦绣的妇人,从没见过的红酒、酱干,郑氏当宝贝当门面炫耀了几十年的黎祁,据闻是郑老夫人当年带过来的陪嫁方子,还有那新奇精致的圆形饼状糕点,这种种,哪一样是寻常小富户家里见得着的?更何况普通乡民?   酒可以说是多年前故人相赠,这些个食方子难道还能是旁人赠的?或是就正好这么巧,几个时辰前有人给送了这么些吃食来?   不过褚其昌也不傻,沈家带了这许多人出山做了大齐的子民,还帮着朝廷进山找人,兄弟俩更是一起去参加了州学的考试,至少从这一方面来说,沈家人是没问题的,是认可大齐的,这就很好。   至于沈家是什么背景,那酒是故人所赠还是沈家有方子,还有那黎祁、酱干、糕点的方子,与他何关?左右他褚其昌没存那心思,也没那本事打这些个方子的主意。何必深究?   有本事才好呢,他交好都来不及。   因而得了沈烈一句如假包换后,褚其昌瞧着他,而后就一拍沈烈:“好,咱哥儿俩再喝一个!”   这下成哥儿俩了。   推杯换盏间便把这事揭了过去,今天喝的什么,吃的什么,俱都不问了,沈烈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放开这一桩,这一顿饭吃得是真快活,菜色新奇丰盛手艺好不说,那冷吃兔配上红酒,对于褚其昌这样的老酒虫来说实是极致享受了,哪怕褚家家境还行,从前又哪里吃过这一口?更别说这几年下来,就是他家里也不是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的了。   好酒好菜,正事也好谈,褚其昌很快说了来意。   诚如桑萝所料,褚其昌过来祝贺是顺带,有事急找沈烈才是真,不是为别的,正是为人口一事烦忧。   “沈老弟,我带着一帮人手往下方诸县转了一圈,荒芜啊,良田全都成了荒滩,看着委实是心痛,奈何人太少了。虽圣上平定各方,不少从前流落乱军中的人陆续回故里,然数年战乱,或死或流亡山野的人太多了,只说咱们歙州治下,有几个县如今与废墟无异。若非如此,我也不必心焦至此,一回来就急急往你这里奔。”   一口醇香酒,愣是叫他喝出了愁滋味。   沈烈早也猜到了他的来意,只是没想到褚其昌会来得这样快罢了,原打算今夜就与陈大山商量的事,这会儿当着褚其昌的面倒是不好再说了。指尖在桌面轻点了两下,他自己有个前程可奔,至少有方向,到底还是不想陈大山错过一个可能的机会,便道:“褚大人稍待,因之前跟我们一起的卢家兄弟如今也不在庄子里,紧着要出去的话人手缺得多,我去寻人问问,看还有没有其他人能腾出空来,片刻便回。”   当即让许文庆陪着褚文庆吃着,唤了陈大山出去。   陈大山心下莫名,面上倒是不显,只跟着沈烈出去,走得远了才奇道:“这时候去哪问?”   庄子里各家也得顾着自家的农事,要凑够六个人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真要凑的话,或许冯家找一找还成,还能跑到隔壁庄子去?   沈烈摇头,看看自家灶屋方向,低声道:“不是真找人,是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想法往州署衙门里谋个差事。”   陈大山一愣:“刑爷他们那样的差吏?”   沈烈点头:“是,我留心过,他们人手不多,眼下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尤其往深山里走,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你要不要趁这个机会给自己打算打算?要山地二十年的使用权还是要个差事?”   陈大山也意识到了,眼下是州署衙门有求于他们,沈烈说的这事没准还真能成。   他垂眸犹豫。   差事嘛,还是州署衙门的,不是不心动的,大齐如何他不知道,从前大乾的差吏,那差事是可以子子孙孙往下传的。   陈大山却没当即应下,犹豫片刻,问沈烈:“我能问问,弟妹的山地准备怎么用吗?”   沈烈没成想他这时候问这个,挑眉:“你是想把山地经营起来?”   陈大山挠头:“我哪会经营,不过弟妹应该会吧?衙门里当差是挺好的,但你也知道我没识得几个字,也不大愿意学那个,我看刑爷那帮人写写算算都是会的,你帮我问问弟妹呗,要真能弄个百多亩的山地划算不划算?”   沈烈没话了,“反正出来了,一起去吧,你自己问问。”   ……   桑萝听了陈大山来意,道:“百多亩山地,经营得好大财发不了,小富是能有的,不过也有风险,种东西要看天,养东西怕遭病,没有稳赚的事。”   陈大山可不知道桑萝的小富是哪种富,于是问:“比当个差吏富吧?”   周葛也看桑萝。   桑萝给这夫妻二人瞧得笑了起来,点头:“不遭我前头说的那些风险的话,自然是比差吏要富裕得多了。”   陈大山乐了:“那就成了,不用稳,这世上有多少事是稳的?”   转头就与沈烈道:“我还是要山地,还得是这个适合我。”   又与桑萝道:“弟妹,咱们两家这关系,我就不说外道话了,我们家的山地怎么经营你指点指点呗,或者往后那豆腐酱干什么的,我看弟妹你懂捣鼓的东西挺多的,这些不都需要原料吗?你看你用得上什么我们家种什么也行,到时只要你要用,都比外头便宜些销给你。”   在十里村时那么穷,离着县城还远,桑萝都能带着几家人捣鼓起一摊子营生来,没道理这都住到歙州城门口来了,她会在家里闲着。   周葛眼睛也亮了亮,当年陈家、卢家、施家跟着桑萝做生意的事村里人都是知晓一二的,因而跟着直点头:“是,阿萝你带一带我们,我们只给你供食材也是成的。”   生意桑萝当然是要做的,已经在这个时空扎了根,沈烈有沈烈的追求,她自然也有自己的重心,她点头,却并不夸海口,只道:“我也是摸索着做,你们真要是想学的话,随时来瞧来问都成。”   事便定了。   沈烈和陈大山也不多耽搁,忙就回去,褚其昌一见二人回来,急忙问道:“如何?”   沈烈笑道:“庄子里农事也忙,人手上还是差着一二人,明日由大山再往附近问问也是成的,褚大人只听过旁人管我叫师父,却是不知,我们避难山里的时候武师父是两个,大山便是另一个武师父了,论武艺绝不在我之下,对山林的熟悉也是一样,他外祖家原是猎户,山林里的一些事情我还是跟他学的。”   把陈大山推了出去。   褚其昌听得兴起,许文庆在一边也是连连应是,说起他陈师父一手长棍使得如何如何出神入化,好在知道眼前坐着的是个朝廷官员,没有嘴瓢到把弓箭和刀法拿出来说。   男人们酒桌上聊起来,那是颇为热闹的,尤其褚其昌今日来这儿的目的基本已经达成,又有好酒好菜,越发酣畅,桑萝她们那边做好饭食都吃好了,这边还喝着呢。   褚其昌也是半个武人,虽是个学文为主的半吊子,比不得沈烈、陈大山那般身手,却也不是那起子只会拿笔杆子的。   四个练家坐在一处,端得是好食量,一桌九人份的好酒菜,吃得那是半点儿不剩,褚其昌最后是扶着墙走的。若非戌时一刻城门会关,冷吃兔也吃完了,一小坛子红酒也半滴不剩了,他还不舍得走。   当然,他携了礼来,桑萝也没让人空着手回,足足给装了一小坛子的冷吃兔让他用网兜给提了回去。   沈烈、陈大山和许文庆一路相送出庄直到通往歙州城门的官道上,才叫褚其昌叫住止步。   褚其昌出城时拎着个提盒,回城时提一个陶坛,满面红光,怎一个尽兴了得!   回到褚家,褚太太闻得他一身酒味,一边埋汰:“端得是哪个人物,考个州学叫你急巴巴的扒拉了家里的纸墨匆匆送过去作贺,这一身泥点子的官服都赶不及换下来?”   又稀奇:“怎还有酒味?现在哪里还有酒?你这是往林家还是王家去了?”   “什么林家王家,我去的那是沈家,就我说的那福将!”褚其昌笑着接了这么一句,又把手里的网兜递给妻子:“这是好东西,沈家给的回礼,这个天气说是能放得了几天的,明儿中午你和爹娘孩子们一块尝尝。”   褚太太一听福将就知道丈夫说的是谁了,这些日子乐呵的,可不就是一伙山民自己出来了不算,还帮着往外带了不少人嘛。   她瞧瞧手上那麻网兜网着的土陶坛,还真是乡下人家常用的那种,颇有几分好奇:“考上州学的是你说的帮你往外带人的那些乡民?乡民里竟有读书人家?”   “乡民?”褚其昌看妻子一眼,呵呵一笑:“我这回是看走眼了,这可不是什么寻常乡民。”   褚太太还要再问,褚其昌却是不肯多说了,只心里盘算着,那酒从未见过,干系太大,且沈烈说了只那一小坛,不管真假,这事是不能再提的。   黎祁嘛,容易扯上郑氏,自也不提。   倒是许文庆说的能人工种植的薯蓣……褚其昌接过下人送上来的热巾帕捂了把脸,享受了片刻热敷的舒坦,巾帕取下后一面擦手一面就笑了,刺史大人那里他又能建一功了。   当然,这功他自然不贪,这本就不是他一个司户参军当管的事情,且也越级报不到刺史那里,但是与长史提上一嘴绝对是能在长史和刺史那里都大刷好感的。   歙州多山,能利用山地大量种植的东西,收获大,能久存,能作菜又能作主粮充饥,长史和刺史怎会不重视,且种植出这东西的人还是刺史大人今日下午才问起过的大兴庄之人。   褚其昌为什么匆匆备一份好礼往沈家去?可不只是他自己说的那样心焦人口之事,自然,沈烈兄弟二人考上州学也不是他特意找长史打听的,而是甫一回州署衙门,才与刺史禀过诸县流民安置情况,便听刺史随口问起他大兴庄之事来,听到长史说起大兴庄有数人考上州学的事,借了名单来一看,才知沈家兄弟二人一同考上州学了。   沈烈的身份,在他这里从最初的一个山民,一个武艺高强颇有本事的乡民,一个文武双全的乡民,一步一步,最终成了一个刺史大人也关注到的文武双全、学成出来许是能入朝为官的乡民了。   这能一样?   如此方有褚其昌匆忙回家备礼,把家中纸墨搜罗了满满一提篮作为贺礼送往沈家之事。   如今,又更不同了,除却之前种种,沈家人身上现在还多了身份成谜、许是出身不俗的可能。   刺史大人既对大兴庄已经有了不错的印象,他何妨再送大兴庄、送沈烈一个人情,想走仕途,有什么比得到一州刺史的关注又关注更好的坦途吗? 第225章 东郡桑氏?   褚其昌到了沈家的事在庄子不是秘密,那一身官服太打眼了,沈家又是住在庄子最靠里,一路进去,各家多少都有人瞧着了,只不敢往沈家凑去。   这不,等沈烈三人把褚其昌送出了大兴庄,才折转回就被凑在许家门外的人喊住了,问情况。   知道是还要往山里寻人,这事吧,又有银钱又有山地的,谁家不喜欢啊?就是许老太太和魏令贞这样家境还不错的,对家里能添些山地也高兴,庄子里各家更是十万个乐意。   只卢老汉和卢婆子心下惋惜,知道自家这一回是赶不上趟了,后边别的人替代了,他们就是还想回去也是不能了,这却是没法,不过得了三十多亩加七两半的银钱,老两口已经很知足了。   后续的事情沈烈就都不再插手了,全交由陈大山,他回了家里,桑萝烧了温水,沈安和沈金几个正洗碗筷擦桌子。   桑萝累了一天,略收拾收拾,也没再插手。   夫妻俩说起褚其昌来。   沈烈道:“貌似忠厚,实则精明多思,这会儿不定把我们家的出身往哪儿想了,祁阳县被一把大火烧了,一应户籍资料也未留下,恐怕招他想得更多。”   沈烈说到这里看桑萝,他今日其实也有被震住,这是他头一回看到桑萝完全不同于平时的一面,只是仪态、气质和言辞的转变,区别很大。   “想得多些才好,红酒这东西太招眼了,我现在都庆幸今天桌上稀罕东西不止一样,叫人摸不准路数总比被人毫无忌惮惦记上要好。”   桑萝现在算是终于觉出古代大户人家的宅子内外好几进的好处了,她们家别说前后几进院,哪怕有个院门,吃饭和待客不在一处,也不至于突然来个客就什么底都漏了。   沈烈想着席间的事,道:“酒的事,我看他态度是不会再提了,倒是薯蓣能种植的事,文庆提到了一句,他席间没少打听,恐怕州署衙门那边很快就会过来问情况,歙州山地太多了,他们不会错过这个。”   桑萝倒不排斥,不管是详细教授种植的法子还是把薯蓣提前推广开,不说这些东西早几年就教出去了,只说歙州经济向好,这本就是她乐见的事情,因而道:“若是往我们家来问,你就有什么教什么吧,要买种块也可以,但尽量争取以粮食换,城里粮价太高了,一两年内怕是都很难降下多少,且有钱也未必那么好买,至少在今年秋收前,咱们还是以囤粮食为主,银钱倒是次要的。”   种地是要看天的,她们家眼下有粮吃,明年的天时谁知道?   至于官府会不给银钱,直接征用,桑萝倒没那么想,自出山之后观歙州官员行事,不至于如此。   沈烈听她话中之意,是全由他出面了,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只是想想不知州署衙门里过来的会是什么人,人品又如何,这话便又咽了下去,点了点头,道:“行。”   ……   官府来人比沈烈以为的还要更快,沈烈和沈安清晨读书,辰正就上山里干活了,活没干多久,许文泓大步跑着奔上山来:“师父,师父,刺史大人来了!我爹正领着往这边来呢。”   吓得正伐树的赵大和赵四手上的斧子差点劈歪,满以为听错了,诧异看向来报信的许文泓。   沈烈在山顶处,这一片的树都伐得差不多了,听得许文泓的话,起身往山下看去,远处许掌柜领着的三个穿官服的男子正往这边来,自然,还有后边跟着的衙役、长随。   老百姓就没有不怕带刀衙役的,赵大和赵四有些紧张,问道:“沈师父,这是怎么?”   沈烈见那一行人虎步龙行,离他家中已经是不远,不敢耽搁,只道:“无事,应该是来问薯蓣的,你们忙着,我下去迎一迎。”   又嘱咐沈安:“去告诉你大嫂一声。”   匆匆就往山下去了。   ……   来人不只是刺史,随同行的还有长史和昨晚才来过的司户参军褚其昌。   歙州刺史这样年轻,看上去仅二十五六岁模样,这是沈烈没想到的。   褚其昌帮着两相引见后,沈烈依足了礼数拜见,膝盖还未弯,就被刺史托住了手臂:“在外边不需讲究这些,领我去看看你们种的薯蓣。”   沈烈观他眸光清正、满身清贵,倒难得的不讲排场虚礼,更重的是实事,说话行事,身上带着他颇为熟悉的武将特有的雷厉风行。   “大人请。”   沈烈前边引路,歙州刺史则不着痕迹打量他,也打量不远处的沈家以及沈烈刚才下来的那座已经被伐得快光了山头和山边几间草舍。   庄子里人家不算多,但一路过来的几家,家家都有羊舍鸡舍,里边山羊山鸡还都不少。在如今除了世家豪族,大多数百姓都在清贫线上挣扎的歙州来说,简直称得上是富裕了。   好一个大兴庄。   ……   桑萝早晨丈量了自家的园宅地,正削了炭笔关在屋里用她自己做的大张草纸琢磨以后院子房子该怎么建呢,好给开春搭院子先做个计划。和沈宁凑在一处没画多少,沈安回来说刺史来了。   匆忙把纸收了藏好,急急出屋,沈烈领着人已经到屋前了。   见有褚其昌同行,桑萝一点儿没觉奇怪,昨天把相都装出去了,今天不能当着褚其昌的面又一秒成地地道道的农妇,因而也依样把礼数做足,带着沈宁一起上前见礼。   沈宁还罢,从小并不多接触这些,只站在前边的桑萝做来就叫刺史和长史的眉头都微抬了抬。   这是世家豪族子弟对同类的敏锐。   这和刚才沈烈见礼是不同的,一个是形,一个是神,再就是那份从容了。   眼前女子虽布裙荆钗,却绝不是乡野农妇,哪怕不是世家豪族,也至少应该是庶族出身。   “无需多礼。”他点了个头算是还礼,便不再打量盯着桑萝打量,转而与沈烈道:“那薯蓣取来看看。”   沈烈见他君子,心下松一口气,转身往旁边的柴房去,不多会儿取了一整根足有半人多高的薯蓣出来。   刺史和长史显然也是吃过薯蓣的,但世家公子,哪里见过食物端上餐桌前的样子?和褚其昌差不多,只见过做成药膳的熟食,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薯蓣被端上桌之前的样子。   也不嫌脏,接过去就上下的打量,见上边覆满沙土,还问了问原因,听说是大量存储所用的堆藏法,也很开眼界,想到褚其昌说这东西是种在山地上,转头看了看远处一座整个被清理得快光秃了的山头,问道:“那座山是预备着种薯蓣?”   沈烈点头:“是。”   刺史挑眉:“需要把树都伐了?山地还要松土?”   极耗人力的话,歙州这边现在除了郑家,连头耕牛都寻不出来,也是桩难事。   沈烈摇了摇头,道:“直接种下去也成,但粗种省事,收成相比精种则要差好些。”   长史为虚职,但是却帮着刺史分担了教化和田桑,因此便细问:“精种是怎么个种法?”   家里也无处待客,沈烈索性便把人往山上请,由许掌柜相陪,细说这薯蓣种植的方法。   这一谈足有两刻多钟,从薯蓣喜阴还是喜阳,喜什么土质,如何选种,什么时节种下,肥怎么给,何时收。   长史和沈烈,一个问得多,一个答得细。   刺史听了个全程,问沈烈:“从前只知这薯蓣是药材,为采药人从山中采挖,你们是怎么知道种植法门的?”   许掌柜眼微抬。   沈烈沉吟一瞬,道:“是内子在家中藏书中见过记载,我们避祸山中食物匮乏,正好发现山里有这薯蓣,挖了充饥之外,留了根块种植了起来。”   褚其昌诧异抬眼,不过很快又垂下了眼睫。   陪同过来却一直并不出头的桑萝心下也有几分诧异,抬眼看沈烈,沈烈却冲她微笑了笑。   歙州刺史唇角翘了翘,转而看一直未作声的桑萝,笑问:“不知娘子哪里人氏?”   桑萝这时却是不得不自报家门了,当然,报的是原主的身份。   “东郡人氏。”   长史抬眸,眼里有几分诧异,而后看向刺史,年轻刺史盯着桑萝看了好一会儿,问道:“东郡桑氏?”   这下轮到桑萝愣住,“大人知道桑氏?”   原身家中在东郡算是不错的,但要说声望特别高,高到一说东郡谁都能想起桑氏来,那倒也没到那份上。   刺史笑了笑:“挺巧,内子出自陈留范氏,离东郡不算太远。”   不过想到几年前那场水患东郡受灾极重,刺史未再多言,转了话题与桑萝道:“这薯蓣种植之法甚好,正合歙州推广,娘子可介意将这法子公布出去?”   桑萝自然没什么不乐意的。   “不瞒大人,那几年山中艰难,我手中此法并未藏私,附近几个庄子的百姓都是会的,大人只管推广便是,若需要根块,我们也有存下一些,只是这原是家中存粮,大人若需要的话,也不需钱财,留足我们自家明年开春需要用到的根块,其余的大人给些粮食换取即可。”   她应得爽快,且听这薯蓣不是她一家种植,而是附近几个庄子的村民都有大量种植,这于刺史和长史而言是极大的好消息了。   “好,娘子有一份慈心,我自也不叫你们吃亏,听闻褚参军与你们颇为相熟,这事也不叫其他人接手,后边让褚参军与你们相谈,如何?”   “全凭大人安排。”   刺史笑了起来,他公务忙,也不久留,便就动身下山,临别拍拍沈烈肩膀:“州学不错的,好好学,当今正是用人之际,学成了自有你的前程。”   沈烈不想这位刺史竟知他考过州学,心下诧异,忙躬身相谢。   刺史笑笑,转身离开了大兴庄,行出一段,才与身侧长随道:“回去把我书房中那几卷《尚书注疏》抄录一份给沈家送过去。”   长随一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主子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哪容他一个长随置喙,忙点头应下。   长史听得眉头一跳,他是知道这轻飘飘一句话代表着什么的,侧头问道:“大人很看重那沈烈?”   刺史笑笑:“品行不错,瞧着顺眼,那桑氏与我家妃娘不还是同乡吗?我们这也算半个同乡了,照拂一二。”   走在最后的褚其昌一颗心已经快怦怦跳出胸腔了,太原曾氏的《尚书注疏》啊!!!!   他咕咚咽了口唾沫,沈烈这运道,逆天了!!!! 第226章 合作   继司户参军过来送了份贺礼,这第二日又来了好几个穿官服的,庄子里除了许家人住在靠外,识得不同品级官员服色的不同,又有褚其昌的一句提点,知道来人是谁。   似陈老汉、陈婆子、卢老汉、卢婆子这些人,哪个识得?   正儿八经的庄户人,若非桑萝进了十里村,做起了买卖,他们这些人连县城都极少自己去的,活了一辈子,哪见过几个官?在歙州城落户之前,里正就是他们最常见的官了,再往大一点的,每年交租税时那收粮的斗级就是能压弯他们脊梁的大官。   这又是穿官服的,又是带刀衙役的,早在人往沈家去的时候,各家原本在自家山头干活的就都匆匆往沈家那边靠了,就连大着肚子的冯柳娘都远远跟了过去,最后和另几家人一处,离得沈家不远瞧着,只是看着沈烈和桑萝反应还好,没人靠近。   眼瞧着人在沈家说了会儿话,又上了沈家山头,最后和和气气乐乐呵呵离开了,满庄子人一头雾水。等沈烈和许掌柜把人送出去,都等不住沈烈和许掌柜回来,一股脑的全围到了沈家。   陈婆子先是打量桑萝,见她面色还好,不见异样,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心一松下来,那好奇心就上来了,问道:“阿萝,这又是啥官啊?怎么三个官,官服还三个色?又有红又有绿又有青的?这也是因为阿烈他们考上州学来的?”   陈老汉摇头:“那不能,也没见往许家去呀,还往山上跑。”   陈婆子想说昨天那褚大人也没往许家去,不过想想褚其昌是为了让沈烈和他们家大山进山找人嘛,就没回这嘴。   桑萝笑听着,解释了不同品级官员官服颜色不同,听得陈婆子可好奇:“那哪个官最大?”   “刺史吧。”   “绿色官服那个?”说的正是长史,因为褚其昌她们是知道的,另两个嘛,长史的年纪看着更大。   桑萝摇头:“那位是长史,着深绯色官服的是刺史。”   卢婆子嗬一声:“这样年轻?是最大的官?”   桑萝笑笑,能娶陈留范氏之女,这位刺史自己的出身又怎会差了,官职高低可不看年纪。她赞了一句年轻有为,便把话题转向了正题,说道:“刺史、长史今日一起来,是因昨晚我家里做了道薯蓣,正好褚大人瞧见了,他们是冲这薯蓣种植之法来的。”   把官府可能会用粮食换走各家薯蓣的事说了。   这话一出,没有不高兴的,卢老汉道:“换粮食好,换粮食好,还是吃粮食更习惯一些。”   薯蓣种出来产量是高,尤其今年桑萝换了种种法,收成比他们之前随便往山上空地种要高出许多,所以今年家家都会种薯蓣,且不会少种。   但不会少种那是相对的,实际上现在手里存的一些薯蓣偶尔也是要当主粮来裹腹的。吃了好几年了,吃薯蓣哪有吃正经粮食舒服?官府要用粮食跟他们换,那自然愿意换的。   甘氏精明些,问道:“可有说怎么换了?”   桑萝摇头:“说是交由褚大人办了,想是这一两日就会有信,薯蓣原是药材,价钱应是不低,但那是只靠采药人采挖,大量种植后价钱势必要降下的,且眼下粮价高,所以还真不好说,等着信儿看看吧。”   这话在理的,甘氏她们那天也看了州城里的粮价,就那些陈米虫豆的卖价都颇高。不过听是交给褚其昌的,大伙儿心就安了大半了,褚其昌在大兴庄众人眼中算是个很厚道的官了,旁的不说,从山里往外带人,一家七两半的银钱那是一文没少,奖励的山地也给得痛快。   知道官府来人是好事,也是大家都能接受的事,也就没凑在这儿了,各回地里干活去。   其他几家人倒是走了,陈婆子留着没走。   “阿萝,这种块你准备给官府多少?自家留多少种?”   陈大山和周葛昨晚回家把晚间的事是与家里说了的,陈婆子当时就把陈大山一通好夸,在她看来,做差吏什么的,不如跟着桑萝干,哪怕桑萝卖豆腐,她们给种豆呢,陈婆子都觉得踏实。   眼下自然要听听桑萝的安排了,才好知道自家能给官府多少,留多少。   今年在山里,桑萝就试着用一小块地试验精种,精种收成那是真的高,但也费种块,陈婆子思量着,道:“我记着你今年春有三亩精种的地是下了差不多有二百斤的种块?”   他们逃进山里时家里有秤的,这些东西置办起来不便宜,没谁舍得丢,也是带了的,当然,家里用的小秤,自然不会把所有要种的种块都称一称,只称个大概,大多是靠估量着算的。   桑萝点头,“对,今年只是试试,明年准备把地分作几块,再试试不同种植密度长得怎样,产量如何。不过眼下歙州这个情况,官府也不容易,我准备这趟带出来的四五百斤薯蓣都给官府,自家种块就用还留在山里的那一批了。”   她们出来得匆忙,外边忙着开地,几个好手又一直忙着帮官府招揽山民出来,所以内围山谷里各家现在都还藏着不少东西没往外带的,粮食、薯蓣,养在山谷里的羊。   陈婆子一下瞪大了眼:“你们在山里不是还有七八百斤的薯蓣?准备都用来做种块?”   而且,听话听音,合着桑萝原本准备把一千二三百斤薯蓣全作种块给种了????   老太太给惊得不轻,须知桑萝今年粗种的那些不说,精种的三亩地,大伙儿都给估过,一亩收了得有三百余斤。   她要是把一千多斤薯蓣都做种,原谅陈婆子,这辈子没算过那么大的数,根本算不出来这是能种多少地,能收多少薯蓣了。   一千二三百斤算不出来,七八百斤老太太还是能算的,因为今年桑萝就是差不多七十斤种块种一亩地,七八百斤,就算是七百斤好了,十亩地,那不就是三千斤????   三千斤啊!!!   陈婆子想象一下那得有多少,摸着自己咚咚直跳的心口:“你种那么多,可怎么吃得完?就算是卖,这东西挖出来后最多也只存得住半年,要是没卖完,那不得坏了?而且家家都种薯蓣了,到时往哪卖去?”   老太太已经开始操心上了,又知道桑萝做事从来有章程,稳了稳,问道:“阿萝你与我说说,你这薯蓣是有稳稳能卖出去的法子,还是能做成久存不坏的东西?”   桑萝轻笑,她和陈家素来亲近,尤其是陈婆子,索性拉着老太太往灶屋去说话:“阿奶,昨天大山哥说你们家的山地跟着我们家一样打理呢,他和阿葛回家都跟您说了吧?”   “说了,这事做得对,再没有比跟着你稳当的了,阿奶也谢谢你肯应下。”   老太太其实知道,大山和沈烈的关系是其一,这么些年,阿萝这孩子其实一直惦着她和老头子当年送上去的那点米和糖水。   桑萝道:“咱不说这客气话,种东西养东西有风险的事我也跟大山哥和嫂子说了,想来您也知道。”   陈婆子点头:“知道,知道,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就算种地那也得看天赏饭吃呢,这都清楚的。”   话到这里,正好已经进了灶屋,桑萝也不需要多说别的了,直奔主题,道:“有桩事我正要跟您商量的,我也不瞒您,这薯蓣可不只咱们现在这样的吃法,叫您说着了,这东西能做成好销出去的吃食。”   陈婆子眼睛一亮:“你细说说。”   桑萝笑,道:“这东西能做薯蓣粉,也能做薯蓣面条,不管是鲜面条还是能存放更久的干面条都成,不过眼下还做不了,得有面粉才成,我准备到明年薯蓣收成上来后,想法子在州城东市租个铺子下来,到时咱就经营这个,这营生咱们两家合着做,我出方子和铺子,您家做面条和往外售卖,您看怎样?”   “合伙?把方子教给我们?”陈婆子来之前以为自家能把原料卖给桑萝就不错的,她们家就赚个种地的钱,现在听着方子也教给她,登时有些傻眼。   “是,您也知道,我家人少,做面条也是要气力的,您看我和阿宁哪一个像是能天天干这活儿的?我有方子,您家有人,方子给您家里我也信得过,所以我觉着咱们两家合伙做是最好的,因而这薯蓣还真不怕多,销得出去,我要为难的反倒是面粉,不过真正做这东西,最快也是明年冬了,想是也能买得到了,家里的三十亩地我准备回头也种一些麦子。”   在她自己那个时空,北方是只能种一茬玫子,南方是能种两茬作物的,一茬稻子,再种一茬冬小麦,虽则在这边好像没人这么种,大多是和豆子轮着种,也是有地力不济的担心。   但桑萝准备试试。   她们今年出来得算是迟了些,地没开出来,没赶上趟。   陈婆子还跟做梦似的:“真带我们合伙儿干啊?”   方子啊,这东西不该好好捂着的吗?   不过她也很清楚,家里孩子们心思都是正的,就是周葛这个孙媳妇也很好,没人会动什么歪心思,想到这里腰背挺了起来,拍拍胸脯:“阿萝你放心,你信得着我们,这方子我们指定守得好好的,合伙要是停了,我们自家也绝对不占用。”   说到这里又连呸两声:“说的什么,这样好的营生,合伙哪里会停,长长久久经营下去才对。”   桑萝听得笑:“也是未可知的,往后有更好的前程,到时便是停了也不可惜。”   这是好话,陈婆子听得是眉开眼笑,道:“那我今年薯蓣多种些?就是我们家薯蓣可没你家收得多,这样一来,能给官府的也就不算多了,顶多给个一百斤左右换粮食吃,再多我就不舍得了。”   桑萝倒觉得没什么,道:“一百斤也不少了,也不只咱这一个庄子,其实带出来的山民各家都有种,回头衙门里的差役四处转转也就知道了,这些种块大多是给原来在州城里的人,或是下边各县的,一户少发一些也够用的了。”   想到什么,又与陈婆子道:“余下的山地,阿奶再多种些绿豆。”   陈婆子瞧她:“绿豆也能做吃食卖?”   桑萝点头:“能,还是差不多的吃食,到时也一并教给您家里,这个明年秋绿豆收上来就能着手做。”   沈烈送个人回来的功夫,桑萝已经把和陈家合伙做买卖的事情给谈好了,只差后边商量怎么分成,再拟个文书了。   这却是不着急,薯蓣和绿豆还没种下去呢,陈婆子也没有这概念,她觉得这事她们家就是出个劳力的,桑萝给多少就是多少。   老太太只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心里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把桑萝给的方子护好,想起桑萝那年在十里村修的那个挂大锁的后院,道:“我们家园宅地大,我也不在后头种菜了,明年开春就都种到山地上去,盖房子也不急,明年先围个大院子,阿萝你帮着瞧瞧,看看做你说的那些东西得怎么布置,用不用搭工房?到时你画个图,我们家依样建。”   一老一少说着话出来,满脸都是笑。   沈烈只听得后半句,问:“建什么工房?”   陈婆子乐呵呵的:“你问阿萝,我得回山上干活了,赶明年开春要把山地尽量都开出来用上。”   说着面上带笑,脚下带风的走了。 第227章 羊舍开建   和陈家的合作是桑萝早就有打算的,只是陈大山先一步提了出来,陈婆子又正好找桑萝商量,便就提前说了。   沈烈见过桑萝做豆腐的辛苦,薯蓣和绿豆做吃食又能轻松到哪里去,所以这合作他是真的支持。   知道年后的营生要用到大量薯蓣和绿豆,沈烈和沈安也没敢耽搁,忙又折回山上忙着开地。   ……   褚其昌来得很快,不过半个多时辰就带着商量好的方案、和一队抬着秤和粮食的衙役折回了大兴庄。   褚其昌,或者应该说是那位刺史大人这回当真没有辜负众人信任,给出的换粮方案是粮食和薯蓣等比兑换。   当然,粮食里也分粗细粮,官府给的是七成粗粮,三成细粮。   但说实话,有细粮已经很让人惊喜了,桑萝惦念着面粉许久,当下就问了细粮中有没有面粉可以换。   褚其昌叫她问得一愣,不过还是点头:“有。”   有是真有,因为刺史和歙州城眼下的不少驻兵其实都是北人,他们更习惯的是吃麦子和面食,眼下朝廷给他们这些官员也好,驻军也好,发的可不是银钱,而是粮食,而这些粮食大多并非歙州城存粮,而是齐王和其支持者家族所提供之军粮。   不过褚其昌这回并没有带面粉过来,歙州这一带还是吃米饭为主粮的多,穷困的就是豆饭,这张口就要面粉的真是少数,因为大多数人拿到手也做不好,所以他压根没想着会有人指着要这个。想想今日听到的桑氏出于东郡,又了然。   想着刺史大人许了三成的细粮,桑萝这样问了,褚其昌便也就应了下来,道:“有是有,不过这趟没带,你要的话回头让沈老弟跟我去取。”   桑萝只听着可以换面粉已是很高兴了,利利落落,让褚其昌带人先往她那边搬薯蓣,进得柴房,意思意思留了三四十根,其余都让人搬走。   “你们留心看一下薯蓣贮存方法,回去也依样贮存才好。”   差吏们都知道这是做种块的,上心着呢,一边搬抬一边还问了些要注意的地方。等都搬出去了一过秤,四百八十五斤。   “大嫂,咱们家能换一百四十五斤半的面粉,三百三十九斤半粗粮。”   褚其昌带来的差吏手中一把竹算筹还没摆弄明白呢,沈宁眼珠子一转,已经满眼兴奋把数给报出来了。   褚其昌诧异看她,过一会儿,手底下最善算的差吏把结果也算出来了,冲褚其昌一点头。   褚其昌:“……”   东郡桑氏到底何方神圣啊,他也没听过啊,总归不是大世家,大概和歙州林氏、王氏差不多,但这是不是也太厉害了些?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儿,有这样的内算本事。   褚其昌觉得还是他对淮南道之外的地方了解太少了,也对,他知道的庶族才几个?   刺史大人还念桑氏与他夫人的同乡之谊呢。   沈宁心心念念全是有面粉就有好吃的了,完全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把这位褚大人又给震了一回。   桑萝眼里带笑,侧头与沈宁道:“今晚应了小铁给做米糕吃,你想吃什么咱们明天做。”   沈宁眼睛登时弯了起来,“我帮大嫂一起。”   要不是人多,非要挽着她大嫂手臂腻会儿的,养得是十足的爱娇。   大兴庄里跟沈家一样要了面粉的还有许家,当然,许家就没沈家这么多薯蓣换给衙门了,一连走了好几家褚其昌才知晓,不是大家不舍得换给官府更多薯蓣,而是今年只沈家种出了高产量。   心下乍舌,自觉运道也是好,一撞就撞上了真神。   ……   武定三年腊月的后半个多月,陈大山六人奔波山里,沈烈择了吉日吉时,问了陈老汉几个老人一些规矩,带着沈安和小金兄弟几个回了一趟祁阳县,问过沈金兄弟三人的意思后,将甜丫从县里迁回了十里村,葬到了李氏坟旁。   这之后就领着庄里另几家挑出来的青壮和半大小子们,一行十几人悄悄回了内围,把留在山里的东西往回带,尤其是谷底,那里不止藏着粮食,还有几家人合养在谷底的二十几头羊。   庄里走了这么些人,原本是极打眼的,不过这会儿歙州城外各个村子庄子里都忙着自家开地,少有人在外走动,也没人觉察。便是在沈家干活的赵家兄弟,因为桑萝种薯蓣那座山头要清理掉的树和灌木已经初步清理完毕,正好转到了另一座山为建羊舍清场地,选址是坐北朝南向,在背着庄子的另一面,初时也没觉察。   两三天后才觉出些门道来,也知道沈烈陈大山这些人是会帮衙门往山里去找人的,并不多想。   倒是眼前这活计,兄弟两个越干越迷糊,尤其桑萝已经用锄头开始划地基线了,赵四终是没忍住,问道:“桑娘子,你们家在山边不是有间羊圈吗?还用再搭一个?”   而且真的是大,得有一亩多的地啊。   他们在沈家干活,平日里砍树锄草的时候,有羊喜欢吃的草和叶片,通常都会顺手收拾起来给送到羊圈那边,所以沈家有几头羊赵家兄弟两清楚得很。   五头,现在两只母羊肚里应该是揣上崽了,那也不用一亩多地的羊圈吧?   桑萝一边给过几天要挖地基的地方挖记号,一边道:“过阵子就不只五头了,我让沈烈进山套羊去了。”   她们家在谷底养了六头羊,总要有个来处,再加上开春应该能添好几头,到明年少说得有十六七头羊。   赵家也有两头羊的,还是当年从村外村换的,自然知道沈烈那些人的本事,这才不疑惑了,不过赵四奇道:“养在山脚下不好吗?不够的话再搭两间就是了,这一亩地,用来种点什么都是收成啊。”   桑萝道:“只养几只还好,养得多了,离家近了些,一入夏那味道可不好闻,而且羊总在羊舍里关着,也容易病,放羊的话,我们时间少,所以还是在山上单建了羊舍省事些,羊也过得舒坦。”   说着停了手上的活,从袖里掏出两张折好的纸来展开,递给赵四,道:“赵大叔、赵四叔你们正好看看,羊舍我准备建成这样的。”   她自己做的纸还不好往外现,用的是王家和褚家送的纸,赵四接过来,低头瞧一眼就愣住了。   那日听到桑萝和刺史大人说的话,兄弟俩就知道桑萝出身不一般了,但画得这样逼真的画……长这么大就没摸过纸笔的人,哪里想象得出来。   画艺倒在其次,赵家兄弟也不是文人,讲究的是个实在,要紧是那画上的羊舍,不,应该叫羊场。   赵大把头往他四弟那边一探,看到的第一张图,不禁就冒出一声哟:“这可不舒坦?这看着就舒坦啊。”   赵四手上拿的第一张纸上画的是整体的图景,他也是到这会儿才终于知道桑萝为什么让他们把隔壁山头成材和半大的树都伐下来,说是有用场,这是真有用场。   盖四间羊舍呢,虽然看起来占地都不算很大,但回头还有鸡舍兔舍,可不是要好些木料?   也是这会儿才清楚,眼下开的这一块地,桑萝为什么标出许多树和一些羊喜欢吃的灌木是不让他们砍挖了,整个羊场是用树木围绕起来的,山里现有的树在去掉一些羊不喜欢吃的灌木后,树与树之间的密度自然是不够的,但画里的很匀称。   他们这一片中间要建羊舍的地方多出来的羊喜食叶子的桑树、构树、楝树,想来就是用来移植填过去的。   而树与树之间,看画上应该是用竹子或是半成材的树木再做成横向的护栏,防止羊跳出去,当然,也防山里的野物。不过这一带靠外围,山势较缓,野物也少,尤其今年,叫城里的驻军和闲汉们猎得连野鸡野兔都难找着,更别说其他野物了。   一亩多的地里,除了以树和竹木围成的天然屏障,围栏前再栽些相对小棵的羊喜欢吃的灌木,只有四间是羊舍,近七成的空地上,除了看得出几条小径,其余地方种的应该都是草料和灌木,是给羊自己觅食活动的区域。   翻到另一张纸上,画的是羊舍里外和不同角度的样子,整个架高起来,再用带着些许缝隙的木材做底,之所以能知道带着缝隙,是因为两张张背面还画了些细节的小图,羊舍里瞧着也是格外清爽。   这样的羊舍,兄弟两个见都没见过。   赵四便问用意,桑萝大概解释了一下养得多了后公母羔羊分房,病羊隔离房,以及架高地面是为了防湿防寒,木材之间留着缝隙是便于打扫及收集羊粪。   别问她怎么知道的,种地人,谁还没买过发酵羊粪肥呢,某宝逛得多了,一些羊舍的图片也没少看,再加上在山里也养了几年,自己琢磨琢磨套用过来了。   正说着羊舍怎么建呢,小丫儿跑上山来:“阿萝嫂子,刺史府来人了,阿宁姐姐让我来唤你。”   桑萝一愣,想不出刺史府的人怎么会往自家来,也不敢耽搁,把锄头一放就忙下山去了。   ……   桑萝匆匆归家时,远远看到一长随打扮的男子,就站在她们家屋外,沈宁在一旁陪站着。   桑萝记忆力不错,识得来人是刺史过来那日跟在身后的青年。   青年端肃着脸,手捧着个木盒,身姿站得笔挺,远远见着桑萝,待桑萝走近了,未及等桑萝说话,便先见了个礼:“桑娘子,我家主子着我给您和沈郎君送几卷帛书来。”   说着将手中的木盒呈给桑萝。   桑萝听得帛书二字,心下讶异,实是想不通刺史府怎会给她们家送书,也未听沈烈提起过此事。   “未知是何书?”   “是我家主子自己手边在读的书,里边还有些心得注解,令我等手抄了一份送来,娘子可自己一观。”   桑萝看看那长随,伸手接了过来,递给一旁的沈宁捧着,打开盒盖,一眼看到的是木盒中裹卷规整的九卷帛书,最面上第一卷 书帙上写的是《尚书注疏第壹帙》,由壹而后的排序一直至玖。   桑萝呼吸都重了几分,展开第一卷 速看序言,看到序言中的太原曾氏,桑萝心头一跳,她抬头看那长随,“冒昧一问,未知刺史大人尊姓?”   长随道:“家主姓曾。”   桑萝握着帛书的手微紧:“可是……太原曾氏?”   “正是。”   桑萝呼吸一次,方缓过来。   虽不知是哪里投了那位刺史的眼缘,但听长随说起这东西是送给谁是把她和沈烈的名字都有点到,桑萝猜多少也与薯蓣种植的法子有些关系。   她福了一礼,道:“劳你代我向刺史大人致谢,这份礼实是贵重。”   那长随一笑,点了点头,抱拳道:“书已送到,在下也需回去回禀主子了,就此告辞。”   桑萝送出几步,长随停下脚步,道:“娘子留步。”   又一抱拳,这才大步离开。   ……   长随一走,沈宁方才舒出一口气来,她捧着手中匣子走向桑萝,见大嫂还望着那人背影,便小声问道:“大嫂,太原曾氏很厉害吗?”   桑萝点头,看着手中那卷被展开些许的帛书,喃喃道:“太原曾氏精研《尚书》,在大乾之前几朝声望颇高,家族鼎盛时族中三代都有人位列三公。”   原身是闺阁女子,对朝堂之事,尤其是前几朝的朝堂之事哪有了解,然太原曾氏,原身还真听过,是往书房里送茶点时听父亲与几位兄长提到的。   当时原身父亲原是想督促几个儿子用功,以太原曾氏为例,将读书的好处与几个儿子分说,其中列举的精研《尚书》的望族,便是这太原曾氏。桑萝看到序言内容时,属于原身的这一段记忆便就浮现了出来。   她没想到歙州刺史竟是出自这样的望族,且会让人送来这样一匣子帛书来。   九卷帛书,应该不是全本,正如那长随所言,是这位曾大人恰好带在身边的几卷。然纵是如此,在一个大多数人都没有读书识字机会的时代,书籍为世家望族收藏,流传全靠借阅手抄。寻常人家一本《尚书》都难求,更不用说是有注文和疏解的版本了,且今日送来的还是来自太原曾家所赠。   桑萝一时只觉得手中那绢帛沉手得紧。   也不敢嘱沈宁去做,亲自收了,在屋里寻了个妥当处安放。   她们住的这夯土草屋,桑萝都怕有老鼠,帛书可不经糟蹋,准备回山上把羊舍的地基大致划出来后就用竹简把九卷帛书都抄一遍。 第228章 还礼   桑萝来到这里的四年,往年腊月初总有一场雪,武定三年冬的这一场雪却落得很晚,一直到腊月二十七日入了夜,雪花才飘飘扬扬落了下来。   沈烈他们一行人就是顶着初下的风雪赶回大兴庄的。   地面上絮起薄薄一片白时,衬得天光也就亮了,虽回得晚,倒是连个火把都没用打。   一下子回来了十几口,还牵着二十多头的羊,又是回到自家庄子里,可以想见不会是静悄悄的。   桑萝惦着沈烈一行人几天了,每日里总等得很晚,今日也是一样,和沈宁凑在一起抄书至戌时末,仍是未等到人回来,因天太冷,才刚把脚用热水泡暖了,准备躺被窝里去,听到外边动静,尤其是隐约的群羊的叫声,也不用睡了,重新把鞋袜套起来就奔了出去。   远远挑着东西,又赶着六头羊过来的,不是沈烈、沈安和沈金是谁?更远些还能看到陈老汉、陈有田、陈二山。   庄子里一阵乱烘烘又带着喜庆的热闹,家家都忙着赶羊挑粮。   沈家这边,山里的羊场该移栽的树早移栽好了,但羊舍才只搭好了两间,还差着两间,料想着还要再忙个十多日的,家里原有的五头羊还没迁进去,眼下倒是叫刚归家的这六头赶上了。   沈烈挑着好些薯蓣,怕落到雪,都要尽快放柴房去堆好的,只来得及匆匆和桑萝打个招呼,沈安和沈金把身上背的粮食也卸下来,也没敢歇,先紧着要把在路上走了好些天的六头羊往羊舍里送。   桑萝见兄弟两个直奔旧羊舍去了,忙把人叫住,张罗着让沈宁去烧水再做些吃食,自己点了个火把,这才领着赶羊的沈安和沈金往山上去。   那座山头见天的走,早踩出了道来,路也熟,沈安和沈金听说家里建好新羊舍了,新奇得不行,只六头羊咩咩叫着,不知是冷还是到了新地方还有些不安。   沈金看见雪光映照下的两间羊舍,崭新的木屋,草帘盖得厚厚的,他傻愣愣地问:“大嫂,这是给羊住的?”   和沈银沈铁一模一样的反应,想到沈铁奔进羊舍里转了好几圈,就差没瞧瞧哪里适合摆张床的模样,那羡慕巴巴的小表情,桑萝笑起来:“你不会也羡慕吧?”   这沈金承认:“比咱现在住的那屋子新。”   他们现在住的是王家佃户不知住了多少年的老夯土房了,要论明净好看,还真不如这崭新的木羊舍。   沈安也挺稀奇的,在山里也养了几年羊的,桑萝打着火把走在前头,让把母羊往里牵,他手上就有三头,跟着牵了羊上去,只瞧一眼就看出了门道:“这样建好,冬天不冷,雨天不潮,羊粪还容易扫下去,要干净好多。”   “不过,这两间羊舍,能养二十多头羊吧?”   大嫂的手笔啊,难怪说山地是宝。   桑萝道:“是四间,还有两间没建成,不过那是羊羔房和病羊隔离房,咱们家母羊多,养起来也快的,到明年就不显空荡了。”   听着还有这许多门道,沈金眼里都是新奇,家里只养着两头羊的他还理解不了为什么要分得这样细,追着问了不少,桑萝也不藏着,沈金感兴趣,她也就把自己理解的跟他分说。   把六头羊分公母安置好了,从羊舍里的草料房拿了些干草给垫在羊床上保暖,又给食槽里添了些草料,看着几头羊进食状态都还好,冬日天冷,把羊舍门关上,三人才离开山里。   回去自是也不能闲着,沈宁在灶屋里做吃食,桑萝在另一口灶上给几头羊熬点精料。   所谓精料,其实就是家里日常磨豆浆做豆腐时存下来的豆渣,再加些糠麸熬成糊糊,晾得不烫口了送上去,暖暖的吃一顿,羊是最喜欢的。   比之纯吃草料,也提升免疫力,平日里其他羊是偶尔吃,大多是先紧着揣了崽的母羊和羊羔供给,这六头羊大冷的天在山里走了几天,所以今晚是格外吃一顿好的,比单纯喝温水要滋补。   沈银和沈铁也听着动静穿好衣服过来了,几个娃儿对羊舍那股子热乎劲儿还没散,尤其是住进了羊的羊舍,因而这精料熬好,晾得不那么烫了,兄弟四个就提着那料桶凑一块儿往山上去了。   沈家薯蓣是真多,七八百斤,沈烈气力大,自己没少挑,各家又都帮着挑了一些,才算是把东西一趟带了回来,别家帮忙挑的都堆放在许家屋外的廊檐下,沈烈走了三趟才全搬了回来,最后一趟拎回来的还有半扇野猪肉。   看四个小的乐颠颠提着半桶精料往山上跑,他问桑萝:“山里羊舍建好了?”   “搭好了两间,小金几个这会儿正新鲜。”桑萝应着,目光却都落在沈烈拎回来的肉上,上前看了看,道:“路上遇见野猪了?”   沈烈点头:“野猪群,二十多头羊,动静太大了,好在这趟去的人多,不然这些羊难说能不能全须全尾的护下来,不过东西多,猎了野猪也带不回来,所以只猎了两头冲得猛的,其余逃的由它们逃了,咱们家分了半扇。”   半扇也很多了,桑萝瞧着少说有七八十斤。   “正好明儿给赵大叔和赵四叔把工钱结了,这新鲜的野猪肉要送进城里换粮也换得起价,下了雪,这几日活儿也不好做,索性就给七日假,过了正月初三再来。”   腊月初三上的工,虽未足月,但再有几天就过年了,正好有新鲜的肉,这会儿先给了,赵家也好过个丰足年。   ……   把带回来的薯蓣都堆好,盖好草毡,沈宁煮了几碗菜泡饭,又烧了两大釜的水,又招呼喂羊回来的沈银回家也烧水去,三个人热乎乎吃了,洗了一身风尘,已是夜半了,各回各屋准备歇下。   沈烈把之前在村外村和谷底留的锁头也带了回来,都拿进房里,准备收进柜子里,只是回到自己房里,还没把锁头放好,就发现屋里多了好些竹简。   他自己常读的那几卷竹简不需要翻找就能辨认,随手拿了一卷新的就着油灯看了看,这一看愣住了。   “哪来的?”   桑萝把小心收着的木匣端出来,道:“你们走了没几天,刺史府送来了这一匣子帛书,我担心帛书损坏,这些日子带着阿宁各抄了一份。”   把太原曾氏大致与沈烈说了说。   沈烈愣怔,一时想起那日刺史来大兴庄的情景,握了桑萝的手道:“我这也是沾了你的光。”   薯蓣人工种植且产量高,这才引得刺史注意,更大的可能是因为阿萝说的薯蓣种植之法未藏私,数年前就教了出去。   夫妻小别十余日,自少不得温存,雪夜里格外冷,沈烈回来桑萝倒是睡得暖了。   一夜好眠,因着外边下了厚雪,孩子们都兴起,早早的庄子里就有孩子的笑闹声了,听着是打雪仗。这声音听着喜兴,桑萝也没赖床,索性也起来了。   头一桩事是让沈烈掂量着割十斤的鲜肉,去周家借了秤称了称,多出半斤,又称了十斤的熏肉,量了黄豆数了银钱,黄豆用袋子装了,钱只用绳子串好,等着赵大和赵四来上工,桑萝让沈烈给赵家兄弟把钱粮和二十斤肉送了过去。   赵大和赵四提了满手的东西,人还有点懵:“给七日假?”   反应过来后哪里敢要,才干了二十五天的活,拿一个月的工钱。   “这使不得,下雪是不大好干活,我们雪停了来,工钱照干活的天数算就成。”   沈烈笑道:“不用,后边还接着请你们帮工呢,也不是只给我们做这一个月,也是阿萝的意思,一年就这么一回,年头忙到年尾,今年算是正经安下家来了,安安生生在家里歇几天吧。”   赵家兄弟一听这是准备长聘他们了,心下又是高兴又是感激,大年关的,沈家夫妻人好,兄弟俩也没继续扭捏,各道了几句吉祥话,又特意跟着到了沈家谢过桑萝,这才拎着东西顶着风雪归家,算是给这一年收了个尾。   桑萝瞧着那半扇猪肉,少说还有六七十斤,家里哪吃得完这许多?   冬天天冷,但这里到底不是北方,鲜肉也只下雪这几日存得住,要说做成腊肉熏肉吧,这些东西她们家也不缺。   桑萝看看沈烈:“要不,家里留个二十斤,其余的你给刺史府送过去?”   原本送到东市去换些钱是最好的,现在肉价高,明年想开铺子,多攒些钱总是没错。   不过前头才得了那位曾大人赠书,沈烈不在家,刺史府里也不知有没有女眷在,有的话她也不认识,自是不方便走动的,除了那一声谢,一直也没有丁点儿表示。   几十斤野猪肉是不值当什么,总是个意思,不然收了人家一份重礼就这么悄没声儿的没有后续,就太失礼了。   “野猪肉,是不是不太好?”听桑萝说了那位刺史的出身,时人有地位的并不爱吃猪肉,沈烈便有些迟疑。   桑萝其实昨天也没敢动这念头,不过眼下说出来了,心下倒也坦然了,道:“再是多好的出身,你看看现在歙州城里哪有肉卖?褚大人瞧着都清瘦。吃不吃在他,拿去赏人都行,总归咱们心意到了就成。”   其实家里倒是还有能更体面些的,比如,羊。   但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头几年人都危险,何况家禽和牲畜?满歙州城瞧瞧,除了几个大家族,谁家保得下鸡鸭牛羊这些东西啊?就是州府衙门,给粮种给农具,唯独牛是提都没提过。   活羊,在这个时候意义是不同的,这跟套兔子不一样,难度高得太多了,且得往深山里找,出入一趟再加上带目标的找,一趟怕是半个月就没了,沈烈又哪里还有时间去做这个。   所以桑萝是真不舍得把羊拿出去给人当菜,还了人情,她自家都不舍得杀。   沈烈听桑萝这样一说,也豁然了:“也对,真要跟那书的价值比,咱们家也拿不出等价的谢礼来。”   重要的还是心意。 第229章 喜脉   桑萝的话是没错的。   大齐眼下是真穷,除了郑王林氏这样的本地大族,就算是曾家,刚从太原到这歙州任官不久,也并不比其他官员好多少,因为离得太远,家族的触手一时根本伸不到这边来。   所以沈烈提了四五十斤的肉,说是找曾大人身边的长随,哪怕叫不出那长随姓甚名谁呢,说是之前给他送过书的,请人帮忙打听打听,刺史府后门的守门老丈还真就帮他给问到了。   那长随对沈烈印象深刻,知道主子对沈家观感不错,听是来送谢礼的,让他稍等一等,往前衙去给递了句话。   曾刺史每日里忙得脚打后脑勺,恨不能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当日去大兴庄看过薯蓣,随口交待过一句送书之后,转头就把人抛到脑后了,并没太当一回事记着。过了这许久,忽然听得送了几十斤的野猪肉作谢礼来了,也是挑了挑眉。   他也不客气,让长随收下了,倒没给自己留着,四五十斤的肉,让长随给底下的差吏们都给分了分。   官员日子过得还算好,差吏是真指靠着朝廷当月俸发的一点粮食养家糊口,肉什么的,哪有法子弄到?这倒也好,临近年关,也算沾着了油水。   至于见一见沈烈,那不存在的,他事务繁忙,哪有那个功夫,沈烈自己也没存那心思,只为全个礼数,东西给了那长随就告辞离开了。   桑萝知道东西顺利送了出去,心下微松,有能力还这个情份前,心里不用再压着一桩事了。   一场雪下来,屋檐的草帘下结了冰凌,沈铁这帮孩子添了个新零食,大冷的天,掰了那冰凌放嘴里吃得嘎嘎有味儿。   桑萝看得抖了抖,然后想起了被她给遗忘在山溪里的四捆树皮。   算算日子,也泡了两个月了,也不知溪面会不会结上冰,忙摸进了山里把那些树皮给捞了出来。   在流水中浸了两个月的树皮,比之只浸了一个月的,颜色明显要浅得多了,桑萝觉得看到了希望。   自然,眼下造纸是不可能造纸的,有褚其昌撞上门那一回,院子没修出来之前桑萝是半点不敢在家里瞎折腾的了,不过想起织布用的苎麻想要麻丝颜色够白,有一道顶要紧的功夫,日晒和淋水,且干湿的度还得精细把控好,淋水不及时晒得过干颜色会花。   桑萝瞧瞧手里的四捆树皮,准备两两试试,两份做了基本处理后按麻丝淋晒的方法处理,两份捣碎后用个篮子吊在屋后的树上日上雨淋,再做对比。   腊月二十八这天,桑萝全副心思就全着落在了这里,至腊月二十九方开始打年糕,蒸枣泥糕,备着过年。   ……   大兴庄的这个年算不上团圆,卢家兄弟去接长房还没回,陈大山几人也在山中未归,但大年初二,庄子里却是添丁进口了。   冯柳娘九个多月的身孕,于正月初二下午发动了起来,桑萝听了信往卢家去,还没进卢家门呢,先就听得里边冯柳娘的□□声,不过这□□只几声,很快又缓了下去。   陈婆子在灶屋里烧水,出来抱柴就看到了桑萝,哎哟一声,疾走几步就把她往远处带:“年轻媳妇可不兴来看这个啊,回去回去,我们这人手多着呢,柳娘也不是第一胎,生起来顺当的,等生下来了会各家报个喜信儿。”   桑萝不知道这年轻媳妇不能看妇人生产是个什么讲究,不过陈婆子的话她还是听的,回去也不静心,索性拿了针线活计去陈家找了周葛一处呆着等信儿。   陈婆子说顺当,那是真的顺当,至傍晚时阿戌出来报喜信儿,他娘给他生了个妹妹。小家伙欢喜得什么似的,蹿出来报了一圈的喜,然后就蹲在家里再不出来了。   桑萝听得母女平安,面上也添了喜色,周葛为冯柳娘高兴之余,左手下意识覆在自己平坦的腹部。   出来也三个月了,自决定出山后就一直没再避着,却是还没消息。   想着桑萝与她同龄,周葛便低声问道:“阿萝,你没再避着了吧?”   桑萝侧头看到她落在腹部的手,一瞬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摇头,“没避着了。”   又问周葛:“你着急了?”   周葛无奈:“我十九,大山也二十四了,哪能不急?今日回家拜年,我娘还悄悄问我了。”   十九岁,二十四岁,孩子都该满地跑的年龄。   “阿奶和有田婶催你了吗?”   “那倒没有。”   “这不就是了,阿奶和有田婶都没急,你急什么?孩子看缘分来的,而且搬出来这才多久,大多时候不都你一个人在家吗?没怀上多正常的事。十九岁又哪里晚了,晚有晚的好处。”   陈大山和沈烈自打出山后,那是见天往山里跑的,在家里歇的日子,加起来总不过十几日。   周葛看她半点儿不急,自己也放松了几分,想起当初桑萝悄悄教她如何避孕,噗嗤笑起来,“你怎么什么什么都懂,还什么都敢说。”   桑萝轻笑:“我不就只跟你说了。”   两人说笑几句,桑萝看看天色,算着沈烈应该是快回来了,这才辞了周葛归家。   这时的她绝没想到,自己随口的缘分说,那缘分会来得这样快,不过几日就应验了,且还是她和周葛两人同时害了喜。   起因还是沈烈想扩大家里的兔子养殖,又思量着的入学前多弄些猎物往东市换些银钱,从正月初二开始就频繁带着沈安和沈金往山里去,初五去的地方正好有山溪,被他顺手弄了些鱼回来。   陈大山不在家里,沈烈自是照拂陈家的,一份给了陈家,一份给了小金兄弟几个,一份留着自家吃。   他回来得晚,正是哺时,杀鱼的活儿沈烈自己顺手做了,但掌勺的是桑萝。   除夕那日烧鱼都没事,初三沈烈一帮徒弟过来拜年,冯二郎也拎了鱼来,当时也并不见有什么反应。偏是今天,沈烈端了处理好的鱼过来,才走近些,桑萝闻到那股子腥味就不成了,胃里翻涌着作呕。   沈烈手上多少沾染了点鱼腥味,靠近桑萝给她拍拍背都不成,只会让她呕得更厉害,一边呕着,一边摆着手不让沈烈靠近。   沈烈这还是头一回被桑萝嫌成这样,不知道原因,一时也不敢近前,直等到桑萝缓过来些,才急急问道:“可是好些了?趁着天还早,我们现在就去城里看郎中。”   生活在一起几年,桑萝因为习武其实很少生病,仅有的几回头疼脑热也是熬点药喝了就好了,没有哪回是吐得这样厉害的。   沈烈见她面色发白,也不等桑萝应声,转身就大步回房去拿了些银钱,交待沈宁做饭,就要带桑萝走。   只想到刚才桑萝推他,想上前搀又不敢上前,话风一转便道:“小安在家,稍晚点做饭,阿宁,你扶一扶你大嫂。”   沈安和沈宁也被吓着了,连连应下。   桑萝缓过那一阵难受劲儿就意识到什么了,她是没有怀孕的经验,可是小说和电视,谁还没看过孕吐啊?   细算了算,才发现自己例假迟了有好些天了,一时怔住。沈宁来搀她时,桑萝一颗心怦怦直跳,怕是自己猜错了,叫沈烈空欢喜一场,张了张嘴到底也没说,只点头:“好,去看看郎中。”   就这么,在陈家门口就碰上了一样被陈婆子和秦芳娘扶着出门的周葛。   一样的面色微白,两相里一照面,陈婆子看沈宁小心搀着桑萝的那架势,再见沈烈也在一旁陪着,她张了张嘴,眼瞪圆了:“你们这是?”   沈宁道:“去医馆,我大嫂肠胃不太舒服。”   陈婆子和周葛脸上都带了几分惊喜,尤其是陈婆子和秦芳娘,那是格外的高兴,陈婆子连声的道:“好,好,那一起走。”   沈宁有些莫名,怎的去医馆还这样高兴?   沈烈却是猛地反应了过来。   那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小时候他娘刚怀小安和阿宁时,好像就有类似的情况,还有三婶,是了,三婶怀小金和小铁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   他整个人像被定在了那儿,看着桑萝,胸膛起伏,喉头滚动,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想靠近桑萝,现在大概知道桑萝为什么吐了,想起自己一双手才杀过鱼,愣是没敢近前一步。   ……   益元堂。   老大夫将指尖搭在周葛腕上,垂眼细听了脉象,松开手一笑:“是喜脉没错,孕吐是正常的,注意休息就行,不需开药。”   一听是喜脉,陈婆子、秦芳娘和周葛都不知该怎么欢喜了。   真是怀孕了!   陈婆子一双手都想合十拜拜了,又想起桑萝,忙将桑萝也扶过去,在周葛刚坐过的凳子上坐下:“大夫,你再给这孩子看看,她也孕吐。”   老大夫还挺诧异,这一家是出了两个有喜的?   不过还是示意桑萝伸出手来。   这一回把脉的时间明显更久,轻按听了片刻后,指间又多施了几分力道,左手把过,又示意桑萝换右手。   倒把一旁心下早有了猜测的沈烈,和刚听了陈婆子的话终于反应过来的沈宁给紧张得不吸,屏息凝神留心老大夫面上神色。   两只手各按了几次,老大夫似才终于有了把握,笑道:“像是喜脉,时日应该还浅,不那么确定,不放心的话可十日后再来让我看看脉。”   沈烈已经抑不住喜色了,下意识往桑萝身边走了一步,想到自己手上的腥味,又忙退回。只面上的欢喜藏不住,笑容太灿烂了,手松了又握也压不住心中激荡。   不能靠近桑萝,总算是找回了几分理智,忙问大夫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可要吃些什么。   老大夫行医数十载,没少见这样的夫妻,含笑交待了几句,大致是不要被冲撞到,不要太劳累就行,又说两人身体底子都极好的,让家里人不用太紧张。   付过诊金离了医馆,一路上沈烈都小心护在桑萝前边,生怕叫人冲撞着她,又时不时回头看桑萝,笑得当真是要多傻有多傻。   陈婆子看他这样,自己也觉好笑,道:“你和大山向来要好,这下可好,这当爹也赶上了差不多的时候。”   又道:“大山这会儿在家就好了,不知要怎么高兴的,这去了二十几天了吧,怎还没回来呢。”   沈烈听出陈婆子话中担忧,道:“正常的,咱们那一片基本都出来了,大山这一趟得往其他地方去找,和之前知根知底大家都信任咱们不同,要把人劝出来想是还要花不少功夫的,找人和把人劝出来都需要时间。”   甚至于把人领到外边先瞧一瞧,对方才能做下决定也都是可能的,他们出山前不也出来探了又探吗?   陈婆子点头:“我想着也是,好在官府还按月给银钱,不然这也太耗时了。”   说着话听得身后有马蹄声响,沈烈忙护在桑萝和周葛身侧,转头见三人三骑打马出来,好在那三人虽骑着马,但也有留心行人,加之歙州城道路够宽,倒也无事。   待那人打马过去了,桑萝问沈烈:“前头那个是曾刺史吧?”   沈烈点头,后边两骑中其中一人还是他见过的那位长随。   刺史的世界离得他们很远,沈烈虽感激,倒也不至于路上见到一面也要关心,他眼下只关心桑萝,因而道:“城中有车马,仔细别冲撞了,咱们还是先出城吧。”   桑萝知道初怀孕时胎是不稳的,也不敢大意,不在城中多作逗留,一行人往城门处去。   到得城门处,发现守城门的士兵心思跑了,正探着脖子往城外瞧,原本进出城的也不动了,都扎在城门旁看什么。   这在从前是很少见的,桑萝心下好奇,直到出了城门才算知道了原因。   远处官道上是一队浩浩荡荡看不到尾的车队。 第230章 刺史夫人   桑萝下意识止住脚步,也不用刻意打探,听得旁边有人在问了。   有先前就在城门处的人闻言便道:“刚才打马出去的是刺史大人吧,听着前头有人进城通报,好像是刺史夫人到了。”   “不过,这是带着多少行装车马啊?这刺史夫人什么来头?这样大的排场?”   “那咱哪知道,不过能做刺史夫人,总归不会是小门小户的出身。”   桑萝和沈烈相视一眼,沈烈道:“走吧,趁车队还没过来先回去,在庄门口也能看到。”   陈婆子也就是瞧一眼热闹,对刺史夫人什么的虽也有兴趣,但远不如孙媳妇和桑萝安全重要。   老人家的智慧,人多的地方少去,尤其还有两个孕妇呢,也紧着走。   ……   大兴庄门口紧邻官道,从官道和入城主道的转角处有一条往里的岔道通往庄门口,最是方便站在那儿瞧官道和城门热闹的。   视角好,且绝对的安全。   桑萝几人回到大兴庄外的土道上时,方才远远瞧见的车队队首已经离大兴庄所在位置很近了,队首旗幡上的范字迎风招展。   陈留范氏。   当真是刺史夫人到了。   世家贵女远行,如今部曲家兵虽不能养在明面上了,但换上家丁服饰也是一样的,虽未窥得全貌,但车队的阵仗着实是大。想想城门口看到的那见不到尾的长龙,桑萝对于陈留范氏这四个字有点无从想象。   因着方才那一眼心里模糊形成的印象,有张扬、招摇,但又似乎与原身印象中并不贴合,虽则原身对陈留范氏了解也有限,但仅知的一些信息中,范氏家声是不错的。   直到打前锋的百人队伍过去,桑萝看到一辆有着范氏家徽,虽大气但并不招摇的二驾马车,最重要的,那位曾刺史就打马随行车畔,车窗的帘子撩起,里边一个眉目带着几分英气的年轻妇人神采飞扬与车外的刺史正说话。   想来这位就是刺史夫人了。   只看车乘,这位刺史夫人也不是招摇张扬之辈。   桑萝心下微松,一地的父母官之品行秉性对于城中百姓而言太过重要了,父母官家眷也是一样。   等到范氏的车马过去,桑萝和沈烈看到后边一车又一车的辎重,才知范氏的车队为什么这样壮观,这是带了多少物资过来?无怪乎前锋护卫就过百。   数十车辎重过去,再后边的车上又换了别的东西,陈婆子和秦芳娘双眼噌一下就亮了。   你道是什么?   鸡、鸭、鹅、猪、羊,牛!   牛啊!   牛啊!   旁的如小鹅、猪仔虽也稀罕,但那是牛啊!哪有牛稀罕啊?   春耕在即了,一头牛可是能顶好几个劳力的。   桑萝也跟着激动了起来,一旁的沈宁更是两眼冒光,小姑娘养鸡鸭鹅是好手,所以很是稀罕这些,她们家鸡和鸭是有的,但鹅没处买去。   更叫桑萝感慨的是,十车装成一笼一笼的家禽、十车猪仔,排成长队的牛群后边,还有数百流民。   是的,流民,大冷的天,桑萝甚至看到了好几个袖管空荡荡的汉子。   沈烈默默看着,等看到队伍尽头了,方低声道:“大概有二百护从,六百兵士,流民的话,包括帮着推车的,约莫三百余人。”   桑萝讶异,八百护卫,敢带上三百流民,还押送着这许多物资,这位刺史夫人也是好胆魄了。   她侧头与沈宁道:“你去与你施二婶子和周家婶子、嫂子们说一声,城外来了很多流民,让他们出来看看情况。”   沈宁看看刚过去的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点点头就往庄里奔去了,秦芳娘慢一步反应过来,道:“阿萝你是说……他们是咱们歙州人?”   桑萝没点头,道:“只是猜测,可能是战乱时从歙州逃出去或被乱军带出去的人,当然,也可能只是我多想了也未可知。”   她只是想到几成空城的祁阳县。   当初听到的消息是老人被屠杀,妇人、孩子和青壮皆被带走。   乱军被平了,这些人又在哪里?歙州又有多少人和祁阳县百姓一样被乱军裹挟着流亡在外?   人都盼着能归故里的,如今天下将平,如果这些流民原本就是歙州人氏,范氏这位歙州刺史的夫人敢带、能带回这么多人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   护卫入城由刺史府安置,六百兵士也由驻军领去暂歇,流民不得入城,都汇集在城门外。褚其昌带着户房所有差吏又搬了长桌在城门外搭起了临时工房,从大兴庄往歙州城外看,现下是挤挤挨挨,好不热闹。   施家人和周家人来得很快,手上还带着泥,显然是从山地里奔下来的,许掌柜闻讯也跟了出来,他惦的倒不是亲人,而是从前东福楼的伙计们。   看到这许多流民过来,心里都抱着万一的希望,直奔城门外寻人去了。   桑萝和周葛没再久待,先回了庄子,走到陈家门外,陈婆子拉住桑萝低声嘱咐:“雪化了两天了,但山上还湿滑,你就安生在家里呆着,可不兴再往地里山里走动了。”   “头三个月胎未坐稳,怀孕的事可不兴得往外说,只你们自己知道就成了,懂的吧?”   桑萝笑着应下,她才转而交待沈烈和沈宁:“害喜闻不得味儿,荤腥,油烟,都闻不得,最近灶上的活就莫叫阿萝沾手了,你们自己上心着些。”   沈烈和沈宁连连应下。   陈婆子想想也没别的要交待的了,这才笑着让回去,她也急着回家,急着想把家里快有重孙的好消息跟老头子和儿子说一说,叫他们也高兴高兴。   桑萝笑着与陈家人别过,回到家里,在家等半天的沈安急急迎到门口。   “大哥,郎中怎么说?大嫂怎么了?”   沈烈不敢让桑萝再进灶屋,转了个弯,直接领着人回他们自己屋里,沈安自是跟着。   沈宁笑得很开心,瞧着外边没人,凑到她二哥身边小声道:“大嫂怀孕啦,闻不得荦腥,所以才想吐的,你沾没沾鱼?沾了就别往大嫂身边靠啊。”   沈安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没有没有,我还没来得及切鱼。”   又很兴奋:“我要有小侄儿了?”   桑萝看他:“怎么就是小侄儿?小侄女不喜欢?”   沈安直笑:“小侄女也好,侄儿侄女都好。”   喜得绕着他大嫂团团的转。   嗅嗅自己手还只能离着媳妇三步开外的沈烈:“……”   嫉妒了。   转身就去打水洗手,洗几遍闻一闻,换一盆水接着又洗,恨不能搓几层皮下来。   桑萝轻笑。   沈宁也笑,又想起什么,拉着沈安交待:“你可不兴到外边说啊,陈阿奶说了,头三个月不能跟人讲的。”   沈安没问讲了会怎样,只闭嘴点头,表示记牢了。   沈烈洗了好半天,换了几次水,自己闻了几回,确定是没味儿了,才试探着靠桑萝近一点。   桑萝笑着把人往身前拉了拉,“行了,看你换三盆水了。”   沈烈心怦怦跳,人就在身边,他抬起右手试探着在桑萝腹部贴了贴。   其实和平时半点没有不同,他却是高兴,都忘了沈安和沈宁还在,笑着把桑萝拥在了怀里。   沈安和沈宁相视一眼,兄妹俩笑着退了出去。   沈宁是个细心的,回到灶屋看她二哥已经把饭蒸上了,青菜豆腐各色配料也都切好了,想到大嫂闻不得鱼腥味,陈阿奶也说油烟味闻不得,稳妥起见,索性就把灶屋的门窗都关上了,只开个后窗,怕沈安身上也沾上油烟味,索性把沈安也推了出去,这才开始做饭。   沈宁在厨艺上是真有些天赋的,素炒青菜,葱烧豆腐,另一口灶上炖鱼头豆腐汤,至于多出来的鱼肉,抹了点盐腌上第二天吃。   清清淡淡三个菜。   鱼头豆腐汤原是最滋补的,她也没少放姜片,结果让沈安给端过去,两口都没喝上,又干呕了起来。   把沈烈沈安急得够呛,鱼汤急急端开,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鱼汤的刺激,还是原本就吃不进,总之,豆腐、青菜、白饭,一样也吃不了,就是沈烈给她倒杯温水过去想着让桑萝好受些,端着水送到嘴边也能想呕。   竟是什么也吃不进了。   沈烈愁得眉头打结:“吃不进东西哪成?”   桑萝虚弱摆手:“饿一顿没事,但这味儿我真闻不了,只不叫我吃东西,怎么都好。”   也知道这话任性,她不吃,肚里还有一个呢,补了一句:“等饿了再试试。”   一顿晚饭,总共就只喝进去一口鱼汤,两筷子青菜。   沈烈看她反应太大,也不敢勉强,把饭食送回灶屋,陪着桑萝好一会儿,看她好些了,也顾不得吃饭,带上房门去陈家取经去了。   结果到了陈家,周葛也没好到哪里去,好在陈婆子和秦芳娘都是过来人,秦芳娘照顾周葛,陈婆子进灶屋给沈烈盛了一碗切得细碎刚炒好的酸菜。   “你先叫阿萝缓一缓,这下发了性,再给吃什么都会想吐,等晚点儿阿萝饿了你再熬点清粥,配一小碟酸菜给她试试。”   沈烈千恩万谢捧着一碗酸菜回去了。   才回到家,发现家中有客,许掌柜、周家人和施家人都来了,桑萝正招待着,好在人也多,就站在屋外说话。   沈烈下意识就看桑萝,见她面色稍好些,心下才安,与众人打了个招呼,快走几步把手里的碗送回灶屋里用盘子扣上,这才折身出来,问道:“如何?”   几家人都是摇头,周村正道:“确实都是歙州人,也有祁阳县人,不过没有我们识得的。”   沈烈沉默,道:“许也是好事,当时都是得了信避进山里去的,这一批应该是从别处回来的吧?”   施二郎媳妇道:“阿萝也是这样说,我想着也是,这一批听说是从邻近几个州回来的。”   “这么远?”   许掌柜点头,“或逃或被乱军带出去的,咱们这位刺史夫人也是厉害,不止带了护卫,还不知从哪借到了兵,自进了淮南道地界,一路碰到流民,都要问问有没有歙州人氏,只要有,亮出刺史夫人的名号,尽皆招揽回来了。”   “带着那许多家禽牲畜往歙州送,且明说是给歙州百姓备的,被招揽的流民又原本就是歙州人,谁不想回故里?”   许掌柜问桑萝:“那日听刺史大人的话,你与刺史夫人倒算得半个同乡,从前可听闻这位夫人声名?”   桑萝摇头:“我闺阁时甚少出家门,对陈留范氏不算熟悉,不过今日车队运来的东西我倒是看了个大概,不管是借是卖,有这么一位能惦着民生的刺史夫人,咱们歙州百姓往后的日子想是都好过的。”   想到此前看到的车乘里那女子颇为英气的面容,桑萝眼里带了笑意,刚才因为吃晚饭闹的那点难受劲儿都轻多了,心里只浮出来四个字——女中英杰。   这个词用在那位刺史夫人身上,想来甚是贴切。 第231章 回来   许是被分散了注意力,也可能清粥酸菜确实管用,亥时沈烈熬了一小碗清粥,桑萝虽仍不适,但强忍着倒也吃进了小半碗。   沈烈心下当真是松了一口气。   忧心卸下了,要当父亲的喜悦便汩汩往上冒,夜里睡下,沈烈还有种身在云里梦里极不真实的感受,用手覆在桑萝腹部,手都是小心虚浮着,不敢着丁点儿力道。   桑萝困意上来,窝在沈烈怀里睡过去了,沈烈却是高兴得半宿没睡着,想到桑萝说豆浆养人,小心翼翼起了身又去浸了些豆子。   翌日一早起来磨豆子煮了豆浆,又点了豆花和豆腐,豆腐留着晚食用,豆浆和豆花就由得桑萝去选。   沈宁手艺好些,熬了杂豆粥,做了几块米糕。   没错,就几块。   大嫂怀孕了,还不太吃得进东西,那不得□□细点?眼下缺精细粮呢,自然是紧着大嫂吃啊。又怕桑萝还吃不进,因而只做几块试试。   桑萝一夜好眠,起床时早食已经做好了,沈烈准备给她的那一份送到房里,桑萝摆手:“没那么严重,就放灶屋,我洗漱好过来吃。”   洗漱时自是不好受的,等进了灶屋,看到给她单备了豆浆、豆花和米糕,豆花还配了葱姜咸菜做的小料,单用一个碟子盛了放在一边。   “你先试试,如果不喜欢咱们再换甜口的,我给你舀些拐枣糖。”   桑萝点头,胃里翻涌,她想了想,往桌边去时先转到了放橱柜的地方,打开橱柜从陶坛里拿出一块酸枣糕来。   可喜是,看着这东西竟是没反胃,且已经有口舌生津的感觉了。   她拿了一块折回桌边,一口咸豆花,一小口酸枣糕,这么怪异的组合,倒真把那孕吐反应给稍稍压住了。   沈烈看她吃了几口,眼睛微亮:“这酸枣糕管用?”   桑萝点头:“我看昨晚酸菜吃得进,今天才想起这个来。”   这原是她做的零嘴,但平时也不常吃,因而昨天还真没想起家里有这个。   沈宁看这酸枣糕有用,言语间有些遗憾:“早知该多做些才好的。”   之前住在山里,家家都没院子,她们怕漏了方子,去年秋只悄悄挂在树上晒了一小坛,并不多。   桑萝笑:“应该够用,不会总这样的,大夫说过一阵就好了。”   早食吃了小碗豆花,一块米糕,一块酸枣糕,相比昨天这已经是大进步了,沈烈看得实在高兴,有点儿蠢蠢欲动想杀只鸡给桑萝补补,只想到昨天他杀了鱼,腥味惹得她受了一晚上罪,才把这念头按下,寻思着等过了这一阵再给补身体。   沈安去洗碗,桑萝问沈烈昨天陈家的碗在哪儿,装了十几块酸枣糕准备给周葛送去,才抬脚要走,沈烈的脚下意识也跟着抬了起来。   桑萝看他一眼,沈烈才止住脚,也知自己紧张过头了,清了清嗓子缓了那尴尬:“你去吧,别往田边地头走,我去看看你那些图纸,带小安把要移栽果树的坑先挖出来。”   桑萝选了几亩地种果树养鸡的,跟羊场中间隔着一段距离,搭鸡舍和兔舍这些活可以给赵大和赵四干,但果树苗眼下也没处买去,得沈烈和沈安进山去找。   桑萝失笑,看沈安和沈宁都没在,拉了沈烈的手道:“你别太紧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自己凡事会注意的。”   新手爹娘,两人其实都很小心。   话没说完,外边传来沈安带着几分惊喜的声音:“文庆哥,甘二叔,你们回来了?”   紧接着就是许文庆喊师父和师娘的声音了。   “师父,看我们带什么回来了!”   沈安的声音带了几分焦急:“文庆哥,等等,这肉别往里送。”   沈烈和桑萝走出灶屋就看到许文庆、甘二郎,许文庆身上还扛着一头獐子,沈安正急急拉住他。   许文庆只当沈安是怕有血滴在地上,虽则昨天就猎到了,其实不往下滴血了,也是配合,把那獐子往旁边的条案上一搁。   桑萝止了脚步没往外走,只在灶屋门口问许文庆和甘二郎:“你们是今早回来的?早食吃过了吗?”   甘二郎点头,道:“刚到,师娘别忙,我们就是过来送獐子,给你和师父拜个年,马上就回家去了。”   许文庆也说家里有早食,笑着给沈烈和桑萝拜年,道:“这獐子是我们昨天早上猎到的,有好几头,这头算我们几个合着给师父师娘的年礼。”   沈烈招呼两人屋里坐,桑萝也把手里的碗放回橱柜里,准备去倒水,结果两人谁也不留,甘二郎笑:“师娘别忙,山里呆了二十多天,我们身上都快馊了,就不进屋了,也先回家去。”   沈烈跟着送出去,问了问才知道只周三郎、甘二郎、冯大郎和许文庆先回来了,陈大山和施大郎还在城门外,帮着带出来的人跟司户差吏商量落籍的事,还得晚一步才回。   沈烈挑眉:“怎么,带了不少人出来?”   许文庆摆手,“就四十多人,不过是祁阳县的,师父你没准还认得。”   沈烈看看许文庆和甘二郎,回来了三人,冯大郎应该是看冯柳娘去了,这么说只一个周三郎没过来,他眸光一动:“找到周家亲眷了?”   甘二郎就笑:“我就说瞒不过。”   与沈烈道:“这趟碰上长俭他外祖家了,人现在都在城门外排队等落籍呢,不过他外祖母、舅母带着家里几个年岁小的孩子先跟长俭来咱们庄子里了,路上走了十二天,够遭罪的。”   “这是喜事。”想到陈大山这趟去了二十五六天,沈烈问许文庆:“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   周长俭的外祖,信不着别人,总不会信不着自己外孙吧?   许文庆顿了顿,道:“这趟我们本也是存了心想帮着庄子里的人找找亲眷的,所以特意往祁阳县那边的山里去,除了咱们原先藏身那一片,往另一边走得远了些,找人费了十一天。找到以后,林氏一族是藏在一处较隐蔽的山里,长俭他外祖愿意出来,他们族里其他人意见不同,耽搁了三天,最后是长俭外祖一家和外从祖一家跟我们先出来了,其他族人还留在山里等信呢。”   许文庆没说的是,这留在山里等信还是那边族里扯了几天才应下的,一开始对他们极防备,要不是这一趟周长俭同去,他们手上又带了几份官府给的布告,那边又正好有人识字,不然还真没那么好说话。   周长俭舅舅出来之前,那些青壮可没准备善了。   说到底,前边那一百八十多亩山地赚得轻轻松松,其实全赖村外村那几年对邻近山民的照拂,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桑萝的名声,这些才是信任的基石。   不过想想这一趟一人得了五两银子,六亩半的山地,又觉得麻烦闹心也值了。   许文庆不细说,沈烈其实也猜到了几分,他笑笑,没作评论,只问许文庆:“跟陈阿奶说过了吧?”   许文庆点头:“说过了,我看阿奶已经张罗着做早食,这会儿怕是连洗澡水都烧上了。”   说到这里道:“不说了,师父你也别送了,那肉或吃或卖早些处理吧,好在是天冷,现在还新鲜,我和甘师兄走了。”   这小子一身的江湖味儿,甘二叔是不叫的,哪有甘师兄好听。   沈烈好笑,朝二人摆摆手:“成,我就送到这了,谢过你们这份年礼了。”   回家里跟桑萝说了周家的事,桑萝听后说道:“林氏一族这趟没出来的怕是要后悔,歙州城外好地儿才多少?昨天晚上回来那许多人,不都得安置?回乡的有,愿意留在州城附近的肯定也不少。”   沈烈道:“大山留在那边应该就是帮着林家人周旋。”   到底是周村正的岳父母,他们这帮人跟褚其昌手底下那伙户房差吏也相熟,帮着说几句,林家人要是灵光些,能打点一二,应该能落个好位置。   至于林氏其他人,陈大山他们往山里跑能有银钱有山地,带是肯定会再去带一趟的,但出来了只怕也没什么好地了,这却与人无关了,运道使然,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沈烈也不去管了,转而问桑萝:“外边那獐子怎么处理?”   私心里,现在有什么好东西他都想给桑萝留着吃,奈何桑萝摇头:“不用看我,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吃肉,割一条后腿给刺史府送去,这回不是野猪肉了,正合适,其余的都卖了吧,今年要花钱的地方多。”   沈烈想想今年桑萝计划着是要跟陈家合开铺子的,家里还要起院子,当然,现在肯定不止是院子了,桑萝有孕了,房子还是得早些建好才成,确实,哪哪都是钱。   “行,那我现在就出去一趟。”   沈烈喊上沈安,扛着獐子带了一把刀,一把能拎肉的草绳就出去了,桑萝则端了那碗酸枣糕往陈家去,当然,沈宁跟着一起了。小姑娘没比她大哥好哪里去,现在看她大嫂走路恨不能都搀着才好。   好在还知道分寸,记着陈婆子那句不能叫旁人知道,心下紧张,面上也不显,只肩并肩一起走着,并没有真的去扶,只把那碗酸枣糕自己接过来端着。   桑萝好笑,想说不用这样,不过觉得应该也就是这几天,等过几天家里人都适应了也就好了。   想到腹中已经有个孩子了,她心情也很好,一路走着,想着这腹中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会更像沈烈还是更像她?   自己想了一圈,只觉得不管怎么都很好。   前世在孤儿院里长大,到死也不知道那个世界还有没有她的亲人,现在,只要再等八九个月就会有一个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出生了,这种感觉之于桑萝其实是非常奇妙的,满心都是欢喜和期待。 第232章 又闻铜锣响(虫)   周村正家颇为热闹,和沈家一样,周家分得的也只是几间夯土房,周家人口却比沈家要多,住得颇挤。   桑萝到陈家时,陈婆子刚从周家转了一圈回来,老远看到桑萝和沈宁,老太太脚下那步子就快了。   “阿萝来了?今天好些了?”   桑萝:“好些了,阿葛吃早饭了吗?”   陈婆子笑:“吃了,昨晚吃不进,今儿听说大山回来了,许是高兴,倒吃进了几口,不过也折腾得够呛。”   沈宁笑着把手里那碗酸枣糕递过去,“陈阿奶,我嫂子做了点水晶脯,你给阿葛嫂子吃吃看?”   小丫头鬼精的,在家叫酸枣糕,在外边绝对就是水晶脯,言语间还把时间给模糊了。   “还有这个?”陈婆子是知道水晶脯的,这东西桑萝那年刚做出来时就给她们家尝过,那酸酸甜甜的,孕妇吃可不是再好不过?她乐滋滋接过碗:“这个好,这个好,走,阿萝过来坐。”   又跟沈宁说小丫儿在周家,问她过不过去瞧瞧。   沈宁看大嫂在陈家,那是没什么不放心的,跟桑萝说她过去转一圈就回来,桑萝摆手:“不用紧着回来,要玩就玩去,你不是跟小丫、巧儿和文茵凑在一处做毛笔吗?忙你的去就行了,我一会儿就回了。”   沈宁确实在做毛笔,四个小姑娘合着伙儿做的,指着回头送到州学旁的笔墨铺子去问问呢,看能不能放那儿寄售。   这事她问过大嫂,和文茵几个也问过文茵他爹,都叫放手去试试。许家屋子宽敞,房间也多,所以她们四人近日得闲了就是凑在许家做这个。   沈宁想想早上兔子、鸡和羊都是喂过了的,便道:“那大嫂你仔细着些,饿了吃点米糕,想吃什么等我午时回来做。”   没做农活原是一日两餐,不过大嫂怀孕了嘛,一人吃两人补的,沈宁觉得还得是一日三餐才成。   桑萝好笑:“去吧去吧。”   等沈宁跑走了,陈婆子笑道:“阿宁和你贴心。”   一边引着桑萝往家门口走,一边又道:“大山这趟进山找到你周婶子娘家人了,这事你听说了没?”   桑萝点头:“文庆刚往我家去,听说了,那是周婶子娘和嫂子、侄儿侄女们?”   陈婆子乐呵呵点头:“你周婶子高兴得是又笑又哭的,不过她娘和嫂子看到咱们这庄子不知多羡慕,路上就听大山他们说我们把户籍落在歙州了,他们家也是动了心思,不想回祁阳县了,不过眼下近处哪有地儿?哪怕早个一天两天回来呢,都赶得上。”   老太太还不知道孙儿这趟接人被林氏族人作难呢,满心满眼的热忱,道:“说是大山帮着找刑爷说项,稍远些的地儿也成,强过回祁阳县,祁阳县眼下实在是没什么人烟。”   说着已经到了家门口,老太太要去给桑萝拎椅子,桑萝摆手:“不用了,我去看看阿葛,一会儿就回去了。”   “行,那一起。”   周葛屋里,想是吃早食刚受过苦头,人是合衣躺着的,听着桑萝说话的动静已是起身了,陈婆子把手里的碗端过去:“来,阿萝给做了些水晶脯,这东西酸的,你吃吃看能不能舒服些,我看阿萝今早气色就强多了。”   周葛哪知道什么水晶脯,她现在是顶怕吃东西的,不过听说是酸的,又看桑萝也点头,试着拿一块咬了一口,竟是还行。   见她吃东西没呕,陈婆子就笑开了:“管用!那你吃一点压一压,也省得脸色这样白,一会儿大山回来得心疼。”   一句话说得周葛红了脸,只还没接话,听得外边有锣声响。   这声音……三人面面相觑。   好些年没听过锣声了,进山前那几年,但凡锣声一响就没一桩好事的,就连周葛都下意识有了几分紧张。   陈婆子摆手:“不知道是什么事,你们屋里呆着吧,我先出去看看。”   铜锣响过,隐约听得有人扬声说着什么,等第二阵铜锣响,声音更近了,听得是让庄子里的人都出来一下。   在山里干活的人陆续都下山,陈老汉、陈有田、秦芳娘都下来了,锄头都没放,先往敲锣人那边去。   桑萝和周葛出了房间,看那一圈围了不少人,远远的也能瞧见许掌柜、许叔、周家人、卢家人、施家人往各自山里出来。   桑萝想起昨天那长长的车队,直觉不是什么坏事,道:“走,我们站远点儿听听去。”   ……   选村正。   桑萝没想着竟是这一桩。   也是,目前各村各里其实还没有村正里正的,歙州城外在昨天之前人其实是不算多的,从城里迁出一部分,山里出来一部分,再到昨日刺史夫人带回来的那一批,城外人口怕是才过千。   宣讲差吏的声音很亮,又把情况说了一遍,道:“我们褚大人的意思,你们各村各庄的村正由得你们自己推举选出来,人选以能识文断字、能服众为优选,当然,若是没有,白丁亦可,选定之后,今日开始至明日傍晚可以到衙门里报备。”   “第二桩,咱们刺史和夫人念百姓不易,数年离乱,家禽牲畜粮种,无有不缺,春耕劳力也是不够,刺史夫人千里迢迢自太原、陈郡带了些家禽牲畜和粮种过来,选出村正后,诸位可由村正领着,带上你们各家的户籍往州署衙门去买家禽牲畜和粮种。”   两件事,没有一件是大伙儿不关心的,尤其是买家禽牲畜,大伙儿都想到昨天看到的牛了。   “这位差爷,牛也能买吗?”   问话的是许掌柜。   他们家是最缺劳力的,经一番生死,再回到歙州,一家人商量过后把许叔的籍也放了,让许叔也入了良籍,虽许叔根本不愿离开,眼下是离户不离家,一口一句还是老太太、阿郎和太太的,便是开田耕地也是紧着主家的地先。   但是地多啊,加上魏清和的,田地九十亩,山地六十多亩了,往后还会多,哪里干得过来?几个孩子一入学,他自己应该在家里也呆不久了,许掌柜最近也准备在周边村子里找一两个帮工了。   如果有牛的话,不管是他们自家人也好,还是帮工也好,都能轻省得多。   他这话一问,那差吏便道:“能啊,不过那些牛算是我们刺史和夫人自家的,也不算多,且刺史大人要照拂的是整个歙州,下边各县都会给分一分,因而虽是能卖,也是有数的,每个村只能买一头,十户以上的大村可以买两头,家禽也是一样,按户数为限,每户能买的也有数。”   大伙儿懂,他们这里要不是当年许掌柜弄了些鸡苗鸭苗的运进山里,要不是后边又有野鸡,野鸡和野鸡,又和家鸡中的母鸡一直就那么繁衍了下来,他们这些人现在出山怕是连鸡鸭的毛都见不到一片。   几年战乱,祸祸得太狠了啊。   周村正接着话问:“不知那牛现在是个什么价?”   牛,家家都想要的,但不是人人都有底气要,似陈老汉、卢老汉和施二郎,连问价都没敢问。   如今天下是相对算太平了,可粮店里的陈粮都还卖三百多文一斗呢,想想从前六十文一斗的粮价,真的比梦里都远了,梦还能做做,这正常的粮价他们摸都摸不着了。   周村正这话一问,众人都看向那差吏。   那差吏面上露出两分笑意,笑意里是自豪也是荣光:“诸位,因为知道这边要赶春耕,咱们刺史夫人这次带来的都是正值壮年的犍牛,不贵,只十五两一头。”   十五两,桑萝眼里都露出了诧异神色来。   进山前她手中是没田地的,因而对牛的价钱并不清楚,但是,十五两,相较眼下的米价,仅是五石米的价钱。   怎么会?   果然,围观的众人都议论了起来。   桑萝离得陈家人不算远的,听得陈有田也是不敢置信:“爹,这比从前的牛价只翻了一翻。”   谷价都是从前五倍了,牛,活牛,竟是只贵了一倍?   陈老汉手有些抖:“是,是。”   他们忙了半辈子的家当基本毁在那几年连年的天灾上了,后边逃到了祁阳县来,从头打拼,累了近十年,也经不住重税重役层层盘剥,能把日子过好已是不易,买牛更是不用想,每年耕田都把自己当牛使。   然而买不起却不是不关注,种地的老农,谁不想拥有一头牛呢?偶尔进县城里,路过牛市也会进去转一转的。   十五两,战乱之前一头犍牛也要七八两了。   现在往东市去瞧瞧,那一头牛换成牛肉卖,怕是都远不止这个价钱,何况活牛?   “好官,咱遇着好官了。” 第233章 念头   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是卢老汉的。   这一句话起,好几个人接话:“是,咱遇着好官了,也遇着好朝廷了。”   那些年实在是太苦了啊,一层又一层的盘剥,只见过连你救命粮也夺的恶官凶差,何曾见过哪家官爷官眷把自家的家当这样拿出来贴补百姓的啊。   经过事的似陈婆子、卢婆子,甚至压了压眼角,陈婆子笑:“有好日子了,往后都能是好日子。”   那差吏原也是平头百姓,很能体会眼前众人的心情,等下边议论声略平了,才笑道:“好了,今日就是这么两桩事,你们自己把村正选一选,选好了就早些过去吧,去得越早越能先选。”   家禽和牲畜长途跋涉来的,可不是只只都精神的,自是先挑的好,且早些卖出去,到了这些百姓手里,总比在他们衙门仓房外的草棚子里被照料得精心。   自然,这话他不会明讲,那差吏看看众人,问道:“可还有不明白的?”   自然是有的,除了牛之外,还关心家禽的价钱,纷纷相问。   差吏来之前显然也是记好了功课的,有问必有答,家禽倒是没有那么低的价,至少和眼下的米价肉价是相对持平的,想也知道,那位刺史夫人是顾及农人春耕,那耕牛是真照顾了大家。   等得差吏离去,聚在这一块的众人迟迟没走,都在谈论着那牛价的事。   或者说,是谈论刺史和刺史夫人。   近距离跟刺史说过话,据说和刺史夫人还是半个同乡的桑萝自然要被叫过来问问的。   桑萝道:“半个同乡,那是曾刺史抬举,不过观咱们这位刺史和刺史夫人,确实是心系百姓的,也是咱们歙州百姓的福气。”   “你们只道那牛的价钱得了刺史夫人照顾,依我看,那些家禽粮种,哪一样都是咱们这位刺史和刺史夫人照顾了大家。”   大伙儿其实没太听明白,但眼下一心都觉得刺史和刺史夫人好,连连点头应是,口中称赞自不消说。   桑萝笑,许掌柜笑着帮忙解释了一句,道:“阿萝说得没错的,咱们这位刺史出自太原曾氏,刺史夫人出自陈留范氏,太原离咱们歙州千里之遥,陈留也不近,这些东西不管是从太原运来的,还是从陈留运来,不说它本身的价值,只一路的耗费都不知多少。”   这等价钱,当真是与做善事无异了。   陈老汉和卢老汉这些人这时才反应过来。   是了,他们当年被征着去修堤运粮,一路的干粮可也半点没少背,再算算许掌柜说的千里之遥,心里细一盘算,对桑萝说的那句话总算是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   少不得又是一轮感慨。   ……   谁做村正,大伙儿觉得这事得等沈烈、陈大山和施大郎一起回来了再商量,因而先讨论的就是买牛的事。   一个村子只能买一头牛,这就不是许家一家的事了,得每一家都问过。   一头牛十五两,庄子里九户,不,也可能是十户,还有如今还没接回来的卢大郎,各家均摊,一家一两多不足二两。   换作之前,像施家、卢家可能真拿不出钱来,但这不是一出山就接了衙门里的活计,各赚了七两半吗?也不是,等稍晚些陈大山回来,这趟去的一人又能得五两了。所以这个钱大伙儿还真出得起。   牛是指定要买的。   陈家、施家、周家不消说,就连许叔和魏清和,许叔那一份有许掌柜帮着出,魏清和,他爹娘留下的东西王家都悉数送了回来,也是有点家底的,所以他也买。   沈金兄弟几个也在,兄弟三人手上粮和鸡鸭羊兔都有,唯独没钱,桑萝摸摸他脑袋,与许掌柜道:“我们家和小金家里也买。”   一两五钱银子,沈金不是不识钱数的,下意识抬头看桑萝,桑萝道:“先帮你们家垫着,以后有再给我就行。”   轮到卢家,卢老汉沉吟一番,道:“我们家出两份吧,给大房垫付一份。”   虽则人还未接出来,也不知是不是都安全,但户籍和分地是早早与刑爷打过招呼,会落在大兴庄的。老两口哪有不盼儿孙好的,当年老二老三和大山帮着把防护做得到位,拴柱几个当初也是跟着沈烈学了些日子的,卢老汉不敢想别的,只盼着都能平安出来。   因而这会儿还是开了口,先帮长房垫付这一份银钱,也算是借个好彩。   许掌柜道:“这么一来就是十户,一家一两五钱银子,等晚些选好村正,到时就把银钱带上往衙门去吧。”   ……   桑萝先回家去了,给晾着的树皮淋了些水,取了竹简继续抄书。   沈烈和沈安巳正归家,怕自己身上有血腥味,在外边洗了半天手才进的门,也没敢离桑萝太近,只把怀里的钱袋取出来给桑萝,道:“卖了五两七钱银子,你收着。”   又问桑萝:“有差吏来过了?”   桑萝看他:“你也知道了?”   沈烈点头:“往后衙走了一趟,看到衙门口的布告了。”   桑萝闻言,道:“那银钱你也别给我了,你先带着吧,刺史夫人带来的那些家禽牲畜会低价卖给百姓,咱们庄里九户,加上卢家长房,十户合买一头牛,咱们家出一两五钱银,我应承了帮小金他们那份也先垫着,所以是三两。”   “我寻思着再买只鹅,你下午稍多带点钱去,如果鸡鸭能买也买,看能不能跟人换成鹅。”   山里养鸡养兔,养上几只大鹅是很管用的,黄鼠狼什么的,鹅能撵得它怀疑鼠生。   沈烈闻言点头,把钱袋又收了回去,看桑萝在抄书,犹疑片刻,问桑萝:“曾刺史赠的这书,你说能外传吗?”   桑萝手中的笔停了停,侧头看他:“你是想给魏清和、文峥和许家抄一份?”   沈烈点头:“我们这几年读的书也是云峥给我们抄的,清和且先不说,云峥天赋是真的好,若有这半部注疏,我觉得他后边的路能走得更好一些。只是我听你说曾家这部书非同一般,不知把这书给他们抄合不合适。”   到底不是自己的东西,对曾家而言这书也很要紧,所以沈烈才迟迟拿不定主意。   桑萝倒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从现代过来,对于书本和知识更看重的是传播而非垄断,这些日子带着沈宁一人抄一份书,一则是卷帛易损,想着让沈烈和沈安有一份竹简的书稿;二则,她们自己在抄的过程中算是精读一遍。   没有宣之于口的盘算,却是自己读通之后继续教授庄子里这些孩子。   今年州学考中五个,庄子里这些孩子难道就留着务农了?   自然不是。   书该读还是得读,不管是出于哪种目的去读。   然而也仅是这样的盘算,直接给送出去抄,许是太清楚这本书对太原曾家的意义,也是桑萝一时未敢想的,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回避。   她想的更多的是让沈烈通过交流将书中的一些见解和知识去跟王云峥几人探讨,这样去传递。   眼下沈烈问起这事,她垂眸去想,又觉好笑,村里的孩子可能是适合她慢慢去讲,甚至都不是每个孩子都适合听这种程度的课程,因材施教最为适宜,而王云峥几人,实不必这样迂迂回回,因为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   想到这里,倒是释然了。   “给吧,先拿我已经抄好的那些过去,说清楚书的来处。至于曾刺史那里,先时我也有些顾虑,如今看来,许是我们轻看了这位曾大人,他既把书送出来了,也没交待不能外传,想是并不介意这些,往后有机会,或许我能还他们一份人情。”   沈烈看桑萝:“你是说……”   那个纸字沈烈没说出来,但他是看过桑萝藏着的那两卷竹简的,一卷是如实记录几种树皮不同处理方法造纸的结果和得出的纸样,另一卷是关于各种造纸方法的改进设想。   她只是没有相对安全的空间再做进一步的尝试,却一直没停止过各种设想和推算,沈烈甚至亲眼见过桑萝把当日做出来的那些纸码在一起,像压豆腐一样通过重压去让纸张变得更平滑。   他神情里带上了几分紧张,不是不舍得那造纸的方子,而是这东西太过敏感。   桑萝知道他担心什么,摇了摇头:“不一定,也不会是现在,再看看,我心里有数的。”   今日之前,她心中是没存过这种念头的,而今……也还得再看些时日。   桑萝很清楚,人在哪个阶层就得按哪个阶层的生存法则去活,尤其是人命在强权面前不过是草芥的时代。   过了界有时候招来的可能只是祸端。   在沈烈和沈安没有足够的地位之前,她可以是农妇,可以是个小商人,却一定不能锋芒太露,因为她没有风摧不折的根基。 第234章 范氏   要赶着去选牛,眼前头一桩要紧事就是选村正了。问过沈烈陈大山和施大郎也回来了,桑萝便停了笔,和沈烈、沈安一道出去了。   还是先前那处空地上,这会儿不少人都在了,周家和施家住在那一块,还搬了不少凳子出来,这会儿有坐着有站着的,就连林家人都远远的瞧着热闹。   大兴庄选村正挺有意思的,像一伙儿大爷大妈、老少爷们加孩子晒太阳唠闲磕,整个就是特别松驰自在,就差一人手上再抓一把瓜子了。   “选阿烈吧,其实要我说,也就是没有女子当村正的,要有女村正的话阿萝给咱做村正才好。”   这话是甘氏说的。   在山里得靠武力,出来过日子了,哪家从前不是跟着桑萝才过上好日子的?桑萝才是她们的主心骨。   一句话把众人说笑了起来,老太太和妇人们都应和,陈老汉、卢老汉、周村正这些男人们也笑,施二郎接话:“我大嫂这话没错,阿烈你当村正吧,顶个名头,完了你读书去,管着村子的活就给你媳妇来,往衙门跑腿的事再归你。”   孩子们哈哈笑成一团,读书读到一半出来松散松散凑热闹的魏清和、王云峥也没忍住笑。   这要搁在前两天,沈烈还真敢应,他先时就觉得女子的机会实是太少了,那种遗憾在桑萝身上体现得尤其明显。   说起来,进山之前除了周家,哪家跟桑萝没有生意上的往来?他当初刚回村时就发现村里各家,包括周村正,其实都是隐隐以桑萝为主心骨的。   可眼下桑萝有身孕,他哪敢叫她操劳?下意识侧头看桑萝的意思。   桑萝笑,回的却是施二郎他们的话:“他每天在学里能跑什么腿,别误大伙儿的事。”   不动声色就推了。   “那就大山。”   这是周二郎,这几年在山里,除了沈烈,他们这群人最听的就是陈大山的。   陈大山没想着选村正还能落他头上:“别扯,我媳妇认的字都比我多。”   “要我说读书的不用想了,没空,许掌柜也不用想,不能总跟着在咱庄子里种地吧?”   许掌柜道:“大山这话说着了,现在咱歙州城一带人也多了,日子慢慢就能过起来,前几日去给东家拜年,州城的东福楼差不多就要收拾着开起来,我还是老本行,做掌柜去。”   陈大山道:“是吧,许掌柜也没空,不识字或是跟我这样没识得太多字的再排除,要我说,也不用费事,还是周村正来,都是干熟了的活计。”   陈老汉支持:“我看行的,九章做事稳当。”   桑萝:“我也投周叔一票,周叔原就是村正,一应事务都熟悉,做村正是再合适不过的。”   桑萝是能当得沈家的家的,且沈烈也认可还是周村正来。   沈家和陈家都表态,这事其实基本上就定了,这么些年共患难,彼此交情也深,且知根知底,沈烈和陈大山都不做村正的情况下,大家心里的不二人选其实就是周村正了。   选村正三两句意见就一致了,周村正笑着起身:“大伙儿瞧得起,那我就当,不过施二那话没错,往后大事咱问阿萝去,我呢给大伙儿做个跑腿的。”   又引出一片的笑声,大兴庄的村正,就这么热热闹闹的几句话就选定了。   接下来不用说,马上进城,去衙门口看牛去。   周村正这一当上村正,马上就进状态了,提点道:“银钱和户籍都带上了吧?”   “带了带了。”   各家要去的人还不少,都当个大热闹去凑。   沈家这头是沈烈和沈宁去,再一个沈金跟着,甘氏还奇道:“阿萝你不去看看?”   桑萝摇头:“不用我去,我们家阿宁选鸡鸭鹅这些在行着呢。”   她说沈宁紧张,其实老大夫说头三个月胎儿不稳,她自己也紧张,走路都小心着,哪敢往人多处去挤。   沈宁也道:“是,我选就成。”   大伙儿要走了,桑萝倒是想起一桩,与沈烈道:“我听差吏说还有粮种卖,你看看有没有小麦种子,有的话能买多少买多少回来,咱们今年种些小麦。”   又嘱沈金:“小金也种些。”   “哎。”沈金连忙应下。   大嫂有交待的事,听大嫂的一准没错。   事实上,哪只沈金听啊,旁边听了一耳朵的已经刷刷转头了,甘氏问桑萝:“阿萝,你准备城里做营生?”   桑萝有一手做面食的好手艺,大伙儿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的。   桑萝摇头,“现在不确定,不过第一年咱们能买到的麦种有限,自然是衙门肯卖多少就买多少,不管做不做买卖,自家用着也便宜,用不完的,粮铺要收想来价钱也不会差。”   这话在理。   甘氏道:“那我们家也看看,要是能买到粮种的话也种。”   ……   沈烈他们归家晚到底是耽搁了些时候,一大帮差吏分头到各村宣讲,才进巳时末,州署衙门仓房大院外已经聚集着不少百姓了,无一例外,都是来看牛看家禽的。   这是关乎生计的大事,许多人和大兴庄村民一样,不是家里一人拿户籍来,而是一家几口全都来了。   而且说是宣讲进村,来的却远不止城外村民,城内的居民也闻风而来,牛他们是不需要,可鸡鸭想养啊。   城里好些人都过成什么样了,瞧着比刚出山的山民还像难民,鸡鸭肉就不说了,鸡蛋都几年没尝过,什么味儿都快忘了。   州署衙门外便很是热闹。   陈老汉一瞧这光景,有些急了:“好的牛别是都被选了吧?”   等急烘烘凑到牛棚那边去看了一圈,就发现自己瞎紧张了,鸡鸭还挺俏,牛却是还没卖动。   因为牛只卖给城外各村真正种地的村民,一个村也只一头,分派给各县的牛一早已经送走,眼下牛棚里二十五头牛关着,对应的是歙州城外大大小小二十五个村庄,应是还包含着眼下未落户到位的。   十五两的牛价贵吗?   那还真不是。   而是经历了大乱前那涨得极凶的粮价,眼下在各村落户的前大乾朝农民们,比不得大兴庄村民一出来就寻着了来钱的路子,一个个的,那当真是兜比脸都干净。   刺史大人是真关心民生,牛也是好牛,除了远路而来疲累,但养养就能好的。可哪怕是一个村子只允合买一头,大多数村也掏不出这银钱来。   不是所有村子都跟大兴庄和沈烈他们带出的邻近几村一样的,一村一庄里都是相熟的人家,能相互信任,抱得住团。歙州城外的农民,眼下是最初从城里迁出的流民占了大多数,那都是互不相识的,便是有一二个还掏得出几两的家底,难不成还会帮着同村的人也凑银钱吗?   所以远不如大兴庄来得顺利。   眼下怎么办?   只能干巴巴来看看。   陈老汉、卢老汉和许叔三个相对有经验的一头头认真挑牛,那些来得早的那是赏牛,馋牛,看了半天也还只是看。   ……   一墙之隔是州署衙门库房大院,有一道小门是通着后衙花园的,范氏坐在花园一角凉亭的石桌边,看着贴身侍候的女婢脚步匆匆从小门进来,腰背微微直起:“如何?可有人买了?”   女婢形容有一两分沮丧,看着自家主子,而后摇了摇头:“奴婢在外头站了半个多时辰了,看的人倒是多,库房大院外那一片挤得是水泄不通,只是家禽还有人在差吏那儿登记着往回买,牛却还没有哪个村子认买。”   此次随行的女婢都是得范氏信重的,都清楚自家娘子眼下最关心的就是那些牛,因为关乎着春耕。   一个壮丁三十亩田地,十亩山地,人口少的人家,又没有耕牛,怕是种不过来。   地不管是抛荒还是粗种,这都不是娘子和郎主乐见的。   果然,范氏的肩头微耷了下去。   她左手支颐,右手食指在石桌上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过得一忽儿,也不坐了,起身就往外走。   “我去看看。”   身边侍候的两个女婢着急,连忙跟上,一边劝道:“娘子,外边人太多了,仔细冲撞。”   “放心,我不去外边。”   两人出了小门,转到了库房大院。   州署衙门库房的青砖院墙修得极高,此时院门紧闭着,院门处还有两个守门小吏,见了范氏,纷纷见礼。   范氏点了点头,也没往那院门处去,只往院墙一处八角雕花漏窗行去,这是整个大院里唯二的两扇花窗,她在其中一扇旁边站定,透过镂空的窗格往外看。   从太原往淮南一路而来,沿途百姓的境况范氏看得太多,再看到骨瘦嶙峋的饥民已不似最初那样震动,何况如今百姓的境况比之一两年前已然好得太多。   然而从她站的这一处看过去,牛棚前挤挤挨挨的全是人,青壮有,但更多是四旬往上的老农,里三层外三层,少说有百多人,看着牛棚里那二十多头牛满眼的稀罕,牛棚旁边的牛倌和登记差吏眼前却愣是一个人没有。   费尽心思弄到两百多头牛,一路艰辛送到淮南道来,在这之前,她绝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   她低声呢喃:“是我想得简单了。”   她问过长史,知道一个村十到二十户不等,觉得一个村合买一头牛,一户出一两左右的银钱,百姓应该能承受了。   她以为她对豪族之外的平民百姓的认知已经够清楚了。   事实证明,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你去跟外边差吏说一声,牛可以赊欠。”   女婢惊呼:“娘子!”   “去吧,一年内不需利钱,且秋收可以用粮食还上,一年后若还没还再行计息,月息便照一两银钱二十文来计。” 第235章 曾三郎   “赊欠?”很多人都动容起来。   “利息多少?不会要我们抵押什么吧?”   他们中有些人不是没借过银钱的,但借着借着,那银钱就再难还上了,最后只能把家里的田地赔了出去,被逼得卖儿卖女也不是没有听闻过。   一时犹豫。   那差吏哪里敢接话,侧头看身边瞧着比城中富户家的娘子还更添派头的女婢。   那女婢其实也心疼得慌,旁人不知道,她们还能不清楚吗?这二百多头牛是娘子花了多少心思、贴了多少人情,还有老太爷施压、老太太帮衬着这才从曾氏族人手中花二十五两一头买下的。   足足五千多两。   现在这就一文没往里收,全都半搭半赊了出去?   虽说老太太私下里贴补了娘子三千两,余下的不也是娘子和郎主的银钱吗?何况带来的也不止是牛。   只是她做下人的,再是心疼,主子自己愿意,听主子的才是第一准则。   世家大族里出来的女娘,哪怕只是个女婢,气场也是不缺的,那差吏看她,她也不怵,接了话头便道:“我们夫人说了,一年内不需利钱,且今年秋收后你们也可以用粮食来还账,一年后若还没还上,再照一两银钱收二十文月息来计。”   “至于抵押……”   郎主是刺史,又何需什么抵押。   况且,那女婢瞧着那些老农,地都是朝廷给新发的,又哪有什么东西可抵。   “夫人并未说要什么抵押,你们带上户籍文书,赊欠的写下欠条按下手印在衙门备个案即可。”   女婢这话一落,人群登时就喧闹了起来。   不要抵押,一年后才收息,没有银钱还能用粮食还账。   脑子灵光的自己算了起来,不够灵光的,三五一伙凑在一起计算。   今春能开多少地,能种多少粮,到秋收又能收多少,那些粮食换成银钱又能有多少。   老农们不识得字,算旁的账辛苦,算地里的收成却是还行,只是粮价不定,要转换成银钱困难一些,袖在袖里的手暗暗扳着手指倒也能将将就就算个明白。   等到粮食收成,像现在似的一斗谷三百文是不可能的了,要还账的事,谁也不敢这么算,只有往少了算才稳当。   往少了再少,哪怕往战乱之前六十文、八十文一斗的正常粮价去算,一个村子十户合买,但凡能多收成个两三石粮,这买牛的钱也就还上了。   “开地要紧,没有牛咱们自己开不赢,有了牛,运气好的话,多开出来的地今年的出产怕是都能将这买牛的份子钱给赚出来。”   “那借?”   “借!”   “快,留几个人选牛,二郎、三郎,去,把咱们村的人都喊上,都知会一声,赶紧的。”   有人一开了这个头,许多人都定下了心来,出来看牛的有一家或是相熟的两三家一起的,少有一个村都来,可不就是四下奔忙着去找人?   陈老汉几个一看这架势,挑牛都快了起来,几个懂行的一溜儿看过去,身形、毛发、眼睛、鼻腔、牙口,二十五头牛里选出了三头合意的,再选了精神头最好、一双牛眼最有神的一头就牵住了,周村正扬声就唤那牛倌:“大兴庄买牛!”   这一声可是把现场的氛围都拉拔高了,在挑牛的都加紧了,要去找人的也奔得更快了。   给那牛倌喜得,他原是范家仆从,自是知道主子的想头,当即也扬声应喝:“好咧,这边来!大兴庄买牛一头!诸位让一让!”   声音那叫一个敞亮喜庆,这两声吆喝,让花窗后的范氏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来。   外头,大兴庄一行人已经到了登记的差吏案前,买牛是以村论,与买家禽手续又不同,差吏瞧一眼大兴庄众人,道:“大兴庄的?村正选出来了?”   周村正笑道:“是,是,正是鄙人。”   差吏一听他这话,笑了:“读书人啊?”   周村正摇头:“不敢,只识得几个字。”   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家的户籍递了上去,指了竹简上他的那一部分道:“这是我的户籍信息。”   “周九章?”差吏接过,跟周村正确认之后依样登记起来,等登记好了,才翻开另一本名册核对,“大兴庄,九户是吧?是你们哪家自己买还是几家合买?”   连合买也买不起,情愿拿人力耕田的也大有人在,因有此一问。   “九户合买。”卢家大房还未落下户籍,自然算不得户数。   “成,户籍递上来吧,我来立借据,你们看过无误签字画押。”   周村正摇头,“不用,差爷,我们带了银钱。”   “不是赊欠?”   那差吏下意识就抬头看周村正一行人,这真不怪他,在这坐了一个多时辰了,看的人那是真多,买的却是一个没有。这刺史夫人刚放话说可以赊欠呢,大兴庄马上就买了,可不就以为是赊欠的?   就连范氏身边那女婢都格外多看了眼前这一群人一眼,别说,和这几个月来见多了的面黄肌瘦还真不一样,这一伙人从老到少,不分男女,面色都还挺好。   大兴庄。   女婢暗暗把这庄名给记住了。   两人的打量不过一抬眼一转念的功夫,周村正那边道:“刺史大人和夫人高义,惦着百姓民生,我们手头正好拿得出这银钱,不敢沾这便宜。”   说着把路上各家已经凑给他的一堆小银块子拿了出来,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五两:“官爷您验一验。”   那差吏验银,女婢见形势颇好,也不再多留,转身回去准备与自家娘子回禀了。   范氏一直瞧着呢,只大兴庄众人去登记后离得略远了,具体说些什么听不大清,女婢回来后就把这事与范氏说了,范氏听得挑了挑眉,格外多打量了大兴庄众人一眼,道:“气色是比旁人好些,倒是少见,叫大兴庄?”   经了这几年乱世,普通百姓能过成这样的还真不多见,尤其那一群人不是一个两个气色好,是人人都还不错。   稀奇。   真是平头百姓吗?   身侧女婢还没来得及回话,忽而蹲了个福礼:“郎主。”   范氏转头,才看到一早就扎进前衙的夫君不知何时竟是已经回来了,她眸光一亮,笑着唤了声三郎。   曾刺史往她旁边站着朝窗外看了一眼:“在说什么?”   隐约是听到大兴庄。   “看外头买牛和家禽的情况。”   女婢见她家娘子又是这样简单两句带过,不由帮着道:“家禽还好,城里居民听到消息来买的颇多,牛就难了,价钱低到十五两一头,一个上午,看的人多,买的人一个没有,刚才娘子直接允了赊欠,这才算是有动静了。”   打小一起长大的婢女,不肯叫她白出钱出力,事事要帮她说出来,范氏只看她一眼,倒没说什么。   女婢敛了目,低垂下了头。   范氏才笑笑,道:“几年动乱,大乱前粮价就涨得极高了,想是大多数人身上都没了银钱,不赊欠也买不起,总不能牛在衙门口闲着,地在那抛荒。”   “妃娘。”曾刺史握住妻子的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多谢你。”   两个女婢颇有眼色,相视一眼很快退了开去。   范妃娘笑看曾三郎:“不与我黑脸了?”   曾刺史想到昨天陡然听到信时的惊与喜,当然,惊吓更多,尤其看到她带着那么我辎重、家禽和牲畜上的路,往刺史府回的一路都在后怕。他瞪她一眼:“下次胆这么大,不止黑脸。”   范妃娘却半点不怵,倒去捏曾三郎的脸:“三郎你还是笑着我最喜欢。”   曾三郎忙退一步,四下看了看,见守库房的小吏正低着头,不知有没有看到,他自作镇定,却以近乎唇语的低声与范妃娘道:“在外边莫闹。”   范妃娘看他脖颈开始泛红了,笑了起来,啧一声:“珩儿都三岁了,你怎还是这样薄的面皮。”   最后半句一样的低声,只夫妻二人听得。   曾三郎捉住她那双爱作乱的手,“走了,回后衙吧。”   一边走,一边还格外正经的问:“刚才在说什么大兴庄?他们买牛了?也是赊欠?”   “嗯,第一个买牛的庄子,挺难得,我这边允了赊欠,他们倒真金白银掏了出来。”   曾三郎唇角扬了扬,没有再问。   几步已经进了后园,转到内宅时范氏的陪嫁嬷嬷迎了过来,范妃娘与夫君久别,怎么看他怎么觉得清瘦了,叫住自己的陪嫁嬷嬷,问道:“午食备的什么?”   老嬷嬷最是知道自家娘子心思的,笑着报了五道菜名,这在世家大族中是极俭省的了,甚至称得上寒酸。自然,也与刺史府食材并不算宽裕,范氏也不舍得拿那些家禽来填自己口腹有关。不过老嬷嬷也是花了心思的,哪一个适口,哪一个滋补,哪一个是郎主喜欢的,都说得头头是道,总之还算合范氏心意。   那老嬷嬷自己却是清楚,说得再是锦绣,好菜实是没有几个,便道:“今日厨下有新鲜的獐子肉,正想问娘子和郎主一声,要不要中午做一份来?用沙煲焖煮,最是鲜嫩的。”   “獐子肉?”范氏奇道:“哪来的?” 第236章 猪啊   那老嬷嬷答话:“成安一大早拿来的,一只獐子腿,说是之前大人送过书的那家人送来的。”   “送书?”范妃娘看丈夫。   “又送肉来了?”曾三郎自己都有几分诧异了,不过想到大兴庄那一帮人能出入山林帮衙门往外带人,又了然:“做吧。”   等那嬷嬷退下了,见妻子还等着他答话,一边进书房,一边道:“是送了书,送的人嘛,就是你刚才说的那大兴庄的人。”   把大兴庄种薯蓣的事说了,又简单说了州学招考时的事,道:“这庄子总共不过几十口,州学招考来的人倒不少,考上的也多。平民中出读书人不易,而且,圣上也乐见。”   乐见什么,不需细说,范妃娘虽是内宅妇人,朝堂与时局也是知道的,这原也是世家女的必修课,哪怕曾氏一族此前数十载无人入仕,她对这些的了解也是半点不落于人的。   倒是曾三郎,说到这里想起桑萝的出身来,“对了,那沈烈之妻与你倒算得上是半个同乡,出自东郡桑氏。薯蓣种植之法就是她教出来的,现下分发给周边各县的薯蓣种块也是从大兴庄和邻近得她教授种植之法的农户手中换来。”   “你从前在闺中听过东郡桑氏擅农桑吗?”   范妃娘摇头:“知道桑氏,不过只去过几次东郡,并无接触。这么听着,这桑氏倒是个大方的。”   时人手上但凡掌握点什么东西,上到世家,下到平民,哪个不是紧紧攥在手里,恨不得世世代代传下去。   “可不是大方?”曾三郎想起当日往大兴庄去的事,笑了笑:“褚其昌与我提起这薯蓣种植法时,说的是沈家种出来的,我问时也是问的沈烈,他倒不错,没有顺水推舟把这功劳接下,直言是其妻桑氏教授出去的。”   “这夫妻二人,一个心思正、够磊落;另一个也是心地仁善,这书我送得挺乐意。”   范氏算是明白了,这沈家夫妻恰是人品上投了夫君眼缘了,而且,心思正,磊落……范氏一笑,加上郑家作的妖,薯蓣的功劳,几件事凑在了一起,她明白夫君为什么会给人送书了。   “是送了什么书?我记得你没带几卷书出来。”   任歙州刺史前,那几年曾三郎是一直投在齐王麾下效力的,也是各方征战,自然,每次离家行装都是她领着婢女收拾。   曾三郎随手指了指书案上:“那几卷。”   范氏略一翻看,一双凤眼微圆:“你就这么把祖父的书送出去了?”   “你觉得祖父会在意?”   范妃娘想想老太爷的性子,噗嗤笑了出来,又蔫坏的心眼儿:“只怕公爹知道了要气上三五七八个月。”   曾三郎听到这话,唇角勾勾:“气上个三五七八载也不错。”   范妃娘忍笑。   ……   刺史府外,甘氏等人正排着队的选家禽呢。   事实证明桑萝还是想得太美好了,不可能鸡鸭鹅都能买得到,再实现与人换鹅这样的目的。   家禽长途跋涉安全运过来的数量有限,今日一早还给下方诸县也分了些,眼下每一户只能认购一只。   一只,不用想了,沈宁和沈金直接选鹅,沈宁一买鹅,庄子里另几家纷纷跟着选鹅,一则,各家都不缺鸡鸭,二则,沈宁选什么指定是桑萝交待的,她们跟着就没错。   一家一只鹅,像是许家,魏令贞手上拿着的是三家的户籍,她倒是问了问沈宁选鹅的原因,听说是把鸡鸭放在山上养着,防黄鼠郎的,把魏清和的户籍直接递给了沈宁:“我家有两只够了,你用这个再买一只。”   和牛一样不走俏的是猪,州城里各家养点鸡鸭还行,养猪,那实在是没地儿的,而各村的村民拿不出买猪崽的钱。   本着大嫂交待的能买就要买,沈宁问过差吏买了家禽还能买一头猪时,想也没想就买了,还顺带着帮沈金也买了一头:“你要是不养,这头就算我们家的。”   沈金嘿嘿笑:“要要要,要养的!”   魏令贞看着那猪,有些犯了难。   养点鸡鸭还行,这几年在山里这些事情渐渐也会了,养猪,魏令贞是真不行。别说她,家里老太太也十几二十年没吃过这苦了。   她握着家里的户籍书盯着那些猪崽只瞧了半天,觉得这活儿她实在是干不了,转头看沈宁带着沈金两眼放光在选猪,便就过去几步,问道:“阿宁,你们家也要买猪?”   沈宁点头:“买的,我大嫂说了,能买的都买。”   得。   魏令贞把手上的户籍给她:“三头,要吗?要就把户籍给你家用了。”   “要要要!”   沈宁一迭声的应。   这真跟沈金是姐弟俩。   魏令贞失笑,把户籍递了过去,又问沈宁:“银钱带够了吗?”   “够的,够的,谢谢婶子了。”   接过许家的户籍乐颠颠买猪崽去了。   管着猪崽的猪倌看她和沈金两小孩儿,一出手要五头猪崽子,愕然看着沈宁:“多少头?”   “五头。”她扬了扬手里的户籍:“我帮邻居家也带着买的。”   “邻居让你这么个小娘子来买猪啊?”还是一个人买五家的,这是多心大的邻居。   猪倌是一句也没信。   沈宁一指魏令贞:“喏,我婶子,我来选猪而已。”   又指远处:“瞧着没,牵着牛买麦种那,我哥、我邻居叔、我邻居爷!”   猪倌:服气。   “行吧,挑吧。”   沈宁拉着沈金在关着一群哼哼叫的小猪崽的围栏外直转,也不管那猪圈臭,挑得可认真,都选好了,还叫沈金先盯着那五头,老远的拉了陈婆子来给她掌眼。   猪倌这回是真信了,这还真是一帮叔伯爷奶在啊。   陈婆子是养过猪的,沈宁选的那些,她看着有四头都不错,只有一头瞧着弱些,指了另一头让沈宁换了。   等都选完了,还悄悄问:“你大嫂叫你买这么多啊?”   沈宁很确信点头:“大嫂说了,能买都买!”   “行,听你嫂子的就没错。”   ……   大兴庄大丰收。   一头牛,八头猪崽子,还有九只鹅,家家户户麦种也没落下,那是人人手上都不落空。一路往回走不知招了多少艳羡的目光。   沈宁笑得眼都弯得月牙儿一样了,看看她们家的鹅,看看她们家的猪,那叫一个满足,再听着大人们商量用原本庄子里的牛棚养牛,各家轮流照顾。   嗯,这牛也有她们家一份。   山里藏了几年,野猪肉也没少吃,偏这一刻,沈宁有种她们家已经成大户人家的感觉了。   牛羊鸡鸭猪,你就说说咱缺啥吧!   那个乐呵。   ……   回到大兴庄时,林家人的户籍已经都办好了,因着陈大山说项,刑爷确实照顾了,户籍落得并不算远,在离歙州城大概五里处,和另几户昨日跟着刺史夫人车队回来的人凑了一个村。   沈烈兄妹几人归家,桑萝看到沈烈一手一个装猪仔的笼子,许掌柜、陈有田、周村正还各帮着提了一个,目瞪口呆。   “这么多猪?”   沈宁:……   “大嫂,你说的,能买都买的。”又指一头小黑花猪:“这一头是小金的。”   沈烈和许掌柜众人都笑,小姑娘刚才在城里主意那叫一个大,沈烈带的银钱最后都不够,从他手上还借了点儿。   原来还是会发虚的。   怕熏着桑萝,这些猪都放在屋外较远的位置。   桑萝看着那一群哼哼直拱笼子的猪,点头:“买得挺好的,怎么买到的这许多?”   话问完就反应了过来,道:“许婶子给的户籍。”   沈宁就两眼带笑直点头:“对,鹅也是婶子分了一份户籍名额给咱的。”   桑萝猜着也是这样,与许掌柜道了谢。   许掌柜笑着摆手,道:“不用谢,我们家也没人会养这个。”   也不多呆,东西送到了,就和陈有田他们回去了。   桑萝目光又落在那一群小猪身上。   猪啊,是好东西。   “五头都先送到咱家旧羊圈里养着,小金那头也先安置在那里。”又交待沈宁和沈金:“鹅先在屋后找个地儿单独养着,养个几天,等这鹅养得精神了,再和鸡鸭放一处去。”   ……   中午吃得简单清淡,将午睡前,赵四拿着桑萝画的图纸来了。   他是看到东家又添五头猪崽了,直咂舌,这得花了多少钱?   “娘子,养鸡鸭这一片地只刨坑种树搭鸡鸭舍,空着的地不翻出来种菜吗?”   羊舍搭好了,赵家兄弟两个就转到了养鸡鸭这一片地来,他们现在也会看图干活了,就是今儿这活没看明白,篱笆是一样的篱笆,甚至比羊舍那边要更细密一些,果树也能大概瞧得出来,但图上好像没画菜地。   庄稼汉,没过手的地还好,过了手的,看着地空着就浑身不对劲儿。赵四道:“要是怕种菜被鸡给祸祸了,里边再围上一圈篱笆也是行的,不影响鸡在外圈到处跑。”   桑萝却是笑,道:“赵四叔,家里地多,这一片先不开,你们就先开别的地去,这几天我让沈烈进山去找些葡萄出来移栽或是扦插,等篱笆、鸡舍都搭好,先圈一小片地把鸡放进去养,等葡萄扎根长住了,就由得它们在里边自由活动,养上一阵子,那地不用你们动手翻,这些鸡就能把地给刨得松软,不用几个月地就肥了,到时鸡舍和篱笆一搬,再换一块地给它们刨去,这地再开垅种菜不迟。”   田地山地加起来七十多亩,光靠人工去翻去垦,还有其它农事,一年都够呛,倒不如把鸡爱刨土的天性用起来,松了地还施了肥。   “原来是这样!”赵四听得一双眼里异彩连连。   鸡还可以逮来当个劳力用。   “这样好!这样好!”   又细问了桑萝菜地开在哪一块,确认是开羊场和鸡场中间那一大片时,才又小心折好那图纸回山里干活去了。   沈金回家里写了张欠条送过来,把两人对话听了个全,两眼也冒光了:“大嫂,我家的鸡和地也可以这样弄吧?”   他们兄弟三个太小了,三十亩田地对他们来说要种下来已经很不容易,十亩山地原是放弃了经营的,打个柴完事,却没想到山地原来还可以这样用起来。   “能,你要想见效快的话,那地甚至可以不圈得太大,把灌木砍一砍,先只圈个长宽各一丈余的地儿把鸡放进去,你们自干你们田地里的活计,等鸡刨松一块你们用一块,比自己开要省事得多,这样开出来的地种菜养鸡鸭和羊是够的了,后边开得多了,你们还能送进城里卖去。”   说到鸡鸭的吃食,桑萝顿了顿,想起一桩事来,尤其想到家里眼下添了五头猪。   五头猪的猪粪啊,沤肥固然是好东西,但猪粪其实有另一个用场的,不耽误做肥料,对养鸡还有益。   她忽而问沈金:“小金怕虫吗?”   这话题转得,沈金一愣:“不怕啊,这有什么怕的,我不天天捉虫喂鸡鸭吗?”   不止喂他们家的,大嫂家里的鸡鸭他带着沈银和沈铁也没少去捉虫子投喂。   桑萝道:“我是说,很多的那种。”   不敢细形容,反正她自己是怕的,沈宁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沈金摇头:“不怕,大嫂,是要我干什么活吗?没事,你只管交待。”   他以为是清茅房,特别脏臭虫还多的,也就是茅房了。   沈金知道大嫂很爱干净的,尤其怕虫蛇,阿宁嘛,其实也是怕的,这些年脏累活大哥和小安都揽了,从不让大嫂和阿宁沾。   桑萝看他一点儿没带怕的,笑了,冲沈金招手:“小金,过来,大嫂教你个法子,养鸡能省不少菜和糠,还能养得特别好,长肉快,下蛋多。”   说得那叫一个美。   话风一转,道:“不过呢,作为交换,我家养的鸡你也帮着一并供应,你看行不行?” 第237章 卢家长房   “行啊,这怎么不行。”   沈金想也不想就应了下来。   他家养的鸡不算多的,九只,因为养鸡也不是给点草就能养活的,还得去扒拉草籽。给不起糠,草籽和菜叶总得给点,没事还得去逮虫给鸡加餐。没点儿家底想多养也养不起,这九只他们兄弟三个已经养得很吃力了。   “别应得那么快,我家养的鸡不少,以后应该还会增加,你要从中得到好处的话,你自家的鸡也得慢慢多养起来,这才划算。”   沈金听了倒是认真想了想,问桑萝:“那活儿特别费时费劲儿吗?”   桑萝摇头:“倒不太费劲,就是有点儿恶心。”   她自己都不太愿意去想象那画面。这也是在山里这么多年,她哪怕知道这方法也从来不用的原因,她其实怵那玩意儿。   不过说到底还是沈烈给的底气,从前在山里,山鸡不用纯靠自家养,外边时不时也能套到猎到,所以还真不用她太折腾。   但现在想正经做起养殖来,哪怕一开始只是小规模养殖,那也不一样了,该用还是得用,正好这几个小的手头也紧巴,索性领着一起了,她出技术,沈金兄弟几个出些力。   沈金一听不太费时间,“那没问题了,虫没什么恶心的。”   他自己手捏着虫子玩都是常事。   至于他家要多养些鸡才划算,这不是大嫂带着他赚钱吗?   沈金不傻的,大嫂这就是照拂他。   “大嫂你说,我一定做好了。”   ……   猪粪和干草叶养蚯蚓,蚯蚓粪是上好的肥料,蚯蚓加工后就是顶好的鸡饲料。   桑萝把其中关键跟沈金细细说了。   沈金听得两眼发亮,有不明白的地方就细问,都弄清楚后拍着胸脯道:“这个不难,真的,大嫂,这个小铁都能干好,包在我们身上。”   蚯蚓有什么好怕的?多好的东西。   沈金寻思着山地也多,渐渐开出来种上些菜,再加上有大嫂教的这个,等之后鸡下的蛋他完全可以挑能孵小鸡的存起来,回头都让母鸡抱窝去。   沈金已经能想象到家里有几十只鸡的场景了,不说别的,养上几个月后,隔两天他就能提上一篮蛋去东市卖,激动得就差搓手了。   “大嫂,还有别的虫能养吗?”   “有,但我不想。”桑萝很直接的拒绝了。   别问,问就是比蚯蚓恶心多了。   沈金嘿嘿直笑,想起什么,把自己手中的欠条递给桑萝:“大嫂,这是今天买牛、买猪、鹅和麦种的钱,我写了张欠条,你收着,等我有钱了再还上。”   桑萝接了那欠条看了看,纸墨是当初王云峥送的,一笔字虽不怎样,但欠条倒写得不差,也不见错字,山里几年读书识字,加上许掌柜时不时给孩子们上的课,可见也上了心的。   “行。”她把那纸条折了收起。   ……   五只二师兄和两只鹅安顿下来,沈烈去了趟山上,对着图纸和赵大赵四一起定了哪些位置要清出来种树后,就领着在山上开了半上午地的沈安回家来了,问了桑萝除了山葡萄还要些什么果树后,往许家送了一趟桑萝手抄的竹简,兄弟俩就带着沈金一起进山了。   中午出去自是走不远,但桑萝要的东西杂,山里常见的金樱子、山葡萄、板栗、红枣、酸枣、山楂、芭蕉、桑、梨、柿子,找到什么要什么,她不挑,所以哪怕只是半天时间,在近处山里也能找出好些来。   一同去的还有陈大山、陈二山和听说沈家要往山上种果树也果断跟上的许文庆。   陈大山才知道自己媳妇怀孕了,在家里稀罕了半天,陈大山回家来也是满身干劲,也不说休息,把衙门里给的钱往家里一交,趁着这趟能在家休息个三天,带着弟弟二山也跟着沈烈他们弄果树去了。   沈宁晚一步归家,进灶屋拎了个最大的篮子,拿了一把镰刀:“大嫂,我跟小丫儿、巧儿、小铁、阿戌和周五他们一起打猪草去了。”   庄子里接回一群二师兄和鹅回来,孩子们就热闹了,从前只管着养羊养鸡喂兔子,眼下多了猪和鹅。   但庄子里这群孩子皮实,一个个兴头头的,只高兴家里添了这许多牲畜,哪一个会嫌累?   热热闹闹,一转眼忙到了正月十二,十三日一早醒来,桑萝才出房门,就被沈烈叫住了:“仔细地滑。”   原是夜里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这时虽已停了,但地面上是湿漉漉的,怪道沈烈紧张。   他这是一早已经在山里干过一圈活下来了,昨天傍晚带回来的一批树苗,天黑前没种完,和沈安、沈金一起,一大早又去忙上了,这才刚种好。   沈烈看看天,道:“大概是进了雨水节气了,我和小安、赵大叔和赵四叔这两天得趁雨后耕田锄草,这几日怕是去不了山里,葡萄移栽了三十多棵,扦插了也有九十多棵,够的吗?”   “一百多棵了?”桑萝有些诧异,而后点头:“够的,金樱子呢?”   “金樱子挖了四十多棵,绕着鸡场围栏外种下了,原是想剪枝再扦插一些的,不过这东西扦插想要收获我记得好像得两三年,赵大叔和赵四叔说他们家附近的山头也有,回去后让家里小子们挖一些送来,我寻思着也行,回头给些钱,算是咱们买下来的。”   桑萝笑了:“成,这是再好不过的,羊场和鸡场外围我都想围上一圈。”   沈烈有些好奇:“这东西是有什么用场吗?”   小时候没什么吃的,沈烈在山上看到没少摘了吃,刚嚼时是甜的,嚼完会有点涩,最重要是,吃完后嗓子会发痒,当然,后来他知道那是因为里边的毛没清理。   “有用的,这算是药材,回头看药铺收不收吧,不收的话咱自家也能做金樱子膏,甜的,味道不错。”   这东西还有个别名,糖罐子。   ……   一夜春雨,大兴庄,或者说整个歙州城外的百姓们都忙碌了起来。   卢二郎和卢三郎就是在这一日扛着大包小包回到大兴庄的,身后跟着两个和他们几乎一般高的少年,再往后还有几人,许家和周家的田地离庄子入口最近,一抬眼看到这一串人,卢二郎和卢三郎好认,后边那是……   许老太太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拴柱、铁柱?”   可不就是拴柱、铁柱,后边那个头已经抽条了的小娘子,那是大妞,后边还有个子长高许多的虎子和石头,最最后边,隔着好一段距离,一个胡子拉碴看上去邋遢又有些老态的,细看才认出,那是卢大郎。   那头周家想是也认出人来了,周村正已经让家里老五往里头卢家田地报信去了。   卢老汉和卢婆子闻讯奔出来,迎头细一打量,见一个都没少,老两口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卢婆子瞧着已经长得比她高出好大一截的两个孙儿,张着嘴,唤了一声拴柱,又唤了声铁柱。   长大了,模样也有些变化,一时竟是不敢认。   拴柱和铁柱把肩上的东西一放,跪下就给二老磕了个头,唤了一声爷、奶。   卢老汉和卢婆子高兴得直点头:“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   卢大妞领着两个弟弟一样给爷奶磕了个头,到了最后边的卢大郎,他站在那儿环视大兴庄,目光最后才落在他爹娘脸上,张了张嘴,没吱声儿。   卢婆子瞧了他一眼,只点了点头,而后招呼孙儿孙女们:“走,东西先挑回去。”   卢家长房虽还没落户分地,但该着他们那一房的地老太太是一早瞧好了的,屋也有几间,早在年前老两口就打扫过了,前几日又擦过,等着盼着,这才终是等到了来住的人回来。   卢二郎有些急了:“娘,柳娘她生了吗?”   自打进了庄子,卢二郎的步子一直就很快,也只卢三郎和拴柱铁柱跟得住他脚步罢了。   只因心下惦着妻子临盆在即,甚至,可能已经生了都说不定,急于知道情况。   卢婆子哪忘得了这个,笑道:“生了,生了,正月初二傍晚生了个闺女,母女平安。你也快回家去,不过身上太脏,先别往你自己屋里进,就在屋外隔着窗和柳娘先说说话,自己烧水洗一洗,通身衣裳都换了再进去看你媳妇和孩子。”   卢二郎喜得连连应下,卢三郎也高兴极了:“侄女儿有名字了吗?”   卢婆子满脸的喜气:“等你二哥回来给取呢。”   拴柱兄妹几个听得二婶给他们添了个堂妹,面上也有了喜色,纷纷与他们二叔道喜。   落在最后边的卢大郎,原本除了看到大兴庄时才有些情绪波动,其余时间一直都没什么波澜的一双眼,听到说二房添了个女儿,才引得他抬眼去看,一双眼里多了几分活泛。   满面乱须遮掩下,也无人留心到他面颊抽动了动,那是太久没张嘴说过话,猛一有表情,颊边的肌肉不自然的抽搐。   生了个女儿?   距他们一家被送走,这是第三个年头,两年又一个月了,不知这是二弟和二弟妹第几个孩子? 第238章 曲辕犁(微修)   沈宁出去喂猪,拎着食料桶出去才没多久,匆匆奔了回来,“大嫂,虎子他们一家回来了。”   虎子。   卢家长房?   是了,卢二郎和卢三郎出去接人有两个月了吧?   桑萝抬眼,“人回来齐了吗?”   沈宁点头:“齐的齐的。”   王春娘没了,这是沈宁早两年就知道的事情,她说的齐了,是卢家长房剩下的几人。   桑萝一听人是齐的,点点头:“那就好。”   再多,没有了。   桑萝握着手中的碳笔,仍旧认真画手里的画稿。   那是一张“曲辕犁”手稿。   深山里住了几年,第一年什么也没顾上,田地里的活全是陈老汉他们用手中仅有的工具将就着做的,地不大,人不少,压根就没有犁这东西,也不需要折腾这东西。   搬到村外村之后,山谷里种地的活更是不需桑萝去管了,沈烈带着沈安和沈金就包揽了。   直到出了山,到今日春耕,几家人从庄子里的工具房翻出原先王家留在庄子里的犁来,桑萝出去屋外走动,看到沈烈他们干活。   人力拉犁。   没错,就是把人当牛用。   庄子里只有一头牛,自是每家一天轮着用的,沈烈仗着力气大,想着帮赵大和赵四省点气力,他们家用犁的时间就排在了后边,排在了他进州学后。   一个庄子九户,最弱的是沈金兄弟三个,各家照顾他们,这牛头一天就是沈金家里在用,怎么扶犁都是一早赵四现教的,沈金和沈安兄弟俩一起学。   桑萝看着除了沈金之外,各家田地里齐刷刷的人力拉犁,见惯了现代机械作业的现代人,那一眼的震动无人能懂。   多看几眼,自然就留意到了犁的不同。   直辕犁。   读书时学到的知识点跃然脑中,笨重、费力、转向困难。   可是曲辕犁具体什么样子,说实话,课本里学到的东西如今只剩一个模糊的雏形,倒是那几年在山里住着,那儿高科技还少,山里的老人还有用牛和犁具的,她见过几次,细想还能有些印象。   眼下就是在努力还原记忆深处的东西。   挺费劲的,但读书时代学过,知道一些具体原理,加上早些年见过实物,磕磕巴巴也能画出个大概来,只是更细节的部分还需要再确认一下。   桑萝停笔,与沈宁道:“阿宁,与你大哥说一声,中午回来吃饭时把家里用的犁带回一架来我看看。”   沈宁知道她大嫂这一上午都在琢磨犁具,虽然不知道家里有犁,这是琢磨什么,不过还是爽快应下,又凑到桑萝身边看看,看图上画到一半的图,和平常见到的犁明显是不一样的,好像……好看点?   除了这个,沈宁也瞧不出什么来,问了桑萝中午想吃什么,也不再打扰,转头就去地里给她大哥递话去了。   ……   沈烈中午回来,把自己上午用的那架犁扛了回来,知道是桑萝要看,犁身上的黄泥都让他用沟渠里的水冲洗干净了。   桑萝原本已经把这事搁一边了,正画自家屋子的平面规划图呢,听得动静出了屋子,看到那架直辕犁就精神了。翻了曲辕犁画稿出来比对,又改了几处细节后,直接塞给了沈烈:“你用木头照着做一个试试看?刨木料费事先做小一些的也行。”   沈烈看着手中图纸,才终于知道为什么桑萝让他把家里用的犁扛回来,细看了半天,除了更美观些一时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这和我们现在这个用起来有什么区别?”   阿萝不会做没意义的事,所以沈烈直接问。   桑萝指着图纸大概说了几个功能概要,两者的区别,沈烈初时还不太明白,渐渐听出点门道来,知道这东西的好处,也不等着吃饭了,叫上沈安就去扛木料。   没有图省事往小了做,直接照着桑萝给的图,大概比照着大多数人的身高需求来做这个犁,只刨出一个曲柄来,桑萝就瞧出来了,她有些迟疑,道:“未必是一次能成的,怕是还要改动。”   沈烈却是无所谓:“不差这点功夫,总要大小合适才方便试验。”   尤其桑萝是想在省力和犁的功能上做改进。   不敢误了田里的事,只能趁闲时做,入夜在屋后点了堆火,第一架犁在当天夜里亥时末才完工。   已经是二更天了,但看到成品的兄弟俩亢奋得根本不知道累,仗着月色够亮,索性抬了那木犁到自家田里试耕。   下田拉着犁了一段,沈安惊奇:“哥,扶犁更省劲了。”   “我拉犁也省劲了,这换了铁犁铲的话应该还能更好用。”   兄弟俩有些上头,想到桑萝说的易转向,也不停,就一直拉过去,拉到了尽头配合着尝试转向,大半夜的,哥俩乐得在田里笑出了声来。幸而笑声不大,离得最近的陈家的房子也还有一段距离,才不至惊着人。   “这个好,转向方便!”   沈安满眼的惊奇:“大嫂怎么想出来的?”   沈烈也想知道,桑萝身上好似有用不完的潜能。   “试一试深耕。”   把犁评犁建稍作调整,又试了试深耕,最后才心满意足回家去了。   裹了满腿的泥,自是一番的洗,后半夜才算睡下,翌日醒得还早,等桑萝醒来,把成品给她看,并说昨晚和沈安已经去试过了。   桑萝:……   她稀奇看沈烈:“你们昨晚几时睡的?”   三更天,也可能快四更了。   这是能说的吗?   桑萝看沈烈只清了清嗓子,也大致猜出来了,也不问,转头去看那木犁。   跟记忆里的太像了。   她看了几遍,与沈烈道:“你和小安再去犁地我看看。”   这一下好,这兄弟俩早食也不吃了,直接就扛着犁往田里去,沈宁釜里熬着粥,把火拔小了,也不盯着了,跟着她大嫂身后就一起走。   天才刚亮,田里还无人,但庄子里各家都起了,沈家两房的地最靠里,沈烈扛着犁往田里去,别家只当他们勤快,倒也没往心里去。   兄弟俩早已试过,用起来是熟门熟路了,深耕浅耕转向的演示。   沈烈道:“把刀头换上铁的,还能更省力些。”   桑萝瞧了半天,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目光落在田土被翻起的痕迹上,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是了,从前在山里看邻居犁地,土是往两侧翻开的,她做的这个不是。   让沈烈把那犁又扛了上来,琢磨半天,想起来犁铲后上方应该还有块类似挡板一样的东西,被破开的土被挡板分向两侧。   桑萝已经不记得这配件叫什么了,不过大致跟沈烈描述过后,沈烈扛着犁就回去改了。   这一回他在改犁,桑萝就在旁边站着,又让把犁铲的木刀头做得更尖利一些。   再扛回田里去试,这一回沈烈和沈安惊喜发现,改动后比之前还要更省力得多了。   桑萝看着翻出来的土,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意。   和记忆里重合上了。   “一会儿咱们就进城,把那木刀头和木挡板卸下来看看铁匠铺能不能依样做出来。”   至于铁,自然是拆旧犁的刀头了。   沈烈和沈安扛了新犁和一架旧犁回去,拆起来也快,沈烈原是要自己进城的,桑萝却是要求同往。   不为别的,她想找老大夫再号一次脉。   上一回去时日尚浅,老大夫话里是不确定的,让十日后再去号一次脉。   这原也不要紧,小日子一直没来,十之八九不会有错,桑萝是没准备再跑一趟去号脉的。但肚里的孩子这几日太安生了,周葛还靠着她送的那些酸枣糕才能吃得进东西呢,桑萝除了头几天吐得厉害,这几天好像吃什么什么香,没什么反应了。   当然,为了照顾她,这些天家里也没做什么荤腥就是。   头一回当娘,反应大了要担心,几乎没反应那要更担心了,桑萝心里还是打鼓的,进一趟城才安心。   ……   沈烈和桑萝排队进城时,从城外提篮往城里去的百姓也不少。   桑萝见进城的妇人大多提着篮子,有些妇人篮子里是刚采收的青菜,就知这应该是与她们差不多时间在城外落户的,照着时间算,那时种下的叶子菜到如今确实能送往城里来换点银钱或是米粮了。   又有提着小篮的,篮里是六七个鸡蛋,瞧那个头,应是野鸡蛋无疑了。   桑萝瞧对方一眼,那妇人倒似认得她,笑着就唤了一声:“桑娘子,沈师父,这一早进城呢?”   桑萝不认得她,不过还是笑着点了点头:“你也早。”   “早,早。”那妇人极为热络:“攒了几个鸡蛋进城换点儿钱。”   说着话从篮子里拿出两个野鸡蛋就塞给桑萝,笑道:“娘子拿两个回去吃。”   桑萝那几年在山里没少被陌生人送吃的,没成想这出了山了,在城门口还能碰上这事,忙往后退了半步,摇头辞谢:“多谢婶子了,婶子留着自家卖,我家里也养了野鸡的,鸡蛋也是有的。”   沈烈也紧张,生怕桑萝被推搡到,不着痕迹帮着拦了拦。   好在那妇人虽给桑萝塞东西,倒也不胡乱用劲儿,又被沈烈一挡,倒不好再塞了,笑笑道:“娘子好生客气。”   想给又不知该怎么给。   沈烈对她有印象,是第二批往外带的山民,因而面上带了笑:“婶子不用客气,家里真有,您留着一会儿进城多换几个钱也好。”   听夫妻俩说话和煦,那妇人欣喜得很:“哎,行,你们这一早进城来是?”   话头就转到了旁处。   城门守卫稀奇看了一眼。   这年头还有给人白送鸡蛋的?   ……   桑萝这里进城,刺史府后门,范妃娘带着两个贴身侍候的女婢也出来闲逛,后边还跟着管厨房采买的嬷嬷。   嬷嬷领着两个仆妇,手里都提着篮子,还在劝范妃娘:“娘子,东市鱼龙混杂,你怎么好往那里去?”   范妃娘笑一笑,不以为意:“不去那里,哪里瞧得到歙州民生?”   “那好歹弄一辆马车。”   “在车里看?那能看到什么?行了,走吧。”   同一时间,桑萝和沈烈也进了城。   随着秩序的恢复,人口的回归,歙州街头比之年前已经要热闹了许多,街上人多了,过了东市一路往里,桑萝瞧着开门营业的铺子也比年前多了得有七八家。   “铁匠铺就在前边了。”   桑萝抬眼,看到了铁匠铺,也看到了从铁匠铺门外经过的另一行人,走在前头风姿英爽、气质天成的年轻妇人,那张脸与十多天前刺史夫人入城车队中那掀开车帘的年轻妇人的脸相重合了。   这是……刺史夫人?   陈郡范氏之女,出行不备车马不说,也没有随从前呼后拥,只带几个婢女仆妇,她们这位刺史夫人果真是有些不同的。   两人越走越近,桑萝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擦肩而过时目光也随着范氏转动。   范妃娘觉察到有人打量,也侧头看了一眼,见是一对年轻夫妻,男子生得高大俊美,女子也甚娇美,尤其一双眼,晶莹若点漆,说不出的温和纯净。   方才打量自己的,似乎就是这女子。   范妃娘能觉察到几分善意,便冲桑萝一笑,微点了点头,这才收回目光离去。   “这是那位刺史夫人?”   “应该是。”桑萝笑笑:“走吧,去铁匠铺。”   ……   东市。   范氏带着仆妇女婢在里边闲逛,铺子开得不算多,只六七间,还是卖粮食杂货的,倒是小摊子不少,大多是些妇人,提着或大或小的篮子,货物虽不多,人气倒是上来了。   闲逛坊市,这对于范妃娘而言是件颇新奇的事,她一个摊子一个摊子逛过去,有看到合意的菜,也示意身后的嬷嬷买些。   大家贵女,哪怕于市井间逛菜摊子,那气质也是与旁人迥然不同的,更不用说这一行六人衣着华贵,尤其走在前面的年轻妇人,哪怕不讲什么排场,那通身的气派也叫人不敢逼视。   东市里出来买菜的其他歙州城居民遇上范氏也下意识让出几步。   摆摊的妇人们只看范氏一行人逛了几个摊,也瞧出这是个大买主了,一时颇是热情,偏偏人到近前,又局促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个个只下意识吆喝一声已经说得顺了口的话,声儿都不敢太高。   “野鸡蛋,娘子买野鸡蛋吗?”   “自家晾晒的冬笋片,来点儿吗?”   “地里刚采摘的青菜,买点儿吗?”   “魔芋豆腐,自家做的魔芋豆腐,看看吧。”   魔芋豆腐,这是没听过的,范氏便在那摊前驻足。   摊主是个年近五旬的老妇,见大主顾在自家摊前停下了,激动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买点魔芋豆腐吗?”   “魔芋豆腐?”   那老妇人连连点头:“是,是。”   范妃娘看那灰豆腐,与黎祁还真像,只是颜色灰突突,看起来有些脏,问老妇人:“是用豆子做的?”   老妇人连连摆手:“不,不是,这是野芋做的。”   “野芋做的?那怎么叫豆腐?”   “这,这我不太清楚。”老妇人有些紧张,又怕贵人怪罪,便多解释了几句,道:“我们前几年逃难在山里,没东西吃,是旁人教了我们这东西的做法,说是一位桑娘子心善教的,那位桑娘子就管这个叫魔芋豆腐,我们就都这样叫。”   “桑娘子?”范氏想起前几日听说的那位传授种薯蓣法的同乡,挑眉:“哪里的桑娘子?”   妇人摇头:“我也不识得,没见过,方子就是在山里口口相传传出来的,只让我们会了以后莫藏着,遇到不会的山民就教一教。”   范氏眸光微动,想了想,问:“是还教了你们种薯蓣的桑娘子?”   老妇人浑浊的一双眼亮了亮:“是,是,还教过我们认薯蓣、种薯蓣,说是也是那位桑萝子教的。”   老妇人说到这里一双满是褶皱的脸带了笑:“娘子也知道桑娘子啊?桑娘子是好人。”   范妃娘笑了起来:“还不认得,但听说过,劳烦大娘,这魔芋豆腐我们要六块。”   老妇人忙用干叶片帮着装,范妃娘身后的仆妇去付银钱,又问了问这东西怎么做好些,一行六人这才离了摊子。   ……   刺史府中午多了道新鲜菜,说是新鲜菜,是因为曾三郎没见过也没吃过。   “这是什么?黎祁?怎么是灰的?”   “魔芋豆腐,今日逛东市买的,听说是我那位同乡教给山民充饥的。”把东市见闻说了,范妃娘笑道:“我不知你说的沈烈如何,但这位桑娘子我是极想见一见的,何时若有机会得往大兴庄走一走才是。”   范妃娘说这话的时候绝没有想到见到桑萝会是这样快的事,且并非她自己找到机会往大兴庄去,而是桑萝往州署衙门来了。 第239章 大捷   武定四年正月十五是个好日子,州学定的望月入学,沈烈和铁匠铺定的取刀头的日子也是这一天傍晚。   酉时初下学,一行人从州学回来,沈烈半道往铁匠铺取刀头,刚从铁匠手中接过打制好的东西,验过无误付过了余款,人还没出铁匠铺就听得外边一阵的锣响。   “大捷!大捷!大齐一统了!”   正月里袒着胸脯的铁匠都锵一声放下了手里刚握上的铁钳和铁锤,几步出来往街上看。   “圣上领军一举灭了陈国,我大齐一统了!”   “齐王胜了?”等在铁匠铺外的魏清和几人满眼的欣喜,他们都是大齐的子民,无不是盼着大齐一统的。   “齐王胜了!”   “咱们圣上胜了!”   街道上行人无不驻足,欢欣鼓舞,而后就是奔走相告。   □□队持着铜锣的差吏自府衙而出,分向各方报捷,东市、西市、城外。   沈烈不再耽搁,道:“走,咱们也快些回去。”   这捷报必是还要往周边各村庄也送一遍的。   ……   确实如沈烈所想,消息很快往城外传了,他们回到大兴庄时,报捷的差吏已经庄内转过一圈了。   数年离乱,没有谁比百姓更盼大齐能一统,周村正喜得唤了村里几个人往山上砍竹子放爆竹去了。   桑萝下意识把手落在小腹上,也是满眼的欣喜,适逢沈烈和沈安带着刚做好的刀头回来,她想到什么,转身回屋取了白日里重新画好的曲辕犁定稿出来交给了沈烈。   “你把那犁连同这图纸一并给刺史府送去,时值春耕,想来大家都会需要这个,曾刺史为人正直,又是个做实事的,凡事以民为先,不会有那些弯弯绕,由他推广是最快的。时间凑巧,适逢圣上大捷,若曾刺史有心,以这曲辕犁为贺也不错,算是咱们还了那书的人情了。”   沈烈心头一跳,却没接那图纸。   从十几岁就在田里拉犁的沈烈很清楚桑萝这新犁的好处,更知这看似不起眼的农具,实是真正利国利民的好东西,且这与造纸不同,不会动了谁的利益。这样的功绩,合该是桑萝自己去才是。   “阿萝,这东西是你做出来的,合该你自己去送,眼下衙门也下衙了,也别现在去,明日一早州署衙门开了衙,我陪着你一起,这图纸和犁你自己往刺史府送。”   未见女子能读书做官,但这原就是桑萝的成果,属于她的荣光与声名,实不该藏于他或是任何人身后的。   他考州学的初衷不就是这个吗?知道她的不凡,尽可能给她挣一片宽阔、能供施展的天地来。如果夺了桑萝身上光芒的人最后是他自己,这一切努力是为哪般?   沈安和沈宁也听出门道来了,兄妹俩连连点头。   “对,大嫂,这是你做出来的东西,就该叫刺史大人,叫往后用着这犁的百姓知道这是你做的。”   沈安读了几年的书,这点敏锐性是有的,隐隐觉察到如果这犁推广开来,这或许会是他大嫂以女子之身闻名于世的机会。   沈宁眸子里也亮着两团光:“大嫂,你去,朝廷不管是选官还是读书都只招男子,咱们女子差在哪里了?正好叫他们瞧瞧,女中也有真诸葛!”   最后一句的豪情逗得桑萝笑了起来:“我算哪门子女中诸葛?”   曲辕犁是她上辈子那个时空先辈的智慧,她充其量只是个搬运的拿来党。所以桑萝还真没想太多,把这东西做出来的初衷只是因为这里的百姓需要,就这么简单。   虽然她让沈烈走这一趟压根没多想别的,也很清楚沈烈只怕第一句就会直说这是她做的东西,不过看着兄妹三人满脸郑重,沈宁一双眸子更是亮得惊人,桑萝想想也是,女子哪里不如男?   不说别的,若论读书,庄里几个小姑娘如果和男孩儿们有一样的机会,哪一个又差了?   虽然她去与不去其实没差别,但如果从提升女子的声名、影响力这个角度来说,从微末小事、从她自己做起,这样也很好。   “行,就照阿宁说的,也叫世人知道知道咱们女子的厉害。”   ……   事情定了下来,沈烈把那图纸收好,与桑萝说了一声,当时就出了门先往周家去了,不止周家,庄子里除了刚落户,分田位置分得最偏又不太敢出来走动的卢大郎,家家都走了一圈,包括当时正好在他爷奶家里说话的拴柱兄弟也到了。   这一圈一走,不知引来了多少人,就连魏清和、王云峥也跑了出来看,天还未黑,新犁被组装起来抬去了田里,满庄子都沸腾了,不过这沸腾也仅压在大兴庄内。   一帮子庄稼汉轮着拉犁扶犁,少说犁了得有半个时辰,那新犁才被清洗干净抬了回来。   是的,抬。   明明是一人就能扛得回来的东西,大伙儿都太兴奋了,周大郎和施二郎一起抬着送回来的。   摸着那新犁都不舍得走,上边别说泥点子,连水迹都快被他们摸干了。   陈有田这有木匠手艺的更是了,问桑萝:“阿萝,明天往衙门送,我今晚可以自己在家先做木头部分的吧?抢先一步,明儿就把旧犁的刀头卸下来送去铁匠铺改新刀头去。”   明天之后,想也知道铁匠铺会有多忙了。   桑萝笑道:“琢磨出来本就是给大伙儿用的,有田叔你随意。”   沈家热闹了许久,关于第二日该怎么献犁,你说一句,我出一招。   周村正说:“明儿咱得抬副担,再敲个锣,正好衙门给每个村都发了一面锣,明天我来敲锣。”   “一副担不够。”施二郎道:“两副,咱得把新犁旧犁一起带上才好比较吧,你说刺史大人那样的人物,他能认得旧犁是啥样?”   “这个在理。”一帮人连连点头,周村正道:“明儿一早,都早点起,弄两副木杠能抬的担,四个青壮抬着,这就够排场了。”   一想那场景,大伙儿都笑起来,卢婆子说:“新犁上得系个红布吧?喜庆。”   许老太太就笑着接话:“用红绸,我那儿有,明儿我就带来。”   这又是抬担,又是系红绸又是敲锣的,陈老汉心里有点儿打鼓:“太张扬了吧?”   许掌柜忙止住他:“不张扬,叔,这怎么叫张扬?当着这个时间,赶得这样巧,这是给朝廷添喜,给圣上舒心,给刺史大人添功绩,给百姓扬福祉的好事,就得热闹喜庆的办。”   魏清和也笑着说是,道:“这也是官府和圣上都乐见的。”   大齐刚把陈国打下,这时就有百姓献新犁为贺,这说明什么?说明圣上得民心,得天助!笔锋子厉害些的能把天道都写在今上身后。   商量完这些,甘氏说:“咱庄子里明儿能去的都一起去,不过,咱得列个队吧?”   又开始商量着明儿怎么列队,不用说,桑萝是要让走前边的,夫妻一体,沈烈可以陪在旁边,周村正敲锣,就站另一边。   队头、队中、队尾,叭啦叭啦一通商量,就差来个现场演示了,好不热闹。   桑萝也知道他们说的都对,不管是皇帝还是曾刺史,这时候都会乐见百姓弄出些顺应天道的事来的,也跟着瞧得热闹。直到陈婆子提出还得有个词儿,不能明儿就敲个锣,干巴巴往城里走啊?显着傻。   然后一帮子人一通商量,说是这词儿要能雅俗共赏,百姓听得懂,官家听着也不寒碜   经过多番润色,最后是定了下来,只打头那一句大兴庄桑氏把桑萝生生给惊住了,火速叫停!   “别啊,后边都挺好,前头那一句改掉,咱重点是犁和为朝廷贺,带出歙州城就行了,不用带我在里边,至少不能这么一路喊过去。”   从大兴庄门口一路这么敲锣披红的喊到城里,桑萝脚趾开始抠地了:“其实我走在最前头,又是由我去献,谁都知道是我,不用喊我名字。”   这话桑萝真没夸张,州城口最近的位置落户的基本是他们那一片山里出来的,她或许认不全那些人,但那些人还真的大部分都识得她。   魏令贞、秦芳娘、甘氏和施二郎媳妇这些人听桑萝急急叫停,笑得不行。   陈婆子也笑:“是,路上不用喊阿萝名字,咱这一片少有不认得阿萝的,等到衙门里再说不迟。”   武定四年的第一个团圆夜,大兴庄就是在这样火热的氛围里过的。   翌日一早,沈烈让沈安跟王云峥几人先去学里,帮着他给先生告了个假,言明会稍晚点进州学,原因他会亲自向学正解释。   卯时初各家就准备了起来,等犯时末一到,沈家的两副犁,一副旧式直辕犁,一副新做的曲辕犁,就被周大郎他们一行人规规整整捆在了两副竹担子上,新犁上披红绸扎红花,好不喜庆。   一帮子人抬好犁、列好队就往庄外去了,孩子们兴奋得奔前跑后,把个一早来上工的赵大和赵四直看傻了眼。   桑萝站在队首,看着这阵势自己都想捂一捂脸。   不过她也清楚,这不只是最快最妥当最能确保歙州百姓能第一时间看到曲辕犁的法子,也是最能帮那位曾刺史政绩上添一笔彩的办法。   你好我好大家好,行吧,她只当读书时校运会上扛旗领队绕操场一圈了。   ……   继正月十五傍晚差吏各处报信的朝廷大捷,武定四年正月十六,熟悉的铜锣声响了起来,第一声锣响便是在大兴庄门口。   “歙州乡民,感圣上恩德,改直辕为曲辕,做出耕田更省力、更灵便的新犁来了!”   “适逢朝廷大捷,天下一统,献犁于州署衙门,献犁于朝廷,为圣上、为朝廷、为百姓长安贺!”   一声锣响,一声高喝,周村正高喊一声,大兴庄青壮也跟着齐声念一声,也不刻意停留,直往歙州城门去了。   第一遍的动静已经引得人注意了,大兴庄距城门口不算太远,道儿走到一半,周村正又哐一下敲锣,重又高声领着喝了一遍。   清早的歙州城门是最热闹的,排队进城的人不少,何况官道两边不乏农田,农田之中早有农人耕作,听得这动静,焉有不看的?   尤其大兴庄青壮齐声说的那话,更省力、更灵便的新犁???   每个村可就一头牛,这一天天的,都把自己当牛使着呢,听得这话谁不关心?   犁田的农人都停下了脚步,远望官道,见那一行人抬着的前后两担,好像……是犁?   “去,去看看。”   田也不耕了,跨着两脚的泥就上了田梗,往官道上奔。   城门口排队进城的人也不进城了,全都转身往后瞧。   “这是做什么?”   “说是做出了省力的新犁?”   “犁还有省力的?”   “走走走,去看看。”   队也不排了,唰唰全往入城那一条土路上奔。   桑萝说得没错,城门口这一带出入的,认得她的人真不少,农田里的,进城摆摊在城门排队往回折的,一打眼看到队首的桑萝,一个个面上都露出了惊喜之色:“大兴庄的,桑娘子!是桑娘子!”   有那不是山里出来的好奇问道:“桑娘子是谁?”   “桑娘子啊,大善人,活菩萨!你们不知道,当初咱逃进山里……”   有人给身边人说起桑萝其人,说起山中岁月,有人已经扬声跟桑萝跟大兴庄众人打招呼了,有人蹭到队伍旁边跟队伍末端的陈婆子众人打听消息。   原本大兴庄几十人队伍,队侧又开始跟上了不少城外乡民,叽叽咕咕,好不热闹。   守城的兵士原本看远处来这么一大群人还有点懵,下意识是要拦的,等听清是献犁的,又听清是给朝廷一统为贺,再看到在前头走的那一个身穿州学学子服的,不是帮着衙门从山里往外带人的沈烈是谁?   好了,不拦了。   打发一个士兵回衙门报信,看过大兴庄众人确实只带了犁,没带什么刀兵之类的,也就笑着往一侧让行,验过所都免了。   几十人进城,加上后边跟着看热闹的乡民,浩浩荡荡百多人鸣锣往州署衙门去,城里的居民也都纷纷出门来瞧热闹了。   刺史府,城门守卫飞奔回来报信,刚上衙的曾三郎就收到了消息。   “献犁?”   “对,说是改直辕为曲辕,更省力更灵便的。”   那守卫记性还算好,正准备复述大兴庄众人那两句口号,曾三郎听得一声锣响,微一侧耳就听到了。   “来了!”   侧耳细听,待听完那口号是什么,曾三郎乐了:“通知长史和六房主官都随本官去迎一迎。”   大跨步就往外去。   不用那守卫通知,长史和六房主官已经听到动静出来了。   刺史府一众官员齐齐出了府衙大门,那阵仗。   曾三郎想起什么,招手唤了成安,低声道:“去后院告诉娘子一声。” 第240章 奇女子也   穿越的第五年,桑萝作了两辈子来最大的一场秀。   别说,虽然心里快用脚趾扣出座城堡来了,面对夹道围观,她面上竟也稳住了。与迎在衙门外的歙州官员对答也能称得上一个稳字,口号可以激昂,但一路张扬热闹的来了,到这时就该是展示谦逊的时候了。   可桑萝不知道,一个庄子那么多青壮在后,村正在侧,另一侧还有个穿着州学学子衫的青年,却是以她一个年轻女子为首,面对一众官员,一应对答皆是她。又兼生得温婉秀美,虽布衣荆钗,然行止有礼、进退有度、对答从容,这本身已经是最大的风头了。   这种反差,甚至比她衣饰华贵站在那儿更引得人心震动,更叫人瞧得移不开眼去。   经这一日后,随着曲辕犁一推开,只怕半个歙州城百姓都知道桑萝其人。   褚其昌看着正给刺史、长史和他们这一众官员讲解新旧犁不同的桑萝,心里当真,只剩下一个大写的服。   聪慧、端庄、大气,最紧要是,一样是人,你说你会种薯蓣不说,怎么一架犁还能折腾出花来呢?   省力不省力的褚其昌是还不知道,这都是桑萝和大兴庄百姓说的,但是那个能调整深耕浅耕的操作,他是实实在在看到了啊。   朝廷正是求才若渴,这要是个男子,刺史不得马上招揽进州署衙门来协管农桑啊?   啧,服啊!   服气之后又是叹息,这不不是男子吗?   褚其昌看着桑萝讲解时在旁边帮着示范操作的沈烈,实在不解,朝廷求才若渴,可不是只开了科举这一条路子,以实干举贤才也是其一,他实在不懂,适逢大齐一统,这样大好的时机,做出曲辕犁来了,怎会是桑萝这个女子出头。   女子出了头,除了赚得声名,又能得到什么?   放在沈烈身上就不同,能考进州学,本来就是读书识字的,哪怕后边不走科考,前有薯蓣,后有曲辕犁,曲辕犁还赶上了这样巧的时机,这哪一样不是登云梯?歙州城不敢说,下边诸县现在空出来的缺可不少。   啧。   他这位沈老弟可真……叫他不知说什么是好啊。   不过褚其昌也就是这么一想,这到底是沈家的家事,或许就是人家沈烈志气呢,不肯夺妻子的功劳,自信能靠自己出人头地?   不管怎么说,沈家夫妇是真的厉害,这才多久,距上次刺史大人往大兴庄去,才刚过去一个月吧?上一次就有曾刺史赠书,这一回弄的动静又更大了。   歙州的最高长官啊,多少人想往跟前打个照面都没机会的,看看沈家夫妻俩。这发达不是早晚的嘛?   褚其昌琢磨着这光是老兄老弟的叫没用了,还得回家里交待一声,渐渐的找着机会得走动起来啊。   这念头堪堪转过,就见刺史夫人带着两个贴身女婢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桑萝一抬眼,看到范妃娘,竟是微微一笑,点了个头致意。   褚其昌:???   这是已经认识了怎的?   才这般想着,就见范妃娘面上带出几分惊喜:“竟然是你?”   桑萝行了个福礼:“桑萝见过夫人。”   范妃娘不等她行到半礼,已经将人扶了起来,一双明眸满是笑意:“早就听夫君提起过歙州有我这么一位同乡了,久仰娘子声名,前日还说盼得一见,原来那日街头上咱们竟是已经先见过了。”   豁,还真认得!瞧这热络。   不止褚其昌和在场一众官员心里嘀咕,就连曾刺史都讶异二人竟是已经打过了照面,不过眼下围观百姓众多,他并未细问,倒与桑萝和沈烈说道:“这犁看着是不错,省不省力还得下田里一试才知。”   沈烈笑道:“这是自然,大人可使人一试。”   他自己已经试过了两回,对此是极为自信的。   曾刺史见他夫妇二人神色,心知必是不差的,不过找人试就不必了:“本官亲自来试。”   一句话出,众人皆愣住,就连围观百姓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下一瞬就是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这是刺史啊。   往年县令劝农,会在开春时意思意思下田挥个几鞭,刺史下田试犁?   褚其昌已经很快反应了过来,“大人,使不得,下官来就好。”   曾刺史却并不多说,只道:“走吧,往城外去。”   招呼大兴庄几个抬犁的青壮:“劳烦几位再抬一程。”   说着已经先往城外走了。   桑萝看一眼范妃娘,见她也并不拦阻,眼里多了几分笑意,“夫人也去看看吗?”   “去,这般盛况,如何不去?桑娘子同往吧。”   “请。”   “请。”   两人说着,竟是跟着曾刺史之后一起往城外去了,桑萝识分寸,略走在范妃娘半步之后。   半步之差,瞧着是真的不多,且范妃娘有意无意还等等桑萝,一路问起她如何来到歙州,如何避祸山里,又怎么教山民种植的事,还谈起了那日东市买到的魔芋豆腐。   桑萝也平和,二人一路往城外走,竟是有几分相谈甚欢的意思,沈烈和周村正他们都自觉退在了一射开外,前边位置留给了范氏的两个贴身女婢及州署衙门的一众官员,以及那两抬犁。   大兴庄跟来的老太太和妇人孩子们都惊呆了。   陈婆子激动得那小心肝啊,怦怦怦怦的,一把子攥着秦芳娘的手,虚软着腿,用极小的只有她们婆媳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的娘啊。”   知道桑萝能耐啊,怎这么能耐啊。   那是刺史夫人吧?那天在车队间她看到过啊。   啊啊啊啊啊?   要不是攥着儿媳的手臂,陈婆子的手都得抖。   许文茵、沈宁、陈小丫和施巧儿几个常在一处,今儿也是凑在一起的,几个小姑娘先是看着桑萝跟刺史相谈,而今又见她和刺史夫人言笑晏晏,那真是满心的神往。   沈宁左边挂个陈小丫:“阿宁,阿萝嫂子好厉害。”   陈小丫旁边还有个施巧儿也狠狠地点头。   右边挂个许文茵,却是一劲儿的往边上走些,抻长了脖子往前看,好一会儿,低声喃喃:“阿宁,我长大了好想成为像你大嫂那样的人啊。”   成为她大嫂那样的人吗?   沈宁看着前边她大嫂的背影,偶尔能见到大嫂侧过头与刺史夫人说着什么,不知是春日的阳光落在她侧脸上还是什么,总之,沈宁感觉她大嫂整个人都在放光。   是啊,成为她大嫂这样的人,纵使这满队伍都是男子居多,也没人能掩得了她大嫂的光彩。   沈宁眼里也亮起了光。   ……   歙州城外。   数百人跟着队伍出来围观,更有郑家、林家、王家之人闻讯飞速回去通知族里,眼下各大家族的人也正往城外赶来。   褚其昌早跑在了前头,让手下的差吏速速往城外找一头牛借来,就连离得城门最近的还未耕过的地都选出来了。   曾刺史一行人才出城门,他这边已经快速安排好了,人在田边的官道上站定,那牛已经快牵到近前来了。   褚其昌还没来得及动作,曾刺史把官袍一撩往腰带上一扎,手略一撑就从更高的官道跳到了下方的田埂上,官道有些高度的,田埂旁边就是水渠,这一跳跳得围观的众百姓一阵的低呼。   “大人!”褚其昌把官袍一撩,紧跟着就也跳了下去,大兴庄几个青壮动作也快,沈烈当先下去,施二郎紧跟着,和原本抬犁的几个人,两两交接就把那两架犁接了下去。   褚其昌就要帮着把那犁给牛套上,曾刺史一摆手,道:“用牛哪知省不省力?牛能告诉我?我来。”   一句话就叫褚其昌变了脸色。   他以为的试犁,是牛在前边拉犁,人在后边扶犁,可眼下这是……这是曾刺史亲自拉犁?   把自己当牛来拉犁?   褚其昌其人是个颇会钻营的,一时也傻在了当场,眼眶有些生热了。   周边百姓站得近些听清这话的,许多人,尤其是农人和底层小民,好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刺史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他们听着的那个意思吗?   没人敢信。   那边曾刺史已经开始脱靴子挽裤脚了,又招呼沈烈:“来,帮我把这犁套上,先试试旧犁。”   沈烈倒没迟疑,只是心下对这位曾刺史越发敬重起来,二话没说,上前就帮着套犁,并指导他大概的技巧。   曾刺史拉犁,总还要有个扶犁的,犁绳一套上,他环视一圈,手底下的官员他自己都清楚,和他差不多,没一个瞧着是会干农活的,索性就指了沈烈:“你来扶犁吧。”   沈烈也没二话,把长袍一系,鞋袜一除,裤脚一挽就跟着下了田。   他二人这里一动作,先前那些听到了话却不敢信的百姓登时哗然。   “刺史大人拉犁!”   “刺史大人亲自拉犁啊!”   其中不乏没少拉过犁的老农,上到五六十岁的老农,早就不能自己拉犁了,太沉太重,这活儿都给了儿子和孙儿,他们能做的也就是扶犁这样相对轻省的活计。   可是眼下看着那年轻的刺史官袍往腰间一扎,鞋一脱裤一挽,赤着脚就踩进了那泥田里,有感性些的,尤其才刚跟衙门赊过牛和粮种的,眼里竟是生了潮。   “好官,好官哪。”   没能占到路边位置的人和后来的人,只能站在外四五层的,听着这动静不明就里,连声问前边的人发生了什么,便有人回头告知,是刺史大人亲自下田拉犁。   更强调一声,拉犁啊,不是扶犁!   拉犁啊。   郑家、王家、林家人此时也先后赶到了,自有家下仆人为他们在人群中分出一条道来,站到了视野上佳又离范氏她们有一段距离的位置。   看到眼前一幕也是怔住。   桑萝也瞧着,看那位曾大人面上没有半分勉强之色,转头又瞧范氏。   范氏望着曾三郎,眼里未见不适、不喜,满满的都是欣赏与爱意。   桑萝笑笑,将视线重又落回正试犁的二人身上。   ……   曾三郎自小跟在曾老太爷身边读书,武艺上却也没落下过,打小是有家里专门为他聘的武师父的。   但练武和拉犁真的是两回事,世家公子,出任歙州刺史之前哪会接触到这些,纵是有自小习武的底子,拉着那犁走了十几步也觉出了微沉。   他年轻力壮,又是武人,尚且觉得沉,曾三郎想想田里耕作的农民,今年这年景,贫苦些的怕是一日两顿都得靠添野菜才能勉强裹腹,这样的重活,又是怎么日复一日干下来的?   他没有走两步就算试过了,而是就那么拉着犁,一直走到这一块田的尽头,这才尝试转向。   旧犁没办法掉头,只能靠人去将之提起换一个位置才能继续。   褚其昌已经亲自扛着新犁奔过来了,旁边跟着一起下了田埂的长史,后边还有不由自主跟上来的陈老汉几人。   长史上前劝道:“大人,旧犁用过了,试试新犁吧。”   总不能还把旧犁拉回去吧,曾三郎什么出身?这样的世家公子,恐怕这辈子还是第一回 下田,真把自己当牛可劲儿使啊?   曾三郎却是不急,唤了沈烈,道:“你来拉旧犁,我试试扶犁。”   又问了扶犁的技巧。   两人转眼掉了个个儿。   扶犁这手艺,还真不是有气力就成,初时犁出来的地是真没法看,一路下了田埂跟在旁边的看的陈老汉没忍住指点了几句,曾三郎也高兴,不时还细问几句,慢慢才犁得有模有样了。   扶着旧犁走了一程,这才换了新犁,还是曾三郎先拉犁。   犁绳套上去才走几步,曾三郎就觉出了好处来,他步子一停,眼睛都亮了:“是更省力!省力得多!你扶犁怎样?”   沈烈笑道:“扶犁也能更轻松,大人一会儿不妨试试。”   一旁的褚其昌:“……”   老弟你是真行。   留着一把长须的长史都不由多看了这后生一眼。   曾三郎却是笑着就应,且试这几步不算,满满拉了一程,拉的过程中又停下来让沈烈从浅耕换深耕,又试着转向,一程走下来,那叫一个高兴,回头把深耕和浅耕翻过的地都细看了看,还和旁边旧犁犁出来的做比对。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他心中火热,等拉犁试够了,把犁绳一脱就招呼沈烈:“来来来,你来拉犁,我扶犁看看。”   第二趟回到了起点,已经是满心开怀,两架犁已经被陈老汉他们抬上了田埂,都知道这是大伙儿要看的,陈老汉几人顺水就用沟渠里的水把梨略洗了洗,让沈烈几个力气足的后生拎到了上边官道上。   围观百姓把那一小块围得是水泄不通,更多是挤不进去的。   曾三郎也上了官道,对旁的都不在意,就绕着那两架犁研究这新犁省力的原因是什么。犁铲能看得出来,更尖更窄了,这跟打制刀剑是一回事,阻力小了,也更利了,武人是能看懂的。   至于更多的,曾三郎就看不太明白了。   这个就得桑萝来说了,力学之类的,用尽可能简单的话去陈述。   别说曾三郎这位刺史,就是范妃娘、长史、褚其昌、州署衙门同来的其他官员都听住了。   原本为了避开官员的三大家族之人也不由往这边更靠近了几分,其中与林老太爷同来的还有州学几位先生,也竖起了耳朵在听。   歙州城有头有脸的这么一帮人物,有听得两眼放光,眼里异彩连连的;有能听懂个大概的;有云山雾罩什么也没听懂的。   但这不妨碍他们佩服啊,这都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再看桑萝,女子啊。   女子啊!   曾三郎心里更添一句——奇女子也!   他不由就想起圣上那一纸让各州县荐才的诏书来,若桑氏为男子……他垂眸,这时问桑萝,道:“这犁你献于衙门,算是有大功绩的,可想要什么奖赏?若有想法,尽可说来,本官可上折为你请赏。”   桑萝却是摇头:“民妇一小小妇人,数载离乱,得今上平定天下才算过上安生日子,又蒙朝廷授田分地,让我等居有其屋、耕有其田、衣食有着,稼穑之事原是我为农人之本分,做出更好用的犁来,献给官府,尽的也是大齐子民之本分,何需言赏?如若大人问民妇是否有所愿的话,民妇倒是有两个心愿。”   曾三郎抬了抬眉:“你说。”   “农人辛苦,民妇此番献犁,一愿刺史大人能尽您所能让百姓们更快知道新犁、用上新犁,以能稍减几分劳作之苦,多耕出几块田地来,一餐一饭更添一份丰足;二惜今日之安定生活来之不易,民妇能尽自己一份微薄力量,心中甚喜,愿大齐昌盛,国祚永存,盛世长安。此惟民妇之愿尔。”   她一字一句,语声清越,语速从容,至最后一句话落,两手齐胸,微微欠身做了一个揖礼。   现场极静。   那一小片地方,明明有数百人在,却极安静,一时竟是谁也没有出声,直到曾三郎的声音响起。   “本官会如你所愿,不限于我歙州一州之地,会将新犁送往京城,呈于圣上,让我大齐百姓都尽快知道新犁,用上新犁。”   人群中终于有了声音,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好,也不知是哪一处先起的掌声,情绪是会渲染的,一时间欢声雷动。   王茂林在人群中看着站在曾刺史夫妇身边的沈家夫妇,眸光动了动。   至于郑家、林家、州学的几位先生,眼下有在低声问旁人可知那妇人是谁的,也有侧头低声交待身边下人让去打听消息的。   桑萝没管那许多,从袖中取出卷好的图纸交由身旁的沈烈,让他呈给曾刺史。   “此为曲辕犁图纸,画技粗陋,大人看看可用得上。”   曾三郎展开那画卷看时,州学几位先生已经留意到沈烈身上的学子服了,有人低声道:“这是学里今年收的学生?”   其中两位昨日已经给学生上过课的先生点头,记性较好的那一个道:“姓沈名烈,学员名单上写的似乎是城外大兴庄的,有个弟弟这次也被招录了进来。”   “大兴庄啊。”   有人喃喃记下这几点信息。   后边的事,是曾刺史当众宣布会尽快做出新犁,以及如何以旧犁换新犁之事,又当场招募木工,让过后可以往衙门报名。   桑萝退开两步,站在大兴庄众人身旁。   沈家的新犁会被衙门直接往京城送去,至于沈家用的犁,做出新犁来先就会送到他们家去。   听说有新犁可用,百姓们自是欢呼,又是一阵的欢声雷动。   热热闹闹的大兴庄献犁,初时数十人,发展到眼下,远远近近实则已聚了少说有四五百人围观,端得是热闹喧腾。   大兴庄功成身退,沈烈见了先生,上前请了个假,言明回去稍加整理就赶往州学去。   一群先生格外和蔼,都道莫急,又勉励几句方才离去。   曾刺史也领着众官员回了州署衙门,他一腿的泥,自是要回后宅清洗,夫妇二人往后宅里去,曾三郎叹息:“惜桑氏非男子也。”   范妃娘见过了这一程,加之她自己也是女子,自来知道女子在这世间比之男子受到的束缚要多得太多,对丈夫这话更能感同身受。   然自小生在世家大族,越是接近顶层,范妃娘也越是清楚,数千年来形成的规矩和轾梏想要打破有多困难。   “三郎献犁时不妨在折子中写明桑氏女子的身份。”   至于润色美言,范妃娘觉得不需要,只桑氏那两个心愿,不需再添任何笔墨,原样写在折子上,值大齐一统,这就是民心向道。 第241章 道   官员走了,百姓们一时还没舍得走,尤其是城外的乡民,有识得陈老汉、卢老汉、陈婆子或是大兴庄任意一人的,一时都围过去问话,足有一两刻钟,才由得他们离去。   大兴庄众人是晕晕陶陶、脚踩棉花云似的回到庄子里的,倒是桑萝,犁献出去了,赏也拒了,这桩事在她心里就算是做好了,了了,便不再挂在心上了。   她自觉日子可以如常的过,却不知道自己那一日的表现到底影响了多少人。   沈烈好似找到了自己的道。   从前读书,他是想挣出个出路,能给桑萝好日子,能护得住桑萝,能由得桑萝尽情琢磨她喜欢的那些东西,经那一日,却是不同了。   他在桑萝和曾刺史身上都看到了属于他自己的道,一条更加清晰、明确的读书科举做官之后该走的道。   沈宁和许文茵,模模糊糊的,心里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梦想。   大兴庄,较前一次考州学时,再一次跃入了歙州百姓眼中、耳中、口中,且轰轰烈烈,远比那一次轰动得太多。   同时传开的是桑萝和大兴庄众人在山中那几年是如何帮助山民在山里扎住了根,让他们靠着山里的物资活了下去的。   魔芋豆腐和薯蓣一时间人人皆知,甚至就连眼下没有的神仙豆腐,也在歙州城先出了名。   陈有田去了州署衙门报名参与做新犁,衙门做的第一批犁先送的就是大兴庄,沈家的两架犁是到得最早的,随着周边各村庄陆陆续续换得了新犁,大兴庄出了个奇景。   周边或远或近各处村庄的农人,一户两人,扛着自家刚到手才试用过的新犁就往大兴庄走,一进庄里,先就打听桑娘子家的田地是哪一块。   沈家的三十亩地,赵大和赵四根本没能犁上多少,全叫周边眼生的农人过来帮着犁了。   倒不是他们不想干,实是没机会,不知道是哪一个带的头,也不知道是怎么流传开来的,领到新犁就到大兴庄给桑萝犁田好像成了附近农人纷纷参与的一桩盛事,官府发出多少犁,就能来多少队人。   沈家不过三十亩地,哪怕官府的犁做得不那样快,也架不住一天来六七十号人,一人只干半天多,这活到第二天也没剩什么了。   可这事情并不算完,田地里的活干完了,那不还有山地吗?不用犁改用锄头了,一户来两人,来了就干半天多才走,沈家的田地里热闹过了山地里热闹,那真是,引了不知多少人来瞧热闹。   就那一阵儿,但凡看到大道上有人三五成群扛着锄头或犁走的,两帮子人一碰上,见面打招呼都是:“去大兴庄的?”   “是是是,你们也是?”   “也是,一起走一起走。”   就差跟见面问候一声吃了么没差了。   且不知是哪个心细的,发现沈家会在自家山地里种山里能找到的各种果树,没几天也传了开去。   不记得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时不时就会有人往沈家送果树来,全是他们村子附近的山里挖的,每个村送来的也就那么三五棵,但架不住送的人多啊。有冯氏族人、甘家、周家、郑家、东哥儿家那种桑萝识得的,更多是她根本不认得的,甚至都不惊动她,东西往屋边放下就走。   赵大和赵四很为主家高兴的,当然,来沈家干活,他们爹娘兄弟和孩子们也都来帮过工的。   不过兄弟俩看着那短短七八天间就被歙州乡民你一片我一片开出来的四十多亩山地,也都傻了眼。   树是留着,杂草和灌木都帮着清理了,地也翻好了,有送果树来的,问过赵大和赵四果树往哪种,顺手帮着把果树都给栽好了。   眼下就是,清清爽爽、利利落落,果林弄了几小片,剩下的地全开出来,想种豆种菜种薯蓣,直接就能种了。   赵大挠着后脑勺问自家弟弟:“咱这工后边还有得做的吧?”   重活都没了啊。   这可实在是太突然了。   赵四还挺乐呵:“桑娘子心善,那犁给大伙儿省多少力?谁不感激呀。没活儿干也不打紧,我一会儿问问桑娘子去。”   ……   歙州城外的乡民每天来干活那盛况桑萝也是清楚的,不过赵四来问家里后边没重活了,还用不用工的时候,桑萝还是愣了愣。   “用啊,怎么不用?山地田地七十多亩,赵四叔您看我自己能种下来的吗?”   事实上,沈烈、沈安和沈宁压根不让她干重活,轻活都快没她的份儿了。   赵四听着这话高兴了:“那就好,那就好,我们是可乐意跟着娘子你手底下做事的,村里人知道我们在你们家做事都羡慕着呢。”   桑萝笑起来,趁赵四过来了,索性叫他等等,回屋里先拿了一布袋的种子出来,道:“正好,这袋草种劳烦四叔帮我撒四亩地。”   “草种?撒四亩?”   “对,这是紫云英,家里养的这些猪羊兔、鸡鸭鹅都是喜欢吃的,这东西家禽和牲畜吃着好,长得又快,正好供应,也省得阿宁见天到处打草。”   这东西鲜草蛋白质含量还特别高,养牲畜家禽是非常好的草料,种一茬能割两三次,种得好亩产几千斤鲜草,足够用了。   事实上除了养牲畜和家禽,这还是道非常鲜美的野菜,鲜嫩的时候清炒或是炒腊肉,那叫一个香,桑萝还准备到时候再固定往东市卖这个,城里眼下可不就缺一口鲜吗?   最要紧是,只要不拿这东西来做肥田用,不需要太卡时间,只要满足温度条件都可以种,且一年有长达四个月的花期。   桑萝打的是紫云英蜜的主意。   她倒是会制糖,可就算弄到甘蔗,除了悄悄弄点自家吃,她敢拿出去卖吗?   蜜就不一样。   这时候的蜂蜜算得上是奢侈品了,卖价可一点儿不低,养蜂采蜜喂家禽牲畜几不误的好事,还能当菜卖,省心、打理不费事,这样的好事上哪找去?   事实上这东西在山里那几年她让沈烈在山谷底下也没少种,不然也攒不下草种来,当然,那时候地不大,也就是供羊吃,然后作绿肥用。   赵四现在对桑萝不知多服气,听她都有章程,细问了大概是种在哪一块地儿,又领了不少的菜种,就拎了几个小布袋忙活去了。   ……   赵四走了,桑萝想着家里田地的活计渐上正轨,等这一阵农忙过了,好雇人来挖地基围院墙了,索性取了纸笔出来,依着自家宅基地的大小画起平面图来。   未画几笔,干完家务就去了沈家和许文茵几个小姑娘凑在一起读书制笔的沈宁回来了。   “大嫂,我们毛笔攒了两百支了,我和文茵她们商量着要不要今天送出去卖?”   “这个好啊。”桑萝搁了笔,笑问沈宁:“怎么商量的?”   沈宁凑到桑萝桌边,道:“我们寻思着赶在州学下学的点之前到州学门外摆摊子,大嫂你看行不?”   “行不行试试就知道了,价钱定了吗?”   几年前在祁阳县的香烛铺子里买的毛笔,桑萝依稀记得是三十五文一支,眼下这是州学外,又是钱不值钱的年景,是个什么行情桑萝还真不知道。   沈宁却是笑:“二哥早帮我看过啦,便宜的三十多文一支,也有一二百文的,咱们这个就是竹制的笔杆,又是摆小摊嘛,我和文茵商量着卖二十五文一支试试。”   桑萝想到州学总共只四十个学子,其中不少还是家中条件不错的,只怕卖不了太多,不过却没吱声,只笑着让她试试去。   沈宁一见她大嫂允了,就乐滋滋准备起来了,桑萝问过才知,她连摆摊卖毛笔的薄木箱都央着陈二山帮忙做好了,收起来是个箱子,展开来就是个摊子。而且往州学摆摊,还叫上了陈二山。   州学里都是男子,沈宁这一年十三岁了,已经知道注意这些问题了,把陈二山拉了壮丁。   十六岁的陈二山,生得高不说,那一身武艺不是白练的,由他带着沈宁和许文茵一起进城倒也好,至少安全上不需要桑萝操心的,至于口舌略拙,她看两个小丫头自己也没准备闲着,就无所谓了。   桑萝失笑:“想得这样周全,去吧。”   “时间还早,我把菜先洗切了,大嫂晚食不用急着做,等我回来就行,州学的摊子摆不久的,我跟大哥他们下学差不多的时间就回来了。”   被桑萝笑着打发了:“成了,我没有觉得不舒服,晚食我来做,你忙你的营生去吧。”   ……   沈宁第一天出摊,酉正才回,和沈烈沈安一起回来的。   手里没有箱子,想是放在许家了,桑萝观她面有笑意,笑问:“瞧这样子,卖出去了?”   沈宁欢喜得很,喜滋滋点头,从腰间把钱袋摘了下来:“大嫂,卖了三支出去,大哥他们的同窗买的,七十五钱,我给便宜了五文,收了七十文,先放我这保管着,晚点人凑齐了再分钱。”   四十五文。   落到沈宁手里十七文。   桑萝看小丫头开门红,很是高兴,笑着招呼兄妹几个洗手吃饭去。   等夜里睡下,才问沈烈是哪个同窗买的笔。   沈烈摸摸鼻子,说是王云峥的六叔。   王家子弟,哪里会用这样的笔,这是认出许文茵特意捧场的。   沈烈笑:“先由得她玩几天吧,等过两天她回过味来就会另想法子的了。”   州学只四十个学子,大多人家里还颇富裕,如果只靠在州学门口摆摊,沈宁手中这笔卖出去是有限的,而摆摊花出去的时间精力相比之下倒是不少。   沈宁反应过来很快,这摊子只摆了五天,除了头两天有沈烈和王云峥他们的同窗捧场买的,后边两天买的人明显少了,第五天开了天窗,一支也没卖出去。   晚间许文茵几个也来了沈家,就在沈宁房里,四个小姑娘相对托腮,琢磨办法,凑在一块嘀嘀咕咕半个时辰,天完全黑透了,秦芳娘和施二郎媳妇都在庄子里喊人了,三人才匆匆回家去。   睡前姑嫂两人凑一块泡脚,沈宁愁眉:“大嫂,这毛笔卖得有些慢。”   桑萝忍笑,道:“州学里学生不多,且还是用贵价笔的多,你想想看除了州学的学子之外还有哪些人要用笔?”   还有哪些人用笔吗?   沈宁垂眸略想了想,猛一拍额头:“大嫂,你说州城里现在家里有跟阿戌他们那么大的孩子,是不是也开始找先生开蒙识字了?”   朝廷都开科举了,读书这不明显有出路了嘛。   她们庄子里的孩子都每天读书呢,阿戌和周五郎尤其认真。   总算是回过味来了,桑萝笑着点头:“是,所以你得做他们的生意。”   满州城可能开始读书的孩子的生意啊?他们要是读书去哪里买笔墨?沈宁顺着这思路一想,眼眸微亮:“大嫂,我知道了,我把笔稍便宜点给州学外那一条街的几家笔墨或是香烛铺子代售吧?”   她一天跑一趟,前后花一个时辰,但实则只在州学外摆两刻多钟摊子,因为再迟也没人了,哪里卖得过笔墨铺子全天开业的?沈宁越想越对,是了,当初她大嫂不也把豆腐那些东西都给别家去卖吗?   有那大把的时间,她多做点笔或是读书,跟大嫂琢磨琢磨做纸什么的,不比自己每天扑腾一个时辰分几文十几文钱强?   一边想着,把右拳往左掌心里一击:“就该这样,多给笔墨铺子些赚头,虽一支笔我们赚得少了,但卖得一定比我在州学门口摆那一会儿摊多,蒙童都是当爹娘的去给买笔,人家也不会单挑着州学下学来买。”   可是想透澈了。   正月末,沈宁忙起了新事业,和许文茵一起跟州学外的香烛铺子、笔墨铺子一家一家谈过去,十五文一支笔,零售摆摊改批发了。   也是同一天,由歙州往京城的官船在这一日下午靠了岸,随船折差把一口木箱抬进了前来接船的马车里,背着装了奏折的木匣赶着车就直奔皇城而去。 第242章 歙州有妇名桑萝   二月初一为朔朝,大齐依前朝旧例,这一日在京文武官员九品以上皆要参加早朝。   晨鼓方向,鸡还未鸣,暗夜里的京城已经掀起了这一日的第一轮车水马龙了,京中各官员驾马挑灯穿越半个京城赶往太极宫。宫门卯初方启,一众官员先至待漏院歇脚。   于数日前刚至京城任了国子监祭酒的曾老太爷俨然也在其中。   他年事高,品级也够,是有特定的地方休息的,不过说是休息,也就是比在外头暖和些,要上大朝,茶水是不敢用的,曾老太爷便也就坐着闭目养一养精神。   身旁不知何时坐下个人来,轻笑一声:“曾老好福气。”   曾老太爷睁了眼,却见身旁含笑坐着的,不是今上甚为倚重的中书令薛晏是谁?   “哟,薛大人!”他侧身一拱手,“可不敢当这一声曾老。”   “曾老过谦了。”薛晏笑笑,意有所指:“您老有个好孙儿啊。”   曾老太爷眉眼一动,抬眼看薛晏,薛晏却是捋捋颌下短须,但笑不语。   这是……一会儿早朝就能知道的意思?   听着倒应该是好事,他便也不多问,活了一把年岁,练得最好的就是养气的功夫,只自谦一句:“薛大人谬赞了。”   待漏院歇了半个多时辰,宫门开启,众官员依序入宫,自又有一番仪礼,当然,眼下的朝堂官员还算不得多,许多职位还是空缺状态,这个过程倒也不算太慢。   待文武分列唱籍入殿,曾老太爷一眼就看到殿中多了一样不该出现在这殿中的物件——一口大木箱。   他侧头看薛晏,薛晏却只执着朝笏站着,压根没往他这边瞧一眼。   曾老太爷:……   还没来得及琢磨那木箱里能装点什么呢,有内侍的声音传来:“皇上驾到——”   圣上到了。   众官员皆正了身姿,然而心里都冒出了一个相同的念头:圣上今日早到了!   跪拜礼后那一声叫起,曾老太爷又听出了门道:圣上今日心情极佳!   果不其然,抬眼就见到年轻的帝王面上满是笑意。   “收复建业城,我大齐便算是把境内山河收拢了,这是喜事。昨日歙州到了一份贺礼,一份歙州刺史代治下乡民呈上来的贺礼。”   皇帝话落,便有内侍过去将那木箱打开,从中抬出一架犁来。   是的,犁。   但和他们平常见过的犁都不一样。   文武官员交头接耳,一时不知这犁和平常用的犁有什么不同,也有人下意识就看曾老太爷,指着他知道点什么。   龙座上的帝王看了一会儿,方笑道:“歙州刺史送来的奏折,众卿也听一听,便知这犁的妙处在哪了。”   说罢示意身边的内侍读那奏折。   奏折并不算多长,前边是官员们都熟悉的话术,只是到了后边,便提起了正月十五歙州报捷,十六一早,便有乡民献犁为贺,讲述的正是歙州城大兴庄乡民桑萝献犁之盛况。而后是曾三郎直言自己下田试犁,讲述曲辕犁与直辕犁的不同之处。   曾刺史文墨是不错的,简简单单百余字便将歙州那一日之盛景写得百官听之犹如亲见,然而这些都不如最后几段桑氏的应答叫人动容。   每逢下诏,诏书中歌功颂德之语不知凡几,执笔学士文章锦绣更不可能是桑氏能比,然那些都是朝廷的声音,歙州此番呈上来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百姓的声音。   百姓的感激、百姓的愿景、百姓的认可、百姓的赞颂!颂的是民心之向!   这比再好的锦绣文章意义都不同,更何况这是在今上打下陈朝、天下一统的捷报刚传到歙州这个节点,献上来的又是事关农耕民生的犁,这怎么一样?   不见殿侧记载帝王举止言行的起居郎听着那奏折已经是两眼放光,奋笔疾书了?   众臣心里甭管是真信了这是巧合,还是开始琢磨这是歙州刺史早有准备做的一场大秀,心下都清楚,眼下这一出是大善!是对大齐,对当今,对新政权的赞颂和认可!   奏折念毕,百官齐贺!   这一日的早朝,却非在太极宫的大殿中举行的,兵士清道,一路往建业城郊而去。   京城,在大乾朝时名建业城。   而眼下建业城外,城郊百姓的春耕才刚开始,这一处,月前还是陈朝治下。   天子邀农人共试新犁!   歙州百姓进献新犁贺大齐一统之盛事很快便在建业城城里城外传扬了开去。   这一日的早朝直持续到了下午才散,午时自建业城外回朝,中午御膳房为百官提供了一餐饭食,下午继续议政。   议的是对歙州桑氏的嘉奖、曲辕犁之推广事宜,最叫百官未曾设想到的是,命名于大乾朝的建业城,圣上一直让众臣讨论的更名一事,在今日也定了。   不是众大臣引经据典舌战数日未曾定下的那些名字,是长安!   取歙州桑氏之第二愿,愿大齐昌盛,国祚永存,盛世长安之长安二字。   长安城!   桑氏献犁嘉奖诏、建业更名长安诏与曲辕犁图纸同时下达大齐诸州县,最早见到诏书的自是位于京城的建业城百姓。   不,长安城百姓!   下朝出宫那一路,曾老太爷被同僚们贺喜了一路,懂的都懂,歙州这事办得太好了,看似桑氏出的风头最大,得的奖赏也厚,但一个乡野妇人嘛,也就止步于此了。   在朝廷众官员眼中,这一局最大的胜者,时任歙州刺史的曾家三郎啊。   曾老太爷一路把低调谦逊态势作足,上了马车,马车辘辘行了几步,他掀开前方车帘与赶车的车夫道:“往城门贴布告处去。”   城门处新诏书已贴上了,曾老太爷瞧着布告墙下围满的百姓,看着这曾经的建业城门,城门头上的建业二字想来很快也该换掉了。   “长安城。”他喃喃念了一遍,笑了笑,与车夫道:“回吧。”   车夫拉着马车掉转了个车头,将建业城门渐渐抛在身后,往前行,它便是长安城了。   当与一朝都城之名关联起来,歙州桑氏啊,那可就不止是只献了个犁了。   车夫赶着马车,隐隐似听得马车中有声音传出,说的好似是:   “歙州有妇名桑萝,一朝闻名天下知了。”   那声音低,听不分明,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   歙州城,桑萝对远在京都皇城发生之事一无所知,更不知她的名字很快将随着皇帝的诏书和曲辕犁遍传大齐的每一个州县,甚而,被尽职尽责的起居郎载进了帝王起居注中。   她正袖着手,站在自家的猪圈前,看沈宁几勺热猪食舀进猪食槽里,那五头小猪吭吭的拱着吃得欢,一点儿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命运。   “养壮了啊,精气神也好了。”   好割蛋了。   桑萝盯着自家那五头小猪。   两只公猪,三只母猪。   劁猪这门手艺,她记得是公母都可以劁的,不过桑萝其实并不太明白劁母猪的意义在哪,就将目光落在那两头公猪上。   劁哪一头呢?   真是难以抉择。   歙州缺牲畜,都劁是肯定不成的,但用一头来试一试,桑萝觉得可以,劁过的猪猪肉味道明显会更好,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养得壮长得快啊,劁猪这种技术还是很值得推广一下的。   没有个好例子,等城外乡民们的猪养大了,下一代猪崽子出栏了,谁肯跟着试啊。   劁猪其实是趁猪崽子还小的时候劁会更好的,因为伤口小,感染的风险也小。   “阿宁,你看家里这两头公猪,哪一头体格好一些?”   照理说最好最强壮的应该是留着做种猪的,但到底没有正经劁猪匠,全靠她杂书里看的那点东西琢磨,桑萝心里还是虚的,还是选体格最好的吧,伤势恢复快。   沈宁对她大嫂问这话的目的一无所知,指了吭吭吃得正欢的一头道:“耳朵上有黑花这只,属它最好养,也最会抢食。”   桑萝笑了:“那就它了。”   沈宁:“???”   “晚点你能知道。”   沈烈和沈安从州学回来就接了个新任务,阉割一头猪。   兄弟俩懵的,心里嗖一下飘凉。   “阉割?”   但凡是个男人,别管年岁,说这个词头皮都要麻一麻的程度。   偏桑萝很认真点头:“对。”   也不等两人怀疑人生,把猪不劁不胖,猪不劁不心静的那一套理论说了,大概说了怎么个劁猪法,叫沈烈和沈安琢磨去了。   是真得琢磨,谁干过这活啊,还得把猪倒提了研究,生怕把好好的猪给弄死了。   研究了半天,沈烈说这得有专门的器具才安全,自己琢磨着用木头削了一个,第二天找铁匠去了。   那头耳朵带黑花的小猪近来三天两头被大小主人拎出去一通好瞧,三四天下来,先还挣扎,瞧着瞧着都瞧习惯了,配合得很。   直到某天蛋蛋一凉,天生一点未退的灵性叫它觉出了不对,杀天降地的嚎了起来,把山里干活的陈老汉、陈有田、陈二山、周村正父子、沈金兄弟几个全惊了过来。   然后就亲眼目睹了沈烈劁猪的一幕。   一帮子男人两腿一紧:“你们这是干嘛?”   沈烈把一把草木灰给那猪抹上,关到相对干净的小圈里,看那猪吓得嗷嗷乱冲撞,最后团在猪圈最里边直哼哼,他定了定神,这才与陈老汉几人说道:“阿萝琢磨的养猪法,说不做种的猪劁了养得能更壮,还不知道,只是先试一试。”   这话要换了别人说吧,你看有人信不?说是桑萝说的,一帮人一时竟没话了,不敢看血糊拉的两个蛋,凑过去瞧那嗷嗷直叫的猪。   “真不会死吧?”   沈烈:“……”   他能说他也不知道吗?   兄弟俩看着那头猪,心里也捏一把汗。   后边几天,兄弟俩早上去州学前先看一趟,傍晚下学了再看一趟。   庄子里家家都知道沈家有一头惨遭去势的猪了,就连一群半大小子都听说了,猪圈边每天都有人来转一圈,看看那猪还健在不。   桑萝也一样,家里可就五头猪,她也疼着呢,也一天三趟的来瞧,先瞧那猪还蔫蔫的怀疑猪生,恨不能绝食不活了,后边不知是化悲愤为食欲了还是怎的,一腔心思全用在了一个吃上!   吃了睡,睡了吃,吃了再睡……   陈婆子、卢婆子、甘氏几个从不敢信到渐渐信了,陈婆子低声道:“你别说,这不跟男人一样吗?这啥都不惦记了,就吃吃睡睡,照这么着,是得更能长啊。”   桑萝扑哧就笑了出来。   这里还围着猪圈呢,许文茵和沈宁急急就往这边奔了过来,沈宁一边跑就一边喊:“大嫂,大嫂,衙门来人了!”   哪是什么衙门的人啊?   桑萝迎出几步,那一行人已经近了,前边引路的是曾刺史那长随,后边半步带着仆妇婢女的不是刺史夫人范氏是谁?   范妃娘脚下步子实在是快,不多久已经到了桑萝近前了:“桑娘子,快,你家里得做些准备,圣旨马上到。”   跟着过来看情况的许老太太和魏令贞都愣住了,和桑萝一模一样的反应。   “什么圣旨?”桑萝自己说完也意识到了:“您是说,曲辕犁?”   范妃娘看着桑萝就笑了起来,哪只是曲辕犁啊,建业城成长安城了,她也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巧。   却是没说,怕把人惊着,只笑道:“对,圣上有嘉奖,传旨天使即刻到了,娘子赶紧做接旨准备吧。” 第243章 钦差   接旨是有一应礼仪的,范妃娘此来便是指点这些事务,接旨之人是桑萝,但沈家人无疑是要陪着一同接旨的,她前脚到,后脚沈烈兄弟也被通知赶了回来。   置备香案,学习礼仪,整肃仪容,沈家寒门贫户,也没得华贵衣着,便只追求个仪容整洁罢了,紧锣密鼓的方张罗起来,便听得了钦差仪仗的动静。   “来了。”   陈婆子这些无关人等唰唰往沈家外边退了一圈,有蠢蠢欲动的想去看看钦差仪仗,一转头,好家伙,仪仗倒是不那么夸张,可隔着一段跟进来的乡民那叫一个多啊。   还是守着自己的位置吧,好歹能听着呢。   沈宁紧张得悄悄呼了两次气了,被桑萝捏了捏手才缓了几分。   桑萝满以为所谓天使是内侍,等得人到近前了见到那一身官服方知竟是朝中官员,且看那浅绯官服,桑萝虽不太懂,也知官职应该不算低。   她满心的疑惑,曲辕犁是不错,但不至于这般大阵仗吧。   她心念电转,那边钦差也打量这边几人,问到:“桑氏何在?”   桑萝上前一步,行了一礼:“民妇桑萝。”   钦差一愣,能将犁做改进,他满以为桑氏至少是个年过四旬的老妇人的,这,看起来……十八九岁啊?有二十岁吗?   他下意识看了看与他同来的曾刺史,曾刺史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是没错了。   钦差虽满心诧异,也不多耽搁,沈家没有院子没有厅堂,就那么三间不相连的草房,便就在屋外空地上宣旨。   长这么大,桑萝头一回行了跪礼,当然,是一家人一起跪了。   朝廷的旨意锦绣辞章,只那语境听着都是一大享受,当然,她两辈子头一回干接圣旨的事,和沈宁一样,也是紧张的,享受也就顾不上了。不过很快桑夢连紧张也不会紧张了,她被皇帝给的赏的砸得晕乎。   田地牌坊、银钱绢帛。   别说桑萝晕,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围观的大兴庄众人也开始发晕了。   皇帝的意思很简单,有功就当赏,既是以稼穑为长,那就赐你田地。   良田百亩,林地百亩,银二百两,绢三十匹,还有内侍珍而重之捧着的皇帝亲笔,说是要立成牌坊的。   牌坊啊。   这换谁谁不晕?   桑萝晕乎乎接了圣旨,头一回对自家那三间草房生出忧心来,圣旨和皇帝亲笔啊,这怎么保存?   好在那位大人看一眼沈家那三间小草房也知桑萝的窘迫了,笑着道:“娘子这圣旨和圣上亲笔题的字还得先交给曾刺史才成,圣上的意思,这圣旨着州署衙门制成碑文,圣上亲笔题字也得制成牌坊和匾额,待都做好了,才交回由你们家里供奉起来。”   桑萝松一口气,忙将手中圣旨和圣上亲笔转呈给了曾刺史:“劳烦大人了。”   圣旨宣读毕,赏赐的银两绢帛也要给沈家人的,银两还好,沈安抱得住,绢三十匹,沈宁哪接得了?就是沈金兄弟三个来帮忙也接不住。   桑萝只能和沈宁一起,引着内侍往家里的两间屋去,把桌上的笔墨纸砚和正在读的书都收了,腾出地儿来放绢帛。   外边已有内侍在交待桑萝往后怎么保存圣旨等一应事宜,桑萝认真记下,谢过那内侍,又悄悄给塞了个钱袋。   内侍一过手便知里边是银锭了,看这一家住的草房,心下有些讶异,眸光一闪,却还是笑容满面接下,“谢娘子赏了。”   ……   钦差仪仗来得快去得也快。   曾刺史和长史是陪同着一起走的,范妃娘倒是留了下来,看了看沈家的房子,笑着提点桑萝:“桑娘子,这宅子怕是要加紧修一修才是了。”   不然圣旨都没处供奉。   桑萝笑道:“多谢夫人提点了。”   原是想等农忙毕的,眼下确实得加紧了,不过宫里赏了二百两银子,房子还真可以建好一些了。   范妃娘笑:“也莫叫我夫人,原是半个同乡,我闺名妃娘,你唤我妃娘便是。”   这话倒叫桑萝愣了愣,不过想起前番献犁那次,范妃娘见了她也格外亲近,两人谈话也颇契合,她对范妃娘其人也是颇为敬佩的,因而笑道:“那你也莫叫我桑娘子了,我单名一个萝字,妃娘若是不弃,唤我一声阿萝。”   说着都相视笑了起来。   范妃娘看了看沈家的三间草屋,又道:“你家园宅地不大吧?”   总共也就四口人,范妃娘最近没少换了男装跟着丈夫各县跑,大齐分园宅地的政策她还是知道的。   桑萝点了点头。   范妃娘道:“也不差这一两日,你们家有圣旨和圣上赐的牌坊,这情况有些不同,不拘这一块地,等赏赐的田地和林地划下来后,从那里边也可以划出一块来并入园宅地里,这样屋子能宽裕些。褚司户一会儿应该就会过来办这事,你自与他商量就成。”   皇帝赏的银两和绢帛是宫中出,田地却是歙州州署划拨的。   桑萝一听园宅地还可以再扩一扩,眸中露出喜色:“好,多谢妃娘提点了。”   “这当什么谢?好了,我也得回去了,你若得闲,往州署后宅去寻我说话也成。”   这才领着婢女告辞离去。   ……   刺史夫人一走,陈婆子她们可彻底放飞了,刚才都不敢靠近,这一下都凑了过来,就是神情还跟做梦似的。   “真是皇帝老爷子给赏了啊?”   田一百亩啊,山地一百亩,还有二百两白银,绢三十匹,陈婆子照着自己脸上猛掐了一把,呲了牙,真疼的。   不怪她这样。   皇帝赏的啊。   排开皇帝赏的这一桩来说,田地山地加起来两百亩啊,这不是老了官府就会收回去的田地,这田地是能子子孙孙传下去的啊。   两百亩啊,什么概念,照着大齐现在的授田法,男丁满十八可授永业田十亩,这得生出二十个儿孙来,二十儿孙还都得养到十八岁上才能拿到朝廷这么多地吧?   陈婆子算算自家人口,得生多少代家里才能有二百亩的永业田啊?恐怕她活到八九十也没那可能。   还有二百两白银,眼前这些人,除了许家,谁听过这么大的数啊?   三十匹绢,绢是什么价钱呀,送进城就能换出钱来的实在货。   大家七嘴八舌的,根本也没轮上桑萝回答。   周村正也激动:“还给做牌坊,阿萝,刚才听清了牌坊上是给写什么吗?念的那一串,我都没太听明白。”   桑萝摇头:“圣旨上并未提此事,怕是要等牌坊和匾额做好那日才知了。”   “对,盖房子!阿烈、阿萝,你们家得加紧盖房子了,皇帝老爷赐的匾额不得有地方挂啊,我刚才听得一耳朵,圣旨也得供奉起来的是不是?”周村正像忽然醒过神来,道:“我们到时都来帮工,我再往隔壁几个庄子喊一喊人。”   有邻近瞧热闹的乡民也在庄子里,听得这话也笑:“沈师父、桑娘子,要盖宅子喊我们一声,到时我们也来帮几日工。”   许多人笑着应和。   桑萝和沈烈一一谢过。   因赏赐绢帛颇多,得要整理,大家激动归激动,都凑到庄子外围去聊了,也方便跟附近闻讯来的乡民说话,沈家很快就只剩了自家人。   沈金兄弟三人没走,跟着沈宁一起去看那绢帛。   哥儿三个见天做重活杂活,那手糙得都不成样,压根就不敢碰一碰。   “大嫂,这得值多少钱啊?改的那个犁朝廷给这么重的赏的吗?”   他刚才可也是在边上的,二百亩的地,二百两的银钱啊,庄里大伙儿激动的话,沈金光会激动了,都说不出话来。   多吗?   是多的。   桑萝知道怕是与她献犁的节点和曾刺史的相帮有关,天下归心是为美谈。   不过这却是不好跟沈金说的,桑萝道:“圣上求才,对我的嘉奖也是给天下有识之士看的。”   沈烈清了清嗓子,看看桑萝,笑:“应该是你那日的话颇得圣心,我和小安从州学回来时衙门布告栏处刚贴了新诏书,你猜猜是什么?”   桑萝疑惑,沈安已经笑了起来:“我和大哥刚才急着回来也没顾着看,不过听让我们回来的差吏大哥提了诏书名字,两张诏书,一为桑氏献犁嘉奖诏,一为建业更名长安诏,大嫂,那位差吏大哥说更名长安是用的你那日那句盛世长安。”   桑萝一双眼瞪圆,目瞪口呆。   沈烈则轻笑出了声:“阿萝,那诏书是大齐各州府都发的。”   换一句话说,他家阿萝闻名天下了。   ……   大兴庄这边热闹喧腾,另一边,钦差和曾刺史一行人出了大兴庄,这一趟宣旨的差事算是了了,回到刺史府坐下,待得上了茶水曾刺史才有机会问:“李大人,这宣旨之事怎么劳动您过来?”   李瑀是谁?那是早早就跟着齐王身边打天下的,虽是文士,却也极受齐王倚重,出谋划策、招揽人才、安顿后方,而今官拜四品,如果只是给桑氏嘉奖,怎么也不至于劳动李瑀走这一趟。   二人从前同在齐王麾下,也是有几分交情的,曾刺史这才敢问。   李瑀叹息:“倒也不是不能说,这一趟来一则代圣上看看南边情况,二则,要往会稽走一趟。”   “会稽?您是说……”   李瑀一笑:“就是子骞你想的那样,现在别说是下方各州县用前朝旧纸,朝中也是一样。”   曾刺史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骆氏想的什么,大齐眼下一统了,谁还能翻得出花来不成?卡着用纸对他骆氏能有什么好处?”   李瑀冷笑:“他们想的大了,如今只说族中掌着造纸方子的子弟于战乱中没了,方子一时未找到,圣上也说不得什么。”   至于想的什么,却是不细说。   李瑀不说曾三郎也能猜得出来,无非是利益,眼下朝中可没有会稽骆氏的一席之地了,想到骆氏子弟在大乾时在朝中所任官职,曾三郎眼眸眯了眯。打天下时未见骆氏在哪里,如今要官要爵倒是敢。   事情未有定论,李瑀也不多谈,道:“我在这边歇一个时辰,一会儿就轻车简从往会稽走一趟,你们州署衙门要是缺纸的话,该做准备还是准备起来,想等骆氏的纸,怕是没那么容易。”   曾刺史点了点头,听他下午就走,道:“一路远来,不歇一晚?”   李瑀摆手:“差事要紧。”   “行,那我也不多留你,中午招待一顿,再让内子给你们备些路上用的食水。”   李瑀笑:“有劳弟妇了。”   ……   下午夫妇二人送走李瑀,范妃娘看着李瑀车马走的方向不对,这才问起原因来。   身边也无旁人,曾三郎道:“往会稽去了。”   范妃娘何等人,一听就会过意来:“去骆氏?”   她气笑了:“骆氏是真不怕把自己玩脱了?”   “他怕什么,台面上的都是体面话,谁又会真撕破脸去?左不过就是利多利少谁先松口的事”曾三郎抿抿唇:“倒是我,一会儿得让衙门招几个能做竹简的匠人了,废纸眼见都用尽了。” 第244章 缺纸(修文)   往会稽去的马车里,此时的李瑀已不是上午传旨钦差的装扮了,着一身便服,同车的内侍不是别个,正是大兴庄里接了桑萝二两银子赏的那一个,自然,此时也不是宫里内侍的装扮了。   二人同车而坐,马车走了一程,李瑀掀开车帘往外看,等过了一两个村庄,又见有人烟时,转头问同车人:“岑内侍,咱们进去看看?”   那岑内侍此次出宫原就是带着任务的,岂有不应之理?   “成啊,赶了远路,咱们进村讨口水喝?”   马车远远停了,不带扈从,只他二人步行入村。十多户人的小村子里转了一圈,又在老乡家里坐了一歇,回到马车里已是两刻钟后了。二人一上马车,那岑内侍就笑了起来:“李大人,这桑娘子颇有意思啊。”   竟是歙州乡民口中的活菩萨。   原来自入了大兴庄,不说李瑀,就是随行内侍们也发现大兴庄和外边的不同来了。   沈家住在庄子相对靠里的位置,一路过去,大兴庄里不计男女老幼,那精气神,哪是乱了几年的世道里能见着的?且不止人精神,庄子里各家屋前屋后还不少见家禽牲畜。   偏是这般异样的景儿,上至陪同而来的歙州刺史、长史,下至旁边跟来看热闹的乡民面上都无半点异色,显是习以为常的。   然而一路由北往南来的李瑀和一众内侍可不觉得正常。   被围了数月的京都不说,哪怕京都之外的多少地方,秩序也还在缓慢恢复中,百姓饥馑困顿才是常态,被祸害得厉害的地方,二三百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也不鲜见。   李瑀与曾子骞说的话不假,他此次南来,一则是要往会稽去,二则,陛下居于皇城,他和岑内侍此来便是做天子的眼,来看一看南边情况的。   “是有意思。”李瑀何许人,一进村子就发现这村子里与大兴庄相似,虽不如大兴庄富裕,然家禽牲畜也是有的。   一个谋臣,一个天子近侍,有心观察和套话,村子里转了一圈,知道的事情就多了,山鸡、野兔和羊来自大兴庄,鸡、鸭、鹅、猪、牛是刺史夫人范氏之手笔,就连薯蓣种植、魔芋豆腐和神仙豆腐也听说了。   知道乡民从前藏身深山,李瑀问起他们怎么知晓外边太平之事的,原以为是官府宣讲进深山,没曾想这里头也有大兴庄。沈烈几人带着山民出来落户之事便就这样被乡民们当成一桩美谈说与李瑀这两个外乡人听了。   歙州,大兴庄。   李瑀笑了起来。   世家中一个范氏,平民里一个桑氏,还有这么一群身手不错且肯为朝廷奔走的青壮。   “等从会稽回来咱们在歙州一带再走访走访。”   李瑀的直觉,大兴庄,他很该再去一趟的。   ……   桑萝知道官府和民间都严重缺纸的事是在下午,褚其昌来量过地后,沈宁和庄里大大小小一群十几个孩子全往城里奔,不为别的,去看贴在布告墙上的两纸诏书。   回来时却带了另一个消息,官府招募能做竹简的竹匠,沈宁和许文茵这几个做着毛笔小生意的顺道往州学附近的笔墨铺子送了一趟货,州学外那几家笔墨香烛店竟也在收竹简,处理好打好孔的竹简十片三文钱。   这对庄里大多数人家来说可都是好消息,甚至比之官府招募竹匠还要更有吸引力些,因为官府招募的那得白天去上工,但各家田地都不少,除非家里人口特别多的,谁有功夫抛下田地去官府干活?笔墨铺子收的就不一样了,这活儿男女老少学一学都能干好,白天忙农事,天黑了就在家里削个一两个时辰的竹简,一天也能赚好些。   沈宁还给带了几块竹简的样儿回来,陈有田他们确认这活儿真能做后,一大帮子人全往山里伐竹子去了,就连沈金和沈银都跟了上去,甭管多少,总是能见着钱不是?   桑萝却是皱了眉:“城里的笔墨铺子已经没纸卖了?”   沈宁点头:“有,但很少了,且听掌柜的说进不到货,现在剩的那些纸都宝贝着呢,价格抬得极高,寻常人用不起了。”   可不就是用不起,十片竹简三文钱的收购价,编成一卷往外卖得多少钱?竹简都没几个人用得起,更遑论稀缺时期的纸价?   如果没了纸,官府也好,读书人也好,再想正儿八经写点什么东西,要么自家上山砍竹子削竹简,光是一道道的程序都不少折腾,要么就是掏钱去买。   纸贵,竹简就便宜吗?   不是自己付出大量劳力亲自去砍、片、削、煮、烘,要买这竹简也不便宜,一卷竹简看大小,若是五十片,商家收购就十五文,到了学子手中少说二十五到三十文。   一卷竹简才写得多少个字?一片竹简二十个字是常规,字写得绢秀的最多也就四十字。一卷竹简一二千言,不算笔墨,只这竹简就得花出二十五到三十文去。   这比之前用纸都贵了。   桑萝一方面理解了古代为什么这么难出读书人,一方面也终于懂了为什么古代文言文都那样简练,其它方面不作引述,只说用纸或竹简的困难,不简练也不成。   有纸原是一种进步,然而眼下的大齐在纸张的用度上这是在倒退着走了。   随沈宁一起过来的许文茵也愁眉:“阿萝嫂子,你说那些造纸的匠人难道是战乱里都没了?不然没道理这么久不做纸出来呀,有钱谁不赚啊?”   桑萝有些心不在焉:“可能吧。”   只这话她自己都不大信,整个大齐不会只一家人会造纸吧?   晚上把每日早晒晚收常水淋的那一份已与麻丝颇像的树皮收了回来,桑萝看着这东西就出神。   沈烈和沈安今日也看到官府的榜文了,下学回到庄子里时,家家门口都在片竹片,也知道笔墨铺子收竹简一事。   沈烈看桑萝看着那些树皮出神,低声问道:“你想做纸?”   桑萝没有回答,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纸和犁是两回事。”   眼下做出来又怎样呢?大齐不缺纸的情况下,她弄出和外边卖的一样的纸还能自家人用用,悄悄卖一些也无妨,但眼下大齐缺纸,显见得非常缺纸,连衙门都开始倒回去用竹简了,她真弄出纸来就是个活靶子。   四下里也无人,沈烈握了桑萝的手,低声道:“先别着急,大齐的造纸方子眼下是把在谁手中,又是为什么缺纸至此咱们还都不清楚,还是先不妄动的好,我回头有机会找人打听打听再说。”   “我知道的。”   别看她们家今日风光,又是圣旨又是牌坊的,真要是一个不注意动到了什么惹不起的人的利益,人家要捏死她们真是分分钟的事。   桑萝就是清楚,这心里才不是滋味。在这样的时代无权无势便是无根浮萍,就是想做什么其实也不容易的。桑萝现在想想前番献犁,沈烈当时不肯傍晚去送,而是出去转了一圈后,最后鼓动得全庄子人一起在第二日大张旗鼓的献犁,未必没有防着什么的心思。   武将尚且不乏杀良冒功者,那时候的他们虽受曾刺史赠书之恩,说到底真正的接触也不多,何谈了解?便是献犁这样对各方都好的事,沈烈心下只怕也存了提防。何况是纸?   “好了,先不想这事,不清楚个中究竟之前,你只当自己什么也不会。”沈烈笑着在桑萝额上画了几道波纹:“你现在要少忧虑才好,不然我怕孩子生出来会是这样的。”   桑萝把沈烈的手拉下来,失笑:“有你这么打趣的吗?”   不过被他这一闹,先前那点不好的情绪也确实散了。   把那些树皮往笸箩里一放,真就撂开了手,夫妻俩凑在一起商量家里的房子怎么盖,这是眼下紧着要办的事,且因为能腾出的园宅地更大,手上的银子也宽裕,之前规划的都要换一换了。   商量得差不多了,点了盏灯,一个看书,一个用方便修改的沙盘先画草图,都入了神,至亥时才睡下。   翌日一早,桑萝睡醒时身边床就空了,等她起床洗漱,洗漱到一半时就见沈烈扛了两根竹子回来。把竹子离家门远点儿放好,才过来洗手,与桑萝道:“今天开始我和小安晚上也削些竹简在学里用,家里余的纸就先给你留着,画图纸方便。”   桑萝时常会画些东西的,眼下又是要盖房子的当口,要画的图纸怕是不少,竹简哪里比得纸方便。   桑萝点头,也不担心会耽误兄弟俩读书,沈烈和沈安哪怕是读书,家里的脏活重活也没让她和沈宁沾过手,兄弟两个是能边劈柴边相互考校的主儿。   等两人都离了家去了学里,桑萝满腔的心思就都在自己往后要住的新家上了,一天几乎都在家里画平面图,晚间沈烈回来就带了打听来的消息。   “我问了一下王家六爷,造纸这一块一直以来就是世家把控的,不过眼下为什么这样缺纸,他也不甚清楚。”   王家六爷便是王云峥的六叔,也是在州学的王家子弟里王云峥唯一会走动的王家人。   桑萝一听果真是世家,摇了摇头,也不去管了,伏案忙了又两日,一张完整的宅子外形图也让她画了出来。   沈宁知道她大嫂这几日忙什么的,一见出了定稿便就凑过去看,只看了一眼,愣住了:“大嫂,咱们家四个院子?”   怀疑自己看错了。   可那图画得真挺清晰的,就是四个!   桑萝点头,指给她看:“东南角是大门,这里进去是一进院,正对门是影壁,旁边是灶屋,往左是二进门,进去是主院了,东西厢房后再各带一个院子,西厢房后边这处院子里,靠南的屋子以后供圣旨,靠门这道门通后院,也是咱们家最大的院子。”   沈宁一听就知道了:“做东西在这里?”   桑萝笑着点点头:“有什么隐密要做的东西就在这个院子里做了。”   知道哪里是院子了,沈宁把旁边的平面图也翻了出来,把代表房子的格子一间间数过去,咋舌:“大嫂,这有二十二间屋吧?咱住得过来吗?”   又反应过来,笑道:“是了,往后还有小侄儿小侄女。”   说着看她大嫂的肚子,自己乐起来。   桑萝失笑,“倒也不是考虑孩子盖那么多间房,住人的其实就是东西厢和正屋,这里头有待客厅,起居室和书房,光书房就三间了,大家各有各的空间。至于其他院里的屋子,或是储藏间,或是供圣旨的,北边后院里那一排算是工房和存货物的地方,以后酿酒或是做别的就在那里了,算下来都有用处。”   其实真正占地大的是后院和那一排工房储藏间,尤其是院子,都是给晾晒做准备的,不管是折腾纸还是折腾吃食,哪一样也少不了晾晒,还真只能在高墙之内,不然方子很难守住。   姑嫂两个正说着话,刺史府来人了,是范妃娘身边的女婢,昨日就随范妃娘来过沈家,熟门熟路找了过来,在屋外就唤桑娘子。   桑萝出去时,那女婢行了一礼,笑道:“我家娘子让奴婢来给您递个话,说是州城有一批无主的铺子会放出来出售,问您是否有意。”   “铺子?”   这必须有啊!   她和陈家准备了合作不说,她的葡萄酒、酸枣糕、蜂蜜,哪一样不得放在铺子里出售啊,给旁人供货自然不如自己有铺子来得方便、赚得多。   桑萝眼睛亮了,“哪里的铺子,贵吗?”   “哪里的都有,是战时混乱失了主的,眼下被朝廷收了回去,上边让各州县可放出一批出手,至于价钱,不同地段不同大小的不一样,具体的奴婢就不知道了,我家娘子说您若有意可往刺史府去,还没放出前可着您先挑一挑。”   这样的好事桑萝怎会不去,就连沈宁听了眼睛都亮了亮,桑萝嘱沈宁留在家里,她自己稍加收拾就随那女婢一起往刺史府去了。   刺史府里,范妃娘早等着她,人一到府衙侧门,就有人急奔着报了,桑萝才进得垂花门,范妃娘已经快步迎了出来,一见桑萝就笑着拉住了:“贵客临门,有失远迎了,里边说话。”   范妃娘是个爽利性子,哪怕拉了桑萝袖子也只显着亲热,却并不会叫人不自在,桑萝笑道:“劳你亲迎,一直想来拜访,只是家里忙着准备盖房子,总没腾出空来,多谢妃娘有好事还能惦着我了。”   “好说好说。”   各投了眼缘,一人一句就暖了场,倒似那经年的老友,说笑着范妃娘就把人引着一起往花厅去,路上遇到的仆妇婢女笑着与桑萝见礼,行到花厅方坐下,茶点已上来了。 第245章 选择   范妃娘若为男子,绝对是个干臣,两人方一入座,她便笑着说了正题。   桑萝来得这样快,对铺子显然是感兴趣的,只一点:“妃娘你也知道,我身无家财,如今手中银钱其实也只二百两出头,加之要盖新房,倒不知歙州城里的铺子作价几何?”   范妃娘看一旁的心腹嬷嬷一眼,那嬷嬷转身便捧上来七八卷竹简,笑道:“桑娘子,这次要出售的铺子明细都在这里,位置大小和价钱上边都有列出,您先看看。”   桑萝看到那一大托盘的竹简,神色有一瞬的复杂,有些事情,经了心就时时处处都能往你眼前撞。   她垂了眸,原本听沈烈打听到把控着造纸工艺的是世家,不想趟浑水的,到底是没忍住,拿起那竹简,颦眉作疑惑状:“我听闻如今市面上买不到纸,衙门也缺纸?”   范妃娘知沈家有两个读书人的,不疑有他,道:“是,怕是有一阵子都要用竹简了,你们家现在也没纸了?”   桑萝点头:“差不离吧,留了几张我画图纸用,他们在州学里读书倒是全靠每天晚上在家自己削竹简供用了。我们庄子里不少人接了笔墨铺子的单,做十片竹简给三文钱,我听闻衙门也招能做竹简的竹匠,因有些好奇,是前几年太乱造纸的工匠出了事还是方子丢了?不会那样凑巧,大齐所有造纸的工匠都出问题了吧?”   范妃娘闻言看桑萝,她沉吟一瞬,想想沈家眼下也有读书人,有些事情知道知道也无妨,遂冲心腹嬷嬷抬了抬下巴。那嬷嬷便躬身退了下去,出到外间对廊檐下的女婢们挥一挥手,一时众人皆退去,只那嬷嬷守在花厅门外。   人都清了场,范妃娘方摇头:“不是缺工匠也不是缺方子,而是还在利益上拉扯。”   “如今是朝中新贵和部分老派世家分利的关键场,新贵不消说,跟着陛下打天下,自是少不得封官加爵的,当然,这所谓新贵,其实不少原也是世家子弟;部分老派世家嘛,陛下争天下时他们作壁上观,而今天下定了,高官厚爵自是与他们不相干,但不是人人都认的,总有些人,想着法儿的要往上挤一挤。”   “你是说造纸的方子把在此前作壁上观的世家手中?大齐莫不是只一个世家有造纸方?”   “那倒不是,会稽骆氏、眉山窦氏、襄城张氏都把控着造纸技艺,只是襄城张氏早两年因流匪屠城引发的疫病,阖族无一幸免,后边不知又出了什么情况,便是族人聚居之地都被烧了个干净,自是再无方子和技艺流传下来了,会稽骆氏和眉山窦氏嘛,想你也知道,世家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尤其是两个掌握了造纸术的世家,近几代都有姻亲互结的,如今这两家应该是私下里达成了默契共进退。”   桑萝明白了。   皇帝这是被世家给卡了脖子。   “他们这样,不怕往后被找后账吗?”桑萝指指天。   这话与范妃娘前几日那句不怕玩脱了吗简直异曲同工,范妃娘轻笑出声,而后才摇头:“不会的,至少眼前不会,世家的能量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圣上如今对各大世家还是多有倚仗,许多事都是台面下的交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撕破脸。不然你道圣上为什么办学开科取士?世家力量过大,对……本身也是一种压制。”   皇权二字被范妃娘隐没在口中。   “而骆氏和窦氏则是不得不争,不争的话,失了权势眼下是没事,日子一久只怕再难护住手中泼天的富贵了。尤其骆氏,族中子弟在前朝多占据高位,风评嘛,呵。”   而他们敢争,最根本的一个原因却是因为圣上穷。   没错,就是穷。   萧氏也是世家,谁能想到坐拥江山后反倒是几乎掏空了偌大一个世家的家底呢?而今还有六十万大军要养着,免租赋三年,这六十万大军中不少还是反军投诚,哪一处没安抚住可能都是不安定因素。   范妃娘不由得叹气。   桑萝问她:“为何叹气?”   范妃娘道:“叹陛下不易,给百姓分田授地,又免三年租赋,大齐有六十万大军要养,哪哪儿都要钱粮,这一次各州县衙门收回的铺子要往出卖,卖出的银两其实也是要送归国库的。”   一句话,皇帝穷,特别的穷。   要不是穷,能干出给桑萝赏银二百两的事来吗?老百姓看着是泼天的富贵,在世家甚至官员眼中,这当真是少得不能再少了。   曲辕犁啊,不是行了什么小善天子听闻表彰一下。   想是圣上自己也清楚,所以才有二百亩地的赏,朝廷眼下能轻松拿出来的也就是地了。   当然,这却是不能说的了。   桑萝听明白了,她看向范妃娘:“我冒昧问一句,你和曾大人也世家出身……”   余下的话未曾明说,范妃娘可答可不答的。   “我和我家三郎嘛。”范妃娘笑看桑萝:“与陛下,与阿萝你的愿景是一样的,想看的是盛世长安,而不是豪族歌舞升平,百姓水深火热。”   ……   桑萝最终在范妃娘主仆陪同下,让负责管理这批待售铺面的差吏领着现场看了几家,选下了主街一家三十多平方的中等铺面,售价一百二十两,约定好次日一早带着银钱到衙门办理过户。   自有孕后一直很能睡的桑萝,这一晚头一回辗转反侧失了眠。   白日里范妃娘与她说的那些事沈烈已是知道了,见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低声问她:“还是惦着纸的事?”   桑萝在暗夜里嗯了一声:“大概是吃过了前朝的苦头吧,如今有个有手段,也肯为百姓多着想的好皇帝,总想着大齐能好些再好些。骆氏子弟,听闻在前朝就都占据高位,且应该是鱼肉百姓之徒。”   这样的人,卡着造纸的方子要回朝堂,且皇帝迟迟不松口,想必他要的还不是低位官职。   桑萝,她怎么就那么不愿呢。   她掀了被子起身,沈烈似是早料着了,笑着给她把外套递了过去,道:“先穿衣裳,别冷着了,我去点灯。”   大晚上的,夫妻俩谁也没睡,关了灶屋的门煮起树皮来了。   沈烈自是不肯桑萝熬夜的,道:“今晚我守着,你坐一会儿,心里能静下来了就睡觉去,等明天夜里我再捣浆,趁夜烘好,后边的事咱们再说。”   ……   沈宁是第二天夜里才发现家里的动静的,远处的人家听不到砸树皮的动静,旁边屋的沈宁却是能听到的,她披衣起床,端着油灯出来,敲响了自家灶屋的门:“大哥?大嫂?”   沈烈在干活,桑萝去给她开了门,等沈宁进来又把门锁好了。   沈宁一看她大哥在捣纸浆,微微睁圆了眼:“大嫂,你要……”   桑萝无奈:“没想好,这些东西天天又淋又收又晒的,侍候了这么久,我总要试试做出来有没有更好。”   沈宁扑哧笑出来,过去一起帮忙。   桑萝这一次做纸的方法明显改进了,每一个步骤精益求精不说,把她之前记在竹简上的各种设想一一尝试,打浆、荡帘,准备的工具多了,只抄纸的手法也和初次做时大不相同,抄出来的纸浆肉眼可见的要更平滑一些,又增加了抹平、压纸等手段,第三日清早出来的成品对比第一次做时留的几张纸样显得光滑莹白许多。   比起王家送来的上等纸虽还有些区别,但和从前市面上能买到的相对平价一些的纸已经没差了。   桑萝收好纸样,闷在屋里开始写方子、画造纸流程图,沈烈这日旬假,也就在一旁陪着,也帮着留心别有外人闯进来。   桑萝做着自己内心里想做的事,这几日心里终是不那么乱了,只是等到都画好了,看着用自己做的纸写的方子画的流程图,又出神。   赌吗?   沈烈看她又出神了,低声道:“两个法子,第一,以祥瑞的方式出现,但要让人发现,由我们来操作只怕容易留下线头被人摸到;第二,平日所见加上献犁一事的后续来看,曾刺史夫妇应该是可信的,你如果只单纯想解朝廷的忧,不图利益的话,与曾刺史夫妇沟通好,把这好处送给他们,应该没什么不安全的。”   桑萝望向沈烈:“你支持我?”   沈烈笑道:“从帮你点上灯煮树皮开始不就已经表态了吗?有些事情是会有些风险,但如果确实是你内心里很想做的事,努力去规避一下风险后,从心也是不错的。你也信曾刺史夫妇的吧?从那天从刺史府回来后潜意识里其实已经做了选择。”   桑萝失笑,点头:“对,因为一个肯自己花巨额钱财买了家禽牲畜和粮种千里迢迢往这边送,只为百姓能安居的人我信她是正直且善良的,而且,妃娘说她和曾刺史与我的愿景是一样的,盛世长安。我觉得,就算是为这个,也值得我一试。”   沈烈眼里带了笑:“那走吧,正好,我去找褚大人打听打听哪里有青砖和瓦片买,一道往衙门去正合适,也不打眼。”   两张纸被桑萝收进了袖里,夫妻二人便出了大兴庄。   沈烈送桑萝去了州署后衙,他自己往前衙找褚其昌去了,州署衙门之人只道桑萝是跟着沈烈顺道过来的,早听说她与刺史夫人是同乡,谁也没多想,就连范妃娘也这么以为,还笑着与桑萝说家里有个方子,配的泥灰抹墙是极光滑的,一会儿给桑萝抄去。   直到桑萝示意她屏退左右,范妃娘才觉察桑萝是有正事来找她,那沈烈反倒是个明面上陪走的。   世家贵女从小学的手段,对后宅的把持是极严密的,尤其往歙州来,身边带的都是心腹之人,范妃娘一个眼神,只几十息功夫就清出了两人说话的空间。   “什么事这样慎重?”   桑萝自袖中取出两张纸递给范妃娘:“你先看看。”   待范妃娘展开纸略看了几眼后,瞳孔都缩了缩,抬眼看着桑萝,瞠目结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咽了咽唾沫:“你怎会有这个?这当真是……当真能做出来吗?”   哪怕一只苍蝇都靠不过来,造纸术那三个字范妃娘仍是下意识吞没在了喉间。   会稽骆氏最初真的出了什么经天纬地的人才才让家族崛起的吗?不是,原也只是个小世家罢了,靠的就是那造纸术才壮大起来的。   她不敢置信,桑萝,东郡桑氏不是庶族吗?手上怎么会有造纸的方子。   桑萝点头,没有犹豫,道:“是,你手上那两张就是我前两天依这方子做出来的。”   “妃娘,我可以信你的是不是?” 第246章 惠泽天下   “当然,你肯信任我我真的很高兴。”范妃娘哪怕处于极度震惊中,这一点却极为确信。   她只是仍不敢置信,桑萝怎么会有造纸术?   而且,造纸术啊,就这么大喇喇给她看了。   她看看手中的纸又看桑萝,除那一句确信的话,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但不可否认的,这感觉实是好极了,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激动。   这是得逢知己的幸事。   她拿着那两张纸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回,强忍着才压下了让人往前衙把曾三郎给请回来的冲动,“这方子,你是想通过我家三郎的手献给圣上?”   桑萝的意图并不难猜,尤其结合前几日她问自己的那些话,当时只以为是闲谈,而今想来,在那之前桑萝应该已经关注到朝廷缺纸的问题了,只是没办法站出来,风险太大了。   范妃娘本就是世家出身,越是清楚世家的手段,越是知道桑萝做下这个决定有多艰难,对她夫妇二人又是付出了多大的信任。   “是。”桑萝听得范妃娘的肯定,眼里柔和了笑意,沈烈说得没错,她其实早就选择了信曾刺史夫妻了。   范妃娘拿着那方子和流程图在屋里踱了几步,而后才在桑萝两步远站定,道:“你既信我,那就听我的,这东西不能明着献,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它和你有关。”   她看桑萝,道:“科举制,你知道碰触到了多少人的利益吗?在这节骨眼骆氏和窦氏一直不造纸出来,不知多少人乐见。”   世家里有她和曾三郎这样和陛下同理念的,自然也有老派恨不得世家永远压在皇权之上千秋万代的,且那才是主流。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王朝常有更迭,而世家却始终屹立,甚至于皇帝都没少被世家联手换过,往前数百年都是这么下来的,谁肯让这能撬动世家根基的科举制顺利推行?若非圣上手段了得,手腕也足够强,换了旁人轻易怕是都不敢提这事。   桑萝点头:“我明白的,所以这方子不是我献,是赠予你与曾刺史,由你们去献。”   她说到这里想到什么,问范妃娘:“不知对你们可有影响?”   范妃娘没承想她做的是这般打算,摆手道:“不需如此,我范氏和曾氏倒是不惧什么,但这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这样大的功劳,我们占了是什么道理?我真拿了,也当不起你们夫妇二人的信任了。”   她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两人一直站着,拍拍自己额头,请桑萝入座,道:“你肯冒着风险为圣上分忧,我心下已经很高兴了,这是你对我们夫妻二人的信任,放心,这事我一定与三郎细商量,为你们周全好,必不会让你们为此涉险。只有一点,不能让人知道此事与你们有关,明赏暗赐眼下都不会有,不过圣上不会亏待有功之人的,待风头过了,往后自有机会补偿于你。”   想了想又道:“你若有什么想要的,也可与我说一说,若圣上问起,时机合适三郎也必为你争取。”   桑萝摇头:“不需要什么赏赐,最初琢磨这个也不过是因为外边买纸实是太贵,家里又有读书人,我便试着自己琢磨,做出来的东西称不得多好,只是朝廷需要,而我正好会而已。”   桑萝心下清楚,这方子眼下顶多算得个半成品的未完善方,因为她曾试过把多张纸叠在一起滤水,失败了。   这个时空她不清楚,看纸价那么高,许是技艺也算不得多完备,但就她自己那个时空而言,宋朝的造纸业应该已经颇为发达了,以当时科举的盛行,纸张的普及程度,桑萝不信那时的纸会是这样一张一张晒出来的,一定还有别的法子,只不过她没摸索出来而已。   “而已?”范妃娘是真的服气,道:“你知道你握着这个,纵使眼下不拿出来,待你夫君或是小叔子出人头地了再取出来,这东西能给你沈家带来多少利益吗?可供一个家族的崛起,惠及子孙后辈不知多少代。”   桑萝闻言轻笑,点头:“我知道,不过在我看来先是国好,才是家好,没有一片安定的土壤,似前几年那样,我纵握着多少方子家资又有什么用处?倒不如太平盛世里淡饭粗茶来得舒心,况且也谈不上粗茶淡饭,圣上赏了不少田地银两,我的日子很容易能经营起来,夫君和小叔也都读书,往后的日子还是可以期待的。”   她说到这里倒是垂眸想了想,道:“若曾大人真能说得上话,我倒确实有个念想,若是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个方子在圣上手中,往后的纸价能比之在世家手中更低一些,至少让更多平民百姓也能用得起纸,读得起书。”   事实上,桑萝自己按这个方子做过纸也知道,极耗时耗力,皇帝便是少赚,平民中也不是人人供得起读书人,但照成本算哪怕再加上利润,确实能做到比之前的纸价再降下一截来,似卢家那种条件,要供阿戌咬一咬牙也能供得起了。   至于更多,桑萝不奢求,眼下天子手头都窘迫,这方子如果可以稍缓了上头那一位的压力也算她功德一桩了。   范妃娘这会儿对桑萝是真的心折,她自觉自己在姐妹妯娌中算得异类了,心不在后宅而在外边的世界,但桑萝却是看得比她还更通透,也更舍得下资财,且许是心性使然,着眼处皆是百姓。   范妃娘是真喜欢桑萝,难得的遇到了知己,她笑了起来,“好,我会与三郎说一说,若有机会一定代为转述。”   话到这里事情便算谈定了,桑萝端起茶盏润了润口,看到杯中的水倒是忽然想起一事来,她一闭眼,放下茶盏:“差些忘了,你这房里可有笔墨纸砚?”   “自是有的。”   衙门再缺纸,范妃娘自己带来的还是有一些的,也不唤婢女,自己取了端过来,就看着桑萝添水磨墨,现场给她画了起来。   桑萝的画技若从鉴赏来说自是称不得好,更偏实用,她下笔娴熟,一幅大图几幅小图不过一刻多钟就画成了。   “这是水碓,细节处我有单画小图,原理也都写在上面了,以水碓可借水力代人力完成捶打的工序,这是用在造纸上,用在其他地方如舂米捣药,凡是需要捣碎什么东西都可以用上这个。”   其实还有水碾,但这东西相对来说要复杂得多,桑萝之前只看过图片,具体什么样的还真不清楚,这个却是没法信手画出来了,便就不提。   范妃娘早在桑萝画画时就在一边看,这会儿目光粘在那张水碓图纸上都移不开了,等她看懂那运作原理后,第二次,第二次生出和当初的曾三郎一模一样的感慨。   “你是个女子,实是可惜了。”   桑萝笑看范妃娘一眼,半是打趣半认真道:“倒也没那么可惜,这不是遇上你和曾刺史这样良善正直、心系百姓的好官和好官夫人,让我有什么东西敢于拿出来,也能上达天听吗?百姓用上了就不算可惜。”   至于当官,桑萝没想,几千年封建,改变男女之地位又哪里是那样简单的事,不见便是范妃娘这般世家出身的娘子都不敢想吗?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桑萝提醒范妃娘可以把工序中的水浸时间缩短去试,三天、七天、十天都可以试试,把她当初是因为没有隐蔽安全的地方试制才浸得较久一事说了,道:“水浸时间长短的最明显区别在色泽,你们要把东西往上边送,在这之前应该会先试过吧?圣上急用,只是验证方子的话,能成纸就行,色泽倒不那么重要。”   确实是会试,这种事不是玩笑的,范妃娘把桑萝的话记下,事情讨论得差不多了,她便就着笔墨把之前说的抹墙灰的方子给了桑萝,道:“家里的方子,用着墙面洁白光滑,你建新宅正合用。”   明明相识不久,见面也不多,倒都大方,一个连造纸那样的方子都敢递,水碓也是随手就画,另一个把家里的方子说抄就给抄了,桑萝接过方子,两人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   沈烈在褚其昌那里特意打听陈大山他们动向,多磨蹭了会儿,去接桑萝的时间倒是掐得正好。   曾刺史这边,直到傍晚下了衙回到后衙,范妃娘屏退左右,才知道桑萝又干了多大的事。   拿到那三张图纸的时候人是噌一下立了起来:“哪儿来的?”   等听明白了,喜得在屋里连连的转:“福星,真是福星!”   怕动静大了引人关注到桑萝身上,强忍到第二天才以巡视春耕带着范妃娘离了州城。刺史夫人作随从打扮跟着刺史下县下乡是常事,谁也没多想。   ……   沈烈和桑萝通过禇其昌指点买到不少青砖和瓦片,青砖一运回来,大伙儿就知道沈家这是要着手建房子了。   可不得建房子,圣上给赐了牌坊呢,还要供圣旨,总不能是那草屋。   都没等沈烈和桑萝张罗请人,从前山里那几百人,家家都抽出一两个青壮来,放下手边活计主动往大兴庄帮忙去了。   时人盖房多靠乡邻帮衬,也不用给付工钱,但需好饭好菜招待,陈婆子是知道桑萝有孕的,这事就被她和秦芳娘接了下来,卢婆子、甘氏、许老太太、魏令贞,就连刚出月子不久的冯柳娘都到了。   宅子是真大,但帮工的人也是真多,大兴庄热热闹闹开了工。   不几日,歙州城外的官道路口通往大兴庄的那条宽阔土路上一大早也敲敲打打热闹了起来,官府带着工匠来给大兴庄沈家立御赐的牌坊和圣旨碑文了。   碑文是用大石块做成圣旨状的,将圣旨上的内容原样复刻,立在沈家如今正在施工的新房选出的特定的位置上,工匠们甚至还要给盖个亭子,为这圣旨碑文遮挡风雨。   而牌坊则是立在大兴庄外,就在官道旁边通往大兴庄的那条土道上,那个位置,不管是在歙州城门还是在左右官道,远远的都能看到这座牌坊,极为醒目。   在没有机械的时代立牌坊,尤其这种御赐的大牌坊是个大工程,但架不住来的人极多,也都是做熟了的,看热闹的人不少,却都不让靠近,牌坊上的字也是红绸遮住的,等忙了半上午,那牌坊完全立起来时,鼓乐吹奏起来,负责此事的官员去请桑萝出来,城里城外已经不知围了多少人来围观了。   大兴庄民众和帮工的人也呼啦啦出来,桑萝和沈宁站的位置是最好的,爆竹响过,红绸揭下,桑萝抬眼看到牌坊上俊逸挥洒的四个大字,看清那上边写的是什么后瞳孔都缩了缩,心脏在心腔里怦怦,怦怦,直往她耳膜上震。   惠泽万民。   竟是用了这样高的评价。   沈宁呼吸急促,手心都泊动得沁出了汗:“大嫂,惠泽万民!”   识字的看得怔住,不识字的急急问:“写的什么呀?”   一群识字的激动的答:“惠泽万民,写的是惠泽万民!”   这是大兴庄的半大孩子们,是于有荣焉的兴奋与激动。   王茂林看着这原本属于他王家的大兴庄,在他手中只是个产粮的农庄,而今通往庄子的路口高高立着的御赐牌坊,与一旁的许掌柜道:“惠泽万民啊,大兴庄的运势要起了。”   而左右官道,左侧是‘下县下乡’刚回来的曾刺史夫妇,右侧是一辆刚到的马车,马车帘被人从里掀开,探出头来的正是从会稽回来的李瑀和岑内侍。四人在路的两侧几乎是同时抬眼看那牌坊。   李瑀:“这沈家有读书人吧?”   岑内侍道:“可不是,兄弟二人都穿的州学的学子服,但凡能考过州学考进京,这沈家就起来了。”   圣眷哪。   曾三郎也抬着头看那牌坊,想到今日刚做成的那东西,眼里带了笑:“惠泽万民,一点不错。”   夫妇二人相视一笑,并不上前与桑萝打招呼,左右官道上两方人马齐往歙州城方向去,在正中入城的路口上碰见了,曾三郎眉一挑,特上前去打了招呼。   回到了刺史府,方便说话了,曾三郎才问道:“李大人,这趟差事如何 ?”   提起差事,李瑀脸色实称不得好看,摆手只道惭愧,旁的一句不表。   得,这是圣上绝对不接受的条件了。   曾三郎一笑,道:“李大人也莫愁,或许回京便是柳暗花明。”   李瑀眉头一跳:“怎么说?”   曾三郎却也不说,只拱拱手,说他也有事要进京一趟,“李大人,我即刻就走,你与岑侍卫要同行吗?”   多少年的老搭档了,李瑀直觉曾子骞这不是随口一邀,大兴庄不大兴庄的也不细看了:“回!” 第247章 密折   钦差回朝自是先行面圣,曾子骞这个回京奏事的刺史先在偏殿候着。   李瑀进了御书房不久,曾子骞在外听得呯一声重响,天子盛怒之声随之传出:“骆氏匹夫!他怎么不让朕直接许他一个司徒做做?”   御书房内侍候的内侍跪了一地,御书房外和偏殿里的内侍们也一个个低垂着头,噤若寒蝉。曾子骞一听和造纸有关,先时因着天子之怒下意识提起的心又落回了原处,垂眸坐着,叫人瞧不出神色来。   御书房里李瑀已是跪下:“是臣无能。”   皇帝坐回龙椅上,手支着额闭眼深呼吸几次,这才与李瑀道:“与你不相干,本是骆氏贪得无厌。”   想让族中子弟尽可能恢复在前朝时的任职,呵,他怎么不说把大齐再改回去姓大乾呢!   李瑀好几息没敢说话,等得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若不然臣再往眉山走一趟?骆氏和窦氏虽为姻亲,却未必就是铁板一块。”   皇帝揉揉眉心,却没有马上应下,而是问道:“方才你说三郎随你们一起进京了?”   这一声三郎,是私底下颇亲近的称呼了。李瑀点头,道:“是,子骞正在偏殿候着圣上您传召。”   皇帝颔首,道:“奔波日久,你也辛苦了,眉山之行再议,你先回府歇一歇吧,让三郎进来。”   李瑀就知皇帝一时不愿再谈纸的事了,应了一声,躬身退下,待到了偏殿,与曾子骞说圣上召见,又使了个小心回话的神色,看曾子骞抱拳谢过,往御书房去了,这才转身出宫。   曾子骞进得御书房时,内侍已经把里边收拾得齐齐整整了,他利索上去行了礼,皇帝心情不佳,然看到曾子骞,想到歙州献犁,面上还是带了几分笑意:“快起来吧,三郎何事进京?”   曾子骞并未急着起身,道:“臣有事要面奏圣上。”   皇帝眉头微动,看了一旁的岑内侍一眼,岑内侍微一躬身,侧身朝众内侍摆了摆手,御书房内侍候的人便鱼贯退下,便是外围也被清了一圈,岑内侍亲自在外边守着。   “三郎要奏何事?说吧。”   曾子骞却是没说,从袖中取出一本密折来,为确保事不外泄,他连密折都是到了临进京前的最后一个驿站,早晨天未亮点了油灯才写的,自出驿站入京到进宫,一刻也未离过身。   此时向前几步,将密折双手奉给皇帝,这般谨慎,皇帝一脸莫名,看曾子骞一眼,待接过那折子展开,一目数行看过去,瞳孔一缩,旋即就是大喜,甚至没顾得上再多看曾子骞一眼,快速的将整本密折皆看完,这才两眼放光看向曾子骞:“折中所言当真?”   曾子骞面上带了笑:“臣岂敢戏君。”   说着又从怀里取出用油纸仔细封好了的一个纸封呈了上去,皇帝这一回接得极快,拆开后取出里边的纸展开,三张图纸他一一细看,看到后边就大笑了起来:“好!好!好!”   一连三声赞好!   守在外边的岑内侍耳朵都动了动,眼也微抬,不知曾三郎这是给皇帝奏报了什么,能让刚还龙颜大怒的皇帝转瞬就开了怀,不过在皇帝身边侍候几年,他很识得分寸,很快就又垂了眸,似老僧入定,并不瞎看,全当个聋子。   御书房内,皇帝还在反复看那三张图纸和几张纸样,照曾子骞的说法,画着造纸流程图和写着原理的那两张纸便是桑氏所造之纸,另几张纸样是曾子骞依桑氏指点缩短水浸时间分别浸料三天、五天、七天做出来纸样。   他当真是心情大好,取了刚才放下的密折又看了一回。   曾子骞佩服桑萝连造纸这样的方子都肯献于朝廷,密折之中自然是极尽美誉,包括桑氏如何发现朝廷缺纸,又如何找到范氏打探,最终如何紧急造纸,不顾以身涉险,找到范氏请他夫妇二人代为将造纸术密献于朝廷,便连桑萝献造纸术于朝廷后范氏问及她想要什么赏赐的回答都一一写于密折之上,言辞之间溢美推崇跃然纸上,到最后甚至直白到说大齐有这样的子民那是大齐之福、陛下之福、百姓之福了。   看得皇帝眉眼唇颊都舒展开了,有心跟着赞几句,还要顾及曾子骞在密折里提及的务必护好桑氏,莫叫事泄,结结实实又给压了回去,只朗声笑了出来,道:“好,你这折子朕准了。”   所谓准了,准的自然是桑萝希望纸价能比之从前更低一些,叫百姓也能用得起纸。   曾子骞谢恩,上前请皇帝将密折给他,道了一句臣造次,转身就掀开了御案上的灯罩,将那本皇帝看了两遍的密折直接点了,烧得一字不剩,这才将手中余纸投进了铜盆。   又要了皇帝手中的图纸,借御书房笔墨纸砚,直接跪坐在下边一个案几旁,将桑萝画的三张图纸依样复刻。   皇帝全程就站在一旁,等三张纸都依样抄下来后,曾子骞请皇帝过目,两相比对,并无不妥,才把桑萝画的那三张图纸也烧了个干净,当真是半丝痕迹也不留。   皇帝捧着那几张方子爱若至宝,等确定笔墨干了,把造纸方在暗格里锁了,唯一张水碓图纸留了下来,笑与曾子骞道:“你祖父进京了,李瑀都与你说了吧?”   曾子骞笑着点头,道:“是,臣一会儿离宫就准备归家探一探祖父。”   皇帝笑着摆手:“你跟着朕在外边戎马数年,后又接管歙州,难得归家,朕也不耽误你们祖孙团聚,且先家去,明日来上个早朝,你献水碓有功,朕明日有赏。”   曾子骞告退,一路往外,小太监们都悄悄打量,岑内侍有个小徒弟,低声问了一句圣上心情怎么一下子就好了,岑内侍看他一眼,敲打了两句,转头进御书房侍候去了。   岑内侍是个有眼色的,看皇帝心情好了,他也敢多说话了,一边给皇帝换上了一盏热茶,一边笑道:“还得是曾大人,圣上您这笑容都多了,您不知道,这一趟您让奴婢跟着李大人一路往南行,一路看过去,还当属歙州治下恢复得最快,您是没亲眼见着,亲眼见着了呀心情还要再好十分。”   一句话挑起了皇帝兴致,“哦?说说看。”   能在皇帝身边侍候,甚至能让皇帝指派跟着钦差出去代他看一看外边情况,自是会说话,把一路见闻,各方对比绘声绘色说与皇帝听了,听得歙州百姓生活秩序几乎已经快恢复正常,开荒种地,村子里牛羊鸡鸭甚至连养猪的都有,皇帝还真愣了愣。   “怎么办到的?”   后悔放曾三郎离宫去了。   岑内侍笑着把范妃娘的事迹说了,听得皇帝直赞曾三郎得一贤妻。   岑内侍话锋一转,笑道:“歙州百姓过得这样好可不全是曾刺史夫人的功劳,奴婢此番跟着李大人往大兴庄去,圣上您猜猜,做出那曲辕犁的桑氏年岁几何?”   皇帝眉头一动,他对桑萝其人正是最好奇的时候,听这说着范氏呢,话锋一转到桑萝身上了,便看了岑内侍一眼,当真想了想:“对农事这样了解,照理来说总有四五旬?不过你特意让我猜,想必不是了,总不能是个年轻娘子,又或是年过□□旬的老妪了吧?”   岑内侍笑着就赞陛下英明,“您可是说着了,奴婢瞧着怕是还不到二十,李大人当时都愣了愣。”   “不到二十?”皇帝诧异抬眼。   “可不是,总不过就是十八九岁吧,倒没想着对农事这样了解,不止于此,这位桑娘子在歙州声名那是极好,比之曾刺史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把歙州见闻关于桑氏的部分说了,道:“当地乡民口中称这位桑娘子女菩萨,困居山中那几年她教山民们用随处可得的一种树叶做神仙豆腐,又教山民识得薯蓣,大量种植薯蓣,给当地一种有毒的野芋去毒做成能入口裹腹的食物,也算是活人无数了。”   又把大兴庄青壮如何了得,如何护得一方山民平安,如何知道朝廷政策后从深山往外带人也活灵活现说了一通,皇帝听得是饶有兴致。   “对了,这桑娘子的夫君与小叔子还考上州学了,奴婢那日往大兴庄去,看那兄弟二人身上穿的是咱们大齐统一的州学学子服。”   皇帝了然了,难怪那桑氏会琢磨着造纸。   他眯了眯眼,唇角都不觉扬了扬,桑氏年不过双十,家里有读书人,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消息,比之刚得的造纸方子都叫这位大齐天子心热。   他指尖在御案上轻点,平民出身,底子只怕谈不上多好,要入京的话怕是得三年吧?啧,皇帝想着那桑氏又是改犁又是造纸的,都觉得三年太慢了。   不过他也清楚,头一两批往京里来的学子只怕是最难出头的,也最容易被世家针对,也罢,三年便三年吧。万幸桑氏本性良善,关心民生,又足够信任曾三郎夫妇,似这两次的曲辕犁、纸和水碓,哪一样也没有耽误往朝中送来。   皇帝想到这里眼里又带了笑,心情极好。   骆氏、窦氏,想慢慢拖就拖着吧,他乐得看好戏,只想想骆家那老匹夫知道朝廷自己办了造纸坊时会是什么反应,这一阵子受的憋屈气就一瞬全散了个干净。   痛快!   ……   翌日早朝,歙州刺史曾子骞献水碓得了皇帝的赏,虽只是钱帛,且算不得丰厚,然其妻范氏在歙州的事迹却被今上在朝中大为表彰,更是给了三品淑人的诰封。   三品淑人!   别说如今大齐才刚一统,大多官员都还顾不上给家中妻子母亲请封诰命,有请封的,要批下来也要时间,只说三品,朝中如今才多少个三品官员?   曾老太爷任国子监祭酒不过从三品,曾子骞正四品下的品级,范氏却被封了三品的淑人,这诰命等阶是比曾家老太太都高了。   今日之后,大齐各位高官后宅怕是不知有多少女眷要效仿范氏了,官员们捧着朝笏,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谁心里不赞一声皇帝这一招高明呢。   底子薄的心疼家里家当的同时还得想想怎么把事情办漂亮,底蕴厚的则无甚所谓,都清楚眼下再跟在范氏后头也博不得什么好彩了,但世家女眷嘛,这一点是不能输人的,世家倒也不缺这些,权当给皇帝募钱募粮了,这几年也没少干,只不过从前东西是进了皇帝手中,眼下直接给百姓,自家还能养一养声望,也不亏。   真正叫各世家关注的是曾氏和范氏,尤其是范氏,教养的好女儿,族中再有子弟要娶妻,当先考虑范氏女了。   ……   曾子骞回京,献水碓和范氏受封赏吸引了前朝所有的目光,便是曾老爷子都没想过旁的。   朝廷兴办造纸坊已经是两个多月后的事了,没人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造纸方子,皇帝有一阵让宫中内侍翻了不少宫中藏书,有人怀疑造纸方子会不会是这里边找到的。   当然,也都只是猜测,对科举有点小心思的世家有些遗憾,不过也只是遗憾,别看皇帝温和,慈不掌兵,真温和也不能灭了几十路枭雄打下大齐这一片江山来。   皇帝触碰到他们利益时他们可以不支持,可以阳奉阴违,但在大多世家都还算支持皇帝的时候,谁也不敢犯蠢去做那出头的椽子,挑衅皇权,毕竟他们眼下也都是新朝的即得利益者,又不是骆氏和窦氏那等处境。   说起来,唯一傻眼的恐怕也就是一直以来掌着造纸术且还用这个卡着皇帝谈条件的骆氏和窦氏了。不过,谁在乎?   满朝文武,要说真正猜到那造纸方子或许跟曾三郎有关的也就李瑀了,因为他提的眉州之行,皇帝在那之后是再也没提起过,时间上太巧合了。   李瑀失笑,好一个曾子骞!   不过他打心里还得要夸一句这事干得漂亮,出他和圣上被骆家和窦家憋的那一口气不说,圣上的办学和科举都能继续推行,造纸的利润更是可以稍微充盈充盈国库了,李瑀是整个人都松了三分。 第248章 乔迁   骆氏和窦氏确实吓瘫了,面如死灰那都是年轻子弟的反应,骆家当家的老太爷那是愣住半晌,嘴唇动了动,一句骆氏完了都吐不出口,嘴一张就一口老血喷了出来,人往后一仰,直挺挺就倒了下去。   兵荒马乱自不消说。   ……   朝廷的动向也好,骆氏和窦氏的反应也好,这一切桑萝都无从得知,五月底,沈家占地近三亩的大宅在附近许多乡民都来帮工的情况下历时三个月落成了,因为有圣旨碑文,宅子外边还由官府代为修了碑文亭,既然有亭台自然也留了一些宅前的空地出来,也占了些面积,因而总占地面积三亩出头。   大齐一亩约五百多个平方,也就是说,包括宅子外边的亭台和空地,沈家建的这宅子总占地面积一千六七百平方左右,当然,住的地方其实不夸张,就是主屋和东西两厢,主要还是几个院子占地,尤其是后院和后院的一排房舍。   外人不知道沈家人丁不算多,为什么建这么大的宅子,大兴庄的人多多少少都是知道的,桑萝会做的东西不少,这是为往后的生意做准备,尤其听闻桑萝在城里连铺子都买好一间了。   不过桑萝到底还是低估了盖青砖瓦房的造价,哪怕地不要钱,人工也不要钱,宅子除了用青砖和瓦片这样的好材料,建得也特别质朴,院子里甚至直接就是土院儿,但只这样,光材料钱就远远超出桑萝最初的预计了。   砖石不便宜,加之这时空没有水泥,盖砖瓦房得靠糯米汁和蛋清制成的粘合剂粘合在一起,这价钱就低不了,自家积蓄二十多两,加之皇帝赏赐的,买铺子花去一百二十两,余下的一百两出头,桑萝满以为建宅子加买简单要用的家具八十两够了,还能余个二十多两在手中的,结果只把宅子建好,买砖石材料加上给来帮工的乡民们供饭食就足足花了九十两。   这还是桑萝声名极好,卖砖石的掌柜一听是大兴庄献曲辕犁得了圣上下诏嘉奖的那位桑娘子家建宅子买砖石,价钱便宜不少,要不然一百两都打不住。   不过她倒也不紧张,从四月起紫云英就能采收,赵家兄弟也勤快,之前那四十多亩山地上和果树套种种满了菜和黄豆,不少蔬菜也都能采收,除了供帮工的饭食,多出的部分沈宁和沈金甚至秦芳娘她们没少往东市跑,就卖个早市,各卖各家的,每天也六七十文的进项,所以等宅子建好了,桑萝手里还捏有十七两银子。   她看得开得很,十七两嘛,一家就四口人,到时先可着要用的家具买一点就行了,还能有余,宅子建好了,她也有功夫去折腾铺子,哪里愁钱?   桑萝却没想着家具压根就没花着她的钱,她这里才准备等过几日沈烈和沈安休旬假时一家人一起往城里的家具铺子选家具去,范妃娘已经着人把家具送到了。   为了避嫌,自桑萝暗里把方子递给范妃娘后,两人私下里都没再碰过面,不过范妃娘因为自掏腰包建设歙州一事被封了三品淑人在歙州官场和大家族中不是秘密,这样的事不可能是曾子骞自己往皇帝那里邀功,也就只有那趟钦差往歙州来给大兴庄桑氏传旨有可能听闻而回禀给了皇帝,加上献犁,桑氏是得表彰,也没少给曾刺史的政绩添光加彩,所以沈家建了新宅,范妃娘会送上一份重礼在各家看来是非常正常的事。   因为不止范妃娘,似王家、禇家礼物也都备好了礼,只等乔迁之日就会送过去。   所以范妃娘这分寸把握得半点没毛病。   可桑萝听闻范妃娘说送乔迁之礼来的,看到那长长一队抬着家具的人手还是傻了眼:“怎送这许多?”   范妃娘道:“哪里多?我算着你家人数,只给你备了主屋和东西两厢的家具。”   桑萝还不及推辞呢,被范妃娘按住了手,低声道:“可别推,那水碓圣上可是给了赏的,可叫我花出一点吧,要不是怕太打眼,我高低得给你弄点黄杨木的。”   引得桑萝轻笑出了声,不过倒也没再推拒了,谢了范妃娘。   倒是这时的桑萝肚子已经显了怀,范妃娘近三个月没见她,再一见颇有些惊讶:“你有孕了?这得有四五个月的身子了吧?”   桑萝笑:“正月里号出的喜脉,应该快满六个月了,我没怎么长胖,这肚子也不显得大。”   要不是肚子里这孩子近来好动,劲儿还不小,沈烈都担心是不是因为家里建房子她太劳心了,只五月里就炖了三只鸡给她进补,平日里煮羊奶也没少喝。   范妃娘看桑萝有孕了还挺高兴,她跟桑萝投契,又一起办了一桩那样大的事,哪怕避嫌不见面,内心里是极亲近的,她自己也有孩子,只是没能带在身边而已,这会儿两眼都发亮,还传授经验:“不胖好,生的时候轻省,恢复得也快,可别以为怀孕了就得猛补,其实差不多就行了,孕后期要是太胖还得注意克制些,不然是自己吃苦头,我身边有个嬷嬷擅这些,等临产那两个月我让她往你这边多走走。”   “会接生吗?”桑萝下意识就问,在古代可没有医生给接生,桑萝也不是不紧张的。   范妃娘眼里带了笑:“会,我生我家珩儿时就是她接生的,你要是信得过,临产那段时间我让她住你这边来。”   “这真是再好没有的,怎会信不过?”桑萝这真是比什么都高兴了,握了范妃娘的手道:“不瞒你说,我有些紧张的。”   范妃娘也大概知道桑氏一族怕是没剩什么人下来,确切的说,恐怕还活着的就只剩桑萝一个了,心下也是怜惜她身边连个娘家人都没有,拍拍桑萝的手:“安心,是我家里的老嬷嬷,我娘特意给我做了陪房带着的。”   两人说了几句,也就不站在门边了,桑萝这双身子的人,怕搬动家具的人走动间再磕碰到,看了看哪一套放主屋,又由沈宁选哪一套放东厢和西厢,领着匠人进去搬家具安装的事就都交给了沈宁,她自己则和范妃娘在外边亭子里坐下暂歇。   环视大兴庄,好几处都能看到成片的花田,范妃娘来时就好奇了,她不识得紫云英,但仿佛乡间地头看到过类似的花,像是地里的野草?这会儿正好问桑萝。   “紫云英花田。”把用处跟范妃娘说了,道:“一方面是经济,一方面是陛下后边赐的这百亩良田有七十多亩耕种后都赶不上农时了,种这紫云英却是正合适,我那铺子开时也不缺蜂蜜卖了。”   事实上不只桑萝种紫云英,大兴庄因为陈大山领着几家的好手往山里跑,各家得的山地都不少,桑萝有孕,建这宅子全赖庄子里各家帮忙,几十号帮工每日的饭食都是庄子里各家的老人和妇人三四人一组轮番着在这边帮手的,几年的相互扶持,这养蜂的法子桑萝也就没瞒着庄里几家要好的人家,所以家家都划算着种了不少,也就有了范妃娘一进大兴庄看到的场景。   听桑萝说种地养殖的经济也是很有意思的,不过范妃娘有分寸,这种发家的方子她不会去探听,更不会琢磨着让桑萝往外传授,只笑着说桑萝:“你这性子,这大兴庄有你领着,整个庄子都发家也是迟早的事。”   范妃娘送的家具多,但架不住带的人也多,加之桑萝几人是住在最早建好的南屋里,主屋和东西厢本就是空着的,铺排摆设起来也快,呼啦啦一刻多钟就都齐活了。   桑萝告知六月初十乔迁会摆流水席,范妃娘想了想摇头拒了:“我来了别人该吃不自在了,那天就不过来了。”   让桑萝平日里少操劳,多注意休息,范妃娘也没多留,就领着人回去了。   她这里一走,庄子里其他人才敢围过来瞧热闹,把主屋和东西厢转一圈,羡慕就不用说了。   魏令贞识货,回家与自家婆婆说起这事,道:“刺史夫人今日送的那些个家具,怕是比阿萝盖那宅子花的钱还多些。”   许老太太倒不觉得奇怪,道:“这还能比那一匣子的《尚书注疏》珍贵?那是世家只教授族中子弟不外传的东西,要我说,咱们家,咱大兴庄这几户人家的运道是真没得说,就是云峥也受益无穷。”   ……   当天下午陈大山一帮人回来,同来的还有个年三十许的汉子,桑萝和周葛坐在一处给肚里的孩子做衣裳,就听刚回来的陈大山说施二郎媳妇的娘家人找着了。   “那是真能藏,一族人住在一个老大的山洞里,虽不及云谷隐秘,却也是一片深山坳里,寻常还真不会有人下到那里边去。”   他身上脏,也不走近周葛和桑萝呆的那一处,只打了水清洗,一边说道:“我们之后就不往山里去了,能找的找得差不多,歙州城外现在人口不少了,要是还有没出来的,自己摸出来看到外边的情况也不用人劝,自己就出来了,所以说,给衙门的活就干到今儿为止了。”   “是差不多行了,一天天在山里跑哪里吃得好睡得好。”周葛没觉得没钱赚了失落,还挺高兴的,一家赚得了三十多两银,得了近百亩的山地二十年使用权,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桑萝也在一边笑,道:“放心,也不闲着,歇两个月,回头把院子围一围,那之后且有得你们忙的。”   陈大山夫妻俩眼睛就亮了,知道桑萝说的是两家合伙开铺子的事,陈大山问桑萝:“薯蓣不是还得入冬?”   桑萝笑:“还有别的,不耽误。”   六月初十沈家乔迁,提前两日沈烈和沈安就开始一家家去请人了,除了禇其昌和州学里一众同窗这样早早打过招呼说要来道贺的,其余请的全是这三个月里来帮忙盖过房子的乡邻。   桑萝和沈宁也没闲着,割了蔺草晒了几日,庄子里会编席的妇人一起凑到沈家来帮忙,编了三张新席。绵眼下还没处买去,请了周村正媳妇一起帮忙,把家里的旧被子翻出来把里边的绵花重新弹得松软了絮了几床垫被,换上了簇新的被里被面铺陈好。   初十一早就杀鸡宰兔子,沈烈和陈大山一帮人一大早还进了趟山弄到了两头野猪,摆了十六桌的流水席,谢乡亲们这几个月来帮忙盖房。   这一天肉和菜是真的管够,且让乡亲们举家都来。   三个月,周边的乡邻每家少说一两个人来帮工,最少的都帮了足有十多天,邻里间帮着建房子,那是一文工钱没给过的,这一天可不就得尽全力招待。   王茂林让和沈烈同窗的六弟来贺,后边管家领着家仆挑了几担的礼,有细布绸缎,也有眼下买都没处买去的丝绵,禇其昌也到了,领着个小厮,挑的也是随的是十两的红封,州学里平日和沈烈还算相熟的今日也都到了,和先奔着去坐席的乡亲不同,这一伙人直奔着那凉亭中的圣旨碑文去的,十几个读书人,和负责接待他们的魏清和、王云峥、沈安几个在亭中足逗留了一刻多钟,这才往主屋厅堂去坐席。   要不是圣旨和圣上墨宝是单独供着的,甚至想再去看一看圣上墨宝,沾一沾那龙气。   当然,有没见过的桑萝的,其实还挺想见一见沈烈这位娘子是何等人物的,不过这个却是白想了,桑萝如今双身子,家里今天进进出出的人实是太多了,不乏带着孩子来吃席的,她哪敢出来,听陈婆子的,老老实实在房里呆着呢。   等席间开始上菜,先时还好,里头这两桌人里以沈烈同窗居多,第一年能考进州学的,少有家境贫寒的,最差的从前在歙州城里也是富户,阶层上虽不够,银钱衣食上却还算丰足的,因而鸡肉、鱼肉、野猪肉什么的,眼下歙州秩序渐渐恢复,也不那么打眼了,又有干吃兔上来,这是沈宁和桑萝一早亲自做的,色香味不必说,博一桌好彩,至此也还算正常。   直到席上上了好几样他们不认得的菜,其中一样是豆腐。   豆腐。   不,这些人不知道这东西叫豆腐,在知情人眼里,这叫黎祈。   禇其昌:哦豁!   他垂眸极快的想了一圈,他那次上沈家做客,跟没跟沈烈说这黎祁在歙州地界是郑家独有的,是郑家每每待客喜欢拿出来的彰显身份的门面来着?   好似?没说? 第249章 靠山   禇其昌打量里边这两桌宾客神色,寻常小富出身的只是好奇没见过这东西,但王六爷、几个林家子弟,还有一两个虽不算大族,但家中颇有资财的显然都认出来了。   禇其昌观王六面上也带出了几分诧异,有些好奇,和大兴庄接触得多了,许掌柜是王茂林手下原祁阳县东福楼分号的掌柜他是知道的,包括眼下歙州东福楼眼下也装潢一新了,似乎是还在找厨子,眼看着也要开张了。   所以,王家也不知道沈家会做这黎祈?   王家人还真不知道,当年桑萝做豆腐,每天的量实在是少,加上祁阳离着歙州不算近,并不好供货,当然,最要紧是,许掌柜也根本不知道黎祈这东西的特殊性。   郑家的座上宾,可不是许掌柜这样一个酒楼掌柜当得了的,所以许掌柜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祁阳县东西两市发现的两文钱一块的豆腐会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   当时考虑到远程供货不易,且那时世道已经乱了,帮着桑萝买粮时又知道桑萝也是小门小户,一个小娘子带着个小姑子小叔子过日子,这样的小娘子手上捏着好几个方子,做点几文钱一份的小生意……虽则东家也不是那恶行恶状的人家,许掌柜到底生了几分慈心,不想给桑萝弄出什么麻烦来,索性就没往歙州报。   所以王家还真不知道。   待到沈烈回来这边席上,便有同窗笑问他:“沈兄与郑家交情不错?”   沈烈先时没反应过来,“哪个郑家?”   那同窗把眼往桌上一瞟,笑道:“黎祈都在这桌上了,还问是哪一个郑家?”   禇其昌忙接过了话来:“诸位有所不知,这与郑家却不相干,原是沈家自己就会做的东西,咱们圣上嘉奖的这位桑娘子可不是小户出身,出自东郡桑氏,与咱们刺史夫人算是同乡。”   然后三两句把黎祁在歙州一带只郑氏有的事与沈烈说了。   沈烈在州学读书数月了,对歙州的情况也算是颇为了解了,自是知道郑氏的,只从来不觉得自家会和郑氏有什么牵扯,所以同窗提的郑家他一时根本没往那一处关联。如今听禇其昌三言两语把其中关窍与他说了,他才知同窗说那话的原因,倒也还稳,既不见惊慌,也未见自得,只笑道:“是吗,那也是巧了,那你们正好尝尝,这东西趁热吃味道更好些。”   说着就坐下,招呼大家开席,又说眼下各处粮食都是奇缺,也买不来酒,有宴无酒,招待不周让大家多担待担待。   他这般平常处之,倒叫在场一众同窗更高看沈烈几分,且刚才禇其昌那话里透出来的东西可耐人寻味了啊。   他们从前只知桑氏献犁得了圣上嘉奖,未曾想这桑氏出身竟也不低,尤其一句与刺史夫人算是同乡,这话从禇其昌嘴里说出来,显见得那桑氏与刺史夫人交情怕是也不差。   有心细的更是发现沈家这屋里的墙面比之他们见过的也不同,格外的白且光滑,似王六和林家子弟一看就门清,独家的方子,他们两家的都比不上。   这天下掌着各种方子最多的是谁?   世家。   因为传承这种东西靠文字、靠书籍,而收藏着最多书籍的其实就是世家。寻常百姓别说接触书籍,连识字的机会都难有。   一顿乔迁宴,沈烈这一众同窗对沈烈,对沈家,对沈家这位如今声名极盛的桑娘子又都重新做了一次定位。   沈烈等把客都送走了,才把这事与桑萝说了。   桑萝倒是不怵,豆腐方子在一部分世家手中她是早就知道的,对大世家而言,他们有无数类似这样的小方子,豆腐方、点心方、胭脂方、香方等等等等,不计其数。   这和造纸术那样利益相干的东西不同,这些小方子更多只是给他们的生活增色,给家族增底蕴,真正的大世家不会把这个看得特别重,尤其豆腐这样成本低廉的东西,拿出去经营,那些个大世家怕是还会觉得自跌了身价。百姓里真有人会做个豆腐,世家还要扑杀了不成?   不过握着豆腐方子的世家歙州就有一个还是有些出乎桑萝意料的。   沈宁是知道她大嫂等入秋黄豆一收成就会把豆腐这营生重新做起来的,因为家里的山地上今年和果树套种了大量的黄豆,总不能是自家吃,便就问道:“那咱们家后边卖豆腐不会把那郑氏给惹炸了吧?”   小姑娘现在对世家、庶族之类的也有些概念了。   沈烈道:“只等过几日看郑家的反应就知道了,到时再做考虑不迟。”   沈宁一时没听明白,沈安为她解惑,道:“今日来的学里的同窗,有真跟大哥交好的,有关系寻常来捧场的,也有关系挺一般做面上交际的。”   主要是他们家,他大嫂近来在歙州风头实在是盛。   沈宁意会过来了,眼睛微圆:“大哥是说有人会跟郑家说这事?”   “是,不过郑家未必会有反应。”   桑萝看他说得颇有笃定,便看了沈烈一眼。   沈烈哪会跟她卖关子,道:“一则你如今在歙州的声望极高,这点小事郑氏不敢大动干戈,御赐的牌坊也不是白立的,圣旨还供在家中,二则,你可知曾刺史原本属意的州学博士是谁?”   桑萝眉微抬:“莫不是郑家人?”   “正是郑家老太爷,有曾刺史夫妇这样支持办学的,自也有惜着胸中那点文墨不肯轻授外人的,我听禇大人说这位郑老太爷叫长史大人连坐了几回的冷板凳,曾刺史黑了脸,直接改聘了林家老爷子。”   桑萝想起此前范妃娘与她说的那些,有些明白了,她反应也快,问沈烈:“所以,郑氏子弟眼下在大齐没有入仕的?”   但凡族中有子弟在朝为官,都不会敢这么明目张胆跟朝廷政令对着来,而已经跟曾刺史对上了,曾刺史一日在歙州任上,郑氏子弟想要入仕谈何容易。   沈烈眼里带了笑,道:“正是,当今任官要么由圣上指派,要么是走恩荫,或由高官、州刺史举荐,要么就走科举,走科举也得是州刺史推举才能入京赶考,郑氏当初拿乔,眼下算是把这一条路给走绝了。所以,皇权一日稳着,郑氏还想入朝为官的话是绝不会把圣上也得罪了的。”   那就不是把曾刺史盼走就能翻身的事了。   ……   这事被沈烈料中了。   不过第二日就有人把消息有意无意透给了郑家,方子是郑老太太当嫁妆带进郑家的,她一向以自己手中的这些小方子为豪,听得最近在歙州城颇为出名的桑氏手中也有做黎祈的方子,心下自然不爽利了。   “东郡桑氏,好高的出身吗?不过是如王家林家之流。”   心里已经是窝了火,拱着拱着就想去给那桑萝找一找不痛快。   几十年的老夫妻了,郑老太太眼风动一动郑老太爷都知道她琢磨什么,一旁丫鬟给他捏腿打扇都去不了他心中的烦:“你消停一些,那桑氏不是你想出气就能出气的人,且大齐会做黎祁的家族有两掌之数,你都教训得过来?”   “那也不能是个泥腿子会做。你倒说我,你当初若不拒那州学博士,如今大郎他们会这样憋屈?怎么着不能弄个长史别驾县令的当当?轮得着那林家大郎去任了县令?”   这话简直点着了火,朝廷拿到了造纸方子办造纸厂的事桑萝不知道,郑老太爷能不知道?到这一步,他再不想认也得认,他当初那一步就是踏错了。   可清楚有什么用,就曾子骞那家世和性子,当初扇出去的软巴掌他还能圆转得回来?   因而郑老太太这埋怨的话正正准准扎在了郑老太爷的痛脚上,那边话一落,郑老太爷就沉了脸,手里一串佛珠呯一下拍在旁边几案上:“你要是想等那曾子骞升了以后大郎他们都出不了头,你就只管去动大兴庄。”   他站起身来拂袖就走,那串平日里拿在手上没少把玩的佛珠已是断了线,数十粒佛珠从几案上滚落,在石地板上呯呯的弹跳着,急雨一样敲在石板上。   郑老太太被吓得整个人都轻微弹跳了一下,一时讷讷不能言,原本对公公也有怨言的大太太这下也不敢拱火了,忙劝郑老太太:“娘,这事算了吧,总归就是多了一家人会做黎祈,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桑氏圣眷正厚,咱犯不上这时候碰上去。”   郑大太太这时候还真是想得太美了,豆腐这样平价又营养的好东西,桑萝会让它在歙州只姓郑?   乔迁第二日,范妃娘说的那嬷嬷就到了沈家,桑萝没等看那郑氏什么反应了,先就托那老嬷嬷带了封信,拿这事找范妃娘拿主意去了。   说是拿主意,其实就是找靠山。   原话是:“她郑家会做的东西寻常百姓就吃不得了?难得的平价又养人的好东西,谁说的在歙州就只许姓郑?妃娘你说我等黄豆收成了真开了这铺子,那郑家总不敢就为这事找我麻烦的吧?”   范妃娘一看就乐了,也不回信,跟心腹嬷嬷道:“钟嬷嬷,你明儿就跟阿萝说一声去,开,只管开!不止开,还要打着她大兴庄的名号开,也不用等黄豆收成,我先送她十车用着,明儿开都成。”   乐过了倒也给桑萝周全,中午等曾三郎一回来,她就缠过去找他要两个好手,曾家自家培养的暗卫。   要人做什么呢,怕那郑氏明的不敢来暗的,道:“那郑家人瞧着就不是个多聪明的,还是周全着些好,你给我两个好手,我送到大兴庄去。”   曾三郎看着妻子,笑出了声,左右也无人,他摇头道:“不用往那边送人,放心,安全得很。”   范妃娘一听这话眉头就动了动:“什么意思?”   曾三郎眼里带着几分笑意:“郑家不敢,如果真那么蠢敢派人去,骨头都会被敲碎了扔回郑家大宅去的意思。”   范妃娘眼睛微圆,而后眨了眨,她看着曾三郎,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天:“那位?”   曾三郎笑了起来,没说话,眼里的意味却再明白没有。   靠自己琢磨琢磨能改出曲辕犁又弄出造纸方子来的人,圣上能不护仔细了?就是沈烈,他临离京前圣上也有交待得单独开小灶教着,确保读个三年就能往京城送,能得用。只不过眼下还太打眼,他暂时没动作罢了。   范妃娘这下心情更好了,中午饭都多添了半碗,午后给桑萝回了一封信,信中意思是想开就开,余事莫问,保你安全!   跟着信过去的还有钟嬷嬷带的可以先送她十车黄豆用着的口信,让桑萝把铺子钥匙给钟嬷嬷先带回去,黄豆会送到铺子后边的仓房里。   桑萝是真乐了:“不用送,算我借的,回头收成下来就给她送回去,倒有一桩,要请妃娘帮个忙。”   等钟嬷嬷拿了钥匙离开,桑萝转头就扶着腰往陈家去了。 第250章 铺子   “豆腐方子也教给我们?”陈婆子、秦芳娘和肚子已经溜圆的周葛都被从天掉下的馅饼砸得晕乎。   “教,我想法子再给你们弄头骡子回来,这样人不会太累。”不然又是做各种粉丝,又是做豆腐,她怕把陈家人累出个好歹。   “不过有一点,可能和我们最初说的合作方法要有些出入了。”把郑家的事说了,道:“所以这铺子还是以我的名义开才安全。”   陈婆子哪里会在意这个,她只紧张那什么郑家什么家的会不会对桑萝不利,确定不会有什么问题,想想也是,有皇帝老爷子的圣旨在家里供着呢,安下心来,才问起铺子先在哪开。   “先在东市开,东市经营起来再到西市也开一间,也不单卖豆腐,会把庄子里出产的菜、蛋、肉一起经营。”   陈婆子听到这个眼睛就亮了亮:“那我家那些山鸡兔子和地里种的菜到时给你供货。”   又想到沈家这几个月又是买铺子又是盖房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当下便问:“那你银钱凑手吗?要是不够我们家有几十两,能先给你拿去周转。那骡子也是我们家用,也不用你掏钱,你帮我们找到门路买就成,钱我们自己出。”   桑萝笑笑:“骡子你可以自己买,不过还要去寻,怕是没这么快,开铺子的钱凑手的,您忘了,我家里还存了近二十坛蜂蜜。”   三百多斤,手头紧也只是一时的。   秦芳娘听到这个也来了精神,“城里那家铺子也准备开了?”   桑萝是最早种紫云英养蜜蜂的,他们几家要晚一步,种的也不如桑萝多,不过她家里现在也攒下三坛了,当初跟着学养蜂的时候都承诺了的,蜂蜜只供桑萝铺子里销售,都等着桑萝在城里买的那家铺子开起来呢。   桑萝点头,笑道:“要的,蜂蜜也不好在家里存太久,可能同一天,也可能比东市的铺子稍晚,订货架装修要点时间。”   陈婆子接了话就道:“那卖菜卖豆腐的店货架就别花钱了,怎么做你画图,叫你有田叔给你做就成,另一家铺子要是讲究些你再城里订。”   桑萝笑着先谢过,说好让陈家人晚间来家签一份合作的契书,这才家去。   沈烈傍晚归家就听说家里准备开铺了,先开的还是以卖豆腐和菜为主的铺子,他眉头一动:“不先看看郑氏那边反应再定?”   以郑氏如今的处境,照常理不会干什么,明的不敢,但也得防一手那家里别有那么一两个蠢的玩阴的。换作平时郑氏要来阴的,他们大兴庄其实也不是那样好欺负,说实话,山里那几年,就连孩子都武装成了小狼崽子,庄子里人多,就算不便用刀,桑萝和沈宁长棍使得也不差的。但眼下桑萝大着肚子,沈烈就很难放心了。   桑萝一看他反应就猜到沈烈心思了,笑着把范妃娘的话说了。   沈烈听说范妃娘让擅妇产的嬷嬷来给桑萝号脉,又留了几个食补方,心下颇高兴,又听了范妃娘就郑家事的回应,奇道:“她是派了人手过来?”   “那倒没有,不过妃娘说话行事一向实在的,没把握的事不会应得那样笃定。”   “曾夫人的回信可能给我看看?”   这没什么不能看的,桑萝转身把信给了沈烈,沈烈把信看过几遍,眼里闪过几许深思。   “怎么?”   “没事,开吧,不过你要出庄的话最好还是和我一起,我若在学里,你让大山和文庆跟着走走也成,我才放心些。”   桑萝自是应下。   晚饭沈宁还在做,沈安在削竹简,沈烈却是跟桑萝说了一声,说去看看羊舍建得怎样了。   御赐的一百亩山地最近也在建着羊舍,是桑萝准备扩充养殖用的,没把羊聚在一起,是怕凑在一起养多了万一有生病的不好防控。   不过眼下那山头上比羊舍更早建好的却是一间草屋,是请的长工住的地方。沈家眼下两百七十多亩地,真不是赵大和赵四两个人管照得过来的,桑萝就又请了五个人,其中两个是邻近乡邻,另有三个却是家在十五里开外的,要远得多,当时来找活时就问了能不能弄个地方盖个草屋给他们住,他们顺带还能管照着山里养的东西。   那草屋也是他们自己搭,桑萝只是出一小块地方,又哪会不肯,她家新赐的那片山地上就多出来了一间草屋。   沈烈上山了一趟,一刻多钟后方回,走这一趟心中的疑惑却并没能解开。   山上的草屋边,等沈烈走得足够远了,三个长工才相视一眼,其中一人低声问两位同伴:“他这是知道什么了?”   “不是知道,是怀疑。”知道就不用试他们反应了,“放心,我们只是种地的。”   就是去户房查底查到的也不会有半分不对。   晚饭后陈家一家人都到了,过来签契书的,沈家这边沈金兄弟三个也在,沈安之前一直跟沈金住一块,眼下他们大哥这边新宅子修得宽敞又气派,主要是干净,特别的干净,那抹得光滑的墙面就不说了,洗澡间和厕所才是奇,反正是沈金见也没见过的,用水一冲就被冲得干干净净,半点臭味都不会有。   刚建成时他们兄弟三个又稀奇又羡慕,桑萝就说以后他们家里建新宅时她会给图纸,让沈金照着做就成,眼下嘛,新宅子新鲜,他们要是愿意就在这边跟沈安一起住东厢房也使得。   沈金倒没有顺杆儿爬的就搬过来,不过干净房子他们也是真稀罕,做饭吃饭在自己家里,逢到要洗澡了,兄弟三个会往这边跑,东厢里桑萝多铺了一张床,沈金兄弟三个有时也凑在东厢跟沈安一起住。   因而今晚就格外热闹。   尤其知道自家大嫂要去东市开铺子了,沈金兄弟三个还挺高兴,不过晚上是陈家的主场,兄弟三个也就是看热闹,倒没插嘴添乱,倒是沈金,看他大嫂一条一条梳理怎么合作,怎么分成,又凑到一旁看沈宁在沙盘上照着大嫂她们谈的条款起草契书,觉得很学得到东西。   陈家几个长辈在这方面其实是不太精通的,一条一条还得在脑子里过几遍才能弄懂,要叫陈婆子说,方子是桑萝的,铺子也是桑萝的,契书其实桑萝写好了,给他们知道一下然后签个字按个手印就完事了,完全信得过。   倒是周葛、陈二山和陈小丫,从前在山里没少跟着听过许掌柜教的一些东西,桑萝一条条说下来,三人反应倒是比家里其他人要快,尤其是陈小丫,这是天天跟沈宁、许文茵几个扎堆的。   最后是陈大山签的名按的手印,正式得都让他有点儿犯懵,他能说吗?契书上的字他都认不全。   不是认不全,应该说是大多都不认得……   陈大山头一回意识到,他以后的日子或许和他曾经以为的不一样了,好像最起码常用字该认全才行,也不是,其实从出山后接了衙门的差,多得了那么多山地,后边又有圣旨到大兴庄,一步一步的,陈大山觉得他们已经跟着一步一步在高走了。   沈烈送陈家人出去,避了人时和陈大山提起让他识字的事,陈大山自己先投降了:“我知道了,回去就让小丫教我。”   沈烈见他可算没说以后让他孩子学就行了,笑了起来,而后神色倒是正了正,和陈大山说了说郑家那边的事,陈大山大多数时间都在庄子里的,两家离得又近,请他多留心几分。   陈大山吃晚饭时已经听他奶说起过郑家的事了,道:“放心,我会跟庄里其他几家也交待一声,多留心些。”   ……   陈家要围院子,为了赶工期,也是为了后期用起来方便,院子分了大小两个,小院子做豆腐,大院子做粉丝,眼下只紧着围个小院子出来,当然,前期可以先关上门在灶屋里做。   桑萝这边也没闲着,租铺子、请人、订招牌货架、订制特制小陶罐,以及在沈家后院修起了一个大烤炉。   六月二十,歙州城主街和东市在同一时间听得热闹的爆竹响,有百姓闻声过去,发现是新铺开业。   最吸引歙州百姓目光的不是那铺子里卖的东西,而是那铺子里站的人和一抬眼看到的那招牌,还有一直若有似无直往他们鼻子里钻的一股奇特香气。   主街那家招牌上写的是大兴庄特产,东市那家写的是大兴庄生鲜,这两个招牌最右侧同样都有一个醒目的桑字字号。   大兴庄,这一年要说全歙州最风头无两的那就属大兴庄了,如果放眼全大齐,那就是大兴庄的桑娘子。   不识得字的看人,识得字的看招牌,爆竹还没燃完,围过来的人都知道大兴庄的桑娘子开铺子了。   等爆竹燃完,桑萝出来讲了一通话,这一下大伙儿连两家铺子卖的是什么都门清了。   大兴庄特产主营大兴庄出产的一些较特别的物产,比如眼下主打的是蜂蜜、面包、蛋糕、干吃兔,而大兴庄生鲜那边主营大兴庄地里的出产,菜、鸡蛋、豆腐、酱干之类产品。当然,面包和蛋糕并不每日供应,只逢五逢十限量供应。   围观的百姓们听得云里雾里,除了蜂蜜、菜和鸡蛋,那什么面包、蛋糕、干吃兔、豆腐、酱干是什么他们都不知道。   而且蜂蜜这东西不是野生的吗?能有多少拿出来卖?   这一下热闹不消说,光这些个东西的名字讨论度就很高,桑萝说开张迎客的时候,有点儿家底的或是胆子大些的都进铺子里去长长见识,倒是家贫底气不那么足的,站在铺子外张望。   当然,桑萝这会儿大着肚子呢,旁边护着几个人,大伙儿也自觉,铺子大门宽敞,桑萝也往边站了站,没有往她那儿挤的。   这一进去,东西品类虽不算多,却实打实的一眼能把人震住。   比如摆满了三组货柜的那些用一个个精致的竹盘装着的她们根本不认得,但据女伙计说是叫面包和蛋糕的东西,好看不说,那独特的香气就能引得人忍不住咽口水了好吧。   没见过,一种都没见过,世道乱之前的糕点铺子里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再比如那装了几陶坛的叫干吃兔的东西,肉,兔肉,看一眼就叫人馋得想流口水,嗅到一点香气就叫人挪不动道的兔肉。   还比如有一整面柜子,摆的都是一罐又一罐的蜂蜜,瓶子是特制的,有大兴庄和紫云英蜜的字样。   不是,蜜能有这么多,还能分是什么蜜?   品类不多,却样样是他们没见过或是稀罕难得的,而且每一样旁边都还有个写着品名和价钱的小竹牌,看起来格外新奇。   沈宁是九岁就跟着自家大嫂在集上卖神仙豆腐的,深谙新产品试吃的重要性,早早备了切得极小块的试吃品和小竹签,和许文茵、小丫儿、巧儿几个,一人站一处,有客来就笑着送上一块试吃的面包或是蛋糕。   效果嘛——   铺子里正儿八经的女伙计,东哥儿的妹妹,名唤馨娘,收银钱都差点手忙脚乱了。   东西明明卖得极贵,因为眼下面粉贵,工艺更是贵,四五十文钱一小块,但压根儿就不够卖。   范妃娘带着人来捧场,又不想太打眼,特意晚了三刻钟出来的,结果等她一进大兴庄特产店,除了蜂蜜和一点儿干吃兔,就剩一个又一个的空竹盘了。   她一脸懵:“那些是什么,就卖完了?”   桑萝早知道她会来,往东市铺子转了一圈,看今日帮忙的甘氏和给做伙计的大牛都忙得过来,就回主街的铺子这边等着了,这会儿正在铺子后边的院子里歇息,听到范妃娘的声音就进到了铺子里,笑道:“早猜着你要来。”   她手里提一个精致的竹编食盒,道:“可别说我不惦着你,这些是特意给你留的。”   范妃娘揭开那盖子,等看到里边六份她都没见过的点心,愣住了,再闻到那扑鼻的香气,什么礼仪讲究也没了,眼花缭乱看了一圈,挑了一块捏起来就尝,一入口眼睛就圆了!!!!   “难怪卖空了,阿萝,你不若跟我回家吧。”   太想拐回去了呜呜!   ……   这边厢桑萝新铺开张红红火火,另一边,郑家仆妇出门采买先去的是东市,看到新铺子开张自然也凑了热闹,只是等看到里边卖的是什么,这热闹可就一点不好看了,再一问那卖价,那仆妇整个人都不好了,东市也不逛了,提着个篮子左脚跘右脚的往回奔。 第251章 猪肉脯   郑大太太脸上的胭脂抹歪了。   “你说什么?”   “咱们家的黎祈,大兴庄那个被圣上下旨嘉奖过的桑娘子在东市开了个铺子在卖,卖八、八文钱一块。”   呯一声,一盒胭脂被郑大太太砸在了地上。   砸的是胭脂吗?不,被砸在地上的是她郑氏的脸!   ……   桑萝又一次出名了,在歙州城上层圈子里出了名。   一则,大兴庄特产铺里那五日才限量卖一小批的叫面包和蛋糕的东西,被开业头一天买到的人家吹出了花来,反正没见过的光听着觉得那牛快吹天上去了,吃过的觉得自己形容不出来那好吃好看的十之一二。   二则,只限于歙州有点儿背景的人家知道的,郑家宴上独有的黎祁,大兴庄桑氏开了家生鲜铺子,八文钱一块在卖,且取了个格外实在的名字,豆腐。   八文钱一块。   在粮价比从前高几倍的情况下卖八文钱一块,那在世道乱之前,这东西值多少?一两文?   和郑家不对付的人,尤其是从前受过郑老太太和郑大太太气的妇人,知道后几乎乐弯了腰,眼泪都乐出来了有没有。   关键是,那铺子开了一日、两日、三日,还活着,活得好好的,郑家愣是没有任何反应。   全城都知道了,郑家能不知道?   太可乐了不是?   从大乾到大齐,在歙州城这一亩三分地上,郑家独霸的时代恐怕算是过去了。   桑萝两家的铺子火了,尤其在上层圈火了,平日里足不出户的太太娘子们这两天也会出来转了,东市太闹,要买那豆腐也是交给仆妇们,主街上那一家还是可以走一走的。   当然,传闻中的面包和蛋糕是没买到的,蜂蜜和冷吃兔买了些回去。   没吃过面包蛋糕的还好,只是问问,吃过的那是恨不得一天走三趟,就不能通融通融吗?怎么非得得逢五逢十限量供应呢?有钱也不赚吗?   铺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两种货品,可就是这么空荡荡的,人气也半点儿不少,一天往铺子里去的比旁边多少铺子人都多。   大兴庄里,沈家,沈宁忙做账。   陈沈两家合作的账是沈宁和陈小丫在对接,而两家铺子的伙计,馨娘和大牛每日里交账也是往沈宁这儿交,庄里各家的出产供给沈家销售的,结钱也是找沈宁,桑萝只管大账和大面上的事儿。   沈宁等人都走了,把三卷竹简一收,也歪缠桑萝。   “大嫂,咱们真的有钱都不赚啊?我觉得做蛋糕也不是很累,真的。”   桑萝这会儿正给还没出生的孩子做衣裳,听了沈宁的话就回道:“第一,面粉不够,第二,天天做太累了,你现在说得出这话是因为你只做了一回,如果每天都是这样的工作你就说不出这话了,当然,每天都供应也卖不出现在这样的价,再好吃的东西天天管够,不用多久也该腻了。”   沈宁听着是有点道理,不过还是道:“那也不能铺子空荡荡吧。”   桑萝反问:“钱少赚了吗?”   “那倒没有。”蜂蜜那是什么价啊,在她大嫂种花田养蜂之前,沈宁根本不知道蜂蜜这东西也能人工养的,她不知道从前蜂蜜卖多少钱,因为野蜂巢经常在很高的位置,采收很危险,所以蜂蜜真不多见,寻常百姓得了,大多会送进城卖掉,自家能留一点尝尝那都是极舍得的了。   从前什么价她不知道,眼下她们铺子里面,一罐一斤装的紫云英蜜她大嫂的定价是三两银子,就这,这几天一点没少卖。   桑萝看她不说话,笑道:“放心了,铺子空不了,金樱子蜜的罐子差不多也到了,回头罐子消毒过后也上一柜,还有劁了的那头猪,我看也够壮了,明儿找邻近几个村问问谁家要来看看劁猪和没劁猪的区别,再问问衙门那边要不要也过来看一看,之后就好杀了,到时我再教你做两样新东西,也送到铺子里去,那个耐放,做一回够卖一阵子的。”   ……   桑萝家里劁了的那头公猪确实长得比同一栏的另四头猪要快得太多,大兴庄的人是一直留心的,早就清楚桑萝那劁猪是真管用了,只是知道的时候他们各家的猪都已经长得较大了,不敢冒险,都等着之后下的小猪崽养到合适的大小来劁呢。   不过其他村子的人可还不知道,桑萝第二天一早让陈二山和三牛几个往邻近村子通知一声,要看的可以来看,又让沈宁去了趟刺史府找范妃娘递的话。   范妃娘听说桑萝还给猪做过阉割试验,当时那震惊的神情,沈宁都差点没忍住笑。   衙门来人很快,这事太稀奇了,曾三郎、长史、禇其昌,还有没忍住好奇的范妃娘一并去了大兴庄,他们到时沈家猪圈外已经围了少说有五六十人了,全是来看猪的,不过一发现他们刺史大人来了,都往边上让。   曾三郎几人很顺利就到了猪圈前,一圈里五头猪,如今一眼看去简直像一父四子女……那体格子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这都是我年初带来的猪?”范妃娘满脸不敢置信看着桑萝。   桑萝笑着点头:“当时买了两头公猪,我留了一头做种猪,把另一头看着稍活泼点的让沈烈给劁了,然后一样的喂养,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劁了的这头长得要比没劁的快得多。”   “当然,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挑健壮的留作种猪,我那是头一回试验,怕体格子差一点的猪挺不过去,所以把健壮的给劁了,总的来说两头公猪当时的状态相差不大。”   她一副极平常的学术语气说着这些话,大兴庄人还罢了,其他人尤其是曾三郎和长史,真的很要点控制面部表情的本事才能不露出异色。   太彪悍了,而且,她一个年轻娘子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把猪给阉割了再接着养的啊……这怎么琢磨出来的,什么原理啊,想做这样的尝试???   几人正一脑门问号呢,古人嘛,这方面是比较保守,这话好似怎么都不那么好问出口。   曾三郎正琢磨怎么措辞呢,答案出来了。   猪圈里另一头猪那是一点儿不消停,直往母猪身后骑,明显壮了几大圈的那头则哪怕猪圈外一群人围观,许是已经过了最初的紧张,趴在圈里闭目养神很舒适……   一群男人莫名就懂了……   曾三郎清清嗓子:“估算得出这两头公猪的体重吗?”   正好郑屠户在,他想也不想就道:“我原是屠户,瞧这个还算准,劁了的那头大概两百二三十斤,没劁的那头眼下估计一百三十斤到一百四十斤之间。”   豁,相差八九十斤!   七八个月大的猪养到两百二三十斤!   周边已经有人问桑萝了:“桑娘子,我们家的猪已经配过种了,等猪崽生下来多大能劁啊?能让沈师傅帮我们家的猪崽也劁一劁不?”   人在州学正上课的沈烈鼻尖一痒就打了个喷嚏。   郑大郎笑着把话接了:“沈烈读书呢,哪能到处给劁猪啊。”   他转头看桑萝:“桑娘子,回头我跟沈烈学一学吧,我原就是杀猪匠,做这个也容易。”   桑萝哪有不肯的,笑着道:“行,回头你自己找沈烈去。”   禇其昌一看这一带的百姓几乎不用动员了,相差八九十斤,有什么比眼见为实更好的动员?他侧头看向曾刺史,道:“大人,咱衙门里也派个人来学一学?回头往其他县推广去。”   这一桩事桑萝便算是办成了,至于劁过的猪肉质口感都会更好,这个不需要她说,回头那一批猪肉上市大家自然知道。   她眼里带了笑,与郑屠户父子商量请他们明儿一早来家帮忙杀猪。   人群渐渐散去,三个长工也悄悄回了山里,四下无人,长工甲:“这得上报吧?”   曾刺史没准会报,但一定是大范围试行过没问题之后才报的,他们是暗卫,在这里首要任务是保护桑娘子人身安全,顺带的,这边的一些动静也得往上报。   长工乙摇头:“再等两天,没听桑娘子说明天杀猪?”   长工甲有点没反应过来,长工丙反应过来了:“看看杀猪是干嘛用的。”   他这话一落,长工甲乙都想起几天前沈家那后院飘出来的香味了,馋死了好吗?负责外边的那几个还进店买了吃到了,他们光闻味儿了。   两人的回话很整齐:“那等等。”   这一回要是做什么吃的,一定让外边几个帮忙买点。   ……   六月二十五天才蒙蒙亮,大兴庄响起了尖利的杀猪声,当然,这一切跟沈烈兄妹几个无关了,沈烈、沈安和来帮忙的沈金一人挑着一担特制的担子,和沈宁一起得去给主街的铺子送新货,三十瓶金樱子蜜和十几款面包蛋糕,陈有田、陈大山和大牛则送豆腐和菜往东市去。   这个点城门才开不久,原是极早的,结果才进城就碰到了等在那儿的馨娘,馨娘一见沈宁就低声招呼:“阿宁,提前拐小道走后巷,铺子前边全是人。”   沈烈兄弟三个相视一眼,沈宁声音里已经带出了兴奋:“有多少?”   馨娘道:“得有三四十人吧,临到铺子边再往后巷拐,我看这东西都摆不进咱货架子上了。”   等了四天,买过的没买过的都知道面包和蛋糕是逢五逢十才有,现在铺子外边全是一大早就等着要抢先买的。   几人一边说着一边绕了小路,开了后门进去,沈宁几个把铺子里用湿布巾稍擦了擦,等都收拾干净了,麻利的开始上货,货都上齐了,沈宁和馨娘也没急着开铺门。   桑萝定下的规矩,开铺和关铺的时间要有定数。   事实上,自打他们进到铺子里开始,外边就有人听到点动静了,不乏把耳朵贴门板子上确认的,这会儿急哄哄的在外边问,人是不是到了,是不是可以先开店门了。   完全忽视外边写的营业时间。   把沈安好奇得,也透过门缝往外瞧,差点对上靠过来的一只眼,吓得他喝一下退了回去,不过还是看到了,外面人真不少。   沈金还好,沈安只听说过开业那天的盛况,到今儿才算是看到大嫂铺子里做的这东西有多受欢迎。   铺子里有个漏壶,沈宁看着那漏刻:“差不多了,大哥,开门吧。”   门锁一开,三块门板子一卸的同时,就有人道:“开门了!”   “开门了开门了,今天是有蛋糕了是吧,我闻到香味了。”   门还没全开,已经有人先进到铺子里来了,沈安都被冲到了一边去。   沈安:“……”   ……   大兴庄后的一片大山里,长工甲寻了个借口溜进山,在一处茂密的树冠里找到同伴,他打了个唿哨,那人从树上跃了下来,塞给他一个布包:“好不容易抢到的,这东西太香了,那沈烈又仔细,你们几个吃了记得处理好再走,身上别留了味惹人生疑。”   “知道了知道了。”长工甲口水都快下来了,抱过那布包就打发同伴快走。   那同伴咂咂嘴,他其实没太吃够……   算了,不能打起来。   “那边今天真会做什么好吃的?”   长工甲已经吃上一口了,一脸满足的喟叹:“不知道,只是有可能,没准只是送到生鲜铺子卖的肉也说不定。”   同伴咽了咽口水:“我等等,万一是又做什么东西,不能漏了汇报。”   长工甲神色鄙夷,是不能漏了吃的吧?   不过,“这东西真香,宫里也没这好东西吧,真好奇是怎么做的。”   也就只能好奇好奇,除了保护那位桑娘子安全和报这边的动向,沈家不主动往外公开的方子之类的圣上不让窥伺。   ……   六月二十五日下午,上午已经享受过一回美味的长工甲乙丙又一次被沈家后院飘出来的香味勾住了……那位桑娘子她又双叒叕做好吃的了!!!   六月二十六日晨,这一回没有逢五逢十那夸张样了,沈宁不声不吭给铺子里上了新品,猪肉松和蜜汁肉脯。   可一大早店门刚开,她送货还没走呢,还是就迎来了第一个客人,盯着那肉松和肉脯,就说各要两罐。   完全忽略了旁边的试吃品。   沈宁心下高兴,新产品哎,尝都不用尝,她们家铺子的口碑已经这么好了!   麻利帮着馨娘给那位客人包东西。   那人也不讲究,拆了一罐蜜汁肉脯拿了一片就往嘴里送。   咬一口嚼几下,那眼睛就亮了:“这肉脯,再给我六罐。”   一听六罐,沈宁愣了愣,一两银子一罐啊!   不是大嫂定价贵啊,是现在猪肉贵,蜂蜜贵,她们家这手艺也值钱啊!   沈宁内心都快土拨鼠尖叫了,不过还是提醒了那位一句:“天气热,恐怕最多只能放二十天,时间太长就该坏了。”   那人点头,直接递出一锭十两的银子。   好嘛,话都说清楚了,沈宁果断接钱啊,动作那是相当麻利,还和馨娘一起拿了个有专门固定位的篮子给他把十个罐子放好才递过去。   真够沉的。   那人拎着却跟没重量似的,道了声谢,提着篮子就走了。   沈宁捏着手里的十两银子,乐得差点没原地蹦两蹦!   大嫂是对的,只卖好的贵的,把钱轻松赚了不美吗?   她这里美得快冒泡了,带着一篮子好东西上了船走水路回京的暗卫也美得快冒泡了,被留在这边的同伴刮走了两罐之后,还有八罐。   好了,他这一路往北有好东西吃了。   就是下意识捏了捏钱袋:“……”   这公差出得比较费钱,那铺子才开六天,半个月俸银被他吃没了,好在他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无所谓了,旁人想吃还吃不着呢。 第252章 暗七   蜜汁肉脯、肉松和面包蛋糕一样在歙州城上层圈里热卖起来的时候,皇帝刚下了早朝,回到御书房就听岑内侍低声说暗七回来了,他屏退了左右,这会儿正看暗七呈上来的大兴庄记事录。   看到桑萝把公猪阉割进行试验,还邀了官府和周边乡民看实验成果的时候,皇帝在早朝上说话说得口干舌噪正喝茶润嗓,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去,宝贝那记事录呢,强忍住了,结果就是把自己呛得好一阵猛咳,咳得外边守门的岑内侍都有些不淡定了,在门外疑惑问了一声:“圣上?”   蠢蠢欲动想进御书房看看什么情况。   “无事。”   咳嗽缓下来后,皇帝在里边应了一声,而后拿起那记事录往下接着看,掩不住的面色古怪。   “确定真的重了八九十斤?”   暗七点头:“因为这事比较稀奇,庄里的人时常去看,暗九、暗十和十一听过始末,他们又呆了几个月,看着长的。”   皇帝:“……所以原理是什么?而且,她为什么会想到做这种试验?”   正常人谁想着把好好的猪给阉了再养啊。   暗七:“……可能就是观察入微,暗九说没割的……长成了就想得多,比较闹腾,不爱吃不爱睡,自然就长不壮。”   皇帝:“……”真有道理。   不让话题继续往奇怪的方向上拐,他接着往下看几个暗卫记下的东西,然后就看到桑萝开铺子的记录。   生鲜,特产?   “这两间铺子卖的什么?”   真是好问题,这暗七可太知道了,属他吃得最多。   不过眼睛有一瞬放光是一回事,答起问题来还是垂着眸,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一板一眼。   把生鲜铺主要卖什么说了,不免就会说到豆腐,说到豆腐自然说起郑氏与此事的渊缘。   歙州郑氏,皇帝要不是亲自打下歙州的话,对这个家族还真未必有印象,称得上是个世家,却是个末流世家,但他是亲自打过去的,前边那位称楚王的拿歙州作根据地,郑家为了安生没少供钱粮,到了大齐把歙州拿下,怕被算后账,自然也没少上供。   他要的上供却远比上一位楚王叫郑家肉痛,钱粮要有,地也要有,所以郑氏一多半的地现在基本都成百姓的了,算是掘了郑氏一多半的根。   他至今记得当时那位郑老太爷强行掩饰心疼却止不住抽搐的面颊,抬眼问暗七:“那郑家可有动静?”   “郑老夫人倒是想动,被郑老太爷给压住了。”   啧,皇帝有点儿失望。不过想想桑萝那边现在也不便吸引太多人目光,也罢,老实些也行。   “另一家铺子呢,卖的什么?”   他挺好奇大兴庄特产什么?   一说到特产铺了,暗七条件反射的就口舌生津了,不过这可是在皇帝面前,他努力克制住了,规规矩矩的汇报。   皇帝听到好几个他听也没听过的名,活了三十多年,头一回怀疑起萧家的实力来,老牌的世家,哪冒出来这许多他不知道的东西?难不成是南北差异?一抬眼就看到了暗七喉头滚了滚。   这是他自己少年时一手培养起来的暗卫,人都是打六七岁起收进萧家他亲手训起来的,暗七那点子半隐藏属性皇帝可太熟悉了。   “你买了?”   暗七:“……”仅剩的一罐蜜汁肉脯要不保了。   心里的小人都快嗷嗷打滚了,人还是怪老实,“买了。”   皇帝下巴一抬:“拿来朕瞧瞧。”   暗七觉得这东西拿出来了就不只是瞧瞧了。   当然,这话是不敢说的,躬身应了就先退下,也没见他走正门,转过屏风后人就不见了,不多会儿回来,手上托着两个小罐子。   肉松还好,他没那么喜欢,那一罐蜜汁肉脯他往外递可太心疼了,坐在船上的日子可就指着这个嚼巴嚼巴,往御案上放的动作那叫一个慢。   皇帝抬眼看他,暗七还挣扎一下:“圣上,那肉松能放久些,这蜜汁肉脯,铺子里的小娘子说天太热存不住,最多不过二十天。”   “你走水路回来几天?”   “十五天。”   “那不就是了?还有五天。”   “不新鲜了。”垂死挣扎!   皇帝眼尾一扬:“战场上被困了,长毛的饼子清理清理也一样吃,朕没那么娇贵。”   毫不留情把那罐子移动格外缓慢才落在御案上的叫蜜汁肉脯的东西接了过来,看一看罐子很是平常,暗七解释了一句:“陶罐属下换过了。”   带大兴庄字样的东西现在可不适合出现在皇宫,尤其出现在他这个暗卫或是皇帝这里。   “你办事一贯仔细。”皇帝心情颇好,利索打开,暗七忙叫等等,取了银针试过,等了会儿银针未变色,这才示意皇帝可以用了。   光看色泽就很有食欲了,皇帝拈一块入口,嚼了几下。   好了,知道暗七为什么死活抱着了。   他笑了起来,心情格外好,一口又一口嚼得特别有滋味,还把罐子往暗七那边推了推:“吃点?”   暗七:……   他就知道不是他的了。   “属下不敢。”   皇帝心情越发的好,问暗七:“那面包和蛋糕就没带点回来?”   “那个存不住,三两天就坏了,而且也难抢到,许是原料不够,五天才卖一点点,到日子了铺子门没开城中豪富家中奴仆就守着了,这东西是新品,还没人知道才买着的。”   倒也是,现在吃的东西是哪儿都缺,不过也是渐渐向好了,只看大兴庄都能有吃食可卖了,可见百姓的日子也慢慢过了起来。皇帝也不愁眉,倒是看看暗七,打趣一句:“你也守着?”   暗七指尖动了动,还是给自己辩解了一句:“庄外有暗八守着。”   说到这里暗七倒是想起一事来,道:“对了,有一件事,沈烈好似怀疑暗九三人的身份了。”   距曾子骞提起过沈烈这个名字已近四个月了,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沈烈是谁,过得两息才想起,是桑萝的丈夫,他有些诧异:“怎么?你们哪里露了马脚?”   暗七摇头:“应该没有,娘子开铺子前七八日他好似试探过暗九他们,试探的痕迹不明显,当时暗九不那么确定,但那之后几次娘子外出时属下和暗八在暗处护卫,差点被原本应该在州学的他看出不对,也是那次属下为避嫌疑索性进了铺子买了东西。”   然后一脚踏进了坑里,进店三回,半个月俸银吃没了。   “对了,他往暗九三人‘家里’去过,那之后还去了趟刺史府。”露底没露底的,暗七一时竟都说不好了。   “找了曾子骞?”皇帝狭长的眼微眯,眼里闪过几分兴味。   沈烈其人,他原只当是方便桑萝入京且与朝堂紧密联系的阶梯和纽带,现在看来也不那么简单,只这一份敏锐就很难得,分明是武将的材料,乱世里不建功,倒是可惜了。   不过若非他心在家小身上,如今这世间还有没有桑萝却也是未知了,这样一想又好似冥冥之中皆有天定,沈烈也好,桑萝也好,到最后都是来助他助大齐的。   想到先后几批送往大齐各州县衙门的纸和后续能产生的效益,皇帝心情颇不错,道:“他不挑明你们就只当不知这回事,做好你们份内的事就行。”   “是。”   暗七待要告退,皇帝开口将人叫住:“一会儿自己找岑喜取二十两银子,下次回来帮朕多带两罐。”   暗七眼一亮,嘴已经快咧到耳后根了,还矜持一句:“圣上,一罐只要一两。”   “那你拿二两?”   暗七脸上的笑僵住了,皇帝高兴了:“走吧,其余是赏你的,几个俸银别都吃没了,过几年退出暗部别连娶妻生子的银钱都没攒下来,叫人以为朕亏待下属。”   暗七乐了起来,拍了几句龙屁谢了恩乐颠颠走了。   岑喜进来侍候时皇帝正取了湿帕擦手,岑喜过去侍候,等转回御案这边,一眼看到御案上添了样新东西,半点不打眼的罐子,结合之前在门外听到的三言两语猜到了什么。   沈烈。   暗七几人去的竟是大兴庄。   曲辕犁不至于让皇上往大兴庄派暗卫的,岑喜是天子心腹,也是平日里离天子最近的人,左右一思量就猜到了什么,瞳孔微圆。   皇帝随手拿起案头奏章批阅,似不经意间问了一句:“骆氏和窦氏可都着人去过了?”   岑喜忙就躬了身:“李大人六月中就派人过去了,这时话想必已是带到了。”   方子丢了,那就永远丢下去,这大齐往后谁都可以造纸,只骆氏和窦氏是不能的了。   皇帝满意,唇角扬起了笑意。   ……   大兴庄里,沈烈不知道自己的一点小动作被暗卫报到了皇帝耳边,他暗里请假盯了几日,最后在曾子骞那里得到了一个未曾明说但却能让他安心的答案后,对桑萝的安危放下心来。   已是末伏,桑萝肚子愈发的大了,她怕热得紧,贪一点山风,最近时常喜欢坐在官府给修的圣旨碑文亭里休息。   小半年来忙着开地、盖房、开铺子,这好不容易闲了下来,桑萝坐在这亭里休息时总算有精力惦起庄里一群孩子读书的问题来了。   沈烈五个在州学的学子眼下其实是庄里一群孩子们最好的老师,她想了想,让沈烈趁着旬休用家里盖房子剩下的一点木料做些课桌椅子。   “也不用摆在其他地方,就这亭子里,亭子够大,光线也好,天冷了就移到咱们家进门处的南房里,阿宁她们要凑在一处自己学也行,你问问云峥和清和几人,你们旬休时若能轮流给庄里的孩子们上上课自是更好。”   六次旬休才轮得一回,不用说,几人都是乐意的,沈烈只担心一点:“不会闹着你?”   “怕什么闹,听一听读书声才好呢。”她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肚里的孩子一感知到她的手落在腹部,也不知是手还是脚,咕噜噜一圈划过去,引得桑萝低笑出声:“看到没有,这是个爱热闹的。”   沈烈眼睛亮了亮,凑过去就贴着桑萝肚皮用手逗孩子:“宝,我是爹爹,碰一碰手。”   肚里那一个太熟悉他声音了,还熟悉那一声宝,桑萝眼见着自己肚皮上滚过去一串的动静,不由得笑出了声来。   看沈烈满脸兴奋的左一声宝右一声宝跟肚里的孩子聊了起来,她笑道:“你名字还没想好?”   见天儿的翻书,宝贝似的已经写了满满一页纸了,男孩的名字,女孩的名字,愣是没一个满意的,从桑萝怀孕,两口子就这么左一声宝、右一声宝的叫着。   沈烈半蹲在桑萝身边的,听到桑萝问话抬眼看她:“哪个都觉得不够好,我又取了好几个,晚上一起挑一挑?”   桑萝失笑,早挑过七八回了,只怕今晚还是挑不出一个合沈烈心意的来。 第253章 取名   桑萝这一回倒是没料着,从知道她有孕起,挑了小半年想了几十个名字都觉不满意的沈烈,反复的琢磨,这一回还真有他喜欢的。   “善心为窈,善容为窕,若是女儿,我本是很中意这个窈字,只一点不好,跟沈字连起来读不那么顺口,不若用阿窈做个小名,如何?”   显是看中这个窈字许久了,只因这一点遗憾迟迟未提。   桑萝失笑,窈窕的窈,寓意确实是极好的,但沈字三声,窈字也三声,读着也是有些别扭,倒是阿窈,确实好,她自己念了几回都越觉得好了,遂点头。   沈烈眼里眼见的就带了笑,“那你看看这里边有没有你喜欢的大名。”   桑萝接了他递过来那张纸,原是新近想的,选了几个来回,她摇头。   不只沈烈挑,她其实也一样,眼看可能已经有七个月左右的身孕了,名字还没定下来,这绝对是有原因的,且肯定不是沈烈一个人的原因。   桑萝也知道不能再拖,认真想了想,道:“若不然叫长乐?我曾许愿盛世长安,陛下把长安二字定作都城名字了,长安是我对这世道的期许,但若有个女儿,我倒希望她能如鱼逢水,长乐受喜。”   “如鱼逢水,长乐受喜。”沈烈跟着念了一遍,便道:“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祝愿了,就叫长乐,沈长乐。”   女儿的名字定了,可腹中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夫妻俩个谁也不知晓,还得再选个男孩的名儿。   相较之下,男孩子的就比女孩子的好选得多,沈烈都没多犹豫,取了另一张写着男孩子名字的纸给桑萝:“你看有没有喜欢的。”   大多是从前看过的,新增的几个里,桑萝指了一个谦字:“沈谦好了。”   “小名呢?”   这真难着桑萝了,想着她和沈烈成日里宝啊宝的,索性问:“谦宝?”   两人都笑了起来,反正狗蛋石头什么的肯定接受不了,狗蛋不用想,石头嘛,这会儿走到外边喊一声石头,一百个人里能有七八个应你。   “就谦宝了。”   选罢名字,桑萝扶着肚子与沈烈道:“我倒觉得肚子里这个除了活泼好动一点,十有八九是个女孩儿,我做衣裳时下意识就喜欢选那些个鲜嫩颜色来,粉嫩粉嫩的,也不是我自己的喜好啊。”   沈烈失笑,他早发现了,桑萝给腹中孩子做的衣裳十件里倒有六件是偏粉色的。   “女儿多好,要是个像你的那就更好了,这时候来都是享福的,天下太平不说,家里如今吃穿住用都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只说穿的,圣上赏的绢帛就有几十匹,绸缎细布和丝棉乔迁时禇大人和学里几个同窗也没少送,宝是懂挑时间来的。”   拐到最后一句还不忘夸一句孩子,偏肚里那个也不经夸,沈烈话音才落,桑萝就觉自己肚皮动了动,沈烈随她目光看下去,看到桑萝肚皮上鼓起了一点:“宝听到了啊?”   他玩心上来,半蹲下去去摸桑萝肚皮,隔空又聊上了:“宝,爹和娘给你取名字了,你看看喜欢哪一个应爹娘一声行不行?阿窈喜欢吗?”   肚皮上鼓起个小拳头。   “大名叫长乐,沈长乐。”   肚皮上又鼓起个小拳头。   一应一和,时间上还怪踩点,沈烈更稀罕了,又问:“那谦宝呢?”   小拳头准点又到了。   桑萝一手撑着床一手扶着肚子,笑得整个人直抖:“你还真指望她什么都听得懂啊,就是熟悉你声音了,又正好想玩耍。”   沈烈看她笑得厉害了还要用手扶一扶肚子,不敢再逗孩子,起身问桑萝:“肚子大了是不是比从前累得多?”   之前桑萝肚子是真的不显,相比周葛来说,她身材几乎没怎么变,从身后看都不大能看出来怀孕了,也就近一个月,肚子大得快了许多,沈烈看着都替她觉得辛苦。   桑萝摇摇头:“现在还好,只是怕热,田地和家禽牲畜一样不用我操劳,就是家里的事也都有阿宁,蛋糕肉脯这些也是你们兄妹三人动手的多,我哪里累得着。宝也疼我,除了刚发现怀上那会儿害喜了几天,能吃能睡的。”   沈烈在她颊边亲了亲:“你歇会儿,我去打水来给你洗洗脚。”   桑萝怀孕后家里几乎不太敢让她干活了,孕前期仔细,眼下肚子大起来更是仔细,刷牙洗脸还好,像洗脚这样要弯腰的,沈烈是不敢让她自己来的,出去打了温水进来帮桑萝洗好脚再擦干了,倒了水连地都用旧布巾擦干才算完。   ……   沈烈旬休一日做了两张课桌,庄子里有人看到他做这个,听说桑萝让弄个小课堂给孩子们读书用,平日可以在自家读,也可以结伴在这边一起读,沈烈几人旬休时如果有空还可以给孩子们上上课,都积极得很,家里有孩子的自发就依样做起了课桌,小课堂不几日就开了起来。   自然,这时离下一次旬休还远,所以是沈宁和许文茵给上课,桑萝原本琢磨的是自己来教,不过因为盖房子,且房子远比一开始以为的大,一转眼半年过去了,如今肚子又大,沈宁和许文茵也学得很好,她们能上这课,桑萝也就不掺和了。   阿戌和周五郎这样原本干农活之余在家里用功的,跑过来听了一堂后就听出了门道来,跟他们单纯的背书不一样!和以前在山里魏清和给讲课也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确实是不一样,那原是曾家给的书。   这样的东西,除了像魏清和、王云峥和许家兄弟这样,沈家人原本读的书就是从他们手中得来的,且几人都在州学,给他们送过去抄了一份,其他人那里,桑萝是不好四散给人抄的,但沈宁和许文茵这样家中有书,自己平日里勤勉,学到了,学进去了,讲学一样给孩子们讲一讲是可以的,只要孩子们自己能听得进。   有天份点的显然是听得进的,至于听之乎者也晕乎的,农事不忙的时候也跟着听个热闹,加上沈宁和许文茵也会适当调剂,偶尔也讲些简单的,或是出些算术题来做做,这种相对实用性特别强的,就算是沈金这样的这课都上得津津有味。   不过两日,沈宁跟桑萝说读书的亭子外添了新面孔。   也不算是生面孔,是家里请的几个帮工家的孩子,赵家的有四个,另有三个是另两家的。   沈宁道:“其中三四个是常来送饭的,想是来送早食的时候听到了亭子这边读书声,靠过来瞧了一两回,回去就把家里年龄小些不用下地的弟弟妹妹也带来了,倒也安静,倚在亭子外听,一听听了半个多时辰才舍得走。”   桑萝挑了挑眉:“你当时讲的什么?”   沈宁笑:“一开始讲的《尚书》,我看他们在那听了许久没走,正好小铁和三牛几个也在,就让他们读了读《千字文》。”   沈铁和三牛是个小学渣,《千字文》到现在还学得马马虎虎,里边的字大概只认得一多半,还有不少不识得的。   桑萝笑笑,问沈宁:“多几个学生你教吗?”   沈宁想也没想就笑着应下了:“教!”   她把这事说给她大嫂本就是存了这心思的,家里的几个帮工干活那是真的拼,太实在了,沈宁也想能帮点什么的。   “不过他们家里能让学这些吗?”   那几个孩子里,大的也有九岁十岁的模样了,在家里也是能帮着干些活的。   桑萝道:“明儿我问问。”   第二天上午外边亭子里读书的时候,桑萝出去看,就看到了沈宁说的那七个孩子。里边她比较熟悉的是赵大的女儿和赵四的儿子,姐弟俩看到桑萝还有些不好意思。   桑萝招手唤了赵大的女儿,问小姑娘:“想跟着读书?”   那小姑娘颇有些腼腆,也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怎么,想了想回道:“我听小东家读得好听,但大多都听不懂。”   小东家是指沈宁。   桑萝笑笑:“要是想读,可以进亭子里跟着听一听读一读,她们有时也读简单的,要是能跟着背下一些,可以让你爹帮着做卷竹简,到时拿来找你阿宁姐姐或是我帮你抄几段识字启蒙用的《千字文》,比照着就能认字了,学得进的话可以跟着学,后边的再帮你抄上去。”   赵家那孩子还不太懂得能学识字意味着什么,就是家里人都特别神化桑萝,她对桑萝也天然的崇拜还有点小仰慕,桑萝跟她说话,又说可以让她在庄子里跟小东家读书,小姑娘就特别激动。   “可以的吗?”   桑萝笑:“学得进是可以,也得回家问问你爹娘爷奶许不许,不用全天学,一天跟着读半个时辰也很好。”   压根就没回家,小姑娘谢过桑萝,带着弟弟妹妹就蹦着去山里问她爹和四叔去了,后边跟着另两个帮工家的孩子。   赵大和赵四还有另两个有孩子的帮工不一会儿就都来了,属赵四最激动:“娘子,真能让我们家孩子跟着学认字吗?”   桑萝点头:“孩子想读,读得进,也不影响其他人,你们家里人也愿意的话,可以。”   “愿意愿意。”赵四一迭声的应,激动得不知怎么是好:“不知该怎么谢东家。”   桑萝笑:“是我要谢你们,家里的田地山地各种活计一直是你们仔细料理。”   赵四几个都搓手:“这是应该的,娘子你付了工钱。”   当天下午几家人就拎了鸡蛋来沈家了,沈宁和许文茵多了七个小弟子。没有课桌,凉亭本身有坐的地方,初期只需要跟着读书背书就好。   桑萝把那些鸡蛋一半叫许文茵拎了回去,两个小姑娘每日里忙着自己制笔的事情,沈宁还有几家铺子的账要管,逢五逢十还要跟家里做些吃的,不过对于教书当先生这件事仍是极热衷,上了几天课后,发现小弟子们进度不一,和许文茵坐在一块,正儿八经分出了启蒙班和小班、大班,制定了课时表。   当然,课其实不多,两人还轮换着上,甚至于,启蒙班让陈二山、沈金、沈银、小丫儿、巧儿几个给上课,算术课直接让沈金教。   小丫儿和巧儿还好,两小姑娘自信心爆棚的,陈二山和沈金沈银有点愣,指着自己:“我们给人上课?”   沈宁反问:“千字文你们不会?”   陈二山、沈金:这还真会。   沈银:其实有点不会,但这时候不会也得会,拿着书卷领读吧。   谁负责上哪一天的课,几个人一起排布好,等都散了沈宁就回去跟她大嫂邀功了:“小银不是不会,他就是懒,让他做先生是正好的,不会的那些也得仔细学了。”   ……   小课堂的第一个旬假,沈宁排的是大课,想考州学的,不想考州学但想来长长知识的都可以来听。   第一个老师嘛,王云峥,她去许家那边问几人时间安排时,王云峥主动揽下的上第一次旬休的课。   在王云峥给庄里的孩子们上课的时候,沈烈的这一个旬假被单独拎去了刺史府。   被成安请去的时候还有些迷糊,原以为是什么事,结果这一去就去了半天,至午时初才回。   桑萝奇怪:“曾刺史找你有事?”   沈烈神色有些古怪,在桑萝和沈安沈宁都望过来时才道:“考较我功课,给我讲学,然后又给了我几卷他自己的读书注解……”   一家人都有点儿懵。   沈烈看着桑萝,嘴唇动了好几回方道:“我怕是沾了你的光。”   曾子骞不曾明说什么,就和上次一样,沈烈问过去了,他一口认下桑萝身边有人,且是护她安全的,只再多的一句没有,也让他最好不问不查。   沈烈心中隐隐有猜测护着桑萝的会是谁,当然,到如今也只是猜测而已,但今天曾子骞连他功课都开始着手过问了,沈烈心里隐隐约约的那个答案变得越发的呼之欲出。 第254章 看脉   沈烈带回来的另一个消息,衙门不缺纸了,他心里隐约猜到,暗中保护的人手也好,曾子骞关注他课业也好,怕是都与那造纸术有关,心下触动,倒是越发的用功起来。   至七月下旬,州学外的铺子也能买到纸了,沈宁去结毛笔的账时发现的,她如今手上也不缺钱了,管着自家和庄子里各家合作的总账,又忙着铺子的事,大嫂每个月都给她一份工钱的,全叫她自己攒着。   沈宁当即要了一刀纸带了回去,正是她们家做的那一种,朝廷官办的造纸坊做得细致,那纸质瞧着比她大嫂当时紧着做出来的还要好一些。   桑萝终于见到纸张落到了市井,心下也颇高兴,问沈宁,沈宁伸出三指:“比之前没有严重缺纸时的纸价低了三成。”   七折。   当然,七折也不便宜,因为原本的纸价就很高,桑萝自己做过纸也清楚,这纸做不快,太耗时耗力了。   “这也很好了。”   桑萝想到现在有挺大一个后院,要到后院,前边要过三进院子,一二进院不说,西厢后的院子和后院平日都是锁上的,安全是足够了,与沈宁道:“你再去弄些树皮,也不只咱们之前弄的那种,桑树皮、苎麻你都浸一点试试。”   沈宁一听就知道她大嫂还想继续琢磨那造纸的法子,欣然应下,转身就出去了,不久回来,正逢赵四他们抬着一筐筐的山葡萄送到家里。   七月里山葡萄陆续熟了,桑萝家的山地上种了不少的山葡萄,扦插苗没那么快挂果,但移栽过来的今年挂果了,赵四问过桑萝这葡萄能摘后,近几日的主要工作就是采摘已经熟了的山葡萄,在大兴庄跟着读书的七个孩子课后也奔去帮忙。   不需要束脩,只拎了点鸡蛋就读上书了,家里人感激,孩子们也珍惜,这种就手能干的活儿都机灵得很,不计是帮沈家还是另几个小先生家里,反正看到有轻省的活儿时常会顺带着做一点儿。   葡萄都放在第二进院里,帮工们都自觉,知道主家营生多,除了进门的第一进院,东西厢后的院子和最大的后院没有主家喊就不进,所以也只到二进院止步。   晒东西自然是在最后那一个大院子里好晒,不过这不妨碍沈宁惦记葡萄酒。   是真好喝,沈宁自己就很喜欢这一口。   “大嫂,这葡萄今年怎么做?”眼睛眨巴眨巴的。   桑萝看着她,摇头:“晒葡萄干吧,回头做点心用。”   沈宁双肩就耷拉了下去,桑萝好笑:“可以做一点儿自家吃,多的不行。”   她够张扬了,弄些面包蛋糕肉脯之类的零食还成,弄出酒来,眼下还不行,桑萝并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她说可以做一点自家吃,没明着说做什么,但沈宁一听就懂了。   “大嫂你真好!”   欢喜得想抱一抱她大嫂手臂撒个娇,再看到那跟吹了气似的肚子,又生生止住了,她盯着瞧了一会儿,疑惑道:“大嫂,你肚子是不是比阿葛嫂子的更大了?”   她大嫂身量纤细,怀孕之后饮食上也挺注意,也不会特别馋,所以还真没有胖很多,先前肚子也不算大的,反正没有阿葛嫂子的大,这个月怎么长这么快?   沈宁常找小丫儿玩,日常还要汇两家的账,平日里没少往陈家跑,见到周葛的次数也多,对这个就相对敏感。不过最近她大嫂往外走动得少些了,她没看到两人在一块,也不那么确定。   她一贯是最紧张她大嫂的,也不晒什么葡萄了,让她大嫂在家里等等,自己就往陈家跑。   周葛原本正做孩子的小袄呢,是之前桑萝给的细布和绢帛,孩子太小了,那绢帛虽软滑,她却不舍得给这么点大的孩子用,准备等再大些再用,就用细布给孩子做衣裳。沈宁一来就问她能不能站起来给她看看,然后就盯着她肚子直瞧。   “阿宁瞧什么呢?”周葛还没来得及问,从屋里出来的陈婆子笑着问了。   沈宁看了一眼又一眼,这留了心,两相里一对比就真对比出来了,她大嫂的肚子好像真的比阿葛嫂子的大了一小圈。   她有些懵,当初可是一起去城里看的大夫,她大嫂日子明显比阿葛嫂子更浅,大夫一开始都没明确的把出喜脉来,这更晚有孕的怎么肚子倒更大了?   自桑萝有孕后,家里日常饮食都是沈宁负责的,因此钟嬷嬷前两回过来跟桑萝交待什么都没避她,相反,沈宁还细问了不少,因而很清楚,这怀孕到后期肚子也不能太大,太大了生产她大嫂是要受罪的,还可能会有危险。   沈宁就有些慌神,也不敢瞎问,怕不好的话说出来不吉利。   “我就是看看阿葛嫂子肚子多大,我大嫂肚子最近大得挺快。”   陈婆子闻言就笑:“后几个月是这样的,孩子到这时候长得快。”   沈宁点点头,不过还是上了心,第二天不逢五也不逢十,她一大早起来特意做了蛋糕和面包,一份给桑萝留着,另一份拎着就往刺史府去了,和几个去州学的同路。   桑萝哭笑不得,不过很感动是真的,倒是沈烈,听沈宁说桑萝的肚子好像比周葛的还大一点时也紧张了起来,再往州学去都有些神思不属。   沈宁往刺史府去,一说是大兴庄沈家的小娘子,府中人都知道的,尤其范妃娘几个贴身的婢女和嬷嬷,都识得她,被笑着请了进去。   她跟着桑萝这么些年,虽桑萝日常不会刻意教规矩,但耳濡目染,读书后一些常见礼节也特意问自家大嫂学过,规矩上是一点儿不错的,见过范妃娘,先问好,送上自己备的礼后,听范妃娘问过她大嫂的情况,这才说起正题。   说是想让钟嬷嬷去看看她大嫂的情况,号个脉什么的,再看看饮食用不用调整。   范妃娘是头一回见十三岁的小娘子周到成这样的,也挺高兴,“你便是不来,钟嬷嬷这两日也该过去了,孕后期孩子长得快,要多上心些的,原也要走得勤些。你既来了,正好,让钟嬷嬷这会儿就跟你走一趟吧,不辜负你一大早就给我做这样好的点心来。”   几个贴身女婢都轻声笑,沈宁笑着蹲身谢过了范妃娘,成功带着钟嬷嬷回了大兴庄。   ……   桑萝怀相颇好,饮食上也精心,钟嬷嬷原以为是照例的走一趟,只是隔了二十多日,这猛一见桑萝,她眼里也显出几分讶色来,不过很快掩去了。   见过礼后,问过桑萝饮食和日常,又把桑萝两手的脉听了又听,愣是没听出什么来。   “一应都好,最近就不用刻意食补了,和日常一样的饮食就行。”   回去与自家主子却是照实说:“肚子好似大得有点快,饮食挺正常的,气色好,人也没怎么胖,只肚子比她这个月份瞧着要更大些。”   范妃娘:“沈宁与她二哥沈安是双胎,我听闻家里有双胎的,会更可能生双胎,阿萝怀的会不会是双胎?”   钟嬷嬷不太确定:“老奴原也是这样想的,细听了好一会儿脉,没听出双胎的脉息啊,不过老奴到底不是医者,许是功夫不到家也是有的,今儿没看出什么来,肚子说是大点,也没特别大,老奴就没胡说,也省得回头桑娘子再多想反倒不好。”   钟嬷嬷说功夫不到家,那这歙州医馆里的老大夫更是不成了,范妃娘想了想,道:“再看看,你近日走勤些,隔三五日就去看一回。”   钟嬷嬷领命。   ……   钟嬷嬷隔了五天又往大兴庄跑一回,桑萝也就是在现代根本没有结婚生子,不太懂得产检的频率,心下也有几分奇怪了。   钟嬷嬷却是淡定,笑着说孕期后边是该这样的,也就是远,之前服侍她们娘子,那是每天要请一回平安脉。   好吧,古代贵族的生活,桑萝自此打消了疑虑,因为她当真是吃好睡好一应都好,就连肚里的孩子每天跟她和沈烈的互动也都很好,哪里会去多想?   她这里不多想,殊不知,八月初暗七就又回了一趟京城。   “肚子比较大?”   已经是五个孩子爹的皇帝这辈子头一回听下属报上来这样一个问题。   “是,曾夫人身边擅妇产的老嬷嬷去了两趟也没瞧出什么问题,曾大人主动告知了属下一声,说是妇人生产便如过鬼门关,腹中孩子若太大了,也是有危险的……”   这一句话让皇帝反应了过来。   是,他的妻妾,眼下的妃嫔,若是每一个生产都顺利的话,他现在可不止是五个孩子,且这其中当母亲的就那么没了的也有一个。   皇帝背脊一下子直了。   人在御书房里踱了几步,转头就唤了岑喜:“你去,召徐太医来见我。”   想想又交待道:“别弄出动静。”   岑喜一愣,徐太医,擅的不是妇科吗?不过还是躬身应了下来,很快退了下去。 第255章 太医   岑喜在这皇宫里要避着人唤个太医过来还是容易的,徐太医先时以为是后宫里哪位小贵人传他,等人被领到御书房时,才有些懵。   尤其看到御书房外候着的岑喜,忙低声打听:“岑内侍,是圣上传下官?”   岑喜点点头,徐太医还想打听些什么,岑喜浅笑道:“咱家也不清楚,徐太医只管进去吧。”   徐太医进去了,出来的时候神色那叫一个恍惚。   圣上竟给他派了个秘差。   他擅的是妇科啊,在后宫里打转的,眼下却接到一个秘差,让他照常回太医院去,明儿再编排个由头上折来告假,然后跟皇上的人出去一趟……   徐太医觉得,他可能是卷进什么了不得的宫闱秘事里了,两腿都有点儿抖了。   ……   暗七等了一日,第二日就带着一些孕产妇可能用到的好药村,领了身穿便服与他汇合的徐太医登了船。   徐太医自打上了船就一直隐讳打量暗七,明明生得挺周正,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个人,那么张脸,就是让人很容易忽略。   他从前朝起就是太医,就在宫里打转了几十年,很快意识到这是什么人物了。   暗卫。   帝王或世家培养出来的暗卫才会有这种特质。   船行了两刻多钟,徐太医才终于鼓起了勇气:“大人,不知咱这是往哪去?”   暗七除了在同僚和皇帝跟前话能多两句,在外边还是很有职业范儿的,不多不少,就两字:“歙州。”   歙州。   徐太医开始仔细想这个地方。   而后想起什么,歙州!歙州啊!这是圣上亲手打下来的地方!   他那脑袋里的剧情已经一奔八万里了,神经都快绷断了,好在到最后一算皇帝攻下歙州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不对。   不对不对,时间差得远了。   徐太医吊着的一颗心忽一下松了下来。   半月行船,等被领进刺史府,见到曾刺史的时候,徐太医想起被封了三品诰命的范妃娘来了。   心中还道莫不是这位刺史夫人有身孕了?   可这惊动得着皇帝吗?除非是疑难杂症,民间大夫应对不了,曾刺史请旨的话那是有可能的,但也不用秘旨让他寻好借口秘密出京吧?   徐太医悬着一颗心,进了曾子骞书房一盏茶后方知自己这一趟是为谁来。   一个平民,献曲辕犁的那位桑娘子。   跟着范妃娘的婢女一路出城,看到大兴庄外的牌坊,再跟着往庄里去,徐太医心里的震动那是真不小。   这一路来,任他怎么想也没想到皇帝让他出宫会是为这位献犁的桑娘子而来。   距正月献犁,而今已经八月余,桑萝其人,献犁时有人记得到,或者说到长安城也有人能想得起来长安之名的渊缘,但要说对桑萝这个人有多少印象,除了种地的农人,谁会记着?   没有印象。   甚至都没人知道这还是个年轻妇人。   圣上惜才他知道,但这般惜才,徐太医对当今算是有了个新认识了。   或者这里边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不过他也不探究,这可比卷进什么宫闱秘事里好太多了,至少不用胆战心惊,只他自己别回去瞎咧咧就行。   ……   暗七走了一个来回耗时一个月,桑萝如今已经八个多月快九个月的身孕了,那肚子是真的大,比周葛的要大了许多,一家人都悬着心。   民间向来也有家里有双胎就更容易生双胎的说法,陈婆子、卢婆子和魏令贞都来瞧过,都说会不会是双胎?   偏偏孩子是不是双胎,大夫经验或是传承不够很难从脉象上判断出来,沈烈先后请了城中三位大夫,都说没这本事,而钟嬷嬷从前倒是听她师父提过,不知是不是实践不够,虽则近来常给桑萝把脉,也看不出双胎的迹象来。   桑萝只能尽量控制饮食,既不敢饿着,也不敢多吃,这里可没什么剖腹产。   她紧张得夜里不敢安睡,沈烈更是,从桑萝肚子吹气似的大了起来,他一宿一宿的睡不着,也不敢跟从前似的逗孩子了,现在偶尔跟孩子说话也是跟孩子商量着别长太快了,等从你娘肚子里出来再长。   偏偏不敢给桑萝压力,半点儿不敢表现出来。   好几回夜里做梦梦见儿时在逃荒路上的事,他娘生下沈安和沈宁后不久就没了。   沈烈头一回那样恐惧,新宅供了圣旨,也供了先人牌位,他夜里睡不着,去给先人上香,让一定护佑桑萝和孩子平平安安,舍他寿数也可以。   桑萝夜半醒来,发现沈烈刚从外边回来,她鼻子灵,沈烈身上沾染的那一点香的味道还是叫她闻了出来,略猜一猜也知是怎么回事了。   “吵醒你了?”   桑萝摇头,拉了沈烈的手道:“你别太紧张,肚子是大些,钟嬷嬷不是已经住到咱们家来了吗?不会有事的。”   沈烈点头,难得的在桑萝面前显出脆弱来,将人小心拥住,“会顺利的。”   他的阿萝多心善,便是按活人性命来计功德,她也该是上天都会护着长命百岁的那一个。   只是年少时的遭遇还是让他很难放松下来,他喉头滚了滚,道:“阿萝,咱们只生这一个就好了,以后再不生了。”   桑萝有半点风险沈烈都不敢想象。   桑萝眸光软了,却是半嗔怪着说他:“你也不怕这肚子里是两个?这样说孩子该生气。”   大家都说会不会是双胎,加上沈安和沈宁确实也是双胞胎,肚子在后边又大得快,哪怕钟嬷嬷看了十几次脉都没看出来是双胎,桑萝自己不免也会往那个方向去想的,不敢多抱那个指望,却也怕沈烈这样说话不好。   沈烈照着自己嘴拍了一下:“是我说错话。”   还安抚的抚了抚桑萝肚子。   桑萝笑笑,道:“脱了外衣睡吧,你好些日子没睡好了吧?眼下泛青了。我不会有事的,老天对我应该还算眷顾,会庇佑我和孩子的。”   穿越女,她就不说什么女主命了,世道那么乱她也活下来了,平平安安寿终正寝的命数总是有的吧?   这种时候桑萝就很乐意给自己在这方面找找自信,心里就安稳多了。   ……   徐太医到的时候,钟嬷嬷已经搬进沈家住了五天了,桑萝肚子太大了,九个月就生也是有的。   桑萝为了生产能平安顺利,常扶着腰在院子里走动,沈宁和钟嬷嬷就陪着,听得外边有动静,三人探头往二进门处看了看,就见范妃娘身边那个叫晓星的婢女领了个年过五旬留着短须的男人进了院来。   “娘子。”晓星与桑萝见了个礼,道:“这位是徐大夫,我家娘子请来给您看看脉的。”   听说是范妃娘请来的大夫,桑萝谢过,又与徐太医点头致意:“辛苦您。”   说着引人往正屋厅堂去。   徐太医看到桑萝那个肚子,知道圣上为什么让他来跑这一趟了,这肚子比寻常产妇要大好些。   桑萝的情况钟嬷嬷是最清楚的,两相里沟通过,徐太医便取了脉枕给桑萝号起脉来,沈宁几人都屏息凝神,呼吸都不敢重一分。   能做宫中太医,徐太医也是有些本事的,因是专研妇科,祖上甚至有悬丝诊脉的本事,他也是得了几分真传的。   歙州城的大夫和钟嬷嬷听不出来的脉,他搭在桑萝腕间的三个手指时轻时重,左右手又换过,闭目细听了近盏茶时间,唇边露出了几许笑意。   “好事,娘子你腹中是双胎,所以这肚子才大一些。”   桑萝和沈宁都是大喜,钟嬷嬷眼里也有喜色,不过好奇,原是想问一句的,话未出口意识到自己这探的是人家的绝学,笑一笑转了话头。   徐太医也松一口气,只是双胎的话,他在这里守着,又有那范氏身边擅医的嬷嬷,安全应是无虞的,便与桑萝道:“曾夫人请我过来,不知娘子家中可方便安排住下,若是方便,老朽便在贵处叼扰些时日,等娘子诞下麟儿,老朽再回去与曾夫人交差。”   这是求都求不来的,桑萝怎会说不方便,她这边一应,沈宁已经笑着去张罗了。   沈烈从学里回来,沈宁在一进院的灶屋里张罗饭食呢,听到动静探出头来,笑着就奔了出来:“大哥,我大嫂怀的是双胎!”   没等沈烈发问,叭叭把范妃娘给家里请来一位老大夫的事说了,沈宁乐得团团的转:“有两个,哥,这下不用担心了,钟嬷嬷说如果是两个,这肚子就算不得大,安全的,而且那位徐老大夫会在咱们家留一段时间,等大嫂平安生产后再走。”   沈烈心下高兴,回正屋见了桑萝,桑萝这会儿也不在院里乱转了,她紧着得再做几身孩子的衣裳出来,钟嬷嬷正帮着剪裁。   沈烈回来,夫妻俩自少不得欢喜,钟嬷嬷见此笑了笑就避开了,沈烈稀奇看桑萝的肚子:“原来真是两个。”   桑萝笑:“这下放心了?”   在没有剖腹产的古代,顺产其实最怕的就是胎儿过大,相较之前的担心,眼下知道是双胎,双胎的话胎儿小,加之她此前在山里一直习武,身体底子是极好的,这安全性就高得多了,只是孩子生下来要仔细养着。   沈烈直笑,“两个好,不管是两个男孩、两个女孩还是一儿一女,总归都有个伴。”   他已是不准备让桑萝再生了,这种担心只有经历了才知道,其中风险他半次都不愿再经历。   见桑萝裁剪了不少衣裳,道:“这些针线你也别都自己做,请人帮帮忙也行,做得多了伤眼睛。”   桑萝笑道:“有钟嬷嬷帮忙,阿宁也帮手的,不用你操心这个了。”   沈烈也确实惦着另一桩事,道:“你歇歇,我先去谢一谢徐老大夫。”   说着转到东厢见那位徐大夫去了。   说是范妃娘请来的大夫,桑萝信,沈烈现在却已经下意识会多想几分了,尤其是人直接在家里住下了,要等着桑萝顺利生产后才离开。   他特意去谢老大夫,听着老大夫一口官话里隐隐带出来的口音,连日来的紧绷终于松了下来,沈烈躬身与老大夫行了一礼:“我家娘子要托您老费心了。”   谢的是大夫,更感谢的是大夫身后那人。   哪怕这关心的背后有他的功利,沈烈此时也是由衷感激。 第256章 九月初五   打从钟嬷嬷住到沈家来,沈宁一日三餐可拿出了全部本事,如今再添一个徐大夫,她更上心了,一天三顿恨不能做出花来。   徐太医住进沈家的第一天,吃到那饭食眼睛就亮了,而在沈家醒来的第一个早晨,是被隐隐约约的特殊食物香气给唤醒的。   一顿晚餐加一顿早食,就把徐太医给收买住了,这一趟出来值了。沈家这小姑娘手艺好不说,早食吃的东西他在京城也没吃到过,一时倒觉出这差事的美了,这一趟出来,值了!   他闲着无事时常在大兴庄走动,因桑萝随时可能生产,也不敢走远,只沈家山里地里转转,这一细转,发现的东西可就多了。   这沈家是经济上的好手啊,田地便罢了,他是头一回看到有人把山地用出了花来的。就没一处闲着的啊,甚至若观察得细一些,能发现植物、动物、地力好像被循环用起来了。   他自家在长安城郊也有庄子,如今更有职田,一家人偶尔也会往城郊小住,家里的庄子自然也有山地,可自家的山地跟沈家这山地一比起来,那利用率瞧着就太低了。   就算是养鸡养鸭养羊养猪,这沈家的好像也跟别人家的格外不一样,说不上来,看着就是讲究。   他是个大夫,甚至看到原本应该是野生的薯蓣被大量种植,蜂蜜也能人工养着,喂鸡的饲料里好些精处理过的地龙干拌在料里。   这东西喂鸡?总不能是药铺里买的吧?从鸡食盆里扒出来一点看看,又不大像。   跟帮工的汉子们攀谈取经,人家也不瞒着,连他没发现的也一并告知,比如那羊舍设计的好处,比如劁猪,比如给鸡喂地龙的好处以及要注意的事项,压根儿不藏着,说是左右乡邻都会来学,大多数东西桑娘子都会教。   当然,也有没说的,比如那蜜蜂是怎么养的,比如哪弄来的那许多地龙。   徐太医总算是明白了皇帝怎么会把手伸得这样远,临行前为何交待他第一要务要确保的是产妇的安全了。   看着都未到双十,能琢磨出曲辕犁来不说,对农事经济上也极有心得,加之那沈家兄弟还是读书人,这不早晚得进京?   得,是陛下擎等着用的人。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沈烈又上了两天课,学里的先生就通知下来了,说朝廷比照给官员的假日,给学子除却旬假之外也添了田假和授衣假,田假五月,授衣假九月,官员是每个假期十五天,而学子则是各给足了一个月的假期。   说白了,这其实更多的是为农家子弟入学考虑的,五月和九月都是农忙时。   沈烈听了这消息,只觉得这假期来得太是时候了,田地里的事不至于要他操多少心,但桑萝生产应该就是九月里,他至少能陪在身边。   归家当天,钟嬷嬷领着沈宁把产房都提前布置好了,到了这会儿,沈烈想起来一桩一直被他忽略了的事,徐大夫在这里干什么的?是大夫可不得用药?虽然他希望阿萝平平顺顺一样都用不着,但是有备无患是正理,忙找徐大夫问家里可要备些什么药材。   徐大夫看他一眼,摆手:“不用,我这里一应都齐的。”   末了还描补一句:“曾夫人备好了。”   ‘曾夫人’。   沈烈道一声谢,让沈宁在家陪着她大嫂,自己带着沈安就张罗田里的事情去了,夜里又和沈安一起,琢磨着给孩子做小摇篮。   一家人都盼着两个孩子的出生,两个孩子似乎也知道,来得比沈烈料想的还要快,沈烈和沈安摇篮还没做好,桑萝就发动了,甚至比更早有孕的周葛都发动在了前头。   ……   生双胎比之生单胎要难些,难在哪里,难在时间上更长带来的风险,人家疼一份,生双胎的娘得疼两份,风险也多一份。   好在钟嬷嬷在,又有个徐大夫守在东厢随时候着,九月初四下午发动,九月初五丑时初第一个孩子就出生了,小的那一个迟了一个多时辰才生出来,桑萝疼得脱力,尤其是生第二个时,要不是有那位徐大夫备的汤药及时灌下,她已经使不出力气来了,万幸母子皆安,身体上也没受什么损伤。   醒来时已经不是在产房了,而是回了自己房间,沈烈在旁边守着,桑萝下意识就是找孩子,头一侧,才看到两个孩子在床里侧睡得香甜。   她之前疼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大的那一个还知道是阿窈,小的那一个是男孩还是女孩儿她都不清楚了,钟嬷嬷或许告诉她了,只她根本听不到。   沈烈听钟嬷嬷说了当时情况的,道:“你先歇着,我喂你喝点温水,钟嬷嬷炖了汤,一会儿喝点。”   又道:“大的是阿窈,小的是谦宝。”   桑萝笑了起来,等沈烈喂她喝了些温水润过喉后才道:“原来真是一儿一女,那天倒也没应错。”   沈烈知她说的是他当时问孩子喜不喜欢名字时孩子应的那三下,也笑了起来,只是看桑萝脸色苍白,少不得又心疼:“让你吃苦了。”   桑萝这会儿看着两个孩子,满心的幸福暖乎乎的都快满溢出来了,哪里还记得前头的苦,笑着摇了摇头就又侧头看孩子去了。   “谦宝看着比阿窈小些。”   沈烈点头:“徐大夫和钟嬷嬷说不要紧,姐弟俩在双胞胎里不算小的了,精心些养上一阵子长得也快的,他们都说会在家里多留一阵,我正好有假,怎么照顾你们这几天也能跟钟嬷嬷学。”   沈家没有长辈,夫妻俩只能自己扛着,好在沈烈兄妹三个从小就没少帮着带沈金几个,还有个钟嬷嬷在,月子也好,带孩子也好,有人指点,应该都没问题。   夫妻俩没说几句话,外头沈宁想是听着了动静,探头进来瞧了一眼,就往灶屋去喊钟嬷嬷,端了汤来给桑萝喝。   当然,沈宁是蹭着看她的小侄女和小侄儿。   她其实已经看过几回了,皱巴巴红通通的,架不住她稀罕。   这一点沈安和沈金几个就不如她,兄弟几个现在大了,尤其是沈安和沈金、沈银,兄嫂的屋子也不好随意进。   侄儿侄女又小,不便抱出来,沈安只刚从产房抱出来往屋里送的时候看到一下,沈金几个是压根还没见到,沈铁仗着人小,倒是溜进去看了看,这会儿大的几个只能羡慕沈宁和沈铁了。   沈安和沈金兄弟几个看了个尽兴,还是两个小的洗三那天。   要说这两孩子出生的时候也选得好,伏天过了,但又没有特别冷,不用怕热着也不用怕冷着,最要小心的头一两个月相对来说好带得多。   洗三这天颇热闹,庄子里各家都来不说,冯家、甘家、郑家、东哥儿家和几户帮工家都有来人,就连范妃娘也让丫鬟来添了个喜。   陈大山也来凑热闹,他也是马上要当爹的人了,看着两个孩子怪稀罕,照着沈烈肩头撞了一下,“我以为成亲我不如你早,生孩子嘛抢在你前头了,结果还是叫你先了一步,还一生就是两个。”   引得一院子人都笑。   桑萝只在屋里听了听动静,她的坐月子生涯已经开始了,照钟嬷嬷说的,一直在屋里没出去过,还是陈婆子几人进屋才与她说上了几句话,也没多打扰,又惦着家里的周葛,很快就回去了。   也就是阿窈和谦宝洗三这天,周葛也发动了,第二天上午生了个大胖小子。   沈烈带回来的信儿,桑萝当时正喂孩子,身子微侧了侧,不过听说了这事也很高兴,逗怀里闭着眼使劲儿吃奶的女儿:“你和谦宝可是有伴儿了。”   阿窈对那个宝字挺敏感,抱着粮仓吭哧吭哧吃得认真,听到宝字还睁了睁眼。   桑萝喂了两个孩子几天,可算是知道为什么阿窈个头比谦宝要大了。   这姐弟两个,阿窈活泼好动,哪怕睡的时候居多,醒时也很皮,吃东西也格外的积极,倒是谦宝,干什么都不紧不慢,吃了睡,睡了吃,安逸得很。   沈烈怀疑整个孕期他一说话肚里就欢乐互动的恐怕都是女儿,试了几回,发现阿窈对他的声音还真挺好奇,喝着奶呢,沈烈要是在旁边喊一句宝,她一边抱着口粮不放,一边眼睛就开始试图往她爹那边瞟。   沈烈看得实在稀罕,又想起什么,忽而道:“你说,谦宝的名字别也是她帮着认下的吧?”   儿子是真懒啊,听到他的声音偶尔也给个反应,但真的只是偶尔。   桑萝听得直乐,虽不觉得这样小的孩子听得懂什么,仍是觉得神奇:“这真说不好。”   ……   徐太医在大兴庄又住了几天,除了给桑萝和两个孩子看看脉,他闲得无事还在大兴庄外开了两天的义诊,不过因是农忙,来的人倒不算多,大多是老人孩子的小毛病。   徐太医也知道这时百姓苦,开的药大多以乡间地头能找到的草药为主,顺带教一教简单的药理,来过的乡邻倒也受益不浅。   桑萝听沈烈说到这事,想起什么,跟沈烈道:“阿葛她娘当年应该是生孩子多伤了身子的,徐大夫既是妃娘远道请来的,又擅妇科,你去提醒大山哥一声,让他跑一趟隔壁村把他岳母接来请徐大夫看一看吧,许是比咱们这边的大夫要强。”   沈烈拍拍脑袋:“我倒没想起这桩。”   而且,这位徐大夫可未必是范妃娘请来的,这大好的机会,他真的没想起这茬来。   “亏得你细心。”转头就往陈家去了。   陈大山只知道沈家来了个大夫,擅什么的还真不晓得,沈烈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猜测的那些往外说,便只说是范妃娘远道请来的,尤擅妇科。   陈大山成婚几年,对岳家的事知道得也清楚,听说沈家住着的这位大夫还有这来头,家里的活忙扔下,转头就奔岳家去了,不久就领了大兴庄,排队义诊不提。   ……   徐太医和钟嬷嬷是九月十五离开的,提前一天跟沈烈和桑萝说了,临走前给桑萝和两个孩子都看过,恢复得都不错,这才安心辞行。   九月十四日晚间,沈烈私下里和桑萝说过自己的猜测,桑萝刚听时还有些犯了傻,实在是想不到,不过沈烈也道:“我也不能确定,只是猜测。”   猜测不猜测的,桑萝心下都感激。   夫妻俩商量一番,取了二十两的谢银封给了徐大夫,沈宁又给备了许多吃食,都是徐大夫喜欢的那些个稀罕吃食。   而钟嬷嬷,从她产前住进来,前前后后差不多呆了近一个月了,有她指点着,桑萝不知安心多少,也确实跟着学了许多东西。   范妃娘说钟嬷嬷专业那不是说假的,不论是产前、接生还是育儿,便是产后的身体恢复她也懂得颇多,临行前把桑萝和孩子后边的食谱和注意事项都写了十几页纸,产后怎么让身体得到更好的恢复,方子和锻炼的法子也都一一教了桑萝。   银钱赚着是不易,但钟嬷嬷可不是她家的下人,世家大族养出来的老嬷嬷,在这边照顾了她二十多天,桑萝在这方面倒不会抠唆,给钟嬷嬷也取了十两的谢银。   “辛苦嬷嬷照料我们母子三人,这是一点谢意,我家资薄,嬷嬷莫嫌少才好,我月子中也出不去,嬷嬷代我给妃娘道个谢。”   钟嬷嬷推拒一翻,见桑萝是真心要给,笑着收下了,由沈宁送了出去,一同送去的还有托钟嬷嬷给范妃娘带的两篮子沈宁自己做的吃食。   十两二十两银子在钟嬷嬷和徐大夫那里算不算个数桑萝和沈烈不知道,但在沈家来说,这已经是他们拿得出来的颇重的一份谢礼了,三十两银子,要是没开两家铺子,家里拿不出这样的手笔来。   ……   沈烈和桑萝怕这两位嫌礼薄,殊不知,钟嬷嬷回去就把这事报给了范妃娘,面上含笑道:“桑娘子夫妇是极重礼数的,为人周全,也是真实在。”   寒门小户,哪怕开了铺子,那铺子卖的东西也有数,也要成本的,卖得最好的面包和蛋糕一个月只卖六回,每回的量也不多,肉松和肉脯一个月也只做两次,铺子开了还未足三月,能赚的钱其实大致都算得到。   她都有十两,徐大夫那边,钟嬷嬷虽不知底细,但见人是直接跟自家姑爷打交道,也知不凡了,只怕还更多。   这一下都花出多少了?   沈家夫妻对帮过他们的人倒是很舍得。   范妃娘也笑,心说这才哪到哪啊,造纸的方子都能舍得出去的人,在她看来,桑萝对她认可的人那是真没说的,这样的朋友也很值得深交。   当然,这样的人其实福气也大,生个孩子呀,怀相稍有不对,太医从京城过来了,寻常三四品京官官眷都未必有这体面。   “你也辛苦了,这是阿萝的心意,她给你的你就收着。”   而另一边,徐太医和曾刺史拜别后,提着两个礼篮登上回程的船时那嘴都快咧耳后去了。二十两银子在其次,这半个月吃得舒坦啊,吃得他都不舍得走,要不是差事已经了了,再拖说不过去,徐太医是真想再呆一呆的。   不过临走时沈家送的这两篮子吃食是送到他心坎里了,因而他眼下心情那是真的美,这样的秘差真的可以多来点的啊。   暗七看着这位住进沈家半个多月就胖了一圈的太医。   “……”   他再不说他的差事美了,没法儿比,这种能直接住进去,临走还能提两篮走的才叫美。   是谁羡慕了他不说。 第257章 贡品   九月正丰收,桑萝在这节骨眼上生孩子坐月子,且依着钟嬷嬷说的,要坐足两个月的月子对身体更好,对田事经营之事难免几分挂心。   好在沈烈和沈安都休假在家,除了曾刺史旬假时沈烈会被成安叫去刺史府半天,其他时候都不离家,春日里种的稻、麦和各种豆子从八月起到如今都陆续收上来后,后边要种些什么沈烈只需和桑萝商议几句,兄弟俩自能操持。   这一年大兴庄各家收获得最多的是各种豆子,那是真的多,山地都各尽其力尽可能的多用上,收成自然也好。   原料充足,桑萝就惦记起两样好东西来了。   粉丝和腐乳。   粉丝是一早就定了要教陈家做的,山药还没到收获的时候,但绿豆有了啊,不过陈家眼下兼顾农事和做豆腐已经够忙,桑萝就先搁了搁,先折腾起腐乳来了。   批量生产腐乳售卖,少不得老豆腐,方子准备自家先捏着,因而这老豆腐是自家做最好不过的。   当初托范妃娘帮忙买了一头骡子,是代陈家买,她们自己家里倒还没有,日常要磨面粉常是拎到陈家去磨,不过磨豆腐这活计沈烈那一身气力并不会觉得费劲,等沈烈中午回来,桑萝就把这事同他说了。   听说铺子里又要上新品了,沈烈还挺稀奇,做豆腐这种事对别人来说辛苦,对他来说还真称不上什么,应了下来,道:“家里这个石磨太小了,我去买个大石磨回来吧,你看看还要买什么,我带小安走几趟一并买回来。”   自是有不少东西要买的,重中之重是盐、酒、调料。   酒是不用想了,别说现代那种高纯度酒,就是这个时空原本的那种酒现在也难买到,粮食都是眼下才收成,之前人都没得吃,哪里还有酒卖?   好在腐乳没有高度数酒虽说会少些风味,存放时间也要短些,却也不是不能做的。   要做着方便的话,大的蒸屉和大铁锅其实也可以订做一个,不止是做豆腐乳,蒸炒其他东西也远比用陶釜陶甑方便得太多。   沈烈大致听她说了对铁锅和蒸屉的要求后,道:“铁锅我去定一个,那蒸屉我领着小安自己就能做了。”   又问桑萝:“包装呢?还是用罐子?”   桑萝点头:“这个不急,我还得算一下罐子大小画个图样。”   两个小的这时候还是省心的,吃了睡睡了吃,桑萝要在房里画点东西还是可以的。   沈烈和沈安吃过午饭就推了个架子车往城里去了,该买的就都买回来,铁锅要等几日,沈烈和沈安下午就没忙田里的事,而是改做桑萝要的蒸屉。   桑萝要画的那图样最后也不是她动的笔,因钟嬷嬷有交待,月子里不许费眼,由沈宁代笔了,其实也不多难,她们家开铺子后和制陶罐的师傅算是常合作的,就是标注一下罐子的大小,画个大概的样儿,再写几个字样。   大兴庄腐乳,腐乳分了青方、红方、白方,再细分又能做不知多少口味出来。   桑萝自己亲手做过的也只有最常见的裹辣椒粉的红方和白方,当年因身体的原因,做得最多的反倒是各种白方,甜辣、桂花、五香、芝麻、糟方,她也不折腾别的,第一批先做红方辣味的和白方五香的。   铁锅送到那天,沈烈和沈安趁夜就做了豆腐,压到天亮,水份够干了,后边算是细致活,由厨艺天赋最好的沈宁主做,兄弟俩帮着打打下手。   这东西是需要时间发酵的,沈家后院建的那成排的屋子就有了用场。   算着发酵的时间,桑萝自己还去过一趟后院,确定发酵成功才让沈宁开始下一步。   而到这时,陈家也终于忙得差不多了,桑萝让沈宁请了陈婆子和秦芳娘过来,开始教婆媳二人做绿豆粉丝。   她在月子里,只能口述,好在从前为了拍视频能赚点钱这东西她自己也亲自做过,还算熟悉。但在她而言熟悉的东西,陈婆子和秦芳娘婆媳俩听得发懵,反复问了六七回,确定都记清楚了,这才说回去做工具,先试做一点看看。   一步骤一问,因细节处把控不对,还是失败了两回,到第三回 直接改到了沈家二进院来关上门少量的做,桑萝全程看着,才算是成了。   当晚陈家和沈家就尝到了自家做出来的粉丝,激动得不行,家里为批量做这个开始做起了准备不提。   九月眨眼便过,沈烈几人都回了学里,州学里与沈烈要好的同窗知道沈烈刚得了一对龙凤胎儿女,纷纷道喜。   又说从歙州回到京城的徐太医,进宫头一桩事自然是销假,然后鸟悄儿的,就找了岑喜,寻了个时机给皇帝复旨去了。   徐太医挺庆幸,船上呆了半个月,在沈家养的那点肉又下去了,不然这给圣上瞧着可不太好。   他规规矩矩说了桑萝的情况,皇帝听说是对龙凤胎,还挺高兴,觉得这也算是沈家夫妻的福缘了。又问了几句歙州民生,这才挥挥手让人下去了。   看着徐太医行着礼退行几步才转身,两袖清风的走了,皇帝惆怅啊。   能给他捎点儿吃的,也就是自己带出来的暗卫了吧。   臣子还是不行啊。   那铺子,几时京城能有一家呢?   ……   被皇帝惦记的大兴庄特产铺,十月初又添了新品,名叫腐乳,六十文一小罐,说是配粥吃味道极好。   桑萝这家铺子在歙州城已是做出了口碑来,从来只怕抢不到,还没有说难吃的,加之对消费群体的定位本就是城中富户,六十文的东西,在这铺子里真是极便宜的了,也是前边抢货抢出习惯来了,一个口味好几瓶先要下来准没错。   确实没错,南方人早上还是吃粥的多,这东西在第二天就端上了城中一些富人家的餐桌,然后……铺子里又热闹了起来。   因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做的,生怕跟前边的面包蛋糕、肉松肉脯似的,说抢不着就抢不着,第二天回头客就来了,还是囤货式的买法,好在这个确实是再腌制些时日开罐会更好吃,只要不是买得特别多,也由得他们。   且因为这是大兴庄特产铺里相对便宜的东西,名声渐渐传出去后还添了不少中层消费的新客,生意那是真的好。   卖了几天,沈宁一盘账,兄妹三个再做起这东西当真是劲头十足,因东西是要直接放在蒸屉上发酵的,沈烈带着沈安蒸屉都多做了十多套。整个十月上旬每日里下学回来除了逗逗孩子几乎没歇过。也就是后院的屋子够多,不然哪晾得开这许多,直到桑萝说这东西不好久存,兄妹三个才算是悠着点儿了。   十月中旬,腐乳的热度还没下去,枣泥糕和粉丝又上了,歙州人已经清楚,在歙州,想吃点稀罕的,没事多逛逛大兴庄特产铺,便是歙州下方诸县,偶有人往歙州城来,也少不得要往大兴庄特产铺里转一圈。   大兴庄特产铺出了名,大兴庄也就出了名,且沈家和刺史府的往来,到底还是入了有心人的眼。   月中州学里,林老爷子,现今的州学博士唤了学里一个先生,与他私下里低声交待了几句。   那先生本是他聘进来的,与林家颇是亲厚,听了老爷子的话一怔:“大人,您这是?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林老爷子笑笑:“劳你先去帮着打听打听。”   那先生迟疑片刻,还是劝道:“大人不再想想?九月授衣假,学里大多学子那是实实在在放了一个月的假,只大兴庄五个,不,六个,连着王云峥,一个月假回来那是实实在在黑了一圈。”   言下之意,那是真种田的人家啊。   林老爷子捋捋胡须笑了起来:“老夫清楚,都有考量的,你且先帮我问一问去,只莫说是我使你打听的就成。”   他这般说了,那先生哪还会再说什么呀,而且细想想,别说,大兴庄五人加一个王云峥,课业上的进步也着实是快,有些东西瞧着甚至不是学里先生教的。   他反应过来,林老爷子怕是也发现了这点吧。   那现在种田又怕什么?总有出头的一日。   遂笑着应下,转头回了学里,下了课就唤了沈烈到一边说话。   ……   沈烈晚间归家,两个孩子正醒着,他洗净了手逗了逗孩子,就与桑萝说起一桩事来。   “魏兄的亲事应是要有眉目了。”   这话引得桑萝看了过去,魏清和的婚事可是魏令贞好大一桩心事,无他,魏清和今年二十四岁了,再过个年关就二十五,怎能不着急?   偏偏几年战乱,适龄女子是真不那么好找,且头一年各家都开地,就是有适龄的姑娘也先留在家里帮忙了,很现实,要生存。而魏家这头,魏清和自己也不很上心,满心只钻在学业里,说是先立业再成家也无妨。   别说魏令贞急,周家和卢家也忙着给周三郎和卢三郎相看,偏这两个之前一头扎在山里,后边大兴庄里也是忙得团团转,最近得了闲,两家也是四处打听有没有适龄的小娘子。   因而一听沈烈说起魏清和的婚事,桑萝还挺好奇:“哪一家的?魏清和与你说起的吗?”   沈烈摇头,道:“学里的先生今日隐讳与我打听魏兄和他家里的情况,以及魏家对他婚事上有没有什么安排。”   “你们先生相中魏清和做女婿了?”   沈烈摆手:“不知,不过这位先生应该没有那么大的女儿,许是替别人打听的,那边属意的话没准过一阵儿你就能听着信了。”   至十月末,桑萝还真知道了,许文茵悄悄跟沈宁嘀咕出来的,敢说出来,那是因为媒人已经往林家走过两回了。   竟是林家。   魏家的这个动静,就好似是给大兴庄开了个场,十一月初,桑萝终于出了月子,周家和卢家也传了喜讯。   周三郎和卢三郎的亲事都有了着落,周家说的那一个,桑萝还特别熟悉,正是东哥儿的妹妹,她铺子里的女伙计馨娘。   而卢三郎嘛,说的是他二嫂冯柳娘的一个族妹。   大兴庄是喜气洋洋,都被这世道耽搁了年岁,日子也就都挑得近,或是年末,或是第二年年初。   这是庄子里的喜事,桑萝看得喜气洋洋时,范妃娘领着钟嬷嬷和两个女婢来了,一是算着桑萝出了月了,来看桑萝的,二是来看孩子,这第三桩嘛,帮她夫君带个话,公务。   各州县年末是要有贡物入京的,歙州城要送进京的贡物嘛,曾刺史选中大兴庄的几样特产了。   桑萝眼圆睁:!!!   “贡品?送进宫的?”   桑萝整个人都坐直了几分。   贡品啊!这东西只要往宫里一送,明年她家所有产品的包装都能再升级一回了!   范妃娘扑哧笑出声来,一边逗着摇床里正抓着她手指玩的阿窈,一边笑桑萝:“你是对你自己铺子里的东西没一点认知啊?要不是东西不经久存,我往太原送的年礼都想安排上,而且这才哪到哪,今年贡品的重头戏是什么你猜猜?”   见范妃娘满脸兴味看着她,桑萝纳闷:“和我有关?”   范妃娘就笑了起来,点头:“有,你还得出一回名。”   桑萝:“……”   她今年有什么壮举吗?   她看着范妃娘,又垂眸细想,犁,已经出名一回了,造纸术,这个不可能往外公布,那是什么?   念头才转到这里,桑萝眼皮一跳,意识到了什么,瞠目结舌看范妃娘:“你不会是说……”   范妃娘忍俊不禁,桑萝就知道她猜中了,她一把捂眼,哭笑不得。   “这个名可以不出的,真的。” 第258章 入京   这风头不出是不可能的了,站在曾子骞的立场上,战乱方歇、百废待兴,眼下的大齐养民安民为第一要务。   一样的喂法,能让生猪在半年内多长个八九十斤的肉,这样利民的好事,有曲辕犁让桑萝闻名各州在前,曾三郎巴不得把桑萝的名字在大齐再立起来一次。   这不只是他歙州的招牌,更是大齐的气象,本身有其政治意义在其中的。   桑萝虽未想得那么多,却也明白其中的好处,在古代无家世可倚仗,名声其实也是非常好的护身符。   想通这一关节,倒也配合,想到歙州百姓除了她家试验的那一头,最早劁的猪仔好似是八月生的,如今远没到出栏的时候,怕是衙门那边也不知口感上还有区别,便把这事说了。   范妃娘听了眼睛一亮:“还有这么一说?”   桑萝点头:“你忘了,六月里我自家杀过一头劁过的猪。”   范妃娘大喜,一直以来贵族不吃猪肉,多以羊肉为食,不喜的就是猪肉的那一股子骚味,劁过的猪竟是能把这股子骚味给去了。   “这个好,那这贡物就更有意思了,我回去得与三郎把这事说一说。”又说桑萝:“你倒是藏得住话。”   “当时也不知道,不是吃过才知晓的吗?后边也没有特意跑一趟,寻思下一批猪出栏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没想着这还能成贡物。”   说完问范妃娘她这边需要准备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她特意准备的,范妃娘此来也不过是给她送来一张清单,让她在十一月初九一早将东西送往州署衙门,银钱自有衙门给付。   桑萝一听十一月初九,连头带尾也只三天时间了,一时还怕东西凑不齐,等接过清单后扫了一眼,便松一口气,州署衙门挑中的蜂蜜、腐乳、肉松、肉脯和粉丝,每一样都算不得多,各六十份。   其中仓库里大多都有新鲜备货,蜂蜜也是耐放的,唯有肉脯和肉松,让桑萝有些为难,倒不是现做新鲜的时间不够,而是原材料不行。   要往宫里送,原料自然要好些,可桑萝当初从衙门处买的猪不算大,繁衍下的下一代劁过的小猪仔还不满三个月,不忍杀不说,就是宰杀了,这肉质上来说也要差不少的。   此前只是自家铺子里卖,大齐百姓其实没吃过没劁过的猪肉是什么味道的,加上加工调味的手段,吃上去差别不算大,但要往皇宫里送,她自是踟蹰。   范妃娘听她为这事烦难,笑了起来:“不用愁了,我庄子里有,一会儿就让人给你送来,你这边找来屠户候着就行。”   桑萝一愣:“劁过的?”   范妃娘笑着点头,道:“我当初带过来的牲畜家禽一批是从太原买到的,有大有小,初时没经验,一些小的路上病死了一部分,后边往陈留又补给一批,所以最初太原带过来的那一批猪要大得多,只是当时把家禽牲畜卖与百姓,自然是按大小轻重来计价的,那时大多数人买只两月龄的小猪且还拿不出钱,哪里舍得买大的?那些大的我就自己安置在庄子里让人养着了,听闻劁猪之事时不久庄子里就有小猪,所以我那儿还真有合适的。”   话便这样说定,范妃娘也不耽搁,逗了逗两个孩子,给两个娃儿一人套了一对小银镯子也就告辞要回去了。   桑萝没成想还能收两对银镯,待要说什么,被范妃娘阻了,道:“是见面礼,没几两重,也就是戴个吉祥好看,你可别推推让让,我不习惯这些。”   桑萝也不习惯,索性笑着相谢,只送人到门口,范妃娘便让她留步了,道:“孩子在屋里呢,回吧。”   沈宁和许文茵几个进城去了,四个小姑娘是有自己的小生意的,她生了孩子这两个月沈宁几乎就被捆在了家里,今儿难得出去,桑萝也不寻人去找,四下看了看,正看到沈铁,唤了他过来,让往隔壁村跑一趟请郑大郎兄弟过来帮忙杀一头猪。   ……   武定四年冬,大齐皇帝入主京都的第一年冬天,十一月的长安城颇为热闹。   自十一月中起,长安城里陆续有各州县的车队入城,大乾也有朝贡制度,京都百姓对此是极熟悉的,从前是每岁十月就有土贡入京了,大齐许是今年才一统,又免三年税赋,好些州县甚至是今年才打下的,倒是还要晚些。   每日里都有车队或从城外,或从码头,过东市一路往最近皇城的几个坊市而去,那里有前朝就设立的诸州进奏院,正是诸州长官入京述职、奏事或供奉贡物入京时的住处。长安百姓出入东市就能瞧着不少热闹。   大齐虽是新立,但各州县送土贡入朝还是颇为讲究的,别的不说,只装箱就颇精美,反正说是土贡,看起来绝对不土,虽数量和阵仗上比之从前的大乾好了许多,但供奉帝王的东西,谁敢轻忽?总之东西必不会差,装箱也绝对讲究。   对此见惯不怪的长安百姓们,十一月二十三日,偏就瞧见了一个异类。   可不是异类吗?   六辆马车,看为首之人身上的官服和押车之人身上的差服,一眼可知这也是州县送贡物入京的,可这送的是什么?   六辆车上,六个木笼,笼子里是四大两小六头远道而来却养得还算精神的——猪!   猪!   见过贡奇珍异兽的,没见过给皇帝贡猪的。   这一队人一入京城就引得街上百姓纷纷驻足,掩嘴笑的,交头接耳的,不知多热闹。   “领头的看官服颜色是六品下的品级?州长史?这是哪个州的?”   “那猪倒养得不错,但猪肉不都咱们这些人吃吗?贵人会吃猪肉?”   有那闲汉,便笑着与同伴道:“走,跟去看看。”   便有不少人跟在车队边上,一路的瞧热闹,偏这一行人也不知是来得迟还是怎的,也不去进奏院歇脚,直接就往皇城方向去了。   贡物入宫之前是先交太府寺检验接收保管的,一进皇城,这热闹普通百姓就瞧不着了,不过六头活猪进了皇城,这一路过去经过的各司衙门可不少,猪在笼里时不时吭吭几声,里头的官员没惊动,各有司衙门守门的那眼睛全跟着飘。   活猪进皇城,可不是新鲜吗?   都猜是干什么来的,然后有离太府寺近的,就看着那车队停在了太府寺门口。   贡物?   全都傻了眼。   下边州县今年是挺穷的,可也没有拉几头猪来上贡的吧?还是活猪!   这哪一州的,这么缺心眼?   ……   太府寺,近几日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太府寺丞听说又有州县送贡物来了,迎了出来,车队已经入了院,他一看到那贡物也傻了眼。   心里冒出一句和前番看到车队的守门吏一句一模一样的心声——这哪一州的,这么缺心眼?   他很快知道了,因为领队来的歙州长史已经笑着与他一拱手,自报家门了。   歙州。   歙州啊,别说,接待歙州长史的这位太府寺丞对歙州还真有印象,先是有农妇献犁,一句愿盛世长安,建业城改叫长安城了;后又有歙州刺史夫人范氏千里送粮种家禽和牲畜为陛下表彰,封了个三品淑人。   就为这个,长安城里各家官眷那一阵子可是没少折腾,长安城外的乡间百姓因此没少受益就是了。   这位太府寺丞看着那笼子里的六头肥猪,跟车的除了官差,显见得还有两个养猪的好手……   他再看歙州长史,心下实在是一言难尽。   歙州长史方才介绍了自己,姓何,那太府寺丞便道:“何大人,你们歙州今年的贡物就这六头猪?”   陛下是不让劳民伤财啊,可歙州也太不讲究了吧?还是说,还要给那位曾夫人再造一造势?确定这真能造势?不会起反作用?   何长史笑道:“怎么会,自是还有其它贡物,不过因这生猪走水路不便,我是带着它们先行出发的,我家大人带着其他贡物后一步走水路来。”   太府寺丞笑笑,道:“那验看登记吧。”   “有劳。”   太府寺验看贡物自有一套章程,先细作检验,若是粮食牲畜还需要验过斤两。   太府寺丞这辈子想是都没这么近距离看过猪这东西,没瞧出什么来,倒是他旁边的下属,看着看着,看出了不对来,那下属瞠目结舌:“这猪,怎的还不全乎?缺的还是……还是……”   太府寺丞看他一眼,又去看下属瞪着的那一处,没看明白,侧头问那下属:“缺什么了?”   那下属神色极其古怪,正好一旁另一车是头小些的猪,猪腚正对着他们这边,他清清嗓子示意太府寺丞看那边:“您瞧瞧哪儿不一样?”   太府寺丞一转头:“……”   那形状,他就是没见过猪,那两个……的形状,他一七尺男儿也知道那是什么啊。   太府寺丞眼角和嘴角不受控地抽了两下,他咽了咽唾沫,看向歙州长史:“何长史,你们这是何意?”   “大人莫误会,我们歙州要献的猪就是去了势的猪,您只管照实登记入册,个中因由,元日殿上我家大人自会言明。”   太府寺两位官员:“……”   当下属的等着上官发话,太府寺丞看看一脸淡定的歙州长史,嘴角抽了抽:“照实登记。”   不过两日,歙州今年的贡物是几头猪的消息就在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和在京各进奏院中隐隐流传开了。当然,知道那猪古怪之处的是少数,不过纵是如此,曾子骞带着其他贡物走水路还未入京,他和范妃娘已经在京中京官和外官中又出了一回名。   他踩着十一月二十五日最后一天交贡物的点赶到长安城,带着几车的贡物交了太府寺,出皇城时正值各官员散值,一路遇到不少识得他的官员,每一个看到他都住了脚步,有三两相熟者交头接耳笑说着什么的,也有明着就与他打招呼的。   “曾大人回京了啊?送贡物入京来的?听说有几头肥猪啊,是尊夫人年初从太原送到歙州的那一批?”   笑得那叫一个玩味。   曾子骞全似听不懂那话中调侃,也笑着拱一拱手:“歙州清贫,凑不出什么精贵东西来,叫诸位同僚见笑了。”   有人便哈哈笑道:“子骞放心,陛下也知今年各州情况,必不会怪罪,只是再要有同之前一样表彰封赏怕是不能了,子骞回去要宽宽夫人的心,莫要失望才是。”   曾子骞含笑回以一抱拳。 第259章 曾子骞又双叒叕搞事了!!!!   “当真是进了几头猪?”回到曾家,祖孙两个一照面,老爷子问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   曾三郎早想到京城这边会有的反应,咧嘴笑出了一口白牙。   曾老太爷当然不会和外人一样觉得孙儿送几头猪来是要再显一显孙儿媳的功绩,只提醒道:“贡物元日是要上殿的,你这一年没少招人眼热,御史近来颇闲,仔细盯着你说事。”   送活猪入殿,非要强扯,给他扣个对圣上不敬、御前失仪的帽子也勉强能扣得的。不过说是这么说,看老爷子面上带笑,也知他并不担心。   ……   元日为朔朝,在京官员都要参加的,大齐京官员额未满,堪堪百余人,十二月的这个元日又格外不同,除却京官,有州刺史三百余,且在早朝之前太府寺已将各州土贡陈于殿外两侧,早朝开始之前,四百余官员依品次入宫,便是自夹道的贡物中穿行而过。   民生凋蔽,今上也明确了任土作贡之原则,但进给圣上的东西,谁又真的随意对待?因而歙州那昨天被洗过一个澡,今儿又酣梦被扰天不亮就叫人抬进宫里,眼下因着看到数百生人列队而来,在木笼里吭吭直拱的六头猪就格外的显眼。   一众官员不需看旁边的记号牌都知道这是歙州贡物了,经过那六个大号木笼前无不忍笑,都等着到歙州进贡时看好戏。   三百多州,每一州轮番进贡,每到一州,有侍人将贡物搬抬入殿,人参鹿茸锦缎绢帛全不稀罕了,殿中官员们满心只等着唱到歙州,便是皇帝,对歙州贡物也早有耳闻,他自然猜得到其中底细,也乐得亲眼看一看那被劁过的猪是不是当真如暗七报上来的一样长得快。   万众期待中岑喜唱了歙州刺史进贡,满殿手持笏板敛眉低目的官员双肩都可疑地抖了起来,曾子骞出列向前,身后侍人入殿,不需回头已经听到了身后烘烘吭吭的猪叫声了。   满朝文武这一下也憋不住,从忍笑暗笑转而成了哄堂大笑。   诚如曾老太爷所料,果真有御史蹦了出来,罪名比曾老太爷料想得还要花花。皇帝心情却是极好,笑着说本就是朝贡之日,生猪怎么就不能做土贡了?一挥手就让人归列了,抻长了脖子瞧那几头猪。   “爱卿这贡物新鲜。”   曾子骞也敢接,谢了一声赞,道:“臣进的这六头猪确有独特之处。”   百官又颤肩笑了起来,皇帝战场上杀伐决断,朝堂中待臣下却以亲和闻名,有那促狭的便笑道:“猪便是猪,还能有什么独到之处?莫非也效仿西晋王氏,以人乳饮??”   曾子骞觑他一眼,道:“林大人说笑了,我歙州百姓能以豆饭裹腹且是今秋之事,我忝为一方父母,何敢豪奢至此。这猪的猪特之处嘛……”   他卖了个关子,与一旁的太府寺丞道:“有劳大人念一念我歙州进贡之清单。”   这原是太府寺丞份内之事,且这一位可太清楚这猪独特在哪了,压了唇边笑意作严肃状便展开手中一份卷轴念了起来。   “武定四年,歙州刺史进贡物:七月龄劁猪四头、七月龄种猪两头、人工种植薯蓣二百斤、大兴庄粉丝六十斤、大兴庄腐乳六十坛、大兴庄肉脯六十坛、大兴庄肉松六十坛。”   一溜儿的大兴庄,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听到那肉松肉脯,皇帝眼里带出了两分微不可见的笑意。   还得是曾三郎!   不过那粉丝和腐乳又是什么?   念头也只是一转,眼下更有意思的是下边文武官员的神情。   一个劁字,刚才还笑得乐呵的文武百官脸上神色那叫一个古怪,站位靠前的数十官员这时目光才转向那六头猪的臂部,站得略后的抻长了脖子。   劁猪四头,种猪两头。   六头猪在殿中两两一排,排了三排,很有意思的是劁猪四头在着排和三排告排了两只,一帮文武官员看清那几头猪的区别后一时都觉裆下一凉,已经有人张口斥道:“曾子骞,你这是什么嗜好?”   好好的猪,给劁了?是男人就看不得这个啊!   曾子骞定睛瞧了瞧那位年逾五旬的老大人,并不识得,想来是圣上入京后启用的官员,便拱手一笑道:“这位大人,您未细听太府寺丞念的清单啊,七月龄劁猪四头、七月龄种猪两头,您再看看这六头猪。”   那老大人还没意会过来:“这与你把猪给去了势有什么相干?”   皇帝挑了挑眉,这位老大人不甚灵光啊。   李瑀已然瞧出了门道,清了清嗓子提点:“柳大人,六头猪都是七月龄,您瞧瞧那几头猪的体格。”   柳大人,以及之前和柳大人一般没反应过来的官员唰一下又都看那六头猪,哪怕不通经济,一眼也能看出四头劁过的猪和两头没劁的猪体格相差颇大了。   有早几天就等着看热闹的官员猛地反应过来,曾子骞又双叒叕搞事了!!!!   皇帝把一众官员神色反应尽收眼底,问下方众臣:“众卿谁知七月龄的猪该是多重?”   一句话把四百余官员难住了足四百,不止京官,放到各州做刺史的外官大多也是一样,或是面面相觑,或是低头敛目,京官和外官之中只得零星几个瞧着知道一点,京官中知道的那几个原是平民出身,早几年反了大乾,后投了大齐的。   说到底,眼下朝中为官的,或是高门世家,或是书香门第,真正底层平民爬上来的又有几个?文官中尤其欠缺。高门子弟,猪肉都不屑得吃,更别说看生猪长什么模样,在什么阶段又长得多大了。   再说,纵使是有,田林诸事那不都有庄子里的佃客家仆去做,又哪里用得着他们?所以一时还真没人能答。   皇帝看了一圈:“京官武官不必说了,各州刺史来说说,百姓民生都系于你们一身,可有知道的?”   朝堂上极静,过得几息,队列后方才有一刺史出列:“臣许是能说说。”   “眉州刺史,卢江?”   “是。”   “你说说。”   有皇帝这话,卢江便答起话来,话颇谦虚,但说起来还算头头是道,三两句隐讳的把自己从庶族手中购入了牲畜分于百姓养殖,又去看过,而后报出了七月龄的猪大概的体重,养得差些的人家约八十斤,养得好些的能得百斤。   殿中三百余刺史肠子都快悔青了,前有歙州刺史,后有眉州刺史,难得回京,他们都被衬到泥里去了。   众刺史们心里计的是前程和圣心,京官里的几位帝王心腹倒是把卢江报出来的重量都记在了心里,中书令薛晏不由得就问负责进献事宜的太府寺丞:“曾刺史进上的这六头猪重几何?”   这是当日收验就称量过的,太府寺丞道:“两头公猪数日前称量一重一百一十斤,一重一百一十五斤,四头劁猪在一百九十斤至二百斤之间。”   满朝哗然。   能入朝为官的,尤其在新朝能被任用的,或是有功,或是有才,有迂腐不通经济的,却一定不会有傻的,同样七月龄的猪,劁与不劁差七八十斤,这是什么概念?   七八十斤啊。   哪怕猪肉中除了乳猪,稍长大些的猪总带一股骚味,他们并不爱吃,可百姓吃啊。   薛晏有些激动:“曾大人,你这四头猪当真是七月龄?”   曾子骞一笑:“下官岂敢欺君?”   这倒是。   薛晏也觉自己这是太不敢置信问了废话,转而便道:“这劁猪可有什么讲究?是什么猪都能劁吗?猪受了伤可会有病死的?且我看你这没劁的猪比之眉州刺史报上来的也要重十多斤,可是养殖之法上有什么窍门?”   抛出来一成串的问题。   曾子骞正需人问,大致回答了,而后便与御座上的皇帝一拱手道:“臣此番进县的歙州土贡,圣上方才想必听到了,清单上许多都有大兴庄几个字,事实上不止那腐乳、粉丝、肉松、肉脯出自大兴庄,薯蓣的人工种植之法,劁猪之法,生猪养殖之法均出自大兴庄桑氏。”   李瑀记得桑萝,道:“曾大人是说献曲辕犁的桑氏?”   “正是。”曾子骞一笑,道:“桑氏对农桑之事颇为上心,亦擅钻研,她以紫云英养地轮作,割紫云英加少量糠或豆渣煮食喂猪,猪长得较只吃其他草料要更快一些。”   “这劁猪也是她先在自家实验出来后报与官府的,臣唯恐只是巧合,恰内子当初带到歙州有一批母猪未曾售出,养在自家庄子里,得了数十头小猪,便以此为试验,证实此法确实可行。如今大兴庄周边百姓留下健壮种猪后皆效仿此劁猪之法。臣想着一样的养法,七八个月间劁比不劁能多得白肉九十余斤,这样的法门自是该进到京中,由京中试过,往大齐各州推广之,因有御前以生猪为贡一事。”   皇帝已然开怀笑了起来,他起身走下几步,围着那劁过的猪转了一圈:“这生猪进得好!丝绸绢帛、珍奇玩赏只是进了朕的私库,劁猪之法和薯蓣种植之法却是进给大齐百姓的,曲辕犁和歙州这次的土贡是朕今年收到的最好的贡物了。”   曾子骞躬身,道:“另有一桩,据桑氏说这劁过的猪肉质鲜美,原本为大多数人不喜的骚味也没有了,桑氏宰杀过一头八月龄的劁猪,半月前因要给圣上进肉脯,选料上不敢轻忽,问臣妻借了一头六月龄的劁猪宰杀,臣妻当时仆从带回了一块肉烹煮过,确实如她所言,肉质比之普通猪肉要好了许多。”   “还有此事?”这下别说皇帝,连一帮大臣都稀奇了,皇帝看了看那六头猪,转头就与太府寺丞道:“你使人将这六头猪抬下去,四头好生养着,选两头劁猪即刻宰杀了,天也不早,今日朕就请众卿家一起来试一试这劁猪肉是怎么个鲜法。”   太府寺丞自然应下,六位猪兄在大齐皇宫,天子殿堂半日游,又被侍人恭恭敬敬抬了出去,当然,即刻就要走向不同命运了。   大齐这一日的早朝直上到午后,一群从前极嫌猪肉骚的,这一天实实在在吃了一顿猪肉宴。   别说,鼓着勇气,也是想知道是不是真像曾子骞说的那样神,全都吃了,还认真品了品,那股子为他们不喜的味道还真没有了……   前几日还笑曾子骞的那几个,嚼着嘴里鲜甜绵软、肥而不腻、完完全全有别于羊肉且羊肉的口感也无法比拟的红烧肉,再看看御座上的帝王满面带笑,曾子骞一个州刺史都直接被皇帝赐坐在侧了。   曲辕犁、劁猪法、种薯蓣。   武定四年整个大齐官场的风头全叫曾子骞出尽了。   文武百官心下齐齐转过一个念头,歙州大兴庄桑氏,到底什么神仙人物?他们手底下怎么就没有出这么一号人物来?   服了。   大写的服!   服曾子骞的运道服得想跪!   ……   皇帝吃着嘴里的红烧肉,心情也是极佳,征战数载,他可没有那一群文官娇气,猪肉也没少吃,却是头一回知道猪肉也可以这样好吃。   他吃着嘴里的肉,满脑子却还是经济民生,想到的是百姓餐桌上也可以有这般美味,想到的是养猪八个月能得白肉二百三十余斤,可供肥田之粪二十余车。   更想到如今在数州开办的造纸坊为朝廷解的围,为国库赚进的雪花银,心中当真觉得桑萝此人是老天送给大齐的福星。   桑萝啊桑萝,朕这一回怎么赏你? 第260章 以爵赏之   当一个帝王占了平民天大一个便宜,还是她为了大齐、认可你这个皇帝心甘情愿献给你的,尤其献的这东西还实实在在派上了大用场。   帝王会怎样?   眼前御座上的这一位会——很想补偿。   桑萝进造纸术是不能公之于众的,皇帝此前便是想赏也难找到一个机会去赏,眼下这个机会就这样送到了眼前,补偿的念头自然而然就那么冒了出来。   午后散朝前的最后一个议题由皇帝亲口提了出来,“众卿议一议,大兴庄桑氏怎么赏。”   这是文臣团最擅长的了,当即就有人出列说自己的意见,有说表彰的,有说赏银的,皇帝在御座上听着,一连听了几位大臣的意见,赏田赏地赏绢赏帛都出来了,他只笑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转头却点了曾子骞:“你是歙州父母官,最是清楚那桑氏的功绩,你来说说看。”   曾子骞不傻,尤其皇帝点出的那一句功绩,他一瞬就懂了其中意思,心中快速权衡揣度皇帝想要的那个度在哪里,而后出列,从曲辕犁到薯蓣种植再到劁猪法,自然是文辞锦绣一通的夸,然后话锋一转入了正题:“微臣以为,桑氏这一年琢磨出来的东西,仅曲辕犁和劁猪法为我大齐所建之功就绝非赏些银钱绢帛百亩田地便能体现圣恩的,臣斗胆建言,以爵赏之,女子之爵位,便以等阶最低的乡君,陛下以为如何?”   封爵!   给一个平民农妇封爵???   一众朝臣都愣了愣,便是李瑀几位皇帝的心腹近臣一时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皇帝让提,曾子骞这也太敢提了吧?   这和当初范氏得封三品淑人可是两回事,范氏本身出身高,最要紧的是,她的丈夫是曾子骞,夫荣妻贵,大臣的妻子和母亲受封命妇封号是历来有之的。   可乡君是什么?公主、郡主、县主、乡主往往是封皇室宗亲,县君和乡君则是封功臣之女。大齐新建,功臣新贵多不多?跟着皇帝打天下的有功之臣们封爵的不少,可要说功臣的女儿姐妹得封爵的,那还一个没有。   也就是说,大齐压根还没有县君和乡君的存在!   现在有个农妇,弄出个劁猪,封乡君?   皇帝还未说话,已经有朝臣蹦了出来:“臣反对!”   “历来封侯拜爵以马上建功,县君乡君皆功臣之女,一个改犁劁猪就封乡君,我大齐的乡君岂不成笑话?平民封爵这般容易,曾大人此言太过儿戏!”   曾子骞反问:“大人是指哪一样容易?造出曲辕犁容易,还是让我大齐百姓养一头猪每年就能多得近百斤肉容易?”   朝堂上你来我往打起了嘴仗,皇帝看了会儿,抬了抬下巴:“薛卿,你说说看,封桑氏为乡君合适吗?”   一直没表过态的几位大臣听得皇帝点了薛晏,眼皮就都跳了跳。   薛晏虽一直未作声,被皇帝点了也无半点犹豫,出列一礼便道:“臣赞同曾大人提议。国家大事,惟赏与罚。桑氏虽一农妇,家中亦无高官显贵,然她于农桑经济颇肯钻研,每有所得亦不藏私,一年之内两度建功于朝廷,虽无汗马,却功在社稷,泽在生民。臣以为,乡君之爵桑氏当得起,且这也是此时此际最合适之封赏。”   “哦?”皇帝眉微扬:“最合适从何说起?”   “国朝新立,百废待兴,陛下正当求贤若渴之际,桑氏一农妇建功得爵,您用人唯才,何愁贤才不至?”   这一回没等皇帝再点谁,左相便已出列:“古有千金市骨,臣以为薛大人所言极是,亦请封桑氏为乡君。”   “臣附议!”   “臣附议!”   ……   几位重臣一出列,后边便是一串的附议了。   皇帝满足了。   “好,好一个千金市骨,就依诸位爱卿所言,敕封歙州桑氏为五品乡君。”   拟旨自有文侍去做,这一番进贡,歙州进的是实实在在要用到百姓身上的东西,进贡的那些薯蓣,等开春后在皇庄里先行种植。曾子骞带来的几个劁猪匠暂留长安,自明日起便在长安周边诸州县先行推行劁猪法了。   宣了下朝,皇帝心情格外爽利的回了御书房,还在半道上就交待岑喜让把歙州献的土贡除了猪和薯蓣其他都送到御书房去他看看。   刚才就很好奇了,腐乳是什么,粉丝又是怎么吃?   内侍把东西送到时他连手都净好了,东西自有内侍一箱一箱打开给他看,皇帝自己很顺手的就拿起一个罐子,打开就拿一块新鲜的肉脯往嘴里送。   岑喜看到那肉脯眼皮就跳了跳,再想到这新封的乡君。   果然啊,他此前的猜测其实是对的吧。   大兴庄啊,了不得。   这才想着,皇帝颇大方的给他塞了一罐肉脯:“味道不错,这罐赏你了。”   岑喜哟一声,连忙谢赏。   皇帝已经去看另几样新东西去了。   ……   太极殿外,已过了平日散值的时间,一帮朝臣下朝后直接出宫。   这一日,歙州又是最大赢家,先前还笑曾子骞这回想必无赏的那几位这一回远远的绕着曾子骞走了,哪里是无赏,这一回赏了个乡君,品阶是不高,可这是女爵啊!   更不消说曾子骞自己的前程了,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皇帝的满意,三年一任满,升迁已经是再明确不过的事情。连带那位眉州刺史都跟着在皇帝面前留下了个好印象。   曾子骞只笑笑,等着他祖父,祖孙俩一起出宫。   他在京中并未多留,只歇了这一日,第二日便与宣旨天使一道回了歙州。   ……   天使二至大兴庄时是腊月十七,已是年末,农事已歇,各家都相对清闲的时候。   双胞胎此时已经快三个半月了,不似刚出生时格外的小,桑萝养得仔细,两个小家伙眉眼渐渐长开,已经会咿咿呀呀,尤其阿窈,一逗就笑,极是讨喜。   沈烈宠一双儿女,照着桑萝画的图纸趁每日下学后的一点时间给做了个推车摇篮,天气好时两个小的时不时能被推出来晒晒太阳,再凑一凑庄子里热闹。   沈家的推车一出来,卢二郎和陈大山就比照着给家里的女儿和儿子也做了一个,这样一来桑萝也不会被捆着完全出不来了,冬天日头好的时候,和冯柳娘、周葛,三家常常一处遛娃。   当然,呆得最多的其实是沈家门外,因为上午常有孩子读书,或是沈宁,或是许文茵在上边做小先生。   四个小的最是爱凑这热闹,阿窈还不会坐,每每乐得躺在小推车里两手直划啦,跟着咿咿呀呀的瞎乐,就连一向比姐姐阿窈喜静的谦宝也会竖着耳朵细听,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极有神。   钟嬷嬷便是这时候到的,说是朝廷有赏,天使已经到了刺史府,半个时辰后便往这边来。   沈宁听得这话,连课都不上了,放下竹简便出了亭子:“天使?又有圣旨到了?”   钟嬷嬷满脸带笑:“可不是。”   这一回不用再往许家借香案,沈家一应东西都齐全得很,且也有经验了,桑萝把两个孩子交给沈宁,自己就请了同在这边晒太阳的秦芳娘魏令贞等人帮忙,搬搬抬抬张罗了起来。又问了钟嬷嬷天使几人,连一会儿要打赏的红封也先备好了。   沈烈和沈安第二次从学里被刺史府的人叫走,且还是同一个原因,归家接旨。   圣旨是白菜吗?   一年,两回了。   不说一众先生和同窗傻了眼,沈烈和沈安自己都愣住了,却也知道耽搁不得,忙与先生告假归家,回到大兴庄的时候,因着天使仪仗,邻近不知多少乡民挤进大兴庄来瞧热闹。   穿越时空的第五年末,桑萝第二次接圣旨,这一趟来的是内侍,并无钦差,她猜到应该是劁猪法得赏,想过赏银赏绢赏田赏地,唯一没猜到的是,她成大齐女爵了?!!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后边那一成串的夸赞之后,五品乡君?   沈家上下除了还在推车里的两个奶娃儿,齐刷刷傻眼。   后边传旨天使还念了什么?不享食邑,每年可领俸银40两、禄米40斛,圣上还在京里给赐了乡君府?   圣旨和钿钗礼衣都被捧到眼前了,桑萝还晕晕乎乎,心怦怦跳得极快,挤在沈家门外围观的陈婆子一帮人更是嘴张得合不上,能直接塞下一个鸡蛋去了。   传旨内侍笑着提点了一句:“乡君,领旨谢恩吧。”   桑萝恍然,忙领旨谢恩,又接过内侍捧着的钿钗礼衣,沈烈适时将备好的红封给领头的内侍塞了过去,其余跟来的内侍那边由沈安打点。   颁旨内侍早得了岑喜提点,待沈家人颇为客气,接了红封笑着收进袖里,道:“乡君府还需修缮,有些规制也要改一改,乡君来日进京可再往户部接收。”   桑萝谢过,都不知沈烈是怎么把人招待好又送走的,她捏了自己脸颊一把,看着一旁帮着捧东西的沈宁:“我成乡君了?”   沈宁比她还呆:“大嫂,你捏捏我。”   桑萝还没捏,天使一走就进来的陈婆子她们一帮人里,许文茵帮着捏了,她一手捏自己,一手捏沈宁:“不是做梦……”   沈烈送了人回来,夫妻俩把圣旨供好,两人在南房里相视愣怔,而后齐齐轻笑。   沈烈促狭:“恭喜娘子。”   桑萝被封为乡君的消息在歙州一带风一样散开,百姓们头一回知道,原来好好琢磨种地养猪,只要真能琢磨出门道来,竟然也能得爵发财! 第261章 长安来的   沈家实实在在热闹了几日,大兴庄里各家倒没什么,关系好到一定份上,不会因你落魄就低看,因你风光就格外高看,从前怎么往来,如今还怎么往来。只是都打心底的替桑萝高兴罢了,尤其听说桑萝现在就跟那官老爷似的,每年能从朝廷领俸禄,四十两俸银,四十斛禄米,这在陈婆子、卢婆子她们看来就是最实在的啦,皇帝老爷养你一辈子呢。   倒是沈烈的一些同窗们颇为羡慕,聪明的看着桑萝一年内两次得了圣旨嘉奖,这下连爵位都有了,就知道沈家兄弟往后前程不会差,甚至于,大兴庄的几个读书人,往后多多少少也能受照拂。   像学里的先生就更清楚些,那根本不是往后受照拂,是眼下,他们压根没教过的东西,沈烈懂,大兴庄几个懂,和大兴庄走得近的王云峥也懂!   哪里懂的?反正不是考州学前。   所以人人心中都有杆秤,大兴庄起来是迟早的。   最高兴的大概要数听了老爷子的话把女儿许给了魏清和的林家三太太了。   桑萝的日子还是如常,往范妃娘那里去了一趟,问了问受封始末,又托范妃娘给曾子骞带个谢,后边又得范妃娘指点命妇礼服大小不合适可以适当改动,要注意些什么,后边就该干嘛干嘛了。   要说家里有谁不同,大概是沈烈,更拼了,家里房间多,有他专门用的书房,也不用再担心读书晚扰到桑萝和两个孩子,每每在书房学到夜半,早起也不落。   腊月下旬落了几日的雪,等雪停已是腊月二十八了,因今年日子过得红火,索性给七个帮工都发了格外厚实的一份年礼,除鸡鱼肉蛋之外,特产铺里卖的东西还各给发了两份,一人一大篮子让提了回去,欢欢喜喜过大年。   除夕把沈金兄弟三个也喊过来一处过年,吃过年饭一处守岁,桑萝细数穿越过来的时间,一转眼这算是进入第六个年头了。   这一年桑萝二十,沈烈二十三,阿窈和谦宝再有几天就满四个月。   沈安和沈宁十四了,沈金十三,沈银和沈铁一个十一,一个十岁,全都升级做了叔叔和姑姑,尽管两个小的还只会傻乐不会喊人,一点不妨碍姑姑叔叔的升级体验感。   这时候过年颇有年味,守岁是真的一家人凑在一起说话吃零食守到天亮的,守到天边见白,迎来了武定武年正月,初一初二在自家歇着,初三起各处拜年,初六魏清和娶林家九娘。   大兴庄自迁出来这一年多添了三个新媳妇,四个新生儿,也算是热热闹闹添丁进口了。   她这里过得热闹,殊不知,歙州城门处,先后三辆骡车进城,才在城门口就先跟守卫打听大兴庄特产铺了。   歙州城现在少有不知道大兴庄和桑萝的,一听打听大兴庄特产铺,就给指了路,不过过所还是得细查的,等接过头一辆马车车夫递过来的两份过所一看,诧异抬眼:“长安来的?”   目瞪口呆,赶车来的,那岂不是在路上已经走四十多天了?   那车夫接过过所,拱拱手就赶着车奔城里去了。   后边又来两辆车,一问路,城卫就先让出示过所,再一看,长安……   大兴庄特产铺怎么就火到京城里去了????   等车都进了城,那城卫才猛地想起来,指的什么路呀,城里好些铺子这初六还没营业呢吧。   ……   人找到大兴庄来的时候,住在庄子相对靠外围的许文庆看到了,仔细问过后把人领到沈家去的,还让许文博前头先跑一趟给他师父带个信儿。   “长安来的,三驾马车,来买腐乳?”   沈宁正逗两小只,桑萝索性和沈烈一起迎了出去看看情况。   三驾马车六个人,马车上还有不甚张扬的车徽,分别来自三家,车夫还好,那三个瞧着像小管事的,身上的衣裳料子比许文庆身上的都体面。   三位管事都是人精,进庄前就看到牌坊了,一路过来又跟许文庆打听,这会儿和沈烈见过礼,偏是对着桑萝,半晌不知道这是谁。   其中一人有些迟疑:“敢问这位娘子是?”   沈烈介绍:“内子姓桑,几位要买的腐乳便是我娘子铺子里的。”   三位管事目瞪口呆:“桑娘子?全名桑萝?”   许文庆看他们这反应,笑了:“这歙州大兴庄又哪里还有别的桑娘子?”   三个管事醒过神来,忙见礼,这回唤的是乡君。   许家今日有喜事,许文庆和许文博兄弟也没多呆,人领到了就回去了,沈烈和桑萝招呼几人到一进院的厅里说话。   三个人中,三人是管事,三人是车夫,管事随他们走,车夫先去停马车,走得远了,其中一个车夫与另一个车夫低声耳语:“京里不是传这位乡君是个年四五旬的老妇人吗?怎么是个这样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沈烈耳力好,听得老妇人几个字正领着人进门,差点一脚跘在了门槛儿上。   桑萝诧异看他:“怎么了?”   沈烈看看如今长开了越显娇艳的妻子,摇头:“没事。”   冬日里家里是烧着热水的,沈安早探头看了看来人,人一进厅里,他这边茶送上来了。   “几位从长安来?这一路不近吧?在半道上过年的?”生意毕竟是桑萝的,沈烈只是陪着招待,这话是桑萝问的。   那几位管事齐点头,其中一位道:“可不是不近,十二月中出发的,部分河段结了冰,这一路是半水路半陆路过来的。”   桑萝奇了:“你们几位怎么知道我这小铺子的?”   “乡君说笑了,您这可不算小铺子,卖的东西都是进了宫里的。”   果然啊。   她和沈烈你一言我一语的,三两下把情况摸清楚了,这三位都是京官和王室宗亲府上的小管事,腊八节各家会互送腊八粥,在皇帝跟前得脸的,宫里还会赏下腊八粥来。   这几家,不,确切的说是有二三十家今年就得了宫里赏的腊八粥,当然,这腊八粥与腊八粥也有不一样,另有五家,赏腊八粥的内侍除了往府上送了粥,还送了圣上赏的肉脯、肉松和腐乳各两罐。   “圣上赏的东西,自然是当天就尝一尝的,这一尝……”那管事望着桑萝笑,道:“乡君这铺子里都是好东西,可京城也没得买啊,这不,就小的几个往歙州来一趟。”   事实上,刚吃完发现这东西好吃的时候,几家先找的是曾老太爷。   歙州的土贡,除了宫里,哪里最多?必然是曾子骞他祖父啊。   曾老太爷确实有,不只有曾子骞带回来的,皇帝赏的那五家里还有老爷子一份呢。   一家送了两罐,就两罐,再多他自己就没得吃了。   都是人口兴旺的,两罐哪够吃?这不,除了家里格外节俭的一位大人,另三家这不就全派人往歙州来了嘛。   桑萝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着,问三人:“你们要买多少?”   三人唰唰掏出了清单来。   四样贡品,每一样后边的份数都是以百计的,腐乳有两个口味则是要了二百罐。   桑萝不得不提醒一句:“这些东西除了粉丝和腐乳,另两种不能久存,你们路上就算水路陆路替换着走,也得二十多天吧?买这么多怕是吃不完。”   结果三位管事很有信心:“放心,只有不够的。”   哪能都自己吃啊,不还能走人情吗?   三人都下意识瞄一瞄另两家的订单,下意识就问:“乡君,货是有的吧?”   桑萝摇头:“有是有,肉脯和肉松没这么多,得今天现做,最快明天中午才交得了货。”   腐乳和粉丝是足够的,肉脯和肉松存不久,备着初七开铺子卖一整个正月的货全给他们也只供得起这三家中的一家。   三位管事面面相觑,也不争了,图路上有个伴,索性问了问价钱,而后就把定钱一放,请沈烈写一张收了定钱的收据,说好明儿中午来提货时再付尾款,就回歙州城找客栈落脚去了。   正月初六,铺子还没开门呢,接了近七百两的大单,收了三百两的定钱。   没错,三百两,实实在在的三盒银锭子,大齐也好,大乾也罢,没有票号钱庄这种东西的存在,铜钱、银子、金就是这里的常用货币,普通百姓一辈子用得最多的就是铜钱。   三辆马车走了,三盒银锭被桑萝和沈烈抱进了正屋放在桌上,沈宁看着这一会儿功夫抱进来三盒银子,差点恍花了眼!!!   小姑娘管账久了,三个盒子桑萝又是打开的,她一眼扫过去:“三百两?买肉脯来的?”   她们铺子里属肉脯肉松最贵。   桑萝还没应声呢,一直跟在旁边听了个全程的沈安道:“六百七十二两。”   神情都是麻愣愣的,六百七十二两,花得竟像是六百七十二文一样,他愣愣问桑萝:“大嫂,天下最富的不是皇上吗?”   这怎么……   “跟你以为的不太一样?”   沈安点头。   桑萝笑:“现在为官的大多是世家权贵,世家都是数百年积累,用累世巨富来形容也不为过,皇上嘛,从前可能也富,架不住打天下养兵安民哪一样都要钱,国库空的话,不就是皇上用私库去补?”   沈安小声道:“现在应该好些了吧?”   没说得很明,但都听得明白,掌握造纸了嘛,也算是有个进项。   桑萝不知道,沈烈却是摇头:“还远着。”   桑萝看他。   沈烈便道:“你知道现在各衙门开支从哪来吗?”   “官员俸禄是职田吧,衙门要用到的一些经费我就不知道了。”   “去年末州署衙门多了一种职务,叫捉钱令史,置了九人,朝廷每人给本钱五十两,捉钱令史便负责把这钱放出去生利,每月需得给朝廷交足利钱四两。”   桑萝第一反应,银行的雏形啊,就听得后边一句。   “多少?”   “每月四两。”   高。利/贷啊。   “这钱放得出去吗?”   富人用不着,穷人用不起。   沈烈摸摸鼻子,“自是放得出去的,你道这些捉钱令史是谁做?”   一句话把桌旁三人的视线都引了过去。   “有京中官员之子,也有本地富户,这捉钱令史做得好,连续三年利息足额及时交上,三年后就可参加吏部铨选授个散官。”   也就是说,一脚踏进体制里了。   桑萝想,皇帝这时候居然还给她封个能领俸禄的乡君,挺大方。   沈安道:“当皇帝也不容易啊。”   这是天家的事,正好说到了,了解了解也便罢了,桑萝看着那三盒银子,看看兄妹三人,道:“你们说,咱们家在京里是不是也能开一家分号?”   京里那些达官贵人的钱实在是太好赚了啊,看着这三盒银子想忍住不眼馋都难。   沈宁问了个超现实的问题:“人手呢?” 第262章 第一家作坊   人手啊。   桑萝看看沈宁,又看沈烈,到了却是来了一句先忙着。   沈安去请郑大郎,这一天除了要照看两个孩子的桑萝,一家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沈烈应该是后半夜才回的房。   初七上午又忙了半上午,中午把货交了,三辆马车六个下人得到了他们各自主子想要买的东西,满载离开大兴庄,而桑萝又得到了三盒银子。   桑萝抱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由心发出感慨:“赚钱还是得趁早啊。”   虽然这么说不好,但眼下整个大齐跟吃有关的物价是真的高,数年战乱的破坏太大,粮价肉价一两年内怕是都难降下多少。   歙州百姓如今相对能过得好还是托了范妃娘这位刺史夫人的福,恢复比之大齐其他州县要快不少。   而他们大兴庄各家,因着前番进深山帮官府往外接人,山地比之其他百姓要多得多,沈家就更不用说,朝廷给的、沈烈赚的再加上御赐的,那是真不少。   所以啊,打一个时间差,这两年正是把庄子里的出产进行优质变现的最佳时机,不,甚至不局限于庄子里。   桑萝把银钱一锁,就问沈烈:“你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   “先去陈家,再去趟州署衙门。”   一听又是陈家又是州署衙门的,兄妹三人都有一瞬迷惑了,隐约能猜到是和生意有关,这两者又是怎么关联上的,一时没想明白。   桑萝笑:“你不是说衙门缺钱吗?我给送一点儿去。”   沈烈眉头一动:“你是打算把能久存的腐乳和粉丝扩大规模?跟衙门租地?”   反应很快。   桑萝点头:“粉丝制作要晾晒,扩大规模的话只这一块就很占地,陈家显然铺排不开。”   ……   陈家后院,陈家人除了要带孩子的周葛,其他人都在忙,见桑萝和沈烈来了才停了手,秦芳娘迎了过来:“怎么这时候来了?”   桑萝说了来意。   “粉丝生产再扩大?”陈老汉愣了愣才道:“那销得过来吗?”   “往其他州县销,昨天和今天进咱们庄子的三辆马车看到吧?这是特意来买东西的,咱们粉丝现在也是贡进宫里给圣上吃过的了,在歙州好销,放到其他州县应该也是一样的,而且这东西放一年也放不坏,做却只春秋两季适合,得抓着这时间才行。”   “那得再加人手吧?”陈大山问:“方子会不会泄出去?”   “请相对信得过的人,无可无不可的环节可以给别人做,要紧环节还是咱们自己人做,这样合作的话,请人的工钱和后续往其他州县跑销售的工钱从成本里扣。”   秦芳娘天天帮着做这个,第一反应:“我们家这地方不够吧?”   “我就是来问问你们意见,你们要是同意的话,这事我想法子解决。”   陈大山就知道桑萝心里是有章程的了:“行,我们没意见,这是你的方子,你做主就成。”   陈老汉和陈有田也点头,陈老汉道:“带着我们赚钱呢,没有还要问我们意见的道理,这个主次我们还是分得清的,我们只管照你说的干活,想怎么做阿萝你自己考虑就行,不用因为我们反倒束了你自己手脚。”   跟着桑萝合伙才多久?半年不到,家里的银钱是真没少赚,现在他们家要盖气派的青砖大瓦房也盖得起来了,只是腾不出空罢了,一家人不知多满足。   桑萝一听这话,笑道:“既是合作,总要听一听你们意见的,你们应了我这就找场地去,不过你们放心,扩大规模咱们两家还是合伙,从前怎么分成,往后还怎么分成,只会赚得更多。”   从家庭小作坊往小工厂发展嘛,只自家人做方子倒是保住了,很难做大,有的事情还是得看得开一点,不然终归是束手束脚。   家里有两个娃儿,醒了不见她怕是要哭,桑萝出来一趟也不能呆得久了,就与陈大山几人告辞出庄子往城里去了。   跟衙门租场地,这事就不好跟范妃娘谈了,因而让沈烈同来,沈烈先问的是禇其昌,这事没有先例,先是问了问何长史,但新朝新章程,来租庄子的也少有,连个可循的旧例也没有,到了还是问到了曾子骞那边。   “办粉丝作坊?”   桑萝点头,道:“是,后边许是也会做别的,主要就是需要场地,房子和空地,离大兴庄近些是最好的。”   这样的地儿还真有。   比较好的庄子,衙门其实是留了好些在手上的,尤其是小庄子,原先是城里小富人家置办的,乱世里人早就没了,庄子自然收了回来,庄子不算大,分给百姓的话也难成一个村落,就一直还在衙门手中,算是朝廷的。   如今均田,除了商铺,这种跟田有关的卖是不会往外卖的,因为人口总会增多,往后还得有田地能分出去。   但是租嘛。   曾子骞笑了笑:“这个还真可以,那钱入衙门的公账,用于州署开销就是了。”   这个主他还是做得的,让桑萝自行跟禇其昌说大概的要求,等挑好合适的,定价衙门这边再议。   夫妻二人别过曾子骞,禇其昌就领着往城外看庄子去了,就禇其昌和沈烈这关系,这事根本没多费周章,给推荐的就是最合适最好的。   离着大兴庄不算太远,小庄子,房子和空地都合桑萝的要求,尤其好几重大院,简直为流水线设计完美存在,外边晾晒的场地也够,挖一下隔火带把空地一烧,再大大小小的缸子买上往庄子里一运,石磨一齐全,做些个晒架,这庄子直接能用。   谈价钱签合同的事后边就都是沈烈去跑的了,桑萝从禇其昌那儿先拿了一把钥匙,回了大兴庄也痛快,直接找了陈家人,领了往那庄子里去。   陈婆子都傻眼了,她就是帮着卢婆子出去给拴柱访个媳妇儿,这一回来怎么家里就要开作坊啦?还连场地都找好了。   一路在庄子里转,桑萝一路说着哪个院子大概做哪个工序,要准备些什么,请多少人手。   陈老汉都是做熟了这些工序的了,看了一圈,发现如果是这样隔着院子做事,主要的几个环节确实能卡在他们自己手里。   “只一点,这请人怎么请?怎么算是信得过的?”这是桑萝的方子啊,陈老汉是真怕这个度拿捏不好。   桑萝道:“先紧着周边几个村子原先交好的人家来吧,实诚的,只春秋上工,活计嘛,只要有合适的流水岗位,妇人、男人、十四五岁的小子也行,不挑,所有工人到时都签一份保密协议。”   “关键的几个环节,你们自家人做。”她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唤上阿葛家她爹和兄弟也行。”   周癞子一家,那是真实在人。   说实话,保密协议这东西其实防君子不防小人,但是有这么一份协议对方要明目张胆经营这个也是不能。   一告一个准。   当然,能请到作坊里来的人家,也不至于。   这一点桑萝还是信的。   陈大山有些奇怪:“不请咱庄子里的人吗?”   桑萝笑:“要请,不过不是在作坊里做事,做这么多粉丝总要销出去,我那边也有些东西准备往周边州县去分销,还得有一帮人在各州县跑商。”   “这会儿在外边跑还是得要有点本事的,武力、灵光、嘴皮子、生意经,哪一样都少不得,很锻炼人,你自己甚至二山,也可以从作坊里的具体事务脱身出来,做做这一块。说实话,这才是作坊东家该干的事。”   秦芳娘笑:“他是哪门子东家?东家是你。”   桑萝笑:“那也是二东家,我说真的,这粉丝作坊后边还得靠你们家撑起来,我自己能用在这里边的时间和精力有限。”   沈家最缺什么,缺人。   而且说不好哪一年沈烈要是考进京了,她就得跟着进京了,这边她哪里自己管得了。   陈家人显然也知道,陈婆子拍着胸脯:“你放心,别的不说,看人你阿奶我就错不了,外头的事你让大山和二山学着去做,这作坊里头,我跟你阿爷指定料理清楚喽。”   桑萝自是信得过的,这方面别看陈婆子年岁大些,但真的稳:“往后辛苦阿爷阿奶了。”   陈老汉还笑得含蓄些,陈婆子却是真的乐:“辛苦什么,跟着你干这半年,你自己数数分多少银钱给我们了?”   陈家除了陈大山从衙门赚来的那笔钱,加这半年田里地里的产出,再有桑萝给的分红钱,年前数过一次,攒的银子过百两了。   豆腐、粉丝、蜂蜜,鸡鸭羊猪兔,地里的菜,衙门来依市价收走卖给其他州县做种块的薯蓣,哪一样看着都不打眼,凑在一起那钱是真多。   出山一年攒下百两家当,另几家虽比不得陈家有豆腐和粉丝的分红,只是其他的也不少,这种日子在之前真的想都不敢想。   桑萝笑笑,道:“我只怕把你们都累着,现在这样也好,多请些人,总能松快一些。”   说着把钥匙给了陈婆子,道:“已经跟衙门签契约去了,这钥匙您收着,等今天把契约签好,明天开始该收拾能收拾起来了。”   陈婆子忙仔细收好,又问:“租了多久啊?”   桑萝很光棍的摇头:“还不知,沈烈去谈吧,我让他少说签个十年,再有个优先续约权。”   不能用着用着合同到期官府再收回去。   陈婆子松一口气:“十年好,那等入夏不用做粉丝了,我家里就把房子盖一盖,阿萝你把你家那一套图纸给我们一份吧?我们家想比照着做。”   沈家的厕所太干净了,庄里就没有不羡慕的。   桑萝笑:“您一会儿到我家拿去,正好,稍晚点我把各家请到一处,跑商的事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做,我再收一批豆子。” 第263章 初建商队   有没有人愿意做?   那是一万个有!   施家农事不忙吗?施大牛不算个好劳力吗?甘氏为什么把儿子往桑萝在东市的铺子里塞?而且不是做过生意的她自己,而是长子。   一是锻炼儿子,二则就是想跟桑萝的关系再紧密一些,沈家的前程,桑萝的本事,这庄子里除了脑子没搭对的卢大郎,谁都清楚。   从前桑萝只是卖豆腐她们都紧跟着,更遑论如今?看看家里现在的红火,谁都知道这是借了沈烈和桑萝的光。   桑萝回庄子的时候顺道的一家家通知过去,当然,卢家长房被她略过了。不是拴柱那几个不好,是没人愿意跟卢大郎这种人深交。   大概说了说自己的打算,听说桑萝要把生意往外拓,哪一家都动了心思,正月里其实大多数人都在家的,一时都兴奋,围上去细问具体要求,要招几个。   “这个我真还没来得及想。”桑萝失笑,道:“也是昨天有人从京城大老远赶到这边买东西我才生的这念头。这样,晚食过后都到我家里坐坐?你们家里也商量商量,我自己也想想章程。”   这哪有不应的,许文茵甚至等桑萝一走就跟她娘道:“娘,把大哥喊回来一趟吧,我觉得大哥一准儿想去。”   许文庆是个喜欢往外奔的,现在跟着他爹在东福楼,跟账房也跟他爹学些东西。   当妹妹的还能不知道自己哥哥吗?   知子莫若母,魏令贞也再清楚不过儿子是什么性格,下意识就看婆母。   许老太太没犹豫:“去,这可比在柜上可更锻炼人,你把这事跟元昌说一说,他一准儿清楚。”   又想了想,叫住转身就准备出门的儿媳,道:“还是不用你去,文博去,别在酒楼里张扬,拉了你爹私下里说话。”   这是怕叫东福楼其他人瞧在眼里不好,半大孩子过去说这事就不那么要紧。   许文博应一声就往外跑了。   ……   沈烈带着跟官府签的租契回家的时候,桑萝在屋里哄孩子睡。   两个娃儿睡醒半天没见娘,初时还好,沈安和沈宁哄得住,但桑萝出去得太久,这就不成了,两三刻钟都没找到桑萝,阿窈直接就哭了起来。   小姑娘平时活泼爱笑,哭起来也厉害,声嘶力竭的。谦宝不爱哭,不知道是双胞胎之间的影响还是两个孩子本身有影响,也扁了嘴,眼里泛了水光。   沈烈回家时两个小的眼睛还红着呢,忙帮着抱了一个,一起哄着,等把人哄得不哭不抽噎了,把门关了喂了一顿,刚满四个月的奶娃娃,吃着吃着就睡着了,竖抱着拍了拍奶嗝,这才放到床上睡下。   等把两个孩子全哄睡,夫妻俩这才悄声出了屋到外边说话。   “怎样,年租多少?”   “整个庄子占地五十七亩,房舍也还算新,因离城近,衙门那边开的一年三十两的租银,我砍了砍价,二十五两成交的,太远的事咱们也想不到,签了十年的租期,租金一年一付。”   桑萝脑子里蹦出沈烈对着曾刺史砍价的画面,扑哧笑出来:“挺好,咱们一年也抵得半个捉钱令史了。”   一个捉钱令史一年给朝廷赚利钱四万八千钱,她们这折成铜钱也不错了。   沈宁过来就听到自家大哥大嫂这几句话,低声道:“就租了场地?”   目瞪口呆。   桑萝笑:“租了,离庄子不算远,你明天可以同小丫儿去看看。”   又把沈烈带回来的合同细看了,一家人才商量请人跑商的事,这事家里几个都有经验,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定下的是要有个固定的工钱,跑成了单子再给一部分抽成,当然,送货结账也都是这一个负责。   其实放现代就是底薪加提成。   要付底薪,收多少人就得斟酌斟酌,桑萝倒是看得开,道:“等晚上看看有多少个愿意去的吧,要押货的,一队怎么着三四个人得有,人多就往两个方向分两队走吧。”   这才说着,院外有脚步声,许文庆从二进院门边探出头来,一看沈烈和桑萝都在,面上就带了喜色,快步进到正屋厅里,知道家里两个小的怕是睡着了,声音不高,“师父师娘,算我一个吧。”   许文茵是懂她大哥的,听到口信就蹦回来了,家门都没进,直奔沈家来了。   沈烈有些好笑:“让干什么,一个月工钱多少都还不知道,你就嚷着要去?”   许文庆乐:“我在学徒,本来也没工钱啊,再说了,给师父师娘干活没工钱我也去。”   桑萝虽知这是贫嘴,不过话中听啊,这样一张嘴,做销售可不是再好不过?她笑道:“你爹手把手教了你几年,你跑我这儿来是我捡便宜了,只要你不嫌奔波劳碌就成。”   “师娘你这是应了啊,奔波劳碌怕什么,一直窝在一个地方我才不自在,那说定了啊,我晚点跟大伙儿再过来一趟。”   ……   今儿庄里各家的晚食都吃得特别早,未进酉时就三五结伴开始往沈家去了。   就像陈婆子说的,庄里各家今年跟着沈家没少发财,有这事哪有不乐意的?几乎每一家都去好几个。   许文庆要去,平日里住在许家的王云峥竟也不急回去看书了,说是也去凑个热闹,许文茵是沈家常客,魏清和看看昨儿刚娶进门的新妇,想了想也带着过去,魏令贞怕弟媳妇认生,陪着一起,只许家就去了五个。   别家也差不离,显见得沈家今儿傍晚多热闹,许家人到的时候,沈家正屋的厅里人都快满了,院里还凑了不少孩子,阿窈两个小的在摇篮里被沈铁来回推着玩,笑得欢得很。   林九娘听过桑萝的名字不知多少回了,这是头一回进沈家,微有些局促,不过桑萝见她来了颇为热情,庄里大家左一句清和媳妇,右一句清和媳妇的,和她家里氛围不大一样,但奇异的很快就自在了许多。   另一个新媳妇是冯柳娘的族妹,去年底嫁进大兴庄的,现在是卢三郎媳妇,这两个算是庄里大伙儿会重点照顾一下的。   沈宁备了不少待客的点心,林九娘瞧了一眼,有大兴庄特产铺卖的东西,也有她压根就不认得的,桑萝招呼了几回让都尝一尝,议事成了正月里小聚的茶话会。   吃吃喝喝说了会儿话,桑萝才提到正题:“把大伙儿都叫来,是什么事你们都知道的吧?”   周三郎已经笑着接话:“知道知道,不知是要招几人,要是看得上,把我带上呗。”   沈烈:“又一个不问工钱的。”   都看到许文庆下午往沈家跑的,大伙儿都笑了起来,周村正道:“你们两口子几时叫大伙儿吃过什么亏?三郎没说错,看得上就使唤,家里种地的人手还够。”   说到种地的人手,桑萝道:“只要不是特殊情况,农忙会尽量让留在家里,农闲出去做销售,也别工钱不问就说要去,先听我说说。”   “我们下午商量了一下,刚开始做,也不知道怎么样,往外边州县跑商辛苦,县与县、州与州之前可能很长一段路都没有人烟,带货上路也有一定的风险,所以工钱组成部分就以固定工钱+车马吃住补贴+售出抽成三部分来给。”   “固定的工钱一个月八百文,在外一天车马住宿吃用另给二十个钱的补贴,卖出去货物了按给经销商的售价百分之三给抽成。也就是说每售出一百文的货款你们抽三文,如果一罐猪肉脯,我们给经销商是七钱银子的话,你从卖到运到结回货款,完成这整个步骤,抽成是21文钱,当然,能做经销商也是有门槛的,不可能一罐一罐给货,会要求对铺子口碑进行考察,也会定一个最低的起量。”   许文庆听懂了:“要是经销商一次要一百罐猪肉脯起量,我把销售送货收款这三项都做成了,仅抽成就有2100文?”   桑萝点头:“是这意思,另外送货的运费成本加进货价里由经销商一并支付,这个在刚开始谈价的时候就可以说好。”   也就是说,那一份抽成是他们净得的。   这还有什么犹豫的,能做成一单都能赚二两多,何况还有固定的工钱和食宿补贴,这待遇极丰厚了!   可下一念转,又觉太丰厚了,一时倒不敢跟前头一样个个拍胸脯说让我来了。   陈大山问桑萝:“弟妹是准备招几人?”   “两队吧,一队四个人,这样相对安全一些。”   一句话把大伙儿干沉默了。   “你这成本太高了吧?”卢二郎道,“这样一个月光工钱和食宿补贴多少钱?”   他下意识转头看儿子。   阿戌还没算出来呢,两道声音几乎同时把数报了出来。   “一万一千二百钱。”   “一万一千二百钱。”   是沈宁和一边旁听的沈金。   陈婆子讶异:“小金算账几时这么快了?”   沈宁计算一向极快,九岁上跟着桑萝出去摆摊,从小是桑萝教的,出山后又一人管着家里两家铺子,和庄里各家银钱往来所有的账目,旁人不知,陈婆子这些人平日里没少往沈宁手上结钱,这是晓得的。   但沈金几时这么快的计算了?   沈金挠挠头:“这不是给大家上课吗?我教算账,自己不能不熟练,天天在家练。”   而且,他是老大,也管着家里的小账。   桑萝挺欣慰的,当个先生能把自己的水平当得节节高升挺好,赞了沈金一句,这才与卢二郎道:“不用那么多,一队四人是两个大人带两个半大小子。像小金,要撑门户的,他自己要是愿意的话我准备让你们带一带他出去,要是遇匪他武力值足够,跟着出去能长长见识学些东西,权当是学徒,一个月只给八百文钱,没有额外的了,什么时候能独当一面了,什么时候按正式工领工钱补贴和抽成。”   沈金愣住,怔怔看桑萝:“大嫂,我可以去吗?”   他才十三岁。   桑萝点头:“可以,你得比旁人早些成长起来,你自己不怕辛苦,不嫌工钱少就可以。”   沈金忙摇头:“我不怕苦,工钱也不低,大嫂不给我钱都行。”   沈宁笑着拍他后脑勺:“一点不给,叫小银和小铁在家等喝风呢?大嫂待你好着呢,偷乐吧你。”   沈金挠挠后脑勺笑:“我知道大嫂待我好。”   他这几年颇得兄嫂照顾,沈金很久没有那种心里一忽儿犯软一忽儿犯酸的感觉了,但刚才忽然被大嫂点到,听大嫂说他要撑门户的,那种感觉又泛了上来。   不过沈金这一回半点不觉得酸楚,只是很高兴,打从心底觉得很暖很暖。 第264章 林家九娘   半大小子一个月拿八百个钱,其实这成本也没小多少,八个人一个月也得八千八百钱的工钱开销出来。这照从前是真不敢想,也就是桑萝了,那些方子做出来的东西确实有富贵人家舍得掏钱,才敢这样请人。   事情说定,后边就是定哪些人出去了,陈家这边,因为做粉丝会开作坊请人,豆腐又有骡子拉磨,家里就做得过来,陈大山和陈二山兄弟都一并去。   许文庆、周三郎刚才也先说了会去,加一个小金,八个名额这就去了五个了,三大两小,也就是说,还需要一个大人,两个半大小子。   庄里几户人家几年相处下来,其实对于各家之间的关系心里是相当有数的,陈家和沈家关系是最好的,陈大山兄弟俩都去没问题,放到他们各家,一听桑萝说招八个人,就都有默契了,多的不敢开口,一户自己荐一个吧,后边不够了,要用谁再看桑萝意思就是。   这放在别的地儿可能兄弟妯娌之间得明争暗斗、人脑袋打成狗脑袋的事,放在大兴庄那根本不存在。   周村正家里,周家兄弟知道周三郎是最喜欢往外奔的,在不知道桑萝要招多少人之前就听三郎想去了,大的两个兄弟妯娌的谁也没争,三郎要去就紧着三郎去。   施家那边,施大郎觉得自己儿子已经进东市铺子里去了,他又是废了一只手的,属意施二郎去。   卢家那边,卢二卢三相互谦让。   周家是定了的,施家卢家原是各商量各的,但相互能听得到啊,这一来就发现大人多了,只剩一个大人名额,两家都去大人那哪成。   施二郎干脆得很:“我们家叫二牛去。”   施二牛今年十五。   这一来施家长房两个孩子都跟着沈家做事了,施大郎夫妻觉得对二房不公平。施二郎摆手:“正好有半大小子的名额,孩子才要学呢,紧着二牛去,我当叔的跟侄儿抢什么前程?换了要是三牛和巧儿也合适的情况下,大哥大嫂不也会紧着照顾他们?”   卢家那边,卢三郎则道:“二哥你去,你经的事多,在外边跑商总比我灵光些,我等往后咱们大兴庄特产铺做大了再招人就跟着去。”   看看,这就是桑萝很喜欢这些人的原因了,她笑问:“七个人了,还差一个,还有谁要去吗?”   卢婆子听得这话,嘴唇微动了动,很想替今年已经十七岁的铁柱争取一下,但想到老大那性子,尤其前几年夫妻俩干的那些膈应人的事,哪里张得了口?只能默默闭了嘴。   剩下的人家里,还有合适的半大小子其实就是周村正家了,老四周长恭,这是个外向的,左右看看,见没人吱声,尤其看卢家也没人吱声,便就问道:“师娘,我能去吗?”   这是当年第一个蹦出来拜师的,眼下十六了,和许文庆几个差不多,半点儿不看桑萝年龄,张口闭口师娘叫得顺溜得很。   桑萝好笑:“行,那就长恭。”   跑业务嘛,这种够主动的才好。   人是定下来了,卢二郎问:“那我们明儿就出发?这具体怎么做?有什么讲究不?”   “一队四人,两两分组,你们四人结伴而行保障安全,每到一个州县可分两队各自揽业务去,视州县大小,一个州县发展几家经销商,选经销商的条件如何,这个可以后面边做边摸索。第一趟走,我的建议是你们自己规划好路线,带些样品,先一路过去揽了业务收了定钱再回来提货送过去,至于更多的,我就不说了,具体的你们自己自行商量着办吧。”   陈大山、卢二郎、许文庆和周三郎,甚至四个小的,性格不同,各有所长,没有哪个是笨的,桑萝并不插手太多,她也不觉得自己是穿越来的就比别人格外聪明到哪去,所以这种事情,只确定这些人人品够好,交付信任由得他们自己去拼去闯就好了。   她是任由几人发挥的态度,陈大山点点头:“成,那我们一会儿自行商量一下往哪边去。”   说到这里又看魏令贞,道:“晚点让许掌柜给我们单说一说这出去要注意的吧?做生意这还是头一遭,怕里头有些门道不清楚。”   魏令贞笑:“成啊,那你们一会儿直接往我家去就成,他关城门前就回来了。”   至于带点样品就出去闯,这几个倒没有怕的,都没少经事,而且桑萝的名声在这个时候非常好用,大齐如今怕是没有哪里没听说过她这么一号人的,大兴庄的东西要往外推就要容易得多,又有个乡君的名头在,找茬的都能少得多。   都说定了,桑萝就把话题又转到了另一桩事上,不是别的,是跟各家收些黄豆绿豆,再问问大家今年有没有愿意扩大养猪规模的。   “你们愿意多养的话,出栏了我这边都能收,山地再开出来,我的建议是如果扩大了养猪的规模,紫云英就再多种一些,这样咱们蜂蜜的产出也能多些。”   “养,当然养。”卢婆子几人二话没说就应下了。   去年家家都靠这些赚了大钱,谁会不愿意啊,说白了,能有这么多山地来种紫云英养猪养蜂,这算是大兴庄几户人家独一份的机遇了,放外边谁家有这么多山地的?   卢婆子寻思着回去还得跟拴柱几个说一说,让今年多养些猪。   养蜂的技术是桑萝教的,没有桑萝开口她不会往外教,但养猪家家都会,去年秋冬沈家收黄豆和生猪的时候,拴柱也过去问了问,沈宁是一样收的。   想起去年赚到的钱,大家都高兴,周村正就道:“那我明儿就各村去问一下,有猪仔的先预定下来,你们要多少一会儿跟我报一报,各家该搭猪舍提前搭猪舍吧。”   这时候就庆幸每家山地都多,而且桑萝关于田地山地的经营几乎都带着庄里人共进退,并不太藏着掖着,所以当初给衙门跑完山选奖励的那些山地时已经有了计划,全都往里往深选,还格外注意了风向,就留着养猪用的。不然离庄子太近,少量养还好,养得多庄子里真的会有臭味。   后边就热闹了,正事谈完,正儿八经成了茶话会,临回去陈婆子提了家里夏天要盖房的事,自是请各家到时候帮忙的,又找桑萝要了图纸。   第一次听着一个庄子几家人凑在一起商量营生听得很稀奇的林九娘,听到陈婆子要图纸,有些奇怪,低声问魏清和什么图纸。   一旁的许文茵笑,拉了林九娘出去转了一圈。   林九娘生平头一回被人带去参观茅房,当时那神情,不过看到沈家的厕所长什么样后,全成新奇了。   是她压根没见过的……   许文茵道:“我听阿宁说刺史府后院去年也特意换了这样的,我们家今年也准备换的,到时也会问阿萝嫂子要图纸,之前建的时候我就看过,不是外边一个形,是内里的管子配件和一些东西,还有好几个高低不等的池子,可多门道了。”   林九娘颇开了眼界。   在沈家坐到酉时末,各自散去,要跑商的几个后又凑到了许家不提,至夜归家,周村正先就敲打两个儿子。   “接了这活儿就多花些心思,这工钱给得可不低,别叫人白花了这许多开销。”   这话不是没缘故的,桑萝自家自产自销的东西利是很大,但做得大了,好些东西原料是得跟他们甚至跟周边村邻买的,这都是实实在在的成本,再要供这些开销,又要给抽成,还得让出经销商的利来吧?还有作坊那边工人的开支吧?   人人心里都有本账。   周家父子间的对话在另几家也是一样,家家都上心。   ……   第二日就是作坊招工的日子了,这时候大多数人不识得字,招工这事就靠人面熟,自有陈婆子婆媳俩张罗。   又说林家,今儿是林九娘三朝回门的日子,林家女眷坐在一块就没少问她夫家的情况,自然,问到最后总少不了问到大兴庄的名牌——桑萝头上的。   林九娘恰好昨夜去过沈家,自是满嘴的夸。   “过去两日,别的不多了解,倒是觉得大兴庄里各家人很团结,而且很以那位桑娘子为主心骨,氛围也很好。这位娘子也不愧是能被圣上封为乡君的,年岁不长,于经营一道确实了得。”把大兴庄要开办个粉丝作坊的事说了,道:“昨儿在庄里招了八个人往外拓展生意,清和的大外甥就在其中,今儿想是还更热闹,听闻作坊要招三十多人。”   “三十多人?”林老太太有些诧异,而后就很高兴,连声说好,嘱咐孙女儿:“这大兴庄起来得是真快,清和也上进,你祖父给你选的这婚事是没错的,你往后记得与清和好好过着,别觉得家里要种地就不好,那位桑娘子也种地,你看看她日子好不好?”   又交待孙女儿与魏清和的姐姐姐夫家里、庄里各家都好好相处。   林九娘自是知晓,一一应下。   在老太太这边说了话,各自散了回去,半道上林九娘那跟她半点儿不同路的五婶就追了上来,关心话绕了半车,林九娘接了几句想顺着溜了,这位才转了正题,话里话外竟是问林九娘知不知道大兴庄养蜂的法子。   林九娘唇边的笑意淡了。   “沈家的方子,五婶怕是问错了地方。”   福一福身回去了。   林五太太气得在后边咬牙,见人走远了轻呸一声:“嫁个奴才秧子,给你张狂的。” 第265章 战绩   这种事情林九娘是没脸跟魏清和提的,但想着五婶那个性子,也不想被她坑了,回去就把这事悄悄与她娘说了。   林三太太听得两眼冒火。   “她可真有脸!娘家败落急眼了倒盯上你。”她压了火气拍拍女儿的手:“这事你不用管,也别跟清和提,放心,娘会处理好。”   林九娘听了她娘这话眼里露了笑,知道不用自己再管了,抱着林三太太手臂同她撒娇,“娘,我挺喜欢大兴庄的,祖父给我选的这门亲事特别的好。”   林三太太一听女儿这话,眉头挑了挑。   说实话,世道乱了几年,姑娘家的亲事被耽误的不少,先时老爷子提起这桩亲事,二房三房四房其实都有适龄姑娘,另两房的一打听那魏清和的家底,一是穷,二则,原还是王家的下人,虽已经被放了籍,如今还读上书了,可到底不光鲜,那是压根儿瞧不上,那两房的姑娘接连就‘病’了。   老爷子是什么人,真病假病还能不知?便直接问三房愿不愿意,直言不是心甘情愿便不用勉强。   九娘瞧着温温柔柔,主意其实大,也不管羞是不羞,自己找了祖父细问了对方年龄相貌学问人品,还带着丫鬟在州学门口候着远远看了一眼,回来就点了头。   林老爷子还挺高兴,陪嫁给添了不少,风风光光嫁了出去。   从小娇养的姑娘,林三太太不是不担心的,先时问着还怕是女儿报喜不报忧,如今见她笑吟吟的自己夸上了,怎不好奇?   “怎么说?”   “氛围很好吧,心思质朴,少有勾心斗角的,不似平日里听一句话都得拐八道肚肠,而且给我的感觉是真的很团结,整个庄子里更像一个大家庭。”   林三太太看她是真的喜欢,眉眼都舒展开了,又好笑,道:“还有离乡君近吧?”   林九娘一下子就笑开来了。   “女子能似她那样多精彩啊。”   大兴庄献犁那日林九娘正好在外边,城里城外看了个全场,当时就觉得桑萝整个人好似都放光,后边朝廷诏书下来,又是圣旨又是牌坊的,她更觉得比之她这样从小长在后宅的,桑萝像个传奇。   林三太太拿食指抵抵她额头:“当初对这亲事感兴趣也因为是大兴庄吧?”   林九娘就笑:“感兴趣是,做决定不是,夫君人材也好的,出身有什么要紧?不过是清贫些,家里陪送的嫁妆不少,夫君再争气,总不会一世清贫。且我这两日所见,大兴庄里连几岁孩童都读书识字,便是沈家几个长工家里的孩子也跟着一块在庄里读书,学塾就设在沈家。”   “长工家的孩子也跟着读书?”林三太太怔了怔:“沈家请的先生?”   “那倒不是,是庄里几个半大孩子为师,十多岁的教些简单的蒙学入门和算账识数,沈家娘子和清和外甥女文茵教相对复杂的经学诗词,清和说他们每逢旬休也给孩子们讲学,庄里六个人在州学读书,轮着讲学的。”   林三太太只觉得不可思议,想到家里查过的大兴庄的情况,终于明白为什么一群乡民会有这么多人考进州学。   她喃喃自语:“你说得不错,你祖父真的给你寻了一门好亲,这样的庄子,便是都是农户,假以时日又何愁不兴旺腾达。”   二房和四房往后怕是要悔青了肚肠。   林三太太至此是真放心了,招待了女儿女婿后又去了老太太那边一趟,后边老爷子老太太怎么敲打五房就不是她需操心的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林九娘回门,大兴庄这边作坊也热热闹闹筹备了起来,男人们去帮忙收拾,陈婆子婆媳同桑萝一起则在大兴庄开始招工。   陈大山几人也不耽误,昨夜里让许掌柜给紧急培训了一个多时辰,八人连夜商量了一番,今儿一早就找沈宁支了食宿车马钱,一组四人,收拾收拾带上样品一组向南一组向北找订单去了。   贡品两个字真的给大兴庄的这些产品加了很大的光环,加上产品本身的独有性,就按许掌柜说的,他们得把自己位置摆高些,去一个地方先用挑合伙人的眼光去筛选合作商铺,然后才是上门洽谈。   八个生意场上的愣头青,全都没经验,考察别人还好,他们出来前照着许掌柜教的那些,加上八人凑在一块琢磨的列了不少条件,四人一组凑在一起一条条筛下来就是。   等到两人一组第一次主动上门洽谈的时候,饶是陈大山和卢二这样的,大正月的天,紧张得手心也沁了把细汗。   初时没有经验,碰壁自是难免,另几组不知,陈大山带着沈金去的第一家,一听是上门推销的,不及说明来意就先吃了排头。   陈大山看看那掌柜,只觉这也不是个善客,和沈金相视一眼,掉头就去了预先选好的第二家。   好在第二回 颇顺利,因为商品是真的好,不论是商品本身还是上边附加的光环,但凡容得他们把话说完,把东西亮出来,尝过以后那掌柜眼睛都放光,甚至因为离歙州近,人铺子里掌柜和伙计还都知道桑萝。   “圣上下旨嘉奖的那位乡君?”   所以,在价格上磨了小一刻钟的嘴皮子后,第一个合作商顺顺当当谈了下来。   这个头一开,信心都长了不少,不那么熟练的签订货的合同,收定金,约定交货日期。   这时候当初在山里一群小屁孩儿被每天拎着读书识字的好处就来了,两大组里各有两个特别靠谱的,卢二郎组是许文庆和周长恭,陈大山组是沈金和陈二山。也就是分到每一个小组里都至少有一个撑得起这桩事来,合同立得是像模像样。   对方掌柜一看谈判是陈大山,立合同文书的却是个十三四岁大的小子,也是稀奇,这时候识字的可不算多,再看那合同条款,不算特别老道,但上边交货日期,不可控因素,违约赔付条条款款写得那叫一个细致,要想钻这合同漏洞,还真钻不着。   那掌柜冲沈金一竖拇指:“少年人,了得!”   ……   八个人在外边呆了五天,正月十二下午卢二郎大组先行回到了大兴庄,四个人满面带笑,昂首挺胸,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许老太太、魏令贞和林九娘在家门口就看到许文庆也回来了,老太太走出去,一瞧孙儿那神色,哟一声:“这是首战告捷了?”   许文庆哈哈笑起来,一搂老太太:“那是,奶你等我下月领了工钱孝敬您啊。”   跟另几家混久了,也不一本正经叫什么祖母了,还是喊奶亲近。   逗得老太太直乐,才笑道:“我先交账去。”   “去吧去吧。”老太太一抹手,招呼魏令贞和林九娘,笑道:“咱们也跟去看看?”   还在放年假的许文泓、许文博原在屋里温书,听得这动静先后出来,兄弟俩几步就追上了,许文博问:“哥,卖出货去了?卖了多少?”   许文庆就得得瑟瑟从怀里拿出三张订单拍给他:“你自己瞧瞧。”   一行人是边说边往沈家去的,不止要上账,还得让沈家今儿有时间备货,这一路往里,自然也引了庄子里其他人跟来瞧热闹。   沈家一进院南房里,这会儿王云峥正给庄里的孩子们上课,视线扫到窗外,见呼啦啦一群人过来,其中几人是出去跑生意的,心头动了动,不过讲课倒没停。   他这里没停,听课的一帮孩子就不能动,眼睛往窗外瞟的也得老实收回来,直把一节讲完了,这才让休息休息,王云峥也往沈家院里去,他一走,后边阿戌、周五郎几个全跟着往里奔,原在山上干活的甘氏妯娌俩、冯柳娘闻讯也才赶到。   东厢的小偏厅里这会儿早摆开阵仗了,桑萝把两孩子的推车推到东厢厅里,这准东家只来看订单凑热闹的,干活的是沈宁,桌上放着十几串钱,料想是定钱,沈宁面前账本账册早摊开了,笔墨也齐备,卢二郎和许文庆一人交了三张订单,她正利索的登记呢,原本在许家玩的许文茵在一旁帮着点钱数。   卢二郎跟桑萝道:“这趟第一次试水,也急着回来交单,走得不算远,只去了县里,没到附近州城。县里情况不比州城,腐乳和粉丝找经销容易些,肉脯肉松和蜂蜜价高,大多数掌柜不敢上,我和文庆找的六家经销,只文庆那边谈拢了一家,跟文庆打了商量,一样先拿了十罐试销。”   “这就挺好了。”这原也在桑萝意料之中,县城不比州城,真正有实力的大户相对少,而且乱世那几年县里这种中等富户是乱军重点劫掠的,没个三四年很难恢复得多好。   冯柳娘几个后边过来的,想看看卖了多少,桌上六张订单就摆着,偏她们不认得字,冯柳娘就拉了阿戌,让儿子给看看。   阿戌把签了他爹名字的三张订单瞧了一眼,道:“三家商铺,一家订了一百罐腐乳,五十斤粉丝,经销价是七千二百个钱。”   冯柳娘做了几年生意,算账算是快的,钱数太大了她算不过来,货品数还是知道的。   “才五天,订出三百罐腐乳,一百五十斤粉丝,那还不错的呀。”   就问沈宁,“那你卢二叔这一趟能有多少抽成?”   “卢二叔三张订单合三百罐腐乳,一百五十斤粉丝,经销价是两万一千六百钱。”她微一沉吟,就报了出来,道:“抽成应是六百四十八文。”   许文庆眼睛都圆了:“阿宁你了得啊,算得这样快?”   卢二郎三张单子一到手就让他帮着算抽成了,许文庆可没这瞄一眼想几息就报出数来的本事。   一旁的许文茵刚算到一个整数,看她大哥吃瘪就笑,她不笑还好,她这一笑,许文庆把自己三张单子推给沈宁:“你算算我的。”   沈宁接过单子看一眼,想是腐乳和粉丝定了最低经销标准,这两样和卢三郎是一样的,只多出肉松肉脯和蜂蜜共三十罐来,她也不先登记,指尖在几个数上轻点了点,道:“腐乳粉丝是一样的,贵的那三十罐经销价合一万八千钱,抽成……五百四十文,加腐乳粉丝的抽成六百四十八文,共计……一千一百八十八文,可对?”   全程说下来,只报几个关键数字时语速略缓了缓,还笑吟吟问许文庆一声可对。   当初叭啦叭啦拿树枝在地上写写划划算了好一会儿的许文庆满脸幽怨看沈宁:“……”   你真不是人!   转头就跟桑萝耍宝:“师娘,你还收徒吗?我觉得我和阿宁可能是差在师父的水平上。”   一定不是我笨!   被魏令贞笑着抡了一把脑门:“再贫吧你,你阿萝嫂子在山里给上课的时候你没听似的,阿宁多聪明,除了云峥和小金,你们这里有一个算一个谁算账都快不过她,没她灵光不丢人。”   众人都笑了起来,王云峥眼里也带了笑意。 第266章 孩子们的新梦想   这边人还没散,那边陈大山四人组也回来了,才进庄里就被许叔告知卢二郎几个先他们一步到了,几人快步往沈家去,果然,庄子里还能闲着过来的都扎这儿。   陈家没人在这儿,周村正媳妇和沈铁在啊,就连沈银也奔了过来看消息了,他的站位好,一眼看到陈大山几人,兴奋的就喊了一声哥。   “我哥他们也回来了!”   卢二郎、许文庆、周四郎和施二牛这一组一下就激动了。   “大山,你们收获如何?”   陈大山和周三郎抬眼就往沈宁手边那几张纸瞄过去,那眼利的,周三郎冲陈大山比了个六!   陈大山哈哈笑了起来,一脸谦虚:“不多,不多。”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展开往桌中间一放,周三郎乐呵呵的也掏出来一叠放到了陈大山那叠单子旁边。   许文庆一眼看过去,愣住:“你们跑了几个县?”   连头带尾才五天而已,他们跑了四个县,难不成陈大山那组能飞?他扒拉扒拉那叠纸,一叠五张,一叠四张。   九张???!!!   陈大山笑:“四个县。”   “这怎么可能!”   县城可没州城恢复得好,总不能四个都是相对富裕的县。   许文庆抓起一把订单来就细看,腐乳、粉丝,腐乳、粉丝,腐乳、粉丝,都没错啊,再翻到下边,除了腐乳粉丝之外还有肉松肉脯和蜂蜜一起的单子。   视线落到其中一张单子上写的东福楼几个字,许文庆简直好比当胸中了一箭!   “我怎么没想到!”   卢二郎也拿了一周三郎那一把订单,抓瞎了,他不识字!!!   出去一趟才知道文盲可怜,忙一把将订单塞给一旁的周四郎:“快看看!他们怎么这么多单子?”   没等周四郎看,许文庆已经先说了:“他们还供了酒楼。”   陈大山乐够了,拍拍小金:“这回是小金灵光,路过酒楼提议去酒楼试试,咱们卖的这些东西酒楼也是要的嘛。”   他们去的县里两个相对富裕的县已经开了东福楼分号,这种时候还进得起酒楼的,能没点儿家底子?这些东西哪一样在东福楼不好卖?   沈宁眼睛一亮:“行啊,小金。”   沈金被夸得唇角扬啊扬的,不过话很谦虚:“我是想着大嫂以前就给许掌柜供货,当时正好是饭点儿,看到东福楼出入的人衣裳穿得好。”   “观察入微!”桑萝觉得沈金是真适合经商,又要了几人签的契约来看,都很细致,笑道:“许掌柜这教得好。”   转头问魏令贞:“许掌柜酒楼里应该也有豆腐和粉丝之类的菜吧?”   魏令贞点头:“有,量不算大,他直接让后厨在东市买了,没找你这儿。”   酒楼的菜蔬要新鲜,这年景每天客流不会特别大,所以要的其实不算多,所以要么是王家庄子里供,要么是东市采买,从前在祁阳县豆腐都是照原价跟秦芳娘买的,就是让秦芳娘给送个货而已,如今这一天一二百文的生意难道还特意找桑萝谈个合作?   现在的桑萝今非昔比了呀,铺子开在那,又是请人看的店,难道还单给他打个折扣?   也就是粉丝耐放好囤一囤,自己人,许掌柜索性就不折腾,直接和其他蔬菜一样原价采买了。   倒是肉脯肉松腐乳这些东西,他没想到还能放酒楼出售,桑萝这边之前每做一回都不愁卖,只有愁猪肉不够的,没动扩张生意的念头也压根没想这一茬。   “这倒确实是个渠道。”她打趣许文庆:“文庆晚上可以跟你爹去签一单了。”   “这算什么本事?让我爹直接来找阿宁就行了,倒是明天出去送货那几个县里我得再转转酒楼,好像也有两家。”说着把手上的单子都递给了沈宁,又问沈宁:“库存的货都够的吧?我们明天装车能走?”   沈宁只把陈大山和周三郎的单子扫一眼便点头:“能,蜂蜜有些吃紧,后边签单要注意一些了,先保障自家铺子吧,等春蜜出来再接单,其他的都够。”   许文庆就放心了,和陈大山一起把收来的定钱交了,桑萝唤沈银倒了些茶水过来让几人润润喉,问起周边各县的情况,大伙儿都听了听,聊了有两三刻钟才各自散去。   八个人第一趟出去,以歙州城为中心点向南北跑了八个县,找了十五家经销商,合二百六十两的订单,看着很多,但给经销商让了四成的利,加上原料工费各种开销,沈家这边利润比之前要少得多,桑萝大致核了核,约莫还能剩下八十多两的利润。   盘这些账的时候连沈金兄弟三个也没瞒着,沈宁还好,上次看过京城来的三个客人那大手笔,相较之下淡定得多了,沈银和沈铁则不同,一听八十多两眼睛都圆了:“赚这么多?”   沈金看两个弟弟一眼,道:“哪里多?大嫂他们很辛苦的,原料要种养,东西要加工,用功都用在你们没看到的地方,你俩也多学着些,往后有些事也能帮大嫂分担起来才好,大哥大嫂家听到看到的账在外边不兴乱说。”   沈银:“我知道的。”   沈铁耸耸鼻子:“我不笨,这种话哪会往外说。”   桑萝笑:“你多想了,都机灵着呢。”   三个都是吃过苦的,小时候最憨的沈铁渐渐大了,有两个哥哥教着其实也鬼灵精,在家里憨些,在外边可不憨。   沈铁一听这话得意冲沈金使了个你看吧的眼神。   沈金好笑,左右看看,道:“没见大哥和小安?”   “往刺史府帮忙去了,你在外边跑这些天没好好歇过吧?让小银帮着烧点水去洗个澡好解乏,晚上在这边吃饭。”   沈金一出去,沈银和沈铁没少被桑萝留在家里吃饭,兄弟俩都习惯了,沈金心下高兴,也没推拒,“谢谢大嫂。”   说完话想起阿窈和谦宝来,有心想逗一逗,却见他大嫂放轻脚步过去,一个一个抱了回房里了。   好嘛,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沈铁给摇睡着了,水没那么快好,索性帮沈宁收笔墨砚台。   ……   另一边许老太太回了家,私下里跟魏令贞道:“阿宁教得是真好,那利落劲儿,再历练个几年了不得。”   老太太瞧瞧外边正说话的几个孩子,文博年龄倒是相当,老太太想到这里却是自己就摇了摇头,除非科举真考出个样儿来,不然攀不上,沈家起得太快了。   许老太太看到的是沈宁的厉害,大兴庄外几个村里,今儿在沈家上课的几个帮工家的孩子眼下也正跟家里爹娘爷奶说起今日沈家见闻。   陈大山和周三郎的抽成多少沈宁只上了账没明说,但卢二郎和许文庆的他们听到了啊。   一个六百多文,一个一千多文!   赵家那边,赵老汉和赵老太太啊一声,嘴都没再能合上。   “多少?”   “一千一百八十八文。”   “没听错?”   赵家姐弟齐齐摇头。   老俩口相视一眼,老太太转头就嘱咐孙儿孙女:“这事在外边可不许说。”   赵家小娘子点头:“我知道的,我就是跟爷奶讲。”   赵老汉点头:“这就对了,咱们你爹和四叔都给桑娘子干活,你娘和几个婶子现在也进了粉丝作坊,你们姐弟还能读书识字,娘子待咱们可不薄,容你们在家里读书,听到看到什么不兴在外边胡咧。”   又问孙女儿:“你前些天是说教你们的两个小先生都去做跑商学徒去了?”   赵家姐弟两点头。   赵老汉微沉吟,便道:“你俩好好学,能识字会算账比种地干苦活强,学成本事了,等长大了桑娘子商队或是铺子要人,没准儿你们也能去做学徒。”   姐弟俩眼睛就都亮了。   “我一定好好学!”   等两个小的出去,赵老汉沉吟许久,问老伴儿:“你说,能不能让家里大的几个也到那边学学识字算账?在家里跟着六丫儿和小□□总是要差一大截的,没有那边的先生讲得好。”   一天就是一个时辰左右,孩子长大了有前程,他们自己每天多干一些也使得啊。   赵老太太也是心动的,只是有些犹豫:“这好吗?”   沈家也不是开学塾的,他们一年也就是提些鸡鸭土产当束脩。   赵老汉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到之前桑萝的态度,家里又四个壮劳力在沈家做工,为着孙儿孙女前程,也难得厚了脸皮,道:“要不明儿让老大拎上两只鸡,去问问娘子?”   赵老太太两手在围裙上搓了搓,道:“明儿一早我去试试吧。”   一模一样的情景在另两家给沈家帮工的人家一样上演,桑萝这时还不知道大兴庄的小课堂眼见着又要扩充了,还有一群孩子小小的脑袋里有了新梦想——成为大兴庄学徒预备役。 第267章 员工福利   翌日一早,陈大山、卢二郎这几人拉了几辆架子车来,还在上货呢,赵老太太左手一只鸡,右手一篮蛋的来了。   打从州学招生起,歙州城里便陆续开了几家学塾,每年束脩自是不便宜的,加上书本和笔墨纸砚,更是供养不起,让家里的孩子读书识字,这是绝大多数人家想也不敢想的事。   因为清楚,赵老太太见了桑萝以后也格外的难以启齿,打了几回磕巴才把话说全乎了,还紧忙着说如果不便,还叫六丫儿和小九在家教他们兄长和姐姐。   桑萝倒稀奇:“您老舍得这劳力?”   赵家的情况桑萝还是清楚的,这是她雇的第一户人家,头一年开出的工钱,一家子都觉得高,赵家大的那几个孩子武定三年腊月里都来家里帮忙开过几日的田地,后边她献犁,这家兄弟几个又来帮着开过山地,送过树苗,桑萝都有印象。   那六七个孩子,最大的一个今年应该都已经成丁分地了,另有六七个如今也都当得家里的壮劳力,这舍得?   “不敢欺娘子,六丫儿和小九昨儿在这边听课,正好您这边商队回来,听说,听说跑了几日仅抽成就有几百近千文,我们也是动了心思,孩子若是在娘子这边能学几分识字算账的本领,往后娘子这边再要用人的话,看能不能也瞧得上我们家孩子,当然,就算不要也不打紧,这学到东西总是好的,不计是进城里做个伙计还是什么的,也比单在地里刨食要强,寻思着一天也就是一个时辰,家里大人咬咬牙这活也能扛着做下来,这才觍着脸来问。”   这头话才落,桑萝还不及说什么,另有两个妇人也结伴来了,不是别个,是家里另两位长工的婆娘。   桑萝瞧着两家跟商量好了似的也各提着一只鸡,拎着一篮蛋,不用问,桑萝也猜到了来意。   果然,两妇人先同桑萝打过招呼,再看赵老太太和老太太放到一边的鸡和蛋,就讪讪笑着问赵老太太,也是想再送几个孩子来学识字算账吗?   桑萝见此,不得不把事情说明白些,道:“昨日跑商抽成有几百到近千文是不假,不过这是头一回去寻经销的商铺,他们要的货许是要卖一两个月的,所以不是次次都能有这么些银钱。”   这事昨夜里三家其实都有讨论过,赵老太太道:“我们知晓的。”   桑萝点头:“读书是不错,却也没有你们想的那样好来钱,不过愿意让孩子读书识字是好事,几位把东西先拎回去吧,这事容我细想想,过得两日再给你们答复。”   这话一出,三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赵老太太道:“如果不方便,娘子莫因这事为难,提这事原是我唐突失礼,其实还叫家里大的跟小的学也是一样的。”   哪里能真一样,真一样也不需跑这一趟了。   桑萝笑笑,道:“倒不是什么为难事,不过咱们乡下人家,农事也是头等大事,待我想想可有两全法,若可以的话,届时再告知您。”   两全法?   赵老太太和另两位长工家的婆娘相视一眼,便都拜谢,道:“那我们等娘子的信。”   桑萝笑笑,送了三人出去,已经拎来的东西三人都不肯往回收,桑萝知道这对农家是多大的进项,哪里会拎,一个个塞回了手里。   “家里有呢,攒这些不容易,别破费了,这事我记心上,成与不成这几日都会有个回音。”   待把三人送走,桑萝便唤了还在装货的陈大山说话。   “你说,我给在咱们作坊或是我家铺子里干活的工人伙计或是他们家中儿女都有个识字的机会,如何?”   陈大山一愣:“这不少人吧?”   赵老太太先时跟桑萝说话,陈大山进进出出搬货,早听了个全,原本听桑萝说要再想想,只以为是收的人多了不便,没成想她竟是想把作坊和铺子也照顾到。   “而且孩子还行,大人能有多少时间来听课?”   桑萝道:“夜里学,年岁小的孩子可以白日来学半个时辰,年岁大可以做农活的,如果愿意学,夜里来学半个时辰,你看怎样?”   陈大山终于反应了过来,这不是跟他和他媳妇一样吗?不同的是他和周葛是在家跟自己弟弟妹妹学。   “这个可以,不过只怕有意向来学的人不多就是。”   像早几年的他,当时也没觉得自己有学认字算账的必要,还是两家合做生意了要签契约,陈大山才意识到光只会打猎种地已经不成了,这一趟出去跑商后这样的领悟越发的深,如果没有带着沈金和二山,只他和卢二郎、周三郎的话,只怕是契约都签不囫囵。   他还算是学得早的,似卢二郎,那是直到这一趟跑商才认识到这个问题,今儿出门他空车上就挂了一个布袋,是阿戌启蒙时用的那一卷千字文。   便是赵老太太几人,不也是看到了识字会算账的在桑萝这里可能搏到的前程,这才敢把能当劳力用的孙儿们也拎出来吗?   大多数人都事是到近前才有那个认知。   桑萝点头:“是这样,不过都问一问,有多少算多少,权当是给咱们做工的福利了,且往后咱们真要用人的话也便宜。”   事实上桑萝现在只两家铺子、一间作坊、一个商队,对于人才的需求就有些紧张了,比如大兴庄特产铺的馨娘,她识的字就不算多,铺中产品均有价格牌,但刚开业时其中的字她认得的不足一半,初时物价全靠强记。   铺子里商品品类不算多自然可以,多的话哪这么容易?因为这个,在最初几个月里沈宁每日在盘账对账上要花的心思明显就要更多一些。   赵老太太那一段话提醒了桑萝,赵家想让孩子往后给她工作,反之来说,她往后生意若是越做越大,提前培养人手也很必要,就算生意没扩张起来,这也能加强眼前这一批人手对作坊的忠诚度。   陈大山显然也会过了意来,道:“是这么个理,那我一会儿往作坊过让我奶问问看?”   桑萝却没马上应下来,道:“我再细想想,人少了顺带着教就行,人多的话还是得有个章程,一个工人能有几个名额这也得有个限制。不能一人在大兴庄做工,一家全涌过来,杂乱不说,场地也不够。”   虽然桑萝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像赵老太太这样的其实是少数,但做事总是多想一层的好。   “成,这事还是你周全,有要我们跑腿的你交待就行。”   几个人把货一搬好,四人一组各往南北几县送货去了。   ……   桑萝正经把要办学的事拎了出来,白日里和沈宁凑在一处商量怎么给名额。   作坊、铺子、商队加长工,桑萝手底下现在五十多人手。   正像陈大山说的,未必人人都有心读书识字学算账的,所以这五十多人能来几个怕是都算得上是上进的了,但如果把名额给到家中孩子,年岁大的能当劳力未必舍得,年岁小的倒有可能。   “一人给一个名额?”   “那要是她自己上进,家里孩子也想学呢?”   最后定下来给两个,不计是大人还是孩子用,又限制了最小不小于七岁。   “大嫂,这不同次收进来的学生,学的进度不同,还得再添一个班吧?”   桑萝略想了想,道:“分三种班吧,扫盲班,基础班和进阶班,扫盲班以最简单的识字算术为主,晚上上夜课,基础班还是原先你们带着的那一班,进阶班主要是你大哥和云峥他们上课那一个小班。”   又想了想,道:“既是给工人的福利,往后束脩也不会收了,你们这几个带基础班和扫盲班的小先生到时也到我这里来领一份工钱。”   沈宁眼睛亮了亮:“还有工钱领?”   “怎么没有,一直叫你们干白工不成?”   “大嫂几时叫我们干过白工了?”   就算是之前,那也有束脩的,虽不算多,也很有当先生的成就感,现在有工钱就更不一样了,沈宁两眼弯弯:“我一会儿告诉文茵小丫她们去。”   四个小财迷,现在是个个都有个小金库的,做毛笔赚的钱桑萝给了沈宁自己收着,许掌柜那边也给许文茵收着,陈家和施家听说之后也依样让陈小丫和施巧儿自己管自己那一份钱。   夜里上课不好放到沈家这边了,到底有两个孩子呢,最后找沈银一商量,兄弟三人时常住这边,索性在那边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做课室,这事便算是定了。   这事是沈宁往粉丝作坊去通知的陈婆子,再由陈婆子传达下去,别人还没反应过来,赵家的两个媳妇乐得眉眼都快飞起来了。   “娘子这是应了。”   另有些家里有孩子的眼睛也亮了亮。   陈婆子笑笑,道:“要去的这两天傍晚下工了自己往庄子里去跟阿宁报个名,不过报名前还是先问问自家孩子愿不愿意,别进去了再闹腾玩耍搅得旁人没法学,那就不合适了。”   一帮妇人们都笑着应下,陈婆子一走,作坊里就议论开来了:“咱家里的孩子真可以送去学认字啊?”   赵家大儿媳就点头:“桑娘子说的那能有假?大兴庄的孩子都是读书识字的,我们家给桑娘子做工早,我家六丫儿和家里的小侄儿已经在大兴庄学了半年了,现在认得好些字。”   “丫头也送去学?买书和笔墨纸得花多少钱啊?而且丫头不帮家里干活吗?”有妇人问道。   赵大媳妇瞧她一眼:“丫头怎么了?给我家六丫儿讲课的先生还好几个小娘子呢,最小的那个今年才十岁,去年九岁。”   “啊?”那妇人目瞪口呆:“九岁就能做先生?”   “反正教我家六丫儿和小九那是绰绰有余,书念得可好,庄里多少大人都比不得那几个小娘子。”   “笔墨和纸呢?不花钱吗?”另一人追问。   赵大媳妇道:“不用纸,家里做些竹简,买点笔墨请阿宁娘子帮忙抄了书,平日里写字用沙盘,夏日里就用水和石板,就白天去读半个时辰的书,也不耽误家里多少事,会读书识字那用场可大。”   什么用场,赵大媳妇闭了嘴,不说了。   爱学不学,还看不起丫头怎的,大兴庄特产铺的伙计不是女伙计?桑娘子不是小娘子?人家现在是皇帝封的乡君了;阿宁小娘子不是娘子?家里家外和这一摊子产业管得那叫一个清楚。   赵大媳妇已经决定了,家里八个名额,她除了给儿子报,怎么着还得给大女儿也报一个。   旁边另一道工序处也有两个年轻妇人,一个是这么些年再也没有胖起来过的郑大妞,另一个左脸上有两道淡淡疤痕,是甘氏的弟妇,甘二郎媳妇。   二人把赵大媳妇的话听了个全,郑大妞低声问甘二郎媳妇:“甘二嫂,你给你家盼娘报吗?”   甘二郎夫妇如今膝下一儿一女,儿子还小,出山后才生的,女儿八岁。   “报,盼娘最羡慕她表姐,也抄了书跟着学了一点的,不只给盼娘报,我自己也报。”   “你也学?”   甘二郎媳妇点头:“桑娘子手上的生意我瞧着往后还要做大,现在是作坊招女工,以后呢?学了总归是有好处的,我劝你也学。”   郑大妞这几年一直没有再嫁,媒人登门也是直接拒了的,家中爹娘兄嫂待她再好,总归还是自己要立得起来才好。   甘二郎媳妇想到这里,不由就抬手摸了摸自己左脸,那年被推向狼口,她半张脸算是毁了,学了识字算数还能做得了女伙计吗?   她不确定,但她想着,她学好了,能教一教自己夫君和儿女也是好的。   ……   傍晚粉丝作坊一下工,其他人许是还要回家商量商量孩子能不能出来学认字,名额又是给谁,甘二郎媳妇和郑大妞却是结伴直接到了沈家。   甘二郎媳妇是给自己和女儿报名,郑大妞嘛,她也给自己报名,另问了问桑萝:“我听闻一人有两个名额,另一个,我给家里的侄儿成不成?”   “自是成的,年满七岁以上就行。”   “满了的,我大侄儿年龄够。”   她高高兴兴打听了自己要做些怎么准备,这才谢了桑萝,和甘二郎媳妇一起离开沈家。   她二人走着,另一边,卢大郎扛着锄头正从山上下来,两相里打了个照面,甘二郎媳妇面上有疤,卢大郎看一眼就移开了眼,倒是郑大妞,面生得很,他停住脚步多看了几眼。   郑大妞对目光敏感,侧头就看到了卢大郎,她并不识得这是谁,只被看得不那么舒服,皱了皱眉,拉着甘二郎媳妇就加快了脚步。 第268章 讨几个名额   桑萝在大兴庄给员工们开办扫盲班和子弟学塾,给出的报名时间是两日,一百一十多个名额,她料想的能有二三十人来就很是不错了,毕竟农耕时代,除了几岁的孩童,不计男女老少,没有哪一个活得轻松的。   哪怕她给工人弄出来的是下工后晚上来学,累了一天,又有多少人还有那份心气儿在能休息的时候还来学一些她们自己眼下都不确定往后能不能用上的东西?   就像陈大山说的,事不到眼前,未必有那份认知。   然而事实却颇有些出乎桑萝意料,除了像甘二郎媳妇和郑大妞这样一开始就把自己计划在内,马上来报了名的,大兴庄也很给力。   是真给力。   不知是不是凑在一块商议过,总之,定下这事的第一天晚食后几家人就都来了沈家。   除了周村正、许掌柜夫妻、林九娘这样原本就识字的,又或是许老太太、陈老汉、陈婆子、卢老汉、卢婆子、许叔这样本身年纪就大一些的,中青两代近乎是总动员。   这自然不是一步到位的,期间少不得犹豫忐忑,有似秦芳娘和周村正媳妇那样觉得自己四十一二岁了,奶奶辈了,能不能报的?得到桑萝一个当然可以、求之不得的答案后又满心忐忑,担心自己学不好的。   有陈有田那种被他爹娘和媳妇一起做了主让学,能学到几个字算几个字的。   也有似甘氏一样来问家里一个正式工,一个学徒工,算是四个名额还是两个名额,已经有几个孩子跟着学了,她们夫妻,她小叔夫妻二人还能不能入学的。   从前几年在山里都有机会学,但从没有太认识到自己也有学认字的必要,或者说把生存远远排在这之前的一群人,奇异的有一个共识,粉丝作坊的女工桑萝都鼓励学,她们也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去学。   所以哪怕心里突突的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一把年纪学不学得好,相互鼓着气,竟是都参与了。   想法都很实在,陈家这边是清楚自家往后可能要帮桑萝挑一部分梁子的,哪怕只是管作坊呢,目不识丁也不好。至于另几家,那是齐齐看好桑萝这一摊子买卖能做得更大,做大了要不要人?要人了你不识字,别人识字,桑萝是招你还是招别人呢?   所以不要让桑萝做这个选择题了,也不要做被弃选的那一个!大伙儿见面问一句,你家怎么个打算?三五成群一交流,得,别管男女了,没外出跑商的几乎都参与了进来。   等人一走,沈宁数了数已经报上的名单:“大嫂,加上甘二婶母女,大妞姐姑侄,有二十人了。”   第一日就二十人了!   待得第二日晚间,金乌西沉了,沈宁再一点数,四十三人!   桑萝一个个看过去,除了最初报名的二十人,来的年十六以上的只有周癞子家三个儿子,赵老太太大的几个孙儿,另两个长工家的长子,其余就都是半大孩子居多。   女孩儿就更少了,赵大郎大女儿算一个,甘二郎女儿盼娘一个,周葛的妹妹周葵一个,再就没有了。   大兴庄外的地方舍得给女孩儿读书认字的还是少。   哪怕不要银钱,哪怕上课时间放在晚上,认知不到的觉得没必要,认知得到的那名额也更愿意给家里的男孩儿。   桑萝有些沉默。   沈宁看着那夹在一堆男孩儿名字里显得份外可怜的三个女孩儿的名字,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憋闷,鼓了脸颊吐了好长一口气才觉胸臆间被堵着的感觉松散两分。   桑萝拍拍她肩膀:“慢慢来。”   名册还未收起,二进院门口,卢婆子探出身来:“阿萝在吧?”   桑萝哟一声,迎了过去:“卢阿奶怎么这时候过来了?里边坐。”   “您来是有事儿?”   不是她这话问得奇怪,实是天色已经快暗下来了,先时庄里人都在这边报名呢,卢婆子挑了这时候又单独来一趟,必不是单纯的串个门。   “哎。”卢婆子应一声,看看沈宁,又有些难启齿。   沈宁机灵的,笑着与卢婆子打了声招呼,便与桑萝道:“大嫂,我去看看阿窈和谦宝,看时间快醒了。”   待桑萝点了头,转头就避进她大哥大嫂那屋去了。   卢婆子有些不好意思,跟桑萝到了偏厅,这才道:“我来是有个事想……”   那个想字后边该用个什么字才合适,卢婆子一时竟不知道。   用问字不对,用托字不对,用求字也不对。   她卡在那里,一时竟不知怎么继续。   桑萝看看她,道:“叫我猜猜,是为拴柱兄妹几个来?”   大兴庄里各家报名报得热闹,孩子就不说了,原就在基础班和进阶班里听着课的,大人这回都积极踊跃读书来了,唯有许家、魏家和卢家长房没参与。   许家和魏家那是不需要,卢家长房却是大兴庄里的另类,住在大兴庄,却又隐隐游离在大兴庄核心圈子之外。   卢婆子实是说不出口,被桑萝说开了,讪讪点头:“是,当年出了那些事,我原不该来问这话,只是……几个孩子到底是好的,原先在村里在山谷里也学了些,我当奶的一点私心,还是想让他们能接着再学一点,别跟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同伴们落得太远,思量再三,还是腆着脸来想问你看看能不能讨得几个名额。”   一个讨字,桑萝摇了摇头。   “阿奶不必如此,我对拴柱兄妹几个并没什么成见,石头不是在白日的小班里上着课吗?”   卢婆子点头:“是,我也知道,你要是计较的话石头也不能还跟着阿宁和小金他们学东西。”   也是因为这个,卢婆子才敢走这一趟的,大家是不大愿意跟老大往来,但对几个孩子还不错,便是小金兄弟几个也没拿当年的事跟拴柱几个甩过什么脸子,该怎么还怎么。   事实上石头白日里学了的东西晚上也教他几个哥哥和姐姐,只是他自己学得一般,有些能教,有些他自己都说不明白。   桑萝没让卢婆子再为难,道:“这事我应了,拴柱兄妹几个愿意学就来,我把他兄妹几人的名字也添上。”   笔墨还未收,她说着就把学员名字又添了四个。   卢婆子不识得字,但听桑萝应了,就激动得不知怎么是好,一迭声的道谢。   桑萝笑笑,“不是什么大事,上课从明儿晚上酉正开始,在小金他们家那屋里,课桌现在还没有,你让拴柱他们自己带张条凳就成,书本嘛,也是从千字文开始,他们兄妹应该都有。”   “有的,有的。”   卢婆子一迭声应下,一谢再谢,这才欢欢喜喜离了沈家,转头就往大兴庄另一边最角落那一处去了,那是卢家长房分到田地和屋子的所在。   农人一日两顿,这个时间点正是忙了一天能歇一歇的时候,卢大郎不在外边,想是在屋里,自山里回来后,不知是经年声音嘶哑不太能说话还是记恨或是别的什么,不管是与卢家老两口还是卢二卢三兄弟也好,还是与自己几个孩子也好,处得都有些微妙。   卢婆子知晓当年老大一家子往深山里去时发生的那些事,早就冷了心,时隔几年人再被接出来,虽未听拴柱几个说过什么,但只看几个孩子对他们爹淡得不能再淡,料想老大这几年也没长进,只怕山里艰难,越发不成样才致儿女离心,因更不待见他。   所以这会儿看卢大郎不在,她也不在意,只管冲几个孙儿孙女去。   几个孩子勤快,拴柱劈柴,铁柱在修农具,石头在沙盘上给虎子写他白日里学的字,大妞手上正纳着鞋底,这是做得熟手的,不需怎么用眼,光线不大好也能做得。   老远看卢婆子过来,兄妹几个都停了手,虎子还迎了几步:“奶,你怎过来了?”   卢婆子满脸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庄子里要办学你们知道的吧?”   兄弟几个相视一眼,虎子点头。   卢婆子有些心酸,几个孙儿孙女当年在山谷里其实跟着没学几日,王春娘作了死,几个孩子一要看着他们娘,二是没脸面出去,刚起了个头的学业就那么搁下了。   虎子十四,已经长得比她高一点了,卢婆子再想拍拍孙儿脑袋都费劲,她改而拍拍虎子手臂,道:“白日里那个小班你们兄弟几个要干农活也没时间去,阿戌教你们,你们去了几回就不肯再去,说让石头边学边教,石头自己还没学得多明白呢。”   虎子听了这话,道:“奶,阿戌备考州学,学的那些东西太难了,他也没得先生,就是跟在阿宁后边学,有不懂的全靠晚间去问小安、文博他们,我就学认几个字,总占他时间做什么。”   白天赶着开地开荒,兄弟几个是没有时间能学习的,晚上的话,他们去了几回,虎子就发现这跟阿戌自己学习的重要时间撞了。   “是是是,奶知道你们是为着阿戌好,咱不说这个,奶是要说,咱庄里这新办的学塾是晚间才上课,奶刚才去找了你们阿萝嫂子,给你们兄妹几个把名字都报上了。”   虎子脱口而出:“不是得阿萝嫂子家里、铺子和作坊的工人才有名额吗?”   卢婆子一听虎子这话,就知道几个孩子闷不吭声,心里其实也是想去的。   这事算是办着了。   她眼里带了笑:“是这样,所以奶去找你们阿萝嫂子说了说,给你们要了几个名额来,都是一个庄子里的,你阿萝嫂子笑着就应了,名字都给你们登上了。明儿晚上酉正上课,在小金家,现在还没课桌,你们兄妹四个自己带两条条凳去就成。”   “对了,从千字文教,你们自己把原来的竹简带上。”   “就这么着,霞丫头现在会走路,离不得人,奶先回了,你们自己明儿记着准时去。”霞丫头是卢二郎的女儿,因生在傍晚,卢二郎千挑万选给取了云霞这个名字。   卢婆子一阵风来,又一阵风走,直到人走远了,兄妹几个还有些没回过神来,铁柱侧头看拴柱:“哥,奶真跟阿萝嫂子说了是给咱们报的名吗?”   别只是要了名额,没说是谁用吧?   “说了,没听名字都登上了吗。”   “听到了。”只是不太敢信,哪怕石头一直在沈家读书,但他们兄弟几个其实不太敢往那边去的,没脸面去。   拴柱看着远处沈家方向,忽而转身去拎了两担空挑筐来,招呼了铁柱:“来搬柴。”   铁柱愣了愣,他还没反应过来,虎子已经知道他大哥意思了,精神一振就过去帮忙,一边搬柴还转头与愣着的铁柱说:“二哥,愣着做什么?咱可不是阿萝嫂子家的帮工,不好白听课。”   铁柱回过味来,忙也过去帮忙,没一会儿兄弟两个挑着满满两担劈好的大柴就往沈家去了。   虎子站在原地咧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鼻子又有些酸,大妞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虎子身侧,她喃喃问:“奶刚才说,也有我的名字吗?”   虎子笑了起来:“有。姐,你也去学,多跟阿宁学一学,不管是识字还是其他。”   石头看了看屋里的方向,也低声道:“对,阿宁姐可厉害的。”   和沈宁学吗?   大妞捏着手中纳到一半的鞋底,不由得也望向沈家所在的方向。   眼前闪过她远远看到沈宁在沈家凉亭处给一群孩子讲课的身影,闪过去岁几次家里卖东西给沈家时,她一边听沈家帮工报上来的重量,一边在账本上写下一笔极好看的字,须臾已经算出价钱,从身边的钱箱里取出好几贯铜钱利落的取出一个合适的数递给她大哥,笑着让她大哥点一点的样子。   卢大妞打小就是个绵软的性子,一想到这目标之于她到底有多高,一瞬间心头发紧,后背都开始发紧。   她学得了沈宁吗?   虎子看着她,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颈侧被乌发遮挡处的那一处肌肤,而后竟是点了头:“好。” 第269章 夜客   沈烈和沈安归家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兄弟二人身后还有两位客人。   大兴庄里安全,因知道次日便是正月十五,州学开学的日子,清楚他们今晚是必会赶回来的,因而家里给留了门。   这个时间点,那两位客人进了一进院后便没继续往里。   “来得唐突,你先进去与乡君说一声吧,我们稍后再进。”   来人不是别人,是曾三郎和禇其昌,这大晚上让客人站在一进院里等也不是那么回事,沈烈道:“不要紧,先随我去厅里坐下吧,只不知阿萝睡下没有,想是要让二位稍等一等。”   曾子骞听他这般说,也就没推拒,一行四人一起进了二进院。   想是开院门时有点小动静,沈银穿里衣从东厢屋里探出头来查看,见是沈烈和沈安,压得低低的声音带着几分欣喜:“大哥二哥,你们回来了!”   刚想问吃过晚饭了没有,就见得还有旁人:“有客人吗?”   嗖一下缩了回去,不一会儿就拎了外套披上,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开门出来了。   沈烈看他这动作快的,道:“夜里凉,你回去睡着吧,我和你二哥会招待。”   瞧着正屋卧室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却又没听到声音,未知桑萝和孩子是睡了还是未睡,又问沈银:“你大嫂睡下了吗?”   沈银挠挠脑袋,道:“刚才阿窈和谦宝还闹腾,这会儿刚安静下不多久,想是刚被哄睡,大嫂许是还没睡吧?”   沈烈点点头,领曾子骞和禇其昌二人进厅里落座,见沈安和沈银已经去烧水准备泡茶了,他说了一声,进去屋里先寻桑萝。   沈烈几人说话声音很轻,沈家屋子用料也扎实,隔音是不错的,不过桑萝还是隐约听到点动静,猜是沈烈回来了,谦宝已经睡得香了,只阿窈有个习惯,夜里哄睡喜欢趴在她胸口,这会儿一根手指含在嘴里,不时还动一动嘴唇叭嗒吮一下,不知梦到什么好事,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无齿的牙床。   桑萝看得好笑,怕她还没睡沉,一时也没动弹,只看了看房门方向,不多会儿,房门被人从外边小心推开,踏着夜色进门的不是沈烈是谁?   夫妻俩视线一对上,桑萝就竖了食指在唇边,示意他小声着些。   沈烈惦着妻儿,见桑萝半靠在床头,凑过去看了看,谦宝已经睡得很香了,阿窈趴在她娘怀里,吮着手指睡相极憨,几日奔波的辛苦一瞬就都散尽了。   只是这时却没有时间再多看孩子几眼,他低声与桑萝道:“曾刺史和禇司户过来了,人在正厅,来见你的。”   “见我?”桑萝诧异。   沈烈这一趟跟曾刺史下乡,一则曾刺史要看民生,二则,州署衙门要代朝廷购粮,歙州一带在去年冬官府就已经走过一遍了,因下边几个县去年冬几乎没买到多少粮食,开年衙门开了印不几天,曾刺史带着禇其昌和一帮小吏就亲自下县去看情况了。   自然,沈烈和沈安兄弟二人被他顺手带去开小灶,看经济民生也是颇锻炼人的,尤其跟衙门事务挂钩,沈烈问过曾子骞意见后又带了一个魏清和。   这买粮买粮,怎么绕回大兴庄见她来了?   她满腹疑问,但顾忌着怀里还没睡熟的孩子,也不好现在就问,小心坐直些许,以极缓的速度把阿窈放到床上,掖好被子。   小丫头吮手指放在嘴边的手指动了动,嘴唇一吮住,又睡香了。   桑萝这才到一旁穿好外衣,略整了整头发,随沈烈一起出了房间,旁边就是偏厅,沈烈索性便等一会儿一起说了。   进到厅里,桑萝还未见礼,曾子骞和禇其昌一见桑萝出来,忙起身抱了个拳:“暗夜来访,实在失礼,打扰了。”   二人身上着的还是一身官袍,官靴上满是黄泥,一行人显然是刚从乡下回来,怕是连城门都还未进。   桑萝摇了摇头:“无妨,听沈烈说二位大人是来寻我?不知是何事?”   曾子骞虽着急,这时却还稳得住,先请桑萝入座,而后方道:“我们这趟出去的目的乡君想是知道?”   “略知一二。”可这与她怎么扯上干系了?   曾子骞看出桑萝疑惑来,道:“这一趟买粮并不顺利,除了歙州周边这一带,下边诸县除了大户手中,普通乡民那里很难买到多少粮食。”   桑萝眉一挑:“这不应该吧?官府给的价钱不错,如果说是之前饿怕了,朝廷地没少给,去年半点田赋未收,地里出产的粮食都是自己的,留足自家人两三年的口粮还是能有余粮的吧?”   一百九十文一斗的谷价,比之去年正月陈谷三百多文一斗是降了许多,榀这个价钱比之正常年景也是三倍有余了。   可以料想得到,到今年秋收时,如果朝廷养民的政策仍能贯彻,没有太多地方出现天灾人祸,粮价就算不落也不大可能还涨得更高了,留太多粮食在手其实没有太大的必要。   朝廷免赋三年,显见得是会缺粮的,官府肯花银钱来买,百姓又怎会不愿反哺朝廷呢?所以去岁衙门来买粮和买刚收成的薯蓣时,大兴庄周边这一带,各家留自家人两三年的口粮,有余力的都卖了出去。   哪怕桑萝和陈家原本打算用薯蓣做点副产品的,但朝廷买去是分发各州县做种块的,官府价钱还给得公道,自是以朝廷为先。   曾子骞听到这里轻笑了笑,沈烈在一旁给桑萝作了解释,道:“歙州诸县乡里百姓手中余粮并不算多。”   一句话把桑萝说愣住了。   “人出来得晚,开地开少了?”   这是她想到的唯一可能。   沈烈却是摇头:“是也不是,出来得晚开地少的是一小部分人,但其实出来得早的地也没有全种。”   一句话把桑萝说糊涂了。   沈烈道:“田分上中下三等,咱们当初出来分到的田均是上田,虽抛荒了好些年,开出来也还不错,而出来得晚的,因如今人口少,下田倒是没有分,中田是有的,但中田地力跟不上,通常种一年需休耕一年,不然纵使种了收成也不会很高,连种个几年那田怕是就要废了。”   “所以朝廷分田不少,百姓其实并不能全种,视田地情况,大多只种一半或是小半。而且,我细问过各乡乡民,他们精耕的中田去岁秋收一亩地得稻谷约二百六七十斤。”   而大兴庄周边这一带用了桑萝的堆肥法,中田和上田亩产在三百一十到三百三十余斤左右,每亩相差约四十多斤,且大兴庄用了堆肥法后,田里地力跟得上,哪怕周边乡民手中的中田也并不需要耕种一年就休耕一年。   这才是诸县乡民不敢卖粮的原因,周边诸县乡民手中的余粮和歙州城附近这一带的乡民手中的余粮压根它就不一样啊。   “堆肥法?”桑萝一愣之后反应了过来,一把捂住额头,面上显出懊恼之色:“我竟全然把这事忘了。”   沈烈不动声色道:“怪不得你,用得太习惯了,我和小安、清和也是跟着曾大人在乡里走了几日才反应过来。”   曾子骞忙接话,“是,这个不怪你们,我听沈烈也说了,你这个法子早在当年避进山里就教了出去,时隔这么多年,不止大兴庄庄民,周边山民也依样学着用了好几年了,出来后又都住在你们左近,大家都这么用,习以为常的东西,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   尤其桑萝,这一年到底干了多少大事曾子骞心里门清,一个女子,怀孕生子养了一对双胞胎,改犁造纸两次献方,还管照着家里的田地和生意,说实话,这种事若是世家贵族里的大家主母,手下有一群得用的人,除了改犁造纸,别的能做出来不稀奇。   但寒门小户,能把这么多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是本事。   桑萝冷静下来,道:“是,好在现在也不迟,抓紧一些赶今年春天还行,堆肥法并不多难,沈烈未曾告知大人?”   “说了,也已经在各县教授过一遍了,所以才回得这样迟,只是我细问过沈烈你们庄里的耕种情况,还有些问题需来请教乡君。”   “曾大人只管问,我于种地一道并不精通,但只要是我知道的,必定知无不言。”   并不精通……   禇其昌都不敢说话。   曾子骞也只当桑萝这是谦虚了,夜深加之沈家有孩子,他直陈来意了。   “据我与老农们问到的情况,一块田地如果连续种几年,哪怕粪肥和绿肥都跟得上也会致田土板结、粮食减产、各种病虫害加重,似大兴庄这样一年种两轮,没有问题吗?”①   桑萝摇头,道:“大兴庄一年种两轮,但采用的是水旱轮作的法子,水旱轮作可以平衡土地肥力,一定程度上害虫也能被淹死,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淹死,总归来说,害虫会少很多。”   “而不同的作物轮作……”桑萝顿了顿,她不是农学生,也并不学农,知道的一些知识大多来自于自己的实践或是见闻,说白了,半吊子。   组织了一下语言,方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大概是不同作物对土地的需求不同,能够给土地的回馈也不尽相同,选用对的作物进行轮作的话,土地的肥力不会被单一的消耗,相对而言是平衡的,可以被调节好,所以土壤板结、减产和出现病虫害的情况会大大降低。”   “反之,选用错误的作物进行轮作的话,会出的问题也多。我知道的能够轮作的品种也并不多,这需要有人花较长的时间去钻研、实验、观察才能够确认。”   作物还分类吸收营养?不都是草灰和粪吗?   禇其昌听得一脸懵,但不妨碍桑萝一边说,他脑子里一边哐哐的记,一个字都不敢漏下。   曾子骞记忆力好,听一遍大概都明白了,又问桑萝:“你目前已知的有哪些作物适合轮作?”   “目前来说我庄子里试过还没发现问题的是水稻与豆类、油菜、小麦、紫云英,再多的我就不确定了。”   甘蔗其实也是,但她在歙州一带目前还没见过,也没试种过,便也没说。   曾子骞哪怕之前已经听沈烈大概说了,现在听桑萝具体的讲了讲其中原理,也激动得放在腿上的手微紧了紧。   粮是没买到多少,但有桑萝的堆肥法和轮作法,比之帮朝廷买到万石粮的帮助还要更大。   他强忍着才没马上站起来拜谢,又问桑萝:“堆肥法和轮作法要推广开的话乡君可还有什么建议?”   建议……   桑萝略想了想,道:“我不知朝廷是否有农官,如果建议的话,建议朝廷可以专设农官的职务,专研种养殖一道。另外,堆肥法的基础是得有足够的肥,只人的粪便自是不够的,乡村的话我比较建议百姓家里除了养鸡鸭,情况许可的话再养一两只羊。”   “羊和猪不同,猪少不得糠和豆渣,羊对精料需求相对来说不算高,有精料长得好些,没有精料其实有草也能养活,家里只要勤快一些,这也是一个进项,羊粪发酵后肥地却是极好的。”   “大兴庄和周边乡民们粪肥能接得上其实也得益于我们早前从山里出来就带了不少羊、鸡、兔子,后边又买了猪养着,种养结合,粪肥就比其他诸县乡民要多得多。”   曾子骞闻言笑了起来,看沈烈一眼,道:“你们倒不愧是夫妻,建议也是一样。”   沈烈对桑萝了解一些,听了前一句是对乡村的建议,问道:“州城也有建议?”   桑萝轻笑,点头:“有,州城县城可设立公用厕间,分男女,隔一定距离设一个,一则便民;二则有了公厕以后城中必然要干净许多,一定程度上甚至能减少疫病的发生;三则收集到的粪肥也可供乡间百姓种地之用。”   桑萝从前所在的时空,中世纪欧洲街道的脏是闻名的,但其实中国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明朝时这个问题也没有得到多好的解决。   她不记得曾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句——长安道中有二恨,遍地乌纱,触鼻粪秽……偶从道旁屎,方解裤,卒遇贵官来,前驱诃逐至两三胡同,几于裤内。②   这个时空的大齐亦然,主街道还好,若往偏巷里角走,风险就有点儿大了,须得注意脚下。   曾子骞听得最后这一点,想想州城现状,别说歙州,便是京城也是一样的,这个建议是一定采纳的。   不,是桑萝提的所有建议。   他起身郑重与桑萝一揖:“我代天下农人谢乡君。”   作者有话说:   ①作者连稻和麦长啥样其实都不太清楚,种田相关的内容是在百度学的,标注一下资料来源。   ②百度查次料时找到的,暂没查到具体出处,非原创,特标注。 第270章 黑板   沈安和沈银烧水冲了热茶待客,曾子骞却是摆手拒了,急急告辞,要把堆肥轮作二法从速落实的迫切溢于言表。   沈烈亲自相送,只走了没几步,曾子骞又想起一事来,停了脚步问沈烈和桑萝:“我想带两个熟悉堆肥法的农人进京,恐怕需要给那边做些实际指导,你夫妇二人可有举荐?”   进京?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   桑萝问:“不知何时动身?大概多久能回?”   “最快明日就动身,走水路,约四十日左右能回,吃住随我们,走这一趟衙门可给八百个钱补贴。”   桑萝明白了:“好,我一会儿就去问问,找到人了明日一早送他们往州署衙门去。”   “可以。”   如此方离开。   桑萝等了沈烈回来,问道:“问有田叔和周村正愿不愿走这一趟?”   陈老汉原是极好的,但年已过六旬,怕经不得这么长时间的奔波,陈有田也是种地的老把式了,而周村正除了善种地外还识字,他二人结伴桑萝会放心许多。   因曾子骞时间定得急,夫妻俩索性连夜走了一趟陈家和周家。   “进京?”知道桑萝要开扫盲班后没睡,点着灯在给做课桌椅的陈有田和一旁帮忙的陈老汉听得下巴险些合不上。   “是。”桑萝把情况说了,问陈有田可愿走这一趟。   陈有田还没应呢,陈婆子已经一把子应了下来:“去,当然去!皇帝老爷呆的地方啊!官府管吃住,还给八百个钱。”   陈家如今跟着桑萝不少赚钱,但八百个钱在陈婆子这里也是大钱啊,关键是,能进京城啊,皇帝呆的地方,陈婆子活到这把岁数想都没敢想的地方啊。   “这多好的福气啊!”陈婆子生怕陈有田心里生了怯不敢应。   她应得倒快,陈有田反应过来后确实心下生了些怯意,问桑萝:“就是教堆肥?”   “对,大概还要给讲讲轮种的法子。”   陈有田原就是桑萝教的,老庄稼把式,这个还是会的,他舔了舔因紧张而有些发干的唇,看看他老爹,再看看他老娘,又看秦芳娘,全都激动得眼里放光。   “好,我去!”   桑萝笑起来,道:“有田叔别紧张,我还问问周村正,他要是也得空的话,你们搭个伴,走水路,大多时候在船上,你们跟着衙门的人走就行。”   听说周村正也去,陈有田绷着的肩登时松了几分:“有伴好,我这心里安稳几分。”   另一边周家人也听沈烈说了进京的事,一样的紧张和兴奋,周村正除紧张外激动得整个人都有几分晕晕乎乎。   “我这辈子做的最大的官是村正,没想到沾着阿萝的光还能出一趟京差。”   当即去了陈家和桑萝陈有田碰头,问过沈烈北边的天气依着收拾了两身衣裳,当晚两家人都兴奋得在床上烙煎饼睡不着自是不提。   沈家这边,沈安、沈宁和沈银也激动得不行,沈烈和桑萝一出去,沈宁因听着点动静也起身了,问刚才谁来过,听沈安说了才知道事情始末。   才一听完,沈宁就意识到了什么:“二哥,大嫂是不是又立功了?”   “大功。”沈安读书,已经很清楚粮食增产对于大齐对于百姓的意义了。   他除了高兴,也感受到了另一种不一样的压力,也是到这会儿才终于明白了大哥自大嫂被封赏再封赏后读书为什么越来越拼命,在州学里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他们是被带着飞的那两个,大嫂立功越快,他们落得越远,心中压力越重。   “我去洗澡。”然后再读会儿书!   ……   沈烈确实有压力,但他在桑萝面前并不会太表现出来,离家几日,洗了一身风尘夫妻俩小声说了会儿话才歇下。   翌日一早天才亮,陈有田和周村正各背了个背篓到了沈家,准备跟着要去州学的沈烈兄弟一起进城。   沈家刚吃过早食,院子里隐隐约约有一股极好闻的甜香,桑萝看沈宁一眼,沈宁笑着回屋去拿了两个小竹盒出来,笑道:“我大嫂今早刚做的新品,有田叔、周叔带着路上吃吧。”   周村正哟一声:“我和有田今儿有口福。”   笑着谢过桑萝和沈宁,接了过去放到了身后的背篓里,陈有田也笑着接了过来,两人放东西时桑萝才看到,那背篓里除了包袱之外,还带了些饼子和水。   桑萝有事也要往城里去一趟,今日逢五,沈烈和沈安要往铺子送一批蛋糕和面包,几人一起出门,陈有田和周村正背个背篓走在其中半点儿不打眼,除了脸上的兴奋和压不下的唇角,和平日里往粉丝作坊又或是往山里去瞧着没什么两样。   进城后先往铺子里送了货,和等在那的馨娘对好了数做了交接,沈烈和沈安亲自送了陈有田和周里正到州署衙门,桑萝则去了后衙见范妃娘去了。   范妃娘早几日就听说了桑萝租庄子开作坊的事,正好奇着,只身上不爽利怕过了病气给阿窈和谦宝才一直没去大兴庄,昨夜又听闻她弄出来个堆肥法和轮作法了,且是早好些年就弄出来的,只堆肥法每亩就能增产水稻四十斤,轮作法更是免了田地频繁休耕。   曾子骞昨晚连夜写了奏折,一早出去把手中一些事务交待给了何刺史,这是要亲自进京了。   范妃娘怎不激动,正惦着呢,正主来了。   她整个人都精神了,也不蔫巴巴倚在贵妃榻上了,起身就迎了出去。   “可是晓得来看我,给我说说,才□□日未见,怎就干了这许多大事?”   一边唤人上茶和点心,一边就拉了桑萝往花厅里去,只是她鼻子灵,闻得一股颇好闻的甜香,目光就落在了桑萝手中的小篮子上。   “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这样香?”   她好几天都没什么胃口了。   “蛋挞,刚做好的,铺子里准备推的新品,不过眼下还没有合适的器具,做出来的不大好看,你先试试看合不合口。”   是的,蛋挞。   大兴庄特产铺有一阵没上新了,庄里现在养的羊多,羊奶是真不缺,桑萝这不就寻思开发点新产品来。   做这东西颇不容易,没有成品蛋挞皮,没有锡纸,没有白糖,蛋挞皮还好,虽没有黄油,用植物油做的也还行,白糖用蜂蜜替代,蛋挞托用的乔迁时王家送来的贺礼中一套个头最小的碗。   用土烤炉试了好几次,做坏了几批,磕磕巴巴总算是给她做出了点像样的了,就是……怪大个的。   范妃娘听闻着那味儿就有点馋了,进到花厅就打开篮子拈了一个尝了尝,从没吃过的东西,原本胃口不多好的人难得眼睛亮了亮:“这个好吃!”   一旁的钟嬷嬷狠松了口气。   范妃娘把那一个吃完了,擦净了手,才拉了桑萝说起话来,那堆肥法、轮作法她稀奇,但有曲辕犁和造纸术在前,接受良好,稀罕了几句话题倒是转到了作坊上,道:“早些天就想问你了,你那粉丝开作坊做,全是请的人,那方子就不怕漏了吗?”   世家大族捏住什么秘方,非死契的忠仆不会交办。   桑萝道:“签了保密契约,把着要紧的工序让信任些的人做,其他不甚要紧的才是作坊工人做,其实这也不算长久之法,要是做得大了,少不得还得添人。”   范妃娘挺想说去买点人的,但想想眼下大齐的人口,便闭了嘴,转而问起桑萝进城来可是有事。   “阿窈和谦宝才那么丁点儿大,正离不得人,你总不能是特意来看看我的。”   桑萝听得笑了起来,“确实不是,你吃的那蛋挞,我要去订做一些陶瓷模具,再就是买点儿东西去。”   把自己给作坊里的工人办了个扫盲班的事一并与范妃娘说了,道:“出来就是买点儿教具。”   范妃娘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给作坊里的女工和女工家的孩子请先生教识字?”   桑萝笑道:“不用那么惊讶,教好了没准以后也是给我工作的,伙计识字自然比不识字要好。”   范妃娘:“……你可真有远见,不怕人家学成了另谋出身?”   “那我眼下也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了。”桑萝很看得开。   “自己想做的事吗?”范妃娘喃喃一句,点头:“这倒是,不过你这样也好,你待人以诚,她们待你自是也多几分忠心。你要买什么教具?戒尺?”   桑萝笑着摇头:“我那儿学好学坏全凭自觉,倒是不需戒尺,准备往木匠铺里看能不能买到一块上了黑漆的板子。”   扫盲班学员成人和孩子都有,孩子还好,千字文跟着读背要容易些,但成人则未必,很大可能会读得发晕。   所以教学上桑萝准备稍作区分,千字文也教,但添加以简单易学、实用性和趣味性为主的教学内容,类似后世的孩童用卡片识字,以庄户人家最常接触的东西由简至难教认字。   她和沈宁在家里后院悄悄做了不少纸,用卡片和笔墨自然也行,现在家里不那么缺钱,也不似从前用点墨就心疼了,不过现场教学来说,备课做好了大型卡片并不如可以随意涂抹写画的粉笔黑板来得方便。   当然,桑萝凡人一个,并不是全才,也没那么聪明,只知道粉笔好像是用石膏粉做的,至于黑板怎么做的,完全不知道。   谁没事去琢磨这个啊?   今儿进城除了订模具,买石膏粉外,她准备往家具铺走一趟,看能不能买到或是订做一块上黑漆的木板。   能不能成的,试试就知了。   “上黑漆的板子?这能做什么用?”   “用一种白色的粉笔往上面写字,还不知道成不成,得把两样都备齐了试试才知。”   范妃娘头一回听说粉笔,有些稀奇,不过没有多问,而是转头问钟嬷嬷:“后衙库房里是有一套旧黑漆家具吧?”   钟嬷嬷点头:“有,许是前朝官员用旧了换下的。”   范妃娘就招呼桑萝:“你也别往家具铺去了,上了漆要等它干可不容易,随我去库房看看,我记得是有一张办公用的书桌,拆了以后不就是板子嘛,你看能不能用。”   桑萝没想着顺道给范妃娘带点吃的来还有这好事,眼睛一亮:“这是再好不过的了,新上漆的板子不透个十天半个月我还不敢拿出来用。”   钟嬷嬷前头领路开门,三人进了库房,还真有那么一张书桌。   “大小合适吗?”范妃娘问。   “合适,再合适没有了,我这好运气!”   范妃娘就笑了,拉了桑萝出去:“你买你的东西去,这桌子我一会儿让人拆了给你把板子送家去。”   桑萝也是个不见外的,笑着道:“知道你手底下有能耐人,那拆下来的桌腿和其他板子帮忙改一改呗,改成一个立得稳的架子,能把板子竖着固定在上面的,高度嘛,不用很高,十多岁孩子抬手方便在上边写字,成吗?”   “怎么不成,包在我这儿了,你只等着用就成。” 第271章 开课   桑萝没有在刺史府久留,把该订的东西订好后,买了一小袋石膏就回去做她的粉笔试验了。   石膏加水调和后固化是很快的,没有模具,桑萝想着用纸大致卷成形晾晒。   沈宁瞧得稀奇:“这干了就能写字?”   “应该能吧?”粉笔是能的,她这个是不是粉笔就不好说了,桑萝自己也不确定。   头一回做,不清楚多久能干透,黑板有了,为了赶晚间上课能用,桑萝把一半的粉笔移到了太阳下晒,另一半像当初烘纸一样用火烤。   正月里的太阳热度并不多大,火烤的反倒是在中午就能用了。   别说沈宁,沈银和沈铁都围观,桑萝拆了一根直接在青石地砖上划了一道,熟悉的配方、熟悉的粉笔字啊。   除了外型不够圆润笔直,丑了点儿,当真能用,喊沈宁取一块碎布来,发现擦去也容易。   而要圆润好看只需一个模具。   粉笔有了,黑板擦也用碎布缝了一个,沈银提醒道:“还得有灯吧?”   把这给忘了。   桑萝下午趁两小只睡着就又进城走了一趟,这一回往铁匠铺订了粉笔模具,又去买了六盏灯,巨型大油灯,由十二盏小油灯组成,用掌柜的话说,夜里点了屋里绝对够亮堂。   再回到庄里,唤了几个孩子一起,细说扫盲班教学与她们每天早上教一群孩子的基础班不同之处,教学需要侧重的方向,这边说着,范妃娘身边那个叫晓星的女婢领着两个男仆送黑板来了,笑问桑萝东西放在哪一处。   桑萝领着几人往沈银家清空出来做课室的那间屋子去,特带了新制的粉笔试写,桌案颇旧,然木料不错,漆也是偏哑光的那种,比不得现代的黑板,但堪用了。   晓星见她手上拿一根白色的条状东西,竟是笔墨落于纸面一般,在板子上写出了醒目的字来,眼里带了几分讶异。   桑萝笑笑,索性把手上那支粉笔递给她,道:“妃娘想来也好奇,这叫粉笔,石膏做的,写字颇为方便,擦抹也方便,你带回去给她看看。”   晓星原就生了好奇,桑萝主动给了,倒省了她张口讨要,笑着接过,道:“您是真了解我家娘子。”   两相里说了几句话,晓星看了看眼下还空荡荡的课室,与桑萝告辞,领着人回去了。   黑板有了,受从小的习惯影响,讲台总要有一张,当然,眼下这讲台除了放黑板擦和粉笔,更重要的一个功能,摆放那盏大灯。   家里还有原先老房子留下的老家具,桑萝喊了施二郎和许叔帮忙搬抬到课室摆好,沈宁和许文茵那边几人排课备课也都商量完毕,桑萝看过之后,觉得第一堂课重要,又给了些建议,一应准备便都齐全了,由得几个孩子拿了粉笔来课室练习写粉笔字。   ……   刺史府中,范妃娘接过晓星递来的一支粉笔,在给桑萝做了黑板剩下的板柴上试着写字。   惯写毛笔的人,乍用粉笔其实并不太适应,但发现这东西配合一块黑色的板子用起来竟这样方便时,范妃娘眼里简直异彩连连:“阿萝说这是用石膏做的?”   “是,奴婢看桑娘子还能用干布巾把写的字抹去。”   范妃娘没等让人去拿布巾,自己用手指就拭了拭黑板上的字迹,果真一拭就没了。   “便于涂抹,这若是墨那自然不成,可若是作教具……”范妃娘想了想先生讲学时使用桑萝做的这粉笔和黑板的场景,有些好奇了:“你可知大兴庄这学塾什么时候开?”   大家女婢,最要紧的一项本事就是细致,主子交办的事要办好,主子没交办的事但凡主子可能会关注的,也都得走一看三先打听在前头。   因而她往大兴庄走这一趟,还真知道。   “听闻是今日酉正。”   “酉正?夜里办学?”   晓星点头:“是说今日酉正没错,不过奴婢看那课室还是空空荡荡的。”   范妃娘来了兴致:“晚上咱们去看看。”   晓风笑应了一声,自去吩咐几个婆子晚上跟着出门不提。   ……   大兴庄职工学塾头一天开课,想去凑这热闹的显然不只范妃娘一人,酉时初,沈宁、许文茵、陈小丫几个还在课室里演练这第一堂课该怎么讲好呢,赵老汉已经领着儿孙抬了三套课桌送到了大兴庄,一路问到了课室在哪里,亲自送进去摆上了。   沈家有孩子在这边上学的三个长工家里似约好了一般,赵家抬了课桌来,紧接着另两家也抬着课桌送到了,加上陈家做好了两套,原本空荡荡的课室一下子就添了九套桌椅。   七八个人扛着桌椅往大兴庄走还好,酉时一刻开始,周边各村陆续有人拎着长凳短凳往大兴庄去,这就打眼了。   邻近乡民不明就里,拉着人问了才知大兴庄竟办了个小学塾,不收束脩教沈家作坊里的人和女工家里的孩子认字,一时不少人也跟着进了大兴庄。   这倒不奇怪,古代娱乐活动太匮乏了,这样稀奇的事,别说乡邻,就是粉丝作坊里给孩子报了名没报名的也都跟着去瞧热闹。   歙州城城门口的守门城卫就发现,今儿傍晚往大兴庄去的人特别的多。   正纳罕间,却见他们刺史夫人带着几个仆妇和护卫过来了,这个点了,竟是要出城。   身份太过悬殊,城卫只敢行一个礼,压根没敢多问,然后,就见范妃娘一行人也走向了大兴庄。   “大兴庄今日做什么?”   没人能回答他。   ……   范妃娘领着钟嬷嬷和晓星晓月晓风几个婢子到庄里的时候,压根就不需问路,哪里人最多,一眼能瞧出。   这个时间点,课室里四十七个学生早就位了,就是桑萝这个学塾创办人和沈宁这个只偶尔排一堂课的先生也得就位,沈烈和沈安特意早早从州学往家赶,主动揽了带阿窈和谦宝的活计,让两人腾出空来去主持开课。   范妃娘到沈金家那间土房外的时候,桑萝和沈宁刚进了课室,课室的门和两扇窗户边早就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没报名的女工、冯氏族长、周癞子夫妻、东哥儿兄弟、郑屠户一家,就是一贯不怎么和村里人往来的卢大郎也挤在了门边,当然,还有暗九、暗十、暗十一三个有长工身份堂而皇之来看情况兼保护桑萝的,这三个更绝,两个直接混进了课室里面,另一个在门边。   范妃娘没成想桑萝这学塾开课会是这般热闹,光是外边都挤了得有四五十人了吧?   几个女婢都犹豫了:“娘子,这人太多了吧?”   俨然有点儿想打退堂鼓了。   范妃娘来都来了,却不准备走,她非要凑这个热闹,钟嬷嬷领着两个健壮婆妇只能硬头皮上了,一边喊着劳驾让让一边往里挤,左右开路硬生生给范妃娘趟出了一个位置来。   范妃娘近到窗边,这才看到课室里的情景。   夯土旧泥房,她今天让人帮着做的黑板,一张讲桌,讲桌一侧摆着一盏大灯,不算太大的课室坐了满满当当的人,什么年纪的都有,年长的三四旬,年少的瞧着也七八岁模样,坐着的凳子也是五花八门,孩子靠前边几排坐,大人靠后边坐。   桑萝大概是在说第一次开课的致辞。   “熟悉大兴庄的人或许知道,大兴庄原本有个小小的学塾,是庄里孩子读书的所在。开办这个职工子弟学塾算是临时起意,原因是小南庄赵家阿奶和北庄两位婶子寻到我这里,想把自家几个孩子送到庄子里来读书识字。”   “诸位如今看大兴庄人人读书识字,事实上只在数年前,我想教小叔和小姑读书识字,那时去县里问笔墨纸砚,哪一样都不是我们这等小户人家用得起的。我侥幸会投胎,生于北边庶族,家里有族学可上,略识得些字,当时是买了一支毛笔,一块最便宜的墨,归家做了竹简,以石为砚,自己默下了一本《千字文》给小叔小姑启蒙,先时只教他兄妹二人,后边带着村里的孩子一块儿教。”   “这是我识字,能有本事教得了他们,然而不管是前朝大乾还是如今的大齐,绝大多数的农户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便是朝廷办学,又有多少人供得起?”   “我深知普通百姓能有个读书的机会不易,赵阿奶和两位婶子家中都有人在我家里帮工,她们认识得到读书的好处,求上门来,我便想着我底下还有两间铺子,一间作坊,帮工五十余,你们或是你们家里的孩子,想不想读书识字呢?便是由此动念,办了这个子弟学塾。”   范妃娘旁边有人颇激动,小小的声音里压不住的兴奋:“娘,娘子说的是你!”   范妃娘下意识转头看一眼,天色很暗,但仍看得出来,旁边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太太,老太太再旁边是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妇人。   课室里桑萝的声音再度传来,范妃娘的注意力便又转到了课室里边。   “民以食为天,田地里的农事是大伙儿生存的根本,所以和别的学塾不一样,咱们这个学塾定的是夜晚上课。”   “五十余工人,名额一百一,实际报名人数四十七人,说实话,能有四十七人报名其实已经超出了我最初的预期。不过……”她说到这里一顿,笑与下方众人道:“诸位可以看看你们的同学,可发现了什么?”   课室里学生们转头四顾,面面相觑,课室外的人也抻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   桑萝笑笑:“四十七个学生中,其中一半都是我大兴庄人,且大多是大兴庄年龄大的人,因为大兴庄的孩子在白日里另有小课堂,也就是说,其余各村总报名人数不过二十余。”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而后在课堂里扫过一圈,指了赵大的长女,道:“大丫儿,你来说说,你家里兄弟姐妹有几人报名来读书了?”   赵大丫忽然被点了名,站了起来,十五岁的大姑娘了,面上有些赧然:“六个,加上我小妹和堂弟原就在娘子家读书的,我家现在八个孩子在大兴庄读书。”   人群中哄一下喧腾了起来。   八个???!!!!   就连范妃娘都惊住了!   她对歙州的民生还是颇为了解的,可……这是歙州乡民?   才这般想着,听得里头桑萝笑着又道:“好,那请赵家兄妹站起来一下。”   桑萝话才落,赵大丫左右两边,赵家兄弟五个唰唰站了起来,好家伙,那叫一个人高马大,最大的那一个看着好似都已经过了十八了,这是已经分到田的丁男了吧?   桑萝道:“诸位看到了,赵家几个孩子其实个顶个现在都是家里的壮劳力了,须知当初我并无办夜校的想法,家里的学塾是白日授课的,便是一天只是半个时辰,加上路上来回耽搁,也要误不少农事。诸位想没想过,赵家想让这几个已经能顶事且顶了家里大半劳力的孙儿孙女都来读书,原因何在?”   桑萝问这话时,甚至是侧了侧头对着门外人问的。   原因何在?   门外现在瞧热闹的有一小半是家里有名额但一个没用的,也有家里有两个名额但只给七八岁的儿子一个的。   哪里能懂赵老汉和赵老太太的脑回路啊?   课室外无人能答,课室内有个八九岁的孩子说:“读书识字好,有出息。”   几个小孩儿都应和。   桑萝再问:“怎么个有出息法?”   把几个答话的孩子给问住了,先头说话的那个挠挠头,道:“不知道,我爹娘是这么说的。”   桑萝笑笑,又看向赵大丫,道:“那大丫儿说说,你爷奶、爹娘和叔婶们怎么舍得让你们兄妹几人都来读书的。”   赵大丫愣住:这是可以说的吗?   那神情懵的。   桑萝一瞬看懂了,笑道:“但说无妨。”   赵大丫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道:“我家小妹和堂弟在庄子里读书,看到庄子里会读书识字算账的能出去跑商,跑商工钱很高,比种地赚钱得多,我爷奶爹娘就想着我们兄妹几个也能多认些字,往后娘子庄子里要是再招人,许是能用得上我们。”   很机灵的,捡重点说了,几天赚一千文什么的没说。   她话音一落,外边一帮女工愣住了。   这是她们完全没想到的方向啊!!!!家里有十几岁孩子但没给报的脑子有点发懵了。   桑萝觉着效果差不多了,笑着请赵家兄妹几人坐下,这才望着课室里众人道:“说到点儿上了,读书的出息在哪里?往大了说,读书可以明理,可以增进知识,大齐鼓励读书,开科举取士,读书读得好了,你甚至可以科举为官、安邦治国、改换门庭。”   “当然,这话颇远,这对孩子的天赋、后续的努力、家中的财力有很高的要求,咱们往小些说,你会识字算账,便是进城找份工也要比目不识丁的容易得太多。”   “别家我不知道,在我这儿,我两家铺子的伙计就都是识字的,在铺子里做伙计,品名价格牌上的字需要认识,每日交接货物,十日一盘点都需要上账,能写会算才能胜任,这样能写会算的伙计在我铺子里一个月工钱是一贯。”   一贯钱!!!!   课室里的、课室外的,除了大兴庄的人全都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不知道呼出来了。   别以为谷子卖一百九十文一斗,一贯钱就不值钱,不,一贯钱值大钱了!   粮价只是眼下战乱的影响未平才这样,涨起来疯,落起来也快,太平年月谷子六十文一斗。   一贯钱,壮劳力农闲到码头扛活一天也就得个二十文左右,还得是力气大扛得了大包。   从前各种税收得高,农人一年到头未必存得下一贯钱来。   大兴庄的两家铺子他们谁不知道?特产铺那边甚至是个小娘子做伙计。   一个月一贯钱!   都傻眼了。   脑子转得快的再一看课室里边大兴庄一群爷们妇人全都在里边做学生,终于反应了过来,读书,哪里只是读书啊,抢的是以后的工作啊啊啊啊!!!!   他们真傻,脑子都没转过大兴庄的人,送到眼前的机会都没抓住。 第272章 煌煌灯火   桑萝一点也不介意再多刺激一下,抬手一比,指了课室一侧站着的沈宁、许文茵、陈小丫、沈银和施巧儿五人,道:“这几位想必你们不少人都识得,这是庄子里学塾的先生。”   因为个子小坐在靠前排的盼娘一下子激动了,跟旁边的冯家、郑家小伙伴很小声说:“我表姐!最右边那个是我表姐!”   外头围观的许老太太、陈婆子几人也与有荣蔫,陈婆子今晚乐得嘴都快合不拢了。   对这几个孩子,确实大多数人都认得,但也有少数不识得的,便有人低声议论:“这么小的孩子能教书?”   旁边当即就有人反驳:“你不知道了吧,桑娘子边上的那是阿宁娘子,桑娘子的小姑子,没听娘子方才说吗?打小带在身边教的,她要是男孩儿,同她两个哥哥一样,州学也考得。”   “再旁边那位许娘子,她爹是东福楼掌柜,家里几个兄弟都在州学读书,打小就读书识字的。另几个孩子,那也是桑娘子和几位现在考进州学的学子一起教了好几年的,当年在山里就开始教了,早上一边晨跑操练一边背的都是……是,是,是叫什么来着?”   赵老太太听他卡壳,帮着就接了一句:“轮语。”   “对对对,轮语,读起来特别好听,就是听不大明白。所以,别看人小,本事着呢!”   范妃娘侧头打量赵老太太一眼,天色暗,刚才没细看,这会儿才看到老太太衣服上打着好些补丁。   还知道论语,挺稀奇。   里头桑萝等议论声微停,才道:“阿宁和文茵是基础班的先生,负责白日学塾的课程,小丫、小银和巧儿是夜里这一班的先生。他们年岁是小,教不教得了你们不需我多说,你们听上一堂课便知。而我要说的是,似她们这样小小年纪,上一堂课也能从我这里领到授课费十五文。   “啥?”外边有人嗷一声叫了出来。   一堂课十五文?   白天上一堂,晚上上一堂,这不就三十文?   半大孩子读了书一天上两堂课就有三十文了?   没报名的难受了,尤其是那种家里有女儿听说之后想来的,家里人却觉得女孩子没必要念书压根没报的,悔得肠子都要青了,两腿虚软着没气力。   明明不收学费的,学出来了怎么都是出息,当时怎么就不乐意?   是,是公爹说女儿没几年就要嫁出去了,读书怕把心读野,晚上往外跑也不合适。   是说晚上也可以编席编扇编篮子,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   ……   桑萝敲敲桌子:“行了,我说这些呢便是告诉在座诸位,读书有用,从方方面面来说都有用,买卖田地屋宅,写个契约借据,哪一样不要识字?不识字便只能求人,碰上年景不好或是家里摊上点事想借点钱粮,因为不识字被坑田坑宅甚至把自己一家老小给坑进去的少吗?”   “不少!”   “所以说求人不如求己,既然已经有机会读书了,好好珍惜你们得到的这个机会,在这里读书便要守这里的规矩,这个后边有你们先生告知,做不到基本的守规矩的话,那我也只能请你离开。”   “好,我话便说到这里,请陈小丫先生给大家上第一堂课吧。”   她说罢将讲台位置让了出来,自己和沈宁几人一起退到课室后方,看陈小丫授课。   ……   陈小丫这一年十一岁,却是六岁跟着沈宁启蒙,十岁便在大兴庄里做起了小先生。讲课嘛,人是多一点,学生里还好些年龄大的,外边更是许多人围观,但下边不少都是自家庄子里的人,她娘还做她学生呢,陈小丫很稳得住。   先自我介绍一番,接了桑萝的话讲了上课的规矩,而后说的便是夜课的特殊性。   “识字这一块我们会分两种方法来讲,前一刻钟趣味识字,以常用字为基础,一天学两个字,后边的时间才是常规教学,从千字文教授,每周会有两堂算术课。”   而后道:“今日要教大伙儿的第一个字,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家家都有。”   转身就在那块颇醒目但大伙儿一直不知道是干嘛用的黑板子上用粉笔画了一块简笔的田。   由一个田字开讲。   ……   范妃娘在听课,很认真的听课,看着陈小丫在黑板上画出一块水田,那方方正正的图画旁边,又被她引出一个田字。   以象形说字,甚至邀了几个学生互动,上来用粉笔试写田字。   田字着实易写,粉笔也稀罕,大兴庄长辈们捧场,庄外年岁小些的学生也跃跃欲试,先后点了三人上来写字,课堂氛围一下子活跃起来了。   等田字讲过,她在水田上又画了两棵禾苗,从而由形到字,又引出苗字……   范妃娘直观的看到了黑板和粉笔作为教具的好处,心下又叹服,这看着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对着数十人讲课这般从容老道,且还当真讲得头头是道,桑萝这是怎么教的?   一转头,见旁边的老太太也不自觉的探着脖子,听课听得是津津有味,听一会儿课,又往课室一群学生坐的位置望个几眼,眼尾堆叠起一串的褶子来,笑得那叫一个开怀和欣慰。   范妃娘心中一动,压低着声儿问:“婶子,您家有孩子在里边读书?”   “有,我两个儿子是娘子家的帮工,小孙女和小孙儿去年就在庄里跟着阿宁小娘子她们读书了,现在我大儿媳和二儿媳也在娘子的粉丝作坊里做女工呢,家里就有八个读书名额,另六个大的孙儿孙女就都来了,也是娘子好,体谅我们农事多,晚上上课呢,这灯油都得费多少。”   老太太早探着脖子数了,十二盏,数得她眼睛差点发花。   范妃娘一听这老太太说八个读书名额,登时就看向了赵老太太:“您就是阿萝说的赵阿奶啊?”   赵老太太眼尾的笑纹生动的扬了扬,“是,娘子心善咧,给她家做长工她都百般照拂。”   可不就是心善吗?天生一副慈和心肠。   范妃娘眼里带了笑,不过也佩服旁边这小老太太,还颇有些不解:“我听闻这学塾是不收学费,可书和笔墨纸砚总要花钱吧?八个孩子读书?怎供得起?”   朝廷早早就让办学,州学和县学陆续都开起来了,唯独这乡学迟迟开不起。衙门经费紧张,开支不起那许多先生的束脩是其一,百姓供不起,不那么重视读书,也没那闲工夫读也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如今县学和州学未来的生源都还停留在各州县民办的私塾那边供给,能读私塾的家里条件也都不差,正儿八经朝廷想办的乡学反倒因为上述几个原因尝试着办了三四家就没后续了。   一处乡学养一个先生,只三两学生,这代价太高了。   倒是眼前这老太太,身上衣裳补丁撂补丁,儿子给沈家做长工,显然家境并不多好,怎么供得起这么多孩子读书?   范妃娘想不明白。   赵老太太侧头认真看了范妃娘一眼,先前天黑,她心思也都在课室里头呢,只知道旁边站了个年轻娘子,没怎么注意,现在借着课室透出来的一点灯光再细看,和乡下人完全不同,身上穿的衣裳料子和颜色也都顶好。   “娘子生在富贵人家吧?城里出来瞧热闹的?”   范妃娘点头:“家里日子还成。”   赵老太太道:“咱跟城里人读书不一样,也是桑娘子教的,穷有穷的读法,我们家供孩子读书没怎么花钱。”   穷有穷的读法?   范妃娘眸光一动,问:“怎么个穷读法?书和笔墨纸砚省不了吧?”   这几样哪一样都不便宜,书就不用说了,好书根本买不到,便是如今学风渐盛,一卷幼童开蒙的《千字文》也需得八百个钱,笔嘛,最便宜的也得三十多文,墨绽百多文一块,纸如今比从前便宜一些了,不过最便宜的范妃娘记得也得六十文一刀。   墨和纸,这可都是消耗品。   “书不用买,我们自家做的竹简,前头两个孩子用的书是阿宁小娘子帮着抄的书,后头这六个找他们弟弟妹妹给帮着抄就行了,纸墨日常也不用,我们用沙盘或是石板写字,沙盘用树枝就行,石板的话就用毛笔蘸水练字,夏日里最热的那几个月,干得很快的,所以其实就是给家里孩子买支毛笔,回头再得买一块墨后头抄书,一家子兄弟姐妹轮着用,能用很久了。”   八个孩子呢,花个二百文左右买笔墨赵老太太还是舍得的。   她这边一样一样说下来,范妃娘越听眼睛越亮。   原来可以这样!   赵老太太见她听得认真,自己说起来也有劲儿了,压着声音道:“桑娘子待我们好,不过我们也识得好的,我家里老汉带着儿孙这两日连夜做了三张课桌送来,你瞧前排那几张,就是我们家比照庄子里学塾的课桌做的,另几张应该也是别家做的,我们家还接着做,给娘子这学塾里做够十张,大家都使使劲儿,这课桌就不需娘子自个儿再掏钱置办了。”   ——大家都使使劲儿,这课桌就不需娘子自个儿再掏钱置办了。   范妃娘灵光一动,整个人都豁然开朗了,忽而笑着与赵老太太一揖,道:“您这话说得好,多谢了。”   赵老太奇怪:“谢啥?谢我家做课桌啊?那应该的呀。”   范妃娘一笑,转头就与身侧的钟嬷嬷道:“咱们回去。”   “不与桑娘子打个招呼吗?”   “不用,阿萝忙着呢,咱们先走。”   课室里趣味识字的阶段已经过去了,主仆几人走了不几步,便听得女童领读,数十人跟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范妃娘停下脚步,在朗朗读书声中回望课室窗口映照出的一小片煌煌灯火,眼里也燃起了一簇光,与身边女婢道:“明日一早请何长史来见我。” 第273章 积微成著   大兴庄子弟学塾第一堂课,有桑萝的鸡血,有趣味的互动,有小先生不需要书卷,负手就能字正腔圆的领读,有年少者七八岁、年长者三四十凑在一起朗朗的读书声。   这一课无疑是成功的,十一岁的小娘子做先生,非但无人再质疑,当她展现出超越所有人认知的能力后,倒是让大家越发的敬服!   最后的收尾,桑萝提醒周边村里夜间来上课的尽可能要结伴而行,回去以后自家做个木盒,装些细砂用木棍多加练习,这样学到的东西才能真正记下来。   这一堂课对于课上的学生、课外的学生家长而言有兴奋、新奇、愉悦、自豪、欣慰,时间便是过得很快,但对于纯是来瞧热闹,之前有名额却不识宝压根没用的,就很煎熬了。   好容易等到散学,桑萝和沈宁从课室里出来,就有妇人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桑娘子,桑娘子。”   桑萝停下脚步转头看去,是个面生的妇人。   那妇人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粉丝作坊的,娘子,我家有两个名额,只用了一个,我想问问,现在还能给我家孩子报个名吗?”   一个说了,好几个跟上。   桑萝微微抬眉,撒火种挺成功,然而却并未应下那妇人求恳。   “无规矩不成方圆,我既定了截止报名的时间,这机会错过自然便是错过了,不过后边应该还会招生,届时名额未用的仍会给机会,你且等下一次招生吧。”   七八个跟过来的人面上都露出失落神色,但机会确实给了,是他们自己没要,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桑萝和沈宁走出一段后,沈宁才小声道:“大嫂,你晚上说这些不就是想更多些人重视读书识字这件事吗?”   “嗯。”   “那为什么不应下?”   桑萝看她一眼,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我说这话是认真的,咱们底下现在有铺子、作坊、商队和长工,往后人或许会更多,如果想把他们视作班底来培养,守规矩这个认知很重要,规矩定下了,不管是他们还是咱们自己,该守就得守。”   “况且,就像免费给的名额她们先前并不多看重一样,太过轻易得到的东西不会让人打心底里珍惜的。”   沈宁听了,细想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这倒也是,我就是看先头说话那个婶子身后跟了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娘子,那婶子问话的时候,那小娘子满眼期盼,想来也是想读书的,觉得有点儿可惜。”   女孩儿太少了。   沈宁如今十四岁,已不似年幼时什么都不知道了,十四五岁的小娘子,如果不是家里特别宠的,恐怕在家留不了几年,碰上爹娘爷奶不疼惜的,谁家聘礼给得厚些,怕是当下就能把人给许了出去。   女孩子的价值在乡下农人看来太低了,小时在家帮着干各种家务,大一些了,择个好人家,收一笔聘礼嫁出去,这就是泼出去的水,成别人家的人了。   想到这个,沈宁不免有些闷闷的,当然,不是为她自己,沈宁从不觉得她大哥大嫂和二哥会这样待她,她只是感慨女子不易罢了。   看她怏怏的,桑萝笑道:“可惜什么?课室里门窗都开着,真正向学的,是有人能绑了她的腿还是蒙了她的眼,堵了她的耳?”   机会从来都是自己争取的,做任何事也永远不只有那一条路可选。   沈宁一愣,而后笑了开来:“对啊,可以旁听!”   桑萝看她眉眼明媚了起来,笑道:“这时候筛选出来的才是真正有心向学的,所以,顺其自然就好,咱们已经把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往前走的路,咱们可以做引路之人,却不必每一个都要搀着扶着拖着带着走。”   ……   桑萝说得是不错的,她这边拒了,几个作坊的女工试图找陈婆子和秦芳娘帮忙说个情,陈婆子也是一句话——“无规矩不成方圆,何况阿萝也说了,以后还会招的,等一等吧。”   妇人还想求恳,沈宁觉着可惜的那个小娘子就拉了她娘的手,低声劝道:“娘,娘子不收束脩贴钱办的学塾,是咱自己不来,总不好叫人坏规矩,您别为难陈阿奶,我明儿开始来站在窗外听也是一样的,只你跟爷奶那里说一声,许我每天出来就行。”   陈婆子笑了起来:“这就对了,你家小娘子怪机灵的,读书的好苗子,别困在家里耽误了。男儿学了本事能撑起一个家,女孩儿学了本事腰杆子也硬,都是要在这世间立着过一辈子的,都是自个儿的骨肉,别自己先分了高低上下,咱们大兴庄的小娘子们在各家家里都金贵宝贝着呢。”   那妇人连连称是,闹闹哄哄的课室外,旁边好几个人将这话听在了耳中,放进了心里,跟着陆陆续续搬了凳子出来的同村人一起结伴归家不提。   ……   课室里,甘二郎媳妇母女二人和郑大妞姑侄几个还没走,甘二郎原是陪妻女过来的,中途看到陈小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就去了他姐家里,想办法弄了块薄木片,灶里掏了块黑炭头削尖了送回来。   等着这边一下课,他就挤进课室里,让自个儿媳妇到讲桌边照着把今天陈小丫刚教了读写的两个字先一笔一划抄了下来。   “抄好了,回去我单做一个竹简,咱买了笔墨写得好看了就抄上去。”   这是真机灵,郑大妞姑侄两个也不走了,原本在课室外的郑屠户一家也挤了进来看,跟甘二郎打了声招呼,说回去借他家这块木片,也照着抄。   同村相熟的冯氏族人瞧了也是眼睛一亮,想也知道,明儿开始带木板和炭笔的怕是不少。   晚走一步的沈银和陈小丫、施巧儿相视一眼:“这法子好,明儿课上跟大伙儿说说。”   课室后方,拴柱兄妹四个这一天也准时来上课的,兄妹几个个儿还算高,加之有几分不自在,坐得靠后。下课也没急着往外挤,等课室里前边的人搬着凳子走了大半,这才拎了自家的凳子准备离开,路过讲台看一群人凑在那,也探着头瞧了一眼。   虎子道:“哥,咱明儿也带炭笔和木片来,回去练得好看了再用笔墨抄下来。”   《千字文》他们有,但课上显然会教千字文以外的东西,每天上课学的东西用这种方法每天记下来才是对的,不然时间一长很容易忘,而且记下了,回家照着练也方便。   卢家大房是拴柱掌着家里所有银钱,兄妹四个读书呢,一支毛笔和一块墨还是舍得买的,拴柱点头应了。   兄弟俩正说着,大妞拉了拉她哥袖子。   拴柱侧头看她,大妞低声说:“哥,你看窗边。”   兄弟三个一起转头,竟是卢大郎站在窗边,正望着讲台这一处。   拴柱皱眉,铁柱压低了声音:“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句话可听出父子之间关系之差。   卢大郎出现在这里确实蹊跷,当初几近被放逐,还是毒哑了放逐深山,虽原因一直未对外细说过,但庄子里各家多少都猜得到点什么,他们一家人回来后其实和庄子里各家来往并不多深的。   选地选房选的是庄子最偏的一处,和其他人家隔着挺远,日常他们兄妹五人和庄里人还算有交流,卢大郎就是完全没有了。   不是哑,当年他奶也没骗他们,那药是能坏了人的嗓子,但到底是土方子,几个月后卢大郎就慢慢能说点什么了,只没人听得懂罢了,当然,因为一些事情,那时候父子父女关系也很僵,也没人愿再与他说话了。   及至出山,他们奶去城里抓了几帖药回来让喝了,声音渐渐恢复。只是到底伤了几年,说话声音特别难听是真的。   总之,不管是觉得没脸,还是因为说话的声音不好,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卢大郎几乎不和庄里人往来,白日田里山里干活,干完活就往家里等吃的,吃过了就是一躺,便是见到了庄里的人,也并不说话,自顾走过就是。   现在竟凑到庄里最热闹的地方来了?   兄妹四个没人觉得卢大郎这是关心他们特意来看的,拴柱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拍拍铁柱,“先回去。”   话是这样说,等出了课室,却还留心卢大郎。   卢大郎也看到几个儿女转头瞧他那一眼了,见几人都拎着凳子出来了,又往讲桌那里看一眼,转头往自家方向走了。   ……   课室里终于不剩什么人了,沈银和来接他的沈铁吹熄了灯,略收拾收拾也锁上门回他大哥大嫂家去。   他们家里的屋子拿来做了课室,兄弟三人便是直接住在大哥大嫂家了。   他兄弟二人这厢才走远,原本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的暗九摸了回来,暗夜里翻窗入室,凭着夜视的好本事在讲桌上寻着什么,里里外外瞧一遍,甚至把立着的那块板子边沿也摸了一遍,除了一块碎布做的布团,什么也没有……   等他翻窗出去,回到山上茅屋,趁夜无人常会混到这茅屋里的暗七问:“那笔找着了吗?”   暗九摇头:“没有,被带走了,我今儿看着那东西是越用越短的,明两天再去看看有没有短得没法用的捡一截回来。”   暗七点头,又好奇:“真好用?没见过的?”   “好用,讲课的时候特别好用,随写随抹,方便得很,等我过两天弄到手了你试试就知道。”   ……   歙州城内,州署衙门是有官员值夜的,范妃娘心里惦着乡学之事,回去时便绕进去看了看,何长史却还未曾下衙。   范妃娘也不等第二天了,直接让人请了何长史厅里说话,男女有别,选的是值夜的文吏们抬眼就能看得到的位置。   听闻范妃娘来请,何长史先还有些奇怪,两相见过礼后,范妃娘便直陈来意,把大兴庄见闻说了。   沙盘为纸,木棍做笔,竹简为书,夫子代抄,而学舍课桌请乡绅自愿捐献,这是范妃娘关于办好乡学从大兴庄学来的东西。   “如此一来,孩童读书所需的花费几乎为零,衙门也只需付夫子俸银,一个乡找一二愿意为乡学出几分薄力的乡绅还是能的吧?”   何长史细品范妃娘的话。   “沙盘为纸,木棍做笔,如果只招幼童读书,朝廷办的乡学也不收束脩,对于百姓而言确实几乎没有花费,也不耽误家中农事,确实可行。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夫子代为抄书,难。”   “怎么?笔墨由衙门或是乡绅出资购买也不愿吗?”   何长史一笑,道:“夫人可知大一点的州城里其实一直有个行当,叫佣书?”   “佣书?”范妃娘摇头,她长于闺阁,对市井中事还真不那么清楚。   何长史道:“这算是个老行当了,家境清贫的读书人为人抄书,以此赚些钱银以供纸笔或是贴补家用,大乾之前唤作经生,又有唤作抄书人的。”   范妃娘明白了:“你是说,乡学里的先生也有以此为业者,不会平白给人抄书?”   何长史点头:“事实上先前开办的四家乡学里,便有两个学塾夫子自己就售卖蒙书,一本《千字文》售价七百五十文,比之市价便宜五十文,然乡里百姓又有几个买得起?只听到这一本书的价钱便吓得恨不能生了四条腿跑走,那两家学塾至今没几个学生。”   长史为刺史佐官,刺史不在时可代掌一州事务,但大多时候是帮刺史分担教化这一块,乡学办了几家,学生只寥寥几人,不要束脩的书都没人读,他自然会去走访。问到的百姓头便是摇得拨浪鼓一般,口中直道读不起!   范妃娘的眉头几乎打了结。   女婢晓风道:“娘子,不若奴婢几人帮着抄上一些吧?”   何长史听了这话摇头:“晓风姑娘,一州五县三十三乡,你们又抄得过来多少卷书?”   晓风登时哑然。   范妃娘也是无言,抄书并不那么容易,然她这一沉吟间,想到的却是方才大兴庄那间老旧课室里透出来的灯火,那点迟疑便散了。   “抄吧,积微成著,总要有人先着手去做。”   说着又在厅里踱起步,未走几步,忽而顿住,转头问道:“何长史,课室课桌找乡绅捐赠,蒙书的话官府出竹简笔墨,让州学和各县学学子也帮着抄,是否可行?”   何长史一愣,而后激动起身:“可行,可行!”   越想越觉得不错:“这法子好,咱们歙州各乡乡学这一回应是能够办起来了!” 第274章 宣!   州署衙门里议蒙书,沈家这边,桑萝和沈宁归家与沈烈兄弟几个说完第一天开课情况,一家子凑在一处也在商量蒙书的解决方案。   “四十七个学生,或许还有旁听生,这些人的蒙书咱们还要帮着抄吗?”问这话的是沈宁,显然,学生一多,帮忙抄书这件事也让她感到了些许压力。   桑萝想也未想就否了:“不合适,这不是当初只带了赵六丫几个孩子,权当练笔帮着抄了,抄书不易,慢与辛苦且不说,最要紧的是也不能让她们习惯了大兴庄无偿给予各种帮扶。”   桑萝想到了活字印刷术,只是想一想如今的纸价,虽比从前降了一些,仍不是普通乡民能用得起的价钱,再想想皇帝推行的科举制,第一批考生都还没进京呢,她还是别去挑战知识垄断群体的神经了。   正寻思有什么法子可以解决学员蒙书的问题,一旁的沈烈出了个主意。   “我们州学里有一面榜墙,木制的,和你们那黑板相似,每次旬考会将名次张贴出来,我觉得可以参照这个在课室前后做几块大的板墙,和你们教学用的那块小黑板稍错开些放,用大张的纸把《千字文》抄写贴上。”   “这比粉笔字能留存得更久些,字体写得大一些,便是坐在靠后的学生也能看得到,也算人人都有书了吧?”   这话叫桑萝眼前一亮,对啊,这不跟她从前教室后边的板报墙一样吗?只不过把板报墙改成了教材墙。   夯土泥房,要往墙上贴纸确实不容易,她手上倒是有范妃娘给的刷墙方子,刷墙却是要些时间才能干透的,眼下来说,用板墙就很好!   “这主意好,多做个几组贴墙摆放,整卷教材都齐全了,课间领读方便不说,真正有心学东西的,要自己抄下一卷书来也可以。”   想到自己画画常用炭笔,转与沈宁道:“回头课上可以提醒一下,削些炭笔在木片上也能写字,家中买不起笔墨的,先用炭笔抄了回去习练也是一样。”   沈银刚归家便是听得这一句,当即就将课后甘二郎用木片炭笔的事说了。   沈烈闻言笑了起来:“可见有心向学的什么困难也难不住。”   一家子都是高执行力的,沈烈和沈安去找木料做带立架的板墙,沈宁和桑萝几人在家模拟多大的字体才能让坐在课室靠后的学员也能看得清楚,又去问沈烈和沈安确定过板墙尺寸,姑嫂两个就进屋选纸去了。   沈家是不缺纸的,不夸张的说,沈家厕所里用纸自由也早就悄悄跨出小一步了,当然,试了各种方法,那纸也没法儿做得多软,靠手工揉皱,再备点儿清水,用的时候湿手后将纸洇湿再用。   扯远了,只说如今市面上出售的几种纸就是以桑萝教的方子精制而成,沈家自然做得出一样的来,为了和市面上的纸看着没有区别,特买了大张未剪裁的纸,在第四进院里,比照着连抄纸框都做了一样大小的,试验不同造纸方的同时也做些自家用的。   如今便选了未裁的大张楮皮纸,二人将《千字文》分了上下篇章,一人负责一半,着手写了起来。   因是教材,一定程度上其实也是启蒙这帮人初学写字的字帖,其中认真自不必说。   又说何长史,因为自己手中负责的工作眼见着将有大进展,激动得半夜未眠,无他,曾子骞三年任满升迁是一定的,政绩太好了,而他有一定的可能会成为下一任的歙州刺史,教化此时做起,曾子骞任上未必见得到多大成效,到了他任上或许就是一大政绩。   毕竟不是谁都有曾子骞这样一任三年就高升的运道的。   所以,眼下办好乡学,不只是他作为歙州长史的职责所在,更大可能是在为后边的自己铺路,怎不激动?   太过兴奋,后半夜方睡下,一早精神抖擞去了衙门,原想着即刻动起来,又想到范妃娘口中的大兴庄学塾种种好处,愣是将这份急切按捺住,等到日落,酉正时分,他也出城,慕名往大兴庄去了。   进得庄子里,不需要问路,远远的就听到了朗朗读书声,循着声音轻易就寻到了学塾所在。   一间夯土泥房透出灯火,两扇窗边和门外站了好些个人,有半大孩子,有十几岁的小娘子,也有年二十五六的青年,何长史走近了,发现这一个个的,竟是也在跟读。   窗边没有余位了,他站到了几个个子矮些的半大孩子身后,探着头往里看。   原是想看一看范妃娘说的大兴庄学塾四五十人上课的盛景,只瞧了一眼,目光就被课室正前方的三块板墙吸引住了。   正中一块颜色乌黑,上边写着白色的字,应该是范妃娘说的黑板和粉笔,而左右两块,太熟悉了,州学、县学、衙门外都会有的榜墙,只是这个相对而言做得简单许多,上边贴着的,俨然就是千字文选段。   一个看上去十岁上下的小娘子,手执一根比戒心窄长的木条,一边领读,一边用那木条虚指在相应的句子上,想是怕伤了纸,那木条的头子上看着竟似还用布做了包裹。   教材啊,这不就是教材吗?   范妃娘未提到这个,想来这是沈家人今天才添的东西。   何长史心下激动。   这个好!这个好!捐书也免了!   又站在窗边听了小半刻钟,他不再呆着,而是去了沈家,拜访沈烈夫妻二人。   教材解决方案范妃娘于第二日便听说了,自是欣喜不提。   正月整个后半月,歙州这边又是办私学又是办乡学的,端得是一片兴腾气象。   而远在京城,朝堂之上,天子和群臣面对军中缺粮之事已是连续议了几日。   一筹莫展。   大齐建国如今算是第五载,掐头去尾,实则不足四年,且最初他们占据的州县不多,江山是后边陆续打下的,当初每攻下一地都有下诏免赋三年的安民养民之策,到如今能收税赋的州县少之又少。   初时战胜是能从败者手中夺到粮草的,亦有本地豪族献粮,支持者们也出力不少。到如今老底子早就吃空了,好在去岁朝廷握住了造纸术,又卡了盐铁专卖,国库好歹有了银钱进项,从去岁秋收起就着令诸州从百姓手中买粮,直到如今,各州报送上来能为朝廷买到的粮食总数,不足以军中支撑到六月。   朝廷三大开支,养官、养兵、建设安民。   官员如今全赖职田和捉钱令史养着,建设安民就更不需提,皇帝现在最怕听到哪里报送个天灾什么的,因为仅养兵一项就快把朝廷压趴了,压根无力赈灾。   偏偏内战方歇,外敌环伺,兵员是绝不敢削减的。   今年的粮,皇帝和众臣心里都清楚,真金白银采买,还可以从世家豪族那儿榨一榨,可是明年呢?   世家豪族是那么好榨的吗?那么好榨的话也不会国库掏钱令各州县买粮买到现在还没买足够用的粮了。   各有各盘算,朝廷想榨世家一石粮,世家也想叼朝廷一块肉!   ……   “陛下,依微臣所见,还是向百姓收取田赋。”这是户部尚书。   薛晏直接出列反驳:“既然已经下诏免赋三年,如今不少州县才不过免了一二年,反口就又收取田赋,如此岂非失信于民?”   “那薛大人倒是拿出个高见来,军中莫说断粮半年,断粮半个月都得翻天,陛下若恐失信于民,微臣看来也不是甚难事,另换个名目征收便是了。”   “办法可以想!换个名目就不是失信于民了?陈大人修得好一手掩耳盗铃术!”   “这如何是掩耳盗铃了?历朝历代谁不如此?”   “前朝是此中翘楚,所以前朝国祚只绵延数十年便亡国了!敢是也要让大齐也二世而亡不成?”   便又有人提出了屯田制,自是又被回怼。   “往前数几百年,又不是没人这么干过,最后如何?屯户要供军需,所得远低于民户,最后是屯户纷纷成了逃户。当然,初期确实有用,但咱们大齐如今缺的是地吗?缺的是种地的人!而今举国不过一百六十万户,能做民户,谁肯去做屯田户?若强行划出屯田户,那些如今藏身山泽的逃户还敢不敢回来?”   ……   一班朝臣唇枪舌箭,舌尖都快怼出火星子来了,独解决的办法没能出来。   皇帝听了三刻多钟,眉心已然刻出一个深深的川字,太极殿守卫这时入殿通禀,说是歙州刺史曾子骞回京了,如今便在殿外,请求朝堂觐见!   一众斗嘴斗得快掐起来的大臣嘎一下静了音,莫名转头看那守卫,心下无语,这上朝呢,一个外官这时候插进来求朝堂觐见?曾子骞疯了?多大的脸面啊。   然后陡然反应了过来。   等等!   谁?   曾子骞???!!!!   曾三郎又回京了???!!!!   ……   是的,没错,曾三郎,刺史中的传奇,他又双叒叕回京了!!!!   别州刺史,人家一年能回一趟京不错了,在圣上跟前连个脸熟都混不上,他就不一样了,他几个月就搞一趟大事的啊!   朝臣们齐刷刷抬眼往御座上一看,果然,前头还听得眉心打结、额头青筋突突的皇帝,一听曾子骞求见,那精气神都振奋起来了,身子也坐直了,竟还微微前倾几分,烦燥也没了,脸上居然还带笑了。   脱口一个“宣”字,说得那叫一个激动迫切又响亮啊! 第275章 国力增三成   歙州刺史曾子骞从不让人失望!   他满面笑容进殿,叩行大礼后第一句便是贺大齐、贺圣上喜的!   一听这话,满朝文武官员眼皮就是一跳!果然,果然,又来了!   刚才跟薛晏、李瑀几位大臣对喷喷得舌头冒火星的户部尚书蹙眉看曾子骞一眼,对于当前最紧要之事的探讨被打断是格外不爽的。   “曾大人,眼下除非你帮朝廷弄来能养兵一年的粮食,否则什么事也称不上是喜事,造犁劁猪确实利国利民,但放在眼下解不了朝廷困局。”   显然是把对着薛晏和李瑀那一帮子人的火星子一并烧到曾子骞头上了。   曾子骞眉头一动,笑了:“陈尚书,您看看,巧了不是?”   这一句话回得,御座上的皇帝眉头都不禁跳了跳,“别耍宝了,快说说,何事回京?”   曾子骞立马正经,从袖里掏出一封奏折双手呈上,等岑喜接过,他标标准准行了个揖礼,满面带笑道:“臣贺圣上——   乡君桑萝历时四年之久,实验堆肥之法,用之可使水稻每亩增产四十斤!   实验水旱轮作之法,气候适宜之州县可实现一年两熟,且水旱轮作之法能平衡肥力,使地力均衡,结合堆肥法使用,哪怕是下等田亦可实现田地至少连作三年不需休耕!”   说到堆肥之法还好,说到第二段的水旱轮作法,皇帝噌地一下,几乎是从龙椅上弹了起来!   “曾子骞!此话当真!?”   每亩增产四十斤!   一年两熟!!   下等田至少连作三年不需休耕!!!   这是什么概念?   皇帝在那一瞬间能清楚感受到自己身体里血液的流速,心脏都快冲破胸腔跳出去了!   满朝文武犹听天书一般,刚才还是陈怼怼的户部尚书,瞠目结舌看着曾子骞。   “曾三郎,你在说什么……”   他对农事虽不算多么精通,可也知地力有限,不勤给休养就得用残了,尤其下等地,往往是种一年休耕一年,自古以来皆如此,怎么可能一年两熟还连作三年不需休耕?   “臣不敢欺君,臣之所以说下等田可至少连作三年不需休耕,是因为乡君在山中带着一众山民实验此法时仅种了三年便离山了,因而有三年一说,事实上若肥跟得上的情况下,上限是几年,臣并不知晓。”   皇帝已经紧走一步接了岑喜快步送上来的折子,展开奏折一目十行看了起来,看了一遍,似不敢信,又看一遍!   “好!”   “好!”   “好一个桑萝!”   他兴奋得在御座前来来回回转了几圈,乐够了,把折子拍岑喜手上:“送下去,给众卿都看看!朕亲封的乡君,真是我大齐的福星!亩产增加,一年两熟,数年不需要休耕,这是让我大齐百姓每年能收获的粮食至少增三成!”   是的,至少增三成,这是保守估计和歙州气候相差并不算大的州县推行,再平均了整个大齐无法推行此法的其他州县估算出来的。如果单只就歙州来说,那是数倍!   至于曾子骞上奏之事会不会不实,以他对曾三郎的了解,不会!   而且,最重要是,琢磨出这二法来的是桑萝啊。   皇帝从未见过其人,然而一个年不过双十的小娘子,又是曲辕犁,又是种薯蓣,又是劁猪法!而且,造纸术!只有他和曾子骞清楚朝廷如今的造纸术从何而来。   一次又一次于农事上、手工业上往朝廷进献的方子,让桑萝在皇帝这里是偏神化的。   所以,曾子骞奏折上看上去那样匪夷所思的数据,皇帝真的信!   ……   一众朝臣不敢置信听着皇帝这一串的话,岑喜才下台阶,几位国公、尚书令、中书令、左右仆射、六部尚书,一帮人连朝中队列都不顾了,刷一下就围了过去。   薛晏和陈尚书官职不是最高,这关头身手却最是敏捷矫健,刚才还吵得须发都快立起来的两个人,眼下动作出奇的一致,往岑喜面前冲,把一帮一二品大员一把子全挤到了边上,两只手同时伸过去,一人抢到半卷奏折。   看到另一只手,侧头一看,极为默契:“一起看!”   岑喜满面带笑,把手一松,折身就回殿上去了。   下边一帮朝中重臣围作了一圈抢看奏折,李瑀品阶不够,可没薛晏和陈尚书那个勇气,他一把拉住曾子骞:“当真有让我大齐粮食至少增收三成的法子?”   曾子骞很是淡定:“自然是真,若不确定我岂敢往京中报来?”   李瑀喃喃不敢置信:“怎么可能呢?”   他当初是亲自去过大兴庄的,大兴庄和外边确实不同,庄里人的精气神,养的家禽牲畜也格外的多,那时一路往沈家去,也看到田地上种了不少东西,甚至开着花,问过身边侍卫,说是一种能做绿肥的野草。   李瑀便没有多想,往会稽去时还惦着要再回大兴庄细看一看的,曾子骞要进京,言语间是造纸术有了眉目,他就再顾不得了。   李瑀跺脚:“当初我该再走一趟大兴庄的!”   再走一趟,亲眼把大兴庄细逛个一圈,眼下才能信、才敢信啊!   ……   官员们乱纷纷的抢看奏折,皇帝对这份混乱却是半点不在意,他这些日子满脑子都是粮食,看过曾子骞这一份奏折,皇帝的脑子也转得很快。   这一份奏折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此法只需正常推行下去,大齐国力至少增三成,什么缺粮都见鬼去吧!大齐各地粮仓装满来只是时间问题了!   意味着百姓富足,随之而来的便是人口的增长!   粮食,人口!   皇帝兴奋得全身都似被按下了个开关,两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往复两次,哈哈大笑起来,心情那叫一个畅快!   等底下几帮大臣都看过曾子骞那奏折了,皇帝已重新坐回龙椅上,看着下方扬声道:“粮食的事如今不需愁了,也别再谈什么加赋,今日开始,我大齐所有州县都可推行堆肥法,和歙州气候相差不大的州县更可二法一同试行,一年两熟,不需休耕,何愁粮食不够!”   “至于今年,众卿家中族中良田美地不少,仓中想必也不缺存粮,便是自家的都卖于朝廷了,三亲六眷、亲朋故旧总还有,朕不管你们想什么法子,自家勒一勒裤腰带也好,用尽人脉去帮朝廷奔走也好,今年的先凑一凑,朝廷真金白银跟你们买下。”   这话说得真给底下一班子大臣面子,换一个解读:一年两熟,你们也别再囤积居奇,越囤越不值钱罢了!   是的,朝廷确实缺粮,百姓粮食不多也不敢卖粮,可占地极多的世家豪族就真没粮再卖出来了吗?不过是囤积居奇,还想等一个更高的价罢了。   这满朝文武,九成皆出自大小世家。   加赋。   呵。   皇帝把近来最会哭穷的演技派及其身后的世家在心中狠狠记下了一笔。   不过再想到粮食丰产,百姓谷麦满仓,连日的不爽都被尽皆冲散了。   底下一帮大臣脑子转得是半点不比皇帝慢,这会儿应诺得那叫一个快:“臣等定当竭尽全力!”   话是如此,对于曾子骞奏折中所言,仍是存疑。   事实上,如果排除天气寒冷的州县做不到一年两熟,仅对于歙州百姓来说,曾子骞奏折中所言堆肥法能增产,轮作法能倍收,再加一个不需休耕,这是两倍余再两倍了啊。   就算上等田不需要频繁休耕,那也至少能有两三倍。   可能吗?   天书一样,没人信得了!   这种时候自有马前卒打前战,一位五品文官出列,把话头直指曾子骞。   “曾大人,我观你奏折中说带了两个一直参与了堆肥法和轮作法的大兴庄庄民过来?”   “是,正在殿外。”   “大人不妨请进来,我们也细问一问,这一年两熟,不需休耕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毕竟,实在匪夷所思。”   曾子骞有什么不敢的?他看皇帝,皇帝懒得理会那位大臣是真好奇还是假好奇,反正他自己是真好奇。   “宣进来吧,朕也有话要问。”   便有小内侍领命往殿外而去。   ……   一大早船才刚到京城,下船就稀里糊涂被曾子骞直接带进了皇宫的周村正和陈有田,曾子骞让站哪就站哪,脚都没挪过一步,全身上下就脖子和眼睛最灵活,看天看地看四方,皇宫啊,这可太气派了。   连远处的执戟侍卫都稀奇,恨不得眼神再带个拐弯功能,能进曾子骞刚才进的那个大殿,看一看据说在里边上朝议事的皇帝和文武百官。   脖子眼睛转得正热闹呢,那大殿里疾步出来一个执拂尘的小内侍,直朝他们来了。   “二位可是随曾大人来的大兴庄庄民?”   周村正和陈有田都有点傻眼,周村正点头:“是。”   “那随咱进殿,圣上要见你们。”   啊?   啊啊?   说的啥呢?   “圣上要见二位,莫耽搁了,快随我来吧。”   陈有田腿一软,妈呀,说好来教种田的呢?怎么还要见皇帝?   小内侍简单教他们面圣的规矩,周村正和陈有田心跳快飙出耳际了,嗡嗡的,压根儿都听不清。   两股战战,双腿发虚的跟着那小内侍往太极殿去!   趁还离着一段儿呢,陈有田抓住周村正手臂:“九九九、九章啊,我、我、我腿有点儿软。”   周九章也软,手抖啊抖的,嘴上给自己和陈有田一起打气:“没、没事,是咱、咱福气。”   天大的福气!   见皇帝啊。   腿不虚气不短就好了。 第276章 大齐,稳了   二人随那小内侍进到太极殿里,见殿中一群穿官服的,被领着从文武百官中间穿过,愣是连眼都没敢抬,小内侍站定了,陈有田和周村正就是一跪,连皇帝是圆是扁都没敢看,内侍在殿外教的啥也根本没听进耳,咣咣就是磕头。   周村正还好点,还能说句草民叩见皇上,前朝太平年月里听说书学来的。   皇帝倒是格外亲和,笑着请起。   “两位老丈是大兴庄庄民?与乡君同住一庄,早年也同避深山?”   “是。”   “是。”   格外整齐的鸡啄米。   “老丈不需紧张,朕唤你们来是问些与种地相关的事。”细问起堆肥法和水旱轮作之法来。   说起种田,皇帝一个又一个问题问得细致,专注于答话,陈有田和周村正渐渐放松下来,他们来就是教这个的嘛,虽然教皇帝是他们压根没想到的。   皇帝也是个问话的好手,看着问的都是寻常问题,差不多却是把桑萝指点堆肥和轮作的始末、年份,每年分别种的什么,产量多少都问出来了。   当然没有每年的具体斤数,乡下老农种田,还是逃难在深山里,谁没事每次收成都仔细称斤两啊,全凭容器和经验判断罢了,有斤数的还得是去年,衙门买了他们的粮食,这卖粮可不就得过称嘛,才算对亩产量有个认知。   饶是并没有头三年的具体斤数,只模糊的有多了多少担这种形容,但一年两熟且非但未减产还增产了是实实在在的啊。   陈尚书旁听,激动得一双手攥拳都快攥得抽筋了,心脏怦怦的,胆肥得连皇帝的话头都抢,觑个空当就迫不及待问道:“我有一事不明,作物吃肥还分吃什么肥的吗?不都是粪肥?曾大人奏折上还说不同作物能返还给土里不同的肥,作物烧灰能还肥,种着不都是吃肥的吗?还能还肥?”   陈有田对种地颇喜欢琢磨的,桑萝跟他说起来的也就更多些,因而听了这话想了想便道:“肥与肥确实是不同的,只我们庄子里用的就有人粪、羊粪、鸡粪、猪粪、兔粪、牛粪,其他肥料还有绿肥,草木灰肥,落叶腐殖肥,包括咱们平日里吃蛋的蛋壳,吃过鸡鸭猪鱼肉的骨头,这些都是可以处理成肥的,据阿萝说,里头能给庄稼和菜提供的养分都不一样。”   “虽然我说不好它们具体有什么不同,但不同的肥在不同的时候用,或者给不同的作物用,都是有讲究的。”   “至于种在地里的作物也能还肥给土,这个我也不大懂得其中缘由,不过这四年来我们都是照阿萝说的法子种,确实土不容易变得贫瘠,且只要后期肥再跟上,地一年种两茬几年不休耕也没事,收成一样的好。”   想到这里又强调一次,“我们当年在山里,还有后来在大兴庄,因为家里后生们打猎不错,都围了不少家禽牲畜养着的,肥很足,这水旱连作之法肥料若跟不上的话那就不成,收成要差不少的。且不管是种菜还是种庄稼,肥料的处理、份量的多少、施肥的时间上也都有讲究,都对了的话这庄稼收成自然比外边好,用得不对也容易惹病害。像粪肥,咱以前就是直接用,现在不,都要先经过腐熟处理再用的,不烧苗也少病害。”   一串一串的种地经,把一帮只会之乎者也的文官听得是云山雾罩、两眼发晕,倒是关注经济民生实务的一些个大臣听得格外认真。   结合曾子骞折子里写的,这一点确实,奏折里特意提了肥的重要性,还有那在各州县多建公厕的建议。   两个老实巴交的农人,刚进殿时腿都颤,站在那儿手脚都不知道怎么安放,说起农事来也头头是道,皇帝和几位官员问得又细,全都答得出来。   与曾子骞相熟、知晓曾子骞性子的,加之桑萝前番在农事上的好几样成就,部分官员已经信了六分了。   堆肥、轮作二法和农业有关,司农寺也不敢站那儿吃干饭啊,司农寺卿上前又细问了好些,陈有田和周村正一一回答,问到最后,司农寺卿也无话了。   这一下,大多官员信八分了。   南方粮食岁收增产数倍啊。   部分世家大族囤着去年秋刚收成的大量粮食等着价高渔利的,默默算着曾子骞折子中给到的数据,心里痛得要滴血了,手中存粮尽快卖给朝廷已经是最好的选择,想要卖出更高的价,不可能了。   今秋、明年,粮价会是什么样他们都已经能有料想,只需要一年,粮价怕是就能回到前朝大乱之前,六十文一斗。   再留只会砸在手中!   而如薛晏、李瑀等一帮皇帝心腹重臣,也是真正关心百姓民生的大臣则激动得心肝直颤。   大齐,稳了啊!   聪明的顺势,忠君的欣喜,贪愚者不甘。   那位马前卒便是后者,在陈有田答完各方问话后,他又抛出一个问题——   “既然武定元年春已经开始在山中试种,武定三年末就出山,为何武定四年春献犁,武定四年末献劁猪法、薯蓣种植法时没把这堆肥法和水旱轮作一并献上呢?若武定四年春便早早献上,如今应该已经收获两熟了才是。”   有这样好的法子,何不去岁就献上来,皇帝还需要为缺粮这般焦头烂额吗?偏是到了缺粮还买不够粮的关口,就有这能让粮食收成增数倍的法子出来了。   出来的时机也太巧。   显然,这一位怀疑曾子骞配合皇帝唱大戏呢。   殊不知,陈有田和周村正老实归老实,可不傻,一听这话儿就不对味了,这官儿不怀好意,这是说桑萝堆肥和轮作法献得晚了,耽误了朝廷一年时间呢!   那神经简直一瞬拉紧,两人面色都不好看,陈有田抿住了嘴,周村正也不是有问必答了。   也不怪他俩,俩人都清楚桑萝其实是忘了,用得太习惯的东西,出山一年干的事还多,别说桑萝又是造犁又寻思劁猪,怀孕生娃,生意还做得红红火火,连他们这些只是忙垦荒种地搞养殖和副业加工的也压根没想起来。   他们大兴庄用这个用得太久了,周边乡民也用,早就教出去了的东西,谁也没拿这玩意儿当个秘方了,谁还琢磨惦记呢?   现在要被拿成话把子了!   陈有田下意识就握了拳头,和旁边的周村正相视一眼,两人脑子这辈子都没转得这么快过,连紧张都跑光了,得想个合理的说法才成。   说已经教过了合适吗?好像也不那么好。   没等两人多跑几个念头呢,曾子骞移步出列,挡在了二人身前。   早料着有这一着,他会说桑萝那是根本把这茬给忘了吗?   傻了才那样说。   他侧身对着说话那位京官,上上下下打量:“这位大人料是不大懂得稼穑之事?”   那京官被他问得抽了抽嘴角,心说这满朝文武真种过田的怕是数不出两个,你曾子骞莫非很懂不成?   “曾大人说笑了,我们这等出身,谁又敢说很懂稼穑之事呢?”   “我料想着您也是不懂,不然说不出这般话来。不过您还真别把我也代表进去,在下虽对稼穑之事不精,地力的变化有一个漫长过程这样的道理还是懂得的。   农为国之本,这可不是做个农具,有设想了做出来了上手一试就见成效。涉及地力,谁人敢儿戏?没有多年的观察根本不敢贸然上报。   依着乡君原本的打算,怎么着也要再观察个一二载才成,若非我召了她丈夫小叔协助下乡购粮,叫她知晓朝廷如今之困境,这堆肥和水旱轮作之法怕是还没这么快面世。   便是如此,乡君也一再告诫,这二法实验的年头还不算长,推行需谨慎为之,当征集当地有经验之老农根据各地气候土质作物不同进行论证实验再行全面推广。”   说到这里,曾子骞侧身朝御座上的皇帝一抱拳:“这份谨慎,正是乡君对圣上、对我大齐负责,怎落到大人您口中,无功倒成过?”   笑吟吟的,却是话里藏锋,在这关头明晃晃在皇帝和百官跟前说他只晓经文,不通治事,蠢才一个还责难那位屡次建功的乡君。   那文官气得手都抖了,也真怕名声被曾子骞给糟蹋了,手心里都沁了层虚汗:“曾大人言重了,本官并无责难乡君之意,不过是急圣上之所急而已。”   “哦~原来如此。”曾子骞拖了长长的音,笑面不改:“所以说,我觉得乡君提议增设专事研究种植一道的农官是极好的,毕竟——术业有专攻,您说是不是?”   啪一声又啪一声,给最甜的笑,甩最狠的嘴巴子。   挑刺的文官被噎得脸都绿了,偏曾子骞说的还都在理,半句都反驳不出。   有人轻笑出声,几位老臣更是纷纷朝国子监祭酒看去。   这一位也有意思,孙儿风头大盛,他垂着眼帘不骄不矜、稳如泰山,你都瞧不出他那是打盹呢还是打盹呢。   啧,这对祖孙。   老的是个白面汤圆肚里黑,小的这个……也不好惹!瞧瞧,嘴皮子利的,要紧是,把握得住圣心啊。   ……   曾子骞一本正经瞎说八道,陈有田和周村正不知道啊,桑萝也没明跟他们说她是忘了,听得曾子骞说得头头是道,两人那是连连点头,信了十分!   原来是这样。   也是,他们忘了,阿萝怎么可能会忘!   一反刚才变了脸色的小心虚模样,那胸膛都挺起来了,脸上是带着几分矜持的骄傲!   皇帝乐得看曾子骞损一损人,这热闹看得心里不知多爽利,等曾子骞发挥够了,这才岔了话题说起正事来。   陈有田和周村正来自大兴庄,颇得了天子几分偏爱,一人赏了二十两银,五匹绢,让殿外稍候,等下朝后与司农寺卿一起回司农寺,再往皇庄,仔细教教司农寺官员和皇庄各管事、佃农们堆肥与轮作之法。   陈有田和周村正不晓得什么是司农寺,但得了皇帝的赏,激动得不知怎么是好,跪下就磕头,那叫一个实在。   皇帝笑着叫起,先前那个小内侍又来领了二人出殿,低声告知赏赐之物稍后会有内侍直接送到他们暂住的歙州进奏院去。   ……   桑萝又立功了,泼天的功劳。   这一回较之上一次不同,根本不需要曾子骞开口,薛晏、李瑀等一帮天子近臣纷纷出列给桑萝请赏。   可不是得请赏?不止增了大齐三成国力,间接的还解决了今年的缺粮问题。   皇帝脸上的笑就没落过。   “赏!当然要赏!且要重赏!”   他也没有要底下那帮子大臣们讨论的意思,自己略一沉吟便道:“册封桑萝为云阳郡君,实食邑三百,长安城赐郡君府。既以农桑见长,再赐京郊庄子一个。”   一句话叫下边一众官员齐刷刷抬眼。   不为别的,云阳郡君,这是直接有封号了,且是以京畿云阳县为封号,这意思就是桑萝的食邑三百便着落在云阳县了。   这实是纳罕了,无他,建国这几年太穷了啊,他们这位皇帝除了封赏一帮开国重臣大方些,对皇室宗亲甚至他自己的儿女可都称不上大方,皇子公主们还都只是空有封号,没有食邑呢。   桑萝这越过县君直接封了郡君,且又是食邑又是赐府赐庄子的,着实把一众大臣听愣住了。   不过也对,粮食岁收数倍啊,这简直是给大齐夯了一层基石。   有人觉得合适,自然也有人觉得现在就重赏为时过早了,出列建言:“圣上,不若等堆肥法和轮作法试上一年,看看成效再行赏赐?”   “不用,朕信得过子骞,也信得过云阳郡君在农事上的本事。”   还没正式册封呢,云阳郡君都叫上了,那大臣道了声是,讪讪闭嘴归列。   “秦尚书,此前让礼部商议的科举及国子监招生事宜可有章程了?”   礼部尚书早有准备,从袖中取一本奏折呈递上去:“臣与礼部诸位同僚商议过,各州县可于秋日主持县考,再行州考,取成绩优异者十月随物入贡,举荐参加明年二月由礼部主持的会试。至于国子监……臣等认为,勋贵、官员、庶人之子还是应该予以区分,国子学和太学仍该依照最初定下的章程来,四门学、律学、算学、书学可适当给出部分名额,以各州、县学庶人俊异者取之。”   这是朝堂上已经议了几回的议题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马上建功,自然也想荫及子孙,皇帝也理解,接过岑喜呈上来的奏折略看了看四门诸学给到庶民的名额,点了头:“可以,通报各州县准备起来吧。”   奏折往御案上一搁,默算了算沈家那两个孩子的月份,话锋一转,又拐回封赏那头了:“着云阳郡君安排好歙州事务,举家十月随入贡队伍一并进京。”   礼部尚书、满朝文武:合着您突然问科举是搁这儿等着呢?   曾子骞:不是,陛下,说好的三年呢??? 第277章 一个字,绝!   三年是不可能三年的。   从前不能封赏,还得藏着,那是因为造纸术不能让人知道是桑萝献的,现在桑萝表现出来的在农事上的天赋,皇帝怎么可能还让人在歙州呆着?   等到十月随贡物队伍进京都是考虑过沈家那一对双胞胎眼下太小了。   没办法,太小的孩子得十二分仔细,他想用人是不错,也不至于就全然不顾沈家的情况,八九个月,他等得起。   或者说,皇帝这个人,他越重视的人和事,他越有耐心、越肯周全。   曾子骞也很快反应了过来,想明白了就是替沈家高兴,虽然往后他就不能几月一报喜了。   啧,这滋味太好,尝过了再要失去还怪失落的。   不过想想桑萝入京可能给大齐带来的好处,这点失落也就不值当什么了!   朝会还在继续,关于云阳郡君提议的在大齐各州县建公厕之事,关于云阳郡君提议增设专事研究种植一道的农官之事,具体该怎么去落实。   桑萝,云阳郡君,在她自己还不知情时,已经在朝堂上有了姓名,她随口提的两项建议,成了文武百官们朝会上重点讨论的议题。   ……   大兴庄里,桑萝对京城之事还一无所知,正月十五办学,到如今不过二十日,沈宁、许文茵、陈小丫和施巧儿四个小姑娘折腾出了个毛笔加工作坊来了。   说起来还是桑萝那大兴庄特产铺的生意往临近几州铺开了点,猪肉脯、猪肉松销得好了起来,一两日能送到货的地方连冷吃兔都开始订上了,猪毛和兔毛也就比之从前要多了许多。   偏沈宁几个都颇忙,不只当先生,像沈宁和陈小丫手上都各管着一摊子账的,能够做毛笔的时间就越来越少。这不,有桑萝的粉丝作坊在前,四个小姑娘凑一块,就琢磨着弄个毛笔作坊来了,还能顺带儿的让商队里头沈金那几个跑商学徒工帮着往其他州县找经销。   当然,沈宁现今处理这些事情颇为老道,她大嫂是出了工钱车马费的,直接白用她大嫂的人不合适,还特特商量了她们毛笔作坊给分担一部分的车马费,然后销出的毛笔另给抽成。   作坊嘛,还是许家那边原来做毛笔用的那间屋,添了几个工位。   竹制笔杆外包以形式发给周边几家有竹匠手艺的农户做,给样,再定价收。笔头的生产则直接挖了新办学塾的墙角,外头听课的学员里找了几个看着还本分的小十几岁小娘子,一样是做计件。   商业模式学得是一套一套的。   桑萝都得给个赞。   这对学塾来说显然是件特别正面的事情,十多岁的小娘子,在家也是做些打猪草喂鸡做饭的家务,才读二十天书,从天而降一份工作了。   事情一传开,读书好好的这个概念在大兴庄周边的乡民之间又夯实了一分,晚间学塾外的旁听生又多了好几个。   这是正面的反应,叫桑萝没想到的是还有一桩负面的。   事实上,苦主都没到她这里吱过声,桑萝知道这事还是从抱着孩子过来串门的冯柳娘口中听说的。   卢家长房要分户了。   起因是卢大郎动了再娶的心思,在家里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托了媒人往郑屠户家说媒,被拒之后好些天,郑大妞夜里来上课,回家时被卢大郎找到机会跟上了。   郑大妞来这边上夜校也是跟同村的甘二郎媳妇、冯家人结伴走的,偏甘家、冯家和郑家还隔着一段,另两家人到了家,后一小段只郑大妞带着她侄儿走。   卢大郎就是这时候冒了出来,问郑大妞为什么不允婚,道是自己打听过,郑大妞寡妇,他鳏夫,原是再合适不过的,是瞧不上他什么。   这要是旁的人,或许就是呛几句的事,可郑大妞从前本就经了些不好的事,胆子原比从前小得多,漆黑的天追上来个汉子,卢大郎声音还嘶哑,当真把郑大妞吓得不轻。   好在此前觉得不对,这二十多天晚间上课会格外注意他爹的拴柱一直悄悄尾随着,发现不对及时出来,报上了姓名,道了歉,把他爹直接扯走了。   郑大妞认得卢拴柱是学塾里一起上课的同窗,心下这才稳住。   她是没再说什么,她哥哥们直接撵来大兴庄把卢大郎一通的好揍!   “没怼你是给你脸了,也不看自己几岁,又是什么名声,就找人来我家说媒,多大脸说媒被拒了还敢黑天夜里缀我妹子后头!吓我妹子!叫你吓我妹子!”   那是真往死里揍!   卢家长房住得最偏,郑家兄弟也是大兴庄常客,隔一段就来帮桑萝杀一头猪的,所以他们进庄还真没谁格外注意,卢大郎挨了揍,除了卢家人也没别人知道。   “我娘气得够呛,拴柱十九了,铁柱十七,就因为当年那事,拴柱说亲都不那么好说,拴柱铁柱的婚事还没影儿呢,他倒先惦着给自己续弦了。”   冯柳娘这样的性子,说起这事来嘴角都直抽抽,她是真同情几个侄儿了。   左右乡邻都是当年山里出来的,和他们熟一些的,几年看不到卢家长房的人,多少猜得到几分,像郑家那样的,能听不到风声?   就算不那么相熟的,也是当初同在深山避祸的那一帮人,大兴庄有哪些人别人都门清,独卢家长房迟了好几个月才从别处被接回来呢,谁还不长个心眼儿?   所以卢婆子从去年起就惦记给长孙说亲,也好撑起长房门户来,忙乎了几个月,也没寻着个合适的,全是拜谁所赐?   现在卢大倒有脸自己要续弦了!   “他三十六,人家郑大妞顶多二十三四岁,他可真敢想。”   桑萝也气笑了。   郑大妞其实生得很不错的,当年初见时只觉得胖,生得颇喜庆的圆团脸,但一身皮子白,一看就是从小爹娘疼,家里条件也不错,养得好的。   后头被困县里出了事,再被带出来,这么多年再没有胖过,五官眉眼就显了出来。   卢大郎正好相反,平日里不太打理自己,越长越糙,一打眼看上去要说父女都有人信,他也好意思。   桑萝都想呸一声了。   用腿拦了拦天一暖,衣裳一减不止会翻身,还开始摸索满床爬技能的阿窈,问冯柳娘:“后来呢?卢阿奶提的分户吗?”   “这却不是,是拴柱提的,他想把铁柱几个全跟他分作一户,我看铁柱兄妹四个也一致跟在他们大哥身后。”   桑萝眉头挑了挑,很有几分意外。   冯柳娘笑:“没想到吧?”   “是没想到,他在山里不是又干什么事了吧?”   她印象里卢家长房那几个孩子太孝顺了。   不是说孝顺不好,是太绵软了些,不管卢大和王春娘干了什么,当子女的制止不了,也管束不住,又不忍重罚,一步一步下去,发展到后边一家子全被送走。   到如今,竟有提出带着弟妹单分一户的决心了,可不是叫人意外?   冯柳娘摇摇头,道:“不知道,回来后没听提起过什么,不过父子间挺疏离的,这次提分户前好似跟他们爷奶说了什么,老太太气得不轻,直接就过去帮着主持了。”   哦,这就是卢大在山里那几年指定还干了什么的意思了。   “分户也挺好,两个儿子都到说亲年纪了,大的十九还没说上呢,他一当爹的先惦着自己做新郎了。”   不靠谱成这样,想想拴柱、铁柱、大妞可都陆续到该说亲的时候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那可真是要看命了。   ……   桑萝吃了一趟卢家的瓜,没两天卢老太太干大事了。   你道是什么?   她让卢大郎签下分户契约后,又签下了换地的契约。   跟谁换地?   跟一年后才年满十八岁的铁柱换地。   特意让卢二郎找了禇其昌说项,问能不能一年后给卢铁柱分大兴庄外的地,再父子俩换一换。   换句话说,把卢大郎直接踢出了大兴庄。   禇其昌是谁啊,管户籍和分地的主官,跟大兴庄关系还走得特别好,都是聪明人,含蓄打听几句自己都能猜出个四五六来。操作上有点麻烦,但因为是父子分户,还签了契约按了手印的,这事儿当然能办。   且还帮了个忙,漂漂亮亮的办了,先给卢大郎办的换户籍换地,把人直接迁出去。现在原本属于卢大郎的那一块地,上边已经种了东西的,由拴柱兄弟几个给衙门付一年的地租先用着,一年后分给铁柱。   桑萝稀奇:“大兴庄这位置,加上是开好了的地,他能肯?”   “当然不肯,托你们家的福,我们庄里的人家日子比外头过得可要好得多,说实话,一听大兴庄,说亲都比外头好说得多。”   “那他怎么应下的?”   冯柳娘面色古怪,道:“老太太发狠了,征求过我们和三郎意见,掏了十五贯钱出来拍在桌上,说若是同意,这十五贯算补偿。若不同意,这十五贯就是请乡邻的工钱,届时把大兴庄的围墙拆一截重修,单把他一人围出大兴庄去。当然,最后那钱拴柱从自己兄妹几个分得的钱里出了,没要老太太的。”   桑萝听得是目瞪口呆。   大兴庄原本是歙州王家的庄子,为了便于管理,除了靠山的地方,其余地方是有夯土围墙的。   也是卢家长房回来得晚,也不合群,地和房都是挑着庄子最靠边的一个位置。   桑萝想想卢家的地在哪,要单把卢大给围出去,还真要围挺长一段啊,这不是盖房子,人家一人来友情帮几个工。   这事吧,有点儿非常规,怕是还得掏个工钱。   别说,就算米和菜家里种得有,光是买肉和付工钱,要把卢大给围出去,怕是还真得花个小十五贯。   关键是,卢老太太要真这么干了,卢大得出大名,便是继续住在这儿,他这辈子在歙州城外这一带都别想再抬得起头来了。   桑萝就一个字评价:“绝!”   这活儿干得可太漂亮了! 第278章 册封   礼部关于科举和国子监招考生徒的通报和往大兴庄来的圣旨几乎是先后到达的。   沈烈和沈安才与魏清和、王云峥等一干同窗在学里看到了朝廷就大齐第一批学子前程的具体进阶玩法,就有人奔来通知,让兄弟二人即刻归家。   “你们庄里人来报信,说是天使到大兴庄了,让你兄弟二人马上回去。”   州学里哗然,根本不需问圣旨是给谁的,沈烈那位娘子,那位桑乡君接旨接得比歙州官员还要多。短短一年,先是赏田地牌坊,又是封乡君,这又来圣旨了?   自有人跟大兴庄几位学子打听,桑萝这是又干什么了。   圣旨已到,自不必再瞒,知情的魏清和几人便照实说了,众皆愣住,有人咽了咽唾沫:“这不得再封个县君?”   正是午间休息的时候,一时竟都蠢蠢欲动,齐齐看向正跟他们一起一起在榜墙前看通报的几位助教。   助教们也好奇啊!相视一眼,道一声走,一起看看去。   得,这一下不只沈烈和沈安回去,州学里一帮助教和学子全跟了上去。   方出歙州城门,远远的就看到不少人往大兴庄去,看衣着是左近乡民。   等进到大兴庄里,沈家外边已经围满了人,倒没有人往院子里挤,沈烈还稀奇怎都这样自觉呢,陈大山和周大郎几个一样在外边的低声与他说了:“除了天使,还来了好几个京里的大官,除了我奶和庄子里几位相熟的婶子们在里边帮忙布置香案沏茶,我们都没敢往里挤,怕冲撞了。”   这就是这许多乡民全挤在外边,不踏进沈家大门一步的原因了,这时候的百姓对官员真的带着一种天然的敬畏。   州学的几位助教和一帮学子们对京官倒是憧憬得很,毕竟他们读书科举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改换门庭,得个官身,胆子也较寻常乡民更大,跟着进了一进院,不过也只止步二进院门处,隐约看到沈家厅里除了他们刺史之外还有一位宫中高品阶内侍,一位绯袍、两位绿袍官员,辨认那绯袍官员身上的官服花色,认出是从四品,就没敢再往里进了。   武定五年二月末,大兴庄第三次迎来的天使,沈烈一打照面,发现勉强称得上是熟人,正是第一次来大兴庄宣旨的岑喜。   当然,这时候的沈烈并不知道岑喜名字,更不知这一位是皇帝身边最为得用的大内总管,只是记得他来过,兄弟二人作了个揖礼致意。   曾子骞如今与沈烈关系不同一般,特意帮着介绍了一番,听说岑喜是大内总管时心跳都差点漏了一拍,复又见礼。   岑喜却半点儿没有大内总管的架子,兄弟俩腰都没弯下,他已上前将人扶起了,脸上的笑那叫一个让人如沐春风。   待到后边介绍到司农寺少卿和司农寺丞时,兄弟二人再见礼,看岑喜的态度,再想想一会儿就要被册封为云阳郡君的那一位,谁还敢摆官员的谱啊,都客气得很。   ……   沈家人都收拾好,桑萝也按品大妆,香案齐备,就连还差几日才满半岁的阿窈和谦宝都被哄乖了抱了出来,岑喜这才宣旨。   接旨这个活沈家人如今做得挺熟的,也都猜到皇帝赏得应该不会轻,可听到册封为正四品郡君的时候,一家人还是愣了愣。   二进院门处围观的一帮助教和州学学子们也有人倒吸了一口气,有人轻呼出声,声音压得极低议论:“竟是越过了县君封了郡君,且是有封号的正四品郡君。”   而非从四品。   那边岑喜的宣旨还在继续:“实食邑三百,每年可领俸银60两、禄米60斛,赐郡君府,赏京郊五百亩庄子一个,骏马两匹、东珠六匣、金银豆叶六匣、如意长命锁两对……”   别人不知,在一旁垂眸听的曾子骞门清,主打一个体积小,易携带,能收拾收拾就走……   果然,后边就是歙州秋闱后举家随贡入京。   前头封郡君也好,那一堆赏也好,沈家人都没觉得太奇怪,听得最后一句却齐齐诧异抬眼。   岑喜笑着将圣旨念毕,上前一步示意桑萝接旨。   待桑萝接了旨,笑吟吟与桑萝、沈烈二人道:“郡君于农事上颇有建树,陛下希望郡君能早日进京才好,念着小娘子和小郎君太小,不宜奔波,这才将时间定在秋闱之后,京中的郡君府会收拾好,郡君一家届时只要收拾好细软往京城去就行了。”   又看向沈烈和沈安,道:“听曾大人说二位如今在州学读书,圣上知道后,特许了郡君府两个入太学的名额,不限于荫子。不过……”   他说到这里又看沈烈,带着几分笑意提点:“沈郎君不妨今年秋闱下场一试。”   沈烈揖手,道:“我与舍弟从州学回来之前刚看到礼部下发的通报,正准备秋闱一试。”   沈烈说的是实话,他完全不知道曾子骞和皇帝之间有关于他的三年计划,桑萝一次次建功,身上爵位越来越高,沈烈自己的压力其实是非常大的,这一年多来也学得非常拼了,今日看到礼部下发的通报,已经存了一试之心。   岑喜面上笑容更甚:“如此甚好,甚好!”   转而与桑萝和沈烈道:“再请二位带我等往庄子和周边乡邻的田地里看一看。”   一年种两茬,总要亲眼见上一见,各处走访走访的。   桑萝哪里会拒,请岑喜几人稍待,将圣旨、命妇礼服和一应御赐之物贡好收好,这才和沈烈、曾子骞这位地方父母官一起领着几人一起往外去了。   外头围观的一众乡民这是头一回见到桑萝按品大妆,和一帮官员走在一起,纷纷往两边让出道来,又有不少人隔着一小段距离跟在他们身后。   沈家这边,陈婆子一帮在院子里跟着听了圣旨的正傻眼。   乡下的妇人,对于郡君和乡君之间的差别到底有多大是没有很清楚的认知的,前头也赏过乡君府,这还没住呢,又换成郡君府了,至于那什么金豆金叶的也没太听进耳里,就一句话记得最牢。   桑萝要进京了。   沈安、沈宁和沈金几个还留在家管着两个孩子,招待一群小内侍呢,陈婆子下意识拉了往还在院里的沈安:“小安,秋闱是什么?刚才那圣旨是说你们一家秋闱后都要进京了?”   沈安心下也有点复杂,点头道:“是,秋闱是秋天办的科举考试的意思,在今年八月。”   陈婆子、甘氏、甘二郎媳妇、冯柳娘、周村正媳妇几人都有点儿傻眼。   又为沈家前程高兴,又意识到一直领着她们走的桑萝要离开她们,离开大兴庄,离开歙州了,一时茫然不知该作什么反应。   陈有田拉了拉他娘,道:“娘,这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陈婆子点头,她叹息:“我就是没想着这样快而已。”   其实从桑萝让沈烈和沈安都去读书起,陈婆子就知道沈家会有离开大兴庄的一天的,只是没想着这样快而已。   可不就是快吗?   几年下来,沈烈和桑萝就好比大兴庄各家的主心骨,这一时听说再有半年就要走了,各家当真像被抽走了主心骨一般,怎么不愣。   一直在院里的陈小丫、许文茵和施巧儿三个也相顾无言。   另一边负责哄一对小侄儿小侄女的沈银和沈铁听得大哥大嫂一家要进京了,心中不由也有些惴惴。   倒是魏清和、王云峥、陈大山和许文庆这帮人好些,魏清和是清楚自己也要奔长安去科考去的,考上了,京城未必呆得了,但歙州怕是也不会久呆。   陈大山则是安慰他奶:“您愁啥呀,我这经销点一直往北谈呢,我正愁再过几个月跑太远了,肉脯肉松不耐放,只能卖卖粉丝和腐乳,沈烈他们进京不是正好?京里能开个铺子,北边那一带的生意我也不用瞧着只能卖点粉丝和腐乳觉得可惜了,往后没准我一两个月就能去郡君府蹭几天的吃喝。”   一句话说得陈婆子笑了起来,照着陈大山手臂上拍了一把:“就你促狭。”   话是这样,但心情一下子就好了也是真的。   连带其他几家人都被陈大山这一句话说得眉目开朗了起来。   是啊,他们还在阿萝手底下做着活呢,跑商跑商,生意做到京城,那不就也得常往京城去吗?   只要还能常见到,常有音讯,那就是极好的。   氛围变得好了,沈银和沈铁好似也没那么不安了,许文茵琢磨着让她两个哥哥好好读书,没准儿她也有能去长安的一天呢,总之,都有了念想。   ……   岑喜和几位京官回来是近一个时辰后的事了,桑萝和沈烈陪着又走了一趟,将人送进城里的驿馆。   驿馆离刺史府不远,曾子骞索性请了沈烈夫妻往府中坐一坐。   桑萝料是曾子骞有话要说,她自己也有一阵没见范妃娘,便一并进了刺史府。   曾子骞确实有话要说,把当日朝堂应对那一番说辞大概跟桑萝通了通声气,这才让已经候在外头的晓风把人领到范妃娘那边去了。   桑萝这边一走,曾子骞和沈烈单独说话。   “这次进京,圣上朝会后单独留我说话,特许了郡君府两个入太学的名额,你刚才也听岑内侍说了,不限于荫子,这算是开了特例。”   “入了国子学,以后要有出身比之科举要容易得多,不过……”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   还未待曾子骞说后话,沈烈已然摇头:“小安可以用,我却最好是参加八月州试,再入京赴明年春闱,实打实靠自己考上去。”   曾子骞闻言笑了起来:“是我多虑了。”   沈烈,足够聪明,也足够清醒。   沈烈郑重一揖:“我底子差,厚颜求请,往后怕是隔五六日便要往州署衙门叨扰一趟。”   曾子骞笑着拍拍他手臂:“也别隔几日了,每日下学后都过来吧,关城门前再回去。”   桑萝太过优秀,优秀到凭她一人之力把沈家兄弟带飞了,可这样被带飞的人不会得到圣上太多器重的,只能是个影子一样的存在。   沈安年岁尚小还好,入了国子学后大有他出人头地的机会,沈烈却不行,他人还未进官场,身上就已经被打了极深的‘云阳郡君丈夫’的烙印,当真用着皇帝给的名额入太学再谋官身,以后也难得重用。   反之,一个农家子,只有一年半的时间正经学习,如果能凭自己的本事考上,圣上自然要高看得多。   第一届科举,勋贵和官家子弟走国子监,真正同场比拼的是极少部分未出仕的小世家、庶族子弟和平民,世家、庶族子弟从小接受的教育不需要说了,平民不管是实力还是人脉都差得太多,想要考上难如登天。   但桑萝在朝中的声望在这时候也另有一重好处,沈烈只要学识够,硬实力有,阅卷官还真不敢看出身门第直接把他往下刷。   所以这一次的提前进京,对于沈烈来说,是挑战也是机遇,一次让天子和朝中官员至少认可他这个人的机会,而不是只视为桑萝的影子,只看他自己能不能做到了。 第279章 去留   大兴庄里,桑萝和沈烈归家,庄里各家,除了在作坊、铺子和看了热闹就赶回州学读书去的,基本都在,就连许掌柜都闻讯回来了,几家人聚在沈家院里等着夫妻二人呢。   距宣读圣旨那会儿也过了一个多时辰,大多都能接受现实了,但彷徨也还是真有几分彷徨,哪怕都觉得这是喜事,尽力不表现出来了,桑萝也一眼能瞧出来。   尤其是陈婆子。   桑萝待她最亲近,这么多年了,家里有点好的,甭管是皇帝赏的绢,还是家里做的好吃的,从没忘过她,那不舍劲儿就不用提了。   桑萝笑着捏捏老太太手,要安慰时,陈婆子自己先说了:“没事,多好的事啊,进了京城才好呢,你看你,呆这么远,这都乡君,又做到郡君啦,我问过九娘了,郡君顶了不起了,就只比那郡主娘娘低个一阶,郡主娘娘那得是皇帝的亲戚才能当。我家大山二山往后还都能往京城跑商,能见得着。”   话是这样说,没看着桑萝还好,看着桑萝,她鼻子就又发酸,眼眶到底是红了。   虽则孙儿说大家跑商,还能往来京城走动的,可老太太自己清楚,她一年年老了,怎么可能跟着孙儿去跑?又当真能跑个几回?往后只怕当真是见一面就少一面的,这么想着那眼泪根本就不由她,抹都抹不净。   陈老汉尴尬,吭吭两声,小声道:“哭啥啊,喜事呢你掉眼泪。”   老太太这般,倒叫桑萝也落了泪,时间转眼这么多年,可刚穿越过来的那个月夜桑萝至今记得,大晚上的陈老汉和陈婆子拿着打蛇的竹枝跟着沈安摸上山来,给她送点儿续命的麦芽糖和米。   老太太当时嘴巴是真不客气,可心也是真软。   桑萝也红了眼眶,抱了陈老太太:“阿奶,您跟阿爷同我一起进京也成,我给您和阿爷养老。”   一句话就把陈婆子逗乐了:“嘴恁甜,从识得你起就这样儿。”   桑萝笑:“我说真的,我这条命都是阿爷和阿奶救回来的,给阿爷和阿奶养老怎么不成,只怕阿爷和阿奶现在都不稀得孙儿孙女辈的了,只稀罕阿睿。”   陈大山和周葛的儿子叫陈睿,陈大山特意找沈烈帮忙想了七八个名里选了个睿字。   陈婆子笑:“叫你说着了,老太婆我现在就稀罕曾孙喽。”   两句笑闹冲散了眼泪,桑萝却正经了起来,道:“我说真的,我的家在哪里,阿爷和阿奶的家也在哪里。郡君府您住得,您要是想养鸡养鸭种点菜,您也听着了,皇上赏了个五百亩的庄子给我呢,咱这里有几家,我就在那边再修几座小院,那边还是大兴庄,您稀罕孙儿孙女曾孙,那就都一块住过去,正好,阿睿再大些还能在京里读书呢。”   又与一边的周村正、许掌柜他们道:“周叔、许叔、施叔、卢阿爷你们也是一样。”   众人都笑,陈大山道:“我家阿睿还早,我指定比他先去。”   这不见外的,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氛围也活跃许多。   许掌柜道:“看我家文泓和文博争不争气,若能考过州试进京赶考,必是要麻烦你们的。”   卢二郎说:“我家就指着阿戌了。”   施大郎看看他家儿子和侄儿,啧,跑商还行,科考好像不是那块材料。   说说笑笑,总归没人把这话儿当真,但觉得往后有事进京不用担心没个地儿借宿倒是真的。   沈家添了这样喜事,桑萝索性招呼大家晚上全到这边吃饭,开个几桌热闹热闹。   当然,饭也是女人们凑一块儿做,庄子里什么也不缺,倒不怕置办不出几桌席来。   家里的事都安置妥了,沈烈和沈安忙着赶回州学去。   ……   歙州驿馆内,岑喜开门唤跟来的小内侍去提些热水上来洗一洗脸上的风尘,折身回去,刚把房门关上,转头就发现屋里多了个人。   他吓得嗬一声,不过想到自己在大兴庄外留的暗号,心里很快稳了下来。   果然,那没声没影出现在他房里的青年手中出示了一块令牌,金色的牌子上是一个柒字。   正是暗七。   “岑内侍何事召我?”   岑喜这是第一回 见到暗七真面目,当然,也不确定那真脸到底真不真……暗卫嘛,总有点特别的手段。   他倒不纠结,只认身份令牌是没错的,验过令牌无误后,岑喜从袖里取出一封书信,道:“圣上有任务交待。”   暗七接了信件拆开看了以后,了然,抱一抱拳就要离开,又似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个荷包递给岑喜,道:“岑内侍今日去过大兴庄,酉正时不妨再去一趟。”   人很快走了,岑喜捏捏那荷包,一时没捏出来是什么,打开来,是五截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白色小东西。   拿一截出来看,左右没瞧出什么来,倒是放回荷包里时,发现指尖染上了点儿白色的粉末。   他搓搓指尖,把那东西又放回荷包里收好。   “酉正?”   ……   酉正。   大兴庄,沈家院子里大家都吃饱了,正上了热茶叙话呢,当然,这会儿主要是陈有田和周村正跟庄里各家说京城见闻。   皇宫、皇帝、朝堂、百官、皇庄,听得大伙儿是一愣一愣的。   陈有田这等老实人都能满脸带笑和周村正你说一句我添一句说得热闹,皇帝的好、皇帝的赏,虽然他俩其实全程压根没敢看皇帝长啥样。   这厢沈家院里说皇宫,另一边,大内总管岑喜一身便服,依着暗七提点于酉正带了几个随从低调来了大兴庄。   暗七没说看什么,可一进大兴庄,答案很容易就能找到。   小庄子里办学塾,办这学塾的人岑喜得赞一声有远见,但特意让他来看,好似没这必要?   等凑到窗边一群人身后,看到课室里的情景,岑喜眉头才挑了挑,捏了捏贴身收在袖袋里暗七给的那个荷包。   足足看了小一刻钟,换了好几个位置,把课室里里外外打量了个清楚,这才明白暗七为什么让他来走这一趟。   领着几个随从,径直往沈家去了。   沈家院门未关,随行的小内侍进门前还是在二进院门边敲了敲给里边的人示意。   “岑内侍?”   沈烈和桑萝忙迎出。   ……   岑喜和司农寺官员又留了两日,岑喜此来歙州一趟,不只走访了歙州城附近一带乡民,看过问过堆肥和轮作二法的情况,更是带回了一种叫做粉笔的东西和做粉笔的模具回京。   当然,临行前还走了一趟歙州几个乡里刚办起不多久的乡学。   桑萝和沈烈是跟着曾子骞夫妇一道亲自去送行的,一则打听了一下自家在京郊的庄子现今什么情况,二则嘛,还给备了不少的大兴庄特产让带回去。   头一回吃到面包、蛋糕、蛋挞这些东西的岑喜:“……”   他觉得沈家进京合该再早些的,这东西,他就是想给圣上带也带不了啊。   只能自己多吃点了。   司农寺几位官员跟着也是满载而归。   ……   送走了京里来的人,桑萝终于能定下心来安排歙州的田地和产业了。   粉丝、豆腐作坊都教给了陈家,一直想做但因为薯蓣被官府买走向各州县推广作种块而缺乏原材料一直未做成的薯蓣面条,桑萝也开始教给陈家人,这是后续可以放在粉丝作坊里加一个生产间一起请男工人加工的。   当然,这时候没有薯蓣,但可以直接教挂面的做法,要再做成薯蓣挂面只需要在配方上略改一改就行了。   大齐还没有成条的面条,更没有成条晒干能久存方便运送售卖的面条,就算是以麦为主食的北人,也是面片面疙瘩的吃着多,叫汤饼。   挂面和薯蓣挂面完全可以成为大兴庄特产今年收小麦和薯蓣后的两样新品。   当然,其实还有一种特别好吃的,应该是薯蓣粉丝。   奈何这里既没有红薯,连可替代算不得好的木薯都没有,和其他东西搭配着能不能做得出薯蓣粉丝来桑萝就不知道了,总归做法和做绿豆粉丝的大同小异,交由陈家人以后去摸索尝试了。   粉丝和面条都教出去,再就是腐乳、冷吃兔、肉脯、肉松、面包、蛋糕和蛋挞了。   沈宁有些纠结,这些东西是真的赚钱,不太舍得就这么把方子教出去。   桑萝倒比她看得开些,说道:“到京里也是要请人做的,不然你真准备咱们自己做一辈子这些东西啊?咱们自己能做多少?而且,那样其实不就被钱绑着推一辈子磨了吗?没什么意思的,钱这东西,够用以后就是个数,差不多就好了。”   她连陈家那边都交待慢慢工厂化运营,总不能为了所谓方子把自己或是别人捆一辈子,现代也没剩什么秘方了,有心想学什么都学得了,生意不是照样经营?   至于说暴利,桑萝现在很多东西的定价一大半是溢价在原材料上,其次才是手艺和秘方。   原材料贵,所以东西卖得贵,以朝廷对农业的重视,她提的劁猪和种植相关的法子全面推广开来,粮价和肉价平抑下来不会是很遥远的事,许多产品一两年内本身就会随着大环境的好转开始向下调价的。   ……   陈大山他们又一次往经销州县送货回来的时候,桑萝准备请陈家人来商量事情。   沈金听闻之后考虑了片刻,在沈铁出门请人之前把人叫住了。   “大嫂,你要是信得过我的话教我吧,阿宁都能做的事,我跟小银小铁就能做下来,这方子绝不会漏出去。”   桑萝一愣:“你不跟我们进京?”   她这话问的,沈金兄弟三个也愣了愣,沈铁最小,从前两房的恩恩怨怨他不会想那样多,平日里也最敢跟桑萝和沈宁亲近,一听这话眼睛就亮了:“还带我们的吗?”   长房和三房是分了家的,是两户,这个他还是清楚的。   不过,他们现在好像也常吃住在大哥大嫂家,尤其是大哥大嫂这边屋子青砖瓦房,他们的房子又借出来办了学塾之后,直接就住这边了。   “带啊,你们这么小,还自己留这边不成?”   沈铁一听眼睛就弯了,嘴一咧就笑了开来,眼见的欢喜。   沈银指尖也动了动,下意识问:“那地呢?”   显然也心动。   沈宁道:“请人种吧,找两个人应该能成,请赵四叔和周叔帮忙照看一下,每年的收成或运或卖给这边的作坊或铺子用都是可以的。”   赵家人不错,赵四也灵光,以后沈家在这边请的长工应该是由他做个管事,至于周叔,指的是周村正。   沈金却是纠结又纠结,尤其看到两个弟弟的反应后,越发的纠结,不过到了还是摇头:“大嫂,你这么多产业和田地在这边,家里完全不留人哪成?我学跑商呢,我留这边吧。”   一句话让一开始高兴的沈铁和有几分意动的沈银傻住了,兄弟两个全转头看他们哥。   沈银:“那,那我也留这边吧。”   沈铁左看哥哥,右看大嫂和阿姐,纠结坏了,这要搁小时候那会儿,嘴巴都该扁了。   到底大了,和小时候不同了,纠结了会儿说:“我也留这边。”   桑萝:“……”   沈宁:“……”   一个十三,一个十一,一个十岁。   桑萝指指沈银和沈铁,看沈金:“你确定?你在外边跑商,他俩一个十一,一个十岁。”   “单只是为家里这些田地和产业,没有必要,庄子里各家都是过命的交情,几个长工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不需为这个特意留人,你再细想想。” 第280章 安排   桑萝说的细想想,沈金并没有想太久,只是看了两个弟弟一眼,就摇了摇头。   “我们还是留在这边,我十三岁可以学着跑商,小银小铁过个两三年也可以历练起来的,往北的商路如果通了,一年能往京里去好几趟,或者大嫂你往后在京里的事情需要人手,我们兄弟三人不管是哪个再过去也行,现在还是先留在这里。”   “大嫂你手中如果有什么觉得我和小银小铁做得了的,也可以交待给我们。”   很有主意,言语间也坚定。   桑萝若有所思,大概能猜到沈金几分心思,眉头挑了挑,也没再多说,只道:“行,也没那么快走,如果改主意了还可以告诉我。”   “不改主意的。”   桑萝笑笑:“别应得那么快,你再问问小银和小铁的意思,我先去趟陈家。”   不管沈金兄弟几个是不是留在这里,腐乳、冷吃兔、面包、蛋糕、蛋挞和肉松肉脯这些东西她都准备改为作坊式生产了,具体怎么操作,得跟陈家那边商量个章程出来。   生意上的事沈宁一向是参与的,或是帮忙或是学,便一道去了,正好,把最近只要醒着就喜欢往外蹦的两个小的一起抱了出去,走出家门一段后,沈宁才问桑萝:“大嫂,小金不走的话,你是不是想把这边的账目交给小金管?”   “嗯。”桑萝没否认:“凡事牵涉到银钱的事,以咱们家和陈家的关系,经营、生产、方子都可以放手,唯独账目上一定不能糊涂,这无关交情和信任,越是交情好,合作上越该明算账,才不至于因为账上的事情最后反而坏了两家交情。   小金愿去京城的话,我原先是准备问问文茵肯不肯接手管这一摊子账目的。”   算是聘个财务的意思。   许文庆原本是个好选择,不过他乐衷于到处跑,在庄子里未必呆得住,倒是许文茵,天赋上也随了许掌柜,对账目是颇敏锐的,性子也静,呆得住,请她是很合适的。   沈宁想想刚才大嫂说来陈家,小金都没怎么拦,反应过来:“小金原本想帮的就是账目这一块?方子是顺带的,咱们有特别要藏的方子他就带着小银和小铁来做,没有的话,开作坊也可以。”   是了,就是这么个态度。   他天天在外边跑商的,能往周边送多少肉脯肉松和腐乳都是有数的,最多一年,百姓日子一好过起来,肉价降了,肉松和肉脯自然相应降价,量就会比现在走得多得多,原就得开作坊才能保障得了供应。   真正能保住的方子其实是面包、蛋糕、蛋挞这种只能在歙州城鲜卖的东西,不会做太多,可以自家人做。   桑萝笑笑:“是也不是。”   ……   这边姑嫂两个说沈金,沈家院里,沈铁也问沈金:“哥,咱真不跟大哥大嫂一起走吗?大嫂铺子里卖的那些东西还是会开作坊生产,好像也不用我们帮忙。”   “哪里不用我们帮忙?要帮忙的地方多了。就算大嫂开作坊,账目要不要人管?再一个,现在请人可以都请庄子里的人,以后呢?作坊会做大的,大山哥是好的,但往后请的人多了,别人可不好说。日子久了,咱们兄弟三个在这儿和不在这儿区别大了。”   他们在这里,就还有沈家人在这里。   沈铁还没太明白其中意思,沈金揉揉他脑袋:“知道你不舍得大哥大嫂他们,等大哥大嫂在那边安定下来,我往北边跑商的时候把你带上,你可以偶尔过去住两三个月,长住就不要了,大哥大嫂帮扶教导这么些年,咱也干点正事。”   沈金其实很清楚两个弟弟对长房的依恋,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的。   经历过至暗谁不向往光呢,尤其是照亮、温暖、救赎过他们的光,且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大哥大嫂、二哥和阿姐在哪,他们就在哪了。   所以哪怕心里清楚长房和三房是两户,还是会依恋,离得近,看得到,就会有一种分外安心的感觉。   他这样,小银和小铁更不用说,尤以最小的沈铁为最。   两房最复杂、最矛盾的那一段沈铁是懵懂中过的,五六岁的孩子记不了多少事,也不懂得太多,所以最纯粹,他的喜欢和依赖也就最直白。   六岁就跟在大哥大嫂身边长大的,虽是另开火,其实什么都带着他们,照拂着,怎么可能不亲近。   沈金话锋一转哄沈铁:“行了,你好好学本事,别见天偷懒,真想去京里也不是不行,再大点看大嫂京里要不要人帮忙,你有本事,大嫂用得上你的话你也能过去。”   沈铁:“再大点是多大?你十三做学徒了,我十三也可以的吧,看大嫂京里有铺子不,我去那边做学徒去。”   三年,沈铁觉得还是挺久的。   沈银听着笑:“那你识字、算术和生意经也得学得跟哥一样才行,至少不能差太多。”   沈铁啊一声,咬嘴唇愁眉不说话了。   沈金笑了起来:“努力吧你。”   ……   这边兄弟三人商量明白了,另一边,桑萝到陈家,和陈家人一起也把心里盘算的事情商量得差不多了。   除了生产粉丝和面条的作坊,其余那些原本由沈家自家在后院做的产品包括之前由陈家做的豆腐、酱干,成立个食品作坊一起加工。   仍是陈家管着,当然,主要是管生产安排、品控、存储这些,真正的生产请庄里相熟的这几家家中的妇人过来一起做。   场地都不需要另折腾,沈金如果跟他们往京里去,这边她把主屋和东西厢锁了,其余钥匙交给陈家管着,没什么不放心的。沈金要是留着,就仍在这边住着,钥匙直接交给他就成。   沈宁带着两个小的在这边跟阿睿玩,陈婆子陪着桑萝把庄子里几家都转了一圈,许家和魏清和夫妻是不缺这份钱的,施家、卢家和周家倒是都感兴趣,商量好了农忙可以不做,甘氏妯娌、冯柳娘妯娌、周大郎和周二郎媳妇,一家来了两个,正好六个,加上陈家祖孙三代,九个人。   就算是扩张后的生意,也足够应对了。   等一圈转回去,陈大山主动问起沈金兄弟三个的安排,桑萝道:“出来前还说不走,应该是想留下帮我照应这边的田地铺子和作坊。”   陈婆子哟一声:“这孩子有良心。”   真的半点儿不像沈三和李氏,也幸好是不像。   陈大山笑:“我料着他也不走,别说,小金这小子是做生意的料子,脑子灵光,心细,看人也有一套。”   这一个多月在外头跑生意也是真锻炼人,找经销的商户,每到一个地方干的第一件事是逛,再就是打听相中的一些铺子情况,生意和地段这都能用眼瞧,那东家掌柜和伙计的人品还得靠观察打听。   见的人多了,好的坏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掌柜和伙计沆瀣一气黑东家的自然也有,就沈金那小小年纪就通身一百二十个心眼子的,这能进京去?   倒不是防他,而是下意识的就会替他大哥大嫂盘算。   陈大山自己想着也好笑,把这里头的事说给桑萝几人听了,道:“他不走是对的,我要跟你说的也是这事,你把这一摊子都交给我们家里,最好是把小金和小银留下,就是小金兄弟几个跟你们一起走了,你也得聘个人专管账目上的事,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沾了钱的事,亲兄弟明算账才不坏交情。”   桑萝这才晓得了缘由。   商量完了正事,陈婆子抱了谦宝在怀里逗着,问起桑萝京里的事:“你跟那宣旨的大人打听了没有?京里的宅子是不是去了就能住啊?皇帝老爷赏的庄子呢,去了要开地吗?”   桑萝笑:“打听过了,宅子会料理好,带上衣裳细软去了就能住,庄子就在京郊,原是前朝官员的庄子,因为位置好,后来成了大齐的皇庄,里头有皇庄的管事和帮工的农户,今年是种上了庄稼的,到时收了除了付给农户的,其他的直接算是我的了。”   听说赏的庄子里还带庄稼,陈婆子和一旁的周葛都乐了:“五百亩都带庄稼?”   “详细的就不知道了,估计差不离。”   听得陈婆子直夸皇帝仁义大方,少不得又要说一说陈有田去教个种田还得了那么些赏。   说了会儿闲天,陈婆子又道:“你们八九月里要奉旨进京的事现在周边乡里都传开了,作坊那边都愁,怕后头作坊不办了,打听到我这里,这个我是能答复的,又另问了一桩,学塾后边还办不办?”   “办呀,花销还从我家这边账上出。”   陈婆子听得笑起来:“行,那她们心下稳了,这是尝到读书的好了,七八岁的小子还能去乡学,女孩儿和大人哪进得了乡学,那我明儿回复她们。”   说几句话分神的功夫,陈家那个带围栏的木床里正学爬的阿睿哇一声哭了,阿窈兴奋瞎挥的手还没收回去呢。   离着那摇床不陈大山一看这情况乐了,非但没哄,还臊上了:“儿子,你可真出息哎,阿窈拍一拍能多疼,还嚎上了。”   他这头话音还没落,刚还挥手挥得欢的阿窈,听得旁边小伙伴哭了,愣了愣,原本正爬行的姿势,这下不爬了,两手在木床上用劲儿一撑,长长哎哟一声,四平八稳坐起来了。   看着陈睿哭。   陈婆子哟一声:“阿窈这就能坐起来了?”   “大嫂,阿窈坐起来了!”   于是刚被小伙伴呼了一下的陈睿小朋友嚎得一点儿关注度都没有,全去关注阿窈去了。   桑萝是知道女儿的,忙去看陈睿:“阿窈劲儿比谦宝大好些。”   好在脸没红,周葛看看也说没事:“这么点大能有什么劲儿啊。”   那头阿窈对自己第一次坐起来,看到的世界完全改变也觉新奇,左右瞧瞧,嘿一下挥着手乐了。   还差七八天才满六个月的阿窈第一次坐起来成了新鲜事,同龄的谦宝和只小四天的陈睿自然也被大人们试图引导着学坐,少不得热闹。最尽兴的当属阿窈,玩得太高兴,被桑萝抱着还没到家呢,呼呼睡着了。   ……   傍晚又问过兄弟三人一次,事情定了下来。不过不是沈金管账,而是沈银跟着沈宁学,慢慢把账上那一套接手过去。   至于沈金。   “你的天赋在外头,还跟着商队那边,归家时也帮小银看看账,都好生历练吧,大嫂以后也指着你们帮忙。”   一句话把兄弟俩都说激动了,沈金之前都没敢提帮着管账的事,这种事只有大嫂乐意他管他才可以伸手,大嫂若不乐意,绝没有他自己先提的道理。   现在,大嫂说以后要用他们帮忙的,哥俩个嘴角往上咧,收不下来了。   “大嫂,我呢?”沈铁凑热闹。   桑萝还没说话呢,沈银敲他一下:“你先做到不缺课!”   屋里姐弟几个都笑了起来。 第281章 全文完   沈烈夜黑尽了回到家里,就喜提了吃饱睡足的小棉袄看到他不只能蹭蹭爬着相迎,还能很顺溜的一屁股墩儿在离他最近的床边坐得稳稳当当,兴奋的挥着手用婴语热聊。   他很是惊喜,“阿窈都能坐起来了?”   桑萝点头:“下午在陈家会坐了,刚学会,正新鲜呢,现在没事就推谦宝。不过,她手劲儿是不是比较大?下午把阿睿给拍哭了。”   沈烈一把将阿窈抱了起来,又看谦宝仰头看他,索性左右手各抱了一个,听了桑萝这话还笑道:“莫不是随我?”   原是玩笑的一句话,沈烈自己都没当真,倒不知后边会成真。   当然,此时夫妻二人俱不知罢了。   这会儿桑萝跟沈烈提了提沈金兄弟三人的事,沈烈倒没觉得什么,道:“庄子里都是相熟的人家,留小金去闯、小银管着这边的账务也是好的,原也是种历练,只看小金和阿宁就能知道,还得是实务才锻炼人。”   说到这里几分惭愧:“我与小安都走了科举的路子,这里这些事务能帮上的倒是少,让你和阿宁劳累了。”   “说的这是什么话,分工不同而已。”又关心沈烈:“这忽然就让秋日进京,时间仓促,秋闱你有把握吗?”   沈烈脸被阿窈抱住,也由得她,接了桑萝的话:“秋闱不难,不止是我,咱们庄里几个应该都有把握,如果秋闱都过不去,对不住曾大人这一年的教导了。”   太原曾氏,曾老爷子能做国子监祭酒,曾子骞这个由老爷子亲自教导的又哪里会差。   这一年来曾子骞前前后后赠了不少书给他,都是曾氏自己的传承,沈烈在问过曾子骞,征得曾子骞同意后给庄里几个在州学读书的都有做共享。   可以说,在资源上他们这几个甚至胜过家中祖父为州学博士的几个林家子弟。   “难一点的是进京后,届时经义之外还考时务策,不过最近每日下学都往州署衙门去,学的也是这些。放心,不敢说十成把握,七八成是有的。”   桑萝想说纵是今年不成,还有两个太学的名额,不过这话到底是没说,沈烈平时少有表现出什么,但桑萝知道,他最初科考是因为她,因为这个家,到后边却也是有他自己的追求了。   男人哪有真不想建功立业的,大乱那几年原是最有机会崛起的,沈烈和陈大山这帮人选择了家人,到如今才是为自己拼。   沈烈如今这情况,真想有一番建树,抓住今年这次机会自己考上去绝对比太学里再读个几年要好得太多。   因而并不多话,把闹腾得欢的两个孩子接过来,道:“我陪孩子,一会儿就该哄睡了,你去书房忙吧,别熬得太晚。”   自曾子骞夜访问堆肥法那日起,沈烈沈安兄弟俩每晚无不是读书到夜半,这会儿多陪孩子两刻钟,夜半怕是就要多读两刻。   沈烈在桑萝颊边吻了吻:“辛苦你了。”   又捏捏阿窈和谦宝的手,这才折身去了书房。   ……   一道圣旨,似乎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   沈烈和沈安要拼前程,桑萝和沈宁要为歙州的家业和事业做安排。   沈金和沈银想做他们大嫂在歙州的助力,撑起沈家在歙州甚至是其他各州的一根梁柱。   陈大山和沈金结伴一起,历练着摸索着做一个合格的合伙人,而陈家的女人们则跟着桑萝学食品作坊所有食品制作的工艺。   在这一道上,竟然是年岁最大的陈婆子和年龄最小的陈小丫最有天赋,最难做成的蛋挞,陈婆子和陈小丫反倒驾驭得很好。   陈家人都学会了,后边具体到教甘氏她们,就不需要桑萝再操心了。   至于分区划流水线式生产,没有太大必要,甘氏、冯柳娘这些人桑萝信得过,也全当骨干培养,真做到要扩大规模了,这一个个都是生产管理预备役。   ……   三月中有个好消息,范妃娘有孕了,正月那会儿没胃口时原来就已有了身孕,只是当时日子浅,她自己没觉察,至正月下旬就确定了喜脉,到三月里等胎坐稳了才说出来而已。   喜事儿扎堆,三月末馨娘和林九娘也前后传出了喜信儿,馨娘在特产铺里做女伙计,倒是特意来问过桑萝,有孕了还能不能继续做。   特产铺没什么重活,桑萝哪会不同意,只道:“肚子较大以后可以让你婆母或是哪位嫂子替一替你,等孩子断奶后你若还想接着做,再换回去。”   馨娘哪有不愿的:“做,当然做的,多谢嫂子了,我原还怕这一怀孕生子这份工就没了。”   桑萝听得笑:“哪里至于。”   而魏家那边,原本想再学一年基础扎实些明年参加科举的魏清和,因为这猛一晋级当爹了,也决意今年就下场一试。   时间转眼到了五月,州学里是有一整个月田假的,大兴庄几个在州学读书的几乎全都一头扎进了书里。   沈烈魏清和是冲科举去,王云峥有心一争今年州学唯一一个往京城参加国子监招生考的名额,沈安、许文泓和许文博几个却是感受到了其中紧迫。   就连阿戌和周长和,也猜到州学今年应该会招生了,不敢打扰沈烈几人,自己在家里闷头用功。   大兴庄一个闲人也寻不出来。   ……   五月后粮价又降了一波,已经稳在了斗米一百二十文了,粮食一降,菜和肉也相应的降了些下来。   东市从前只桑萝开的那个生鲜铺里十天左右能有一次猪肉出售,五天一次限量卖点兔肉鸡鸭肉,如今新开起了一家肉铺。   那肉铺老板不是别个,正是只剩了一臂的郑屠户,他是杀不了猪了,但两个儿子还做得了这活计,郑屠户便重操旧业,在歙州城里开起了肉铺。   只不过也不能天天供应,大概七八天能接到大兴庄外其他乡民一趟杀猪的活儿,肉就由他包圆了在铺子里卖。   也和桑萝那家生鲜铺一般,有猪肉时提前一天在铺门处挂个牌子,顺带着鱼肉、鸡肉、羊肉,能弄到什么就卖点什么,把营生先支了起来。   对于歙州百姓来说,买肉比之从前显然是要容易一点了,鸡鸭不说,从前十天能买到一回猪肉,现在有两家卖肉的铺子,运气好隔个四五天东市里能看到一回卖羊肉、猪肉的。生活渐渐接近前朝大乱之前的模样了,不,因为没有重役重税,有一个体恤百姓的皇帝,甚至比那时候还要更安心些。   大兴庄特产铺的一应商品也随之下调了一次价钱。   桑萝忙过五月,去了趟州署衙门同范妃娘打听贡举入京是走水路还是陆路,皇帝一堆的赏赐里有两匹马,她一直就让赵大帮忙在庄子里的牛棚边养着呢,和庄子里唯一一头牛做伴。   无端端赏两匹马,她猜着怎么着都是有用场的吧。   果然,范妃娘说走陆路。   “河道多年无人疏通了,陛下这几年予民生息,也不愿兴劳役,所以人少东西少船轻时可以走水路,带了贡物人又多的话就得走陆路,且今年还帮朝廷购了不少粮食,便是随贡入朝的。”   桑萝明白了,果然赏两匹马不是没有缘由的,又跟范妃娘打听了长安气候,陪范妃娘聊了会儿才从刺史府离开,出了刺史府就往车马行定制马车去了。   两辆马车,一辆坐人,一辆运行李,想到岑喜说京中赐的郡君府什么都会给备好,轻车简行应该也够用了。   马车十多天后送进庄里的,车马行掌柜是识得桑萝的,更知道这一位郡君八月怕是就要举家进京了,特意亲自送马车上门来的,顺道还推荐了一下行里的业务,可以有雇佣跑远途的车夫。   这个桑萝还真需要,正要应呢,家里干活的三位长工来了。   这三位和赵四几个不同,一直是住在庄里的,干活不错,但除了需要搬运东西送进沈家宅子里,很少往这边凑,特意找来应该是有事。   桑萝还没问情况呢,叫李九郎的那个问道:“桑娘子,我们几个过来是想问问,你们进京路上要人赶马车吗?”   车行掌柜:“……”   您怎来得这样巧???   李九郎(暗九)当然不只是问一问要不要赶马车的车夫,他是奉命给自己和暗十暗十一找活来的,圣上的意思,回京他们五人还是三明两暗保护郡君安全,所以怎么着都得想法子跟上啊,这不,见着来送马车的,就找到了机会。   “我们三个赶马车赶牛车这些活都是会的,听说娘子在京里也有宅子和庄子,想问问娘子这进京要带点人手不?看家护院赶马车跑腿什么的,总要有个得用的人吧?”   “……”桑萝信了沈烈从前那个猜测了,这三个恐怕真不是什么长工。   要真是沈烈想的那样,当然,很大概率就是那样,在她这儿种田养羊喂猪的,一干就是这么久,真难为了……   “要的,不过,你们不觉得离家远吗?”   李九郎笑得挺憨厚:“怕啥离家远呀,去京城前程多好,娘子这是肯带上我们了吧?”   桑萝笑着点点头:“当然。”   带上你们多安全呀。   车行掌柜到底是没推销出去车夫,没办法,两辆马车,人自家帮工里就有三个会赶车的,还都奔前程想跟着进京呢。   车行掌柜收了马车的尾款,说了几句好话就带着车行伙计回去了。   ……   时间转眼进到七月末,到这时候,桑萝连一家人的厚衣裳鞋袜都备好了,州学考试也开始了,当然,这一天的考试与沈烈无关,是王云峥这一批年龄在十四到十八之间的同场竞争。   成绩在七月底出来,王云峥稳稳的拿下了州学唯一一个往京城参加国子监入学考的名额。   沈安第三,第二名是林家嫡长孙。   同时在考的是歙州各县县试,州学学子是不需参加的,等各县县试放榜后,八月初三才是州试。   沈烈和魏清和早早就往城里去了,在家里的桑萝、沈宁、沈银和沈铁都着实有些紧张。   哪怕沈安说他大哥州试绝对没问题。   信心哪来的?   因为州学近来每次的旬考,他大哥、云峥和州学博士的嫡长孙,第一是轮流坐的。   “去年大哥前十都进不了,今年三月排第三,得过一次第二,六月开始基本稳在第一第二了,基本是和云峥轮流坐第一那个位置,下边五个县学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一点儿,下州取前五名贡举,放心,大哥绝对榜上有名。”   曾大人每天给单开一两个时辰的小灶那真不是白开的,这半年多点灯夜读到鸡鸣,也不是白读的。   沈宁有些诧异:“没听大哥说过旬考成绩。”   沈安道:“你不知道大哥?不是第一第二他怎么会说,考上第一第二的时候都六月了,马上就该科举,大哥又哪有心思再提这个。”   打心里也觉得不值提了。   沈宁一想可不就是,她大哥还真是这性子,而且这几个月她但凡睡得早点起得晚些,都未必见得到她大哥的人影。   ……   大齐的首届科举还只是摸索中前行,没有后世那样复杂的流程,八月初三考试,初五考试结果就公布了出来,庄里人难得的别的活计全放到了一边,跟着挤去了城里看榜。   桑萝也把两个孩子交给了沈宁,陪着沈烈一起往州署衙门外等着放榜,榜单贴出之时,榜首头名俨然是沈烈。   “师父头名,我舅舅第四。”庄里老人不识字,许文博快速看到自家庄里两个参加秋试的名字,马上就报了出来。   庄里人欢呼起来,桑萝眼里带笑,捏了捏和沈烈交握的手,沈烈看她,夫妻二人相视一眼,眉眼间皆带了笑意。   魏清和激动得不行,和沈烈一起又看了看那榜单,第二是林家人,也算是魏清和亲眷了,第三和第五是另两县的学子。   林家那一位还长魏清和一辈,魏清和跟着林九娘叫的话得叫他一声小七叔了。   三人同窗,相互贺喜,等何长史说了初六乡饮,初八出发进京,这才纷纷散去。   出城的一路,魏清和一再谢沈烈。   他也好,许家人也好,其实都很清楚,他们庄里几个人,甚至包括云峥这次能拿到州学唯一一个考国子监的名额,和沈烈这一年多陆续给的曾家的一些注疏关系极大。   魏清和想了又想,低声与沈烈商量:“前番一起买粮那回,我也没有机会私下谢一谢曾大人,这次待我回去备一份礼,还请你帮忙引荐一二,至少让我往刺史府去道一声谢。”   沈烈想了想,道:“以后吧,这才刚刚乡试结束,这时携礼拜访不合适,来日方长。”   魏清和也反应过来,连连称是,脸上又是抑不住的喜色,脚下步子都快了几分,要回去给林九娘报喜,回头还得往岳家再报一次喜,虽然岳家那边这会儿可能已经知道了。   庄里跟来的人喜气洋洋往回走,许老太太、许掌柜、魏令贞今儿都格外高兴,一则替魏清和欢喜,二则,想到沈烈和魏清和到底是怎么拼上去的,想到屋里那数十卷书,又觉得自家文泓和文博也前途在望。   国子监的四门学可以搏一搏,就是搏不到的话,贡举也是可能的。   而冯柳娘和周村正媳妇,家里各有一个今年准备考州学的,也激动得手颤心颤。   都看到了改换门庭的希望。   ……   放榜之后,庄里热闹了半天,来贺喜的人不少,至于开席,初八就要走了,真张罗不成,桑萝直接让沈烈和沈安晚上到东福楼去请了先生和同窗们几席,也算是谢师。   她自己带着沈宁着手收拾行装,做初八进京的准备。   傍晚家里又来了两位客人——郑屠户娘子和郑大妞母女二人。   母女二人手上还拎了几封点心,一看那油纸包的就知是城里的点心铺子特意买的。   “原该早些来贺喜,大妞下工晚,只赶着这个点。”   事实上也可以明儿一早来,只是母女俩心焦,都等不住了。   “婶子,大妞姐,怎这样客气?”桑萝请二人厅里坐,沈宁去泡茶。   郑屠户媳妇有些不好意思,还没想好怎么张口呢,郑大妞道:“娘子,我原是有事相求的,我想问问,你们一家人进京,京里缺干活的人吗?”   桑萝有些诧异:“怎么问这个?”   郑大妞脸色不大好看,偏又说不出口,郑屠户娘子看了看左右无人,见沈宁也还没回来,便压低了声音道:“实是没法子了,冒昧求到你这里。”   看女儿脸色微白,郑屠户娘子把桑萝拉到了一边去低声说了原委。   原来这一两个月,不知道从哪里传起的,周边乡里流传了些不太好的话,是关于大妞当年被困祈阳县的。   没凭没据的事,却说得格外的脏。   郑屠户娘子有些话说得语焉不详,但桑萝猜出了什么,问道:“可知道是谁在外边编排这些?”   郑屠户娘子咬咬牙:“我们家也没得罪过什么人,我料得着是谁,这气我们家指定是要出的。”   “只是流言比刀狠,大妞现在走在外边都觉得有人在身后说她闲话。我寻思这不是法子,她自己也想了几日,这才跟我们说想来娘子你这里求条路子。”   郑屠户娘子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当娘的,哪里舍得女儿远走他乡,可当年……她哪敢让女儿一次又一次听那些话语,眼下也只有这一条路。   “娘子京里若是用得上人,不管是洗衣做饭还是烧火扫院子的,或是庄子里养鸡养鸭种地,你看看,把我大妞带出去成是不成?”   桑萝侧头看看另一边有几分紧张的郑大妞,道:“洗衣做饭扫院子应该是不缺人,不过,大妞姐要是愿意往京城去闯一闯的话,我那边以后也要做些营生的,总有活儿给她做的。”   郑屠户娘子闻言大喜,握了桑萝的手:“这叫我怎么谢你。”   郑大妞也激动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欣喜。   沈宁端着茶进来,见这场面,就看了她大嫂一眼,桑萝道:“京里不是准备开铺子吗?我看你大妞姐上进肯学,每天夜课都上着,识字算术都会的,问她愿不愿跟我们上京,到京城的铺子里做事。”   郑家母女二人看桑萝一眼,眼里带了几分感激。   沈宁一听是这话,笑了起来:“是,我和大嫂都准备到京城后找找铺子,大妞姐你愿跟着去吗?只不知京里铺子好不好找,怕是要等一等。”   “愿意,愿意,这样好的事,怕什么等,多谢娘子照顾我。”   “行,跟陈阿奶说一声,粉丝作坊的工钱先结了,回去收拾收拾,初八一早来同我汇合。”   ……   八月初八一大早,大兴庄里新上任的车夫暗九、暗十、暗十一赶了两辆马车往庄外行,后边是要进京的沈家人和背着包袱的魏清和、王云峥舅甥二人,整个庄子的人都在相送。   当然,还有跟在后边背着包袱的郑大妞和郑家一家人,以及听到信陆续正往这边来的冯大郎、冯二郎、甘二郎、东哥儿兄弟和交好的周边乡民们。   到这一天,陈婆子还是掉眼泪了,桑萝搂住老太太:“阿奶,等阿睿该开蒙的时候,你就进京城来,真的,我给你留院子,让阿睿跟阿窈、谦宝一起启蒙。”   陈婆子也不管什么了,抹着眼泪直点头:“行,我一定去京里看你。”   这边各家说话,后边沈银、沈铁跟沈安走在一处,兄弟俩不时伸着脖子往庄外瞧,满脸的焦急:“我哥怎么还没回来?说好昨天就该回来的。”   沈安安慰:“可能有事耽搁了,放心,没这么快的,一会儿还会有乡老送行,还有不少粮车。”   话是这样说,他自己也直往外瞧。   就要往京城去了,要是这会儿没见到沈金,不知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沈安说得没错,第一次贡举上京,送行之人颇多,加上要运贡物,在城里就折腾了小一个时辰,车队这才开始出城。   范妃娘临盆在即,曾子骞不敢远走,这一趟是让何长史带队进京。   他自己这会儿送举子出城,不过说是送举子,却是陪沈烈在队首边走边说话,还递了张名帖给沈烈。   “进京先往我家里去一趟,春闱在二月,还有好些时候做准备的,让我祖父给你开开小课,我祖父知道你的。不用不好意思去,只叫弟妹多做些她拿手的吃食,我祖父保管乐得你每天过府。”   老爷子上次听陛下说让桑萝进京,那是盹都不打了,在朝上还装着点,下朝问他的第一句话是:“给我捎大兴庄特产回来没?”   沈烈笑着拱手相谢。   队伍后边一点,范妃娘挺着个挺大的肚子也来送行,挽着桑萝好生不舍:“你先进京去,我这大着肚子是不方便去哪了,我家三郎明年应该能回京,届时咱们还能在一处热闹,还能叫你看看我家珩儿。”   桑萝这一进京,沈烈是留京没跑的,皇帝不可能放人外任。   曾三郎嘛,托桑萝的福,这几年颇有建树,明年有望回京,他们夫妇二人若回京,在太原老家的长子自然也会接过来。   桑萝早从范妃娘口中听过不知多少次珩儿了,笑着道:“那可好,我就在京中等你了,城外人多,你与钟嬷嬷这便先回去吧。”   没让范妃娘再送。   ……   歙州城外,眼下确实聚了不少人,许多听说桑萝今天走的乡民都放下手中活计聚到了城门外的官道两旁了,来给桑萝送行的。   要说歙州乡民最大的运气是什么,一是有位好父母官,二是与桑萝为邻。   桑萝推广的各种法子,他们都是最先受益的,而这些乡民中,更不乏当年在深山里就得桑萝教的本事和大兴庄帮扶才活下来的。   送行的队伍极为壮观。   陈大山、许文庆和沈金一帮人便是这时堪堪赶了回来,沈安远远看到,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遥遥招手:“小金,这里!”   后边跟着的就是沈银的声音:“哥,这边,这边!”   沈金是奔过来的:“大哥大嫂,小安,阿宁,我们路上遇事耽搁了,我差点以为赶不上了。”   这几年早成长了起来的小金,看着沈家两辆马车都装备好了,却是一下子湿了眼。   沈烈拍拍沈金脑袋:“好好照顾自己和小银小铁,商道走通,早日往长安来。”   沈金点头:“会的,明年,明年我就能带小铁去看你们。”   阿窈和谦宝现在已经会走路了,看到沈金也知道认人,在桑萝和沈安怀里还一蹬一蹬朝沈金伸手,尤其阿窈,蹬起来劲儿大得桑萝都有些抱不住,嘴里还能含含糊糊喊叔。   婴语,其实含糊得很,但沈安、沈银、沈金、沈铁齐齐认定那就是叫叔,沈银沈铁见天教的。   估且就当那是个叔字吧。   沈金想抱,又收了手:“我身上都是灰土。”   刚才还只是湿了眼,看到小侄女张开手要抱,倒是掉眼泪了,他忙抹掉:“大嫂,我会想你们的。”   何长史那边已经整好队,过来通知沈烈和另几个自备了马车的举子可以出发了。   沈烈匆匆跟陈大山、许文庆、冯大郎、冯二郎和甘二郎几人话别,最前边有人登车了,一家人才终于上马车。   郑大妞没往车里挤,知道沈家有两辆马车,每辆车辕上都能坐两三个人的,看沈家人坐的那辆车辕上已经坐了两个人了,略微犹豫了一下,主动坐到了后一辆放行礼的马车车辕上。好在车辕够宽,和赶车的暗十一两个人坐也并不显挤。   这边眼见着要走了,沈金想到什么,跟沈安说了句让等等,快步往城门口奔去。   沈宁问沈安:“小金去哪?”   “他说买点东西。”   车队行进起来,沈金才大步奔了出来,追上自家大哥大嫂的马车,往车窗里递了几个油纸包:“大哥大嫂,我上次回来看到东市有卖这个了,你们带着路上吃。”   桑萝抱着人,是沈安接住的,触手还是热烫的。   沈金兄弟几个追着马车送了好长一段,和沈烈几人隔着车窗说话,直送过了大兴庄一段,才被沈烈摆手让别再追着马车走了。   沈安和沈宁一直从车窗望着马车外,沈烈怀里的阿窈用手抓沈安手上的油纸包,沈安怕她烫着,避了避,桑萝问道:“小金买的什么?”   沈安打开一个油纸包看了看,愣了愣。   “胡饼。”   沈烈不知,桑萝和沈宁的记忆却被一下子拉回到了六年前。   “胡饼啊。”桑萝再往车窗外瞧,车队太长,官道旁边是山,转过一道弯便已经看不到沈金身影了。   “东市已经有胡饼卖了吗?”   桑萝想起多年前在十里村给帮忙开地的沈金兄弟和村里帮忙的孩子买几个胡饼分食的事情,另一边,沈宁也跟她大哥说起从前在十里村这一桩旧事。   马车辘辘前行,桑萝扶着第一次坐马车在她腿上直蹦着新奇看车窗外的谦宝,眼里带了几分笑意,喃喃说了句:“真好啊。”   此行前路,愿是盛世长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2-12 23:03:30~2024-02-13 21:56: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Kathy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花 2个;可粒多爱看种田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姨妈 56瓶;67511332 53瓶;小山竹。 40瓶;闹闹 20瓶;65354332、GlittersYJ、Ly、怡一亿 10瓶;顾沉钩、HA7YK7 7瓶;熊 6瓶;JanSam、款款而行、阿綠、carry1007 5瓶;尖耳朵、55923012 3瓶;Mongting、在和风里 2瓶;青兒、翎奇、18740630、安室透的狗、下次见吧、人间烟火气、咕噜咕噜啊、小狐、慎言、奶油草莓、苑、看书的宝宝、Miss_xuehe、哒哒哒哒、benben、月光寶盒、xisong96、【ZeeNew的海景房房东、四月快乐、夏落、依浅沧、啾啾、MDL大姐姐、xin、香蕉不焦、28039038、黑貓廚娘、Z、越南花雕、青花鱼、喵喵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