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 重生之锦书难托 作者:天天疯 ============== 第1章 第1章神墓 直到拖着行李箱走在夜色深沉的街道上,白素锦才猛然发现,要割断和陆扬之间的关系,实际操作起来,竟是只需要收拾行李的十五分钟而已。 男人总自以为是地认为他们的隐藏技术天衣无缝,事实上,不过是爱他的女人还愿意陪着演戏而已。 陆扬向来是个爱玩的,两人分分合合折腾到了第十三个年头,白素锦自以为早已将迁就和容忍修炼成习惯,但在半个小时前提前结束出差任务推开家门就看到陆扬和关宁在客厅激战的场景时,不得不承认:自己这辈子都没法修炼成龟! 防火防盗防闺蜜,真特么至理名言! 这个钢筋水泥筑就的不夜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走于往来人群中,白素锦的眼前仿佛电影一般回放刚刚过去的半个小时。 同过去的十二年相比,这是个很短的时间段,信息量也不算大,情绪却莫名复杂。愤怒、痛恨、恶心、挫败、失望、心痛,除此之外,似乎还有那么一丝解脱,就像一件总是挂在心尖上让人惴惴不安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似的,尽管这是个不好的结果,但却又在意料之中。 不,还是有一点意料之外的,那就是关宁。 “哥,是我。关宁和陆扬搞到一起了,她现在主演的那个电影是你投资的吧,你给导演打个电话,要么换人,要么撤资,随他选。” 路过街边花园的长椅,白素锦停下来坐下,掏出手机无视那十几通未接来电,直接拨通了表哥的电话。 “恩,我在市里,不用来接我,我想单独休息一下,放心,我还是有心理准备的,你和陆扬正在协商的那个项目也算了吧,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特殊关照,现在没必要了,总不能平白让外人占便宜。哦,对了,下次他找你,你勉为其难见上一面,告诉他咱们的关系,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呢。好,我等你电话,现在就去找酒店了,待会儿再说,挂了。” 宽容和退让的适用范围仅限于自己人,一旦撕破脸断了关系,白素锦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忍气吞声、以德报怨的字眼,就算是以直报怨也没门! 真爱吗? 回想刚才那两个人在自己面前惺惺相惜、情比金坚的模样,白素锦不自觉冷哼出声,微微弯起的嘴角挂满嘲讽和轻蔑。 一个基于事业上短暂成功滋生出的自信而肆意放纵的男人,和一个骨子里爱慕虚荣游走于“名利场”中的女人,白素锦倒是想看看,在挫折和现实面前,他们口中的“真爱”到底会走到什么地步。 距离街边公园不远就有一家不错的酒店,白素锦拖着行李箱刚穿到街对面,电话就响了起来,一看来显,是霍教授。接听键一按下,老头标志性的大嗓门就从话筒里穿透过来,声音居然微微颤抖。 “臭丫头,赶紧飞过来,赶紧的!二号墓有突破性发现,是黄肠题凑!” 耳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兴奋而微微颤抖,连带着白素锦握着电话的手也跟着微抖,没等老头话音落定,白素锦干脆利落地诶了一声,立马挂电话订飞机票,直飞祖国西南十万大山方向。 牵动全国的大地震灾害后,随着灾后重建工作的持续深入展开,由于地表变化而出现的意外发现陆续显现,其中最引起人们关注的,就是神鼎山神秘古墓的发现。 神鼎山位于西南地区莽莽群山边缘,距磨溪村一千五百米左右,海拔仅有三百余米,山体植被并不茂盛,山顶原有一处浅浅的湖泊,地震后,湖泊干涸,当地村民垦荒,不料竟刨出了一个战马陪葬坑,村支书得到消息后立马就上报给县政府,县政府也丝毫不敢怠慢,当即联系了市博物馆。 霍教授接到川中文物考古研究所顾所长的求助电话时,正带着白素锦参与内蒙一个高等级战国贵族墓葬群的发掘工作,连续野外作业已经将近两个半月的时间,正式进入收尾阶段,身心俱疲,可一听完顾所长的电话,老头子简直原地满血复活,当即表示会以最快的速度亲赴墓葬现场。 还算老头子残存一丝仁师性情,特准白素锦完成手头工作后先回京休整两天,顺便把内蒙之行的报告整理出来。没成想,休整变成了修理。 匆匆打电话和表哥知会了一声,白素锦就直奔机场,幸而一个半小时后就有航班飞往目的地,将航班班次和抵达时间短信给霍教授后,白素锦关掉手机,坐在安静而空旷的候机室里,此时的她断然想不到,此次赴川将给她的命运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2章 第2章突变 将近四个半小时后的凌晨,白素锦和顾所长派来的接机人员顺利碰头,水也没来得及喝就马不停蹄往目的地赶。川中地势崎岖多变,两个驾驶员轮番开车,连续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后,转坐当地老乡的牛车再走近一个小时,白素锦终于在天擦黑的时候见到了老头子。此时,霍教授已经扑在坑道里不眠不休工作两三天了,形容邋遢,精神却异常好,两只小眼睛看过来的时候炯炯发光,将白素锦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眉头一皱嘴一撇,特嫌弃道: “只不过赶十几二十个小时的路,你怎么蔫吧成这样,还不如一个老头子抗折腾,别不是有什么别的事儿吧?” 白素锦脸色又黑了两分,从本科接触专业课开始到现在博士毕业工作三年多,一直给这个老头子打工,你说你关心我就直说呗,总是要拐着弯儿弄,还真是够傲娇的! “没什么,陆扬乱搞被我撞到,刚掰了,恭喜我大龄归团吧。”临时搭建的休息区十分简陋,但这些年没少跟着霍老头出田野任务,早就习惯了,舀来小半盆凉水洗脸刷牙,拾掇差不多转过身,老头已经给她泡上了一碗桶面。 “我早跟你说过,那小子看着就不靠谱,太世俗,你那时候还跟我来劲,质疑我的眼光!掰了好,早该掰了,回头我给你介绍个,小伙子特别出色......” 就着老头子的唠叨白素锦痛快干掉一整碗泡面,抽出两张纸巾一抹嘴,全身放松靠在椅背上,“师父,那个特——别出色的小伙子咱先放放,您电话里说的黄肠题凑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汉后墓?” 说到心尖肉,霍教授三两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手绘结构图,摊到两人中间用木板子搭起来的临时工作台上,兴冲冲说道:“我来的时候老顾他们已经把一号墓清理得差不多了,从土层鉴定结果上看,基本锁定在西晋中期,但是,从墓葬内已发现的陪葬品来看,只能判断出墓主人是一位身份地位很高的女性,但却并没有任何能证明具体身份的铭文或印章,老顾这才急着找我来商量。” “刚开始几天我也毫无头绪,后来有一天和附近村子的一个老头闲聊,偶然听他提到村里长辈流传下来一个嘱咐,说是离现在发掘的这座神鼎山不远有座困龙山,很多年很多年之前有个游方的道士经过村子,因为受了村民留宿的照顾,临走前反复叮嘱他们,说那座困龙山是用来压制一股特别强大的煞气,千万不能破坏。第二天我就跟老顾带着几个人去看了一下,等爬到困龙山山顶,遥望神鼎山,再结合四周的地形地貌,我心头一热就有了个大胆的猜测,随后让人在四周打了几个探孔,果不其然,发现了封土。” “困龙山的这个就是二号墓,黄肠题凑就在里面,现在已经清理到主墓室,你来得正及时,我估摸着,是要出重棺,这个课题你跟着我研究这么多年,正好拿来练手了!” 白素锦有样学样地撇嘴,练手什么的听起来真大手笔,说到底还不是看自己徒弟好用死劲压榨嘛。 吐槽归吐槽,能被霍教授这种国宝级的考古学专家一路指点提拔,白素锦始终觉得自己太好命。 “您又通宵连轴转了吧,我带了不少营养片,您赶紧吃了补一觉,墓室那边我这就去帮您看着。”白素锦也抓心挠肝惦记着,起身把背包递给罗教授转身就往外头走,没想到老头竟然不听话,也跟着出来了。 白素锦知道劝说无用,只好随他意,想着自己在旁边多注意老头一点,可别让他累倒了。 两人赶到墓室的时候,工作人员已经清理到棺椁附近。白素锦一眼望去,只见一具巨大的棺椁被淤泥密密实实包裹着,灯光照在淤泥上,无数璀璨的反光点,几乎闪花人的眼睛。 看到白素锦瞬间的失神,霍老头深有同感地拍拍她的肩膀,“你是没见到墓室刚开启的时候,我差点腿软。” 听他这么说,清理墓室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么大量的陪葬品,要不是有关部门第一时间进入武装警备状态,他们还真是一个放心觉都不敢睡。 一点点将沉积在棺椁之上的淤泥连带着陪葬品清除掉,这个过程就用去了整整两天时间。相关人员小睡一觉重整精神状态后,就正式进入开棺程序。 为了打开棺椁,考古队已经将墓坑加固。目前国内考古学界,对于墓葬棺椁这一块的研究最具权威的当数霍教授,是以这次的开馆指挥,身为本次考古工作领队的顾所长当即让位给他,白素锦身为第一助手,面对这具巨大的石棺,心情也立刻紧张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第三层金椁的打开,当通体乌黑、在光线照射下隐隐透露着玉石质感的第四重棺暴露在大家眼前时,现场的气氛更加严肃。 “这是......黑玉?”一旁的某个考古队员吞了口唾沫。 “不,是乌木,而且,表面还经过了蜡化处理!”在霍教授示意下查看情况的白素锦没有发现她话音里竟带着明显的颤抖。 乌木,又称阴沉木,是楠木、红椿等古树因为自然灾害等原因被埋入淤泥中,在缺氧、高压状态下,经过成千上万年碳化过程而形成的,被誉为“东方神木”和“植物木乃伊”。 将木的古雅和石的神韵完美结合在一起的乌木在我国历代以来都被认为具有辟邪、镇灵的效果,但完整的大块天然乌木罕之又罕,故而乌木多用来制作中小型的挂件,饶是如此,也有“家有乌木半方,胜过财宝一箱”的比喻。 而此时,展现在大家眼前的这具棺椁,却是由货真价实的纯天然形成的大块乌木打造而成,当棺盖开启的一瞬间,看清里面的景象时,白素锦被震撼得脑中一片空白,只有镶满均匀玉片的棺内壁和安静从容躺在棺中身着金缕玉衣的墓主人。 “原来,玉棺的真正面貌是将玉片镶贴在棺材的内壁上......”见到此景的霍教授震惊过后,恍然呢喃道:“也对,既然认为玉石具有辟邪和保持元气不散的作用,自然要放在离身体最近的地方,镶贴在内壁更适合。” 要把一整套的玉片从棺木上拆解下来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任务,为了最大限度降低失误率,霍教授准备亲自动手,参与人员几番筛选下来,就只有顾所长、两个副领队和白素锦。 当第一块玉片被取下来露出里面的乌木时,白素锦再次被震撼到。被打磨得平滑均匀的玉片下,乌木呈现着暗黄色,这是古金丝楠木在地下埋藏至少四千年才会呈现的魅力色彩! 金缕玉衣,通常也会被认为是一重棺。这个拥有五重棺椁、黄肠题奏、金缕玉衣、金丝楠乌木内椁、玉棺及数不尽陪葬品于一身的墓主人,究竟是谁呢? 这个问题萦绕在作业现场每一个工作人员的心头。 随着最后一块玉片被取下,白素锦深深松了一口气。这些玉片在制作时不仅在规格上有着严苛的标准,同时也做了细致分区的编号,这对后期的玉衣复原工作来说意义巨大。 长时间蹲着猛然起身,白素锦觉得脑袋一阵发晕,鼻腔胀热,稳住身形后忙不迭拿衣袖捂鼻子,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一大滴鼻血径直滴到了乌木棺材板上! 乌木内壁因为镶贴玉片,所以并未经过蜡化处理,如今玉片被完全剥离,正是赤/裸/裸的状态,白素锦暗叫一声不好,忙蹲下身补救善后。 突变,就在她蹲下的那一刻发生了。 原本呈现暗黄色均匀色泽的乌木棺壁上突兀地浮现出数条朱砂红的曲线,这些曲线宛若有生命一般彼此交错游走,最后,形成一幅诡谲妖异的复杂图形。 此时,只有白素锦一个人站在被分离的棺木中间,眼前的情景发生得太突然,白素锦仅来得及站起来喊了声“师父”,就在凭空乍起的一片刺眼红光中失去了意识。 第3章 第3章白府 早春三月的临西府还残留着一小节倒春寒的尾巴,今儿清晨,白府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白二爷昨晚和同行应酬多喝了几杯,将近子时才回府,这会儿正酣睡着。作为当家奶奶,白二太太小齐氏天微微擦亮就起身了,拾掇利索后草草用了一小碗燕窝,赶忙动身往福林院给老太太请安。刚出清溪院走了不到百步,就碰上从清风苑方向走近来的白三太太余氏。 俩人一如往常般老生常谈地互相寒暄了一番,结伴往老太太的院子走着。 如今的白府虽被誉为临西“小四象”之一,富甲一方,但实际上白家的崛起前后也不过三四十年,尤其是白家大爷白明启接管家业后,倾尽家财涉足盐业,白家资产迅速累积,仅仅数年后就凭出色的品行和经营手腕赢得江南“八牛”之首许家许老爷子的亲睐,招为女婿,有了岳家的强大助力,此后十年间,白家的财富几乎可以用飞速膨胀来形容,可惜,四年前,白大爷跟着商队外出途中遇到山匪不幸遇难,白大太太伤心过度,缠绵病榻将近一年后也过世了。 白大爷在世时与太太许氏情意深厚,虽然婚后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却始终没有动过纳妾的念头,是以夫妻相继去世后,大房只留下白三姑娘一人。 白大爷兄弟一行三人,白三爷科举入仕,虽没位列三甲,但在兄长的打点帮助下谋到了临西府辖内锦阳县知县的正七品官职,任上政绩良好,又有家世相助,白三爷也算是踌躇满志。 白三爷仕途颇顺,所以白大爷夫妻相继离世后,白家偌大的家业就由白二爷接手,二房夫妻俩成为内外院的当家人,一时间风头无两,尤其是二太太小齐氏,自加入白家以来,处处被拿来同大嫂相比,处处差人家一大截,终于能出了这口闷气。 三太太余氏并没随白三爷去任上,一来是为孩子们读书考量,二来也存了维系三房同老太太、二房之间关系的打算。余氏出身官宦之家,出阁时恰逢父亲迁升为临西府同知,其中也不乏白家的关系,自小在明争暗夺的官家后院耳濡目染长大,余氏自然深谙如何在内院为白三爷筹谋一二。对这样的三太太来说,大房当家还是二房当家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至于白家的大家长白老太太,对于二房当家一事自然是高兴的。老太太膝下三个儿子,顶数白大爷脸最冷,从小就同她这个亲娘不热络,接掌家业后更是三五天见不着人,后来又死活不听自己的话,非要娶个精明强悍、娘家背景压过自家好几头的媳妇进府,最后弄得连个继承香火的儿子都没有! 而二房就完全不同了,白二爷是最得老太太欢心的儿子,二太太小齐氏更是她娘家的亲外甥女,这俩人翻身当家,老太太自然乐见。 不过,这种和谐的平衡感是在大房强势存在的状态下经过多年磨合形成下来的,如今前提条件消失,三四年时间冲击下,原有的和谐关系已慢慢露出失衡的苗头。 其中,苗头最明显的,就是两房儿媳对福林院的晨昏定省。 基本上,只有皇亲权贵或书香世家为了彰显端仪才会遵守这个旧礼,一般的官宦之家都不如此,遑论百姓之家。可是这白老太太也不知是怎么了,大房太太病逝后不到月余,反倒折腾起两房的儿媳妇来了。 余氏是个善隐忍的,小齐氏可就不同了。老太太是她的亲姨母,想当年拍着胸脯保证促成她和大爷的婚事,为此,她还撺掇着她娘推掉了一桩不错的提亲,结果呢,大爷宁可挨罚跪祠堂也不答应成亲,弄得她丢尽了脸面,后来没有选择,只好嫁给二爷,心想着好歹白家家境好,还是给亲姨母当儿媳妇,日子总会过得随性些,结果,上面一个样样好的大嫂压着,府里老太太连个说话的底气都没有,还得见天看着大房两口子过得恩恩爱爱,那日子过得,心里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大房两口子没了之后,小齐氏终于吐出了压在心头十几年的闷气,想着这回当了家,总算能过几天好日子了吧,不料想老太太又开始拿乔,弄出个晨昏定省的幺蛾子来,这一天天的,想睡个懒觉都难,夭寿啊! 小齐氏虽然只敢在心里抱怨抱怨,但脸上的表情却掩饰得十分不到位,余氏见她如此曾拐着弯的说自己娘家也没这个旧礼,但俩人说来说去,也都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顶多一个月里多用两次身体不适的借口。基于此种革命友谊,两人在去福林院请安这段时辰里相处的算是最融洽的。 “二嫂,大房那边的事儿,你觉得老太太心里是个什么打算?”离福林院正门还有一小段距离,余氏问道。 小齐氏也不掩饰眼里的幸灾乐祸,轻哼了一声,“大嫂没之前可是留了遗书的,说是三姑娘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现下人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老太太就算是有什么打算那也是白搭,人家当面把亲娘的遗书一拍,咱们都得靠边站!” “这......自古以来男女婚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大哥大嫂不在了,但上头还有老太太,中间还有你这个当家奶奶在呢,总不能真越过你们让一个刚及笄的姑娘自己瞎胡闹吧,这要是真闹出什么笑话,咱们两房的姑娘可都还没出阁呢......” 是都没出阁,但我们家大姑娘可是早定了婚约,怕她闹呢! 小齐氏心里暗想。 实际上,她是一碰上大房的事儿就头疼。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大房两口子面相好,脑子灵,心眼快,胆子也壮,性情更是不好惹的,这些个东西,一点儿没浪费,统统都遗传给了他家三姑娘,十来岁就跟着大爷跑铺子,大太太卧床那会儿,手里的陪嫁产业都是三姑娘一手打理,愣是没出一点乱子! 小齐氏不是没想过研磨研磨那丫头,可是一对上她那双跟大太太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眼睛,心里就直发毛,只好眼不见为净。 半月前那丫头说是到庄子上转转,没料想回程路上马受惊,挣脱缰绳跑了,马车连里面的人都翻到桥下,人送回来的时候满头满脸满身的血水,大夫看后说是撞破了头还浸了水,怕熬不过去。 全府上下都以为她这回要完了,没想到躺在床上发热发冷折腾了三四天,人竟然缓过来了,虽然痊愈要费些功夫,但大夫确诊:熬过来了! 你说她熬过来就熬过来了吧,人刚能下地蹦跶就开始闹退婚,眼下弄得是半个临西府府城的人都在看热闹。 虽顶着当家奶奶的名头,但小齐氏这回是看透了,反正上面还有老太太立着,反正自家大姑娘婚事也定了,这三姑娘的闲事儿,谁爱操心谁操心,谁爱管谁管,她是当定甩手掌柜了! 当两房太太各怀想法迈进福林院的时候,她们谈话中的主人公,也就是白家大房三姑娘白素锦,正从容自若地享受着一盅上品金丝燕窝,一双明亮幽黑的凤眼微微眯着,似乎沉浸在唇齿间的淡淡回香里。 第4章 第4章夺舍 没错,白家三姑娘,白素锦。 此白素锦,非真正的白家三姑娘,也非真正的考古女博士,而是二合一融合版。 临西府巨富之家长房唯一嫡女的*,承载着来自另一个世界从事考古工作的女博士灵魂。 最初那三天冷热交替折磨、两个独立灵魂的记忆强制揉合的时间里,白素锦简直度日如年,不能动,不能说,不能听,意识却空前清醒,却又完全不受控制地在汲取同名却独属于另一个人的庞大记忆,连带着记忆读取时衍生的情绪波动。 那些时刻,白素锦是恐慌的,极度害怕陷入这种感觉没死,却生不如死的状态。 幸而,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人生经历再坎坷,记忆也是有限的。三天后的午夜,脑海中连续不断播放的“影片”在一辆青蓬马车陡然翻下桥落入水中、只闻水声未见激起的水花后,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只剩下极致的累。 白素锦博士虽长在红旗下,汲取无产阶级无神论的养分长大,但无奈从事行业特殊,工作环境总在海平面以下,老话说夜路走多了还能碰上鬼,何况是总从事地下工作的情况。所以,直到昏睡过去再度失去意识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还在困龙山的主墓室发掘现场,还在那几块被拆开的乌木棺材板中间,之所以脑海中会强行侵入另一个人的记忆,应该是和那些出现在乌木板上的红色图案有关,或许,那是一种玄妙的封存禁/术,碰到某种契机就会被激活,比如人的血。 无论如何,白素锦觉得这应该算是亲身体会了一把灵异事件,再睁眼就过去了。 事实上,等白素锦博士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事儿的确是过去了,但是自己的魂儿却没过去! 灵肉分家......夺舍重生......穿越时空...... 当这些出现在热门小说网站里的设定和关键词统统发生在自己身上时,白素锦博士的心路历程简直可以写成三十万字的心理分析报告。 而这个报告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我觉得我的无神论信仰遭受了空前巨大的打击,这可能是我没经过墓主人同意就擅自挖人家坟的报应。 当然,不管你内心如何纠结震撼,心路历程如何崎岖颠簸,最后,在现实的五指山面前,你都只能乖乖躺平认命被压。 耗费十几年的时间没在陆扬身上修炼成龟,发掘个墓葬的功夫就体验了一把夺舍这种修炼大咖才具备的金手指,白素锦博士认命的同时也偷偷实验了一把,结果悲催的发现,除了占用白三姑娘的壳子,再无什么金手指银手指的踪迹。 而且,醒来后,据寸步不离守在床边哭得直打嗝的那个叫清晓的小丫环科普,自己现在身处的是大历皇朝,元启三年。另,这是个地地道道的三界五行之内的凡人社会,还是个阶级分明的封建社会!更重要的是,这个封建社会自己完全没听过! 于是,先知技能完全没戏。 三天挣扎在生死线,又三天躺在床上挺尸自暴自弃,又又三天缅怀了一下自己的肉身,又又又三天系统整理了一下重组后白素锦面临的状况,又又又又三天做最后一次逃避,和自己彼端世界的亲人们告别,终于,第十六天,白家三姑娘她又站起来了! 想想现在的日子也挺不错的,虽然等着处理的人和事儿不少,但高床软枕一觉到天明,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再也不用窝简易帐篷,钻地洞,清淤泥,刨遍墓葬每一个角落就为找到能证明墓主人身份的一块铭文或一枚小小印章...... 呃,不能想了,想多无用。 把心头涌上来的那几丝酸苦用一口软糯的带着淡淡蛋白香味的燕窝咽下去,从今天开始,要像在彼端世界那样,即使没有父母的呵护也能自己茁壮成长! “姑娘,老奴在灶上还温着一盅鸡丝粥呢,我给您端上来?”负责厨房的赵妈妈看白素锦一口气吃光了整盅的燕窝,心里高兴着呢,这人啊,好好吃饭才能病好得快。想到前些日子姑娘躺在床上病恹恹的样子,赵妈妈忍不住扯着帕子抹眼角。 大房所在的院子叫清晖院,白大爷掌管家业,大太太嫁进门就管家,为了出入方便,所以就选了这个西侧靠近二门的院子。院里如今伺候在白素锦近前的,三个妈妈四个丫环,三个妈妈都是大太太从许家带来的陪嫁,所嫁的都是陪嫁庄子、铺子上的管事,四个丫环,清晓和清秋是赵妈妈的闺女,雨眠是夏妈妈的闺女,素尺是宋妈妈的闺女,这都是大太太留给三姑娘最可靠的家生子帮手,不说能护得整个清晖院滴水不漏,起码姑娘屋子里的风声是绝对传不出去的。这回出事,白三姑娘是从广蚨祥直接出去的,行色匆匆,还把随身伺候的清晓给打发回府,幸亏当日赶车的车夫是个老手,马受惊脱缰的时候闪跳及时,还高喊了一声让三姑娘双手抱头护住脑袋跳车,随后又跳下水把她救了起来。 所有人都认为是车夫救了三姑娘,其实三姑娘的香魂早已断了,不过,白素锦还是要好好感谢那个叫曾二的车夫,如果没有他,这个身体若是真被困在马车里沉进水,怕是自己的魂儿过来了也无所依存。 白素锦醒来后,对外称事发当日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看诊大夫的诊断很给力:脑补受重创的后遗症,没傻就不错了,其他随缘吧。 于是,这次受伤就被认定为意外事故,纯属白三姑娘倒霉。 白素锦身边伺候的几个人都是有眼色的,自然是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也不多问半句,只是服侍起来更加谨慎用心,尤其是清晓,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其余时间几乎就长在白素锦身边了。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估计这回是吓惨了。 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身体已经大好,加之想通了接受现实后心情也跟着豁达,白素锦发现自己胃口特别好,而且,赵妈妈的厨艺太棒,于是,不知不觉就把一整盅的鸡丝粥吃掉了大半,不得不在屋子里来回徘徊消食。 “姑娘,杨妈妈来了。”门外传来夏妈妈的声音。 杨妈妈是福林院近身伺候老太太的老人儿,白素锦对她不陌生,卧床小半个月里,白家主子们一个没见着,各院打发过来的下人倒是见过几个,顶数这个杨妈妈印象深刻,不因旁的,态度太嘚瑟。 “让她候着,我换身衣裳。”白素锦向来最讨厌这种拎不清自己身份的人。 三姑娘的不好相与在白府人尽皆知,杨妈妈仗着老太太的关系敢给清晖院几个妈妈丫环脸色看,却也不敢明着做出僭越主子的事儿,所以得了夏妈妈的回复后,就只能站在花厅门口的台阶下候着。足足等了近一刻钟,才看到三姑娘带着俩小丫环不紧不慢往花厅这边踱过来。 当年白大爷迎娶大太太之前,仿着江南的亭台楼榭,费了不少心思重修清晖院,还在院中修建了一道内隔离墙,墙头用琉璃瓦起顶,墙上镂空雕刻花窗,隔离墙两面各栽种了青竹,将清晖院分成内外两处,中间仅有一处花厅相通,将居住的内院妥帖地掩映在最里面。 花厅两侧是抄手游廊,供人前后院穿行,正中是一堂两室的屋子,静思堂做客厅用,东侧的茶室用来待客,右侧是书房。 白素锦脚步没有一丝停顿径直越过候在阶下的人进了静思堂,在堂内正位坐好后,抬手接过雨眠递上来的茶盏,轻呷了一口茶。 三姑娘脸冷,杨妈妈是知道的,但却从来没这么给自己下脸色过,想到刚刚看过来的那双清冷幽深的眼睛,杨妈妈竟不由自主后脊梁冒凉风,当即绷紧了神经,连行礼也比往次端正了几分。 “三姑娘,苏家大少爷来了,说是想商量一下两家的婚事,正在前院等着。” 嗬,来的还真是时候。 “祖母的意思,是让我一起去见苏大少?” 杨妈妈顿了一下,垂首回道:“老太太的意思是,大太太临终前曾留下遗嘱,及笄后,您的婚事由自己做主,所以......您自己见苏大少爷就行。” 终身大事由子女自己做主,在这个社会里听来是多么离经叛道的事,可白家大太太在临终前却执意立下这样的遗嘱,白素锦怎么会不理解她的用心,这是她是对自己女儿的信任,也是最后能给予的保护。对于一个年幼失怙、旁无兄弟却又身家不薄的姑娘来说,在族亲不靠谱的状况下,婚姻这种决定人一生幸福的大事,握在自己手里总比被别人鱼肉强。 将杨妈妈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看在眼里,白素锦冷笑,不过是些欺软怕硬的怂蛋。 苏家是临西府巨富,被称为“小四象”之首,产业涉足盐、粮、布匹等,无一不规模大,根基深,苏白两家的婚事,是苏家大爷还在世时同白大爷定下的,如今两人都已过世数年。白大太太过世后,白素锦为母亲守孝三年,孝期结束前半个月及笄,苏家本打算出孝期正好着手办两家的婚事,没想到,一出孝期白三姑娘就出了事,险些丧命,好不容易熬过来,就提出要退婚。 苏平苏大少爷坐在棣棠轩的团刻紫檀椅上,回想起几日前胞弟苏/荣的话,眉宇间的郁色愈发浓重。 第5章 第5章退婚 白大太太临终前留下遗嘱的事,整个临西府几乎无人不知,苏白两家定亲数年,两家大爷尚在时来往又颇多,所以,白家另几房的行事作风,外人可能所知不详,但苏平却是了解的。这会儿看到只有白素锦一个人来见自己,便也没觉得意外。 对于这个未来三弟媳,苏平是相当看好的。所谓虎父无犬子,三姑娘虽是女儿身,但十来岁就跟在白大爷身边进出铺子、学帐,白大太太病倒后更是一肩挑起个大庄子和两间铺子,非但没出一点乱子,还经营得越来越好,这等悟性和眼界,正是苏家儿媳妇最需要的。自己的弟弟自己知道,小五是个撑不起事儿的,就该给他找个这样的媳妇克着,所以苏平才打算三姑娘一出孝期就马上把他们的婚事给办了,免得夜长梦多。可惜,担心什么来什么,计划不如变化快,三姑娘死里逃生,醒过来第一件事竟然就是退婚。 不过,苏平一时也吃不准白素锦到底知道什么,知道多少,所以这才亲自上门探听探听。 “城西凤凰街帽儿胡同三号院,林珑,五个半月。” 苏平开门见山问退婚原因,白素锦也不是拐弯抹角的性格,但也懂得给人留三分余地的道理,就直接报上了一个地址,一个人名,和一个时间。 听到这句话,苏平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不愧是白家三姑娘,既然出手就不会打没把握的仗。 “现在的月份,要滑掉是不可能了,但是,我保证,孩子生下来后交给族里旁系的人家收养,老五和那个女人断绝关系、再无瓜葛,望三妹妹能看在我们两家已故父亲的面子上,委屈一次。” 不愧是苏家家主,做事雷厉风行,手段更是够狠辣。但白素锦丝毫没有同情林珑的念头,不管标榜何种游戏规则的社会,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没有金刚钻还揽上瓷器活,什么样的后果都要自负!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这话虽然说得有些苛刻,但结合苏家五少苏/荣的素行操守,就算苏平摆的姿态够低、诚意够足,白素锦也断不会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冒风险。 不同于白家的暴富,临西苏家是真正的百年望族,商场上呼风唤雨不说,人脉关系更是不容小觑。如今的白家对白素锦来说丝毫指望不上,所以,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她不想和苏平撕破脸。 正酝酿着怎么委婉一点的推辞,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然后是夏妈妈焦急的声音。 “姑娘,不好了,门口来了个挺着肚子的妇人,说是......是五少的相好,正跪着边哭边求着见您!” 白素锦本来还算舒缓的脸色当下就垮了下来,苏平听了夏妈妈的话,手一抖,差点将茶盏摔到自己身上。两人默默相视一眼,同时起身往大门口而去。 棣棠轩本就在外院,没多会儿两人就到了白府的大门口,现下看热闹的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苏平一门心思要把这桩丑事压下来,结果......真是想想就头疼! “是你要见我?”白素锦站在门槛外,微微低头俯视着跪在石阶下的年轻女人。 身形纤纤,眉眼娇柔,手指绞着丝帕双眸垂泪,还真有那么两分我见犹怜的味道。 可惜,爱谁怜谁怜,白素锦是半分可怜都不会浪费在她身上,只会更藐视唾弃,因为眼前这个人,让她不由自主联想到了关宁。都说会哭会撒娇会娇弱的女人有人疼,碰到事儿扮扮白莲花马上就能博得大把同情扭转局面,可白素锦不会。不会也不想会。 “三姑娘,求求您看在荣少爷的情分上,救救奴家,救救荣少爷的骨肉吧!”五个半月的身孕已经明显显形,林珑吃力地跪伏在地上不停地对着白素锦磕头,周围旁观的人群见此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胡闹,哪里来的疯妇在此胡言乱语!来人,还不把她架走!”苏平忍无可忍,大声怒斥道。自从苏/荣和他坦白这件事后,苏平马上就派了人去监视林珑的动静,没想到她竟然能闹到这个地步,是她心机太重,还是另有他人教/唆? “谁也不许动她!” 苏平的话音刚落,人群外面就突兀地响起一声大喝。转眼间,人群里就挤出来一个人,白素锦看清来人,心下不禁一喜。正愁怎么驳了苏平的面子又不撕破脸,过墙梯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这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事件的主人公之一,苏/荣苏五少。 白素锦看到他高兴,苏平可就完全不同了,简直是一口老血堵在嗓子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的就是他们苏家的这位五少爷! “白三姑娘,你想退婚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这般为难一个身怀有孕的弱质妇人!” “你给我闭嘴!”苏平脸色阴沉地喝止苏/荣,白家虽发迹时间短,但在临西也是“小四象”之一,家财雄厚不说,这白三姑娘的外祖可是钱塘许家,真要是撕破脸,苏家绝对讨不到好。有时候,苏平是真想扒开这个亲弟弟的脑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愚不可及! “大哥,她还没过门呢,就心胸狭隘容不得妾室,丝毫不顾两家脸面闹着退婚,现在还这么欺辱一个身怀有孕的妇人,你倒还帮着她!” 苏五少将几乎要趴在地上的林珑扶起来,微微仰头看着站在高阶上的自家兄长和白素锦,铿然说道,真真一副捍卫真理、弱者的架势。 苏平这回脸都青了。 白素锦却紧紧咬住下嘴唇才忍住没笑出来。 但见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复杂了许多,大有情形被苏五煽动的趋势,白素锦脸色一正,抬步走下两级台阶,定定看着苏五,肃然道: “荣少爷,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也不怕问你几句。” 第6章 第6章打脸 周遭围观的人群因为白素锦的这句话而寂静下来。 “第一,你说我欺辱身怀有孕的妇人。我倒是想问问依偎在荣少爷怀里的这位,是我让你来白府的吗?是我让你跪在我家大门口的吗?” “不是。是你自己跑来的。所以,既然是你自取其辱,就别把屎盆子扣到我白素锦的头上!我——压根就没想,也没兴趣搭理你,是你自己不要脸面往我跟前凑!” “第二,荣少爷说我心胸狭隘,容不得妾室。”白素锦凛然一笑,缓缓道:“这点你说的还真没错,我的确是容不得妾室。可是——,荣少爷你恐怕还没有指责我的立场和资格吧。一来我还没嫁入你苏府,容得容不得,跟你还没关系,二来,你怀里这位,她是你的妾室吗?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白素锦今天已经嫁你为妻,对这么一个怀着庶长子的外室女人,我就是不容她,谁人又能说我的不是?!” 话音未落,白素锦幽黑的凤眸微眯着扫过四周寂静无声的人群,脸上的神情傲然不羁。 庶长子,对任何阶层的人家来说,都是尴尬而不体面的存在,是对正妻的莫大侮辱。 视线从人群中收回,白素锦看着面前脸色铁青的苏/荣,和依偎在他胸前真的瑟瑟打抖的林珑,嘲讽地扬了扬嘴角,转身往府里走,路过苏平时,脚步稍作停顿,低声叹了口气,道:“抱歉,恐怕是要辜负苏大哥的一番苦心了。” 事已至此,这桩退婚,已是尘埃落定。 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白素锦的脚步立刻变得轻快起来,整个人周身的气氛也变得舒朗闲适。 白府大门口,围观人群外一顶轿子再次被抬起来赶路,好一会儿,轿子里传出男人低哑浑厚的声音,“我要尽快知道这个白素锦的全部情况。” “是。”轿子旁的随行点头应道。 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重点关注的白素锦心情非常好,可惜,好心情还没持续到走进自己的院子,就被人拦截在院门口。 “三姑娘,老太太请您马上过去一趟。”这次给老太太传话的,是大丫环香袖。 白素锦挑了挑眉毛,转身直奔福林院。 一进蝠厅大门,白素锦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环视一圈,嗬,人还真齐全,上首端坐着老太太,左下偏座是二太太小齐氏、大姑娘白语婷、二少爷白语元、二少奶奶萧氏、三少爷白语年,右下偏座是三太太余氏、大少爷白宛廷、二姑娘白宛静、四少爷白宛和。 除了现任家主白二爷和任上的白三爷,白家的主子们算是齐活儿了。 不过,眼下的情形,是三堂会审?还是兴师问罪? 白素锦给老太太和两房太太请过安,从容自若地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开口问道:“祖母急着唤孙女过来,可是为了退婚一事?” “三妹妹,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大门口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怕是这会儿整个府城的人都在议论咱们白家的笑话呢!”没等老太太开口,白三少就跳出来呛声。 白素锦轻飘飘的瞄了白语年一眼,不过是个花钱捐出来的秀才,还敢这么嘚瑟。 毫不掩饰的嘲讽从眼神里流露出来,白语年读书不好,但又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来,登时就气得脸色发青,“怎么,我还说不得你了?!姑娘家家的,日日出入铺子也就算了,现下又抛头露面大庭广众之下出言不逊羞辱订婚对象,白家的脸面算是让你丢尽了!” “三哥如此好口才,怎不见刚才到大门口替白家争脸?” 白素锦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仅堵上了白语年的嘴,更让在场的人都梗住了喉咙。 “若不是怕让那些看笑话的以为咱们白家没人了,可以任意欺负到咱们门上,我也不会抛这个头露这次面。” “还有,什么叫我出言不逊羞辱人?人家都骑到我头顶上拉屎了,我还得笑脸相迎好言相对吗?抱歉,我可没有三哥那么大的肚量。” !!!!!!!!!!! 白家虽然是爆发富,但如此粗鄙的言论从一个姑娘家嘴里说出来,也着实震到了在场的白家主子们。 “你......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若是被外人听去,还要以为我们白家的姑娘都这么没家教!”白老太太气得脸色涨红,狠狠拍了下桌子。 “祖母教训的是,两位姐姐打小就在婶娘们身边悉心教养,不像孙女,亲娘没的早,自己也不是个上进的,教养什么的都就着一日三餐吃到肚子里去了。”白素锦见老太太动怒,忙起身认错,可惜,神态举止虽然端正诚恳,说出来的话却恨得老太太差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这......这就是个混不吝的! 不过,大房夫妻俩去世后,也的确是没人花心思在这三姑娘身上,她本身的性子不讨喜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刻意选择忽视,避免麻烦。 因为心虚,所以老太太也不好跟她继续纠结计较,摆摆手让她坐回去,呷了口茶压压心火,继续道:“苏家的这门婚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既然苏平敢亲自打包票,说会处理掉那个外室和孩子,那就一定能拾掇干净,人家做了让步,你还执意退婚,难免要生嫌隙,往后在商场上碰面,总是不好。” 白素锦低下头,嘴角迅速划过一丝冷笑,音色和缓道:“前头苏家大哥和孙女说这话时,孙女也不是没动心过,怎料随后就闹出大门口的事情。这事本就他们苏家理亏在先,可这还没过门呢,他荣少爷就能当着众人的全然不顾及我的脸面,这样的夫君,孙女着实不敢托付,所以,还望祖母可怜可怜我这无父无母的孙女,同苏家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如果没出大门口那档子事,这婚事尚且有两分转圜的可能,可如今...... 罢了,这丫头以前就脸冷性子冷,动不动沉默不语,一意孤行,如今磕了脑袋后话变多了,伶牙俐齿的愈发不好对付。 老太太的意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另两房的人也就更没有立场多说什么,定局已成。 不过,决定虽然是白素锦做的,退婚一事却事关白、苏两家,退还婚书等手续还是需要两家家主出面,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婚退了,该顾及的脸面还是要顾及,何况两家在商场上还往来甚多。 “虽说这回苏家理亏在先,但说出去还是咱们白家的姑娘先提出的退婚,三妹妹刚刚在大门口也着实说话不客气,咱们白家,怕是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了。”白大少爷白宛廷悠悠说道。 众人正要起身离开,忽听闻白宛廷的话,又都坐了回来。 第7章 第7章绸缪 从福林院回来后,白素锦片刻没耽搁,让夏妈妈他们分头行动,开始收拾箱笼,整理小库房,晌午刚过,白府西侧门就驶出一辆大马车,载着主仆八人直奔西城门而去。 马车内的气氛很微妙,同眼角眉梢透露着喜色的主子相比,下人们头顶的气压明显低沉。 持续沉默后,年纪最小的清晓终于忍不住,委屈地撅起嘴巴小声道:“姑娘,您明明就没错,为什么还要主动去庄子上避风头?这样离开,别人知道了会在背后议论您心虚的......” 白素锦的视线迅速扫了一圈,果然,都不赞同自己的做法。 “苏家大少爷之前姿态放得低,那是为了保住婚约,如今退婚成定局,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苏/荣再有错,那也是他的亲弟弟,而我现在对他来说只是个外人。亲弟弟被个外人当众下脸面,他这个做大哥的,心里难免要越想越恼,这种情况下我和他还是不见面的好。可若是我还在府里,苏家来退还婚书,依老太太和二太太的做派,还能让我清清静静的不露面?所以,就算大少爷他不说那风凉话,我也会找借口出府。况且,你们真不想去庄子上住?” 白素锦身体微微前倾,凑近清晓她们,压低声线明知故问。 清晓盯着自家姑娘近在咫尺的脸有些失神,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小姐病好后,人好像比之前还要漂亮,尤其是被她微微眯起的眼睛看着的时候,脑子就晕乎乎的。 “怎么,高兴得傻了?”白素锦伸出手,用食指戳戳小丫头的脑门。傻傻愣愣的小屁孩,逗起来还真好玩儿! 此时的白素锦似乎忘了,她现在这个身体,也就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姑娘。 这么一折腾,车厢内的气氛总算活了过来,白素锦向后靠在柔软的圆枕上,眼角眉梢掩饰不住心里的雀跃。终于可以去见识一下小荷庄了。 说起小荷庄,就不得不先说到白大太太的娘家——钱塘许家。 临西的巨贾之所以被称为“小四象”,那是为了区别江南“四象”。大历民间传言:天下财富,半数聚在江南。或有夸张成分在,但也从侧面反映了江南的富有程度。 江南商界赫赫有名的商贾甚多,翘楚中的翘楚,被誉为“四象””八牛”“十六金狗”,其中,家族繁荣史最短的,也逾百年。 许家虽未跻身入“四象”之列,但在二十八家之中,家族兴盛史是最长的,将近四百年,如今的许老太爷已是许家的第十二代家主。其家族财富累积如何,可见一斑。 许容若未出阁前,是许老太爷捧在掌心里宠爱的唯一嫡女,为了她出嫁,这位素来节俭的老家主不惜花费近百万两白银在临西府西郊修建了小莲庄,因许容若酷爱阅书,又在庄内耗银十二万两修建了藏书楼。整个庄子占地七十二亩,十八个院落,二十一座楼房,六百余间房舍,俨然一个小型城镇。庄子外围是近千亩良田,并两座山。 对于这样大手笔的庄子,白素锦按捺不住心里的雀跃,只想尽快去见识见识。 马车从正门驶进庄子后,白素锦就让雨眠、清秋将车帘打开,三月的天气虽乍暖还寒,晌午时的阳光却好得很,身上衣裳也穿得暖,正好呼吸一下清新空气。 小荷庄内的院落多达十八个,除了主人专用的扶云轩外,其余的都用数字命名加以区分。例如一号院,前院是办公区,后院是几位管事的住处。 扶云轩距其它院落较远,四周筑有高大的院墙,院门口是两尊汉白玉雕刻而成的石貔貅,阳光照射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白素锦从马车上下来时,大管事许宽已经率领一行人候在院门口,此情此景不禁让她联想到曾经跟着表哥去他的百货公司考察,当时的经理也是领着一众主管站在公司门口这么候着,还特精神抖擞整齐划一地喊了句“欢迎领导莅临指导”,奇囧无比。 还好许大管事他们只端正简洁地问了句“庄主好”。 白素锦简短的交代了一下明天约见他们的时间,然后就让人散了各忙各的。 一行人跨过大门进院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高大的影壁墙,金色琉璃瓦起檐,墙体竟然是一整块汉白玉,两侧墙面是貔貅浮雕。金顶白墙相互映衬,白素锦看在眼里,脑海中只能浮现出两个大字:土豪! 夏妈妈提前打发伙计过来送消息,所以这会儿午膳早已经备好了,白素锦被伺候着简单洗漱后坐到饭桌前打量了一下菜式:素拌鲜笋,山药樱桃肉,香菇菜心,水晶肘片,都用骨瓷小碟盛着,一人份的量,此外还有一小盅火腿鲜笋汤。 今儿这一上午,斗完苏家斗白家,接着又收拾行李搬家,脑力体力双劳动,白素锦这会儿还真是饿了,就着两小碗米饭把四小碟菜都吃光了不说,连口汤也没剩。一直坐着没感觉,等站起来才发现,撑到了。 白素锦没有午睡的习惯,借着消食的“正当理由”,将扶云轩前前后后逛了个大概,然后就一头扎进书房里,直到吃晚饭了才出来。 一夜休整无话,第二天一用过早饭,白素锦就直奔一号院的议事厅,进门的时候,要见的人早就等着呢。 白三姑娘从她娘亲许氏手里接过来的陪嫁,除了小荷庄外,还有一间布庄,一间粮行。这一庄两铺的大管事、大掌柜都是当年许老太爷亲自安排的,跟着许氏不远千里从钱塘来到临西,在他们心里,向来是只认庄主,不认白家人。大太太许氏也回以他们足够的信任,在经营上放权不说,更把身边最倚重的三个陪嫁许配给他们。小荷庄大管事许宽家的,是夏妈妈,广蚨祥布庄大掌柜闫明家的,是宋妈妈,丰泰粮行江海家的,是赵妈妈。 白素锦这回出事,几度挣扎在生死线上,整个临西府都在风言白家三姑娘就要不行了,但小荷庄和两个铺子却丝毫未乱,待到昨晚看到书房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账册时,白素锦对这几位“高管”的评价又高了好几分。 这次把三大主事一起找过来碰面,一来是让他们见见自己,安他们的心,二来是有些事的确需要提前开始准备。 “庄主的意思是......苏家要动手?”听完白素锦的话,广蚨祥布庄闫大掌柜的脸色相当不好看,不是畏惧苏家的动作,他们都是从许家出来的,苏家虽然被称为“小四象”,那也不过是在临西地界上而已,在许家面前根本不够看。闫大掌柜脸色不郁那是气的,如今多半个府城的人都知道了上午白家大门口的那场闹剧,婚约在身还豢养外室搞出个庶长子出来,苏家这事办的忒不地道,自家姑娘退婚理所应当,没想到他们还想搞别的动作,简直欺人太甚! 闫大掌柜虽是地地道道的钱塘人,但身高体阔,脸皮略黑,五官粗犷,现下阴沉着脸的模样还真有些煞人,可白素锦看着却觉得特别顺眼。 “我觉得庄主的猜测极有可能。”许大管事也眉峰微蹙,“眼下咱们的进项,八成在布,粮行的盈利虽说也不错,可一旦布行这边受损面大,靠粮行怕是补不了亏空。” 第8章 第8章优势 “放眼临西,苏家在布业的影响仅次于盐业,这两年广蚨祥的生意扩展这么快,主要靠咱们自己不假,但也不得不承认,还和外祖家、苏家的关照脱不了关系。当然,苏家大少爷也不会明着为难广蚨祥,只要退婚的消息一坐实,某些‘关系户’就会动摇,这时候苏家佯表中立,这部分订单,势必就要流失掉了。这种情况,怕是丰泰那边也要出现。” 退婚的念头,其实早在白三姑娘没出事之前就萌生了,白素锦甚至在她书房里看到过一份很详细的应对方案,放在书房落了锁的木匣里。白素锦认真研读了两遍,又增加不少自己的想法,但终归对这边的形势了解不甚深,方案适用与否,难以决断,这也是她急着招见三大主事的原因。 “庄主可是想到了应对的法子?”丰泰粮行的江大掌柜最擅察言观色,见白素锦说起将要面临的变数时眉宇间丝毫没有焦灼之色,心里便有了猜测。 白素锦可以看懂繁体字,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但不巧的是,她自小习的是颜楷,和白三小姐的字迹完全不同。要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临摹出白三小姐的笔迹,最少也要半年的时间。所以,修改后的那篇计划只能继续锁在匣子里,内容嘛,口述。 “目前,广蚨祥挂售的布匹都是咱们庄子上自己织造的,货源方面不存在问题,变数在于销路。闫大掌柜,你心里可有约数,受苏家影响的订单大概能有多少?” “客源方面铺子里每个月都会统计,这点我心里还是有数,成品布的买家从苏家转介绍来的,顶多一成。可我担心的,是原麻和纱,最大的两户买家都是苏大少爷介绍的,而且,采买契书到这个月月底才是续订期。” 闫大掌柜担心的这点恰好也是许大管事忧虑的。小荷庄近千亩田地,其中七百亩种植的苎麻,稻谷、各类豆科作物总计不到三百亩。受织造厂规模和人工的限制,每年织出来的布匹仅供给广蚨祥挂售,余下的苎麻只能纺成纱这种半成品卖给其他布坊。而丰泰粮行的货源仅靠小荷庄供给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从外采购,其中不乏苏家的庄子。 “粮源方面,庄主暂可放心,去年秋上采买时,咱们周边的价钱涨了不少,我就提前和刘大掌柜打过招呼,半月前二爷特意来了回信,让咱们可以跟着许家的漕船在沿江货栈上采买。” 江大掌柜口中所说的二爷,可不是白家二爷,而是钱塘许家的许二爷许绍通,如今掌管许家的商行和漕运。 “如果月底那两家不续订,囤积的纱也可以借助二爷的漕船运出去,尤其是到北方,咱们的苎麻纱总不会卖不出去。” 以许家的能力,就算小荷庄的苎麻都压在手里,只要白素锦开口,许家轻松就能帮她消化掉,白三姑娘不是想不到这点,但她还是自己想办法应对,这不是硬撑,也不是信不过外祖家,而是自小接受白大爷和白大太太的言传身教,深谙自强方是永强的道理。 “我也有此想法,不过,这是最后一步退路,在此之前,我还有两个想法,说出来还请三位参详参详。” “这第一呢,待到月底契书到期,咱们就不续签了,库房里囤积的苎麻和纱都自己留着,用来织成花綀。第二呢,今春庄子里的田地,只划出三百亩种植苎麻,剩下的四百亩暂时空着,我另有打算。除此之外,我怕是要出趟远门,到百越聚居地走一趟,探探他们的桐华布。” 白三小姐的原计划里,是要调整小荷庄的种植比例,苎麻种植缩减成三百亩,水稻、豆科作物种植扩大成七百亩,还要在周边再购买三百亩水田。临西濒临西陲重镇,是军粮采购的重要目标地,手里有再多的粮也不愁销路。从白三小姐的计划里看,她是想要将经营重心往粮行方面转。 白素锦则不同,她终于发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最大优势——技术。尤其是纺织方面的。在彼端世界纷繁复杂的大学专业里,有两个专业的学生是最具“百科全书”特质的,一个是新闻学,一个就是考古学。他们的区别在于,新闻学的学生更像是百科全书的目录——博而笼统,考古学的学生更像是百科全书的内页——博而专业。 所以,每个考古学专业的学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实现脑内植入芯片! 白素锦硕博连读师从霍教授主攻墓葬礼制,自己偷空还辅修了一个丝织品鉴定的课程,没想到现在起了大作用。 白三小姐原计划里的经营重心转移,面对现实,行之有效,但其中也不乏无奈之举,但对白素锦来说,情况就有很大的不同。 据她这些日子以来的了解,大历皇朝的布业现状:原料主要是麻和蚕丝,木棉只在蜀南百越族聚居地才被采用,织成桐华布,棉花,根本没有!丝织技术上,绩麻使用的是双锭脚踏纺车,织布使用的是踏蹑提综织机,提花机也有,但数量却很少,只有大型的布坊才会使用。成品方面,最普通常见的是苎麻、大/麻纺纱织成的布,品级高的是蚕丝织成的丝绸,但价格非常昂贵,即便小富之家也不是能常买的,至于锦,几乎是权贵世族的专用品。这时的锦,完全用蚕丝织成,采用的是经线起花,也就是经锦。 经锦中最负盛名的,就是许家织造厂织造的“月锦”,皇室专用。 临西一带不适合养蚕,所以,白素锦盯上的,是棉花。不过,在引进之前,还需要靠精加工麻布来缓冲资金压力。 花綀的织造,就成了扭转当下局面的关键! 第9章 第9章杀手锏 白素锦研二的时候曾跟随霍教授在陕豫交界处一个偏僻山区发掘一座汉代诸侯王级别的墓葬,陪葬品中就有用苎麻纺纱织成的花綀,其中一匹保存完整,长四丈,重量却不足三两,卷起来塞入竹筒中空间也绰绰有余,让人不得不惊叹其精致程度,可惜,棉花引入种植后,迅速对麻纺织造成了取代性的冲击,汉后墓葬中再难发现花綀的踪迹。 白素锦将花綀的基本情况和三大主事介绍了一遍,作为从百年丝织之家出来的人,即便是江大掌柜对纺织一行也知之不少,就更不要说许大管事和闫大掌柜了,片刻愣怔后脸上难以抑制地涌上惊喜。 许家之所以能传承四百余年的富贵而不衰,靠的就是独步天下的顶尖织锦工艺,这才是靠手艺发家之人最大的财富。白素锦刚刚所说的花綀,一旦织造成功,那必将是麻织工艺的顶峰之作,名利双收尽在掌握。 “庄主可有十足把握?”闫大掌柜觉得喉咙直发干,暗暗叹道,不愧是身上流着一半许家血脉的人物,对丝织的悟性不是寻常人能比拟的。 白素锦点了点头,“还要劳烦许大管事从织造坊临时抽调出二十个手艺好又信得过的织工出来,先赶制出一匹花綀看看效果,后续的事就要交给三位安排了,我要尽快动身到百越走一趟。” 许大管事听了当即起身着手去办。 江海从衣襟内掏出一封信递给白素锦,“这是今日商行刘大掌柜打发小伙计送过来的,嘱咐一定要亲自交到您手里。” 白素锦接过封面盖有许家万通商行加急印章的信,拆开封蜡,抽出的信纸只有薄薄一张,短短一行字,字体苍劲力透纸背:不日将至,勿怕。 信角落款处,赫然一个狂劲的“安”字。 这封信,居然是许家老太爷许宏安的亲笔信。 白素锦捧着信有些恍惚,如果没理解错的话,老太爷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亲自赶来了?! 钱塘到临西,少说也有两千公里,这年头没火车没飞机,只能舟车赶路,许老太爷如今已年逾六十,这不是要把半条命扔路上玩吗?! 吃惊、意外、忧虑的同时,白素锦心底也涌上一团温热,弊端世界,表哥也是处处维护自己,把自己的一点小事也当成大事来对待。不知道表哥得到自己出事的消息时,要发疯成什么样...... 白素锦脸上动容的表情着实让江海和闫明吓了一跳,他们都是看着白素锦长大的,了解她素来情绪不喜外露,如今这副模样,莫非出了什么事? “庄主,可是出了什么事?” 白素锦一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猛听到闫大掌柜的声音晃过神,见两人面带焦虑看着自己,忙将手里的信纸递给他们。 这下子就轮到两个大掌柜傻眼了。 织造坊就在庄内,许大管事办事向来是个干脆利落的,不到半个时辰,就在织造坊西院单独辟出了一个织室,挑选出来的二十个织工都是签了死契的伙计,手艺也是织工中的翘楚。 返回议事堂,听闻许老太爷正在赶往临西的路上,一向沉稳的许大管事也难得面部表情活跃了一回。 因为许老太爷的关系,前往百越的计划暂时往后推迟,督造花綀的时间就宽松不少,许大管事也偷偷松了口气,想着可以仔细挑选几个手脚功夫好的随役跟着去百越。 百越族人口规模不大,居住集中,对外界排斥心理极强,桐华布是百越特有的精品布料,多年来一直未打破这种“独有”局面,一来是织造桐华布所需要的原材料木棉,采自百越特有的橦华树,这种树木集中生长在百越族聚居地内,外界甚少见到。二来,是百越族世代相传下来的织造桐华布的工艺极为传统,加之人力资源不足,故而生产能力相当有限,三来,是外界布商刻意压价,百越实际所得利润并没有足够的吸引力,故而桐华布除了每年进奉皇宫的贡品外,流入外界的数量非常少,常常是有价无市。 为了这次百越之行,白素锦特意准备了一件杀手锏,本打算从百越回来后再投入自己织造坊使用,但出行日期押后,白素锦决定织造花綀时试用一番。 素尺奉命回扶云轩的书房取来一个紫檀描金木匣,放到白素锦手边的桌子上后即刻退了出去,守在议事厅门外。 白素锦将木匣上那把小巧的锁打开,取出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放在桌子上平展开来,足有两尺见方。 三位主事聚首看过来,只见一架流畅线条勾勒而出的纺车跃然纸上,紧紧抓住人眼球的,是这架脚踏纺车竟然是四锭的,而现在织造坊使用的双锭脚踏纺车是去年托许家的关系从钱塘不远千里采买回来的,现如今在临西府的地界上也是紧俏货,稀罕货,一般织造坊、布坊还在使用双锭手摇纺车,甚至是单锭纺车。 可想而知,桌上这张图纸流传出去,将会造成整个布业多大的震撼! “百越之行,庄主的杀手锏,便是这个?”许大管事在敬佩赞叹白素锦头脑过人的同时,也不得不感慨自家主子的大手笔。 白素锦黛眉微扬,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笑意,清声道:“一张图,换十年桐华布独家供货,大管事以为如何?” 三大主事听闻俱一愣,片刻后摇头哑然失笑。也是,这么多年来,何时见过这位小庄主吃过亏。 全手工打造一架这样的四锭脚踏纺车工序十分复杂,好在江海江大掌柜对织具颇有研究,几个人几经商讨,最后决定将纺车拆分成几部分,交给不同的匠坊加工制造,最后一道组装程序由江大掌柜亲自动手。 白素锦端着茶盏坐在旁边,看着头顶头聚在一起热烈讨论的三个中年男人,默默感慨:千万不要小看古人,看,喝盏茶的功夫,人家已经把流水线生产的雏形给弄出来了! 第10章 第10章丑事 织造花綀,仅仅改良纺车还远远不够,它所解决的,是最大限度提高纺纱的效率,如今市面上流通的布,在织造时使用的纱大部分是绩纺一次所得,高端的特细布所使用的纱,绩纺两次,而改造后的四锭脚踏纺车足可以实现同等时间段内绩纺三次、甚至四次的效果。织造花綀所需的纱,必须纤轻、强韧、光滑,只有这样,当一千两百对经线同时紧密铺排在织机上时,才不会纠缠起来,同时又能保证成品最大程度的轻柔。 纺车改造的同时,织机的离扣和缯也需要加大密度。离扣是将经线分组,在织布的过程中拉紧纬线,而缯,则是提拉纬线,将纬线分组交叉。织造花綀铺排的经线数量过大,相应的,对控制经纬线的离扣和缯的密度也要求更大。 自从出了议事厅后,许大管事和闫大掌柜马不停蹄着手改进织具和和织造花綀,江大掌柜责无旁贷,将丰泰和广蚨祥的日常经营一肩挑,三人分工明确,白素锦倒是一时清闲下来。 不过白素锦也没真的闲着,这几天早睡早起,吃过早饭就带着清晓和雨眠去查看庄子上的田地。 小荷庄辖下的所有田地都归管事赵士程负责。当日许大管事从议事厅出来后,就按照白素锦的意思,将今年的耕种变动告诉了他,白素锦来实地考察的时候,赵管事已经把调整过的耕种分配图绘好,全程陪同白素锦把每种作物的种植区都走了一遍。 对于那预留出来用处不详的四百亩地,赵管事并未多问,只请示该如何初耕。 时值三月初,地气已通,庄子里的田工已经开始烧荒、翻土,泼撒第一次草木灰,待到三月底四月初,就是播种正忙的时候。赵管事农把式出身,督管小荷庄田地耕作多年,真正的行家里手,几天接触下来,白素锦自愧不如,赶紧挤出时间跑了一趟万通商行。 许家的万通商行经过十余年时间的发展,分号几乎覆盖了整个大历皇朝的府城。临西分号是万通商行的商队西行踏上丝瓷古道进入藩国前的最后一个驻脚点,大掌柜姓刘,年近四十,身形高大,浓眉深目,看着似乎有外族血统。 在白素锦的记忆里,和这位刘大掌柜是很熟悉的,每年,钱塘那边都要时不时不远千里送来家书和各种吃穿用度的好东西,次次俱是刘大掌柜亲自送到清晖院。 看到白素锦,刘大掌柜还以为她是为了那封加急书信,没想到一开口就是要通过商队大量订购白叠子种子。 刘大掌柜是见过白叠子的,三年前大宛国进奉的贡品里就有白叠子,其中两株圣上御赐給了许家,刘大掌柜回钱塘述职,有幸得见。那白叠子的花的确是神奇,一日之中,花瓣竟然会变色,清晨刚开放时,花是白色的,不久就会变成淡黄色,午后转为粉红或大红,至次日,颜色更红,甚至呈紫色。是以,可以在一株白叠子上同时看到数种不同颜色的花朵,美妙至极。 可是,再美妙也只能作园中观赏之物,刘大掌柜实在想不通表小姐购买如此多的白叠子种子干什么。 尽管纳闷,恪守本分的道理刘大掌柜是深谙的,丝毫不敢怠慢,表示一定会将此事办好。 心里最大一块石头落地,白素锦顿时身心轻松不少。刘大掌柜这边好物不少,尤其是茶,这些年来没少给清晖院送。白素锦出事后,刘大掌柜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家主爷那边耳提面命照看好表小姐,如今看她恢复大好,刘大掌柜心里着实高兴,自然要留她品一壶好茶。 可惜,这茶才品了一半,就被打断了。 白素锦看着因为急于赶路而气息不均的夏妈妈,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你刚才说,老太太喊我回府,商量苏/荣和二姑娘的婚事?” 夏妈妈气息不稳,一半是累的,另一半是气的。白家这办的是什么事儿啊! 白素锦醒来后对外托辞因为头部受伤,事发当日的事记不清了。实际上并不全是借口。她记得事发前几日,白三小姐在广蚨祥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信中简要说明了苏/荣豢养外室,并且那女子已经身怀有孕的事,信末尾还附上了城西帽儿胡同的地址。白三小姐随后私下查证了此事,却一直忍而未发。 过了几天,也就是事发当日,白三小姐再次在广蚨祥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约她单独在小荷庄附近不远的普济寺见面,另有要事相告。白三小姐将清晓打发回府,自己前往,结果马车就在赶往普济寺的路上出了事。 那个约她相见的人,身份是谁,是敌是友,白素锦不得而知,只好对外宣称记不得了,以不变应未知。 但有一件事白素锦可以确信,所有事情的结点就在于和苏家的这门婚事。 如今她退婚在前,没几天,苏家就要和白家三房的二姑娘白宛静提亲,其中到底打着怎样的算盘,白素锦还真是一时搞不清。 老太太传话找,白素锦也不方便耽搁,起身就告辞。刘大掌柜一路送她到后院东门,临上车前,神色郑重地跟白素锦低声说道:“表小姐放宽心,老太爷提前递了话来,说万事有他。” “多谢大掌柜,这次意外,也累得大掌柜跟着费神了。放心,我既然已经和苏家退了婚,就不会再为这种事耗神。”白素锦说这番话时眉目清明,气定神闲,刘大掌柜遂稳下心来,目送她乘坐着马车缓缓驶进人群中。 白素锦带着夏妈妈进府后直奔福林院,待小丫环通传过后才迈步进了蝠厅。 一进门,就看到二姑娘白宛静竟然跪在厅里。 视线迅速扫视一圈,这次连白二爷和白三爷也在,白家的主子们算是聚全了,不过,这气氛可比当日自己退婚时的凝重多了。 白素锦从容大方地走上前给老太太和两房长辈问过礼,然后神色自若地寻了个位置坐下,眼神不曾在白宛静身上多停留一秒。 过了好一会儿,白老太太重重叹了口气,神色疲惫地看向白三爷,气虚乏力道:“老三,静姐儿是你的闺女,出了这等事,还是你亲自给大房、给锦姐儿一个交代吧。” 白三爷应下老太太的话,转头横眉冷目扫了眼跪在地中央的白宛静,只轻哼了一声,白宛静就身体微微发抖,头低低垂下,连声呜咽都不敢泄露出来。 第11章 第11章失节 那日白府大门口的闹剧过后,苏平回到家如何处置苏/荣和林珑的外人无从得知,不过第二天上午,苏平就带着苏/荣亲自登门道歉,并送回了婚书,两家的婚约正式解除。 婚约虽解除了,但两家在生意上的往来还在,何况今年还是川中地区三年一次的盐运总商推选,苏家虽连任把握很大,但却是在白家支持的基础上。这个关键时刻,自然不会为了儿女私事影响大局。 或许是苏家有意缓和同白家的关系,昨日苏家四姑娘弄了个品茶会,白家二姑娘素来与苏四姑娘交好,自然早早就收到了请帖。 当日来的都是些临西府富商家的小姐们,品茶会不过是个雅致的噱头,实际上苏四姑娘去年酿了不少桃花酿,埋在桃树下藏了一年,如今开坛启封,酒色澄澈剔透,甘冽清香,再适合小酌不过。 白宛静和苏四姑娘私交甚好,两人同好小酌,酒量也很不错。这桃花酿入口绵润,醇中藏甘,一边小酌一边同几个闺中密友打趣说笑,不知不觉就多饮了几杯,被发现时,人已经微醺。这般模样回府,少不了要被三太太斥责,看天色尚早,苏四姑娘就命人领了她去客房休息。 待到聚会结束,苏四姑娘将一众好友送出府后,就去看看白宛静是否酒醒,不料一推开客房的房门,竟看到自家五弟和白宛静躺在一张床上,俱是衣衫不整,浑身透着酒气。 苏四姑娘站在门口一时措手不及愣住,还是伺候在白宛静身边的大丫环燕双端着醒酒汤过来,看到屋内的情形惊喊出声,才把苏四姑娘喊回神,脸色阴沉地扫了身边两个丫环一眼,命她们闭紧嘴,然后进屋关门,将床上两人弄醒。 随后就是兵荒马乱的收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兹事体大,白宛静也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回府后直接到母亲余氏跟前据实坦白,余氏听了一时气急,竟生生晕了过去,醒来后顾不得教训白宛静,让人快马加鞭前往白三爷任上送信。 白家送信的人没走多久,苏平就再次领着苏/荣登门,开口便是向白二姑娘提亲。 余氏一时没有主意,只得硬着头皮将白宛静押到福林院。 白素锦进门的时候,白宛静已经在蝠厅里跪了整整一夜。 这......这剧情未免也太狗血了吧,是在挑战人的智商吗? 白素锦心想,咱也是看过金枝欲孽后宫甄嬛传的人,尽管槽点一大堆,但这种梗一听就是人为的,什么酒后失德、酒后乱性,把责任都推到酒身上,你们就没考虑过酒的感受嘛?! 尽管心里不受控制想吐槽,但白素锦还是很配合白明轩的讲述,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谨慎隐藏起情绪。 果然,白三爷的脸色愈发阴沉了。 不久前,苏五少爷才在白家大门口指责白三姑娘没有容妾之量,结果退婚没几天,就和白二姑娘提亲。尽管苏/荣豢养外室弄出庶长子有愧在先,但苏、白两家再次结亲的消息一传出去,在外人眼里,白素锦心胸狭隘的名声恐怕就要坐实了。 白素锦旁观老太太和白家两位爷的脸色,心下判断两家昨天该是已经把婚事给定下了,今儿找自己来,无非就是走个戏场。既能保住白宛静的名声,又能再次将苏、白两家绑在一起,一举两得之事,岂有不同意的道理。 白素锦恍然,原来自己这是被炮灰了啊...... “二婶,退回来的婚书可在您手上?”炮灰什么的白素锦这回还真不在乎,先把事关自己的东西拿到手里才是正事。 二太太忙命人回清溪园取来装着婚书的木匣子交与白素锦。 当着众人的面,白素锦取出婚书看了一眼,然后让人取来火盆,当场烧了个干净。 “三叔,我既与荣少爷解除了婚约,以后便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所谓姻缘命定,想来二姐和荣少爷才是彼此的有缘人,作为妹妹,我自是满心祝福,您全然没必要觉得委屈与我。” 白素锦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很显然是顺了老太太和白家两位爷的意,临走前都关怀了一下她的近况。白素锦自是恭恭敬敬回了句“尚好”。 “三妹,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可我也没有办法......” 众人陆续离开蝠厅,白素锦刚要迈步,就被白宛静扯住衣袖,话还没说完,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低低哭泣起来。 白素锦生平最讨厌两件事。 一是没说完话就只知道哭。这都是把眼泪当武器,哭给人看的,真要排解情绪的话,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哭了。 二是说“对不起”。明知道对不起干嘛还做?做了对不起人的事说句对不起能改变什么?你说句对不起,人家就得回你句没关系让你心安释怀吗?呵呵! “二妹,三妹刚刚不是说了吗,她和荣少爷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还说你和荣少爷才是有缘人呢,又怎会怪你。不过,三妹,你还真是好肚量呢!”白大姑娘白语婷晚走一步,此时蝠厅里只剩下她们三人,故而说起话来放肆许多。 白素锦眉峰微蹙,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挣开白宛静的手,不咸不淡地扫了白语婷一眼,“大姐谬赞,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小妹就不耽误两位姐姐了,先行告辞。” 说完,不理会白宛静的欲言又止和白语婷的冷哼,白素锦转身离开。 白明轩好不容易从任上回来,当晚自然要全家一起吃顿饭。苏家按照约定,第二天一早就请了媒人上门,纳彩、问名、纳吉、纳成、请期,三天后,竟然就将大婚时间定了下来,就在一个月后。 苏平原计划着就是一个月后让苏/荣娶亲,所以大婚的准备早就都做好了,现下正好,连亲家都没变,只不过是白三姑娘换成了白二姑娘。 苏白两家的这桩婚事几经波折,剧情跌宕起伏,一时闹到退婚,一时又再结亲家,关于两位白家姑娘和苏家五少爷之间的传言是众说纷纭,版本多样,其中的主流声音无非是:苏白两家是一定要结成亲家的,白三姑娘性子刚烈,不若白二姑娘隐忍、识时务。 任是外面议论纷纷,白素锦依旧气定神闲地该吃吃、该喝喝、该忙忙。白宛静的婚期一定,白素锦打算即刻动身回小荷庄。 可主仆一行人刚走到院门口,就被迎面跑上来的门房小伙计截住。 “三......三姑娘,抚西大将军的拜帖,说是要见您,现正在门口呢!” 第12章 第12章提亲 抚西大将军,姓周,名慕寒,二十有二。周姓乃大历国姓,周慕寒乃先高祖皇帝第九子荣亲王的嫡子,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子,外祖一脉是大历赫赫有名的簪缨世家——镇国大将军府林家。 周慕寒十三岁投入林老将军麾下,排兵布阵调兵遣将深得老将军亲传,加之个人性格杀伐果决,实战不拘泥于常法,冲锋陷阵勇狠无双,很快便在军中崭露头角。十六岁时率领三千骑兵深入草原腹地截断鹘军粮草供给,十八岁、十九岁,两次率领骁骑长途奔袭,深入敌境数百里,将数支驻守鹘兵杀得四处逃窜。两次西征,周慕寒率轻骑军打破突厥防线,尖刀般插入敌人内部,配合三线大军围剿突厥主力,生擒敌军主帅。漠西之战大捷后,周慕寒获封抚西大将军,统帅西军,并兼任川省总督,成为名副其实手握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 白素锦的记忆里对这位年轻的抚西大将军的印象很深刻,倒不是说白三姑娘以前多关注他,而是大将军的“威名”,放眼整个大历,除了还在娘胎里的和尚且听不懂人话的,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能拥有如此广阔的群众基础,除了赫赫战功,还要“归功”于大将军的另外两项“盛名”——狠戾、天煞。 外族将士“谈寒色变”,不仅因为周慕寒用兵如神,更因为他的战场上——没有俘虏。和周慕寒两军对决,要么逃、要么死,绝对没有“降”这第三条路。漠西之战,当胜负已分情势一边倒的状况下,直到大历士兵杀尽最后一名敌军后才鸣金收兵。漠西大捷的战报送抵宫中,周慕寒获封殊荣的同时,也遭到了数位御史大人的联名弹劾,狠戾之名传遍天下。 周慕寒出生时难产,母妃林氏执意保子,导致产后身体极度虚弱,小心将养近六年,最后还是殁了。十四岁,周慕寒与翰林院掌院秦大人的嫡次女定亲,不足半年,秦二姑娘身染风寒,殁了。十八岁获封骁骑参将时,与理藩院左侍郎石大人的嫡女定亲,不足三个月,石姑娘春游落水,殁了。二十一岁荣封抚西大将军,圣上亲自赐婚,与兵部尚书陆大人家的三姑娘定亲,结果还没到一个月,陆三姑娘就出天花,殁了。从此,京中凡有适婚女儿的富贵人家,皆提及抚西大将军色变,据说太后娘娘有意将都察院右都御史家的四姑娘指给大将军,结果右都御史韦大人闻风后跪在太后娘娘跟前哭了好一通,这桩指婚最后不了了之。 是以,提及周慕寒的名字,常常被贴上明晃晃的三个标签:战神、索命阎王、天煞孤星。 如今,这位威名满天下的抚西大将军,竟然就坐在自家花厅的茶室。 白素锦第一眼看到周慕寒,还是挺意外的。 一身锦衣常服,腰间坠着一方镂空雕刻的玲珑玉佩,长身负手而立,抬眸间凝望过来,宛如墙角那株玉兰,挺拔静谧,花开无声。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周身气息平和的人,竟然就是外夷人眼中的“索命阎王”。 白素锦亲手泡了一壶茶,这是许家大爷去年特意让人给送过来的顶级红袍,统共得了不到半斤,就给她分了二两过来,白三姑娘一直舍不得喝,白素锦于茶道是个外行,如今倒是便宜了周慕寒。 摒退随侍,茶室内只有两人,白素锦将七分满的茶盏递与周慕寒,近距离打量这位身份尊贵的不速之客。 他的脸很瘦,但天庭饱满,眉眼清俊,举手投足从容有礼,配上一袭月白锦袍,俨然富贵人家的谦谦公子,饱读诗书,芝兰玉树。 在白素锦悄然打量周慕寒的同时,周慕寒也在观察着她。不若困在内院长大的深闺女子,待人落落大方,坦然不怯,即便是面对他,也能不卑不亢,从容有度。颜色嘛,虽不是倾国倾城,但五官柔和,双眸清透,看着极为悦目。 不动声色地喝完两盏茶,周慕寒直接开口道明来意。 提亲?! 从见到周慕寒开始,白素锦就在心里猜想了数种他造访的可能:为了布匹?为了纳粮?为了通过自己和许家对话? ...... 可是,再多的猜测,也断没有“被大将军看上了”这一种可能! 不管怎么说,白素锦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皇亲贵胄,股肱之臣,封疆大吏......就算名声再不堪,如此荣耀加身之人上人,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商户女头上,尤其是自己这种还退过婚的。 白素锦也不是贬低自己,门当户对在择偶一事上还是很有道理的,彼此落差不大,一起生活更容易磨合,生活起来也更自在些。尽管生存于这个可以三妻四妾的封建男权社会,白素锦还是想为自己好好谋福利,毕竟,这世界上还有钱塘许家那种“不得纳妾”的人家存在。 这种人家,可能是清流寒门,可能是财势相当的商贾之家,也可能是地方官宦府第......不管哪一种,都绝对不会是眼前这位皇亲权贵。 周慕寒说起提亲一事从容淡定,白素锦也索性不和他打太极。 “冒昧一问,将军如何想到向民女提亲?” 周慕寒轻轻转动指间的茶盏,看向白素锦的双眼中泛上淡淡笑意,“数日前,偶然经过令府门前,有幸一睹姑娘风采,再难思迁。” 这是......一见钟情? 不作他想,周慕寒口中所说的数日前,应该就是家门口发生闹剧的那天。想到当日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对苏/荣毫不客气的反驳,在当下世风看来,即便有理,也有违妇德,难免被那些封建卫道士们诟病。 白素锦自然是不在乎的,但听周慕寒这么一说,心里不禁暗道:这大将军口味还挺重! “既然将军当日在场,自然也知晓民女的性情一二。相信将军此行之前,定是做了一番准备,坦白讲,民女在外的名声......不甚好,将来也不会为了博取所谓的好名声而蜗居后院,如寻常妇人那般相夫教子,足不出户。更重要的是,民女那日当众也说了,此生容不得妾室。故而,民女福薄,怕是要辜负将军的错爱了。” 第13章 第13章诚意 茶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周慕寒并未马上做出回应,神色间没有丝毫的意外,似乎白素锦的反应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内。 “三姑娘对在下可有耳闻?”一盏茶尽,周慕寒再度开口。 白素锦诚实颔首,“将军威名远播,大历百姓何人不知。” 周慕寒闻之轻轻一笑,“是吗?如此看来,我的名声较三姑娘相比,不堪之程度怕是要更甚百倍吧......” 白素锦一听,还真是这么回事。 将白素锦脸上一闪而逝的“深以为是”看在眼里,周慕寒眼底的笑意愈发明显。 “在下虽出身皇族,然身处行伍,一年中大半时间在军中,每次出征,皆是吉凶难料,许多年来,虽蒙皇恩厚爱,获得了不少封赏,然军耗庞大,几乎尽数贴补其中,府内尚不如姑娘日常所用。而且,在下虽是父王嫡子,但侧王妃杜氏扶正多年,其膝下庶长兄颇受父王喜爱,荣亲王世子至今尚未赐封。是以,在下身处之境,更倾心于出得厅堂的内子。” 呃,这大将军的意思概括起来就是:工作危险系数高,奖金虽多但一毛没攒下,爹不亲娘已逝,小妈鸠占鹊巢,同父异母的大哥对世子之位虎视眈眈。 名声比自己差,家底没自己厚,家里糟心事比自己多......呃,这么看来,还真说不好是谁高攀谁。 “在下自知,与姑娘之事若能圆成,必会亏欠许多,故特向圣上讨来一物,以表诚意。” 说完,周慕寒将进屋之时随身携带后又放在茶桌一边的镶金木匣推到白素锦面前。 木匣上有一枚精致小巧的金锁,白素锦接过周慕寒递过来的钥匙打开。 当木匣盖子被掀开,看清里面的东西那一刹那,白素锦呆愣在当场。 那是块打磨精致的铁片,形状宛如瓦,宽约三寸,长约一尺,换算成21世纪通用量度,差不多是宽十厘米、长三十厘米大小。 铁片表面打磨光滑,上面的题字雕刻后以鎏金灌注,笔风遒劲,字体苍健,行文大意是:周氏子孙周慕寒以金书铁券为聘,立誓此生与白氏素锦生同衾死同穴,死生一双人,永不背弃,有违誓言,凭此金书为证,处以剐刑。立证人乃当今圣上,及圣母皇太后! 从呆愣中回过神来,白素锦犹觉脑袋嗡嗡作响,立刻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发掘了那么多年的古墓,丹书铁券这等免死金牌白素锦不是没见过,但用金书铁券为聘,她还是闻所未闻。 有违誓言,凭此金书为证,处以剐刑。 白素锦的脑子里反反复复滚动着这句话。 如果说丹书铁券是免死金牌,那么这块金书铁券,对周慕寒来说,简直就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 再观察他的神情,白素锦发现,这个男人,他是认真的。 白素锦迅速将信息在脑中整理了一遍,然后恍然。 与其用“一见钟情”来定义抚西大将军提亲的出发点,倒不如用“一见中意”更恰当。 他需要一个既能安内又能攘外、还不在乎他“威名”的有力内助,相应的,他能付出白素锦所要的“后院独享”。 白素锦不得不承认,周慕寒的眼光实在毒辣,一出手就能打到你的致命点上。 即便是刻在心尖上的朱砂痣也会随着血液循环而慢慢淡去,情浓时千般好,情薄时万般不是。和陆扬纠缠那么多年,白素锦早已不相信真爱是修成婚姻正果的唯一途径。 这世上什么关系是最为稳定、密切的?是唇与齿,皮与毛,骨与肉。 基于实现各自利益的基础上,彼此需要,彼此依靠,彼此扶持。 坦白说,这样的关系,对此时的白素锦来说,的确让她动心。 不过...... “将军抬爱,民女受宠若惊。”白素锦福了福身,视线流连在金书上刻着自己名字的地方,悠悠道:“将军的诚意,民女已深深感受到,只不过,同时也心有惶然,唯恐对不住将军的这份心意。” 周慕寒何等心思,顺着白素锦的目光望过去,自然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 “今日拿出金书,只是表明在下的诚意,别无它意,姑娘勿需多想。结亲一事,成否在于心,不在于物,姑娘尽可细细思量,无论最终做何种决定,到时尽管如实相告便可。” 白素锦不动声色地与周慕寒四目相对,好一会儿后才移开视线,抿起的嘴角弯出浅浅弧度。 皇上、皇太后联名亲赐的世上独一无二的金书铁券就摆在眼前,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自己的名字,还说让自己勿需多想,随着自己的心意来就行? 好个能说会道的抚西大将军! 突然间,白素锦特别想刺激一下他。 抬手将木匣的盖子轻轻合上,手指微用力,就将它推回到周慕寒眼前。 周慕寒双眸微眯,眼底闪过一丝惊讶、费解,很快隐匿而去,但白素锦却看得一丝不漏。 感觉还挺爽。 待到周慕寒骨节均匀的修长手指抚上匣子,白素锦才温言道:“据民女所知,铁券是要一分为二,双方各执半片的,还请将军代劳,他日媒人上门,民女定当斋戒三日,迎来这半片金券妥善保管。” “还是锦娘思虑周全,我唐突了。”反应过来自己被耍,周慕寒粲然一笑,眼角眉梢的笑意愈发鲜活明悦,站起身将木匣托在掌心,另一只手解下挂在腰间的玲珑玉佩,递到白素锦面前,“如此,今日我就先行离开了,三日后,媒人定准时登门。你若有事,尽可执此信物来总督衙门寻我。” ...... 白素锦抬手默默接过玉佩,心下想:嗬,这改口可真够快的! 一路将人送出大门口,白素锦恍恍惚惚走回清晖院,停在一株桃树下看着手里的玉佩喃喃自语:“这是......把自己给推销出去了?” 闪婚,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白素锦的恍惚劲儿还没过去,老太太和另两房人得知抚西大将军亲自登门的消息已经炸开了锅,正聚在蝠厅纠结着要不要一起去清晖院拜见,门房的伙计急匆匆跑来禀告,大将军已经走了。一屋子的人当场鸦雀无声。 老太太很不高兴,觉得自己身为白府最长辈的地位被轻视了。 白三爷脸色阴沉,情绪异常复杂。 “去,请三姑娘来福林院一趟。” 白老太太这边派出去的小丫环还没走到清晖院,门房的小伙计今天第二次风风火火跑到了白素锦跟前。 “三......三姑娘,钱塘许家的老太爷来了,正在门口呢!” 第14章 第14章靠山 临西虽然与钱塘相距千里,山水迢迢,但自从许氏嫁过来后,白大爷每隔两三年就会陪着她回钱塘探亲,白三姑娘三岁起也加入其中,在白素锦的记忆里,最后一次见许老太爷是三年前在许氏的葬礼上。 时隔又一个三年,祖孙俩再次相见,白素锦前脚刚迈进外客厅花门,许老太爷忙不迭起身迎了上去。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脸带倦容、眼角微微泛红的老人,白素锦鼻腔涌上浓浓的酸楚,脚下加快速度迎将上去,扶住老太爷后,斜撩衣摆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白素锦七岁就失去了父母,是外公和舅舅舅母抚养她养大,表哥对她更是爱护有加,此时看到许老太爷,白素锦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的外公。出事前一年,外公心脏病发去世,白素锦难以想象,外公若健在,得知自己出事的消息会怎样。 就像此时面对许老太爷,真正的白三小姐其实已经魂断这样的事实,白素锦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被当做异类烧死枉丢性命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眼前的这位老爷子,是再经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了。 在此之前,白素锦始终认为自己是鸠占鹊巢,但现下见到许老太爷和许家二爷后,白素锦的心境发生了全然的改变。 万事皆有定数。或许,从踏进神鼎山古墓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场宿命的转折,要由自己来接替白三小姐过完后面的人生,将白大爷和许氏的血脉延续下去。 白素锦,就是白家三小姐。 心结一经打开,面对眼前陌生而又熟悉的至亲之人,白素锦心境很快变得坦然而平和。 “快起来,让我好好看看,身子当真大好了?”许老太爷哪里舍得白素锦跪着,忙把她拉起来,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几遍,嘴里不停念叨:“瘦了......瘦了......” 这次来临西,除了老太爷,二爷许绍通和四少爷许唯良也一起来了。得知白素锦出事的消息,刘大掌柜丝毫不敢耽搁,立刻给钱塘那边送了信,三日后白素锦情况好转,刘大掌柜又加送了一封。 接到第一封信时,许老太爷险些一口气没喘过来,完全不顾全家的反对,当即让人备了马车抬脚就走,还好许二爷和许四少时常跟着商队跑,出行经验丰富,一路上安排妥当,随行还带了一位郎中,尽管如此,不到半日,老太爷的嘴唇就长出了火泡,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幸而没过两天在路上拦到了第二封信,得知白素锦度过了生死关头,一行人这才松了口气,但一日没看到人,悬着的心一日不能落地,这一路始终紧着往临西赶。 许老太爷刚启程就叮嘱许二爷,除了刘全之外,临西之行的消息不要再泄露给其他人知道,包括白素锦。他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外孙女在临西到底过的如何,他白家到底将她照顾的怎样。 刘大掌柜通过自家的商行陆陆续续给老太爷送信,汇报表小姐的情况,看到信上说锦丫头卧床期间,白家那几房竟只打发了手底下的婆子、丫环过去,老太爷心里的怒气就开始酝酿,等看到信上说到白素锦退婚、在白家大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只身应对苏家那小子和野女人的刁难时,老太爷的怒火达到顶点,忍无可忍拽过笔就给白素锦写了那封只有短短一行字的家书。 在老太爷心里,自家锦丫头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这让自己将来怎么有脸到地底下去见女儿和女婿?! 提心吊胆日夜兼程地赶路,现在看到白素锦好好站在面前,许家三位爷心头的大石才终于落了地。 “外公、二舅舅、四表哥,今天先歇在我院子里吧,明天用过早饭之后再移步去庄子。” 紧绷的神经一放松,老爷子脸上的倦意更甚,白素锦让夏妈妈提前一步回清晖院给他们收拾住处。 “不急,先去福林院和老太君打声招呼,不管别人怎样,咱们不能不顾礼数。”许老太爷大手一挥,毫不掩饰言语间的冷嘲。 白素锦走在外公和舅父身后,和四表哥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一行人刚进二门,迎面就碰上了匆匆赶过来的白明承和白明轩。 其实,许老太爷一下车,门房当值的伙计就往内院去了两个,一个去了清晖院,一个直奔福林院。清晖院的位置是距离前院近,但白素锦和老爷子也说了好一会儿话,这会儿一行人都走进二门了,才看到白家两位爷现身,怪不得许老太爷颇有微词。 但得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许老太爷此时面容倦怠、风尘仆仆,得知一行人要往福林院而去,白三爷连忙劝着老爷子先到清晖院休息,晚上再一起吃饭为他们接风洗尘。白二爷在一旁附和帮腔。 许老太爷淡淡扫了白明承、白明轩两眼,也没推辞,轻嗯一声,跟着白素锦就拐去了清晖院。 夏妈妈本就是许家的家生子,对老太爷和许二爷的喜好习惯甚为了解,很快就将住处给收拾出来,待白素锦带着他们回来时,内堂里已经摆好了一桌清淡小菜,还有一锅鱼片粥。 白家两兄弟从清晖院出来后脸色很不好看。白家能有如今的成就,大部分要归功于已故白大爷白明启,尤其是许氏嫁进来后,在白家发展的最关键时刻,许氏及其背后许家给予白家的支持到底发挥了多大的作用,只有他们白家自己人最清楚。尽管不那么想承认,但白家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崛起,背后少不了许家的影子。 只不过许家支持的方式很高明,从未直接在生意往来上有所偏颇,而是通过白家大太太许氏之手给彼时的白家家主白明启送钱。是以,白明启一届初生牛犊涉足盐业,却从未在资金周转上出现问题,这使得他很快在盐运司衙门树立了深刻印象,并且越来越被盐运总商苏家看中,成为重点拉拢目标。 许家,是白家背后的靠山。 只不过,当许氏病逝、白家偌大家业尽数落在白明承手里后,许家的支持便只倾注在白素锦一个人身上。 即便如此,现今已是白家家主的白二爷,在许家人面前仍觉得底气不足。当然,白三爷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打从见面开始,许老太爷就毫不掩饰敷衍和不满的态度,看来此行远不是探病这么简单。 第15章 变脸 许家家主如今身在临西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没过多久,门房那边就陆续送来好几张拜帖,其中有一张竟是知府段大人送来的。 许老太爷三人这会儿正在休息,白素锦将拜帖一一过目,分类放好,然后开始每日的日常任务——练字。 字一日不练手生。白三姑娘之前就有日常练字的习惯,只是不会如白素锦这般每天都要写上三五篇。 “三年不见,你的书法倒是精进不少。”许唯良到底年轻,身体基础好,小憩一会儿就起身了,来到书房看到白素锦在练字,饶有兴致地拿起几张端详,“往日你的字偏清丽秀雅,透着股雍容和穆的贵气,美则美矣,却不若现在这般有灵气,看看这几个字,骨力道劲,笔锋凛然,气势开张,就算是三哥,看到也会自叹弗如。常言道,字如其人。这些年,苦了你了。” 白素锦利落收笔,“秋收冬藏”这四个字是她写得最拿手的,从外公手把手教,到自己独立领悟,不知写了多少遍,才达到此时自在流畅的境界。几日前也是写这几个字时突生感悟,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临摹白三姑娘的字迹呢?经历过起伏,尤其是经历过生死,人的性情都会变化,字体稍作改变也属常情。 “四哥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如此取笑三元及第的金科状元郎,小心三哥知道拎着你的耳朵去祠堂训诫三天三夜!” 许老太爷膝下只有两儿一女,徐老太太早逝,许氏十余岁便独立操持许家后院,将父亲、兄长的衣食住行打理的妥妥当当,亲缘间感情深厚,白三姑娘出生后,更是颇受许家舅亲们宠爱。说来也怪,许老太爷这一脉男丁兴旺,女娃却甚少,许老太爷好歹还有许氏这么个独女,许家两位爷膝下各有两个儿子,女儿却一个也没有。故而,在许家,白三姑娘那真真是被当成宝贝疙瘩来疼爱的。 小孩子对情感有着最敏感的直觉,是真疼爱,还是假敷衍,相处过程中很快就能分辨出来,并作出趋真避假的反应。因而,白三姑娘打小就喜欢去钱塘,和许家同辈的几个表哥感情更深,私下里都是直接喊他们哥哥。 许家三少爷许唯信是许唯良的同胞亲兄长,小时了了名盛江南,大了之后更是才华横溢,三元及第誉满大历,为了他,许老太爷力排众议,打破了“主家一脉,不得入仕”的族规。 许唯信毓秀内敛、言行端正,而许唯良这个胞弟则正好相反,野性不羁,爱好冒险,近些年更是迷上了组马队开拓商路,没少惹得母上许二太太为他提心吊胆。 许唯良的性子,即便是许老太爷也愈发镇不住他,偏偏许唯信却能把他吃得死死的。一不打二不骂三不逐出家门,只消让人把他绑了送进祠堂,三天过后再出来,许四少爷总能老实安分一阵儿。 实在按捺不住好奇,白三姑娘曾偷偷扒过祠堂的窗户,就看到四哥端端正正跪在祠堂地上,而三哥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他旁边,从《孝经》读到《笃行》,每读一句,还要细细讲解一番,中间还要时不时考问四哥的心得。 白素锦此时脑中浮现出的就是这般场景,忍不住轻笑出声。如果眼前这个四哥是孙猴子,那远在京师翰林院的三哥俨然就是师父唐僧。 提到自己的克星,许唯良苦巴巴皱了下脸,随即又恢复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随性坐进一旁的梨木镌花椅里,看着挥洒笔墨的白素锦,“这么久没见,你就只顾着写字不陪我说话,还真是伤人心!” 这刹那,白素锦简直要怀疑那个世界的表哥附身在许唯良身上了。 专注于笔下的字,白素锦眼皮也没抬一下,说道:“说什么?这个月收到三哥的劝诫信了吗?相看了几位舅母属意的姑娘?” 许唯良浓眉一挑,“顾左右而言他对我来说是没用的,老实交代吧,马车怎么会受惊?别拿想不起来、意外之类的借口糊弄我。还有,那个退婚是怎么回事?另外,听说我们进府前,抚西大将军刚离开,他是单独见的你,所来为何?” 越说,许四少的脸色愈发不愉快了,尤其是提到那个来意不明的周慕寒。 白素锦叹了口气,天下的表哥果然都是不好糊弄的! 撂下笔,白素锦坐到许唯良另一侧的梨木椅上,抬手给他斟了盏茶,如实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包括出事前所收到的两封匿名信,包括当日的白府门口之争,当然,也包括周慕寒的金书下聘。 许唯良听到最后,险些拍案而起,虎目瞪圆,压低声音几乎磨着牙,说道:“欺人太甚!苏/荣是个混蛋,那个周慕寒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居然敢仗着天家身份先斩后奏,这和强抢民女有何区别,还真当咱们许家是任人搓扁捏圆的了!” 白素锦听得眼角直抽抽,心想不愧是许家四少,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出口。同时,心里也是感动不已,许唯良这番话,完全是站在替自己考虑的角度,这是家人的视角。 白素锦还想宽慰他两句,结果清晓来传话,说是老太爷和二爷起身了,请她过去。 许唯良给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一马当先走在前头,直奔两位长辈休息的园子。 果不其然,许老太爷和许二爷精神一恢复,就开始了会审。白素锦无奈,只得把先头和许唯良说过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 然后,许家三个男人的脸色同步了......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气氛凝滞了好一会儿,许老太爷才缓缓开口,声音沉得几乎要滴水,“老二,明儿一早你拿着玉佩到将军府走一趟,媒人上门前,我要先见大将军一面。另外,一会儿吃饭,锦丫头你就不要去了,我会托辞说你身子不舒服,提亲的事,暂时先不要让他们知道。” 第16章 谈崩 白素锦不知道昨晚的接风宴上许老太爷到底说了什么,今儿一大早去福林院请安,老太太居然半个字也没提及大将军的事。 白明承和白明轩一直送到大门口,白素锦旁观,看得出白三爷几次有意套近乎,但都被许二爷给挡了回去。 马车驶离白府后不久,许二爷半路下车,拿着白素锦的那块玲珑玉佩直奔将军府。 基于第一次见面的印象,白素锦觉得许二爷在将军府应该不会被怠慢,没料到他们一行人刚进扶云轩没多久,周慕寒竟然就跟着许二爷一起过来了,一人一卫,身上的软甲都没换。再看看许二爷的脸色,明显好转。 周慕寒额角的头发都是湿的,白素锦问过随行的护卫才知道,他们是从校场直接过来的,连早饭还没来得及吃。 白素锦皱了皱眉,让许大管事先安排老爷子他们回屋换身衣裳稍作休息,许唯良临走时那个含义丰富的眼神被白素锦选择性忽视掉。 小厨房的灶上一直温着吃食,白素锦让人送了清粥、包子和几样小菜过来,又嘱咐着招待好随行来的那名护卫。 如意厅这边白素锦刚把饭菜摆好,雨眠就捧了件青色锦袍过来,说是四少爷特意让送过来的。 白素锦挑了挑眉,接过衣服走进暖阁。 周慕寒再次坐到白素锦面前,又恢复了锦衣玉袍的翩翩公子模样,只是,这回的姿态也不端着了,寒暄两句就开始动筷子。 白素锦看着眼前这人姿态优雅地舞动着手里的筷子,桌上的饭菜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忍不住摇头。如果不是他的用餐礼仪尚存,白素锦简直要怀疑他被饿死鬼附身了。 “外祖和舅舅他们......对你我的亲事有些想法,毕竟太突然,一会儿谈及此事,还请将军多担待包涵。”白素锦斟了盏茶放到他手边。 “提亲之事,我本就有些趁人之危,外祖心有不悦乃人之常情,再者我是晚辈,何来担待包涵一说。” 嗬,还挺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趁人之危。不过,这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态度还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脸皮略厚啊,大将军! 整整一砂锅的粥、七八个包子、几碟小菜,等周慕寒撂下筷子的时候,白素锦扫了一眼,乖乖的,吃得真干净。 将白素锦的惊讶看在眼里,周慕寒淡淡一笑,“军中生活多年,习惯了。” “灶上还有刚做好的糕点,我让人再端些过来。”白素锦视线扫过他身上的锦袍,这人身高和许唯良相仿,可袍子穿在他身上明显宽松了一圈。 “将军公务繁重,早膳每日按时吃才好。” 周慕寒脸上的表情愈发明悦,笑声爽朗,“那日后便要劳锦娘费心了。” 白素锦梗住,深深看了他两眼。这人的性情和传说中的差异也忒大了吧?而且,貌似还挺自来熟...... 白素锦略纠结的同时,听风阁这边许老太爷的心情很不舒服。 “看锦丫头的样子,似乎和那个小子很熟络。” 许二爷额角冒汗,亲爹啊,那可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亲侄子,堂堂抚西大将军,手握实权的一方封疆大吏,您居然叫他“那个小子”! 不若许二爷这般谨慎,许唯良给老太爷斟了盏茶,语气甚是随意道:“锦儿向来是个有分寸的,您何时见过她和信不过的人亲近半分?” 许老太爷接过茶盏,冷哼了一声,“你懂什么!我就是担心她太过于有分寸,死撑着不肯给人惹麻烦,才会这般忍气吞声迁就那个小子!” 回想刚刚那两人的互动,许四少爷偷偷撇嘴,他是一点也没看出来表妹有忍气吞声的迹象。 在白素锦的婚事上,许老太爷和许二爷的意见极其一致:和苏家退婚是必须的,但抚西大将军的提亲,要尽可能推掉! 于是,本着这样的指导思想,双方聚到了明玉堂。 明玉堂内,以许老太爷为首的许家男人们坐在一侧,大将军周慕寒自己一人坐在另一侧,泾渭分明。白素锦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相当识时务地坐在了许唯良身边。 看到周慕寒身上的锦袍,许老太爷眼神略凌厉地扫了许唯良一眼,而后转向周慕寒,神色肃穆,沉声道:“老朽向来性子直,喜欢开门见山,如果言辞中有冒犯大将军的地方,还请海涵。” 周慕寒态度恭谨,“老太爷客气了,今日慕寒只是晚辈。” 许老太爷耸了耸眉,脸色缓和了一分,但说出的话却丝毫不客气。 “大将军年少有为,年纪轻轻就统领西军镇守边境,守护一方安定,老朽心中感佩,也想为国、为大将军、为西军将士尽一份心意,故而此后每年,我许家都会捐献白银十万两,绵薄之力,望大将军笑纳。” 绵薄之力? 周慕寒神色不动,心下却暗叹许老太爷的豪气。西军帐下将士共计三十万人,朝廷拨给的粮饷,一年也不过六十万两银子,许老太爷一开口就是每年给十万两,足可见他对白素锦的宠爱程度。 “老太爷慷慨,体恤西军将士艰苦,晚辈与将士们自是感激不尽。但是,若以此为条件换取晚辈打消提亲的决定,晚辈难以赞同。” “哦,恕老朽妄言一句,以将军的家世才貌,为何会亲睐于锦丫头?吾等不过一介平民,唯小有家底而已。” 白素锦心里替老太爷捏了把汗,今天老爷子说话相当不客气啊,一上来就是毫不掩饰的戳刀,真的好吗? 偷偷抬眼瞧向周慕寒,他脸上居然一丝恼色也没有,啧啧啧,心理素质够强的。 “那晚辈也直言不讳了。”周慕寒双眸直视许老太爷,嗓音沉稳有力,说道:“为财,更为人!” “你——!”许老太爷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 白素锦扶额,这气氛,谈崩的节奏一触即发啊! 第17章 妥协 一老一少隔空四目相对,谁也不肯退让半分,气氛一时陷入凝滞。 这会儿自己出面,无论帮哪边说话都只是加剧紧张,无奈之下,白素锦只得用眼神求助于许二爷。 许二爷本也不高兴周大将军的意图,但听他直言不讳,神色间更是坦荡,心头上聚结的不快反而消减了不少。 “爹,您喝口茶润润喉,这边不比家里,气候燥得很。”许二爷递了盏茶到老太爷跟前,将两人的视线给错开,同时给了老太爷一个“放心,我来”的眼神。 “大将军,坦白说,我们并不看好这桩亲事,钱财乃身外物,不瞒您说,我们许家还真不在乎,只有人,尤其是家里的姑娘,断然不能受丁点委屈,终身大事尤甚。结亲讲求门当户对,将军皇亲贵胄,军功赫赫,怕是只有权贵世家的嫡亲小姐们才足够与您相配,我们耕商之家委实高攀不起,何况,锦丫头不日前才退过婚,外头的风言风语尚未平息,若此时再传出和将军的婚事,锦丫头恐怕要被置于污蔑中伤的风口浪尖,作为至亲之人,我等虽人微力薄,但倾尽所有也不会让她陷入如此境地。请大将军看在锦丫头身世多艰的份上,多予体量。” 白二爷此番话说的语速缓慢,却字字清晰,态度笃然,明确地表达了许家的立场:要钱,可以;要人,不行! 从人家手里要走宠爱的姑娘,不是那么容易的。 此时,周慕寒深刻理解了薛军师对自己说这句话的意思。 白素锦见周慕寒看向自己,就用眼神回应他:看你的了。 不能怪她此时袖手旁观,想要促成这桩婚事,还得看他的本事,作为一个男人,连求娶之人的至亲都无法说服,又怎能让人相信跟着他会有好日子过? 这也算是对他的一个考验和试炼。 白素锦双眸清和通透,看不出丝毫的犹豫退缩和反悔之意,周慕寒松口气的同时,不免对她这种“既认定不轻悔”的性情大为赞叹,这样的女子,合该紧紧把握住。没想到薛军师平日里神神叨叨瞎折腾,这一卦倒是算到了正点上,这个月的俸禄可以考虑给他多加几钱硫磺。 昨日里也不是没探过白素锦的意思,今天再看到两人之间的互动,许老太爷和许二爷心知这桩亲事,怕是要推不掉,尽管如此,该做的努力还是要做的,能推掉最好,推不掉也要让这个皇亲大将军明白许家的态度:不是我们家姑娘高攀你,是你上赶着非要聘我们家姑娘! 同许家两位长辈硬刀子软刀子轮番上阵相比,许四少许唯良从进门开始就稳坐堂上,不发一言充当一株会呼吸的植物,将几个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开始还存了些为难周慕寒的念头,后来索性是看戏的心态了。表妹不愧是姑母一手教养出来的,选夫婿的眼光一样稳准。 许唯良白素锦兄妹俩坐等看周慕寒如何扳回一局,不料周大将军一张嘴完全出人意料,既没陈述自己对白素锦如何“一见钟情再难思迁”,也没信誓旦旦保证此生“生死一双人”,而是从自己幼年丧母、少小从军开始,生生将一个身份显赫权贵无双的皇室子孙形象颠覆成了一株地里黄的小白菜! “老太爷,二爷,晚辈虽多年征战于荒凉边疆,但也常听人提起钱塘许家,半是赞羡许家的滔天财富,半是感叹许家‘宗内子孙不得纳妾’的族规。人都说,能嫁入钱塘许家为妻的女子最是幸福,晚辈不才,声名不善,常年贴补军中更是身无长物,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永不纳妾’的承诺,许三姑娘一个清净的后院。晚辈相信,这也是三姑娘择婿唯一看重的地方。至于金书铁券,绝无一丝一毫胁迫之意,实属急于让三姑娘看到我的诚意,没料到失了周全,请老太爷、二爷勿怪!” ...... 第一步,哭自己可怜;第二步,拍许家马屁;第三步,表自己诚心。 这三步走下来,许老太爷和许二爷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你说你挑人家名声不好吧,自家丫头打小抛头露面经营生意,又自己做主退了婚事,名声也没见得好到哪里去。 你说你挑人家家世显赫门不当户不对吧,他幼年丧母不得父亲宠爱,内院生活艰难,在外又在沙场摸爬滚打历经生死,表面看顶着大将军的名头风光,实际上还不如自家几个孙儿过得舒服精致。 你说你挑人家穷吧,别说许家了,就算是锦丫头自己手里的产业,也不缺银子花,还真不在乎他身无长物。 分明处处不合心意,唯独一样可取,偏偏还是最看重的。 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 许老太爷叹了口气,看向始终未发一言的白素锦,“当初你娘嫁与你爹,外间传言说是我相中了你爹的才品,实际上,是你娘自己看中的。她是个眼光好的,你又是由她一手教养出来,看人的本事自然差不了,就按你娘交代的办吧,这桩婚事......由你自己做主!” 提及过世的许氏,许老太爷仍觉得心中难过不已。 “谢外祖体恤成全!”许老太爷一松口,周慕寒便起身斜撩袍角,双膝跪地行了个大礼。 徐老太爷愣在当场,随即回过神来,脸上稍作挣扎,随后坦然接受了这个大礼。 至此,这桩婚事算是正式落定。 看到许唯良背着许老太爷和许二爷偷偷冲自己竖起了大拇指,白素锦迅速一撇嘴。 这个大将军是属猴子的吧,给竖个木杆就能蹭蹭蹭往上爬! “什么?三月内完婚?不行!” 白素锦这边还没吐槽完,就听得许老太爷一声大嗓门吼得中气十足。 第18章 婚期 “三个月后就大婚,时间太过仓促,不妥!”许二爷虽不像老太爷那般大嗓门,但同样坚定反对。 白素锦觉得太阳穴直突突,这个大将军还真是能折腾幺蛾子,说提亲就提亲也罢了,如今还要闪婚,瞧瞧把老爷子给气的,脸红脖子粗的。 “外祖您消消气,我也知道婚期仓促,但是......”周慕寒眼波一沉,忽而神色肃穆道:“不瞒外祖,每年夏收季节,边境都不太安稳,今冬草原地区又遭遇数十年不遇的大雪大寒,牲畜折损严重,怕是形势更要严峻些。孙婿虽身无长物,但将军府名下尚有几分薄产无信任之人托付,若能在大军开拨之前完婚,我既能安心防御外敌,锦娘也能自在生活在自己府里,不必再有诸多顾忌,您也能在千里之外少写惦念。您看呢?” “你......早有此打算?”旁观的许唯良打破沉默,幽幽问道。从进门开始这个周慕寒就步步为营、应对有素,虽然诚意够足,但老实说,许唯良欣赏他的同时,心里也不那么好受,唯一的表妹就要被这个外来的小子给抢走了! “若说早,也不算早,是那日见过锦娘回府后萌生的念头,本打算等媒人正式登门提亲,在请期的时候商量的,今日外祖舅舅表哥都在,我便想着先征得你们的首肯。” 爱女和女婿已经不在人世,许老太爷也没指望白家人如何,他早就和两个儿子儿媳打过招呼,白素锦出嫁之事,许家要一手操办。 白素锦早年就与苏家订下婚事,今年守丧期满,许老太爷料想到苏家必要将婚事办了,所以也提早做了准备,但不料出了这番变故,退婚又换了定亲的对象不说,还要在三个月内完婚,怎么算时间都很赶。 可在场的三个许家人都是看得出轻重缓急的,诚如周慕寒所说,既然已经同意了这门婚事,早日完婚利大于弊。 婚事和婚期一并敲定,周慕寒的心稳稳落定,许老太爷可就完全不同了,当即表示休整两日返程回钱塘!三年前他就开始着手为白素锦准备嫁衣,从织锦、剪裁、刺绣到缝制,全部亲手一个人做,一如当初为爱女准备那般。如今婚期将至,嫁衣还未完成,他怎能不急于回去。 白素锦怎么可能让他这么折腾! 无奈众人极力劝说,老爷子却怎么也不肯松口,白素锦脑子里灵光一闪,祭出杀手锏,许大管事急匆匆送过来的一张图纸成功将老爷子的所有注意力紧紧抓住。 时至晌午,周慕寒留在庄上一起用了午膳,白素锦旁观,参照早上的饭量,这顿午饭他应该是没放开吃。 饭后,许唯良借口消食,拉着周慕寒在院子里切磋过招。白素锦束手站在玉兰树下,看着许唯良丝毫不手软地拳拳带风招呼向周慕寒。 许家传统,男子自小习武,即便是如今已三元登科的状元郎许唯信也有一身好功夫。许唯良不若其他兄弟文采好,但拳脚功夫却是最出彩的,南拳洪门现任门主甚至破格收他为关门弟子。 周慕寒受外祖林老将军开蒙,基础功夫扎实,又经过多年实际战场的淬炼,招招朴实直接。 初交手时,周慕寒还存了两分余力,怕失手伤了许唯良。但数十回合过后,周慕寒的攻势愈发凌厉,最后竟完全以攻为守。 是自己小看了许家这位四少爷! 左肩被击中,许唯良后退数步才堪堪稳住身形,再看向对面的周慕寒,脸上丝毫不见之前的温雅容和,神色肃穆,眉眼间隐隐透着凛然之气。 不愧是让蛮族闻风丧胆的“索命阎王”,杀气泄露时虽有些让人发寒,但守土开疆的好儿郎,当如是! 一番激烈交手后,看着两人关系明显改善,白素锦无奈地摇了摇头,想起那一世表哥曾经说过:男人之间的友谊是打出来的。看来这个四表哥也是如此想法的忠实拥护者。 许唯良虽然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但周慕寒实际上也没占多大便宜,白素锦瞧见的,就有两次,他被许唯良的拳风扫到,估计少不了青紫两天。 周慕寒和许老太爷、许二爷道过别后,白素锦送他出庄子。午后阳光甚好,周慕寒也不急于回府,两人就慢慢走着,他们身后不远处跟着一辆青蓬马车,雨眠和清晓随车而行,还有牵着两匹马的护卫。 “婚期之事本该提前与你知会一声,但仓促间得知要拜见老太爷,我有些乱了手脚,你千万莫怪。” 白素锦偏过头瞧了他一眼,轻笑着嗯了一声,心想原来你也会紧张啊,难得! 看出白素锦心里所想,周慕寒脸上飞快拂过一丝窘意,错开话题道:“既然婚期已定,回府后我即刻上折子,请皇上给我们赐婚。聘礼之事,你可有旁的要求,尽管说与我听。” 白素锦摇了摇头,“金书足矣,只希望日后将军始终坦诚如一。若有朝一日,将军心有旁属,只需明言,我自当归还金书,放彼此自由。” 周慕寒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白素锦。白素锦坦然地与他四目相对,眼底平静无波。 周慕寒这会儿可以肯定,她所说的就是她所想的,也会是她所能做到的。 这就是自己瞧上的女人啊! 无声叹了口气,周慕寒抬手示意护卫将马牵上前来。 “我能做到如何,咱们且过且看吧!” 留下句话,周慕寒利落地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这是......生气了? 白素锦站在原地吸了好几口灰尘,心里腹诽:什么大将军,心眼还挺小! 改良后的纺车和织机已经投入使用,白素锦送走周慕寒之后赶忙往织造坊跑。许大管事已经被许老太爷和许二爷团团围住好一会儿了,见到白素锦终于出现,大大松了口气。 在许家祖孙三人带领织工埋头织造花綀的时候,被人认为小心眼的周大将军已经起好了折子,着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了京城。 三日后,皇城,永寿宫。 啪的一声,荣亲王将手里的折子狠狠拍在桌子上,愤然大怒,道:“这个逆子,提亲不先请示我,如今大婚也要越过我去,直接请圣上赐婚,他还当我这个亲爹是活着的吗?!” 身着威仪宫装的太后娘娘端坐在上位,从容地啜了口茶,而后凤眸淡淡扫向堂下被气得脸色涨红的小儿子,冷声道:“你在或不在,对十三来说,又有何区别?” 第19章 天家 端坐在侧佯装饮茶的皇帝陛下听闻亲娘霍太后的话,手一抖,险些将一盏热茶尽数泼在自己的龙袍上。 眉眼肖似太后娘娘的荣亲王被憋得脸色红中透黑,好一会儿才喘过口气,低喃道:“若是当初不送去林府,如今也不会忤逆成这副模样......” 哐当! 霍太后反手之间就将茶盏掼到了地上,青瓷盏应声碎裂,茶水溅开,形成一小滩水渍。 “不送去林府?当初若不送去林府,还能有现在活生生的抚西大将军?!”霍太后保养得当的脸上隐隐动着怒气,冷声道:“天家无家事,家事便是天下事,既然你享受着皇家的荣耀,自然也要承担这份荣耀下的责任。当初先皇为你赐婚林家,本意在稳定住林家,不成想险些被你结成了仇!贵为堂堂一国亲王,竟然弄出宠妾灭妻、偏宠庶长子的荒唐事,你当林家当真甘心忍气吞声?!林王妃尸骨未寒,十三就失足落水,你这个当父王的连自己亲生嫡子都护不周全,让哀家如何拒绝林老将军的请求!” “母后,儿臣和您解释过多次了,王妃过世那是难产后身体受损亏空导致的,十三落水,也是他自己顽劣不听劝阻,和兰儿根本就没有关系。诚然,儿臣是心里欢喜兰儿,连带着对她所出的孩儿也偏爱些,但对王妃该有的尊重儿臣自认做到了,因此被扣上宠妾灭妻的帽子,儿子不服,对兰儿也不公道!母后,您是孩儿的亲娘,是兰儿的亲姨母,您为何要这么偏袒林家而苛责于我们呢?纵然他林家权倾朝野手握兵权又如何,还不是天家的臣子——” “逆子,你给我闭嘴!” 霍太后愤然出口打断荣亲王的话,抬手就将手边的茶托掷了过去,青瓷小碟砸到荣亲王脚边,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就因为我是她亲姨母,才知晓她到底是个什么心性!不过是个侯府的庶出丫头,未出阁就胆敢与你私相授受,你大婚才几日,竟然就以身怀有孕来逼迫哀家!庶长子......庶长子!当年你父王尚是王爷之时,侧妃曹氏和你们那个庶长子大哥几乎害得你皇兄夭折,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对王妃该有的尊重?哼,弄出个庶长子在先,偏爱侧室庶子女在后,若不是林王妃教养好,怕是林老将军早就打到你府上了。从你执意将杜如兰扶正,将十三落水一事草草归咎于意外之时起,哀家和皇上的心被你伤透了,林家的心被你伤透了,十三的心,更是被你伤透了。” “母后——” “你莫要再在我面前替你的兰儿说好话,如果你真对林王妃心怀尊重,那么,哀家问你,你为何迟迟不肯上书请立世子?” 霍太后目光灼灼,荣亲王不敢直视,狼狈地低下头。 冷冷哼了一声,霍太后接过皇帝陛下亲自递过来的茶盏,啜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后,缓缓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说道:“所以,十三的事,你莫要再过问,做好你一个父王该做的场面即可。还有,管好你的后院,不要把手伸到十三那里,你们都安分些,哀家和皇上还可以保证‘你在一日,荣亲王府安宁一日’,否则,休怪哀家和皇上袖手旁观!” 荣亲王大惊,抬头看向堂上坐着的两位至亲,霍太后脸上笼罩着怒意和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皇兄神色凝重,由始至终一言未发。 顿时,荣亲王觉得心生无限凉意和疲累,再想到那个每次看到自己都恨不得视而不见的亲嫡子,荣亲王咬牙道:“哼,我就不信了,他还敢杀父弑亲?!” 堂上两人相视一眼,无声叹了口气,再看向荣亲王时,霍太后已将脸上的怒气隐去,露出淡淡的疲惫,“十三那孩子外冷心热,纵使你再如何,他也不会对你怎样。不过,你的心思从未在他身上过,所以,也别想着他会同你父慈子孝,就这么着吧,不远不近地看着,算是你对他们母子最后的成全。另外,皇上也在,哀家今日索性就把话说开了,荣亲王世子,只能是十三,你的亲王之位,将来也只能传给十三!回去告诉你后院的人,不要挖空心思算计,别说她们算计不成,就算是侥幸成了,荣亲王的王位,也就到你为止了。” 霍太后此话一出,不仅荣亲王震惊地当场愣住,就连一旁的皇帝陛下也大为吃惊。 虽然素来看不惯荣亲王在治家上的糊涂端行,但霍太后从未说过这般严厉决绝的话,屡劝不听,想来她今日也是心累到极限了。 霍太后脸色很是不好,失望、难过、无奈、疲累交织在一起,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让荣亲王看着心里也跟着浮上一阵苦涩。他不懂,兰儿从未要求过什么,如今这一切都是自己为她争取来的,为何母后偏要固守偏见,连带着对他们的孩儿也不待见。 “母后,十三的事,儿子自会替他谋划,您何必要说如此重话,皇弟听了难过,您自己更是伤心。”皇帝亲自侍候太后用了盏茶,看她脸色稍有缓和,才开口说道。刚刚荣亲王跪安后离开的背影看着甚是颓唐。 “他鬼迷心窍,这辈子估计是看不透了,既然点不醒,不如索性把话说透。” 皇帝点了点头,“既如此,您也别太难过了,终有一日,皇弟会明白您的苦心。” 霍太后摆摆手,“哀家可不敢奢求这个,只要他能看得住后院那些个人,别去招惹十三就好!” 很显然,皇帝陛下相当赞同太后娘娘的想法。 “不过,母后,这样放任十三自己选媳妇,真的妥当?儿子派出的人打探回来的消息,那白家的三姑娘野性得很,虽出身大富之家,却丝毫不若大家闺秀一般养在深闺,年纪小小就跟着父亲学习经商,一手打理偌大的庄子和两家铺子,厉害得很。更甚的是,不久前她还自己做主退了婚事。这样的女子配给十三,儿子总觉得有些委屈。” 说到周慕寒,霍太后的精神缓和了不少,甚至还露出了几许笑意。 “十三的飞鸽传书里提过,那丫头的母亲去世前曾留下遗言,说是她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这样的女子教养出来的女儿,哀家信得过。尤其,那女子还是钱塘许家家主的独女。” 皇帝佯装气恼,“飞鸽传书、八百里加急向来是用来传递军报的,如今竟被他用来讨媳妇用,真是胡闹!” 霍太后听了低低笑出声,“他这任性的性子还不是你给惯出来的!” 皇帝听罢自己也跟着低笑,“不过,听十三说,他和那白家姑娘如实坦白了自己的情况,人家姑娘听后没露出一丝难色,是个能担当的。咱们十三挑媳妇也和打仗一样,雷厉风行!” “儿子的眼光可比他那个爹的强多了。” 皇帝陛下深以为然,但相当有眼色地将话题扯离荣亲王。 “但儿子有些顾虑。又是金书铁券,又是赐婚加封诰命的,除了封后、迎娶太子妃,怕是再没这么大的恩赐了,如此一来,十三是不是有刻意讨好那白家姑娘之嫌?怕是要被人议论啊......” 霍太后倒是丝毫不在意,“十三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再说,他还怕什么议论吗?这孩子在婚事上多舛,好不容易他自己如此主动上心一次,只希望能妥妥当当便好啊。” 想到周慕寒誉满京城的“克妻”之名,皇帝陛下垂首敛目,眼底掠过一丝阴厉。一而再还可以说是偶然、意外,可再而三、三而四地发生,怕是少不了有心人在作祟了。 就在天家母子这边为两人的婚事筹划的同时,远在千里之外临西府的白素锦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第20章 威胁 因为奏请圣上赐婚,媒人上门提亲的事情就暂缓下来,所以两人的婚事暂时还未公开。许二爷不能离家太久,也急着回去打点送给白素锦的嫁妆,没过两天就先行回钱塘了,许唯良本就打算来临西一带的商行看看,于是陪着许老太爷暂住下来。 许老太爷所有的心思都被白素锦折腾出来的改良织具和花綀牢牢吸引住,除了刚开始两天宴请了知府段大人和几个府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之后便闭门谢客,一心扑在织造坊里。 白素锦这两天窝在书房里列大婚的宾客名单,满脑子搜索人名既枯燥又累,今儿正想出门透透气,就听说五福织造坊的孙管事和荣生织造厂的纪管事来找许大管事,于是就寻过来旁听了。 “两位管事的意思是......若要续签契约,纱的价钱要降低两成?”外客厅内,许大管事看着对面两位提前造访的大客户,沉声问道。 五福和荣生是临西地区极富盛名的织造坊,虽然生产的是最初级的白坯布,但织造坊规模大,是临西方圆几个府苎麻和生纱的最大消耗商,在他们眼里,小荷庄那几百亩的苎麻还真算不上什么,苏家每年大批白坯布的订单才是他们的目标。 当初签契约的时候,是两家东家亲自出面的,如今却派了两个家生子管事过来,一张口毫不客气就压价两成,当中含义不言而喻。 “三姑娘、许大管事,想必两位也知道,官府的‘五尺道’已经修到了川南,今年秋上,恐怕会有大量的苎麻涌进临西几府,现麻和生纱的价格势必要大降,我们两家现在给出的这个价钱还是东家特殊关照的,给别家的还要更低。” 川南地区多山,地势崎岖,农户开垦山地多建茶园,种麻很少,即便“五尺道”修通川南,也不会对川中地区的麻纱市场造成多大的冲击,许大管事虽不是川省本地人,但在临西生活十余年,这点情况还是了解的。 “既如此,我们就不给两位管事添麻烦了,过几日就会把最后一批生纱送过去。虽然很遗憾,但希望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两人显然没料到许大管事竟如此干脆地拒绝,纪管事犹豫片刻看向白素锦,“三姑娘,恕纪某多言,放眼临西及周边几府,您怕是很难找到像我们两家这样有能力尽数购入贵庄数百亩麻纱的织造坊了。” 白素锦没有马上回应,深深看了两人一眼,而后嘴角微微扬起,浅笑妍妍道:“有劳纪管事提醒,后续之事我会和许大管事仔细商酌,往日承蒙五福和荣生关顾,还请两位管事代为转告我对两位东家的谢意。” 终止契约这等大事,许大管事连缓冲的时间都没争取,就直接做下决定,白三姑娘也没丝毫的犹豫和难色,这让苏、纪两位管事离开时心中疑窦重重。 “苏兄,看三姑娘和许大管事的态度,莫非已经一早就想好了对策?许老爷子现在可就在这庄子里,难道背后出谋划策的是他?”纪管事这会儿开始有些动摇,或许,不应该和小荷庄断了这桩买卖。 苏管事此时心里也有如此想法,但想到东家的交代,还是断了这份犹豫,拍了拍纪管事的肩膀,劝道:“许家再势大,那也是在钱塘、在丝绸,手脚还伸不到咱们临西麻纱布坊,在咱们的地界、行当里,苏家才是真正的财神爷,没必要为了小荷庄这点小利惹得苏家不痛快。再说,这事也是东家们做的决定,咱们啊,把事情做好就行了。” 纪管事听了连连称是,两人疾步离开小荷庄,赶着回各自府上复命。 一如之前所料,五福和荣生与小荷庄终止麻纱买卖契约的消息不胫而走,随后,陆续又有几家稍有规模的织造坊、布坊、粮行庄子上门毁约,许大管事和两位大掌柜一力承担下来,并没有让他们烦扰到白素锦面前。 这期间,苏家果然始终保持沉默。 而白家大宅却派人来请白素锦回府。 “莫不是白二爷要出手助你?”许四少享受着极爱的蟹黄小笼包,随口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胡话。 白素锦夹了几个包子放到他面前的小碟子里,眼底闪着星星点点的揶揄:吃包子也堵不上你的嘴! 一进白府二门,就能清晰感觉到全府上下忙碌的气息,白二姑娘和苏/荣大婚在即,苏家的聘礼已经抬入白府,听说古玩珍宝金银器物名物字画等足足有三十二抬,另有一座三尺高的通体白玉雕琢而成的观音像,可谓价值连城,整个临西府近日来街头巷尾热议的,便是苏家的重聘。 在福林院再次见到白二姑娘,已全然不是上次那般狼狈惶然,原本的清冷似乎也淡了几分,整个人隐隐散发着待嫁娘的温婉巧柔。 白素锦先后给白老太太、小齐氏和余氏问过安,落座前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心下忍不住想笑,醒来后几次来福林院,貌似每次都这般大排场,弄得跟三堂会审似的,尤其是白家这几位少爷,都不用去照看铺子或者去书院吗? 垂眸敛住眼底的不待见,白素锦一如既往保持沉默,这副样子看在白老太太眼里倍感头疼,这个孙女越长大越像她那个死去的娘,始终让人拿捏不住。 “许老太爷难得来临西一趟,按理说本不该打扰三姑娘陪他老人家,实在是二姑娘婚期紧迫,有些小事还需要姑娘帮忙。”白家后院现如今是二太太小齐氏当家,白宛静虽是三房的姑娘,但大婚的事还是要由当家太太操持,余氏从旁协助。 白素锦暗忖,无事不让登三宝殿,形容的应该就是自己的处境吧。 “二姐大喜,我这个做妹妹的本该尽心帮衬,无奈最近庄子和铺子里出了些麻烦,一时分神乏术,就怠慢了家里这边,心里正不安着呢,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婶娘尽管开口便是。” “哼,自作自受,若是不得罪苏家,你也不会给自己惹来这么大的麻烦!”白三少白语年随口说着风凉话。 白素锦还是第一次如此距离正眼仔细打量白语年。 身量不高,体型偏瘦,相貌平平,分明才十七岁的年纪,脸上却透着纵欲过度的苍白无力,即便锦袍加身,也遮不住由内而外透出的一股子败家子的浪荡劲儿。 白语年与苏/荣年纪相仿,打着同窗之谊的旗号一起在外厮混,童生试考了两次才勉强通过,如今的秀才功名还是白二爷花了大价钱疏通关系给捐来的,还真不是白素锦瞧不起他,名副其实的败家子一个!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三哥这番话若是传了出去,人家会以为我手头这些个麻烦事都是苏大少爷在背后挑唆的了,我倒是无所谓,可污了苏家的百年商誉,苏大少爷怕是要来追究三哥你的妄言诽谤之过了。” 第21章 新 “你——”白语年蓦地挺直脊背,气急败坏着大声反驳:“你休得胡言乱语,我什么时候说是苏大少爷在背后教唆了?!还不是人家替苏家打抱不平,看你不顺眼而已!” 和苏/荣混在一起多年,白语年深知苏平有多在乎苏家的声誉,莫说是旁人,就算是他向来袒护有加的亲弟弟苏/荣也丝毫不姑息。刚刚一时大意口无遮拦,若真的传到苏大少爷耳朵里,恐怕不会善了。 “三弟莫要动怒,三妹只不过是善意的提醒而已,关上门自家人说话,怎会传到外面去。” “没错没错,自家人的闲话而已,做不得数。”小齐氏顺着白宛静的话草草搪塞过去,将话题重新拎到了准备大婚的事情上来。 “今儿让你回来,是想商量一下,听说你房里还有两匹月锦,想借来给二姑娘做嫁衣用。婚期紧,寻常的丝锦做绣工怕是来不及了,月锦本身就华美,你手里的两匹还是大红底色,稍稍添上几笔绣工就能裁剪做嫁衣。只是,这月锦太过精贵,老太太和你三婶娘二姐姐都不好意思开口,所以,只好我厚着脸皮跟你来讨。” 原来是打月锦的主意。开始还说是借,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讨,这摆明是要白占便宜啊。 白素锦也不点破,浅浅一笑,“婶娘说的哪里话,一家人还说什么讨不讨的,那两匹月锦本就是外祖备来给我做嫁衣用的,如今让给二姐也无妨。只是......其中一匹刚被外祖赠与段大人,眼下手里就只有一匹了,我回头就让夏妈妈送到二姐房里。” “姐姐在此多谢三妹割爱。”白宛静眼角眉梢都流露着欢欣。 白素锦回了她一个淡淡的笑,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小齐氏和白大姑娘,将她们脸上片刻的阴沉尽收眼底。 一尺锦十尺布,月锦更是锦中的极品,几乎有价无市。 一匹锦四丈长、四尺宽,莫说一整套嫁衣,就算是两套也绰绰有余,小齐氏倒好,一张嘴就是要两匹,胃口还真够大! “男人成了人家的,做嫁衣的月锦最后也是人家的,三妹,你热闹闹折腾一番,最后倒是成全了别人。” 出了福林院,白素锦刻意放缓脚步隔着一段距离缀在人群后面,白大姑娘白语婷原地等了两步,并肩走在她身边,看着前面余氏和白宛静的背影,言语间意兴阑珊。 白素锦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好一副母慈女孝的画面。 “君子成人之美,小妹虽不是君子,但也相信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道理。” 白语婷讪讪一笑,“命?!没想到三妹这样的人也会相信命!” “我本也是不信的,可前阵子死里逃生之后,我就开始相信,那是我命不该绝。”白素锦嘴角含笑看着白语婷。 白大姑娘一挑眉,与白素锦深深对视,缓缓道:“是吗,那但愿三妹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承大姐吉言。”白素锦悠悠一福身。 白语婷哼了一声,甩甩手里的帕子,紧走几步将白素锦落在了身后。 “姑娘,左右老太爷在这边,您何必如此纵着她们?”待白语婷走远,随侍在侧的雨眠出声问道,言语间透着委屈和不平。 脸上隐去疏离,白素锦笑得坦然,“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东西,不碍事,我还有别的打算,权当提前给他们报酬了。” 白素锦身边都是些嘴巴紧、有眼色、懂进退的,听她这么说,雨眠就再没多说半句。 白素锦房里那两匹月锦是许老太爷命人专门织造的“金丝月锦”,锦中夹织金线不说,还采用了工艺复杂的分区换色技术,整匹锦的幅面被分成了三十六区,每区除了金、红两个基本色外,还有第三色交替出现,并伴有宽窄变化,使得金丝月锦本身层次丰富、色彩缤纷,几乎不用添加任何绣工就能夺人眼球。 当年参加完许氏的葬礼回钱塘后,许老太爷就着人开始准备织造这两匹金丝月锦,从缫丝开始每个流程亲自督工,耗时整整四个月才完工,靠着忙碌这两匹锦分散心神,许老太爷才熬过永失爱女的悲痛。 白素锦纤长的手指缓缓抚摸着柔韧光滑的锦面,不禁喟叹劳动者的智慧和技巧。 “怎么,在心疼送出去的那匹?”许唯良坐到桌边,看白素锦抚摸珍宝一样观赏着剩下的这匹金丝月锦,不禁打趣道。 “不过是件死物,你当锦丫头跟她们一样眼皮子浅?”许老太爷本来不太高兴自己专门做给外孙女的东西被别人给惦记走,但看到白素锦如此喜爱自己送她的东西,心里极是欢喜。 这些日子和许老太爷接触,白素锦刻意和他打探织锦行业的状况,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目前织锦采用的都是经线起花,也就是所说的经锦,能代表当今织锦最高技术的,就是自己眼前的这匹金丝月锦。 分区换色的工艺,钱塘许家独占魁首。 然而,任何一种工艺,都不会长期为一家所有,外传、普及是必然的趋势,若想立于不败之地,唯有靠不断的提高和创新。 “分区换色的手法做到如此程度,恐怕已经是极限了。”许唯良骄傲于自家成就的同时,也不掩饰对未来的忧虑。 许老太爷深有同感。 使用分区换色工艺织成的经锦虽层次丰富,色彩绚烂,然而分区势必会破坏图案的连贯性和完整性,想要规避这一弊端,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不分区,然后增加经线的密度,使得构成图案的各色经线覆盖整个幅面,从而使织出来的成品锦图案清晰连贯。然后,这无疑会大大增加织锦的难度,以及消耗的时间,很难大规模使用。 许老太爷多年来被这个难题困扰,却苦无解决良方,然而这次来临西,见识过白素锦改良后的那几架织机后,似乎总有个念头呼之欲出,仿佛就在手边,却飘飘忽忽的怎么也抓不住。 “既然现在的工艺已经达到极致,那何不换个做法,从一开始就不用经线起花,改用纬线起花试试——” 还没等白素锦引导完,许老太爷猛然一拍手,从椅子上滕地站起身,难以抑制激动地一边在原地不断徘徊,一边喃喃自语,“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爷爷,您这是怎么......了......” 许唯良被老爷子突然的举动吓一跳,疑问还没问完,只见老爷子一转身,风风火火就冲了出去。 白素锦也被吓了一跳,和许唯良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跟着冲出门去。 第22章 双喜(捉虫) 白素锦和许唯良一路跟着老爷子来到织造坊偏院,看他急匆匆跟守在那里督造花綀的许大管事和闫大掌柜要了一架织机、若干生蚕丝和各色熟蚕丝。 各种东西很快备齐放在偏院的一间厢房里,许老太爷房门一关,无比简洁地给众人留了句话:没事儿别来打扰我! 白素锦站在门外,摸了摸差点跟门板亲密接触的鼻尖,忍不住腹诽:是不是身怀真本事的老家伙们性格都这么任性、想一出是一出啊?霍教授是,眼前的老太爷也一样! 偏院厢房的门一关就是整整两天,除了白素锦亲自送饭过来时能赏脸给开开门,其余时间均是紧紧闭着。第三天中午送饭时看到老爷子苍白的脸色,白素锦忍不住担心。好在用过午饭后没多久,将军府那边派人送来书信,周慕寒在信中说,赐婚的圣旨明日一早即可到达白府,让白素锦做好准备。 白素锦以恭迎圣旨为由,成功将许老太爷从厢房里面拉了出来。 赐婚圣旨一到,周慕寒那边的媒人次日就会登门,正式进入三书六礼,这段期间,白素锦需要留在白府。陪着许老太爷用过晚饭,然后又和许大管事、闫大掌柜交代了一番,白素锦才放心回到自己的卧房,夏妈妈已经带人将箱笼收拾妥当,等着侍候她沐浴更衣。 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窝在柔软舒适的被子里,白素锦很快就睡了过去。 一夜无话。 因为前晚白素锦特意交代过,所以今早吃饭的时间提前了不少,等白府派人过来送消息的时候,白素锦已经收拾妥当。 白府大门口早已围满看热闹的人,白素锦不想被参观,就让马夫从西侧门进府,没想到周慕寒竟然堂而皇之在清晖院里等着她。 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明悟堂内已摆案焚香,白家一干人等盛装候于堂外,远远见到相携而来的白素锦和抚西大将军,脸上神色各异。 周慕寒同白素锦跪在最前面,两侧分别是许老太爷和白老太太,两人身后分别是许唯良及白家诸人。 宣读圣旨的是皇上身边的内监红人福公公,今上年少时他便随伺在侧,如今已贵为内侍局大总管,这次竟千里迢迢赶来临西,足可见周慕寒在圣上心中的地位。 “大将军莫急,圣上还有另一份封赐呢。”将赐婚圣旨交到周慕寒手里,福公公在他起身前笑着提示道。 随行的小太监双手托着一方描金镶嵌红宝石的木匣走上前来,福公公打开匣盖,双手小心翼翼取出里面陈放之物。 看清福公公手中的诰命文书,饶是一向镇定自若的周慕寒也不禁露出吃惊的表情。 福公公将周慕寒的表情尽收眼底,终于明白皇帝陛下为何总是挖空心思“算计”十三爷了。万年波澜不惊的脸上能出现这么“鲜活”的表情,看着......还真是挺爽快的。 青锦玉轴,铠甲葵花引首,柳叶篆织文,伴有升降龙盘绕。 青锦是二品诰命专用,但玉轴却是镇国将军夫人封诰才能使用的级别,这等恩赐,大大出乎周慕寒的预料。 在大历,唯有诰命在身的正妻才可被称为“夫人”,否则,饶是再尊贵、再富有之家,正妻也只能被称为“太太”。 白素锦伸出双手慎重接过诰命文书,从此,二品诰命在身,她将被人尊称为“将军夫人”! 前有赐婚圣旨,后有诰命文书,两颗重弹砸下来,震得白家人晕晕乎乎,摸不清南北,在此之前他们还在为白素锦退掉苏家的婚事而多有微词,或以为她疯了,或幸灾乐祸。 福公公奉旨而来,要全程跟到周慕寒定亲礼完成才会启程回京复命。 白素锦在白家众人炙热而复杂的目光中将福公公和周慕寒迎进清晖院,夏妈妈几人纵是再沉稳,但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皇上身边的人,少不得有些紧张,战战兢兢伺候着两人用了茶后将人送出门去,夏妈妈几个长长舒了口气,后脊梁都渗出了一层细汗。白素锦看她们俨然逃过一劫的模样,忍不住低笑出声。结果现世报来的快,福林院来人传话,老太太要见。 “日前大将军上门,就是来向你提亲的?”白老太太脸色不那么好看,婚事由女儿家自己做主本就够荒唐,若是再让外人知道举家上下对她和大将军的婚事事先全然不知,指不定要被说道成什么模样! 白素锦刻意暂时隐瞒婚事,自然早就想到了今天要面临此番场面。 “祖母莫动气,都是孙女办事不周全。当日大将军的确是为提亲而来,孙女此前从未与大将军有所接触,听了之后只觉得唐突,但又不好莽撞回绝,思前想后,就寻个难题,想将他挡回去。当时大将军的确二话没说就离开了,孙女自然以为他是知难而退,也就没说出来惹您空操心,可未曾想竟会出现今天这等局面......” 白素锦正襟危坐,脸上的神情是既无奈又委屈。 素未谋面的堂堂抚西大将军主动登白家门提亲,若是方才没接到圣旨,白老太太也觉得不可思议。 “那你当日到底给大将军出了什么难题?”白二爷好奇问道。 白素锦叹了口气,“那日在咱府上大门口,我一时被气晕头,当着众人的面说容不得妾室,事后虽后悔不已,然覆水难收,想再收回已无可能。适逢大将军突然提出要结亲,我就念头一闪,说若要成亲,须得立下誓约,永不纳妾。” 话音未落,堂内响起一阵阵细微的抽气声。 白二太太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赐婚的圣旨都到了,那大将军的意思......岂不是应了你的要求?!” 第23章 白二少 第23章白二少 “眼下婚事已经是定局,我想......应该是答应了吧......”白素锦的神情很复杂,半是受宠若惊的惶然,半是骑虎难下的纠结,“不过大将军离开前倒是留了句话,说是明日媒人登门时他特别准备了东西。” 蝠厅内一时寂静无声。堂堂皇亲贵胄一方封疆大吏、当今圣上重用的股肱之臣,要迎娶一个商户女为正妻不说,还允诺永不纳妾,简直是放眼大历闻所未闻之事。 这得是多好的命才能摊上如此天大的好事! 从白家人脸上,白素锦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们这会儿心里的想法。 “常听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是三妹的福祉到了。” 白素锦还以白宛静微微一笑,“二姐吉言。” 白三少却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抚西大将军那样的厚福,怕是要命格够硬才能享用得了啊!不过,这么一想,三妹和大将军还是挺相配的——” “你给我闭嘴!”一向沉默的白二少爷白语元突然出声喝止白语年,“大将军的事岂容你妄言,那么多年的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 白语年素来狂妄,白二爷当家后更甚,但对白二少这个沉默寡言的同胞兄长却打怵得很,听得兄长如此失态出言呵斥自己起初还有些愤愤不平、委屈,可回想刚刚自己所说的话,又忍不住后怕到冒冷汗。此前得见大将军其人,虽不苟言笑,但身长体瘦,一袭锦衣,眉眼间风流霎转,看着更似富贵人家的纨绔公子模样,白语年一时被他外表所蒙蔽,竟忘了他杀伐果决、狠戾决然的风评。 “三妹,老三一时妄言,还请你多担待。”白语元说罢横了白三少一眼,白语年看懂兄长的暗示,纵使再不甘,也跟着道了歉。 白素锦毫不避讳地直接和白语元四目相对,而后深深看了白语年一眼,也不遮掩眉宇间的清冷,淡淡道:“既然二哥出声,这个情面妹妹是一定要给的。不过,恕我多言,劝三哥还是谨言慎行的好。我虽然是白家的姑娘,但自家人编排自家人的话,传出去怕只能徒然让外人看笑话,还要落个没有口德的污名。而大将军......我虽与他是圣上赐婚,但交浅情薄,若是真惹他不悦,估计也说不上什么好话。所以,三思而后言,对我们来说都有好处。” 临西坊间传言,白家三小姐命中带煞、克父克母,散布谣言的始作俑者是谁,白素锦懒得追查,但也不是心中完全没数。谣言盛起之时,大太太许氏过世不过月余,白三姑娘在街上偶然听到两三个妇人在巷口议论,当街就命随从狠狠掌掴了她们一顿,杀鸡儆猴。尽管不能防人之口,但起码没人敢再在大街上说她闲话。当然,至此白家三小姐的凶悍之名临西无人不知。 若是自己碰上这样的情形,恐怕也会和白三姑娘做同样的反应。白素锦不禁喟叹,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一样的性格进不了同一具身体! 因为白老太太和另两房对大太太许氏的态度,白三姑娘自小就与他们不亲近,白大爷和大太太去世后,对他们更是敬而远之,是以白素锦接手后轻松了许多,反正在他们眼里,她这个白三姑娘本就是个混不吝、不好拿捏的。 这次仍有些不欢而散的气氛,白素锦也不在意,依旧是最后一个起身,意外的是,这次白二少也没急着离开。 “生意上的事,我做不了别的主,粮行方面尚能言语一声,如果有需要,三妹尽管开口。” 白语元神色自若坦然,不亲不疏,说话时的语气也是淡淡的,白素锦听进耳朵里却是比白宛静的温言细语顺耳多了。 “不瞒二哥,小妹这两天正在为粮行的货源烦心,二哥这番无异于是雪中送炭,那稍后我和江大掌柜打声招呼,一起去恒丰找你细谈。” 白语元点点头,很是欣赏白素锦公事公办的处事风格,“那好,我白日里几乎都在恒丰,你们随时可以来。” 白素锦站在蝠厅外的香樟树下,看着白语元渐行渐远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俨然如一只猫。 记忆中这位白家二少爷存在感很淡,虚长白三姑娘四岁,现年二十,上过几年书院,然后主动提出跟在白家大爷身边学习经商,素日里寡言少语,白二爷当家后,白家的田地庄子和恒丰粮行便由他一手打理,看着不温不火,生意倒是年年稳中进步。房里如今只有一位正妻萧氏,娘家是山陕地界有名的大地主。说起来,白二少的这桩婚事还是白大爷在世的时候给参详的。 白三小姐也是从小就跟在白大爷身边学习,同白家其他人相比,与白二少相处的时间较多,无奈两个人都是“你不来就我、我也不去就你”的个性,井水不犯河水处着,各得自在。即便是白大爷去世后,白二少也没私下和白三姑娘有所往来。 现如今,他竟然主动提出帮忙,是对白语元鲁莽妄言的补偿,还是出于其他利益的考量? 白素锦一时难以判断,但不管怎样,送到嘴边的好处,岂能不吃! 如今的临西“小四象”,名下产业虽都涉及盐业、布业、田产和粮行,但却各有倚重,苏家是盐运总商,其次的秦、汪两家凭借五福织造坊和荣生织造坊以及各自名下大量的田产几乎垄断川省半数以上的布业市场,而白家,早年以田产起家,后来白大爷涉足盐业后迅速崛起,转投其他行业时白大爷却突然遇难,白二爷接管家业后也没有别的绸缪,醉心于盐业丰厚的利润,与苏家的关系日益密切。 白家的田产和恒丰粮行一早交由白二少全权打理,虽然规模无法和另外三家相比,但给丰泰粮行解决暂时的货源短缺问题,应该不难。 白素锦着人给江大掌柜送了消息,让他粗略计算一下丰泰需要周转多少米粮,然后明天午后一起跑一趟恒丰。 许老太爷和许唯良用过午饭后就回了小荷庄,临行前打过招呼,说是明日一早就过来。 清晖院里再次恢复了宁静。 赐婚圣旨和诰命文书被留在清晖院,日后大婚之时随着白素锦一起进入将军府。夏妈妈带着人在内堂摆放了黄梨木香案,沉香木打造的精巧小架子上端端正正供放着圣旨和文书,严肃谨慎的模样看在现代人眼里或许会觉得她们太夸张,但从事考古学习、工作多年,白素锦完全可以理解她们对皇权的敬畏心。 下午门房那边送过不少拜帖过来,白素锦看也没看,直接放到一边,并让宋妈妈到前院传话,说是自己忙于准备提亲之事,暂不见客。 在小荷庄这些日子几乎天天耗在织造坊里盯着花綀,白素锦委实有些乏累,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在茶室里喝喝茶、翻翻书,简直神仙一样的享受。晚上用过清淡的饭菜后沐浴更衣,赵妈妈还给做了个睡前按摩,白素锦这一夜睡得格外舒服。 都说优质的睡眠是最好的美容。吃得好、睡得好,还人逢喜事,所以,当第二天媒人登门时,白素锦一现身,精神头抖擞得几乎要晃花人的眼。 第24章 轰动 周慕寒请的是临西府第一官媒,钟姓妇人,年纪四十有余,身形丰腴,面色红润,说起话来倒铜豆子一般清脆响亮,登门时,双手竟拎着两只难得一见的灰雁。 能给圣上赐婚的新人操办三书六聘之礼,莫说临西府、川省,就是放眼整个大历,几个媒人能有这样的福分,钟媒婆自然牟足了劲头说好话,传闻里的一个杀神,一个悍女,生生被她巧舌如簧地夸成了观音大士座前的金童玉女,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饶是心理强大如白素锦,听了也不禁心虚害臊得脸颊泛红。 跟着钟媒婆一起登门的,除了昨日刚见过的福公公,还有一个中年男人,身形略瘦,穿着一身道服,白面、炯目、美髯,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乍一看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蕴。听了他的自我介绍才知道,竟是周慕寒身边的第一幕僚——军师薛长卿。 “三姑娘,这是大将军八百里加急请赐、圣上特意着巧匠昼夜不停打造出来的金书铁券,世间独一无二,大将军欲以此为聘,以表诚意。另外,临行前太后娘娘叮嘱老奴代她老人家传句话给姑娘,说是大将军少年离家,游走于腥风血雨,外人眼中虽荣耀加身尊贵无比,实则日子过得清苦,望三姑娘好好待之。” 白素锦恭恭敬敬地跪地伏身,行了三个叩拜大礼,而后双手举过头顶,于众目睽睽中接下那方装着半片金书铁券的镀金宝匣。 跪拜在地的人群中,白老太太脸色苍白,膝盖发软,身子摇摇欲坠,幸得跪在她身后的白二少及时扶住了她。许是同时在反省这几年来对白素锦的态度,另两房人的脸色也是十分精彩。尤其是白三爷,得到消息后连夜赶回府里,一早就亲眼见证了这么大的一份“诚意”,心情异常复杂,他断然想不到,白素锦竟然会攀上这么一门高亲,周慕寒的名声再差,握在手里的西军总帅、川省总督的大权却是实实在在的,若有这样的姻亲提携,自己再用心经营,前途必然不可限量!可想想三丫头素日对自己的态度......白三爷双目微垂,思量着该如何从长计议。 白素锦这会儿却没功夫顾及旁人的想法,在钟媒婆的指示下过了纳彩礼,招待福公公和薛军师用了盏茶后,将人一直送到了二门。 钟媒婆一行人出了白家大门后不到一炷香时间,抚西大将军周慕寒金书为聘求娶白家三姑娘的消息乘了风一般传遍临西的街头巷尾。 周大将军、白三姑娘再次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就连苏家也被翻了出来,一时间众说纷纭,故事演绎出无数种版本,若不是周大将军和白三姑娘太有威慑力,怕是说书先生要连夜写出话本了。 苏家大宅里,苏大少挥手摒退报信的伙计,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不争气的东西!” 挥袖将手边的茶盏扫到地上,清脆的碎裂声里,苏平压抑着怒气沉声斥骂道。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荣亲王府,气氛同样低沉得让人窒息。 宫中刚派人传来太后娘娘的手谕:荣亲王世子周慕寒奉皇命镇守西疆不得擅离,特许三月后于任上举行大婚,荣亲王身患急症不便亲往,王妃杜氏侍疾。镇北大将军林广代行长辈之责。 薄胎瓷瓶清脆刺耳的碎裂声中,断断续续响起女人压抑的呜咽声。荣亲王看着王妃娇美如昔的脸庞已是梨花一枝春带雨,往日的垂怜之心却怎么也萌生不出来,反而觉得愈发烦躁,耐下性子草草安慰两句,可王妃依旧垂泪不语,荣亲王烦闷尤甚,索性一甩袖子出了门!从未遭遇如此对待的杜王妃一时愣怔,望着荣亲王离去的方向移不开视线。 周慕寒与白素锦的婚讯传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而处于漩涡中心的两个当事人却丝毫不受干扰,一如往常那般该干嘛干嘛。 钟媒婆经验丰富,又有福公公、许老太爷和薛军师等人从旁协助,纳彩礼后,问名、纳吉、纳成、请期......一干流程进行得顺顺利利,最后婚期定于六月底。 婚期一定,忙碌暂时告一段落,陪着周慕寒送走福公公一行人后,许老太爷和许唯良也要启程回钱塘了。 “左右家里有两位舅舅主持,不如您就在我这儿住到大婚之后吧,来回奔波多累!”白素锦舍不得老爷子来回折腾。 要么一直住到大婚之后,要么大婚的时候就不要亲自赶来了。白素锦本想这么跟老头摊牌,可说的时候,还是把后半句给吞回肚子里了。直觉告诉她,后半句说出来一定会被老爷子揪着耳朵念叨。 许老太爷一瞪眼睛,“胡闹,我还得赶回去给你做嫁衣呢!” 白素锦略头疼,再接再厉试图说服他,“说到您亲手做的嫁衣,娘亲的那件我好好保存着呢,我们身形相仿,不如——” “那怎么行!”许老太爷不等白素锦说完就截断她的话,斩钉截铁道:“你娘亲的是你娘亲的,你的是你的。虽然一辈子只穿一次,但只有亲眼看着你穿上我亲手给你做的嫁衣,我哪天死了才能瞑目。” 许唯良赶忙调整气氛,“诶哟,爷爷,大喜的事儿您提什么死啊瞑目啊的,咱这就回家给表妹做嫁衣去,明儿一早就启程!” 许老太爷反手给了许四少两个爆栗子,“你说说你来临西这段时间,成天的见不到人影,是不是又在折腾什么幺蛾子呢?!” 许四少抱头逃开,大咧咧坐到稍远的桌边给自己倒了盏茶,嘴角微扬扯出一抹恣意的笑,压低声线故作神秘道:“我呀,在筹划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 白素锦知道许唯良这些天总往商行跑,还在四处打听马匹,也常出入于茶市,忽然,一道灵光从脑中划过。 白素锦猛然转头与许唯良四目相对,须臾,两双眼睛愈发明亮,似乎在此刻读懂了对方的想法,意念相通。 许老爷子看着眼前俩孩子嘴角那抹极为肖似的笑,脑袋一阵发疼。单单一个四小子折腾起来就能让人吃不消,若是锦丫头也插上一脚...... 许老爷子当即决定,明儿一早用过早饭立刻启程回家! 第25章 濮茶 许老太爷和许唯良还是次日清晨就启程离开了,不过老爷子也没空手走,很不客气地卷走了一套改良后的四锭脚踏纺车和织机,并两样织具的制造图纸。送别时,马车分明已经驶出了视野,许大管事与闫大掌柜俩人还依依不舍地望着,庄上不明就里的伙计们窃窃私语:两位主事和许家旧主的感情可真好。 白素锦听闻后但笑不语。那织机还好,改良起来算不得太复杂,可造出一架四锭的纺车却是着实需要费番功夫,赶织花綀可用的织具本就有限,这些天老太爷成天待在偏院里,那纺车和织机早就操作熟练,还誊抄了一份详细的制造图纸,偏偏还要带走一套实物,两位主事心里简直在滴血。 白素锦清楚,他们也不是小气,只是急于赶织花綀。于是最终还是“很好心”宽慰了他们两句:千金难买心头好,老太爷高兴最重要。 两位主事离开时的背影很是索然,看来白素锦的宽慰丝毫没起作用。随侍在侧的清晓低下头抿着嘴偷笑。 白素锦这会儿的心思却还系在许唯良临别前两人的那次小谈上。这家伙,居然在打将军府名下马场的主意! 冷兵时代,马匹作为战略物资的重中之重,被严格控制在朝廷手中。大历当今的马场,绝大多数为官营,民办马场除了要获得兵马司特别签发的养马许可,其规模还要接受严格的限制与监督。民办马场申请养马许可时,兵马司审核的最重要一条,就是马场场主三代九族之内不得有人任武将。 周慕寒统领西军,手握三十万大军军权,执掌大历近五分之一的兵力,私人名下却有一个皇上御批的大规模马场,彼时朱批一下,震惊朝野,引得数名御史大人几乎要血溅盘龙柱。可惜,皇帝陛下龙心甚笃,莫说几个御史大人仅是作势而已,就算是当初左御史洪大人当场撞得头破血流,周慕寒不还是被皇帝陛下编入了皇子的排行里。 大历文宣皇帝至今膝下共有皇子十六人,而最幼的皇子却被称为十七爷,多出来的这个行位便是周慕寒。当年荣亲王元王妃林氏病逝,周慕寒意外落水命悬一线,太后娘娘着天监司给周慕寒卜了一卦,说是他命数多舛,须得有命格天贵之人镇佑,方能平安长大成人,文宣帝与霍太后商议后,联合下诏,从此,周慕寒不过继,却有了个皇子行位,人称十三爷。 盛宠加身,其意匪浅。 白素锦心想,自己都看得出来,况大将军乎? 上了一条如履薄冰的贼船。 白素锦一句话总结出自己眼下和未来的处境。 可不管这条贼船的未来走向如何,白素锦的百越之行却要提上日程了。商行刘大掌柜那边送来消息,说是西行的商队最迟半个月后就能返程到达临西,她委托的白叠子种子已经购到,如此一来,百越之行,她需要在半月之内,最迟不能超过二十天结束。 大历民风较为开放,但即便是商家女,抛头露面打理铺子也是极限,未出阁的女子想要独自出远门,实属越矩、不可为。 可白素锦为之却没多大的心理压力。纵观白三小姐时至今日的所作所为,出趟远门也不过是再多一件街头巷尾的谈资而已。 许唯良知晓白素锦要去百越,提前就与刘大掌柜打过招呼,特别安排了一支商队随行。许家万通商行旗下的商队不仅护师身手好,就连做饭的厨头都会两下子,刘大掌柜给白素锦安排的又是精心挑选过的,安全问题自然有所保障。 百越之行白素锦虽准备已久,但却从未泄露过一丝消息,所以,对白家人来说,白素锦这次说走就走的远行让他们极为意外,也极为不满。可白三姑娘在白家的作风向来是你管天管地也管不到她头上,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她也能不声不响地戴着。更何况,她现下又多了周慕寒那样的大靠山。是以,白老太太也懒得发火,直接冷着脸将人请了出去。 当日送别许老太爷,周慕寒也特意赶来,白素锦就顺便和他说了去百越之事,周慕寒问了些何人随行诸类的细节后便也没再说什么,可等到白素锦出发当天,刚出临西府的地界,就看到薛军师带着一队布衣打扮的人马等着。 托薛军师带来的书信中,周慕寒简要说了些百越所在的滇北的局势,并随信放了件信物,说是他与滇北总兵略有交情,有事尽可凭信物去找他。信的末尾又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之类。 自从两人定亲之后,周慕寒对自己的态度是随和亲近许多,但却也从未当面说过叮咛嘱咐关切的话,猜想他提笔书写这封信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白素锦不禁莞尔。 “我此行去百越为的是商贸庶事,随行的商队是外祖特意安排,足够保证安全。大将军政务繁重,还需要军师从旁协助,若因此而怠慢了公事,素锦心有不安,也恐遭人话柄,给大将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周慕寒统领西军的同时还兼任川省总督一职,位高权重的同时,也是惹人注目的焦点,不知被多少人盯着呢。 薛军师拂髯而笑,“三姑娘莫担心,这十二人是从将军的近身护卫中抽选出来的,并非出自大营。至于在下嘛,不瞒姑娘,在下出身滇北濮族,此次同去,托姑娘的福,还能回家探亲。” “滇北濮人?濮茶?”白素锦记得当初发掘一座明代古墓时出土的古文献中提到过这个民族,据记载,他们制作的普洱茶被定为特级贡品,可惜制茶工艺却在历史的迁徙中失传了。万没想到,薛军师竟然是濮族族人! 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似又想到了什么,薛军师脸上的笑意更甚,“果真是虎父无犬女,三姑娘见多识广,薛某佩服!我族族人世代居住于深山,生活清苦,唯靠制茶支持生计,三姑娘点石圣手,若有可能,还请姑娘不吝照拂!” 第26章 百越 念及许唯良跃跃欲试的那件“载入史册”的大事,白素锦感叹许家四少当真有聚财命,想睡觉立马就有人递枕头。 “军师太客气了。说来也巧,前两日和表哥聊天时他似乎有意涉足贩茶一行,我且留意着,届时还需要军师引荐。” 薛军师眼前一亮,忙道:“如有需要薛某的地方,姑娘尽管吩咐便是。说来百越与我族居地相去不远,待到了百越,我使人请来族长与姑娘先见上一面如何?” 白素锦强忍住嘴角的抽动,应了句“如此甚好”。 不愧是抚西大将军最倚重的幕僚,行事风格如此相似,都是给根竹竿就能蹭蹭蹭顺着往上爬的主儿! 文宣帝即位后与西疆突厥进行了几次大战,战战告捷,突厥受重创后内部发生政权裂变,其中一支势力南迁。周慕寒就任川省总督后,联合滇省总督上疏朝廷,请修川滇之间的官道。文宣帝对此事甚为重视,亲自批复准奏,着修最高规格的“五尺道”。 历时近两年,“五尺道”已修至川滇两省交界处,白素锦此行托“五尺道”的福,免遭不少罪。 百越距临西约五百里,白素锦急于赶路,只花了两天的车程就到了百越。 百越原居住于南诏国北境,南诏国先皇帝性情暴虐,穷奢极欲,百越族人不堪盘剥迫害,在当任族长的带领下举族迁徙到毗邻的大历国内,并向滇省总督提交了请愿书。彼时大历先广帝在位,正在筹划征讨南诏一事,遂准了百越的请愿,着滇省总督专辟出一方地界妥善安置。从此,百越一族便在滇北世代衍居下来。 滇北地区少数民族甚多,多是小聚居状态,居住地多以民族的名称命名,百越历经数代繁衍生息,算是大族之一。 薛长卿所属的濮族也是大族之一,与百越相距不远,故而两族间多有往来,他与百越现任族长有数面之缘,特提前写了封拜帖着人快马加鞭先行一步递了上去,待到白素锦一行人抵达百越界碑时,百越族族长派来接应的人已经等在原地有一会儿了。 百越现任族长名唤那尔克,年纪四十有余,身材略矮,微发福,身着百越族的特色服饰,缠黑色包头,一双狭目精明有神,不动声色打量着坐在对面的白素锦,带着毫不掩饰的防备。 白素锦跟随霍教授野外发掘古墓时没少与深居的少数民族打交道,理解他们对外来人的排斥与防备,故而也不计较那尔克的态度。 得知白素锦为桐华布而来,那尔克没有一丝意外,虽深居于此,但临西“小四象”之名他还是知道的,早两年秦、汪两家也遣过织造坊的主事过来,商谈桐华布的购买事宜,无奈客大欺主,价钱压得厉害不说,还要买下寨子里的织造坊,挂上他们的牌子! 薛军师与那尔克有数面之缘,一番交谈下来便把情况打听了七七八八,白素锦在一旁静静听着,也没觉得有什么意外,这像是那两家干的事儿,自己不也刚刚跟他们打过交道吗。 “五年。”短暂的沉默后,白素锦开口道:“我只要桐华布五年的独家供货,每匹四两银,若是实际交货超过契约,超过的部分,每超出十匹加付一两银。除此之外,我还愿无偿赠给百越一份礼物以表诚意。” 市价每匹麻布不足一两银子,丝帛每匹也不过七两二,桐华布虽是贡品,但每匹给上四两银子,莫说那尔克,就连薛长卿也着实大吃一惊。 待到白素锦着人将那架四锭脚踏纺车抬进来,揭开覆盖其上的遮布时,那尔克嚯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几步跨到纺车旁,探出的手指尖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于织布一事,薛长卿是外行,但见到那尔克如此失态,也能推想出这架纺车的精贵程度,再看看白素锦气定神闲、从容自若的模样,心下不禁敬佩她的定力与气度。如此人物,难怪大将军会那般青睐,当真慧眼识真金! 纵使那尔克是族长,但桐华布之事牵涉到全族人的利益,他还需召开族老会议商讨后才能答复,便挽留白素锦暂时住下,还安排了个小丫头带着他们熟识山寨。 小丫头名唤尤米儿,和随行的清晓年纪相仿,两人很快就玩作一团。左右不在家里,白素锦便也不拘着她的性子,自己在屋里歇着,让她随尤米儿出去戏耍了。雨眠见自家姑娘有意纵着清晓,便也没拦着她,自己将随车带来的被褥仔细铺好。 连着两天赶路,白素锦还真是有些吃不消,在雨眠的侍候下草草洗漱一番后爬上了床。 一刻钟后,乘马车远行后遗症仍在折磨人,躺在床上还觉得像在马车上似的,颠簸个不停。白素锦蜷起身体抱着头难受得直想哼哼。 雨眠被白素锦的模样吓了一大跳,问明情况后从箱笼里翻出了一小盒药膏,盖子打开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应该是加了冰片与薄荷。 雨眠取出些药膏涂抹在白素锦两侧的太阳穴上,力道均匀地按摩,药膏在外力的作用下很快被皮肤吸收,温热过后,一股清凉之意在脑中漫开,白素锦舒服地松开紧蹙的眉头,渐渐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颠簸症状已经消除,白素锦精神饱满地出席了那尔克为她准备的隆重接风宴。席间,那尔克郑重将白素锦介绍给几大族老认识,白素锦察言观色,几个老头对自己的态度甚为礼遇,心下揣度桐华布之事应当是没问题了。 每年的三月到四月,正是桐华树花期正盛之时,一树火红,远远望出去,漫山遍野仿佛铺着一层鲜红的锦缎,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休整一天一夜后,白素锦彻底恢复过来。接风宴后,薛军师就来和白素锦打过招呼赶回北濮了,春光正好,又闲来无事,白素锦便让尤米儿带着在寨子里闲晃,大家都知道这位外来人是族长的贵客,因而对她特别客气。 桐华树开花的时候,正是百越一年农忙的开始,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到处可见在山坡上或开荒或播种的百越人。 “尤米儿,这种树,你们这儿有很多吗?”白素锦指着路边一片枝叶繁茂的树林问道。 第27章 回馈 尤米儿顺着白素锦的手指看过去,点了点头,“青果树?是啊,山里深处更多呢!那果子涩得很,不好吃的。” 听闻深山里更多,白素锦忍不住弯起嘴角,却因为尤米儿接下来的话又被打回了原形。 “那些青果树长得又高又茂盛,山里成片长着,很不好开荒,听阿爹说,族长打算过几日多找些人一起去伐树呢!” 乖乖的,那可是摇钱树啊,就这么砍掉真是太败家了! 当天午饭后白素锦放下饭碗就去找那尔克。 “什么?你说你要买下那些长着青果树的山地?”听完白素锦的来意,那尔克像看傻子似的看着白素锦,难以相信地问道。 啧啧啧,这个族长的淳朴反应还真是够伤人的。 白素锦压下心里往上窜的酸水,非常确定地点点头,“方便的话,还请族长带我到青果树集中生长的地方看看,再帮忙介绍个稳妥的牙人。” 那尔克观察白素锦的神色,确定她不是开玩笑后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让白素锦稍等,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就领着个五十岁左右的瘦高老头回来。老头姓高名顺,在滇北牙行之内是响当当的人物,对这一带的人情风俗、地貌物产熟稔于心。 来之前,那尔克已经将白素锦的打算简单说了,高牙人从随身背着的布袋里掏出一份手绘的地形图,将白素锦属意的地界一一指给她看。 白素锦此时所在的百越等少数民族聚居地位于滇北,隶属南阳府束溪州管辖,百越及周边几个族寨在商河县辖下。滇北十万大山丛林茂密,府衙并没有规定严格的封山令,山中所出山民即可随便采拾狩猎,开垦出来的山地到县衙登记造册后即可划归名下,两年免征税,之后按照三等土地征税。 未经开垦的山地价格更为便宜,白素锦粗略计算了一番,预备购下三千亩,集中在百越附近。 那尔克和高牙人边商讨边断断续续在地形图上勾勒出符合要求的区域,白素锦在旁边静静围观,忽然院子里传来说话声,没一会儿清晓进来通传,说是薛军师回来了,还带了个外族族长,在寨子口等着。 那尔克与北濮现任族长塔达木多有往来,待薛军师领着他进来后,那尔克起身迎上去,两人很是熟识地寒暄了一番,等到薛军师把白素锦介绍给他时,塔达木族长的态度......似乎过于激动了点,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居然给她行了一个大大的族礼,白素锦简直受之有愧,转而看到他身后薛军师一双含笑的眼睛,猜测一定是这家伙在塔达木族长面前添油加醋了。 作为商河县牙行第一人,高顺自然是认识北濮族长塔达木的,见到素来性子冷倨的男人竟然对这个出手阔绰的小姑娘如此礼遇,心里不禁也对白素锦愈发恭敬。 听完白素锦购买山地的打算,塔达木第一反应也同那尔克一般,还好薛军师比较淡定,不然白素锦就要心塞两倍了。 “青果树的话,从我族寨子后山出来,横贯这两道山谷,穿过这一大片山茶林,正好和图上圈出来的这片连接上,这一条地带多是比较矮的山脊和缓坡,中间穿插三四道山谷,如果不是青果树高大茂盛不易砍伐,早就被我们开垦成田地了。” 白素锦听了眼睛一亮,“塔达木族长,这片山茶林可是你们族所有?” 塔达木摇摇头,“这一大片长的是山茶树,不是古茶树,并不适合采茶制茶用,所以还都是公家的。” “那这片山茶林大概有多大?” “最少也得有五六百亩,加上纵向的两片,估计不下千亩......”塔达木看着白素锦越来越亮的眼睛,心想这姑娘该不会是要把这些没什么用的山茶树都买下来吧? 果然,塔达木族长的猜测在下一刻就被证实了。 虽说山地便宜,买的多优惠,但怎么着也得一两银子一亩,这姑娘一出手就是四千亩,高顺从业多年,这种一次性的大买卖鲜少遇到过,办起事来自然用了十二分的心思。 山中道路不好走,甚至有些地方根本就无路可走,薛军师奉大将军之命照顾白素锦,自然不会让她有丝毫涉险的可能,于是主动把巡视山地的事情接手过去,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后,就带着六名随行的近卫军跟随两位族长和高顺进了山。 此后整整三天,这些人用双脚将白素锦要买下的四千亩山地实地巡视了一遍。得到第一手真实资料的白素锦立刻和高顺赶到商河县县衙,办理买地手续! 商河县县丞高远是牙人高顺的族内堂兄,因着这一层关系在,再加上白素锦打点到位,这四千亩山地的过户文书很快就批复下来,第二天晌午刚过,高顺就将红契亲手送到了白素锦手上。 购地的红契到手没多久,那尔克也给了白素锦回复,经过族老们的商议和族民们的反馈,最后决定同意和白素锦签订桐华布的独家供货契约。但是,供货时间从五年延长为七年,同时,每匹只收三两银子,以此来回报白素锦赠送纺车的情谊。 白素锦尊重百越人的处事原则,当即和那尔克族长签订了契书,并支付了一个季度的定金。 此行的目标达成,还有了意外的收获,白素锦心情大好,合计着还可以在此处逗留四五天,就托薛军师再次将塔达木族长请了过来。 许唯良的筹划何时付诸行动尚不可知,白素锦既然应下了薛军师所请,就不想让人空欢喜,何况这次购地塔达木族长帮了很大的忙,略表心意实属应当。 滇北地区山民所拥有的耕田很少,只能在稍微平缓的坡地上开垦,风调雨顺之年尚好,但只要当年雨水稍多,就极容易发生山泥滑坡,淹没大片山田。 白素锦自从进入百越后也没真的闲着,借着熟悉寨子的机会看了族民们垦荒和播种,心里的想法慢慢成型。对这些躬身耕种、靠天吃饭的勤劳山民来说,没什么比享受土地的馈赠更能让他们感恩。所谓自助者天助、自助者人助,面对他们,白素锦是打从心底尊敬的。 那一世,白素锦的外公是享誉中外的画坛大家,受他影响,从会握汤匙开始,白素锦就在握着铅笔画线条,大学时“素描相机”的名号已然传遍全校。霍教授当年上赶着将白素锦收为门下弟子,一来是她专业成绩够亮眼,二来就是这手素描手艺。 是以,当白素锦将一副照片般仿真的山间梯田图展示给那尔克和塔达木看时,可以想象他们所受到的冲击程度! 站在白素锦身后向来沉稳老成的雨眠看着当场呆若木鸡的两位族长和薛军师,很不厚道地低下头抿着嘴偷笑,心底暗忖:果然不是自己定力不够,任谁看到这样震撼人心的画面都会惊呆的! 第28章 归途 梯田是在山坡地上沿着等高线修筑的条形台阶状田地,能有效地治理坡耕地水土流失问题。同时,梯田的通风和透光条件好,非常有利于驯化和种植棉花及茶树。白素锦在勾画这副梯田图时已经隐隐构想着将这里打造成棉花、濮茶种植基地的可能性。 然而,围造梯田所需要的劳力和耗费的时间却是庞大的,它没有固定的修筑规制,要根据实际的山坡坡度、土层薄厚和实际经济条件来确定,配合完善的灌溉系统。 是保守地传承祖辈留下来的耕作方式,还是不惜花上一代甚至几代人的精力来围造梯田改变耕作模式,这不是白素锦所能决定的,她能做的,只是提出这个构想,然后交由他们自己选择。 白素锦将利弊毫无保留地摆在两位族长面前,同时承诺会在百越再逗留数天,将梯田和灌溉系统的围造方法详细写出来,造或不造,由两族族民自己决定。此外,白素锦还向塔达木族长购买了五担濮茶。 直到离开时,那尔克和塔达木还未从震惊中完全恢复,梯田的成果让他们血液沸腾,可一想到其中的过程,又难免心情沉重。这是牵涉到全族乃至子孙后代利益的大事,他们需要和族老以及族民仔细商议。 那尔克和塔达木一起离开了,薛军师却褪去了最初的震撼,兴致勃勃地反复看着那副梯田图。 “三姑娘,城西大营的士兵们成天操练,日子过得甚是枯燥乏味,干巴巴领些饷钱,日子过得也清苦,您看您是不是和大将军商量商量......” 白素锦眼前浮现出周慕寒那张看似温润谦和实则不怒自威的脸,条件反射地摇头,“大将军自会替将士们筹划,我区区一介女流,怎可插手治军这等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 笑话,自己又不是个傻的,真以为老虎不发威就是波斯猫了吗?斩杀万名降兵这种事虽然在数量上太夸张了些,但杀是一定杀了的,能做出这种事的周大将军,白素锦才不会越权去多管闲事,又不是活腻歪了。 薛军师拂髯低笑,“既如此,那此事就由在下向大将军进言吧,只是平白占了姑娘的功劳,有些惭愧。” 哼,笑得越看越像只老狐狸。 “军师多虑,您是将军最倚重的谋臣,辅佐将军谋划治军策略乃职责所在,何来白占人功劳一说!” 薛军师闻言哈哈大笑,眼底尽是坦荡释然,一拱手朗声道:“如此,那在下就先谢过姑娘的成全了,若是得了将军的封赏,回头定忘不了姑娘一份。” 白素锦也不和他客气,端起茶碗掩住轻扬的嘴角,“那我也先谢过军师了,静候佳音!” 白素锦身后,雨眠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并未听到两人的你来我往,可怜了清晓,总觉得听自家姑娘和军师大人说话的时候后脖领子直钻凉风。 随后的两天,白素锦几乎足不出户,窝在屋子里奋笔疾书,恨不得将脑子里所有关于围造梯田的记忆都掏出来诉诸纸上。 此时此刻,白素锦深深体会到了硬笔的好处。这种写字速度远远跟不上脑子的感觉,太容易让人狂躁。幸好有塔达木族长送来的濮茶,用当地人的大肚铁壶冲泡,以粗瓷大碗盛茶,汤色红浓明亮,爽快地喝上一大口,浓醇华口、润喉回甘,心底冒出的那点小火星尽数被浇灭。 北濮所制的濮茶完全采自山中的古茶树。野茶树无人管理,纯粹的天生天养,沐风栉雨、吸云吐雾间尽收天地之灵气,因为根系深入土壤中吸收丰富的矿物质养分,因而古茶树所出的濮茶口感异常饱满,据塔达木族长所说,由于每座山的水土都不同,以至于所制出的茶在口感上也有着明显的差异,有的密香细腻,有的厚韵绵醇,有的则香浓甘劲,各具特色。 白素锦购买的五担濮茶均产自卡固古茶区的千年古茶树,而她现在冲泡的,则是日前塔达木族长特意遣人送来的,包装得十分精细,不过三斤左右,据送茶来的濮族小哥说,这是用卡固一千八百年古茶树王的鲜茶叶炒制而成,只有族长和族老才能享受的顶好东西。 酒香也怕巷子深啊,这么好的东西却“藏在深闺无人识”,白素锦一边享受着唇舌间的顶级茶香,一边微微眯着眼睛,透过轻气缭绕似乎看到无数的银子滚滚而来。 雨眠虽识字不多,但誊写抄录尚能胜任。主仆两人并薛军师三人各占一张木桌,白素锦每写完一页,清晓就递到薛军师这边这边,薛军师誊抄完了她再递到雨眠那边,一人写两人誊抄,一人跑腿,四个人分工明确,等到白素锦收笔,原本交给薛军师,誊抄的两份送给那尔克和塔达木,百越之行算是圆满结束。 当初购买山地时选定百越、北濮附近,为的就是委托两族族人就近看顾。实际上青果和山茶天生天养,平时根本就勿需人管理,可等到年底青果和山茶果成熟时,却需要大量的人手采摘制油。不过白素锦此时却并未泄露太多打算,到时给个不错的工钱,不愁雇不到人工。 来时轻车简行,兜里揣满了银票,回去时车马满载,口袋却空空了。 挥别两位族长,白素锦窝在马车铺得厚实的被褥上,背靠大迎枕,开始反省自己花钱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虽然比预计的返程时间早了几天,但白素锦依然按照来时的速度赶路。说实话,只要待在马车里,不管速度是快是慢,对白素锦来说都是同样的折磨,长痛不如短痛。 听到薛军师在车外提示说再有半个时辰就能进临西地界,白素锦终于长舒一口气。不料还有半口气没呼出去呢,就被薛军师堪堪压低声音的一嗓子给卡住了! “大将军?!” 应声响起的是清晰的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白素锦一把撩开马车侧窗的帘布,探出大半个脑袋望过去,那个打马上前来的人不是周慕寒还能是哪个?! 第29章 猪队友(捉虫) 鲜衣怒马,恣意风流。 不知为何,白素锦脑海里蓦地闪出这么句话。 微微仰头看着这个打马跑到自己车窗边的雅俊男人,白素锦心中感叹:多么具有欺骗性的一副皮相啊! 闪身下马,轻轻一纵跳上马车,掀开帘子就钻了进来。雨眠扯着清晓的袖子出了车厢,坐到车夫旁边。清晓这阵子被纵得有些小孩子习性渐长,坐下来后身体往后仰,支棱着两只粉嫩嫩的小耳朵听墙角。雨眠被她这副模样弄得哭笑不得,抬手扯着她的耳朵把人给揪正了身子。 马车内,白素锦看着不请自来丝毫不见外的男人大马金刀坐在自己对面,刚才那一眼惊艳瞬间化为彩色泡泡,碎了一脸。 车厢内的矮案上放着北濮一位族老赠送的亲手打制的铜壶,茶叶冲泡后保温效果特别好,白素锦抬手倒了一杯递过去,还没放到桌上,半路就被周慕寒接了过去。 周慕寒痛快喝了一大口,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还是军师老家的茶喝着爽快!不过......这壶的味道可比给他捎过来的好喝多了。” 一口接一口、一杯接一杯,一会儿功夫小半壶茶就没了。 白素锦嘴角微抽,心想这还真是个识货的主儿,古茶树王采下来的茶青炒制成的茶当然不同寻常物! “将军既然喜欢,稍后给您带些回去。”白素锦说着,忽然想通了这些天总觉得有些别扭的地方。 濮茶是黑茶中的上品,尤其是采自野生古茶树的茶青所制成的黑茶,富含丰富的矿物质和维生素等营养成分。西军将士戍守西疆,备战时大营里的饮食荤素尚算平衡,但在疆界线轮值或深入敌境作战时,饮食几乎接近游牧民族,摄入的蔬果极少,再加上气候干燥,士兵极容易肝火燥热。而黑茶,正是解油腻、替代果蔬补充人体所需矿物质和维生素等营养的不二之选。 “将军可曾想过军费采办一些濮茶给将士们战时饮用,军师对濮茶的功效再了解不过,想必应该向将军谏言过吧?” 周慕寒闻之颔首,直言不讳道:“提过,我也同意,不过军需官说没银子,就此作罢。” 没银子......好直接! 白素锦心下迅速粗略算了算,西军三十万将士,每日提供一碗普通的濮茶,一年下来最少要两万两银子,着实不是一笔小数目。 果然啊,无论什么时代,军队都是填不满的无底洞! 白素锦不在临西的这段时间里,周慕寒接到了册封世子的旨意,以及奉太后娘娘之命随传旨官而来的礼部官员。圣上特准世子册封典礼待周慕寒回京述职时补办,礼部官员此次过来,为的是筹办荣亲王世子爷的大婚。 居然有专人来全权接手这么繁琐的事,白素锦听到消息简直心花怒放,特权阶级的待遇还真是好。 “我最近几日都要在城西大营练兵,你在府里还是庄上?” “这会儿直接回府,明日一早再回庄上。二姐大婚在即,我还是暂时避开的好,免得大家相见不甚自在。” 周慕寒点头,“那我让礼部的人后日去庄上见你,大婚的事,有什么打算尽管和他们提,陛下金口已开,大婚一应开销均由内务府拨付。” 听到前半句,白素锦还挺感动,可听完后半句,不知为何有种淡淡的心塞感。 马车微微摇晃中,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白素锦说说此回百越之行的见闻和收获,周慕寒则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番将军府里几个主事的情况,以及应对那两个礼部官员的态度,让白素锦心中有数。总体上来说,气氛还算不错。 马车驶进临西地界后不久,周慕寒就带着薛军师及十二近卫走了,来去匆匆,丝毫未惊动临西府内的人。 白素锦在商队的护送下一路畅顺回到白府,换了身衣裳后立刻去福林院给白老太太请了安,又给另两房送了些茶,再回到清晖院后院门一关,匆匆用了些清粥小菜就倒床大睡。夏妈妈替代雨眠给白素锦按摩太阳穴,看着她脸上无所遁形的倦怠无声叹了口气。 睡醒后洗了个热水澡,吃点东西后接着又睡,一觉睡到第二日晨光微曦。 尽管前面多有不堪,但苏白两家对月底的婚礼都极为重视,天微亮,二门就有人开始进进出出,白素锦给老太太请过安,走在中通路上,目之所及,修剪花木和洒扫的仆人忙得热火朝天。 离开不到半个月,整个白府焕然一新。 想起刚才给老太太请安的情形,白素锦现在仍觉得好笑。进门前屋子里的气氛还挺热烈,隐约听着像是在讨论白二姑娘的聘礼和陪嫁,可自己一进门,话题立马打住,一个个目光闪烁着不敢和自己对视,哼哼,不用猜也知道,不就是避而不谈自己的嫁妆吗? 总有那么些事,逃得了一时,却逃不了一世,不是你想避开就能避得掉的! 想到许氏托夏妈妈保留的那件东西,白素锦终于明白,为何白老太爷会如此宠爱这个独女。心思通透、洞若观火、手段果决,这般女子,岂会让她唯一的血脉有蒙受不公待遇的可能?! 白家内院这点事倒还不至于让白素锦太费心思,自清醒后观察,不过是没了白大爷、许氏两座大山的压制,一群朝夕得势的人或要立威、或打家产主意的人而已。白老太太要的是这白家的最高话语权,二房要的是攥紧家产,三房要的是借助白家财力人脉铺平仕途。 虽说后院里为了私欲什么腌臜的手段都使得出来,但白素锦再天纵商才,也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女子,经营的也不过是亡母留下的陪嫁。在这个女子没有继承权的社会里,即便有朝一日白老太太过世、白家分家,无男丁的白家大房最终也分不到半分家产。所以,大房唯一嫡女白三姑娘出嫁,白家只需比照其他房姑娘的陪嫁标准即可,若想做的脸面好看,也不过是多添两抬嫁妆的事。 因此,这等处境的白三姑娘,自然不会成为白家后院利益争夺的真正焦点。她不招人待见的地方,只是从小就养成的对白家其他人的疏离和不卑,以及让他们不能苟同的不羁和狂妄。 那么,那次致命的意外又是怎么回事呢?而那两封匿名信又是出自谁之手? 这才是真正让白素锦在意的地方。 不过,苦于暂时也没什么线索,白素锦也只能作罢,且行且看吧! 对于白素锦继续回小荷庄的决定白家无一人有异议,在“眼不见为净”这点上,白家人倒是和白素锦达成了一致的默契。 得知白素锦返回临西的消息,刘大掌柜一早就遣人送来消息,说是白叠子种子已经入库,头晌就让伙计给送到庄子上去。 春耕时节一寸光阴一寸金,白素锦不敢怠慢,从福林院回来后匆匆用过早饭就往小荷庄赶。 离庄子正门还有一段呢,远远就看到大门口站着好几个人,到近前一看,竟然是许大管事、闫大掌柜和赵主事,带着几个伙计。 这是夹道欢迎? 白素锦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点当主子的感觉。 可是,当门口一行人看到她时脸上竟齐刷刷划过一丝惊讶。 原来,他们竟然不是在等自己! 这个认知让白素锦觉得空气中漂浮着的骄傲气泡碎了一脸。 “庄主,您昨儿刚回来,怎么不在府里好好休息两天?”许大管事选择性忽略白素锦情绪中泄露出来的失落。 这只是个美丽的巧合,和一个更美丽的误会。 白素锦迅速收敛好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神情恢复往昔的清宁平和。 “无碍,我很好。刘大掌柜遣人送来消息,说是今儿就能把我要的东西送过来,大管事留意着,他们一到你就让人通知我。” 旁边的赵管事一听忙回道:“庄主,我们在这儿就是候着刘大掌柜呢,送信来的小伙计说货车随后就到!” 赵管事话音未落,许大管事和闫大掌柜不约而同暗下狠狠扫了他一眼。 本来略心塞的白素锦见此状,差点笑出声来,憋得甚是艰难。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吧...... 第30章 残酷 赵管事此人,最大的优点是专注,是以,在农事方面他是不折不扣的行家里手,但是,最大的缺点也是专注,尤其是和队友的关注点发生偏离的时候,压根就拽不回来,只能越跑越偏。 许大管事和闫大掌柜此时深有感触。 白叠子一事,白素锦早前也透露过一些信息给赵管事,不过没说明具体用处。这半个月来,预留出的四百亩地已经按照白素锦的要求规整出来,就等着播种。这些日子赵管事吃肉都不香了,苎麻已经播好种子,稻谷也开始育苗,可庄子上近一半的田地还空荡荡放着,这让他每天看着心里跟猫挠似的。好不容易盼到种子来了,怎么能不激动? 别看白素锦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边也忍不住打鼓。她只是个学考古的,不是学农的,知识面是够宽,但主攻的是是实物鉴定,譬如棉花这东西,你要说它的引进种植历史、大概的种植流程、纺织加工工艺等,白素锦能给你滔滔不绝说上三天三夜,可实际动手种棉花......抱歉,从来就没自己种过!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啊! 眼下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尽管反复用“变则通、通则存、存则强”来自我鼓励,但白素锦心里清楚,自己敢这么大胆,说到底就是:有钱,任性! 白素锦也没急着进庄子,马车驶进大门停在影壁墙后,白素锦就在马车里等着,没过多久,商行的货车就到了,跟车来的是商行的二掌柜贺元。 “表姑娘,这是您要的白叠子种子,商队的陈把头说,您要的数量太大,所以多跑了两个小县,晚回了几天。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每袋种子抽十粒出来试过,十之八/九都发了芽。” 白素锦心里最大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贺掌柜辛苦了,待陈把头从冀北回来一定要通知我,我要好好请他喝顿酒才行。” 陈四是许家万通商行旗下最有经验的商队把头,专跑西部和北部的商线,白三姑娘接手娘亲的陪嫁产业后没少同他打交道。陈四的长相和他的性格一般,粗犷、豪放,平日里没什么消遣,就好喝两口小酒,也懂得节制。 贺掌柜替陈四道了声谢,回头和许大管事几个指挥者伙计将满满三车种子运进了仓库。 “这是......硫磺?”赵管事看着最后从车上卸下来的几大包东西,纳闷地问道。 白素锦点头,让几个伙计将硫磺搬到院子中间,又让他们取来草木灰,硫磺碾成粉末后和草木灰搅拌在一起。 “播种的时候,先撒一些在坑底,然后再撒种子,嘱咐大家节省一些用,千万别糟蹋了。”虽然此时火药尚未出现,硫磺还没有被控管,但开采出来的数量也是非常有限,短期内,即便是万通商行,一次性也只能弄到这么些,白素锦估摸了一下,四百亩地,看看够用而已。 “庄主,这东西有何用?”拌了硫磺的草木灰刺鼻的气味仍不容忽视。 “硫磺虽气味浓烈,但适量使用可以起到驱虫的效果,白叠子种子精贵,咱们又是第一年引种,还是谨慎一些为好。切记,每次播种结束后,都要让伙计们用皂角仔细洗两遍手,尤其是手指甲,播种期间和结束后两三天内,尽量不要用手直接抓馒头之类的吃食,虽说硫磺对人的身体无甚大害,但还是要小心。” 赵管事连声应下,将白素锦强调的事情仔细记在心里。 春耕农忙时间很短,每年这个时候,整个小荷庄的伙计和雇工们都会参与到播种中来,织造坊那边也会暂时停工两天。但是由于今年白素锦让预留出四百亩地,所以织造坊的活计一直没有停,这次播种白叠子,赵管事和许大管事商量了一下,全体出动,争取在今明两天内将种子撒完。 白素锦主要负责勾画蓝图、验收每阶段成果,具体的操作,几乎是甩手掌柜。 当千里迢迢从京城赶过来的两位礼部官员来访时,白素锦正在地头巡视,得到通报后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让人将他们带到了田间地头。 此次礼部来的这两位:沈之行,礼部总司的员外郎,官阶从五品,不过四十岁上下模样,“官肚”却是十分醒目,淡眉狭目,脸面一团和气,言笑晏晏,看似平易近人得很。而另外一位叫郭焱的则完全不同,虽来自礼部的仪制司,但官阶却是和沈之行同品的员外郎,不足而立之年,出身清流之家,祖父乃当今东阁大学士郭恕行。 同圆滑世故的沈之行不同,这位郭大人甚是有官威,分明眉清目秀的一张脸,偏偏绷得一本正经,看到站在田边的白素锦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强烈不认同。 白素锦自然不会去干那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事,清流什么的,谁爱捧着捧着,谁爱惯着惯着,在她面前,心情好的时候当视而不见,心情不好的时候算他倒霉。 碰巧,今儿心情还算不错。 “庄主,将军府上的林大总管来了,说是奉将军的命令,将府上的账册送来给您过目。”许大管事和两位礼部大人告了个歉,对白素锦说道。 竟然把礼部的两个人和府上的大总管打包一起扔过来,这个周慕寒到底在打什么馊主意? 见招拆招吧。 嘱咐了许大管事两句,白素锦引着沈之行和郭焱回到扶云轩,外客厅内,林大总管也没避着两位大人,直接将府上的账册呈给了白素锦。 林大总管名叫林福,周慕寒外祖林家的家生子,年近五十,父亲是林家的上一任大总管,周慕寒就任川省总督建府临西城后,林老将军就将林福安排在他府里就近照顾,当年周慕寒住在林府时,就是林福照顾他的。林福虽是林家的家生子,但前日在马车里,周慕寒提及他,言语间都是当成长辈在尊敬,白素锦自然不会怠慢。 然两位官家大人在,纵使再不怠慢,林大总管也没有享受落座的待遇,白素锦便寻了个借口将他遣了下去。 临退下前,林大总管对白素锦道:“姑娘,将军离府前特意交代,说是让您先将总账过过目,如此,和两位大人商讨大婚之事更好把握分寸。” 白素锦招待两位大人用茶,自己将放在一堆账册最上面的总账拿了起来,习惯性翻到最后汇总的一页。 当看到那行繁体大写的数字时,白素锦感觉到了来自现实的满满恶意和残酷! 第31章 甩手 堂堂一员封疆大吏,府上总账竟然只有不到四百两银子! 确切的说,只有三百四十二两六钱! 放在寻常人家,算得上殷实小户,可换成是大将军府,白素锦真想喊来林大总管问问,府里下人们的月钱是不是快要拖欠了? 这一刻,白素锦真真切切领悟到了周大将军当日提亲时那句“再难思迁”的深层含义了。 想过他没那么有钱,但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穷! 此时想想,周大将军当日还真是诚实得厉害,曾经认为他自贬身价的自己简直天真爆了。 任凭内心再激动得想要挠烂一面墙,脸面上也得死死撑住那抹不动声色。白素锦开始隐隐后悔,答应周慕寒的提亲,似乎是从白家的小土坑里纵身一跃跳进了万丈深渊...... “我等奉圣上和太后娘娘之命筹办世子爷大婚,不知......姑娘这边可有什么具体的想法?”看白素锦将手中的账册放下,沈之行问道。虽还未举行正式的大婚典礼,但白素锦手里却握着实实在在的从一品诰命文书,故而沈之行这会儿非常客气。 白素锦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摇了摇头,将刚刚放下的大将军府总账递予沈之行,“大婚之事,但凭两位大人按照规制来筹备即可,只是......在不失仪制的前提下尽量节俭为上,大人也看到了,大将军多年来虽因战功蒙受圣上诸多恩赏,但十之七八都已补贴军中,大婚一事,还是从简吧,想必大将军心里也是此想法。” 人还未正式过门,大将军就将府内的账册送了过来,可见对这位未来夫人的重视和信任程度,即便性子再清高如郭焱,对白素锦的态度也收敛不少。十三爷的杀伐果决可不是浪得虚名,招惹了他,即便在金銮殿上也是动过手的,最后虽受了圣上的训诫,但也仅仅是口头上的训诫而已。是以,朝臣们彼此心照不宣,若非真说不过去,谁也不会动不动在圣上面前参周慕寒一本,那只能是费力不讨好! 然而,总有那么些人想不开,譬如白素锦眼前这位礼部员外郎郭焱郭大人。周慕寒此次不惜破例请赐金书铁券为聘,求娶的竟然是位退过婚的商家女,此事一出,皇上御书房的桌案上不知堆积了多少御史台和其他朝臣们的折子,其中上折子最勤快的就数现如今正坐在扶云轩外客厅里的这位郭大人。 圣上不胜其扰,将那些上奏曰“礼不可破”的折子统统都压了下来,还把蹦跶得最欢的郭焱派到了临西,大有“谁惹的麻烦谁解决”的意思。 镇北将军府大少爷林谨行时任御前一等侍卫,也是圣上同周慕寒秘密飞鸽联系的经办人,自然受命将众人的反应告知了周慕寒。而当日在马车上“闲聊”,周慕寒自然也将情况转述给了白素锦。 这些个皇家人啊,当真如小说里所描述的那般,惯会用这些借刀杀人的手段! 反正将军府的家底就这些,自己也没什么要求,大婚的筹备白素锦铁了心当甩手掌柜,送两位大人离开时,自然对他们或笑中带苦、或冷中带霜的脸色视而不见。 “大总管不必如此客气,将军亲口/交代过,您是自家人,让我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和您商量。”这一次,白素锦将林福林大总管请到了扶云轩内院的茶室,就连沏茶用的,都是塔达木族长赠送的私藏濮茶。 不同于周慕寒一年有大半时间巡查戍边,剩下的时间还要忙于处理政务,林大总管常年留守大将军府,一手经营周慕寒的信息网,对临西、乃至川省的权富之家多有了解,白家三姑娘其名,如雷贯耳。当初听到大将军告诉自己说,他要迎娶白三姑娘,林福脑海中第一反应便是:当真什么锅配什么盖! 当然,他并无丝毫挑剔白三姑娘之意,只是觉得,除了出身差距较大,这桩婚事委实中意。就连白三姑娘“不容妾室”的条件在林大总管看来,也丝毫不突兀,这就是白三姑娘的性格和作风。 周慕寒看重的人,林福自然会随着他以诚待之。所以白素锦赏座,他便坦然受下。 “当日将军赶着去城西大营,只匆匆见了一面,不过,将军临行前特意交代,凡事有您在,我勿需着慌。” 昔年获悉周慕寒要在临西建府,林老将军将林福派过来时,除了将唯一外孙托付给他照顾,还将他的卖身契一并给了他。从此,林福一家就不再是镇国将军府的家生子,而是抚西大将军府的内臣。凭着周慕寒如今的身份地位,即便是临西知府段大人见了林大总管,怕是都要客气两分。 从周慕寒六岁进镇北将军府,林福便近身照顾,这么多年,他如此积极于一事,唯见过两次。一次,是年少投军,另一次,就是迎娶这位白三姑娘。 看着白素锦眉宇间的坦荡从容,林大总管抿起唇角微笑着呷了口茶。入口微苦,回甘迅猛,只消一口,唇齿间就漾着纯郁的茶香。 人如其茶。 “姑娘请放心,老仆不才,胜在身子骨还算硬朗,将军虽不能时时在府中,但有老仆在,定会倾尽全力护得姑娘周全。不过,这主持中馈、打理将军名下产业之事,怕就要让姑娘受累了。” 嗬,看来这主从两人是一早就通好气了。 家主周大将军负责赚军功、圣宠,作为未来当家主母的自己负责掌握财政、开源创富,而林大总管负责肃清内外院的障碍。 啧啧啧,这黄金算盘打得可真够噼里啪啦响的! 既然上了周慕寒这艘船,不管怎样,总比自己在这个女性处于绝对弱势的社会里独自漂泊的好,外祖许家虽是个可以停靠的港湾,但却不是可以最终停靠的码头。 莫说许家有族规,三代之内嫡系亲属间禁止通婚,就算是可以,白素锦也会想法设法给推掉。 对生活在大历的白素锦来说,婚姻,是必要且必须的。 这也是白素锦为什么初次见面就会对周慕寒所提出的条件动心的原因。 “力所能及之事,素锦自然责无旁贷,日后入了府,还少不了大总管多加提点。” “姑娘尽管放宽心,府内人际单纯,待您入了府,阖府上下也不过您与将军两位主子。早前也有人存了些心思送来几个通房丫头或女子过来,但将军素来洁身自好,不曾沾惹分毫。姑娘同意结亲后,将军就吩咐老仆将这些人都打发出府了,只是......” “可是还有不便处置之人?” 周慕寒此时的身份地位,又怎么少得了存心拉拢之人?! 听白素锦如此问,林福便知她是个心窍玲珑之人,也就直话直说,“西苑有两位出身扬州的艺娘,乃去年大将军回京述职之时二殿下与三殿下所赠,老仆有意使些银子放她们离开,可她们执意无处可去,宁可留下为奴为婢也不肯离府。碍于她们是两位殿下亲手所送,老仆也不好过于逼迫,故而着实有些为难......” 第32章 面世 来自扬州的......艺娘? 结合着林大总管提起她们时有些闪烁的眼神,白素锦心下暗暗揣度:莫不是文献中提及的曾盛极一时的“扬州瘦马”?! 诶呀呀,两位皇子殿下还真是送礼的一把好手。 “大总管也勿需为难,既然是两位殿下所赠,便依着她们的意思,留在府里为婢吧!哦,对了,既然是艺娘出身,怕是能歌善舞的,就安排在司乐房吧,府内总要办些酒宴,正好也能让她们才有所用。” “是,老仆回去就按您说的办!”林大总管这句话应得是中气十足。这家里啊,还是有位主母好! 周慕寒的世子册封典礼虽未正式举行,但皇上已经正式下旨,所以,大婚要按照亲王世子的规制来办,婚成礼当日,首先要在白府举行册立礼,白素锦受封荣亲王世子妃,而后才会开始亲迎礼,第二日晨起后,正式受封从一品诰命。 世子爷还没举行正式的册封典礼,世子妃倒是先行一步,大历有史以来第一遭!恪礼之家出身的郭焱郭大人对圣上屡屡宽纵一位手握重兵之臣的行为甚为忧心,也相当看不惯周慕寒恣意兀我、无视纲理的性格。至于白素锦,郭焱还真不是会迁怒的人,实在是白三姑娘的所作所为和风评太挑战他对女子德行的评判标准。 郭焱对自己态度不好,白素锦也懒得在乎,这种打着维德旗号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男人,在另一个世界时白素锦也没少碰到过,纯属你越搭理他他越嘚瑟的类型,跟他讲道理没用,就得用现实的大耳瓜子狠狠抽他。 更何况,白三姑娘和自己的行事作风,在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里,也是讲不出什么道理的。人权?平等?滚蛋吧!你在一皇权至上的封建社会里跟人家谈男女平等,简直是亟不可待地找死,这可是个连男男都不能平等的阶级社会好吗?! 好在郭焱和沈之行住在临西使馆,自己眼不见为净。 播种白叠子进行的异常顺利,老天爷也格外赏脸,撒种时天气微阴,完工当天下了一场透彻的春雨,次日就放晴,气温开始稳步上升。温度、湿度都合适,还有掺了硫磺粉的草木灰驱虫、增加肥力,一旬后,四百亩田地里长出了齐刷刷的白叠子幼苗,沐光而立,子叶舒展,一派生机盎然,赵管事一天天乐呵得嘴都合不拢。 当白叠子幼苗长到一掌高的时候,时间已经悄然走到四月底。整个白府都在紧张又雀跃地进行最后的嫁妆点查,白素锦则带着一样精心准备的特殊礼物回到了府里。 白宛静明日便要出阁了,今儿一早是最后一次来给老太太请安,说起外嫁的话头儿,忍不住有些伤感,小齐氏见状忙错开话题,说起了各房给白宛静添箱的事儿,言辞间显然有几分是说给白素锦听的。 白素锦也不急着开口,旁观小齐氏拉着几个女人热闹闹说着各自添箱的物件。白家第一个姑娘出嫁,白老太太作为府内辈分最高的大家长,自然不会怠慢,出手就是一整套南珠赤金头面。这套头面用了整整十二颗南珠,每一颗南珠都是精心挑选的上等品级,不说价值连/城,那也是临西府独一份。小齐氏看到老太太将这副头面赏给白宛静那丫头,当时恨得牙根直痒痒,她本以为,这合该是给自己女儿的。还得怪冯大人家的大太太死的不是时候,哪怕再拖上半年,自己女儿也就过完及笄礼嫁过门去了,何苦还要像现在这样苦苦等着三年孝期! 可纵使心里再不甘不愿,作为白府后院的当家太太,小齐氏也不能太小气,为了给白宛静添箱,特意到多宝阁打制了一只赤金掐丝点翠转珠垂红宝石的步摇。白大姑娘白语婷添了一只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并两个自己绣的香包。至于两房中的男子们,大多送的是家具摆设书画等物件。 “三妹特意从庄子上回来,可是赶着给二妹添箱?” 白素锦抬眼,缓缓扫了白三少白语年一眼,忽而唇边牵出一抹讽刺的冷笑。 余氏连忙开口道:“早先多亏了那匹金丝月锦,静姐儿的嫁衣才能赶制出来,怎好再让三姑娘破费添置东西!” 余氏说罢,白宛静也从旁附应。 白素锦将手中半温的茶盏放到桌上,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而后不紧不慢说道:“金丝月锦固然精贵无比,但家里人张嘴,我断然没有吝惜的念头,能一解二姐燃眉之急,算是它用得其所。说来,我也没有三哥那般满腹诗华,能自己作画题诗送给二姐,只好弄些俗物,聊表心意。” 白语年送给白宛静的那两幅书画说是出自他自己之手,实际上是花了几十两银子托同窗寻人画的,如今被白素锦话中有话含沙射影般指出来,气愤的同时,难免带着一丝隐隐的心虚。 白素锦刻意看了白二少一眼,对方丝毫不为所动,亦如往昔般兀自沉默喝茶,大有听之任之的意思。 还真是个耐人寻味的白二少啊! 得到白素锦的指令,雨眠捧着一方雕红漆牡丹花开的匣子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将匣子放到白宛静手边的桌子上后,又在白素锦的示意下退到了厅门之外。 “这是庄子织造坊里刚织出来的新鲜料子,我瞧着好看,就请城南锦绣坊的绣娘给二姐做了件嫁衣的罩衫,昨儿临天黑才取回来,正巧能赶上今日给二姐添箱,就是不知合不合二姐的心意。” 白宛静连声应着谢,而后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缓缓打开了匣子。 看着被白宛静托在掌中的那块折叠整齐的料子一点点被打开,当一件完整的罩衫呈现在众人面前时,纵是惯常面无表情的白二少也忍不住一脸的惊讶,身体微微前倾着。 罩衫用整匹料子剪裁而出,长及白宛静脚踝,正好匹配嫁衣的尺寸。罩衫对开襟,红底,浮绣淡金色团花,衫脚绣缝暗扣,穿的时候在暗扣中坠以珍珠。 白老太太小心翼翼摸着手中的料子,触手光滑如丝,薄如蝉翼,轻如鸿毛,配上城南锦绣坊卓越的绣工,任凭谁看到都会爱不释手。可以想象,明日大婚之时要吸引多少人的目光。 “这是......纯蚕丝织的吧?”这样的手感和质地,余氏觉得自己新做的那件湖锦襦袄的面料也没这个好。 “不是,是用麻纱织的,一点蚕丝也没用。”白素锦眼角眉梢都透着笑意与骄傲,“此种新布料名叫花綀,前些时候庄子上出了些麻烦,不少原麻和生纱积压在库里,许大管事和闫大掌柜就带着织造坊几个有经验的老织工彻夜研究对策,熬了许久也才略有眉目,幸好外公来的及时,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最后才得以织出花綀。只是,花綀织造繁复得很,再加上织工们初接触,手还很生,紧赶慢赶也才织出一匹像样的,就先紧着给二姐做了嫁衣的罩衫,过几日,定然给祖母和两位婶娘也做上一件,穿个新鲜!” 听得白素锦这么说,向来自持慎重的余氏也掩饰不住眉眼间的震惊和喜悦。 要不说了,女人的钱是最好赚的! 白素锦这边铺完最后一步路,静等好戏开场,而某些人的处境就不那么好了。 这天午后,苏家大少爷苏平接待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来客。 第33章 惊艳(捉虫) “什么?!”听罢来人所述,苏平蓦地坐直身体,“你是说,你们家三姑娘不仅解决了原麻和生纱的库存积压,还因此研究出一种新的料子?” “事实就是如此。据她说,那料子叫花綀,我亲眼所见,色泽鲜润、轻薄无比,整件罩衫可以叠成巴掌大小,盛放于一方小小的匣子里。” “当真一根蚕丝也没用?”苏平着实难以置信。 “三妹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要么不说,说了便作数。” 听来人这么一说,苏平的脸色愈加难看两分。 是啊,白家三姑娘不受拘于后院虽多遭诟病,但行走于外院,为人雷厉风行、落落大方,尤其是“言必行、行必果”的行事作风,实际上深得人心,便是苏平自己,心底里也是相当佩服白素锦的。只可惜,就差最后一步,谁成想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走了,这让苏大少心中怎能不怨不憋气! 当然,苏平心里的怨气主要是冲着苏/荣,但还是有那么几许懊恼是冲着白素锦的。她怎么就不能暂时忍下这一口气呢,自己分明那么清楚地暗示过,待她嫁入苏家,有自己这个家主给她撑着,不过是处理掉一个没名没分的外室而已,难道还会让她受委屈不成?! 苏大少心底的这份不满和懊恼在听到白素锦答应抚西大将军的提亲后瞬间膨胀,他甚至开始怀疑,白素锦是不是和抚西大将军早有猫腻,这才会紧紧揪着苏/平和林珑的事不放,如此决绝地退掉两家的婚约。 抚西大将军......川省总督......荣亲王世子...... 苏平逐渐收敛起情绪,脸色再度恢复往常那般如水沉静。 看来,某些事是时候做决定了。 直到来客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内,苏平才默默转身,走进书房后摒退伺候的下人,研墨提笔。 古时,婚同“昏”,上午迎亲,傍晚拜堂。 白宛静出阁这天,天还未亮,整个白府就活跃起来,白素锦起身的时候赵妈妈已经准备好了燕窝胭脂粥,小火在灶上煨了近半个时辰。 做这道粥品所用的胭脂米白素锦还是第一次吃到,色如胭脂,异香扑鼻,口感软糯爽滑,不愧是米中极品。 只是,胭脂米配燕窝,这日子过得略奢侈啊...... 白素锦一边握着羹匙舀粥喝,一边脑子里浮现出将军府总账上那串余额。 “这胭脂米是舅家二爷特意让商队捎给您的,足足两石呢,刘大掌柜都给送到了庄子上,老奴已经备出一石,您看......什么时候给将军府送过去?”赵妈妈满脸的笑意。 这人情做得也太到位了吧?! 而且,不知为何,白素锦直觉上觉得,如果把这一石胭脂米折现成白花花的银子送过去的话,大将军应该会更高兴! 用力摇了摇头,白素锦自我反省:以己度人不好,不好! 到清风苑的时候,院里人来人往,异常热闹,白素锦在白老太太等人面前露了个脸表示自己来了之后,全程隐在人后,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 白宛静身着凤冠霞帔,妆容精致,眼底盈动着喜悦,也夹杂着几许忐忑,手被余氏握着,静静听着母亲的喃喃叮嘱。 这副光景,无论是哪一个世界的白素锦,都是心有羡慕并向往拥有的。 活了两辈子,自己好像都没什么父母缘啊...... 时辰一到,苏家的迎亲队伍准时到了大门口,白府正房门、二门敞开,大红的喜布从清风苑一直铺到正门的花轿边,同胞长兄白大少白宛廷亲自背着白宛静,将她一路送进花轿。 白素锦站在二门门口,看着白宛静伏在白宛廷背上,大红色金丝月锦缝制的嫁衣外披着薄如轻纱的花綀罩衫,在阳光的映照下,鲜艳,夺目,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真是个好天气啊! “放心,你出嫁那天,自有我背你上花轿。” 擦肩而过时,白二少用低沉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直到白语元走出视线所及,白素锦也没缓过神来。 于是乎,三姑娘站在二门口,神色迷离、目不转睛看着大门方向的模样被其他下人们看在眼里,很快兴起一股风言:三姑娘怕是后悔了。 有人觉得不可能,人家三姑娘嫁出去,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夫人,身上有着诰命的,还是咱川省的总督夫人,这荣耀,哪里是苏家能比的?! 但也有人觉得白三姑娘心生悔意没什么好奇怪的,那抚西大将军的名声谁人不知,妥妥的杀神附体,还是克妻命,这泼天的富贵最后能不能享受着现在说来还是未知呢!再者,就算是顺顺利利嫁过去,商家女入了权贵之家,身份上矮一大截,还不知上上下下要受多少白眼,哪里如嫁进苏家自在。 这股风言风语的讨论日后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当然,此时的白素锦浑然不知,正是这会儿她一个不受控制的反应引起的。 苏家迎娶新人,不仅临西商界数得上名号的当家家主都在观礼现场,就连知府段大人也亲自到场。 白素锦不在现场,无从亲见众人看到新娘子那身嫁衣时的反应,不过,效果反馈得异常迅速,第二天广蚨祥一开店,就接待了好几批奉主家之命前来打听花綀的婆子或丫环。 铺子柜台上的伙计按照大掌柜早前的交代,一致回复:暂时没货,七天后东家会在小荷庄举办品茶会,届时现场开售花綀,有意前往的,可先领柬帖。 晌午刚过,准备的三十张柬帖就被抢光了。 送走又一波悻悻离开的仆婢,二掌柜许经年撩开布帘进了后堂。 “庄主,柬帖都发出去了,还有十几家没拿到帖子的,一直在追问花綀何时能上货架。” 白素锦手势示意他坐下,怯意地呷了口茶,“再有人来问,按之前说好的,一律回复她们,发出的柬帖是按照花綀量定的,铺子里,花綀一个月后正式上货架,但每天只有十匹,早来早得,不接受预订。” 第34章 回门 “是。”许经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应下,神情平静得仿佛白素锦的做法理所当然一般。不久之前,他就是用这么一张脸打发了府衙同知余大人府上的大丫环。余府,就是白家三太太余氏的娘家。 许大管事那个人就跟一池平静无波的温水似的,许经年受他影响,潜移默化,年纪轻轻就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并且,完全继承了他老爹的行事原则:一切行动只听庄主指挥。 说起来,若不是抱上了周慕寒这条大金腿,早到早得,不接受任何人预订这种霸气侧漏的话,白素锦还真不敢说。不消别的,那些官太太就够她喝一壶的了。 “过几日,怕是要你亲自再跑一趟商河了。” 许经年是许大管事与夏妈妈的长子,虽未及弱冠,打理生意却是一把好手,尤擅做账,早先在庄子上帮助许大管事处理事务,去年秋上硬是被闫大掌柜要到了广蚨祥来,白素锦前阵子去百越,特意点了他随行,一路考察过来,决定培养他负责滇北的生意,从百越回来后,这段时间和百越、北濮的往来联系都是他在一手负责。做甩手掌柜这种技能,白素锦是越来越熟练了。 “小人正打算过两日动身去百越,那尔克族长送来消息,说是第一批桐华布已经备好。庄主可是另有交代?” 白素锦将随身带着的书信递给他,“这封信你务必亲自交到塔达木族长手中,另外,备下一份契约书,北濮的茶,有多少我们要多少,以行价加两成的价钱收购,现银支付,不打白条。还有,你让塔达木帮忙联系一下,看还有那些族寨做茶的,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一并签了契约书。但是,前提条件一定要强调清楚,茶的质量必须保证。” 许经年眼睛都没眨一下,“是,小人谨记。” “茶行也可以着手准备开张了。” “是,铺面再有五日便可完工。” 白素锦默默将盏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和这么个惜字如金的人说话可真无趣,开始有点怀念闫大掌柜和赵管事的喋喋不休了...... 这次大手笔收茶,一来,日前收到了许唯良的书信,说是下月中旬他便会提前来临西,正式着手准备筹划的大事;二来,接手将军府的家产后,尤其是在看了周慕寒名下的御风马场的账目后,白素锦觉得赚钱一事迫在眉睫。 周慕寒名下,一座府宅、一个马场、一家铁器铺子、三百亩田地、三百多两现银,以及库内若干圣上赏下的不便变卖的珍玩器物。 其中,亏损最大的,竟然是马场! 白素锦特意请来林大总管询问,得知真相后只能无语望天。 不是林大总管和马场的萧管事经营不善,而是大将军太能败家,军中的都指挥使一哭穷,马场的马匹就被人家给低价弄了去。铁器铺子的情形也差不多,年底清算,勉强维持平衡。 若是没有林大总管当初执意购下的那三百亩地,白素锦甚至要怀疑大将军府是不是要揭不开锅了! 老话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周一世穷。即便分工不同,可白素锦觉得,成亲之后,非常有必要对周大将军进行一番理财启蒙了。 小家顾好,大家都好。我若安好,便是晴天。这才是白素锦的信仰。 白宛静三朝回门,白素锦本意回避,不料余氏竟特意派人来请,白素锦自然坦荡荡出席回门宴。 回门宴设在福林院,白老太太和一众女眷一桌,白二爷、白三爷和新姑爷并几位白家少爷一桌。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欢畅、其乐融融,然而仔细观察,新姑爷苏五少的态度隐约透着寒暄敷衍。 白素锦飞快敛去唇边的冷笑,专心吃着面前的这道清蒸鲈鱼。 大历餐桌上的用油多为动物油脂,也就是猪油,又称荤油。荤油做菜香则香矣,但是高热量、高胆固醇、高饱和脂肪酸,长时间单一食用,容易引起肥胖病和心血管疾病,尤其是老年人,实在不适合多食用。 白素锦看着白老太太连喝了满满两碗油腻的浓汤,忽然就没了食欲。想想自己之前在百越北濮附近买的那几千亩山地,好期待美味又健康的橄榄油和茶油啊...... “三妹,你送我的那件花綀罩衫着实让人爱不释手,婆母和小姑们见过后赞不绝口,就连大哥也称赞是布料中的极品,下月初便是婆母的生辰,姐姐腆着脸想和你讨买一匹,作为生辰贺礼,不知可否?” 见白素锦入席后便沉默不语埋头用饭,这会儿终于撂下筷子,白宛静终于抓到了说话的机会。 白素锦抬眼看了看白宛静温婉恬静的笑脸,眉宇间浮上几许为难,缓声道:“二姐,实不相瞒,你这话说晚了一步,打从今儿一开店,许多达官贵太太们就打发人来广蚨祥的柜上买花綀,大掌柜哪个也开罪不得,只好按着她们来的先后顺序派了三十张柬帖,承诺七日后在庄子上办个品茶会,当场将花綀给各家。实际上,品茶会也不过是个缓兵之计,织造坊的库房里根本就没有三十匹花綀,日夜赶工,能在承诺之日赶织出来已属不易,若不是我先留了话,怕是之前许诺给祖母和两位婶娘的份儿都要被顶过去了。如果二姐委实急着用,怕是要和祖母、婶娘们商量商量了。” 白宛静脸上的笑意凝固,身体微微前倾,话音里带着股急切,“当真一匹也匀不出来吗?” 白素锦毫不迟疑地点头,“着实如此。” 白宛静听罢,目光闪烁地看了看白老太太、小齐氏和母亲余氏,三人的脸色都不甚好看,闷着声音不说话。 自家三姑娘孝敬的花綀,还没到手,就要被刚嫁出去的姑娘讨去孝敬婆母,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不会高兴。尽管白宛静没开口,但她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她曾动了这般心思的念头,所以,就算这会儿极力掩饰,气氛也不复开始那般和乐。 作为晚辈,白素锦不方便提前离席,索性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充当一株会呼吸的绿色植物。 大历的风俗,新婚夫妇三朝回门要在娘家住上三天,所以回门宴结束的比较晚,白素锦从福林院出来的时候天色已大黑,中通路两旁挂着的灯笼都已经点了起来,一路明亮。 白素锦在席上只喝了一小盅白宛静敬的酒,菜也没用多少,赵妈妈深知白素锦的口味,料到会如此,一早便在厨房煲了鸡汤,撇去浮油,下了碗汤头清亮的手擀面。 白素锦吃完后不能更满足。 不管各房如何,白素锦这一晚上睡得格外好。 第二日一早用过早饭,白素锦就打算出府回小荷庄,倒不是怕人折腾幺蛾子,纯粹是手里的事情多,没看戏的时间和心思。 可惜,总有那么些人,就是不禁人念叨。 譬如,苏五少。 这不,刚出城没多远,马车就被人拦住,车厢外苏五少沉着声音说道:“三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第35章 埋雷 可否个屁! 白素锦这会儿忍得几乎要吐血才没爆粗口。 条件反射地想拒绝,可掀开车窗帘子看到苏/荣一脸不谈谈就誓不罢休的脸,白素锦磨了磨牙,让人将马车停到路边。 “不知二姐夫有何话想要说?”白素锦下了马车,肃着脸说道。 听到白素锦加重语音吐出“二姐夫”三个字,苏/荣的脸色简直青中泛着黑。 “白素锦,当日/你执意决绝退婚,可是因为早与那抚西大将军有了首尾?” 啪——! 苏/荣话音还未落,白素锦抬手就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白素锦可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苏/荣只觉得半张脸火辣辣的疼。 可是,相较于皮肉上的痛疼,苏/荣显然是被白素锦直接上手的举动给惊住了,好几秒后才缓过神来,既怒又急,领口露出的半截脖子都是红的,看得人几乎要怀疑他下一刻就要气爆血管了。 边上苏五少的随从见他被打,刚要上前,就被白素锦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苏/荣,当日白府大门口,我是给你留了脸面的,没想到你竟然这般给脸不要脸。” 白素锦的脾性,向来是越气越冷静,嘲讽地盯着苏/荣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然而掷地有声道: “偷偷摸/摸在外面养女人的是你苏/荣,不知分寸搞大她肚子的是你苏/荣,酒后失德睡了人家姑娘的是你苏/荣,屈服家族压力迎娶她人、辜负那母子两人的也是你苏/荣,出身商贾之家,却以读书人自恃,轻贱商贾,自己分文不赚又心安理得享受商贾之家提供的安逸生活,也是你苏/荣。你自己无德无能、端行有亏,不知自省反而倒打一耙,往我白素锦头上倒脏水,哼,抽你这一巴掌只是个小小的警告,若是让我再听到这般毁人清誉的屁话,别怪我狠事做绝,断了你科考之路。今时今日的我能不能做到这点,你大可以试试看!” 是啊,出言诽谤未来的荣亲王世子妃,单凭这一点,就足够绝了苏/荣的科考之路。 犹如当头被泼了一盆冰水,苏/荣心头上笼罩的那团愤怒之火瞬间被浇熄,四月天里,从骨头往外渗着寒意。 目送白素锦的马车在视线里渐行渐远,惊惧稍稍退却的同时,苏/荣心底滋生蔓延出丝丝缕缕的羞愧难堪和......猜疑,脑海里反复回想起白素锦临离开前扔下的那番话。 白素锦说:“我之所以知道林珑的存在,是因为有人送了封匿名信到我手上,我既然当时没有发作,存的什么心思,只要你不是傻的,必然想得到,可偏偏林珑众目睽睽之下闹到了白府大门口。以她的性情和城府,是自己的盘算,还是另有别有用心之人暗中教唆,依你对她的了解,难道就没怀疑过?还有那次醉酒之祸,你当真全然确定是巧合?” 原来,白素锦知道林珑的事,并非是她早在暗中派人调查......原来,若没有白府门口那场闹剧,白素锦是决心敷衍过自己的荒唐...... 苏/荣久久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迷茫慢慢收敛,双眸渐次清明,心下开始细细琢磨林珑这两个月来的言行举止。 还有,那次酒后失行......真的纯粹是巧合? “苏五少爷还在那儿站着不动呢!”清晓坐在一旁的车辕上偷偷探头往后看,嘴上跟白素锦打报告。 白素锦用左手揉着微微发疼的右手,眉宇间肃杀之气渐渐平息,淡淡道:“以后要唤他二少姑爷才妥当。” 这猜疑啊,就像种子,一旦被种进心里,就会在血肉的滋养和灌溉下疯狂而肆意地生长,拔不除,砍不断! 匿名信和意外事故一直没有具体而有力的线索,离开前故意说那番话,白素锦也是另有打算,拉着苏/荣下水搅和搅和,搞不好会打破眼下的僵局。 至于牵扯到白宛静...... 白素锦眼眸微敛,含/住眼底的阴沉。 此番苏白两家联姻,虽说互为裨益,但仔细推敲,最大的受益者,却是白家三房,尤其是白宛静。不是白素锦发疯,名声这东西,在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脆弱而飘忽。虽一时声名受损,日后也要时不时被人拿来说道,可与苏家家主嫡亲弟妹的身份相比、与成为白三爷仕途上一大助力相比,孰轻孰重,还真没法下判断。 与白宛静出阁前寥寥数次碰面,她眼角眉梢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得意和欣喜,让白素锦大胆地做了以上推测。一个因为被玷污了名声而不得不嫁的姑娘,按理说,不应该有这样的神情。当然,也有可能是白二姑娘对苏五少爷早芳心暗许,毕竟苏五少爷在临西城也是数得上的翩翩公子。 可如果上面的推测是事实......如果白宛静算计苏家五少太太的位置甚至在自己和苏/荣退婚之前......如果她手里握有苏/荣豢养外室并让其身怀有孕的消息,又深知白三姑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还能做主自己的婚事...... 推测再合情合理,也只是推测,没有证据,白素锦不便断然出手,也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发招,没想到今天苏/荣主动送上门来。尽管如此,对于他倒打一耙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的仇,白素锦恩怨分明地在心里重重记了一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遗憾的是,自己不是君子。 且不管苏/荣回去后如何敷衍脸上的巴掌印,白素锦回到庄子上时,右手已经/痛意全无,灵活如初。 直到白宛静离府,白素锦也没回去,为了几日后的品茶会,整个扶云轩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闫大掌柜站在院子中间,看着廊下刚完工的绣屏,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直响,合算着要卖到什么价钱。越算,嘴角扯出的弧度越大,白素锦本来在廊下欣赏屏风,一转头,看到站在阳光下笑得嘴角要咧到耳根的闫大掌柜,头皮有些发麻。 第36章 黑手 小荷庄的建筑处处体现着江南园林的风韵,站在桥上一眼望去,临水而建的水榭楼台飞檐翘角、空灵精致,湖心亭静卧湖中,四条水上回廊蜿蜒曲折将其与岸边沟通起来,再远处,骑楼、水阁粉墙黛瓦,掩映于烟柳、修竹之中,目之所及,处处可入画。 这次品茶会的场地,就设在莲湖的湖心亭。 湖心亭四面通透,现下每面各摆上了两套四扇折叠围屏,屏扇由紫檀木镂空雕刻而成,屏心为素底花綀,上绣精致雅韵的四连图。紫檀木低调华贵、花綀质素清雅、绣图精美灵韵,如此一套屏风,无论是放在书房,还是内室,看着都让人赏心悦目。 事实上,这一系列屏风白素锦原本准备的是九套。交工时间急、质量要求高,城南锦绣坊倾尽半数以上绣工顶好的绣娘轮班昼夜不停赶工,总算是卡着交货时间完工,为此,锦绣坊的东家傅延昭在交货时硬是耍赖“黑”了白素锦一把,因而,那套“四美图”屏风还未露面就被他给“友情价”买走了! 品茶会的客人,都是当日苏白两家喜宴座上宾的家眷,男人们在前院多多少少都有生意往来,后院的太太姑娘们自然也不会全然陌生,和主家白三姑娘打过招呼后就按着各自的亲疏远近三三两两聚坐在一起。其中,临西“小四象”之中秦家和汪家的当家太太居然都来了。 前脚刚指使织造坊的管事终止了麻纱的购买契约,后脚就派了后院的当家太太来抢购花綀,见面还能毫无心理压力地寒暄恭维,这两家人的脸皮,还真是挺厚的。 白素锦勾了勾唇,让人开始上茶。 虽说品茶会的重头戏是花綀,但品茶也非完全是个噱头。 各家的太太姑娘们看着摆在面前的东西,有些摸不着头脑。 薄胎青釉的瓷碗中盛放着七分满的棕褐色液体,散发着刺激人味蕾的复杂香气,闻着有浓郁的茶香,又有淡淡的奶香,拿起羹匙舀动一下,碗底竟还有圆润如珍珠般的小团子。 入口丝滑,甜而不腻,齿颊留香。 看着众人脸上不约而同的惊喜表情,白素锦最终确认,库里放着的那五担濮茶有着落了! 其实,如果用红茶做奶茶的话,口感会适合更多人。看来,稍后可以让许经年和塔达木族长商量商量。 在座的女眷大多是商户之家的后院当家太太,直观的口腹之欲后,当然会领悟到它背后所代表的商机,可自己都能看得出来的东西,人家白三姑娘岂会白白拱手便宜他人? 是以,即便有心打探,也没人真能厚着脸皮直接张嘴,只都说些逢迎寒暄的赞美之词。 白素锦自来不太喜欢这种应酬场合,虚虚实实地跟她们应承了两个来回,就让人将提前准备好的奶茶制作方子连着花綀送到了各家太太的手上。 品茶会后,库里的那五担濮茶当即被三十家客人坐地分掉了。 价钱,是进价的十倍。 大历饮茶很普遍,粗茶不过十文一两,即便普通人家,也不是难以享受之物。但市面上的茶,几乎都是未经发酵的绿茶,濮茶的出现虽然有了一段时间,但一来濮族深居山中,濮茶“深养闺中”,二来为了迎合市场需要,濮族对外售出的主要还是绿茶,濮茶产量很小。是以,外界人对濮茶了解甚少。 不过,了解再少,以进价十倍的价钱卖给人家,出手也是够“黑”的。 许大管事束手站在白素锦身后,看着一辆辆精致华美的青蓬马车缓缓使出庄子,默默打量着站在自己前面的庄主背影,内心感叹:自从小庄主死里逃生后,出手的力度较之前果决凌厉了许多,气势也比之前更强了,这般看着,竟隐隐有着老主家的风范。 “库里现下还有多少花綀?”回扶云轩的路上,白素锦问道。 “截止到昨晚登记在册的有六十五匹。”许大管事回道:“新的纺车和织机已经备好,按照您的吩咐,分调了九十人过来织造花綀,这段时间试练下来,都已经上手,现在三个人一天至少可以织出一匹花綀,不过......” “大管事有什么话尽管说。” “那老奴就直说了,庄主您当真要在三个月之后放手让坊内所有织工都改织花綀?”织造坊内的织工只有十之二三是买断的庄工,余下的十之七八,大多是附近村庄的农家人,虽都来历清楚,但人心难测,尤其是在重利的诱惑之下。 再高超的工艺,也不可能长久为一家所有。这个道理,许大管事自是知道的,但谨慎一些,维持数月甚至三两年的独占之势,也不是不可能的,这对自家来说,就足够了。 许大管事的心思,白素锦又岂会不知。 白素锦停下脚步,眺望着不甚远处绿意葱葱的棉田,忽而转身对面带忡色的许大管事笑道:“大管事可知,那白叠子有何用?” 许大管事坦言,“老奴听刘大掌柜提过,说是白叠子花开之时,一日之内能变幻出几种颜色,一株上能同时见到几种颜色的花朵,玄妙悦目得紧!但老奴私以为,庄主大费周章种下这么多的白叠子,断不会单单为了赏花。” 不愧是许老太爷栽培出来、又深受许氏信任的人。 不管什么时候,这世上都不乏心思灵巧的精明人,但是精明而又懂分寸、知进退的,却少之又少。 “知我者,大管事也!”白素锦轻笑出声,“我若说,这白叠子数年内便会将苎麻逼出川省大部分土地,并成就我小荷庄川省布业龙头地位,大管事可会以为我在呓语?” 许大管事听罢第一反应就是:自家庄主疯魔了! 可再仔细打量,眉眼清和,面色红润,哪里有半分神志不清的征兆。 又联想到最近一段时间庄主大刀阔斧的几项动作,和她素来“言必行、行必果”的脾性,许大管事就不太好了。 他觉得,怕是自己要疯魔了...... 第37章 不速之客 “你没事吧?”刘大掌柜应白素锦之邀来庄上,看到许大管事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样,担心地问道。 许大管事摇了摇头,心里不禁苦笑,自从那日听了庄主的“豪言壮语”后,自己就有些脚步发虚,就跟喝醉了酒似的,到现在还没完全缓过劲来,莫非真的是年纪大了,经不得太大的刺激? 两人到前厅书房的时候,将军府的林大总管和御风马场的萧管事已经到了,许经年在一旁陪着,许大管事引着三人互相认识了一番,白素锦进来时,几个人正在谈论着府城里话题正热的花綀。 “表姑娘,最近传出风声,秦、汪两家在大动作收购市面上的原麻和生纱,价钱几乎抬高了一成,眼下看来,近期没有收手的架势......”万通商行采货渠道广,对市场动态的把握比较敏锐。 他们是想以大欺小,控制原料来逼迫三姑娘吐出花綀的织造工艺?! 在座所有人不约而同想到一个可能性上。 秦、汪两家联手,放眼临西乃至整个川省,几乎无人能与之匹敌,若是他们铁了心要针对白素锦,即便有江南许家在背后支撑,怕也难以走多久。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书房内的气氛一时陷入低沉。 和其他人不同,许大管事倒是不担心花綀,他知道白素锦手里握着后招,他更担心的,是如果白素锦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在不远的将来,白叠子所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布业变革会将她置于何种风口浪尖之上。 “各位请放心,这种情况,推出花綀之前我就预想到了,无碍,我自有应对之策,不过,还需劳烦刘大掌柜继续帮我留意一下他们的动态。”白素锦出言一扫屋内的阴沉,抬手示意大家用茶,语音明朗轻快道:“这次邀诸位来,是想说一件三家合作的事。” 以万通商行的商队为纽带,将小荷庄茶行从滇北收购的濮茶贩卖到北地蒙兀,再将蒙兀的蒙马引入御风马场。 南茶北运,北马南迁。 听罢白素锦的陈述,这回感觉恍惚的,就不只许大管事一个人了。 “恕老仆直言,老仆所知,那北地之人应该是没有饮茶的习惯......”林福林大总管说道。 镇北大将军府林家三代镇守大历北疆,林福出身林家,年轻时也曾随行去过北地,对当地的风俗民情自然有所了解。 刘大掌柜也附议,“确是如此,跑北地的商队也曾带过茶,但卖得不好,后来便舍弃了。” 候在门外的雨眠在白素锦的示意下离开,没一会儿功夫,书房门被推开,赵妈妈带着几个小丫头鱼贯而入,将手里的东西轻放到书房南窗下那张大桌子上后迅速地退了出去。 屋内几人看清桌上的东西后俱是一愣。 但见桌上放着一个黄铜制的温锅,下层的炭火还热着,上层盛着六七分满的棕褐色液体,空气中弥漫着渐渐浓郁的香气,茶香中裹挟着奶香。 几个人跟着白素锦走到大方桌近前,发现桌上除了放着几只碗,还有一小碟盐,和一大碗金黄色的炒米。 白素锦动手,将盐和炒米倒进了翻滚的奶茶里,然后给每人盛了一小碗。 刚想让大伙儿尝尝看,门外传来雨眠的声音。 “姑娘,有三位自称来自城西大营的客人,说是有急事要见您。” 城西大营? 白素锦挑了挑眉,让许大管事引着其他几人暂到书房隔壁的暖阁回避,然后让雨眠立刻将人请进来。 忽然想到桌边的东西还没收拾下去,刚要唤人,门口就传来了脚步声。看来是来不及了。 白素锦刚把窗子支开了条缝,便于散味,就响起了敲门声。 来人里有位熟悉的,不是旁人,正是薛军师,仍是一身宽松的道服,走在软甲正装的两个大兵前面。 寒暄问候两句,薛军师将身后两位介绍给白素锦。人高马大、脸堂黝黑、说话浑厚如磬的那位,竟然是西军的都指挥使赵恬,而另外一位身形与许经年相似,脸堂虽同样黝黑,但言行举止温吞有礼的,是都指挥同知尚华。 白素锦看着笑得明显有些不自然的薛军师,再看看两位兵头儿,直觉上就想立马送他们出去。 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强烈感觉! 大历的都指挥司同白素锦所知的那一世的职责范围出入较大,分离出了练兵的任务,保留屯田和司务外,将一军的军费收支、军需军备采购与管理、后勤并入其中,是整个大军的资金与物质支持部门。 同时,也是整个大军最有钱、也最穷的部门。 这样一个部门的一把手和二把手找上门来,能有好事才怪! 白素锦挑眉看了薛军师一眼,对方回了她一个无奈的眼神。 “好香啊!”赵恬顶着一张浓眉大眼的黝黑硬汉脸,对白素锦扯了个憨憨的笑,特别不见外地大嗓门道:“末将等出营匆忙,还未来得及用早饭,不知能否和夫......姑娘讨些这吃食?” 白素锦是真没控制住,嘴角抽了抽。 城西大营到小荷庄顶多不过四十里,不管骑马还是乘坐马车,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眼下眼看着就要巳时中,也就是中午十点,他竟然敢说出营匆忙没用早饭,这是在挑战自己的智商吗?! 堂堂三十万西军的都指挥使大人,为了口吃的竟然脸皮厚到这种程度,也真是够拼的。 白素锦开始隐隐同情大将军和萧管事,摊上这样的主儿,是够难应付的。 不过...... 白素锦看了眼还在咕嘟嘟沸腾的奶茶,转念一想,他们来的还挺是时候。 “三位觉得这东西如何?”白素锦给他们每人盛了一碗,看他们喝了之后问道。 手里的碗太小,赵括三两口解决掉碗里的奶茶后,又给自己添了一碗,他身边的尚华吃相虽文雅许多,但吃的却一点也不比赵括少!再加上个奇虎相当的薛军师,白素锦眼看着一锅奶茶歘歘歘地减少。 白素锦觉得,自己这句话可以不用问了。 “没想到啊,原来炒米还可以这样吃!”尚华总算比另外两人有眼力价,率先放下了碗,神色特坦然地看着白素锦,“军中将士最常携带的干粮就是这炒米。说来咱们也是和那些北疆、西疆的夷族学的,易于携带、保存,也顶饿,成本相对也比较低,但也只是作战的时候食用,这东西口感委实一般,没想到这样吃口感好了许多。还请姑娘解惑,这汤水是如何熬制的?” 这个时候,说,还是不说,是个问题...... 第38章 大手笔 白素锦与尚华默默对视数秒后,朗然一笑,“不瞒尚大人,这茶汤是用滇北濮族特产的濮茶与鲜牛奶熬煮而成。” “濮族?”尚华看向薛长卿,“那不就是军师的家乡?” 闻言,赵恬也看向薛长卿,两只大眼睛熠熠发光。 薛军师也是一愣,喝了口奶茶细细品味,没想到啊,家里的茶竟然可以配出这样的口感和味道。无奈赵括的视线太热烈,可能的话,薛军师真不想承认这是自己家乡的茶。 白素锦看他这副模样心里暗暗开心,但也知道看热闹适可而止,开口帮他解围。 “没错,这濮茶的确是来自薛军师的家乡。可惜的是,濮茶不如绿茶好卖,工艺也复杂许多,所以做的量少,价钱也要比一般的茶叶高出几成。庄上新开了茶行,会有专门的伙计负责采购濮茶,军中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帮忙代购,不加收任何车马、劳务费用,权当是勤军了。” “那......敢问收购价是多少?”赵括显然很感兴趣。 “粗茶三十六文,中等七十二文,上等一百零八文,特等暂时尚未定价。” 赵括一听,手里的茶盏差点滑出去。市场上普通的粗茶十文钱一两,中等茶三十文,这濮茶最差的也要三十六文一两,还真是贵啊。 跟尚华交换了一下眼神,赵括抬手抱拳,道:“末将先谢过姑娘好意,此事待稍后禀告过将军定夺后,再给姑娘回复。” 白素锦点点头,给了薛军师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奶茶不过是个插曲,赵括他们此行所为的是梯田。当日薛长卿回大营后,立刻就将从白素锦那儿得来的资料呈给了周慕寒,周慕寒连夜看完,第二日亲自送到了都指挥司,若不是急着处理春夏换装,赵括一早就跑来找这位未来将军夫人了。 大历的军队按戍守地域划分,分为御林军、禁军组成的中央军,东西南北四大边军,以及各省地方军。高/祖十七年,大历爆发大规模的旱灾、洪灾,社会秩序面临混乱危机,高/祖采用当任兵部尚书的谏言,在各受灾地区招兵,自此开启了大历一朝灾年募兵、募兵制取代征兵制的新兵制时代。 实施募兵制后,职业军人的出现使得大历军队的作战力大幅度提升,尤其是四大戍边军。但相应的,军费开支也愈发庞大。因此,屯田对边军来说意义尤为重大。 边军开垦出的田地大多直接用来种植粮食以缓解粮草压力,然而,边境地区环境相对比较恶劣,开垦拓荒耗时耗力耗工的同时,粮食产量也很低。这一难题始终如乌云一般罩在各军都指挥司的头顶,拨不开、挥不散。 当大将军将一份名为围造梯田的文册扔到都指挥司后,身为都指挥使的赵括看完,好几宿睡不着觉。 激动、震撼、兴奋......忐忑。 是的,忐忑。 开始时的振奋有多浓烈,接下来的忐忑就有多强烈。 这种全新耕作方式在前期耗时耗工巨大,最后实际的收获如何,未知。 放弃粮食改种闻所未闻的白叠子,以此换粮,实际运作是否可行,也是未知。 边田产量虽低,可也是大军两三个月的口粮,若分出一多半的人力物力去围造梯田,一旦失败,都指挥司上下被惩处事小,数万大军没饭吃事大! 来小荷庄之前的这段时间里,赵括带着都指挥司几位同知、佥事反复研究,将不确定之处一一详细列明,并备下了初步的解决方法,满满两大张纸,这会儿正捏在白素锦手里。 白素锦将手中的两页纸仔仔细细从头看到尾,得出的最大观后感是:西军都指挥司上下都有奸商潜质! “纸上所写的应对法子,不知是大将军示下,还是都指挥使大人的意思?”白素锦阅读完毕,将两张纸轻轻放到桌上,看着端坐在对面的赵括。 饶是自诩脸皮厚如城墙的赵括,这会儿面对白素锦坦荡清和的目光,脸上也不禁划过几丝窘涩。可转而想到实实在在的粮草,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梯田一定要围造,可前期试行的风险,自己吃不消,不得不拉个人一起承担! “大将军只让我等研究围造梯田是否可行,尚未看过这些内容。末将思量,若姑娘有意共谋,那待稍后做出个更详细的章程呈报给将军,倘若姑娘无意,此事怕要就此作罢,便也勿需再劳将军费神。” 果然如此。 白素锦眉峰微蹙思量了一会儿,将桌上的两张纸谨慎折叠起来塞入衣袖中,郑重道:“若成此事,单凭小荷庄一家之力是不够的,我尚需与大管事商讨后初步斡旋一番,稍后才能给两位答复。” 赵括一抱拳,“那末将等静候姑娘佳音。” 时近晌午,白素锦留饭,赵括与尚华是一点也没客气,许大管事引着两人先到偏院稍作休息,薛军师知道白素锦有话要与他说,故而暂留下来。 许经年已将收购濮茶的契约拟好,白素锦手头上留有一份样本,这会儿拿给了薛军师过目。 “这......”当看到契约中收购价钱的条款约定时,薛军师反反复复看了数遍,眉目间的惊喜与感激再难掩饰。原来,白三姑娘刚刚所说的末等濮茶三十二文一斤收购竟是真的,非但如此,还是有多少收多少,即时现银支付! 当初那句委托照拂的话虽不是戏言,但薛长卿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并未心存太大的希望,想着三姑娘能在万通商行大掌柜的面前给说上几句话已是很给面子了,万没想到啊,竟会给族人带来如此大的福祉。 虽相识时间不长,但白素锦看惯了薛大军师气定神闲、狡猾如狐的面目,突然这般一脸真挚诚恳的感恩模样,白素锦由衷觉得......吃不消! “薛军师,还记得我带回来的那五担濮茶吗?” 薛长卿两眼亮晶晶点头。 “日前的品茶会上卖磬了。”白素锦抿嘴一笑,“三百五十文一两。” 三......三百五十文...... 薛军师被人点了穴道似的,全身僵硬地挺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眸光一闪,神色恢复如常,狠狠喝了口茶,叹道:“姑娘大才,薛某佩服!” “军师谬赞。”嘴上虽说着客套话,白素锦却眉眼弯弯,满脸笑意送着薛军师出了书房。 薛军师三人急着回营,用过午饭后便打马离开。白素锦送别他们后,直接回到了外书房。 林大总管几人用过饭后再次回到书房,白素锦进来的时候,几个人正围着暖锅低声讨论着。 平心而论,这加奶加盐又加炒米的茶,他们几个是真喝不惯,味道怪异得很,起初由衷不看好,可没想到有人却异常喜欢。 “军中将士常年戍边,与边境外族交手,饮食口味必然也会多多少少受其影响,既然三位军爷喜欢,那极可能也符合边境人的口味,这濮茶的买卖,可以一试!”知晓来客的身份后,刘大掌柜突然信心倍增。 风险孕育机会和财富。这一点,但凡经商之人都知道,可有勇气挑战并甘于承受失败后果的,又能有几人? 碰巧的是,刘大掌柜不是安于守成之人,而萧管事也是个锐意突破的。至于许宽父子俩和林大总管嘛,典型的“主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南茶北运、北马南迁的商线就这么建起来了,当中具体操作,便交由许大管事父子、刘大掌柜和萧管事负责,白素锦又一次做了甩手掌柜。 送走两家主事后,白素锦将许大管事留了下来,从衣袖内抽出那两张纸递给他。 书房内一时陷入寂静,只有纸张翻动时细微的沙沙声。 “按赵大人的意思,梯田所有的产出都交由咱们收购,可支付银钱,也可折算成粮食,但是,头一年特殊,无论梯田秋收如何,咱们都要按照去年边田的粮食产量结算。”白素锦勾了勾唇角,“若为之,大管事意下如何?” 沉默思量好一会儿,许大管事稳声道:“凡事不破不立,梯田一事,老奴深以为是大好之举,值得一试,开始之时虽有风险,但依赵大人笔下所言,去年边田种植的小麦亩产不足两百斤,咱们即便做最坏的打算,也还是能经受得住。” 普通小麦市价十五文一斤,按边田去年的产量,一亩地约合三两。以西军的人力物力,两个月期限内围造出万亩梯田已是极限,满打满算下来,即便颗粒无收,损失合计三万两银子,以自家庄主的身家和目前的赚钱速度,尚在可承受范围之内,况且,再怎么说也不可能颗粒无收。 只是...... “老奴有一事不明,今年的梯田为何不种麦,而是种菽?”许大管事不解。按庄主的本意,是要将新垦出的梯田全部种植白叠子的,今年改种别的他可以理解,一来播种期来不及,二来白叠子种子已用尽。可为什么不直接种麦子呢,比照去年边田的产量直接多留少补即可,多方便。 “新垦出来的生地,第一茬种些菽类可以增加田地的肥力,我也记不得是哪本书看来的,只依稀记得看过这样的话,权当一试。而且,种菽,我尚且有另外的打算,眼下且容我卖个关子吧!”白素锦虽涉农不深,但旅游时曾参观过龙脊梯田景区,讲解员是当地有名的农家子,白素锦至今仍清晰记得他说过,梯田围造出来第一年要种植先锋作物,譬如豆科类,这样可以加速土地熟化,提高土地肥力。 不管有效与否,反正目前手头上也没有棉花种子了,还不如种些大豆,年底的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既然白素锦早有思量,许大管事便也不再多问。 三日后,许大管事带着白素锦的名帖递到城西大营,正式约见都指挥使赵大人,详谈围造梯田的合作细则,与此同时,许经年也动身前往滇北。 这时候,临西城内上流圈子的女眷聚会上,以花綀裁制的衣衫和甜味奶茶渐渐风靡起来。 广蚨祥内,花綀第一天上货架,不到一刻钟就被提前排队的客人抢光。此番情形持续了整整半个月! 这天一早,白素锦前脚刚进广蚨祥,后脚就有伙计送了张名帖过来。白素锦打开一看,竟是五福织造坊和荣生织造坊的两位东家。 第39章 脸面 元味楼是临西首屈一指的酒楼,清蒸白鱼、三醉鸭、什锦素盘、水晶肘子四大招牌远近驰名。白素锦依约而来,刚进门就被迎客的伙计引到了三楼的包厢,秦、汪两位东家已经早一步到了。 说起秦、汪两家的关系,可以追溯到五福和荣生两家织造坊的创办者一辈,那两位是亲表兄弟,其后数代,两家一直保持着姻亲关系,现今的两家家主——秦五爷和汪四爷,所娶的正房太太乃是宁家的嫡亲姐妹。 “世侄女来啦,快坐!” 白素锦进门,先开口的是秦五爷,四十多岁的模样,略富态,眉目疏朗,嘴角噙着笑,在他右手边坐着的便是汪四爷,年纪与秦五爷相仿,身形相比之下却瘦削不少,脸部线条深刻,面色冷峻许多。 秦五爷健谈,白素锦神色自若地陪着他寒暄,左右是他们主动找上门来,话题扯得再远、圈子兜得再大,总是要回归正题。 凭着秦五爷和汪四爷的身份,以往自然没直接同白素锦打过交道,但据织造坊的两位管事反映,是块难啃的铁疙瘩。 几次提到日前小荷庄的品茶会都被白素锦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秦五爷眉峰微挑,心想这个白家小丫头还是个沉得住气的。 两人私下交换了个眼神,汪四爷放下手上的茶盏,看向白素锦,“世侄女,开诚布公地说,今天请你来,是想谈谈你手里那花綀的事。我们两家有意同你合作,一起织造花綀,不知你意下如何?” 终于扯到正题上了吗? 白素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从进包厢开始,茶都喝了小半壶了,这圈子再兜下去,还真担心自己落下尿频尿急的毛病。 抿了抿唇角,白素锦低头状似为难了片刻,方才抬头看向两人,缓慢而坚定地说道:“花綀一事,晚辈怕是要辜负两位世伯的厚爱了。” 这个结果虽在意料之中,但亲耳听到,秦五爷和汪四爷的脸色还是微微沉了下来。 “世侄女不妨再仔细思量思量。”秦五爷抬手给自己斟了盏茶,看着茶盏内清亮澄澈的茶水,淡淡道:“莫怪世伯我说话直白,以世侄女你目前的能力和广蚨祥的规模,一家独占花綀买卖,怕是要吃不消......” 白素锦垂眸不语,遮下眼底的那么轻嘲。 吃不消? 这话算是变相的威胁吧。 秦五爷抬眼瞧了瞧白素锦,继续转动手中的茶盏,“若是咱们三家合作,我和你汪世伯自然不会亏待于你。你只要出织造工艺,三年期,花綀的盈利,你占三成,如何?凭五福和荣生现如今的规模和在布业中的地位,三年间花綀的利润将如何,相信世侄女心中定然有数才对。” 自然心中有数,当初还打着算盘算过呢!只不过...... 白素锦心里暗暗哼了一声,只不过没想到,这秦汪两家家主的厚脸皮还真是挺让人意外,只想用三年的三成红利就想买走花綀的织造工艺,说的还跟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真不要脸! 经济实力和地位决定不要脸皮的尺度,白素锦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秦五爷说罢,包厢里一时陷入安静。 沉默的对峙中,白素锦从容自若地慢慢呷了口茶,再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两人时,再不屑掩饰眼底的轻忽。 这么多年来,以秦五爷和汪四爷的身份地位,走到哪儿不是被捧着被奉承的待遇,虽一早预料到白家丫头没那么容易同意,但断没想到,她竟敢当场给人下脸面。 一时间,包厢内的气温冷下好几度。 白素锦却丝毫不在意对面两人的阴沉脸,目光坦荡直接地看着他们,“这花綀是何种情况下琢磨出来的,想必两位世伯同样心中有数。再者,虽说花綀是在我小荷庄的织造坊里织出来的,但其中至关重要的环节乃是我外祖父的功劳,是以,花綀的织造工艺,有一半是属于他老人家的,我无权独自做决断。此外,劳两位世伯多虑,小荷庄织造坊虽小,但我也没那么大的心思,花綀的买卖,不过是织出多少卖多少而已,所以也没什么吃得消吃不消的顾虑。” 白素锦这番话很是不客气,但秦五爷和汪四爷的阅历此时充分显示出来。 “如果预测不错的话,你手里现有的原麻和生丝,即便全部用来织造花綀,也才勉勉强强能撑到秋收,而你今年庄上的麻田缩种了一多半,仅靠这些,怕是难以为继,难免要从外面购买原麻和生丝,可这价钱和货源嘛......”汪四爷冷眼瞧着白素锦,后面的话也不说完。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两家大量收购囤积原麻和生丝的动作很是高调,连带着同行也跟着动作,凭着白素锦同万通商行的关系,自然知道眼下的行情。虽说白素锦背后有万通商行的支持,无奈之时可以从外地购买原麻和生丝,可算上运费、人工费,成本并不便宜。 从原材料上扼住人的喉咙,真是够阴险的。不过,能做到这种大手笔的程度,放眼临西乃至川省,估计也就秦汪两家联手才能办到了。 不过,能被人这般惦念算计,更不容易,不是吗? 白素锦想想还觉得有些小骄傲。 从刘大掌柜那边得来的消息,白素锦知道,不仅是眼下,就连今秋的原麻,大部分也被预购了,其中不少甚至是直接和农户签订的契约,价钱高了不止两成。 但愿今年风调雨顺,是个丰收年,这样农户家能多收几个钱。 至于自家嘛...... 白素锦勾了勾唇角,“多谢两位世伯关心,不过,我从未动过从外面购买原麻和生丝的念头,故而也没那层顾虑。诚如之前说过的,织出多少卖多少,我没那么大的胃口,一切量力而行罢了。” 果然是块不好啃的铁疙瘩! 想起两位管事对白素锦的评价,秦五爷和汪四爷这会儿算是一致赞同。 “是吗?那希望世侄女日后不要有后悔的一天便好!”汪四爷冷哼了一声,话音未落地,包厢门被霍然推开的同时,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朗然响起。 “哦,后悔什么?” 第40章 反省 就在三人齐刷刷的注目礼中,周慕寒周大将军一阵龙行虎步走到白素锦身边,大马金刀坐稳后,扫了眼行跪礼的两个男人,淡淡道:“起身吧。” 白素锦眨了眨眼,回过神来,见周慕寒看着她挑眉,忙倒了盏茶递到他跟前,低声问道:“将军怎会来?” 大历风俗,有婚约的男女即便相识,拜堂前一个月内也是最好不要见面的。关于这点,白素锦和周慕寒都是知道的,可惜,一个不介意,另一个压根就不在乎。 不过是再提供一条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话题多的人,就是这么任性。 换个更接地气的说法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从总督衙门出来路过,看到你马车停在门口,就想顺路上来和你打个招呼,没打扰到你们谈正经事吧?”周慕寒直接从白素锦手里接过茶盏,瞧了眼站在对面的两人,手势示意他们坐下。 白素锦强压着嘴角的笑意,摇了摇头。 “是吗?那就好。适才听你们说什么后悔,可是遇到了麻烦事?若我能帮的上忙,你尽管开口便是。” 听得周慕寒这么一说,僵着身体坐在对面的秦五爷和汪四爷心尖一颤,额头上迅速渗出一层冷汗。 秦汪两家虽富冠一方,但在手握军政大权的周慕寒面前,尤其还是一个素有暴戾狠绝之名的实权者面前,一言一行如履薄冰,形容得并不为过。 “没什么,不过是同两位世伯在说些生意场上的闲话而已。将军可是用过饭了?” 听白素锦适时岔开话题,坐在对面的秦五爷和汪四爷暗暗松了口气,身体稍稍放松。两人曾远远见过这大将军两面,一身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俊朗清雅,没想到近距离接触,周身透着的肃杀之气如此慑人。 听到周慕寒说他尚未来得及用饭,秦五爷和汪四爷忙起身告辞,周慕寒面无表情地寒暄了句,由着白素锦起身将二人送出了包厢。 合作没谈拢,威慑人不成反被人威慑,秦五爷与汪四爷此行可谓是出师不捷,越想越憋屈,决定回去后就开始着手进行下一番动作。 高调收购了那么多的原材料,秦汪两家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花綀,但是白素锦今天既然敢明着拒绝他们,自然做了应对的准备。那一世,白素锦虽长期居于象牙塔中,好不容易出来了也是从事人际关系相对来说没那么复杂的考古工作,但实际上,她可是地地道道的大商之家出身,尤其是母亲一脉,宁城姜家,那可是全国数得上的富豪之家。当同龄的朋友们假日里沉浸在小说、漫画、斗地主的时候,白素锦已经被表哥拎到公司里打苦工了。是以,这般长期历练下,尤其是在表哥姜宥的耳濡目染下,商场行走间的这种狭路相逢,白素锦丝毫不陌生。 白素锦很快返回包厢,一直候在门口的雨眠已经喊来了伙计,白素锦也没让他将桌上的菜撤走,只是多加了一道黄焖牛肉。这是周穆寒最喜欢的一道菜。 至于白素锦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那还得归功于林大总管。初次见面时除了厚厚的一摞账本,林大总管离开前还送了本小册子,白素锦事后打开一瞧,嗬,从身高体重三围鞋码到衣食住行的喜好,林大总管罗列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交接工作做得异常到位,白素锦想不知道都难! 元味楼的黄焖牛肉深合周大将军的口味,但却不常吃到,原因竟然是太贵,吃不起。这话说出去,估计没人相信。如果没看过将军府的账册,白素锦也不会相信。 大历官员的俸禄由岁俸和养廉银两部分构成,按照官阶品级有着明确的规定,自一品到九品至未入流,共十个等级,岁俸虽不多,但养廉银却高的很。以周慕寒为例,抚西大将军从一品、川省总督从一品,两职合并,享受的是一品俸禄待遇,岁俸两百两白银,养廉银足有三万两!这还不算皇上的恩赏。 年薪三万零两百两银子,时不时还有丰厚的绩效,府里大账上就只有三百多两现银,连道一两银子一砂锅的黄焖牛肉常吃都吃不起的一品大员,日子过到这种程度也是让人开了眼界。 白素锦眼睁睁看着一小盆米饭见了底,止住要去再添饭的雨眠,抬手给他盛了碗汤。估计待会儿吃完饭周慕寒就要往城西大营赶,一路骑马,吃多了怕是要难受。 周慕寒在白素锦跟前也真是放得开,黄焖牛肉的汤汁拌着剩下的米饭吃得干干净净,最后再喝光手边的一碗汤。 一小盆米饭、一砂锅焖牛肉、一碗清汤,一顿饭。 汤足饭饱,双眸微微一眯,眉眼间尽是餍足之意。 时不时就野外考古作业与桶装方便面为伍的白素锦表示这个待遇已经很高了,但是看在“纯原住民”雨眠眼里,这个大将军也太好伺候了! 周慕寒目光流转间看到白素锦由始至终淡定从容没有丝毫的意外,脸上的表情愈发轻松自在,“月底便是大婚,府里已经布置得差不多,抽空你派个近身伺候的妈妈过去瞧瞧,看还缺些什么。还有,这两日沈之行和郭焱应该就会来见你,无非是册封礼的相关事宜,你且听着,我已经同他们交代过,左右不是在京里办,没得恁多繁复讲究,能简则简。” 白素锦点头,心里却能预见再见郭焱时他的那张脸该有多臭! 城西大营虽距离小荷庄不远,但出了西城门不远便是两个不同的方向。岔路口,周慕寒翻身下马,从衣襟里掏出件东西通过马车的小窗子递到白素锦手里。 素净帕子工工整整包着,层层打开来看,里面竟然是好几张千两面额的银票,白素锦数数,竟然有一万两! “将军......”白素锦诧异地看着他。 周慕寒面颊上带着丝难得一见的窘意,压低声线道:“这是日前外祖父托人捎给我的,说是当做筹备大婚之用,眼下一时也用不到,还是你来放着吧。” 纵身上马,扬鞭驰骋远去,周大将军的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自如。白素锦目送视线中的背影渐渐消失于绿意葱葱的转角,心里不停地反省。 刚刚看到银票时还在怀疑是不是大将军的“小金库”,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可耻啊有没有! 第41章 影子 诚如汪四爷所言,由于原麻和生纱的库存限制,小荷庄织造坊内的普通布料很快全部停产,原材料和人工全部投入花綀织造。随着最后一批织工转织花綀,第一批接触花綀的织工则被安排去专门绩纱。 一时间,花綀的产量有了显著的提高,广蚨祥货架上的花綀从每天十匹增加到了每天二十五匹,价钱维持不变,依旧是100文一尺,四两银子一匹。一尺花綀十斤糙米,这价钱无疑是昂贵的,可是,花綀的目标消费群体从一开始就不是普通人家。 六月里,白叠子进入蕾期,葱郁茂盛的枝叶间现出累累花苞。郭焱来庄子上这天,天气特别好,赵管事正组织伙计们给田里追加最后一遍绿肥。绿肥是用秸秆加饲养牲畜的粪便集中在沤肥池里沤出来的,使用的时候拌上草木灰,肥力效果特别好,就是味道嘛,有些凶残。 白素锦在莲湖旁的水榭台上接待的郭焱,沈之行在将军府同林大总管商讨大婚期间宾客的住宿安排,有关册封礼的讲解任务便交由郭焱来负责。 水榭四面通透,凉风习习,石桌上备一壶清茶,静坐其中,抬望眼,一池莲叶无穷碧,远眺,是葱郁的棉田,依稀可见数多田工忙碌其中。 清秋将木漆托盘中的两碟茶点放下后便退了下去,同清晓一起候在不远处的水廊边上。 许是美景于前的关系,郭焱的脸色比预想的和缓许多,正襟危坐,语速和缓有度地给白素锦细细讲解着大婚当日的流程,尤其是亲迎前的册封礼。按照郭焱和沈之行的日程安排,明儿开始,白素锦就需要回白府了,为了册封礼,清晖院需要做适当的布置。 嘴唇抵着茶盏口,白素锦微微失神。还有半个月就是大婚,也是时候回白府了。 “白姑娘,在下方才所言,不知你听清楚了没有?”发现白素锦神情有些恍惚,郭焱沉着脸问道。 三十岁不到的大好青年,护鸡崽一样守着那些繁文缛节,成天板着一张脸,白白浪费了父母给的好相貌! 白素锦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茶盏,开始出声总结郭焱所述,提纲挈领地概括了整个大婚的流程,并着重点出了几个环节自己所需要注意的事项。 看着郭焱脸上乍起的惊讶渐渐沉淀归于平静,但在严肃中又透着几许欣赏,白素锦弯了弯唇角。再怎么说也是混迹象牙塔二十余年的学霸,这个程度的突击检查还是能应付的! 左右来一趟,郭焱顺便带了一份空白名册,白素锦知晓他的用意后,将空白名册簿放到一边,叫来清晓交代了两句,不一会儿,小丫头就捧着个红漆匣子送过来。 里面装着的,是许大管事一早就拟好的宴请宾客名单。 “烦劳郭大人先过目瞧瞧,这般造册可合适?” 大婚的喜帖要由礼部派来负责筹办婚礼的承办司统一书写,这就需要将军府和白素锦两边提供宾客的名单和身份信息。 郭焱依言翻开名册簿,越看,表情越严肃。 原因无他,依白素锦的出身,宾客名单上所列的,自然都是名商大户。 士农工商。 大历虽劝课农桑、鼓励商贸,每年国库的税收收入商人贡献大半,可商人的地位却依旧不高,这也是为何郭焱一个小小的礼部员外郎,也敢在白素锦这个准世子妃、准从一品诰命夫人面前丝毫不假辞色的原因。 虽说妻凭夫贵,但出身却是任何光环与荣耀都不能覆盖的。白素锦甚至现在就能想象得到,商家女这个身份,将会如月下灯一般,未来投注在自己身上的光环越大、越耀眼,这个身份所形成的影子就会越浓重显眼。 说白了,无非就是忌妒心作祟,总有那么些人见不得别人好,非得从人家身上挑出些不如意的地方来平衡自己的心理。 尽管白素锦难以真心接受,但真真切切摆在她眼前的现实是:在这个绝对的男权社会里,女人的存在本身几乎就是男人的附属品。 本体已然和丈夫的影子无甚分别,白素锦又怎么会在乎商家女的身份所带来的小小阴影呢! 只是,作为“名震大历”的抚西大将军周慕寒的专属影子,自己黑可是远远不够的。 “郭大人可是觉得名册记录有不妥之处?”白素锦明知故问。 郭焱将手中的名册簿合上后放回木匣中,肃声道:“名册所记并无不妥。” 白素锦捏着茶盏挑眉,眼神淡淡扫过去,“哦,那看大人的脸色,是对名册上所请之人有看法喽?” 郭焱脊背登时发僵,抬眸看向白素锦,只见对方眼神清明坦荡,并无丝毫旁杂的情绪,心神不禁一震。 很快,郭焱便收敛好情绪,面色恢复如常那般严肃,但眼底的那抹倨傲却淡了几分。 “不错,在下的确不喜从商之人。”白素锦坦然在先,郭焱便也不粉饰,坦言道:“不事生产而徒分其利,盘害农桑,动摇国本,是为不喜之一。商贾子弟多挥霍享乐、恣意妄为,触犯法纪便以财疏通,扰乱风气霍乱法度,是为不喜之二。” 见白素锦始终淡然自若,没有丝毫动怒的迹象,郭焱慢慢放开本有的那点顾忌。 “听大人这么一说,那将军与我的婚事,想必大人也是持不赞同的意见吧?” 郭焱率然颔首,“的确。恕在下直言,姑娘与将军,门不当户不对,于礼,不般配。” 看着郭焱顶着一张扑克脸说这番话,白素锦一个没忍住,轻笑出声。 万没料到白素锦这般反应的郭焱郭大人心绪有些凌乱。 白素锦堪堪收住笑意,“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难得一见大人这般坦诚直率的人,与你说话颇为畅快。听过的大人一席话,我也有个疑问想要问问大人,你方才所说的不喜商人那两点,权贵世家与商贾之家相比,哪个更甚呢? 第42章 无心插柳 区区商户子弟岂能与功勋世家相比较?! 郭焱当即想要如此反驳,可不知为何,与白素锦淡薄无波的视线相对,到了嘴边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能沉默着一个劲儿喝茶。 白素锦观他颜色,不难猜测到他此时所想。郭焱这般想法,不让人意外,也没什么值得指责。无论什么世界,三观的属性都带有深刻的时代烙印以及所属阶级、地位的特性。 “权贵世家之中有大人这般凭自己才能科举入仕的子弟,商贾之家也不乏仗义疏财造福乡里的儿郎,是以,单论一家优劣,于我看来,难免有以偏概全之嫌。当然,不喜商贾本是个人的自由,他人无权置喙,可大人如今奉皇命一手督办大将军与我的婚事,有些话虽不中听,但也不得不说。” 率性耿直、言行如一是优点,但也要看场合。 “我虽敬佩大人刚正不阿、言行若一的品行,也尊重大人对商贾一行的态度,更可以接受大人对我的不认同和轻忽,但是,我并不希望我的至亲之人面对这种状况。所谓百善孝为先,大人就职礼部,掌管天下礼仪礼规,相信能够体谅我的心情。” 听出白素锦言语中毫不掩饰的警告之意,郭焱当下心头一凛。虽然还未正式行婚礼,但亲王世子妃的册封诏书可就在自己手里保存着呢,眼前之人,商家女的身份背后,是准皇家儿媳! 当今圣上虽开明纳谏,礼待谏臣,但实际上却最是心思笃定、手段强硬。十三爷请娶商户女的事,身为礼部臣子,上折子进言是本分,皇上自然不会怪罪,但眼下是领着皇命出京办差,若是十三爷一个折子呈上去,参自己个不敬皇室之罪,那情况可就另当别论了! “是在下唐突,请姑娘见谅!”郭焱拱手告罪。 白素锦很是大方地摆了摆手,“大人坦荡君子,我才敢这般开诚布公。” 台阶都给铺到脚下了,郭焱也不是不识时务之人。 时近午时,白素锦留饭,郭焱坦然应下,神色虽依然严肃刻板,但眼底却是清明从和、落落大方。见他如此,白素锦倒是生了两分好感。 午饭前,林大总管托人送来消息,说是稍后和沈大人一起过来商量宾客安置事宜,所以用过饭后,郭焱也没急着离开,白素锦索性陪着在庄子上散步赏景打发时间,等着林大总管他们来。 别看郭焱出身阁老之家,性情清高之中又带着点倨傲,常年板着一张严肃面孔,可对农事却热忱得很,面对田工也能和颜悦色。 白素锦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看着郭焱丝毫不在意凶残的绿肥味道在棉田里和赵管事几人聊得热络,不禁又对他改观许多。 就着田边的水渠洗了手,郭焱回到白素锦所在的凉亭,清晓忙斟了盏茶给他。六月中,酷暑已初露端倪,这会儿又是正午,郭焱在田里逗留了近半个时辰,这会儿脸色都发红了。不过,情绪倒是高涨得很,显然,他对那数百亩的白叠子田异常感兴趣。 说起这白叠子,郭焱是认识的,番邦进贡而来的那几株就被种植在御花园之中,被花匠们精心伺弄着,郭焱出入宫廷,有幸见过数次,可同眼前小荷庄上这茫茫一片相比,无论是数量上,还是品相上,都无法比及。 犹记得白叠子花期正盛时那短暂的一瞥,再眺望目之所及的这一大片田地,郭焱只是在脑中想象花期时的景象,心中就难以抑制心驰神往。 然而,一掷数百亩种植白叠子,只为赏花?即便不甚了解白素锦,但两次照面下来,郭焱觉得必然不会那么简单,看赵管事他们的模样,分明是将这白叠子当成庄稼来伺弄。 “在下心中有一不明,不知姑娘可否解惑?”既然想不通,郭焱索性直接问。 眼睛都要黏在棉田上了,白素锦又岂会不知他要问的是什么,但最终还是一笑搪之,“大人见谅,暂时还不便透露。不过,年底之时,定会告知大人。” 既然白素锦此时不想多说,郭焱也不再追问。日光正浓,凉亭内却清爽得很,郭焱看着不远处顶着太阳忙碌不停的田工,眼底情绪复杂。 白素锦忽而就想到了他之前提到不喜商人时所说的那句“不事生产而徒分其利”,看起来,应该是这位郭大人的感慨又冒出来了! “我这庄子除了近千亩田地,还经营着间织造坊,庄子上做事的伙计,分死契、长工和短工。签了死契的,多是大荒之年逃荒过来的,人数不多,十之二三而已。长工和短工都是附近几个村庄的村民百姓,仅是农忙之时,庄田里每日都要雇上二三百人,一茬春忙过去,每人最少也能赚上二两银子,除去田税、种子等一干费用,一亩中等田的净剩也不过如此。附近数个村子的女人们农闲时大多在庄内的织造坊做工,一个月下来也有多半吊的工钱。这仅仅是我这么一个小庄子而已。” 白素锦的视线从棉田中收回,看了眼思虑中的郭焱,“书中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天下士子皆知此道理,可一朝金榜题名入得仕途,几番寒暑过后,又有几人能仍秉持此初衷?商人逐利是天性,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逐利的又岂只是商人,学子们忍得十年寒窗苦读,所为的不还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为商之人总被置于逐利的风口浪尖,无非是对图谋之物不加掩饰罢了。” 郭焱年幼之时,祖父便已是当朝东阁大学士,内阁首辅,父亲更是受当今圣上倚重的监察御史,生于权贵之家,人际往来间见惯了阿谀奉承、汲营算计,“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贪腐案子所见所闻还少吗? 是以,对于白素锦的话,他无从辩驳。 事实上,白素锦也不是爱管闲事之人,只不过当初从百越回来在城外与周慕寒碰头时,他曾交代过,礼部派来的这两位员外郎,沈之行是五皇子一派,而郭焱虽为人耿直、性格不讨人喜欢,却是首辅郭大人一手教导出来的,极为疼爱与器重。周慕寒恣意独行,在朝中多受非议,首辅大人却一贯护航,所以,看在老首辅大人的面子,对郭焱稍加照顾。 至于今日废了这么一番口水,白素锦也不是为了给商人正名什么的,成百上千年形成的社会现状必有其政治深意,岂是几句话就能改变的,不过是想把郭焱的脑子暂时搅和乱了,短期内让他别再在自己和外公一众亲人面前摆臭脸而已! 白素锦此时绝对想不到,她这番完全从私心出发的一番话,给郭焱郭大人以后的人生带来了多么大的改变。 林大总管和沈之行过来是商量大婚宾客的住处安排问题。白素锦的宴客名单上大多数都是当地商绅,只有钱塘外祖一家需要安置住处。而周慕寒这边则不同,能参加喜宴的军中将领好安置,直接住在城西大营即可,但京城来的一众皇亲国戚,依将军府目前的状况,实在是怕怠慢了,于是就想到了白素锦的小荷庄。 翻看着林大总管递上来的宴客名单,白素锦越看头越晕。 镇北大将军府以林老将军为首,几乎全府出动。这是外祖家,只有周慕寒这么一个外甥,好不容易大婚,阖府出动也是情理之中,可这些个皇子们又是怎么回事啊?! 白素锦头晕,还有人比她更晕,那便是临西知府段大人。 一时间这么多身份尊贵显赫之人齐聚临西府,安防工作的压力如大山一般压下来。真的是分毫差错也不能出现啊,这宾客之中随便哪一个出了纰漏,他这个小小的知府提头都不够赔的! 小荷庄远离城中闹区,环境清幽雅静,庄子四周筑有护墙,用来安置一众京中贵客的确是上上之选,白素锦当天下午就命人收拾好箱笼起身回白府,小荷庄全权交给许大管事和林大总管安排。 即便没有郭焱的提醒,白素锦这两日也是准备回白府的。月底便是大婚,是时候回去和家主谈谈自己嫁妆的问题了。 第43章 嫁妆 白素锦是在第二天给老太太请早安的时候主动提出嫁妆一事的。本就是该得之物,白素锦说的堂堂正正,老太太和当家二太太的脸色却比较复杂。 也不难推测。虽说前头有白二姑娘的嫁妆做比照,但白素锦毕竟是白家大房唯一的血脉,即便女子没有继承权,可白家能有今天,白家大爷的功劳众人皆知,如果白素锦的嫁妆完全比照白宛静,于理没错,于情,难免要遭人议论。 是以,白素锦的嫁妆,多是一定要多给一些的,但这个尺度的把握,还真是让当家的二太太为难。说到底,她就是抠门,舍不得往外掏银子! 二房夫妻俩跟老太太商量又商量,刚定出个轮廓来,没料到白素锦自己问上门来。 待出阁的姑娘自己问嫁妆,老太太心里登时不痛快,可一对上三丫头那双漆黑黝亮的眼睛,胸口就有些发毛。罢了,多给两抬嫁妆赶紧把这冤家嫁出去吧,这样自己就能真正过上舒心日子了。 显然,二太太小齐氏也是这般想法,立刻遣了身边的丫环回清溪园取来了一方木匣,将里面装着的册子递给了白素锦。 白宛静嫁妆七十二抬,另良田三百亩、城东郊小庄子一个,白三太太还给了一间西街的胭脂铺子。 白素锦不慌不忙地翻看着手上的嫁妆明细登记册子。 衣物、首饰、布匹、内外间的摆设、古董字画、日常用品、药材香料,一应物品倒是俱全,足有八十一抬,另良田五百亩,现银五千两,以及......母亲许氏的全部嫁妆,并清晖院一干仆役。 册子的最后一页,详细记录着母亲许氏名下的各类产业,小荷庄、千亩良田、织造坊、广蚨祥、丰泰粮行,甚至连刚开张的茶行也赫然在册,白素锦不禁怀疑,若是他们能打开清晖院的库房,估计这册子还能再厚上几分。 在白素锦开口提嫁妆的那会儿,两房的少爷、姑娘就很有眼力价地先行退下了,如今蝠厅内只有老太太、小齐氏和白素锦。 看着白素锦轻轻放下手中的册子,一言不发,脸色淡淡的也瞧不出个喜或不喜,小齐氏瞧了老太太一眼,也没先开口说话。 白素锦纤长的手指轻轻叩了两下桌面,和老太太言语了一声后,唤来候在门口的夏妈妈。 蝠厅的门再次合上时,老太太手边的桌子上也多了一方朱漆木匣。不同的是,当老太太看清里面那几张微微泛黄的纸张时,两只手抖得不能更明显! 这朱漆木匣中所存放的,不是什么地契房契,而是三张借据,借款人的位置上赫然盖着白记盐行的商印!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白家大爷的亲笔信,信中详细说明了这三张借据的来历,另附着一张股权契书。 原来,白家大爷当年初涉盐业,打通盐课司与当时盐运总商的关系、购买盐引、运输销售......每个环节都需要大笔的银子来周转,期间,大太太许氏给了白大爷三次资金帮助,过后白记盐行站稳脚步后,白大爷曾想将这笔银子提出来还给大太太,但却被大太太拒绝了,说是用这笔银子以自己嫁妆的名义入股白记盐行,以后留给两人的子女。于是,便有了这三张借据和股权契书。白家大爷在信尾注明,若是两人子女不想要白记盐行的股权,便可以凭借据按所占股数抽取现银。 这三笔资金援助,合计五十万两银子,按当时白记盐行的资产,占一成的干股,如今算下来,少说也要翻上一番。 “你......你如今拿出这个是何用意?”白老太太这会儿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小齐氏颤着声儿艰难问道。 “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父亲这一脉只留有我这一点骨血,月底大婚出阁,咱们这一房与分家出去也无甚差异,所以,这才按母亲临终时的交代,出阁前同祖母和当家婶娘商议,如何处置这份东西。” “胡闹!”白老太太缓过一口气,黑着脸狠狠一拍桌,厉声道:“你一个姑娘家,这是要明着和白家争夺产业吗?我尚还活着,何来分家一说!” 小齐氏忙奔到门口着人去请白二爷和白二少爷,白素锦淡定从容地看着她遣人,嘴角微微勾起。似乎从醒过来开始,这蝠厅给自己的印象就是一次次面对白家人的群攻。 铁一般的证据在手里,如今还有周慕寒这尊大佛在背后,人再多又有何妨! “祖母言重了,孙女只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父亲的亲笔书信中也写明了,这笔银子,是母亲的嫁妆,并非白家产业,祖母和二婶娘给孙女的这份陪嫁清单里也清清楚楚写着,母亲的陪嫁一概归为我有,所以,孙女不过是在点算母亲留给我的陪嫁而已,何来争夺白家产业一说?” “你......”白老太太既气又急,偏又无话可反驳。 按大历的婚嫁律法规定,女子虽无权继承家产,但陪嫁却属于私有财产,婆家不得以任何名义侵占。陪嫁之物,女子去世后,若有子女,尽数由子女继承,若无子女,则要尽数归还娘家。所以,白素锦这会儿手握借据和股权契书清算许氏的陪嫁,白家没有丝毫的余地拒绝。实际上,若是换做旁人握着这些东西,也是可以用些手段处理的,可白素锦的背后站着许家,更要命的是还有周慕寒,是以,莫说白老太太和小齐氏这两个内宅妇人,便是随后而来的白二爷和白大少、白二少,面对此种情形,也是束手无策。 “三妹,你此时拿出这份东西来,是要同白家划清关系吗?你是咱们白家的姑娘,即便出了阁,白家也是你的娘家,你这番做法,实在是诛心之举!”见过寥寥数面却从未听他说过话的白家大少白宛廷双眉紧蹙出声问道,眼中情绪复杂,有责怪,也有着痛心。 第44章 诛心 白家大少白宛廷,临西士子中有名的风致人物,才德兼备,孝名远播,家境殷厚,与师长、同窗往来谦和有礼、进退有度,刚及弱冠便高中举人,只等着来年的会试,这两年来,白家的门槛几乎被媒人、红娘踩矮了两分。 这三房长孙可是白老太太的心头宝,如今见他出言为自己打抱不平,更是动容得几乎当场落泪。 好一场祖慈孙孝的场面! 白素锦也不急于回话,面无波澜地肃着一双眼睛看着白宛廷。起初他还能与白素锦对视,可没一会儿便倾身到老太太跟前低声安慰着,以掩饰刚刚错开视线时的尴尬与狼狈。 若论诛心之举,这世上最没资格跳出来指责她白素锦的,便是他白家三房的人!如今竟然当面挟亲情大放厥词,倒打一耙,白家大少的圣贤书读得可真够到位。 白素锦不回应,周身的气息清冷疏离,一时间其他人也不知该如何再开口,场面就这么僵冷了好一会儿,白语元清了清嗓子,将手中的书信小心折好放回木匣内,递还到白素锦手中,依旧一副冷淡的嗓音,说道:“证物确凿,这份银子的确在大伯母嫁妆之内,故而三妹此时提及,无可厚非。” 白语元这番话一说,算是承认了这笔银子的归属,另外几人听后俱是一愣,却又无从反驳。家主白二爷明显纠结不郁,可也不能现下就发作,便按捺着由白语元出面。他万没料到,大哥活着的时候处处压他一头,如今人死了,还留下这么个大后招!也是自己粗心,只顾高兴着接管家业,一时不察。不过,盐行那账房总管必定是得了大哥的嘱咐,刻意隐瞒了此事,这人必不能再留了...... 白二爷虽面沉如水,却也没阻止白语元,显然是默认了他的立场。 “这笔银子,不知三妹心里是如何打算?”白语元问道。 白素锦淡淡一笑,“小妹无心盐行,且入了将军府后,少不得上下打点,所以,想着还是要银子的好。” 听到白素锦这么说,白二爷竟是稍稍松了口气,连着脸色也缓和了几分,可转而想到从盐行里抽出这么一大笔银子,为难道:“一时间从盐行抽出一成股份的银子着实有些急,不如这样吧,我一会儿就让账房那边算出实数,然后从账上分三笔支出来给你,可好?” “但凭二叔做主,侄女并无不可。” 事实上,许氏临终前除了留下这方木匣,还亲□□代过,白记盐行的账房总管是信得过之人。否则,盐行一成干股异常这种事,怎么家主改易四年一直未泄露出来。 早在白素锦决定回白府挑明要嫁妆前,她就私下见过白记盐行的账房总管黄先生了,并预先给他安排好了退路,就到许经年主事的茶行做总账房。 黄先生全名黄淮之,临西府苏阳县人,虽腹有经纶,却考运不济,而立之年才得了秀才的名头,后屡试不中,心生颓意,又困于家中窘境,便决定放弃考学,在府城内谋差事之时被白大爷看中,做了账房,可以说是一路见证着白家的崛起。白大爷是念旧情之人,在世时对黄先生颇为倚重,投桃报李,黄先生这么多年来经手的银子以万两计,却从未出过一个铜板的差错。 知遇之恩,莫说守住一成股权的秘密,就算是倾尽家财,黄淮之也是在所不惜。且白二爷当家后,行事作风大异于大爷当家之时,对自己这些老人儿也不那般信任,做事掣肘许多,黄淮之几次萌生退意,只是思及大爷所托之事尚未了结,这才坚持到现在。 白二爷也的确没让人意外,白素锦大婚过后月余,黄先生便被委婉辞退。这些还是后话。 这会儿白二爷应下了白素锦所提之事,出了蝠厅回到清溪园便是好一顿发火,砸碎了内堂里两只小齐氏最爱的青釉白瓷瓶。 小齐氏紧随着白二爷离开,老太太直呼头晕胸闷,白大少爷便扶着回了内堂,一时间,偌大的蝠厅便只剩下了白素锦和白二少白语元。 白素锦回清晖院,白语元要去粮行,正好同行往二门方向走。 由于之前粮源上的施手援助,两人也不乏话题聊,交谈中白语年竟对白素锦新开的茶庄颇为感兴趣,想到他手里握着着大片田地,白素锦忽而也萌生了些想法,但却没有立刻挑明。 快到清晖院门口的时候,白语元从衣襟内取出个巴掌大的册子递给白素锦,语气一贯清淡,“我之前委托樊记打制了一整套陪嫁的内外间家具摆设,年前就完工了,这是清单,你且收着,我知道许大管事也在他家订了物件,到时你让他一并领取出来。只是......预订时没料到会是将军府那般门庭,三妹且收着吧。” 一整套的内外间家具摆设,还是年前就做好了的......这怕得提前一年就得下订单吧? 白素锦接过册子,默默打量了白二少的侧脸,好一会儿才开口低声说道:“多谢二哥。” 白语元也没再说什么,无声陪着白素锦走到清晖院门口,稍稍停驻了片刻后,敛眸离开,直奔二门而去。 白素锦站在清晖院门口,看着白语元的背影有片刻的晃神,忽而就想到白宛静出嫁那日,白语元对自己所说的那句背自己上轿。 白语元...... 这还真是个耐人寻味的人物。 虽然一时还不好判断,但丝毫不妨碍白素锦接受他的“好意”。 回到内书房,白素锦打开白语元给的册子,一看还真是惊了。 大到雕花千工床,小到杌子木匣,清一色的不是黄花梨木就是金丝楠木,齐全且精致贵气,莫说抬进将军府,就是抬到皇家的王府里,那也丝毫不降身价! 一年前,白二少就备下了这等“添箱”,白素锦这会儿还真对他起了几分兴趣。 第45章 商道 不管白语元出于何种动机,这份贵而不显的“心意”白素锦都全盘接受下来。 白素锦回府后,随着嫁妆陆续抬进清晖院,大婚的日子也在一日日迫近。远路宾客中最先到的是钱塘许家。 许老太爷现今膝下只有两个儿子,许大爷一房,大太太孟氏,两人膝下也有两个儿子,大少爷许唯诚、三少爷许唯恭。许二爷一房,二太太于氏,两人膝下亦有两个儿子,二少爷许唯信,四少爷许唯良。 许大少爷许唯诚与大少奶奶的幼子刚满周岁,不宜远行,就被留在家里主持生意,其余的两房人皆不远千里奔波而来。其中,三元及第、如今正在京中翰林院任修撰的二少许唯信提前送了书信过来,说是已经提前告了假,自己直接从京城赶过来。 许唯信假期有限,所以动身要比许家其他人晚一些,许老太爷一行人到的时候,离大婚尚有十天。 许家人到临西这日,从东城城门到白府正门,系着大红绸花的车队几乎排了半条安庆大街。除了前五辆主人家乘坐的青蓬马车,剩下的全部都是送给白素锦的嫁妆。 这一次白二爷带着白家众男丁在大门口相迎,白素锦等在二门,白老太太一干女眷尽数到场。 远远瞧着一群人浩浩汤汤奔着内院而来,待走近了些,一马当先走在前面的赫然是许老太爷,脸色看着比上次强了很多,走在他身后的,便是许家众人。 虽说几年未见,但白三姑娘自小与许家亲近,对许家两房人熟稔得很,白素锦这会儿凭着记忆很快将人辨认出来。 白老太太在场,白素锦避开风头,由着她和小齐氏出面将许老太爷一行人迎进了清晖院。许家人风尘仆仆,略作寒暄后,老太太便带着白家人先行离开,准备晚上的接风宴。 他们一走,屋里就都是自己人,夏妈妈带着丫环手脚麻利地伺候主子们洗漱,再回到内堂事,饭菜正好摆上桌,大历风俗,上车饺子下车面,所以桌上的主食是赵妈妈最拿手的鸡汤面。自家人也没那么多讲究,男女同席而坐,一顿饭吃得很是热络。 许老太爷原打算同上次一样,先在白府歇一晚,明儿一早再到小荷庄去,白素锦也早早就将扶云轩东阁拾掇妥当,岂料计划不如变化快,小荷庄需要安排京城的宾客入住。 族内虽不乏为官的子弟,这一代又出了许唯信这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可白素锦了解许老太爷的心思,许家祖训,本家远朝堂。这次小荷庄入住的京中来客,不是皇亲就是权贵,白素锦和许老太爷商量,这次一家人就住在清晖院,待白素锦出阁后,再住到万通商行的别院。 用过饭后,男人们回房歇着,两位太太却拉着白素锦一时舍不得撒开手,白素锦无法,只好将她们一起请进了自己的卧房。 许家两位太太进门的时候小姑许氏还未出阁,大太太性情沉稳内敛,二太太爽朗干练,许氏心思通透随和温婉,三个人凑到一起性格互补,感情很是亲厚。两位太太膝下无女,白素锦又是许氏唯一的血脉,自然对她格外疼惜。之前听到她意外重伤性命垂危的消息,两人的惦念丝毫不比许老太爷少,虽然后来陆续收到刘大掌柜的书信,得知她熬过生死大关慢慢康复,可终究没亲眼看到人,心里还是无法彻底放心。 白三姑娘本就骨架小,显瘦,还是不易长肉的体质,之前重伤折腾了一番,虽然事后赵妈妈想方设法给她补,但这会儿瞧着还是略清瘦,下巴尖尖的,看的两位太太打从心底直冒酸水,拉着白素锦的手直抹眼泪。 白素锦是最受不得看人掉眼泪的,可这会儿却只觉得心头发暖,轻言细语地哄了一番。 连日奔波赶路,再加上这番情绪波动,两位太太很快就有些体力不支,白素锦让夏妈妈铺好床榻,扶着两人直接躺在自己屋里休息。 身体彻底康复后,白素锦就没了午睡的习惯。夜里光源受限,本就睡得早,若还午睡,漫漫长夜可怎么过啊! 看着两位舅母睡下后,白素锦轻手轻脚出了卧房,快走到花厅的时候,就看到两位表哥站在石阶旁的玉兰树下笑着跟他打招呼,似乎早料到她会过来。 将许唯恭和许唯良迎进花厅的茶室,许唯良一落座就嚷道:“听说你从滇北弄了好东西,快给我们见识见识!” 白素锦亲手给他们冲了壶濮茶,用的是塔达木族长送的私藏茶。 许家旗下的商行大掌柜虽有很大的经营自主权,但南茶北马的生意敲定后,刘大掌柜还是第一时间就上报给了东家,所以,许唯良才会这般迫不及待地等着跟白素锦碰面。 许唯良要开拓滇北到藏南的商道,这件事不久前已经正式和家里提出,没人反对,但也没人赞成就是了。 眼下大历西部边境与外族的通商商道只有西北的丝瓷古道。说是古道,实际上也不过数十年而已,借由战争开辟出来,说是商道,实际上战略意义大于通商。 而许唯良要开拓的滇北藏南商道则完全不同。这条商路全程崇山峻岭,行车完全不可能,有些地段甚至连马畜都无法通行,只容单人步行通过。所以,这条路线是兵家不会碰触的地界。 许家商行是许二爷主事,二房长子许唯信如今已入仕途,偌大的商行将来都要交到许唯良手里,是以,许二爷虽也不看好这条运输成本高且周转速度慢的商道,但颇为欣赏小儿子的闯劲,便撒手由着他折腾,大不了撞到南墙吃些教训,趁着年轻的时候多历练历练是好事。 许唯良原本的打算里,这条商道开拓出来主要是贩卖自家的丝锦。因为西北丝瓷古道的影响,西部番邦、外族的上层权贵对大历的丝锦和瓷器极为追捧,连带着下面的臣民也以此为贵,是以利润十分丰厚。西南这条商道许唯良亲自走过,瓷器娇贵,运送过程中损坏的几率太大,只能作罢,滇省多产茶,几番考察下来,许四少便动了贩茶的念头,可从西北丝瓷古道那边打探回来的消息又让他最后放弃了。原来,不少茶商也尝试过利用古道贩茶到西境外,可惜,那些个番邦外族似乎并不喜欢饮茶,茶商们俱铩羽而归。 但不久前刘大掌柜的一封信让他嗅到了巨大的商机。 第46章 嫁衣 “这茶的味道......香则香矣,可似乎过于醇厚浓郁,单就口感来讲,恐怕不如市面上的茶受欢迎。”三少许唯恭品过后如实说道。 大历上下喜喝不发酵的绿茶,濮茶属于全发酵茶,在口感上与绿茶相去甚大,这也是濮茶难以打开销路的原因之一。 “或许正是这口感上的差异,才有可能让外夷人接受。”刘大掌柜在信中提过西军将领很是喜欢濮茶的口感,许唯良正是透过这个信息再次萌生了贩茶的念头。 白素锦但笑不语,起身从储物柜里拿出许经年前几天亲自送过来的薄木盒子。 打开盒盖,白素锦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放到桌面上,让两位表哥一览全貌。 这是许经年从滇北带回来的、按着白素锦在购茶契书里要求的规格压出来的濮茶,为了方便计算,白素锦将规格做了调整,茶饼是一百克一片的小饼,十片一提,茶本身品质较高,包装也较为精致,目标客户是消费力较高的上层人物。茶砖主要针对一般的百姓,品质虽比茶饼差了一些,但胜在价格优惠许多,重量规格也分半斤、一斤、两斤、四斤,可选性强。 许唯良拿着茶饼和茶砖看了又看,眼底的光芒如灯般被点亮。 许唯恭看着四弟和表妹无声对视,眼角眉梢都透着股磨刀霍霍的振奋劲儿,无奈摇了摇头,继续品着自己手上的濮茶。刚入口不太习惯,细细品上两盏,回甘迅速,茶香饱满,竟也别具风味。 看到许唯良的眼睛盯着茶饼和茶砖滴溜溜直转,白素锦就猜到了他的想法,嘴角噙着笑将许经年滇北之行签回来的契约展示给他看。 看着厚厚一叠濮茶收购契约书,许唯良难以置信地来回翻看了好几遍,就连旁观的许唯恭看了也惊讶不已。这些契书绝大多数都是各族长以村寨的名义同白素锦的普润茶行签订的,许唯良手上翻看的契书数量看,想必滇北一带大部分村寨都牵涉在内了。 两人这会儿不约而同想起许老太爷对这位表妹的评价:不让须眉。 眼光毒辣、出□□厉。许家两位表哥第一次真切见识到了白素锦在面对商机时的果敢与胆气。 承受着许唯恭、许唯良两兄弟的赞赏目光,白素锦顿觉压力山大。受之有愧啊,自己可是明知结果才敢这么大手笔的! 濮茶始出于濮族,濮族是滇北地区的原住民族,多年来与远近族寨通婚通市,濮茶的制作也渐渐传开。濮茶虽然没在市场中打开销路,但各族寨每年都会做一些自己饮用,濮茶制作的过程中经过发酵异常耐保存,年份越久,冲泡出的茶汤越是醇厚绵润。 白素锦到百越的时候,已经是春茶茶季后期,茶树一年中最好的茶青春尖基本上都被做成了新季绿茶,各家手里的濮茶基本上都是往年的陈茶,白素锦让许经年抓紧时间去滇北,一来尽早收购各寨存茶,二来抛出契约,刺激族民在夏茶茶季到来时打量制作濮茶。 “下月初家里正好有支商队跑丝瓷古道,既然你们还不能确定这茶被接受的程度,不如让他们带过去试试效果。”许唯恭建议道。 白素锦摇头,“还不是时候,一来现在手里的濮茶不多,二来马场急需要引进种马,伊犁和大宛太远。” “世子爷他......真的让你插手做主马场的事?”许唯良上次临走前的确存了让白素锦牵线结识周慕寒马场管事的心思,万没想到刘大掌柜送来的信里提到,白素锦竟然在做主经营马场。 这件事许唯良第一时间就告诉了许老太爷,老爷子听了只是沉默,眼底的情绪很复杂。 白素锦来没来得及回应,雨眠就在门口通报,说是老太爷和两位爷起身了,唤她过去说说话。 茶室内三个人面面相觑,起身准备回内院,许唯良把茶饼和茶砖装回盒子里,一起带了过去。 清晖院西跨院的布局是白大爷当年仿着大太太许氏在钱塘的闺阁翻建的,院里同样有一方不小的荷塘,当下正是荷叶重叠、荷花现蕾的时节,荷塘边的水榭里,许老太爷和许家两位爷一边品着茶一边等人。 有多久,清晖院里没这么热闹了。 夏妈妈看着榭台里围坐在一起的主子们,偏过身子偷偷抹了两把脸。 对于周慕寒允许白素锦插手马场经营的事,许老太爷听过后一直耿耿于怀。马场不同于田庄铺子,免不了和军中有瓜葛,让白素锦插手马场,未免涉足过深。 左右在座的都是自家人,许老太爷说的直白,白素锦听后心头一暖,直接揭了周大将军的家底。 堂堂一方封疆大吏、荣亲王府世子爷,账面上就只有三百多两的现银,这......拮据得让人难以置信。 许家几个男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消化这个消息。 “我说,那小子该不会看上你是尊金娃娃了吧?”许唯良突然觉得自己看透了周慕寒肚子里盘算的小九九。 许二爷抬手就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臭小子,管谁叫那小子呢,活腻歪了你!” 其他人见状默默喝茶,瞧脸色,明显是一致赞同许唯良的想法。 “无妨,赚银子本就是咱们许家人擅长的。”好一会儿,许老太爷才憋出这么句话,白素锦嘴角都要抿僵了,好在许唯良有眼色,将盒子里的茶饼和茶砖拿出来转移话题。 两个孙辈都能嗅出来的商机,许老太爷岂会瞧不出来,细细听白素锦说了茶行、商行和马场三家合作的茶马生意后,不仅就细节方面做了不少实际操作的补充,更是提议让三家成立一个专门的部门来经营,尤其是要单设一个独立的账房。 白素锦和许唯良默默对视,心里一致感叹:姜还是老的辣! 西跨院这边,白素锦陪着外祖一家喝茶聊天,花厅外库房这边,赵妈妈和宋妈妈带着素尺和清晓拿着清单将许家带来的陪嫁入库,整整忙了一下午,最后一抬香料入库,外库房几乎被填满。 白素锦至亲只有许家,如今仅有二表哥许唯信未到,内院有了两位舅母坐镇,夏妈妈一行人做起事来更加沉稳麻利,大婚的准备有条不紊,白素锦这个当事人反倒清闲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配合许老太爷修改嫁衣。 第一眼看到许老太爷亲手为自己做的这套嫁衣时,白素锦整个人几乎呆住。 美的....不可方物。 这是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嫁衣,大红色金丝月锦之上的凤图云纹都是一根根丝线织出来的,凤翅舒展,腾于云上,姿态栩栩如生。 这样一套嫁衣,怕是要花上许老太爷年余的功夫。 第47章 夙愿 许老太爷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大红嫁衣,喃喃道:“老了,当年做你娘亲的那件,不过才用了八个月而已......” 只消这一句话,白素锦就朦胧了视线。 不忍许老太爷神伤,白素锦便陪着他到小荷庄散心,坐在凉亭里欣赏近在眼前的百亩棉田。 时近六月下旬,田中已隐隐有花蕾初绽,点缀于绿叶之间,别有一番风致。 “两年前,因为捐银筑堤,圣上赏赐了不少珍贵东西,其中就有两株白叠子,据说是西边儿大宛国进奉的圣花,府里的花匠们当成眼珠子一般伺候着,却也没你这片长得好。”许老太爷呷了口茶,看着白素锦淡淡地笑,“一出手就几百亩,看来这圣花能派上大用场。” 白素锦存心讨老太爷开心,自然不会再有所隐瞒,将随身带着的小册子递了过去。 这是白素锦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慢慢手绘出来的,全册采用工笔画法,高度仿真呈现了棉纺织的基本工艺流程。这本就是许老太爷熟稔的领域,饶是如此,他还是无法置信地细细反复翻看了好几遍。 “这......”许老太爷有种如步云端的微晕感。 白素锦嘿嘿一笑,毫不掩饰眼底满满的狡黠,“外公,实话和您说吧,百越的桐华布已经被我尽数买断。前些日子您离开后,我亲自跑了一趟百越,证实这白叠子与桐华树有异曲同工之用!” 府里御赐的白叠子只有两株,大家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它色彩多变的花朵上,图中所绘的桃絮还真是没引起关注。 许老太爷拿着册子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桐华布的精致程度虽无法同丝绸相比,但论吸水和贴身舒适度来说,丝毫不让丝绸,甚至优于丝绸。 这么多年来,制约桐华布发展的,莫过于原材料。如今突破这个难题的关键就在自己眼前,就在自己手上,这让许老太爷如何不激动! 干瘦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册子上那幅轧棉车,任心头的激荡渐渐收敛后,沉着声音说道:“这个东西仔细护住两年。” 白素锦点头,自己本来也是这个打算。 “家里在吴州和松洲还有千把亩田,作桑田不适合,来年正好给你种白叠子,另外,族里不少分家握着大量田产,来年我动员他们也跟着种一部分,逐年筹划,底子也能打的厚些,有备无患。”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老爷子竟主动为自己绸缪至此,白素锦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心里的感受。 白叠布一上市将会造成多大的震撼,白素锦不是没想过,与此同时,巨大利益和工艺独享的状况下,将面临布业同行多大的打压程度也可以想象。不用说以后,因为花綀,眼下不就正经历着秦汪两家的联合打压和同行们的孤立旁观吗?现下敢无视秦汪两家的威胁,那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拿花綀大做文章,白叠子则不同。 白素锦决定放弃白记盐行的股份提取银子,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大量购地种植白叠子,确保白叠布的原材料供应。现在有了许老爷子替自己打算,白素锦顿觉肩上的压力轻松了不少。 两年。 只要争取到两年的市场绝对优势,白素锦就有信心,不会再让秦汪两家像现在这样碾压自己! 嘱咐白素锦将册子放好,祖孙两个的话题不由得就转到了织锦上。因为花綀工艺的启发,老爷子回临西后闭关研究了整整十天,终于织出了半匹纬锦。 “可惜了,时间来不及,你那件嫁衣若是织成纬锦,怕是要更好看几分。”想到此事老爷子不免遗憾,但很快释然,“无碍,等我回去亲手多织几匹,待你有了孩子,从襁褓到小衣,一清水儿的都用上!” 许老太爷笑得眼角堆满了皱纹,白素锦见他开心,很有牺牲精神地没有打断他的脑补。 从小荷庄回来后,清晖院上上下下都发现,老太爷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老爷子心情好,大家也都跟着轻松,加之白素锦喜事将近,清晖院里个个脸上喜气洋洋。 除了白素锦。 大婚倒数第三天,白素锦成功进入失眠的第四夜。 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无缘无故心慌气短,思绪紊乱。 白素锦觉得,自己可能是患了传说中的婚前恐惧症! 那一世,父母遭遇意外双双去世后,尽管外公和舅舅一家给予了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爱,但白素锦从心底渴望着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家。陆扬的不安分,从他几次三番回避结婚话题的时候,白素锦就有预感,所以,当场撞破他和关宁丑事的那一刻,相比于被背叛的痛心和愤怒,白素锦更觉得失望。 花了八年时间小心翼翼经营,最终却终是竹篮打水,没想到命运转折,辗转到这个世界不过数月,自己就要嫁为人妇,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八年的时间,只验证了一个男人的不靠谱,这次四个月不到,却夙愿得偿,白素锦瞪着眼睛躺在床上,心想,这命运可真够坑爹的! 第48章 大婚 第48章大婚 就在白素锦被婚前恐惧症折腾的时候,小荷庄陆续迎来了京中贵客,林大总管几乎长在了小荷庄,许大管事按照之前的商定,织造坊在第一批贵客进庄前暂时停工,庄内签了死契的家工和长工统一住到庄田附近的院子里,一些有眼色、手脚麻利的则被派到林大总管那边帮忙。 许家二少许唯信现今在翰林院供职,上峰翰林院侍读学士温远乃是周慕寒的三表姐夫,接到许唯信的告假请示,便邀请他同行,许唯信也不扭捏,率然应下。 林家人也是分两批抵达临西,林老将军带着后院三个儿媳妇等一干女眷先到,正是因为有三位夫人坐镇将军府,林大总管才能那般放心专注在小荷庄接待其他京中贵客。 随着许唯信的到来,大婚只剩下两天时间,清晖院上下开始将嫁妆仔细装箱、封合、扎系大红绸带。 花厅内,许老太爷亲手将几匹不同颜色的金丝月锦装进两只木箱里。这两只木箱是老太爷不远千里从钱塘带过来的,用整根的香樟木制成,香樟树是白素锦出生那年老太爷在自己院子里种下的,钱塘风俗,家中有女出生,就要在院中种下一株香樟树,待女儿出阁之时,伐下做成两只木箱,装上丝绸,寓意“两厢厮守”。 装满金丝月锦的樟木箱封合后,第二天,白家的送嫁车队踩着吉时从白府出发,婚床、桌椅、屏风等一应内外间家具摆设装了整整十五车。 将军府里,两人的婚房早已布置妥当,白家送过来的黄梨木雕花千工床抬进来放妥后,由好命妇将一早就准备好的整套大红龙凤锦被铺好,并撒上红枣、桂圆、莲子等喜果,是为安床。安床后,新房就着人守着,大婚前不得任何人进入。 安床时,夏妈妈是随着好命妇们一块儿去的,虽没资格亲手给姑娘铺床,但亲眼看过心里才算踏实。据她回来说,婚床上那套龙凤锦被是太后娘娘亲赐、由林家大夫人专程从京城带过来的。 白素锦本来稍微调整过来的心情在听到龙凤锦被后再度失衡。 闪婚不同于形婚,周慕寒既然娶了自己就不会当个摆设,所以,从两人婚约缔成那日起,白素锦就在做洞房的心理建设。可是,两人接触实在不多,寥寥数面而已,这心理建设着实不好做啊! 甭管白素锦再怎么纠结,大婚之日还是如约而至。 白素锦只觉得迷迷糊糊刚睡下就被两位舅母拖了起来,沐浴后,亵衣、中衣、嫁衣一层层将自己包裹起来,然后是敷面、上粉、涂妆,白素锦睡眼惺忪地任由一群人拾掇人偶一样捯饬着自己。 许大太太孟氏一边给白素锦戴头饰一边和旁边的许二太太念叨:“这孩子的心性可真够平和的,当初我那会儿可是紧张得很。” 许二太太正了正白素锦脖子上的赤金盘螭璎珞圈,直点头应道:“可不是嘛,我那会儿可是一整夜也没合上眼呢。” 白素锦闭着眼睛心里哀嚎:两位舅母啊,我可是连着失眠好几晚了...... 大婚当日,承办婚礼的礼部人员分为两队,沈之行带领一队人在将军府跟着周慕寒,祭祖后准备上门迎亲,另一队由郭焱带着前往白府,完成出府前的册封典礼。 清晖院内已经备好了典礼台,这日天气异常晴朗,白素锦在夏妈妈的虚扶下踱上礼台,跪听郭焱宣读册封诏书,洋洋洒洒一大篇对仗工整辞藻华丽的骈四俪六,配上郭焱清朗磁性的嗓音,颇为铿锵悦耳,听得四周观礼之人满心敬肃。 三拜九叩接下诏书后,刚回到内堂坐稳,周慕寒的迎亲队伍就到了正门。白素锦起身,绣着金丝凤凰的大红盖头蒙上,由喜婆引着出了内堂大门,脚下踩着的是绵延到喜轿的红绸。透过喜帕底端,白素锦看到一人身形闪过,背对着自己微微蹲下了身体。 白素锦压下心头的微动,趴到了眼前的背上。 白语元起身,将白素锦稳稳背了起来,踏着红绸大步向正门走去。 “离了白府,去和大将军好好过日子吧,有了难处尽管找我便是,切莫委屈自己。”从未有过的亲密距离下,白二少哑着嗓音低低说道。 白素锦趴在他并不宽阔的背上,无声点了点头。在即将走到正门的时候,白素锦在他耳边低声回了句,“我知道了,二哥。” 白语元身体一僵,但很快放松下来,步履轻快地跨出白家正门的大门槛,将白素锦妥妥地送进了十二人抬的喜轿。 按照皇家礼制,亲王世子大婚,世子爷不必亲自迎亲,指派人替代即可,但周慕寒却坚持自己亲迎。 周慕寒金冠束发,身着一袭大红色金丝月锦新郎喜袍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纵使杀名远播,当下看在围观人眼中,却是英姿勃发、恣意风流。 此时穿在周慕寒身上的那件新郎喜袍,正是同样出自许老太爷之手,这是他送给唯一外孙女最特别的贺礼。 迎亲队伍从白府正门出发,十二人护卫骑兵在前面开路,随后是喜乐班,接着是周慕寒和喜轿,喜轿之后是绵延数里的嫁妆。 十里红妆,不外如此。 此后百余年间,大历民间婚嫁红妆之盛,无人出白三姑娘之右! 大历风俗,上午迎亲,新娘被迎入夫家后,暂时在外院厢阁歇息,等待傍晚拜堂。 白素锦被喜婆引着进了屋子,头上蒙着的喜帕虽然不能拿下来,但屋子里没有外人,也能稍微放松一下。 迎亲队伍从白府出来后又在城内转了好大一圈,这会儿已经过了午时,赵妈妈一早就准备了些葡萄粒大小的点心,既能垫垫肚子,又不会破坏妆容。 天没亮就开始折腾,白素锦此时真的是饿了,没一会儿功夫就把赵妈妈准备的点心吃掉了大半,正要喝口茶顺顺,清晓端着托盘从推门进来。 “姑娘,这是林大总管特意嘱人送来的,说是大将军吩咐给您备下的。” 托盘里放着的是炖盅,打开盖子一看,竟然是一盅燕窝鸡丝粥,温温的,入口刚好。 白素锦嘴角弯了弯,待清晓将鸡丝粥要到碗里后,自己一手撑着喜帕,一手拿着羹匙开吃,胃部的空虚感很快被填补。 这个男人......貌似还挺靠谱。 第49章 人妇 大历婚俗,女子出嫁,娘家人无论长幼都可以送嫁,当日白宛静出阁,白家阖府送嫁,唯独白素锦碍于身份,没有出席。如今轮到她出阁,白老太太却以头疾复发为由,没来送嫁。 真是头疾犯了也好,故意折腾幺蛾子给自己添堵也罢,白素锦丝毫不在乎,前一天按往日那般去福林院请过安,问了病情,然后回自己院子该干什么干什么。许老太爷等人听说这个消息后也没表露什么,只是第二天的送嫁队伍里,面对许唯信深意打量的目光,白家一众读书人只觉脸面无光。他们心里都清楚,称病不过是对外的借口,老太太是想在三丫头面前立威,可惜,人家压根就没当回事。 用过吃食后,雨眠给她补了个妆,而后白素锦盘膝坐在里间的软榻上,两位舅母从旁陪着,断断续续说着些嫁为人妇后要注意的细琐小事,譬如对夫君多用点心,知冷知热照顾着,性子再冷也能念你的好;譬如对待府里的下人要恩威并施,一味宽容心软要不得;等等。 虽然都是些说过的话,但白素锦仍然细细听着。没有娘亲在,两位舅母完全担起了亲娘的责任,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遍又一遍,甚至在昨晚还给她科普了一些床第间的常识,话题内容不能更*,听得白素锦耳朵直冒火。 白素锦虽生于临西,却继承了许氏江南女子的纤柔体态和温婉眉眼,如今低眉垂眼静静端坐在软榻上,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尖发软。这般心思通透、自强自立的丫头,合该身边有个温文儒雅的夫君疼惜着,如今这桩亲事,许家两位太太其实从心里是不放心的。传言抚西大将军性情暴躁、行事狠戾,虽说传言不可尽信,然空穴来风,事关白素锦的一生,两位太太心中难免多虑,每每思及此处,总觉得委屈了自家的丫头,忍不住就要红了眼眶。 此番情形自从两位舅母到了临西之后每天都要上演,白素锦知她们心思敏感,却不知要怎样才能让她们放宽心,只得握着她们的手,一遍遍低声劝着让她们莫担心,自己会好好过日子的。 因为有亲人陪着,时间似乎也容易打发,很快就要到拜堂的吉时了,喜娘进来里间,引着白素锦下榻,检查妆容,整理衣冠,然后走出里间,踏上门外的铺地红绸。 二门,白素锦被人引着跨火盆、踩瓦片、过马鞍,一连串吉令过后,终于透过喜帕的底端看到了周慕寒与自己同料同色的喜袍下摆,感受到自己握着的喜带另一端被他接了过去。 周慕寒已经获封亲王世子,成亲的礼堂是特别建造的露天礼台。周慕寒刻意放缓步子,牵着白素锦稳步踏着红绸走进内院、走上礼台,在唱礼官的引导下,行三拜大礼,叩接封诰圣旨,从礼制上完成了与周慕寒结为夫妻的过程。 端坐在喜床边上,白素锦终于能痛痛快快地长舒一口气,这会儿两家的女眷都在外间的暖阁里热络着,卧房里只有雨眠和清秋两人从旁伺候着。 远到内院,内到暖阁,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白素锦扶着肩膀扭了扭脖子,凤冠霞帔虽美,重量也不是盖的,顶了一整天,白素锦这会儿觉得从肩膀到脖子都僵了,清秋见状忙接手帮她捏肩膀。 周慕寒大婚,外祖林老将军不远千里赶过来,亲生父亲荣亲王却称疾没有露面,难免惹人揣测,可也没人敢当着周慕寒的面多嘴,是以整个婚宴的气氛还算其乐融融。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周慕寒今儿在人前终于不再肃着一张脸,可也绝对与和善可亲沾不上边,故而没人敢上赶着灌他这个新郎官的酒,等到他进新房的时候,人倍儿精神。 喜宴渐收,宾客陆续被送出将军府,喧嚣最终归于平静。新房内,白素锦与周慕寒挨坐在喜桌旁,周慕寒难得面色和缓、眉眼温润,极有耐心地遵着喜娘的提示,挑开覆在白素锦头上的喜帕。按着男左女右的古令,两人各剪下一绺头发,周慕寒将头发交到白素锦手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纤细白嫩的手指灵巧翻动间,他们二人的头发被变成了一个漂亮非常的同心结。 白素锦拿着编好的同心结犹豫着是不是该放到桌上时,一只做工精细却明显有些陈旧的香囊递到眼前。 抬眸看了周慕寒一眼,白素锦接过香囊,将同心结放了进去,刚系紧扣带,就被周慕寒接了过去,谨而慎之地挂回腰间。 喝过合卺酒,繁复的仪式总算告一段落,周慕寒立刻亲手取下白素锦头上的凤冠,又陪着她用了些吃食,然后两人才分开各自沐浴洗漱,再回到新房时,白素锦有种豁然新生的轻松感。 一双龙凤红烛静静燃着,微晕的光线给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旖旎之色,白素锦半干的头发柔顺地散在身后,静静坐在喜床边上看着周慕寒着一身月白中衣信步走上前,在他身后,三重纱帐渐次被拉合。 气息交融间,周慕寒慢慢握住了白素锦的手。 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须臾间,白素锦的心跳便已失控。 于她来说,这般牵手比拥抱和亲吻更为令人心动。 自相识以来,身边这个男人似乎总是能击中自己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罢了。 白素锦暗自叹了口气,放松身体,缓缓将头靠在周慕寒的肩上。 对人生另一半的选择,白素锦向来秉持着这样的原则,没确定关系前尽可能多想多考察,一旦确定了关系,那就要给予足够的信任和理解。 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再摊上个陆扬一般的男人,所托非人,总好过处处小心防备生生将一段感情磨干净了的好。 似是感觉到了白素锦心境的变化,周慕寒眼底的柔和清润更甚几分,嘴角都浮上淡淡的笑意。 随着周慕寒的动作,灼热的气息交融间,白素锦疲惫地抬起手臂拥紧他的脖颈,双眼微张,视线里的帐顶红蒙蒙一片。既看不清,白素锦索性闭上双眼,将自己全身心交付给此时正紧拥着自己的男人。 红烛微微摇曳,周慕寒突然背脊紧绷,在最后的一刻撤离了身体,一阵灼热洒在两人紧贴的皮肤间。 白素锦乍然睁开眼睛,下一刻便对上周慕寒温润如初的双眸。 第50章 人物关系索引 临西白家: 福林院:白老太太——齐氏 清晖院: 白大爷——白明启(去世) 白大太太——许氏(去世) 白三姑娘——白素锦(15) 清溪园: 白二爷——白明承(现任白家当家) 白二太太——小齐氏(现任白家后院当家,白老太太的亲外甥女) 白大姑娘——白语婷(18) 白二少爷——白语元(21) 白三少爷——白语年(17) 清风苑: 白三爷——白明轩(现任临西府锦阳县知县) 白三太太——余氏(临西府同知余绍洹嫡次女) 白大少爷——白宛廷(21) 白二姑娘——白宛静(17) 白四少爷——白宛和(15妾生子) 钱塘许家: 家主:许老太爷 大房: 许大爷——许绍达(主管丝织) 大太太——孟氏 许大少——许唯诚(主管桑田) 许三少——许唯恭(主管丝纺) 二房: 许二爷——许绍通(主管商行) 二太太——于氏 许二少——许唯信(翰林院修撰) 许四少——许唯良(主管商队) 镇北大将军府林家: 家主:林老将军 大房: 大爷——林承允(北军都统) 大夫人——赵氏(工部尚书嫡女) 大少爷——林谨行(御前一等侍卫)【夫人霍氏】 三少爷——林谨识(万柳营护军参领)【夫人卓氏】 三姑娘——林知琴【夫君温远(翰林院侍读学士)】 二房: 二爷——林承翰(湖广漕运总督) 二夫人——冯氏(山西总兵嫡女) 大姑娘——林知棋【夫君岳永年(虎啸营步军副尉)】 二姑娘——林知书【夫君董毅(户部员外郎)】 六少爷——林谨昔(举人) 三房: 三爷——林承轩(万柳营副将) 三夫人——乔氏(京兆府尹嫡女) 二少爷——林谨言(都察院给事中)【夫人闻氏】 四少爷——林谨文(京兆府治中)【夫人夏氏】 五少爷——林谨和(北军骁骑校)【未婚妻段氏】 抚西大将军府: 家主:周慕寒 主母:白素锦 府内各处: 大总管——林福 侍卫长——刘从峰(一等、二等侍卫各6人,三等侍卫8人) 庄园处管事——李堂 回事处管事——宋成 随侍处管事——褚良 账房处管事——钱金 马场管事——萧长信 厨房管事——洪垚 茶房管事——仲伯 更房管事——章义 马房管事——余宽 花房管事——戚展 司乐房管事——柳如烟、江轻舞 档子房管事——彭清 小荷庄: 大管事——许宽【娘子:夏妈妈;女儿:雨眠;儿子:许经年】 田园管事——赵士程 织造坊管事——关河 建筑管事——梁铎 名下商铺: 广蚨祥大掌柜——闫明【娘子:宋妈妈;女儿:素尺】 丰泰粮行大掌柜——江海【娘子:赵妈妈;女儿:清秋、清晓】 普润茶行大掌柜——许经年 第51章 认亲 “当初,母妃就是因为太早有了我才会伤了身体的根本,让人有机可乘......”周慕寒抬手将白素锦鬓角边汗湿的头发拨开,烛光影绰间,眼前的面容显得愈发柔婉而娇弱,周慕寒心头一凛,身体微倾埋首在白素锦颈侧,闷声道:“锦娘,咱们......晚两年再要孩子吧?” 这是白素锦第一次听周慕寒提起他的母亲荣亲王元王妃,虽然他极力压抑,但言语中透露出的思念和自责,以及从骨子里散发出的仇恨,白素锦此时却能清晰地感受到。 既为这个男人的体贴而感动,又为他所肩负的心伤而酸楚,白素锦素来不擅安慰人,这会儿更觉得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能做的,便只是抬起手臂,无声抱着他。 气氛本来挺温情的,可白素锦抱着抱着,就觉得埋首在自己颈侧的某人渐渐开始不安分,湿热的啄吻从锁骨一路上游,然后在敏感的而后徘徊。 “嗯!”耳朵猛地被咬了一口,白素锦轻哼一声,听到耳边男人压抑的低笑,白素锦一个气不过,伸手就在他腰侧捏了一把。 下一秒,周大将军就身体力行让白素锦得了一个深刻的教训:男人的腰是不能随便捏的! “睡吧,明日还要给外祖和舅舅们敬茶。”一番折腾后,周慕寒起身唤外间值夜的丫环送了温水进来,自己亲手给白素锦擦拭了一番,撤了被两人汗水打潮的褥单,然后将人揽在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知道明儿一早要敬茶还这么折腾人,马后炮有意义吗?! 白素锦眼下的状态也就只能腹诽几句而已,很快就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周慕寒也知自己把人折腾狠了,他一向自信自己的控制力,却不想三番两次在面对白素锦这个小丫头时破功。 即使睡着,白素锦脸上的倦意也很明显,周慕寒无奈地弯了弯唇角,将人揽近了两分,也跟着睡了过去。 纱帐内,两人交颈而眠,新房里静谧安稳,偶尔有灯花燃烧时窸窣的碎裂声。 生物钟作用下,白素锦如常醒了过来,帐外红烛燃尽,晨曦微光透过窗纸照进屋里,属于另一人的气息近在咫尺。 白素锦偏过头,映入眼帘的便是周慕寒恬适的睡颜。难得能这么近距离无压迫感地打量他,白素锦细细看着这个已然是自己丈夫的男人,越看越想感慨,这男人长得也真够正的,瞧瞧这眼睫毛,浓密微翘,时不时抖动一下,就跟撩过人心尖似的,微痒。 “为夫的皮相可还令夫人满意?” 白素锦打量得正投入,忽而就听到男人低沉中带着些沙哑的声音。 这是.....被调戏了? 白素锦抿了抿嘴角,淡淡一笑,点头道:“嗯,尚算满意。” 隐隐听到房内传出低笑,想来主子们是醒了,雨眠轻缓地敲了敲门,“夫人,该起了。” 白素锦不再理会一大早就冒傻气的男人,拽过中衣在被子里囫囵套上后起身,唤雨眠等人进来伺候洗漱。 周慕寒的婚事有多舛,恐怕全大历的百姓都知道,这些年来,更是困扰林老将军的一块心病,这杯外孙媳妇茶等得望眼欲穿,如今一朝宿愿终得偿,老将军心里头激动啊,一早天没亮就起身了,仅是袍子就换了好几身,直到其他房的儿孙陆续聚到他这院子后才罢休。 如今的林家,林老将军虽已挂印,但府内林大爷林承允时任北军都统,林三爷林承轩担任京师禁军万柳营副将,孙辈中,林大少林谨行是行走御前的一等侍卫,林三少林谨识是万柳营护军参领,林五少林谨和乃北军骁骑校,即便脱离林老将军,林家如今在军中的影响只增不减。与此同时,文官队伍中林家也占据一席之地,林二爷林承翰就职湖广漕运总督,林二少林谨言任都察院给事中,而林四少林谨文乃京兆府治中。 京师林家,真正的满门精英,文武双贵。 可愈是如此,林家人行事愈是谨慎,对府内下人们也约束得紧。京中权贵哪家府上没有个把纨绔子弟的,唯有林家。 林家的情况,林大总管在周慕寒的授意下早已和白素锦交代过,但闻名不如见面,白素锦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武将无特殊情况不得擅离职守,所以,这次林家的武官们无法亲至,但后院的夫人们却是都来了,白素锦一进正荣堂的门,第一印象就是满屋子的人。 从林老将军开始,再到各房的舅父、舅母,再到各房的表哥、表嫂、表姐、表姐夫,一溜儿敬下来,饶是白素锦一早就背下了林家人的名字,这一时半会儿的还有些人名对不上脸。 脸盲症的人你伤不起! 林老将军素来脸冷,即便是亲儿子林二爷也极少见过老父露笑容,今儿却算是破了例,从新婚小两口进门开始,老爷子嘴边的笑意就没断过,这会儿嘴角扯得是越来越大,让人看得不禁汗毛尖直竖。 林二爷最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偷偷在背后扯了扯老爹的袍子。林老将军看外孙媳妇看得正满意呢,冷不丁被人打扰,刚要发作,就看到一众子孙俱面带诧异地看着自己。 林老将军一瞬间敛起神色,挺着脊背坐得异常端正。 旁观这一场景的白素锦看到林老将军微微泛红的耳朵,用衣袖掩护着狠狠拧了自己大腿一把,生生把笑意给憋了回去。 因为林老将军这一段小插曲,白素锦心里原有的那点小忐忑尽数消散,很快就和林家几位舅母、表姐熟络起来。 “发现了吧,咱们给你预备的见面礼都是一些个实物。”大舅母赵氏握着白素锦的手轻笑,“虽不是什么珍贵的玩意,但这些个实实在在的物件到你手里还能剩下,若是换做银票,怕是没两天就要被那混小子都倒腾到军中去了!” 左右都是自家人,赵氏说话也不见外,一众女眷听了都掩嘴轻笑,白素锦也不扭捏,深以为然地点头,“大舅母说的极是。” 周慕寒一早就把自己府上的账册给了未过门的媳妇看,这事儿众人都听林福说过,眼下听白素锦这么反应,知她是有感而发,愈发忍不住笑成一团。 “寒小子,你这媳妇挑的好,眼光比你娘强!”林老将军看着不远处言笑晏晏的白素锦,拍着周慕寒的肩膀低声说道,苍老的眼底隐隐泛着红。 第52章 危机 历朝历代以来,皇子与朝臣之间的交往尺度一向敏感而难以把握,尤其是林家这种手握重兵的簪缨之家,稍有不谨慎便极容易被卷入大位之争中。当年荣亲王元王妃病逝,林老将军跪请圣前,除了将周慕寒带回林家教养之外,另一个请求,便是求得了皇上亲笔手谕,林家永不结皇姻。作为回报,林老将军首开将权先例,非战时将印上交,战时挂印出征。此先例一开,诸军统帅皆效仿,由此,大历军权真真正正尽收入皇帝手中。 即便如此,林家面对现今数位皇子的态度,也是一概保持距离,由始至终,林家对外的一贯秉承的原则就是:唯陛下马首是瞻。 故而,就算同是参加周慕寒的婚宴,林家人也未与皇子们同行,就连白素锦这个新媳妇的认亲茶,作为周慕寒的堂亲,诸位皇子也是单独面见的。 今上刚及知天命之年,膝下皇子十六位,前头的三位皇子皆在一场天花之祸中夭折,四皇子虽在太医卓易的抢救下逃过一劫,但因年纪太小,还是伤了身子的根本,即使这些年来小心翼翼将养,身体始终硬朗不起来。 大历至今储位悬空,实际上与四皇子的身体状况有着直接的关系。 皇后凌氏膝下只得两子——大皇子与四皇子。大皇子乃今上嫡长子,出于稳定储位的考虑,大皇子三岁上便被封为太子,谁料宫内一场天花,生生夺去了三位皇子的性命,四皇子虽幸免,但身体孱弱,即使如今占嫡占长,与长远计,也非储君良选。事实上,很多人都在怀疑,四皇子搞不好还活不过当今圣上。 这种情况下,四皇子下面的五皇子和六皇子便凸显出来。五皇子善文,南书房读书时便是皇子们中的佼佼者,而后领了差事在户部历练,数年来兢兢业业,着实取得了不错的业绩。而六皇子善武,师从京畿禁军统领赵平,十八岁便凭自身实力晋升入御林军中,深得御林军统领器重。 论自身才能,五皇子、六皇子一文一武,奇虎相当;论出身,五皇子生母德妃、六皇子生母淑妃,皆是四宫之主,同样不分伯仲,是以,大历现今之朝堂,虽在文宣帝威慑下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私下里却因拥储不同,大致分为五派:一派以凌家及数位老臣为首拥立四皇子,一派以八皇子、九皇子、十一皇子为首拥立五皇子,一派以七皇子、十皇子为首拥立六皇子,一派纯属墙头草,还有一派便是以镇北将军府林家和抚西大将军周慕寒为代表的唯皇帝马首是瞻的“唯皇派”,他们眼里,只认坐在龙椅上的那位。 是以,周慕寒虽蒙受圣宠行入皇子之列,得了个十三爷的称号,实际上却与林家一样,同诸位皇子并无过多交集。然这次大婚,除了身体不宜远行的四皇子和六位公职在身不便离开的皇子之外,余下的九位皇子皆现身,储位热门候选人一位也没现身。 按照惯例,白素锦给诸位皇子们敬过茶之后便离开了,午饭是和林家女眷一同用的,周慕寒和林家一众男子与皇子们在前院开席。 皇子们虽天家贵胄,可也没一个是闲着的,就连最小的十七皇子如今也满了十五岁,开始在议政院旁听,所以,喝过白素锦的这杯新媳妇茶后,第二日就准备启程回京。周慕寒未做挽留,不过和白素锦商量后,第二天一大早两人便赶到了小荷庄,亲自将一众皇子们送离东城门后才调转车头,直奔白府。 今天,是白素锦回门的日子。 婚后的白素锦,亲王世子妃兼从一品诰命的身份,就算是临西知府见了也要见礼,何况是民身的白家人,即便是亲人长辈,在阶级尊卑面前,还是要行半礼。 白老太太毕生最大的梦想便是独尊白家后院,可惜,碰上了大儿媳许氏那个绊脚石。好不容易熬到齐氏没了,又把肖似齐氏的三丫头给嫁出去了,万没想到,最后却落得个给嫁出去的孙女行半礼的下场! 日后每每思及此处,白老太太简直如鲠在喉。当然,白家另两房长辈心里也不那么好过就是了。 但这些统统不在白素锦关心的行列之中。 大历习俗,新嫁娘三朝回门,要么在日落前返回夫家,要么就得在娘家小住三天。白素锦念及周慕寒戍边在外,难得与林家人相聚,便在福林院一起用过午饭后不久就动身回了将军府。林家上下虽未说什么,但心里对白素锦愈发满意。 因为公职在身,林二爷和林家几位少爷只多逗留了两日便启程离开,林老将军和一众女眷倒是多留了几日,可始终放心不下家里,任是白素锦再挽留也终是踏上了归程。 送走了林老将军他们,偌大的将军府登时冷清下来,白素锦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可惜,大将军并未给她过多的时间伤怀。 情之一事,未开窍时尚能节制,可一旦开了窍食髓知味,便一发不可收拾。如今家中没了长辈坐镇,大将军便是最大的家主,日子过得可谓风生水起。 夏收在即,周慕寒很快就要率军开赴边境,白素锦体谅他不日就要离家,便想稍微纵着他些,一时竟忘了大将军是递根竹竿就能往上爬的性子,后果可想而知,白素锦虽非英雄,却也差点折了腰! 于是,送大将军离府的时候,白素锦本来的那点不舍统统化为庆幸,在与周慕寒挥手告别时飘散无影踪。 这些日子纵着周慕寒胡闹,白素锦着实有些吃不消,足足缓了两三天才精神头儿回归,正想到庄子上欣赏欣赏百亩棉田繁花竞相开放的美景,许大管事就找上门来。 “庄主,出事了。” 第53章 违约 白素锦赶到小荷庄的时候,一号院外院天井里站满了人,都是织造坊里的雇工,见东家过来,自动让了条路出来。白素锦目不斜视穿过人群,直接进了中厅。 “东家。” “庄主。” 待客的广蚨祥闫大掌柜和织造坊关管事见白素锦进来,忙起身打招呼。 白素锦示意他们入座,自己转身坐到上座,从容自然地接受了几家织造坊东家的见礼。 尽管诰命在身,但对商场上行走的人来说,也不过是形式上多了层礼数而已,在他们的骨子里,趋财逐利是根本。大历初年太/祖皇帝虽颁下贱商令,但实际上,朝廷对商人的态度向来是“贱而不限”,名义上商人地位比较低,可经商活动非但不受限制,从中央到地方,对商贸的秩序极为维护,所以,即便背靠周慕寒,白素锦也不能明着扯出这面大旗,在商言商,若想在商场中获利,就只能按商场的规矩来,以军政压商,可能一时利好,却绝非长远计。 白素锦深谙此理,旁人自然也知道,是以,坐在堂下的几位东家面色颇为沉稳。 来时路上,许大管事已经将这四位的身份背景大致描述过了,都是临西府内小有名气的织造坊,规模虽不及五福、荣生,但坊内织工均在千人左右,年产值在临西乃至川省都占据一定份额。更重要的是,他们,追本溯源,都和临西首富苏家有着或金钱、或沾亲的关系。 如今看他们一个个气定神闲的模样,白素锦心下了然。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周慕寒虽手握军政实权,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外来户,至于白素锦,没了白家做后盾,即便顶着白家人的出身,说到底也不过一介女流。而苏家则完全不同,四象之首,世代盘踞临西,关系盘根错节,如今更与白家结为姻亲,无论是从眼前看,还是论长远计,苏家都具备笼络人的资本。 趋强凌弱,商业资本运行的铁律,自己势弱,白素锦也不会去怪别人不道义。商人的道义,说到底,不过是披在利益之外的面纱而已,千破万破,唯有利益是颠簸不破的。 四人之中,城南永源祥的郭东家显然是发言人代表,一番借口说的冠冕堂皇,总结下来无非两点:一,几家扩大了织造坊规模,织工奇缺,广招熟练工,小荷庄织造坊原材料短缺,织工相对闲置,希望能尊重织工的个人意愿解约;二,不管小荷庄愿不愿意,只要织工想走,几家愿代付违约金。 尽管这种情形事先预测会出现,但万没想到,临时提出解约的织工人数会这么多,白素锦接过关管事递过来的名册,到目前为止,统计人数为一百一十八人,几乎占织工总数近七分之一。不过,竟然都是短工,长工无一人离开。 白素锦由始至终脸上的神情都是淡淡的,目光逐一打量了一番堂下四人,而后起身走到郭鸿泽近前,抬手拿起茶壶,将他手边的茶盏斟了个十分满,轻抿的嘴角微微一勾,淡声道:“既如此,那便按规矩来吧。” 常言道,茶斟七分满,日后好相见。白素锦当下之举,无疑是变相的撕破脸面。以郭鸿泽为首的四位东家诧异之余,脸面上难免有些不好看。 小荷庄织造坊短工每日工钱二十文,转织花綀后提高到三十文,每月月底一结,因为涉及到纺织工艺的教授,所以契约书上规定,转到别家织造坊做工,违约金十倍月钱,也就是每个织工需付违约金九两银子。 白素锦站在中厅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院子里的人群,四下寂静无声,她此时的表情却不再是厅内时那般淡然,而是从未有过的端肃,眸光如炬,缓缓打量了一圈,再开口时,丝毫不掩饰言语中的凛然之气。 “诸位是自由之身,何去何从自然全凭各自意愿,但此时之举意味着什么,相信不必我明说。当下,我也没什么旁的要说,只一句话:但凡今日解约踏出我小荷庄的,日后无论何种情形,直系亲属在内我庄一概永不录用。作何选择,但凭大家心意。” 白素锦此话一出,院中的气氛登时冷凝下来。 嘱咐关管事和闫大掌柜登记好解约名册,白素锦同郭鸿泽几人打过招呼后便一路出了院子回扶云轩。 不想走的,白素锦出不出面也不会动摇,打定主意要走的,自然也不会因为白素锦的一番话而轻易改变决定。关管事和闫大掌柜办事向来利落,当即指挥着几个小管事桌开数个,开始登记名册、清算违约金,水也没顾得上喝一口,晌午刚过,统计整理好的名册就交到了白素锦手上。 许大管事随白素锦从将军府回来后,遵照她的吩咐将织造坊内的织工都聚到一起开了个会,只说一件事:有意离开的,尽可在晌午之前到一号院解约。 解约人数总计一百三十六人,皆为短工契,短短几个时辰,织造坊的短工便少了三分之一,得解约赔偿金一千二百二十四两银子。 “关管事,这笔银子先挂在账上,你再到账房另支一笔添上,按每人二两银子的标准备着,当做给坊内未动织工们的额外花红,端午的时候再发下去。” 关管事忙不迭应下,心里的惭愧更甚几分。不仅是他,就连许大管事和闫大掌柜也是同样。东家明明事先交代过会出现织工流失的现象,今天的情形却大大超出了原先的预计,委实是他们办事不利。 白素锦看着比自己年长一大截的三位老骨干一脸凝重地默默罚站,忍不住抿嘴轻笑,“三位无需自责,今日的情形也不是你们能控制的,人心难测,最是不能计算的,不过这样也好,此时为了看清人而付出的一些损失算不得真正的损失,相反,我倒觉得是幸事。而且,庄上的长工一人也未流失,就这点上说,咱们还是成功的。” 东家向来是个明辨是非之人,不会怪罪他们早在意料之中,可正因如此,许大管事三位才更觉得惭愧。 “东家,这两年甘陕两地闹灾荒频繁,我瞧着不少灾民涌进府城乞讨,半大的孩子不在少数,小人私想,咱们不若趁机收纳一些进庄,死契或长契都可,从小教养着,用起来也靠得住,这次就是很好的例子。” 这个想法其实闫大掌柜已经酝酿许久,也同徐大掌柜和庄上几个管事商量过,今日短工聚众解约一事爆发,这才让他鼓起勇气当着东家的面提出来。半大的孩子领进来,气力小,开始的两三年非但不能替庄子上赚什么钱,反而是庄子供吃供喝供住养着,几乎要倒贴钱。 白素锦听了闫大掌柜的提议眼前一亮,不过,她想的可不仅仅是给庄子上弄一批家工、长工预备军而已。 第55章 开诚 第55章开诚 这次织工集中大量流失事件,不仅给几位主事,也给白素锦上了深刻的一课。按她本来的打算,长短工保持半数比重,给附近村镇闲散农户劳动力更多的雇用机会,可以多少贴补一些家用、改善生活。可惜,事实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让她更深刻明白到:自身实力不够强悍的情况下,仁慈更大程度上等于风险。 这次解约事件,虽然在规模人数上超出预计,但意料之中的是,他们的住址比较集中,主要在双桥、北槐、柳沅三个大村,之外零零散散的一些人,都是平日里和来自这三个村子的人走得比较近的。 “东家,小人差人私下打探到,那三个村子今年田里的原麻和稻谷等物已经全都预订出去了,价格参照今年秋收时的市价高一成。另外,庄子上出去的那些短工并没有被安排进苏家的织造坊,而是大多被安排进了挂在五福、荣生两家牌子下的小坊子里。”闫大掌柜经营广蚨祥多年,自有获得消息的渠道。 林大总管手里握有一队人马,专门用来给周慕寒收集情报,这件事并没有瞒着白素锦,小荷庄织造坊出事当天晌午,林大总管就亲自赶来,询问是否要派人查查背后的底细,但是白素锦拒绝了。 杀鸡焉用宰牛刀。更重要的是,白素锦信任自己倚重的几位主事,经验就是要在这种时刻累积。这点损失和震荡,她目前还承受得起。 白素锦打定主意给几位主事交学费,他们也很是给力,一下子少了一百三十多名织工,织造坊里继续工作的织工们却被安抚得很好,情绪基本稳定,就连最让人担心的花綀产量也波动不大,甚至在稳步上升。 目前,限制花綀产量的因素还是在于原麻和生纱的库存不足。 一来不借助许家商队从外地购买原麻、生纱,二来不提价、不缩减每日花綀供应量,面对先后遭遇的变故,白素锦的沉静让很多人难以理解,尤其是那些“有心人”。 月中,在关管事按惯例带人盘点过库房后,白素锦召来许大管事、关管事和闫大掌柜商量了很久,他们回小荷庄后不久,织造坊开始实行新的休憩办法。原先为了赶织花綀而施行的三班倒改回两班倒,工时从五个时辰减为四个时辰,每旬休一天变为做满六天工休一天,月钱不变。 同时,这项规定即日起适用于白素锦名下所有产业,并且,同林大总管商量后,将军府及其名下产业同样开始实行。一时间,引起整个临西府内的下人和雇工们热议。 期间不乏一些雇主起意效仿,但以“临西四象”为首的大商贾们无一施行,所以,绝大部分商家便持观望态度瞧着,也不急于下决定。 小荷庄内的四百亩棉田正在花铃中期,花期正盛,一眼望去,绿叶点缀下姹紫嫣红,美如画境。夏收再有半月即将结束,边线军报明显变得频繁,城西大营的驻兵开拔在即,周慕寒挤出时间回府一趟,却也只能待上一天而已。 “我不在家,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尽管交给大总管或从峰去处理,我手下什么人能用,他们最清楚。有时间的时候,让大总管给你念叨念叨那些人,你也好心里有数。还有,之前给你的那块玉佩是我私人信物,我已吩咐下去,你凭它可以进入城西大营调动一部分我留驻的亲兵。” 两人躺在床上,难得周慕寒没有胡闹,白素锦听他在耳边低声絮絮念叨,嗓音低沉而富有质感,听着听着,忍不住有些失神。传言中周大将军的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若是眼下这般躺在床榻上碎碎念的模样被人看去,不知要惊掉多少人的下巴。 白素锦正脑补得精彩,忽然,下巴就被一只大手给捏住,脸被转了过来,视线正对上大将军浓墨漆黑的双眸。大将军带着薄茧的拇指缓缓摩挲着轻捏住的小尖下巴,幽幽问道:“你在走神?” 呃,不好,脑补太投入,惹得大将军要炸毛了! 白素锦忙讨好地往人跟前凑近两份,讨好地笑了笑,“没有,只是有些......受宠若惊。” 调动亲兵的特权都给了自己,白素锦委实意外。似乎从两人定下亲事开始,周慕寒对自己就格外的信任,甚至是纵容。白素锦表面坦然接受,但心里还是免不了惴惴难安。 四目静静相对,白素锦索性不再掩饰心底的那份不安。良久,周慕寒叹了口气,手指慢慢抚上白素锦的眼角,“从我懂事开始,就知道身边的人都在笑我,说我虽是正室王妃所出的嫡子、堂堂镇北将军府的亲外孙,却还不如一个庶出侧室生的庶长子受父王宠爱。母妃再用心费神打理府中事务,还是要独守空房,躲在人后偷偷掉泪,我再努力读书、勤奋练武也得不到父王多一眼关注,他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个女人和他们的孩子。那时候起,我就告诉自己,偌大的王府,我的亲人,就只有母妃而已。” “母妃病逝后不久,我便意外落水,险些丧命。虽知是有人故意为之,只因没有证据,父王又无心追查,此事最后也只是草草了之,外祖心灰意冷,求到皇祖母与皇伯父面前,以传授武艺为名,将我接到府上。可笑我那时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只要父王开口将我留在王府,我便会按着母妃临终前的意愿,继续当他是至亲之人。可笑啊,外祖来接我那日,他竟然未曾露面。踏出王府大门的那一刻,我周慕寒......就再也没有家了。” 只有经历过同样的痛楚,才能真正做到理解。白素锦两世为人,父母都早早离世,虽然也有亲人悉心照顾,但同父母相比,总是没有真正的归属感。周慕寒所想,她感同身受。 手上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让周慕寒的脸色舒缓了两分,他反手与白素锦你十指相扣,将她揽在自己胸前,“太傅说,娶妻立室成家。现在有了你,我就又有家了。我知道,咱们是一样的人,我会对你好,往后,咱们就一起好好过日子。” 一样的人...... 白素锦脑袋抵在周慕寒肩头,一时百感交集。该夸奖大将军慧眼如炬吗? “嗯。”在大将军耐心即将耗尽之际,白素锦终于给了回应。 然后大将军就高兴了。大将军心情一高兴,就开始不老实了。 于是,第二天早上挺了好几次身才从床上坐起来的白素锦咬牙反省,大将军口中所说的“好好过日子”对自己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苦事。 周慕寒也知道自己把人给折腾过分了,用早饭时摒退伺候的丫环,自己动手给白素锦舀粥递筷,脸色一如既往的绷着,手上的动作却利落周到的很。 昨儿晚上还没来得及说,这会儿正好只有两人在,说话也方便。 “将军,还是让刘侍卫长他们跟你去吧,有他们随身保护更稳妥些。”刘从峰本是周穆寒的亲兵心腹,接到世子册封圣旨后,周穆寒就从亲兵中抽调出一小队充当府里的侍卫队,刘从峰担任侍卫长。 “无碍,世子在外立府,按规定侍卫队可有一等侍卫三人、二等侍卫三人、三等侍卫八人,咱们府中并无僭越。我身边还有其他亲兵可用,放心。” 周慕寒手下的亲兵,个个都是经过战场洗礼的,白素锦的本意是,人家兵哥在军营里有大好的立功前程,如今窝在将军府里看守院子,简直浪费。可看周慕寒的脸色,显然心意已定,出征在即,白素锦觉得还是顺着他的意思,保证大将军心情畅快比较好。 林大总管早将周慕寒出征时随身携带的包裹整理好,出府前,白素锦叮嘱他,说稍后自己会派人送一批东西到军营给他,让他安排人接收。 周慕寒深深看了白素锦一眼,点了点头,郑而重之地道了句“安心等我回来”后翻身上马,带着几名随身侍卫打马而去。 白素锦在大门口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静静站了好一会儿,心里有些发空。 “夫人,进府吧,您别担心,将军定会平安归来的。”林大总管站在白素锦身后轻声提醒。 白素锦回过神,振作振作精神,回小书房着手给知府段大人写拜帖。 上次闫大掌柜提出储备长工的事白素锦很是重视,不过涉及灾民安置,总要经过官府才稳妥,周慕寒如今位高权重,手握军权,一言一行都备受关注,自己如今同他上了同一条船,行事总要更加周全些才好,免得落人口实。 说到落人口实,白素锦就忍不住想到府中那本专门用来登记罚款的账册来。 此乃林大总管的杰作。 周慕寒常年领军在外,但每两年就要回京述职,每次回京,总要动手揍几个人,小到酒楼里不长眼惹到他的纨绔子弟,大到早朝上出口抨击他的御史,出手从来不含糊,对方受伤程度完全取决于他当时的心情。 周慕寒脸寒、心冷、寡言,朝堂之上从不与人辩,能忍则忍,忍不了就直接动手,圣上屡屡训斥,无果。于是,近些年来便多了罚金的惩罚。 每每缴纳罚金之时,林大总管都要在那本单独辟出来的账册里详细地记上一笔,何年何月何日,因何具体指示被罚了多少银子,记录得清清楚楚,白素锦推测,这可能是老总管发泄对大将军不满的一种独特方式。 事后证明,白素锦的猜测完全正确。不过彼时,老总管发泄不满的方式又丰富了不少。 白素锦的拜帖一送到府衙,片刻之后就得了回复,当日下午,白素锦就带着许大管事进了府衙拜见段大人。再出来时,许大管事手里便多了一张盖有知府大印的“办学许可。” 开门顺利,白素锦心情不错,正琢磨着学堂的先生们从哪里寻呢,刚进府,门房的伙计就禀报说,有白家的客人请见,如今正在前院外客厅里候着。 第56章 诡谲 候在外客厅的白家人,竟然是白二少白语元与白四少白宛和。 摒退左右,白家堂兄妹三人在厅内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白四少白宛和乃三房妾生子,生母曹氏在他七八岁上时便没了,三房太太余氏外人眼中温和端秀,内里却凉薄得很,对妾室与庶子庶女虽不曾打骂苛责,却自有一套拿捏手段,曹氏在时还好,她没了之后,白宛和的生活愈发艰难,当时还是白大爷执掌白家,大太太许氏虽看不惯余氏做法,却也不能过多插手三房内院家事,只能背地里尽量周济白宛和,如此一直持续到她过世。 外客厅内一时陷入沉寂,白素锦手里握着茶盏不动,心里却在反复咂摸着白宛和刚才所说的那番话。 信息量太大了。 自己与苏家的婚事告吹,白家三房在其中定然扮演了角色,这一点白素锦心中早有数,但没想到的是,林珑居然是白宛廷介绍给□□认识的,其后又助她一步步博得苏/荣欢心,甚至还怀上了孩子,就连那日白府大门口的闹剧,竟然也是他唆使林珑闹上门来的!那么,想来促成苏白两家再次结姻的白二姑娘醉酒事件也不是什么意外了。 就说嘛,这世上哪来的那么些意外。 “不瞒二哥和四弟,当日我在广蚨祥实际上却是收到了两封信,信纸、笔迹相同,那第二封信是约我在普济寺见面,我正是因为赴约才途中出的事。” 白素锦此话一说,只见白语元的脸色愈发阴沉,素来寡淡的眉宇间竟浮上淡淡的煞气。 “什么?!”白语元是脸色发黑,白宛和的脸色却瞬间苍白如纸,瞪大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和难以相信,“当时意外撞到大哥和二姐私下说及林珑与苏/荣的事,我就是怕府里耳多眼杂,才写了信托人送到广蚨祥。可我只送了这一封啊,那信乃我亲笔所写,怎的会冒出第二封笔迹相同的信来......” 白宛和也不是傻的,说到后来似乎有所明了,心头蓦然涌上大片大片的寒意。 那信是自己在府里写的,笔墨纸砚均是府中统一供应,平素读书练字也都在大书房,想要弄到自己的笔墨也不是难事。而且,大哥行事向来谨慎周全,林珑与苏/荣的事如此机密,真的那般巧合就被自己意外听到吗? 越想,白宛和越觉得周身发寒,如坠冰窖,喃喃自语道:“看来是我自作聪明,反倒被人利用了。原来是我,害的三姐差点丧命......” 白素锦起身给白宛和斟了盏茶,拍拍他的肩膀宽慰,“暗箭难防,既是存心设计,任你再小心谨慎,也不是那么容易躲过的,你也不要一味自责,只是日后在家里还需更加小心为好。” 说到自己,白宛和的脸色缓和了两分,“三姐放心,如今我已被送到琼州书院读书,年节之日才会回府,正因为如此,才想着离开前将书信之事告知与你,没想到其中竟如此诡谲,三姐,二哥,你们......还是防着些吧!” 防着谁,不言而喻。 送走白家两兄弟,白素锦越想这件事,眉头锁得越紧。 白宛廷与白宛静筹划这么大的事,白三爷和余氏会不知?自己的亲生女儿嫁入苏家,那么三房就是苏家真正的亲家,对白三爷来说,的确比绕着白素锦这道弯来的有意义。可他们的目的就仅是如此吗? 反复思量纠结近半个时辰,白素锦还是叫来了林大总管。不知为何,直觉上,白素锦觉得这件事需要深挖一挖。 眼下白素锦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索性就把查探底细的事抛给了林大总管,自己钻回了小荷庄。 “庄主,这是按您吩咐准备的,能放心用的人手不多,眼下第一批就只能做出这么多。” 十一号院的仓库里,放着四大箱打包好的药品,从药材选购到最后包装,许大管事从头盯到尾。 兹事体大,所以制药所用的都是庄子里的家工,人手有限,如今能做出这么多,已经大大超出白素锦的预想。 彼世,宁城姜家的产业涉及药品行业,白素锦虽接触不深,但畅销的几款消炎止痛的药方尚还记得,时间仓促,加之条件有限,便只能按现世能使用的草药赶制了外用药粉和口服药丸。 在大历,开设私人药坊需要经过一系列严苛的审查和繁琐的手续,非一年半载不可成。所以,十一号院里的这批药品,眼下可是实实在在的违禁品。 研制药品的事,白素锦一开始就和周慕寒、林大总管打过招呼,当日她说要送批东西到军营,周慕寒只字未问,就是心知肚明她要送的是什么东西。 白素锦觉得,蔫坏这词用在自家大将军身上特别合适。 许经年在正晌午的时候匆匆从百越赶回来,取回了白素锦不久前特殊订购的东西,然后连口水也没顾得上喝,直接将四箱药品装上车,赶往城西大营。 周慕寒率领大军,明日一早便要开拔出征了。 城西大营。 都指挥赵恬、都指挥同知何煜之、尚华齐齐出现在物资临时接收仓库里,仓库主事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又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招惹来这三尊大佛,心里正惴惴不安得厉害呢,谁料半掩着的库门猛地被一把推开,大将军凛然出现在门口。 仓库主事忍不住腿肚子打转,今儿这是什么情况啊,竟然把大将军也给招来了! “将军,这是庄主的亲笔信,嘱咐小人要亲手交到您手里。”见到周慕寒,许经年的任务算是完成,退下去后由一个兵哥引着出了大营。 周慕寒直接当人面拆开了信,厚厚好几张纸,详细列着两种药品的功效和使用方法,以及那个叫“纱布”的东西的用法和好处。 见大将军看得认真仔细,赵恬三人心里好奇的厉害。看样子这几箱东西都是将军夫人送来的,凭喝过的奶茶的经验来看,这回送来的东西定然也差不了。 周慕寒看完信,完全无视三个老兵痞打量的目光,让仓库主事找人撬开了封得密密实实的木箱。 木箱一打开,仓库里的人都傻眼了。 “这是......伤药?” 何煜之蹲在箱子旁边,看着箱子里码的整整齐齐的三寸高的小铁盒子,打开一个看,装的竟是细细的药粉,药香浓郁,闻着就知道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从旁边的箱子里再打开一个盒子瞧,满满的小指甲盖般大小均匀的药丸。 周慕寒挑了挑眉,将白素锦附在信后的那张清单递给了赵恬。 尚华和何煜之忙凑上去看,物品、数量、价钱列的清清楚楚。 “这......还要收钱?”赵恬瞪大眼睛问周慕寒。 周大将军理所应当点头,“拿了东西自然要付钱。这批东西先不要露白,到了前方阵地时在交给军医营。” 仓库主事忙领命,待大将军一出仓库大门,就带着人将木箱子一个个谨慎封钉,麻利地转送进了密库。 于是,当三位大人从将军夫人的价目单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库房里只有一个面容严肃的仓库主事束手看着他们,地上空空如也。 许经年出了军营没走多远,就被急匆匆追出来的薛军师喊住,递了封信托他转交给白素锦。 薛军师在信中托白素锦帮忙安置一位名叫楚清的同门师兄,并言明此事已经禀报过大将军。白素锦将楚清如今的落脚之地告诉许大管事,让他派人将楚清直接接到小荷庄来。薛长卿深受周慕寒倚重,这点小忙白素锦自然不会推辞。 这时候,不管是白素锦,还是薛长卿,都没有想到楚清的到来,能在日后产生那么大的变数。 周慕寒率兵出征那天,白素锦和林大总管在大军途径的一处半山腰上目送他离开的。七月盛夏,日光照在身上,白素锦却丝毫也感觉不到暖意。 送走周慕寒,白素锦来不及伤感多久,就被手上的一堆事忙得无暇分神。夏茶茶季过半,第一批濮茶已经随着商队踏上北行之路,萧长信带着马场两位经验丰富的马师亲自跟随商队北上。 织造坊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自那天后,坊内再无一人解约,花綀库存相对比较足,按眼下的速度,完全能维持到白素锦预定的时间。 日前申办下来的学堂,白素锦取名致用堂,招收的学生要同小荷庄签订长契。课上也不教授四书五经,而是些农耕稼穑、纺纱织布、算数做账之类的实用手艺,但有一点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学堂里无论学习哪一科,都要学习画画。 修建学舍、开堂招生等进行得都很顺利,最后却在聘请绘画先生上犯了难。 没人愿意来! 白素锦正想着走谁的关系能招来一位绘画先生呢,林大总管脸色凝重、步履匆匆地赶来禀告:“夫人,将军那边怕是要出大事!” 白素锦蓦地心一惊,手上的茶盏直直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第57章 突变 “没事,你继续说。”白素锦接过雨眠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示意林大总管继续。 “老奴刚接到消息,前段时间几位皇子来参加将军和夫人的大婚,期间九皇子曾私下见过苏家家主。循着苏家查下去,才发现,这次承办大军被服的青格织造与五福织造私下往来密切,大半粮草来自锦阳县治下的粮仓。” 五福当日若不是看在苏家的面子,也不会同小荷庄签下购麻契约,自己前脚退婚,五福后脚就解约变相替苏家出头给自己立威,说他和苏家没关系,鬼也不信。而白家三房那边,哼,处心积虑取而代之同苏家攀上姻亲,关系怕是比秦家还要近一层。 “都和苏家有牵扯吗......”白素锦不禁眉头紧蹙。 “夫人有所不知,如今朝堂上暗地里汹涌的很,五皇子和六皇子风头正盛,大将军手握西军军权,背后又有林家,自然被人惦记,那两家都明里暗里派人来拉拢过,将军的性子您也知道,没给什么好脸色。六皇子还好,五皇子却非心宽之人,联合近臣打压其他朝臣的事不是没做过。九皇子向来与五皇子走得近,所以......老奴一听到消息就有些慌神,惊了夫人,老奴罪过!” 白素锦连忙止住屈膝欲跪的林大总管,“大总管为将军着想,何罪之有!不过,我尚有一事不明,几位皇子来临西,咱们应该有人特别照顾的吧,为何当时没发现九皇子与苏家大少爷有所接触?” 林大总管闻之面色稍露犹豫,欲言又止。 “和白家人有关?”白素锦观他神色猜测。 “是。”林大总管微微颔首,“九皇子好结交擅长诗画的学子,在临西逗留时间虽短,却时常参加士子们的聚会,私下会见苏家家主那次,正是白家大少爷做东办的赛诗会,苏家家主一早候在临江楼,事后又走得晚,若不是这次因为夫人的吩咐仔细盘查白大少,这事恐怕就错过了。” 白素锦习惯性地微眯眼睛,“白家那边,还查出其他东西了吗?” “目前为止只有这些,下面的人还在继续追查,虽然暂时还没查出什么实际的不良证据,可老奴就是直觉不对头,夫人,眼下该如何办?” 暂时没有吗...... 白素锦紧抿着嘴角浮上一丝冷笑,“兹事体大,虽然眼下没有确凿证据,但稳妥起见,只能宁可信其有。咱们现下两手准备,一方面继续抓紧调查,另一方面,烦劳大总管稍后拟封信,也不必隐晦,详细如实说明现下情形便是,然后交给大营那边快马加鞭送到将军手里。” “夫人,将军必不会因为白家旁的人而对您有所想法。”林大总管躬身道。 白素锦摆了摆手,“大总管多虑了,调查回来的第一手资料最先汇集在您手里,由您来写才更详细。另外,您和林侍卫长还得马上从大营借几个信得过的人出来,让他们马上到小荷庄,一路将庄上的赵管事和关管事送到将军那儿,那批被服和粮草我也有些不放心,他们都是行家里手,去一趟亲眼看看,咱们在家这边也好放心。” 林福忙应下,退出门后直接奔前院总值房找刘从峰。两人一个写信一个赶往大营调人,分头忙碌。 林大总管前脚出门,白素锦后脚也出了门,到了庄子上也没多说什么,将赵士程和关河请到跟前,慎重交代他们稍后立刻启程跟几个兵哥到大将军那边跑一趟,仔仔细细检查一下军中的被服和粮草。 白素锦脸色从未这般肃穆,两人知道事情不简单,二话不说领了命去简单收拾几件随身衣物。 刘从峰的速度很快,不到半个时辰,一队八人急行马队就到了小荷庄待命,林大总管也只比他们晚了一步,而赵士程和关河早在一刻钟前就背着包袱等着了,两人都是会骑马的,一路速度也谢谢·想·能快些。 按白素锦的意思,是想让刘从峰和他们一起去的,但林大总管和刘从峰当即表示不可,因为周慕寒临出征时交代了,让他们二人无论发生何种情况,都不可离开夫人左右。 白素锦也能理解周慕寒的心意,林大总管和刘从峰是他身为信任的人,有他们护在自己身边,他远在疆界之地也能安心。 “将人送走了?”回到明玉堂,等在堂内的许唯良忙问道。 白素锦点了点头,示意林大总管和许大管事一同坐下。 “稍后我就让刘大掌柜修书给商行在川黔两湖所有的分号,着重储备些被服和粮草,将军那边无事最好,若是有个万一,川黔两湖之间水道畅通,也好调度。” “恩,我正是想请四哥帮这个忙。”许唯良在筹备南川商路,故而一直没离开临西,也亏得他没离开,白素锦之前从将军府出来,立即就着人去商行请了他到庄子上来,两人一碰头,白素锦丝毫不隐瞒将情况说与他和许大管事。应对眼下状况少不了他们二人帮忙,一个在外帮自己统筹备用物资,另一个在内帮自己打理产业。 “四哥,各商行储备来的被服和粮草,全部从我这边走账,稍后我先支给刘大掌柜一笔款子,待时态明朗后再最后结账,如何?” 许唯良一摆手,“放心,不会白给你的,这笔采办我会事先嘱咐各分号单独做账,用得上,自然有军中付账,用不上,各分号坐地销掉,持平或赚了则罢,若是亏了,你再来给补差价。” 白素锦也不同许唯良见外,两人就此说定。直到将许唯良送到扶云轩门口,林大总管还有些思绪发飘。这一出一进起码十几万两银子,自家夫人和小舅爷就这么给摆平了!再看向白素锦,林大总管的眼睛明显亮了两分,跟看一大锭明晃晃的会自动行走的银锭子似的。 “庄主,咱们现在就干等着?”许大管事束着手幽幽问道。 有许唯良出手相助,白素锦心头轻松不少,一直紧抿着的唇角扯出抹冷笑,眼底划过一丝狠厉,“圣人有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君子尚如此,我不过是个女人,眼下墙要歪了,又岂能干等着什么也不干呢?许大管事,着人将铺子上的闫大掌柜和江大掌柜请来,咱们是时候要活动活动了!” 第58章 出手 “什么?东家您要高价抢购市面上的原麻和生纱!”匆匆赶来的闫明和江海一头热汗还没来得及抹一把,听到白素锦的话登时有添了一层冷汗。 白素锦唇角一勾,“没错,不仅是临西市面的,临近的州府、甚是是临近的省,你们放开手往进买就是了,银子不是问题!” 有钱就是任性! 堂内四人不约而同心声达成一致。 “呃,不知东家心里可有价格上限?”江大掌柜请示。 “没有。”白素锦习惯性双眼微眯,“闫大掌柜,明日开始,广蚨祥架上的花綀从十匹增至二十匹,价格上调一成。另外,先从临西府及周边州府开始,市面上的原麻和生纱没有现货了,就从已经订购出去的农户手里抢,咱们也给代付违约金!” 这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小荷庄三位主事不禁想到当日织造坊织工聚众解约时的情形。呃,好吧,庄主/东家这一举动还真挺大快人心的! 白素锦不是意气用事的人,若想解气,也不会拖到今天。几位主事不是没有好奇心,但都是人精,深谙为仆之道,将主子交代的事稳妥完成才是最重要的。 按大婚前的约定,白二爷已经将第一笔股金转给了白素锦,整整三十五万两银子,每一张银票都是汇通银号的最大面额,五千两一张,整整七十张。白素锦如今敢这般有底气,也是托了这笔银子的福。 天启十一年七月下旬,一个略阴的早上,开铺时间甫到,由小荷庄掀起的原麻、生纱抢购战正式拉开,这场持浩大的价格战整整持续了两月余,临西乃至整个川省织造商家牵涉其中,甚至有部分邻近省的商家也参与其中。 当然,这对眼下的白素锦来说,还是后话。 小荷庄刚出手高价大量收购原麻、生纱的第二天,白素锦就接到消息:苏家五少爷苏/荣喜获麟儿。 “据说,那林姨娘熬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生下来,中间光是补气的汤药就灌了四次,还用了小半根的老参吊着,最后虽是母子两个命都保住了,可大的伤了内里,血没少流,大夫诊过脉,说是日后怕是再难有孕了,而小的在娘胎里胎位不正,耗了太多时间,小身子也虚得很,需得花大力气调养。”夏妈妈一边带着屋里几个丫头们打绺子,一边和白素锦形容着外面打听来的消息。 白素锦拿着书卷的手臂垂下,心下算了算,“那孩子该是足月的吧?” 夏妈妈点头,“可不是足月嘛,但苏府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林姨娘格外看重肚子里的孩子,二小姐——哦,五少奶奶对她也格外照顾,每隔三五日就要请仁福堂的大夫过府请脉,七个月上的时候,就诊出了胎位不正,没少想办法,可一直没什么用。后来林姨娘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土方子,每日自己偷偷熏草,结果非但没作用,反而胎位更偏了,这才酿成这般严重的后果。” “是吗?可惜了......”好一会儿后,白素锦才微微眯着眼睛喃喃自语。白宛静与苏/荣成婚后不过一个月,就松口将玲珑抬成姨娘接进了苏家后院,因她此举,白素锦免不了被旧账新翻,私下里没少被拿来作比较,不过,只要舌根没嚼到自己面前,白素锦随他们便。 白家与苏家再度结姻,白大少白宛廷“功不可没”,但白素锦深信,如今的苏家五少奶奶白宛静也不会全无“功劳”。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敢做出那般“舍得一身剐”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之举,在苏家后院这番让步,不管是出于利益考虑的委曲求全,还是刻意经营名声,白素锦直觉认为,她不会甘心于此。 若不知情则作罢,如今已经知道白三姑娘的意外与白宛廷白宛静两人有关,不管白家三房与苏家、甚是苏家背后的人是否又牵扯、牵扯多深,白素锦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白三姑娘魂消神陨的债,总是要还的。于是,白素锦特意交代林大总管着人将苏/荣后院摸摸清楚,以备后用。 接到洗三礼的请帖,白素锦委实意外。 “夫人,老奴私以为此行必不简单,还是不露面稳当。”宋妈妈说道。夏妈妈和赵妈妈两人也赞同宋妈妈的想法。 请帖是以白宛静的名义送过来的,白素锦拿在手里反复打量,清婉瘦洁的簪花小楷,白宛静亲笔手书,端的是诚意拳拳。 现下原麻生纱价格战声势渐起,据闫大掌柜昨日所报,市面上的价格短短数天便已抬高了近两成,白素锦授意下,花綀的价格直接涨至一百五十文一尺,每匹足足涨了二两银子!即便如此,物以稀为贵,广蚨祥每天的二十匹花綀仍然开铺不到半日便售罄。 增加供货量、提高卖价的同时在市面上高价收购原麻生纱,在同行看来,小荷庄织造坊的举动无疑是要加大花綀生产量。小荷庄织造坊的织工已经外流,意味着花綀工艺也不再为她一家所有,相信不久之后便会在行业内流传开来,是以,才会有这么多织造商户参与到这场原材料抢购大战中来。 受原麻和生纱价格的上涨,恐怕现在临西众多织造坊和布坊的境地变得尴尬。涨价,可以弥补成本增加带来的利润折损,可取面临着外来麻布侵占市场份额的风险;不涨价,按现在原麻和生纱价格上涨的趋势,利润势必要变薄,假以时日,同样会给外埠布商可乘之机。 苏家小少爷洗三,想来临西“四象”另三家必会到场,秦汪两家不用说,苏家虽以盐行为主营,名下的织造坊规模也不算小,这时候不顾忌退婚之嫌给白素锦送帖子,所为何事,再清楚不过。 躲,是躲不过去的。况且,白素锦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躲。 洗三当日,白素锦着一袭淡色金丝月锦衫裙,青丝挽成发髻,戴着整套的白玉坠南珠点翠头面,清素淡雅间又处处彰显着富贵不俗,站在一众后院女眷中间,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从容自若甚为吸引人眼球。 苏/荣远远看着夏日阳光里一抹清风般的白三姑娘,恍惚间觉得异常陌生,仿佛从未真正看清楚过她似的。 午宴的菜式很是丰盛,可惜,一如既往的油腻,所幸主食还凑合,清鸡汤手擀面,面条弹劲爽滑,汤头也比较清淡,虽说比不得赵妈妈的手艺,可总算入得了口。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白素锦一边吃面条一边反省,自己的胃口被赵妈妈他们养刁了,想当初可是吃碗热乎乎的桶面都心满意足的呢。 用罢午宴,洗三仪式很快就正式开始,整个过程都是收生姥姥主持,白宛静整个苏家五房的正室太太反而落得清闲,露了个脸之后便一直同白素锦等站在一旁的僻静处。 虽顶着苏家五少爷长子的名头,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妾生子,正房太太白宛静面前,受邀观礼的诸家女眷准备的“添盆”礼也都中规中矩。依白素锦如今的身份,莫说是非白宛静所生的庶子,即便是她亲生的,白素锦也不会亲自给孩子添盆,是以,实际上她只是露了个脸,实际上由夏妈妈代劳,在茶盘里添了两张纸币银票。若添的是金银锞子或桂圆、栗子之类的喜果,那是要直接添到水盆里的,白素锦自然不会给隐患留下一丝半点温床。 看到白素锦的添盆礼,苏平眉宇间一抹隐隐的沉肃始终萦绕不退。直到洗三礼后,白素锦被请到正院的万荣堂。 万荣堂内“四象”聚齐的场面丝毫不出白素锦的意料,不过,这三堂会审的气氛太让人不舒服。 “几位东家若无事,那我便先行一步了。”白素锦来一趟可不是为了看他们脸色的。 “世......世子妃请留步。”乍看到白素锦起身,苏平一时情急,世妹差点冲口而出,匆忙间改口喊了世子妃,此时他才切实领悟到,眼前这个差点成为自己弟妹的女子已今时不同往日。 白二爷脸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从进门开始,除了最初不冷不热的一声招呼,白素锦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念及之前四家私下商议时,苏平所说的“归根究底她还是白家人,总会念及二爷的几分情面”,现下看来简直是赤/裸/裸的打脸。 “碰巧咱们几家都来苏府观礼,这会儿请你过来,就是想说说最近一段日子市面上原麻和生纱抬价的事。此事由锦丫头你名下的织造坊和广蚨祥挑起来的,所以,二叔觉得你该给个说法。” 白二爷说这话时脸色很是不好看,语气也硬得很。 白素锦眉峰微挑,瞧了这个便宜二叔一眼,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而后丝毫不掩饰地冷声道:“二叔这话说的未免过于偏颇,私自抬高原麻和生纱订购价以此来挖走小荷庄织工的人,可不是侄女我!” 没料到白素锦上来就撕破脸,四家家主脸面顿时阴沉得滴水。 从决定来观礼的那一刻,白素锦就没准备和他们弯弯绕绕兜圈子,左右都是谈不拢的事,何必浪费时间! 况且,他们不仁在先,还指望自己跟他们讲道义?呵,可笑! “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既然动了双桥三个村子的手脚,相信也没打算背着我们小荷庄,既如此,今日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白素锦虽不是什么君子,但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若是欺到头上,我也不是胆怯懦弱之人,这一点,二叔应该再了解不过。花綀是怎么弄出来的,相信秦东家和汪东家再清楚不过,这工艺本就是属于我庄子里织造坊的,有人用手段抠走,我为什么就不能回手反击?所以,二叔,你让我给什么说法?我没必要给说法,只想说的是,谁输谁赢,各凭本事。” “你——”白二爷被堵得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你知不知道这样要牵涉多少同行跟着遭殃?!” 白素锦淡淡扫了白二爷一眼,“二叔高义,侄女不过一介女流,上无父母荫庇,图的不过是小聚家财傍身而已,偏偏天不遂人愿,便也只能一搏,但求图个痛快。” 堂里坐着的四人脸色阴沉,心中百感交集,秦汪两位家主后悔当日一时功利,为了亲近苏家废了小荷庄的契约,苏平后悔那时默认了秦汪两家的做法。 至于白二爷,却隐隐有了心惊。这个侄女,自从大嫂去世后就一门心思打理着庄子和两家铺子,在府里俨然是透明人,即便后来闹出退婚、高嫁的事端,在自己心里,也不过是个女娃子,还能折腾出大天来? 结果,今天就见识到了。 看看苏平和秦汪两家家主的脸色,白二爷默默偃旗,闷声喝茶,左右白家没织造坊和布坊,这番折腾没损失不说,还能借着原麻和生纱涨价田产和地租赚上一笔。 早知道白家没人能挟住白素锦,可没想到连维持脸面的对话都做不到。 苏平心里一沉,止住旁的想法,敛下脸上的郁色,稳着嗓音问道:“那不知世子妃如何才愿退一步?” 白素锦看了看他们三人,唇角淡淡一勾,“两种情况。一,从我织造坊里解约的所有织工,永不为任何一家织造坊所用。二,那些个织工,用可以,但是,从今日开始,哪家坊里出了花綀,第一年,我小荷庄要抽取花綀纯利的四成,从第二年起,每年减一成。” “那你能保证,短期内不会将花綀工艺泄露给外埠商家?”秦五爷沉着脸问。 白素锦唇角微抿,当即回应:“不能。” 某三位家主登时气结,尤其是其中两位,几乎要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如此,那容我们商量一番,总还要与行内其他家商量。” 汪四爷这话,真有意也好,拖延术也罢,白素锦根本不在乎,起身告辞离开。 “夫人,那小娃子,看着怕是要难将养。”回程的马车上,夏妈妈低声对白素锦说道。 整个洗三礼,白素锦始终并未上前,远远瞧着,裹在襁褓里小小的一个,脆弱得吹口气都能伤到似的。 都说母凭子贵,可母弱,则子多艰。 “防不胜防。”白素锦幽幽感慨,“所以,最稳妥的法子,便是不必去防。” 想到府里供放的金书,夏妈妈心下叹息,这世上能做到如大将军那般的,又有几人? 稚子无辜,白素锦为他觉得惋惜,但也不会挂心。那一世起,白素锦就是个冷情冷心之人,仅有的温情也只尽数用在自己在乎的人身上。值得自己在乎时,白素锦可以百般容忍迁就,可一触及底线,被清出自己在乎人之列,白素锦可以彻底绝情,从她那时如何对待陆扬和关宁就知道了。 被说成自私也好,寡情也罢,白素锦自认做不得暖气,去无差别温暖人。 从苏家回来,小荷庄的收购计划丝毫未变,此后数天,苏秦汪三家也没有只言片语的回复,白素锦讪笑,重利在前,岂能轻易放弃。 有白素锦“不差钱”的豪言壮胆,许大管事领着两位大掌柜放开手脚抢原麻和生纱抢得舒爽,可几家欢乐几家愁,被临时征用到致用堂那边的梁铎梁管事却愁得大把掉头发。 没有愿意来书院教绘画的先生啊! 梁管事该走的后门都走了,最后被逼得没法,顶着被东家责备的压力,三天两头到将军府报到,弄得白素锦现在“望梁管事而还走”。 就在这时,一个人的到来让白素锦得以解脱。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当日奉命来临西筹办周慕寒与她大婚的礼部仪制司员外郎郭大人,郭焱。 这次他身负调令而来,擢任户部户部川省清吏司仓科郎中。 前脚刚到衙门报了到,郭大人后脚就到将军府递了拜帖。 “大人不怕被人背后议论攀附将军?”前厅茶室里白素锦招待他用茶,说话也不客气。 郭焱丝毫不在意,这样的白素锦反而让他觉得相处起来更自在。 “古人云: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下官问心无愧,何惧无关之人口舌。” 白素锦啜了口茶,掩饰嘴角的弧度。 “自上次听夫人一席话,下官受益匪浅,回京后得祖父提点,更是豁然开朗。如今下官调任至此,日后还少不得叨扰夫人。” 嗬,一个月不见而已,刮目相看啊。 眼前的郭焱,眉宇间的清傲尽收,隐约透着股从容淡定,可看在白素锦眼里,觉得他最大的变化,就是脸皮明显厚了不少,也不知郭阁老究竟是怎么提点的。 “郭大人过于自谦了,不过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而已。眼下有一事,反倒还要请郭大人出手相助。” 拼脸皮厚,白素锦自是不遑多让。 世上之事,于一人来说挠头不已,于另一个人来说,却如探囊取物。这不,听完白素锦说完困扰之事,郭焱这般持重之人,竟当即表示此事包在他身上。 果然,没过三天,郭焱便派人送来消息,说是先生已经请到,待到了临西后便引荐他与夫人见面。 白素锦当即派人将消息转告给梁管事,当天终于没再看到那张接连出现了数天的苦瓜脸。 自从赵士程和关河启程离开临西后,白素锦的心就没安生下来过,就连往日里最喜欢的胭脂燕窝粥和鸡汤面也提不起胃口,晚上辗转反侧烙人肉大饼,赵妈妈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给喂出来的几两肉几天就瘦没了,急得嘴角都起了火泡。 明知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但事情一日未落定,白素锦心知,自己这焦虑的症状是好不了的。 将军府东园小书房内,刘从峰详细汇报着打探来的消息。 “林姨娘被接进苏家后,五少奶奶为避嫌,免了她日常问安不说,还破例辟了小厨房给她,房里、灶上的婆子婢子们都是经苏府大总管的手安派的。至于仁福堂定时上门问脉的大夫,是苏家家主亲自请来的,上一任老家主健在时便行走在苏家看诊,现今当家的大少奶奶身怀有孕时也是他给问的脉,所以,林姨娘所谓的胎位不正一说,苏府上下,无人怀疑。” 白素锦眉梢微挑,“能买通这样的人,我那个二姐也是好手段。” 买通问脉的大夫,颠倒黑白,好好的胎位愣给说成了不正的,诱着林珑私下偷偷熏草熏偏了胎,得亏林珑身体底子不错,母子熬过一劫。 “不过是一句胎位不正的诊断,只要那个大夫不说,这件事如何查,都查不到五少奶奶/头上。这般胆大心细的行事作风,也的确是二姐的风格。” 老话说,不叫的狗最会咬人。白素锦这会儿觉得白家三房的人妥妥的就是这种性格。 “既然撬开了口,就不要让人丢了。只要他们敢在背后桶刀,我也就不介意给他们内外院各放一把火!” 林大总管与刘侍卫长瞧瞧对视一眼,飞速低下头去,心里不约而同想,自家大将军挑老婆的眼光果然毒辣! 杳无消息的煎熬下,北上的茶马商队先一步传回消息,濮茶终于打开销路,在着手商谈购马。 大历北疆以北鹘实力最强,蒙兀毗邻甘、宁、陕三地北部,夹存于大历与北鹘之间,大历开国初期高/祖曾两次派重兵平复边疆,自此蒙兀被默认为大历、北鹘两国之间的军事缓冲地带,多年下来反倒因免受战乱而相对繁荣。蒙兀同北鹘一样,属游牧民族,马匹既是军事战略物资,同时也是重要的商品,故而没有大历那么严苛的政治限制,但就自由度上来讲,蒙兀显然比北鹘要优越许多,北上茶马商队这次的目标,就是蒙兀特产的蒙马。白记盐行第一批支付的三十五万两股金银,白素锦当即就拨了十万两到御风马场的账上,想起马场账房田先生入账时的呆愣反应,白素锦不禁替他心酸,明明是最赚钱的行当,偏生让自家大将军给败成亏损,也是够难为田先生了。 御风马场内如今最好的马匹来自川北、甘南交界处的河曲,品种名为乔科马,当地人又称之为河曲马,耐力强、缓疲迅速、脚程较快。马场内的乔科马多用来配种,之前按照白素锦的吩咐,马场购进了一匹品相不错的公驴,与一批普通品相的母马配种,马场的师傅们险些惊掉下巴,将萧长信团团围住直呼胡闹,现在那批母马大部分已经怀崽,萧长信和马常师傅们对母马肚子里的杂交种品相如何惴惴不安,白素锦却已经给这批还未落地的小马骡们找好了下家——许唯良。 没错,如果不是许唯良,白素锦还真想不到杂交改良马骡的点子。 滇北第二批夏茶已经运到普润茶行入库,得到濮茶在北面打开销路的消息,白素锦当即联系许唯良,第二批夏茶全部转给他的商队。库里第一批夏茶还有一部分,顶多再过半个月,第三批夏茶就会顶上。 从滇中出发,途径滇南、川南、川西一片崇山峻岭,最后抵达藏西南,将丝绸、濮茶贩卖给当地的南突厥、西羌等夷族。 这条西南商道,许唯良准备了很长时间,并且不久前亲自走了一趟,凶险是凶险,但主要来自于地势环境恶劣,并无战争的潜在威胁,许唯良信心满满,接到白素锦的濮茶连夜配货,第三天便带着商队浩浩汤汤出发了。 此后,为了节省运输成本,白素锦将会在滇北濮族所在的商河县开设普润茶行的第一个货栈,这样,许唯良的丝茶商队从滇中、滇南的五山一带收购红茶和一部分绿茶时,就可以派出一小队人稍稍北上到锦阳县货栈提走濮茶,然后整个商队直接西行。 也就是说,此番离别,两人下次相见是什么时候,就不好说了。 城西望山亭,白素锦手里紧紧握着许唯良临别前送给她的半块玉符,心里久久以来积淀的焦虑大大缓和。 但凭这半块玉符便可调动许家商行旗下全国任何分号的银钱物资。有这样的至亲在背后支撑,白素锦觉得心神俱稳。 而大将军那边,白素锦觉得自己该更信任他一些,征战沙场多年,他能年纪轻轻站在这个高位,自有一套手段。自己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在他背后保驾护航。 许唯信早已将暗令发了出去,川省及附近地区的商行分号已经在暗中着手筹备物资,白素锦现在每天最重要的人物,就是查看各地定时送过来的数据统计报告,以及闫大掌柜闭店后的原麻生纱价格每日一报。 川省苎麻田一年收割两次,春收在二月初,夏收就在八月初,正值价钱被炒得厉害,临西乃至川中的种麻农户倒是实实在在于丰收年里真正荷包丰收了一次。往年越是丰收,价格压得越低,实际赚到手里的银子并没比寻常年头多,有时甚至还要少上一些,所以,很多种麻人越是丰收越忧虑,孰料今年赶上这般好行情! 由于小荷庄之前在现货市场上抬价大量收购,发出了明显的扩产信息,以至于相当一部分比例的麻田在收割前就被订购,闫大掌柜出手以比最初高出三成的价格成功抢了几家订购麻田后,便在白素锦的示意下,转战更远的州府。于是便出现了小荷庄在前面开拓新的原材料买进地区,屁股后面跟着一群围追堵截的抢购商家,所过之处,种麻人笑逐颜开。 后来,待到夏麻收割季节结束,就连秦汪两家也摸不清小荷庄到底囤积了多少原麻。 真相如何,这便是后话。 忙忙碌碌收割夏麻的时候,正是小荷庄那四百亩棉田花期正盛之时,成为绘画先生带领学堂弟子们写生的不二之选。 绘画先生姓陈名郁,时年三十有二,黔北间州人,与郭焱乃是同榜年兄,大考后外放鲁南玉照县任知县,岂料一任未满,便在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南三省赈灾款贪墨案中被无辜牵连,大灾中,陈先生全家皆死于饥饿、疫症,他反而因为被押解回京受审而逃过一劫,最后虽在郭阁老的援手下洗去冤屈重获清白,却孑然一身,再无心仕途,便回了黔北老家做起了酿酒师傅。陈先生当年两项绝技惊艳全京师,一项是品酒,再一项便是丹青。 当日白素锦提及绘画先生难寻之事,郭焱脑中一下子就想到了陈郁,果不其然,自己修书一封送过去后,他甚至都没回信,直接自己带着包裹就过来了。 白素锦那一世虽因为专业和工作原因对文学艺术方面的作品多有涉猎,但仅仅限于能辨认出自哪位大师的手笔而已,就算是极为擅长的工笔画,最后也服务于工作需要了。真要让她舞文弄墨、填诗作赋,抱歉,她真心做不到。 不过凭着阅尽无数大师名作的毒辣眼界和郭焱的力荐,陈先生次日便正式上岗。郭焱来临西后一直住在府衙后院,陈郁身份不便,白素锦索性给他置办了一个两进的小院子,就在离致用堂不远的南巷里,远离闹市、优雅清净,郭焱来过两次后二话不说从府衙后院搬了过来。 白素锦再次确认,郭大人脸皮变厚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尽管他一再强调迫不及待搬过来是因为和南巷里的小院子有眼缘。 陈先生在棉田花期里带着弟子们采风写生,白素锦就喜欢坐在莲池的水榭里远远看着一群半大孩子们或叽叽喳喳或安静作画,风中的热气在吹过莲池时被过滤掉,拂在脸上带着丝丝清凉。 在这个没有化工产业、没有汽车尾气、没有空调外箱的世界里,白素锦觉得只要不被人算计死,自己一定能活到身体机能自然衰退致死,俗称寿终正寝。 就在白素锦兀自感慨的时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轰然响起,白素锦先于其他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四处张望寻找,然后,就看到西南角的偏僻花林中腾起一股浓浓的烟雾。 这是......火药爆炸?! 顾不得雨眠和清晓的劝阻,白素锦急急往烟雾腾起的方向走,后来有些无法自抑地奔跑起来。待到了独苑外,许大管事已经带人将爆炸时燃起的火扑灭,但苑子整整三间房都炸塌了,奇迹的是,被小厮们扶着站在救火圈外的“始作俑者”除了面容邋遢,竟毫发未伤。 果然,这个人就是薛军师托自己照顾的同门师兄,楚清。 这段时间繁事缠身,白素锦嘱咐许大管事安置下他后就将这个人完全抛诸脑后了。 火药啊火药,它可不就是修道之人炼丹伏火时偶然发明出来的吗! “楚道长,如果方便的话,待您稍作梳洗后我们谈谈可好?”白素锦努力压抑心里的激动。 在白素锦全力克制自己情绪的同时,楚清也没好到哪里去。初来乍到就把人家的屋子给炸平了,这么好的房子,也不知道师弟回来的时候够不够银子把自己赎出去...... 怀着忐忑的心情草草梳洗过后,楚清被许大管事亲自引到了莲池边的水榭。楚清看了看满池的粉荷碧叶,再看看飞檐琉瓦、雕梁画柱的精致水榭台,下意识狠狠咽了口唾沫,牙一咬心一横,抬脚进了榭台。 “承蒙庄主不弃援手收留,不料竟给您添了如此大的麻烦,贫道深表惭愧。”楚清屁股一坐上石凳便匆匆致歉,语意诚恳而忐忑地问道:“不知贫道损坏的那处苑子,重新修葺的话需多少银子?” 这是......要赔钱? 白素锦一听这话,再深深打量了一番坐姿有些僵硬的楚道长,心头猛地涌上一阵狂喜。 虽有些小人之径,但便宜近在眼前,不占一占的话,感觉都对不起自己啊! 白素锦清了清嗓,并未直接回答楚清的问题,而是同样诚恳严肃地同他说道:“道长方外中人,与您计较黄白之物委实怕唐突道长,若道长实在心中过意不去,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得以两全,不知道长愿意与否?” 第58章 利器 楚清无声怔怔看了白素锦足有好几秒钟,回过神来后偷偷咽了口唾沫。 是点头呢?还是......点头呢? 眼前这个小庄主看着年纪小,可盯着自己时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就跟狐狸盯着肥鸡似的,让人忍不住心里发毛。 楚清直觉,这会儿只要一点头,就把自己卖了。 可想想那三间被自己炸平的屋子,以及瘪瘪的钱袋,可以摇头吗?不能吧...... “既然庄主有两全之法,贫道愿闻其详。” 白素锦脸上的笑意愈甚,亲手给楚清斟了盏茶,缓缓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他听。 耳边的声音分明和缓而动听,可楚清越听,额头沁出的汗越密,待白素锦说完,他两手手心都攥着两把汗。 不过,不只是震惊和惶然,还有着几乎无法压制的兴奋和雀跃,在胸膛里不安份地鼓动着,若不是极力控制,楚清这会儿定然坐不住。 “庄主的意思......是让我研究如何在伏火时能急剧燃烧的药?”楚清确认一般问道。 白素锦点头,“正是。” “不瞒庄主说,贫道这次不远百里投奔师弟,实际上是因为炼丹时再度烧毁了观中的屋舍,那已经是贫道第六回失手了,师父他老人家大怒,这才将我赶了出来。”楚清觉得这会儿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若是这小庄主执意让自己干,下回再烧了屋子,自己也算事先打过招呼了。 “哦?可伤到过人?” 楚清闻言忙摆手,“没有,绝对没伤到过人,贫道所用的丹房都比较清僻。” 烧了六回还能全须全尾,这楚清是命好呢,还是反应灵敏? 白素锦刚赶过来时扫了一眼现场,这回发生爆炸,八成是楚清伏火时把丹炉的盖子给盖上了,材料在丹炉里剧烈燃烧,产生的强大能量生生将丹炉炸开。乖乖的,这样都没伤到,白素锦觉得自己也算是见证了一回奇迹。 “道长敬请放心,此事操作起来多有风险,我心中清楚,道长尽管从旁指导,若有意外,自会有人出面处理。” 楚清松了口气,“既如此,贫道就放心了。” “好,那就请道长稍作休息,我这就寻负责此事的人过来,到时道长随他去便好。事情一结束,我定会亲自接道长返回庄子。” 楚清听罢与白素锦作别,随着许大管事先行离开。 白素锦疾步赶回扶云轩内院书房,写了帖子后着人火速送往城西大营,然后就开始满脑子搜罗所有关于火药的记忆。 与周慕寒正式定亲后,白素锦不是没想过将火药配方泄露给他,拖到今时今日也没说,并不是顾虑火药的出现将会给战争带来多大的伤亡,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同样惨烈。白素锦顾虑的是,一个商家女拿出火药配方,来路说不清,估计自己就要被当成异类烧死了。 如今好了,楚清的出现给自己带来了最完美的机会。 对白素锦来说,楚清的出现,仿佛就是那块从天而降的大饼。 必须吃掉! 正在一号院客房中换衣袍的楚清蓦地打了个打冷战。 “没想到这次居然连丹炉也炸开了,好险!”楚清这会儿想到当时的情景还在心有余悸,碎碎念叨:“还好师尊保佑,我逃得快,不然这条小命今日怕是要交代了......” 楚清这边吸取教训,决心日后炼制的时候适当减少材料的分量,白素锦这边,许大管事回来的时候给她带回了两张单子。 一张是楚清日常炼丹时所用的材料,另一张,是他几次失手烧掉丹房时所有材料的配比。 第一张单子交给许大管事,让他照着上面的明细采买,并安排人立刻着手重建那处被炸毁的苑子。 许大管事领命退下去,白素锦才开始细细打量另一张单子。 密密麻麻的材料名称和分量标注中,白素锦看到了要找的硫磺和硝石,但是从头找到尾,反复几次,也没看到炭。 白素锦又将所有的材料仔细过了一遍,还是没有。 不过,她发现,楚清在每一个配方的最后都写道:“并密烧之。” 莫非这个“密”实际上是“蜜”? 蜜的主要成分是碳水化合物,高温加热下回碳化。 这就可以解释通了。 于是,这是楚清的错别字?混蛋,通假字就是这么来的吧? 白素锦回想了一下刚刚看过的第一张单子,似乎并没有蜜,可能是他认为厨房里一般都备着,用的时候要一些就行。 让清晓到厨房打听了一下赵妈妈,果不其然,楚清确实来要过两大罐蜂蜜。 白素锦立马又让清晓跑去找许大管事,在采办的单子上追加蜂蜜和炭粉。 现成的炭粉放在其中,至于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就要看楚清的悟性了。 白素锦把帖子送出去不到半个时辰,赵恬就赶来了。大军开拔,他这个后勤老大压力倍增,尤其是现在隐患未确定,愈发寝食难安,收到白素锦要尽快见他的帖子也不敢耽搁,赶过来的路上心神不宁,紧怕是又出了什么乱子。 “这......这是怎么弄得?人抓到了吗?您没事吧?”赵恬进庄后被伙计直接带到了偏苑,入眼满目狼藉,赵恬不禁心头咯噔一声,一连串的问题就轰向了在此等他的白素锦。 “赵将军稍安勿躁,我没事,这屋子损毁之际我并不在场,而且,这也不是被人故意破坏的,听我给你细说。” 白素锦将赵恬请到不远处的凉亭,雨眠上前递了块帕子给他,并倒了盏温热的茶,一路顶着大太阳急赶过来,赵恬额头上密密一层汗。 不过,脑门上一层汗刚擦掉,帕子还没撂下,听完白素锦简短的一番话,再度沁出一脑门子的汗。 “夫人的意思是让我带薛军师的师兄回大营,并规划出一片偏僻的地方,安排几个信得过的兵器师跟他一起研究伏火之术?” 赵恬本就浓眉大眼,如今两只眼睛瞪圆,愈发往黑猫警长方向靠拢了。 白素锦点了点头,眼神示意性地瞥向狼藉遍地的偏苑,“你看到了吗,不过是给丹药材料伏火时盖上了丹炉的盖子,诺大的屋子顷刻间就被炸毁成这样,若是加以控制,然后用到战场上,将军以为情况会如何?” 赵恬心头涌过一阵战栗,整个人定在当场。 大将军啊,您娶的这哪里只是个金娃娃啊! 赵恬再看过来时,白素锦也忍不住心头打了个颤,乖乖的,这眼神也太犀利了,就跟几天没吃饭的人看到了大饼似的。 “夫人放心,您交代的事末将定会办妥,明日一早便可将参与此事的将士名单呈交给您。另外,您凭身上这块玉佩可自由出入大营,末将会安排好,您直接从东侧的秘门进入大营即可。” “赵将军办事我自然放心。”白素锦又和他说了些研究场地必须要注意的安全措施问题,嘱咐得差不多的时候,楚清就被许大管事请过来了。 “楚道长、赵将军,此事成败与否并不强求,万事且以安全为上。”将楚清和赵恬送到内园门口,白素锦再次嘱咐道。 楚清神色肃穆,拱手道:“庄主放心,贫道会将材料用量减到最小,定不会再出现今日之误。”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啊! 白素锦终于放心,目送两人打马离开。 “大管事,清理偏苑的人一定要可靠,参与的人记好名字备份,重修的工匠也要嘱咐梁管事仔细选用,同样备一份名单,丹房的图纸我稍后画好给你。” 幸好这处偏苑建在僻静的花树林中,爆炸时声响虽大,但真正感知的人并不多,远远看着烟雾虽明显,但借口也好寻,且看到的也都是庄子上的伙计和致用堂的学生们,封口比较容易。 只要能熬过这次隐患,日后有火药加持,白素锦觉得,周慕寒在上战场,自己的忧虑就能大大缓解。 白素锦这边刚稍稍宽心,远在西边疆界线的周大将军正压抑着暴怒之气听着关河的汇报。 “小人仔细查验过了,其中一批被服所用的麻布,的确用百蓼草汁浸泡过。”关河也算是好胆色,面对怒气绕身的周大将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火上浇油,“百蓼草生于南疆深山之中,极少有人见过,所以即便是很有经验的布坊师傅,能辨别出来的也不多,小人认得,是因为学徒时跟着的师傅祖籍在南疆一带,故顺口提过。百蓼草茎叶无害,但肥大的根部却是剧毒,置于水中煮过后,毒素散于水中后降低,浆洗麻纱时掺入面糊中,效果与涑蓼草功效极为相近,都可增强纱的韧性,使其挺阔。但是,掺用了百蓼草汁的麻纱会吸收其毒性,虽微弱,平时也不显,但只要做成的衣物沾到水,毒素就会通过皮肤渗入体内。中毒后虽不会致命,但体乏无力,精神萎顿,严重的话可能会起不了床,症状与水土不服或风寒极似。” 啪的一声,周慕寒生生将手里的茶盏捏碎。 薛长卿见状忙上前将他手指掰开,茶盏碎片掉在地上,带着殷虹血迹。 大帐内一片死寂,只有薛长卿给周慕寒爆炸伤口的声音。帐中站着的数名心腹将领听完关河的话大为愤怒的同时,也感到莫名的心惊。 他们都是跟随周慕寒的老部下,依稀记得上次大将军露出这般怒意时的情景。 不知这次,要用多少人的鲜血才能浇熄大将军心头的怒火。 第59章 交锋 “赵管事,那批稻米可还有补救之法?”周慕寒虽怒煞之气绕身,对白素锦专程派来的两位管事却很是尊重。 赵士程整日在田间地头与泥土、庄稼打交道,哪里见过这般杀气,忍不住腿肚子有些转筋,强作镇定回道:“禀大将军,半夏米是生长在山阴之地的稻谷,因日照不足,秋上收割时并未完全成熟,即便当时晾晒干,可一旦像现在这般同一般稻谷混合在一起,大袋装存囤放,就极容易返潮,尤其是夏日里,不出两个月就会发酵,生出类似酒气的味道。累及普通稻米变味不说,连续食用,对身体有害。眼下发现虽早,但半夏米混入难以再分离,这批粮......怕是要赶紧用掉。” “现在给将士们吃不会有问题?”副将李蒙问道。 “无碍,只是口感上难免要差上许多。”说罢,感觉大将军身上的杀气更甚了两分,赵管事后脊梁嗖的沁出一层冷汗。 “今次幸得两位管事相助,救我西军无数将士于生死之间,日后本将军定会重谢。连日辛苦,还先请两位回帐歇息,明日一早便会有人送两位启程回临西。” 两人躬身应下,临退下前,关河从衣襟内谨慎取出一封信函呈给周慕寒,“临行前庄主叮嘱小人,若此行查有纰漏,定要将这封信亲手呈给将军当即过目。” 将多日来小心翼翼保存的信件亲手呈给周慕寒后,关河立刻与赵士程退出大帐,这些人下面的谈话,那可就是关系整个西军动向的重大军情了,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老关,你快扶我一把!”一进帐门,赵士程立马薅住关河的手臂,被他撑着蹭到床铺上坐下,“诶呦喂,姑爷身上那杀气重的,我光站在边上腿肚子就直抽筋,你说万一他要是冲着咱们姑娘发火可怎么得了哟!” 关河是白素锦见过许老太爷后挖墙脚挖来的,虽到小荷庄接管织造坊时间不久,但一段时日接触下来,他可不认为自家庄主会被大将军的所谓杀气唬住。不知为何,关河总觉的,他们二人凑到一起,估计也就外人遭殃的份儿! 赵管事这边心里为自家姑娘嫁给这般煞脾气的相公惋惜,周慕寒那边的心腹谋臣却依然处在大将军盛怒之下的水深火热之中。 “大将军,还是先看看夫人特意给您的信吧。”抗“寒”能力最强的薛军师及时出声道。 周慕寒三两下拆开封蜡,动作虽迅速,但却十分小心。 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独属于白素锦的隽秀字体,三行十二个字,周大将军一眼扫上去就看完了。不敢相信似的再看一眼,眼睛没花,果真就只有十二个字! 帐内各心腹谋臣惊诧地发现,自家大将军的煞气竟然坐地散了一大半。真是见鬼了...... “大将军,都是末将没有及时发现祸端,累及全军将士,末将万死难辞其咎,愿求军法处置!”随军出征的都指挥使同知何煜之跪在大帐之中请罪。军中粮草、被服一干军需物资皆由他负责,这回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自知难逃一死。 周慕寒虽怒气压去大半,但脸色依旧阴沉,“既知万死无用,那边活着赎罪。” 此话一说,不光何煜之愣在当场,就是帐内其他人也大感意外。当然,他们也不敢在这个当口议论,只得纷纷盯着薛军师。 薛长卿装植物的功力深厚,任十来双灼灼虎目盯紧,依然神色自若地眼观鼻鼻观心。 “传令下去,两翼先锋换装后即刻出发前去接应疾行先锋军,何将军,你亲自带一队人携带急需物资跟后,本将军命你们——能多带一人回来就多带一人。”周慕寒牙关紧咬,顿了一秒,视线迅速在帐内扫视一圈,嗓音暗哑,“此战救人为主,切勿恋战。另,今日之事,只言片语概不得对外泄露,你们尽管专心御敌,此事就交由本将军处理。” “得令!” 众部将纷纷领命,有序退出大帐,只留薛军师一人。 周慕寒将手里一直捏着的信纸递给他。 薛长卿接过来一看,素净的纸上赫然短短三个词:术业专攻、宽于待己、秋后算账。 好个蕙质兰心的将军夫人! 薛长卿将信递还给周慕寒,念及关、赵两位管事所说的话,心里一沉到底。 “将军,眼下迫在眉睫的是通知赵恬将军调集新一批物资过来,口粮尚且可以拖上些时日,可被服方面,就只能让新换装的士兵们镇守营地,并嘱咐他们不得近水。幸得分发被服之时,何将军命人详细登记造册,也可算是勉强补过。” 周慕寒目光扫视他一眼,哼了一声,“军师不必拐着弯为他求情,这些年来,本将军自认从未妄杀过一人。此事都指挥使司上下难辞其罪,但诚如夫人所说,术业有专攻,处死自己人,不过是让敌人痛快而已。血债,自然要用欠债人的血来偿还!” 薛长卿再度眼观鼻鼻观心装植物,心下暗自冒苦水:大将军说着说着,身上的煞气又起来了...... 抚西大将军府后院的沁园养着两只异常珍贵的宝贝——灰羽信鸽。个头较一般信鸽小很多,羽毛灰扑扑的,打眼一看简直都不能用普通来形容。 可白素锦这回是真的眼拙了。不仅人不可貌相,同样不能以貌取信鸽。这灰羽信鸽可是圣上亲赐,专用传递军情,可日行两千里,且目标不显,性情机警、谨慎。据林大总管所说,这灰羽信鸽乃大历皇帝专用,统计下来目前估计也不会超过十五只。 抚西大将军府里这两只,平日里都是林大总管伺候祖宗似的伺候着。 周慕寒临行前带走的那只,此时正安安分分地站在白素锦手边的桌子上。 该来的,还是来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隐患终被证实,白素锦心里依旧异常沉重。 战场上哪怕再小的纰漏,都是生命和血的代价。 常言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一代君王,要用多少人来成就呢? 此时,白素锦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纸上得来终觉浅。生活在和平年代的自己,即便看过再多书本资料上有关战争的惨烈与悲壮,也没有此刻这般觉得心颤。 刘从峰得令后马不停蹄赶往城西大营,赵恬等人接到军令后自知难辞其罪,能做的只有尽力弥补赎罪。 且不提城西大营那边如何调度,白素锦心里着急,等不得让林大总管传叫,直接自己杀到了商行找到刘大掌柜,用许家商行专用通信渠道给川北川西六家分号发出指令,隐秘地将所屯被服、粮草和药材物资送至束溪镇指定的庄子。 束溪镇的那处庄子挂在一商铺名下,实为周慕寒所有。从大军驻地到庄子,车队急行只需半日,白素锦当初让各家分号囤积物资时就将此地作为物资中转站。 从商行出来,白素锦一刻不敢耽搁,第一次凭着周慕寒当日给她的那块玉佩从隐门进入城西大营,与赵恬会合。 听闻白素锦已采取的动作,赵恬当即双膝跪地,给白素锦重重行个了大礼。 “夫人今日之恩,末将永生不忘!” 白素锦上前拉他起身,“将军不必如此,我这般做也是本分之内。” 从决定嫁与周慕寒之日起,白素锦就知道日后将面临什么状况:分享他荣耀与尊贵的同时,也必须分担他的危机与责任。 这便是婚姻赋予的密不可分。 如今,白素锦只庆幸,庆幸在还不算太晚的时候将隐患揭开。结果虽算不得好,却也总算不必再为未知而惴惴不安。 大军驻地,周慕寒将手里刚刚接到的飞鸽传书转手递给薛长卿。 “夫人让我们将掺了半夏米的粮草统一集中,送到庄子上?”薛长卿心有忧虑,“这样的话,军中的存粮......怕是只够七天之用。” 周慕寒眉峰微蹙想了片刻,交代道:“按夫人所说的做。” 随着周慕寒一声令下,军中第一批粮草几乎三分之二被重新打包送上马车,秘密送出驻地。 临西府,白素锦将所有筹粮的手段列在一张纸上,深吸一口气,对许大管事和林大总管说道:“开始行动吧!” 城西大营悄无声息过滤掉近三分之一剩余的掺了半夏米的粮草后,第二批物资火速送往大军驻地。赵恬统计出粮草和被服的缺口后第一时间送到了白素锦手里。 情势的发展也不算出乎意料,赵恬出面申请调用省仓、府仓储粮,川省巡抚季大人与临西知府段大人应得痛快,可实际上,却打着仓储有限的旗号拿出的实粮少得可怜。与白素锦汇报时,赵恬又急又恨,一双虎目瞪得通红。 上行下效,官仓一路下来,筹集到的粮食也不足大军五日口粮。 白素锦纤纤手指缓缓扣着桌面,嘴边浮上一丝冷笑,“先礼后兵,咱们也不必客气了!” 第60章 开胃菜 郭焱初到任就碰上官仓调粮不力的棘手事,不少人等着看这位京官空降仓科郎中的热闹,没成想,郭焱一介温文儒雅的文臣之貌,出招便是雷霆手段,借用西军都指挥使司之力,以勾结米商倒卖仓粮督饷不力为由火速羁押了仓科员外郎范奕与主事周辽,将仓科完全控制住,而后强行分配任务,五日后,将会给赵恬送去一万石粮食。 得知此消息,白素锦倍感压力减轻。没想到,郭焱的到来竟会起到这般关键性的作用,看来,这次难关闯过去之后,得好好谢谢他。 郭焱与赵恬合作清理仓科衙门的同时,白素锦也开始了动作。临西“四象”及六大米行的东家都收到了白素锦亲笔书写的“民商勤军募粮帖”。 白素锦在元味楼席开一桌宴请十位东家,推杯置盏间一个个答应得异常痛快,白素锦也并未占便宜,说是募粮,实际上却是低价购粮,十文钱一斤购买磨制中等米的稻谷,与行价相差五分钱。 两日后,十家实际“募粮”的单子统计出来,也只有一千石。 不出所料。 “庄主,真的要这样做?”许大管事难得对白素锦交代的事情有所质疑,“老奴实在觉得心疼,不然您考虑考虑,价格再往上提提?” 白素锦完全能理解许大管事的心情,在他看来,自己似乎被逼到了不得已之地才会这般做。可他不知道的是,打从一开始,自己的目标就不在花綀。 “大管事莫心疼,花綀眼下获利虽高,所占的不过是物以稀为贵,况且,谨慎小心如咱们,花綀工艺不还是同样被人挖了去?既然他们费尽心思,那咱们不如索性广而散之,有银子大家赚。” 房内旁听的林大总管垂首低眉,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自家夫人这是要在暗戳戳挖墙脚的人身上捅两刀啊! 挨人一拳就要还以两刀,这风格,和大将军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林福深感后生可畏的同时,心里有暗暗为府上有这样的主母而欣慰。 小荷庄公开售出花綀制造工艺,六千石中等米稻谷,不议价,不折银钱。 此消息一经广蚨祥发出,整个临西府的布业为之沸腾,尤其是那些一直垂涎花綀而无从下手的中小型织造坊。 非独家出售,六千石稻谷一份花綀织造工艺,有能力的自己一家筹集六千石,能力有限的,可以几家织造坊合力。但不管如何,闫大掌柜事先说明了,广蚨祥只认交粮之人,一手交粮一手交工艺册子,买卖完成,概不反悔。 一时间,清净的小荷庄外园门口,满载稻谷的马车往来不绝。 元味楼四楼贵宾包厢。 秦五爷举杯,与汪四爷一起,甚为客气地敬了同桌而坐的另外两名青年一杯,“花綀之事,还要多谢两位世侄鼎力成全!” 苏平举杯与他们相碰,“凭咱们四家的情分,世叔这话说的便是见外了,是吧,世弟?” 被苏平亲近地唤为世弟的青年朗声称是,同样举着酒杯碰了上去,而后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薄唇微抿,眉目端儒,不是白家大少白宛廷又能是哪个? “只是可惜啊,没想到那丫头竟弄出这么一招,这样一来,怕是市面上很快就有很多家的花綀出来抢生意了。”汪四爷有些不甘。 白宛廷倾身给他续了盏酒,从容道:“汪世伯也勿需多虑,莫说咱们先行一步,即便是同时起步,以五福和荣生的规模,也能占据半数以上的花綀市场,这笔盈利就很可观了。” 汪四爷与秦五爷点了点头,事已至此,也唯有这么想来自我宽慰了。 “世叔,之前说好的屯粮,两位可有进展?”苏平边夹着小菜便问道。 秦五爷畅快地饮了一盅,压低声音道:“世侄尽管放心,那新来的仓科郎中虽下手黑,但折腾的也不过是清吏司衙门下边的几个粮仓,还管不到外边的来。而且,府城里那六家粮行的老东西可都精着呢,跟上边挂钩搭线也不是一两天了,想短期内弄到几万石粮食,门都没有!” “那就好。”苏平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由始至终没有安稳下来过,“多亏两位世叔从中周旋,否则凭我与世弟的面子,实在难以这般顺利成事,来,敬两位师叔一杯!” 秦五爷与汪四爷乐陶陶地受下这杯酒,转而思及到小荷庄的动作,倾身上前沉着声音问白宛廷,“世侄,前脚城西大营出兵帮着仓科头头整顿粮仓,这后脚府上三姑娘就卖花綀的织造工艺换粮,该不会是军粮出了问题吧?若是跟咱们屯粮顶牛,那麻烦可就要大了......” 两个来月前,苏平出面联系着府城里几家有头有脸的大户商量着囤一批粮食,这两年青河水患,滇中地区旱灾也连年发生,屯粮外销的确是好赚钱的买卖。 可这银子啊,有命赚也得有命花,虽说与官仓私下往来不是一两天了,但若真的赶上大军粮草有问题,一个调度不利引得大将军暴怒,到时候一查到底,那勾结官仓、囤积居奇的罪名扣下来,可就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显然,汪四爷也有如斯顾虑。 白宛廷淡淡一笑,再次给两人满上酒,“两位世叔放宽心,若真是大将军那边出了问题,她第一时间就会回府找二伯和二弟解燃眉之急,现下拿花綀做文章,小侄私以为,一来是为了一解当日织工解约之气,二来嘛,怕也是动了贩粮的念头,打着大将军的名义便于行事而已。不然,往日勤军,募捐的只是磨制下等米的稻谷,为何她这次点名要中等米的稻谷呢?” “她是打着移花接木的算盘?”汪四爷恍然,“府上的三姑娘可真是好胆色啊!” 白宛廷堪堪一笑,“三妹性情向来如此。” 在座另外三位都与白素锦打过交道,自然深有感触,为此举杯浮了一大白。 六千石中等米稻谷,折算成行价是白银一万零八百两,单看数目不小,但若几家织造坊合股,不少中小型织造坊也能筹够,可麻烦就麻烦在,广蚨祥只要稻谷。临西府在内的川中地区近些年虽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但要在市面上短期内筹到这么一大批稻谷,委实有些难办。更要命的是,也不知为何,今年的稻谷似乎特别紧俏,就算是府城的六大粮行也为了长远计,纷纷限制大额购粮。 但事儿是死的,人是活的。 无奈之下,临西府的十数家中小织造坊成立个一个所谓的“织造联盟”,合众家之力筹粮,然后分享花綀工艺。短短数天,联盟的成员就壮大到了几十家。 白素锦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冷不丁有些意外,须臾后唇边浮起的笑意愈甚。 联盟好啊,众人拾材火焰高,人越多,后面的那招更大的才能接得住,才能拉更多的人进来一起玩! “这......”刚才还是白宛廷话中的主角之一站在门口,看着茶室里斜靠在禅椅上兀自窃喜的白素锦,一脸诧异地偏过头看向林大总管,“可是今日忧思过虑,病了?” 林福嘴角抽了抽,微微倾身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并出声提醒道:“夫人,二舅爷到了。” 抬眸对上白语元深意考究的目光,白素锦脸上飞速掠过一丝窘意,忙起身招呼他入座。 白素锦如今看白语元,愈发觉得他隐藏得极深。当日清吏司仓科衙门一出事,消息甫传出,不消两刻钟,他就找上了门,出手就给了两千石稻谷应急,钱的事,只说有时再论。白素锦当时觉得,自己就算一文钱也不给,这批稻谷他也会照给不误。也是那次白素锦才知道,白家粮行的粮仓下备有暗道,直通西城郊的小庙山偏僻半山腰。 古人的智慧啊...... 从那次开始,白素锦看白语元就多了层“高手”色彩。 白语元也发现白素锦如今看自己时眼神“人性化”了不少,面对这种转变,他冷不丁还有些不太适应,回府时在屋里同娘子萧氏提及,被狠狠取笑了一番。 “你那个花綀的工艺真的要卖掉?”心思剔透如白语元,即便当日给出两千石稻谷时也只字未提及白素锦大批筹粮的缘由。 “萧家乃山陕地界有名的大地主,手中存粮怕是不少,你二嫂已经派人日夜兼程送了信过去,多的不行,给你凑出一万石应该还是可以,你这边但得能缓上一旬半月,就将那花綀的工艺留着吧,难得是能立住门庭的好东西。” 白素锦心头又惊又喜,然后漫上的是浓浓的暖意。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只有摊上事儿了,才能检验出身边到底哪些人是靠得住的。 白大爷与许氏相继去世后,白三姑娘虽过的孤单,但却也并未真的遭遇什么坎儿,最大的一个坎儿就是被苏家的婚事所累,遭人算计。就这么个坎儿,她还没挺过去,最后自己来接棒了。 想及三番两次白语元对自己的照拂,白素锦觉得眼下这次风波过后,得私下和这个二哥好好沟通一下了。 “二哥放心,花綀的事本就在我计划之中,并非情势逼迫下的无奈之举,二哥尽管从旁看热闹便好。只是,二嫂那边的借粮小妹还是需照要,还请二哥费心,嘱人运到这个庄子上......” 第61章 代价 西北边线,大军驻地。 当日派出两翼前锋前去接应,结果只带回了五十三人,且个个浴血重伤。两翼前锋抵达时,先锋将军已战亡,只剩下一员副将指挥兵士做最后的突围。 三千精兵出营,只回来五十三人,且日后怕也再上不了战场,相当于一支先锋军整个折损! 辕门外,周慕寒亲率一众将领重甲而立,迎幸存将士回营。右臂残断的先锋副将尚存一丝清醒,在看到周慕寒的那一刻,连死亡也不曾畏惧的兵汉子咬着牙双眼赤红,干裂的嘴唇翕动,却只能发出气声。 周慕寒暂时摒退左右,倾身靠近他的脸。片刻的沉默仿若在积蓄体内仅剩的力气,须臾后,周慕寒耳边响起断断续续虚弱低哑的声音,“大将军......小心......有问题......” 周慕寒心头汹涌翻腾着浓浓悲怆,重重点了点头,起身着人立刻将他送往医帐。 这一天午后,周慕寒抱着一坛烈酒独自坐在营帐附近的矮山顶上。酒尽半坛,薛长卿与李蒙便寻了来。 “见你不在帐中,一猜就是躲起来自己喝闷酒了。”李蒙长腿迈开,几步跨上来坐到周慕寒身边,夺过他手里的酒坛连喝了两大口,一抹嘴,“好酒!” 周慕寒不冷不淡地扫了两人一眼,伸手夺回酒坛,“多事。” 李蒙系当今鲁豫总兵李开年次子,虚长周慕寒两岁,两人同年投在林老将军麾下,多年来行伍中同生共死,早将对方视为过命的兄弟。如今同薛长卿一起,是军中赫赫有名的唯二抗“寒”能人。 “大战在即,还请大将军注意身体。”薛长卿撩起衣摆坐在李蒙另一侧,虽说装植物的功力高深,但周慕寒此时身边寒气太重,还是有道人墙挡一挡最好。薛长卿初识周慕寒时,他还在北军任副将,一场与北鹘的交战中重伤,薛长卿游历北疆冒顿山采集草药,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他一命,从此便结下了不解之缘。薛长卿这个军师名头,只不过是周慕寒私封的,虽无官阶品级,但因为周慕寒对他的态度,西军上下对他莫不尊敬非常。 去年冬上,疆西、疆北之地都遭遇了数十年不遇的酷寒侵袭,牲畜牛马损失严重,自开春以来,大历北线和西线的形势就异常紧张,但北军、西军大军压境防御,北鹘与北突厥也不敢贸然发动大规模战事,只是小队人马突袭,意不在扩大开疆扩土,只为抢夺粮食。 自六月末七月初,川省西北之地便开始屡现北突厥骑兵,几番交手下来,虽有伤亡,但却一次也没有让敌人得逞,可没想到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挡住了敌人的金戈铁马,却被自己人从背后插了一刀。 前锋营是由西军中千挑万选出来的轻骑兵组成,堪称当今大历最精锐的骑兵之一,平日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紧着前锋营先来,换装自然如此。可偏偏如此,千防万防还是着了道,不过一战,两千人折损殆尽!若是真不敌敌军便也罢了,可折在小人暗算之手,怎能让周慕寒不憋屈窝火心痛。 李蒙与薛长卿怎会不了解他的心情,安慰的话连自己都听不进去,又怎会说与周慕寒听,能做的,唯有陪着他痛快喝一场而已。 逝者已矣,唯有不让亡者白死才是真正的告慰。 本来,周慕寒这次率大军奔赴边境只为防御,可经此一事,他决定改变初衷,全面迎战。 决心一定,他便连夜写了封正式的陈情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三日后的早朝上,文宣帝命人当庭宣读周慕寒的奏折。 北突厥公然出兵侵犯大历川北疆土,西军前锋营力抗敌军,两千将士为国捐躯,请封军功的同时,奏请皇上下令,对北突厥宣战。 个中实情周慕寒早在第一时间便密报给皇上,这道请战的折子,不过是替皇上下旨宣战走个必要的过场而已。 鉴于文宣帝毫不掩饰的怒气,对北突厥正式宣战一事,满朝上下无一人提出异议。 自从周慕寒宣布对敌宣战的决定后,全军上下士气高涨,薛长卿和何煜之却思虑重重。由于白素锦的意思,随大军押送而来的三万石粮草只留下了没有掺杂半夏米的那一万石,加上驻地原有的,满打满算也只能够大军六七日之用,而临西大营补送的第一批粮草,日夜急行最少也要十天。薛军师报请周慕寒,补送粮草未到之际适量减少米饭供应量,却被周慕寒当即否决。先锋军失礼,北突厥骑兵很快就会再度突袭试探,战争一触即发,这时候绝对不能让将士们吃不饱。 初接到白素锦的消息,周慕寒不是没有犹豫,但是,他信她。白素锦不是会空口说大话的人,尤其是在这等状况下。 果不其然,何煜之只煎熬了不到一天一夜,束溪镇的庄子上就派人送来消息,说是小荷庄庄主托人送了些东西过来,让大将军派人去拿。 此后几乎每隔一天暮色四合后,何煜之都会亲自带人到庄子上走一趟,带回一千石的白米和数车被服。 没错,是白米!许家商行川西川北那六家分号遵照白素锦的嘱咐,事先筹备的不是稻谷,而是舂好后白花花的大米,还是一清水的中等米! 现下,一斤稻谷舂六两白米,白素锦托商行送过来的六千石白米,几乎是两倍量的稻谷。 将最后一批白米押送回来后入库,临西大营补发的第一批四万石粮草和换装被服也到了,由都指挥使同知尚华亲自押送而来。 两人摒退士兵,站在仓库里,看着数囤白花花的大米,心头百感交集。在老搭档面前,何煜之实在没忍住,红了眼眶,“请尚华兄转告夫人,托她的福,我何煜之现在死也能瞑目了!” 尚华脸无血色,无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主账内,周慕寒正在同心腹将领们商讨排兵布阵的策略,出兵的圣旨几日前便已经到了军中,探子陆续送回敌军踪迹等相关情报,周慕寒已经派兵试探了两次,基本确定了大军最后的合围地点。 北突厥国十一月开始便要进入寒季,在此之前,他们必然会将骑兵散放到大历边境,突袭掠夺,以战养战,最后在进入寒季前集中兵力合攻下一城,抢光、杀光、烧光后绝尘而去,跑回老窝猫冬。 商讨完毕,将领们陆续退出大帐后,周慕寒看着铺在眼前的地形图,双眼紧紧盯着塞外某深处,嘴角浮上一抹嗜血的冷笑。 想在老窝安稳猫冬,哼,且看你们有没有那个命回去! 尚华将押送的粮草和被服入库后便来面见周慕寒,详细禀明了后续粮草的准备情况,并将兵器营秘密研制火药之事事无巨细上报了。 前头听到郭焱的从天而降和白素锦的手段时,周慕寒难得有些意外,等听到白素锦弄了个道士到自己的兵器营,还在秘密捣鼓什么火药,周慕寒生平第一次在人前失了冷静。 薛长卿一听白素锦把自己师兄给弄到兵器营了,登时沁了一身汗。师尊在上,可一定要保佑师兄千万别把城西大营给烧着了啊! 李蒙身上的冷汗也没比薛长卿少,不过,他是被尚华描述的那个叫火药的东西的威力给惊的。乖乖啊,能着火、能炸山,这是什么幺蛾子的东西啊?! 偷偷瞥了眼同样一脸震惊的周慕寒,李蒙暗自叨咕:大将军娶的那个媳妇,原来不止是个金娃娃,还是个火爆娃娃啊...... “因为那药粉点燃后能着火,所以楚道长和兵器营的老师傅们就叫它火药。夫人说,她不方便常进出大营,对火药知之不详,而且事关重大,故而还是让末将当面禀告大将军为妥。这是夫人的亲笔书信。” “好,你且退下吧,好好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动身返回即可。” 尚华领命退出大帐,李蒙和薛长卿眼巴巴盯着周慕寒手里的信,无声催促他赶紧着拆开看。 白素锦在信中详细说明了火药的偶然发现,及她处理的方法和用意。周慕寒仔细看过一遍后,实在受不了那四道灼热的视线,转手将信递给了薛长卿。 令全师门上下夜不能安枕的祸头子师兄,一到大将军夫人手下就成了开创不世之功的先驱人物,薛长卿看到白素锦在信中所述的火药发现契机,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 烫手山芋也能变成香饽饽,大将军夫人简直生就了一双点金之手。 李蒙深有感触。 已然成为周慕寒两大心腹仰视对象的白素锦对此全然不知,她此时正跃跃欲试着,准备掀起布业更大一波震动! 第62章 架火 “织造联盟”名下已经聚集三十二家中小织造坊,六千石稻谷筹备得很快,闫大掌柜也丝毫不含糊,当场将详细的花綀织造工艺册子交给了他们的代表。不过,临别前,代表联盟的黄大掌柜收到了一张白素锦亲笔题写的邀请帖,十日后,请联盟内所有织造坊东家到小荷庄一聚,共赏妙物。 织造联盟后,又有两批人送粮过来,同样收到了白素锦的帖子。 秦五爷与汪四爷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猜不透白素锦的用意,可手里又没有邀请帖,只能干着急。 第三份织造工艺送出去后的第三天便是帖子上所约之期。 能被琢磨出花綀的小荷庄庄主称为“妙物”,想来定不会差。是以,离约定时间尚有半个多时辰呢,受邀之列的各家织造坊东家们就已纷纷到齐。 莲池的湖心亭宽敞清透,花綀借助绣工制成的屏风错落有致摆放于亭子四周,凉风穿习,拂面清爽,佐以一壶清淡的绿茶,远眺开去,山水田园之间,悠然宜兴。 好个小荷庄,不愧钱塘许家的手笔! 白大太太在世之时为人行事特别低调,甚少参加别家后院女眷的聚会不说,自己也极少邀人小聚,是而没多少人有眼福能一览小荷庄内的景致,如今得将军夫人邀请,从外门一路行来,直到莲池的湖心亭,窥到的不过是冰山一隅,却真切感受到了被誉为大历“五大私园”之一小荷庄的秀美精致。 白素锦提前一刻钟到的湖心亭,穿过蜿蜒的水上游廊,刚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诸位东家便纷纷起身欲行大礼。 虽在小荷庄,但往日的白三姑娘如今已是有诰命在身的抚西大将军夫人,饶是临西“四象”之家的东家见了,那也是要大礼相见的,何况他们这些小家小户。 白素锦紧走两步上前,免了众人的见礼。 “今日特地选在小荷庄招待各位东家,就是因为咱们大家都是布行的商友,诸位勿需多礼。” 在座的个个浸淫商场多年,见白素锦并非虚意客套,就客随主便。可虽然大礼省了,举止神情间却很是敬重。 “承蒙诸位东家对花綀的错爱,按理说,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占用各位的宝贵时间,但今日聚到一起,想必大家也看出来了,在座诸位手中的织造坊在规模上来说,应当与我小荷庄的相仿,即便是大,怕是也大不出多少,但是,我庄上的织工们,现下三个人一天就能织出一匹花綀。” 白素锦此话一出,当下引起一片质疑声。即便是织麻布,也不能达到这个速度,何况是纱线如丝一般的花綀! 白素锦也不急着回应,朝关管事做了个手势。没一会儿,四个织工就抬着两个大件东西过来,上面都蒙着一层红布。 东西被抬到众人与白素锦座位之间的空地上,放稳后,待白素锦点头,关河抬手便将覆在上面的的红布揭开。 人群中想起无数道抽气声。 展在他们眼前的,赫然是四锭脚踏纺车,以及改良后的织机! “我小荷庄出花綀多,织工手艺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织具够精,够趁手。用这两件改良后的织具纺纱织布,起码也能比平时快出一倍。更妙的是,这架改良后的织机织锦时,一改往日惯用的经线起花,使用纬线起花,织出来的麻锦虽仍不如丝锦那般精致,但同现下相比如何,诸位亲眼看看便知。” 白素锦话音未落,宋妈妈带着雨眠几个丫头手脚麻利地将托盘里裁成小块的麻锦分到各桌。 蚕丝精贵,所织的寻常丝帛都不是一般市井人家所能消费的,更不要说丝锦了,即便是在座的这些个人,虽顶着织造坊东家的名头,每季能给府里添置几匹丝绸已属不小的花费。 麻锦,在行市间又被称作粗锦,算是丝绸和麻布之间的中阶产品,有着并不输于丝绸的市场。 在座的东家们再次被震撼到,翻来覆去仔细端详着手里的那块布料,舍不得放下! 于是乎,视线再度投诸到亭子中的两件织具时,仿佛饿了好几天的人看到了喷香的大米饭。呃,就眼神的火热程度看,白素锦觉得满汉全席似乎更贴切。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日请诸位东家来,坦白说,就是为了这两件东西。先头因为花綀,咱们也算是打过交道了,我这个人,最是喜欢开门见山、明码实价。”白素锦眉眼清和从容地扫了一圈众人,“一万五千石中等米稻谷,易两件织具的打制图纸。” 一万五千石?! 听到这个数,在座众人不禁脑袋嗡了一声。 今日受邀的三股东家,合计四十八位,一万五千石中等米稻谷,折合成白银是两万七千两,各家平摊,五六百两,不算少,但同两件东西的价值相比,简直是捡到宝。 可要命的是,这大将军夫人、小荷庄的东家她不要银子,只认稻谷! 前阵子三股人打劫似的紧着从市面上各自搜罗了六千石稻谷,合在一起就是一万八千石。 那可是整整一万八千石啊! 整个临西府市面上流通的中等米稻谷又能有多少?! 现在又要一万五千石! 不是没人想讨价还价,可瞧瞧白东家的脸,再想想眼前这两件东西的精贵程度,长点心的人也张不开这嘴! 许大管事站在屏风一角,看看急得恨不得团团转的东家们,再看看自家悠然旁观的主子,心里默默给众人点蜡。自家庄主偶尔恶作剧一把,只能惯着了。 “白东家,您看,这筹粮的期限能较上次给的再宽松些吗?一万五千石中等米稻谷,仅在临西及周边几个府城采买,一来不易,二来怕是要引起米市的不安。”茂昌织造坊的郑老东家在座众人中年纪最长,被推出来做了代表。 “自然如此。”白素锦徐徐一笑,“此次专程将诸位请到这里,是因为这两件织具,我只打算与诸位粮易,再不会易出第二次。时间上,诸位莫多虑,一个月内筹粮到位即可,而且,我尚有个提议,还请各位东家参详。” “白东家尽管说。”郑老东家一听有一个月的时间,总算松了口气,心下欢喜的不行。 “这次诸位东家能拿到花綀的织造工艺,俱是彼此合作所致。人多力量大,这世上的银子是赚不完的,单靠一家之力,所得不过微薄,若我们彼此合作,互通有无,岂不更好!所以,我也是受了诸位的启发,想着不若我们在座这些家都归到‘织造联盟’旗下,定制个具体的章程出来,将咱们临西的中小织造坊拧成一股绳,在布业里好好闯他一番,如何?” “妙甚!” “当行!当行!” ...... 因着白素锦一番话,整个湖心亭如一锅煮开了的水,沸腾不已。 “既然白东家有此提议,想来必是已有了章程轮廓,今日咱们各家东家齐聚,您不妨给我们具体说道说道。”郑老东家一张老脸都激动得泛了红。 许大管事默默往屏风后蹭了两步。自家庄主忽悠人的本事渐长,渐长...... “此想法虽是我一时兴起萌生,但具体的章程都是许大管事领着几位主事琢磨的,还是让他来给各位东家说说吧。”白素锦看着半边身子隐到屏风后的许宽,不急不缓地说道。 得,庄主不仅嘴上功夫渐长,眼神儿也越来越毒辣了! 许大管事挺了挺肩,信步走上前来,开始用自己的话翻译日前主子交给他的那份章程。 正式的“织造联盟”成立后将会统一定价、合理优化贩卖地界、联合收购原麻和麻纱等原料,相应的成立核价部、售卖部、采买部及综合调度部。此外,还要成立工艺部。哪家研究出了新的工艺,就报给工艺部,联盟内各家可以享受优惠,然后由工艺部代为对外售卖该工艺,所得收益三七开账,研究出工艺的那家拿七成,余下的三成用于联盟内统一采买原料时的补贴,惠及各家。 当然,享受联盟带来实惠的同时,各家也要承担必要的责任。这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诚信。尤其是在工艺上,私下贩卖最新工艺的,一旦发现,即可逐出联盟,永不再纳不说,还会受到整个联盟的合力打压。 许大管事在解说时,尤其着重强调了责任这部分。 先礼后兵。这是他在这次风波中从自家庄主身上见识到的。 “若诸位有志一同,那花綀和这两件织具,便算作是联盟内的第一批共享工艺。”待许大管事详述完毕,白素锦接过话,“此事对在座各家都是大事,需慎重考虑,这样吧,月底。这个月月底,还是在此地,还是帖子上的时辰,有意的东家凭手上的帖子直接过来即可,如何?” 实际上,在座之人几乎都已动心,但既然白素锦这么说,自然纷纷应下。在一个小丫头面前太过急切,脸面上似乎有些过不去啊...... 甭管脸面上过去过不去,为了让白素锦了然,这些个商海里翻腾的浪里白条们可丝毫没掩饰将心意表现在脸上。 白素锦察言观色,心下也有了底。 你好我好大家好,多好! “另外,还有一事要请大家帮个忙。前些日子我同二叔、苏、秦、汪三家还有六大粮行的东家们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席间听几位东家讲,名下的粮行和田仓都没多少存粮了,所以啊,我就想着,这回诸位东家合力筹备这一万五千石稻谷,就不要为难那几位东家了,还是从远一些的外地采办比较好,时间上若是吃紧,一个半月也是可以的。” 白素锦元味楼宴请那十位东家之事,临西商界有头有脸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白素锦眼下这般说,在座的这些人岂会听不出话里的意思,当即纷纷应下。 外地购粮的借口好找的很,何苦不卖这个人情给白素锦呢,再说很快就要绑到一起了! 送走这四十八位东家,白素锦束手站在莲池边,远远看着那一大片花期将过的棉田,微微眯起眼睛,似自语,又似对身侧的许大管事说道:“当日给架了梯子不要,日后想再搭上来,可就没梯子喽......” 第63章 外室子 第63章外室子 白素锦一下子邀请数十位织造坊东家,秦五爷和汪四爷直觉不简单,一直密切关注着,可白素锦手下的人,不管是小荷庄的,还是大将军府的,想要从他们嘴里探听点东西出来甚是不容易,只能从受邀的那些个东家身上下手。 可这回真是邪了门了,任五福和荣生两家大掌柜如何周旋,众家只一致口径:就新买到手的花綀工艺交流了一番。若是再问他们为何继续采买稻谷,甚至不远几百里从滇、黔、两湖地区采办,这些个东家就个个找理由搪塞,要不就三缄其口、避而不谈。 异象之下必有隐情。 秦五爷与汪四爷心中不安愈甚,一时却也没什么法子,只得静观其变。 许大管事最近也被一件事困扰着寝食难安。 “庄主,从城西大营拨出来的那三万石稻谷已经安置在庄子外园的库房里了,束溪镇庄子上还有两万石淘汰下来的,您看,是不是分批送到丰泰,让江海把价钱折得再低一些,这两年滇南、黔中一带多灾荒,这些掺了半夏米的稻米虽然在口感上会差很多,但只要价格便宜,应该很快就能脱手。” 整整五万石啊,如今天气炎热,雨水丰沛,半夏米极容易返潮,几万两银子转眼就会打水漂。许大管事现在晚上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的就是一满仓一满仓发了霉的稻谷。 作孽啊,逮到掺半夏米的罪魁祸首最好连顿砍头饭也不给,让他做个饿死鬼! 白素锦仔细瞧了瞧许大管事,这些日子应该是没睡好,隐隐都现出黑眼圈了。 “这是一早陆总兵派人送来的回信,大管事过目看看,我已经派人去商行请刘大掌柜了,林大总管稍后也会过来,到时候咱们一起议一议,看这五千石稻谷如何运过去。” 信封上有明显的加急加密标识,许大管事接过来后抽出、展开里面的信纸,狂放遒劲的飞扬字体映入眼帘,可许大管事丝毫欣赏书法的心情都没有。 “庄主的意思......是要用这五万石粳稻换一万石糯稻?”许大管事的手有些发抖。 滇省百姓多种糯稻,价钱与粳稻相仿,如今用五万换一万,这也太败家了吧...... 许大管事默默暗忖,可转过心思又一想,为了堵军粮这个大缺口,自家庄主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把花綀工艺和两件织具给甩出手了,五换一这事还真干得出来! 近来或许是与林大总管交道打多了,许大管事装植物的功力愈发见长,难得见到他失态,白素锦觉得心情......略爽。 整个讨论过程中,林大总管和刘大掌柜也发现了,今儿夫人/表小姐的情绪很高。 与滇北总兵陆鹏越联系本来就是林大总管建议的,可见他是个足以信任之人,由他牵线搭上滇省总督,这五万石稻谷的买卖一锤子定音。 五万石稻谷流出川省,无论分几批,势必都要被人关注,若再销往灾区,那后患怕是更无穷无尽了。既如此,那还不如直接找一个能扛得住麻烦的大买家! 而且...... 白素锦唇角微微勾起,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似的,原本就如黑晶石一般的双眸愈发璀璨流转,看得书房内另外三人眉心直跳。 就他们这段时间来的观察所得经验,每次白素锦露出这样的笑意,眼睛滴溜溜直转的时候,就是有人要倒大霉了。 这批稻谷将会全部交由许家商行代为运送,束溪镇庄子上那两万石已经在运返临西的路上,再过五六日便可到,届时,这五万石稻谷将会从临西万顺码头出发,分三批,溯济河而下,然后在进到滇北后,转入青河,在滇中康来码头登陆,交给滇省总督派来的迎粮官就行。 “这批粮食一进滇中,怕是不速之客就要上门了。”林大总管眉宇间透着淡淡的忧虑。 甫起意,白素锦第一时间就咨询过林大总管,对他口中所说的不速之客早有心理准备,“战士们的血,绝不能白流。” 许大管事和刘大掌柜或许听不懂白素锦这句话中的深意,但林大总管出身林家,这么多年来又追随在周慕寒左右,岂会听不出来她的意思,当下颇为吃惊,“夫人一早便打算如此?” 白素锦勾了勾嘴角,笑而不答,意思再明白不过。 随着第一批装满稻谷的商船驶离万顺码头,白素锦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悠闲时光,但似乎又隐隐更似暴风里来临前的宁静。 无论哪种情况,白素锦都决定好好休憩一番。即便做了再精细的腹案,可现实的走向总是充满了意外,白素锦人前从容自若,背后却实打实地寝食难安,因为哪怕是极小的一步误差,都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白素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来,身边一干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如今好不容易能喘口气,身边这些人恨不得把她圈起来当宠物养,尤其是在厨房“只手遮天”的赵妈妈,一天三顿变着法儿给她大补不说,点心全天候供应,晚上还要加一顿夜宵,效果很快显现,没出几天,白素锦就淌鼻血了...... 白素锦连喝了三天白粥,嘴巴里淡得直想挠墙,好在清淡饮食的医嘱没几天,结束的时候,中秋节也到了。 这是嫁为人妇后的第一个中秋团圆节,尽管大将军出征在外,可作为府里唯一的主子,白素锦怎么着也得把门面撑起来。比照着小荷庄上长工们的福利标准,府里的下人每人也得了二两银子的过节红包,许大管事等一干主事的福利自然更为优渥,尤其是关河和赵士程,甭管周慕寒回来后如何嘉赏,自己这一份可不能省。 白素锦授意下,中秋晌午这天,将军府和小荷庄两处开席,广蚨祥、丰泰粮行和普润茶行三家的掌柜伙计聚到庄子上,御风马场的聚到府里,分别由许大管事和林大总管主持节宴。 按照修改后的规矩,中秋节当日休假,晌午参加节宴的都是家工和长工,前阵子的动荡不安中,这些人是帮着度过危机的主要力量,白素锦虽接触颇多史料,深知这个社会体制的游戏规则里,“为奴者役于主”,尤其是买断了契约的,说是生杀予夺皆在主人之手也不算为过,然而,这些对白素锦来说,仍旧还停留在书面文字上,现实里,她还是以现代员工的身份来定义他们,不同在于,签订合同的长短而已。 所以,调整工时、提倡多劳多得、优化福利......白素锦凭着当初在表哥公司人力资源部实习时的经验尝试着将现代企业管理的一些基本概念移花接木到这个世界。 充满着风险,但她决意一试。不为虚名,只是觉得那些单纯凭借劳力过活的人日子过得太苦,他们值得更好一点的生活。即便自己的力量在这个庞大的社会体系面前微不足道,但能做到一点是一点,总比旁观来得强。 更为重要的,白素锦有着私心。福利待遇好,招工就相对容易,更利于稳定住有经验的熟手,对名下产业良处多多,所得到的回报也更丰厚。 说到底,还是那句老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白素锦干不来损己利人,也不屑损人利己,双赢永远是最佳选择,不损己是最大的底线。 午饭时分,白素锦在内院小花厅里单独开了一大桌,自己坐在上座,夏妈妈、赵妈妈、宋妈妈还有雨眠、素尺、清晓、清秋几人都被喊上了桌,和乐融融地吃了顿丰盛的节宴。自从在这个世界醒来后,此时同桌的几个人对自己的照拂白素锦铭记于心。 “雨眠来年也十六了,夏妈妈和大管事商量商量,挑出个日子来,去相看相看黄先生家里的那个三小子吧!我和闫大掌柜倒是见过几次,人看着亲厚,也挺稳重,尽得黄先生真传,是把管账的好手,前些日子被闫大掌柜给抢到了广蚨祥做大账房,宝贝得不得了,若不是经年拦着,估摸着这会儿就定下来当自己姑爷了!” 雨眠和素尺听到这话小脸腾地红上来,头抵着,恨不得把脸埋到面前的饭碗里,而夏妈妈和宋妈妈则笑得不能更灿烂,忙不迭道谢。白素锦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赵妈妈也不要着急,赵管事和梁管事家可都替着自家的半大小子盯着呢,就连关管事也打听过你们几个丫头的亲事,哈哈,嫁人嘛,不愁,不愁!事关一辈子的大事,急不得,总要好好参详。” 这下子,原本看好戏的江家两姐妹也被闹了个大红脸。 老话说的好,一个女人一辈子过得幸不幸福,关键在结婚后。未嫁在家时,哪个父母不捧着疼着,可嫁了人,做了人家的媳妇,才是考验幸福指数的关键时刻。尤其是在这个男人可以合法拥有二儿、三儿、四儿的时代,一个女人若想过的幸福顺遂,需要太多的考虑和经营,自己身边这几个丫头都是好的,白素锦愿意为她们多打算几步。 午宴过后,白素锦就给几个人放了假,催着她们回庄子上去了。许大管事、闫大掌柜和江大掌柜都住在小荷庄的院子里,中秋晚上总要一家人聚在一起赏赏月才应景。几个人听到白素锦的安排当即不赞同,哪有因为过节就留主子一个人的道理! 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决定夏妈妈和宋妈妈值夜,俩人正好可以商量一下两个孩子下定的细节,白素锦推脱不过,只得由着她们。将军府本来也有几个在内房伺候的丫环,但知道白素锦身边有信得过的人,在她过门前,林大总管就在周慕寒的示意下,将几个丫环都调到了房外。 林福亲缘福薄,听周慕寒讲,林福的娘子和一双子女在京城当年的一场风寒症中相继离世,这些年来也没动过再续弦的心思,就这么一个人过着,替周慕寒打理着背后的事情。刘从峰一行府里侍卫出身周慕寒的近卫军,从军在外,自然也没有家人在身边,白素锦就让夏妈妈带人打开酒窖,搬了几大坛酒到前院,又送了不少的月饼和瓜果。刘从峰安排好换值,带着兄弟们和林大总管过了个舒心节。 可偏偏就有人不想让白素锦那么舒心。 “夫人,司乐房那两位想要见您,这会儿被拦在院门口呢。”夏妈妈送酒水、瓜果之后从前院回来,远远就看到司乐房的柳如烟和江轻舞站在院门口对两个小丫环疾言厉色,走上前去问过才知道,是这两人非要进院子给夫人请安。 “是我让人拦着的,怎么,在院门口撕扯上了?”这会儿虽然才黄昏,但天气好,想来能好好赏赏月,于是,白素锦索性让人将茶点等一干吃食备在了外面的小花园里,本想着也文艺一把,学学古人月下赏花独酌什么的,可月亮还没爬上来,就有不长眼的巴巴凑上前来干扰兴致。 “给她机会好好过节,非要凑上来找不痛快。”白素锦放下手里的茶盏,“算了,让她们过来吧。” 宋妈妈应声出去,没一会儿功夫就领了两个女子回来,白素锦边品着茶边端详,身如纤柳,步态轻盈,远远看着身姿就是抓人眼球的,近上来细看,一个明艳灵动,一个文静含蓄,还真是各有风情。 “奴婢江轻舞给夫人请安!” “奴婢柳如烟给夫人请安!” 两人侧身福礼,给白素锦请安。可这身子福了下去,好一会儿也没听到白素锦免礼,江轻舞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来打量,正迎上白素锦不动声色的打量目光,不由得心下一颤,慌忙低下头去。 “放肆!”宋妈妈在两人身边低喝一声,“既是奴婢,拜见主子就是这般虚礼敷衍的吗!” 两人不宣自来,还是初次求见这一府主母,福身之礼的确轻浮。 被宋妈妈这么一喝,两人立刻膝盖放软,双双跪倒,行了个大礼告罪。 从这两人进入视线范围内开始,白素锦就在仔细打量,长得艳亮的眼珠子转的太活,文静的那个呢,看着人畜无害,可有关宁那个白莲花闺蜜的教训在前,白素锦一朝被蛇咬,对这种类型的女人就落下了被害妄想症的毛病。 “说吧,非要见我所为何事?” 没有得到当家夫人的话儿,俩人也不敢起身,就这么跪在小花园的石径上,江轻舞回道:“奴婢能继续留在府里,不用再受流离之苦,还能当上司乐房的管事,这都是靠夫人恩赐怜惜,夫人对奴婢和如烟妹妹恩同再造,就想着趁今儿中秋佳节,怎么也要亲自给夫人磕个头才能安心!” 柳如烟轻声细语附和,随着江轻舞一起给白素锦深深叩了两个头。 白素锦的唇边浮上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话语间透着月华般的凉薄,“念恩是好,但也要懂进退。” 江轻舞和柳如烟跪在地上,顿觉一股冷意从腿部直冲心肺。 “当日我不是没给过你们机会恢复自由身,可既然你们自己选择继续留在府里为婢,就该知道一个下人该守的本分。”白素锦身体微微后倾,斜靠在椅背上,“给你的,你就心安理得拿着,那是你该得的;不给你的,就别妄动念头,不然注定得不偿失。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性子,今儿念在你们初次,便不追究了,下去吧。” 白素锦话落,跪在地上的两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起身匆匆退下去,绰约的身影怎么看都有些狼狈的意思。 宋妈妈低低地冷哼了一声,“这两个,怕是没那么安分。” “听说,这些个‘瘦马’打小就按着宠妾的样子养着,不仅琴棋歌舞了得,就是女红也不错,更不好说伺候男人的心思了。”自从知道大将军府里有这两个人在,夏妈妈的顾虑就一直没消过。 大将军虽以金书为聘,誓不纳妾,可说到底,妾室也不过是个名分而已,通房、外室若养了起来,偏着护着,对自家姑娘来说,同样是失宠的威胁。 白素锦见两位妈妈眉间深思凝重,笑着让她们坐下,“今儿过节,两位妈妈就不要这般拘束了,坐下来一同赏月。” 没有外人在场,夏妈妈和宋妈妈也不再固执推脱,平白惹得姑娘不痛快,爽利地在石桌旁坐了下来。 “人和人的关系呢,即便是父母子女,也是需要细心经营的,夫妻间亦是如此。对大将军,我是有信心的,也会尽力,两位妈妈莫多虑,从旁护着我就好,日子嘛,多想无用,只管一日日往前过着才知道如何。” 知道白素锦是在宽慰她们,两位妈妈笑着应下,三人举杯饮了一盏,明月当头,不用对影,互为伴。 尽管白素锦不想承认,但是在这个名为团圆节的晚上,她有些挂念远在数百里之外征战的周慕寒,于是喝着喝着,就有些高了。 两位妈妈似乎也体谅她的心情,也没拦着,只在她微醺之后,扶着回了房。 第二天,白素锦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雨眠她们几个都已经从庄子上回来了。刚被伺候着穿衣洗漱完,宋妈妈急匆匆从门外进来,在白素锦跟前低声道:“老太太那边派人来,说是请您马上回白府一趟。” 白素锦一愣,“这么急,知道什么事吗?” 宋妈妈的脸色有些纠结,声音愈发压低了两分,“听说是二老爷的外室带着儿子找上门来了!” 第64章 萧墙 第64章萧墙 白素锦身形一顿,看向宋妈妈,一侧眉角微微挑起,脸上的表情再明显不过:什么?我没听错吧? 宋妈妈意会到白素锦的意思,沉着脸点了点头,心想:这白家老太太干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白素锦这会儿真心觉得吐槽无力,就算是放到现代社会,二叔在外包养的小三儿带着私生子找上门来,也没有喊侄女去围观的道理啊! “去和传话的伙计说,我虽是白家的姑娘,但如今还是新嫁妇,而且大将军身在便将作战,我委实不方便只身回去,冬月里是祖母生辰,届时大将军也班师回城,我们会一同过府去给她老人家祝寿。” 白素锦虽然从未怕过麻烦,但明知是条讨不到丁点儿好的浑水,她又干嘛趟进去呢。 听到白素锦这般决定,宋妈妈脸上的纠结明显淡了几分,爽快地应了声就准备去前面回话,刚走到屋门口,就碰上了步履匆匆的林大总管,身后跟着白家二少爷白语元的随身小厮首阳。 一见到白素锦,首阳忙跪下请安,然后道明来意,“夫人,东家急遣奴才来替他传个话,说如今那处是个泥潭,让您远远瞧着就好,不必靠前。” 想来白语元知道了白老太太派人来请自己,便急忙派首阳来给自己提个醒。 “恩,回去和二哥说,我知道了。若有什么事,你尽管如今日这般,直接到西侧门出示这腰牌,自然有人引你入府。”白素锦说罢,让林大总管给了首阳一块大将军府独有的外客腰牌。 首阳受宠若惊,跪谢后随着林大总管退了下去。他是奉了白语元的意悄悄过来的,不敢耽误时间,怕引人注意泄露了行踪,到时怕要给自家主子惹麻烦了。 “二少爷倒是个有心的。”宋妈妈到前院去打发老太太派来的人,夏妈妈将舀好的粥递到白素锦手边,随口说道。 白素锦嗯了一声,也没再多说什么,专心享用自己的早饭。 大将军府内一如往常般宁和静谧、井然有秩,而同城白府内,正被小齐氏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当初白老太太自作主张撮合小齐氏与白大爷,未果,又将主意打到了白二爷身上,小齐氏的母亲,也就是白老太太的同胞妹妹本是气不过、不想应允下这门婚事的,只不过白老太太与白二爷当时允诺过:如若小齐氏过门五年内有子,白二爷不纳妾。 正是因为这个承诺,白二爷与小齐氏的婚事才得成。 嫁入白府后,虽有白大爷与许氏伉俪情深在前,白三爷迎娶官家女余氏在后,但小齐氏婚后没多久就一举得男,而大房婚后多年无子嗣,三房没两年就纳了妾室,相较之下,小齐氏也算找到了心理平衡点。随着大房夫妻俩先后早逝、家产大权旁落到三房后,小齐氏心里的这种平衡彻底打破,白家后院内风头一时无两。 可惜,老话说得好,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当这个身形婀娜、低眉顺眼的女人带着个比白语年还要大上六个月的儿子找上门来时,小齐氏觉得自己被狠狠摔了个耳光,头晕耳鸣,天旋地转。 当年所谓不纳妾的承诺,不过是口头上的,且只限于一小圈知情人的范畴,白老太太有心维护自己的亲外甥女,可未等开口,小齐氏就将后院闹得鸡飞狗跳,兵荒马乱之中,白二爷被抓破了脸、扯坏了衣衫,形容狼狈,在亲娘及一众小辈跟前彻底没了脸面。 白二爷本来对丁氏私自带着儿子上门颇为不满,可经由小齐氏这么一闹,气急败坏之下扬言非要将丁氏接回府里抬为姨娘,小齐氏若再撒泼,大不了一拍两散! 白二爷带着丁氏母子拂袖而去,小齐氏膝盖一软,跌在地上拍着青砖嚎啕大哭。 白老太太坐厅内上座,扶额头痛,按捺不住心底翻涌而上的无力感,同时,不由得埋怨白素锦的回避。 金书为聘一事,整个大历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白老太太第一时间遣人去找白素锦来,为的,不过是借助白素锦身份、经历,通过她的嘴表明白家后院的立场。关键时刻,老太太可是一点也不糊涂,深知此时的自己已经无力让白二爷言听计从。 然而,两件事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一是白素锦竟然会全然不顾情面,直接拒绝出面;二是小齐氏竟然这般愚蠢且冲动,大庭广众之下丝毫不给白明承留脸面。 这场闹剧中,白家三房旁观无语,二房呢,只有白三少白语年当众力挺母亲小齐氏,白语元和白语婷皆始终保持沉默,不同的是,白语婷眉眼冷肃,不仅视丁氏母子为仇敌,便是看着白二爷,也带着掩饰不住的怨怼,反观白语元,依旧是眉眼冷淡,一如往常,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事实上,白二少一开始力劝小齐氏保持冷静,可惜,如他所料,他这个娘亲根本就没有如此隐忍力和......远见。 白二爷拂袖而去,三房先行离去,蝠厅内便只剩下白老太太与二房母子几人。 小齐氏全然不顾形象坐在地上大哭,白语年之前没少帮母亲说话,没料到平日里好脾气的父亲竟然会被激怒,惊诧后情绪落差太大,愣愣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以往脸上张扬的表情被不解、愤懑、茫然取代,此种复杂情绪,白语婷深有同感。 萧氏见婆婆哭声渐竭、嗓音嘶哑,暗下扯了扯白语元的衣袖,待他会意后,两人上前轻声宽慰了两句,想要扶她起来坐到椅子上。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 白老太太脸色不愉,拍着桌子埋怨了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飞上高枝就不认娘家人了”,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气白素锦这个时候不回来给自己和二房撑腰。 经过一哭二闹三嚎,小齐氏身心俱疲,本打算顺着儿子儿媳给的台阶下来,可听到老太太这么一说,心里腾地就窜起一股火,将抚上她胳膊的两只手猛地甩开。 萧氏听到老太太对白素锦不着边际的埋怨有些走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慢了一拍,加之小齐氏甩开她手时力气也不小,就这么一转眼,萧氏婉身形一趔趄,就倒在了地上。 不过没站稳摔了一下而已,装什么娇气! 萧氏跌倒的瞬间,小齐氏一愣,转而看到她眉心紧蹙脸色泛白,低头垂目的模样,不知怎的,眼前就浮现出丁氏的那张脸,冷冷哼了一声。 白语元却一反常态大为失色,三两步奔到萧氏身边,小心翼翼抱起她,阴着脸沉声说了句“婉娘身子不适,孙儿先带她回去”,转头大步迈开,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人赶紧去请大夫。 将白语元的反应看在眼里,屋里几人一时不解,但是小齐氏与白老太太对视数秒后,忽然想到了一处,两人的脸色蓦地难看起来,双双起身往清溪园赶。 诚如她们所料,萧氏是有了身子。最近几日萧氏觉得身子总是乏得很,月事也迟迟未来,心里隐约有了判断,便私下和白语元说了。白语元自是欣喜不已,本打算今儿请个大夫过来给瞧瞧,没成想碰巧就赶上了这场闹剧,还一个没照顾到,累及萧氏出了差错。 亏得萧氏身体底子好,加上那一跤跌得也不重,只是有些动了胎气,不过身子还不足两个月,正是不稳定的时候,需要卧床好好休养一阵子。 总算是有惊无险,白语元舒了口气,脸色却依旧黑沉得很,到偏厅和等在那里的白老太太一行人报过平安后脸色也没舒缓。 “元小子,这事虽说有你娘的不是,但纯属无心之失,怪只怪糟心事都碰到了一起。你可是这院子里的长子,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情,你可要给你娘、给你弟弟妹妹们做主!” 白老太太这话一说,屋里几个人心情愈发凝重。 白语元眸光深敛,紧抿的嘴角快速闪过一丝弧度,似自嘲,隐隐泛着苦涩,但很快掩饰下去,无人察觉。 “子不言父之过,况且,家里有祖母在,父亲的事,哪有孙儿多嘴的规矩。”白语元开口,语速不急不缓,意思再明确不过,“娘,恕儿子坦白讲,眼下这情形,若爹铁了心要将那母子俩接进府,任凭咱们再反对,恐怕也改变不了。您不若退一步,另作打算。” 啪! 青瓷茶盏的碎裂声应声而起,盏内剩余的茶水溅出,湿了白语元的袍角。 白语元身形丝毫未动,眼角余光瞥了眼被掼碎在自己脚边的茶盏,面无表情。 “退一步?”小齐氏眉宇间满是愤怒暴躁,指间掐着丝帕隔空指点着白语元,厉声道:“凭什么我要退一步?不可能!人都说女生外向,没想到我命苦,白白养了你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从小跟在大房那两个人屁股后面不说,这回居然替那个贱人和野种说话,你还知道谁是你的亲娘吗?!” 小齐氏双眼布满血丝,情绪再度濒临失控边缘,饶是白老太太和白语年、白语婷此时心里都同意白语元的想法,也没人敢出声。 白语元深知,眼下的状态,自己多说无益。 “婉娘胎气不稳,大夫叮嘱需要安心静养,孙儿想明日便送她到庄子上将养。” 小齐氏狠狠瞪了白语元一眼,甩手就出了偏厅,白老太太重重叹了口气,“也好,府里出了这等事,依你娘的性子,怕是要有一段时间不安宁了,你先带着婉娘去庄上住吧,万事以孩子为重。你也不要因为刚才那番话怨恨你娘,她也是气昏了头,话不走心。” 白老太太对重孙心心念念盼了许久,如今听闻萧氏有了身孕,心中自是欢喜,这个孩子的到来,也冲散了不少老太太心头的阴霾。 白语元是真的被萧氏那一摔吓到了,警醒着守了她一整晚,本打算稳定两日再动身去庄子上,但小齐氏一大早起来就摔摔打打、寻着下人发脾气,萧氏着实觉得难受,白语元特意细细问过大夫后,用过早饭和小齐氏打过招呼后就离了府。 白府的动静一直在林大总管的关注之内,白素锦自然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大致的情况,传过来的消息虽说萧氏只是动了胎气,并无大碍,白素锦却仍有些挂心。前些日子萧员外派人送来消息,说是姑爷白语元托他准备的一万石稻谷已经备好,不日即可送往束溪镇。 无论如何,白语元极其背后的萧家这次施以援手的恩情,白素锦都要承下来。 这世间,即便是亲人之间的感情也是需要用心经营的,对旁人尚要“点滴之恩涌泉相报”,对亲人,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白素锦自认为,被自己视为亲人的人其实挺幸福的。若干年后,她的这点自我感觉良好频频遭到某少年的吐槽。 白素锦再次和白语元同桌而坐时已是八月末,夏麻收割已经完全结束,持续了一个月的麻织原料收购价格战也终于结束,各家织造坊盘点库房的同时,市面上花綀由广蚨祥一家独供的局面也被打破。 新上市的花綀虽打着吉祥织造坊的旗号,实际上不过是暗里挂靠在苏家名下、现由秦、汪两家运作,作为花綀织造工艺的中转站而已。 “这两日我路过几家大的布行,看到都有花綀在架上。”白语元状似随意说道。 白素锦瞧瞧他面无表情的脸,心里忍不住吐槽,你说你关心人就好好关心呗,非得端着,要不是这回周慕寒摊上这么个坎儿,搞不好自己还得把他的闷骚当成高冷。 “是啊,不仅这样,价钱每尺还便宜了二十文呢。”白素锦点了点头,悠哉哉喝了口赵妈妈新折腾出来的冰奶茶,舒爽得直想赞两声。 白语元见她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再想想她一贯的行事风格,笃定自己是白操心了,“看来你是早有对策了。” 白素锦但笑不语,两人便心照不宣。 详细问了萧氏的情况后,白素锦真心诚意恭喜了一番,然后话题一转,脸上的神情也严肃了几分,“听说二叔已经将人接进了府,还改了名字入了族谱,更是将人带在身边出入盐行,谈生意的时候也领着,大有悉心栽培的意思,不知二哥有何打算?” 白语元唇角微扬,扯出一抹冷笑。 第65章 端倪 虽在心里有隐隐猜想,但听到白语元坦白说出要放弃白记盐行的打算,白素锦仍觉得冲击不小。 盐业暴利,众所周知。放眼当今大历,两大盐业中心,东部两淮,西部就是以临西为中心的川中地带,两淮盐业历史最为悠久,以海盐为主,川中盐业虽兴起相对较晚,又因交通问题一度受滞,但井盐纯度高、产量大,朝廷又大力兴修官道,是以川中盐业发展迅速,时至今日,同两淮相比也不遑多让。 川中每年盐引总量两百万引,盐场出场价每斤十文,盐商实际市场售价每斤六十文,每斤毛利就是五十文。盐引每引三百斤,盐商每引毛利十五两,盐税三成,仅是川中盐商,每年上缴的税银便有九百万两之多。 川中盐商的富有程度,可想而知,白记盐行在川中盐商之中,地位仅次于总商苏家。 任谁看来都是一座金山,从白语元嘴里说出来,却像是一块唯恐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般。 “盐商的风光,如今不过金玉其外罢了。”将白素锦的讶异看在眼里,白语元淡淡一笑。离了白府,两人现在相处明显放开了许多。 “盐商表面看着风光,实际啊,头上顶着三座山:盐税、报效银、养廉银。”白语元将三个茶盏摆在两人之间的茶桌上,“先说这盐税,朝廷规定是三成,可输纳、过桥、过所、开江、关津、口岸等一系列关卡走下来,算上各处疏通费用,可不止三成。” “至于报效银,那名头就多了,圣上出巡、太后生辰、皇子诞生、军费开支、赈灾、兴修水利、修葺行宫等等,当今圣上登基至今,川中盐商仅是报效银就拿出了少说三千万两。” “最后说养廉银,以城中的盐运司衙门为例,衙门日常开支每天一百二十两,一年下来就是四万多两,差役打赏一年也要一万五六千两,都要由临西府的盐商们承担。盐政衙门的官员,朝廷只发放薪俸,就拿巡盐御史来说,一年的薪俸不过百余两,盐商每年供给的养廉银却有五千两,离任时还有两万两的别敬银。盐政衙门那么多官员,一笔笔算下来,再刨去运输、人工等成本,真正落在盐商口袋里的银子,远没有想象中那般丰厚。” 白语元呷了口茶,幽幽道:“大伯当初涉足盐业,所图的不过是用最短的时间积累家底,意外发生的两年前,他就和我说过,盐业与官家牵扯太深,不是兴家的长远之计,打算慢慢从盐业中抽身,转投田地和粮行,可惜......” 提及憾事,白语元语凝,一时间,茶室里陷入沉默。 “二哥,我爹他......真的是意外遭遇山贼吗?”白素锦鬼使神差地就问出了口。 白语元神情一震,盯着白素锦的双眸掩饰不住外露的躁动,急急问道:“为什么这么问?莫非你知道什么隐情?!” 果然没那么巧! 刚刚那句话白素锦只是灵光一闪之下脱口而出的,现下看白语元的反应,倒是印证了她的猜测。 “我也只是一时念头闪过,妄自猜测的。” 见白素锦摇头,白语元颇为失望地垂下肩,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重重叹了口气,眉宇间的阴郁弥漫不散。 “大伯意外身故后不久,大伯母就私下让我慢慢与大房疏离,过世前最后一面,更是千叮咛万嘱咐我暗下照看着你。待到弥留之际,大伯母竟破天荒留下遗嘱说,你的婚事交由你自己做主,我便猜测,当年大伯父的身故怕是没那么简单。可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私下想法设法调查,那帮杳无踪迹的山贼、苏家,甚至......甚至是我爹,可始终没有查到什么......” 白语元越说越觉得颓败。 白大爷遇难,白家家产大权旁落,外人看来,受益最大的当然是白二爷。白语元竟然查了自己的亲爹,无论结果如何,但凭这份心,白素锦也觉得他没有辜负白大爷的栽培之情。 许氏过世之时,白三姑娘就已经和苏家订了婚约,她弥留之际留下那般遗嘱,定然别有深意。是防患于未然,还是另有暗示?反正当初的婚约已经作废,自己也没有嫁进苏家,有的是时间徐徐图之。 事后想想,白素锦觉得自己还真得谢谢林珑那场闹剧。 白语元立志完成白大爷的意愿,经营田庄和粮行,白素锦自然双手赞同。军粮危机已经解决,“织造联盟”那一万五千石稻谷已经筹措到过半,白素锦便将白语元应急的那两千石先还了回去,并自己垫付了萧家那一万石稻谷。 五福、荣生准备充分,无论是花綀的供销量,还是价格,都稳稳压了广蚨祥一头,花綀市场破开一家独秀,但却并未如秦汪两位东家预料那般出现两家争霸的情形。 很简单,人家广蚨祥压根就没稀罕搭理他们! 不增量、不减价,一切照旧。 能掏银子买花綀的,也不差那一尺省个二十文钱。况且,甭管外边多少家卖花綀的,临西广蚨祥才是正宗字号。 而且,周慕寒虽煞名在外,平日里周身也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但身份地位在那摆着,总有识时务的“俊杰”要来给广蚨祥捧捧场。 综上各种因素,广蚨祥的花綀生意没什么影响。 白素锦这会儿的心思大多放在“织造联盟”的章程上,中间各家掌柜又聚在一起碰了两次面,最后决定将联盟改为“临西布业四十九坊联合商会”,具体章程已经最后定稿,印刷后各家一本,按照章程规定,四十九家齐聚一堂推选了第一届商会会首和第一届日常管理大掌柜。商会内茂昌织造坊的郑老东家年资最长,被推选为会首,而广蚨祥是起草章程、促成商会最终成型的不二功臣,故而日常管理的商会大掌柜便由闫大掌柜担任。 然后根据章程,郑会首和闫大掌柜做主,从四十九家商会会员中挑选人员组建第一届商会管理班子。 不出意外地,白素锦再一次当起了甩手掌柜。 当然,白素锦甩手掌柜的悠哉日子也没享受着几天就被不速之客打断了。 一行二十余人,统一的玄色暗纹锦袍,腰侧带刀,齐刷刷的狭眉冷目,饶是再情绪内敛,也挡不住扑面而来的“冷气”,为首那位气势更甚。 林大总管派门房侍卫通传,说是有要客来访。能被大总管称为要客,白素锦自然不敢怠慢,没成想一进前院会客厅,眼前就这般情景。 白素锦忍不住唇角抿了抿,看看林大总管,眼神示意:这是什么情况? 林大总管扯出个勉强的笑意,“夫人,这位是......万岁爷近前的千机营统领冯大人。” “末将冯骁及千机营众人参见夫人!”林福话音刚落,冯骁便带着一行人给白素锦行礼问安。 俩世界加起来,白素锦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好在心理素质够强悍,够能装,面不改色地接了下来。 “末将此次身负皇命而来,协助调查军粮被服一案,钦差周大人稍后便到。”冯骁坐下后直接开门见山,“吾等一行人不便公然现身,故而有个不请不请,还望夫人成全。” 不知为何,虽然气场不同,但听到冯骁这番话,白素锦一下子就想到了城西大营里的都指挥使赵恬。 这一个个的,倒都是挺不把自己当外人的! “冯大人见外了,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便是。” “在临西期间,末将想在夫人城郊的庄子上借住,方便出行。” 白素锦眉梢微挑,快速扫了林大总管一眼,见他点头,便当即爽快地应了。” “凭他们的本事,即便住在别处,也能神不知鬼不觉进到庄子上摸个透彻,倒不如索性管住管吃,旁的概不过问。”送走冯骁一行人,林大总管和白素锦解释道。 白素锦点头认同,“小荷庄也没什么东西值得在那位面前遮遮掩掩的,咱们一如往常便好。” “夫人说的是。”林福大大松了口气,不是第一次见千机营的人,可每次见到,仍觉得有些胸闷气短,“料到皇上会派钦差大人过来,没想到啊,竟然连千机营也派来了!” 千机营是御林军中直接隶属于皇帝的暗部,不仅是皇帝的最后一层保护甲,更是皇帝的眼睛、耳朵、利刃。平日里,他们分散在御林军各营中供职,接到皇令召唤才会分离出来行事,故而,千机营的存在对外人来说,只闻其名,不知其具体规模。 林福有幸认得冯骁,实则是跟着周慕寒沾光。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周慕寒是千机营中的一员。 第66章 风雨欲来 军队,国之根本。而粮草被服等基础物资是军队生存之本。大历自建国时起,尤其是推行募兵制后,对军粮这一块极其重视,除了省仓、府仓、县仓等各级行政仓每年有军粮任务,户部辖下各省清吏司的仓科衙门设立的初衷,一为赈灾,另一大目的就是军粮。郭焱能借助西军都指挥使司的协助清理清吏司仓科,也正因为两者关系从密。 此次西军军粮被服事故一经发现,周慕寒就在第一时间飞鸽传书禀明了圣上,并及时将后续粮草被服的补救措施如实上奏,故而,当不算薄的一摞参奏抚西大将军夫人白氏囤积居奇、以不正当手段大量囤购稻谷并勾结钱塘许家将稻谷贩往滇省灾区大发国难财的奏折被摆到御书房的桌案上时,文宣帝忍不住头疼,一半是被气的,另一半,是想到年底周慕寒回京述职必定要发疯闹腾一番。 虽然只要一想到周慕寒回京后不会善了,文宣帝还是在飞鸽传书中提了奏折之事,先把他的火气引出来一些,拖到年底时总会消耗掉两分。 诚如文宣帝所料,周慕寒得知此消息后着实大怒。大将军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士兵们或许会觉得是因为驻军以来战况一直不如人意的关系,但深谙周慕寒脾性的心腹们却明了,他这是真动怒了。 自夏收以来,北突厥在边境的突袭就一直没停止过,西军大军压境后,震慑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可随着疾行先锋军的败北,这种震慑力就逐渐弱化,加之几次堵截突袭军不力,军中又隐隐出现了粮草等军备出现纰漏的传言,军心出现动荡的苗头。 周慕寒将朝臣弹劾一事飞鸽转告给白素锦后,开始着手整顿军中传言。手法很是简单粗暴,从已知传播者开始,层层盘问,最后竟顺藤摸到了川省府军西三营协办守备吴达的营帐内。 此次调兵,除了西边军,作为地方军的川省西北境府军也被征集到这次的战事中,临时编制为西三营,营内担任协办守备的吴达乃当下川省总兵尚伯弘的嫡亲外甥。 传言最后牵扯出来的,便是吴达帐下的一名长随护卫。 证据确凿之下,那名护卫无从推卸,对谣言之事供认不讳,但却矢口咬定并非故意为之,并且将罪责一肩担下。吴达由始至终置身事外,可惜,周慕寒行事可不是尚总兵的风格,甭管有心无心,动摇军心者军法无赦,亲自将散播传言的那名护卫兵监斩于辕门外不说,还毫不客气地让人实实在在打了吴达十五军棍,以偿约束下属不力之过。 相比于周慕寒在军中的动作,白素锦的反应就淡定了许多。乍看到周慕寒送来的消息,林大总管着实有些担心自家夫人会惶然、寒心,没成想一肚子的宽慰之词最终并没派上用场,白素锦看过后丝毫不为所扰,如往常般转手就将纸条给烧了。 “夫人勿需忧虑,凡事有将军呢。”林大总管还是忍不住宽慰了句。 白素锦淡淡一笑,“大总管放心,上面越是关注、闹得越大才好,若是闷而不发,咱们反倒要着急了。” 联想到千机营的冯骁,林大总管心下一惊,恍然暗想,莫非这一切早在自家夫人的算计之内? 一段时间接触下来,林大总管认为白素锦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主儿,眼下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 心惊的同时,又忍不住暗喜,这样的女子,是自家府上的女主子。 林大总管素来是个擅于内敛情绪的人,即便内心再颠簸起伏,于脸面上仍能做到波澜不惊。 总之,周慕寒身边就没一个善茬。 白素锦不露痕迹地打量了垂首的林大总管一眼,在心底叹了口气。她的确是一早就做好了惊动圣听的打算,周慕寒远在西北边境,战事一触即发,容不得分神,而川省的上层领导班子里,巡抚和总兵都不是省心角色,这种情况下,即便大军粮草和被服的窟窿在第一时间堵上了,可谁能料到接下来还会有什么麻烦。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与其战战兢兢等着补窟窿,倒不如弄出点大的动静来,让上面派个镇得住场子的大人来替周慕寒守着场子,自己也能睡上几个安稳觉。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古人诚不欺我啊! 虽然应下周慕寒的提亲时早有心理准备,但实际经历起来,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还真不是人过的! 不过,白素锦万没想到,当今皇上除了委任左都御史周大人为钦差外,还调用了千机营的统领。 是想给周慕寒做双重保险?还是对周慕寒起了疑心? 白素锦苦笑着摇了摇头。常道君心难测,与其煞费心思揣度那位的心思,倒不如从自己身上做文章。 夏收过后,市场上的夏麻依然被织造商们瓜分完毕,麻农们真真正正享受了一把丰收年。此时对家的花綀已在市场上混了个脸熟,秦汪两家以挖人为幌子正式在五福、荣生开机织造花綀,因为原材料供应充足,花綀的产量明显增大。 秦汪两家的纺车织机通宵达旦昼夜不停,而小荷庄织造坊也没闲着,不过忙的方式却大相径庭。 一场夏收过去,小荷庄织造坊的原料仓库却只补了六成满,相对于前阵子收购时轰轰烈烈的架势,显然雷声大雨点小。不过,商会内其他四十八家却俱是满仓,四锭脚踏纺车和改良后的踏蹑提综织机已经进入各家制造房内,小荷庄织造坊给每家派了两名熟练职工作指导,就在五福、荣生的花綀上市后没两天,隶属于商会的四十八家中小织造坊同一时间供应花綀,在数量上丝毫不逊色于五福、荣生不说,更是统一标出花綀当初的始发价每尺一百文。广蚨祥依旧每天定量出售二十匹,价格上和商会调为同价。秦五爷与汪四爷乍听得找个消息,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商场上没有永恒的情谊,只有永恒的利益,秦汪两家在布业名望再高,每尺布实实在在的价格放在眼前,谁也不会做卖人情买高价货的傻事。无奈之下,五福、荣生的花綀价格也普调到与广蚨祥等一众同价。 秦五爷与汪四爷心里自然盘算过,虽说每匹花綀赚头少了些,但两家要人有人、要麻有麻,以产量优势抢占花綀市场大头,所得利润也少不了。 这般想着,五福和荣生的织工们轮班开工,昼夜不停,可半个月过去了,秦五爷和汪四爷心头的那点规模优势感渐渐被磨光。所谓无他,只是他们恍然发现,即便倾两家之力,在花綀市场上,竟也只堪堪占据半数份额! “四十九坊联合商会”在城中九阳大街的商会会所正式挂牌当日,特意办了场舞狮会,锣鼓喧天,人头攒动,好不热闹。秦汪两家特意派人详细了解了这四十九家织造坊的情况,以为不过是广蚨祥以花綀织造工艺为饵,利用那四十八家小织造坊度过原料短缺的难关。万没想到,居然会出现眼下的状况。 纳入商会的织造坊数目虽多,但规模都不大,若是但凭五福或荣生一家之力,或许奇虎相当,甚至更胜一筹,但两家合力,不应该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秦五爷与汪四爷浸淫商场多年,危机嗅觉很是灵敏,稍作商量后便一同前往苏家。 两人被迎进内客堂的时候,苏平刚送走六大粮行的东家。白素锦横插一脚,以粮换花綀工艺,集中了大量的稻谷在手中,并利用许家商行的运输优势将稻谷销往了滇省灾区,以致于六大粮行囤积的大量稻谷积压在手,眼看着灾区粮价渐稳,六大粮行的东家们怎么还能沉得住气。更棘手的是,朝廷特派的钦差大臣不日即将到达,边境那边迟迟没有消息传来,若是钦差大人来了之后彻底清查一干县仓、府仓,六大粮行难逃牵扯其中的命数,那么,极可能影响大计。 无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六大粮行那边出现了异数,眼下五福和荣生也面临异常状况。 然而,无论是抚西大将军府,还是小荷庄,都如铜墙铁壁一般,几乎滴水不漏,根本就探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苏平应下秦五爷与汪四爷的委托,答应帮他们打听打听内里的原由。送了他们出府,苏平后脚就让人送了信去书院给白宛廷。 白家近来的日子并不安生。在白二爷的执意之下,丁氏和白语昭已经被接入白府,老太太不给他好脸色,小齐氏大闹过几场后现下看他简直是半个仇人,白语婷和白语年见了也是满脸满身的怨气,只有大儿子白语元依旧是一副不冷不淡的模样,但是在他接丁氏母子俩入府的前一晚,这不孝子竟然当着老太太的面,提出了分家。 老太太和着老子娘都活得好好的,竟然敢提出分家,不仅是白二爷,就连老太太和小齐氏也是差点惊掉了下巴。可无论白二爷再怒喝,老太太和小齐氏再苦言相劝,白语元丝毫不为所动,吃了承托铁了心,要么自己分家出去单过,要么不让丁氏母子入府半步。 自打坐上白家家主的位置,这几年来顺耳根子的话听多了,白二爷的脾气也给养出来了,哪里能忍得下自己儿子的威胁,当下脑子一热,大手一挥,分就分,当老子的还能让儿子拿捏住不成! 虽然有心里准备,白语元听到白二爷的决定时眼底的光还是黯了又黯,不过很快就敛了下去。 白语元二房嫡长子,如今二房当家,以白家现今的产业,白语元分出去,身家必然少不得,小齐氏开始极力反对白语元分家,可转过弯来想,分了也好,免得便宜了外面那个贱种。 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别说白记盐行,就连白家名下的当铺、古玩铺子、金铺等一干精贵店铺,白语元丝毫未动,言明只要自己手里经营的田庄和粮行。 小齐氏稍稍压制下来的怒火与愤恨再度点燃,当晚就将白语元给撵出了府。幸而萧氏一直住在庄子上安胎,这才没大晚上的跟着自家夫君被逐出大门。 家丑不可外扬,虽说白二爷愤然之下第二天就把分家的契书派人递给了白语元,可这事也只有白家的主子们知晓。 “什么,白语元分家了?”乍听到这个消息,苏平眉头微蹙。当日丰泰粮行粮源短缺,白语元出手相助,白素锦出嫁之时,也是白语元背她出阁,如果说白家里还有谁能和白素锦搭上关系,也就数这位白二少了。可如今一分出去,这条细微的线怕是也要断了。想想白素锦与白家的关系,苏平也真是颇为无语。造成今日的局面,固然也有白素锦的原因,但白家一众人连基本的脸面功夫也不做,若不是白大爷创下的这份家产可观,以苏平的性子,断不会将白家看在眼里。 白宛廷的脸色也不好看,点了点头,道:“当日受邀去小荷庄的便是现如今那个布业联合商会的四十八家东家,我的眼线只能探到门房处,据说,那些东家离开庄子时一个个神色雀跃,过了月余,小荷庄和丰泰粮行又陆续入库了一大批稻谷,估计最少也有一万石。” “白二少手里有多少存粮,你可知晓?”白宛廷所说的那一万多石稻谷苏平也是知道的,而且知晓这批稻谷尽数从临西府外买来的。 白大少凝眉深思片刻,“大伯在世时起,家里的田庄便由二弟打理,这些年下来,他手里的田地,账面上就有一千六百亩。” 一般年景,中等田亩产大概在五百斤上下,田税两成,一千六百亩地,最后入库五千多石,全部供应白记粮行。 “粮行虽说素来要留出库存备用,但现下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秋收了,他手里的存粮绝不会多于三千石。” 苏平听了神色稍有缓和,“据下面探来的消息,许家商行陆续运往南边的稻谷可远不止两万石,如此看来,其中必有深究,钦差周大人到府城衙门已经五日了,有消息说,明儿就要请抚西大将军夫人过去......” 白宛廷却不如苏平这般乐观,“虽说周大人素有‘周青天’之名,但二妹身后的,皇亲贵胄不说,更是手握重权荣宠正盛,恐怕周大人也要避其锋芒。” 苏平并没有被白宛廷的这番担忧影响,犹豫了片刻后,眸光暗敛,压低嗓音道:“阵前传来消息,前锋军出师未捷,几乎尽数折了,此后敌军几次出兵掠袭,大军屡屡迟上一步,至今也没能有一次胜仗,朝中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且......军中的将士开始陆续出现身体虚乏的症状,数量隐隐有扩散的迹象,随军郎中诊断为热症。” 白宛廷神色一顿,转而眉峰舒展,与苏平饮过一壶茶后方才离开。只不过,一踏出苏府大门,白大少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阵前这般机密的消息竟然要从苏平口中得知,自家与之相比,受重视与信任的程度高下立现,不甘与愤懑无法自抑地在胸膛中鼓动。 然而,无论苏平和白宛廷此时的心境如何迥异,都不在白素锦的在乎之列。 这就是传说中的被请去局子里喝茶吧? 府衙后堂,白素锦端坐在高背藤椅上,对面坐着的就是在大历素有“周青天”之名的钦差大人周廷。 与她同堂而坐的,还有西军大营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赵恬和川省清吏司仓科郎中郭焱,以及千机营左统领冯尧。 “出京前,圣上已将大将军的密奏给下官看过,今番以查证屯粮案为名彻查川省官仓一案,委实要委屈夫人了!”周廷身负清正之名,然为人却清而不厉、刚正而不迂,这也是他深受文宣帝器重的重要原因。 早在进入临西府之前,冯骁就已经将赵恬、郭焱的证词送到了周廷手里,今日请白素锦到衙门来不过是障眼法而已。想来冯统领应该也和大将军夫人打过招呼了,看她神情举止间并无一丝难色。 周廷耳顺之年,身形偏瘦,头却不小,额阔面广,浓眉炯目,单从外貌上看,还算合白素锦的眼缘。 可一码归一码,看着顺眼也不能当饭吃,白素锦唇角微挑,露出自认为特别平易近人的笑意,点了点头,说道:“商人重誉,还要有劳周大人尽快查明真相,还我小荷庄一个清白。” 周廷没想到白素锦会这般直白,虽有意外,脸上却并未表露,只是爽朗一笑,坦然应下。 从府衙出来后,配合周廷的工作,白素锦将名下小荷庄及丰泰粮行等一干产业的账册送到衙门审查,几位主事也先后被传唤过去,一时间临西城内流言四起,白素锦本以为商会那边会有所影响,出乎意料的是,流言刚传出来,会首郑老东家就受各东家所托亲自登门,表示相信白素锦的品行,并会竭力提供帮助。 相比之下,打从那天出了衙门,白家老宅却连个下人也没派过来,做足了中立的态度。 “白家内宅如今也不安生,估计是自顾不暇。”白语元身边的随侍小厮退下后,林大总管从自家夫人脸上也瞧不出她的心绪变化,只得囫囵说了句宽慰的话,可惜,效果苍白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因为分家之事承受白家和外界双重压力的白二少都能派身边最信任的人过来关切一番,白家老宅的隔岸观火委实让人寒心。 林大总管的用意白素锦了然于心,完全无所谓地笑了笑,“圣人道:以史为镜。咱们借鉴过来,以是非为镜,早一步看清各人姿态,也是好事。大总管勿需替我担忧,咱们且一同看着便好。” 看得出白素锦是真的心无波澜,林福彻底放宽了心,“夫人,大将军的军令今日传到城西大营,说是即日开始,一切阵前消息以他亲传的军报为主,它途无须理会。您说,是不是要发生什么大的变故?” 白素锦乍听到这个消息心头也是忍不住一颤,以周慕寒的严谨心思,突然发回这道消息,必是出现了异常的苗头。 “战场瞬息万变,既然大将军有此交代,必有他的道理,咱们只管听他的,具体缘由,方便的时候他自然会说明。” 粮草被服出大纰漏在先,先锋军重创在后,眼下又久久克敌不利,追随周慕寒数年,从未遇到一次出战这般频出状况,林福日日焦心,无奈能力有限,幸而府中还有位主子坐镇,虽年少,却异常能安稳人心。 就在白素锦带领整个抚西大将军府及名下产业在流言的风口浪尖上坚守的同时,周廷在其掩护下从川省清吏司仓科入手,调查的触角悄无声息地扩散到整个川省的官仓范畴。 与此同时,一封带有北突厥图腾标志的国书通过边城一路百里加急送往大历国皇城。 第67章 夺妻 西军战况不力的消息接连传入京中,朝堂之上,主战与主和两派的争论愈演愈烈,正争执不下之际,北突厥国竟然派了使臣入京递交国书。 文宣帝在早朝时正式接见北突厥使臣,当听说北突厥国君有意和谈,主和派的大臣们脸上都露出积极之色。可听完使臣的和谈条件,他们的脸色却多了几分纠结和矛盾。 与主和派不同的迟疑纠结不同,主战派的大臣多为武将,听完北突厥使臣的所谓和谈条件,一个个周身透着股杀气,若不是碍于圣上在前,估计早就提刀劈了这东西! 割让白城城外两千亩良田、每年供给粮草五万石、西军撤离现驻地五十里以外,这样的条件用于止干戈,对大历来说算不得什么,战事兴起,所耗之巨甚至远超于此,可让临西府白家白三姑娘和亲是什么意思?!满大历哪个不知,白三姑娘已经是抚西大将军周慕寒的正室之妻,金书为聘娶进门的,北突厥王竟然开出这样的条件,无疑是明着打周慕寒的嘴巴,委实嚣张得很。 一时间,朝堂之上议论纷纷,北突厥使臣挺直着脊梁站在大殿之上,微微扬起下巴打量了一圈,眼底流露出桀骜之色。可让他忌惮的是,端坐在龙椅子上的文宣帝神情淡然,丝毫看不出情绪。 着人安排使臣下去休息,朝堂之上便只剩下大历君臣们,主战和主和两派人开始你来我往,争执不休。 五皇子景桓以文见长,出了南书房后一直在六部轮值,向来主张内治从宽、外治主和,这次北突厥王主动提出议和,除了和亲一项,之外的条件都在可接受范围,是以当文宣帝问他的意见时,五皇子委婉地文绉绉扯了一通,最后归于一点,议和。 六皇子则正好相反,年少习武,军功虽不及周慕寒显赫,但多年征战下来,在行伍中也颇有威名,性情被沙场中打磨出的狠戾浸染,行事素来狠辣严苛,尤其是在外族滋扰边境的问题上,一向是坚定的主战派,但这次却意外地倾向于和谈。 文宣帝高坐御座之上,冷眼旁观殿下群臣你来我往争辩不休,互不相让,最后恳请圣上定夺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文宣帝并未表态,退朝后,在御书房召见内阁、军机处元老大臣,闭门商议一个多时辰后,未果。随后,近身伺候在文宣帝身边的福公公亲自到驿馆传圣上口谕,和谈一事事关重大,尚需谨慎商议,因此,使臣大人需在京城逗留数日。 结果,北突厥使臣这一逗留,就留了近一个月。 大历朝堂因为北突厥使臣带来的和谈一事闹得唇枪舌战、争论不休的同时,临西府也开始变天。 因为涉嫌过深,周廷并未调用府城衙役,而是亮出了圣上与此金牌,直接使用了城西大营的军力,仅仅用了七天时间,就将川省巡抚季怀宁出其不意地控制住。紧随其后,一场覆盖整个川省官仓的查处贪墨大案由上至下雷霆展开。 文宣帝召见北突厥使臣的次日,周慕寒就收到了来自京城内宫的飞鸽传书。主帐内,空气中有股狂怒之气隐隐波动,几位心腹将军们面面相觑,直到轮番看完纸上的内容,一个个的表情跟吃了苍蝇似的。 这是特么什么事儿啊?!北突厥王脑子有病吧?! 可薛军师的心情却异常凝重。 “北突厥王这一招可谓下作至极。”薛军师将纸条燃着之后扔进铜炉里,沉声道:“和谈若成,大将军必遭受奇耻大辱,同时也与朝廷产生嫌隙;和谈若不成,大将军难免要被扣上为了一个女子不顾边城数万黎民百姓生死的帽子,此战咱们胜了还好,若不力,大将军的处境怕是难以预料。” 几个人一听薛军师的剖析,不禁心下一凉,齐刷刷看向周慕寒。 这种情况,真真是左右两难。 周慕寒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为难,只有越来越让人汗毛倒竖的冷意。 “有胆惦记,也要有命享才行。” 帐内其他几人齐刷刷觉得后脊梁骨窜寒风,心里默默给北突厥太子点了柱香。 北突厥开出的议和条件,周慕寒并没有压下隐瞒白素锦,这样攸关的大事,他不希望白素锦从别人口中得知。 周慕寒飞鸽传书的内容及其精炼,不过短短数句,信息量却相当丰富,白素锦看过后总结:一,北突厥要和谈;二,和谈要地、要粮、要你;三,北突厥王一肚子坏水,给我挖坑;四,你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我来收拾他们! 林大总管当着白素锦的面将书信烧尽扔进铜炉里,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老奴私以为,此事恐怕不简单,看着处处针对大将军,从而牵连到夫人,可老奴直觉怕是并非全如此......” 白素锦手指轻轻叩打桌面,“大总管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针对我?” 林大总管点了点头,神色凝重,“若是真如老奴所料,怕是一箭三雕之计。” 苏家?秦家?汪家?或者......还有白家人的份儿? 想想几个月来的风波暗涌、明枪暗箭,白素锦冷冷一笑,“有心想,还得看看有没有命拿。” 当周慕寒率大军凯旋而归后,林大管家私下与薛军师提到两位主子得到和谈消息时的反应,一直感慨:真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既然周慕寒明确表示不用自己担心,白素锦也信任他,不过,这不代表自己什么也不去做。 由巡抚季怀宁开始,涉及官仓贪墨案中的大小十数名官员迅速被缉拿,一时间,川省官场为之一肃。办案期间,不仅城西大营的部分将士被借用,就连林大总管也被钦差周大人给借了去。 周慕寒弱冠之年受命兼任川省总督,虽战功显赫,然而对川省一干地方官员来说,无异于外来的空降兵,不服不忿的有之,暗地里用手段的有之,旁观等着看热闹的亦有之。偏偏周慕寒的性子,是绝对不会有外来居上者的怀柔觉悟的,上任两年多来,冷着一张脸示人,背后没少让林大总管暗下调查这些人的背景,本打算秋夏秋战事结束后腾出手来收拾他们,没料到先中了暗招,这才不得不借皇上之手。 林大总管按照周慕寒的吩咐,在周廷初入临西之时就将手里握着的东西尽数转交给他。 打从那日到府衙走了一遭后,白素锦就再没出过将军府半步,坊间传言,大将军夫人被钦差大人拘禁在府内。 随着涉案官员陆续被捕,白素锦被禁将军府的传言愈演愈烈,当六大米行的东家也被捕入狱后,苏平让白二爷亲自走了趟大将军府,不过仍然没有见到白素锦,从而自认为坐实了传言。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她被囚禁的时候,白素锦此时正身在城西大营之中。 “夫人,这是最新修改后的火药配方,按照您的意思,反复试验后,材料已经缩减为三种,已经是能做到的最简化的配方了。”尚华将不算薄的一沓纸张呈给白素锦。 在火药的稳定性实现后,楚清就已经被白素锦接回了小荷庄,之后便埋头在新建成的丹房中炼制丹药,而城西大营这边请示过周慕寒后,第一时间成立了单独的火器营,由尚华全权负责,所有参与火药研究的工兵都是经过严格筛选并签下了军令状。 白素锦仔细翻看,除了火药的精简配方,还有所有火器营工坊工兵们的名单,以及一种被称为“火药球”的设计工艺图。 白素锦看着手里这张火药球的工艺图久久说不出话来。 乖乖的,这分明就是简易的石质地雷,单单发火装置就有踏发、绊发、点发三种! 果然啊,牛掰的人哪个世界都有! 白素锦在心里默默感慨。 “这火药球的稳定性可能保证?” 尚华拍拍胸口保证,“已经反复试了数十次,只要妥善防潮,就没有问题。阵前多荒石戈壁,干燥少雨,使用的话,效果会非常好。” 白素锦选择性忽略掉尚将军嘴角那抹让人头皮发麻的笑意,“第三批粮草这两日就要离营了吧?派两个火器营的工兵师傅随行,让大将军心里有个轮廓,排兵布阵时用起来方便。” 赵恬这两日正在安排,“夫人放心,已经安排好随行的人了,统共五人,除了演示火药的威力,更重要的,是在那边凿制石壳。” 的确,单纯运送半成品火药粉可比成品地雷省时省力多了。在专业人士面前,白素锦觉得自己还是当个安静的甩手掌柜更合适。 “那......半个月后最后一批粮草出营,我和押解队伍一起上路。” 赵恬和尚华不约而同当即愣在当场,双唇微张,样子又呆又傻。 尚华率先一步回过神来,急急道:“夫人,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前方战事一触即发,粮草押送途中也不安稳,若是......若是......末将等实难同大将军交代!” 赵恬也赶忙在一旁附和,力图打消白素锦的念头。北突厥递交国书明着抢大将军的媳妇,这事儿已经在临西府内传播开去了,军中自然知晓,北突厥王的祖宗十八代每天不知被全军将士问候多少遍呢,火器营工坊的工兵们更是牟足了劲头配制火药,亲眼见证过这东西的威力,一个个恨不得有多少弄多少,轰死北突厥那帮强盗! “两位将军莫要惊慌,此事我会亲自请示大将军,今日不过随口先说一声罢了。”白素锦状似无谓地摆摆手,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口茶,垂首间敛下眼底势在必行的精光。 城西大营军事重地,寻常人不得入内,而白素锦也不方便在外露面,所以,她并没有亲自和白语元见面,而是托赵恬派人送了手信。白语元在双亲健在的情况下执意分家,虽说放弃了白记盐行这个大头家产,但仍免不了要遭人口舌,街头巷议里也是妥妥的重点人物,好在他和萧氏住在庄子上,耳根也算清静,而且,随着钦差大人的到来,官仓贪墨案办得愈发轰烈,老百姓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官府身上。 然而,白素锦却从未从热点谈资榜上跌落下来过,热点话题人物的地位无比牢靠。 大将军府眼下大有与世隔绝之势,每日除了三两个采买食材的家仆进出,根本见不到其他任何人的身影。尽管如此,白素锦名下的产业却如常经营,不见丝毫的混乱,对外面的流言蜚语,店中掌柜、伙计们也置若罔闻,各司其职,没有一星半点的懈怠。 日子就在这样诡异的平静中向前滑动,半个月后,白素锦一身寻常士兵打扮,出现在粮草押解队伍之中。 尚华骑在马上,实在克制不住,再次回头看了眼走在队伍中的大将军夫人,心里无声哀嚎:大将军诶,您怎么能这么惯着媳妇儿呢,您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啊?! 第68章 匆匆一见 押送粮草是件十分辛苦的差事,车队从大营出发后,兵分三路而行,以分散人视线。为了节省时间赶路,白天是不开火的,早上和晌午都吃干粮充饥,只有在晚上才会吃顿热食。 因为这趟涉及到火药,所以尚华亲自领队,基于尽量减少与人接触,车队都在野外宿营,安顿下来后,尚华仔细查看了一番粮车,然后状似无意地在白素锦附近晃了一圈。 白素锦同寻常士兵一般席地而坐,手里捧着个粗瓷大碗,碗底是白米饭,饭上面铺着一层没什么油星的青菜,外加两片清蒸的咸肉。 周慕寒在军中威名显赫,战功毋庸置疑,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治军严格,自律更严,自从入了军营,多年来无论如何升迁,从没开过小灶。物以类聚,他帐下的几个心腹都与他一般,尚华便是其中之一。所以,那饭菜的滋味如何,尚华再了解不过。但眼前的大将军夫人,不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可身为巨贾之家的姑娘,想必从小便是锦衣玉食,她院子里仆人的饭食恐怕都要比她手里的强上许多吧。然而,她却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也没浪费,脸上也没丝毫的勉强和难色。 当日大将军破天荒开大历首例,以金书为聘迎娶一个商家女,他们这些老部下虽不会再大将军面前多言,但私下喝酒闲话,难免有些替大将军惋惜。 如今看来,还是大将军的眼光毒辣。 白素锦感应到尚华的目光,抬头看过去,尚华稍稍颔首,转身离去。 以寻常士兵的身份掩于队伍之中,对白素锦来说是最安全的方式了。、 火器营虽然获准成立,但在军中却并没有公开,但很多将士都知道工坊那边在捣鼓新玩意儿,貌似很了不得,所以,尽管白素锦是生面孔,但看工坊那几个老师傅对她的态度,熟络中透着隐隐的敬重,大家伙儿就认为这个面皮白净、身体单薄的小个子是工坊那边从外面请回来的“高手”,临出发前,尚将军不是吩咐过了吗,工坊这几个师傅和粮草是一样重要的,必须给保护妥当了! 白素锦那一世被霍教授剥削,田野作业从来没断过,所以,长途奔波、吃食粗糙这些比较艰苦的环境,对白素锦来说也算不得什么难以克服的。 只不过,每天急行*个时辰,即便无负重,六七天后,白素锦感觉自己累成狗! 万幸的是,一路虽辛苦,但总算平静。 总算在累成死狗之前,一行人抵达了距离束溪镇三十里外的岔路口。 休息了一夜后,次日天边刚露出鱼肚白,尚华以调配物资为名,安排一支十人小队前往束溪镇的庄子,白素锦就在其中。 白素锦不会骑马,所以一行人轻装步行,赶到庄子上的时候,晌午已过。 周慕寒在束溪镇的这处庄子并不大,古朴的三进套院,连着土地在内占地不过三四百亩,庄子的管事姓杨,四十岁上下,原是周慕寒帐下先锋军的一名参将,两年前的一场战争中因为重伤失了条胳膊,无法再效力军中,周慕寒便将他安排到庄子上来,表面上管理庄子,暗中也是周慕寒放在川西北的一条眼线。 一确定白素锦要来,周慕寒便同杨管事打过招呼,自然,也没隐瞒白素锦的身份,杨管事办事,他很放心。 十人小队抵达庄子上后,白素锦以有特殊任务为名单独离开,其他人也没觉得有异。 杨安身高体壮,浓眉大眼,容貌乍看上去略粗犷,但性子却细腻得很,打从接到接待大将军夫人的命令后就开始准备。 白素锦终于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温水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打量身处的屋子,桌椅家具并不多,看着也不是新置办的,但擦拭得非常干净,身处其中让人很舒服。 待白素锦这边梳洗换装完毕,西厢暖阁里已经摆好了饭菜,温热的咸肉蔬菜粥,几碟清爽的小菜,还有一笼屉刚出锅的包子。 “米粥好克化,夫人您先用些,然后好休息。”杨管事解释道。束溪镇虽靠近边境,物资比较匮乏,但置办几桌上得了台面的饭菜还是可以的,杨管事不了解白素锦的性情,紧怕她多想。 杨管事并没有掩饰心里所想,白素锦自然看得明白,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杨管事无需这般多费心,我在吃食上没什么讲究,比照你们日常饮食即可。” 白素锦这么一说,杨管事也就那么一听,晚饭菜式虽然不多,但很是精致,白素锦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用过饭后,当着杨管事的面亲自点了两道菜。 炖豆腐,素炒白菜。 杨管事从白素锦的院子里出来,长长的舒了口气,心想,大将军这个媳妇娶的真是好,临西府大户家出来的姑娘,却一点架子也没有。 几天点菜下来,庄子上的厨子也算摸清了白素锦的口味,比起荤菜,夫人更喜欢清淡的素菜。 “夫人,这是庄子上近两年的进出账目,您请过目。”待白素锦休息两日,杨管事将账簿呈交给她。 白素锦也没刻意推拒,坦坦然然接了过来放在手边,“杨管事,我能否看看同前方大营往来稻谷的记录?” 大将军一早有话,凡是夫人的要求一律同意,而且,他知道,这次能顺利解决粮草问题,夫人出了大力,就连粮草有问题也是夫人手下的人给发现的。要看往来记录,自然不是问题。 “还有一千多斤掺了半夏米的稻谷存在仓库里吗?”白素锦仔细翻看手上的账册。 杨管事回道:“是的,后来陆续又从前方退回来两批,趁着天气好的时候翻晒了两次,又存放在通风的地方,想着这两日和镇上的粮行商量商量,价钱低一些卖出去也好。” 白素锦点了点头,一千多斤的问题稻谷着实不值得像先头大批量的那些一样耗费人力物力处理,但说来一千多斤也不是小数量,就这么贱价处理掉还是有些可惜...... 可白素锦凝思想了好一会儿也没什么好办法,正一筹莫展之际,小丫环来报,说是午膳备好了,是白素锦很喜欢的鸡丝面。 庄子上厨师的手艺自然是没法和赵妈妈相比的,但面条却做得很劲道,可能是因为退伍老兵手劲大的缘故。 白素锦挑着面条吃得颇为尽兴,吃着吃着,手上的动作却慢了下来,用筷子挑着两根面条反复打量,忽然灵光闪过,一个念头就冒了出来。 速速解决掉面条,白素锦就写了封信,让杨管事派人即刻送到最近的万通商行分号。出门在外,白素锦更是免了午睡,开始带领庄子上的伙计们处理那一千多斤问题稻谷。 两天后,万通商行分号的车队送来了三千斤白素锦购买的糯米,白素锦将舂米的伙计抽调出一大半,分成三组,一组磨米,一组调配米浆,另一组制作米线。 掺了半夏米的稻米磨成粉后,按照一比三的比例掺入糯米粉,加蜂蜜和山泉水调成稀稠适中的米浆。宽敞的院子中架了十几口大铁锅,加七分水煮开,做米线的伙计们站在大锅边上,手里拿着竹勺,竹勺底部被钻出均匀的细孔,米浆匀速倒入竹勺中,透过细孔流出来呈现细线状落入滚水中,七分熟后捞出来放到竹篦子上晾晒干透。 庄子上的伙计们还是头一次见到用稻米做成的面条,觉着神奇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夫人的心思。 第一批米线刚做出来,白素锦就让大厨房熬了整整两大锅鸡汤,配上新鲜的米线和时令蔬菜,鲜美得让人吃上就不想放下筷子。 这......这叫米线的吃食若是拿到镇上或是府城里去卖,不知要比那批稻谷高出多少倍呢! 杨管事吃过鸡汤米线后,再看到白素锦时,眼底那是满满的敬佩。都说大将军夫人是个钱耙子,这回真是见识了一遭! 白素锦没有如杨管事所想那般将米线卖到镇上,而是将干透的米线小把捆扎整齐后,分批送往阵前大营。白素锦还附了制作配方和冷热米线的做法,这一路跟着押送粮草的队伍过来,白素锦真真体会到了寻常士兵们的伙食,太糙了,能改善一点是一点吧。 见到周慕寒是在小半个月后,时间已然到了十月中旬,北突厥国已经开始进入初冬,徘徊在川西北边境的北突厥骑兵明显活跃起来,一来要趁着大雪封路前多抢些粮食返国,二来也是给大历朝廷施加压力。北突厥的使臣滞留在大历都城近一个月,最后只得了个“还需商讨”的答复,如今正在返回北突厥国的路上。 军中不得女眷进出,周慕寒虽是大将军,却更是不能妄为。当然,白素锦也没易装入大营的打算,两人就在庄子上碰的头。 周慕寒到庄子上的时候已过午时,大家早吃过午饭了,好在厨房里还有煲好的鸡汤,白素锦就让厨师给做了锅米线。 屏退下人,暖阁里就他们两个人,周慕寒许是饿极了,提着筷子埋头就吃,白素锦坐在他对面,也没出声打断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虽然身上穿着盔甲,但看着整个人都清瘦了不少,好在精神头儿不错。 一砂锅的米线,一整只土鸡,连着汤,周慕寒吃得是干干净净。白素锦觉得,大将军在饭桶的路上更晋了一步。 看着人香喷喷地吃饭,是很有成就感的,周慕寒前脚刚踏进庄子大门,白素锦就让厨房准备了牛肉。赵妈妈灶上功夫了得,不管什么菜,吃过一次之后回来就能做得像模像样,即便不能十成十复制,七八成是足可以达到的。为此,白素锦特意带她去吃了一次元味楼的黄焖牛肉,赵妈妈一回来就扎进了小厨房。无论哪个世界、哪个时代,但凡知名酒楼的招牌菜,那都是有独家不外传的秘方,黄妈妈反复试验了三四次后,做出来的黄焖牛肉虽然和元味楼的味道有些出入,但已经相当不错了。 赵妈妈又改进了两次,然后将这道菜的做法手把手交给了白素锦。用赵妈妈的话说,女人总要有道自己男人爱吃的拿手菜。 白素锦上辈子是标准的“食堂党”、“外食派”,动嘴能力明显高于动手能力,品东西好不好吃她在行,真轮到亲自动手做的话,效果就只能用个彼时特贴切的一个词形容,那就是:呵呵。 托赵妈妈的福,白素锦这辈子总算是有了道拿手菜。 周慕寒不能在外逗留多久,吃过饭后,白素锦见他眼睛里泛着血丝,就让他到卧房里小睡一会儿,自己则钻进了厨房里捣鼓黄焖牛肉。 周慕寒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虽然知道皇上派过去的人不会为难白素锦,但牵扯其中,少不了要受些委屈,于是,沙场之上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周慕寒周大将军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牵肠挂肚的滋味。如今看到人好好在眼前,虽然清减了一些,好在人平安无事,一直以来吊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于是,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中间白素锦过来卧房看了两次,见他睡得沉,就让小丫环去问了一下跟着周慕寒一起过来的护卫,得知只要在天黑前赶回大营即可,白素锦就没喊他。 周慕寒这一觉就睡了近两个时辰,醒来时,白素锦的黄焖牛肉正好出锅。 “这是......你亲手做的?”暖阁内,周慕寒精神抖擞地坐在桌面,闻着熟悉的牛肉香味,诧异地看向坐在对面但笑不语的白素锦。 白素锦不想周慕寒贪黑赶路,就提前了晚饭时间,动手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饭,然后又给自己添了一小碗,“也就只有这么一道牛肉是我做的,还是赵妈妈手把手教了好些日子才勉强学会,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白素锦说着就夹了块牛肉递过去,本打算是放到他碗里的,结果大将军特实在,直接身体前倾把嘴凑了上来。 白素锦上辈子干得最多的不是泡在图书馆查资料,就是背着设备穿梭在深山老林里发掘墓葬,和人喂食秀恩爱这种技能还真没激活过。白素锦保持举着筷子的动作品了品,这感觉还真挺不错! 等白素锦回过味来打算再秀秀恩爱的时候,才发现坐在对面的周大将军已经干掉了多半碗大米饭了! 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的几块牛肉,再看看吃得投入的周大将军,白素锦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有没有情趣这件事,果然是要看跟谁对比的。 知道周慕寒回营后还要处理军务,白素锦焖牛肉的时候就多做了些,装了满满四个大砂锅,让随着周慕寒过来的护卫们拿着,回营的时候直接热了就可以吃。 “三日后,会有人拿着我的信物来找你,你尽管放心跟着他们走即可。别怕,凡事有我。”临离开前,周慕寒牵着马对白素锦说道。 白素锦点了点头,身体前倾凑近周慕寒两分,压低声音说道:“那火药的威力异常强大,也从来没有在实战中使用过,所以,务必要让咱们的士兵离得远一些,免得误伤,你......你自己也注意些......” 周慕寒如墨一般的双眸静静看着白素锦,好一会儿后,抬手抚上白素锦的后颈,稍稍用力捏了两下,然后翻身上马,奔驰而去。 白素锦抖着一身的鸡皮疙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子,心里暗忖这是几个意思啊? 第69章 炼狱 庄子上的伙计们做米线做得热火朝天,白素锦得了周慕寒的保证,安心等着。在周慕寒离开五天后,阵前传回消息,北突厥使臣在返国途中过边卡的时候被擒到西军驻边大营,周慕寒点兵列阵,朝着北突厥国的方向,将他们的使臣腰斩于阵前祭旗。 三日后,周慕寒率大军拔营,全面出击,狙杀侵扰大历边境的北突厥骑兵。 八百里加急军报呈到京中之际,朝野震惊,主战派拍手称快,主和派弹劾的奏折写的洋洋洒洒,文宣帝却始终稳坐宝座之上,对周慕寒阵前斩杀北突厥使臣的举动始终不置一词。 但是这个关头,沉默就意味着纵容。 退朝后,右都御史公孙平放慢脚步与东阁大学士郭恕行郭大阁老并肩而行,压低声音说道:“阁老,您说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周廷在川省是下了狠手,我瞧着,和那两位怕是脱不了干系......” 郭阁老迈着稳稳地四方步,捻了捻胡须,沉吟片刻后,缓缓道:“公孙大人,可还记得已故的长公主?” 公孙平当下一愣,须臾脸上露出恍然之色。 先帝即位不到五年便遭逢三王之乱,北鹘趁机大兵压境,内乱外患之下,先帝无奈,只得与北鹘和谈,割让北境五座城池及大额银两、粮草不说,还将最宠爱的长公主送与北鹘和亲。后来即使三王之乱平定,国力迅速恢复,但先帝仍未动念头收复北境五城,甚至仍然每年提供银两与粮草给北鹘,所愿的,不过是让长公主在北鹘皇宫的日子好过一些。不料,长公主却在嫁入北鹘地第三年冬天殁了,彼时,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消息传到大历,先帝罢朝三日,并立即派使臣前往北鹘,同时命北军列阵压境。尽管北鹘王不甘,长公主的遗体还是踏上了千里迢迢的回家之路。 长公主以国葬规制葬入皇家陵园,可是头七刚过,长公主生母端妃也跟着殁了。 长公主的性情与生母端妃一般,温和静婉,心思通透。当今太后彼时还是皇后,膝下无女,对长公主极为喜爱,视若己出。文宣帝自幼养在皇后宫中,与长公主的感情极为亲厚,得知先皇答应北鹘王让长公主和亲,还是少年的文宣帝在先帝御书房外跪了整整两天两夜,长公主出嫁之日,他在高高的铜墙之上望着送嫁队伍离开的方向站了一整天,当天晚上就病倒了。长公主葬归皇陵,少年文宣帝最后离开,手腕间带着血迹未凝的新伤。 “彼时在下身受皇命在南书房为各位皇子讲学,今上初被立为太子,偶有一次讲到高祖皇帝的北疆策略,今上曾明言,毕生两愿,一是收复失地、血债血偿,另一是永不以女子和亲。”沉浸在昔日回忆中的郭阁老眸中浮上一丝缥缈。 此话已过经年,自今上登基至今,大历与北鹘四次大战,皆获大捷,不仅将当初先帝割让出去的那五座城池尽数收复,更是让北鹘折损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从此退守白河以北百里之外。还需一提的是,自长公主之后,大历至今无一例和亲。 想想朝堂之上那些打着深明大义的旗号口若悬河力促和谈的主和派,再想想圣上神情淡然的旁观,公孙平心头一颤,掌心就沁出了一层细汗。 且不说朝堂这边的暗潮涌动,周慕寒敢半路截了北突厥的使臣阵前祭旗,一来是深知圣上的心结,二来那是飞鸽传书提前暗中请示过圣裁的。纵使周慕寒在世人眼中再狂傲不羁,也不会胆子大到私斩别国使臣。 就在朝堂之上两派间唇枪舌战愈发激烈的形势下,西军竟接连传来捷报。说来也怪,北突厥使臣祭旗后,周慕寒率大军出征,如有神助一般,总能赶在北突厥骑兵突袭前一步拦击,且每战必胜。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西军纵线如一道无形的网,将北突厥骑兵拦截在外,稳稳地将防线推至川西北边界上。 一时间,炸锅一般的朝堂之上渐渐安静下来。 白素锦在一天傍晚迎来了周慕寒派来接她的人,这时候,她已经学会了骑马,虽说不是技术熟练工,但起码不用再坐马车拖人后腿了。 这十二人是周慕寒的亲兵,白素锦没料到周慕寒会派这么多人过来,有些担心,“大将军身边正是用人之际,我这里有两位陪着上路即可,甘统领,你还是带着其他几位赶回大将军身边吧!” 甘成行了个武将礼,声音沉稳笃定,“夫人放心,大将军身边早已安排妥当。” 听得甘成这么说,白素锦便也不再坚持。杨管事与甘成是旧相识,不用白素锦特别交代,就将他们一行人安排得妥妥当当。 肉干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厨房的大师傅连夜做了不少蒸饼,白素锦让他在和面的时候加了些葱碎和细盐。 第二日天边还没泛出鱼肚白,白素锦和甘成一行人就出发了。 甘成起初照顾白素锦,刻意放慢骑马的速度,白素锦适应了一会儿后慢慢加速,可即便是这样,傍晚在一户农家借宿时,白素锦两条大腿的内侧已是火烧火燎的疼。 他们一行人商队打扮,白素锦也再度易成男装,草草洗漱用过晚饭后,抓紧时间休息,次日凌晨依旧顶着夜色踏上路程。这次走了一个多时辰,晨曦微露之际,白素锦终于能趴在坡顶喘口气。 此时白素锦身在的这处山坡掩映在几座高矮错落的石山之间,山坡上乱石散落,零星几簇贴着地皮生长的杂草。顺着石山间的缝隙看出去,不远处就是霍然开阔的平地,大片土黄色的地皮,不见一丝绿色。 “北突厥的大军主力就驻扎在穿越过这一小片戈壁地的绥城,大将军率领大军纵横清缴,侥幸逃窜出去的北突厥骑兵据探知已经返回到绥城。今日,就是大将军定下的,与北突厥大军主力对决的日子!”甘成伏在白素锦身侧,虽然此时整个戈壁地视野范围之内只有他们一行人,但甘成说话时声音习惯性压低,“北突厥的太子......此时就在绥城之中。” 白素锦眉心一跳,蓦地偏过头看向甘成。 对方神色凝肃,一双眼睛却晶亮晶亮得闪烁着不加掩饰的肆虐的雀跃。 可怕的是,白素锦发现自己的情绪竟然被他这种沁透着杀气的雀跃感染着! 北突厥太子,就是舆论中白素锦的和亲对象。 白素锦转回头,实实成成地趴在地上,下颌抵在手背上,虽极力压制,心里却五味上涌,鼻眼发酸。 周慕寒......周慕寒! 白素锦这会儿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境,只能在心里默默念着他的名字。 此处名为蓟石滩,位于大历宣城与北突厥绥城之间。蓟石滩的戈壁地呈狭长状,两侧是石山峡谷,但由于戈壁地宽广,用兵时并没有高处伏击的优势。 西军按计划兵分三路,两翼军从两侧山地峡谷穿过,兵临绥城城下,三番四次叫阵于前。白素锦是无缘见识了,兵营里的粗糙老爷们儿们阵前骂起人来,那也是真真能把人气出内伤来的! 终于,三天后,绥城城门打开,两国大军首次正面对战,大历军初时勇猛,稍显优势,可随着绥城不断增兵,大历军优势渐失,两翼领将当即下令退兵。大历军后退十里之外,北突厥军也不追赶,休息一两日后,大历军再度叫阵,两军再度交手,大历军退守二十里外,北突厥陈兵十里之外。如此反复数次,双方不断派遣援军,眼下,两军大营相距不过十数里,近乎位于蓟石滩中心地带。 十多天的烈日晴天,没有一丝雨水,为了降温,两军将士极热之时忍不住,就要到附近的水滩边汲些水,舀一瓢兜头淋下,打湿头发和衣服,随着水分蒸发,多多少少也能带走一些热气。 没多久,北突厥军发现,大历将士的身体似乎出现了异常,没多久,主账内就收到了前方探子的回报。果然,大历军内仿佛有人得了热症,而且患病人数在迅速增多。 北突厥太子阿勿思,年近四十,已经做了二十余年的太子爷,因为北突厥王的高寿,始终离大位一步之遥。这次若能将大历西军主力重创,凯旋归京,那么...... 如此心思之下,这位北突厥太子决定孤注一掷,让这蓟石滩一马平川的戈壁地成为埋葬大历西军主力的乱葬岗! 战争场面的残酷,或许只有亲身经历、亲眼目睹的人才能真切感受到。 视线内,如巨大蚁群般的北突厥军涌动前行,铁蹄声、嘶喊声如闷雷一般轰隆隆不绝于耳,但没过多久,就被巨大的爆炸声淹没。 白素锦趴在山坡上,远远看着眼前的戈壁地,只能想到一个词:人间地狱。 同时被火药威力震慑住的,还有白素锦身边这十二位训练有素的亲军,以及与北突厥大军对峙不足一里地之外的大历西军! 当然,周慕寒也没例外。 不同的是,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迅速指挥众将士收回心神,全军缓缓前行迫近,先锋军如收割机一般,结束掉侥幸穿过地雷区的北突厥军。 第70章 大捷 趁着北突厥大军深陷地雷区,隐身在峡谷中的西军两翼大军再次出击,与埋伏在峡口处的北突厥军正面交锋。早在之前撤退时,峡口处就被工坊兵埋下了地雷,采用点发装置,错综复杂的细密引信掩于土石之下,上面零散地覆上几株干草。 两军狭路相逢,只见大历的士兵远远抛出手里的拳头大小的石块,霎时间密密麻麻地砸在山壁上、落到地上。 埋伏在峡谷山壁上的北突厥军还在诧异大历军怎么扔了块石头就跑呢,没过几秒,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原被埋在土石之下的地雷被点燃,爆炸再次密集发作。 不消一刻钟,峡口就被坍塌的山壁与北突厥将士的尸体堵个半死。 两翼大历军将士们收回差点被震飞的心神,迅速清扫战场,越过峡口后绕到北突厥大军身后,在其与绥城之间筑成一道人墙军事关隘,将北突厥援军阻在了绥城之中! “我乃北突厥国太子,你们谁敢伤我?我要见你们的大将军周慕寒!”阿勿思被四名满身血迹体力殆尽的侍卫护在背后,四周的大历士兵如狼群一般步步逼近。 合围的队伍中闪开一条狭窄的通道,李蒙打马上前,居高临下打量了一眼狼狈如丧家犬却仍以身份自恃的北突厥太子,冷冷哼了一声,左手勒住缰绳,右手举起短促地挥出一个进攻的手势。 不过几个呼吸间,护在阿勿思周围的最后四个侍卫应箭倒下,堂堂北突厥太子暴露在数百名弓箭手面前,下一刻就被射成了刺猬。 在倒下的那一刻,他的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李蒙翻身下马,摒退合围的将士,只身走到阿勿思身边,蹲下来,声音中透着沙哑,“以为我们不敢杀你是吧?” 刻意压低的声音满是嘲讽与不屑,“我们大历有句老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执意强求,那就要没命了!” 阿勿思听了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手臂微微抖动着却无力抬起一寸。 眼下最后一口气的刹那,他才恍然:正是那纸和谈国书使得周慕寒铁了心要置自己于死地! 确定阿勿思死透了,李蒙才起身离开,向周慕寒复命。 天启十一年秋末冬初,大历取得蓟石滩大捷,歼敌十万一千三百零四人,己方牺牲兵士七百二十一人,俘虏,无。 蓟石滩一战,震慑四方诸国,从此,大历西疆走上了百余年和平发展之路。 与此同时,大历在蓟石滩大战中首次使用火药,开启了兵器时代的新纪元。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白素锦眼下可没心思想到此战的深远影响,只顾着平复快要炸开的心脏了。 即使离得足够远,只能看得到地雷区爆炸时腾起的飞沙走石,但痛苦地哀嚎和空气中逐渐弥漫散开的血腥气,就足够白素锦面色苍白心跳如鼓。头皮不发麻,因为整个脑袋、整个身体都是僵硬僵硬的。 战事已了,但是许久,白素锦都趴在原地动弹不得。甘成一行人很理解地没有开口,让她自己慢慢缓过来。 “我们走吧。”白素锦爬起身,小幅度舒展了一下腿脚,在甘成的帮助下爬上了马背。哎,再硬撑也还是有些腿软,没办法,和平年代里长大的孩子哪见过这种场面! 与来时不同,甘成一行十二人对待白素锦的态度,除了原有的恭敬之外,还多了几分赞赏。 他们发现,由始至终,他们这位大将军夫人的眼里都没有出现一丝怜悯和不忍。 是的,白素锦并不觉得该同情或者可怜那些北突厥人。她不是铁石心肠,只是觉得,若是同情他们,那要置抛头颅洒热血守护边境的大力将士于何地?置那些被北突厥人烧杀抢夺饱受痛苦的大历边城百姓于何地? 战争无正义,又何必做悲悯敌人的“圣人”呢?! 这场蓟石滩大战,与其说是两国大军的正面交锋,不如说是大历军对北突厥军的单向屠杀! 一屠就屠掉了十多万人,北突厥举国兵力,在不到两个时辰里,就折掉了近四分之一。 蓟石滩,从此就成了让人谈之色变的万人冢。 明刀明枪的战事结束了,可无形的战争对周慕寒来说还远未结束,白素锦知道,接下来来他还有一场更硬的仗要打,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离大营最近的镇上买了不少的牛肉,实实在在地做了几大锅的黄焖牛肉,然后让甘成带上三个人继续护着自己赶回束溪镇,其余的八个人带着几锅牛肉回大营向周慕寒复命。 阵前大营,从火药的威慑中完全缓解过来的将士们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中,炊事兵们架起了大锅,很快,营地里弥漫出米香和肉香。 主帐内,十二卫中的八卫向周慕寒复命后退出去,简易搭起来的长木桌子上多了几个大砂锅,顺着锅盖缝儿和通气孔透着股牛肉香味,勾得李蒙几个呼啦啦围上去,急切地打开砂锅盖子。 嚯,焖牛肉! 炊事营里的大厨做惯了大锅饭,就算是炖肉,也绝对做不出这个精致的味道,不仅李蒙几个,就连薛军师也凑了上去,估计只要周慕寒一点头,就能直接下手抓。 要不说是周慕寒亲自训练出来的兵呢,作战能力强不说,还特别会做人,这不,八卫退出主帐没多久,就有炊事营的小兵来送碗筷,帐内人人有份。 只是,碗筷有了,大将军却迟迟不肯发话,一干人只能端着碗拿着筷子干着急! 大家一致将求助的目光凝聚在薛军师身上。 薛军师临肉受命,看看大将军,再看看桌上的几个砂锅,眼珠子转了几个圈,挑了挑嘴角,放下手里的碗筷抱起一个砂锅送到了大将军的桌案上。 “大将军,这是夫人的心意,凉了就不好了。” 周慕寒抬眼瞧了瞧浅笑晏晏的薛军师,又瞧了瞧眼巴巴看着自己面露急切的几员心腹大将,有些不怎么甘愿地点了点头。 几乎同步,几双筷子就探了出去! 大将军可真够护食的,瞧瞧那头点的,真够不甘不愿的! 众人一致心声。 周慕寒也放下手里的公文,直接就着砂锅吃肉。 恩,感觉这次做的味道比之前的更好了...... 周慕寒兀自吃得投入,完全没注意到帐内其他几人嘴里咬着肉直愣愣看他。 乖乖的,大将军刚才是笑了一下吧?是吧是吧?! 托这几砂锅黄焖牛肉的福,接下来的几天,大将军的脸色都史无前例的“随和”。 知道周慕寒还有繁杂的战后事物要处理,白素锦并不打算在束溪镇久留,两日后就跟着万通商行分号的车队返回了临西府。 走的时候易装成押送粮草的小兵,回来的时候易装成商队里的小伙计,虽然身边有靠得住的人护着,但对许大管事和夏妈妈他们来说,她算得上是只身出行,所以打从她离开开始,一大帮子的人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如今总算是把人给盼回来了,看着又消瘦了些,单看着精气神儿不错。 白素锦无意提及边境之行,自然也不会有人没眼色去问,白素锦吃吃睡睡休息了两天,总算是彻底活了过来。 “你是说,官仓贪墨案牵涉到了我三叔?” 林大总管讲述她不在这段日子府城里的情势,白素锦听到锦阳县官仓被清查的消息,出声问道。 “锦阳县的官仓刚被清查,白三太太就跑了趟娘家,却立即被同知大人给送回了白家。”林大管家抿了抿嘴,“眼下只查出来锦阳县的县丞和县仓掌库有确切的罪证,白大人只是涉嫌,还在调查之中。” 白素锦撇了撇嘴,“大将军那边还留了一些有问题的稻谷,估计这两天上面就会有消息下来,之后的事咱们看着就好,免得旁生枝节,给大将军徒增麻烦。” 周慕寒一直和皇上暗中联系,这一点白素锦是知道的,所以,这次的事能动到什么程度,想来上面那位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其实也不是猜不到个大概。 虽然折了一支先锋军,可问题发现还算及时,大军没乱,也没遭受巨大损失,反而以绝对优势拿下来蓟石滩大捷,所以,皇亲贵胄即便牵涉其中,估计也不会怎么样,最多趁机剪除羽翼加从旁敲打。而下面的人嘛,就要看对某些“皇亲贵胄”的价值大小了。足够有用的,就会被想方设法保全下来。 白素锦自是无法判断和自己有瓜葛的那几家在他们“主子”眼里够不够有用,但无所谓,自己想干的,一样也不会省。 诚如白素锦所料,没过三日,周大人就发出告示,将阵前大军粮草被服案始末公布于众,白素锦以工艺易粮勤军,一夕间从嫌疑人翻身成为被皇上亲口赞赏的大功臣! 就在嫌疑被洗刷,踏出大将军府的当天,白素锦亲自到广蚨祥坐镇,将二十匹桐华布上架出售! 第71章 丧子 “咱们这回,算是被白家那丫头摆了一道!” 书房内,秦五爷的气色很是不好,与他同桌而坐的汪四爷也没好到哪里去。 小荷庄那几百亩的白叠子一进吐絮期,就吸引力临西府所有织造行家们的注意力,无他,只是这个叫白叠子的东西,和百越人栽种的桐华树花絮太相似了,种植的作用不言而喻。 如今广蚨祥的货架上摆上了桐华布,更是坐实了众人的臆测。 白素锦以花綀为饵,一方面引得五福和荣生将大部分流动资金用于囤积原麻和生纱,并且为了织造花綀扩大织造坊规模,增加人力物力财力投入,导致流动资金有限;另一方面以利益分享为优势促进商会建立,以此为依托,整合人力物力财力资源,为进一步扩大白叠子种植和织坊奠定了基础。 事到如今,秦五爷和汪四爷就算推测出了白素锦的用意,可也已经束手无策,因为他们正现在泥潭里,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抽得出身。 “姐夫,你也不用太焦心,青格织造坊那边我已经处理干净了,所有的事,到那里就是终结。虽然要使不少银子,可伤些元气总比失了根本要好。”汪四爷越想脸色越发青,后悔跟着苏家掺合到这趟浑水里,可世间没有后悔药,现在能做的,只能尽最大努力保全自己。 秦五爷所想的却不如汪四爷这般乐观,即便逃过了这次的大劫,秦汪两家顺利的话少说也要三年五载才能缓过来,可回想白家三丫头短短数月间的举动,秦五爷长长叹了口气,心里涌上浓浓的无力感。 就在五福、荣生两家东家泥菩萨过江时,白素锦正如他们所料的那般,积极地向商会成员们推销白叠子。 为了方便来年推广,白素锦邀请商会内各家派遣伙计过来一起采摘白叠子。不仅如此,后续的分收、分晒、分存、分轧等处理工序都全部开放,同时允诺,小荷庄出售白叠种子,商会成员购买便宜两成。 种子有限,白素锦思虑再三,最后决定还是优先供应商会内部成员和边军屯田。前者意在尽快推进白叠布上市,后者意在帮助西军提高屯田收入,充实军饷,而且,这些棉花和棉籽白素锦是要尽数收购回来的。 白素锦委实不习惯称棉花为白叠子,所以,当织造坊的老师傅将第一匹织好的白叠布送到白素锦面前时,她当机立断,将其改称为棉布,区别麻布,白叠子则改称为棉花。 众人一致以为,棉之一字,再贴切形象不过。 棉花全田收花结束后,按照白素锦事先交代,许大管事第一时间将棉籽的数量禀告给她,然后两人推算了一下来年所能获得的棉种量,再次估算第三年的种植量。如此推算了五年,最后由许大管事整理,做出了一套棉花种植推广计划。 白素锦看着这个五年计划,油然而生一种点缀江山的豪迈感。 五年后,十一月的川省,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将都会有雪白棉絮的身影! 白素锦此时满怀壮志所能想象的便是这般情景,然后五年后,现实却远远超乎她的预料。 不知不觉,白素锦从边境回来已经近月余,两场冬雨过后,气温迅速降下来,田里的庄稼都已收割完毕,土地进入修养期,小块开辟成菜畦种植冬菜。 “庄主,这是那尔克族长派人送来的油。”许大管事将两罐密封好的小坛子打开,顿时,一股清香之气弥散开来。 为了区分,坛子上特别贴了纸条,油色浅黄的那坛是茶油,偏黄绿色的是青果油,两坛油皆是澄清透亮,散着淡淡的清香气味,一看就是上好的品质。 终于可以逃离油腻腻的动物油脂了! 当天中午白素锦就迫不及待让赵妈妈将猪油全部用茶油替代,两道凉拌时蔬调了些青果油进去,一整个中午,小厨房的门口都被堵得死死的。 吃到油炸小河鱼的瞬间,白素锦差点泪流满面啊有没有! 终于!终于有信心往后好好过日子了! 秋茶采摘过后,茶农们就进入了长达约三个月的农闲期,往年这个时候,百越和北濮等族寨里的男人们大多要离开寨子到县城里打短工,基本上都是些苦力活,工钱不高,但总胜过在家闲着没进项。 今年却大大不同了。 白素锦在百越和北濮附近买下了四千亩山林,林中的青果和茶果正好在秋茶茶季过后开始采摘,不仅青壮年可以胜任,就是老人和小孩子也可以做,而建成后的油坊更是消耗了很大一部分壮年劳动力。 于是,这个冬闲时期,百越和北濮附近的几个族寨的出去打短工的人明显少了许多。工钱是那尔克族长和塔达木族长比照县城里的定下的,但是给油坊打工离家近,还管一顿晌午饭,比去县城里舒坦。 白素锦听说族寨里连老人和小孩子都齐上阵去捡摘茶果和青果,本想将每斤果子的工钱再提高一些,可听了林大管事提点的那句“升米恩斗米仇”后就打消了念头。 很快,滇北油坊又送了一批茶油和青果油过来,白素锦提笔写了划划了写,勾勾画画总算是把这点油分好了。 京城里的太后娘娘、皇上、林老将军一家,钱塘的外祖舅舅们,还有,白家老宅也得象征性地给点...... 算来算去,僧多粥少,狼多肉少! 白素锦一拍大腿,喊来许经年,让他有时间去滇北接着买山地,种青果树和茶树! 尽管如此,白素锦还是从各位“孝敬人”嘴里抠出了两坛子果油藏在了小厨房的橱柜格子里。 林大管家得到消息,大将军就快回来了! 白素锦离开束溪镇后,阵前十万大军兵陈绥城之下,北突厥王以换回太子遗体为条件,再次提出和谈。不同的是,这次的和谈国书经由周慕寒之手递交大历君王。 周慕寒特派一队精兵护送北突厥使臣及国书赶往京城,随行的,还有两份不薄的奏折。 大历京城。 蓟石滩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朝堂之上再次炸开锅,少不得一番拍皇上马屁歌功颂德的。皇上自然高兴,可这份高兴还没维持两天,就被御书房桌案上堆着的那一厚摞弹劾周慕寒的折子给消磨殆尽。 没打胜仗要弹劾,打了胜仗还要弹劾,就应该把那帮东西扔到战场上好好吹吹风! 北突厥再次和谈在蓟石滩大捷之时已成为定局,朝堂之上已经就此事展开讨论,几次廷议下来,无非就是割据城池、缴纳岁贡之类,文宣帝的脸色随着朝堂大臣们激烈的唇枪舌战越来越沉。 直到周慕寒的那两份折子摆到他面前。 蓟石滩大捷,削敌举国四分之一兵力,从此大历西疆可安。这一战,周慕寒立下的乃不赏之功,文宣帝正在为他的封赏之事挠头,周慕寒就递上了请罪的折子。 朝臣弹劾周慕寒狂傲残暴,虐杀俘虏,更是全然不顾两国局势杀死了北突厥太子,不顾大局。 周慕寒的请罪和这些一丝一毫的关系都没有! 他自请罪治军不力,使得后勤粮草、被服出现重大纰漏,导致一支三千人的精锐前锋军几乎尽数牺牲,还波及到了为数不少的军中将士,若非此战有火药支援,怕是后果难测。因此,周慕寒上折请罪,同时也奏请皇上严查到底。 而另外的一份折子,竟是关于和谈条件的谏言。折子中,周慕寒主张岁贡不可免,但割据城池可另作打算。 领土之内的城池因战败割让出去,代表着耻辱和无法割舍的仇恨,这份耻辱和仇恨势必将成为战火再次点燃的动力。 所以,与其索要几座暗藏着战争火星的边城,不如将它们作为通商口埠。 但在折子后面,周慕寒明确表示,此法乃基于边境长远安治考虑,与补偿北突厥太子之死毫无相干。他死,只是因为他该死。 对于朝中那些大臣弹劾他残暴啊杀俘虏啊之类的罪名,周慕寒向来是不在乎的,上了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对敌人一丝一毫的宽容都无异于是对自己将士们的残忍,所以,脑子没病的人是绝对不会那么干的。另外,他就是不要俘虏,怎么了,有养活俘虏的那份口粮,他宁可给自己的将士吃! 多年来和那些动不动就弹劾他的大臣们打交道下来,周慕寒早就悟出来了,他们也就只能溜溜嘴皮子,大历律法可没哪一条说不要俘虏、在战场上多杀敌人是犯法的! 最让文宣帝哭笑不得的是,周慕寒分明在第一份折子里自请罪,第二份折子末尾就给他媳妇请功,不仅要好名声,还要实惠的,又是减税,又是边城通商优先照顾,真真的有了媳妇忘了皇伯父! “臭小子!”文宣帝合上周慕寒的折子,低低斥了一声,脸上却明显带着笑。福公公见了长舒一口气,上前斟了盏热茶。 白素锦万万没想到,周慕寒不声不响竟给她争取了一份天大的优势。 此时的她,尤沉浸在果油所带来的美好味觉享受之中。 这一日刚吃过午饭,夏妈妈急匆匆走进房,脸色有些复杂地低声道:“夫人,苏家五少爷院子里的小少爷......没了。” 第72章 回家 白素锦神色一顿,“没了?” “恩,头晌没的,街上如今都在议论这事儿呢,听说是染上了风寒,高热了两天,生生烧坏了。”尚在襁褓中的小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没了,夏妈妈说着也有些不落忍。 虽然曾经在心里预想过这种可能,但真正发生之后,白素锦的心情还是难免受波动。回想当日苏平出面劝说自己放弃退婚的念想时言语间的暗示,白素锦心想,他应该也这样同白宛静说过了吧? 眼下苏家正值多事之秋,白三爷虽也麻烦缠身,但白家如今是白二爷当家做主,又有白素锦这个大将军夫人撑门面,若真是白宛静的手笔,那选在这个时机动手,还真是再合适不过。 白素锦这会儿还摸不清苏家、白三爷等人在他们背后所谓“靠山”的眼里有多重要,是否会出手保住他们,所以,本着凡事留一手的原则,白素锦让人请来林大管家,嘱咐他派个靠得住的人盯着苏家五少爷院里的林姨娘。 这对林大总管来说算不得难事,不出五日白素锦就得到消息,早夭的苏小少爷草草就入了葬,林姨娘痛失爱子悲伤过度,导致心绪错乱,直呼小少爷是被苏家五少奶奶给害的,拿着剪刀险些伤了人,苏家当家主母大少奶奶征得苏五少同意后,将林姨娘送去了城北的静庵堂休养。 林珑刚被送到静庵堂,明里暗里应该会有苏家的人跟着,白素锦没有立刻采取动作,只是让人继续暗里盯着。 阵前大军凯旋回城那天,白素锦一晚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早早就起了床。周慕寒率领队伍由北门进城,游街接受百姓欢迎后,会先到衙门走个过场,然后才会回府。即便如此,白素锦还是在元味楼预定了一间临街的包厢。 不知为什么,白素锦这两天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似的,早一眼看到早一点心安,就算周慕寒看不到自己也无所谓。 安庆大街两侧早早就站满了百姓,临街的店铺里也挤满了人,白素锦刚进包厢就点了桌席面打包,其中自然有周慕寒最爱的那道黄焖牛肉。 申时过半,人群的欢呼声由远及近腾起,隐隐夹着整齐铿锵的马蹄声。白素锦双手撑着窗台半倾身探出去张望,很快就看到了整装行进的骑兵。 十二卫开路,后面就是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铁甲戎装的抚西大将军周慕寒。 临西城的百姓今天几乎都聚集到了安庆大街,欢呼声此起彼伏,沸腾不息,白素锦站在窗边,视线始终盯在周慕寒身上,丫环清晓站在她身侧,发现白素锦的脸色越来越沉。 周慕寒有些不对劲...... 白素锦只是直觉,也说不出具体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清晓,派人到府衙门口守着,见到大将军就说我突然发病,请他尽快回府。咱们现在马上回去。” 沉思片刻,白素锦决定还是遵从直觉任性一次。 白素锦的马车刚到府门口就看到了等在一旁的林大总管,马车驶进二门,白素锦急忙下了马车,林大总管迎上来,跟在她身侧一边往里走,一边压低声音道:“夫人,刚刚薛军师派来亲卫来报,大将军他......受伤了。” 白素锦身形一顿,脸色愈发沉了两分,脱口问道:“可说了是怎么伤的,严不严重?” “只说右肩中了弩箭,不甚严重。”林大总管看了看白素锦的脸色,沉吟片刻说道:“夫人,大将军也是怕您担心才没第一时间传回消息的,硬撑着游街也是为了安定民心,同时给周大人助阵。” 白素锦不是不能理解周慕寒的用意,就是控制不住担心,又有些冒怨气,“难怪刚刚看到大将军时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已经让人去衙门守着了,一见到大将军就假托我急病为由请他速回府,大总管,差人去仁福堂跑一趟吧,常神医是个口风严实的,可以放心。” 林大总管没料到白素静竟然动作如此之快,惊讶过后,紧绷的精神跟着放松了两分,不过远远看上几眼就能发现大将军的异常,这是真把人放心心里了,林福只觉得替大将军高兴。虽然老将军一家对大将军视如己出,可林福伺候在周慕寒身边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他心里的苦!如今看来,这个他自己挑的夫人真是个好的。 林大总管痛快地应了声是,退下去安排一应事宜。 白素锦对外称病,故而到仁福堂请常神医过府看诊合情合理。 常神医乃仁福堂第八代掌门东家,医术精湛享誉大历,但性情却古怪得很,尤其是上了年纪之后,便极少亲自替人看诊,更别提上门了。 可偏偏对白素锦例外。 原因无他,只缘于一张止血去痛的药粉配方。 暗地里加工药品实非易事,短期内白素锦急需大量的药粉,可又不信任药署那边,权衡再三,又和林大总管商量后,白素锦便拿着一张药粉配方找上了仁福堂。 仁福堂百年老店,门下的药坊制药能力放眼大历也是排在前茅,又有常神医坐镇,对白素锦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不过一开始的时候白素锦还是保留了许多,之后经过几番接触,竟和常神医格外投缘,至此白素锦打消了自己开办药坊的念头,转而和常神医合作。而常神医也不是个拎不清事儿的,算白素锦药方入股,给了她仁福堂两成的股份。同时承诺,白素锦有需要看诊,随叫随到。 就这样,白素锦用药品配方换了两成仁福堂的股份,以及一个神医级别的私家医生! 此时此刻,白素锦觉得自己当初那一步走得明智无比,不然以常神医的个性,今天要请他过府来,还真没这么容易。 常神医不消一刻钟就来了,白素锦和林大总管都不知道周慕寒的具体伤势,不过看他骑马游街的模样,白素锦暗想应该不会怎么严重,可等到一个时辰后周慕寒赶回府里,肩上缠得厚厚的布条被常神医一层层拆开的时候,白素锦看着被鲜血染透的布,只觉得眼晕,鼻端萦绕的都是血腥之气。 “就是看着吓人,其实没那么严重,你莫担心。”周慕寒看白素锦的脸色发青,不落忍地伸出左手握住她发凉的手,捏了捏,宽慰道。 “是不严重,再偏上一毫,怕是整条手臂都要废掉了。”常神医最看不得这些个莽夫逞能,一边麻利地清理伤口、涂药包扎,一边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煽风点火。 传闻抚西大将军性情暴戾、铁血手段,可如今看来传闻果然多不可信,就算传闻不虚,但一物降一物,这个看起来娇娇小小的大将军夫人向来应该就是他的克星。 果不其然,听到常神医的话,白素锦的脸色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了。 “还请常神医将所需要注意的事项细细写给我。” 常神医将手里的布条打了个完美的结,无视周大将军散发出来的寒气,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自然,接下来只要按照我的方法好好将养就行了,一个月内可大好,但要注意,三个月内不能用臂过度,否则就要落下病根了。” 白素锦当即就打了保票,客客气气地将常神医送出门。病人周慕寒的意见彻彻底底被两个人无视。在常神医看来,病人就要听他的,而对白素锦来说,自保不力受了伤的人是没有发言权的! 周慕寒肩上是被弓弩造成的穿透伤,虽未伤及骨头,但伤势也着实不轻,必须仔细将养才能完全恢复。 “伤口必须三天换一次药,起码要换两次药之后才能出府。”白素锦让人端了盆温水进来,然后摒退旁人,自己动手将他上身扒了个精光,仔细擦了一遍,然后替他换了身轻软舒适的中衣,外面是青色锦衣。一路上穿着不透气的沉重盔甲,也不怕伤口感染,真是胡闹! 周慕寒看着白素锦近在眼前染了寒霜的俏脸,特别配合地任她摆弄自己,生平第一次处于被动一方任人摆布,竟觉得心里又酸又甜。 终是忍不住,用好好的左手将人揽进怀里,轻声道:“放心,我真没事,以前比这更重的伤不也挺过来了吗。” 这安慰人的话真是糟糕透了! 不过白素锦决定不跟计较,依这人的性子,估计也没什么安慰人的经验。 白素锦如今的个头儿也就勉强能用头顶抵上人家的下巴颏儿,身子板也薄,周慕寒看着身长劲瘦,怀抱却是厚实的很。白素锦吊着的心这会儿才算真正落了下来。 虽入初冬,菜畦里的青菜却不少,白素锦让赵妈妈煲了锅猪肝菠菜粥,拌了一大盘新鲜蔬菜,又煮了三个鸡蛋,从元味楼打包的菜只端了那道黄焖牛肉上来。 周慕寒喝了口粥,顿了一下,又夹了一筷子拌菜,又顿了一下,“这菜的味道......” 白素锦吃饭不喜欢让人伺候,如今暖阁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白素锦剥了鸡蛋,掰开后将蛋黄放到周慕寒手边的碟子里,自己吃掉蛋白。听到周慕寒的话,笑眯眯地显摆,“怎么样,好吃吧?” 周慕寒难得见到她如此生动的笑容,浅浅笑着点了点头,“确实爽口。” “这是油坊新弄出来的果油,是用青果和茶果榨出来的,做出来的菜虽没有猪油那般浓香,但口感清爽得很,赵妈妈可研究出不少好吃食,你好好将养,伤口好了有的吃!” 周慕寒嗜荤食,放在平常,这一桌子的清粥素菜他估计碰也不会碰,可面前的东西吃了几口居然爽口非常,那一砂锅他最喜欢的黄焖牛肉最后还剩了大半。 伤口没少失血,又接连赶路,周慕寒一进家门,重新包扎了伤口,擦洗后换了身舒服的衣袍,又吃了顿爽口的饭菜,这会儿疲乏感不知不觉涌了上来,白素锦亲自盯着他喝了药,然后帮他脱掉了外袍,扶着躺到床上。 迷迷糊糊间,周慕寒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自己感染风寒的时候,母妃就是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从没想过,此生自己还能有这样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感觉...... 以前,母妃在的地方是自己的家,如今,自己终于又有家了,因为她。 第73章 绸缪 穿透伤恢复起来没那么容易,别看两面的外伤口结了层薄薄的血痂,可但得牵动肘部时稍用力,血痂就容易破开,白素锦无奈,索性将周慕寒的手臂像骨折那般吊在胸前,还别说,效果竟然不错。只是周慕寒的脸色有些臭。 白素锦执意不许他放下胳膊,周慕寒不想这么吊着手臂出门,最后只好老老实实窝在府里,赵妈妈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成天变着法儿地煲汤,短短几天,周慕寒觉得他从早到晚挣扎在补汤和药汤之间,最后不得不委婉地向白素锦求救。白素锦哪里敢在这个时候阻止赵妈妈,会被念叨死的,没办法,只好舍身取义,每次帮他分担一半的补汤。 于是,每天“痛苦”的喝补汤时间也变得有些期待。 周慕寒不出府,可并不代表就是宅在家里纯歇着,每天一早开始,上午召见城西大营的人,下午召见府衙的官员,冯统领来无影去无踪,哦不,吃饭的时候总能见到,就连周廷周大人也三不五时来凑热闹,周慕寒简直就是把办公地点搬到了家里。幸而府里前后院明显隔开,否则白素锦这个对外宣称的病号要怎么静养?! 随着周慕寒回来,临西府的形势愈发严峻,官仓贪墨案的调查进一步深入的同时,西军粮草、被服供应舞弊大案也赫然浮上水面,川省总兵尚伯弘牵涉其中,被打进天牢,非周慕寒提审,否则一律不许探视。 周慕寒此次受伤,就是尚伯弘的外甥吴达所为。吴达系川省西北境府军守将,战时临时被编入步兵西三营,任协办守备一职。 大军抵达阵前初期阻截小股北突厥骑兵不力,实际上并非周慕寒的策略安排,而是有人泄露了几路兵力的行动路线,周慕寒发觉后将计就计,故意放出了几条错误消息,很快就锁定了吴达,当即就给控制住了。鉴于他与总兵尚伯弘的特殊关系,周慕寒并没有就地处置,没料到蓟石滩大捷,吴达自觉难逃一死,竟杀了看守的卫兵,易装后趁着庆功宴后防备松弛偷袭周慕寒,弓弩威力强大,近距离使用杀伤力更甚,幸而周慕寒反应迅速,这才避过了致命处。周慕寒在主帐外遇袭,只有近身侍卫在场,吴达重伤被俘,故而周慕寒受伤一事并未外露。 白素锦对外称病,第一时间私下差人送了消息到万通商行和白语元的庄子上,白家老宅这边听到消息后,白二爷竟然亲自上门探病,白大少白宛廷和白三少白语年陪在身侧。 周慕寒当时伤口已经处理完毕,但脸色不佳,白素锦索性让林大总管出面应付过去,听说白二爷和白大少倒是没说什么,白三少的反应却是明显不高兴。白素锦听了淡淡一笑,也没放在心上。 换了两次药后,周慕寒肩上的伤口基本上结好痂,小幅度的动作没有问题,于是就到衙门正常办公,白素锦也终于“大病初愈”,开始动手“铺路”。 静庵堂建在城北的翠云山山腰,半隐于山中,环境清幽雅致,庵堂内不少厢房是给香客准备的,西厢多接待临时进香的香客,而东厢建在一片茂密的竹林深处,曲径幽深,厢房幽僻,用处也比较特殊,多是大户人家身份比较敏感之人长期“借居”之地,说白了,就是打着静心休养旗号的禁足。 林珑此时就“借住”在静庵堂的东厢内。 庵堂虽是清净地,但也离不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白素锦出手大方,给了笔丰厚的香油钱,很快就在东厢的一间小院子里见到了林珑。 林珑眼中的惊讶和意外白素锦意料之中,听庵里的师太说,林珑住进东厢房后,只有开始几天两个仆妇来过,苏家的主子从来没出现过。 “大将军夫人今日来,是来看我的下场吗?”林珑神色消沉,形容枯槁,整个人由内而外透着浓浓的自暴自弃。 白素锦毫不在意,走到她身边坐下,雨眠在示意下退了出去,顺手合上了房门。 “下场?”白素锦眉角微挑,上下打量了林珑一番,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如果你自己都认定了这是你最终的下场,那么——权当我今日没来过吧。” 林珑闻之猛抬起头看过来,眼里带着急切,但仔细打量白素锦好一会儿后想到了什么似的撇了撇嘴,“是她让你来试探我的吧?不愧是姐妹啊......” 白素锦也不意外,抬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润嗓,“全临西府的人都知道,白家大爷夫妇只有一个女儿,并无姐妹。” 林珑挑了挑眉毛,眼神复杂地盯着白素锦看了一会儿,见她神色坦荡、目光笃定,心底的猜疑和顾虑当下消了大半,“那夫人此来所为何事?” 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白素锦也懒得和她打太极,“和你做笔生意而已。不过嘛,这会儿看到你,有些后悔。” “我如今这般处境,哪里还有什么值得夫人看中!”嘴里说着丧气话,可林珑眼里却又隐隐闪着光彩。 “你也用不着和我兜圈子试探。”白素锦嘴边噙着抹冷笑,“我说看到你有些后悔,是因为发现你依然还是那么......蠢。” 林珑登时憋得脸色通红,嘴唇动了动,却不知怎么反驳。 “怎么,我这般说你觉得委屈?” “贱妾不敢。” 之前还口口声声自称我,这会儿就称贱妾了,不委屈是什么?! 白素锦落在林珑身上的视线渐变冷肃,“在我看来,你蠢在两处。一,自恃得了男人的宠爱,便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二,自觉得了男人的宠爱便能得到一切。” 林珑身体陡然一震,头更低下了两分。 “苏/荣再看重你,也不会娶你做正妻,更不会在你深陷危机之时挺身护你到底,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个能靠得住的男人。当然,也不能说他不喜爱你,只是这份喜爱是建立在不对抗家族、不损伤脸面、不冲突利益的前提下。可怜你,还以为搅黄了我与他的婚事便能得成正果,实际上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裳而已。” “自恃宠爱便肆无忌惮,所以,你儿子的死,罪在歹心之人,可你自己,同样有不可推脱之责任。你在这庵堂里任是再自怨自艾、日日诅咒,又何用之有,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林珑双手握拳双肩微微颤抖,两行热泪无声滑落。 白素锦言尽于此,静静啜茶看等林珑调整心情。 三盏茶后,林珑安抚下心情,抹掉脸上的泪痕,起身端端正正跪在白素锦跟前,哑着声音道:“贱妾恳请夫人指条明路。” 白素锦抬手示意她起身,将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递给她,“几日后,苏五少路遇神算子,得悉破解困境之法。回到苏家之后,该怎么做,端看你自己了。” “夫人今日之言,醍醐灌顶,贱妾不知该如何回报夫人大恩?” 白素锦起身,整了整衣襟,“我平生最恨两件事,一是被人觊觎,二是被人计算。你心思通透,必定会想明白我愿看到你坐稳苏家后院的缘由。今日我可以给你一句话,日后不管苏家如何,只要你稳住了,就必定不会重蹈今日之苦楚。” 林珑复深深叩了个头,而后起身恭敬地将白素锦送至小院门口。 出了庵堂东厢,顺着青石小路走上百步,两边便是清幽的竹林,静谧深远,走在之间,心境仿佛也被这纯粹的竹绿所洗涤,有种行在方外的错觉。 从静庵堂回府,门房的小厮说大将军早一步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前院书房,交代了见到夫人就请夫人先过去一趟。 书房里只有周慕寒和薛军师两人,白素锦进去后打过招呼后,周慕寒让她坐在身边的椅子上,将两本奏折递过来。 白素锦看了看周慕寒,又看了看薛军师,两人但笑不语,白素锦坦然打开。 奏折很长,白素锦看的很仔细,尤其是朱批的内容看的尤为仔细。 看完最后一行字,白素锦合上奏折,脑子有些发麻,听说大喜来临的时候,会有一种眩晕的感觉。白素锦这会儿终于是体验了一把。 “这上面的意思是......皇上要在西疆和北疆的边境开辟通商口埠,为了嘉奖我募粮勤军有功,除了减免商税,还会特殊照顾我们的商队?” 天上掉馅饼了,还是大馅饼! 周慕寒点点头,“不仅如此,我还给你要了十万引盐,免税的。” 白素锦几乎要忍不住去托自己的下巴。乖乖的,大将军啊,那是十万引盐,不是十斤啊,你也太给力了吧! 白素锦觉得自己要出去跑两圈,哦不,还是先去算算有多少银子要入账! “大将军,看来夫人非常高兴,刚刚看您的时候,那眼睛亮晶晶的跟装了星子似的。”薛军师还是第一次看到白素锦这般生动的面容。 周慕寒没说什么,但脸上的神情却是轻松得很。 “不过,看皇上的意思,对那两位怕是要从轻处置的意思,咱们这边,动到眼下的程度也差不多了。”薛军师转了话题。 “无碍,这只是个开始而已,锦娘那边的才是后招。”周慕寒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薛军师顿时觉得后背发凉。 第74章 家底 “可是白家那边......”薛军师欲言又止。 周慕寒了然他所想,从桌案的抽屉里取出一叠纸递给他。 薛军师接过来翻看,越看心里的波动越大。直到看完最后一行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手里的那叠纸递还给周慕寒,“夫人可知道这些?” 周慕寒唇角漾出一抹弧度,“这些都是锦娘让大管家暗下查探的。” 薛军师听后松了口气,“没想到白家的水会这么深,以夫人的年纪,能有这般坚忍的心性,实属难得,将军果真好眼光!” 不仅薛军师,就是周慕寒乍看到这些关于白家的私密时,心里也不禁一顿,不自觉地佩服白素锦的隐忍。 林大总管当初受白素锦之托查探这些事,除了第一时间报给白素锦,之后并没有马上转报给周慕寒。白素锦承下林大总管的好意,亲手将这些东西给了周慕寒,并坦言想要自己处理,当然,需要帮助的时候自然不会客气,另外,如若白家有人涉案,无论是谁,公事公办即可。 周慕寒没有拒绝白素锦的道理。 鉴于圣上的暗示,川省官仓贪墨案收卷定判,自巡抚开始,自上而下查处大员官吏数十人,涉案人员多达三百余人,以巡抚季怀宁为首的四品以上官员押解回京问斩,近百人斩立决,余下的判处流放、牢狱之刑。 川省总兵尚伯弘及其外甥吴达所牵涉在内的通敌叛国及西军军备舞弊案不久后也跟着结案,尚、吴两家被判灭族抄家,涉案七百一十二人斩立决,三日后将由抚西大将军周慕寒亲自监斩! 被服一案最终只查到青格织造,一干涉案之人斩刑,青格织造坊被清缴查封。而粮草一案,锦阳县县丞供认不讳,知县白三爷虽未被查出涉及案件,但治下不力,被罚了一年的俸禄,且这一任政绩考评被定为劣。 临西城内,苏家及六大米行涉嫌大量存米囤积居奇,被罚重金,而六大米行又涉及伙同仓吏盗卖仓米,虽被胁迫,但罪不可免,加罚重金。 秦汪两家出手早,将祸水止于青格织造,反倒没有□□加身,但为此却付出了巨大的经济代价,元气大伤。好在还有花綀可缓解一二。 然而,这世间总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秦汪两家暗自庆幸的时候,市面上的花綀一夜间大降价,并且数量陡增,五福的苏管事失了往日的沉着跌跌撞撞一路小跑到书房,神色间难掩慌乱道:“东家,不好了,商会里几十家小织造坊里一早就用上了新的纺车,四锭的!而且......而且就连织机也是改良之后的,出布的速度比咱们织造坊的快了不止两倍!” 哐当! 汪四爷手里的茶盏应声落地,难以置信地问道:“消息可属实?” 苏管事脸色苍白,重重点了点头,“小荷庄已经自己建了工坊,专门打制改进后的纺车和织机,说是不久之后就可以买卖。” 汪四爷浑身无力,瘫靠在椅背上,秦五爷也是一脸的颓色。 秦汪两家想再恢复昔日风光,怕是没那么简单了...... 白素锦一早出府后先跑了趟商会会所,棉种已经分剥、晾晒、挑选完毕,称了重量后,白素锦按照商会各家报上来的预备种植面积给分好了种子,今儿把清单送过来,过几日就要开个种植棉花的讲座,让赵士程赵管事从头到尾给各家讲讲如何种植。 出了会所,白素锦上了马车直奔西城门,她的目的地是城西西鸣山的普济寺。 今日午时三刻,周慕寒将亲自监斩一应死刑犯,白素锦并不打算去围观。 周慕寒性烈不羁,从不参神拜佛,却委派赵恬在普济寺立了两座长生碑,碑上刻着麾下战死的将士之名,年年岁岁享受香火供奉,佛经洗礼。 白素锦是在三个多月前来普济寺时才知道的,除了自己所求,白素锦又替周慕寒添了一笔长生碑的香火银子。 宗教信仰向来就是极为私人的事情,心则付诚心,不信则不妄言。白素锦参拜佛祖,所求的不过心安。 时近午时三刻,主持空寂大师率领寺中众弟子齐聚大殿,开始念诵安魂经和往生经,白素锦神色端重跪在殿内一角的蒲团上,直到诵经完毕才不声不响地退出殿外。 白素锦回到府里的时候周慕寒已经回来了,难得没有在书房处理公务,而是窝在暖隔的大躺椅上看兵书。 往年冬日取暖,府里烧有地龙,主院里还有火墙,地中央还燃着炭炉,暖和是暖和,但也只是主子房里如此。 上辈子,白素锦在东北的农家里见过那种单门独户使用的土暖气,外间烧炉子,热气一分为二,一部分连着土炕的炕洞,另一部分通过铁质的管道通往屋里的暖气片,这样屋里暖和,炕也热,住起来十分舒服。 白素锦画了幅图,又让梁管事找来庄里几个手巧的工匠一起琢磨,辟出一个院子做尝试,还别说,入冬前还真给弄出来了,白素锦看到实物的时候不禁眼前一亮。古代工匠的心灵手巧终于亲身见识到了,瞧瞧那暖气片上的浮雕,细致优雅,大方贵气,让人赞叹不已。 于是,从大将军府到小荷庄,白素锦开始普及暖气装置,此外她还派人到白语元的庄子和万通商行跑了一趟。 暖气优先装在睡房和内室,书房还没装到,天冷下来后,周慕寒尝到了暖气的好处,最近这些日子在书房待的时间越来越短,就喜欢在内室的暖阁里窝着。白素锦索性让林大总管先把书房里的重要东西先搬到暖阁里,也方便这几日给书房装暖气。 “回来了?”周慕寒从书里抬起头,看着白素锦走进来,手里拿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待她走到近前,闻着竟有股淡淡的香火味道。 白素锦见他盯着自己手里的木盒,微微笑着打开,取出里面那串七宝佛珠手串。 制作佛珠所使用的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珊瑚七种材质是白素锦亲自挑选的,手串是普济寺的空了大师亲手打磨,放在普济寺大殿的佛像下历经九九八十一日诵经洗礼和香火供奉后得来的。 周慕寒也不知配合,白素锦只好自己动手,将手串戴到他的手腕上。 “每日里就这么戴着吧,我知道你不信这个,权当圆了我心安吧。” 周慕寒保持手臂半举的姿势,如墨的双眸细细打量着手腕上的珠串,片刻后,长臂一伸,突然就将站在身侧的白素锦拦腰揽坐在自己身上。 事出突然,白素锦惊得差点大叫出声,腰被紧紧箍着,后背一片温热,向来是那人将脸贴了上来。白素锦一个气不过,抬手就拧了他大腿一把。可终究是不落忍,没用上两分力。 温暖的房间里响起男人低低的轻笑声。 林大总管走到房门口正要敲门,忽听得里面隐隐的笑声,身体一顿,继而浮上欣慰的笑意,退了下去。 晚饭后,林大总管才将京城来的书信呈给周慕寒。 家书竟有两封,分别来自太皇太后和林老将军。 周慕寒受伤一事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皇上,太后娘娘和林大将军自然也知道了,信中免不了要千叮咛万嘱咐仔细将养。而后又大大夸赞了白素锦一番,周慕寒这才知道,原来白素锦一早就送了不少东西到京城,尤其是茶油和青果油,两家都喜欢的不得了,直说胃口好了许多,还有送过去的那个叫暖气的东西,用了之后冬日里比往年过得舒坦。接着就是耳提面命要好好对人家,别成天冷着一张脸,也不能耍混给媳妇气受,此类云云,洋洋洒洒写了一页有余,皇祖母便也罢了,周慕寒早习惯了她的念叨,可从未想过外祖竟也有这般啰嗦的时候。 周慕寒看过家书随手递给白素锦,白素锦看过后心里还有点小美,随后就被家书后面附着的礼品单子震到了。 数十只累丝镶宝石金簪,玉绦环,彩玉雕件,青花瓷瓶,除此之外还有两座前朝传下来的金镶宝石的冒顶。 周慕寒边关一战立下不赏之功,然斩了北突厥使者祭旗在前,战场上杀了北突厥太子在后,为了在停战和谈中利益最大化,周慕寒立功而不得嘉赏,他是受了委屈的,这些个物件价值连城,想来应该是皇上借着太后娘娘和林老将军的手补偿给周慕寒的。 “喜欢这些东西?”周慕寒见白素锦盯着礼品单子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出声问道。 白素锦条件反射地点头,开玩笑,这么好的东西哪个会不喜欢! 周慕寒见她点头点的干脆,毫无犹豫,漆黑的双眸闪了闪,起身出了暖阁,不一会儿后回来,将手里一本折册递到她手里。 白素锦在周慕寒的眼神示意下打开折册,哗啦一声,重叠的内折页散开来,一眼望去,上面密密麻麻的工整字迹。白素锦将折页叠好,慢慢翻开第一折看,只看请上面所列,整个人就有些不好了...... “这些东西......都见得光?” 第75章 取予 周慕寒听了白素锦的质疑,棱角分明的俊脸一沉,“自然。虽然是抄家或者别人送上门的,可都在密折里禀告过皇上,过了明路的!” 白素锦:“......” 只不过偷偷告诉过一个人,这也能叫过了明路吗?好吧,那一个人是皇帝陛下! 常常的单子越看下去,白素锦越觉得心惊。 一套卿大夫身家级别的五鼎青铜,此外还有鬲、盨、爵、觚、盘、编钟、编钲等多种青铜礼器,除此之外,玉器玉件、瓷器木雕等物件也极为丰富,白素锦草草算了一下,这折册里登记的东西少说也得有一千三四百件! 这收藏量,可以建一座博物馆了!更重要的是,周慕寒这个货真价实的土著可能不觉得,但是对白素锦这个“半土著”来说,单子上的藏品,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有着重大价值,尤其是上面的青铜礼器,几乎囊括了炊器、食器、酒器、水器、乐器及杂器等所有白素锦知识范围内知道的青铜器件,其中包括了她只听过但从未见过的酒禁。 这些东西放在手里真的没事吗?尤其是那套列鼎...... 看出白素锦隐约波动的不安,周慕寒手掌抚上她的后脖颈,宽慰似的捏了捏,“放心,过了皇上的御口,这就是赏赐的,本来还赏了不少,可这些东西换不了银子,放着还占地方,不实惠。” 白素锦:“......” 败家,啊不,败祖宗啊! 白素锦简直恨不得咬牙切齿,自己恨不得放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居然这么被嫌弃,简直不能忍! “将军,这里面随便一件可都是价值连城。” 周慕寒应该是早被人这么点拨过,特云淡风轻地动了动嘴唇,“可是脱不了手,别说城,就是银子也没看到。” 好吧,打仗是需要真刀实剑、粮草被服的,不能换银子买物资的东西,对需要养兵的大将军来说的确没什么吸引力。 “这些东西都放在哪里?”府里的库房白素锦去看过,根本就没有这些物件的影子。 “本想托两个靠得住的朋友转手,所以都折腾到京城的一处宅子里放着呢,打算折成了银子再告诉你,结果一直没消息,就给忘了。” 白素锦真是庆幸东西没及时出手。 “既然你喜欢,那就都留给你把玩吧。” 周慕寒意外白素锦竟然喜欢这些古物件,但看这些东西能讨她欢心也挺欣喜,当即大方地决定,东西统统不出手,留着给媳妇玩了。 听到周慕寒言语间的豪爽,白素锦默默纠结他的大方。原以为嫁了个穷将军,没想到人家身家逆袭了! 三案并结后,如今川省官场为之一肃,钦差周大人将案宗整理完毕后就启程回京向皇上复命,冯骁比周大人更早一步先行。周慕寒年底要赶回京城述职,清闲了几日就又开始每天往衙门跑。 因为年底要陪着周慕寒回京,原定小年后的年宴只能推迟到年后。进了腊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白素锦连续数天到小荷庄的织造坊跟踪棉纺。 棉布的织纺与麻布有很大的不同,用轧棉车分离出棉籽后,现实弹棉,然后搓成棉花条,上纺车纺成线,然后按需要染色,浆线,最后打成线筒备用。 小荷庄织造坊眼下扩大了一定的规模,出于工艺保密的考虑,也为了提高效率,白素锦和庄子上的主事们商量后,决定完全采取分工作业,流水线化。不仅织造坊,工坊也同样使用。 这批棉线,白素锦打算一部分用来织锦,另一部分就直接织成细布,用作漂布、色布、花布的坯布,加工后可以做内衣、中衣,还可以用作外衣和罩衫。 织造坊日夜赶工,终于在白素锦出发前三日织出了五匹锦十匹棉布。 周慕寒回京述职满城人皆知,白素锦想低调也不行。临出发前,白家老宅派人来请,说是老太太病了,心里念她念得紧。 白素锦了然一笑,让夏妈妈从库房里挑了棵人参并两盒上好的燕窝,吃过早饭后就出了门。 进了白府大门,白素锦直奔老太太的福林院而去,提前得知门房送来的消息,杨妈妈亲自等在院门口,看到白素锦一行人的身影,远远就迎了上去,态度前所未有的恭敬。 老太太屋里炭火足,门帘子一打起来热气扑面,白素锦在门口将斗篷解开交予雨眠,自己抬腿进了内室。 屋里窗户密合,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汤药味道,老太太头上戴着抹额斜倚在床头,小齐氏侧坐在床榻边上,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汤匙正在喂老太太喝药,床边的四方桌边坐着余氏。 白素锦虽有诰命在身,但在内院长辈面前也不能托大,行了晚辈半礼,而后被老太太喊到了床前,本欲执手唏嘘一番,可白素锦脸上的表情并不热络,老太太的手刚抬起,顿了两秒之后又悻悻地落了回去。 看老太太的架势,人虽躺在床上,房里也飘着药味,但仔细察言观色,双眸清而不浊,神色萎顿可脸色并不灰白,想来病情并不严重。 但是既然人都来了,自然还是要询问一下病情以示关心的。 “自从你三叔无辜被卷进案子里之后,老太太就整日跟着心惊胆颤、夜不能寐,这不,入冬后天儿一冷,夜里睡不安稳就着了凉,本以为是风寒,没成想病来如山倒,这两日身子沉得竟然床也起不来了,大夫说这是体内急火攻心闹得,喝药的同时还得放宽心。前些日子你也病着,也就没告诉你让你担心,只是老太太这两日迷迷糊糊时念你念得紧,这才把你喊了来。你身子可是好利索了?” 白素锦不耽误小齐氏给老太太喂药,离了床边走到一旁坐下,身边的余氏手里捏着帕子问声细语说道。 “恩,后日要跟着大将军进京,前些日子的药力就加大了一些,幸而昨儿停了药。我也正想着临走前过来看看老太太,没成想我这才好,老太太就病了。仁福堂的常神医与大将军有些交情,不如这就请来给老太太瞧瞧吧,风寒虽是小病,但也不能疏忽。” “不用了,范大夫这些年一直给老太太瞧病,医术也精湛,他既说了不大碍,那就是没什么事,主要还是得让老太太放宽心,好好静养。”小齐氏连忙出声拒绝。 白素锦称了声是,宽慰了老太太两句,而后如往日未出阁时那般沉默。 余氏和床上的两人对视了一眼,沉吟片刻后,微微测过身子面对白素锦,声音带着恳求之意,说道:“三丫头,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三叔和我对你的关心不够多,可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家人,你得相信,你三叔再怎样也不会干那种往大军粮草里掺半夏米的缺德事,大将军是咱白家的女婿,你三叔怎么可能做坑害自家人的事呢?!三婶今儿厚着脸皮求你,在大将军跟前替你三叔说句公道话吧,咱不能因为误会伤了一家人的情分,是吧?” 老太太听了余氏的话后猛咳了两声,声音虚弱着说道:“是这个理儿!你三叔的性子啊和你爹一样,念家,对自家人护短的很,平日里却不会挂在嘴上。你既和大将军成了亲,那自然就是自家人,你三叔断不会做出坑害自家人的事来,这都是被下面的人给连累了!你同大将军说说,千万别一家人起了嫌隙,平白让外人看了笑话。” 白素锦静静听她们说完,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周大人已然查明了实情,三叔与此事无关,这消息还是大将军亲口告知我的呢,祖母和两位婶娘不用多虑,大将军性子虽冷,但为人是非分明,赏罚果断,定不会对查明的事情猜忌多疑。” 余氏连连称是,小心翼翼道:“但是......你三叔的考绩......” 白素锦收起脸上的笑意,面露为难道:“此事我也同大将军说过,但大将军说此案已经惊动皇上,周大人得了皇上圣谕,一律从严从重处理,以儆效尤!三叔虽说并未牵涉其中,但治下不严是没的推脱的,最后定判时周大人还是看在大将军的面子上才给了个考绩判劣的处置,再进一步周旋,怕是没有余地了......”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余氏看向床榻方向,三人的脸色着实不怎么好看。可还能再说什么呢,如今的结果已经是看了大将军的面子,总不能再蹬鼻子上脸吧? 白素锦双眸低垂,敛去眼底一闪而逝的冷光。 “三叔一事,委实只能周旋到如此,不过,关于川中盐运总商的位置,我正想和二叔商量商量。” 打从白素锦进屋,小齐氏就格外沉默,如今听得白素锦这么一说,登时扭头看过来,眼里跳跃着激动、兴奋的光亮,“此事当真?!” 白素锦也没有把话说死,“可回环的余地挺大,不过具体如何,还是得和二叔商量之后才能进一步确定。” “好好好,我这就派人去喊你二叔回府,正好难得回来一次,就在家里用午饭吧?”小齐氏忙不迭起身走到外间吩咐人去盐行喊白二爷。 白素锦应了下来,借口让老太太好好歇着出了内室,打算回清晖院瞧瞧。这边刚把斗篷系好,门口就响起了一阵低低的争吵声,不一会儿,一阵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帘子被打开,老太太屋里的大丫环香袖进来福了福身,道:“太太,丁姨娘带着语昭少爷要给老太太请安。” 小齐氏当即呸了一口,“也不看看她是个什么身份,今天也轮得到她露脸面,去,让她马上滚回院子里去,少出来丢人现眼!” 香袖身子一顿,想要再说话,却有所顾忌似的偏过头看了眼白素锦的方向。 白素锦可没心思看她们斗法,当下结果雨眠递过来的手炉,主仆两人告辞走了出去。 临西府冬日极少有雪,天气阴冷,可能是落水受伤之后留下了病根,沾了阴湿之气,全身的骨头缝都冒冷风、酸痛,所以,入冬之后,除非必要,白素锦不会再室外多逗留。 主仆两人一路往福林院外走,远远就看到了院门口对峙着的两方人。 白素锦走进,福林院的两个婆子行礼问安,白素锦轻轻应了一声,未等一旁的丁氏母子出声,径直走过他们出了福林院的大门。 在他身后,丁氏母子脸色青白,白语昭隐在衣袖内的双手紧紧握拳,骨节泛着白。 “夫人,二少爷分家出去后,盐行如今是二老爷带着那个外来的少爷打理着,您若是帮着他们拿了总商的位置,那......”雨眠向来恪守分寸,这次着实没忍住,走出福林院许久之后才开口问道。自家姑娘在白家的地位,这大院里的人看中姑娘几分,她看的清楚。把这么大的好处给他们,雨眠就是觉得不值得。 白素锦看着两旁熟悉却又觉得陌生的景致,轻轻叹了口气,“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若是他们安分,那就权当是我给老太太尽了份孝心,若是死性不改,那就休怪我不顾情分了。” 寒风乍起,垂落了两旁银杏树上仅存的几片枯叶。 第76章 破与立 白素锦出阁后,清晖院被照顾得不错,但没有主子在,清冷是一定的。白素锦也没进屋,沿着游廊在院子里慢慢走着,负责打扫的小厮过来询问,白素锦让他在花厅的茶室里燃了炭炉。 主仆俩在院子里晃了一圈,回到茶室的时候屋里已经熏暖,橱柜里还有留下的濮茶,雨眠动手亲自熬了一小锅热奶茶,青瓷茶碗盛七分满,白素锦双手捧着茶碗趁热啜饮,茶汤顺着口腔而下,暖进了胃里,鼻翼间萦绕着浓浓的茶香和奶香。 一碗奶茶喝完,白二爷也回来了。两人就在这茶室里见面。 白语昭并未出现,这一点让白素锦略为满意。 川中三年一任的盐运总商换选本应在今秋举行,偏偏赶上多事之秋,总商换选一事就被延迟到了次年三月。 “二叔对总商的位置可有想法?”白素锦也不和白二爷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 白二爷神采奕奕,笑着微微倾身靠近白素锦的方向两分,略微压低声音道:“实话不瞒侄女,总商的位置,你二叔我可是心心念念着,相信这也是大哥的心愿!若这次能成,锦丫头,你就是咱们白家的大功臣!” 白素锦摆了摆手,“二叔这话就严重了,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推选中投二叔一票而已。” 如今白素锦的一举一动备受人关注,她手里可是握着十万引免税盐,若是她想涉足盐业一争盐运总商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她这一票投给白家,可想而知,会有多少人跟风支持白家。 苏家在这场清肃中虽牵扯不深,但六大米行却牵扯进了官仓贪墨案,苏家与六大米行向来往来密切,这次没有波及到苏家,想也知道是六大米行将罪责一并揽了下来。 苏家的隐患并非仅如此,现下想来,白素锦当日之所以不惜以卖出花綀工艺的方式募粮,是因为西军的粮草出了问题,官仓主事官员们却借口搪塞、束手旁观,而苏家和六大米行手里却捏着大量的稻米。后来白素锦全力促成“临西布业四十九坊联合商会”,据说也是为了募粮,值得玩味的是,商会中那四十八家所筹集的粮食,没有一粒买自苏家和六大米行。那般紧要时刻,白素锦就摆明了同苏家及六大米行的态度,不得不让人重新审视苏家地位的稳固性。 素来民不与官斗,白素锦虽在商场,但她的态度,从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她背后的那个手握川省最高权力的男人的想法。 经此动荡,盐业一行内,白家突破附和苏家的局面,进而取而代之成为龙头,隐隐呈现出可能性。 白素锦就要在这个时候推白二爷一把。 此时盐运总商的推选还未实行招标竞价制,仍采用盐商推选投票的方法,因此,白素锦才动了盐运总商位置的念头。否则硬拼财力,白家加上她,恐怕也不是苏家的对手。 白二爷取苏家而代之的念头由来已久,现下在白素锦的催化下看到了希望,还是很大的希望,相信之后定然会全力以赴争取,白素锦今日一行的目的已然达到。 午饭是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吃的。白宛和外出求学,白宛廷和白语元在书院,所以今儿饭桌上的人并不多,长辈里老太太、白二爷、小齐氏和余氏,小辈里就只有白素锦和白语婷两个。 一段时间未见,再看到白语婷,白素锦发现她又沉静了不少,也懂得了收敛情绪。 转过年来,冯家的三年守孝期就满了,可到现在那边也没透个口风过来商量成亲的事。冯家少爷冯一鸣时任川中盐场盐运司知事,其父冯道闻乃川省都转盐运使司运同,可谓盐官之家,不知是不是在这次清肃中嗅到了白家的暗涌,才迟迟没有提出完婚之事。 用过饭后白素锦也没多逗留,宽慰了老太太几句后,带着雨眠就离开了白家老宅。 回府途中,白素锦转道去了趟白语元的粮行。 从白家分出去后,白语元将名下的庄子改名为怡园,怡字,取自萧氏闺名。往日的白记粮行也更名为恒丰粮行。 白素锦来的正是时候,萧氏怀孕已经五个多月,胎气已经稳定,今儿是赶集日,白语元就带着她进城来,两人这会儿刚从街肆上回来不久。 萧氏身子已经显出来,加之冬日里穿的比较厚,整个人看起来丰腴了不少,面色红润,眼角眉梢都透着股慵懒和惬意,看来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进京的东西可都备好了?路途遥远,京城那边天儿也冷,我给你订做了两件貂皮斗篷,刚从铺子里取回来,正想着让人给你送过去呢,赶巧你就来了!”随着白语元与白素锦往来增多,萧氏与白素锦也迅速熟络起来,她本就是个爽朗外向的性子,只不过在白家老宅时常常压抑着。 白素锦也不是扭捏矫揉的性格,坦然接受了萧氏的好意。 知道白语元生意上的事并不避讳萧氏,白素锦就直接说了今天的白家老宅之行,包括了丁氏母子出现在老太太院子门口的事。 白语元沉吟片刻,说道:“我爹的为人我还是了解的,虽然功利,但心计却不足,心思也没那么缜密,更没那个恶胆,即便牵扯其中估计也是被人利用。” 白素锦点了点头,“看样子,丁氏母子并不简单,尤其是那个白语昭,跟在二叔身边才多久,听说现下已经开始插手打理盐行的生意了。若非天生商才,那便是多年悉心调/教了。” 萧氏给两人续了盏热茶,悠悠道:“这天下哪来那么多天生奇才。” 白语元挑了挑眉,未接话,端起茶盏啜了口热茶。 白素锦唇角噙着笑,看了看萧氏,又看了看白语元,然后收目微垂,盯着手中茶盏之上袅袅萦绕的热气,缓声道:“前日里府上一个丫环失手打破了一只水罐,收拾残片的时候又不小心划破了手指,旁边另一个丫环上去帮忙,结果一个不小心也划破了手指,让人想不到的是,他们两个的血落在罐底残留的水里,竟融到了一起......” 白语元手下一抖,热茶水洒湿了袍子也没顾及,失色道:“当真?” 萧氏也是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白素锦。 白素锦郑重点了点头,“千真万确。我当即让两人又试了一次,结果仍是一样能相融。而且——她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白语元身体失力,靠在椅背上一时失神。 白素锦眉宇间也透着黯色,“当时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冒出了个荒唐的想法。因为太荒唐,所以也就没敢多想,看今天突然看到那丁氏母子,这念头就又冒了出来。二哥,我这心里着实不踏实,只觉得那母子俩出现得太是时候了,还是小心为好。” 萧氏颔首赞同,“防人之心不可无,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我会注意盯着他们。”白语元从最初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也没和白素锦客气,“三妹,这件事能请大将军的人帮忙查一查吗?” 刚刚结束的官场大清肃,表面上看是钦差周大人雷霆手段,但长脑子的人都想得到,周大人办案能如此神速,手上的证据能搜集得如此确凿,绝非三两个月能成,必定是周慕寒早在背后绸缪。 能不动声色掌握那么多证据,可以想象周慕寒该是多么的耳聪目明。 白素锦毫不犹豫地应下。她最欣赏的就是白语元这种不死要面子的性格。 事实上,小丫环打碎水罐什么的,不过是白素锦杜撰出来的,古人深信滴血验亲,现有技术,白素锦也没法确定白语昭的确切身份,但对于丁氏母子出现的时机,白素锦一直耿耿于怀,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还是先防着点儿好。 诚如白语元所说,白二爷那个人,谋算不足,贪心有余,弑兄夺家产并做得不落人把柄,还能高调执掌家业毫无一丝心虚,这么高技术含量和高心理承受能力的事儿,白二爷还真干不出来。 自从前线大军的粮草出现问题后,白素锦将已知的情况细细整理了一边,最后将目标锁定了白三爷! 可是,白大爷当家时对他的扶持相比于白二爷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他为何要多此一举下此狠手呢? 尽管还有问题想不明白,却不妨碍白素锦继续怀疑他。 原有的棋盘已经被大乱,博弈重新开始,只要对方打破蛰伏有所动作,那么总有一日,真相会水落石出! 自己的怀疑、自己布下的线,白素锦从没想过要隐瞒周慕寒,他们两个可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白素锦觉得用他手里的资源用的越来越顺手了,所以还是开诚布公的好。 自从嫁进大将军府,林大总管就帮她做这些挖人老底的事儿,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白素锦跟着周慕寒一起进京,林大总管留在府中打理事务,今年新买了不少田地,御风马场的生意更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年宴虽然推迟到了年后,但年终拢账却是必须要做的,还有府中各处的仆役,过年时总要打赏和安排年饭,这些事往年都是林大总管在做,今年也只能继续交付与他。 “夫人,怎么说您也是第一次进京,真打算就带着这些东西做礼物?”夏妈妈手里捏着白素锦写好的礼单,再一次不死心地确认。 第77章 入京 白素锦再一次非常确定以及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没错,就这些。” 夏妈妈无奈,只好拿着礼单退下去,出发前最后一次清点礼单上的东西。 其实也不能怪夏妈妈三番两次确认,但凡看到礼单上的东西,谁也不会认为这是要送进宫里给皇帝陛下、太后娘娘的东西! 而白素锦却觉得自己带过去的礼物再合适不过。此行要拜见的人,俱是大富大贵之人,尤其是皇帝陛下,坐拥天下,整个大历都是他的,还有什么金银财宝、金石玉器真能入得了他老人家的眼的,不如来点实在的。 棉纱织成的布和锦,茶油和青果油,少见的百年濮茶,顶级的花罗糯米做成的干米线,自家庄子上改良配方后做成的各种腊味。 太后娘娘的,皇后娘娘的,各位皇子的,林老将军府里各房的,周慕寒在京中几位好友的,许二少许唯信的,白素锦提前都让给给打好了包装,一家一份。 至于皇帝陛下,白素锦则另外准备了“大礼”,两本册子,一本详细记录了棉花的种植流程、棉布的织造工艺,及纺车、织机、轧棉车等织造工具的改进和制作图纸。另一本则陈述了自己和许家手里的两条商线开拓情况,并做了十年内的展望。当然,两本册子里都明确写明了现在已经及未来将会给国家的税收做出多大的贡献! 从渡口上了船后,周慕寒大老爷似的靠在躺椅上,将白素锦准备送给皇上的两本册子仔细看了又看。 他身下的这把躺椅可是从府里带出来的,稀罕得紧。 “怎么样,有不妥的地方需要改改吗?”这两本册子是白素锦口述要点,林大总管执笔草拟,最后又由白素锦誊写的。林大总管行文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华丽的辞藻,用词精简干练,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且条理清晰,主次分明,流畅易读,白素锦见识过一次后,以后但凡需要书面整理存档的重要记录都要请他来执笔。 周慕寒的视线还停留在册子的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两条商线将会带来的巨大利润。白素锦很坦白,不仅注明了税收那一部分,也列明了她和许家将会获得的巨大财富。 面对这样的数字,没有人会不动心。 尤其是皇上。 看似坐拥江山,本应是这世上最富有的人,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同皇上想比,周慕寒手中掌管的不过西军将士三十万而已,堂堂抚西大是将军府的账面就已经干净到那种地步了,肩上担着整个大历百姓的皇上该是如何情形,可想而知。 当今皇上是难得的明君,勤政爱民,自己节俭不说,就连后宫各殿的月例也较先帝时减了不少。 可省出来的银子永远堵不上花出去的银子,尤其是防洪筑坝、打仗动兵这两项,动辄就要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银子,每每提及这两件事,户部尚书都恨不得拎根麻绳上朝。 白素锦这两本册子到了皇上手里,将会受到多大的重视,可想而知。 “稍后给老太爷去封信吧,让他老人家提前做好准备,怕是正月里也要进一趟京城。” 白素锦一愣,“这么急?” 商线的事其实是许老太爷先写信告诉白素锦跟上面那面透透口风的,“不揽不独”一直是许家立家从商所秉持的原则,可以走的比别人早,但绝对不会一家独揽。尤其是这次牵涉的财富利益异常巨大,再加上姻亲周慕寒的身份如此敏感,一个处理不当,财路搞不好就可能成为死路。 “不若主动上陈,以求共图长远之利。” 白素锦看到许老太爷在信尾如此写道时,心里对这位的外公的远见卓识佩服得无以复加。 “相信我,如果不是除夕在即,皇上看到这本册子后一定会宣老太爷即刻进京。” 白素锦看着周慕寒手里的册子,眨了眨眼睛,呃,周慕寒这话听着,好像是皇上很缺钱啊...... 从临西万顺码头上船,溯浯河北上进入大历最大的河流湍河,穿过两湖北部入豫西,转沙溪江然后进入直通京城的大运河。 此时虽是冬日,好在一路所行的都是大江大河,河水奔流不息,即便结冰也只限在岸边极小的范围之内,并不耽误行船。 船上没有其他取暖的法子,只能烧炭炉,林大管家备了足量的上好木炭,白素锦所在的船舱里周慕寒让人放了足足三个炭炉。 “如今太医院的院使卓太医正是三嫂的父亲,这回进京请他来给你瞧瞧身子。”周慕寒发现白素锦这两日夜里睡得不安稳,行动间还有些缓慢,就知道一定是未出阁时那次落水受伤留下了畏寒畏湿的病根。 两个人窝在一个被窝里,白素锦靠在周慕寒怀里,两只脚挤在他腿间,果然啊,人的体温是最合适的温度。 “不碍事,常神医已经帮我瞧过了,平时注意保暖就好了,倒是你,别把常神医的话当耳旁风,给你配的药酒可得坚持用。” 周慕寒这次的伤能好的如此之快,多亏常神医医术了得,不过,常神医仔细给周慕寒把脉后脸色并不好,说是他之前也受过几次重伤,虽然外伤看着是痊愈了,可内里却积了不少的暗伤,必须要长时间细加调理才能慢慢复原。为此,常神医特别针对周慕寒的身体情况给调了两种药酒,一种每晚睡觉前喝一小盅,一种外用,每两三日泡澡兑温水用。 常神医下药比较重,所以,药酒的味道和口感可想而知,必然没那么好。周大将军面对敌人千军万马面不改色心不跳,偏偏对上药酒,眉毛蹙得简直能夹死苍蝇,那脸黑的哟,本来木着脸就让人心发毛,这下子更是生人勿近。阖府上下,也就白素锦能面不改色地将药酒端到他跟前。 周慕寒闷不吭声,这是沉默抗拒? 白素锦伸脚蹬了蹬他的腿,“怎么不说话?不会是在琢磨怎么糊弄我吧?” 周慕寒凌眉一挑,搭在白素锦腰上的手猛地用力,将人狠狠捂在胸口,僵硬着一张脸说道:“知道了。” 白素锦整张脸埋在人家胸口,得逞地弯了弯嘴角。 十天后船队进入了大运河,再有三天时间就能抵达京南码头,然后乘坐马车不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进入京城。 皇家秘辛向来是百姓私下闲聊时最爱的谈资,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荣亲王府二公子,不,现在应该称荣亲王世子爷,与他老子荣亲王素来不和,年少离府养在镇北大将军府,十四岁从军,这么多年来即便回京,不是住在镇北大将军府,就是住在自己所置的院子。可这次不同,世子爷初封,还带着新婚的媳妇第一次回来,如果仍不入荣亲王府,那可就有笑话看了。 京城荣亲王府,芙蓉苑正厅内,气氛有些僵持。 下朝后,荣亲王随着皇上一起去了太后宫里,然后得知周慕寒回京后将会带着新媳妇回王府住。于是回府后,他径直先去听竹苑晃了一圈。虽然和这个儿子不对盘,但总不能儿媳妇第一次进门,在吃住上有所怠慢,否则说出去丢不起那个人! 这一晃不要紧,看到游廊的柱子上朱漆都掉了,花厅的窗棂上还挂着灰,卧房里的被褥抖开后甚至有些发潮,更不要提院子里明显疏于管理的花草树木了。 荣亲王大怒,当即将负责照顾听竹苑的奴仆们每人打了十大板子,扣除三个月月钱。 从听竹苑出来,荣亲王直奔杜王妃的芙蓉苑而来。 自从周慕寒大婚,太后娘娘亲下手谕拒让荣亲王府任何一人参与后,荣亲王和杜王妃的关系一度紧张,至今也并未完全缓和。两人见面杜王妃总要旁敲侧击提及此事,表面上是替荣亲王抱不平,实则难掩她自己心里的委屈。荣亲王若是回她两句,总免不了要哭上一场。 过去无往不利的泪水,如今却适得其反。 这不,荣亲王刚质问了一句听竹苑的事,杜王妃就默默掐着手帕擦拭眼角。 怒气转为一股莫名而生的无力感,荣亲王重重叹了口气,“本王并非不知你心中所念,这些年来,能给你的,能给我们孩儿的,本王自认已经尽了全力,可是,唯有这亲王的爵位,只能是慕寒的。这是我亏欠林家、亏欠映容的。你还是尽早断了这个念想吧......” 荣亲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所以没有看到他身后杜王妃手帕掩饰下阴鸷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双手。 在荣亲王的亲自监督下,听竹苑很快就被整理得焕然一新,期间大公子周景辰一直跟在旁边帮忙。 周景辰的正妻梁氏,乃工部营缮司郎中梁铎的嫡次女。梁氏的母亲季氏,正是川省前巡抚季怀宁的族内堂妹。季怀宁已被周廷周大人押解回京,此时正关在天牢之内,不日就要问斩,季家未被牵连之人莫不站战自危,荣亲王府因为季氏的关系也格外低调,周景辰这些时日放衙后就直接回府,应酬一概推了出去。 荣亲王府这边听竹苑刚拾掇完不到三天,周慕寒和白素锦的马车就驶进了京城的南城门。 “如果你懒得应付,咱们可以住到芳嘉园,那是我自己买的园子,清静。”周慕寒看着白素锦难掩疲惫的脸,临时改变了主意。 第78章 心魔 白素锦随即摇了摇头,“没关系,你的位置本来就该在那里。那是你应得的,也是母妃应得的。” 周慕寒将情绪波动敛于眼底,伸手握住白素锦的,用力捏了两下,“凡事不必委屈自己,有我在。” 这是鼓励自己横行京城? 白素锦忍不住勾起唇角,凤眼含笑瞟了眼周慕寒,“哪有你这么放纵人的!” 周慕寒难得不掩饰慵懒之色,随性地靠在马车车壁上,颇有几分世家纨绔子弟的桀骜,“我不纵着哪个纵着?” 白素锦轻笑出声,继而无奈摇了摇头。随着两人接触越来越多,相处时间越来越长,白素锦发现周慕寒性格中的无赖及厚脸皮属性出现了被慢慢激活的趋势。 车队在黄昏将近时驶进南城门,刘从峰早派了侍卫先行一步到荣亲王府禀报行程,是以抵达荣亲王府大门口的时候,大公子周景辰已经带着两个弟弟等在那里迎接他们。荣亲王等在韶光堂,椅子都坐不稳,频频走到门口张望。杜王妃陪坐在上堂侧座,面上温婉良顺,低垂的双眼里藏着讳莫如深的情绪。 荣亲王府大门前,周慕寒先一步从马车上下来,夏妈妈将车凳放在车辕下,周慕寒亲自在一旁将白素锦扶下马车。 眼前的王府大门挑高五间房,位于住宅院的中轴线上,屋顶上覆绿色琉璃瓦,脊安吻兽,朱漆大门,上用九行七列铜黄门钉,黄昏中庄严而厚重。 王府大门通常只开中间的三间,周慕寒炯目微眯,看着大开的东门,无视信步迎上前来的周景辰,只是沉声对他身后跟上来的王府现任大总管丁成吩咐道:“打开正门。” 丁大总管当下一愣,习惯性似的转头看向大公子周景辰。 周景辰眉峰微蹙,想要劝说两句,可周慕寒明显连正眼都不打算给他一个,权衡之下,他将麻烦抛给了丁大总管。 亲王府的正门是只有王府的正牌主子才有资格走的,所谓正牌主子,指的是王爷和正室王妃及嫡子嫡孙。而且,就算是正牌主子进出王府也不是天天都走正门的,每年也就在祭祀的那天才打开,不然就是主子大婚的时候,新娘子的喜轿从正门而入。 丁大总管看着站在门前稳如泰山、不开正门就拒不入内的世子爷,两侧的太阳穴鼓动着隐隐作痛,只得牙一咬,跪请进去禀告王爷定夺。 周慕寒也不为难与他,肃着一张脸点点头。 白素锦本站在周慕寒身后,不料一只大手伸过来将她拉到了身侧,并肩而立。 周慕寒少小离府,同荣亲王膝下的几个儿子关系用寡淡如水形容都是美化过的,是以几个人站在门口,干巴巴问候两句后就这么无声站着。 白素锦眼角余光淡淡扫过荣亲王另外的三个儿子,庶长子周景辰眉目疏朗、气质儒雅,三公子周景星狭目薄唇,举头投足间透着股玩世不恭,而四公子周景远还是个少年,唇红齿白,身材稍显单薄,对周慕寒的态度最为丰富,时不时偷偷打量,眼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敬畏和仰慕。 白素锦又看了看周慕寒,得,这位周身都散发着浓浓的“爷不高兴,都离爷远点”的生人勿近气息。 自从踏出马车后,白素锦就感受到了,周慕寒的心情很糟糕。 借着斗篷的遮掩,白素锦握住了周慕寒垂在身侧的手掌,周慕寒体会到她的用意,反手将她的手包裹住,稍稍用力握了两下,周身的气息也平和了两分。 虽然年少时被迫离开,但他对这座埋葬了母亲幸福与生命的偌大王府没有丝毫的留恋,能逃离这里,对他来说是种解脱。 可是,不留恋,却不代表着要放弃。当日的远离,是为了当下即日后的真正占有。 在周慕寒的眼里,这座王府是母妃用她的全部换来留给他的,他必须要夺到自己手里,哪怕痛恨着,也要握到自己手里,然后再亲手毁掉! 杀人诛心。对付最痛恨的敌人,最残忍的方式并不是杀死他,而是让他清醒地体会着心底最在乎的东西一样一样被摧毁,最后一无所有、看不到希望。生不如死,才是报复的终极手段。 这座王府里的,藏着周慕寒埋在心底里的魔。 手被握得很痛,白素锦却没有丝毫的挣扎。想起周慕寒之前几次提及母妃时孺慕的神情,白素锦就只觉得心酸。 有过相似经历的人,才能真正彼此理解。 白素锦有着白三姑娘的记忆,所以才敢说对周慕寒的心境理解一二。 君子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白素锦自认再活一辈子,也做不了君子。 所以,她奉行的从来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直到白素锦的另一只手覆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周慕寒才猛然回神,立即放松了手上的力度,低下头歉意地抿紧了唇角。白素锦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表示没关系。 这时候,王府大门的正门从里面轰然打开,厚重的朱漆大门发出暗哑的拉动声。 随着正门缓缓开启,仿佛整个王府迎来了某种全新的命运。 大开的正门后,周慕寒并没有松开白素锦的手,而是拉着他,两人携手一步步走进这荣亲王府。 他是这座王府的世子爷,未来的主人,而她,是此生唯一有资格陪在身侧的女人,现在的世子妃,未来的女主人。 所以,今日,他必须带着她,堂堂正正地从这王府正门走进去! 在周慕寒和白素锦身后,厚重的王府大门缓缓关闭,滞后一步的大公子周景辰看着已经合上的朱漆正门,隐在袖内的双手紧握成拳。回想他大婚之日,新娘的喜轿也是从这东偏门进府的。 大历律法极其重视正妻正室,尤其是册封诰命。男子得来的诰命,只能封给正妻和生母,且诰命只能册封给一人,不能转封。譬如荣亲王府,能享有亲王妃正一品诰命的,就只有元王妃,即便元王妃逝去了,这诰命也是不能转封给继王妃的。所以,别看如今的杜王妃在王府内高高在上,可到了年节之日,却连参加宫里皇后娘娘主持的宴会的资格都没有! 在这个律法严苛的世界里,一个女人的尊严和地位,并不是仅靠男人的宠爱就能实现的。 而站在眼前的这个相貌平凡、出身低下的商户女却占有了所有她汲汲营营却始终求而不得的东西:正妻名与份,内院的独享。 韶光堂内,白素锦第一次见到了荣亲王。一身亲王吉服,端坐在堂内正座之上,浓眉朗目,相貌端俊,可想而知年轻之时该是何等风流之姿。而坐在他身侧的,想来就应该是继王妃杜氏了,芊芊蒲草之质,人近中年却仍面容娇艳如桃李,难怪能让堂堂荣亲王为之倾心到了宠妾灭妻的地步。 白素锦随着周慕寒给荣亲王行了个跪拜大礼,而面对杜王妃,白素锦只行了个福身半礼。杜王妃脸色发僵,荣亲王的神色也不好看,但白素锦统统视而不见。他们也就只能给个脸色看而已,从礼制上讲,身负从一品诰命的亲王世子妃,面对无品无级的继王妃,看在所谓长辈的面子上行个半礼就不错了。 而且,有个对杜王妃直接视而不见的周慕寒作对比,白素锦觉得自己很有礼貌了。 荣亲王可能是之前在太后娘娘的宫里被耳提面命教训过,也可能是良心发现在周慕寒面前愧疚感发作有些心虚,总之最后也没给太多脸色看,一起吃了顿所谓的“团圆饭”,白素锦也有幸目睹了荣亲王的几房妾室。 饶是再硬撑,白素锦脸上的疲惫之色也无法完全掩饰住,吃饭也没什么胃口,只用了小半碗饭,喝了一小碗汤。周慕寒显然也食欲不振,比往常的饭量小了许多。 荣亲王看出白素锦的疲惫,用过饭后就放了他们回听竹苑休息,同时发话,免了两人的晨昏定省。 白素锦福身告别,眼角余光扫过杜王妃绞紧帕子的纤纤手指,转过身时唇角泛出一抹冷淡如水的笑意。 看来,免了晨昏定省的决定是荣亲王临时自己决定的,并未事先知会过杜王妃。 世家大族里晨昏定省是每日必做功课,长辈开口免了,那是特殊照顾,小辈自当铭感在心,可周慕寒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触。 是体恤关怀,还是心虚避开,周慕寒觉得他老爹心里明镜。 “这听竹苑是我母妃还在时所住的院子,你看,那一大片竹林都是她亲自看着人移种的,春日里还能有新鲜的笋吃,夏日里竹林青翠,走在其间的小径上,世外桃源一般......”两人一路慢慢走着,周慕寒难得打开话匣,边走边给白素锦讲着两人走过的景致。是讲解,更似回忆。 “那处莲池,便是我当日落水的地方。”周慕寒指了指不远处结了冰的池塘,“母妃同你一般,也极为喜爱莲花。” 白素锦淡淡一笑,“说来咱们俩还真是同命相连,我也落过水呢,滋味的确不那么好受。” 周慕寒颔首,“咱们的确有不少相似的处境。” “是啊,除了落水,还都有不怎么靠谱的所谓亲人。”白素锦说的云淡风轻,引得周慕寒跟着弯起了唇。 “放心依靠的,一个就足够。”周慕寒眼底的光很柔和。 白素锦身形一顿,很快又跟上了周慕寒的步伐,笑着说道:“你身边的,可不止一人,赚到了!” “恩。”片刻沉默后,周慕寒轻轻应了一声。 白素锦在心底小小松了口气。 她告诉自己不要心急,周慕寒的心魔终有一日会消除的。 第79章 进宫 一路舟车劳顿,加之冬日天寒,白素锦身上带着旧疾,委实有些吃不消,洗澡时又被热气熏腾,疲惫感顺着四肢百骸渗透出来,躺到床上时很快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就连周慕寒钻进被子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也没受惊动。 周慕寒少年投军,习武多年,手型虽也修长悦目,但掌心指腹覆着一层不算薄的茧子,划过肌肤时带着些微的粗粝感。看着熟睡在自己怀里的白素锦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周慕寒心头触动,很想探出手指抚摸上去,又担心将人惊醒,最后只是探头过去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亲人家的额头,然后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很快也睡了过去。 白素锦不喜睡房内太过漆黑,所以彻夜燃着盏烛火,光线穿过落下的床帐后变得微弱,宽大的床榻上,两人同衾交颈而眠,静谧安稳。 而在府内相距甚远的芙蓉苑内,继王妃杜氏却独坐在卧房内,看着微微跳跃的烛光神情有些恍惚。洗漱前丫环来报,说是王爷今晚又宿在书房。 失宠。 时近中年,继王妃杜氏心慌地发现,她竟然有了失宠的危机。 而王府的其他几房,烛火熄得也比往常晚了许多。 周慕寒本以为多年之后初回王府这一夜会彻夜难眠,没想到或许是身边有了白素锦的陪伴,这一觉竟睡得难得安稳,醒来时天光微亮,想要起身,手臂刚一动,白素锦也跟着醒了。 听到房里有了动静,夏妈妈在外面敲门问了一声,得到回应后开门进来,身后雨眠、清秋和清晓拿着一应洗漱用品一溜串儿地跟了进来。 这次进京,白素锦身边的人,除了素尺都跟了过来。素尺已经和许经年过定,庄子上的织造坊和广蚨祥的事务越来越忙,雨眠在织坊方面颇有天分,对衣料、衣物也感兴趣,白素锦索性这次将她留在了临西,调给了许大管事安排。 不要说三个小丫头,就算是夏妈妈三个见识过江南大富人家的“老人儿”,如今身在这荣亲王府内也有些腿肚子转筋,心慌慌。 这可是天子脚下,贵为当今圣上一母同胞亲弟弟的荣亲王的府宅! 整整一夜,当值的和没当值的六个人都了无睡意。 今儿周慕寒要带着白素锦进宫拜见皇上和太后娘娘,还有几天就到小年了,两人要紧着完成大婚的最后一步:礼庙之礼。 所谓礼庙之礼,就是新媳妇到夫家的祖庙拜见列祖列宗,只有完成此礼,才能算是真正进了夫家的门。按大历礼制规定,新妇未及庙见而死,还不能算是夫家的人,需归葬女家墓地。 白家在临西再风光,到了京城天子脚下,也不过是“贱商”之列,在世族大家眼里入不得流的。是以,这趟皇宫之行,不说全京城,起码也是半个京城的人都在等着看白素锦的笑话。 “诶呦,这还没出门呢,我这腿肚子就有些转筋了!”宋妈妈一边给白素锦整理裙角,一边说道。 夏妈妈也跟着苦笑,“不止你,我这脑子也有些发麻,就担心一个不小心给夫人丢了脸。” 白素锦身上穿着繁复的亲王世子妃朝袍,外面是石青色朝褂,织金锦,纹饰前行龙四,后行龙三,领后垂金丝绦。 内里的朝袍和外面的朝褂是由宫里针织局严格按照规制品级给做好的,几天前太后娘娘就派人给送了过来。 一大早,单单是穿这套朝服,白素锦就像个木头人似的被宋妈妈和夏妈妈两人摆弄了快半个时辰了。 “两位妈妈不用太担心,无非就是见人就跪,起身了就站在一旁候着,多听、少看、不说。” 白素锦语音未落,房门就被推开,周慕寒踱步进来,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好一个多听、少看、不说,你该不会是也想拿这套来应付皇祖母和皇伯父吧?” 夏妈妈和宋妈妈立刻退出门外,又仔细查看了一遍待会儿要带进宫去的东西。 白素锦凤眼微微眯起来,打量着面前的周慕寒,一身与自己同色的亲王世子蟒袍,腰间是金黄色的朝带,头戴冠顶三层,金镶玉嵌着各色宝石,璀璨夺目。想来,这冠顶应该是皇上特殊赏赐之物。 三年未见周慕寒,太后娘娘打从一清早开始就有些坐立难安,皇上体恤太后的心情,特意在下朝后直接到了太后的寝宫,在此一起召见周慕寒夫妻俩。 别瞧白素锦和夏妈妈她们说得轻巧,实际上纯粹是虚张声势。一想要见的是中央集权下站在权利金字塔上最顶尖的人,白素锦就既紧张又激动。 那可是活生生的皇帝啊! 听到福公公说皇上要在太后的宫里一起召见他们俩,白素锦吊着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左右有周慕寒在旁边,自己只要跟着他就好。 福公公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走在后面几乎要同手同脚的夏妈妈和宋妈妈,再看看白素锦绷着一张脸唇角紧抿,忍不住缓声宽慰道:“世子妃勿需拘谨,太后娘娘说了,今儿就是家里人见个面说说闲话,让您着朝服,不过是为了两日后的庙礼,穿着走这一遭,庙礼那天就不生疏了。” 福公公是近身伺候在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在宫门口看到他,白素锦也能猜出皇上的用心,现下又听到福公公这番话,心里的忐忑顿时消了不少,“有劳福公公了。” 福公公笑着回了句话,引着两人直奔太后娘娘的寝宫。 太后娘娘寝宫的暖阁今年格外暖和,除了就寝,她老人家几乎余下的时间都耗在这里。而最大的功臣,眼下正正襟危坐在下首。 “如今你也成了亲,哀家啊,日后到了地下也算能有脸去见你母妃!”霍太后捏着帕子轻轻擦拭眼角,由衷感到欣慰。 虽然白素锦在临西的所作所为皇帝毫不隐瞒地说与她听,但一日没有亲眼见到,霍太后心里都不安稳。她从未真正在意什么所谓的出身,但种种信息显示,这个白家丫头性子烈的很,主意也大,手段也够厉害,自己孙子的性格她也知道,只怕这两人单纯为了利益凑合在一起。 尽管不放心周慕寒孤身一人,可霍太后也不想他一生活在一个只有利益没有温情的婚姻里。 这个念头在没见到白素锦的时候,曾经整夜整夜困扰着她不得成眠。 如今见了,只消看自己孙子的神情,她便可以真正放心了。 “这宫装穿着很不舒服吧?”霍太后看白素锦挺着脖子坐姿有些僵硬,半是打趣地开口道:“哀家备了身常服在内室,你先跟着徐嬷嬷去换了吧。” 白素锦第一反应偏过头看了看周慕寒,见他点头后,立即起身福礼告退,跟着那位走上前来两步的圆脸慈目的老嬷嬷进了内室。 白素锦的背影一消失在视线里,霍太后便忍不住轻笑出声,“你这个媳妇挑的很好。” 听来的消息里勾勒出的分明是个精明果决的女子,真见到了,发现竟然对自己的孙子很是信赖依靠。 “恩,她很好。”周慕寒端起茶盏呷了口茶,借以掩饰嘴角的弧度。 文宣帝却将他的反应尽数看在眼里,打趣道:“你小子,不会在人家跟前也这么惜字如金吧?” “就是,你这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的习惯可得改改,有事没事多说说话,俩人的感情才会越来越好。还有,可别像在外面似的跟人冷着脸,时不时也说个软话,哄哄人,媳妇可不是娶进门来就大功告成的事,这女人的心啊,要拢着才会暖和......” 霍太后细细交代着,文宣帝本想眼神示意周慕寒自求多福,没想到那小子竟然坐得稳稳的,似乎将太后的话都听了进去。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霍太后给白素锦备下的是一套桃粉色的常服,上袄下裙,袖口收窄,活动时很是方便。 白素锦再度出现在暖阁,霍太后觉得眼前一亮,向来清厉的眉眼间浮上丝丝暖意,就连坐在太后身边的文宣帝也有片刻的失神。 长公主未出阁时,最爱穿桃粉色的衣裙,虽没有明艳动人的容貌,可静静站在那里,就让人忍不住想起那开在初春里的桃花,其华灼灼。 白素锦明显感觉到太后和皇上的态度又柔和了几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结果总是好的。 周慕寒夫妻俩昨日傍晚才入京,本来是该让他们休息一两天再进宫的,现下急着召见他们,除了霍太后很是挂念周慕寒,另一个原因就是礼庙之礼。 年宴在即,全了礼庙之礼,白素锦这个荣亲王世子妃的身份才算真真正正落实了。 周慕寒大婚之时,文宣帝就已经交代礼部提前筹备这场礼庙之礼,所以基本上周慕寒和白素锦两个人什么也不用管,只等三日后现场出席就好。 中午霍太后留了午膳,就在暖阁旁边的小花厅里摆了桌,宫人鱼贯而入,不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菜肴。白素锦打量了一眼,炒菜竟然占多多半。 因为油的限制,大历的菜式多为炖煮,可随着白素锦进献的茶油和青果油进了御膳房,皇宫内,哦,不,确切的说,是皇上和太后的餐桌上,炒菜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不是不普及皇宫其他各殿,委实是白素锦送上来的茶油和青果油太有限了。 席间,文宣帝夹着甚是喜欢的香煎小白鱼,开始琢磨着怎么从侄媳妇手里多弄些果油来...... 用过午膳后,顾虑到两人舟车劳顿,霍太后也没多留他们,早早放了他们回府去。 两人的马车刚驶进王府大门,门房小厮就禀告,说是有周慕寒的客人等在前厅。白素锦知道应该是他在京中的好友来访,便自己先回了后院。 马车驶到二门,白素锦按规矩下车,带着夏妈妈和宋妈妈一路走向听竹苑,晌午的日光还算足,白素锦放慢脚步走着,不料刚走进院子,就听到了一阵尖锐的责骂声,中间夹着断断续续的听似清晓的呜咽声。 第80章 折辱 白素锦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穿过垂花门,直奔位于镜池东边的棣棠轩。 一进院子就看到书斋的房门半开着,书斋堂屋的地上跪着的赫然是雨眠和清秋清晓两姐妹,如今走进,清晓压抑的呜咽声清晰入耳。 “你们都给我脑子清醒点,记清楚了,这里是荣亲王府,可不是西疆的将军府,在这府里,当家的可是王妃,而王妃最宠的就是咱们三小姐,莫说要你们一些碎布料,就是要了你们的狗命,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步步走近,入耳的女声尖锐,言辞刻薄,态度很是嚣张。 白素锦抬手示意夏妈妈莫开口,自己走上前去,一脚就踹开了半掩着的房门。 哐当一声,屋内的人俱是一惊,齐齐看向你光站在门口的人。 “你——”前一刻正掐着腰噼里啪啦骂得爽快,突然被打断,正要发作,没想到来人竟然是世子妃! 怎么回事,世子妃不是和世子爷进宫去了吗,怎么会回来的这般早?! 膝盖一软,堂内站着的两个丫环立刻跪伏在地上请安。 白素锦直接越过她们走到堂上的高背禅椅上坐下来,抬手示意雨眠三个人起身,而后冷眼瞧着跪在堂下的两个丫环。 “雨眠,你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雨眠三个起身抬头的时候,脸上的巴掌痕迹显而易见,尤其是清晓,小小的白净包子脸两侧的脸颊都是涨红的,看着应该是肿了。 “回夫人的话,奴婢和清秋、清晓上半晌闲来无事,就想着用您裁衣服剩下的碎布缝些小福袋,过年您打赏的时候正好可以用。然后这两位姐姐过来,自称是三小姐院里伺候的,说是给您送明儿赏梅会的帖子。”雨眠深深看了眼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的两人,咬了咬嘴唇,接着说道:“递过帖子之后,她们看到桌上做好的小福袋和碎布料,伸手就要都拿走,说是三小姐就喜欢这种颜色和料子的福袋,还说您是三小姐的嫂子,这点东西怎么会舍不得割爱。这几块碎布料虽然是您裁衣的时候省下来的,可这是棉锦,清晓有些舍不得,放手的时候慢了些,两位姐姐就给奴婢们扣上了怠慢三小姐的罪名,奴婢们万没这种心思,故而不敢应下......” 雨眠实话实说,跪在地上的两人身体微微发抖,一时找不到给在自己开脱的借口,只得伏在地上连声告饶。 “宋妈妈,你先带着她们三个下去涂药吧。”冷眼沉默片刻后,白素锦站起身,“夏妈妈,带上她们俩,还有这些福袋和布料,咱们走一趟芙蓉苑。” 跪在地上的两个丫环一听白素锦的话,顿时面如土灰,几乎站不起来。夏妈妈喊了两个房外伺候的婆子,利落地架起了两人。 “夫人,奴婢还是随您一块过去吧。” 听到雨眠这么说,清秋和清晓两人也要一起跟着。 白素锦了解她们要随行的用意,点头应下,但出门前还是让宋妈妈取来药膏给她们涂了脸颊。清晓到底年纪小,跟在白素锦身边莫说挨嘴巴,就连斥责也没有,如今被白素锦这般护着,既委屈又感动,眼泪啪啦啪啦又掉了下来。白素锦看着觉得心酸,就抬手拍了拍她的头。清晓实际上也没比白素锦小几岁,如今被她像个长辈似的摸头安慰,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偷偷扯了身边姐姐清秋的手帕三两下抹掉了脸上的泪痕,还想要笑个给白素锦看,不料刚一咧嘴就牵动了脸颊上的伤,顿时痛得龇牙咧嘴。白素锦看她这样真有些哭笑不得。 周慕寒在前院待客,白素锦也不想因为后院的事去扰他,只是让宋妈妈留在院里,周慕寒若是先一步回来,就说是自己有事去了芙蓉苑,稍后就回来,不必担心。 白素锦一点也不怀疑,如果自己不事先交代一句,周慕寒若是知道自己去找杜王妃,一定会立即杀过去。被人护着的感觉固然好,但后院女人堆里的事也要他干涉,实在是杀鸡用了宰牛刀。周慕寒这等大招,那是要用到刀刃上才对。 杜王妃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大公子周景辰,三小姐周娇。荣亲王宠爱杜王妃,连带着对两人的孩子也格外疼爱,周景辰身为庶长子,备受众多目光关注,教导时难免严厉一些,三小姐则不同,从小养在杜王妃身边,如她的名字一般,是真真正正娇养着的,荣亲王府三小姐闻名京城贵女圈,与她美貌齐名的,便是娇蛮的性格。 俗话说,什么样的主子养出什么样的奴才。荣亲王府三小姐手下几个丫环的嚣张劲儿也是出了名的。 不过,今儿却碰上了个不买她们账的主儿。 听到下人来报,说是世子妃押着三小姐身边的丫环碧青和雨桐朝院子这边来,杜王妃不禁一阵头疼,立刻派人喊来三小姐。 “什么,你居然让丫环送帖子给那丫头?!”听了周娇的话,杜王妃一口郁气堵在胸口,深深缓了好几口气才将将平复下去。 周娇却不理解她母妃的反应,撇着嘴道:“我就是看不惯她一副端着架子的模样,装什么清高,不过是贱商的女儿,还真当自己是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呢,看她明儿个如何出丑!” “不用等到明儿个,你今天就要出丑了!”见周娇毫无反省之意,杜王妃狠狠拍了下桌子,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咱们家里办赏梅会,你居然给听竹苑送帖子,若是被外人知道,该如何揣测你的用心,啊?!人家会说,你这是明着不把人家世子妃当做是荣亲王府的人!世子妃背后的人是谁?那是世子爷,是这王府未来的主子!你不把他们当王府的人,是对世子爷不满,还是对册封世子爷的皇上不满,啊?!” 周娇何时受过母妃如此疾言厉色的斥责,当下红了眼睛,不过,更令她心惊的是自己一时头脑发热送出去的一张薄薄的帖子竟然会引出这么大的风波,当即便有些失了心神。 杜王妃见周娇露出慌神之色,无奈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再多斥责也没用,唯有以后多加点拨她才行。 “待会儿她来了,你就服个软,认个错,然后什么也不要说,记住了吗?” 周娇点了点头,既然母妃肯出面,那就定然没问题了。 思及此,片刻的慌乱后,周娇稳下心神,对白素锦的怨恨又多了两分。 知女莫若母,杜王妃看周娇的模样怎么会猜不到她心里的想法,可眼下的情势也容不得她有时间继续说教,因为白素锦已经押着人进了芙蓉苑。 白素锦依然只是半礼相待,不冷不热地和杜王妃、周娇打过招呼后让人将两个丫环押到堂屋中间跪着,自己则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淡淡看着杜王妃,“素锦出身百姓之家,不知道王府里的规矩如何,特将这两人带到王妃这儿来长个见识,这样日后再遇到这般事情也知道该怎么处置。” 虽然涂了药,但白素锦身边跟着的三个小丫环一个个脸颊通红微肿,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杰作,转眼瞧了瞧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蠢货,杜王妃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寒意。 在杜王妃和三小姐面前,雨眠的腿不是不抖的,可一想到不过是三小姐身边的丫环都敢明着在听竹苑里强抢东西,她就气不过,替自家姑娘感到窝火,于是硬着头发条理清晰地将碧青和雨桐在棣棠轩里的所作所为形容了一番,而后礼数到位地退回了白素锦身后。 早在白素锦嫁入抚西大将军后,林大总管就托镇北大将军府的林家大夫人寻了个稳妥的教养嬷嬷到府里来,不仅白素锦要学,就连她身边的夏妈妈和雨眠几个人也都跟着学习,所以,想要挑她们在礼数方面的错误,那只能是打错了算盘。 杜王妃按捺下心底的惊讶,眼神示意周娇出面道歉。 迫于母妃的压力,三小姐动作迟缓起身给白素锦福了个礼,干巴巴道:“小妹御下不严,冒犯了嫂子,还请嫂子原谅。” 白素锦深深看了周娇一眼,唇角缓缓浮上一抹浅笑,和声细语道:“听闻三妹自小由王妃教养,想来性子也是随了王妃那般温婉随和,对下人也多有体恤,这才将一些奴才的胆子给养大了,竟敢打着主子的旗号横行无忌,今儿这遭是在自家的院子里,若是在外面也这般端行,委实是丢尽了荣亲王府的脸面!” 果然,饶是杜王妃再有心理准备,听了白素锦这般话脸色也登时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可又字字在理,由不得她辩驳。 白素锦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况且,怎么说也是打着主子的旗号行事,好歹也要看上些衬得起主子身份的东西啊,结果就为了这么几块碎布,传出去,风言风语还不知要如何不中听呢!得,夏妈妈,拿来的东西现在就给处理了吧,免得给了留了传话的把柄。” 夏妈妈立即应了一声,稳步走到靠近门口的位置,然后将随身拎着的竹篾篮打开,取出了一只铜盆,铜盆里装着的正是那几块布料和已经做好的小福袋。火光一闪,火盆里就燃起了火苗。 火焰跳动间,干燥的布料很快就被烧成了灰烬。 杜王妃母女俩的脸色也没比通盆里的灰烬好看几分。 白素锦权当没看见,心里冷冷哼了一声。 周娇站在原地,脸色隐隐泛着青,还在想着怎么把帖子的事给敷衍过去,白素锦却没给她机会,从衣袖内掏出那张薄薄的帖子放到了手边的桌子上,直视杜王妃,说道:“我虽出身‘贱商’,但母亲尚在时也跟着参加了不少达官夫人、小姐们举办的女眷聚会,却从未听说过自家办个聚会还给自家人发帖子的,太见外!所以,这张帖子还是请王妃和三小姐收回去吧,明儿个的聚会我自会准时参加。” 白素锦语罢起身,也不给杜王妃周旋的机会,“大将军在前院见客,这会儿应该也要回院子了,我就不打扰王妃了。” 杜王妃见挽留不住,只得暗下掐紧了手里的帕子,脸面上浮着笑将她送到了门口。 待白素锦的背影一消失在视线之内,杜王妃脸上笑意顿失,转而覆了冰霜似的,当即就下令将碧青和雨桐拉下去每人痛打二十大板,发落到浣洗房。 白素锦一行人回到听竹轩后不到两盏茶的时间,就听到了碧青和雨桐的消息。 二十大板,对两个弱质女婢来说,即便手下留情,打完之后怕是也要去掉半条小命,而且从此发配到浣洗房,也就意味着断了在这王府内的前程。 整个继王妃的手段,还真是够狠。 周慕寒送走两位挚友,听闻后院的事回到听竹苑,白素锦正优哉游哉地为着晚饭跟赵妈妈点菜呢。 清晓性子跳脱,即便是在白素锦跟前也爱叽叽喳喳跟小麻雀似的,可一到了周慕寒面前就脑子发僵,周慕寒问什么,她就竹筒倒豆子一点不落地交代。 这不,周慕寒一问,她就把刚刚芙蓉苑的情况事无巨细地形容了一遍。 周慕寒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然后不得不承认:夫人整治人的本事比自己强。 骄傲的同时,周慕寒竟然还有点小失落。 第81章 良机 快到晚饭的时候,荣亲王身边的长随过来传话,说是王爷想见周慕寒,顺便晚饭就在那边用了。 周慕寒听了脸色有些不好看,一来打从心里不想见荣亲王,二来赵妈妈晚上做了不少好菜,其中有两道是牛肉。 事实上,不仅是黄焖牛肉,只要是牛肉,不管如何做,周慕寒都比较偏爱,只是在这个世界,牛肉并不便宜,尤其是边关,价格更是水涨船高,周慕寒在口腹之欲上自律甚严,所以再喜欢吃,也不过十天半月吃上一次。 不过自从成婚后情况就不同了,周慕寒吃喝不挑,难得有样喜欢吃的,白素锦不缺那份买牛肉的钱,自然愿意惯着他,几乎每天都有一道牛肉。 白素锦从清秋手里接过大氅给周慕寒披上,叹了口气,“左右咱们在京里也待不了多长时间,马上又是年节,你且忍忍,没胃口就少吃些,我让赵妈妈将菜温着。” 周慕寒沉着脸勉勉强强嗯了一声,任由白素锦给他戴上手套,转身出了门。 常神医那日替周慕寒仔细诊过脉后曾说,他受过两次危及性命的重伤,落下不少病根,日常需要精心将养。白素锦女红不行,但胜在会画图,入冬前就画了皮手套、棉袜子等保暖的小物件。当然,一穿戴在周慕寒身上,没多久就把赵恬给招惹来了。大军凯旋归来后,因为粮草、被服的纰漏,都指挥使司上下都遭到了惩处,被罚俸半年到一年不等,而主管粮草被服的都指挥同知何煜之除了罚俸一年之外,还挨了三十军棍,另外,处理公事之外还要到小荷庄拜赵士程、关河两位管事为师,增强实务水平。 从此之后,以赵恬为首的都指挥使司算是把白素锦给盯得死死的,用另一个世界的话说,是牢牢抱住了白素锦的大腿,而且赵恬那厮,堂堂西军的部门老大,偏偏脸皮厚、好哭穷、杀价狠、擅煽情,白素锦同他过了两次招之后,果断将他推给了许大管事。 冬日昼短,用过饭后,白素锦在暖炕上放了张小桌子,伏在上面整理缎面的工艺法。因为技术过于复杂,白素锦了解得也不是十分完全,所以整理起来很是吃力。带过来的两份册子已经呈给了皇上,若是不出意外,许老太爷年后很快就会入京,白素锦想要赶在那之前弄出来,即便工艺不完全,凭着许家在丝织方面的实力,许老太爷一定会将缎面给织出来! 秦汪两家虽然伤了些元气,但还不到重创的地步,凭着现有的基础和人脉,三年五载便能恢复得七七八八,白素锦若想制住他们,唯有趁着他们短时间内流动资金受限之际,在工艺和品种上不断创新,联合更多同行商家之力,将他们两家推到行业下游中去。 “夫人,听说王爷回来后听说了下晌的事儿,狠狠斥责了三小姐一通,连着王妃也没给好脸色,最后还是大公子出面给劝走了。” 白素锦在暖炕上画图,值夜的夏妈妈就带着雨眠和清秋坐在房内的八仙桌边做女红,说着刚听到的消息。 “难怪会请大将军过去一起用晚饭。”白素锦笔尖一顿,恍然。 夏妈妈停下手里的针线,有些担心道:“夫人,明儿的那什么赏梅会您一定要参加吗?依今日之事看,那三小姐应该不是个心宽明事理的主儿,若是趁机再折腾鞋事儿出来,这大庭广众的......” 白素锦笑了笑,接着继续手上的动作,“无碍,她真要折腾幺蛾子,我就是不去参加赏梅会,她也会找其他的机会。更何况,这赏梅会打着的可是荣王府内院的名义,我身为荣亲王府世子妃,人已在府内,焉有不露面的道理。” 夏妈妈也知道白素锦说的在理,可知道是知道,心里还是担心。一旁的雨眠见了忙出声转移话题,“夫人,您从宫里穿回来的这身锦衣做工可真细致,瞧瞧这针脚,娘,你也要被比下去了!” 夏妈妈佯怒瞪了雨眠一眼,一旁的清秋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注意力很快被宫里针织局做的锦衣吸引过去,夏妈妈带着两人仔细翻看着锦衣的行针走法,时不时小声解说着,白素锦则伴着低低的背景音再度专心于手上的画稿。 周慕寒回来的很早,距离他离开,也不过才一个时辰不到。 夏妈妈带着两个丫头退了出去,没一会儿,赵妈妈就带着清秋清晓将暖着的菜饭端了进来,本想放到八仙桌上,白素锦摆摆手,让她们将碗盘直接摆到暖炕的小方桌上。 周慕寒三两下脱了外袍,换了身舒服的常服,动作利落地上了炕。 莫说行军在外,就算是在大将军府里,周慕寒房中也就一个伺候茶水的小丫头,日常起居基本上不假他人之手,近身伺候的也就林大总管一个人。同白素锦成亲后,房里也就她带过来的妈妈和丫环们伺候着,白素锦也是个不喜欢人近身伺候的,所以两人吃饭的时候基本上也不用旁人伺候,就这么两个人围桌而坐,感觉很是惬意。 周慕寒胃口大开,白素锦却不纵着他多吃,看他吃完两碗饭后就不再给他添饭,而是舀了一大碗汤。 “看你这样子,在那边是一点儿饭菜也没吃?” 周慕寒嗯了一声,“没食欲。” 白素锦:“......” 这人,还真是直接。 “请你过去是为了下晌我去芙蓉苑的事?”周慕寒对荣亲王极为排斥,白素锦在他面前也尽量不用“父王”这类称谓。 “正是。毫无诚意的歉意,听了也只是浪费时间。”想起刚刚酒席间荣亲王名为代女致歉实为委婉包庇的虚与委蛇之词,周慕寒冷冷撇了撇嘴,“明日的赏梅会,她们请了汝阳侯府家的四小姐。” 白素锦秀眉一挑,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问道:“汝阳侯府家的四小姐又如何?” 周慕寒蹙眉,“自从你我大婚后,京城中不知怎么就传出一些流言,说是汝阳王府的四小姐一直倾心于我,但碍于汝阳王阻拦,只得苦闷于闺中,先后推掉了好几门提亲,得知你我大婚,还大病了一场,更是拒绝媒人上门。我也是今儿才知道,居然有这么人对我如此执着。” 话语里满满的讽刺,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白素锦听后一愣,继而又觉得当真好笑,这是看周慕寒破了“克妻”的“诅咒”,又被人惦记上了? 金书在前还敢动这般心思,看来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啊,自信周慕寒能够为了她破了金书为聘的誓言。 “那......想来汝阳王府的四小姐定然是为相当出色的人。” 周慕寒喝光碗里的汤,扯过布巾擦了擦嘴,“庶出的丫头被养在嫡母名下而已。凌青说,也就一张脸有些看头,脑子同这府里的三小姐一般,不灵光得很。” 白素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凌青?你下晌见的客人?” 周慕寒点头,“宁国公府的三公子,我们打小就认识,同你一般好从商,只不过他热心船运。” “船运?”白素锦有些好奇,“是同我二舅父那般的内河船运,还是海运?” “海运。”周慕寒见白素锦感兴趣,便觉得下晌沈凌青同自己喋喋不休的那番啰嗦还算有些意义,“他外祖在东南沿海一带素有‘船王’美誉,名下有一间大历最大的造船厂,这几年他跟着他外祖开拓海上商路,折损了不少钱财和人力,今年终于有了进展,算是大赚了一笔,得知我回京,今儿特意上门来同我炫耀的。” 白素锦轻笑,“真的只是来同你炫耀的?” “打着炫耀的旗号请我帮忙牵线,确切的说,是想通过我找你帮忙牵线。”周慕寒弯弯嘴角,没想到那小子也有捧着大把银子求自己帮忙的时候,要知道,银子对他来说,那可是亲命!从小到大,几个人一起到馆子里吃饭,就没见过他掏过一文钱! 白素锦心思一转,当下了然,“他是想搭上许家?丝绸?” 周慕寒点头,“近来事多,我推到了年后。不过我也没应下什么,你若是觉得不妥,我回了他便是,不用觉得为难。” “哦,不为难!”白素锦当即拦住,笑话,这等泼天财富的机会岂能往外推,“我觉得这倒是个很不错的机会,左右年后外祖也会进京,正好趁这个机会碰个面坐下来仔细商谈商谈。成与不成,待谈过了再说。” 周慕寒带军打仗擅长,经商之事却是门外汉,见白素锦眉宇间没有一丝为难,便也放了心。对于沈凌青,周慕寒还是了解的,虽说看似纨绔子弟般风流不羁,实则为人仗义,是值得信任的,朋友多年,难得他有事相求,周慕寒也希望自己能帮上一把。 白素锦片刻犹豫也没有就答应帮忙,周慕寒暗忖她定是看出了自己的想法,才会答应得这般痛快,不由得心下一暖,于是,这晚身体力行表达了一番感动之意。 白素锦被翻过来调过去,烙饼一般折腾了好几个来回,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际,心里后悔得不行不行的,果然啊,自古最难消受美男恩! 第82章 门第 大历的衙门腊月二十六之后才会封笔,周慕寒本是进京述职,却被文宣帝临时抓了壮丁,轻飘飘一句话就给扔进了军机处,会同兵部、工部军器局共同商论火药局的建立以及各军增设火器营的细则。 是以,两人回京第三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周慕寒就已经起身准备上朝。 周慕寒一起身,白素锦就迷迷糊糊醒了,刚要跟着起来,被角就被一只大手按住,“天色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白素锦摇了摇头,也跟着起身。 此次来京林大总管没有随行,是以内院就由夏妈妈代为总管,外院则有刘从峰带着十二卫坐镇,周慕寒在外面行走,刘从峰亲自随侍。 将人送到门口,白素锦就被周慕寒拦在了屋内,凌晨的时候外面冷得很,白素锦坚持让周慕寒揣了个手炉,“左右也是坐马车过去,你捂在手里也没人看得见。还有,赵妈妈已经把食盒准备好了,刘侍卫长已经放到了马车里,路上你稍微用些,天寒地冻的,空着肚子上朝遭罪。” 周慕寒极为耐心地听着白素锦的碎碎念,眉目温润,唇角泛着淡淡的笑意,待白素锦念完之后伸手捏了捏她的手,“我先走了,天色尚早,你且回去再睡一会儿。” 窗纸朦胧,白素锦只能看到引路灯笼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视线里,转身叹了口气,回了内室。 京官不好当啊,但说这七早八早赶着上早朝就让白素锦觉得异常痛苦。 白素锦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无奈昨晚被折腾得厉害,这会儿天还黑着,就又钻回被窝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色还有些朦胧。白素锦还以为自己没睡多久,清晓伺候她洗漱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是外面下起了小雪。 白素锦早饭依旧是如常的鸡丝粥、两道清爽的小菜,材料再稀松平常不过。这边正用着饭,芙蓉苑派来个大丫环过来,禀告说今日的赏梅会照常举行,只不过地点挪到了王府的大花园。 荣亲王出了名的闲散王爷,好古玩字画、花草园艺,府内的藏珍阁和大花园名誉京城,白素锦饶是上辈子阅览过那么多历史上的名园资料,参观过那么多的园林盛景,真的置身在荣亲王府的大花园内也不由得叹为观止。 仅仅一片人工湖,目测面积恐怕就要近万亩,京城之地寸土寸金,府里卧着这么一片湖,简直嚣张得无双。这还仅仅是大花园中的一处湖景而已。 梅花林就在湖东畔,远远望去看不到边际,迎着零星飘落的雪花,火红的梅花点缀在枝头,俨然是北方萧肃的冬日里一抹跳跃的亮色。 梅林中建有一处独立的茶室,这次赏梅会的地点就选在这里。 白素锦掐着时间到的不早不迟,杜王妃脸上带着让人无法挑剔的微笑,引着白素锦一一介绍到场的夫人、小姐们,尤其是介绍她们出身何家之时,门庭封号的字眼咬音总是重上两分。 对于杜王妃的用意,白素锦淡淡一笑,面不改色。 这世上最折辱人的法子,不是恶言相向,也不是当众斥责,而是孤立。 杜王妃显然深谙此道。 京中贵夫人、贵女的圈子,本身就自带强烈的排外属性,即便是新贵,想要突破壁垒融入其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白素锦的商女身份,即便攀上了荣亲王世子爷,在她们看来也无异于云下泥。 白素锦怕冷、怕热、怕饿、怕穷......怕的东西一大堆,唯独不怕的就是被这帮自视过高的人孤立,因为她压根就没想融入到她们的圈子里。 屋外的雪势渐大,但还没大到影响视线的地步,落雪浅浅积在花枝上,红白相映,美不胜收。室内的女眷们有些坐不住,三两成群走了出去。 白素锦不是胸怀诗情画意之人,但这会儿良辰美景在前,不忍辜负,便也带着夏妈妈和清秋走进了梅林。 林中不少婢女在收集花间雪用来烹茶,有闲情逸致的小姐们也参与其中,说说笑笑颇为热闹。 白素锦在林中走了一会儿后夏妈妈就提醒她回茶室,下雪天虽不那么冷,但雪花落在身上融化了之后很容易受寒,况且白素锦本身就带着畏寒的病根,日常不格外小心不行。 “知棋,你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如今好不容易赶上世子他回京,你若是再不采取些行动,怕是就要错过了。” 白素锦刚走到茶室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的说话声。 非礼勿听的道理白素锦还是懂的,而且对这些贵女们的八卦她也没兴趣旁听,可刚想挪步避开,就听到了熟悉的周娇的声音。 “是啊,知棋,如今二哥克妻的传言也被破除了,汝阳王也就没了再反对的理由,而且二哥刚刚打了场大胜仗,皇上以后必然会更器重他,想来汝阳王也乐于看到你和二哥好事得成。” 片刻沉默后,一道柔柔的声音说道:“可是......现在的世子妃可是慕寒大哥金书为聘娶进门的,若是她真的闹起来......” 周娇讽刺地冷笑,“不过是贱商之女,有何可惧的。放眼大历,何时听过立契书不让夫君纳妾的道理,她既然忍不得与人共侍一夫,寻个借口休掉便是了,重要的还是看你能否抓住二哥的心。” 另一道声音附和,“论出身、相貌、礼仪,她哪点能和知棋相比,若不是世子爷被克妻的名声所累,哪里轮得到她坐上世子妃的位置!” 此话一出,引起了数道赞同的回应。 “夫人......”站在白素锦一侧的清秋有些气不过,两只小手捏得紧紧的,身子甚至都在微微颤抖。 白素锦宽慰地拍拍清秋的肩膀,和夏妈妈交换了个眼神,在她打起帘子后大步迈进了茶室。 听到门口的声音,室内的几个人齐齐看过来,看清来人是谁之后,各自脸上的表情甚是丰富。 白素锦没有错过周娇低下头时嘴角迅速掠过的一抹得意地笑。 这世上总是有些人在锲而不舍地作死,白素锦今儿总算见识到了。 差室内聚在一起围炉而坐的是几个贵女,被围在中央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看过来的眼神里透着股怨怼的,想来应该就是周慕寒口中所说的汝阳王府的四小姐。 白素锦淡淡扫了她们一眼,步履稳稳地走上前来,在距离周娇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居高临下盯着她的发顶,朱唇轻启,悠悠说道:“三妹好气度,未来的妹夫可是有福气了,待你大婚之日,本世子妃定然会备份大礼给你,以一展你的好气度。” 周娇闻之一震,猛地抬头瞪着白素锦,双唇微抖,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反驳回去。 见她这般反应,白素锦唇边掠过一抹冷漠的笑意,眼神瞬间变得凌厉,一一扫过在座的几个人,最后停驻在中间的汝阳王府四小姐陆知棋身上,可以放缓语速,一字一句如砸在铁盘上,“我等着看你如何抓住周慕寒的心,用你所谓的出身、相貌......和礼仪!” 陆知棋只觉得如同置身于冰冷的湖水中一般,被冰冷的寒气层层包裹,从心底觉得冷。 不仅陆知棋,包括周娇在内的其他几个人都是一脸的土色,刚刚在背后一个个伶牙俐齿,如今却没一个出面吭声的。 白素锦见她们这副模样,愈发觉得不待见。能挑事儿但是不能担事儿,这种人后横的怂货,无论男女,都是白素锦打从心底最厌恶的。 本就兴致缺缺,现下又被搅了心情,白素锦无意在此多待,转身就往门外走,不料刚到门口,就碰到了赏梅归来的杜王妃。 “世子妃这是正打算出去赏梅呢,还是已经赏完回来了?”杜王妃一边被人伺候着脱去了身上的斗篷,一边笑意晏晏地问道。 白素锦迎着她的视线粲然一笑,“今儿不仅赏了好梅好雪,还看了场好戏呢,说来都是托了王妃的福,本世子妃也算见识了一番这京中贵女们的好修养!人常说外甥女肖姨母,王妃能有汝阳王府四小姐这般的外甥女,还真是好福气。” 杜王妃岂会听不出白素锦话语间的冷嘲暗讽,一时间有些摸不清头脑,眼神探究地看了眼不远处低眉垂目的几个人,心下暗暗道了声不好,“世子妃言重了。” 白素锦唇角微扬,微微福了福身,“后日便是庙礼,太后娘娘派来的教养嬷嬷估计这会儿也要到了,恕我先行一步,愿诸位玩得尽兴。” 直到白素锦走出了视线之外,周遭凝滞的气氛才算缓和下来。 “这世子妃,小小年纪,可真是够狂傲的!” “那种门第出身,教养出来的可不就是财大气粗的性子吗!” ...... 任凭身边几位夫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白素锦的闲话,本来就要达成这种效果,可不知为何,杜王妃的心情却始终轻快不起来,反复琢磨这白素锦刚刚所说的话,待到终于有机会私下听了周娇的话后,一颗心彻底沉到了水底。 第83章 名正言顺 这女人扎堆的地方,甭管身份是高是低,传播八卦的属性是一致的,所以赏梅会上荣亲王府三小姐跟着几家贵女助阵汝阳王府四小姐争夺荣亲王府世子周慕寒而被现任世子妃白素锦当场撞破的事儿很快就在京中上层圈子里传播开来,没多久甚至就传到了宫中太后娘娘的耳朵里。 “这人啊,上赶着找死,是什么人也拉不住的。”暖阁内,霍太后手执花剪修整着一盆罗汉松盆景,毫不拖泥带水的手起剪落,伴随着清脆的断声,多余的小树枝就被清理掉。房内侍候的丫环们目不斜视、屏息而立。 桂嬷嬷是太后身边伺候的老人儿,听出她的话里有话,摒退房里伺候的人,将手里捧着的木盘递上前,接下太后剪出来的残枝,慨然说道:“这么多年,您该做的、能做的也都做到了,十三爷是个孝顺的,但也不能一直委屈着,如今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惜着,您就宽宽心,享享孙媳妇福吧!” 霍太后想起白素锦,脸上的神情暖了两分,长叹了一口气,“是啊,那可是哀家的亲孙儿,总不能为了保住所谓的皇家脸面一直委屈着十三,这么多年也够了。而且......如今他身边那丫头可不是食素的,听说蓟石滩大战那天,她可是在一边看着的,真真是个贼大胆!” 桂嬷嬷附和着点头,低低笑着,“是好胆色,不过,十三爷也够乱来的,那可是战场啊,刀剑无眼的,居然敢就这么把人给接了去!” “可不是够乱来嘛,皇帝准了那混小子的请求,转过头来就和哀家抱怨呢!”想到文宣帝当时碎碎的念叨,霍太后也忍不住低笑,“难得十三愿意这么护着一个人,那北突厥的蛮子敢将主意打到他媳妇的身上,这口气他怎么会轻易咽下去。你瞧瞧,转头就将人家的使臣给祭了旗,还当着自己媳妇的面将人家的太子都给杀了,和小时候一样,表面上憋着,其实心里的气性大着呢,这些年碍着哀家和皇帝,心里的委屈不知怎么烧着心呢......” 霍太后放下花剪,想着这些年来周慕寒始终不苟言笑的脸,不禁黯然。不是不知道那孩子心里的苦,可为了保住皇家的颜面,为了护着儿子,她就用自己这么点的亲情挟制住了他,对他来说何尝不是心狠。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便由着她们去折腾吧,总要真疼到了,才会知道如何夹起尾巴活着。 看太后的脸色,知道她心里已然想通,桂嬷嬷便也不再多言,就此错开了话题,“针织局那边刚把您明儿庙礼上要穿的吉服修改好了,您再试穿一下?” 这次礼庙之礼霍太后异常重视,几乎全程关注着,为了观礼更是特意新做了一套吉服,仅仅修改就改了三四遍。 霍太后这边心境敞亮了,周慕寒的情绪却差的不得了,打从昨儿开始,好好一张俊朗的脸绷得跟木头似的,看人的眼神儿恨不得裹着冰碴子。 “不去。” 芙蓉苑再次来请他们过去吃晚饭,周慕寒依旧冷冰冰地拒绝。 来传话的小丫环在周慕寒散发的冷气压下双腿微微发颤,白素锦看着着实不落忍,暗下扯了扯周慕寒的衣袖,“好的,你先去回话吧,我们稍后就到。” 小丫头一听这话几乎撒丫子往外跑。得,世子爷的脸色就更黑了。 “和你说过了,昨儿赏梅会上那点事儿我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你知道的,我也不是在和和乐乐的后院里长大的,以前能应付的,现在自然也能应付,况且,现在还有你在,已经比过去好多了。所以啊,你也放宽心,权当是看他们唱大戏了!” 周慕寒不吭声,但脸色明显缓和了不少。 果然,还是得顺着毛摸。 “听桂嬷嬷说太后娘娘入冬之后就病了,这才好了没几天,眼看着就是春节了,咱们难得回来一次,就当是孝敬太后娘娘了,别太和她们计较,先过了年再说,如何?” 提到太后,周慕寒果然明显动摇了。 好一会儿,终于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白素锦这才舒了口气。 这两日一直稀稀落落下着雪,雪势虽不大,但降雪时间长,地上还是积了挺厚的一层。幸而小雪无风,撑着油伞踏雪而行,还有点小浪漫。 “后院的手段不乏腌臜下作的,切不可轻忽。”周慕寒亲自撑着伞,手臂揽上白素锦的肩,将人更紧地护在伞下。 白素锦声音轻快道:“我省着呢,放心,你何时见我吃过亏?” 周慕寒可能是被白素锦的笃定所影响,总算是恢复了往常的面淡如水,并特别给面子地维持到了饭桌上。 “娇儿自小同知棋走的近,知道知棋的心思,故而就偏了私心,说了不知轻重的话,还请世子妃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原谅她这一次。” 杜王妃话音一落,坐在她旁边的周娇立刻态度端正诚恳地同白素锦道了歉,真挚得眼圈都红了。 白素锦嫣嫣一笑,“既然王妃都这么说了,我若捉着不放,反而显得小气了。当日之事已然发生,也就就此罢了吧,只是日后三妹对我若有什么想法,尽可当着我的面说,咱们才是一家人,不是吗?既然是家里的事,那就还是在府里说开的好,免得平白让外人看了笑话去,父王您觉得呢?” 白素锦故意将“外人”两个字说的极重,果不其然,桌上诸人的反应很是精彩。 荣亲王深深看了杜王妃和周娇一眼,提起了筷子,“世子妃说的没错,这也是本王想提醒你们的。好了,难得一家子人都齐了,动筷吧!” 诚如荣亲王所言,府里多少年都没有这么齐全了。 荣亲王除了元王妃和继王妃杜氏,另还有一位侧妃和两房妾室,膝下共四子五女。 杜王妃出身忠勇侯府,庶女,其母杜霍氏正是当今霍太后的庶妹,她膝下一子一女,庶长子周景辰、三小姐周娇。 侧妃孟氏乃现任兵部右侍郎孟岩的嫡次女,膝下一子两女,三公子周景星,大小姐周苾,二小姐周婧,如今两位小姐都已经出阁。 妾室徐氏为元王妃的陪嫁大丫环,膝下只有一女,四小姐周芷,尚未及笄。 妾室程氏则是现任工部郎中程朗的嫡女,膝下一子一女,四公子周景远,五小姐周妍。 大公子周景辰虚长周慕寒一岁,却至今没有婚配,据说从他行冠礼前两三年起,杜王妃就已经开始给他相看女家了,可至今仍未定音,杜王妃在周景辰婚事上的谨慎和重视可见一斑。 饭后,侧妃和两房妾室相继告退,白素锦正想着起身,杜王妃先一步开口,“王爷,世子妃年纪虽轻,但在临西已经在一手打理大将军府内院,想来于筹备宴会一事很是得心应手,今年难得回京,不如将年初一的宫宴交由世子妃来全权准备如何,早些接手总是好的,有什么事还有妾身在一旁帮衬着。” 杜王妃话音未落,白素锦就察觉到了周慕寒身边的温度顿时下降了好几度,连忙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腿,坦荡地迎上荣亲王的目光,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大历祖制,年初一宫中举行宴会,亲王府按规矩要贡献十桌,也没别的特殊要求,就是要有鱼有羊。 虽然心里有情绪,但周慕寒还是非常给面子的没有发作,直到回了听竹苑后才不郁地说道:“她是故意要给你为难的。” 白素锦十分同意,但也没什么被为难的感觉,“放心,我有信心做到的,才会应下,如果真做不到,定会向你求救的!” 周慕寒舒了口气,突然发现自己的脾气到了自家夫人面前似乎不知不觉就失去了作用。 这般情形,真是不知喜忧。 罢了,就在一旁护着吧,她从来不是会躲在人后的人。 第二日就是庙礼,虽然不是特别复杂的情形,但相较一般人家,皇家庙礼还是繁复许多,夏妈妈紧怕世子爷贪欢折腾自家姑娘,服侍两人洗漱宽衣后,忍不住再次强调了一遍,“明日便是庙礼,还请两位主子早些休息。” 白素锦、周慕寒:“......” 白素锦先一步领悟到话里的意思,结结实实闹了个大红脸! 第84章 送礼 现行的皇家庙礼与之前相比已经简化了许多,但全副武装,身穿足有十几公斤重的吉服,头戴十来斤重的吉冠,从出门到抵达皇家祖庙大殿前的台阶下,就足足用了近一个半时辰。 零星的小雪凌晨时终于停了,天光大亮后天气彻底放晴,阳光灿烂,这会儿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吉服盛装站在台阶下,白素锦抬头看了眼长长的台阶,目测不下百级。 “呼——”白素锦忍住扶脖子的冲动,小小声叹了口气,心下暗忖:天家的孙媳妇真心不好当啊! 周慕寒与她比肩而立,听到她几不可闻的叹气声,在抬脚踏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默默伸出手,握住了隐在宽大华袖里白素锦微凉的手掌。 所有的紧张和不安在左手被周慕寒握在掌心的刹那消失无影踪。 当他们一路携手走到台阶顶峰的时候,就看到华盖下的文宣帝、霍太后和皇后,以及两旁站立观礼的诸皇子及皇子妃、亲王及王妃。 目送两人走进祖庙大门内的背影,杜王妃掩在衣袖内的手指紧紧扯住了丝帕,眼底无法掩饰地浮上浓浓的嫉羡、不甘与怨恨。虽然她现在已经贵为荣亲王府的王妃,但始终要占个“继”字,扶正礼是绝对不会有祭拜祖庙这一项的,也就是说荣亲王日后薨了,那也是要和元王妃林氏合葬皇家园陵的,她这个继王妃不仅活着的时候要在元王妃林氏的牌位前执妾礼,死了也只能独葬,这让费尽心思博来宠爱的杜王妃如何能不恨! 杜王妃一时沉侵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发现不远处的霍太后瞥了她几眼,唇角不易察觉地掠过了几丝冷笑。 白素锦感觉自己的智商和清醒都被头上的重冠一点点压没了,整个人木头人一般,在唱礼官的提示下迷迷瞪瞪地跟着周慕寒做,一套跪拜受训下来,更是七晕八素了。 霍太后看出白素锦的不适,用过家宴后早早就让周慕寒带着她回府了。席间,皇上和太后对她的照拂之情,众人皆看在眼里,可谁也说不出个不服来。俗话说,子凭父贵、妻凭夫贵,放到白素锦身上,莫说有荣亲王世子妃这个身份罩着,就是单凭抚西大将军夫人这个身份,那也是大历上流社会里地位夯实的贵妇,誰让人家的夫君是周慕寒呢! 简单而隆重的庙礼之后,白素锦彻彻底底坐稳了荣亲王世子妃兼抚西大将夫人的位置,一时间,周慕寒从“克妻”的“杀神”华丽转身为大历最有价值的男人。遗憾的是,是个家里供着金书铁券的已婚男人。 庙礼之后就是小年,王府统一采购年货,然后分配给各院各房。周慕寒今年初被立为世子,少年离府后更是头一年在府里过年,所以尽管没给荣亲王好脸色,荣亲王还是特别嘱咐备给听竹苑的年货要丰厚一些。 白素锦领了筹备宫宴上那十桌席面的差事,这两日都和赵妈妈在小厨房里忙着。白素锦忙,周慕寒更忙,被皇上抓了壮丁,整日里和军机处、兵部、工部军器局几个老家伙围在中间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本打算点个卯就跑,没想到这帮老东西关键时刻腿脚灵活得很,被扒住了就甩也甩不开,两只枯树枝子似的手鹰爪一般,周慕寒暗忖,下次再有什么战事,一定要奏请皇上派他们过去监军! 腊月二十六,衙门正式封闭,周慕寒难得能睡个懒觉,可这边刚用完早饭,门房那边就有人送来,说是军机处贺兰大人派人送来了饭局的帖子,周慕寒拿到帖子看都没看,直接让门房给回了,不去! 没出两刻钟,门房那边又送来了庄轻侯的帖子,周慕寒再次看也没看就回绝了,又过了两刻钟,门房的小厮又送了张帖子过来,这次是郭阁老的帖子。周慕寒张口就要回绝,却别白素锦及时给拉住了。 郭焱如今在临西清吏司仓科任职,当初阵前大军粮草危机,多亏他鼎力相助,钦差周大人查案期间他也权利配合,尽管朝廷按功行赏,但白素锦觉得还是欠了他一份人情,而郭焱毅然弃了京官跑到临西来,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必然得益于他祖父郭阁老的教诲,如今人家主动邀请,这个面子是怎么都要给的。 尽管不情愿,但白素锦言之有理,周慕寒最后只得穿戴严实出了门,随行的侍卫还拎着白素锦特意为郭阁老准备的大礼包。 只不过,赴了郭阁老的约之后,周慕寒是说什么也不肯再出去应酬了。两人回京第二天进宫面圣后,下晌周慕寒就跑了趟镇北大将军府,将白素锦给准备的年礼给送了过去,足足装了三辆马车,仅是茶油和青果油就装了满满一车,林老将军年纪大了,白素锦一口气就给准备了一年份的果油,这等待遇可是和皇上、太后一个等级的。白素锦还让赵妈妈特意整理了一份果油类的食谱,其中以清淡的口味为主,除了给镇北大将军府送了一份,还备了一份呈进宫里被送到了御膳房。 荣亲王世子妃送上来的食谱多是些家常小菜,材料寻常,做法也简单,却颇得皇上和太后娘娘喜欢,尤其是太后娘娘,哪怕现在是冬日,每天也要吃上一份生拌鲜蔬,鲜嫩的蔬菜洗净淋干水分后稍稍调味,最后淋上半汤匙青果油,这道菜打从端上太后饭桌上起,就从来没剩下过。霍太后如此钟爱这道再家常不过的生拌鲜蔬,一来是伴着荤菜吃爽口,二来是她发现吃了一段时间之后困扰她好几年的便秘隐疾缓解了很多,就连太医也建议她继续坚持。 腊月二十八,御膳房里热火朝天准备着除夕宴和年初一的宫宴,白素锦那十桌宫宴任务基本上准备妥当,王府中馈如今由杜王妃主持,借口年下诸多事务繁忙,分/身乏术,对白素锦准备宫宴一事基本上没有过问,白素锦自然也乐得她这样撒手不管。 二十九一大早,周慕寒就拎着东西进了宫,直奔太后的寝殿。 “这成了婚的人就是不一样了,看看看看,到哀家这里来都知道带东西了!”三年才得一聚,霍太后自然巴不得周慕寒天天都到她这来一趟。 周慕寒难得面露窘意,让桂嬷嬷将他带来的东西送去了殿里的小厨房。 今日周慕寒穿的是常服,脱去大氅,里面是石青色织金锦袍,袖口和袍脚绣着精致的缠纹,衣袖收窄,腰间束着同色绣竹枝的锦带,衬得本就身高腿长的周慕寒愈发挺拔英气。 一边说着家常,一边看似随意地将周慕寒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霍太后彻底放下心来,白素锦将周慕寒照顾得很好。 “皇祖母,晌午孙儿陪你一起用膳吧,就试试我给您带来的那个暖锅,入冬后锦娘时常嘱咐厨房弄那个,好吃得很。” 听到周慕寒对世子妃的称呼,霍太后轻笑,“好好好,就试试你带来的好东西!今儿怎么没带锦娘一同进宫来?” 周慕寒脸色一沉,“今年宫宴上王府的那十桌贡席,被指派到了锦娘头上。” 霍太后脸上的笑意也顿时敛去,沉声道:“为了赏梅会上的事?” 周慕寒唇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就算没有赏梅会,单凭她是我的妻子,也不会安生。” 霍太后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情也浮现出冷意,语气凉薄道:“汝阳王府的四小姐日前病了,特意恩请了宫里的太医过府给瞧病,据说是受了惊。” 周慕寒冷冷哼了一声,“自作自受。” 霍太后亲自动手给他续了盏茶,长长叹息了一声,说道:“过去啊,哀家总以为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可惜,这种想法用在小人身上,与纵容无异。罢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日后无论你如何做,都不必再顾忌哀家。皇祖母老了,只想在有生之年看着你好好的......” 周慕寒心神一震,握住了霍太后的手,切切道:“皇祖母切不可这般想,孙儿知晓您都是为了孙儿好,这些年若不是有您依仗,孙儿岂能有现在这般的生活!皇祖母放心,纲常伦理孙儿还是懂的,您心里担心的事必然不会发生,您就安安心心的好好过日子,孙儿还想着让您帮着带孩儿呢!” 霍太后听了周慕寒的话眼角微微泛红,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拍了拍,笑声里带着些微的颤抖,“你把孩儿给哀家带,就不怕被你媳妇赶出府?胡闹!” 周慕寒咧着嘴笑,“赶出来了您就收留我呗!” “没个正行!”霍太后拍了他两下,两人心绪都平缓下来,开始细细碎碎说些家常小事,无非就是平日里吃穿如何,公务忙于不忙,话题更多是围绕在白素锦身上,周慕寒将他知道的白素锦做生意的手段讲给霍太后听,霍太后听得是津津有味,神情随着周慕寒的讲解变化着,时不时还要感叹两句,文宣帝站在门外看到的就是祖孙俩促膝坐在暖炕上,中间放着个小炕桌,一边喝着茶一边聊天,而且破天荒的竟然是周慕寒说得多。 在文宣帝面前,周慕寒显然比在他老子荣亲王跟前有人气许多,继续将白素锦如何搞价格战声东击西套住了秦汪两家大织造坊的库存银子的同时如何拉拢了四十多家中小织造坊成立的商会筹集了两万多石的粮草,顺带着还坑了六大米行一把。 这些细节性的东西都是林大总管事后说给他听的,林大总管如今俨然已经成了白素锦的坚定拥护者,平日里他最大的爱好又是在茶馆里听人说书,于是乎这一套词儿整理下来,简直可以直接当话本用了。周慕寒对白素锦的事儿格外上心,就这样,堂堂抚西大将军、荣亲王府世子爷,给文宣帝和霍太后说了将近一个时辰的书! 直到桂嬷嬷推无可推,瞧准了歇场的时机提醒霍太后该用午膳了。 午膳就摆在了暖阁里,六人位的八仙桌,桌上放着三个周慕寒带来的铜质暖锅,锅底燃着上等的木炭,锅里是奶白色的汤底,调了咸香的味道,暖锅周边的桌子上规整的摆着十数个大瓷盘,盘里装着切成薄片的牛羊肉和鱼肉、解冻的鲜虾、各种鲜蔬、还有周慕寒带过来的冻豆腐和鱼豆腐。 摆在霍太后近前的那只暖锅里,汤底还加了些新鲜的菊花瓣。 “居然还能有这种吃法,妙啊!”在周慕寒示范后,文宣帝也跟着涮了两筷子,直呼好吃。 霍太后见了也忙动筷子,这一动就有些停不下来了,指着手边的两碟从未见过的东西问道:“这两碟是什么吃食,怎的从未见过?” “这一道是冻豆腐,做法简单得很,就是寻常的嫩豆腐切成小块之后夜里放到屋外冻的。”周慕寒夹了块冻豆腐放到自己的暖锅里,“这豆腐本来就可以生食,故而这般烫开了便可以吃了,味道和口感与嫩豆腐一点也不同,另有风味,您试试!” 至于另外一道嘛...... 周慕寒夹了块鱼豆腐,看了半天,都要贴到鼻子上了,最后只能干巴巴地咧了咧嘴,“呃,这个东西好像叫鱼豆腐,就是用鱼肉做的,呃,好像是......” 第85章 永不 霍太后纳闷:“你也是第一次吃?” 周慕寒摇了摇头,“吃过几次,只不过......只记得名字,做法太复杂,记不清了......” 文宣帝和霍太后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这个暖锅甚好,用在宫宴上再适合不过。世子妃献礼有功,眼看着就是春节了,朕定有重赏。世子妃可有什么特别喜爱的东西?” 周慕寒烫着冻豆腐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银子。” 文宣帝一愣,“除了银子呢?” “金子。” 霍太后极力忍笑。 文宣帝有些纠结,做伯父的给赏钱总不能太寒碜,可刚结束的这一年里四大边军均有程度大小不同的战事,花出去的军费如流水,再加上防洪筑堤、赈灾等一系列开支,户部尚书华大人今年已经喊了好几次要辞官了,如果自己要拨钱,搞不好华老头真的会拿根麻绳来上朝...... 罢了,看来这笔银子只能从内务府出了! 周慕寒涮了两筷子牛肉片,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看了眼文宣帝,忽而想起白素锦亮晶晶的眼神,恍然加了一句,“哦,她还喜欢青铜器那种老器件,玉件和瓷器什么的看着也挺喜欢。” “是吗?”文宣帝眼前一亮,脸上的郁色一扫而光。内务府里别的东西不多,唯有古器物件多得是! 话一出口,周慕寒就有些后悔,看到文宣帝这般反应,心下就更后悔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岂有覆水重收的道理。 “唔,是喜欢,不过还是最喜欢银子!”纯属亡羊补牢,可补总比不补的好。 文宣帝欣然一笑,将手边装着羊肉片的碟子往霍太后那边推了推,“母后,这羊肉切成薄片涮暖锅吃一点也不腻,您也多吃些。” 周慕寒默默咬着嘴里的鱼豆腐,看着文宣帝满面笑容、胃口大开,顿时觉得好心情大打折扣,仿佛看到了马上就要到手的银子长着翅膀又扑棱棱飞跑了! 于是,化心痛为食欲,周慕寒这一餐食量发挥超常,带过来的鱼豆腐一个人就吃掉了三分之一,待到他撂下筷子的时候,霍太后这边一盏茶都喝完好一会儿了,忍了几忍终究是没忍住,开口问道:“你平时也这个食量?” 周慕寒点头,今儿虽然有些超常,但也差不太多。 “你媳妇说没说过嫌你吃得多?” 周慕寒一愣,仔细想了想,摇头,“从未提过。” 文宣帝击掌,脸上满是赞许,“果真是个好媳妇!” 周慕寒看看文宣帝,又看了看但笑不语的霍太后,用了盏茶后就告退回府了。 冬日昼短,白素锦便省了午睡,吃过午饭后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带着院子里的婆子和丫环们剪窗花,说是带着,其实就是在边上看着,宋妈妈手法最巧,喜鹊登枝、连年有余、鱼儿扑莲、踏雪寻梅、五福捧寿、龙腾虎跃等等繁复精美的窗花在宋妈妈手里简直信手拈来,白素锦则握着剪刀磕磕绊绊地练习剪两个小人儿手拉手的图案,反反复复折腾了近半个时辰,总算是勉强看得过眼,喜滋滋地将胜利的作品亲手贴到了自己卧房的窗上。 周慕寒回来时看的的景象,就是白素锦一个人站在卧房的地中间看着窗子眯眯着眼睛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窗上贴着府窗花,周慕寒仔细辨认了一下,呃,看着像是两个手拉手的小人儿,好像应该是...... 房内无其他人在,周慕寒看着白素锦眉眼弯弯地望过来,蓦地心下一暖,也不知是怎么了,就那么直接走上前去,从背后将人拦腰抱住,下巴轻轻抵在人家的头顶上。 白素锦一愣,这是闹哪样?受委屈了? “在宫里受了委屈?” 周慕寒摇了摇头,想想不对,又点了点头,低声道:“皇祖母和皇伯父嫌我吃得多......” 白素锦乍听到这么个意外的回复,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就这样?” 箍在腰上的手臂蓦地收紧了力度,白素锦适时打住,免得真把人给惹毛了,这月余来两人朝夕相处,时间说来也不长,可套用那辈子一句特酸的话说,可能是遇对了人,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好。 白素锦对待伴侣的态度向来是,没确定关系前最大限度的黑化,一旦确定关系决定在一起了那就是最大限度的美化。白素锦如今视周慕寒为一家人,自然愿意百般惯着他,结果纵着纵着倒是把小孩子的脾性给惯出来了。 这不,已经开始咬耳朵了。 白素锦偏着头躲了躲,手掌拍拍箍在自己腰间的铁臂,和声细语安抚道:“好了好了,说着玩的。能吃怎么了,我还就是喜欢看你吃饭,你吃得香,我在一旁都能跟着多吃半碗。再说了,咱有田有铺有庄子有马场,你再能吃也不怕!” “真的不嫌?”周慕寒玩心乍起,不顾白素锦的躲闪,执意咬上她的耳朵,牙齿细细研磨着。 开始或许带着戏耍的心思,可牙齿磨着磨着,白素锦就觉着不妙,心里开始冒火啊,再不打住,可就要奔着白日宣那啥去了! “自然是真的。莫要再闹了,正想着同你商量今年你那些俸禄的安置呢!” 周慕寒也懂得见好就收,松开白素锦后从衣襟里掏出了一本名册递给她,“今年的俸禄就半数留在府里,半数拨到大营的账上吧。” 往年周慕寒的俸禄几乎八成都用在了西军大营,但今时不同往日,今年他娶妻成了家,自然也要为自己的小家打算。 白素锦接过名册好奇地翻开来看,顿时觉得双手有些发沉。 钉纹方鼎、铜象尊、四足方觥、双龙兽耳颂壶,还有一对上好的羊脂白玉镂空雕刻的玉佩。 “这还只是皇祖母赏的,东西稍后就会送过来。” 白素锦晕晕乎乎点了点头,将名册仔细收到木匣里,顺手将桌上的账册拿来递给了周慕寒。 “我想,从今年开始,你的俸禄就悉数拨到大营的账上吧,这是今年府里各项产业的总账目,这也只是我大概估算的,最终的进项是能比这上面的多。” 周慕寒刚要开口反对,可仅看到马场和茶行两项收入,就说不出异议了。待看到收入汇总,他突然间就理解了皇上听说她喜欢银子时的心情。 对于一个本身就这么能耙钱的人,要赏赐她的话,总不能太寒酸。可不寒酸的话,户部尚书和内务府大总管真的要大闹一番了。 与此同时,白素锦又递了一份账单给周慕寒,这是西军都指挥使赵恬赵大人给她的,上面清晰列明了西军三十万将士每年的各项开销。可不要小瞧了这份单子,它可是赵恬同她杀价时的必备神器,终极大招就是——哭穷! 周慕寒看到西军将士一年光茶钱就要两万两千两银子,由白素锦新开的普润茶行免费供应,于是就用沉默赞同了白素锦的提议。 想想自己一个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统共算起来也够请军中将士喝一年的茶,周慕寒深深觉得自己在家里的定位还是精忠报国、光耀门楣吧! 杜王妃以白素锦忙于准备宫宴贡席为由并未让她参与王府年节准备的事务,杜王妃不想让她插手,白素锦自然也乐得清闲,二十八这天剪窗纸贴窗花,整个听竹苑的窗子上都有份,红彤彤的,映着多挂了一倍量的大红灯笼,年气儿就烘托出来了。 临睡觉前,赵妈妈带人发了面,二十九一大早,小厨房里热气蒸腾,香气袅袅,蒸好的大馒头,精白面的、白面惨荞麦面的、白面掺豆面的,个头大色泽亮卖相好不说,香味也浓,这得益于和面时温水里加了煮过的牛奶,这法子还是白素锦教给赵妈妈的。 周慕寒亲自出马,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五六坛陈年女儿红,还有两坛相当有年份的花雕,当晚的饭桌上就出现了一道用花雕煨出来的酥肉,好吃得让人停不下筷子,得亏赵妈妈做的量不多。 除夕夜自然是要在主院吃,席面一上来,就可以看出杜王妃是下了大工夫的,从选料到烹制到摆盘,无一不精致、讲究,透着毫不掩饰的“贵”气。 可惜,用料再讲究、摆盘再漂亮,冬日天寒,从大厨房端到桌上,再听荣亲王感慨致词一番,菜也凉了一半了。 周慕寒席间表现异常给面子,甚至主动敬了荣亲王一杯酒,虽然是白素锦在桌下险些将他靴子踩破了提醒的。 尚算心平气和吃顿团圆饭已是周慕寒的极限,吃罢饭,两人就动身回听竹苑守岁。此时火药刚出现,还未有烟花爆竹的影子,故而除夕夜里,整个世界静谧安宁,三五步一只的大红灯笼俨然照亮了整个王府。 “这偌大王府留给我最后的一点好记忆,就是母妃还在世时,也这样陪着我一起守岁。母妃明明是这府里的女主人,可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也是要陪在那个女人身边的。”走在听竹苑花园间的小径上,周慕寒看着两侧熟悉却又陌生的景致,内心因为身边陪伴着的这个人而变得柔软,许多经年压抑在心底的回忆仿佛也有勇气翻开来看。 “他不来,我本是不难过的,我难过的是,母妃佯装的不在意。所以,我可以为了皇祖母和母妃不为难他,但是,我不会原谅他,永远!” 第86章 执念 “会不会觉得我很绝情?” 白素锦走在周慕寒身侧,偏过头微微仰视他,浅浅笑着,“何为绝情?对自己至亲之人薄情以待的人,还要不惜违背自己的心意掏心掏肺才算是有情吗?天下之情,无论是爱情、友情,还是亲情,都是要有来有往互为付出的,孝之一事,诚然,父母有生身大恩,但这大恩又不是父亲一人之功,母亲尤甚。以你的立场,能做到这般程度,在我看来,已经算是很好了。再者,古人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本就不是个多情、滥情之人,何来怪你绝情之理。” 这番话就是白素锦心中所想,古人讲究至孝,讲究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忤逆父母之意便是错,可白素锦偏偏是个“外来户”,在她看来,即便是亲情也是要用心经营的,这世上有混蛋的子女,也不乏不负责任的父母,尤其是荣亲王这种,宠妾灭妻,对周慕寒来说,他诚然有生身之恩,却也有害母之责,周慕寒顾念种种情面不动王府后院那个女人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易地而处,白素锦自认可做不到这个份上。 蓦地,一只大手就抚上了自己的后脖颈,捏了两捏。白素锦一阵无语,世子爷表示心情大好的方式也要这么异于常人。 白素锦将建议暖气的工艺图送进宫里后不久,就被皇上和太后赏赐给不少亲王和重臣,荣亲王府自然不会落下。然而白素锦进了府才发现,听竹轩里没有一间房装了暖气。周慕寒年底回京述职可不是一天两天定下来的,若是有心,将听竹苑每间房都装上暖气也来得及,只能说明一个道理,这府里当家的人根本就没这个心思。 旁人不关系便不关系,进宫面圣回来的那个下晌,白素锦就毫不客气地自己发话,将主屋的卧房、暖阁、书房、茶室统统装上了暖气,就连夏妈妈她们所住的偏房也一并装了。 暖阁内温暖如春,夏妈妈一行人在桌案上摆满了各色茶点,香茶自然也少不了。周慕寒回来这些天整日忙于外院,最近两天才有时间在院子里走走,经年无主,即便打扫的再干净,也扫不去陈年清冷,主屋里的桌椅家具倒是依稀如记忆中那般,可物件摆设明显少了不少,“你若是在这府里住得不舒服,我们就搬出去。” 白素锦打发夏妈妈她们到外间吃茶守夜,自己动手舀着暖锅了煮沸了的奶茶,听到周慕寒的话摇了摇头,“我倒是没什么不舒服的,就是有些担心你会触景伤情。” 接过白素锦递过来的奶茶,周慕寒吹开热气啜饮了一口,茶汤香甜、热气袅袅,身边还有白素锦的陪伴,这一刻,周慕寒觉得自己是真正的活着,与此同时,有关母妃的记忆也变得愈发活跃起来。 “母妃去世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屋子里的药味浓得发苦,之后好几年我都觉得鼻尖缭绕着那股药苦味。那时候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现在想想,母妃那会儿应该是感觉到不好了,也不让我去喊人,只是细细和我说着话,我趴伏在床榻边,听她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因为她离开而太伤心,不要心里记着仇恨过日子,也不要被这王府束缚住了,要活得自在......起初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说的累了睡着了,就像之前一样,可是,慢慢的,她的手冷了......脸冷了......身体也冷了......” 白素锦拙于安慰人,这个时候更是觉得言语苍白无力,只得走上前将他揽进怀里。 “别担心,我没事,在母妃最后的时候是我陪着她,这样很好,我很庆幸母妃在最后的时候能免于被他们打扰,更庆幸外祖能挺身而出将我带离这里。并不是因为这里是我的牢笼,而是因为那时的我太小太弱,连自保都不能。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更不在乎什么亲王的名位,只是,我母妃在世时是这王府的主子,即使只是虚名,在她过世后,我也不能让这王府落到旁人手里!我要一日,这王府便在一日,我不要,也要亲手毁了它!” 周慕寒深深吸了口气,“这个念头就这么盘桓在我心头数年,直到今日,我终于明白了母妃临终前那番话的深意。只有我过得好了,母妃她才会真正安心。如今你我一体,这府里暗下的手段如何腌臜不堪,我曾亲身经历过,我们才踏进来几日,便又有了苗头,我委实不愿你费心应对这些,出去了清净也好。” 白素锦只轻轻问了句,“离了这王府,你便能过得好了吗?” 周慕寒沉吟片刻后,诚实地摇了摇头。执念已久,岂是轻易就能割舍的。 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白素锦抽身坐到他身边,捻了颗蜜饯塞进他嘴里,“既然不能过得好,又干嘛要离开。而且,我一点也不觉的你之前所想有何不妥。至于我,你尽可放心。明着,你可是为我赚来了一品诰命,她有名位无品级,也拿捏不到我;暗里,也无非是写小人伎俩。老实和你说,我呀,巴不得她动些歪心思,自作孽——才不可活。” 周慕寒一顿,继而彻底放松开来,脸上的郁色也慢慢散去,语气轻快了许多,“皇祖母说的对,咱们这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白素锦浅浅而笑,算是坦然应下。 “哦,对了,院子各处我差不多都转过,却并未看过一张半幅母妃的画像,可是都收起来了?” 周慕寒冷冷哼了一声,“心虚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挂存母妃的画像,怕是看了夜里会惊醒吧。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说罢起身出了暖阁,没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方漆木匣。 两人转坐在窗边的八仙桌边,周慕寒打开漆木匣,里面装满的厚厚一沓画纸上,画的尽是同一个人。 或浅浅轻笑的,或凝眉沉思,或眉笼轻愁,或闭目而眠...... 白素锦一张张翻看,画中女子端方秀丽,眉宇间透着股淡淡的英气,依稀可寻周慕寒的影子。 画中是何人,自是不言而喻。 而且,看画纸的情况,这些画像显然是经年积累下来的。 “母妃真好看,你们的眉眼很像。”白素锦实事求是。 周慕寒显然很喜欢这样的评价。 “没想到你的画工这般好,除了母妃的画像,可还画其他的吗?”白素锦将画像小心收入匣内。 周慕寒站起身,让外间的清晓到书房去了笔墨纸砚来,行动力十足地开始现场作画。 守夜漫漫,左右也没什么娱乐打发时间,画画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白素锦初衷是打发时间,可待到周慕寒一落笔,想法立马就转变了。什么算是不错的选择,简直就是相当不错的选择。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寥寥几笔开出轮廓,白素锦就被周慕寒挥洒自由、行云流水一般的走笔牢牢吸引。 一个时辰后,半幅沙场点兵图跃然纸上,场面恢弘、气势磅礴,在笔下慢慢成型的关隘城毅然耸立,透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威严。 无论笔法,还是画意,都堪称上佳之作! “没想到大将军的画工如此了得!”白素锦学画时间也不短,可走的是工笔向,对于周慕寒这种大开大合的写意画法,她自认难以驾驭。 有了作画做娱乐,守岁也不那么难熬。子时正,夏妈妈领着一众人端了水饺过来,白素锦和周慕寒象征性地吃了几个,在大家恭贺新年的祝福声中每人赏了个重重的小福袋。 大历守岁不必非守到凌晨,只要到了子时吃过饺子便可。 领过赏后,下人们散去,该值夜的值夜,该休息的休息,白素锦和周慕寒洗漱后也抓紧时间歇息,几个时辰后的宫宴还是一场考验。 要说宫宴,对皇上也好,对皇亲国戚、朝中大臣也好,这顿饭吃的都挺遭罪。宫宴开席在午时正,可大家伙儿却要七早八早的赶在辰时初就要入宫,皇亲和众官员在正清殿,由皇上亲自坐镇,而皇后则在广宜宫招待女眷们。 冬日天寒,菜肴从御膳房端出后,即便脚程再快,端到宫殿内热气也散了大半,且热菜多用动物油脂烹饪,但得凉下来,委实难以入口。是以,宫宴的席面上冷盘就占了一半。大冬天的,坐在不那么暖和的宫殿里大动作都不能有一个,还要吃半肚子的凉食,后果可想而知。所以,宫宴之上,大部分人都是能少吃就少吃,空肚子总比闹肚子的好。 可就是这么个大家伙儿都痛苦的事儿,偏偏每年都隆重无比地举行着。不为旁的,只是这份寻常人家都无法企及的荣耀。说到底,就是面子碾压了肚子! 卯时正,白素锦迷迷糊糊被弄起床,再度人偶一般被夏妈妈等人折腾着,沐浴更衣,盘发着装,一层层一件件,等白素锦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包在了吉服之中。 荣亲王府参加宫宴的除了荣亲王,就只有周慕寒夫妇。按理说,杜氏扶正,膝下的大公子和三小姐也是有资格随着荣亲王参加宫宴的,可惜有林家和周慕寒镇着,太后不喜,皇上缄口,他们可有可无的资格也就给抹了去。荣亲王不是没争取过,奈何霍太后那关过不去,三番两次之后,只能放弃。 虽然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荣亲王和世子两人关系不和,但一同离府赴宫宴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白素锦和周慕寒到二门的时候,荣亲王一行人前脚刚到,杜王妃披着白貂斗篷,妆容精致,笑意晏晏,却抹不净眼底隐隐的不甘和愤恨,然而说话的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婉和煦,“早些动身吧,外面不比家里,在长辈跟前失礼就不好了。” 第87章 宫宴 昨日话已说开,周慕寒也不屑与杜王妃纠结一时口舌之快,至于白素锦,这种语言层面上的攻击对他来说伤害力几乎为零。他们夫妇俩充耳不闻,一旁的荣亲王却微微蹙起了眉,但碍于在二门口也不好多说,便沉着脸上了轿子。 天气冷,宫宴上又少不得饮酒,白素锦就拉着周慕寒上了马车,更重要的是,早上干时间,也没来得及吃东西,赵妈妈在马车里放了食盒,两人正好在路上可以用些,不然撑到宫宴开席可有的挨了。 马车驶到宫门外的时候正好宫门开启,系好斗篷、大氅,端正头冠、白素锦和周慕寒始终和荣亲王保持五步远的距离,朝着内宫走去。 过了正华门,浩浩汤汤的人群就要分成两队,男人们往正清殿,女眷们则要前往广宜宫。 “有皇祖母和皇后娘娘在,碰到不长眼的,你也不必忍着。”临分开前,周慕寒再次叮嘱道。虽有一品诰命加身,又有周慕寒这个封疆大吏的夫君做靠山,但越是荣耀,白素锦商家女的出身就越会被人拿来诟病。 白素锦忍不住低笑,“可知这句话你从早上醒来到现在重复了多少遍吗?六遍!放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呵呵!” 直到走进正清殿,周慕寒还在回味着媳妇刚刚那句“呵呵”的含义。呃,总觉得信息量和可能性后果会非常丰富。 “诶,你这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该不会是想着媳妇吧?!”伴着刻意压低的男声,一只大手拍上了周慕寒的肩膀。 “令尊顾大人可是大历出了名的‘铁面青天’,你却依旧这般言辞轻佻,若是被顾大人知道了,不知是不是又要家法伺候。”周慕寒头也未转,直接拍掉了肩膀上的那只手,“听说你刚擢升理藩院郎中,同其他国使臣打交道,可要绷紧了,免得一时不察暴露了本性,屁股开花事小,有损国威事大啊,顾延卿顾大人。” “哈哈哈......”一阵极力压制的低低笑声在两人旁边响起,“顾延卿,我早就提醒过你了,千万不要招惹他,他现在的嘴皮子功夫可厉害得很,你偏是不听,这下子受伤了吧?” “沈凌青,你这是在幸灾乐祸?”顾延卿一上来就被周慕寒弄了个语塞,看到沈凌青旁观看热闹,忍不住捏着手指跃跃欲试要动手。 几个人打小就混在一起,顾延卿最后虽走了科考之路,可一身武艺却是始终没荒废过,反倒是他,从小习武便是敷衍了事,从商之后更是统统都抛之脑后,论武力,顾延卿这个顶着文官之名的武夫轻而易举就能把他撩趴下。于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沈凌青立即服软。 周慕寒对这两人的相处早已司空见惯,待到另一名青年上前来与他见礼时才敛起了随性,难得郑重待之。 此青年不是旁人,正是钱塘许家二少爷、三元及第的状元爷许唯信,如今是翰林院修撰,皇上钦点他参加今年的宫宴,看重程度可见一斑。而且,在他背后,论势,当今抚西大将军、荣亲王世子周慕寒可是他的亲表妹夫;论财,钱塘许家的当家可是他的亲爷爷! 要财有财,要靠山有靠山,更要命的是人家还是三元及第,凭自己的实力夺了状元进了翰林院,要才有才,是以许唯信自蟾宫折桂之日起,走在人前就已经是自带光环了。 如今又和周慕寒站在一处,光环想不加倍都不行。 放眼正清殿,翰林院修撰无疑是官职品级最低的,可许唯信的态度始终如一,不卑不亢,进退有礼,即便面对周慕寒也是从容坦荡,既不刻意保持距离,也不借机亲近,这让一旁的顾延卿和沈凌青对他的好感度连连攀升。 圣驾未至,正清殿内到处是低低的交谈声,沈凌青没想到会在宫宴上见到许唯信,见他为人坦荡,便也不矫情,直接说了想和许家做丝绸买卖的意愿。 “实不瞒沈兄,家中的生意我委实知之甚少,只是家书中曾提及家父和愚弟近年来致力于开拓新商路,但据我所知,目前为止俱是陆路,沈兄所提及的海陆贸易,家中从未涉及,是否有意向参与,我委实拿不准。不过,表妹适逢在京,过两日我拜访荣亲王府,见了她可以询问一二,于经商之事,表妹的眼光和胆识深得祖父赞赏。” 得,绕了一圈,最后的结论还是要走世子妃这条路。周慕寒已经向他透露了许老爷子近期会进京的消息,也承诺尽力安排他们见面,所以沈凌青也不觉得失望,反而更欣赏许唯信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子。 蓟石滩大捷后,大历西北境、西境的局势相对一段时间内会很平静,边境通商和互市是发展趋势,顾延卿一早就盯准了这一块,从许唯信口中得知许家在西南的新商路后尤为感兴趣,周慕寒对当地地理环境又极为熟悉,而沈凌青也闻到了银子的味道,四个人就在一方小天地里商讨起拓通大历西南-西部-西北-北部的商道脉络的可能性与可行性,囊括了军师视角、政务视角和商贸视角。 后人或许难以置信,可日后永垂史册的乾通大商道就是这四个青年在宫宴前聚在大殿一角热火朝天的讨论中提出了雏形。 而促使这条大商道从概念转化成实践操作的另一个主要贡献人,此时则正气定神闲地端坐在广宜宫的大殿之上。 以白素锦所坐的位置为圆心,方圆四五米之内无人踏进,这在偌大的大殿里也属异常之相。明晃晃的排斥和孤立。 换做旁人,这会儿估计早尴尬死了,可放在白素锦眼里,可以免于和那帮贵夫人们假意寒暄,倒是正合她心意,巴不得她们都离自己远远的才好。 “母后......”隐秘的幕帐后,凌皇后透过细细的缝隙看到孤坐着的白素锦,犹豫地出声。 霍太后却抬手止住她的话,摇了摇头,“再等一会儿。” 全然不知殿上情形尽收人眼底的众人仍在低声交谈着,白素锦稍稍用了一盏茶,而后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一般,心里却在梳理着这两日整理出来的缎面的工艺法。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身着湖色衣裳的大宫女从殿内出来走到白素锦近前,毕恭毕敬地行跪礼,口齿伶俐道:“禀世子妃,太后娘娘请您移步到内殿。” 一时间,大殿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白素锦悠然起身,整了整衣摆,于众目睽睽之中在大宫女的指引下迤然而去。在她离开后,大殿内死寂了好一会儿才再度恢复低低的交谈声。 白素锦跟着大宫女进入内殿时太后和皇后两人已经早一步折回来了,白素锦恭恭敬敬给两人行了大礼,说了套新年的吉祥话儿,起身时看着太后浅浅笑着。霍太后猛然领悟她的意思,忍不住笑出声来。 “皇后啊,你看看这丫头,精着呢,这不,跟咱们讨赏呢!” 凌皇后听太后这么一说也没忍住笑出了声,拿出了随身带着的一个大红色绣着福纹的福袋。这份见面礼她可是一早就准备好了。 “谢皇后娘娘赏赐!”白素锦跪身双手接过福袋,掂了掂,还挺压手,手感上看,应该是玉件。在凌皇后示意下,白素锦将福袋打开,看到里面那尊足有巴掌长的极品羊脂白玉整块雕刻而成的送子观音像时,白素锦是真的愣住了。 不愧是一国之母,出手好大方! “瞧瞧这高兴的,眼睛都要弯成两道月牙了,皇后啊,你这份礼可算是送到这丫头的心眼里喽!”霍太后总算是明白自己那向来不苟言笑的孙儿为何一提到媳妇就脸色和缓了,谁看到她那两道笑弯了的眉眼,都会忍不住跟着舒心。 “多谢皇后娘娘!”没料到竟是这么一份大礼,白素锦欲再行谢礼,却被凌皇后拦住。 “本宫这个做皇伯母的,一份礼既是见面礼,又是年赏礼,算不得贵重。再说,自家人之间,勿需这般客套!” 凌皇后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白素锦便也知趣地收下。 霍太后见状,眼里透着明显的赞赏,“哀家赏给你的物件有些大,福袋怕是装不下,过两天你就能看到了,现在就先卖个关子!” 白素锦突然就想起了日前周慕寒带回去的那张登记着青铜器和玉件的礼单。 不想则以,一动念头,白素锦就有些被幸福包围的眩晕感。同时,心里也隐隐有了个大致的想法。 霍太后是听过周慕寒将白素锦做生意的手段的,如今真人就在这里,离宫宴正式开始的时间还很长,于是,白素锦继周慕寒后,做起了这皇宫内的第二个说书人,讲的竟然还是自己的故事,饶是白素锦脸皮再厚,也有些羞羞哒的感觉。 一来这些事都是白素锦亲身经历,二来无论是表情还是调用词汇量,白素锦都比周慕寒高出一大截,所以大历最有权势和身份的两个女人就这么沉浸在了临时说书人白素锦的故事里。直到桂嬷嬷斗胆打断,宫宴快要开始了,三人才恍然,该干正事了! 白素锦随着太后和皇后再次回到大殿内,驻足目送她们坐上主位后,自己坐回了原位。 这一次,两侧的人明显有借故上前搭讪的趋势,可白素锦目不斜视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压根不给她们机会。 宫宴惯例,先是礼官唱福文,然后是皇后娘娘致辞,接着太后娘娘聊表嘱咐和祝福,再接着就是亲王为首的王爵贵族呈献贡席,最后就是边欣赏歌舞边享用美食。 荣亲王上面还有两位亲王兄长,长幼有序,是以由他们两府先献,白素锦看了一眼,无非就是在砂锅或汤盅外包上一层厚厚的布用以保温。 “听说咱这宫里顶新奇、实用的暖气就是出自荣亲王世子妃之手,想来今天的宫宴,必定也会给大家伙儿带来新鲜的吃食吧?”白素锦这厢还未站起身,就听到上首主位旁传来德妃略有些尖锐的声音。 第88章 因果 来者不善。 德妃脸面上笑意盈盈,可说出来的话却透着股非善意的味道, 装糊涂这种事白素锦早已驾轻就熟,对德妃的话里有话充耳不闻,福身施礼后开始指挥夏妈妈和几个太监宫女将五桌贡席抬了上来。荣亲王府的十桌贡席,五桌被周慕寒带到了正清殿,另外五桌则由白素锦带来广宜宫。 五个铜质暖锅,五款不同口味的汤底,每个暖锅又配有一个四层隔板的实木架子,架子上整齐摆放着各种涮菜。 霍太后之前吃过,才没有像其他人那般意外和惊奇,手一挥就将五个暖锅给分了,自己是一定要留一个的,余下的四个,皇后、德妃、容妃、宁国公府老太君各一个。 “锦丫头,你到哀家这里来吧。”看到白素锦侧身要回座位,霍太后招了招手,将她唤到自己身边。 宫宴采用分食制,白素锦按照霍太后的意思坐在她身边,用公筷伺候她用餐,桂嬷嬷退在一旁,悄声吩咐宫女到御膳房多取一份涮菜过来。 “别只顾着哀家,你也用些。这进京才几日啊,哀家怎么瞧着比第一次进宫的时候瘦了不少呢?” “还好,本就是怎么吃也不长肉的体质。”白素锦脸庞有些微微发热,她现在的体质是不容易长肉,但进京后的确清减了不少,一来有些水土不服,二来是夜里周慕寒闹得很,虽然单独住在听竹苑,但好歹也是在王府里,她也不好睡懒觉,两下发作,这才瘦了不少,赵妈妈这几天逮着机会就可这劲儿地灌她汤汤水水,夏妈妈更是旁敲侧击地提示周慕寒节制一些,可惜周大将军上了床就将夏妈妈的话抛诸脑后。 霍太后瞧着白素锦隐隐透着粉红的耳廓,还有什么不了解的,暗地里骂了声自己的孙儿,亲手给白素锦夹了两筷子涮好的牛肉卷。 白素锦就这样一边伺候着霍太后,一边跟着吃了顿热乎饭。她吃得淡定从容,倒是在场的贵夫人们心中五味杂陈。 白素锦对歌舞表演兴趣缺缺,全程目不斜视地伺候着霍太后,两人一边吃,一边低声说着话儿,皇后显然也非常喜欢这个暖锅,时不时的和霍太后、白素锦说上两句。 至于其他的嫔妃、王妃、侯伯夫人等女眷,就只能一边看着五个汩汩滚着热汤的暖锅一边吃着半冷不热的菜品。 “托荣亲王世子妃的福,这餐饭是老身入冬来吃得最舒坦的一次了。”歌舞间歇之际,宁国公府的隋老太君放下筷子,看向白素锦的目光中带着赏识和谢意。她已年过七旬,平日里就食欲不振,入了冬更甚,每年的宫宴于她来说更是折腾,没想到今年竟会有如此惊喜。 “老太君言重了,不过是讨巧而已。”白素锦这会儿对隋老太君简直感激涕零,太后娘娘吃了个七八分饱后就不吃了,但是却没放下筷子,一个劲儿地涮菜涮肉,然后都夹到了白素锦面前的盘子里。这可是太后娘娘亲手给涮的,可白素锦真的要吃不下去了,正寻思着怎么找个借口住筷,危难之际碰巧赶上隋老太君解围,于是忙不迭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转向老太君的方向端端正正回话。 白素锦自以为掩饰得好,可将她动作全然看在眼里的桂嬷嬷忍不住低下了头,掩饰脸上的笑意。霍太后自然也发现了,眼里滑过一丝狡黠的笑,转而也放下手里的筷子看向隋老太君,果然,木架上的涮菜用掉了七八分,只是肉卷每盘剩了小半盘。 “食材虽普通,但胜在心思巧,尤其是哀家和老太君这般上了年纪的人,多沾了油腻就不容易克化,吃这个暖锅最好,既暖和,又清淡。这孩子心思细,特意将暖锅的做法都详细整理出来了,稍后哀家着人誊抄一份给老太君送到府上去。” “老身叩谢太后垂爱!” 霍太后抬手免礼,“老太君勿需多礼,一年中难得能聚在一起一次,随意便好。” 歌舞再起,殿内再次热闹起来,霍太后一直没发话,白素锦也就不便起身,一场宫宴,白素锦就这么坐在太后身边,时而欣赏欣赏歌舞,时而和太后说说话,小声叮嘱她日常多用些茶油和青果油,对肠胃很有好处。霍太后也叮嘱她平日里注意身体,还特别提到她已经交代了太医院的卓院使,这两日便会到王府给她诊脉。 祖孙两个相处得自然融洽,皇后也在一旁帮衬,一场宫宴下来,白素锦无疑成了最大的焦点。 知道周慕寒在前面等着,宫宴结束后霍太后没有多留白素锦,只是给了她一块进出内宫的腰牌,嘱咐她有时间就进宫来走走。白素锦欣然应下,随着大部队一起出了广宜宫。 一出广宜宫,镇北将军府的大夫人赵氏和三夫人乔氏缓了两步与她并肩而行。二夫人冯氏随林二爷外放在湖广,故而没有出席宫宴。 “太后娘娘事先有交代,我和你三舅母才没同你在一处,委屈你了!”想想开始时在大殿里白素锦被孤立的情景,赵氏心里有些难受,若不是顾忌着太后娘娘的交代,她早就忍不住上前了。 白素锦听了当下一愣,有些不解地看向赵氏和乔氏。 难得看到白素锦一副懵懂模样,乔氏微微颔了颔首,“太后娘娘也是好意,无非是想让你明了人情冷暖而已。” 太后娘娘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白素锦心里默默感叹。 “听说世子爷手腕上戴着的那串七宝佛珠手串是世子妃亲自到寺里求来的,材料珍贵无比不说,还是空了大师亲手打磨串制,更受了九九之日的香火供奉,想来世子妃也是深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吧?” “也是,一场战事就是十万人的杀孽,世子妃为世子请来七宝佛珠手串护身,也是用心良苦。” 白素锦本无意惹尘埃,偏偏就总有人自己上赶着找拾掇,这不,刚出广宜宫没多远,就有两个穿着三品吉服的半老徐娘跳了出来。 赵氏刚要发作,却被白素锦先一步拉住了袖角。 “她们是都察院左、右副都御使的夫人。”乔氏小声提醒道。 白素锦点了点头,转而偏过头去,下颌微微上扬,凤眼微眯瞟了她们两眼,淡淡开口,“佛祖言众生万物平等,莫说是人,就算是牛羊鸡鸭,那也会条生灵,与人无异,食荤的人哪个身上没有业障?没有边疆将士们舍身卫国,你我在内的大历百姓何来安居乐业的日子?以战止战的杀孽再重,在佛祖面前,尚且还可以以保家卫国之功向佛祖讨情,不知二位夫人以何面对佛祖?” 无视两人愈发铁青的脸色,白素锦话音一转,声线里裹着一层凛冽寒意,一字一句道:“众生平等,那是在佛祖眼里,而你我凡人,却是有着国界之分的。身为大历监察重臣之内眷,却为敌国悍匪之兵心生怜惜,两位心胸如此博大,不知置我大历边城丧命于敌军铁蹄之下的百姓于何地?!置我大历浴血抗敌马革裹尸的边军将士于何地?!” 咄咄逼人之下,两位副都御使夫人不仅脸色青白,就连双腿也忍不住微微打颤,白素锦这顶大帽子压下来,搞不好就会连累到前朝的男人。 “两位副都指挥使大人身负皇命检察百官,手握弹劾之权,想来必是心性高洁、胸怀万民之人,吾等女眷虽不得干政,但起码的忠君爱国、是非分明的道理还是要明了的,所谓言传身教,不为旁的,总要替子女后辈着想才是,望两位夫人谨言慎行!” 白素锦并未压制音量,在左右副都御使夫人找茬之际,旁观看热闹的不乏其人,这番话是敲打两个挑事儿的人的,同时也是说给那些旁观者的。 一时间,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白素锦毫不掩饰眼里的轻蔑和冷嘲,淡淡看了左右副都御使夫人两眼后,便跟着赵氏和乔氏往前走,走在前面的人自动自发给他们让了条路出来,反倒是隋老太君在丫环的搀扶下主动与她们打了招呼,一同往正华门的方向走着。 还未到正华门,远远的就看到了稀稀落落的数道人影,待走近些,白素锦一眼就瞧见了周慕寒,朝服玉冠,尊贵挺拔,就那么站着就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 宫宴结束后,大部分人都是在宫门口的马车里碰头的,冬日里天寒地冻,很少有人等在正华门。 等在正华门的,除了周慕寒和林家两位舅父,还有宁国公,四个人正好站在一起聊着什么,看到白素锦和隋老太君及两位舅母一起走出来,周慕寒打过招呼后先一步迎了上来,同其他三人打过招呼后就晃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白素锦一番,引得旁边的隋老太君忍不住打趣他,“放心,你媳妇呀好好的,一根头发丝也没少!” 白素锦饶是脸皮再厚,也闹了个大红脸。心想大将军你人前高冷的形象呢,可不可以不这么崩人设?! 第89章 家宴 回程的马车里,白素锦将宫宴上的情形给周慕寒形容了一番,包括和左右副都御使夫人的那次交锋。 周慕寒一张俊脸冷得几乎成冰,“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看来上次就不该手下留情。” 白素锦眉峰一跳,难怪听着左右副都御使的官名觉得熟悉,原来在林大总管给她的那本“败家”小册子见过! “将军,咱们能否打个商量,日后你再看哪个不顺眼,能不能挑个僻静的地方在他脑袋上套个口袋再揍?省下来的银子咱留着买牛肉吃!”白素锦对那个“败家”小册子印象极其深刻,京官果真身娇肉贵,不过挨了几下拳脚,赔的银子少说也要千两起价,想想就肉疼! 周慕寒顿时面部肌肉陷入纠结中,后悔之意溢于言表,白素锦恍然,想来大将军是从来没将赔出去的银子换算成最喜欢的牛肉。亦或是,赔银子的善后工作都是林大总管一手操办,他自己心里压根就没有数! 白素锦首次发现,牛肉是相当好的参照物。 广宜宫外发生的事是瞒不住的,众多女眷在场,还有随行伺候的宫女太监们,所以没多久,整个后宫就知道了荣亲王世子妃力挫左右副都御使夫人的事。 皇上一听说此事,当即就差人将刚回府的左右副都御使召回了宫里,严词训诫了一番后才放出了宫。 对此事太后和皇后娘娘未置一辞,德妃娘娘却有些坐不稳了,外人或许不知,但她心中却明了,左右副都御史暗下都是五皇子的人脉。年前周廷身负皇命以钦差之名走了趟川省,清肃了川省官场不说,回京后牵连出不少朝廷官员,仅仅户部就罢免了包括郎中在内的十数名官员,其他各部皆有如此情形。 京中一番官员波动,外人看来是清肃之风的延续,实际上,五皇子和六皇子心中再明白不过,皇上这是在剪除他们在朝中的羽翼,以此警告他们,这一次尚且顾念骨肉亲情,若是不知悔改,下一次就不会这么好运了。 果然,五皇子和六皇子大为收敛,连带着相关官员也跟着明哲保身。没想到的是,左右副都御使的夫人竟愚蠢至此,敢在广宜宫外众目睽睽之下挑衅荣亲王世子妃,脑子不够灵光偏还胆大包天,活该被扣上那么一大顶帽子! 大过年的也不得安宁,德妃和五皇子这个年是注定过不舒心了。 宫宴结束后,白素锦忐忑的心终于可以安稳了,踏踏实实睡了个舒服觉,初二一大早跟着周慕寒先到正院给荣亲王和杜王妃问了安,之后就带着整整三车的礼物直奔镇北将军府。 周慕寒和白素锦进门的时候林老将军已经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了,这会儿刚被大夫人赵氏请回正堂内坐下。 这回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加之林家人偏爱周慕寒,对白素锦自然爱屋及乌,气氛甚为熟络自然。 白素锦先是和周慕寒恭恭敬敬给林老将军、两位舅母舅母行跪礼拜年,当然,得来的红包甚为丰厚,接着又和诸位表兄弟表姐妹互相问候了一番。林老将军本就对白素锦颇为满意,经过昨天广宜宫的那件事,对她就更为赏识了,性子虽说泼辣了一些,但处处护着夫君,更重要的是,小小女子却心存大义、明辨大是大非,这是最难得的。 大历风俗,初二初三是女子回娘家的日子,白素锦随着周慕寒在京,索性便将镇北将军府当做了娘家,准备住上两三天再回王府,临出府前周慕寒就已经和荣亲王打过招呼。荣亲王再有想法,也不好说出口,毕竟对周慕寒来说,镇北将军府更像是他的家。 周慕寒打小就住在林老将军的院子里,这次回来自然也还是住在西跨院,林老将军得了暖气的图纸第一时间就把西跨院的屋子给装上了,知道周慕寒今年要回京述职,暖气装好后就每天烧着,现下屋子里暖融融的,被褥也都是新浆洗过的,松软干燥。同听竹苑相比,高下立现。这边是用心与不用心的感官差距。 白素锦和周慕寒在小院子里休息的功夫,她带来的那三车年礼让大夫人和三夫人足足忙了近一个半时辰才入了库,晌午问过老将军的意思,就做了暖锅。 除了远在湖广任上的林二爷和二夫人,镇北将军府算是团圆了,三个姑娘也都带了各自的夫君回来。 林老将军素来严肃,今儿难得露着笑脸。林家内院没有那么多讲究,就在老将军院子的正堂大厅内席开两大桌,男人们一桌,女人们一桌,就近三四个人合用一个暖锅,男人们兴致很高地喝着酒,也不用担心桌上的菜凉掉。 “放心吧,家里男人们的酒量都不错,也都知深浅,不会喝过的。”看白素锦频频看向周慕寒那边,大夫人笑着安慰她。 同桌的女眷们听了大夫人的话都笑盈盈地看过来,白素锦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有些紧迫盯人了,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朵尖,这下子更是惹得同桌的女人们轻笑出声。 一顿团圆饭吃了近一个时辰,周慕寒虽未喝醉,但也微醺,等着老将军睡下后,两人回到西跨院,白素锦亲手给周慕寒拖了外袍,温水擦了脸、脖子和胸口,然后将人塞进了被窝。整个过程中周慕寒极为配合,让抬胳膊就抬胳膊,让抬腿就抬腿,一个劲儿傻笑着,含糊不清地反复念着媳妇媳妇,一旁伺候的夏妈妈憋笑憋得几乎要内伤。 将人安顿下来,白素锦也热了一头汗,到跨间的屏风后面简单梳洗了一番,再回到卧房的时候周慕寒居然还没睡踏实,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嘴上仍含糊不清地念叨着,白素锦没法,脱了外衣爬上了床榻,刚掀开被子半边身体靠过来,就被周慕寒长臂一伸给揽了个满怀。白素锦挣扎了两下,挣脱不开,索性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将被角掖严实。周慕寒安静下来,很快的呼吸就绵长起来,白素锦无奈地将额头抵上他肩膀,慢慢也睡了过去。 这个晌午,将军府里各房的午睡时间都较比往常久了不少。 周慕寒在行伍中多年,酒量早已锻炼出来,小睡过一会儿之后人就清醒了,但是怀里的白素锦还在睡着。 白素锦的睡相很好,原本就不大的巴掌脸比在进京前又瘦了一圈,下巴颏尖尖的,灵动的凤眼合着,睫毛纤长卷翘,微微颤动时宛若轻羽骚/动人心尖,勾得人心里直痒痒。 天光大亮着的冬日午后抱着媳妇躺在被窝里,周慕寒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忍不住有些恍惚,梦一般。 白素锦一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周慕寒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头疼吗?”白素锦作势要起身,却被周慕寒一个用力给拖回了怀里。 周慕寒摇了摇头,“再躺上一会儿。” 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白素锦便纵着他一起又躺了两刻钟。 将军府上的三位小姐自不必提,媳妇儿们也大多出身高门,琴棋书画各有擅长,午后闲来无事便聚在大夫人的院子里品茗闲话。白素锦本以为会来一场艺斗,不料二少奶奶闻氏这厢琴声刚起,一道藕荷色的倩影便窜了出去,白素锦定睛一瞧,乖乖的,原来是林大小姐手里握着一柄长剑舞得虎虎生威,而周遭一众人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等场面,一个个拍手叫好。 一曲琴剑和鸣后,两个丫环将八仙桌抬了上来,桌面上赫然摆放着两个大算盘,大少奶奶霍氏和四少奶奶夏氏端坐在桌边,每人手边放着一本账册,只等三夫人一声令下,两人一手飞快翻动账册,一手手指翻飞将算盘拨得响脆。 三刻钟后,四少奶奶夏氏率先合上账册,报了个数目,三夫人哈哈一笑,宣布这一局四少奶奶获胜。 这边珠算比罢,林二小姐与三少奶奶卓氏又比起了女红,篓子里放着些裁衣服剩下的边角料,又被刻意剪碎了些,看着都是小块碎布,两人比的是看谁能又快又好得缝制出一个荷包。 伴随着断断续续的“诶呦”声和呲呲的抽气声,白素锦真的是要惊掉下巴了。她本以为这个世界里只有自己的针线活儿惨不忍睹,没想到同类竟然出现的如此突然,瞧瞧这才多大会儿功夫,林二小姐的手指头就已经戳了好几针了,三少奶奶那边也没好哪儿去,那针脚糙得,白素锦看着自信心暴增。 待到两人磕磕绊绊终于将两个荷包放在桌上展示,等待评定,周遭的女人们早已笑得七倒八歪。委实怪不得别人,实在是成品的美观度过于挑战人的审美。 “来来来,今年有了锦娘,三姑娘可就不能再逃了!”大少奶奶霍氏将林三小姐推了出来。 白素锦看着近前温婉端秀的林三小姐,牙一咬,“那就由三姐出题目吧!” 林三小姐闻之嫣然一笑,下一刻的动作却让白素锦险些踉跄着被自己绊倒。 第90章 寒症 但见林三小姐衣袖一挽,爽利地坐到了桌边,晃了晃小手臂,“咱们不如就来比腕力吧?” 这真的是古代的大家闺秀吗?是吗是吗?! 白素锦在林三小姐招手中木然地走上前去,机械地挽了挽衣袖,手肘抵上桌面,手掌扣上林三小姐的,注意到对方看着两人扣在一起的手眼底涌动着窃喜。白素锦也将注意力集中到两人的手臂上,嗬,原来是这么回事,两相对比,自己的胳膊显然比林三小姐的细了一圈。 这是赤/裸/裸的占便宜啊! 周遭众人显然都看透了林三小姐的意图,笑着取笑她即便是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林三小姐粲然一笑,“以己之长克彼之短,这克是十三教我的。” 三夫人爽朗地笑道:“他可没想让你将这招用到他媳妇身上!” 笑声中,白素锦精神抖擞地晃了晃两人扣在一起的手,语音轻快道:“那还请三姐手下留情了!” “彼此彼此!” 三夫人充当裁判,定好了三局两胜的规矩,众人围上前来,只待三夫人一声令下,加油声此起彼伏。 紧紧扣在一起的两只手左右微微摇晃,处于暂时僵持状态,林三小姐明灿的杏眼中浮上一丝意外,没想到细胳膊细腿的十三媳妇还挺有劲儿! 白素锦憋足一口气,现场给她们表演了一场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连胜两场,林三小姐完败,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感叹道:“没瞧出来啊,你这个小身板,倒是有一把好力气!” 白素锦嘿嘿一笑,“我呀就是长不胖的体质,平日里吃的一点也不少。” 林二小姐猛点头,“得亏你这体质,不然和十三同桌吃饭,日子久了还不得吃成个大胖子!” “你这丫头!”大夫人赵氏笑着点了点林二小姐的额头,不过想到周慕寒的食量又没的反驳,“习武之人的饭量是较一般人大了些,寒小子又常年在营中领兵操练,体力消耗大,能吃是福!” 白素锦豪爽地拍了拍胸膛,“无碍,琴棋书画我虽拿不出手,但赚钱的本事还是有一些的,不怕世子饭量大!” 这下子满屋子的人都憋不住大声笑了起来。四少奶奶夏氏笑得尤其畅快,镇北将军府的小姐和媳妇儿们几乎都出身官宦人家,唯独她是商家女,如今白素锦嫁进来,她就觉得自己有了伴儿。 “弟妹谦虚了,你赚钱的本事何止是有一些,就连家父在书信中也屡次提及到你,尤其是那些改良后的织具,简直令人惊叹不已,家父直说有机会定要见见你呢!” 夏氏的父亲乃是苏州首富夏彭越,拥有整个大历最大的人参、三七药园,同时也拥有江南地区第二大的桑园。第一大桑园的拥有者自然就是白素锦的外祖许家。许老太爷将白素锦改良后的纺车、织机带回江南后,并没有藏私,仅过了月余便分享给了同行,夏彭越与许家虽算半个同行,但两家多有生意上的往来,得知这批织具的最初改良者是白素锦后赞赏有加的同时,因着镇北将军府这层关系在,也就生了结交的意愿。 夏氏说的坦荡,白素锦也应得干脆,生意场上拼商品,更是拼人脉,更何况对方还是苏州首富,手里握着全国最大的药园,白素锦巴不得与之结交呢。 让白素锦大跌眼镜的比试完毕后,众人品着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把玩各自所长,二少奶奶和林大小姐执棋对弈,大少奶奶和四少奶奶在品评一本琴谱,林二小姐与三少奶奶则在研墨作画,林三小姐从旁观看,白素锦同两位夫人闲聊了一会儿后环视了一圈,对两人的画作很感兴趣,也凑上前去围观。 晚饭大家伙儿就留在大夫人这边用了,送她出院子的时候,三少奶奶卓氏轻声提醒她,明日巳时正她父亲会上府来给她诊脉,白素锦郑重应下。 白素锦回到老将军的院子时周慕寒正在堂屋里和老将军说着话,白素锦进去请了安,陪着坐了一会儿后两人相携回了西跨院。 “二姐未出阁在家时便常常因为女红而被舅母她们取笑,直到同样不擅女红的三嫂进了门,她仿佛找到了安慰,两人一见面总要比个高下,但最后总免不了落下被舅母她们一起取笑的下场。” 听完白素锦对聚会上所见所闻的惊讶和意外,周慕寒笑着给她解惑。 “我觉得下次再聚,女红比试就要算上我了。”白素锦汗颜,得亏是自己离得远,又刚嫁进门,这才没有彻底露底,不然这回也要献一次丑了。 周慕寒是见识过她被夏妈妈拘着学习女红的,大手抚上她的后脖颈捏了捏,满眼的笑意,“不用勉强,女红什么的会不会都无所谓,反正还有夏妈妈她们在,你尽管做自己喜欢的就好。” 恩,这话听着怎么就这么好听呢?! 在镇北将军府住着,白素锦觉得比在荣亲王府舒服许多,可能是受周慕寒的精神状态影响。一清早起床后,稍加洗漱他便到老将军那边陪着过两招,祖孙两人舞枪弄刀,虽是切磋,但却认真严肃。老将军虽上了年纪,但同周慕寒走上数十个回合是不成问题的,过招结束后,他还会给周慕寒指出一些问题。用过早饭后,大爷和三爷会聚到老将军的书房,四个人一起研究陈兵布阵之法,讨论得很是热烈。 白素锦记着卓院使过来的时间,还差两刻钟的时候就派了雨眠和清晓到门房候着,这边刚将卓院使迎进了院子,周慕寒也回来了。 反复切了三次脉,卓院的脸色并不好看,眉峰微蹙,沉吟好一会儿后才下笔写了两张方子,然后看了看周慕寒。 “卓院使有话尽管说便是。”在临西时常神医曾替她诊过脉,白素锦倒也不担心自己会有什么大毛病。 果然,卓院使脸色和缓两分宽慰她,“世子妃勿需太担心,倒是没什么大毛病,就是相较于寻常女子,您体内的寒气重了一些,想来应该是同之前落水受伤落下的病根有关。这虽说不是什么重症,但也切不可掉以轻心,需从现在开始仔细调养才好,不然换季、天寒身体遭罪不说,也可能会影响将来孕育子嗣。” 女人体寒的危害的确不容忽视,常神医也严肃叮嘱过她,也开了一些温养的方子,白素锦一直在服用。但是两人婚后聚少离多,周慕寒又身担边关战事,白素锦觉得自己这点问题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没怎么和周慕寒提,这会儿听到卓院使沉着脸说的严肃,他心里没忍住咯噔一声,周身的寒气愈发重了。 白素锦见周慕寒双唇抿成一条线,脸上弥漫着冷气,心里暗道不妙,忙让夏妈妈将常神医开的几张药方拿了来,交给卓院使过目,:“院使大人说的我定会牢记!您看,这是在临西时服用的方子,还有日常配合着的吃食,已经用了一顿时间了,我觉得身子比开始时好了不少。” 卓院使接过药方翻看,看得极为仔细,越看脸色越严肃,呃,严肃中又带了股隐隐的的激动。 白素锦不便出声打扰,费解地看了看同样不解的周慕寒。 “这......世子妃,这药方是何人给您的?”卓院使谨而慎之地翻看完几张药方,再抬起头时,脸上的肃穆尽退,激动地问道。 白素锦顿了一下,念及卓院使的身份,有些拿捏不准该不该说出常神医的身份。随着与常神医来往加深,私下交谈时他曾坦言过,不喜与官家打交道,卓院使身为太医院之首,牵扯的是皇家人,常神医怕是更要敬而远之的。 见白素锦面有难色,卓院使立即反省到自己的唐突,迅速收敛住情绪,面有愧色道:“是微臣唐突了,请世子妃见谅。” “卓院使言重了,只是给我开药方的这位大夫已许久不亲自给人看诊了,只因我与他有些机缘,这才许了人情,待我回去后与他透透口风,若是......若是卓院使不介意,他也有意,我就立即书信与你,可否?” 卓院使丝毫不觉有何不妥,忙不迭致谢,“如此便多谢世子妃了!” “卓院使,世子妃的体寒之症需多久方可彻底治愈?”周慕寒的关注点始终都在白素锦的身体上。 卓院使将手上的方子郑重交还给白素锦,“寒症顽固,用药的同时配合食疗的话效果会更好,但要完全根除,却非易事,不过照方子温养三年两载的就没什么大碍了。” 听到难根除,周慕寒的脸黑沉黑沉的,周身那股子凌厉劲儿得亏来的是卓院使,换成旁人早被冻伤了。 “所谓十女九寒,女子的体质本来就容易偏寒,温养是一辈子都要注意的事,世子妃只是眼下的病征比较严重,所以才需要药方治疗,缓解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不必药方,只需食疗即可。”卓院使抗寒能力极强,顶着周慕寒的冷气耐心解释,“不过,这三两年之间,微臣建议,最好还是先不要孩子的好,于母体和孩子都不太好......” 说到此处,卓院使有些小心翼翼。 不料周慕寒毫不犹豫地点头。 卓院使又细细叮嘱了一番,然后起身告辞,周慕寒亲自送他,走出房门后,周慕寒沉声问道:“卓院使可有好些的避子汤药方?” 听了周慕寒的话卓院使眉眼间晕开温润的笑意,“世子放心,微臣稍后就让人将药方和配好的药送过来。” 虽然女儿是府里的三少奶奶,卓院使却没有另外见她,同周慕寒一直行至二门,才客气地请周慕寒留步。走出十几步远,卓院使没忍住,回头看着周慕寒挺拔的背影浮上了笑意。 苍天保佑,昔日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王妃总算可以含笑九泉了。 第91章 两掺 自从卓院使诊过脉后,白素锦发现周慕寒就开启了全线盯人模式,自从常神医开了方子后白素锦便每日服用,只不过没让周慕寒知道而已,这下子可好,周慕寒每天最重要的事便是盯着白素锦喝药,从原先的一日一次药直升为一日三遍,喝得白素锦总觉得嘴巴里泛着一股药味。 可惜,任凭她再是软磨硬泡,周慕寒吃了秤砣铁了心,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卓院使回宫后没回太医院,而是直接去了霍太后宫里回话,没出一个时辰,宫里就赏了一大堆的珍贵上等药材和补品过来,里面还有两棵百余年的老参,白素锦真心担忧自己会被补得热血沸腾。 宫里尚如此,将军府就更不用提了。等到初五两人动身回王府,仅仅是药材和补品就带回来一整车。坐在画堂里,白素锦看着夏妈妈领着几个人整理从将军府带回来的药材、补品等,顿时觉得前途一片浓浓的药苦味。 正月初六,街上的店铺开始正常营业,衙门也开始正常办公,火药署以及军中火器营的设置事宜已在年前商量出了大致轮廓,周慕寒便再也不肯像年前那般“敬业”,每日不过做个样子到衙门里点个卯,喝壶茶之后就走人,兵部尚书谢意远有意拦人,可挨不住周慕寒冷若冰霜的眼刀,只得到皇上面前求助,可惜大将军该做的事人家都已经做完,本应动身回临西,只因等待许老爷子进京详谈商道之事才暂作停留,若是逼着他在衙门里办公,文宣帝还真担心大将军一个不高兴,带着媳妇回川。 就这么在皇上的无奈默许下,周慕寒拥有了一个难得的假期。边军将领无召不得返京,下次回来最短也要三年后,反正与荣亲王不亲不和的现实京城内已经人尽皆知,周慕寒也懒得做样子,初七到衙门点个卯之后就带着白素锦住到了广安街水源胡同的宅子里。 这是处三进院的宅子,一直由吕管事照看着,并安排有八个护卫护院,周慕寒带着白素锦住在了中庭院,敞敞亮亮的七间上房,中间是正堂,两旁各有三间,一侧是卧房、暖阁和茶室,另一侧的三间房打通,形成了一个小型的陈列室,错落有致地摆放着许多件藏品,其中就包括不少白素锦在名册里看到后心心念念的青铜器。 房内因为足够的暖气片而暖意浓浓,卧房和陈列室的地上铺着厚厚的花开富贵图案的毛毯,暖阁、书房和正堂的向阳角落里摆放着盛满水的大瓦缸,水面上浮着几片睡莲的绿叶,叶下竟有锦鲤不时游动。因为有水缸的调节,所以屋内的空气便也没那么干燥。 白素锦在房里走了一圈,瞧了瞧家具摆设,不得不感叹布置者的用心,低调奢华的同时又别致细心,尤其是陈列室,白素锦一迈步进去就不想出来,对这一屋子的文物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周慕寒难得见她如此有兴致,便也不打扰她,自己到书房处理些事务。 不料埋头忙道近晚饭的时辰,周慕寒从书房出来后得知白素锦竟然还待在陈列室里没出来,不得不亲自去捉人。 “这些物件就这么光明正大放着,没事吗?”席间白素锦有些担忧地问道。那些大件的重青铜器且不论,只是那二十几件珍贵的玉器,最大的也不过巴掌大,却件件价值连城,若是贼人来访,顺起来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 周慕寒却撇了撇嘴,冷哼一声,“也要有贼胆的人敢上门来。” 白素锦瞧瞧世子爷周身的寒气,又联想了一下他身边那些个护卫随着主子的肃杀气场,顿时觉悟,自己纯属咸吃萝卜淡操心,就他家大将军名震大历的杀神之名,别说弄一个陈列室,就是把府里的物件列出清单挂在城门墙上展示,估计也没人愿意摸上门来,毕竟和宝物相比,命更重要。 然而,白素锦这次是真心领会错了,所谓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周慕寒镇守西境常年不在京城,这处宅子也不是完全无人知晓,所以也没少被贼惦记,不顾这也是刚开始那两年,周慕寒权当是给府里的护卫们练手了,一年多下来,弄死了不下二十个所谓的“贼王神偷”后,广安街水源胡同的这处宅子用鲜血和人命圈出了贼偷们公认的禁区。 住到外宅后白素锦就更加自由了,一早起来用了早饭,周慕寒到衙门点卯,然后去和京中的几个朋友小聚,白素锦便在陈列室里研究那些宝贝,吕管事同她解释,房里的这些是从库存里挑拔尖的选出来的,还有更多的都放在地库里呢。白素锦一听,让吕管事领路就往着地库去了。 比预想的好多了,地库里整洁干净,又有通风口,摆放着好几排大木架,器件们分门别类按照器型大小摆放着,上面还盖着遮尘布。 “吕管事辛苦了,这些个物件保存得很妥当。” “夫人过奖!将军虽不好赏玩,但其中不少物件都是御赐之物,是以小人也不敢怠慢。”饶是这些器物价值连城,但换不了现银,在他们大将军眼里就和废物没什么区别,直到有了白素锦的这番话,吕管事才觉得自己花在这些器物上的功夫没有白费,简直要感激涕零了! 考古专业涉猎范围颇广,白素锦跟随的又是赫赫有名的霍教授,所以于鉴赏方面也比较有眼光,这两日闲来无事,白素锦便让夏妈妈给她裁了几本画册,从青铜器开始,纯手制绘图,并标识出估计的年代,及简单的艺术价值。 实际上,即便是不眠不休,在回临西之前,她也整理不出多少件来,同周慕寒商量过分,在吕管事的安排下,宅子里的这些个器物将会分几批运送到临西的大将军府。 吃了定心丸,白素锦也不急着赶工了,每日除了画图鉴宝,也会和周慕寒到街上走走,领略一番京城的风光。 期间,白素锦与许唯信见了一次面,互相关切了一番生活状况后,话题就扯到了新商道上。许家致力于开拓大历西南一线的陆路商道,得到朝廷的支持已是定局,至于宁国公府三公子沈凌青想要拉拢许家加盟海路商贸一事,白素锦和许唯信的意见倒是非常一致,许家给沈三公子供应丝帛布匹没问题,但是入伙一事不便参与。仅是西南新商道一项,带来的就是泼天的财富,若是再插手海路,实在是风头太盛,在将许家推至高峰的同时,也意味着同样高度的风险之中。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适当的舍弃才是真正的得到。许老爷子在教育子孙的时候反复强调的便是如此。 许老爷子是在正月十三的下晌进京的,白素锦一早得了消息也坐不住,索性跟着周慕寒和许唯信在城门口的茶楼候着,接到老爷子后一行人直接回了许唯信的住处。 许家在京城自然少不了房产,不过许唯信三元及第,皇上龙颜大悦,直接赏了处宅子给状元郎,许老爷子心里念着远在京城的许唯信,故而就住到他府上,祖孙俩也好多说说话。 事先送过去的信件里已经说明了情况,是以许老爷子的心理准备做了不少时间,虽然现在许老爷子是家主,但毕竟年事已高,早两年就有了让位的打算,而西南商道的开拓基本上是二房的事业,是以这次进京,许大爷、许二爷和许唯良也跟着一同来了。 晚饭是许唯信让厨房准备的暖锅,席间也没避着周慕寒,爷孙几人统一了明日面圣时的口径,而后舒坦地涮了顿锅子。许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一路奔波,用过饭后疲态渐渐显露出来,白素锦接到人之后心里也踏实了一大半,饭后没多久就和周慕寒离开了,好让老爷子早些歇息。 次日早朝后,周慕寒向文宣帝禀告了许家人到京的消息,文宣帝当即就下了口谕宣召许家祖孙五人及白素锦进宫。 事实上,还未下早朝之时,许老爷子带着两个儿子、两个孙子及白素锦就已经候在了宫门外。 白素锦在其中更多的是穿针引线的作用,许唯信既是朝廷官员,又是许家人,更像是桥梁,有他们两个身份比较特殊的人横在中间,皇上和许家人谈起来就开诚布公多了。 如今西南的商道许家已经初步摸索出来,朝廷此时介入,一来政策上规范通商的资质,二来财政上稍作倾斜尽力修整商路。 关上门就白素锦上呈的帖子谈好了细节,文宣帝立即着人召来了户部尚书华大人及理藩院尚书卞大人。 在御书房里一行人退下去之时,文宣帝留下了周慕寒和许唯信。 “世子妃勿需担忧,此事若成,也算是解了皇上的一块心病,许家的行事风格,皇上已然心中有数,定然会有所照拂,您就安心吧。”福公公亲自引着一行人出宫,寻着机会私下宽慰白素锦。 后宫内侍不得干政,福公公是近身伺候皇上的老人儿,自然深谙此理,眼下能对白素说这番话,想来一定是皇上借他之口给自己吃的定心丸。白素锦会意,嫣然一笑,带着许老爷子几人出了宫门,直接回了状元府。 回了府,稍作梳洗换了居家常服,就是午饭时间了,有了福公公那番话做定心丸,大家心里总算能踏实下来,忐忑不安退去后,面圣的兴奋与激动后反劲儿,尤其是许唯良,从没想过这辈子能亲眼见到皇上,现在想想仿佛做梦一般。 用过饭后,老爷子疲乏还未完全缓解过来,被劝着去小憩,白素锦在茶室里跟两位舅父和许唯良商论着开春后种植棉花的事。 “我手里的棉种不多,能分过来的,最多不过五百亩之用,今年只能咱们自家种了。” 许大爷点了点头,“头一年咱们自家种也好,做个样子,比空口游说有用的多,来年不用咱们动手,自然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一早知道许老爷子他们会进京,白素锦就带了几种棉布和棉锦的小样来,许大爷见了爱不释手,许二爷却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几梭子棉纱上。 若有所思好一会儿,许二爷才悠悠开口说道:“大哥,这棉纱虽不及蚕丝轻柔细滑,可好在量大,易纺制,若是同蚕丝调配好分量,掺合着用,你说可行否?” 第92章 伎俩 许大爷似是与二爷想到了一处,反复翻看审度着手中的棉锦与棉纱,而后两人细细讨论起来,白素锦在一旁听着,内容竟都是些需要实际操作来验证的要点,不由得心生佩服。 沈凌青意欲合作的事许唯信已经同许老爷子四人提过,基本上许家这方达成了一致,合作可以,但只限于单纯的供货关系,再深一层的入股是不行的。 然而机会虽好,对许家来说也有实际难度,毕竟丝绸的产量受限,外销赚的高利润的同时,则意味着内销市场上所占份额的相应减少,这样就给同业竞争者提供了趁虚而入的机会,外销势态顺利是最好,可风险无处不在,一旦失利,面临的将是内外两处市场的受挫。 而正当时出现的棉纱和棉锦,恰好给这个潜在的危机带来的化解之法。 因为熟知花綀的关系,许家两位爷商量到最后,甚至勾勒出丝、棉、麻三种材质调配使用织锦的想法。 念头兴起后,两人跃跃欲试,恨不得当下立刻就开始着手实践,材质调配的比例只有在实际的反复调整织造后才能得出最优的工艺。 “两位舅父莫着急,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想给你们看看。”白素锦将前段时间连日整理出来的记录缎面工艺的简册交给了许大爷。此次京中一别后,再次见面还不知何时,是以白素锦今天一早出来之时就将简册随身带着,这会儿正好拿出来。 “缎纹?”许大爷深谙织纺工艺,简册上分程序讲解又很详细,所以他看得很快,越看越心惊,一盏茶就能看完的东西,他却反复看了三四次才堪堪将视线拔了出来,既惊且喜地盯向白素锦,惯常镇定的语音都带着股轻颤,“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白素锦心虚且汗颜啊,一边拧着自己大腿一边点头,“不过是看织造坊的师傅们织锦时突发奇想,织锦还没有动手试过,想着大舅舅您的织技是顶好的,故而请您给把把关,看是否可行。” “何止可行,简直是叹为观止!”许大爷将简册交给一头雾水的许二爷,难以一直激动情绪,起身在堂屋内踱步徘徊,“这缎纹浮点之间的距离足够远,而且还能被两旁的长浮线遮蔽,这样一来织出来的品相既有锦的平滑光泽,地色又比锦清透,若是......若是再在这缎纹地上起纬浮花,难以想象织出来的品相该有多么漂亮!” 听到白大爷的设想,白素锦当下一愣,对古代人民从熟练劳动中得来的智慧与拓新能力佩服得几乎要五体投地,真真是抛砖引玉,自己不过是给了个缎纹的引子,白大爷短短时间内竟然就悟出了织锦缎,这让白素锦受到震撼的同时,更促使她做下了另一个重要的决定。 “既然是在缎地上织锦,不如就起名就织锦缎吧?”白大爷提议道。 许二爷和白素锦一致赞同,许唯信到现在也没看到简册,一头雾水地看着大伯和亲爹激动得老脸通红,不禁好奇地凑近白素锦,悄声问道:“这东西真这么好?” 许家的织锦工艺,尤其是月锦,向来是家主一脉独传,到了许大爷这一辈,自然他是继承者,白二爷虽然未接触到核心工艺,但毕竟织锦世家出身,耳濡目染下眼界也开阔,而到了许唯良这一辈,他打小的志向就不在织锦上,所以他识锦还可以,但工艺上却纯属一般,自然联想不到织锦缎的精致程度,只有织出了成品让他看到了,才会知道这本简册的价值。 许唯良置疑的眼光中,白素锦郑重点了点头,“待织锦缎织出来了,定然要先给四哥裁件袍子,到时候你就穿着那件袍子在那些个商客面前走一遭,我敢保准儿他们立刻捧着大把的银子送到你眼前!” “果真?!”许唯良显然更接受白素锦的这种解读方式,立刻双眼被点亮了一般,闪闪有神地盯向许大爷,“大伯,不然咱们先动身回钱塘吧?” 许二爷就朝许唯良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佯怒道:“你这个臭小子,听到银子就这般坐不稳当,若是被旁人看到了,还以为你老子我在银钱上多刻薄你似的!” 许唯良显然早已习惯了似的揉了揉后脑勺,嘿嘿一笑,“我没旁的嗜好,就好赚银子,您又不是不知道!” 一屋子的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许大爷看了看笑意由衷的白素锦,和许二爷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按着白素锦的意思,收下了记载缎纹工艺的简册。 许老爷子一行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酉时,白素锦和周慕寒就留在状元府里一同用了晚饭。 冬日昼短,两人回到宅院的时候天色已然大黑,简单沐浴洗漱后,白素锦坐在暖阁的火炕上,伏在小炕桌旁勾画院里这一大批文物运往临西的批次。 周慕寒从浴房出来后就只穿了中衣,头发也只将将擦了擦,周身仿佛带着股水气。白素锦皱了皱眉,让清晓送了条干布巾进来,亲自动手给周慕寒擦头发。 “说了多少次了,你这不擦干头发的习惯不好,引了潮寒之气入体,将来是要落下头疼病的。”白素锦徐徐念着,手下的动作轻重得当,周慕寒扬了扬唇角,索性闭目养神享受白素锦的照顾。 吃饭偏爱肉食不喜素材她要念叨,穿衣不知增减她要念叨,洗浴后不擦干头发她要念叨,动不动就要动手揍人她要念叨...... 白素锦不是没发现自己正在往话唠的方向发展,可让人诧异的是,周慕寒竟然相当享受她的唠唠叨叨,更享受对他的干涉,于是他们就陷入了一个无法停止的循环。 糟糕,不会是把大将军给养成了抖m体质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白素锦忍不住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皇上打算在西南增设茶马司,暂时归于户部管辖,二舅兄很快就会从翰林院调入户部,任茶马司副使,估摸着三月左右就要到任上。” 白素锦手上动作一顿,“对二哥来说,这样的擢升是不是太惹眼了?” 皇上会开设茶马司在白素锦的意料之中,但没想到会这么提拔许唯信,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直接擢升为从四品的茶马司副使,直升两级,未免太招人眼热了。 “放心,二舅兄是三元及第的状元之才,皇上本就对他格外关注,眼下的提拔也不算过格,况且茶马司乃我朝首设专管商道法度与税收的专衙,往来商贸中的手段多有讲究,二舅兄出身大商之家,背后有老爷子和两位舅父指点,委以茶马司副使的职务再适合不过。茶马司的御史由户部右侍郎董大人暂时兼任,看来,这个位置皇上最后属意的应该是二舅兄。” 白素锦:“......” 皇上果然是这世界上最工于人力资源分配的人,深谙人尽其用的道理。 “过几日便是上元节了,届时我带着你去灯会上瞧瞧,热闹得很,尤其是城南的十三桥,桥下河水不冻,水里的河灯与岸上的花灯相映成璨,赏心悦目得紧。” 白素锦莞尔一笑,“好啊,届时我们也去放盏河灯应应景。” 周慕寒和白素锦这厢定下了上元节观灯之行后,又说着些府上马场、庄子等零星琐事,而在荣亲王府内,翌日上午则迎来了两位女客。 “姨母,您可要为棋儿做主啊!”暖阁内,陆知棋伏在杜王妃膝上,嘤嘤泣道:“若是棋儿一人受些委屈倒也不打紧,可那些人竟敢将姨母您牵扯进来在背后嚼舌头,棋儿着实气不过!” 当日荣亲王府的赏梅会上,白素锦那句“外甥女肖姨母”所产生的杀伤力委实不容小觑,杜王妃这继室的位置如何得来的,在京中贵妇圈内已不是秘密,任是她表现出来的性子再温良德顺,也开脱不了宠妾灭妻的祸水烙印。上至贵妇,下至寻常民妇,引得夫君宠妾灭妻的女人都是不招人喜欢的存在,杜王妃也就是占着荣亲王府继王妃的身份,这才让人不得不在场面上与之维持着场面上的体面。 不过,即便是这种体面的光景也是在元王妃去世多年后才出现,刚消停了没两年,却比荣亲王世子妃轻飘飘一句“外甥女肖姨母”给搅和了。 不早不晚,偏偏在周慕寒获封世子之位并顺利娶妻后才传出倾心于人的消息,明知人家金书为聘在前,却还以女子痴情之态为要挟,这般在男人面前拌弱势的不要脸行为,还真如人家荣亲王世子妃所说的那般,肖其姨母。 杜王妃哪会不知道外面的风言风语,此时心里不知有多恼这个心大有余脑子不足的外甥女呢,偏生还不得发作出来,端着一副慈善大度模样。 而坐在一旁的周娇却按捺不下气愤,恨恨道:“还不都是那个丑人多作怪,仗着金书铁券在手,就目中无人,什么混账话都敢说,我真是看不得她那副嚣张的模样!” “背后非议兄嫂,这是哪门子大家闺秀的教养!”杜王妃嗔了周娇一眼,复又凝眉叹了口气,“咱们这些后院女子,身份高低,仰仗的无非是夫君而已,世子如今功勋卓绝、前途无量,世子妃无论出身如何,独享后院是不争的事实,人前自然腰杆子直,什么话都敢说得。” 杜王妃的胞妹,也就是汝阳王的侧妃杜夫人深有所感,汝阳王袭位至这一代也不过是个郡王,领着个典仪的闲差,整天闲散度日,杜夫人虽固宠有术,上头的正室王妃也给熬死了,可却迟迟不得扶正,膝下唯一的儿子又是跟他老子有样学样,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这才不得不将重宝都压在了这个独女的未来夫婿身上。 “姐姐说的极是,本来想着若是棋儿能入门,世子屋里也就多了个说得上话的人,既是让她有个依靠,二来也可为姐姐分忧,谁成想世子妃是这般硬气的人,唉,也是棋儿没有这么命啊!”杜夫人叹了口气,难掩失望和遗憾之意。 “命数什么的,三分靠天,七分在人,现在就认命,怕是早了些。”杜王妃呷了口茶,悠悠说道。 杜夫人眼神一亮,继而又暗淡下去,“人家手里可握着金书铁券呢。” 杜王妃恨铁不成钢地狭了这个脑子不转弯的胞妹一眼,母亲如此,难怪养出的女儿蠢笨如牛,“金书所辖的前提是......白氏还是世子妃,若她不是,或不配再是,那金书又何用之有?” 第93章 意外 当日从荣亲王府离开时,杜夫人同陆知棋两人一扫之前的郁色,精神抖擞,春风得意得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的危机。 转过天,白素锦用过早饭就去了将军府,上元节在即,估计节后外祖一行人就要动身回钱塘,自己也要和周慕寒返还临西,相聚时光不多,白素锦自然格外珍惜。 周慕寒按照往常那般下了早朝之后去兵部点了个卯,听完最后定下的各军火器营的设置规制后就出了衙门直奔太白楼用早饭,顺便给白素锦捎上几个她喜欢吃的水酥饼。 “大将军,那边有异动。”周慕寒这边刚在太白楼的包厢里坐稳,随行近卫敲门进来低声禀道。 周慕寒眉峰微挑,让他将探子唤了进来。 约莫三刻钟后,周慕寒亲手拎着打包的水酥饼信步踱出了太白楼,打马直奔状元府,脸色沉寂如水,看不出喜怒的痕迹。 而白素锦这边却因为手里一张薄薄的纸而心潮涌动,不知做如何反应才好。 这是钱塘许家本家家产一成股份的转渡书! “外公,舅父,这......这我不能要!”白素锦直观反映就是拒绝。据她所知,即便是许二爷,背靠的也不过是银钱上的支持,本家家产的股份是一分也不占的。 许二爷自然知道白素锦的顾虑,“这并非临时起意,实际上当初改良的织具带回钱塘后,族内宗亲商议时就有了这个念头,这会儿扶持种棉不说,还拿出了缎面这么无法估计价值的东西,对许家的意义,已经不是单纯的银钱所能够衡量的了,如今给你这成股份,本就是你应得的,你也勿需多想,安心收下便是。” 许家一族的产业,大致分为本家家产和族产,为了保证家主一脉的绝对话语权和控制权,本家家产向来是悉数由上一代家主传与下一代家主,而族产由家主日常打理,但是要受到族中长者们的监督。许二爷虽不能继承本家家产,但作为现任家主许老爷子的嫡子,未来家主更迭后,他便会继承一部分的族产,成为监督人,同时在家族支持下创办自己的家业。 许老爷子和许大爷都看着白素锦含笑颔首,白素锦知道他们主意已定。长者赐,不敢辞。白素锦见状也不矫情,将转渡书谨而慎之地收了起来。 周慕寒过来之时许老爷子正在同许大爷对弈,见了周慕寒,许大爷忙不迭将位置让给了他。许老爷子好棋,棋艺也颇高,奈何许家阖府也就许唯信尚能和老爷子对上两盘,自从许唯信高中后留在京城为官,陪学老爷子棋盘过招的任务就落到了许大爷肩上,每每被老爷子杀得毫无还手之力,个中滋味想来只有许大爷自己最清楚。没想到入京后见了周慕寒,这个让人挠头的问题迎刃而解。白素锦也没想到周慕寒竟如此精通棋艺,和老爷子交手旗鼓相当,甚至隐隐有稍占上风之意。另外,老爷子喜欢与他对弈,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个外孙女婿丝毫不放水,所以在棋盘上杀起来痛快淋漓! 周慕寒陪着老爷子下棋,白素锦也没闲着,同许大爷商量着要了一批信得过的织工。许家手下的织工,技术上自然不必说,主要是用来得力,白素锦打算用来研究素有“织中之圣”盛名的缂丝。当然,成败未定,白素锦也没明说细节,许大爷也是心思通透之人,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回到钱塘就派二十个家生子织工到临西去。 晌午许唯信从衙门回来后大家伙儿一同用了午饭,稍作小憩后,许唯信接着去衙门办差,周慕寒和许家爷孙四人出门正是和沈凌青见面详谈生意,白素锦闲来无事便自己先回了宅子。 明儿就是上元节,宫里赏了不少的元宵,太后娘娘甚至还赏了百十盏宫中巧匠们制作的花灯,值得玩味的是,这些东西竟然都直接送到了他们这处外宅里,无异于是下了荣亲王府的脸面。 白素锦刚回院子没一会儿,荣亲王府那边就派了大管家亲自来请,说是王妃有事商量。宫里刚纵着周慕寒没给荣亲王府好脸,白素锦这会儿也不好再雪上加霜,而且,她也想看看杜王妃到底要作什么幺蛾子。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打从那个便宜表小姐陆知棋弄出钟情周慕寒的姿态来,又经过那次赏梅会亲身验证,白素锦确信,周慕寒是被人给惦记上了。 如果周慕寒对自己无意,或者三心两意,白素锦也许还会有所保留,给自己多留几分退路,但眼下周慕寒的心意再明显不过,那个便宜表小姐纯粹是单方面妄想,这种情况下,白素锦自然不会手软。 白素锦从来就没将自己定位到一个好人、善人的位置上,自己的东西,我可以给,可以分享,但是绝对不能容忍人惦记、染指。 回了王府,白素锦也不急着去见杜王妃,先回听竹轩换了身衣裙,重新梳理了一番发髻,还用了盏茶,这才施施然出了院子往杜王妃的芙蓉苑来。 白素锦的容貌的确算不得美得出尘,但胜在脱俗,身姿轻盈,五官清秀,尤其是一双凤眼,眸子明亮幽黑,眼尾微扬,淡淡一眼扫过来,就带着股睥睨旁人的气势。 这种气势看在杜王妃眼里,却是在夫君荣宠下滋养出来的倨傲,心里不知多么羡慕嫉妒恨! 寒暄过后,明知杜王妃要寻着自己的话头牵扯出实际用意,白素锦偏偏不给她铺设这个台阶,唇边挂着淡淡的笑,顾自端着茶盏品着茶,一言不发。 干坐好一会儿,杜王妃见状无法,只得自己挑起由头,柔声问道:“明儿就是上元节了,晚上灯会热闹的紧,世子妃可有去赏灯的打算?” 白素锦点头,“自然是要见识见识这京中灯会的盛景的,方才大舅母还派人来问,是否明晚要同她们一起,还未来得及回复,大总管就来了,我寻思着王妃八成也是为了明晚赏灯的事吧?” 杜王妃笑意更浓,“世子妃料想的极是,正是为了此事,怎么说咱们也是王府里的一家人,世子在外多年,同王爷父子间的情分或许是淡了一些,但毕竟血浓于水,平白让外人看了笑话去,最后还是咱们自家人脸面上无光。至于那日赏梅会上的事,说到底终究是棋儿和娇儿几个私交较深的小姐妹间的妄言,唐突了世子妃,我已狠狠教训了她们一番,如今她们正想借个机会同世子妃你当面道歉呢,所以啊,我就想着不如明晚的赏灯会咱们就一起去,世子妃以为如何?” 白素锦神色未动,缓缓呷了口茶,而后慢慢抬起头看向杜王妃,粲然一笑,“王妃好意,自然不能辜负,那就这么说定了吧,我在太白楼定一桌酒席送到王府来,一同用过饭后咱们正好去赏灯。” “如此甚好!”杜王妃当即欢颜应下。 从王府出来后,白素锦当即派人去太白楼定了席面。其实镇北将军府那边早就派人来问上元节赏灯是否同行,本来打算就和周慕寒两个人去看看,所以白素锦当时就婉拒了,这会儿也省了再跑一趟。 到家的时候周慕寒竟然已经回来了,白素锦有些意外,“怎么回来这般早,不是和外祖他们去见三公子了吗?” 周慕寒正躺在暖阁的躺椅上看话本,见白素锦回来了索性将书册往手边的檀木方桌上一扔,“不仅沈凌青,顾延卿也跟着来凑热闹,后来索性将二舅兄也喊了来,他们一群人聊得热烈,我这个牵线人自然就功成身退了。” 想想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周慕寒一个人兴趣缺缺的场景,白素锦不禁莞尔。 “回王府了?杜氏又在打什么主意?” 白素锦见周慕寒一副毫不意外的神态,纤眉微挑,走上前去坐在躺椅的实木把手上,手臂撑着周慕寒的肩膀,打趣道:“没想到大将军竟这般耳聪目明......” 周慕寒就势将白素锦半揽入怀,神色间浮上一抹肃杀,“防人之心不可有,更何况是防着那人?敢将主意打到你的头上,我定然不会轻饶。” 好好一张俊脸,每每提及某些人时直奔扭曲的架势,白素锦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脸,伏在他耳边故意压低声线说道:“知道这世上最让人痛苦的是什么吗?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汲汲营营费尽思量想要得到的、想要固守的,却如细砂一般生生从指缝间流失掉,生无可依,看不到一丝希望,却又求死不能,日日时时刻刻受着绝望的煎熬之苦,这......才是无尽的痛苦。” 白素锦动了动身体半靠在周慕寒的肩上,看着鸡翅木杌架上那叶翠花鲜的水仙,悠悠说道:“靠鲜艳年华和虚伪构建出来的荣宠,有朝一日崩塌开来,到底是何种光景,就让咱们一起开开眼界吧。母妃也好,你也好,外祖一家也好,隐忍多年,咱们总该先收些利息才好,也不枉千里迢迢回京这一趟。” 自母妃离世后,这些年来,周慕寒听惯了也受惯了来自身边人或耳提面命、或亲情挟制、或旁敲侧击所灌输的隐忍意志,第一次,有人竟然站在自己身边,甚至是自己身前,为着母妃、为着自己讨还公道。 这是自己挑选的家人,是这辈子会永远在一起荣辱与共、甘苦共享的人,是自己的良妻。周慕寒觉得此生最明智的一件事,便是在路过白府大门口前看到白素锦的那一刹那尊重内心的悸动最后握住了这双手。 在外人眼中,他许她金书铁券后院独享,为她赚得诰命加身、享有世子妃尊荣,他们都以为是他在纵着她,宠着她,可是,他却再清楚不过,自从两人大婚后,她的全然信任滋养了他干涸殆尽的心,热了血,活了魂,除了报仇,生命中又有了旁的念想和希翼。 与她给予的相比,他能回报于她的并不多,只有一颗赤诚的心,和一个足够让她自在生活的身份和空间。若是这点东西也要被人觊觎、染指,那无疑是在戳他的逆鳞! “你打算如何来收这笔利息?”片刻的沉默后,周慕寒尽力压抑下心头的悸动,沉着声音问道。 白素锦习惯性地微微眯起双眸,双唇微启,“不是有人哭着喊着、想着念着要进咱们那荣亲王府吗,呵呵,佳节之际,难得如此良辰美景,咱们不如就搭把手,成人之美吧。” 周慕寒一愣,领会到白素锦话里的意思后,大脑袋登时埋在白素锦颈间,笑声从压抑慢慢变得肆意张扬。 怎么办,他就是喜欢媳妇这种你给我挖一个坑我就给你盖一座墓的手段! 晚饭前派去跟踪的探子又来禀报了一次新的发现,饭后两人前情后事合计了一番,算是拼凑出了杜王妃她们的打算。白素锦不得不吐槽,设计人的伎俩能创新创新吗,后世的宫斗剧里要用烂了的梗了! 念着第二天有场大戏要演,周慕寒很有良心地没有折腾白素锦,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上元节免早朝,两人起得晚了些,补足了睡眠,脸色自然格外好。 用过早饭后,白素锦跟着周慕寒先到宫里给太后请安,得知他们进宫,周慕寒被皇上召去了御书房,白素锦便在霍太后这边陪着她说话儿,本想着稍后再去给皇后娘娘问安,没想到皇后倒是先一步来了太后这边,三人聊了小半天,午饭也就留在霍太后这边用了。 午饭过后没多久,周慕寒就到霍太后这边接走了白素锦。宫中上元节有晚宴,本来王族世家也要出席,但先帝在世时喜好清净,不愿铺陈排场,况且每年还有一次年宴,索性就免了他们出席宫中的上元节晚宴,各自在府中过各自的。文宣帝即位后也将这一做法沿袭了下来。 两人从宫中出来后直接回了王府,虽然素日不在府中住着,这回却没再怠慢,听竹苑内早早就挂上了各式精美的花灯,几处穿堂廊下还挂着蟠螭灯,夜幕初垂,花灯早早被点亮,白素锦和周慕寒踏着满院的灯光走向芙蓉苑,太白楼的席面已经准时送了过去。 周慕寒难得没有给脸色看,甚至还耐着性子同荣亲王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会儿,整个席间荣亲王兴致颇高,竟然在散席后也加入了王府外出赏灯的行列。 阖府的人整装之后浩浩汤汤往着门口走,刚出了二门,正赶上门房的伙计来报,说是汝阳王府侧夫人带着表少爷和表小姐到了。 杜夫人恍然,看了看走在一侧的白素锦微微笑着说道:“汝阳王府的太夫人潜心礼佛,这两年上元节各房各院都是自行结伴赏灯,往年她们娘三个都是同咱们府上同行,我也是忙晕了头,一时没想到,竟忘了提前和世子妃说,若是有什么不便的话,不如就让她们自行去吧!” 白素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豁然说道:“王妃多虑了,哪有什么不便的,人多也热闹些,还是如往年那般一起吧。” 说罢,白素锦暗下扯了扯周慕寒的衣袖,当然,虽然她已经很“低调”动作了,大家还是没有忽略到她的动作,以及周慕寒明显拉下来的冷脸。 杜王妃报以感激的笑意,回手暗下掐了身旁周娇的手臂一把。周娇察觉到杜王妃的警告,垂眼敛去浓浓的敌意。 白素锦毫无所知一般跟着杜王妃上了马车,一行人速度缓慢地绕过永宁大街,直奔城南十三桥。 十三桥,顾名思义就是由十三座桥沟通的一处街肆,京城内有名的经营古玩墨宝商铺的聚集地,街肆建筑古色古香,如今被璀璨多姿的花灯装扮,岸上的一片火树银花与桥下的缓缓流动的河水相映成影,宛若天上宫阙坠入凡尘。 城南十三桥备受京中望族世家女眷们的钟爱,不仅灯景辉煌,更重要的是这一区域基本上被划定为相对独立的专属赏灯区,避免了贵妇贵女们被三教九流之辈唐突。 灯会之时,十三桥的古玩铺子如白日一般照常营业,女眷们在街上赏灯,男人们就在铺子里把玩古物墨宝,各得其乐。 荣亲王府一行人在十三桥附近下了马车,而后女眷们相携游赏,男人们则跟着荣亲王进了常去的博古阁。临分开前,周慕寒尤是不放心地叮嘱了白素锦几句,惹得旁观的几个人不禁眼红。 “世子妃当真是好福气,能博得世子爷如此欢心。”陆知棋照着姨母和母亲耳提面命的交代恳诚地和白素锦道过歉后,感慨地说道。 白素锦无视她手下紧扯着帕子,赧然笑道:“大将军此前婚事多有波折,是以这才对我多加照拂,我这也是平添来的福气。” 听到白素锦这么一说,想到周慕寒早前赫赫有名的“克妻”传闻,再想到自己的胆怯,陆知棋一颗心悔恨得宛如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里翻炸。如果当初不听信传闻,如果当初能毫不顾忌地迈出那一步,那么即使这个表哥与姨母之间再有嫌隙,自己在那般情境之下毫无芥蒂地同他在一起,那么,今天能享受他关爱和拥有那尊荣身份的人便是自己了! 一步错,百步错! 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如果,幸而还有机会弥补! 宽大的衣袖内,陆知棋双手绞紧帕子,咬着牙鼓励自己。 饶是那一世看过再多记载古时上元节灯会的资料,也不如此时置身其中来的形象生动,各式各样的花灯巧夺天工,宽敞的街头有舞龙、舞狮等百戏节目,戏台上更是生旦净末丑各角轮番登场,登桥而望,装饰着花灯的游船缓缓行驶在河水中,水面上的河灯随着水流缓缓而动,依稀还能听到撑船人悠悠的小调声。 闹中有静,光影斑驳。 可惜,若是没有身边这几个心怀叵测之人,白素锦倒真想好好享受一番这良辰美景。 为着今晚之行,周慕寒假托白素锦身边两个丫头身体不适为由从镇北将军府内借了两个身手不错的大丫环随行,白素锦同杜王妃几人站在世安桥上眺望花船驶远,转身之际忽然觉得身体被擦肩而过的人用力冲撞了一下,而后被一双手牢牢扯住,脚步堪堪站稳,只听得扑通一声,身边一个藕色身影陡然从桥上栽了下去。 耳边乍响起杜夫人、杜王妃和周娇尖锐的呼叫声。 两个大丫环一左一右将白素锦护在中间,后退几步站到桥中间,刚看清杜王妃三人苍白的脸色,又一道人影紧随其后也落入了桥下水中,白素锦刚想探头瞧瞧,身体就被紧紧揽入了熟悉的怀中,头顶传来男人明显带着担忧的低语声,“没事吧?” 白素锦安慰地拍拍他宽厚的背,“放心,我没事。只是......刚刚跳下去的好像不是......” 周慕寒将头埋在白素锦颈间,伏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是父王。便宜大哥离得有些远,我的腿不够长。” 第94章 败露 浅浅的声音裹着热气响在耳边,白素锦条件反射猛然抬头看向前方,显然此时杜王妃等人已经看清了跳到桥下“救人”之人的真容,杜王妃身形一趔趄,幸得身旁的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察觉到被人盯视,白素锦偏过头,就这么直接同周娇满含愤怒与仇恨的双眸对视上。 多半张脸被周慕寒的肩膀遮挡住,白素锦露出的双眼里满含着惊魂未定与无辜,而掩在肩膀下的唇角则扯出一抹讽刺的嘲笑,被周慕寒抱在怀里的身体微微轻颤,看在旁人眼里是惊吓未定,实际上,是被周慕寒所作所为弄得抑制不住憋笑憋的! 众目睽睽之下,陆知棋终于被救了上来,幸得荣亲王身子骨硬实,不然被求胜心切的陆知棋紧紧攀附着,估计等不到护卫们出手,就被扯着一起沉入水里了。 荣亲王将陆知棋用护卫递过来的大氅紧紧裹住,自己也披上干净的大氅围个严严实实,而后抱着还在滴着水的陆知棋迈开大步匆匆朝马车停靠的方向急行,随行护卫在前面开路护送,杜王妃一行人也紧跟其后。 这个时候除了荣亲王,旁人接手抱着陆知棋都是不合适的。 白素锦和周慕寒走在最后,不禁叹了口气,古代女子就是这般,任凭你身份再尊贵,同外男有了身体上的亲密接触,结局就定了:要么嫁,要么死,要么孤身一辈子。 同情陆知棋? 白素锦黔首低垂戴上兜帽,唇边凉薄的笑意一闪而逝。 若不是周慕寒早有防范,那么今天下场悲惨的人就是自己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呵呵,下场自负! “二哥,刚刚你分明是和父王站在一处的,为何你不下水去求知棋,而是袖手旁观!”荣亲王府马车旁,周娇不顾身边嬷嬷的阻拦,奔到周慕寒身前满脸怒色质问道。 正要上马车的杜王妃和杜夫人等人闻言俱是一愣,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白素锦抬腿就站在周慕寒身前,双眸紧紧盯着周娇,冷声道:“当时和父王站在一处的可不止世子爷一人,你又凭什么来单单指责世子爷?!世子爷救得的人,王爷为何救不得?其他人又为何救不得?三小姐这般区别对待,是刻意针对,还是别有所指?” 周娇脸色愈发苍白,双唇微微颤抖着不知该如何反驳。 杜王妃心中暗道不妙,正想开口替周娇解围,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得周慕寒凛冽的声音嘲讽无比地冷哼了一声,利刃般的视线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周娇惨白如纸的脸上,“我就是要冷眼旁观,你又能拿我如何?” 周慕寒唇边浮现的笑意冷漠而残忍,毫不放低音量,几辆马车边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莫说有金书铁券在上,就是没有,我周慕寒的后院里,也就只能容得下锦娘一人。今日陆知棋落水,我即便出手就她,也绝对不会抬她入门,左右最后也是个死,倒不若直接死在水里干净。” “是以——”周慕寒长臂一伸将白素锦掩在自己身后,身体微倾上前凑近周娇两分,沉声道:“你们该庆幸今日是父王救了她。” 说罢,周慕寒拉着白素锦带人潇洒转身,片刻后就隐于人群之中。 周慕寒回府后这段日子虽然素以冷脸对人,但却并没有什么真正为难人的举动,周娇第一次就近距离领略了周慕寒好不压制的寒气,直到周慕寒消失在眼前了,犹然两股战战,身体直发抖。 杜王妃双眼喷火地盯着周慕寒离开的方向,恨得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将手掌抠破。奈何身在街肆,荣亲王和陆知棋又浑身湿透,唯恐寒气入体染上风寒,只得恨恨咬牙,命众人赶紧上了马车疾奔回府。 荣亲王府一夜兵荒马乱自不必提,白素锦被周慕寒拉着穿过两条街,眼前的街景比刚刚看到的更加热闹,且......接地气。 沿水道两旁店铺林立,却并非只是古玩铺子和茶楼之类,铺面也朴素了不少,客流却更加热闹,水边还整齐地排着一溜儿货摊,贩卖胭脂水粉、各色小吃、各类花灯等等的,还有猜灯谜赢彩头的,人声沸腾,热闹无比。 “这才是真正的京中花灯会的模样,十三桥美则美矣,看看景致还不错,但若是要感受真正灯会的味道,还是得来这里。”周慕寒随手从旁边的摊子上买了两个糖人,递给了白素锦一个。 看得出来,他此时的心情很不错。不,应该说是非常不错。 白素锦自然乐得看他心情好,只是视线总是不受控制地就往他的大长腿上瞟。 忍无可忍,行到一处人流较少的河边垂柳下,白素锦忍不住扯着周慕寒的衣袖,踮起脚尖凑到他近前悄声问道:“你果真是因为腿不够长,才转而成全了王爷?” 周慕寒邪邪一笑,“怎么,你不相信我?” 白素锦登时觉得后脖颈直冒冷风,忙不得摇头,“怎么会!我只是钦佩于大将军的临场应变能力!呵......呵呵......” 周慕寒瞧着白素锦猛缩脖子的小动作,不由得朗然笑出了声,将斗篷的兜帽给她仔细围好,牵着她的手慢慢在街上走着。许多年前,残存的记忆里,自己的手还是稚嫩幼小,母妃就这般牵着他的手走在这寻常百姓往来的花灯街上。这双手孤寂了这么多年,终于,他又能再牵着一个人,继续走下去。 “偷偷告诉你,其实不是我的腿不够长,只是懒得伸太远而已。”走了一段路后,周慕寒低下头小声说道。 白素锦:果然如此!这个家伙就是故意的,真是太坏了! 心里这么想着,唇边的笑意却是愈发明显。 若是没有周娇强出头,他们二人自然免不了是要跟着荣亲王一行人一起回王府的,亏得周娇沉不住气,两人这才有理由撇开他们,痛痛快快逛了会儿街,又买了几盏河灯放了为家人祈福,然后才回了王府。 周慕寒让白素锦直接回了听竹苑,自己转身去了王府正院,太医已经来过,王爷倒是无甚大碍,不过落水着了寒气,喝过姜汤,又用泡了药材的温水沐浴后再喝了一剂汤药,基本上就没事了,至于陆知棋,除了着寒,又受了不小的惊吓,夜里恐怕要发热,如今人也不方便折腾,只得暂时留在杜王妃的芙蓉苑里看顾,何太医今晚也被留在了王府中,以策万全。 荣亲王服用过汤药后神色恹恹,之前耗费了大半体力,加之药效发作,需要好好休息,周慕寒看过之后见他没什么事,就直接回了听竹苑。 “王爷他没事吧?”白素锦递了碗参汤给周慕寒,两人今晚在外面逛了挺长时间,赵妈妈在灶上一直煨着汤,里面放了不少的老姜,喝着驱寒正好。 “没什么事,不过是在水里受了些寒气,按照何太医的法子沐浴后喝了药,估计好好休息一晚就没事了。”周慕寒脱去大氅,接过白素锦递过来的参汤三两口解决掉,屋里足够暖和,摒退夏妈妈和雨眠后,周慕寒自己动手三两下脱去了外袍,换了身舒服的中衣,然后到浴房简单洗漱后回了卧房,白素锦已经躺进了被窝。 “明儿一早得进宫一趟吧?”白素锦将脚抵上周慕寒的小腿上,很暖。 “恩,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估计皇祖母是要召杜氏进宫询问的。”周慕寒扯了扯嘴角,“如今陆知棋还躺在芙蓉苑里呢,明儿杜氏从宫里出来,估计过不得多久,这王府里就要有‘喜事’了。好在咱们过几日就动身回临西,省的看着她们虚伪做作的面孔影响食欲。” “至于那么赶吗,总要准备准备吧?” “不过是亲王府抬了门姨娘而已,有什么好准备的,又不是纳侧王妃。” 白素锦有些意外,“怎么说陆知棋也算是京中的贵女吧?” 周慕寒撇了撇嘴,“不过是郡王府侧室生的庶女,算的哪门子的贵女,也就是她上赶着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白素锦:......嘴巴好毒! 可是没办法,这话从堂堂荣亲王府世子爷、当今圣上亲侄子、当今太后亲孙子、抚西大将军周慕寒的嘴里说出来,你就是没办法反驳!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陆知棋会拒绝入府?” 周慕寒当即毫不迟疑地摇头否定,“不入府,要么青灯古佛为伴,要么一死保全名声。一半时间长在杜氏跟前的丫头,又打小跟周娇厮混在一处,想也不用想是耐得住寂寞的人。至于死......”周慕寒冷冷一笑,“她要是真有不怕死的胆子,也不会在你我大婚后才跳出来扮出一副非我莫属的嘴脸来。” 白素锦:......大将军这张嘴轻易不埋汰人,埋汰起来就让你不是人! “放心吧,她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折腾出一台大戏,我也总不好辜负,之前在桥上意图推你下水的那个人我已经命人押起来了,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一早起来咱们就等着看这大戏的下半场。” 听起来周慕寒已有了周详的准备,白素锦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放松了身体靠着他慢慢任意识被睡意笼罩。 偌大的荣亲王府,除了听竹苑的这两位,以及药力作用下昏昏沉沉的荣亲王,其他人这一晚都注定了不得安眠。 芙蓉苑正房暖阁内,杜王妃挥手摒退屋里伺候的丫环们,待房中只剩下一个邹嬷嬷后才卸下所有的伪装,抬手就将手边桌上的茶壶和杯盏一股脑扫到了地上,清脆的碎裂声愈发刺激她几乎暴走的愤怒,踉踉跄跄起身将手边能够得着的东西都噼里啪啦摔了个遍。 “王妃......王妃请喜怒,仔细气坏了身子......”邹嬷嬷上前扶住气急败坏的杜王妃,压低嗓音劝道:“事已至此,王妃更需要冷静,今晚的事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想来明日一早宫中就能得到消息,太后娘娘届时定会宣召您入宫,与其让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下旨,老奴......老奴私以为,还不若您主动提出来,这样还能在两位娘娘和王爷面前落博些好感。” “好感?哈哈——”杜王妃笑得凄楚,颓然跌坐在软榻上,咬牙厉声道:“我这一辈子,未出阁的时候因着庶女的身份小心翼翼讨好主母,礼让嫡姐,为了将来的安稳汲汲营营好不容易博得了王爷的宠爱,却因为庶女的身份而不得不做他的妾室,就算如今我熬到这王妃之位又如何?在她们眼里我永远是个继室,在太后娘娘心里从来就没认过我这个儿媳妇,在那个女人的牌位面前,我永远要执妾礼,在王爷面前我连句抱怨的话都说不得!如今还要让我亲口提出来将自己的亲外甥女抬给王爷做妾室?可笑!可笑至极!” 邹嬷嬷知道她需要发泄一下,不然憋着极容易怒急攻心。 一边宽慰着一边将杜王妃扶进了卧房,转身出来,喊进来几个口风严实的大丫环们手脚麻利地收拾暖阁,不知为何,看着地上的水迹,邹嬷嬷总觉得眼皮突突直跳,好像有什么不详的事要发生。 正忐忑不安着,外间房门传来急切的敲门声,小丫环压低着声音,却掩饰不住话音里的焦急,“邹嬷嬷,汝阳王府的廖管事急着求见王妃和杜夫人!” 上元节前后城内取消了宵禁,如今将近午夜,廖管事却匆忙上门,邹嬷嬷不由得心头一颤,忙掉头奔向里间的卧房。 咣当一声,茶盏从杜王妃的手中滑落,她却丝毫没有心情管顾裙角溅上的水渍,尽管力图镇定,话音里却还是带着丝细微的颤抖,“你说什么?葛二被人绑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 廖管事发福的身体微微颤抖,稳了稳心神才哑着嗓子回道:“葛二按计划行事,万没想到的是世子妃身边的那两个丫头身手并不简单,关键时刻扶住了世子妃,葛二见情况不妙就急忙躲身,按之前说好的到了城南的那处偏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有一伙身份不明但武艺很高的人闯进了偏院将葛二给带走了,偏院里的伙计们出手阻拦,但最后不敌,都受了不轻的伤。奴才一接到消息片刻不敢耽搁就来禀报王妃了!” 杜王妃瞬间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似的,颓然瘫靠在椅背上,心里暗想:完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这场闹剧并非阴差阳错,而是被人一早就看穿了,不过是对方将计就计,把她们都给算计了进去! 想到周慕寒那张凛冽肃杀的脸,和狠戾果决的行事手段,温暖如春的堂屋里,杜王妃狠狠打了个冷颤,蓦地坐直了身体,双眸紧紧盯着跪在堂下的廖管事,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第95章 挚友 诚如所料,第二日下了早朝没多久,太后娘娘就差人传召杜王妃进宫,消息传到听竹苑的时候白素锦穿戴好衣袍正准备出门,听到夏妈妈说起这事时只是扯了扯唇角,带着雨眠、清晓和那两个外借来的大丫环出了门,去往镇北将军府,一来给这两个大丫头请功,二来嘛,昨晚的事情众目睽睽之下闹得那么大,现在想来怕是已经满城皆知了,白素锦昨晚同周慕寒打过招呼,今儿一早先到镇北将军府上走一趟,把情况说明了,省的大家担心。 三八是女人的天性,清闲无聊是滋养八卦传播的温床,果不其然,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汝阳王府四小姐赏灯意外落水荣亲王见义勇为跳水救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俨然是街头巷尾热议话题榜的头条! 镇北将军府负责厨房采办的嬷嬷大清早一出门就听到了消息,心思周全地打探了好一会儿,这才回府禀报了大夫人。赵氏本打算早饭后就差人到王府走一趟,没想到白素锦如此周到,赶在早饭前就亲自过府来了。 没有惊动其他人,白素锦简明扼要地道清昨晚的情况后婉拒了大夫人的留饭,出了镇北将军府后又跑了趟状元府,许老爷子几个人一早也听到了风声,虽说风言风语里并没提到周慕寒和白素锦,但终归是荣亲王府出了事,他们又觉得传言不能尽信,免不得跟着忐忑难安,白素锦来得正及时。不想许老爷子几个人平添烦恼,白素锦只是说了昨晚的诗情,只言片语也没透露杜王妃她们事先预谋的事。 白素锦同样婉拒了许老爷子的留饭,嘱咐车夫驶往兵部衙门。 周慕寒这边天未亮就动身去上早朝,下了早朝被皇上召到御书房详细询问了昨晚之事,周慕寒丝毫没隐瞒,将杜王妃设计陷害、自己将计就计的事抖了个干干净净。 文宣帝的脸色沉了下来,龙颜弥漫着一层怒气。 “这次就勿需再顾忌着太后和朕,你想如何处置就如何吧。” 周慕寒神色平静如常,“皇伯父放心,侄儿并未打算如何深究,想来很快父王身边就要添新人了,不管怎么说也是件喜事,见了血光总是不吉利。” 文宣帝眸光一顿,重新认识周慕寒似的深深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而后龙颜转晴,眼中浮上笑意的同时也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嘴上却毫不客气,“以你的性子,怕是走不出这等精彩的一步棋,背后有人指点吧?” 周慕寒也不掩饰,点了点头,“妻贤夫祸少。” “得妻如此,朕同你皇祖母总算能稍作宽心了。”文宣帝长舒一口气,“内院之事日后你就放开手交予世子妃吧,有你看顾着,不行的话上头还有朕和太后在,定然不会让她吃了亏。” 周慕寒未想到皇上竟会将话坦白说到这般程度,当即跪礼谢恩。 出了御书房周慕寒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太后的寝宫,摒退殿内伺候的宫人,周慕寒将对皇上陈述的那番实情全盘又重复了一遍说给霍太后。 霍太后气得当场就摔了茶盏。 周慕寒用兵诡谲狡诈,可言语上安慰人的功力却是极弱,没办法,只得将白素锦宽慰他的那番话搬出来安抚霍太后的怒气。别说,还挺管用。 “锦丫头当真是你命里的福星!”霍太后叹了口气,“日后有她陪在你左右,哀家总算也能睡几个安稳觉了。早膳就在哀家这边用吧。” 周慕寒难得面露赧色,“不了,早先和锦娘约好了,一会儿我到衙门点个卯之后就带她一起去太白楼用早饭。” 霍太后佯怒伸出手指点了点周慕寒的额心,话里带着调笑,“难怪人家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瞧瞧,现在有了媳妇,祖母要同你吃顿饭都不容易了!” 周慕寒笑着承诺霍太后过两日带着白素锦进宫来。 从霍太后寝宫出来,周慕寒到兵部衙门晃了一圈,算是点了个卯,而后大步流星走了出来,在门口一眼就瞧到了不远处站在马车旁的白素锦。 “大将军请留步,请留步啊!”兵部尚书谢大人疾步追了上来,眼看着周慕寒就要启程回临西了,他和几位阁老这几日正想法设法逮着他给京畿二营的将领们上几堂兵法课,奈何一个看不住,这位主儿就要溜掉! 周慕寒自然同白素锦说过这事,如今瞧着尚书大人恨不得一路小跑逮人,白素锦不怎么厚道地在心里偷笑。 听到谢大人的召唤声,周慕寒非但没停步,反而脚下生风一口气奔到了白素锦身边。 “下官谢意远见过世子妃。”谢大人身体富态,一阵紧赶慢赶略有些气息不稳。 白素锦笑着还礼,瞥了眼老神在在的周慕寒,略表歉意地对尚书大人说道:“大将军昨儿夜里睡得不踏实,为了赶早朝连口热茶也没来得及喝,我就想着这会儿先陪着他去用点早饭,没有耽误衙门的公事吧?” 人家媳妇都到门口了,还能怎么办? 可怜尚书大人一边脸面上陪着笑容连声说没有耽误没有耽误,一边看着俩人伉俪情深的背影心里狂吐槽:一夜没睡好?骗鬼呢吧!瞧瞧那精神奕奕的样子,走路虎虎生威恨不得带着风呢,哪里有半点精神靡顿的痕迹?! 上了马车后,白素锦实在是没忍住,挑开马车的窗幔看了看,果然,尚书大人的背影很心酸。 “左右离京前这段日子你也没什么事,就别再为难尚书大人了。” 周慕寒将桌上的手炉塞到白素锦手里,而后懒洋洋靠在坐榻上,“我要是不为难为难那些老家伙们两分,他们恐怕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让我不得清闲了。” 白素锦无奈摇头,于领兵作战方面,周慕寒的才华的确难得,也怪不得那几位大人想尽法子给他安排事儿。周慕寒身边的薛军师和几名副将及直属的心腹,要么共事多年,要么是他亲手带出来的,指导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哪里像那些半路拉进学堂里的,背后所属的派系繁杂不说,更是蠢笨如牛,偏偏大多数还是一副不懂装懂的德行,周慕寒上了两堂课之后就厌烦得很,若不是给几个老家伙的面子,每天一堂课他都懒得干。 “好了,过阵子会临西你不是还要在大营中开办讲武堂吗,前后态度差别过大,被有心人抓着不放总是不好,虽然皇上心中有数,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放心,不过是警告他们不要太过分而已。我是回京述职,可不是回京任职。” 见他自己有分寸,白素锦觉得也没必要赘言。兵部衙门离太白楼不远,一刻钟的时间就到了,一下马车,白素锦就看到了店门一侧排得长长的队伍。 “不久前太白楼新弄的,馅料荤素搭配的大包子,十文钱三个,每天都要被抢疯了,听说掌柜的特殊交代了,优先卖给那些工事上雇用的外来人家属。前儿早朝上还有御史提了太白楼的这桩事儿,圣上龙颜大悦,估计这几天御赐的金匾应该就能到了。” 白素锦但笑不语,多看了两眼馒头摊前排着的队伍,果然衣着大多朴素,脸上或多或少带着生活磨砺的沧桑。 周慕寒早让人过来定了雅间,两人落座没一会儿,雅间的门打开,四五个传菜伙计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一个人手里托着一盘水酥饼,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周身气度,看起来都绝对不是个伙计。 “草民章远之拜见世子、世子妃!”男人挥推传菜的伙计,就要对白素锦两人行大礼,周慕寒却先一步拦住了他,惊喜道:“远之,你是何时回京的?” 章远之谦谦一笑,“接到吴大掌柜的消息后快马加鞭,昨日傍晚才进的城,本想今日到府上去寻你,没想到一早就听说你在楼里定了雅间,这不,你前脚一到,我后脚就跟过来了。” 周慕寒将他按到座位上,转而向白素锦介绍道:“这就是我之前与你提过的章远之章小七,咱们现在所在的这座太白楼可是他的,看来今天这顿可以省了银子了!” 只有在极亲密的亲人和朋友面前,周慕寒才会如此神情鲜活。 白素锦对章远之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来到京城见过沈凌青和顾延卿后,章远之是周慕寒提到最多的一个,他们三人都是周慕寒的少年至交。章远之出身武阳侯府,虽是庶子,却才冠京师,无奈生性洒脱,无心仕途,得了秀才之名后毅然弃笔从商,气得武阳侯险些将他逐出家门。章远之是四人当中最早娶妻的,妻子乃沈凌青大舅父的长女,也就是沈凌青的大表姐,东南船王的长孙女。章远之平生两大爱好,一好书画,二好美食,所以名下经营的产业多为书斋、画阁,以及酒楼。 早得知周慕寒年底要回京述职,章远之已经做好了接风的准备,无奈刚进腊月南闽那边传来消息,潘家大夫人病情垂危,章远之只得带着妻子赶回娘家。到了潘家后,岳母撑了小半月就没了,丧殡之期未完,又意外诊出妻子怀了身孕,胎气不稳,就这样不得不暂留在了潘家。 “之前信中不是说要二月中才会回京吗,嫂夫人身子能吃得消?”周慕寒入京后第二天就收到了武阳侯府转交的章远之的亲笔书信,虽然无法见面有些遗憾,但得知嫂夫人有了喜孕更是替他高兴,断没想到竟然还能见上一面。 “兰若的身体还好,胎气已经稳定了,只是还不能远行,我是自己先回来的,一来与你多年不见,怎么也要尽力成因一番,二来嘛,是定要见见弟妹的,更要当面感谢弟妹初次见面就送了我这么一份大礼!” 既然周慕寒以挚友兄弟的身份介绍自己,章远之便也不扭捏,爽快地抱拳以表谢意,白素锦向来欣赏性情坦荡之人,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对章远之的第一印象非常好,笑着受下了他的谢意。 一旁的周慕寒却是一头雾水。 “楼下大门外卖的那些包子,就是弟妹给吴大掌柜出的主意。”章远之笑容和煦,看着白素锦时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和赞许,“楼上这两层包厢雅间,客人基本上都是些达官世家的公子哥儿们,聚在这里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的为了彰显身份,席间大多时间都在喝酒玩乐,吴大掌柜也反映多次,撤下去的席面大半都是剩下的,只能给伙计们打包带走,可日日如此,免不得浪费颇多,上次弟妹来过后,给吴大掌柜支了个招,用这些剩下的干净的菜肴制成馅料,然后低价卖给外面的百姓,既能解决剩菜浪费的问题,又给太白楼赢得了美名,我在半路上就收到了吴大掌柜的信,说是皇上要御赐金匾嘉奖太白楼,这份荣耀可是弟妹给带来的,为兄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白素锦笑意晏晏,伸手指着桌上那盘水酥饼道:“大哥若是心有不安,那便让厨房每日多留几个水酥饼给我吧,世子虽不爱吃,我却喜欢得紧。” “这等小事算得了什么,这样吧,我将这处雅间独留给你们,想什么时候过来就过来,省的再费事差人过来预订,即便是你们不在京里,也可以给老将军府上和状元府那边使用。”章远之早就想给三个至交好友独留出几个雅间,无奈他们极力拒绝,这回算是逮到了机会。 周慕寒岂会不知章远之的用意,爽快地应了下来。 席间周慕寒和章远之闲聊,说着说着自然就提到了昨晚的风波,周慕寒丝毫没隐瞒,甚至将杜王妃处心积虑设计陷害、自己将计就计的来龙去脉都说得一清二楚,足可见对章远之的信任。 “稍后我与锦娘怕是要回王府,凌青和延卿那边你稍后跑一趟,将实情同他们说说,免得多挂心。” 章远之点头应下,“稍后我同你们一起出门。” 两刻钟后,三人一同出了太白楼,与周慕寒约好了喝酒的时间后,章远之告别二人乘车赶往沈凌青的住处,而白素锦两人则回了王府。 陆知棋昨晚整夜发热,天亮后才稍稍降下温,杜夫人一直守在床榻边,既惊又悔,一夜下来竟像是苍老了好几岁。 荣亲王倒是如往常那般醒了,虽有些头痛,身子骨酸痛,但并无大碍,得知太后宣召杜王妃进宫,就和她一同过去了。 周慕寒两人回到府里的时候荣亲王同杜王妃已经出府有一会儿了,他们二人直接回了听竹苑,换了身舒服的常服,一个继续画图,一个悠哉地看话本,两人共处一室,也不怎么说话,感觉却异常温馨自在。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夏妈妈敲门,说是侍卫总领刘从峰求见,周慕寒立刻招他进来。 “禀王爷,得到最新两个消息,一是太后娘娘刚下了懿旨,三日后抬陆姨娘过门;二是汝阳王府的廖管事......自缢身亡了。” 第96章 立威 白素锦闻之有些惊讶,“三日后就抬进府?是不是太过仓促了?” 对于廖管事的死,两人都没有觉得意外,周慕寒着人夜审葛二,最后牵扯出来的只有廖管事,这种情况之下,只要廖管事的嘴堵上了,线索也就断了。对杜王妃和杜夫人来说,廖管事不过是手底下的一个家生子奴才,妻儿老小都握在她们手里,想要他闭嘴不过翻手之间。 让人意外的是太后娘娘的懿旨,明显是接着陆知棋狠狠打杜王妃和杜夫人的脸。 “我已将实情细细说给皇祖母了,她老人家震怒,说是要给我们讨还公道。”乍听陆知棋三日后进门,周慕寒也有些意外,不过转而想到杜王妃听到这消息时的心情,不由得心生快意。一个个自认为心细通透手段高明,可惜放在皇祖母跟前不过都是些三脚猫的功夫。 果不其然,从宫里出来后,荣王妃憋得几乎内伤直接回府,荣亲王则到常去的小馆喝酒,不料行至一处僻静街市时突然遇到一匹受了惊的马,皇室子弟自小习武,荣亲王的武艺虽说不上精湛,但降服一匹受惊的马还是绰绰有余的,因此还救了一位路人姑娘的性命。 那位姑娘视荣亲王为救命恩人,执意要重谢,两人一谢一还礼,往来间得知这位名唤嫣然的姑娘竟然就是京城中近来声名鹊起的聆音阁的新一任花魁。 荣亲王是京城中有名的雅士,好音律,嫣然姑娘精通琴棋,不过短短一段交流,荣亲王便觉得如遇知音,从此便成了聆音阁的常客。 当然,这还是后话。 荣亲王这边偶然结识了嫣然姑娘,一起去了聆音阁听琴品曲,王府这边,杜王妃商还不知荣亲王的偶遇,正在为着太后娘娘的懿旨大动肝火。 可惜,她就算是将整个芙蓉苑、整个荣亲王府都砸烂了,也丝毫改变不了三日后陆知棋进门的事实。 陆知棋清醒后得知这个消息,当即急火攻心,再次昏死了过去,杜夫人恸哭失声,陆知棋的婚事是她最后一丝依仗,虽然事情出了纰漏没有攀上周慕寒,但阴错阳差攀到荣亲王也不是太差,所说按照现在的身份免不得要以姨娘的身份入府,但荣亲王正当年,棋儿又年轻,身子争气一点,待生了儿子,又有王妃的提携,抬成侧王妃也是情理当中。 可太后娘娘的一道懿旨却生生打破了这个希望。抬姨娘虽比不得明媒正娶,可仔细准备三个月同三日相比,对陆知棋来说,身价上差的可是天壤之别! 太后娘娘这么一道懿旨发下来,无异于摆明了皇家对陆知棋的态度。亲王女眷不被太后所喜,来日即便生了多少儿子,想要爬上侧王妃之位,那也是希望渺茫。 杜夫人一辈子工于算计,今次终于尝到了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奈何无论如何不甘愿,杜夫人都要带着陆知棋火速赶回汝阳王府,一边忍着各方各院明里暗里的讽刺和嘲笑,一边给陆知棋置办嫁妆。好在她为陆知棋的婚事筹谋许久,这才不至于太过措手不及。 不过,亲王纳妾有礼制上的规定,可惜了杜夫人悉心为陆知棋准备的一百零八抬嫁妆和大红色的凤冠霞帔,如今大部分都派不上用场了。 陆知棋在宫里特派太医的诊治下病情很快好转,脸色虽还残留着病愈后的憔悴,但费些心思在妆容上,竟也有种西施般的病弱之美。 然而,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陆知棋被抬进荣亲王府的前一天,荣亲王英雄救美、与聆音阁新花魁一见如故的消息在京城内广为流传,老百姓茶余饭后闲谈时自然要将汝阳王府四小姐落水一事牵扯出来,一时间外头纷纷谣传,聆音阁的嫣然姑娘怕是也要成为荣亲王府的新姨娘了。 得知自己竟然被人与风尘之女相提并论,陆知棋气得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砸烂了,“都是白素锦那个贱人害我,一定是她!” 想起当初赏梅会上的态度,陆知棋发了疯似的咬定了是白素锦在背后搞鬼,不然万无一失的事怎么会落得如今的残局! 听到陆知棋这么一闹,杜夫人顿时一颗心如坠冰窖。 若所有的事情世子妃都知情,那么......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世子爷也一早就知道了? 相较于陆知棋的恨,杜夫人此时却感觉几乎要被恐惧所湮没,慌手慌脚地让人备了马车,仓皇赶往荣亲王府。这种可能的猜想一旦滋生,随之而来的巨大恐惧她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承担不下来,必须要第一时间告诉王妃。 自从上元节灯会后,荣亲王府无疑雄踞京城热门话题榜首位,荣亲王两次英雄救美成就两段佳缘,而且两段佳话里的女人身份背景大相径庭,无疑能成为很长一段时间内的火热谈资。 任凭外面如何舆论沸腾,听竹苑内白素锦子自从容闲适,跟着周慕寒进了一趟宫,陪着太后和皇后用了顿午饭,然后和许老爷子及两位舅父、许唯良吃了顿送别宴,另外,在周慕寒的陪同下,白素锦在府外别院特别宴请了章远之,为的不是别的,而是给自己的果油找买家。白素锦决定回临西后就让那尔克族长和塔达木族长代为购买山林,扩大青果树和茶树的种植,形成以百越族、北濮族为中心的果油基地。青果油和茶油精贵,自然要走高端消费路线,京城自然是最好的模范市场,太白楼自然是最佳合作伙伴。 当然,白素锦也不会只做青果油、茶油这种高端油类,这次回去后打算联合西军屯田官、白二哥和一些田大户种植油菜、大豆这类油料作物。 白素锦特供的果油武阳侯府自然也得了封赏,章远之不仅擅于管理酒楼,本身是个老饕,厨艺更是拿得出手,武阳侯虽然不待见他弃文从商,但又得意他的厨艺,于是表面黑脸内心雀跃地将太后赏赐的两小罐果油给了章远之,果然,章远之没有让他失望。可吃了两顿开胃饭后就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因为眼看着那两小罐的果油就见了底了! 比武阳侯更揪心的就是章远之了,这果油是远在临西的荣亲王世子妃特别进贡给皇宫的,虽然自己能通过周慕寒搭上白素锦这条线,可从武阳侯那里得知的消息来看,这果油数量很少,自己也不好平白给人添烦恼,是以直到如今,他也没有主动提及果油的事,没想到白素锦竟然主动提了出来,他自然当即应下,除了商量好的价格,他执意将太白楼的股份分了成给白素锦。 推辞不了,白素锦在周慕寒的示意下只要收了。 先是外祖家,接着又是太白楼,白素锦觉得自己这趟京城之行哪里是新妇认亲,简直就是来扫荡银子的! 送别了外祖一行人,又将果油的下家定好,白素锦手头上的事基本上就都完成了,夏妈妈也开始带着人着手收拾箱笼,过两日他们也要动身回临西了。 就在听竹苑忙着整理箱笼的时候,陆知棋入府了,虽然是亲王的妾室,也不过是一顶四人抬的喜轿,后面坠着短短的嫁妆队伍,喜锣自然也是没有的,无声无息地从侧门抬进了府,进了妾室们共同居住的潇兰苑。 第二日一清早,白素锦和周慕寒穿戴整齐到了芙蓉苑,观看陆知棋这个新妾给主母杜王妃敬茶。 从姨母改称王妃,无论是杜王妃还是陆知棋,心里的滋味都苦涩到了极点,奈何颜面上还要装作一团和气。 事实上,除了白素锦和周慕寒夫妻俩,以及荣亲王,在场的其他人心情都好不到哪里去。 妾室没有资格与正妻嫡子们同席,陆知棋敬过茶后就退出了芙蓉苑,周慕寒和白素锦留下来一起用了早饭。荣亲王也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同周慕寒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缓解不少,还关怀了一番离京的若干事宜,并当面嘱咐杜王妃多准备些礼品给他们带着。尽管内心流着血,杜王妃也只能咬牙应下。 用过早饭后周慕寒照例到衙门给人讲学,白素锦如今闲来无事,便带着雨眠和清晓到梅林那边散步,王府的花房就在梅林附近,正月里赏赏花不啻于是个好消遣。 今日阳光正好,主仆三人穿的够厚,便慢慢在梅林边的小路上慢慢走着,本来是件挺闲适惬意的事儿,偏偏就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平白坏了兴致。 “哼!”见着白素锦,陆知棋心头的怒火和恨意就难以压制,剜了白素锦一眼就从她身侧走了过去。 “陆姨娘请留步,见到世子妃行半礼即可。”雨眠的礼数是教养嬷嬷调/教出来的,来了京城入了王府还跟着进过皇宫,眼界豁然开阔,又被周慕寒嘱咐过好照看主子,如今白素锦被人这么怠慢,她自然是要不依的。 白素锦看着雨眠一脸正气凛然的模样,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再看看旁边由气愤转为惊讶地张大嘴巴的清晓,又不禁叹了口气,少吃了两三年的米饭果然是有差距的。 陆知棋听到雨眠的话愤而转身,几步走到雨眠近前,二话没说先挥手给了雨眠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咬牙切齿骂道:“不过是个卑贱的丫环,竟然也敢狗仗人势,我陆知棋再不济也是王爷的妾室,哪里轮得到你个贱婢多嘴......啊!” 话还未说完,陆知棋的腹部就被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摔到了地上,当即痛得蜷成一团。随行丫头见状要上前扶她,却因为白素锦一个狠戾的眼神而双股站战,当即匍匐跪倒在地上不敢动弹。 接收到白素锦的眼神示意,雨眠顶着半边红肿的脸和清晓一起上前,将倒在地上的陆知棋押着肩膀扯起来跪在白素锦跟前。白素锦那一脚可是丝毫也没留情,陆知棋这会儿疼得要命,哪里还有挣扎的气力。 白素锦蹲下/身,单手扣上陆知棋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直接看着她的眼睛,冷声说道:“论卑贱,你不过是一个妾,在我们跟前叫嚣个什么劲!她们今日虽然是丫环,可几年后我会给她们寻个好夫家脱了奴籍,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过门了就是正经的当家太太,你是个什么东西,还真以为进了王府的门就是这府里的主子了?” “你现在是不是恨我恨得日日不得安枕,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白素锦甩开陆知棋的脸站起身,捏着帕子擦了擦手,居高临下看着她惨白的脸,语速不急不缓,“没错,我是一早就知道了你们的计划,索性将计就计让你落得如今的地步,誰让你竟然敢算计到我头上来呢?走到今天这个下场,你活该。记住了,日后见到我要么夹起尾巴,要么躲得远远的,免得自取其辱!还有——,麻烦你将这番话也转告一下王妃和杜夫人,这回就先这么着,再敢将歪念头动到世子爷头上,咱们到时候就连着这回的账连本带利一起清算!” “来啊,陆姨娘目无礼数冲撞本世子妃,掌嘴三十,以儆效尤。” “陆姨娘,得罪了。”雨眠得令后让清晓按着陆知棋,自己挥开了手臂,一个个巴掌声响脆,严谨得每一下力度都那么相似。 第97章 遇袭 三十个巴掌扇完,陆知棋两颊当即就又红又肿,*辣得仿佛火烧,一颗心却如坠寒潭,她本以为之前见到的白素锦总是一副清高的模样,那都是故意伪装的,以掩饰她内心的自卑。而此时此刻她才终于看清,白素锦是真的没有把她们当回事,对自己如此,对自己母亲如此,甚至是王妃也是如此。 陆知棋这回是真的害怕了,她清楚地意识到白素锦并不是空放狠话,自己若是再招惹到她,就绝对不会像今日这样只是挨嘴巴了。 白素锦也没心情再去赏花,从梅园这边出来后直接去了芙蓉苑,先一步说了掌掴陆知棋的事。陆知棋的性子杜王妃岂会不知,这段时间他本就气结于心,如今刚进门第二天就公然得罪世子妃,真真是太不给人省心,可大庭广众之下被掌嘴,杜王妃心里还是不高兴的。可不高兴又能如何,眼前之人根本就不会顾及自己的感受! 非但不能表现出不悦,还要带着笑脸称她教训得好,杜王妃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憋得心口直疼,等到白素锦前脚刚出了芙蓉苑,她后脚就着人将陆知棋给喊了过来,劈头盖脸一顿教训。陆知棋知晓她这位姨母工于伪善,可这还是第一次亲身见识到她的真性情,内心不禁漫上浓浓的失落和悲凉感,同时还伴着几分埋怨。 念头陡然升起,陆知棋在这一刻突然决定,白素锦的警告,在王妃跟前只字不提。 不管芙蓉苑这边杜王妃和陆知棋两人如何心情,白素锦从芙蓉苑出来后心情舒爽得很,侧过头看了看走再也一旁的雨眠,她正好是挨了一巴掌的那半侧脸冲着自己,迁怒之下,陆知棋那一巴掌可是用足了力气,眼下虽然指痕印子散了,半张脸却是泛着红,上面甚至还有两道指甲划过的伤痕,透着细细的血丝。 回程的脚步明显快了许多,一进听竹苑的内室,白素锦就让清晓将药匣取来,拿出一小罐太后赏赐的药膏让夏妈妈给雨眠涂上,一边看她涂药,一边将实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雨眠打小就懂事、沉稳,虽然是个丫环,可也是被夏妈妈疼着护着长大的,在大夫人、三姑娘跟前伺候的时候更是连句呵斥都未曾有过,如今被人这般下狠手,夏妈妈自然心疼不已,擦药时力道轻之又轻,可看到雨眠因为吃痛而皱紧眉头,眼里的疼惜满满溢了出来。 然而,心疼自己闺女是一回事,想想自家夫人的做法,夏妈妈又禁不住有些忐忑,“夫人,陆姨娘刚刚过门,在王爷跟前正是得宠的时候,待王爷知道此事会不会对您有所怪罪?” 白素锦今日对陆知棋下手,一来是她上来就对雨眠动了手,二来是她态度太嚣张,白素锦正好趁机敲打敲打她,算是杀鸡儆猴,活该她倒霉。 “夏妈妈勿需多虑,今日之事也不全然是为了雨眠挨打,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正好借着她给这府里的那些双眼睛们立立规矩,免得一个个认不清身份。虽然咱们大部分时间不在这府中,可大将军是这王府名正言顺的世子爷,是除了王爷之外王府里最大的主子,不趁机敲打敲打,搞不好下次再回来,有人就要骑到咱们头上了!只是这次委屈了雨眠。” 雨眠听了白素锦这话忍不住要咧嘴笑,结果牵动了脸颊上的伤,抽了两口凉气,“哪里会委屈,后来不是夫人做主,让奴婢亲手讨回了公道么!夫人,奴婢的手现在还有些发麻呢......” 白素锦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伸出手食指戳了戳雨眠的额头,夏妈妈叹气道:“你呀你......” 夏妈妈的担忧白素锦却一点也没有,陆知棋虽然刚进门,年华鲜嫩如花,容貌又娇媚,对府内许久未添新人的荣亲王来说自然是新鲜的,可变数就在于,他在外面还有另一段佳话、另一位佳人,那位佳人还被他视为琴棋知音,更更重要的是,知音佳人眼下尚未入府。 男人的劣根性就在于: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得不到时永远在骚动,得到后转眼情转薄。就如荣亲王,当初能为了杜王妃不喜宠妾灭妻、逼走嫡子,如今不也能为了认识短短数天的所谓“知音”云牵梦绕流连在外吗? 要么不出手,出手就钉在七寸之上。 这就是太后娘娘的手段。 当周慕寒告诉她那位聆音阁的嫣然姑娘是太后娘娘一手安排的时候,白素锦不是不吃惊,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人人都有逆鳞,任是霍太后再宠爱荣亲王这个亲生儿子,周慕寒却也是她的嫡亲孙子,即便抛开周慕寒背后的累累军功和林家,单凭皇家对周慕寒的亏欠,老太后也绝对不会容忍人这般在她眼皮子底下算计周慕寒,尤其那个人是杜王妃。 娘家没有拿得出手的依靠,膝下子女也不成势,能依靠的不过是一个男人的宠爱,若是失了荣亲王的这份荣宠,她杜氏又算得了什么?! 显然,白素锦看得透的,深宫中从波云诡谲中走到最顶端的太后娘娘岂会不知? 果不其然,过了三天,荣亲王也没有因为陆知棋之事有何微词,早饭桌上甚至还询问了周慕寒一番启程里准备情况。 这是此次在京城的最后一顿早饭了,席间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离别愁绪,荣亲王满面春风,容光焕发,这些日子吃罢早饭就出府,想来是和嫣然姑娘相处甚欢,至于其他人,应该是巴不得他们越早离开越好。 不过,席间大公子倒是关心了几句回程的路线,让白素锦意外的是,周慕寒竟然毫不犹豫地直接说了。 昨日周慕寒和白素锦一起去了宫中同皇上、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辞行,接着又去了镇北将军府一趟,老将军分外不舍,白素锦知道他过不久就能完全挂印了,就提出到时候到临西来住一段时间,如此倒是消磨了不少离别之苦,大太太和三太太拉着白素锦的手细细叮嘱,尤其是反复嘱咐她切莫心急,待身子养好了再要孩子,不必急于这两三年,白素锦听着心头暖暖的。 用过午饭后离开镇北将军府,周慕寒特意带着白素锦到翰林院附近的一家茶楼同许唯信见了一面。差事的调令已经正式下发了,许唯信很快就要到户部就职,准备三两个月就会到川滇的茶马司上任,届时会有更多见面的机会,是以一壶茶喝得更多是不久后相见的期翼。 章远之、沈凌青和顾延卿三个人早就将礼物送到了府上,晚上周慕寒跟他们畅快地喝了顿酒,好在都是些懂得节制的人,周慕寒回来的时候不过微醺,沐浴洗漱后躺在被窝里拉着白素锦的手也不说话,就是一个劲儿的傻笑,笑着笑着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白素锦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轻轻抚摸他的眉心和眼角,内心宁和安定,惟愿此生能一直这般岁月静好。 或许他们这段婚姻开始得有些功利现实,可是彼此扶持、彼此依靠,走到如今,白素锦看得到周慕寒心里的尊重、眼中的情思,也清楚自己对他......已是深爱。 因为了解而结利为盟,又因为理解而结心为爱。世间因缘,大抵都是这般于无声中给有心人以惊喜吧。 满载而来,又满载而归。 若是来时的路上白素锦还带着几许对周慕寒家人们未知的忐忑,那么回程的路上,她的心情简直可以用雀跃来形容,就连船外的风景也美了许多。 “这并不是咱们最开始商量后决定要走的路线?”船行三日后,白素锦发现异样,问道。 从京城到临西,水路可供的选择并不少,差别也只在于行船时间长短而已。 “你是故意误导大公子的?难道有异动?” 周慕寒继续翻着手上的话本,“有备无患,虽然没有查到什么,但防着点儿总没有错。” 白素锦舒了口气。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船上的日子过得枯燥,好在周慕寒临行前在京城里搜集了满满一箱子的话本,白素锦整理今年的各项计划,累了便跟着周慕寒一起看话本消遣,一路倒也惬意。 变故,就发生在一入川境、距离临西还有两天路程的时候。 当时他们在川西北一个叫仓邑的小县码头停靠,上岸补充一些饮用水,顺便活动活动筋骨。白素锦跟着周慕寒上岸,到附近的一家茶棚里点了些吃食,白素锦手里的茶盏刚碰到唇边,突然就被身侧的周慕寒一掌拍开,下一秒就被利刃出鞘握在手中的周慕寒扯起来护到了身后。 “有刺客,防御起!”刘从峰一声厉喝,嗖嗖嗖十数道身影奔了过来,将周慕寒和白素锦紧紧护在中间。 虽说亲眼目睹了蓟石滩的那场大战,可当时毕竟离得远,藏身的位置又隐蔽安全,不若如今这般近在眼前,且置身其中。 白素锦在情绪可控制范围内尽量走位不将自己暴露在周慕寒和护卫们的防御范围之外,近在咫尺的浓重血腥挑战着嗅觉的承受力,周慕寒和近身侍卫个个身手了得,无奈对方的人数在开始时占据优势,而且近身短兵相接,功夫再高也难免要受伤。 战场上喂养出来的护卫渐渐凸显出优势,白素锦看得出来,形势已经偏倒于自己一方,周慕寒的左臂被扫了一刀,衣服被划开,依稀可见伤口的血色。 白素锦觉得时间仿佛像橡皮筋一样被拉得很长很长,她清醒地走位躲避在防御范围内,同时又觉得大脑恍惚而麻木。 当那一刀在她眼里如慢动作一般落下的时候,白素锦意识到周慕寒来不及躲开,竟然打算直接用身体护着她,她用尽全力挣扎着想要同他互换位置,可是揽着她的手臂那么紧,那么紧...... 她竟然无法动弹。 温热的微腥液体溅到脸颊上,白素锦越过周慕寒的肩膀看到他身后的男人颓然倒下,茫然伸出手抱上周慕寒的背,触手是一片灼烫的黏腻液体,可她的心里,却是一片荒凉和无措。 意识,突然之间就陷入了黑暗。 第98章 审问 “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白素锦意识逐渐清醒,眼睛刚睁开就听到了清晓急吼吼的低喊声,下一刻几个人就围了上来,夏妈妈握着白素锦的手嘴唇微微颤抖着,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迭声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事发当时白素锦让夏妈妈她们去帮忙采备淡水、食材和干粮等东西,也亏得如此才逃过了一劫。 力气重聚,白素锦猛地起身,急急问道:“大将军呢?大将军的伤势如何?!” 雨眠忙上前蹲下给白素锦穿鞋,夏妈妈将斗篷给她披上,忙回道:“夫人莫慌,大将军伤在背上,伤口挺深,但好在随行的军医诊治及时,这会儿喝了药还在睡着,老奴这就陪您过去。” 周慕寒被安置在另一艘大船上,白素锦到的时候他正趴卧在榻上沉沉睡着,侍卫总领刘从峰和两位军医都守在旁边,见到白素锦来了纷纷起身见礼。 “不必多礼,大将军伤势如何?”白素锦直接坐到床榻边,周慕寒虽然睡着,可眉峰微蹙,脸色苍白,可见伤的并不轻。 年长一些的华军医上前如实回禀道:“伤势颇重,刀口长且较深,血流快,虽然及时包扎,但仍然失血过多,好在夫人之前新配的伤药效果颇好,卧床休养一旬左右应该可以下床稍微活动,至于彻底痊愈,少不得三两个月。” 多亏有两位经验丰富的军医随行,对于这种刀伤他们处理起来比较有把握。 “刘统领,侍卫们可有伤亡?刺客如今情形?” “回夫人,侍卫中有三人受伤较重,但未伤及性命,轻伤十余人。刺客共一百三十二人,打斗中击杀一百零三人,活捉二十九人,现分别拘于三艘船中,等候大将军和夫人处置。” “留下两个领头的,剩下的一律格杀。”白素锦毫不迟疑地下令。 刘从峰身形一顿,转瞬后立刻恭敬地应下,而后沉声道:“夫人,宫中派来随行的龚太医......服毒自尽了。” 白素锦一愣,“畏罪自杀?” “目前看来是。” 此次回程,宫中特派了一名太医和一队禁军护卫给周慕寒。那一队护卫虽然是顶着禁军的名头,实际上却是特派自千机营,而龚太医是太医院的老资历,在宫中深受太后和皇后娘娘信任,这次就是皇后娘娘推荐的随行人选。 事发后,偏偏是皇后娘娘推荐的人出了问题。如果泄露路线的人是龚太医,那么势必要牵连到皇后娘娘;而如果不是龚太医泄露的路线,那么他就是被毒杀,周慕寒这边则必须要给皇后娘娘一个说法。 如今,死无对证。 两位军医早已退下,船舱内只有昏睡着的周慕寒,清醒着的白素锦和刘从峰,以及站在白素锦身后的雨眠。 是完全可以放心说话的环境。 “龚太医的死讯多少人知道?” “只有属下和两个副统领知晓,兹事体大,属下们唯恐走漏消息故秘而不发,只等大将军和夫人决断。”自从刚刚接到白素锦清肃的命令后,刘从峰对自家大将军夫人杀伐果决的作风愈发敬重。 白素锦神色稍缓,“做的好,继续封锁消息,等到了临西后,立刻散布消息回京城,就说是大将军路上遇袭,身受重伤,但却未害及性命,主谋及泄露行踪者已经被生擒,正在连夜拷问中。” 刘从峰眼光一亮,“夫人的意思是要......请君入瓮?” 白素锦有些苍白的唇角浮上一抹冷笑,“没错,既然不确定,那就让背后的主使者来帮我们确定好了。” “属下领命,定不负夫人所望!” “一切就交给总领了,大将军醒来后我会亲自和他说明。”白素锦伸出手,握住周慕寒指尖微微发凉的大手,眼前蓦地浮现出混战中的情景,沉声对刘从峰说道:“随行携带的药品很多,尽量给受伤的侍卫们使用咱们自带的伤药,餐食上也要注意温补,稍后你将伤员的名单列一份给我。还有......准备一下,稍后我要亲自审问那两个刺客。” “这......”听闻白素锦要亲自审问,刘从峰当下有些为难。之前为了套取消息,那两个领头的已经被“伺候”了两遍,现下的情形委实有些血腥。 白素锦领会刘从峰迟疑的原因,抿了抿嘴,“刘总领尽可放心,我受得住,你只需将他们随身携带之物统统搜出来给我过目即可。” “属下领命。” 为了查明这群刺客的身份,刘从峰早就命人将他们仔细搜身,初步判定应当是群贼寇。 刘从峰退下后,雨眠也退到了门口候着,白素锦握着周慕寒的手,也不敢太用力,怕将他扰醒了,眼下的情形他还是睡着的好,起码还能减轻些痛感。 两刻钟后,白素锦走出船舱,刘从峰已经准备妥当,将白素锦接到了关押那两个刺客的船上。 船舱厚厚的帘子一打开,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刘从峰有些担忧地打量了一眼白素锦,发现她竟然没有丝毫的顿色,径直迈步走了进去。 为了能入眼,刘从峰已经让人给那两个刺客换了身粗布衣裳,此时被绑在刑架上,虽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可看到白素锦时眼里却依旧是不羁和嘲讽。 雨眠哪里见过这般情景,少不得有些腿软,但胜在适应能力超强,心里反复自我催眠:只要不表现任何表情,肃着一张脸就好。果然,几息过后,给夫人盏茶的手就不抖了。 白素锦端起茶盏悠悠呷了口茶,无声打量着刑架上的两个男人,三四十岁的模样,精悍强壮,虽然被狠狠教训过,可通身的匪气压制不住,看架势是宁死不招。 事实上也是如此,刘从峰至今仍未从他们口中问出什么线索。 也是,既然敢接下刺杀周慕寒的活计,自然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人往往都是如此,相较于精神上的折磨,身体上的痛楚是更能忍受的。 “刘总领,开始吧。” 白素锦一声令下,四个侍卫将两张简易木板长桌抬了进来,手脚麻利地将两名刺客仰躺着牢牢绑在了桌面上。两张木桌间放了个方木凳,凳子上放了一盆水,还有一叠裁剪整齐的桑皮纸。 此时一盏茶尽,白素锦起身走到另一张方桌前,上面摆放着从两人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以及两套染了血的衣物。 两名侍卫在刘从峰示意下,拿起一张桑皮纸在铜盆中浸过水,然后糊在刺客的脸上。桑皮纸浸水后受潮发软,立即紧紧贴服住口鼻,紧紧数息后,两名刺客就开始手足挣扎,可是整个人早被牢牢捆绑在长桌上,根本挣脱不开。 白素锦在方桌前缓缓一步看着桌上的东西,片刻后冷幽幽开口说道:“以为不开口我就拿你们没办法吗?” “这种七升半的粗布是德隆坊专用的规格,据我所知,这一带附近只有两家德隆坊的分号,若我猜得没错,你们是山寨里的吧,想来该有统一采购布料的时候,数量必然也小不了,德隆坊的掌柜和伙计应该还对采买的人有着不浅的印象。” “抚西大将军的手段想来你们也听过,至于我呢,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恩怨分明的人,自是不会奉行什么祸不及无辜妇孺。当然,这是在我找不到背后主使,只能将你们放在主谋位置的前提下。” 白素锦抬手示意,两名侍卫将刺客脸上的桑皮纸揭了下来,空气乍然涌入鼻腔,两人一边剧烈咳着,一边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心中因为白素锦的一番话惊得脸色大变,但仍然顽固地撑着不说话。 白素锦也不着急,重新坐回椅子上,手肘拄在桌面上,手掌托着托腮,示意再次施刑。 “哦,忘了告诉你们,我正准备让人散布消息,你们两个和泄露大将军路线的那个内应已经被生擒,但是,有几个刺客漏网之鱼,逃了......” “你说,过两天我会不会听到某个寨子发生大火,或者遭山贼屠寨的惨事?” 听到白素锦这么一说,两个人挣扎得陡然剧烈,嗓子里发出急促的哼叫声。 刘从峰得到白素锦的示意,命人揭开了他们脸上已经糊了两层的桑皮纸。 “我们说。”个子更高一些的男人脸色已经发紫,抖着嘴唇颤声说道:“但是,你们不能散布那个消息。” 白素锦冷然一笑,“你哪来讨价还价的资格!说还是不说,随你们。散不散布消息,看我高兴与否。” 心理防线已经攻破,白素锦也不多做停留,接下来的全然交给刘从峰处理。 只是回到周慕寒睡着的船上后,对送她回来的刘从峰交代道:“口供录完后,喂了迷药拘着,注意不要用过量了就好。” 刘从峰领命后亲自去听录口供。 白素锦回到船舱内守着周慕寒,看他睡眠中也疼得出了一头的汗,就让雨眠端了盆温水进来,亲自绞了帕子给他擦擦脸和脖子,刚擦完一只手,拿着湿帕子的手就被反手握住了。 白素锦忙抬头看向周慕寒的脸,看着他渐次清明的双眼,哽声道:“醒了?” 第99章 捉鳖 在周慕寒没有醒来的时候,白素锦是无坚不摧的,她要代表周慕寒撑起这一片天,可当周慕寒醒来的这一刻,她瞬间又是脆弱无比的,周慕寒不过一个暖暖的眼神看过来,她就不由得潸然泪下。 周慕寒哪里见过白素锦当着他的面落泪,当即就急了,刚要动,就被白素锦给按住了肩,“身上带着伤呢,动什么动,不疼么!” “吓到了?”包扎伤口时周慕寒醒过来一次,问了才知道白素锦昏了过去,如今人坐在身边,瞧着脸色还透着憔悴,不禁握住她的手握了握。 白素锦点了点头,拭干了眼泪后让人又燃了两个熏笼送进来。周慕寒如今身上盖着的虽然是蚕丝锦被,轻柔保暖,可背上刀伤严重,蚕丝被再轻薄,盖在背上也难免有些不适。船舱不比家里,可以装着暖气,不过好在地方小,多燃两个熏笼,船舱内就能温暖如春。 待感觉到船舱里足够暖和了,白素锦将周慕寒身上的被子盖到腰腹的位置,整个背部露出来,仅着一件中衣,周慕寒顿时觉得舒服了两分。 白素锦细细将自己的处理手段同周慕寒说了一遍,周慕寒静静听着,脸上不知不觉浮上赞赏和自豪。 “大将军可还有什么想要补充的?” 周慕寒摇了摇头,“你处理得很好,待咱们回了府里,将那二人羁押入府衙地牢,严加看守,届时全权交由刘从峰办理即可,他知道该如何安排。” 白素锦应下,想到那两个人的来历,微微蹙眉,“背后主使人是谁,大将军心里可有猜测?” “不外乎是那些自认为被我挡了路的人。”周慕寒示意雨眠到船舱外候着,压低声音说道:“皇上在御书房单独召见我的时候透了口风,册立太子的诏书很快就会公布,属意的太子人选是......四哥。” “四皇子?”白素锦惊讶,“不是说四皇子幼时伤了身子,体质病弱,受不得劳累吗?难道是......” 白素锦说着说着反应过来,莫非是扮猪吃老虎? 周慕寒看透她的想法,轻笑,“非你想的那般,四哥幼时身体受损是真的,只不过没有外人眼中的那么严重罢了。而且,四嫂已经有孕,太医诊脉说是个男胎。” 白素锦:宫里人真会玩! 听闻周慕寒醒了,军医那边很快就送来了伤药,药方中加了一味安眠的药材,周慕寒喝过后很快就有了睡意,白素锦守在床榻边,等到他睡着了之后才放轻脚步走到一旁的躺椅上坐下,雨眠进来后看到她面色疲惫侧躺在椅子上,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屈膝蹲下轻声道:“夫人,不然您到早先歇息的船上睡一会儿吧。” 白素锦摇了摇头,“无碍,身下的褥子够厚实,我在这里睡比较踏实。” 雨眠没再多劝,待白素锦睡去后悄声出了船舱,换清晓和清秋两人守在船舱门边,自己和夏妈妈商量着在船舱里再加一张床榻。 所幸这两日风平浪静,行船平稳,周慕寒倒也没遭什么大罪,两天后,他们在临西万顺码头下船,周慕寒丝毫没避讳,当众被抬下船上了马车。前方及两侧是骑兵开道,马车以龟速一路驶进大将军府。 马车前脚进了大将军府,后脚,一只灰羽信鸽就从将军府后院飞了出去。 而白素锦手里捏着一叠供词脸泛青白,微微颤抖着手。 白大爷的死白素锦不是没有大胆设想过,也怀疑到白三爷的头上,可当确切的证据摆到眼前的时候,震怒丝毫不打折扣。 白大爷的死,竟然真的是白三爷买通翻云寨的山匪动的手,至于原因,翻云寨的那两个山匪也不是傻的,除了索要一大笔银子,更是派人跟踪白三爷,免得被人反捅一刀。结果意外发现他与一名美貌女子关系甚密,更让他们意外的是,那美貌女子同白家二爷的关系亦是亲密非常,又紧跟着几天后才恍然,那女子竟是白三爷安置在白二爷身边的暗桩,而那个口口声声喊着白二爷爹爹的男童,实际上却是白三爷的亲生儿子。 白三爷买凶杀害白大爷的原因,翻云寨这两个人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具体的自是不知道。 至于这次暗杀周慕寒,他们也是从白三爷这个老主顾手里接的生意,白三爷是不是最高一层的主使,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果真是天理昭昭,白大爷的遇害白素锦查探许久苦无进展,没想到竟然由刺杀周慕寒的案子里牵扯出来,大白于世。 “这次的事,白明轩必定不会是真正的主使者,他没有这么做的理由,我想,应该是他背后的主子所为,至于具体是哪个,就要看白明轩的嘴有多硬了。”周慕寒将供词纸抽了出来,握住白素锦的手捏了捏安慰她,“岳父大人的事,自有我给你担着,稍后你想如何处置,随便。” 先是遭遇刺杀,而后因为周慕寒手上而寝食难安,如今又证实了这么个闹心的事实,白素锦是真的有些心力交瘁,虽说在这个世界里他并没有亲身和白大爷相处过,但在这具身体的记忆里,他是个极其称职的父亲、丈夫、儿子和兄长,尤其是对致力仕途的三房一家,可谓倾力支持。没想到竟然养了这么一群白眼狼,老子算计兄长、子女算计兄长唯一的血脉,简直就是猪狗不如的禽兽! 若是饶过他们,简直天理难容! 失去意识之前,白素锦下定决心,必然要用他们的血泪来告慰白大爷夫妻俩的在天之灵。 白素锦当着周慕寒的面生生气晕了,这后果实在太严重,一顿兵荒马乱之后,白素锦被安置在周慕寒趴着的床榻上,常神医诊脉后再三对周慕寒保证,她只是身心疲累过度暂时晕过去了而已,稍作休息之后即可清醒过来,不过她身体底子本就薄,应该更加注意休息和温养。 着人跟着常神医去抓药,周慕寒看着近在咫尺陷入晕迷中的白素锦,恨得咬牙切齿已经在心里将那帮人反反复复杀死好几十遍了。 等老子能下床的,哼哼! 周慕寒重伤的消息一放出去,大将军门庭若市,每天无数波递帖子探病的,统统被守在门房的林大总管挡了回去。其中包括白三爷。 白明轩直接走将军府的大门走不通,就将主意打到了白素锦的头上,将白老太太摆了出来,不过借口依旧那么拙劣,称病。 接到白家老宅的消息,白素锦想也没想,直接让夏妈妈回了:要照顾重伤的大将军,回白府,没时间,没精力,更没心情! 白老太太听了前院管事的回复,气得摔烂了一整套青瓷茶具,“忤逆的混账,不就是仗着那个如今伤得半死不活的大将军吗,若是这座大靠山熬不过这一关,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那个贱丫头!” 堂内伺候的婆子丫环们纷纷低头噤若寒蝉,权当什么也没听见。 五天后,当周慕寒的背部已经彻底结痂,可以起身下床稍作走动的时候,刘从峰步履如风进了王府内院,求见大将军。 半个时辰后,刘从峰从大将军府出来,身后带着一支三十人近卫高手,直扑城南小帽儿胡同一间小民居,埋伏至夜幕低垂后,白三爷及数名随从还未来得及反抗,就被统统拿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押解回了大将军府。 翌日,白家大少白宛廷与新晋白家三少白语昭接到了好友的邀请,先后赶往元味楼赴约,结果被守在那里的将军府便衣护卫给弄了回来。 抚西大将军府,地下库房内。 一人高的圆身大鼎上牢牢绑着白明轩父子三人,而白明轩正对着的不远处,周慕寒和白素锦端坐在梨花木禅椅上,一边看着他们狼狈挣扎呜呜乱叫,一边从容不迫地喝着茶。 “来人,将白知县嘴上绑着的布巾解开,他好像是有话急着说。”周慕寒淡淡开口。 白明轩嘴上一获自由就忙不迭喊冤,“大将军,下官冤枉,不知何处得罪了大将军,竟然惹得大将军如此对待?!” 白明轩平素就喜欢端着一副慈善父母官的模样,即便是身处眼下这种境地,依旧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 周慕寒没心情跟他浪费时间,直接示意刘从峰将人统统带了上来。除了翻云寨的两个山匪头子,还有两名身着夜行衣的男人,他们是在夜闯府衙大牢的时候被当场擒住的。 之所以都留了两个人,原因很简单,如果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突破点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只要他咬紧牙关不说,那么他就处于不会被害及性命的状态,可如果有了两个人,且地位极为相近,那么他们就从彼此最大的助力,变成彼此最大的威胁。 白明轩看到被押上来的那四个人后脸色登时青白交加,浑身的力气被抽尽了似的靠在鼎壁上,眼底黯淡无光,一片死寂。 对于两拨人的指证,白明轩当即供认不讳,但是却矢口咬定他自己就是主谋。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谋害我爹。”白素锦起身,走到白明轩身前,问道。 第100章 真相 白明轩牵强地扯出一抹苦笑,“为什么要谋害大哥?我想应该是因为嫉妒吧......” “虽然是家中幺小,可是爹对大哥最是偏心,明明我在学业上同样优秀,可爹却总是偏心大哥。明明是大哥自己放弃考学跑去经商,爹却总是对我耳提面命,说什么大哥是为了整个家、为了我才会舍弃功名仕途,待到我高中走上仕途,大哥已经富甲一方,所有人又都以为我的仕途是大哥拿他的脸面、他的银子铺就出来的。凭什么,凭什么我的努力、我的苦心经营总要笼罩在大哥的阴影之下,凭什么?!我不甘心!所以,只有他消失了,我才能有出头之日!” “嘁!”周慕寒嘲讽地看着他,放下手里的茶盏,幽深的双眸里满是鄙视,“你有什么好不甘心的?论诗书才华,孰高孰低你心中再清楚不过,居然口出狂言,妄敢同岳父大人相提并论,若本将军没记错,岳父大人未从商前,已经是一幅字画千百人求了,你呢?再说从官,我记得你会试当年,主考官应该是五皇子的亲娘舅,时任礼部尚书的周大人,此后不久便爆出了科考舞弊案,周大人被革职查办,随后皇上恩准破例重考,白大人的名次堪堪三甲中段,若不是岳父大人托了关系给你打点,锦阳县这等肥肉岂会落到你的头上。你还不甘心,你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在本将军眼里,你不过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罢了,枉为读书人。” 周慕寒毫不客气的一番话将白明轩讽刺得脸色铁青,多年来极力掩饰,甚至是自我催眠的事实被生生扯开,一时间胸口充斥着无尽的羞耻、愤懑、和怨恨。 西军粮草案后,周慕寒心里就隐隐怀疑白明轩可能会与京中势力有所勾结,故而托人详细打探了一番,如今看来必是如此,但至于具体是哪一派势力,周慕寒仍不能确定,搞不好,也可能是个多面派也不无可能。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不管是哪一派,必定与周景辰私从甚密。 “背后指使你刺杀我的人,是周景辰吧。” 白明轩看了周慕寒一眼,垂头矢口咬定,“与其他人没有关系,是我一人主使,虽然侥幸逃过了之前的官仓贪墨案,但是我知道,大将军始终还在怀疑我、调查我,所以,我只好先动手。此事系我一人所为,与家人无关,请大将军不要为难他们。” “你雇人刺杀我的时候丝毫没顾忌我的家人,你又凭什么请我不要为难你的家人。” 白明轩身体一震,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白素锦,神色间浮上几分急切,“买凶杀害大哥是我罔顾人伦,是我罪该万死,可是夫人,你是白家的姑娘,是白家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我无辜牵累吧?” 白素锦面无表情直视白明轩的双眼,片刻后幽幽开口说道:“我当然能。” 白明轩脸色大变,声音也变得急躁起来,“你就不怕遭人诟病,说你罔顾亲人生死只顾自己荣华吗?!” “这就勿需你这个买凶谋害兄长的人来教训我了。”白素锦唇角扯出一抹冷漠的弧度,“更何况,你们三房一家若说无辜,怕是也就只有被逼离家求学的白宛和而已。白宛廷借同窗之便一手安排将林珑安放到□□身/边,又伙同白宛静唆使林珑以怀有身孕为名到白家逼我怒极退婚,而后又设计苏/荣,从而白宛静嫁入苏府。对于嫁入苏府一事,白宛静,甚至是你,想取我而代之很久了吧,毕竟拐了个弯的姻亲哪里有直接的亲家翁来的亲密!哼,为了这个目的,你们还真是煞费苦心啊,甚至还动手欲将我除之而后快,落水重伤的那次也是你们动的手脚,我说的没错吧,三叔?!” 白明轩脸色一沉,“这些纯粹是你的臆测,并没有切实的证据。” 白素锦漠然一笑,“莫说我有证据,就是没证据又如何,单凭你谋害封疆大吏、亲王世子的罪名,我若是想深究,你们就一个人也跑不了。结果既然相同,我又何必计较用的是什么罪名?!” “你......”白明轩此时清楚地意识到,三房一家的身家性命算是牢牢捏在白素锦手里了。 “怎么,想说我心狠手辣不似我爹那般年纪骨肉亲情吗?”白素锦起身从容踱步到白明轩近前,扫了眼绑在两旁面如土色浑身微颤的白宛廷和白语元,继续说道:“和你这么一个不忠不孝、不梯不义的伪君子、真禽兽念及骨血亲情,我是怕我爹气得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口口声声说是嫉恨我爹才会□□,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还在遮遮掩掩,可见在你自己心里也知道丁氏和白语昭这对母子是多么可耻的存在。” “一片胡言!” “唔!唔唔——” 听到白素锦最后这句话,白明轩和白语昭反应剧烈,尤其是白语昭,前一刻还因恐惧战战兢兢,这一刻却双目怒瞪,恨不得扑上来撕人。 白素锦却丝毫不受他们影响,凤目淡淡扫过他们的脸,“我不过实话实说,你若要怪,也该怪身边这位将你们母子置于这种境地的亲爹才对吧。” 如遭雷击一般,白语昭僵在当场,白明轩却气得双唇微抖,沉声喝道:“你这丫头休要胡言乱语,丁氏和语昭身份再低,那也是你二叔的妾室而儿子,岂容你个外嫁的姑娘肆意羞辱!” “是吗,我倒是不介意在老宅所有人面前给三叔您和白语昭做一次滴血认亲,看看你们的血是不是同样也能相融。” 白明轩全身虚脱无力,瘫靠在鼎壁上。 “在我爹面前你的自卑心由来已久,可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在那个时刻痛下杀手呢?让我来猜猜,也许是他发现了丁氏母子俩的真是身份,亦或是你背后的那个靠山想要将白家势力纳入羽下为他所用,但是我爹据不同意,所以,你要杀人灭口......”白素锦眸光如炬,身体微微前倾,凑近白明轩两分,缓缓说道:“然后你就扶持二叔执掌白家,并在时机成熟之际将丁氏母子接入白府,然后让你的亲生儿子白语昭取而代之,进而你就可以真正掌握白家,至于费尽心思让白宛静嫁入苏家,怕是同样别有深意吧?” 白明轩心中掀起冲天般的惊涛骇浪,脸面上终于维持不住镇定,却仍是沉默不合作。 “手里没些东西,也不会请你过来。坦白说,这一次,你是死定了,可是,是你一个人死,还是一家子人陪你做伴儿,这个决定权在你手里。” 白素锦示意下,白明轩被人从鼎上松了下来,五花大绑后按跪在一旁,随后,一行三人的侍卫开始往铜鼎里填倒烧红的木炭。 被缚在鼎壁上的白宛廷和白语昭剧烈挣扎,却丝毫挣脱不了,白明轩断然想不到他们会用这般残忍的手段逼迫他,几番死命挣扎未果后,只得拼命地给周慕寒磕头,语无伦次地撕声求饶。 “求我没用,你该知道,能救他们的,只有你。”周慕寒目送白素锦离开地下仓库,转过头来看着额头血迹斑斑的白明轩,凛声说道:“单凭你们算计锦娘的手段,我本是打算一个也不放过的,可惜锦娘执意给你个机会。我倒是希望你嘴巴紧一些,就是不知你会不会让我如愿。” “如果你想着就算你们都死了,以锦娘的性子,也不会为难白宛和,你白明轩的血脉也不会断绝。那我劝你还是死心吧,只要你们一家子前脚都上路,后脚我就会禀明皇上,将白宛和过继到岳父大人名下,从此他就是白家大房的子嗣,供奉的是岳父和岳母大人的香火,而你三房一脉的父子,谋害皇族、残害手足、营私舞弊、结党营私,死后也不配进入白家祠堂享受白家子孙的香火供奉。” 如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白三爷瘫倒在地上,耳边充斥着两个儿子凄楚的哀号声,绝望地紧闭上双眼,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招,我全招!” 周慕寒铁血著称,白三爷不过一介文官,还有诸多牵挂在身,落在他手里是熬不了多长时间的,可让白素锦没想到的是,她从地下仓库出来还没过两刻钟,周慕寒就回来了。 “这么快?” 周慕寒轻嘲,“有所贪、有所求的人才会被人轻易拉拢,这种人,成也他们败也他们。” 白素锦:欸,这话竟然无法反驳! “背后的那位到底是五皇子还是六皇子?”白素锦有些好奇。 周慕寒眸色一沉,“五皇子。不过,这次刺杀我的事,他是从周景辰手里接到的命令。周景辰也是五皇子的人,一直充当着传递消息的角色。” 白素锦突然觉得房里仿佛骤降了好几度,下意识拢了拢衣襟。 不好,大将军很生气,后果估计会很严重。 第101章 胁迫 白明轩的口供一录好,周慕寒就让人誊抄了一份,而后着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而他自己言简意赅概括了一番飞鸽传递早一步呈到皇上手里。 白明轩父子三人不便秘密羁押太过久,翌日一早,总督衙门就张榜通告,临西府锦阳县知县白明轩勾结翻云寨山匪刺杀抚西大将军兼川省总督周慕寒,已被缉拿入狱,择日开堂审问。 此公告一出,全城哗然。 白明轩的嘴已经被撬开,白宛廷和白语昭翌日凌晨便被释放,两人惊魂未定,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才叩响了白府大门的门环。 于是,衙门的公告还未发布,白明轩入狱的消息白家上下就已经都知道了。 想也知道白家一得知消息就会找上门来,白素锦早早让夏妈妈做好待客准备,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门房过来通报,说是白家老太太和白二爷求见。 白素锦挑了挑眉,难得,白老太太竟然亲自登门。 齐氏的性子是典型的窝里横,平日在白府里以长辈自居惯了,可如今一站到抚西大将军府巍峨肃穆的大门口,看到两旁持刀伫立的值岗侍卫,不由得两股战战,心生惶恐。 白二爷亦是初次踏进大将军府,这个时候他们才真切地意识到,白素锦的身份已是今非昔比。 正武堂内,周慕寒陪着白素锦一同接待白老太太和白二爷两人。 白老太太一见到白素锦便直接跪到了她面前,见白素锦和周慕寒脸色嗖的沉下来,一旁的白二爷登时额头的冷汗就滑了下来。从府里出来,一路上重复又重复地提醒,千万不要给锦丫头添堵,她可是白家唯一的救星和希望了。可话音这才落了多久,一个做人家祖母的长辈,竟然当面下跪,还说什么不救出白三爷、不救白家就长跪不起,这不是赤/裸/裸的威胁吗? 白二爷客客气气见过礼,伸手就去拉齐氏起身,可齐氏就是不起来,神泪俱下念叨着白三爷考学的勤奋艰苦,以及走上仕途后兢兢业业、造福一方百姓的同时,又给白家光耀门楣等等功绩,指天指地发誓白三爷是被人冤枉的,绝不会做出勾结山匪刺杀自家女婿的事来。 周慕寒最受不得这种市井泼妇般一边嚎啕一边唾沫横飞的情形,未等白老太太喘口气,当即大喝一声道:“来人,送客!” 应声门响,守在堂门外的两名佩刀侍卫冲了进来,作势就要将白老太太两人拖出去。 嚎啕声和哭诉生戛然而止,白老太太目瞪口呆地盯着周慕寒,却被对方一个冷眼吓得错开了视线,转而想要赖上白素锦,却发现她目光如水,平静,却没有丝毫的温暖和波动,看着他们的眼神,仿佛是陌生人一般。 就连愤怒也是没有的。 白二爷看到白素锦那双眼睛的时候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他们今天来,赌的就是白素锦对白家残存的那点亲情。哪怕她此时是愤怒的,此行都尚有一丝希望,可惜,从那双如墨般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一丝一毫也看不到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大房没落后,他们漠视、忽略,甚至是无视的这个丫头,如今手里握着的,却是整个白家的生死存亡。 当真是人在做,天在看。 可总要尽了人事之后才能听天命。 “大将军请息怒,老太太也是一世情急,这才头脑发昏慌了手脚,锦丫头,你且理解我们一次吧!”说罢,当即将齐氏给扯了起来。 白素锦看了周慕寒一眼,周慕寒虽不情愿,但还是挥手摒退了两名侍卫。 将两人让到座上,白素锦也没心思委婉表达照顾他们情绪,直接开门见山将白三爷的口供总结概括说给他们听。 白大爷的死,丁氏母子的真实身份,苏家婚事的内情,对白家家产的盘算......一桩桩真相揭开后,白老太太几乎坐不稳椅子,几次险些从上面滑下来,而白二爷抓紧椅子把手的手指关节青白,若不是那椅子把手是实木做的,怕是早就被他捏碎了。 “这......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白老太太仿佛被兜头重重敲了几下闷棍,懵得语无伦次,满心满脑子里都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二叔,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如今衙门的公告里只提了三叔勾结山匪行刺朝廷重臣一事,这已经是我能为白家做的全部了。他先是杀害了我爹,间接害死了我娘,现在又要我的夫君,莫说我做不到,就是我能做到,也不会为他求半句情!血债血偿,他犯下的罪行,欠下的血债,必须要用血还偿还!”白素锦看了看浑身颤抖的齐氏,又看了眼面色铁青身体僵持的白二爷,继续说道:“我会尽力保全白家,但前提是,三房不再是白家的人。祖母和二叔莫怪我狠心,我与三房之间隔着一道血海深仇,老死不相往来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的容忍。” 白老太太和白二爷被一系列真相打击得几乎无法思考,听到白素锦的话也做不出什么反应。无声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白老太太颤颤巍巍出声道:“我想见见老三......” 周慕寒毫不犹豫应下。白素锦表面上看来平静得好似湖镜,可是内心里的愤怒和狂躁几乎能掀起惊涛骇浪,白老太太和白二爷隔着一些距离,周慕寒就在她身边,怎么能忽略她隐在袖口里紧攥着的微微颤抖的手。周慕寒现在只想一件事:尽快把这两个不速之客弄出府去,离白素锦越远越好! 白二爷是相信白素锦的话的,白素锦没有必要骗他,可不知为何,仿佛只有听到白三爷亲口承认,他才会真正相信这些残酷到荒谬的事实。 听到周慕寒同意他们去见白三爷,白老太太和白二爷决定眼下就跟着周慕寒一起去衙门大牢。 临出正武堂时,白二爷忍不住回头看了白素锦一眼,不知是否错觉,他总觉得眼前这个锦丫头似乎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以前的锦丫头同样性子刚强倔强,对白家其他人冷淡疏离,可还是能看出来她对白家的心系和顾念,可如今的锦丫头,面对他们的时候,竟然丝毫不见一丝温情,反而透着股隐隐的杀意,蓦地让人心生战栗。 不过也难怪,隔着血海深仇,迁怒到白家全府也是人之常情。 白二爷此时不敢不将白素锦的话放在心上,他好不怀疑,若是再执意袒护三房,整个白家都会给他们陪葬。 蓦地,白二爷就想到了执意分家出去的白语元。 待出了将军府的大门,白二爷眼里已经恢复了清明,当然,心里也有了决断。 “姑娘,老爷和夫人的大仇终于得报,相信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了,您切不可为此折损心神、伤了身子,这样老爷和夫人会不得安心的。”夏妈妈将白素锦扶到里次间的软榻上,在她身后塞了个大迎枕倚着,清晓有眼色地递上来一碗温热的补汤。 白素锦刚刚是真的被白老太太那一跪气到了,蓄意杀夫之仇挡在眼前,白老太太竟然还想用长辈、孝道来胁迫自己,还真是被惯坏了! 白素锦真是感激周慕寒及时将那两人给弄走了,不然再共处一室几分钟,自己可能就要控制不住,发飙了。 白素锦平复了一会儿,眼不见为净,只要他们不再眼前添堵,白素锦的李治和冷静很快就回来了。 冤有头债有主,不放过三房,那是因为除了曹姨娘所生的庶子白宛和,三房就没一个值得被宽恕的人。至于白家其他门,白素锦从来没想过要怎么为难他们,父亲一手开创出来的家业旁落白二爷之手,那是大房没有男丁,兄无弟即,这是这个社会的规则,至于他们对白三姑娘、对自己的无视和旁观,人家也不是你亲爹娘,不过是个叔叔而已,关心你是情分,不关心你也不是罪过,白三姑娘在的时候想得通达,放到自己身上,白素锦更是不屑纠结。 白素锦不想让白家就此沉寂,一来白家其他人过不至此,二来也是有着私心,虽说脱离了白家自己也能创出一片富庶的家产,可是在当下的社会里,娘家家势再低微,也总比没有的好,更何况,白家也不是全然没有可以扶持的潜力人选。 能借的势,白素锦绝对不会浪费。 最重要的是,白家是白大爷继承父志一手打拼经营出来的,是他毕生的心血,白素锦不想也不愿意放弃。将白家托付给最值得托付的人,然后自己从旁扶持,看着白家登上一个新的高度,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给白大爷、大夫人和白三姑娘一个回报,自己才会安心。 “夫人,大舅爷过来了。”雨眠在帘子外说道。 白素锦这会儿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听闻白语元来了,忙起身回道:“请到茶室,我稍后就到。” 第102章 震怒 白语元入府这会儿衙门的公告还没有发布,白素锦让雨眠和清晓他们在茶室门口候着,直接将一份誊写的白明轩的供词递给了白语元。 因为之前白素锦落水受伤、白苏两家婚事再三波折,以及丁氏母子恰好时机的出现,白语元经过白素锦的提示已经对三房有所质疑,只是可利用资源有限,调查的进展并不明显。 可尽管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可当确切的供词摆在眼前的时候,白语元震撼得无以复加。关于大伯父的死,白语元始终觉得并非意外那么简单,他甚至怀疑过自己的亲爹,可万没想到竟然会是受大伯父最为照拂的三叔! 还有三房一家对白素锦的重重算计,为了取而代之同苏家结为姻亲,竟然不惜害她性命。 更遑论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无比军粮、买凶行刺皇亲贵胄朝廷重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罔顾人伦、丧心病狂的不赦死罪! 向来镇静如白语元,待看完整份供词后,双手竟然微微颤抖,脸色惨白如纸,心跳如鼓,脑中一片慌乱。 白三爷所犯的大罪,大将军若是追究起来,必定会龙颜震怒,届时判个满门抄斩也不为过。 “二哥,喝盏茶吧。” 听到白素锦的声音,白语元从惶然中回过神,看到她温润如墨玉般的双眼,登时沉稳下心神。若是真想弃白家于不顾,白素锦根本就不会这个时候请自己来,并如实告知自己实情。 “多谢三妹在此种情况下还愿意顾念家里,为兄惭愧!” 白素锦抿了抿唇角,沉吟片刻后缓声说道:“二哥,若我说此时只有将三房逐出家门才能得以保全白家,你可否愿意承受被人诟病?” 白语元讪笑,“残杀兄长、谋害侄女、行刺皇亲重臣、贪赃舞弊......如此罔顾人伦,不忠、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人,逐出家门何错之有,该无颜示人的是他们,我觉得愧对的,绝不是在这个时候逐他们出门,也不是外面的流言蜚语,而是你和大将军,还有那些因为他而受害的将士们......” 拥有除族权利的只有家主,白素锦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表示了她所承认的白家家主是白语元。白语元自然领会得到,做出回应的同时,也表示了他拿下白家家主的决断。 送走白语元时,衙门的公告已经张贴出去,很快消息传遍全城,一时间大街小巷议论的都是白家即将可能遭受灭门的命运。 白家老宅。 白老太条和白二爷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府衙大牢出来回到家的。白明轩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白老太太当即瘫坐在大牢潮湿的地上,嚎啕大哭。这个她最偏爱的儿子,不仅杀害了他的亲兄长,还将白家上上下下一起拉上了死路,沉重的失望、绝望和悲怆铺天盖地压下来,白老太太只觉得天都塌了下来。 白二爷虽文不成武不就,可打小被白大爷帮扶着,并未受过真正受过什么苦,凭着油嘴滑舌又颇得老太太欢心,即便主掌了家业,实际上更像是个甩手掌柜,亏得白大爷当年留下了一批靠得住的管事们。 如今遭逢突变,家中顿时连个主心骨都没有,二房人心惶惶,三房更是哭嚎不断。白二爷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将丁氏母子撵到了三房的院子,余氏跪在老太太房门口哭得几乎肝肠寸断,哀求老太太和白二爷救救白三爷。 白老太太本就一口老血堵在心口,如今又听到余氏在门外嚎哭不止,既怒又急,一下子就晕厥了过去,吓得屋里伺候的婆子和丫环们又是跑去请郎中,又是掐人中急救,偏偏余氏又冲进来对着晕倒的老太太哭得愈发凄惨,白二爷见状直接命人将余氏给架了出去,陪着余氏同来的白大少白宛廷见状同架着余氏的下人撕扯起来。 白语元一踏进福林院,入目的就是这样一幅人仰马翻的场景。 看到白语元出现,白二爷蓦地眼睛一热,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两分。 将余氏和白宛廷请出福林院,盯着郎中给老太太看过诊,又将府里的下人们聚到一起训了顿话,白语元这才有时间喘口气喝口茶。 清溪园内,二房一家人齐聚一堂,就连怀孕近八个月的萧氏也被接回了府。此时,所有人都难掩焦虑、恐惧地看着白语元,向来倨傲的白语年战战兢兢地问道:“二哥,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年前清肃大案之后,朝廷论功行赏,白语元因为募粮两千石而被恩赏税半,更名后的恒丰粮行更是被赐予了御笔亲题的“义商”金匾。那时候大家才知道,白语元同白素锦之间的关系并非表面上看来的那般疏离。 这个时候,在白家人的眼里,白语元恐怕是唯一能在白素锦跟前说得上话的人,也是白家唯一的最后的希望。 “我想请爹您将家主的位置交给我。”白语元也不赘言,“而我当上家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将三叔一房逐出白家,从族谱中除名。” 一时间,堂内寂然无声,只听得见浅浅的呼吸声。 妻儿齐聚的目光中,白二爷咬了咬牙,点头,“好,一切按你说的办。” 事不宜迟,既然做了决断,翌日一早,白二爷支持下开了祠堂,请了几方见证人,将白家家主的位置正式传给了白语元。 白语元刚接下外人眼中前途未卜、风雨飘摇的白家,当即就使用家主权利,将白明轩一房人从族谱中除名,逐出白家! 一时间全城再度哗然。 有人说白家是断尾求生,不顾亲情将白家三房抛了出去;也有人说白家三房自作自受,白家其他人为求自保也没什么错,总比硬撑着最后全家陪葬的好...... 外面众说纷纭,风言风语,白家被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府内,三房撒泼耍赖,死活不肯接受被逐出家门的事实。 清溪园内,白语元冷眼看着怒发冲冠的白宛廷、哭得几乎晕倒的余氏、躲在人后畏畏缩缩的丁氏和眼底隐忍中透着股恨意的白语昭,忽而唇边扯出一抹渗着残忍的冷笑,“杀人偿命,血债血偿,这宅子、这家业是大伯一手开创出来的,你们的夫君、父亲却为了自己的野心、私/欲买凶弑兄,而你们,还不知廉耻地算计他唯一的血脉,甚至不惜致她于死地,你们有什么脸、有什么权利住在这里,享受白家的银钱供养?!” “你们不想离开白家是吗?好,两条路,要么继续留在白家,到时候白家阖府上下受罪,当今圣上仁德,我们这些人也就是家产被封,重新白手起家,而你们三房上下都要全部连坐受死。要么你们离开白家,届时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自然也要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过遭到惩罚,但是起码能保得住命。” 白语元冰冷如刀的视线一一扫过眼前的几个人,漠然说道:“给你们一天时间考虑,明日一早,我就去大将军府回话。” 余氏惊得忘记了哭嚎,茫然地看着白宛廷。 “你能保证我们离开白家后就能保住性命?”白宛廷不甚信任地问道。 白语元嘲讽地挑了挑唇角,“事到如今,你只能相信,没有质疑的权利。” 白宛廷只觉得心底涌出汹涌的耻辱和愤怒,这个一向被自己打压着没什么存在感的堂弟,如今却敢骑到了自己的头上,甚至左右着自己的生死命运,这对自视甚高的白宛廷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 可是,生死攸关之际,白宛廷也只能用“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诸如此类的话来自我安慰了。 说是给你选择的余地,实际上为了求生,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走。翌日一早,三房给出决定:离开白家。 白语元也不是决绝之人,按照白老太爷去世之时的家产状况,给了三房五百两现银,以及城外一处用银子折算得来的小庄子,庄子里有处两进的小宅子,和三十亩田。 白家这边还有白语元这个一线希望在,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荣亲王府却没有这个幸运。 文宣帝一接到周慕寒的飞鸽传书,当即震怒之下砸了御书房的好几对宝瓶,气息还未平稳就命福公公传来禁军统领,直接上门将周景辰抓捕后打入宗人府大牢。同时令福公公亲自去宣荣亲王同杜王妃进宫面圣。 周景辰还没得到消息返回就被破府而入的禁军给抓走了,杜王妃惊魂未定,差人火速前往聆音阁寻了荣亲王回来。荣亲王前脚刚进府,后脚福公公就到了,等到了太后宫里,刚踏进偏殿,一个白玉茶盏就嗖的飞了过来,精准地砸在了杜王妃的胸口上,滚烫的茶汤在精致昂贵的锦衣上晕染开来。 荣亲王和杜王妃当即跪在殿门口,在霍太后的震怒之下被压抑得甚至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第103章 小产 没人知道当天太后的偏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殿门紧闭,福公公和桂嬷嬷守在门口,百米之内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近一个时辰后,殿门被推开,荣亲王脸色铁青、神色颓然地兀自走在前头,丝毫不顾忌身后的杜王妃能否跟得上。 杜王妃面如死灰跟在后面,脚步虚浮蹒跚,眼睛似乎失去了焦点,同来时相比,仿佛一个时辰之间老了十几岁。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福公公和桂嬷嬷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摇了摇头。 周慕寒接到宫中的飞鸽传书后翌日,衙门公开审理锦阳县知县白明轩沟通翻云寨山匪行刺当朝抚西大将军、荣亲王世子,并于多年前买通这伙山匪谋害了白家前任家主白明启。 围观堂审的临西府城百姓将大堂外堵得水泄不通。 案件由省按察使冯大人亲自主审,作为受害者及受害者家人,周慕寒和白素锦从旁听审,白家现任家主白语元也坦然露面,在堂外人群前观看了全过程。 公堂之上,白明轩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在供词上画押后,按察使冯大人当堂宣判:白明轩身为朝廷命官,公然勾结山匪残害兄长、行刺当朝大员,徇私枉法、舞弊军粮,罔顾人伦、藐视法纪、泯灭人性,实为律法所不容、人性所不齿,判斩立决,三日后于东市由周慕寒亲自监斩! 与此同时,白明轩一脉子嗣,男子三代内禁科考,女子三代内不得与四品以上官家结亲。白宛廷当堂被革除功名,永生不得再入科考仕途。 另外,白家治家不严,虽已将白明轩一脉除族,但仍处以十万两银子的罚款。 这场轰动一时的行刺案随着白明轩的东市问斩基本上落下了帷幕,半个月后,京城传来消息,荣亲王府大公子周景辰结党营私,主使临西府锦阳县知县白明轩刺杀荣亲王世子周慕寒,经宗人府调查审问后,皇上亲下判决,斩立决。荣亲王与杜王妃教养不力,荣亲王降爵为荣王,并罚俸三年;荣亲王王妃贬为侧室,并罚去京郊法华寺思过一年。 短短月余之内发生的事,足够临西,乃至整个大历的百姓茶余饭后闲聊上一年甚至几年的了。 又过了近半个月,也就是二月末的时候,周慕寒接到了来自霍太后的家书,信中大部分是细细碎碎的叮嘱,末尾提到,皇上已经在早朝正式公布册立四皇子慕延为太子,很快册封太子的文书将会发到各省的总督衙门,与此同时,五皇子和六皇子被调离原先的职务,安排了闲差,逐渐被架空丧失了实权。 自古储位之争便是成王败寇,最后能混份闲差,将来做个闲散王爷,已经是恩赏之外的恩赏,若是再不识时务,那就只能是自己作死了。 收到霍太后的家书后没两天,京城广安街外宅的吕管事也送了书信过来,信中更加详细地说了王府内的情况:当日圣上命禁军到王府捉拿了周景辰,太后娘娘随后急召王爷和杜王妃入宫,从宫中回来后,王爷大发雷霆,将芙蓉苑的画堂打砸一番后拂袖而去,去了聆音阁,而杜王妃恳请王爷未果后,四处托关系欲往宗人府探望羁押中的周景辰,却处处碰壁,走投无路之下,杜王妃只能求见太后娘娘,几番遭到拒绝后,她竟然头脑一热,直接跪到了宫门口,声称见不到太后就绝不起身。 新怨加旧恨,霍太后早对杜王妃不待见,不主动寻她麻烦就应该躲在王府里偷着庆幸了,如今却上赶着送上门来找死,霍太后自然不会辜负她,任凭杜王妃在宫门外一直跪着。心知太后这次是真的铁了心,可杜王妃这会儿已是骑虎难下,说要跪倒太后见她为止的是她,若是自己走了,惹得太后更加不痛快不说,更是食言无信。 于是,杜王妃只得硬着头皮跪着,眼看日色西沉,随行大丫环在杜王妃的示意下回府找荣亲王解困,结果荣亲王此时压根就不在府里,最后还是在聆音阁寻到的人。 听了大丫环的禀告,荣亲王立刻进宫,在宫门口见到跪在一侧身体摇摇欲坠的杜王妃时,生平第一次没有丝毫怜惜和心痛,只有对她愚蠢和冲动的怨责。 进宫见了太后,免不得又遭到了一番严厉的训斥,出来后,荣亲王是堵上添堵,示意随行的丫环们赶紧扶着杜王妃回府,免得丢人现眼。 杜王妃回府后就病倒了,病势来得迅猛,很快就起不来床了,周景辰被问斩当天她勉强爬起来去法场见了他最后一眼,回府后人就陷入了昏迷,太医几次下了病危,没想到杜王妃生命力顽强,五天后醒了过来,没死成。 另外,吕管事在信尾提到,杜王妃,哦,侧夫人杜氏原先给三小姐相看的定远侯府的婚事已经吹了。 “三小姐的婚事,以后怕是要让王爷和侧夫人多费心了。”想起数次见面对周娇的印象,白素锦感慨道。 周慕寒将看过的信纸扔进香炉,淡淡说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白素锦:竟然无法反驳,大将军的嘴巴是越来越毒了...... 农历二月初,临西一带尚在倒春寒,但随着几场春雨过后,春意渐浓,而在滇省的茶区,已经进入了春茶采摘期。 有白素锦坐镇临西府,许经年数日前就动身亲自去了北濮,在普润茶行的推动下,百越和北濮两族经过商量后,决定从今年开始,联合周边几个寨子建成五山茶区,与普润茶行直接对接供货,从此,五山茶区就成了普润茶行旗下最早且最有名的茶园。 许经年此次南行除了考察五山茶区建成初期的实际经营情况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买山。这次已经不是上次白素锦那样几千亩几千亩的买,而是整座山整座山的买,能将闲置的山地卖掉换成实实在在的银子,商河县的知县曹大人自然是乐不得,只要是许大掌柜看上的山头,在自己辖区内的简化审批手续、提高办事效率,不在自己辖区内的,甚至帮着牵线搭桥,引见当地知县,一时间,在这些山城穷知县们的眼里,年轻有为的许大掌柜俨然成了一块会行走的大肥肉! 滇北山城不缺的就是山林和闲置劳动力。许经年从手下提拔了一个二管事上来,专门负责青果树林和山茶树林的移植、栽种和管理,与此同时,开始在林区折中的城镇修建一座大型的油坊,油工就地雇用,既解决了限制劳动力的问题,给当地百姓增添了一项收入,同时也给当地县衙增加了税收收入,自然从官到民一致支持。 许经年自幼跟着许大管事,耳濡目染中潜移默化地继承了许大管事沉稳有度的行事风格,同时,一年来又在白素锦手下做事,她的雷厉风行、胆大心细又给许经年打开了另一扇窗,是以,如今的许经年,行事稳、眼光准、出手狠,最是合白素锦的胃口,俨然已是她产业经营上的左膀右臂。 滇北这边,许经年大刀阔斧忙活着,临西这边白素锦也没闲着,因故推迟的盐运总商换选已经重新定好了日子。 距离换选大会还有两天,白素锦正在恒丰粮行和白语元商量棉田的事,当日粮草危机时,白语元的岳父萧员外仗义援手筹集了一万石粮草火速送往了阵前,可谓雪中送炭,虽然事后周慕寒以高出市价两成的价格结账,又在请功的折子里着重写了萧员外一笔,由此萧家获得了免税三年、御赐墨宝的恩赏,白素锦却始终记着萧员外的这份人情,为此她特意备出了一百亩棉田的免费种子给他,并派过去两名有经验的田工跟着指导。 此事白素锦之前便委托白语元和萧员外透了口风,萧员外当时全凭女儿女婿的面子帮忙,没想到竟然会结下如此大的一个善缘,对于白素锦的好意,萧员外自然不会扭捏推脱,欣然应下,同时承诺棉田所出优先市价卖给白素锦。 在商言商,兼顾人情,白素锦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白素锦和白语元最后确定了棉种的数量,又关心了一下萧氏的近况。萧氏怀孕已经快八个月了,已经搬回了老宅待产。白语元接手白家后,白二爷彻底做了甩手掌柜,又过回了白大爷尚在时的悠闲日子,每天和人喝喝茶下下棋,听个曲儿逗逗鸟儿,日子惬意得很。经过丁氏母子的事后,白二爷许是心有余悸,亦或是吃一堑长一智,总之是歇了寻花问柳的心思,积极主动和二太太修复关系,如今家里的气氛和睦了许多,就连向来冷着脸的白语婷也面色和缓了许多。就算是白老太太,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消沉和萎靡后,只要不提及三房的人和事,心情也算是平复下来了。 老宅后院安宁,白语元也能腾出更多的心神和精力打理前院的这些家业,白素锦也替他舒了口气。 两人正在闲聊,突然敲门声响起,是白语元身边的小厮首阳,听声音是有着挺着急的事。 “无碍,你直接说吧。”察觉到首阳迟疑地看了白素锦的方向一眼,白语元开口说道。 首阳应了声是,回禀道:“刚刚得来的消息,说是苏家五少奶奶......小产了......” 第104章 贵米 白三爷事发后,白宛静就被苏家禁足,任她闹得再厉害,期间也只由苏家大少奶奶陪着匆匆回了白家一趟。白三爷身犯重罪,被正法后只能草草下葬,苏家也确实狠心,为了避讳白三爷结党营私的罪名,硬是没有让白宛静出面送白三爷最后一程,为此,白宛静恨极了苏家,同时也恨疯了白素锦。 当日大将军府地下库房内,周慕寒和白素锦亲审白三爷,白宛廷和白语昭就在现场,回去后他们自然将白三爷的认罪归咎于白素锦用三房其他人的性命相威胁。 无耻之人的卑鄙就在于永远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别人,而无视自己的残忍和下作。 “据说,五少奶奶醒来后满嘴污言秽语咒骂三姑娘,还......还说......” “还说她不会放过我,就连她死去的孩子也不会放过我,会变成厉鬼来向我索命,是吧?”见首阳唯唯诺诺说不下去,白素锦接过他的话头,果然,听她说完,首阳瞪大眼睛看过来,脸上一副“您怎么知道”的模样。 “胡来!”白语元瞪了白素锦一眼,“怎的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白素锦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无妨,莫说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未形成魂魄,就算是有,要索命也索不到我的头上。二哥,你觉得该是哪个动的手?” 白语元呷了口茶,细细品味,片刻后才回道:“不管是哪个,总逃不出苏家的后院。论起心狠手辣,三叔还真是找了个旗鼓相当的亲家。” “是啊,再恨,苏家也是他们最后的靠山,只能憋在心里头忍着,这时候若是不把罪名扣到我头上转移仇恨,他们啊,估计就要自己活活憋死了!” 见白素锦神色和言语间尽是从容和豁然,知她是真的没放在心上,也跟着舒了口气。人后逞口舌之快,莫说证人不好找,就算是有证人,也不过是治个不敬之罪,顶多掌嘴一顿,在白家三房这种况状下追求白宛静,即便有理在先,怕是白素锦也要落个不太好听的名声。尽管知道白素锦向来不在乎流言,但白语元仍是希望见到那种情况发生。 想要收拾他们,有的是机会。 “办完丧事后,白宛廷就动身去了黔地,据我所知,黔西最大盛兴隆酒坊,其中有不少苏家和三房的份子。就在前几天,盛兴隆和天成酒坊就有了动静,他们的采办在临西高价大量收购双花糯,并和不少地主、农户签订了年末的订购契约,我觉得他们是来者不善。”白语元眉头微微蹙起,语气里有些担忧,“再这么下去,我担心咱们签下的那些地主和农户也会其他的念头,毕竟离春种还有月余。” 市场上高价大量收购双花糯米的消息白素锦也听粮行的江大掌柜提过,他也表示有些担忧,方才听白语元说盛兴隆酒坊背后有苏家和三房的份子,白素锦脑子里就闪过一些念头。 “二哥已经派人去黔西详细打探了?”白素锦自觉此话问的有些多余,以白语元的稳重心思,必定会派人过去继续打探。 果然,白语元点了点头,“我直觉这件事恐怕是冲着咱们来的,但情况尚未明确之前,咱们还是先静观其变吧。” 白素锦点了点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见招拆招的事儿咱们也没少做,犯不着太忧虑,尤其是二哥你,可别影响了嫂嫂的心情。” 提到萧氏,白语元的表情终于生动了一些,唇边浮上浅浅的笑意,“我省得。倒是你,大将军的伤势既然已经好了大半,你自己也要多注意些,总觉得你照比去京城前清瘦了许多,上次落水重伤时就落下了病根,莫嫌夏妈妈唠叨,你可切莫仗着年轻就掉以轻心......” 连自己当时受伤落下了病根都知道,看来这个二哥的幕后工作做得相当到位。在属于白三姑娘的记忆里,白语元少年老成,从小就行事稳重,性子有些冷,往来虽不密切,但私下里白语元还是很照顾她的,但自从白大爷过世后,白语元同大房的往来就渐渐少了,尤其是大太太也过世后,两人基本上也就只维持着见面时的点头之交,为此,她对白语元还是有些微词和失望的。如今想来,定然是大太太对白大爷的意外之死起了疑心,故而对白语元有了特殊的交代,让他隐在背后照拂三姑娘而已。 如今真相大白,白语元想要关心照顾这个妹妹,自然也不必再掖着藏着了。 可能是这个原因的缘故,白素锦发现白语元在自己面前越来越放得开,当然也越来越唠叨了...... 可是听着不但不觉得心烦,还有些心暖。 白素锦:遭了,自己也和大将军一样开启了抖m体质吗? 事实证明,白语元的担忧是具有前瞻性的。 果然,半个月后,同恒丰粮行和丰泰粮行签订采买契约的地主和农户开始出现了解约的情况,同时,未解约的地主和农户也纷纷提出要重订契约,提高采买价钱。 白素锦接到消息赶到丰泰粮行的时候,一大批农户正挤在粮行后院的天井里,而堂屋里,几位地主和农户代表正在和江海江大掌柜谈判。 说是谈判,实际上是妄想抬价、解约的一方步步紧逼,而江大掌柜且齿铜牙就一个回复:涨价,没门。解约,随便。 “江大掌柜,我还是劝你和东家知会一声,咱们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但这么些人加在一起,牵扯到的田地也不是小数目,你一个掌柜就能越过东家自己做决定不成?!” 江大掌柜稳坐如石,听到这话,眼皮慢慢抬起来看过去,刚要开口,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既然我敢将丰泰交予江大掌柜打理,他自然就做得了主,这就不劳郑庄主费心了。” 被白素锦点名的郑庄主当即就羞愧得红了一张老脸,恨恨地在心里哼了一声。 见东家到了,江大掌柜立马起身将她迎进堂内坐上首座,堂内其他人也都纷纷起身同白素锦问礼。 白素锦寒暄了一番,示意江大掌柜坐在了旁边的副座。 “夫人,我们今番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双花糯是咱们临西特产的上等糯米,咱们这些人手里的田大多数种的都是双花糯,如今市面上双花糯的行情想必您也是知道的,若是再按之前的契约办,这差价可就大了,咱们都是靠田吃饭的,着实吃不下这个亏,这才无奈之下来同江大掌柜商讨商讨......” 出头说话的仍然是那个郑庄主,看来他就是公选的代言人了。 白素锦平静淡然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弯了弯唇角,浅浅一笑,“是吗?看来是我耳拙,没听出商讨的意思,还以为是威胁呢。既然是商讨,各家出个代表便是,瞧瞧这一堂屋、一天井的人,知道的是商讨契约的事,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来拆房子呢。” 郑庄主登时老脸一红,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夫人见谅,事关一家子的生计,所以大家伙儿都焦心着,就跟着来了。” 白素锦不置可否,依旧是淡淡的眼神扫了一圈后落到江大掌柜身上,“一切就交给江大掌柜处理了。” 江海会意一笑,跟白素锦问过礼后当即命人将准备好的桌案和账册都搬了出来,直接一字排开有序地摆到了天井里,每张桌案前后都坐着两名伙计,一个翻对账册、对销契约,一个负责收解约金。 江大掌柜岿然站在天井正中间,沉声宣布:“价钱严格按照契约规定,不增不减,不满意的,当场就可办理解约。” 白素锦看着这情景,忽然觉得好眼熟,再一想,嗬,这不就是当初庄子里的织造坊织工闹解约时情景的再版吗! 这番情景,不仅在丰泰粮行的后院,在恒丰粮行的后院也同样上演着。 解约苗头出现后的第一时间,白素锦和白语元还有两家粮行的大掌柜碰过头,慎重商量后做出了今日这样的决定。 事出异常,极可能是一个陷阱。 拼得粮行里没有双花糯卖,也不冒这个险。 双倍违约金入账,转手白素锦就扔给万通商行到西疆外族地区去采买棉种了,白语元自然也跟着入了伙儿。 很快,白语元派去黔西的人带回了消息,原来黔西十八酒坊正在斗法,结成了三派,德兴隆酒坊与天成酒坊是一个阵线上的,同时实力也是目前来看最强的。三派从垄霸酒曲开始争斗,目前正在争抢糯米,德兴隆和天成这般大动作地高价囤购双花糯,就是为了独家酿造双花老窖,并且要用双花老窖去争夺贡酒名额。 一旦黔西的这场酒坊大争斗落下帷幕,无论德兴隆和天成最后是输是赢,双花糯的高价都只能是昙花一现,相比败落,若是德兴隆和天成最后斗垮其他酒坊成为赢家,可以想象,已经被他们垄断购买的双花糯更是要落得个被他们任意鱼肉的下场。 贪一时便宜吃大亏,说的便是如此。 第105章 艰难 然而,形势比白素锦的预估还要严峻,不仅仅是恒丰和丰泰,整个临西的粮行都受到了解约冲击,短短数天时间,双花糯的稻种价钱就涨了近一倍,但却丝毫不影响临西各大地主和农户们种植双花糯的热情。 大历虽然推行贱商令多年,但在律法上却并没有完善的商业规范条例,商业活动和商业竞争基本处于轻束缚的自由状态,这种环境在促进商业快速发展的同时,也极容易因为趋利性而造成人为的灾难以及资源浪费。 垄断所带来的负面影响,白素锦再清楚不过,可这会儿你出面阻止,一来没有律法依仗,二来利益驱使下没人会听你的“危言耸听”。 可别人听不听得进去是一回事,自己说不说又是另外一回事。为此,白素锦和白语元广发帖子,将临西有头有脸的庄园和粮行东家都请到了白家,将黔西几大酒坊在临西抢购双花糯将会造成的预计后果郑重说明了一番。如预料的那般,效果并不理想,尤其是苏、秦、汪三家为首的大庄园立场坚定地大面积种植双花糯,以致于跟从者甚多。 “但求无愧于心吧。”人走茶凉,白语元的情绪有些低落,白素锦宽慰他道。 白语元微微摇了摇头,“他们都是些颇有家底的大户,吃些亏总还能有回旋之地,我担心的是那些农户们。若真如你猜测的那般,到时候怕是要乱啊......” 商人逐利,但也取材有道。白语元是白大爷一手教导出来的,奉行的是克称克信,心怀仁义。虽然算不得心怀大义,但同样不能看着寻常百姓因为*而陷入困苦的境地。 他还有一层私心:妹夫周慕寒乃一省总督,若是临西府出了乱子,到时候麻烦的还是自家人。 白语元的心思,白素锦自然清楚,如今他已是白家家主,手握白家所有资源,有他相助,白素锦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不然面对这场潜在的危机,她恐怕早已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两人在书房中商量了许久才罢休,白素锦到后院看过萧氏后回了府,前脚刚进暖阁,清秋就禀告说许大管事和诸位掌柜的们都到了。白素锦热茶也没顾得上喝一口,就又奔着前厅去了。 一阵忙活下来,天色已见黑,白素锦让林大总管招待他们在前院用过饭后再回去,自己回了内院。 周慕寒还没有回来,自从伤势恢复到没有大碍可以自由行动后,他就几乎长在了衙门里,几乎天天贪着黑才能回来。 白素锦喝了碗汤之后小憩了一会儿,起身没多久周慕寒正好回来,两个人一起用了晚饭,然后在书房里处理各自的事情。 西侧间的两间房被打通,做成了一个大的书房,以屏风隔开,屏风内侧是几组精致的书柜,里面装着的是重要的文档和账册,屏风外侧就是两人平时处理事务的地方,面对面放着两套宽大的实木桌椅,背后是书架和博古架,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瓷器、玉器等小摆件和几盆绿色盆景点缀,简单雅致,南窗下摆着个近一米高的雕纹香炉,燃着太后娘娘赏赐的贡香香饼,有凝神醒脑的作用。 “这是郭焱今日呈上来的,听说他和几位信得过的官仓老官员们商讨了许久,你看看如何?”周慕寒将郭焱的折子递给白素锦。 西军军粮案后,郭焱和这几位老主事就联合上了封折子,折子中进谏重新设置省级仓建,专辟军储仓,特设督饷侍郎一职。而清吏司仓科则统管一省各级官仓。周慕寒看过折子之后命人加急送往京城,就在数日前,仓建革新一事在朝堂之上廷议通过,就以川省为试验,郭焱破格擢升为仓场侍郎,几位老主事补任入各级官仓之中,一同辅佐周慕寒完成这次仓建革新。 革新之初就碰上双花糯的事,郭焱一行很是重视,几个人反复研究商讨后才初步得出了预防应对的法子。 白素锦所担忧的情景是:临西府种植双花糯的田地激增,从而双花糯产量增大,相应所包含的种植成本也大幅度提高,而销路垄断在盛兴隆酒坊和天成酒坊的手里。届时无论两家竞争贡酒成功与否,一旦刻意压低双花糯的价钱,那么农户们将面临着被人盘剥的危机。 站在旁观的视角,白素锦是希望他们吃一次亏的。吃一堑长一智,人大多如此,非得自己撞一回南墙才知道疼。 可良心作用,又不能真的旁观。尤其是周慕寒和郭焱这样的一方官吏,当有人利用市场的消极作用谋取私利的时候,作为为政者,他们是必须加以预防和善后的。 而作为为政者的家属,白素锦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看过郭焱他们的折子,最后兵分三路,以双花糯产量激增、销路垄断为症结所在,一方面,周慕寒上奏皇上,并联系内务府,争取将双花糯定为贡米,同时郭焱拟从其他府仓中调过来几批中下等稻米充实临西府仓,以备不时之需。 另一方面,白素锦和白语元利用自己的门路尽量稳住更多的田庄和农户,为此,白素锦再次祭出大招,将锦缎的工艺通过商会展示出来,除了商会内的成员可以享受优先优惠购买,其他织造坊也可以获得,不同的是,这次的买资不是粮草,而是田地耕种契约。 是种植双花糯?还是种植往年的作物换取锦缎工艺?对拥有一定田地的织造坊东家们来说并没那么难以抉择。 而白语元这边,除了得到几位关系甚好的庄园主的支持,岳父萧员外更是亲自来了一趟临西,一来表示对白素锦赠送棉种的谢意,二来也是给他们送来了一颗定心丸,萧老爷子表示,今春会将手里的田地半数种植中下等品种的稻谷,而且,若有需要,也会帮忙从山陕两地调度稻米过来。 有了萧老爷子的鼎力相助,再加上钱塘许家的助力,白素锦和白语元总算是能松了口气。 不过,这些还都只是被动的防范,之前商讨时白语元就打算从黔西酒坊入手,暗中扶持一方用来牵制盛兴隆和天成。不过两人在黔西酒业的关系并不畅通,所以这个想法还只是个念头,尚未找到门路,没想到的是萧老爷子这趟来送了个大惊喜。 原来,萧老爷子这次亲自来临西,除了上述的原因,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是给一位老朋友走后门。 而他这位老朋友不是别人,正是黔西十八酒坊之一、聚福兴的姚衡姚老东家! 聚福兴在黔西十八酒坊中规模仅次于盛兴隆,同样酿造双花老窖,多年来一直无法超越盛兴隆,就是因为酿酒原料双花糯一直不如盛兴隆充足。 十八酒坊之间的争斗从未停止过,但却从未像这次一样如此激烈,十八家从各自为战发展成如今的三股势力打价格战,一方面不断降低各种成品酒的价钱,另一方面不断高价垄断购买酒曲、酿酒谷物,甚至是酿酒所使用的瓦缸等器物。 争斗至今已经持续了近一年,这才年初,盛兴隆和天成又将主意打到了双花老窖的头上,意图将他们所酿的双花老窖申选为独家特制贡酒,并抢先一步对临西特产的双花糯下了手。 能如此迅速地和临西种植双花糯的地主大户和农户们签下契约,盛兴隆和天成在临西府一定有强大的靠山,姚老东家无奈之下只好麻烦远在山陕之地的老朋友萧员外帮忙牵线,搭上临西的白家。 什么叫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这条线简直就是一场及时雨,将白素锦和白语元心里的忧虑冲掉了大半。 然而,尽管如此,白语元身上的压力也不小,为了支持聚福兴,白家的庄子大部分都要转种双花糯,而且最后只是以略高于往年的价钱卖给聚福兴,这不仅让他背负着不小的经济压力,二来之前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口口声声规劝控制种植双花糯,没多久他就种了半数,在别人眼里,无疑是说一套做一套! 好在白语元是个意志坚定的人,脸皮也够厚,就这么一边没赚什么钱,一边自己打脸,咬着牙买了大量的双花糯稻种。 白素锦也不好把二哥扔出去一个人打脸,索性自己也跟着种了半数田地的双花糯。 地到用时方恨少啊! 白素锦将府里和庄子上现有的田地勾勾画画,画画勾勾,一半种了双花糯,还要种棉花,还要种一点苎麻,就这么分吧分吧,没了! 哦,还得留出来十几二十亩种粳稻,留着自家吃食。 这就意味着丰泰粮行的谷物全都要依靠外购了。 白素锦一着急就有啃笔的毛病,一边咬着笔杆头,一边瞪着乌溜溜的凤眼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大将军,盯得周慕寒直竖汗毛,最后忍不住先开口问道:“怎么了?” 白素锦沉吟片刻,厚着脸皮说道:“我要买地,但是没银子,想先赊账。” 周慕寒惊讶,“你没银子?” 苍天啊,就在脚底下的地下库房里,专门有一间房摆满了木架,半数木架上摆放着银锭子和金锭子,饶是皇亲贵胄出身的周慕寒第一次见到也不禁有些眼晕。现在这些金锭子银锭子的主人居然在和自己哭穷,说没银子?! 睁着眼睛说瞎话,说的就是她吧...... 白素锦清楚地从周慕寒的表情中读出他的想法,不屈不挠地解释道:“茶行和马场利润虽大,但茶行每次收货都是现银支付,需要准备大量的货款,而马场才刚刚起步,正是需要花银子的时候,购买种马、配种、日常管理等等,都需要花很多银子,所以,库里的银子是不能用在别的地方的。” 呃,好吧。 周慕寒挑了挑眉,颇为豪爽地说道:“你看上了哪块荒地就尽管让人去开田,我同衙门里的人交代一声,到了秋上算你少一成税便是。” 嗬,还真是大方! 不过...... 白素锦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眯眯道:“开荒地劳工费时,初年的收成通常也不尽如人意,而开垦出来的老田也很难成片大量买过来,所以......”白素锦笑得有些牵强,硬着头皮继续道:“所以,我思量想去,觉得还是将士们开辟出来的那些屯田最合适!” 周慕寒:...... “你要买军中的屯田?!”周慕寒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白素锦咬牙点了点头,“不行吗?” 周慕寒同咬牙忍住了摇头的冲动,自成亲以来,媳妇为了帮扶自己恨不得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几乎就没开口和自己要过什么,如今第一次张嘴,怎么就能这么直接的拒绝她呢? 可屯田是军中财产,虽然半数田地比较贫瘠,但大部分的军粮均来自屯田产出,岂能说卖就卖?更重要的是,屯田多在驻军附近,稍不注意就会泄露驻防消息,断不可轻忽。 既然打了屯田的主意,白素锦自然也将涉及到的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只不过是没有在一开始就说透,她想看的就是周慕寒此时两难的模样。 “屯田涉及军中厉害颇多,你这个想法,我恐怕不能答应。”沉吟再三,周慕寒依然还是拒绝了。 白素锦登时笑逐颜开。 怎么办,就是喜欢这个表面冷漠,内心却胸怀大义的男人! “放心吧,你的担心是没必要的,屯田卖给我之后仍然交由驻军的将士们耕种,军中除了能得到一笔卖地的银子,参与耕种的将士还可以赚取月钱,而田中所出七分归我,三分归军中,那三分我按照所出的市价折成粮草给你,如何?”白素锦微微眯起眼睛游说着。 第106章 神队友 周慕寒不动声色地打量白素锦弯弯的眉眼,看着看着唇角也跟着微扬起了弧度而不自知。 可惜,白素锦笑脸以对好一会儿,仍是没有得到回复。 周慕寒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狂妄,对于自己不擅长的,就会变得异常谨慎,即便对方是白素锦这个自己人! “明天我让赵恬来和你谈,屯田的事他比较清楚,如何?” 白素锦爽快点头,“好吧。” 想到赵恬那张一坐上谈判桌就恬不知耻、厚颜无比的脸,白素锦就觉得有些心塞,暗暗决定要把每亩屯田的价钱往下压一压,以弥补这一场谈判中自己要耗死的大脑细胞和耐心。 周慕寒打量白素锦的脸色,瞧着应该是心情还算不错,沉吟片刻后说道:“薛军师请来的季先生已经将庐江水堰的工程图修改好了,我想这几天就动身和他们一起去一趟玉屏山。” 临西是川省最为富庶的一府,每年上缴的税收收入约占全省税收的四分之一,而面积却占了不到十分之一。 与临西府毗邻的泸水、玉屏山一带的江东、江西两府面积最大,加起来约占全省一半的面积,但每年遭受严重的旱涝灾害,赋税收入微薄,一直是困扰着各任川省总督的难题。 周慕寒自然也不例外,虽说是临时受命兼任总督之职,但在其位谋其政,上任之初他就在关注江东江西两府的旱涝难题,也一直在寻求缓解和解决的办法,却一直没什么大进展,直到薛军师通过友人结识了季先生,这才有了突破性的转折。 “不行!”听到周慕寒说要去玉屏山,白素锦想也没想脱口反对,“常神医说了,你身上的上起码也要小心修养两个月,这会儿去衙门处理公务已属勉强,你还要跑到湿气深重的玉屏山去,万万不行!” 白素锦斩钉截铁反对,周慕寒看她神色笃定,看来是没有商量余地了,只得作罢,“你莫要动气,我也是和你商量,不去了还不成吗?” 白素锦轻轻哼了一声,转而想到季先生那副看成旷古无双的水堰修建图,不由得感叹无论是哪个时空,都不乏这种拥有大智慧的伟人。 庐江是川中一带主要的灌溉河流,每至汛期水流湍急,以玉屏山为界,江西府十年九涝,而江东府却是十年九旱。 凿山引泸水东渡灌溉江东府之田,这个想法不是没有人提出来过,可是难题有二,一是如何凿开山体磅礴的玉屏山;二是如若凿开了玉屏山,泸水汛期时洪水泛滥岂不是也要祸及江东府? 这两个前人无法解决的问题,在周慕寒这一任里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火药的出现让凿山成为可能和可行。 而季先生的庐江水堰修建图则从理论上成功解决了庐江水患的问题。 玉屏山凿开山口后,第二步会在庐江中修筑分水堰,使得庐江水一分为二,一支顺流直下灌溉江西府,称为西江;而另一支则流入玉屏山口,灌溉江东府,称为东江。东江河道拓深,相对较窄,而西江原河道相对比较宽浅,东江地势略高于西江地势,故而可以自动调节水量。 为了进一步稳定东西江的水量,修筑分水堰后,还将会在水堰尾部、玉屏山口的附近修建平水槽和溢洪道,保证流入东江灌溉区的水量保持稳定,不会随着汛期的变化的忽大忽小。 若是能将这座水堰修建出来,必然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壮举。可是,摆在周慕寒一行人面前的难题却是实实在在的多! 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银子。 要修建一个这么巨大的工事,首先需要的就是人力,每年的义务劳役是远远不够的,这就需要付工钱雇人。雇用了劳力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吃喝用度,再算上建筑所用的物料采购,每一个动作的背后都是要用白花花的银子来支撑的。如果不是蓟石滩大捷后边线战事稳定,周慕寒断不会轻易启动这个工事。 申请朝廷拨款是必须的,周慕寒也一早将此事上奏给皇上,也得到了朝廷的大力支持,可落实到银两上,委实有些难为皇上和户部尚书,这么浩大的工事,非数百万两不可成,而且,这还只是预估,实际修建之后到底要耗费多少银两尚不可知。而工事一旦开始,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不凿山引水,广袤的江东江西两府便要年年遭受旱涝之害;凿山引水而不完成后续工事,则可能是祸水东引,反而劳民伤财,不如不动;而完成全部工事,没钱!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数百万两银钱难倒了抚西大将军。 周慕寒此次想要亲自去玉屏山附近看看,就是想实地考察一番,工事何时开始,尚未确定。 当一个问题无法解决的时候,其实并不是最痛苦纠结的时候,反正也无法解决,那就无视嘛!可是当一个问题有望解决,但是就只差一步的时候,这才是就让人抓心挠肝的时候。 周慕寒此时就是这种心境。 当他在被窝里第三十六次翻身的时候,白素锦忍无可忍,出声道:“你且安心养伤,修建工事所需的银两待我和二哥、四哥商量商量,看看能否有其他的法子。” 果然,白素锦这话一说,大将军就不再烙人肉饼了! 白素锦:...... 这就是不知道哪辈子欠下的孽债啊! 窝在男人厚实温暖的怀里,听着他渐渐平稳绵长的呼吸声,白素锦默默心里叹了口气。 罢了,这不正是自己存在的价值吗? 两个人互相支撑,总要负责对方不擅长的一面。 这一夜是两人最近睡得最舒坦的一觉,周慕寒用过早饭后早早去了衙门,白素锦相对他来说悠哉了一些,早饭后还享用了一壶好茶,今春最新炒制的绿茶,茶芽颗颗直立悬于碧汤之中,茶汤香气纯郁,入口微涩转瞬回甘,唇齿留香。 这可是许经年特意给她留出来的特品春茶,统共一两不到。 春茶贵在鲜,是以白素锦也没吝啬,就用这样一壶极珍贵极珍贵的春茶招待的他。 与赵恬将军同来的,便是西军中主管屯田的都指挥佥事孟阔。 与副将李蒙这种簪樱之家出身的军官不同,赵恬与孟阔均是农户家走出来的,投入军中不过是迫于生计寻条出路,有幸跟着周慕寒同生共死,方才走上了今天的位置。看似官职挺高,实则常年生活于军营之中,哪里享受过什么真正的好东西,所以这会儿喝了白素锦的茶,虽说不清道不明到底哪里好,只直觉上知道这可是好东西! 孟阔两只长着粗茧的大手小心翼翼捧着茶盏被大将军夫人的盛意感动得几乎要落下两行英雄泪,可一旁的赵恬可是和白素锦打过很多次交道的,他们这位大将军夫人不说抠的要命吧,可也绝对是节俭的主儿,如今这么大方,不妙啊不妙...... 同赵恬一样,白素锦也是和他打过多次交道了,自然对他的秉性有所了解,看他一双炯目悠悠直转,定是在心里噼里啪啦狂打小算盘呢! “赵将军、孟佥事,今日请两位百忙中抽空过府来,所为的就是购买屯田一事,想必大将军已经提前和二位打过招呼了吧?”都不是外人,白素锦索性开门见山挑明用意。 赵恬点了点头,一早乍听到大将军说这件事的时候,赵恬差点没忍住当着大将军的面挖耳朵。见过宠媳妇的,没见过这般宠媳妇的! 可听了大将军转述的白素锦给出的价码,说不心动那纯属是骗人的。 然而,也仅限于心动而已。 都指挥使司的办事效率向来高,听过消息后几个人聚到一起各种挖空心思权衡利弊商讨后,得出结论,然后派出赵恬和孟阔来到了大将军府,实地谈判! “大将军交代了,如果商谈后条件合适,他会禀明皇上批准屯田买卖。”赵恬中规中矩地回应。 白素锦最看不得他装大尾巴狼的模样,放松身体后倾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瞄了他一眼,随口道:“哦,那咱们就来谈谈条件吧,想来赵将军心里已经有了合适的条件。” 在商言商,公私分明,自己人杀价也毫不留情。 从这一点上说,赵恬和白素锦是同路人。 “屯田不能卖,这是一定的。但是——可以赁!”赵恬也不客气,直接摆明自己这方的条件。 听到这句话,白素锦眉峰一挑,简直要给赵恬,哦不,应该是都指挥使司那几只人精拍手叫好。 蛋可以卖,但是母鸡一定要留着。这把算盘打得好! 于是,白素锦开始和两个古人就承包土地开始了一场“斤斤计较”的谈判。幸福的是,没过半壶茶的时间,白素锦的“神队友”许大管事加入了谈判桌上。 “赁期长短不同,相对应的赁资也应该有所不同,总体来说是赁期越长,赁资相对越低,以三年、五年为例,若是三年期,每亩田的赁资应是所出四分之一的折算出的银钱;若是五年期,可降低为所出五分之一。同时,赁资还要考虑到耕种屯田将士们的工钱标准......” 许大管事滔滔不绝,不久后索性从衣襟里掏出了一份折子出来,竟然详细列明了每种条件下赁资的不同定位,不仅仅是赵恬和孟阔,就连白素锦也惊呆了。记得购买屯田的念头兴起时她不过是随口和身边的许大管事提了一嘴,没想到他竟然上心到这等地步。 如果不给许大管事涨工资,白素锦觉得自己简直天理不容! 第107章 惊喜 对赵恬来说,这是一场即使落于下风但是仍然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心花怒放的谈判,套用大将军夫人的话来说,这是个“双赢”的买卖。 从将军府里走了一遭,孟阔只觉得手上的那些屯田往年长出来的稀薄的粮食,打从今年开始,长出来的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了。 虽然被许大管事临时掏出来的折子震了一下,但赵恬和孟阔也不是一般人,很快反应过来,就着赁资实打实较真儿争论了一番,最后方才拍板落定。 现场誊抄了两份最终版的赁田条款及赁资明细,亲兄弟明算账的状态算是告一段落,双方人马又恢复了恭敬礼让的模样。 赵恬和孟阔赶着去衙门和周慕寒回话,白素锦也没耽搁他们,请他们吃饭的机会多得是,这会儿承包屯田的事儿若是成了,接下来要准备的工作会有一大堆,是有轻重缓急,还是正事要紧。 且不说周慕寒那边得到赵恬和孟阔的回话后立刻写奏折请示皇上,白素锦这边送走了两人和许大管事后,连口茶也没喝就跑回了书房,将孟阔递上来的详细的西军屯田分布图铺在桌案上开始细细研究。 西军现有屯田万余亩,白素锦自己一个人是绝对吃不下去的,所以她决定拉着白语元一起干。前期的投入必然不小,好在都转盐运使司不久前发布了正式的公告,白家成为这一任的川中盐运总商,以盐养田,经济上应该是没什么压力。 即便已经坐上总商之位,白语元依然不改退出盐业的打算,白大爷曾经再三提过,盐业暴利,且与官府牵扯过深,兴家之初积累家底时是捷径,可却不是长久之计,待时机成熟之际务必要弃之另谋他业。这些年来白语元始终将白大爷的话铭记于心,并苦心绸缪,致力于经营农庄和粮行,为将来的转型探路。放眼白家,三房志在走仕途,二房一脉中,白语年也要走仕途,所以白语元一直认为白家下一任的家主一定是自己,但是当丁氏母子出现后,尤其是白语昭深得父亲欢心,并一手带着打理盐行之后,白语元的认知出现了动摇,这也是他顶着压力果断干脆分家出去的原因,白语昭在长辈们面前恭顺勤勉,但眼神太活,想来定然不是个安分的人,白语元无法左右父亲的心思,只能未雨绸缪,先独善其身。现下想来当初的决定是明智的,白语元心里异常感激萧氏对自己全然的信任和支持。 柳暗花明,在白素锦的支持下,白语元现今不仅执掌了白家,还坐上了川中盐运总商的位置,即便三房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冯家却一反之前观望的态度积极主动上门商谈白语婷和冯二少爷的婚事。 冯家几代盐官,白语婷嫁入冯府后,待三年之期一到,白家便以避嫌为由从盐业中全身而退,于冯家、于白家,都是再好不过。 “大哥,情况便是如此,你可有什么办法募集银子?”白素锦和白语元商量好一起承赁屯田之事后,就提起了兴修水堰的事。自从三房被除族后,白家嫡系如今也就二房一脉,白语元自然就是白家正经的大少爷了。 “那水堰可稳妥?”泸水治理也不是一代人两代人的事了,也不是没开过渠筑过水道,可最后都以劳民伤财告终。听白素锦的语气,对大将军属意的水堰很有信心,白语元自然信得过她的眼光,可牵扯到的银两可不是闹着玩的,自然谨慎为上。 白素锦也理解他的用意,郑重点了点头,“季先生大才,水堰的建造图绝对没有问题,至于工事,大将军定然会全程主持督造,我是信任他的。” 白语元神色明朗了两分,“这般浩大的工事,单凭募集是远远不够的,最好的法子便是以商养工。” 白素锦眼神一亮,“怎么个以商养工?” “你可知江东、江西两府一亩田的价钱?”白语元眼底闪烁着隐隐的雀跃。听白素锦的意思,周慕寒是决意要建水堰的,那么白素锦自然不会旁观,这样一来,自己也不会置身事外。风险与机遇向来是互为依存的,白语元决定博上一把。 “江东、江西两府地势平坦开阔,非常适合开田耕种,可惜的是常年遭受旱涝灾害,以致于田地价钱十分便宜,咱们临西一亩田的价钱,可以在江西、江东两府买上三亩!”白语元建议道:“所以,与其放低身价去和那些商户们募集银子,倒不如明码标价卖地。当然,价钱可不能按照现在的来,一旦水堰的工事完工,江东、江西两府必然会取代临西成为咱们一省的粮仓、福地,万万不能卖亏了!” 白语元眼里浮上淡淡的狡黠笑意,白素锦心领神会。展望将来的价值是一回事,还有一层用意是,人性本贱,你越是卖的便宜,人家就会觉得东西不好,反之呢,就会觉得是好东西。 “听大哥一言,如醍醐灌顶。”经白语元点拨,白素锦恍然,可能是最近脑子用多了,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白语元悠闲地呷了口茶,“若想表示谢意的话,就多留些地给我。” 白素锦豪爽地当即表示,“想要多少,要在哪儿,大哥尽管开口便是,价钱还可以再商量!” 白语元:...... 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厚脸皮什么的,真真越来越像! 想要吸引人家掏钱买地,首先就要让人家相信你的地值那个价钱,所以庐江水堰的建造图是一定要公布于众的,这就需要周慕寒来决断。 周慕寒听了白素锦所说的“以商养工”后立刻就拍板同意,庐江水堰只是一项治水工事,并不涉及军政秘密信息,公开了也无妨。不过,还是要等皇上朱批下来了之后才能着手办。 皇上的朱批周慕寒不担心,他担心的是真的会有人买吗? 白素锦劝他放宽心,“我都想好了,大哥早就属意多购田地,这次出手定然少不了,此外,外祖那边、商会的东家们、还有大哥岳家萧员外......能用的关系都用一下,造势是不成问题的,人都有跟风的惯性,商人亦如此,我是这么想的,咱们可以分批卖,我和大哥统计一下各家预备买多少,合算一下之后就是第一批所卖的总数,作为奖赏,可以享受一定的价钱上的优惠。而从第二批开始,限定田地数量的同时,价钱上的优惠也要减少,以此类推,慢慢就取消优惠,如何?” 周慕寒含笑打量白素锦白皙素净的巴掌脸,真怀疑再多看一会儿头顶就会长出一对狐狸耳朵来。 至于想出这么个主意来的大舅哥,周慕寒已经自动将他归于老狐狸的队伍。 就在白素锦和白语元忙着承赁屯田和筹备购买江东、江西两府田地的时候,盛兴隆和天成酒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临西府大多数的双花糯种植契约。行动能如此迅速,看来苏家的流动银子用出去不少。 这次背后有苏家支持的双花糯争夺战中,让白素锦最意外的是,秦家和汪家最后选择了锦缎工艺,放弃了扩种双花糯。 白素锦也没有将事做绝,秦汪两家按照往年份额种植的双花糯,卖给谁家,随他们自己的意。 庐江水堰深受皇上重视,朱批八百里加急被送到了总督衙门。朱批一到手,周慕寒就正式对外公布了庐江水堰的工事消息,同时也发布了江东、江西两府售地的数量、区域和价钱。 “去江西和江东两府买地?拿银子打水漂吗?!” “是啊,十年九害的地界儿,一亩田居然只比咱们临西的便宜两成,笑话嘛!” “也不能这么说,你们听说了吗,白家、山陕的萧家、钱塘的许家、河曲府的陈家、棣阳府的贺家,还有商会里的那些东家们,可都打算出手买田呢,公告上统共就那么些田,这些人若是都出手,别说剩了,够不够还是两说!” “白家、萧家、许家和商会的人可能是冲着大将军夫人的情面,可连陈家和贺家也出手,那想来应该是有利可图的......” “眼下都还只是听说而已,做不得准,还是在观望着看看吧。” ...... 衙门的公告一经张贴,整个临西府都在纷纷议论此事,不屑的有之,质疑的有之,动摇的亦有之,但绝大多数都在观望状态。 抚西大将军府的外客厅内,白素锦正在和许大管事等人商量着承赁来的屯田该如何分配耕种,突然门房当值的侍卫来报,说是武阳侯府的章公子派人送了礼物来。 章远之? 白素锦有些意外。 许大管事几人忙起身回避出去,没过一会儿,一个身量中等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被引着走了进来,见到白素锦之后恭敬地问礼,呈上了一封书信。白素锦打开一看,是章远之的亲笔书信,原来南闽的商船回航归港,这趟收获颇丰,带回了一些颇为新鲜的玩意儿,故而弄了一些来送给周慕寒和白素锦赏玩。 白素锦莫名心跳加速,迫不及待地起身出了客厅,章远之派人送来的东西都摆放在偏院的天井里,白素锦一跨进院门就命人将东西一一打开。 看到那几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以为今生再也不能再看到的东西时,白素锦险些泪流满面。 章远之给的这份惊喜,简直太突然,也太及时了! 第108章 转机 彼时世界的历史上,外来粮食作物引入国内曾引起了三次农业革命:第一次是大麦小麦引入后广泛种植,第二次是占城稻在江淮流域的广泛普及,而第三次就是美洲农作物的传入。 时空交错下,历史的进程脚步被打乱,却又在某些时刻神奇地演绎着重现。 大大小小的箱笼在院子里被打开,都是些从未见过的新鲜东西,吸引着府里的下人们频频驻足偷瞄,白素锦索性让他们聚过来一起看。 “还请王管事给咱们说说这些个东西都是什么。” 王管事受命,开始挨个箱笼介绍护送来的这些东西,“夫人,这如拳般大小的根茎块名唤番薯,蒸熟后香软甘甜,好吃得紧,东家特意给您多准备了几大箱,一部分留着吃,余下的可以引种。” “这箱是番豆,株底开花,豆荚是长在土里的,吃的时候这样把豆荚剥开,您瞧,里面的豆粒很大,生食也可以,就是会有些生浆味。” “这箱是番麦,当地人是用来当做主食的,半熟的时候外面这几层苞衣还是绿的,剥掉后直接放到清水里煮熟后即可食用,成熟后就是这样的金黄色,谷粒剥下来之后磨成细粒可以煮粥,也可以磨成细粉蒸馍,口感虽不如咱们的麦粉,可是夫人,这番麦产的多,也不怎么挑地,好成活,小的估算了一下,一亩田种番麦少说也能收七八百斤!哦,刚刚的那个番薯收的更多,伺候得精心一些,一亩田收上千斤绰绰有余,可惜的是做主食有些勉强,小的试了一下,这番薯吃多了极容易灼胃。” “这箱红艳艳的是番椒,小的用泥盆种了一些,您瞧现下已经钻出芽了。这番椒当地人是用来做辛辣料的,和咱们大历的茱萸、木姜子、□□有些相似,可味道冲得很,委实有些吃不消,但是模样却挺好看,绿叶红果,可以种在园子里做观赏。只是剥开外面这层皮取种子的时候要特别注意,需要反复仔细净手,不然辛辣气沾在手上抹了眼睛可不得了了!” “这四箱是小的亲自从海外带回来的,是以了解的多一些,最后这几大箱是老东家特别给您准备的,叫番黍,是船行里另一只船队从海外带回来的,是当地人的主食,这一箱是没有脱粒的谷穗,余下的几箱是脱粒后磨了外皮的,吃法同稻米,就是蒸煮的时间要长一些,口感和稻米相比略粗糙,但也别有风味。” “几样谷物的耕种法子小的已经整理成册,请夫人过目。” 王管事将几样谷物一一介绍过后,呈上了五本折册,每样谷物对应一本,内容不甚详细,却已经很是难得了。 白素锦嘱咐林大管家安排王管事一行人下去休息,自己拿着折册徘徊在大大小小的箱笼之间,最后脚步停在装有番黍的几个大箱子前面,心中的雀跃和欣喜简直要化作飞鸟腾空而起。 王管事口中所说的这几样东西,番薯就是红薯,番豆就是花生,番麦就是玉米,番椒就是辣椒,而眼前的番黍,就是高粱。 高粱!!! 想来王管事所说的另一只船队,到达的应该就是印度一带。 另外几种谷物固然是各有大用处,尤其是红薯和玉米,产量大,对土地要求不高,易成活,特别适合民间屯粮。可此时,白素锦的注意力大部分都集中在高粱身上。 高粱米作为粗粮,在彼世界被列为营养膳食之列,放到餐桌上身价倍增,可在当下社会,粗粮是布衣阶层的主食,就高粱米煮出来的饭,口感粗糙,估计也上不了富庶人家的饭桌。 白素锦看中的自然不会是用它来煮饭,而是酿酒! 彼世界的祖国,用高粱酿造的白酒可谓独步世界,久负盛名,在酒水市场上一枝独秀,即便是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纯香高粱酒仍旧是市场上的霸主,最高市场占有率可以占到全国的百分之七十五以上。 而在这个世界,高粱此时才刚刚出现在大历的土地上。 盛兴隆和天成在苏家的支持下重拳出击,将宝都压在了双花老窖之上,若是不出意外,今年的贡酒大选,他们的双花老窖应该会中选,怕是要风光一时了。可是贡酒大选三年一次,若是在这三年间能打造出一个可以和双花老窖相媲美的好酒来,破除双花糯垄断危机就不再是挠头的难题了。 从西军手里承赁来的万亩屯田算是派上了大用场! 傍晚时分周慕寒从衙门回来,白素锦拉着他开了眼界之后就命人将大大小小的箱笼都妥善挪到了通风干燥的库房里,一粒花生、一个红薯也没给大将军尝尝。 开玩笑,就这么点东西,当种子都还不够呢,吃什么吃! 白素锦捂得越严实,周慕寒就越感兴趣,威逼利诱林大总管从库房里偷偷顺了几颗番豆和一个小番薯出来,别说,当真另有风味。还想再要,林大总管却是说什么也不帮忙了。 周慕寒恍然发觉,不知何时起,自己在府里的地位已经大幅度下滑到如此程度了。可仔细想想,如今自己的所有的俸禄一文不剩都填补到了大军之中,府里吃喝用度、一众下人们的月钱、庄子上的管理用度等等,都是媳妇赚钱养着...... 当晚,大将军在给发小的回信中描述了一番吃媳妇的、穿媳妇的、花媳妇的“吃软饭”的“小白脸”生活的感受,遣词造句俱是惆怅忧郁,实则读起来透着浓浓的显摆炫耀嘚瑟之意,以至于章远之看过之后随手就转寄给了京中的顾延卿和沈凌青。受内伤什么的,是兄弟的自然要分享。 京城中,作为理藩院的未来顶梁柱,顾延卿生平第一次主持大历与北突厥国的战后和谈细则,因为北突厥太子之死,顾延卿在谈判中从北突厥身上生生少咬了好几口大肥肉,正郁闷着呢,这时候看到转寄到手里的周慕寒的书信后,一时被刺激得过了头,直接将信呈到了皇上跟前! 皇上这些日子也没少被北突厥使臣团骚扰,深谙顾延卿的感受,于是,没多久,远在千里之外的周慕寒周大将军就收到了皇上的一份手谕,遣词造句皆是关怀,实则在警告他:再嘚瑟显摆的话,罚俸! 大将军偷偷将皇上的手谕藏了起来,从此精神抖擞全身心投入到政务之中。 对于周慕寒突然间的敬业,白素锦有些捉摸不透,担心他身上尚未痊愈的伤,每天都要叮嘱着早些回府。如此一来,大将军的脚步愈发虎虎生风了。 周慕寒的小心思都隐藏在万年木板脸下面了,白素锦哪里猜得到,她也没工夫去细猜,每天不是和白语元碰面商论屯田的种植规划,就是在小荷庄里跟进锦缎的织造情况,顺便了解布行、粮行、茶行和马场的经营状态。虽然在具体执行管理上白素锦是个甩手掌柜,但大方向上还是需要她来掌控,这就需要对日常现状了然于心。 自从滇北的油坊建成后,白素锦便决定短期内不再开辟新的业务,手上的摊子铺得已经够大,但相应的主事人和稳定的工人却明显跟不上脚步,是时候缓下脚步来发展人了。 年后,致用堂除了在临西府城内招录学徒,开始向周边的州县辐射,学堂内开设的科目也有所增加,除了稼穑科、织造科和术算科,还增设了木工科和油坊科。学堂和白素锦名下的各个铺子对接,一边学习理论一边跟着到铺子里实习,不收学费,还提供住处和伙食,但学习期间在铺子里实习帮忙不给工钱,考核合格后从致用堂出来后分配到对应的铺子里,头两年的工钱也会比直接聘请来的同岗位的伙计低一些。 很快,致用堂因为人满而两次扩充,白素锦相当大手笔地批了专款,在城西大街后身买了半条巷子给致用堂。 年后,除了致用堂,白素锦调整动作最大的就是账房。她将名下各产业的账房统统独立出来,由黄淮之先生任总帐房,统管下面的各庄、各铺的大帐房,从此账务独立出来,和日常经营管理权分离,最后统一到白素锦手里。 试运行两个月后效果相当不错,白语元紧随其后也跟着做了革新,渐渐地,从商会开始,越来越多的东家开始使用这套法子。 临西商界,“小四象”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原先白二爷当家的时候,苏、白两家关系暧/昧,秦、汪两家站成一线的同时,与苏家来往较密,四大家之间,明显是以苏家为中心。 微妙的转折点在于锦缎的出现。 与白二爷当家时的保持疏离不同,自从白语元接任白家后,白素锦明显与白语元站在了一处,大有荣辱与共的架势。 于是,从秦汪两家接受购买锦缎的条件之时起,四家之间的关系就出现了微妙。 待到秦汪两家出手购买江东、江西两府第二批预售田地的时候,这种微妙就变成了进一步的变化。 苏府前院迎客厅内,气氛有些压抑凝重,苏平看着坐在对面沉默喝茶的两人,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第109章 救人 这是一场并不怎么愉快的谈话,送走秦五爷和汪四爷,苏平沉着脸回了内院,在他的视线之外,迎客厅壁墙的漏景处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今儿一早老五院里又闹了一场,站规矩的时候拿热茶泼了林姨娘,好在只烫伤了手背,不是大碍。”祁氏给苏平斟了盏茶,说道。 苏平冷冷哼了一身,“放着好好的婚约不珍惜,偏偏弄这些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进来,真真是有眼无珠!” “过去的再多说也无益,眼下咱们要想的是怎么跟那一家子撇开关系。”祁氏的父亲乃黔西顺义府知府,白三爷一经查办,祁知府就在给祁氏的家书中叮嘱她提醒苏平尽快与白三爷一家划清界限,结党营私历来是各朝各代皇帝的大忌,白三爷在最后关头没有将苏家这一串的关系抖落出来,无非是替活着的妻儿寻条活路,他的女儿可还是苏家的媳妇呢。这是苏家逃过一劫的灵符,可同时也是遭人猜疑的催命符,必须尽快揭去。 痛失川中盐运总商的位置后,苏平的情绪很是低沉,幸而盛兴隆和天成酒坊在黔西酒业的争斗中开始显露出优势,他的心情这才跟着明朗了许多。当今的世道里,经商利润最丰厚的,除了贩盐,次之的便是贩酒。 盛兴隆酒坊和天成酒坊在黔西酒业里是老字号,外人只以为苏家在这两家酒坊占股,实际上,苏家才是这两家酒坊背后真正的主子,众人所知道的东家,不过是聘来的幌子而已。苏平坐稳了苏家继任家主的位置后才知道此事,当时也不甚理解曾祖这般做的理由,如今算是真正明白了曾祖的用心。 可麻烦的是,当初和白家三房联姻,盛兴隆的股份转给了他们一部分,虽然很少,但如今却是他们极为重视的银钱来源,这不,白三爷下葬没多久,白宛廷就自请去了盛兴隆帮忙。 麻烦没甩开不说,反而在众人眼里苏家这门姻亲倒是成了白家三房的依靠,关系愈发密切起来。是以白宛廷一到黔西,得到消息的祁知府立马就送了封加急的家书过来,敦促苏平赶紧将麻烦处理干净。 在外,秦汪两家渐行疏离;在内,麻烦的姻亲如利刃悬在头顶,这让苏平的心情如何能不烦躁。 “内院女人家的事就交由你看着办吧,不是还有个现成的人可以用吗,先将要命的麻烦解决了,余下的再慢慢审度便是。”苏平眼底蓦地涌出一股寒意,“外面的事,我也会加紧办。” 祁氏点了点头,想到五房院里这阵子的鸡飞狗跳,嘲讽地撇了撇嘴。 苏家这边,苏平夫妇两人琢磨着怎么甩掉麻烦,而抚西大将军府这边,白素锦刚躺下准备来个久违的午睡,屏风外面就传来雨眠刻意压低声音但仍掩饰不住焦急的声音,“夫人,刚刚门房那边来人说小亭子哭着要见您,说是请您救救他家少爷!” 白素锦腾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雨眠听声音赶忙绕过屏风走进卧房来,伺候急冲冲下床来的白素锦穿衣绾发。 雨眠口中的小亭子就是伺候在白宛和身边的小厮槐亭,白宛和离家去外府书院求学时身边就只带了他一人。接到白宛廷的家书得知白三爷被查办的消息,白宛和带着槐亭匆匆赶回了临西,白素锦和白语元曾经私下见过他,说了想要将他过继到大房名下的打算,这样他也可以继续科考入仕,但却被白宛和婉拒了。 尽管当初白宛和并没有真的帮到白三姑娘逃过一劫,甚至还被白宛廷和白宛静两人反过来利用,但他当时能暗中出手提醒,白素锦便记下了他的好,而且,据自己观察,白语元也认同,白宛和个性中虽有些怯弱,但心性却是纯和儒善之人,同为白家兄弟,白语元总是不忍他无辜被牵连。 白素锦和白语元从某种意义上说类似同一种人,可以心冷如铁,但却不意味着六亲不认、坐视无辜之人被牵连。 曹姨娘早逝,白宛和这些年来在三房的日子并不好过,余氏向来是个会做面子功夫的人,白宛和自小四季的锦衣袍子总是用的上好料子,可一日餐食还不如白宛廷房里的下人们吃得好,更别提月例银子了。当日出门去书院,主仆两人身上的银子加起来也不到三十两,还是白语元了解内情,派了随身小厮季南送了一百两银子给他们。 三房被除族后举家住到了城外的小庄子上,白宛和自然也跟了去,白语元一直让季南和槐亭联系着,知道白宛和在一家书斋找到了活计做,白素锦知道了才稍作放心,可这才过了多久,槐亭就哭着跑上门来求自己去救白宛和! 槐亭是个有分寸的,能让他失态至如此,白素锦断然不敢懈怠。 白素锦心里着急,反正也是在自家,便也不顾什么礼仪规矩,一阵小跑着出了二门才稍稍放缓脚步,疾步走向门房,远远的就看到站在大门口的周慕寒,还有跪在他脚边不停磕头道谢的槐亭。 槐亭此时也不过才十一二岁,入府后就跟着白宛和,没得过什么好,身子单薄矮小,如今既惊又怕又急,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上蜷作一团,白素锦走上前来看到他这般情景着实心不落忍,忙让雨眠将人给扶了起来。 “将军......” “不必多说,咱们这就动身吧,救人要紧。”周慕寒了解白素锦的欲言又止,“马车已经备好,我带着槐亭骑马先赶过去,你莫心急,跟在后面。” 白素锦感激地点了点头,也不赘言,直奔候在府门口的马车而去。 除了白语元夫妇俩,周慕寒对白家其他的人没什么好印象,至于白宛和,接触几乎为零,对他的死活周慕寒本不在乎,只是几次听白素锦提及他时印象不错,这才看在白素锦的面子上出手相助。 四个护卫先行开路,一个护卫带着槐亭在前面带路,周慕寒一行人策马驰骋赶到城外的宅子不过用了一刻钟不到,但看到被绑在院中桂花树上奄奄一息的白宛和时,周慕寒觉得他们还是来得慢了些。 三月里的天气虽然回暖,但春寒未尽,白宛和还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被绑靠在树干上,发丝凌乱,双唇青白中隐隐透着紫,身体虚弱得几乎失去了意识,一看就知道被绑了不是短时间。 周慕寒带着人破门而入,本就有些残旧的木质院门被随行的侍卫几脚下去就踹断折页飞了出去,惊得院中廊下当值无聊边嗑瓜子边说话儿的两个婆子失声尖叫起来,周慕寒登时觉得刺耳,眉峰紧蹙,深知主子脾性的两个侍卫上前去二话没说,出手利落地将两人用刚刚还绑着白宛和的绳子将两人五花大绑扔到了一旁,顺便用布巾将两人的嘴也给堵严实了。 “不知大将军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请大将军恕罪!”听到动静的白宛廷从后院出来,看到周慕寒一惊,随后看到被救下来的白宛和,脸色变了又变,恭敬问礼后有些不郁地说道:“寒门虽微,但大将军带人无故私闯民宅,传说出去,怕是有辱大将军的威名。” 周慕寒懒得跟他周旋,“本将军身为一省总督,辖下有人滥用私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来人,将这府里之人给我统统拿下!” “得令!” 随行侍卫们应声行动,这宅子统共也就两进,每近上房厢房等算起来也不过十几间房,是以没一会儿功夫,余氏和丁氏母子两人就被押到了前院。 “这是我们的家事,大将军虽贵为一省总督,却也不能这般插手草民的家事!”白宛廷愤然抵抗,刚想站起身就被他身侧的侍卫一脚踹在膝弯处,重重跪了回去。 周慕寒手执马鞭几步踱到白宛廷跟前,居高临下睥睨而视,冷冷开口道:“莫说如今已经牵扯到人命,就算是你的家事,本将军要管,你又能奈我何。白宛廷,不要以为白明轩死了就死无对证,你就能置身事外。不要尝试挑战我的耐心,单凭刺杀我这一项大罪,让你们全家抄斩也不为过,之所以放你们一马,也不过是看在锦娘的情面。而锦娘对你们手下留情,无非是不想牵连无辜。这院子里上上下下哪个是无辜之人,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今日本将军丑话说在前头,白宛和性命得保则已,若是性命不保,你们——就都陪着他一起去吧。” 周慕寒此话一落,跪在地上的人纷纷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余氏和丁氏忍不住想要嚎啕大哭,可周慕寒一个冷眼扔过去,吓得她们生生将哭声憋回了嗓子眼儿。 周慕寒不是开玩笑。 得出这个认知后,白宛廷和白语昭也是脸色惨白,双股站战。 白素锦到宅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白宛廷一众人跪在前院里,一个个面如土色战战兢兢的模样,好像需要人救命的是他们。 白宛和已经被移到前院的厢房中,槐亭年纪虽小,但性子坚强得很,拖着带伤的身体打来水给白宛和擦洗了一番,喂了两杯温水,而后严严实实盖好了被子,自己就寸步不离守在床榻边,不停地用冷水绞了帕子覆在白宛和滚热的额头上。 白素锦前脚上了马车,林大总管就按照她的嘱咐派人去接常神医和白语元直接到城外的宅子。 白素锦进了厢房,看到白宛和面无血色躺在床榻上,人已经陷在昏迷之中,并伴有高热,俨然出气多入气少。 据槐亭说白宛和身上有伤,这种情况下白素锦也不好让人贸然移动他进城,只得等常神医来。 第110章 休弃 “怎么样,要紧吗?”白语元和常神医前后脚到的宅子,见到院子里跪着的人也是大吃了一惊,待进了厢房见到奄奄一息的白宛和之后一股肝火冲上来,直想冲到院子里痛揍白宛廷一顿。 常神医将随行带来的应急药材抓配好交给槐亭马上去煎煮,转身对白语元说道:“险得很,亏得大将军来得及时,若是再耗上一两个时辰,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白语元压抑着汹涌的怒气,亲自动手帮着常神医将白宛和身上的中衣褪了下来,后背、腰腹上藤条抽打出来的一条条狭长的伤口肿得隆起来,隐隐透着黑紫色,触目惊心。常神医已经尽量放轻手劲涂抹药膏,但每当手指触碰到伤口之上,白语元都能感觉到被自己扶着的白宛和痛得即便在昏迷中也微微颤抖。 白语元咬着牙,眼睛里浮上红丝。 常神医仔细将每道伤口都涂上特制的药膏,然后在白语元的帮助下用轻薄透气的纱布将伤口包好,没一会儿功夫,白宛和的身体几乎被包成了粽子。 “你这弟弟真的是这家亲生的吗?”白家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常神医自然有所耳闻,但没想到同根兄弟,竟然能被折磨成这般模样,“看他身上的伤,少说也拖了三天以上,饥寒交迫、寒气入体、高热不止,就算真犯了什么错,也不至于这么惩戒。” “让神医您笑话了。”白语元掖紧白宛和的被角,用冷水绞了帕子敷在他额头上,然后坐在床榻边定定看着因为高热而脸色逐渐浮上潮红的白宛和。 常神医长长叹了口气,摇着头出了卧房,在外间低声和白素锦、周慕寒说了白宛和的伤势,周慕寒和常神医等在外间,让白素锦一人进了卧房。说到底还是白家家事,总要他们兄妹们自己商量定夺。 槐亭手脚麻利地熬好药端了进来,白语元接过药碗一勺勺喂着白宛和喝下,索性人虽昏着,药汤还喝得下去。 “小亭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细细说给我们听。” 槐亭看了看白语元和白素锦,恭恭敬敬跪伏在床榻前的地上给他们重重磕了头,因为怕扰到沉睡中的白宛和,极力压抑着声音里的哭意,轻声道:“几日前大少爷从外面回来,说是给少爷说成了一门亲事,女家是黔西有名的富贾,也颇有善名,只是年纪比少爷长了四岁。少爷虽不想这么早成亲,但家中情况如此,念着这桩婚事若是成了也能多少帮扶家里一些,便也没什么异议。可是,当天夜里奴才起夜,听到大少爷身边的随从和值夜的两个门房闲聊,这才知道原来那女家的姑娘不仅比少爷年长,还是个生来就有脑疾的,方圆十里八村的都知道是个傻子。更欺负人的是,大少爷应下的根本就不是娶妻的亲事,而是去做上门女婿。奴才......奴才实在是气不过,当即就跑到少爷跟前将这些话都告诉了他。第二日一大早给太太请安的时候,少爷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当场和大少爷对峙,大少爷见事情瞒不住了,索性和太太两人一起逼着少爷点头。少爷死也不肯松口,被毒打了一顿后绑在了院子里的树上,连口水也不给,我被他们关到柴房里,熬了三天才趁着看管的人一时懈怠偷跑了出去,因着将军府近一些,这才去求着夫人来救救少爷,奴才代少爷谢谢夫人、谢谢大少爷的救命之恩!” “你可知那黔西的富贾姓甚名谁,具体是哪个州县的?”白语元沉声问道。 “知道的,知道的。”槐亭忙点头,将知道的说给白语元听。 “此事就交给我来办吧。”白素锦幽幽开口,挥手让槐亭下去放心歇息一会儿,他身上也带着伤,被关在柴房里没吃没喝,逃脱了之后奔命一般跑到了大将军府求救,一番折腾下来估计也是筋疲力尽了。 槐亭离开后,房里只有他们兄妹三人,白素锦新绞了帕子递给白语元,白语元将白宛和额头上的换下来再交给白素锦。一时间,房里寂寂无声,只听得见白宛和粗重的呼吸。 白语元看着白宛和的脸有些出神,喃喃低语道:“妹妹那时年纪小,可能记不清了,曹姨娘尚在时颇为得宠,却是十分知分寸的女子,从不依宠生娇,对宛和的管束也严,但凡是白宛廷他们的东西,宛和从不多看一眼,吃穿用度也简朴得很,后来曹姨娘得了寒症,渐渐失了宠,余氏惯会做脸面上的功夫,外人面前看似不曾苛待,可实际上曹姨娘房里银钱吃紧得最后连请郎中也请不起,当时宛和还不足五岁,小小的缩成一团,躲在假山后头偷偷的哭,我偶然路过听到了,便带着他求到了大太太跟前。大太太也不好明着插手别房院里的事,就暗中接济曹姨娘和宛和,还寻了由头请来郎中给府里的女眷们都诊脉瞧瞧,可惜曹姨娘寒症入体已深,最终熬了不到一年就没了。这么些年,宛和在白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可却始终隐忍着,更记得大太太的好,只是余氏表面仁善,暗地里却心狠,他不好明着做什么,只能暗中帮着你,妹妹,当日书信之事,他被白宛廷他们利用,害得你重伤险些丧了性命,他心里不知多么懊恼悔恨,后来毅然决定离家去书院求学,也是存了远离三房人的心思。我是乐得看到他离着远一些的,这样他也能活得轻松自在些,可是没想到,今日还是被欺辱到这般地步。我曾答应过曹姨娘,要好好看顾宛和,也曾答应过伯父和伯娘好好看顾你,可是我却无能至极,一个也没看顾好......” 白语元双手紧握成拳,双眼满是红丝,压抑得肩膀微微颤抖。 白素锦起身走到他跟前,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我们都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也做得够好了,你看,我们不都好好长大了吗,我还嫁了个好夫君,还是大哥你亲自背我上的喜轿呢。三哥也会好的,常神医不是说了吗,虽然凶险,但好生将养着,很快就会痊愈的。只要熬过了这一关,三哥至此看清了他们的面目,好日子自然就来了。” 听到白素锦称呼白宛和为三哥,白语元心头漫上一层惊喜,“妹妹,你的意思是......” 白素锦心诚意恳地点了点头,“正如大哥所想的那般,只要三哥愿意,我想让他过继到爹娘名下,我必视他为亲哥哥一般,从此互相照拂。” “好,好!”白语元神色明朗了许多,“这次我定会好好劝说宛和。” 就在白素锦和白语元两兄妹轻声说话的时候,白宛和紧闭的双眼睫毛微微颤动着,两串滚烫的泪水倏地滑入两鬓的头发里。 并未伤及筋骨,驱寒退热的汤药喝下去沉沉睡了一个多时辰后,白宛和就醒了,期间白素锦和白语元一直陪在床榻边。 清醒后,白宛和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报官! 周慕寒堂堂一省总督就坐在外间堂上,听到白宛和的决定弯了弯嘴角,算是认可了他。 虽然亲自上门救人,但也只是看在白素锦的面子上,真要报官断案,报到总督大人跟前那是杀鸡用了宰牛刀。于是,没过多久,临西府府衙的捕快们就过来了,了解情况后将白宛廷、余氏以及几个动手的下人给绑走了,待白宛和身体好转后再到府衙开庭断案。 周慕寒还有公务要办,先行一步离开,常神医再次给白宛和仔细查看了一番,又开了几剂方子,还留下了个小药童帮着煎药,而后才离开。 既然都是些外伤,白语元就命人准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过来,车厢的榻上铺了厚厚的被褥,然后着人小心将白宛和抬上马车接回了白府。 白府里,老太太和白二爷、小齐氏等人已经听到了风声,都聚在了福林院等消息。 白老太太脸色很不好,她素来看中白宛廷,不仅是长孙,才学也出众,就指望着他考个状元回来光宗耀祖,没想到三房竟然出了那等混账事。老太太对三房的怨恨和失望都针对在白三爷和余氏头上,对白宛廷这个长孙,老太太放在心尖上宠着多年,更多的是觉得他被无辜连累的惋惜和心疼。 这样命苦的长孙,如今居然被个庶出的小子一状告到府衙给抓进了大牢,如何能让她不气愤!俗话说长兄为父,不过是被教训了一顿,竟然还报官,真真是不要脸了! 和老太太不同,白二爷和小齐氏早被白语元提醒过,心里清楚白宛廷和余氏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和善,反倒是白宛和那孩子,一直安分守己、恪守本分,能把他逼到报官的份上,想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载着白宛和的马车进了二门后直接驶进了清晖院,白素锦出阁后,院中负责洒扫看管的下人们也不敢有所懈怠,白素锦让人直接将白宛和接进了正房,白宛和神色顿了一下,看了看白素锦,又看了看白语元,在两人温和而含着鼓励的眼神中慢慢放松了身体。 这是大伯父和大伯娘健在时所住的屋子,在很小的时候,在他感到绝望害怕的时候,是二哥拉着自己的手第一次走进了这间屋子,走出了一丝希望。 或许,冥冥之中自由安排,这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归宿。 药力未过,白宛和渐渐又睡了过去。这几天能多睡些是好事,有利于身体自我恢复。白素锦和白语元也不在这里打扰他,着人仔细看顾着,两人一起出了清晖院直奔福林院这边来。 听闻白宛和进府后直接被送到了清晖院,还住进了一直空着的老大夫妻俩的正房,含义如何,白老太太自然清楚,登时脸色阴沉下来。 三房出事后,白老太太不是没动过过继子嗣到大房的念头,可是想到老三的所作所为,她委实张不开这个嘴。万没想到三丫头竟然主动将三房的庶子给接回了清晖院,简直是胡闹!既然同意过继,为何不过继白宛廷呢,这样就能恢复学子身份,将来还能参加科考,中个状元来光耀门楣。商户家再是富有,始终困于贱商令,府上总要出个走仕途的才能抬高门楣。 白老太太本打算见到白语元和白素锦的时候要说上一说的,可是两人进来时脸色甚为不好,尤其是白语元,双眼眼底泛着血丝,面上隐隐透着煞气,完全不复往日的淡漠从容。白老太太心头一惊,到了嘴边的话硬是给咽了回去。 白语元将白宛和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常神医所说的,若是再晚上个把时辰,人就救不回来了。 白二爷与小齐氏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心想:这三房干的都是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啊! 白老太太这会儿也被堵得无话可说。 虽然是庶子,可送到个傻姑娘府上做上门女婿,这和卖儿子有什么区别,真真是丢尽了白家列祖列宗的脸! 如今的白家是白语元当家,白家兴家时间短,也没什么族内德高望重的长辈,辈分最高的就是白老太太,所以只要她不出声反对,白素锦作为大房唯一的血脉也同意,只需请来几个名望镇得住的长者做个见证,白宛和过继到白家大房的事也就成了。 此时并不急于一时,当下最重要的是让白宛和静养好身体,处理了同那家子的关系。 白宛和在清晖院静养着,白宛廷和余氏这边的日子却并不好过,官场讲究的素来是消息灵通、察言观色,周慕寒亲自带人踹飞了大门冲进宅子救人,这事府衙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况且白明轩可是雇凶刺杀大将军的罪魁祸首,旧仇新怨累到一起,白宛廷和余氏在府衙大牢里自然也被“特殊关照”着,虽不能明着动用私刑,但暗地里使些手段可是这些老狱卒们最擅长的。 一得知亲娘和大哥出了事,白宛静就四处想办法到大牢里探望,可是苏家这边拘着她不许出门,好不容易出了门,府衙大牢却一口咬定了不许探视,如何塞银子也行不通,白宛静碰了一鼻子的灰回了院子,没一会儿就听大丫环燕双禀告说林姨娘突然身子不舒服,晕了,大少奶奶派了郎中过来给看诊,结果诊出是又怀上了! 白宛静登时就摔了手里的茶盏,“不是说上次小产的时候伤了身体不易再怀上吗,这才过了多久,怎的就又有了?!” 燕双颤抖着身子后退了两步,不敢直视处于狂躁边缘的主子。 自从小产后,白宛静的情绪就变得愈发暴躁易怒,就算是伺候她多年的燕双也要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看着白宛静因为愤怒和痛恨而变得扭曲的脸,燕双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张娇媚的容颜。仿佛下了个重要至极的决定,她隐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接连失了两个未出世的孩子,苏/荣既心痛又遗憾,如今得知林珑再次怀了身孕,自然顾不得什么嫡出庶出,对林珑和肚子里的孩子宝贝得不得了,除了外出去书院和应酬,几乎就长在了林珑的小偏院里。 唯二的两个亲人身陷大牢,丈夫的心又被姨娘和未出世的庶长子给霸占了去,无论哪一个,白宛静都束手无策,满心都是无力的挫败感。 屋漏偏逢雨,就在这个时候,城外宅子里传来消息,说是丁氏母子俩趁人不备,卷了家里所有的金银细软跑了! 白宛静听到消息后眼前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当然,她的晕倒可享受不到林姨娘的待遇,郎中诊过脉后说是急火攻心所致,喝两副清热去火的药即可。 由始至终,苏/荣都没有过来看她一眼。 待到能起身,白宛静将房里能砸的东西统统砸了个遍。这场怒火发得几乎整个苏府人尽皆知。 两日后,苏/荣陪着林珑用晚饭,更吃了不到一半,两人就突然呕吐不止,呼吸困难,很快陷入昏迷。 幸亏伺候的丫环反应快,立马让人去请郎中,自己带着两个小丫环给两人大口灌水,然后挤压胃部吐出来,如此反复数次,待郎中到了之后经诊断,竟是中了毒! 虽然急救得当,两人保住了性命,但林珑身孕不足两月,本就需要安胎静养,如今这么一折腾,孩子最终还是没了。 苏/荣怒极,拖着尚在虚弱中的身体亲自带着人调查,最后矛头直指白宛静。 出了这么大的事,苏平作为一家之主亲自审问,种种证据之下,燕双禁不住盘问坦白认罪,并供出是受主子白宛静指使为之。 任是白宛静再矢口否认、指天指地发毒誓,人证物证之下,也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她。苏平当即开祠堂,由苏/荣亲自执笔,一封休书将白宛静休离出白家! 第111章 新生 白宛静自觉冤枉至极,岂甘心这般被休离出去,在祠堂门口大闹了一番,险些冲进祠堂里打砸一番。 燕双招供之时不仅交代了这次针对林珑下毒结果意外连着苏/荣一起误伤了的事,还全盘招认了白宛静当初为了嫁入苏府如何联合白宛廷设计白素锦退婚、又如何设计苏/荣酒后失行。 苏/荣此时只要一看到白宛静的脸,就能回想起白素锦当日的话里有话,一种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耻辱和愤怒就愈发深刻。见到白宛静竟然还有脸大闹祠堂,怒不可遏,命人直接将她叉了出去! 白宛静在苏府大门口闹腾了一番,终不得果,无奈之下只能回余氏他们在城外的宅子安身。 白宛静是只身被休离出苏府的,燕双作为指证她的证人,被扣在了苏府,以防被她威胁而不得已反口。 此情此景之下,本就不傻的白宛静清楚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有人在故意谋算她。这时候就算是告到了府衙,燕双在她们手里,所谓的人证物证皆对自己不利,最后倒霉的仍旧是自己。 这就是个哑巴亏,不吃也得吃! 可是,背后谋划这一切的人,是林珑?还是苏家人? 但不管背后之人是谁,凭白宛静当下的境况,想要回击报复,无异于白日做梦。她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想办法将娘和大哥从大牢里救回来。 身上分文没有,白宛静只得咬着牙徒步从城中走到了城外的庄子。被踹坏的院门还凄泠地躺在一边,分明是生机盎然的早春,整个院子里却孤零冷清得如同暮秋,白宛静进门站了有一会儿,才见到余氏身边此后多年的秦妈妈从后院走出来,见到白宛静时愣怔了片刻,而后泪眼涟涟地迎了上来。 原来,余氏和白宛廷身陷大牢前途未卜,丁氏母子有卷走了家里的金银细软逃之夭夭,下人们人心惶惶,没过两天就陆陆续续顺了些宅子里还值些钱的物件偷偷跑了,如今剩下的只有那几个签了死契的丫环和婆子。 “老奴是见天到府衙大牢走一遭,说尽了好话,也拿了不少的银子,可那守门的狱卒油盐不进,送到手里的银子看也不看一眼,想要见太太和大少爷一面难如登天!”秦妈妈将这几日的情形说与白宛静听。 白宛静亲自去过府衙大牢,同样也是碰了一鼻子的灰离开的,故而对秦妈妈所说的情况并不意外,阴沉着脸说道:“此事必然是白素锦那个丫头从中捣鬼,看来明日我要到老宅走一遭了。” 白宛静被苏家休弃的事没用半天就传得几乎整个临西城人尽皆知,一清早用过早饭,周慕寒去了衙门,白素锦也打算到白家老宅去看看白宛和的伤势恢复如何,刚过了二门,碰巧赶上门房那边送了张帖子过来。白素锦翻开一看,没有只纸片语,也没有落款留名,素白的帖子上只简单勾画出两株墨竹。 “先去一趟城北的静安堂吧。”白素锦收起帖子,临时改变了出行路线。 三月里的翠云山已是草长莺飞,随处入眼都是一片春意盎然。入了静安堂,白素锦让随行的几位护卫和车夫候在庵堂门口,自己带着雨眠转了两弯后走进并不陌生的竹林,不匆不忙地走向深处。 曲径幽深,还是那处幽僻的厢房,候在房门口的人却再不复当日的狼狈憔悴。 看着林珑尚存苍白的脸色,白素锦蹙了蹙眉,“毒素未清何必这般折腾自己,身子可是自己的。” 林珑笑意中带着几丝虚弱,“夫人就没想过我是心虚了,才急着来这里思过忏悔的?” 白素锦淡淡瞧了她一眼,“信奉因果轮回的人是不会对未出世的孩子下手的,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没想到,这世间最懂我的人,竟然是夫人您......”林珑双眸乍然一亮,唇角弯起时牵动了心头百感交集,“我没有害白宛静肚子里的孩子,这次所谓的小产,也是编造出来的。” 白素锦点了点头,口气仍是淡淡的波澜不惊,“我相信。这些应该都是苏家大少奶奶的手段。” 林珑一直沉郁的心仿佛轻快了几分,轻声笑道:“可惜啊,白宛静若是能有夫人三分眼光,也不会盯错了敌人,最终害人害己。” “这天下多得是自以为是的‘聪明人’。”白素锦呷了口茶,看向林珑,“有一事我尚且不解,既然你已完全掌控了燕双,为何没有揭发白宛静谋害你孩儿之事,若是大白于人前,白宛静哪怕勉强逃过一死,后半生恐怕也要与青灯古佛为伴。” 林珑堪堪一笑,“这次休离之计背后是大少奶奶在操控,她和东家暂时还不想与白宛廷彻底翻脸、将他们逼上绝路,旨在断了这姻亲的关系。所以,我还不便逆了他们的意。” “而且......”林珑停顿片刻,眼底浮上一层阴霾,“无论是死,还是青灯古佛为伴,在我看来,都是太便宜她了。一无所有、看不到希望地在这红尘中挣扎,才是这世上最残酷的惩罚,不是吗?” 白素锦但笑不语,举起茶盏虚空中和她碰了碰杯。 一壶茶的时间后,白素锦如上次一般,带着雨眠先行一步离开。同时也带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离开翠云山,马车从北城门进了城,直接驶往白家老宅。远远地,就看到了在门口徘徊的白宛静。 任是心中再不甘、再不情愿,为了牢中的余氏和白宛廷,白宛静硬着头皮咬着牙给白素锦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并说明了来意,请她帮忙说通说通,以求能见老太太一面。 白素锦自然清楚她的来意。老太太素来偏心白宛廷,从老太太处着手,说动她出面替白宛廷说清,事情还能有一丝转机。 果然,白宛静一见到白老太太就展开了眼泪攻势,也不为自己和余氏说道,只是一个劲儿地哭诉白宛廷如何的无辜、可惜,弄得白老太太泪眼涟涟,没一会儿就满口应下在白语元和白素锦跟前替白宛廷说说情。 白语元一早就和白素锦通过气,两人了然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白语元开口说道:“既然祖母开口,孙儿自然当尽力,只是,孙儿有一事想要请祖母同意。” 白老太太眼泪一顿,“是宛和过继到大房的事?” 白语元点了点头。 白宛静登时哽咽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白语元和白素锦。 白老太太看了看神色笃定的白语元和白素锦,又看了看愣在当场的白宛静,心中挣扎了好一会儿,最后只得长长叹了口气,“罢了,此事就这般平息了吧。” 人尚且陷在大牢里呢,还妄想什么旁的,还是先把人捞出来再说吧! 白宛静愣怔过后强压下心头的恨意,强挤出几分笑意谢过了两人。 因为照顾得当,白宛和的精神恢复得很快,兄妹三人商量过后,白宛和亲笔写了状子递到了府衙。 开堂的时候两人并没有让白素锦露面,事情解决得很快,余氏和白宛廷被判了每人三十大板,罚银百两。 白语元特意请人看了日子,几天后给白宛和办了一场郑重的过继仪式,并从府衙领了新的户籍。 同时,白宛和恢复了童生身份,将会参加今年的院试。 从今日开始,白宛和彻底脱离白宛廷一房,成为白家大房名正言顺的唯一男丁继承人。将来白家分家,白宛和将以大房嫡子的身份分得白家家产。 重获新生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白素锦主动提出将林姨娘的牌位迎进了白家祠堂的偏堂供奉,白语元跪在曹姨娘的牌位前久久不起身,生平第一次在人前哭得恣意痛快。 “真的吗?!”清晖院正房的画堂里,白素锦和白语元听了白宛和的一句话异口同声惊叹道。 白宛和点了点头,“绝无半句虚言。大哥交给先生的文章,很多都是我代写的。” -------------------------以下内容稍后替换---------------------------- 白语元特意请人看了日子,几天后给白宛和办了一场郑重的过继仪式,并从府衙领了新的户籍。 同时,白宛和恢复了童生身份,将会参加今年的院试。 从今日开始,白宛和彻底脱离白宛廷一房,成为白家大房名正言顺的唯一男丁继承人。将来白家分家,白宛和将以大房嫡子的身份分得白家家产。 重获新生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白素锦主动提出将林姨娘的牌位迎进了白家祠堂的偏堂供奉,白语元跪在曹姨娘的牌位前久久不起身,生平第一次在人前哭得恣意痛快。 第112章 树人 心情前所未有的放松,再加之用上好的药内服外用,白宛和身上的伤很快好转。既然决定了今年要下场考试,白语元自然是不会让他再回原来的书院。白素锦和周慕寒商量了一下,然后备了份薄礼特意到郭焱府上走了一趟。郭阁老桃李遍天下,临西府赫赫有名的尚弘书院的山长便是郭阁老的门生。 郭焱做事十分靠谱,并没有当即应下,而是先出了个题目给白宛和,待看过他所作的文章后才着人去尚弘书院给陈山长递了帖子。 见到郭焱递帖子,白素锦心里就有了底,果不其然,三天后郭焱那边就送来消息,陈山长同意白宛和入尚弘书院,并且,还要收他为学生,亲自指导。 白语元特意在府中置办了一桌酒席款谢郭焱,席间,素来性子内敛的白宛和竟然说了不少话,郭焱对白宛和的态度也很是惜重,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赞赏之意。慢慢交谈中才知道,原来这位陈山长的文才深得郭阁老赞誉,其为人更是端方明义,谦和通达,乃当世有名的大儒。只是他已经多年不收弟子了,这次白宛和能拜入他的门下,实属一大幸事。 大将军府内,白素锦知道这个消息后也很是高兴,虽然她不知道陈山长的盛名,但家里可是还有林大总管这个“消息库”在。既然能被陈山长这样的人物看入眼,想来白宛和的实力是相当不错的。 尚弘书院属个人创办的私人书院,享受的“官助银”十分有限,书院的办学经费除了学生们微薄的束脩,主要靠的是书院自身的创收、自筹,以及民间的捐献。其中,书院自身的创收和自筹是重中之重,靠的主要是“学田”。 是以,白宛和入尚弘书院,除了日常束脩外,白素锦和白语元还以兄妹的名义为他准备了一份“拜师礼”:城南一处百亩田的小庄子,还有广蚨祥50匹免费布匹的领取笺,以及一份广蚨祥购买书院师生画作的契约书。 尚弘书院的束脩虽然相较其他书院已经便宜了许多,但寒门学子不在少数,平日里大家也会写字作画卖与书画商赚些贴补钱。陈山长一代大儒,行事却非常开通,没有半分酸腐清高做派,私下里还会联系些有交情的书画商给书院的学生们。 当然,白素锦敢将购画的契约书放到拜师礼里,自然也是事先让林大总管调查过的。 白宛和的这份拜师礼不可不谓厚重,但陈山长也是个妙人,眼睛也没眨一下坦然接受,待白宛和的态度亦和别的学生无二,甚至是更严格一些。 这才是真正大儒的气度。 尚弘书院因为陈山长的声名而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士来此,其中不乏书画界赫赫有名的大家。可惜的是,书画大家们的作品广受追捧、千金难求,没有门路还真是一幅难求。白素锦和尚弘书院签订购买书画的契约,初衷是以学子们为目标,没想到陈山长投桃报李,竟然允诺白素锦,每月送几幅书院中几位先生的书画给她。更是隔天就送了两幅他自己的书画作为回礼。 郭焱听说后,第一次厚着脸皮从白素锦手里讨走了一幅。剩下的那幅,白素锦让人仔细装裱后送进了织造坊。 锦缎的织造经过一段时间的试手已经正式列入生产计划,估计不出一个月就会正式在广蚨祥上架出售,尽管数量会相当少,但工艺已经成型,余下的就是靠时间和人工来打磨,提高生产效率和劳动熟练程度,而这些都是织造坊管事关河的负责范畴。 白素锦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当日在京城时,许大爷允诺给白素锦的哪批家生子织工已经从钱塘到了临西,一行二十四人,被妥善安排在了小荷庄的一处单独的院子里。 织坊里,二十四个织工每人面前一台简便的平纹木机,专为缂丝所用。织机上已经已经安装好原色生蚕丝的细经线,经线下衬着一幅装裱工整的春江图,织工们手握毛笔,透过经线,将春江图的彩色图案描绘在经线面上。之后,她们将使用装有彩色熟丝的小梭依据花纹图案分块缂织。 缂织使用本色生蚕丝为细经,彩色的熟丝为粗纬,通经断纬,以纬缂经,使得只显彩纬而不露经线,织成后,彩纬充分覆盖在织物上部,完全不会因为纬线收缩而影响画面花纹的效果。更神奇的是,缂织的成品花纹,正反两面如一,富有双面立体之感。 缂织成品之所以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盛名,除了因为其制造过程细致之极,摹缂常常胜于原作,极具欣赏性,更重要的是缂织工艺对织工的要求极为高,不仅需要织技高超,还需要有一定的艺术造诣。这也是为什么致用堂不惜重金聘请书画先生的重要原因。 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白素锦不是没听到街肆间的风言风语,同行中也有不少人背后嘲笑她发疯,可她由始至终都保持沉默,听而不闻。 花綀也好,锦缎也罢,只要有工艺,以及技术相对熟练的织工,都能完美复制生产,可缂织却完全不同。一个没有艺术功底的织工,即使织做技术再高超,也摹缂不出与原作同等水平、甚至是胜于原作的成品来。 无论哪个时空,唯有人才是不可辜负的! 许大爷送来的这匹织工实际上也并不符合白素锦的要求,但出于保密和质量两方面综合考虑,已经是眼下所能达到的最好队伍了。若想达到预想效果,恐怕是要等三五年后致用堂的第一批学徒正式上工了。 白素锦这边展望着三五年后缂织成品的大好前景,周慕寒这边却是一天也不能等了。 三日前,西军兵器营的工师已经将第一批火药配制完毕,按照定量分装后派专队押送出大营,直送玉屏山。 周慕寒紧随其后亲赴工事现场监督,临行前,白素锦特意请常神医过府来给周慕寒诊脉。伤后疗养不足两个月,常神医眉头蹙得简直能夹死苍蝇,但庐江水堰事关无数黎民百姓福祉,工事伊始,周慕寒不亲自到场怕是要镇不住场面。 “且不可过久停留在水上,免得阴湿之气入体,落下沉疴顽疾。稍后老夫会将药配好让药童送过来,那两个药童大将军就随身带着吧,出行在外,入口之物总要倍加注意才好。” 白素锦郑重应下,并详细询问了日常需要注意的事项,林大总管在一旁事无巨细记下。尽管周慕寒反对,林大总管也有些不赞同,但白素锦坚持,周慕寒如果要亲自去玉屏山督工,那么林大总管必须随行。 周慕寒一忙起来就什么也不管不顾,偏偏沙场浸染多年,一身戾气浑然天成,只要双眸一瞪,一般人就招架不住自行退散了,唯有林大总管的“抗寒力”才能让白素锦较为放心。 周慕寒无奈,只好顺了白素锦的意,但作为交换。侍卫总领刘从峰留守大将军府,二管事李堂暂代林大总管之职。 三月底,周慕寒亲赴玉屏山庐江水堰工事现场,就在他出发后不久,白素锦得到消息,丁氏母子被缉拿归案,白宛廷却撤消了对两人的告诉,不久后,白语昭顶替白宛和,成为了那位黔西富贾的上门女婿。白宛和一家很快举家搬往了黔西。 白素锦看完手上的信,转手凑近烛台,点燃后扔进了香炉里,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春耕农忙正当时,种植双花糯的田地中人们都在兴致高昂地插秧,想到契约书上给出的价钱,一个个不由得笑逐颜开、干劲十足。就在他们沉浸在喜悦中的时候,一批不为人所认识的外来作物被悄然种下。 春耕开始没多久,萧氏阵痛发作,折腾了近多半天加半夜,终于在凌晨子时生下了个大胖小子。 白语元行事素来内敛,洗三礼亦是如此,高兴归高兴,但为了不给孩子招嫉,小团子的洗三礼办的很是低调,除了自家人,白语元也就只请了几家熟识的旧交。 低调虽低调,但仪式却极为周全,亲友们的“添盆礼”更是一点也不含糊,尤其是白素锦,早早就准备好了特制的两套金银小裸子,金裸子打制成小团子的生肖小猪的模样,而银裸子则铸成了小花生的模样。 白素锦这两套小裸子很是吸引人眼球,白宛和今日也和书院告了假,帮着在家招待宾客,见了白素锦的小裸子,尤其是那套小花生模样的,觉得甚是新奇。 “这个啊叫番豆,别名又叫花生,是从海上那边传过来的,托大将军的福,我刚得了些种子,刚种下不久,待秋上收了果实送给大家尝尝鲜。听说,这花生的花长在叶腋,地上开花、地下结果,有落地生根之意,又有长生果的美名,我想着寓意好,正适合给小孩子添福。” 听白素锦一说,观礼的太太、姑娘们都稀罕得紧,左右都是些熟人,也不客气,纷纷开口讨要样图,白素锦早有准备,说稍后就和定制裸子的金楼掌柜打个招呼,大家直接去他家打制即可。 经过一番震荡洗礼后,白家现今焕然一新,新家主白语元虽然年轻,却稳重内敛,与白素锦的关系也甚为融洽,过继到大房的白宛和往昔籍籍无名,没想到竟是蒙尘的明珠,如今不仅进了尚弘书院,更是拜入了陈山长门下,日后必定前途无量,另外,白语婷的婚期已定,中秋节后举行大婚,同盐官世家许家的这门姻亲算是稳妥了。至于白语年,经过丁氏母子和三房之乱后,人也沉稳踏实不少,虽说才学上不及白宛和,但同之前相比进步显著。 与白家走的比较近的人心中都意识到,白家的好时候,恐怕是正开始。 小团子满月酒的时候,周慕寒从玉屏山赶了回来,看着他全身僵硬将白嫩柔软的小团子抱在怀里,脸上却带着融融暖意的时候,白素锦心下一软,涌上微微酸楚。 没人比她更了解,他对一个完整家庭的渴望。 因为她亦是。 第113章 荏苒 小团子的满月酒自然邀请了常神医。 宴席结束后,白素锦和周慕寒在清晖院稍作小憩,周慕寒虽然酒量好,但伤势未痊愈,白语元在席间帮着挡下了大部分的敬酒。 清晖院内,常神医帮周慕寒又仔细把了一次脉,伤势恢复得不错,药可以停了,但日常还要注意,不能太多劳累。白素锦又让常神医给自己把了脉。 常神医双眸炯炯有神,了然中透着几丝揶揄。 白素锦任是脸皮再厚,当着周慕寒的面,也忍不住有些脸红。 常神医不再打趣她,收敛起笑意,伸出手搭上白素锦的手腕,闭目凝神开始诊脉。 过了将近一刻钟,常神医才缓缓收回手,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周慕寒难得的焦急忐忑的脸。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外人面前向来冷如铁的抚西大将军,事关白素锦时,竟然如此敏感。 常神医捋着长髯,不紧不慢道:“这段时间将养得不错,比预计的效果好很多。但是,受孕的话还是早了些,稳妥起见,还是再缓个一两年吧,对你、对孩子都好,切莫心急。” 果然吗...... 送走常神医,白素锦和周慕寒也没在清晖院逗留太久,喝了壶茶,同白宛和聊了聊近况后两人就动身回将军府了。回程的路上周慕寒没有骑马,而是和白素锦一起乘马车。白素锦的脸上虽没有表现出来,但是周慕寒感觉到了,她的心情有些低落。 “勿需心急,孩子虽好,但我更在乎的,是你。”周慕寒难得说些性情中的话,握着白素锦的手时俊朗的脸上透着赧色,眼神却极为认真,“孩子再好,终归是要长大离开的,到老了,能陪在身边的,还得是咱们彼此,不是吗?” 让一个从不说肉麻话的男人说出这番话来,实属不易。白素锦一双凤目凝望着周慕寒,但笑不语,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玉屏山的工事已经正式开始,朝廷特派的工部官员也已经抵达工事现场。京官向来具有独特的自我优越感,可惜在周慕寒跟前谁也不敢表露出来,个个都要夹着尾巴听吩咐。 周慕寒身兼川省总督并抚西大将军,虽说大清肃后许多得力人手被提拔上来,但除了庐江水堰,衙门和大营仍有不少公务需由他亲自处理。于是,周慕寒就开始了半月临西、半月玉屏山的往返奔波状态,仅仅一个月,整个人就清减了不少。 白素锦看着心里别提多心疼了,可庐江水堰事关数以万计黎民百姓的福祉,周慕寒的身份摆在那儿,自当责无旁贷,白素锦不能做拖他后腿的事儿,只能尽力照顾他的衣食。 好在过了第二个月后,周慕寒似乎已经慢慢适应了这种奔波,加之白素锦的悉心照顾起了作用,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身形,渐渐还胖了一些。 玉屏山工事开始得稍晚,再过三个月左右便是庐江汛期,为了抢工期,一方面大量雇佣劳役,另一方便,周慕寒征得皇上同意后,从西军、川军和附近的滇军、陕军、黔军、两湖驻军中调出一部分来加入工事。 开凿山口和江东府水域内的河道拓深两项工事同时进行,幸而有火药相助,山口开凿的难度大大降低,也节省了相当一部分人力,从而使得更多的人力投入到拓深河道。 白素锦没有去过工事现场,据林大管事形容,如今玉屏山一带放眼望去黑压压的都是人,就跟庐江里的水似的。 尽管工期紧,但周慕寒重视安全第一,只要天色黑到影响视觉,山口开凿工作必须立刻停止,天色大黑之后,河道那边也必须全部停工。尽管如此,两个月间,还是发生了三起火药爆炸引起山石坍塌的事故,十几个劳役当场就丧了命。工事在雇用劳役时提前说的明白,因为危险性高,所以给出的工钱也比较高,若是出了意外,另外给一份赔偿。 每一个伟大的工事背后,除了有设计者的智慧贡献,还凝聚了不知多少劳役者的血汗和生命。 时光就在周慕寒的两地奔波中荏苒而过,或许是老天成全,今年的汛期推迟了近半个月,赶在五月底,山口初步开凿出来,规格只是原计划的三分之一。这是周慕寒和季先生出于实际考虑作出的调整,一来是汛期迫在眉睫,二来江东府境内水域的河道承载水量有限,若是山口按照原计划开凿出来,江水引渡过来,怕是要酿成水灾。 六月里,庐江进入汛期,不仅总督府,就连远在京城的皇上也异常关注江东、江西两府的情况。 初开的山口源源不断地将奔腾的庐江水输送入江东府水道,奔腾而下的庐江因为分流作用,流入江西府区域时和缓了许多,虽然仍有一部分地区还是遭受了水灾,但较往年来说受灾面积大减,受灾的程度也较往年轻了不少。而江东府内沿河道两旁首次摆脱了旱灾,白素锦等人购买的第一批田地登时身价倍增,以至于第二批田地刚一批示出来,转眼就被抢购一空,尽管价格上远远高于第一批。 周慕寒翻看着手里的折子,上面是巨大的卖地所得银两数目。粗粗估算一下,算上朝廷的拨款,三期工事所需费用基本上筹得了七七八八,若是再卖出一批田地,应该就绰绰有余了。 此时,抚西大将军由衷佩服大舅哥白语元的“拔羊毛”手段。 九月中旬,庐江汛期基本结束,好不容易歇了三个月的周慕寒又开始了两地奔波,接着不久,院试开始,白宛和下场考试,白素锦算是经历了一次陪考体验,亲眼看着精神奕奕的人进了考场,出来后脚步虚晃面色苍白,在感慨古人考试太凶残的同时,也深刻体会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实属真理也! 七天后放榜,临西白宛和荣获案首,前脚打赏了登门报喜的人,后脚白素锦就给白宛和请了个身手功夫的师父。听说乡试的强度可比院试大多了,白素锦觉得白宛和相当有必要强化一下身体素质,这一做法陈山长竟然大为认可,还主动拿出两幅亲笔书画给白素锦作为雇资,聘请了大将军府一位侍卫到尚弘书院给学子们开武课。 白素锦好奇,寻了借口到书院逛了一圈,当看到场院里一群穿着青色长衫的谦谦学子撸胳膊挽袖子扎马步、跑圈的时候,白素锦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难道这就是体育课的雏形? 白素锦绝对想不到,因为她一时的无心插柳,三年后,尚弘书院的学生们以平和的心态和强悍的体魄傲然会试考场,以至于京城的国子监也要派人来尚弘书院交流借鉴。 院试过后,便是三年一届的贡酒选拔。果不其然,双花糯一路过关斩将,进入贡酒之列。不多久,盛兴隆酒坊和天成酒坊合并为兴成酒坊,成为黔西酒业中的翘楚。当年秋收之后,双花糯大量汇集到兴成酒坊手中,双花糯以绝对优势占领大部分酒市,黔西十八酒坊的争斗以兴成酒坊大获全胜落下帷幕,这场持续了近两年的激烈商斗使得战败的酒坊遭受了巨大的损失,此后短短半年间,十八酒坊陆续开始倒闭,到次年秋收时,除了兴成酒坊和聚福兴之外,只有两三家勉强维持。 这些尚且是后话。兴成酒坊夺得贡酒资格后,大肆扩大规模,林大总管那边得到的消息,盛兴隆与天成酒坊合并之时,白宛廷原先占有的那点股份被赎回,除了赎回银,兴成酒坊还允诺了一部分的酒曲采买。 原来,白宛廷借由“卖兄弟”拉拢来的亲家钱家,是黔西小有名气的酒曲商。丁氏为妾,白语昭为妾生庶子,加之两人还有携款私逃的把柄在,母子俩的性命被牢牢捏在余氏和白宛廷手里,对于这桩亲事,他们娘俩只能任人摆布。 白语元同钱家姑娘成婚后,白宛廷在钱家的帮扶下创办了酒曲坊,兴成酒坊允诺的采买契约自然就是开门的第一单生意。借由兴成酒坊的名声,生意竟也慢慢打开了局面,偏偏白宛廷是个得陇望蜀的主儿,野心大不说,还容易自我膨胀,生意不过才打开些局面,被人假意逢迎恭维了两句,就开始心飘飘然,妄想吞下钱家的酒曲坊,进而给苏平一些颜色瞧瞧,一解心头之恨。 钱东家近来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十八酒坊相继萎靡,兴成酒坊一家独秀,开始不断打压酒曲的价格,钱家的酒曲绝大部分专供酿造双花糯而用,这样一来,不得不屡次同兴成酒坊妥协。既赔了银子,又心头添堵,正火大着呢,偏偏白宛廷又来火上浇油,这般见利忘义之人,不除之简直心头堵得慌。 异变发生在次年的秋后。 此时,庐江水堰的工期已经进入第二阶段,趁着汛期结束,工事加紧速度,庐江中的分水堰已经形成了大致的轮廓。而扩种的第二个收获年头,棉花基本上形成了以临西布业商会为中心的西部种植基地、以萧家为中心的山陕种植基地,以及以钱塘许家为中心的江南种植基地。承赁来的屯田根据土质,分别用于种植棉花、花生和高粱。高粱本被称为番黍,因为与番薯同音,白素锦顺水推舟,将其改名为蜀黍。 相较于棉花和花生,高粱的环境适应能力明显更强,尤为萧员外所喜,第一年从白素锦手里得了少许种子试种后,第二年毅然扩大了种植面积,如今汇聚到聚福兴酒坊仓库中的蜀黍,其中近七成来自于山陕的萧家。 农历十月初十,祭过酒仙之后,就开始了一年一度的酿酒忙季。今年,聚福兴酒坊迎来了两位贵客。 第114章 还击 经过一年的反复试验,蜀黍酿酒的工艺基本成型,聚福兴前院堂屋内,酒坊大师傅亲自将两坛未开封的两斤装小酒坛放到堂中央的方桌上,拍开封泥,坛口一经开封,清冽的酒香立刻散发到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刺激着人的嗅觉。 “老朽惭愧,去年那么些蜀黍就酿成了这两小坛子酒来,今日恰逢两位东家来,特意请大师傅开封来大家一起品尝品尝。”姚老东家有些惭愧,去年秋收后,除去备种,白素锦几乎将所有的蜀黍都低价卖给了他,无奈初次使用新谷物,酒曲和发酵的把握上颇费了一番功夫,付出了不少的人力物力财力,所幸的是终于摸出了其中的门道,最终成功酿出了这两小坛新酒。 白素锦对白酒涉猎不深,白语元却是爱酒之人,两人端起斟满的酒杯小酌了一口,酒液由舌尖入喉,清冽的酒香在恣意散发,绵长中不失豪爽,齿颊间余香缭绕不褪。 真真的好酒! 白素锦浅酌两三口后就放下了酒杯。酒虽好,对她来说度数还是高了些,贪杯怕是要吃不消的。 白语元却是爱不释手,和姚老东家两人连喝了好几盅。 “这蜀黍食用的时候口感偏粗糙,没想到用作酿酒却是宝物。”白语元感叹。 姚老东家笑逐颜开,“还是白庄主好眼光。” 生意往来时,白素锦更愿意被人称为庄主,而不是夫人,姚老东家何等心思之人,这种细节自然顾得周全。 白素锦浅浅笑着,道姚老东家言重了。 因着姚老东家和岳丈大人的关系,白语元也不和他太过客套,坦言道:“世伯,今日我们兄妹前来,为的是扩大酒坊之事。昔日十八酒坊如今已有半数落入兴成酒坊之手,我们想出钱以聚福兴之名买下余下的那几家,您看如何?” 姚老东家神色一顿,继而表情很是复杂,既有激动又有顾虑,颇为左右为难。 白语元与白素锦相视一眼,继而出声说道:“世伯放心,这比银钱算是我们借给您的,酒坊的一切经营我们概不插手。” 聚福兴百年老字号,姚老东家不愿分权自是情理之中。 “恕老夫直言,若是只照拂萧老的情分,两位低价将庄子上的双花糯卖与我聚福兴已经够了,做到如今的程度,不知可是另有隐情?” 人情一事,做过了极容易就会生出别有所图的意味来,白家兄妹家又是供给新谷物蜀黍,又是提供银钱,姚老东家有这种顾虑实属正常。 白语元了然笑笑,说道:“不瞒世伯,我们这番做,的确是有私心在。您可能有所不知,那兴成酒坊的邓东家其实只是个幌子,背后真正的东家乃是我临西府的首富苏家。之前兴成酒坊利用黔西酒业争斗之机在临西大肆垄购双花糯,怕是要打着贡酒的旗号耍弄手段聚拢钱财,旨在打压我们白家,以图三年后夺回盐运总商之位。当然,更有些私人恩怨夹杂其中,相信世伯也应该有所耳闻。” 听闻兴成酒坊背后另有东家,姚老东家委实惊讶意外,想到两人背后的关系,定然不会是虚言。 原来竟是如此。 姚老东家心头的顾虑尽消,接下来的谈话就相当顺利了,姚老东家也不是个拘于燕雀之志的人,既然有机会更进一步,自然不会放过难得的机会。 白素锦这番亲自跟着白语元过来,一是出于对姚老东家这个未来合作伙伴的敬重,二是为了通过姚老东家结识几位黔省有名的大庄主,为新作物的推广种植做准备。 此外,还有一个不便对外说的理由。 白素锦在黔西逗留近五日,临离开前才私下见了那位秘密人物一面。 就在白素锦和白语元回到临西的三天后,兴成酒坊传出消息,去年酿造的那批双花老窖因为酒曲有问题而全部报废,酒坊损失严重,故而决定来年的双花糯收购量大大缩减,并且价钱上直降三成! 一时间临西府内炸开了锅。 丰泰粮行后院的内堂,得到消息的白素锦和白语元,以及临西府几大田庄庄主齐聚一堂,气氛有些微妙,白家兄妹神色淡然,从容不迫地品着茶,而堂下坐着的几位庄主虽然极力压抑,但脸庞上或多或少都透着焦急。至于心里,早就急得着了火。 “当日未听取两位东家的劝告,一时被金钱蒙蔽了双眼,我等实为惭愧,也自觉没什么脸面说后悔,就该自认栽了跟头,可是,今时今日关系到的不仅仅是我等的利害得失,还关系到众多的农户,故而这才腆着脸上门来求助,还请两位东家不计前嫌仗义出手。” 楼庄主说罢,其他几人也纷纷随之附和。 接到他们的拜帖,白素锦和白语元就猜到了他们的用意,也一早就合计好了对策。白素锦嫌麻烦,唱白脸,白语元唱红脸,但也没当即就应下,只是推脱说定不会袖手旁观,但具体如何还需再仔细思虑一番。 得了白语元这番话,楼庄主几人任是再心急如焚也不好继续赘言,只得道了谢后先行告辞。 这两年,双花糯稻种的价钱水涨船高,所以秋收一结束,大部分人就早早将来年的稻种买回家。兴成酒坊在临西府内开设了数家粮栈,一来收购双花糯,二来就是售卖双花糯稻种。 如今昂贵的稻种已经买到了手里,兴成酒坊却扬言减量减价,对双花糯种植者来说无疑是噩耗。 第二年秋收就动手,也着实有些出乎白素锦的意料,白素锦本以为总要拖上个三四年的。 “今日我得到消息,朝堂上已经正式通过了重建陪都长安的提议,由太子督建,相关诸省须听凭调遣。这两天衙门就会贴出公告,随后各行各业的商家都会募捐银钱响应,苏家急着动手,我猜测应该是和此事有关。” 晚饭后的书房里,听到白素锦说完她的疑惑,周慕寒揣测道。 白素锦恍然,“看来苏家是想借由募捐另结高枝,为谋得下一任盐运总商之位增加筹码,但手头上可供驱使的银两又不甚充足,所以才提前行动了。” 周慕寒点头赞同,停下手中的笔,偏过头来看向白素锦,眉眼间透着淡淡的暖意,“咱们这边......还要再拖上两天?” “自然。”白素锦弯了弯唇角,“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结果是甘是苦,只有尝过了才会印象深刻,才会长记性。” “确为此理。明日一早我要动身前往玉屏山,双花糯一事我已全权交给郭焱负责,有事直接找他即可。” 白素锦点了点头,“水堰的工事在接下来的三五年间怕正是用人之际,如今碰上陪都重建,会不会在劳役上有所影响?” 这个时代的巨大工事基本上纯人工打造,耗工量可想而知。 周慕寒将手中写好的折子展开晾墨,“这倒无需担心,我已奏请皇上,并和四哥打过招呼,重建陪都一事咱们川省可以多出募捐出一些银钱,以抵劳役。” 自从四皇子正式获封太子后,白素锦才发现周慕寒和诸皇子的关系并不如之前所表现出来的那边同等疏离,起码和四皇子显然熟稔,近年来的书信来渐次频繁。后来才听周慕寒坦白,并非近年来才联系频繁,而是一直有所联系,区别在于之前是隐秘的。而且,前提是,他们的联系皇上一开始便知情。 白素锦不得不感慨,皇家人天生就是装大尾巴狼的专业户! “太子殿下的身体如何了?”白素锦问道。当初从京城回来后,白素锦就将太医院卓院使有意结识的时同常神医说了,常神医斟酌后渐渐和卓院使开始了书信往来,直到太子在书信中和周慕寒提及,白素锦才知道,常神医竟然在帮着卓院使为太子调理身体,而且稍有成效。 “用他的话说,让朝中不少等着看热闹的人失望了。” 白素锦听了不由得一笑。当日在宫中曾见过太子一面,彼时还是四皇子,身材颀长,但偏瘦,眉目疏朗、脸廓柔和,然面色透着病态的苍白,却也丝毫不掩皇家子弟的贵气。白素锦当时第一感觉就是:可惜了一个好好的帅哥。 可等看了两封他和周慕寒往来的信件,白素锦惊然发现,贵皇子的身体里居然住着一个逗比! 尤其是最近一年身体稍有起色,每日最大的兴趣竟然是在朝臣们面前装病娇,但凡他提议的事,谁敢当廷决绝反对,立马装晕倒!据说,这次之所以能如此顺利通过重建陪都一事,很大一部分的功劳就是皇上在背后唆使儿子太子殿下在早朝时当众晕倒! 听到周慕寒说起这事儿的时候,白素锦真心替那些朝臣们觉得心累。 那边唏嘘人家帝王父子俩炫演技,这边呢,自己跟着大哥白语元搭档双簧,所以说,白素锦的字典里排行前三的一个关键词就是:双重标准! 兴成酒坊的粮栈公布减量减价的消息后没出三天,再次投下了重弹,价钱从原先的降三成变成了降四成,还得是马上签订契约书的。 按照如今种植双花糯的成本,降价三成后的收入基本上可以和一般水稻所得持平,但若是再降一成,虽说未伤本,但获利就很薄了。 这种情况之下,很多人坐不住了。 一部分人因为害怕再降价,抱着就当白种一年的念头和兴成酒坊签了契约,剩下的一部分人仍在徘徊,后悔之前没有签契约的同时,又在为现在的价钱觉得不值。 当楼庄主一行人再次登门的时候,白语元代表恒丰粮行和丰泰粮行表示,愿以七折价钱收购双花糯。 就在白语元表态的当天下午,临西府内的十家粮行、以及许家商行临西分号纷纷相继发出消息,同样以七折价钱收购双花糯。 次日,府仓也贴出告示,双花糯可以以七折价钱折算缴纳税粮。 此三日后,余下的那部分未签订契约的双花糯种植者全部签约完毕,兴成酒坊期间一单未成。 第115章 循环 兴成酒坊终于也品尝了一把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滋味。 贡酒每年上呈的份额在那摆着呢,余下的部分想要维持已经铺陈开来的规模已经是不可能,加之酿酒所用谷物原料供应不济,兴成酒坊做口不成,反倒伤了自己的根本链条。 然而,这还不算完,等到次年聚福兴酒坊的蜀黍酒“黔西老窖”推出后,才是给了他们迎头重击,让他们体验了一把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寒冷。 纯粹依靠市场作用来指导生产和流通,不可避免要承受市场的自发性、盲目性和滞后性所带来的损失和动荡。 双花糯一事并非大历首例,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例,但它在大历史书上却被屡次提及,究其原因,是因为它的价值在于引起了当时川省为政者们的重视和反思,并由此诞生了一套新的商管政策,以及一个全新的部门:物价署。 大历后世较为完备的商务律法便是从这套商管政策发展而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白素锦眼下面临的商业经营活动依然主要是靠刑律的广泛约束和道德上的自律。 不过,她也有一项开创性的实践,便是一手促成了商会。这两年,原先的“临西布业四十九坊联合商会”不断充实壮大,如今已正式更名为“川中织坊联合商会”,商会成员已经增至百余家,五福和荣生自元气大伤后正赶上织纺工艺大革新的时期,两家的人力物力财力本集中在花綀身上,打算借此迅速占据高端市场,岂料没多久小荷庄织造坊和广蚨祥就推出了令人叹为观止的锦缎,对高端市场造成了震荡式的冲击。而后随着棉花的推广种植,棉布以低廉的价格和柔软贴身的质感又风靡中低端市场,从年初开始,棉麻双混织造出来的布匹受到百姓们热捧,销量极其可观,广蚨祥隐隐坐稳了川中第一布庄的宝座。 面对此种局面,五福和荣生颇为识时务,以支持总督衙门修筑庐江水堰为由头,积极响应募捐的同时,还购买了江东、江西两府两千亩田地,算是主动向周慕寒以及白家兄妹示好。白素锦借坡下驴,大方地将锦缎的工艺卖与他们,算是接过了他们递过来的橄榄枝,当然,五福和荣生申请加入商会的事另当别论,还需再考察考察。 双花糯危机算是暂时告一段落,白素锦这边忙着正忙着诸处庄子的秋收,统筹各项所出的调配,案头堆着厚厚的账册,忙的颇有些焦头烂额。周慕寒更忙,秋汛结束后到来年春汛之间,是赶工期的黄金时段,周慕寒几乎要长在水堰那边。 “夫人,老奴刚刚得到消息,兴成酒坊那批酒的确是出了差错,虽然不如他们对外所说的那般整批都废了,但起码也有三成。出了问题的酒曲刚查出来,是白记曲坊的那批货。不仅兴成酒坊,其他家用白记酒曲的酒坊也陆续出了问题,眼下天天堵在白记曲坊的大门口讨债呢,这账一清,曲坊怕是就要关门大吉了。”林大总管束手站在桌案前禀道。 白素锦从账册中抬起头,脸上却没有多少意外,“短短时间内能将生意做到这个规模,但从手腕上讲,白宛廷并不逊于大哥,但是可惜,就眼光、胸怀和隐忍度来讲,白宛廷就远远不如了。脚跟堪堪站稳就敢和钱家抢兴成酒坊的生意,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头上拔毛,被人出手收拾也是早晚的事。” 林大总管脸上挂着惯常的微笑,“诚如夫人所言,那批酒曲之所以出纰漏,就是和白记曲坊从钱家挖来的那两名制曲大师傅有关。事情一出,那两人就杳无音讯了。” “不过......”林大总管神色一正,说道:“曲坊一倒,他们怕是只能回到城外的宅子了......” 白素锦一脸的无所谓,“无妨,很多时候,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是最放心的。” 看着自家夫人微微抿起的嘴角,林大总管在心里默默给那一家子点了根蜡,祝愿他们千万不要没事作死。 正如林大总管所料,冬至刚过,白宛廷就带着余氏和白宛静等人从黔西回了临西城外的宅子,丁氏却并不在其列。原来,是白语昭用五千两银子将他娘余氏给赎了出去。 先是将庶弟卖给人家当上门女婿,而后又让人家花银子赎买老娘,这档子事无论是对白宛廷来说,还是对白语昭而言,都不甚光彩,是以,白宛廷自认为白语昭并不会说出去。然而出乎他意料,前脚人银两讫,后脚白语昭就将消息大肆宣扬了出去,闹得黔西人尽皆知,白宛廷带着余氏和白宛静只得灰溜溜赶回了临西。 五千两银子,在寻常百姓眼里无疑是一笔巨款,然而对曾经的白大少爷来讲不过是一年的零用钱。尤其是回到临西后一对比,向来被他无视的堂弟白语元已是现今白家的家主,从小到大被他牢牢踩在脚下的庶弟白宛和不仅拜入尚弘书院陈山长门下,还夺得了当届院试的案首,前途不可限量,就算是他从未放在眼里的纨绔白语年,也在今年的乡试中中了举人,虽说名次倒数,但对白语年来说也是突飞猛进的进步。 从文无望,从商无果,白宛廷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渐渐地,竟然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没出多久,城内的当铺里就陆陆续续出现了余氏和白宛廷的陪嫁首饰。 林大总管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轻蔑地撇了撇嘴,沉浸在酗酒中的人,基本上等于半个废人,夫人当日说的没错,白宛廷这人,胸怀和忍性太差,难成大事。 一进腊月,白素锦如往年一般早早备好了年礼差人送往京城,虽然今年油坊的产油量大增,但六成是大豆油和花生油,两成是菜籽油,榨油原料相对比较丰富,价钱上也便宜许多,而余下的两成是青果油和茶油,青果和茶果的产量短期内有限,除了留下自用和送礼的,余下的基本上都供给了章远之。 郭焱今年要回京述职,早早过府来和白素锦讨了不少精贵的青果油和茶油,另两匹精致的锦缎,还有整整一斤茶树王的茶叶制成的濮茶! 真真是什么精贵要什么,眼光毒得很。打从来了临西,白素锦发现如今的郭焱和当年的郭焱简直判若两人,不知道是不是和西军都指挥使司那几位频频接触的缘故,脸皮的厚度也趋于同化了...... 两次秋收下来,西军将士的生活最大的改变就是伙食明显改善了,钱袋明显鼓了。屯田赁给白家兄妹后,基本上都用于种植高粱、花生和棉花这样高价值的作物,产量虽然与往年相当,但价钱可是高出了不止两三成,折价换成粮草后,剩余的市价卖给白素锦可以进账一笔,同时,耕种屯田的将士们还有月钱可以领,充实了饷钱。 此外,西军火器营获准成立了焰火鞭炮坊,由于制作原料硝石和硫磺的官方控管,这焰火鞭炮的买卖几乎是西军垄断产业,简直财源滚滚日进斗金,就连礼部也要走皇上的后门跟周慕寒提前预定。 “这是陆总兵第几次写信催你了?七次?还是八次?”年夜饭后,白素锦简单洗漱后坐在暖炕上,背后靠着大迎枕,觑了眼放在炕桌上的书信。 这是滇北总兵陆鹏越的杰作,受南军霍大将军所托,雷打不动的每月一封,字体早已熟悉。不出意外,内容应该还是老生常谈:焰火鞭炮的生意分南军一杯羹。 “第九封。”周慕寒斜倚在白素锦身边,瞄着桌子上的书信浅笑,眼角眉梢尽是得意。 白素锦叹了口气,“差不多就松口应了吧,不然,我瞧着陆总兵就要亲自杀将过来了。” 第116章 延续(正文完结) 周慕寒轻轻嗯了一声,“把我要的劳役送过来了就给他。” 白素锦无可奈何地轻轻摇了摇头,实际上不仅南军,就连北军和东军也屡次派人来说项了,奔着一碗水端平的原则,周慕寒回信中明确表示,只要南军出劳役,焰火鞭炮的银子大家四家一起赚! 为此,南军的霍大将军三不五时就要遭受另外两大边军统帅的轮番轰炸,来信只有一个主题:你怎么还不给劳役?赶紧给! 霍大将军委屈啊,南诏这些年是被揍老实了许多,可大军在操练不懈的同时也没闲着,西军屯田的例子摆在前面,南军都指挥使司卯足了劲头,除了日常操练和睡觉吃饭的时间,南军上下将士都被赶去修梯田了,若不是霍大将军平日脸黑,估计都指挥使连他也不会放过。 从这样的都指挥使手里抠走五千劳动力,霍大将军心理建设一建设就建设了大半年,最后顶不住两方友军的压力,正准备和都指挥使开口,周慕寒却提前一步来了封信,解决了他的难题。 刚出正月没多久,白素锦身子困乏沉重的症状加剧,经常神医诊脉后证实,果然是有了身孕。这两年精心温养,白素锦的体质日益改善,在半年前就停了补药汤和改良后的避子汤,周慕寒贪起欢时也不再有忌讳,此番下来怀孕也在预料之中。 周慕寒自从听了常神医的诊断后,扬起来的嘴角就没落下来过,一双虎目时刻紧紧盯着白素锦,跟守着易碎品似的,不过是起身下床,他也要战战兢兢地冲上去扶着,衙门也不去了,尾巴一般紧紧跟着白素锦,时而傻笑,时而凝眉,面部表情活跃得让夏妈妈一行内室伺候的人忍不住咋舌。 “就这么高兴?”晚上,暖融融的被窝里,白素锦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周慕寒的怀里,脑袋拱了拱他的肩窝,轻声问道。 周慕寒忍不住颔首,下巴轻轻抵在白素锦的发顶,稍哑着声音回道:“高兴。好像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白素锦伸出手臂揽上周慕寒的腰身,低低笑出声来。受她感染,周慕寒也低笑出声。 两世加起来,怀孕对白素锦来说都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很神奇,若非亲身经历,这种带着些许忐忑的雀跃和期待是无法想象的。 这是她和周慕寒的第一个孩子,是他们两个独立血脉的融合和延续,使他们创造出来的最亲密的家人。 周慕寒小心翼翼揽着白素锦仍然细瘦的腰身,喃喃道:“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白素锦嗯了一声,在周慕寒温热体温的熨帖中渐渐被睡意包裹,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和嗜睡的孕妇正好相反,周慕寒此时睡意全无,却又怕扰醒怀中的人而不敢轻易动弹,借着床帐外的烛光细细打量着白素锦的睡颜。她均匀的呼吸如鸿毛一般扑在自己的心头,渐渐流逝的时间仿佛化作一股清流缓缓蜿蜒向前,宁静而柔和,一点点洗涤着他浸染着杀伐与鲜血的身心。 不过短短数日,不仅是白素锦,所有和周慕寒接触的人都惊异于他的改变。虽然面部表情匮乏单调,但他身上的寒意和煞气明显收敛太多,说话的字数也踢飞猛进,最显著的改变是,走在街上和抱着小孩子的人擦肩而过时不会吓哭小孩子了! 从总督衙门到西军大营,上上下下一众人等一致感恩夫人怀孕大喜。 此外,周慕寒心里一高兴,相当大方地将焰火鞭炮生产经营权分享给了其他三军,提成也从原先的三成降低为两成半! 接到周慕寒的书信时,其他三军大将军心中一反应:呵呵,好大方...... 当然,南军的劳役还是照样要要的,不同的是这回给报酬,按天给工钱。这对霍大将军来说足以和致力开垦屯田的都指挥使开口了。 因着白素锦初怀孕,周慕寒临时取消了去玉屏山一带督工的计划,就连在衙门和大营办公的时间也一再压缩,不少公务都被带回府里来处理。 相处时间多一些对白素锦来说本来挺难得的,可无奈周大将军紧迫盯人,白素锦不过多看一会儿账册就要被念叨好半天,两人的角色瞬间颠倒了过来,白素锦真真是纠结并享受着。 庐江水堰第二期工事即将进入关键时刻,近日来季先生的书信颇为频繁,周慕寒虽压了下来,白素锦也猜得到,定然是来催他的。好在没多久白素锦的孕期就足了三个月,胎像非常稳定,托体质的福,白素锦早孕反应很小,时间也非常短,初期的头晕乏力症状消失后,整个人能吃能喝能睡,福气得很,见到她这样,周慕寒才能稍稍放下心来,几次三番嘱咐后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发去了玉屏山。 待到胎像基本稳定的时候周慕寒才给京城和钱塘送了消息,周慕寒离府没两天,载得满满的车队就把抚西大将军府的大门口给堵了个严严实实,林大总管指挥着人热火朝天地将大箱小箱的东西往院子里搬,前院的花厅里,白素锦背靠软枕翻看着手里的礼单,下首坐着一位宫里来的礼官,还有几家的管事。 这还不算完,太后娘娘没多久就送了几位宫里甚有接生和伺候月子经验的嬷嬷来,不约而同,镇北大将军府和钱塘那边也先后送了有经验的接生婆过来,白素锦首次觉得自己的院子变得人气空前旺盛。好在嬷嬷和婆子们都是极有眼色的人,见白素锦日常作息很有规律,三不五时地还有常神医过来给诊脉,夏妈妈等人照顾得也细致得当,她们索性就客随主便,颇为心安理得地遵照安排住在偏院里为世子妃的临盆做准备。 周慕寒不在府里,萧氏就来得勤快。在生孩子方面,萧氏是过来人,有经验,两人在一起可以聊的话题就更多了,当然,她们的话题也不局限于孩子和后院,白语元在生意场上的事向来不避着萧氏,眼界开阔些对她掌管白家中馈也是有好处的。 “这次换选,盐运总商的位子最后还是落到了苏家手里。”萧氏一边悠哉地嗑着瓜子,一边和白素锦闲聊,“听说给了各家不少好处,允诺着每引给还价一成,还真是下了大本钱。” 白素锦不甚在乎地摇了摇头,“随便他折腾吧,这两年在陪都重建上苏家扔进去那么一大把银子,兴成酒坊那边也滞住了不少银两,如今再度夺回盐运总商,无异于嘴边放了块肥肉,日后啊怕是少不得有热闹看。” 年前,白家盐行基本上清算完毕,盐运总商的换选一结束,白语元就将盐行的生意彻底了结,店铺也重新整修,用作恒丰粮行的分号。 白家如此彻底地从盐业中抽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尤其是苏家,苏平甚至做好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心理准备不惜破釜沉舟也要将这任盐运总商的位子拿到手,不料自己重重的一拳挥过去,人家不仅轻巧地躲避过去,还转身一溜烟儿跑出老远,不跟你玩了! 这两年,为了聚拢银两重夺盐运总商之位,苏平陆续几次整合苏家名下的产业,如今除了盐行和隐藏在背后的酒坊,就只剩下粮行和几处比较大的庄子,原有的十几处分布较散的小庄子都脱了手。 单单陪都重建,苏家自己就募捐了近两百万两白银,因此得了朝廷的嘉奖,更是得到了太子殿下的注意,这次盐运总商换选中能获胜,白家退出是原因之一,苏平觉得更大的原因还是受益于朝廷的嘉许。 一年多前,苏家大太太过世,没过多久,苏家正式分家,庶子们纷纷搬离苏府,同为嫡子的苏五少苏/荣按理说有资格分得盐行的股份,但出人意料的是苏五少半点心思也没动,而是以此换了两处较大的田庄、两家粮行,以及一笔数量不小的现银。 当日中毒事件后,苏/荣怜惜林珑,提出将她扶为正室,苏平和祁氏竟也没有反对,林珑便成了名正言顺的苏家五少奶奶,如今同苏/荣搬出了苏家老宅另立门庭,是掌管一家内院的当家太太了。 白宛静被苏家休弃后,至今仍未再嫁,跟着余氏和白宛廷窝在城外的小庄子里,靠着田产的收入和嫁妆本可生活无虞,可惜白宛廷不仅沾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还渐渐染上了赌博,如今白宛静的嫁妆已经典当得所剩无几,整日深居简出,同林珑相比简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任是心中再憋屈嫉恨,也只能自己在家里扎小人,断不会将自己送到林珑面前自取其辱。 午夜梦回之时,回想起在白家老宅里的日子,白宛静从梦中乍醒过来,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日子怎么就过到这等地步了呢? 白宛静循着记忆的脉络回溯,心下念念道:似乎从那年白素锦大难不死重新睁开眼睛开始,一切就开始背离自己的预想,脱缰的野马一般不可控制了。 日子随着白素锦不断增大的食量和不断鼓起来的肚子不温不火地向前滑走,当白素锦一低头只看得见自己的肚皮看不到自己的双脚时,庐江汛期正盛,二期工事堪堪赶在夏汛前完工,站在玉屏山上向下俯望,庞大的分水堰静卧在滔滔江水之中,将江水一分为二,一支顺江而下,被驯化了一般温顺地流入江西府辖内,另一支则迫入玉屏山口,顺着窄而深的东江渠道奔腾不息地流入江东府辖内,灌溉着千里沃田。 一干官员站在断崖边,看着眼前波澜壮阔的景致只觉得一股酸胀堵在嗓子眼里,发不出声音,眼底不受控制地泛上一**。 十年九灾、民不聊生的日子,对世代居住在江东、江西两府的百姓来说,将会一去不复返了,这里,将在被驯化的江水灌溉滋养下,成为沃野千里的富庶之地! 工事进行到这里,水堰的功用基本上得以实现,最后一期工事是要在分水堰的尾部和玉屏山口附近修建平水槽和溢洪道,旨在进一步分洪,以控制流入东江的水量,确保江东府灌溉区水量的稳定。实际上,最后这一期的工事是对现下工事的优化。若是目光短浅一些,这工事怕是就要停在这里了。 季先生看着站在自己前面迎江风而立、身形挺拔的大将军,无比庆幸自己遇上了这么一位眼光深远、心怀万民福祉的伯乐。 一场秋雨后,万里碧空如洗,白素锦在周慕寒的陪同下虚扶着臃肿沉重的腰身在院子里慢慢踱着散步。整个怀孕期间白素锦胃口全开,吃得好睡的香,以至于肚子里的小团子一不小心营养太充足,呃,长得个头有些大,所以近来一个月遵照常神医的叮嘱,稍微控制饮食的同时,还要这样时常散步运动,免得生产时太过遭罪。 只是免于太过遭罪啊! 没有剖腹产,只能自己咬牙顺产生。 一想到这里,白素锦就难以抑制地肝颤加心抖。 想着深呼吸缓解一下紧张情绪,不料清新的空气刚吸进去一半,剧痛来得突如其来。 白素锦反手紧紧抓住周慕寒的衣袖,另一只手托着下坠的肚子,咬牙道:“周慕寒,我好像要生了......” 沙场之上面对数以万计的敌军也能睥睨待之的周慕寒此时却愣在当场,不知是因为第一次听到白素锦直呼其名,还是因为面对白素锦要生了的状况麻爪子了。 不过大将军好歹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愣怔也不过数息间而已,回过神来后立刻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直奔一早就备好的产房。 当然,不免流俗地,大将军一边抱着人稳步急行,一边哑着嗓音低喊:“夫人要生了,赶紧通知接生嬷嬷们到产房伺候着,快!” 白素锦刚开始阵痛,尚能顾及到周慕寒,听到他低沉的声音里裹着难以掩饰的惊慌时还能说两句断断续续的话安慰他,可等到身体一接触到床榻,整个人被平放着的时候,她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痛得大汗淋漓中,感觉到周慕寒被请到了房门外,产房内早早烧了暖气,一应物品也备得齐全,撑开的遮布下,白素锦的衣衫被迅速除掉,接生嬷嬷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引导她正确用力。 阵痛越来越频繁,痛疼也一波强过一波。 时间仿佛被疼痛拉长了一般,过得极其缓慢,白素锦觉得有些力竭,意识也有些模糊,唯有疼痛清晰深刻。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看过的一个细胞分裂的动图,浑身的鸡皮疙瘩登时竖了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耳边清晰想着接生嬷嬷的引导声,遵从指令一般跟着节奏用力,巨大的无法比拟的疼痛持续侵袭后,白素锦终于得以解脱。 当婴儿清脆的啼哭声响起的时候,前一刻还疼得恨不得晕死过去的白素锦这一会儿却舍不得闭上眼缓一缓。 努力偏过头,包裹在襁褓中的小团子小小的,皮肤皱皱的,实在无法违心地夸他好看,可白素锦看在眼里却觉得心尖都软了。 “是个小公子,结实着呢,夫人切莫流眼泪,月子中呢,对身子不好。”始终守在一旁的夏妈妈捏着帕子轻轻拭去白素锦的眼泪,她自己的脸上却是眼泪流得肆然。 因为有经验丰富的接生嬷嬷们在,产房内一直有条不紊地伺候着,小团子就被安排在隔间的暖阁,由接生嬷嬷和夏妈妈她们看顾着。 新换的贴身衣物和被褥都是雨眠几个事先熏暖的,房里也被仔细清理过,是以并未残留太多的异味。 周慕寒进门后先在门边的熏笼边熏去了身上的寒气,而后大步迈开直奔白素锦这边。 “看过孩子了吗?”白素锦回握周慕寒修长而有力的手,弱声问道。 周慕寒将她身上的被子掖了掖,看着她满是疲惫的脸透着虚弱的苍白,握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低声耳语道:“等你睡着了我就去看他。” 白素锦是真的累了,疼痛的余韵在舒适的被窝和熟悉的气息中渐渐淡去,意识也越来越沉,白素锦的脸颊在周慕寒的掌心中微微蹭了蹭,放任自己陷入温暖的黑暗之中。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