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 《枕边娇》 作者:漪光 =============   ☆、身死边疆   每年的这个时候瞿陵关都会有暴风雪降临,鹅毛狂卷,夹杂着流矢般的冰屑,如钢刀割面,不管站在哪儿,五步之外都是白蒙蒙一片,整个世界被素色所淹没,凄凉而荒芜,只打个盹的工夫,雪又厚了一层。   此时通往天都城的官道已经被万丈白华覆盖,冰冻难行,却不知怎的响起了嗒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声音渐沉,不久,迷眼的风雪中浮现出一人一马的身影,踏着雪泥飞驰而来,从模糊到清晰,转瞬又如惊风般掠去。   骑在骏马上的人身形纤细,披着狐毛斗篷,覆着重纱面罩,那双露在外面的乌眸布满了血丝,透着深浓的疲惫,微微一眨,长睫上的雪白绒毛就落在了鼻翼和脸颊,愈发衬得她面无血色。   她便是镇守瞿陵关的守将欧汝知。   昨天夜里,一封加急密信送到了关中大营,她拆开一看,目眦欲裂,当场呕血,上面只写了一行大字——欧御史通敌,全家已于冬至抄斩!   她当时疯了一般,抄起马鞭就冲进了马厩,不理会众人诧异的目光,孤身踏上了返京之路,把追来的副将远远甩在了身后。   距离处决之日已经过了五天,纵使她不眠不休地赶回天都城,也只能见到自己家人开始腐烂的尸首,这让她如何接受!   父亲身为御史之长,刚正不阿,素来冠有清流之名,断不会行叛国之事!她身为将军,没能护家人安全已是不孝,焉能让他们枉死?就算如今的天都城是龙潭虎穴她也要闯一闯,替父亲洗刷冤屈,为家人收殓尸身,这冰天雪地的,那乱葬岗该有多凄冷……   思及此,她闭了闭眼,将泪水忍了回去。   现在不是该哭的时候!   心已经痛到麻木,体能也快到达极限,她已经不吃不喝地赶了一整天的路,好几次都差点从马上栽下去,全凭意志力强撑,在经过一处断崖时,她猛地勒停了马。   风雪暂歇,山中薄雾游荡,白茫茫地看不清路,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察觉到有人在前方,武功高强,下一刻,雾霭之中缓缓出现三个人,皆身骑白马,其中两个是壮汉,还一个蒙着面,但看身形应该是个女子。   来者不善。   欧汝知把手按在了腰间的长剑上,警惕地注视着他们,他们却轻佻地聊起了天。   “还是姑娘聪慧,要蹲守在山下恐怕就截不到她了。”   蒙面女一双厉眼泛着幽光,直刺欧汝知,眉毛都没动一下就下了必杀令,仿佛拿条人命就如探囊取物般简单。   “快些动手罢,还要回去复命。”   “是。”   壮汉们拔出武器欺上前来,眨眼间扑到欧汝知身边,一左一右地夹攻她,她轻掸白裳,素手翻飞,拽下披风横掷出去,长剑铿锵出鞘,紧随其后。   噗嗤。   当胸一剑。   欧汝知一脚踹开尸体,反手劈向剩下那人,衣袂染上几点红梅,衬得一张雪颜愈发寒凉,犹如玉面罗刹,教人胆寒。   随后,她瞄准机会,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壮汉背后,手中长剑宛如游龙出海,瞬间刺破他的背部,从心口穿出,那人尚未反应过来,待她拔出剑刃之后直挺挺地倒入了雪地之中,死不瞑目。   “你所谓的快些动手……莫非是快些来送命?”欧汝知嘴角溢出一丝讽笑,斜挑着凤眸望向蒙面女。   蒙面女没料到她身手如此敏捷,竟在须臾间杀掉了两个手下,既惊且怒,抽出九节鞭就掠了上来,发起猛烈的攻势。   欧汝知见招拆招,身轻如燕地来回腾挪,鞭子每每从耳边颈下滑过,就是打不着她,蒙面女怒极,倏地按动了机关,鞭身骤然凌起无数精钢倒刺,卷着冰碴袭向欧汝知,她眸心一颤,举剑挡开,心底却沸腾起来。   如此精妙的武器绝非普通工匠所制造,而女子又是一口标准的天都话,莫非……   思及此,她的心微微一沉,欧家遭此横祸果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能掌握她的行踪并派出杀手斩草除根的,一定不是普通人。   爹,您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略微分神,她的左臂立刻被划了个口子。   “看来欧将军也不过如此。”蒙面女冷笑道。   欧汝知一剑缠住九节鞭,尔后滑动剑柄,竟生生将剑分成了更为薄锐的两把,左手那把仍与鞭子缠斗,右手的已滑至蒙面女颈间。   局势瞬间逆转。   “看来你也不过如此。”她微微撇唇,眼风如刀,带着深浓的寒意刺向蒙面女,“说!是谁指使你们来杀本将军?”   “将军何不猜猜?”   蒙面女眼中狡光一闪而过,主动松开了武器,双手自然地垂于身侧,罗袖轻颤,滑出一个瓷瓶,然后用小指勾掉了塞子,欧汝知立刻发现有东西落在了雪堆里,还未看仔细,一股淡淡的异香就窜入了鼻尖。   不妙!   她正要一剑了结蒙面女,手却忽然失了力气,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底爬上来,如菟丝缠藤,又酥又麻,迅速蔓延至周身,只听一声闷响,双剑坠落在地。   “不过是凤凰双剑罢了,哪敌得过我的软骨香?”   蒙面女咯咯轻笑,看着欧汝知软下身子半跪在地,不知有多得意,随手拾起九节鞭就朝她脸上甩去,留下三条血印。   “啧啧,方才的硬气呢?”   欧汝知倏地抬眸怒视她,精致的面容一片苍白,却无丝毫软弱,只冷然吐出两个字:“卑鄙!”   “是,你正直。”蒙面女蹲下来狠狠钳住她的下颌,留下几个青紫的指印,“可那又如何呢?你就快死了。”   欧汝知昂起头蔑笑道:“那你最好尽快杀了本将军,免得一会儿本将军的副将赶到,可就说不好是谁要死了。”   蒙面女眉目一凛,下意识望向雪雾蒸腾的官道尽头,欧汝知倏地就地一滚,挣开她的钳制,然后抽出靴中匕首疾射而出,势头又狠又准,眼看即将穿胸而过,却在撞到蒙面女胸口时被弹落在地,她连退数步,将将停在断崖边,面纱被血染透。   欧汝知见拼死一搏之下她只受了内伤,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我当真小看了你……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你还能反击,若不是我穿了金丝软甲……”胸口一阵急痛,蒙面女紧捂着喘了几口气,眼中尽是毒辣之色,似要将欧汝知剥皮拆骨。   欧汝知眼前阵阵发黑,有些晕眩,想是毒素已经蔓延到全身了,她吐出一口浊气,半撑在雪地上,虽容色雪白,眸中傲色不减。   “揣着这么多家当不远万里来杀本将军,也算不容易。”   蒙面女双目喷火,含着嗜血的光芒,脚尖挑起落在边上的长剑,反手凌空握住,笔直地捅进了欧汝知的腹中,复抽出,又再度捅入,见她狂肆呕血,痛至痉挛,终于畅快地笑了起来。   “欧将军,尽管逞口舌之快吧,死人可就没这么多话了。”   欧汝知唇畔绽开一缕幽深的笑意。   “是啊……死人就没……这么多话了……”   她强撑着一口气欺身上前,任由长剑刺穿身体,就在蒙面女惊诧之际,欧汝知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将匕首猛地扎进了她的胸口!   “你……”   蒙面女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微微垂头,鲜血如开闸般涌出,她瞠大双眼,僵硬地看了看欧汝知,终于砰然倒下,溅起一地雪泥。   与此同时,欧汝知也倒进了雪堆中。   腹部还在持续出血,眼前景物逐渐退化成灰暗的重影,她自知难逃这一劫,念起蒙冤枉死的家人,这一口气始终咽不下。   “爹……娘……轩儿……”   尾音渐渐淡去,化作绵长的轰鸣声回荡在耳边,欧汝知只觉身体越来越轻,似乎快要飘起来,五感皆已沉入混沌的黑暗之中,连残存的意识也被剥离,与这世间沉默地告别。   那迟来的马蹄声再也灌不进她的耳朵。   男子来不及勒马,直接跃了下来,身形矫健,凛然难挡,却在看清血海中的那个人时双目暴睁,疯了般扑上去,抖着手把她抱进了自己怀中。   “小知,挺住,我这就给你疗伤!”   他眸中一片骇乱,出手如闪电,封住她周身大穴,并抵在她背后输送着内力,却似泥牛入海,转瞬没了踪迹,怀中人儿依然毫无反应,深垂着眼睫像是睡着了一般。他看着猩红从手指缝隙中不断流出,心中恐惧扩大,却不敢去碰她的鼻息,只是手越来越抖,几乎抱不住她。   “不!怎么会这样!你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救……”声音戛然而止,他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腕脉。   脉象已绝。   他僵硬了片刻,神情有些扭曲,狂乱地低吼着:“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他吻着她光洁的额头,又摸了摸柔荑,却发现自己的体温再也无法让她温暖起来,胸口猛地一阵剧痛。   她是真的不在了。   “不——”   他骤然仰天长啸,凄厉破空,满含悲痛,继而呕出一口腥甜,落在欧汝知的衣襟上,他怔怔地盯着,颤抖着抚上她冰冷的面颊,抹去点点红蕊,让她变得白净如初。   “我带你回去,你睡着就好,那些肮脏的事就交给我……”   他抱着欧汝知的尸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跄地投入了风雪之中,猩红沿路滴洒,留下一线触目惊心的痕迹,但很快就被大雪覆盖,唯有那道模糊的黑影,一直踽踽独行,不曾停歇。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元宵节快乐!新的一年,新的剧情和人物,请多多支持!   ☆、巧遇故人      一年后。   与边关相比,天都城的冬天要好过得多,没有铁马冰河,白华万丈,只有数不尽的香车玉辇穿梭在青石路上,略掀帷幕,暖风便扑面而来,熏得人昏昏欲醉。   年关当前,这些车辇几乎都是去同一个地方——京郊的白马寺。   与此同时,城南卫府也驶出一辆狭小的双辕车,载着四小姐卫茉和两个婢女出了城。卫茉身姿纤瘦,被狐裘掩得结结实实,唯有一张鹅蛋脸露在外头,黛眉粉唇,玲珑如画,最出挑的乃是那双凤眸,皎若浮波,水光潋滟,清冷却极为动人。   路遇别家马车都是笑语喧天,热闹得很,唯独这辆,静得连落针都能听见。   到了白马寺,果然人山人海,香火鼎盛,下了马车,小沙弥领着她们来到参天石阶最下方的院子里,推开一扇佛堂的门,将她们请了进去。   原来,白马寺香客众多,多为平民百姓,条件稍微好些的人家都不愿去大殿与人拥挤,就单独约一间小佛堂进香,越往高处条件越好,而她们所在之地应算是末等,空间比较狭窄,但对三个女孩而言也足够了。   “小僧去院外候着了,有什么事施主尽可传唤。”   婢女点头道谢,转身摆好香烛和贡品,扶着卫茉跪在了蒲团上。   卫茉抬头看着佛像既不说话也不参拜,眸光朦胧,不知在想些什么,静静燃放的檀香很快就把她勾进了回忆之中。   这是她回到这个世上的第十五天。   刚醒来时脑子里一片茫然,只见到两个婢女欣喜地忙来忙去,又是端药又是喂食,等她们都出去的间隙她偷偷下了床,坐在铜镜前,被这副完全不同的面容震得无法动弹。   她是欧汝知,可镜子中的人又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接受这恍如天方夜谭的事实——她又活回来了,准确地说,是借尸还魂了。   当天她就要冒着大雪出门去乱葬岗看一看,谁知脚还没迈过门槛就倒在了地上,眼前阵阵发黑,浑身绵软得没有一丁点力气,婢女给她喂了药才好些,她终于明白,这副皮囊中看不中用,是个十足的软脚虾。   然而更让人崩溃的是虽然窗外雪景并无二致,但时间已经悄然过去一年,也就是说,无论是欧家还是欧汝知都已成了枯骨亡魂,寻不着踪迹了。   她几乎再度被摧垮,持续噩梦,高烧肆虐。   之后的某一天,她听到婢女在讨论卫府两位少爷争财产之事,不知是说哪个争强好斗有仇必报,她忽然开了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自暴自弃,老天赐给她一条命,她该好好珍惜,完成未了的心愿。   于是她振作起来,想方设法地打听着天都城如今的形势,随后她便发现,以她目前商人之女的身份,想了解旧案简直比登天还难。她陷入了低潮,关在家中数日,好不容易能够外出,婢女们便建议她出来散散心,她想了想,答应了。   “留风,留光,你们先出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婢女们对视一眼,虽然放心不下,却深知近来她脾气不好,便诺然退下去守在了门外。   她直起身又上了一炷香,盯着那忽明忽暗的红尖,柳眉深蹙。   “爹,娘,女儿不孝,连光明正大地祭拜你们都做不到,你们别生气,假以时日,女儿一定会揪出陷害爹的凶手,为你们报仇!”   说完,她伏低身子磕了个响头,这一声闷响在僻静的佛堂显得格外沉重。   来这白马寺的不是为家人祈福就是求姻缘,怕是只有她一个人行祭拜之事吧,想到这里,苦涩又从喉间泛起,让她难以下咽。   “观世音菩萨,您悲悯众生,请让欧家沉冤得雪,届时即便收回我这条命也无妨,我求仁得仁,没有遗憾了。”   她抬头望着佛像,轻烟缭绕中,法相显得愈发慈悲,她一时竟挪不开目光,不知看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了喧哗声。   “留风。”她轻轻叫了声,婢女立刻推门而入,“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回小姐,是两家香客有些争执,马车上印着相府和刑部的徽记,坐的都是女子,应是骆二小姐与霍夫人。”   姝姐姐?   卫茉怔了怔,旋即问道:“可知因何起了冲突?”   留风神色中掠过一丝不屑,据实答道:“我听小沙弥说是两家都预定了佛堂,相府的在山上,霍家的就在旁边,但今儿个山路不好走,以防出事故所有马车都不许上山,只能步行上去,骆二小姐就不乐意了,要强占霍夫人订下的佛堂。”   正说着,外头吵闹声更大了,还夹杂着硬物断裂的声音,卫茉一惊,断然吩咐道:“留风,你功夫好,出去看看,若有人要伤害霍夫人切记拦下,若暂且无事便邀她来我房间罢,反正我们等下也该回去了。”   留风不知自家小姐为何管起了闲事,觉得有些突兀,又不便多言,只好沉默着出去了。   那头两家的下人吵得甚是热闹,王姝颇感不耐,正欲让出房间打道回府,婢女过来耳语了几句,又指了指远处的留风,她目光一顿,染上些许暖色。   “也好,过去看看吧,就算不进香也该谢谢人家的好意。”   婢女福身,上前召回了车夫和护卫,甩下兀自闹个不停的骆二小姐走了。   一行人施施来到佛堂前,留风上前推开门,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王姝举步踏进去,偏过头,看见一个柔弱的背影,恰好她回身站起来,娉婷立于方寸之间,微微点头示意。   王姝微笑着开口:“卫小姐好。”   卫茉刚要回一句姝姐姐,瞧见笑容里隐含的疏冷,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欧汝知,只好默默把这三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霍夫人好。”   “骆家小姐着实难缠,多谢你替我解围。”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夫人不必介怀。”卫茉莲步移至她面前,“我也该走了,夫人不嫌弃的话尽可在此进香。”   王姝也没有假意客套,只道:“既如此,那改日我再登门道谢,卫小姐慢行。”   卫茉福了福身,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带着婢女离开。   出去之后,她们走到了石阶下的空地上,车夫正在套马,很快就会过来,留光趁着这个空隙问道:“小姐,您什么时候认识霍夫人的?”   卫茉的神色有些淡渺。   什么时候?恐怕有六七年了吧……自从霍骁拜到她爹门下,她便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心上人,每次回天都城三个人都一起出去玩,王姝待她极好,跟霍骁成亲之后更是像长嫂一样关心着她,怕她在边关吃苦受累,每月都要寄东西来,吃的用的样样俱全,堆满了她的房间,几乎比她娘还要惯着她。   自己死的时候,她一定很伤心吧。   卫茉不忍再想,半只脚踏上了矮梯,正欲上车,听到留光低声叫道:“哎呀,小姐的手炉怎么没带上?是不是落佛堂了?我去看一看。”   留风道:“我去吧,我脚程快。”   说罢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半盏茶的工夫留风就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留光见状疑道:“手炉没在佛堂?”   留风面带犹豫,细想了几秒,压低声音道:“我刚走到窗下,听见霍夫人在内室自言自语,像是在为什么人祈福,便没敢轻易打扰。”   她会武,耳力自然比旁人要强得多,能听见王姝的低语也不出奇,卫茉鬼使神差地把脚收了回来,站定后问道:“她说什么?”   “我只听到了几个人名,好像是欧什么……”   卫茉浑身一凛,攥着她的胳膊道:“你说什么?”   留风素来稳重,却也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半张着嘴忘了该说什么,卫茉索性把手一撂,拂袖往回走,到了佛堂前重新推开门,恰好听见后半句话。   “……您若在天有灵,就让小知入我梦来与我聊聊天吧……”   卫茉身体僵直,半天迈不动步子。   王姝听见门响,两步走出内室,见是去而复返的卫茉,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卫小姐,偷听他人说话可不是个好习惯。”   她的两个婢女也是满面怒容,还带着一丝紧张,留风怕对卫茉不利,立刻闪身挡住了她,她却伸手缓缓将留风拉开。   怎能怪她们紧张?欧家戴着叛国贼的帽子,提一提名字都是禁忌,若是换个人听到王姝这样说,明日霍府恐怕就要遭殃了。   卫茉知道自己鲁莽了,面色不改地扯起了谎话:“夫人见谅,我的手炉遗落在佛堂,回来取时无意中听到您提起欧将军,想到多年前曾受过她的恩惠,这才一时激动闯了进来。”   王姝假装松了口气,道:“原来你们还有这样的渊源。”   “是的。”卫茉镇定且从容地说,“是我念及旧人不甚冲撞了您,还请您多多包涵,如有可能,请您帮我为欧将军多添一炷香吧。”   王姝点点头:“你有这份心意我自然是要帮的,只不过此事……”   卫茉会意,果断承诺道:“夫人放心,我决不会与外人多提一个字。”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两人言尽于此,卫茉冲留光使了个眼色,她飞快地进去拿回了手炉,然后三人便致礼告辞了,在王姝的视线中接连登上马车,马不停蹄地向山下驶去。   婢女忧心道:“夫人……”   王姝陡然抬手,阻止了她要说的话,姣好的面容染上一丝凌厉,疑色尽显。   “明日送张帖子去卫府,邀她来府中赏花。”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把靖国侯府的小侯爷也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侯爷大大就粗来辣~   ☆、做客霍府      第二天卫茉收到霍府名帖时头都大了。   她就知道,王姝那般聪慧,怎会被她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虽然卫家从商,威胁不到她什么,但这是掉脑袋的大事,不得不防,请她去赏花多半是为了再试探她几句,若能蒙骗过去自然好,若不能的话……   卫茉中断了自己的思路,唇畔溢出一缕苦笑。   要是向他们说了实话,就算霍骁和王姝之前再疼她,恐怕也会将她视作怪物吧?罢了,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对吧。   两个婢女也不是没眼力见的人,看卫茉的样子就知道昨天闯了祸,一个为她梳妆,一个在旁边安她的心。   “小姐放心,无论如何留风都会护你平安的。”   卫茉几不可见地颔首。   她作为商贾之女,又是庶出,本不该有如此厉害的婢女,但据留风所说,她和留光都是卫茉的师兄派来保护她的,一文一武,将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以防露馅她就没有多问,所以到现在师兄的身份还是个谜,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个婢女都非常忠心。   不过今天这个局还得她自己来解。   思及此,卫茉站起身准备出门。   “小姐别急,今儿个外面特别冷,再多穿些吧。”   留光捧来一套雪貂毛手套和护帛,仔细地为卫茉戴好,又系上狐毛披风,这才肯让她出门,卫茉瞧了瞧手里的东西,试探着问道:“这也是师兄送的?”   “是啊,小姐近来记性可变差了呢,这是您去年的生辰礼物啊。”   卫茉点点头,没说什么,抬脚上了双辕车。   霍骁是刑部侍郎,算六部高官,住在城北的官宦区,她从城南过去,一路兜兜转转,半个时辰才到,下车便有些发晕,差点一头栽在霍府门前,幸好留风搀着她,不然可糗大了。   说到底还是没适应这个病弱的身子。   想她欧汝知五岁开始习武,枪剑骑射皆不弱,甫一上任就把瞿陵关守军镇得死死的,没一个是她的对手,现在倒好,走几脚路就要喘口气,冬天几乎不能出门,别提有多难受了,也不知从前的卫茉是如何忍下来的。   一个淡雅的声音唤醒了她的神游。   “卫小姐发什么愣呢,来来,快些进来,别着凉了。”   王姝笑着迎上来,非常自然地勾住她的手臂往里走,卫茉一时有些怔愣,由着她拉进了屋子。   一进屋,暖意从各处渗入,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仿佛误入了春日郊野。卫茉抬眸打量着四周,一座瑞兽销金铜炉,六把花梨木太师椅,上座的方木矮几上摆着一套紫砂壶,壶嘴袅袅升烟,不必想,里头装的定是徽东白茶。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分毫未变。   王姝拉着她一左一右地坐下,道:“我刚让她们沏好茶你就到了,你说巧不巧?来,试一试,有些苦涩,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她亲自斟好,卫茉伸手接过来,抿了一口道:“很好喝。”   “那看来咱俩投缘,我夫君都闻不得这味道,整个府中也就我一人独品,今后你可得常来。”   是了,霍骁最不喜欢这种茶,每次王姝劝他喝他都敬而远之,仿佛里头掺了毒,表情之夸张能让她笑好久。   想到这,卫茉轻轻答了一个字:“好。”   喝完茶又聊了一会儿,身子暖和了,王姝便带着她来到水榭,虽是四面通风的地方,降下竹帘又燃着炭盆倒也不冷,隔水相望,对岸是一片梅林,在凛冬之中灼灼绽放,傲雪凌霜,甚是耀目。   上次来还只缀着些花骨朵呢,没想到盛放时这么美。   话还在心底翻滚着,出口就变成了另一番模样:“没想到夫人家里有如此美景,可费了不少工夫栽种吧?”   王姝点头,眸中浮现甜蜜之色,“我夫君知我钟爱白梅,特地让人从岭南运回来种在府中,请了好些当地花匠来培植才有今天的样子呢。”   “有如此郎君,夫人着实幸福。”   王姝轻笑,落落大方,并无扭捏,随后继续带着她往桥上走去,边走边说到:“远观不如近赏,我领你过去看看吧。”   卫茉从善如流。   行至拱桥,视线豁然开朗,馥郁的香味涌入鼻尖,教人通体舒畅,王姝走在左前方,步履轻快,到快下桥时才想起右边有一块松动的木板,正要回头提醒卫茉,却见她像预知般轻松跨过了,顿时悚然一惊,等到卫茉抬头,她已经收敛了神色,笑着伸出了手。   “前面的路不太好走,我牵着你吧。”   卫茉颔首:“多谢夫人。”   “别这么叫,多生分。”王姝拍了拍她的手,媚眼卷着微光,“不如今后你就叫我姝姐姐,我叫你茉茉,好不好?”   卫茉僵了一瞬,极淡的欣喜现于眸底,低声答了句好。   待她们进入梅林,水榭里悄然出现两名男子,一为白衣一为玄衫,并肩而立,遥望着若隐若现的纤细身影,始终保持沉默。   置身于花丛间的两人聊回了昨天的事。   “你说受过小知的恩惠,可愿与我说道一二?”   该来的还是来了,卫茉心底默叹,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   “是几年前的事了,那天是花灯节,我与婢女正赏着灯,一辆马车斜着冲过来,我提防不及,是欧将军救了我一命。”   此事不假,只是当时她救的是别人罢了,如今正好拿来套用,也不算说谎,想必王姝看不出来。   “原来如此。”王姝折下梅枝闻了闻,眼神有些恍惚,“你不知道,我这个妹妹虽然习武出身,心思却比谁都细腻,最见不得别人受难,只要有能力都会帮上一帮,十足的古道热肠。”   卫茉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附和地点了点头,王姝却似打开了话匣子,径自说个没完。   “每年只有过年时她才能回来一次,我总是劝她,能调职回京就调吧,瞿陵关那等衰草寒烟之地,再磨上几年,怕是一点姑娘心性都没了。她每次都要反驳我,说那里怎么怎么好,又有多适合她,还搬出卫国大义,压得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现在想想,不知有多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硬拉她回来。”   王姝忽然侧过脸,几点晶莹甩落在梅瓣上,让卫茉再度僵住。   “你不知她是怎么死的吧……”王姝梗着喉咙难以成言,“世上怎会有如此大恶之人,能对这么善良耿直的女孩下毒手……我甚至不敢相信噩耗是真的,叫着嚷着要去边关找她,我夫君尚存一丝理智,拼命拽住了我,一字一句地告诉我,小知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   卫茉握紧了柔荑,不忍地撇开了视线。   “后来我晕了过去,当我醒来时大夫告诉我,我的第一个孩子没了,跟小知一起走了……那段时间,成了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此话如同惊雷般在卫茉心中炸响,她倏地回过头,指甲深陷掌心,扎得生疼。   “你当时……流产了?”   王姝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卫茉呼吸停了一瞬,缓缓靠在身后的梅树上,勉力维持镇定,两个婢女以为她被吓着了,有意过来扶她,她却挥开了她们。   “姝姐姐,我……”   我是小知,我没有死。   她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一名男子从旁出现,她下意识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姝儿,怎么跑到这来了?”   霍骁沿着鹅卵石小径走来,臂上搭着一件披风,想是给王姝加衣来了,没想到拐过弯看见还有别人,顿时停下脚步,面带歉意地说:“我不知府中今日来了客人,没扰了你们赏梅的兴致吧?”   卫茉敛下双眸,掩住微微发热的眼眶。   纵使相逢应不识,身是新客,魂为故人。   王姝早已把眼泪拭去,浅笑着迎上自己夫君,介绍道:“这是卫家四小姐卫茉,昨天在白马寺替我解了围,所以我想好好款待她一番,聊表谢意呢。”   霍骁慨然笑道:“原来是这样,正好庄子里送来两只鹿和一箩筐野菜,卫小姐不嫌弃的话便留在这陪姝儿用饭吧。”   天.朝民风开放,未出阁的姑娘去姐妹家吃饭算不得什么,霍骁分寸也拿捏得极好,表明自己会回避,卫茉其实没有什么理由可推拒,但她还是不愿留下,她需要时间平复心绪。   “多谢霍大人美意,只是爹爹嘱咐了我早些回去,所以……”   语未竟,意思却很明白,霍骁也不便再留,看了王姝一眼,只听她道:“那真是可惜了,我府中厨子烧鹿肉可是一绝呢。”   卫茉心想从前可没少吃,却轻扯着唇角说:“那我唯有下次再来叨扰姐姐了,天色不早,我着实该回去了。”   王姝将她所有细微表情都尽收眼底,也不强留,只说:“那我送你出去吧。”   卫茉微微点头,又冲霍骁施了个礼,这才婷婷离去。   潜藏在梅树之后的人终于现身了。   霍骁皱着眉头与他低语:“我怎么不知道小知什么时候救过卫家小姐?”   那人薄唇抿得死紧,半天才开口:“小知两年前是在花灯节上救过一个姑娘,但肯定不是她。”   “那她怎么知道的?难道说……”   空气中霎时充满了怀疑的味道。   王姝回来时看到的便是两人呆杵在那的样子,有些好笑,她却没那个心情,走上前直截了当地说:“我怀疑她就是小知。”   随后她把刚才的所见所闻都叙述了一遍,最后还补充道:“我可以重生小知当然也可以,没人规定非得是同一具身体,要知道当初在断崖,她身子都……”   霍骁连连皱眉,玄衫男子更是绷紧了脸,半天什么也没说,径自走了。   “你说话倒是婉转些,明知那是他心里的一块疤……”   霍骁转过头责备王姝,她自知失言,喃喃道:“我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震得有些发晕了。”   “罢了,回屋吧。”   两人挽着走了几步,王姝仍觉得心脏突突地跳,担忧地问道:“湛哥不会去做什么要命的事吧?”   霍骁叹了口气,道:“自从小知死后他就跟行尸走肉似的,如今小知要是真的像你一样重活过来了,就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夜探卫宅   卫茉在霍府折腾了一下午,身心疲惫,回到家随便吃了两口饭就躺在了美人榻上,距离睡觉时间还早,她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半天才看完一页,想到王姝说的那些,精神越发不能集中,索性把书倒盖在胸前,闭着眼开始琢磨事情。   今后还是跟他们保持距离的好,霍家好不容易成了一潭静水,她不能再去搅浑了,顶着这种身份,又要重查旧案,无论怎么看都不宜过多交往,知道他们过得幸福就行了,以后的路还是要她一个人走。   如此想着,不免黯然。   待到月上柳梢头,留风进来服侍卫茉就寝,这才发现她已经睡熟了,于是拿走了她手里的书,抱来一床厚厚的锦被给她盖上,又掀开铜炉看了看,决定半夜再来加炭,然后便阖上门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到了三更时分,月牙遁入了云霄,风声渐起,呜咽而凄切,时不时拍打着门楣,卫茉却睡得无知无觉,被子里露出半张脸,有些血色不足,长睫投下浓密的黑影,烛火再晃也不曾掀动半分。   此时,一道黑影潜入了房间。   薄湛蒙着面,一眼就看到了榻上的人儿,却并不着急靠近,扫视一圈,发现桌上放着本书,微微探手,书被吸到了掌间。   战国策?   他挑起眉,眸中划过微光。   自从王姝昨日传消息过来他就派人去调查了卫茉,到手的资料并没有什么特别,八岁之前,她一直跟着母亲在外生活,后来母亲去世她就被送回了父亲这里,成了天都城众多大家闺秀中的一个,性格怯懦,弱不禁风,经常受姨娘和哥哥姐姐的排挤。   这样的人怎么会看这种艰涩难懂的兵书?   他悄悄把书放回了原处,折身坐在榻边,沉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距离欧汝知下葬已经整整一年,坟头草都已长至脚踝,他不知醉卧过多少次,心已经痛到麻木,他们却突然告诉他,面前这个女人可能是小知。他本来不信,也不愿去霍府,最后还是没忍住,甚至在今夜爬了一回墙,只想来看看她。   他真是疯了。   目光触及卫茉露在外面的一截藕臂,他犹豫片刻,伸出手轻轻握住,正要塞进被窝,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盖着这么厚的被子,屋里还点着铜炉,她的手怎么这么凉?   他指尖一转,滑到她细白的腕间,默默按了一会儿,随后皱起了眉头——这哪里是弱不禁风?分明就是个病秧子!   突然,他感觉到一股极强的寒气在她体内游窜,正欲探个究竟,身后门帘微微一晃,留风拎着银丝炭弯身进来,抬头的一瞬间,她双眼猛地睁大。   撞个正着。   她没有惊叫,甩下东西劈手就是一掌,薄湛凭空架住,反手将其绕到背后,再向前一推,留风顿时跌出几步开外,连带着碰倒了景泰蓝花瓶,砸出极大的响声。   卫茉惊醒。   薄湛心头一跳,下意识回过头,恰好与她的目光撞个正着,短暂的两秒过后,她慢慢拥被坐起来,去扯他的面罩,并非像高手般突发奇袭,就是以寻常速度向前伸手,还带着点没睡醒的感觉,却教薄湛怔住了,甚至忘记要躲。   这两主仆是怎么回事?半夜闺房里闯进个身穿夜行衣的陌生人,居然不叫不躲,上来就动手,难道她们不知道,便是普通毛贼也可能揣着利器,分分钟教她们血溅当场,就一点都不害怕?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在她即将挨到他时突然停止不动,使了个隐蔽的眼色给留风,顷刻间,薄湛只觉身后一股锐气袭来,回过头,留光不知从哪摸出把匕首,划出一条冰冷的弧线,戮颈而过,薄湛略微后仰,右手闪电般擒住她,只轻轻一捏,匕首便掉在了地上。   眼看着又要落回劣势,卫茉檀口轻启:“穿花入云,攻他下盘。”   留光立刻化掌为刀,携着劲风向薄湛下身削去,他侧身退了半步,顺势往后一拉,将她甩到了角落里,然后回头瞪着卫茉。   她居然叫婢女削他那里!   卫茉容色丝毫不改,就这么直盯着他,还不忘继续指挥留风:“出掌再快些,重云深锁。”   很好,这次是要锁他喉了。   薄湛眉一挑,看都没看留风,直接向左送出一记掌风,又劲又疾,留风尚未近身便被弹飞了,撞在柜子上晕了过去,屋子里一顿叮咣乱响。   卫茉眼神骤沉,溢出丝丝冷意,薄湛却似没看见,瞬间把她拖出被窝拉至自己身边,铁臂紧箍着纤腰,不让她动弹。卫茉岂肯轻易投降?一掌拍在他胸口,然后迅速拔出玉簪往下刺,令人吃惊的是薄湛居然没有躲,尖头浅浅地扎进肉里,黑衣立刻被血濡湿。   两人都呆住了。   卫茉没想到自己会得逞,手悬在空中一时不知该往哪放,而薄湛则是满目震惊,脑海里还在回放她刚才的动作,虽然软绵绵的没有力道,但还是让他看出了熟悉的痕迹。   那是小知惯用的掌法!   因为卫茉不会武功,所以哪怕出招也只是个空架子,甚至不太标准,但他绝不会看错,那神态,那习惯性的反应,与小知根本一模一样!   他已经顾不得疼了,随手拔掉簪子然后握住她的双肩,想要再看仔细一些,卫茉一边挣扎一边在想,怎么插了他一刀他好像还挺开心,这人是不是有病?   “这位兄台。”她冷着脸开口,“劫财还是劫色?”   薄湛低沉的嗓音在她额前泛开:“劫魂。”   卫茉一怔,旋即腾起怒色,大半夜的,你想要什么倒是给个痛快话!还打起哑谜来了?若不是身体所限,她早就一掌劈死他了!   “哼,黑白无常恐怕不长你这个样。”   “我蒙着脸,你怎知不是这个样?”薄湛忽然贴近,与她白皙的面容仅有一寸之隔,“还是说,你上地府走过一遭,见过他们本人?”   “你——”   卫茉怒极,不欲与他纠缠,眸光一转,看见他身后的铜炉,于是使劲一踹,顿时火星四溅,焦炭满天飞,有两枚烧得通红的朝这边砸来,薄湛连忙把她按进怀里,脚下生风,刹那间移到了门口,尔后拉开她打量着,眼中异样的光芒让她心惊不已。   他该不会是以前那个卫茉的老相好吧……   她的心突突直跳,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刚想再试探几句,却被周围院落次第亮起的灯光打断了。   “什么人!”   家丁听见动静,举着火把和棒子就往里冲,薄湛知道无法再留,深深地看了卫茉一眼,旋即投入漆黑的夜幕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帮人扑了个空。   “四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未出嫁的姑娘被劫持了这么久,说出去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卫茉想都没想,只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有贼。”   卫府遭贼了?   被吵醒的卫老爷正打着哈欠往这走,在围墙边听见这么一句瞌睡顿时全醒了,扒开人群吊着嗓子吼道:“一帮蠢货!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库房看看啊!”   家丁们连忙拎着家伙随卫老爷原路返回,轰轰烈烈地来,轰轰烈烈地走,卫茉冷眼看着这一切,心里百转千回,却未置一词。   如果是自己的父亲,定会把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哪还顾得上金银财宝?不重活一世,还真不知这小门小户里人情有多凉薄,等有机会,她定要想办法离开卫家。   想到这,忽然听见几个女人在嘀咕,她抬头一看,是隔壁院子的姨娘。   “怎么这贼哪都不去,偏偏跑来她房间?真是奇了怪了……”   “可不是?你瞧瞧她,外衣都没披,也不知道我们没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依我看啊,怕是个采花贼吧?”   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难听的话,卫茉站在庭庑之下听得一清二楚,扣着横栏的手紧了又紧,最终转身回了房,猛地摔上了门。   姨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大跳,纷纷拍着胸口喘气,然后隔空翻了个白眼,沿着墙根掉头往回走。   “这四姑娘自从前阵子病好之后就像是变了个人,脾气又冷又硬,像块石头似的,你们觉得不?”   “对对对,我也觉得。”其中一个连忙附和,“有天峰儿调皮,让人捉了几条蛇扔进她院子里,刚好被她逮到,她竟让那个会武功的婢女把峰儿和蛇一块扔到老爷书房去了,吓得他们要命,这要是换做以前,就凭她那个受气包,哪敢动半个指头?”   “该不会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吧?”   闻言,其余的姨娘们都笑了。   “噗,哪有越烧越开窍的?有这等好事我也去试一试。”   几个姨娘打着灯笼嘻笑着走远了,弯曲的走廊又恢复了寂静,就在这时,原本早该离去的薄湛忽然从花窗边步出,想着刚才听到的话,缓缓眯起了黑眸。   看来王姝说得没错,卫茉很有可能就是小知,但他需要把她放在身边多试探几次,因为他知道,一旦错认,他将再次跌落无底深渊。   暗沉无光的天幕下,寒风如刀划面,薄湛伫立在廊下,神色透出几许疯狂,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随后施展轻功掠过院墙,往靖国侯府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铛铛!暗恋忠犬强势出场!   ☆、天降聘礼   昨夜虚惊一场,虽未破财,卫老爷仍觉得不安,第二天便增加了府里的守卫,姨娘们见缝插针,说要去寺里拜一拜,替他消厄挡灾,卫老爷立刻答应了,于是一大清早,五辆马车就洋洋洒洒地开往了白马寺。   这帮女人一走,家里不知安静了多少,卫老爷待在书房看了会儿账本,正准备去店里巡视,管家忽然来报,说是有客临门。卫老爷理好衣衫走到客厅里,看到一名男子负手立于正中,一身软革甲,手里还提着剑。   卫老爷在天都城经商多年,眼光何其毒辣,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人腰间的精钢令牌,上面印着的徽记让他心头一凛。   靖国侯府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侍卫统领已经回过身,看他的表情便知他已经明白了,于是开门见山地说:“贸然来访,实受主子之托,还请卫老爷见谅。”   卫老爷心里正打着鼓呢,瞧他这副神色越发不安,生怕是自己儿子在外头惹了什么事,连忙施礼道:“哪里的话,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我乃靖国侯府的侍卫统领聂峥。”   卫老爷连忙伸出手说:“聂统领,请上座。”   “不必了。”聂峥淡淡回绝,面色不见浮动,“我替主子来办件事,办完就走。”   替主子办事?那就是靖国侯薄湛让他来的?卫老爷在京中混迹多年,知道这可不是小人物,立刻渗出了薄汗,嘴角扯着笑问道:“不知草民有何事能够帮得上侯爷?您敬请吩咐。”   聂峥打了个响指,身后一帮侯府侍卫从大门口鱼贯而入,每两人抬着一只红漆镶金边的木箱,如数摆在了院子里的空地上,粗略一数,有三十多箱。   “这……”卫老爷愣住了。   “这是聘礼。”   短短四个字犹如惊涛骇浪席卷而来,将卫老爷打懵了——自家哪个女儿何时攀上这等高枝了?他怎么不知道?   管家低咳,他陡然回过神来,为掩饰尴尬,他搓了搓手,赔笑道:“嗨,我这做爹的当真粗心,竟不知女儿已经悄悄长大了……不过今日实在不巧,姑娘们都陪着她们母亲去白马寺上香了,不知侯爷看中的是哪个?”   聂峥语出惊人:“侯爷聘的是留在府中的那一位。”   留在府里的?   卫老爷怔了一阵,刚想要管家去看看是不是谁病了没去,脑子里突然蹦出个人,他旋即惊讶地张大了嘴,不敢置信地问:“您、您是说……小茉?”   “正是。”   “是不是弄错了……”卫老爷下意识地提出了心里的疑问,“我这女儿身体不太好,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侯爷怎会……”   聂峥打断他:“没有弄错,就是卫四小姐,您若是同意的话就命人清点一下聘礼吧,有什么的不够的可以适当再添。”   侯府侍卫将箱子挨个打开,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有无数名贵的字画和古董,辉光四射,无比耀目。虽说卫府也是富贵之家,见过许多宝物,但这聘礼的规格已经远远超过了卫茉的身份地位所需,不得不让众人惊讶。   “够了够了……”卫老爷只扫了一眼箱子就忙不迭地答应了,对于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只怕对方反悔,哪里还敢挑三拣四?   聂峥唇角绽出讥诮的弧度,道:“既如此,您就让卫四小姐好好准备一下吧,婚期定在一周之后,其他事项这几天侯府会陆续派人过来接洽。”   对于如此紧张的安排卫老爷虽有些狐疑,但也未多想,能与侯府攀上亲戚是他这等平民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何况嫁的又是那个病怏怏的女儿,这笔买卖不管怎么看都十分划算,于是他连连点头道:“是是是,老夫一定会好生叮嘱她。”   “那我就先告辞了。”聂峥略一拱手,领着其他侍卫转身离去,似海水退潮,留下一个空旷而寂静的卫府。   众人皆有短暂的失神。   管家清了清嗓子,欲言又止:“老爷,这些聘礼……”   “去把四小姐叫来。”卫老爷搓着手,声音中隐含激动,管家刚行了两步,他又改变了主意,“等等,还是我自己去吧。”   说完,他健步如飞地朝后院走去。   此时的卫茉正躺在床上喝药。   昨天半夜那么一闹,刚治好的风寒又冒出了头,她从早上起来就开始咳嗽,留光忙不迭去药铺抓了药,折腾到现在,第一碗药才刚熬好。   “小姐,当心烫,我喂您喝吧。”   “不用了,拿来吧,我自己喝。”   厚重的帘幕里伸出一截细白的皓腕,极准地抓来了留光手里的瓷碗,不过几秒之隔再度放回了原处,碗底只余些许药渣。留光转手送上果脯,卫茉却要喝水,她将将倒好,门扉轻掀,留风瞬间夺至跟前,面上略有惊慌。   “小姐,靖国侯府来提亲了,老爷正往院子里来呢!”   卫茉啜了口热水,感觉苦味下去了些才徐徐开口:“哦?不知他看中的是卫芸还是卫芊?”   留风咽了口唾沫,缓缓道:“小姐,他看上的是您。”   杯子重重跌在床头凳上,虽未倒,却也溅出不少水花。   “你说什么?”   卫茉猝然掀开帘幕,还没来得及详细询问,卫老爷已经从门口进来了,闻见这一股药味,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很快又恢复如常。   “小茉,怎么又生病了?爹来看看你。”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看他一副竭力掩饰喜悦的样子卫茉就知道,这门婚事他多半已经答应了,思及此,卫茉冷淡地说:“爹,我身体不太舒服,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吧。”   如此疏冷的语气不禁让卫老爷有些尴尬,他假咳了两声,自行坐在床榻对面的五足内卷矮凳上,隔着纱帘说到:“刚才靖国侯府派人来提亲了,说是小侯爷很喜欢你,要娶你为妻,容爹问一句,你……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小侯爷的?”   “我不认识他。”   卫茉的答案很教人意外,但却是事实,她十六岁就去参军了,一直驻守边关,中枢官员多半未曾谋面过,而重生之后又变成这种身份,更不会与靖国侯有来往。   卫老爷怔了怔,试探地问道:“是不是你前几天去白马寺拜佛无意中碰到了却不自知?”   卫茉听出了他的意思,禁不住冷笑道:“您想多了,我那天并未遇到什么官家男子,即便是我没注意到,被站在某处的靖国侯看中了,那么今天来提亲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什么侯府侍卫统领,爹这点都没注意到就应下了婚事,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卫老爷对她的态度十分不满,板着脸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卫茉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想嫁而已。”   “放肆!”卫老爷气得猛拍桌案,“以你的身份能嫁进侯府当夫人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你还敢拿乔?”   “既然是我的福分,我愿不愿意享受跟爹又有何关系?”   一句话把卫老爷噎得够呛,他伸手指着卫茉,连点了好几下才道:“自古婚姻大事都要听从父母之言,我已经答应这门婚事了,你最好赶快养好身体,风风光光地给我出嫁,否则我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到侯府去!”   卫茉丝毫不惧威胁,勾唇讽刺道:“爹这么着急,不会是想借用侯府的势力扩张自己的生意吧?”   卫老爷被戳穿了真实想法,有些挂不住脸,拔高了声音喝道:“你这是什么话?爹是为你好!小侯爷掌管着京畿守备营,既是皇亲贵胄又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你嫁过去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能受委屈不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卫茉一双凤眸陡然凝住,燃起几簇不可思议的光芒。   京畿守备营的前身是京骑,负责护卫整座京郡的安全,当今圣上继位后还为其配备了火铳等武器,拥有极强的战斗力,没想到统领居然是这个靖国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如果嫁过去的话,她或许可以借此回到上层圈子,然后查清父亲的冤案。   卫茉被这突然蹿出的念头惊到了,忍不住咳了起来,留风连忙奉上热水,还不着痕迹地瞪了卫老爷一眼,卫老爷没有察觉,继续软硬兼施地念叨着。   “爹知道,你从小跟你娘在江湖漂泊,不愿受拘束,但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家啊,只要你能讨小侯爷欢心,等你当了家,想要什么没有?”   卫茉陷入了沉思,不得不承认,嫁给靖国侯是冲破眼前困境的唯一方法,或许离她的目标还有漫长的一段路,但为了冤死的家人,她无论如何也该试试。   “不必再说了。”卫茉顿了顿,“你去准备嫁妆罢。”   卫老爷一愣,意识到她这是答应了,旋即狂喜,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冷凝的神色,他不会知道,此时此刻卫茉的脑海里想的不是自己的未来,而是那沓血迹斑斑、把她家人刻在耻辱柱上的卷宗。   爹,女儿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但愿这次没有选错。 作者有话要说:  不惜娶进门放在身边慢慢求证,侯爷也是破釜沉舟啦!   ☆、上门示威      吉日定在十二月二十八,只有一周时间准备婚礼,对于靖国侯府这样的皇亲贵胄来说实在有些仓促,尤其是在庆嘉长公主——薄湛的祖母不中意这门亲事的情况下,各项事情都遭到为难,所以薄湛已经焦头烂额到好几天没露面了。   卫茉当然是不清楚这些的,踏实地留在卫府待嫁,偶尔听到外面的闲言碎语也不理,通通抛诸脑后,病很快就好了。   难得迎来了晴天,驱散了多日的阴霾,被两个婢女管得密不透风的卫茉终于能出门玩玩了,但也仅限于在院子里晒太阳,而且到点就得回房,多一秒钟都不行。卫茉很少被人这样约束,但她心里清楚婢女们是为了她好,所以很配合,一番摆弄之后,她坐在了院子里的秋千上看书。   说是秋千,其实就是个宽一些的摇椅,上悬横梁,两旁缀着藤蔓,留光还在座位上铺了厚厚的垫子,再把绒毯搭在卫茉膝盖上,反复确认她不冷之后才去做别的事,而留风就站在一旁守着卫茉。   “小姐,您与靖国侯的婚事订得如此匆忙,不用通知主人一声么?他若是知道说不定会从边关赶回来……”   她口中的主人自然就是卫茉的师兄了,两人似乎十分要好,按理说是要传个信给他,可卫茉担心横生枝节,便巧妙地拒绝了。   “不必了,家国大事为重,无谓让他为难。”   经过这些日子的试探,她猜测卫茉的师兄应该是某位戍守边关的将领,所以才这样说,果不其然得到了留光的认同。   “小姐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   卫茉没再说话,把视线转回了书上,翻着翻着就见了底,她心中暗叹,在满屋子的话本里找出本战国策已属不易,过些天可真得去城北的书铺买些兵书回来,不然该如何打发这漫漫长日?   不过再过几天应该已经在靖国侯府了吧?薄湛好歹也是掌管京畿守备营的人,家里应不会没有兵书……   想着想着她忽然一怔,马上就要嫁给一个陌生人,自己的心态也太轻松了些,当初父亲要把自己许配给秦宣时可截然不同。   秦宣与霍骁一样都是欧御史的学生,寒门出身,性格沉稳,颇受欧御史疼爱。自从王姝前年嫁给霍骁之后,这件事提起的次数更多了,当时欧汝知一心扑在军机要务上,对情爱之事不甚上心,再加上无法承欢膝下的愧疚,也就默认了这门婚事。   双方父母达成共识之后并没有急着纳采文定,只等她调回天都城,或许是因为对秦宣没什么感情,对于官职变动她一直保持着顺其自然的心态,秦宣一等就是一年,直到欧家出事,她客死异乡,婚约也就彻底作废。   她重生之后,听闻他官升大理寺少卿,还娶了骆相二女骆子喻,竟有种松口气的感觉,不像现在,揣着查案复仇的心,她对这场婚姻竟抱有一丝期待。   留风见卫茉看书看得走神,正想问她是不是累了,忽然听到院墙边传来砖瓦碎裂的声音,她倏地回头张望,发现墙头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欲将其擒来,那人却自行飞过来了。   青衣绿裙,俏脸如花,竟是个姑娘。   “你是谁?居然敢擅闯他人宅院!”   钟月懿瞥了眼留风,不予理会,径自绕到秋千边上问道:“你就是卫茉?”   卫茉缓缓抬头,与她四目相对,却没有出声。   “哼,我道是个天仙美人,原来姿色不过如此,浑身上下还透着股药味,真难闻。”   听到她奚落自家小姐,留风顿时怒了,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没想到钟月懿不躲不闪,正面接了她一掌,双掌相击,劲风四溢,吹得卫茉乌发飞扬,膝上的绒毯也被刮上了枝头。   留风一惊,连忙挥开钟月懿返回卫茉身边,紧张地问道:“小姐,没伤到您吧?”   卫茉淡然摇头,目光却转向钟月懿。   虽然刚才她们两人只过了一招,但看得出来这姑娘的武功不输留风,论打扮和气质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光天化日之下居然翻墙入院,这是干什么来了?   “没想到你这婢女还有两下子,也罢,我先把她打趴了再来对付你。”   钟月懿菱唇微勾,轻点脚尖飘了过来,手腕如粲花翻转,周遭气流瞬间凝聚于一点,似龙卷风般袭至留风面前,留风欲躲,卫茉的嗓音却轻轻浅浅地飘入耳帘。   “别怕,不过虚有其表而已,用流波掌可破。”   留风不疑有他,迅速出掌,只听轰然一声响,气流散于无形,她们毫发无伤,钟月懿却脸色微白地倒退了几步,满目惊异地盯着卫茉。   这是她家传掌法的最后一式,她练得确实还不够火候,可这女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不信邪,又换了自己拿手的招数再次攻来,卫茉仍然不疾不徐地指挥着。   “腾龙出海,攻其肋下三寸,退右下,躲开她的反勾,再进右上,碧波回潮。”   刹那间,留风像变了个人似的,身形飘忽,内劲暴涨,钟月懿左支右绌,已落于下风,一个闪躲不及被留风扣住了要穴,霎时动弹不得,呆愣过后,白净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大字——不服气。   “说吧,你是谁?”   卫茉轻掀长睫望着钟月懿,凤眸略含冷色,气势凛人,钟月懿心尖一颤,稳住声线梗着脖子道:“刚才不是指挥得头头是道么?怎么,看不出我武功是哪条路子的?”   “也不是看不出。”卫茉啜了口温水缓缓说到,“就是没想到当年打遍西南十三条水路的钟氏掌法也有这么不顶用的时候。”   “你——”钟月懿气得满面通红,这才明白被卫茉摆了一道。   “我素来崇敬钟老将军,看在他老人家的份上我可以不把你送去官府,但你得告诉我今天为何而来。”   钟月懿身为钟家大小姐,何时受过这等威胁?她使劲扭动了几下,想甩开留风,没想到她钳得更紧了,钟月懿吃痛,不敢再挣扎,只瞪着卫茉说:“若不是因为你要嫁给湛哥哥,这下等府邸请我来我都不来!”   卫茉拂着杯盏的手一顿,眸中升起点点探究,“你喜欢薄湛?”   钟月懿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半羞半怒地叫道:“喜欢又怎么了!别以为你马上要成为薄夫人就了不起了,我不会放弃的!”   “哦。”卫茉没什么表情,就像个局外人一般,钟月懿见状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这女人没病吧?别人当面表示对她未来夫君的觊觎,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是太淡定还是对薄湛太有自信?   钟月懿不甘心地放出了大招:“你别得意,再厉害也抵不过他心里的那个人,你只是个替身而已。”   卫茉点点头,表示自己真的听到了。   钟月懿看她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噎得彻底不出声了。   “没事你可以走了。”   听到卫茉赶人,留风立刻挟着钟月懿转向了门口,她却赖着不肯走,挣扎道:“我还有话没说完!”   “我累了,不想听。”   卫茉淡然转过头,不再看钟月懿,留风立刻点了穴把她拖走了,她喊不出声又不能动,顿时气红了眼,一路瞪着卫茉,随后拐过弯消失在院墙之后。   留风做事非常干净利落,直接把钟月懿扔在卫府门前的大街上,解穴关门一气呵成,任她在外头气得跳脚,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到后院,发现卫茉又重新看起了书,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踮起脚尖飞上树把毯子取下来,又收拾好一地狼藉,终于忍不住发问。   “小姐,您就一点儿都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卫茉翻书的手一顿,抬眸望向留风。   留风涨红了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于启齿,“刚才那姑娘说,靖国侯他……他心里有别人……”   “本来他让人来提亲就很突兀,若我确实长得像他心爱之人,倒有了合理的解释。”   留风见卫茉神情淡泊,浑不在意,心中越发急躁,“您还没嫁过去他的心就不在这了,要真嫁过去还不知道会受多少委屈呢,要不您再跟老爷商量商量……”   卫茉难得见到留风如此着急的模样,胸口涌起一阵暖流,轻扯着唇角安抚她:“没关系,这都不重要。”   “不重要?那什么重要?”留风怔怔地望着她。   “侯爷夫人这个位置最重要。”   原本她还在想薄湛究竟为什么娶她,如果真是钟月懿说的这样她反倒放心了,至少不是什么龌龊阴暗的目的,她不必多费心思应对,一心一意专注查案就好。   留风却不明白这些。   “小姐,我知道您不是贪慕权贵之人,一定怀有苦衷,可您为何不找主人帮忙?至少不用搭上自己后半生的幸福啊!”   卫茉摇头道:“这是我的责任,我不能交托给旁人。”   “可主人也说过您是他的责任,他与您相伴如此多年,又贵为王爷,难道不比这靖国侯更能帮到您?”   闻言,卫茉骤然睁大了眼睛,神色无比震惊。   贵为王爷,长年出征在外,难道……她的师兄是那个人?   ☆、嫁为君妇      成亲这日,整座卫府张灯结彩,洋溢着欢天喜地的气氛,然而最兴奋的不是卫茉,也不是两个忠心耿耿的婢女,而是卫老爷。   马上就要跟靖国侯府成为亲家了,怎能不兴奋?   生了儿子的两位姨娘更是夸张,平时连卫茉的院子都不进,今儿个一大早就带着儿子来报道了,说是要他们背着卫茉出嫁,结果双方争得面红耳赤也没分出个胜负,胶着之际,门忽然开了,无数双闪闪发亮的眼睛顿时凝注在一处。   卫茉身穿赤金云霞鸾凤裙,头戴五彩雉冠,颈套天官锁,腰衔芙蓉石,手里还握着一柄玉如意,就站在门槛边望着众人。随后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头上的钿璎微微摇曳,珠帘半开,露出一张绝色容颜,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看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这还是他们那个胆小怯懦平平无奇的妹妹么?   随后他们立刻回神,争先恐后地挤上去套近乎,毫无疑问,被面无表情的留风挡在了廊下,而卫茉一句话没说,绕过他们径直往大厅去了。   姨娘们面色微变,三步并作两步地拦在了岔路口,还未开口,被那双凛若冰霜凤眸冷冷一扫,喉咙顿时像被粘住了,半个音都发不出。见状,卫茉勾了勾红唇,继续往长廊尽头走去。   彼时,卫老爷正在缀满红球彩带的大厅里来回踱步,见到卫茉居然自己走出来了,顿时上前指着婢女和喜娘喝道:“怎么回事!怎么没让少爷背出来?”   “不需要。”   卫茉淡淡地回答着,外面已传来锣鼓声,想是迎亲的队伍到了,她没有犹豫,转身便要踏出卫府,卫老爷大惊失色,顾不得呵斥下人,亲自跑过来挡在了门口。   “小茉,这于理不合,家中有哥哥自然要为你送嫁……”   话中断在卫茉微带讽刺的眼神中。   礼仪归礼仪,卫老爷如此做多半还是想在别人面前展示一下兄妹间深厚的情谊,从而将卫府与侯府绑得更紧些,这种不入流的小伎俩怎能瞒得过卫茉?就算他不提起她也要彻底断了他这念头,省得以后拖她的后腿。   “爹,从我今天迈出这道门槛开始就不再是卫家人,今后也不会再跟卫家有任何关系,看在您养育我的份上我奉劝您一句,有些念头,还是趁早打消的好。”   卫老爷面色变了几变,有惊讶有愧色,最后演化成深深的怒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嫁了人就要数典忘祖了?”   卫茉噙着一缕冷笑反问道:“是又如何?”   “你!”卫老爷从未料到这个唯唯诺诺的女儿会给他来这么一出,噎得一肚子火,立刻叫来家丁团团围住她,恼怒地吼道:“那你今天就别想出这个门!”   薄湛在外久等不见人来,便撂了缰绳径直踏进卫府,不料却看到这一幕,顿时面罩寒霜,一脚踹过去,家丁如骨牌层层翻倒,他踢开几个挡道的,走到卫茉的身侧。   “卫老爷,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卫老爷被他的气势震得浑身一凛,气焰立刻熄灭,弓着腰赔笑道:“小女不懂事,草民须予以训诫,耽误了迎亲的时辰,还望侯爷见谅。”   薄湛怒极反笑,偏过头问卫茉:“你犯什么错了?”   卫茉第一次见到自己未来的夫婿,并无羞怯,自然且直白地答道:“没让哥哥们背我上轿。”   薄湛瞬间明白其中深意,眼风似刀,寸寸凌迟着卫老爷,然后牵过卫茉的手扬声讽刺道:“做得好,他们算什么东西?本侯的夫人自然要本侯送上轿!”   说完,也不管卫老爷是否吓软了腿,拉着卫茉就往外走,气势凌厉,无人敢挡。饶是卫茉这般清冷之人,被他这么一闹,双颊亦泛起浅浅的粉色,只片刻晃神,薄湛已带着她踏出了卫府,现身于迎亲队伍之中,欢呼声霎时如潮水般涌来。   卫茉透过摇晃的珠帘望向薄湛,他已打开轿门,松开手让她坐进去,然后深深地看了眼那张千娇百媚的容颜,低声道:“坐好了。”   她轻轻点头。   关门,起轿。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光线很暗,唯有帘幕随风摆荡时才能漏进来几缕微光,卫茉轻轻掀开一角,薄湛驾马在侧,头顶鲲尾青玉冠,身着绛红色祥云蟠璃纹锦袍,眉目疏朗,鬓若刀裁,端地俊美无俦,正气凛然。   他似乎很面熟……   卫茉垂眸深思,很快找到了答案——她在霍府见过薄湛,而且不止一次!虽然只是匆匆经过,但他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她绝不会忘记!   想到这她蓦然抬眸,恰好撞进薄湛深沉的目光里,与往日一样,包含着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似条灵活扭动的蛇不断往她心里钻,她微微一惊,唰地放下了帘子。   不知不觉,悠扬的韶乐飘进耳朵,软轿也停止了晃动,卫茉知道侯府到了,正要出去,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伸了进来。   “手给本侯。”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旁边的婢女和喜娘听得清楚,只道是靖国侯疼爱新夫人,不约而同地捂着嘴笑了,卫茉深吸一口气,犹豫片刻,把盖头掩实了才把手搭上去,薄湛略一使力将她拉出了轿子,手未松,牵着她笔直地走进了侯府。   仪仗开道,狮舞引门,里面宾客满盈,见新人来了更是呼声如浪,喧哗中听见礼官唱道:“过火盆——”   卫茉挽着裙摆,踏过了炽热的火焰。   又走了几步,礼官再次唱道:“跨马鞍——”   透过半透明的红纱可以看见那道马鞍有些宽,她攥紧了手,借着薄湛的力道稳稳地跨了过去。   接下来就要去大厅拜堂了,还有一段路要走,卫茉趁此机会瞄了眼夹道的宾客,惊讶得差点停在半路。   他们怎么来了!   那几张熟面孔分别是父亲的好友陈阁老、霍骁和王姝、以及曾是她副将的梁东,他们虽然分坐在不同的位置上,但卫茉一下子全认出来了,不得不说,他们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极大地弥补了她的遗憾。   她呼吸立刻沉了些,久久无法平复,掌心也有些发潮,薄湛只觉得像是握住了一条滑腻的鱼,侧首看了看她,未置一词。   进到内厅,鲜花引路,长明灯高悬,旁置双鲤纹红木太师椅,坐的都是皇亲贵胄,正前方喜案端筑,燃红烛,焚藏香,赤金双喜的浮雕下方坐着老侯爷和庆嘉长公主,卫茉微微抬眸,望见庆嘉长公主不苟言笑的脸,娇躯瞬间绷紧。   就在这时,站在右侧的一个姑娘冲她眨了眨眼,模样甚是古灵精怪,瞬间驱散了紧张的气氛,卫茉还在猜她的身份,薄湛已领着她跪在了蒲团上,循礼依次叩首。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之后,席间喧声雷动,一派喜庆祥和,卫茉正要起身,朦胧纱影间一团耀眼的光芒突然砸下来,她尚未看得清是什么,薄湛眼疾手快地揽着她往边上一闪,只听啪地一声,整座鎏金烛台摔得七零八碎,烛泪溅得满地都是。   场面霎时安静了,好端端的龙凤双烛莫名其妙摔烂了一支,实为不祥之兆,在座的几位长辈脸色都有些难看。   卫茉神色没什么变化,那姑娘反倒急了,偷偷拔下簪子捅了礼官一下,礼官醒悟,立时唱道:“礼成!送入洞房!”   婢女们一拥而上,众星拱月般簇拥着新人离开了内厅。   进新房之后,薄湛挑开盖头拿来了合卺酒,卫茉接过来,右手从他臂间穿过,略一仰头喝光了杯中酒,十分干脆利落,薄湛亦随之饮尽,然后把酒杯往婢女手里一扔就让她们退下了,空旷的房间里顿时只剩下二人。   四目相对良久,卫茉先开了口:“方才多谢侯爷相救。”   薄湛没有说话,隔着一人宽的距离看着她,再三按捺,还是伸手抚上了她酡红的脸蛋,温热而滑腻的触感让人舍不得放开。卫茉身体微僵,正准备躲开他却已经收回手,敛去炽热的目光朝门外走去。   “我还要去外厅宴客,你若累了就先休息吧。”   卫茉怔了怔,还未答话,背影已经消失了。   他走之后留风和留光就进来了,一个更衣一个按摩,卫茉折腾了大半天确实累坏了,斜倚在床头昏昏欲睡,最后索性钻进被窝躺下,两人在一旁看得直瞪眼。   真的不等姑爷回来了么?   想归想,她们也不敢违逆卫茉,只好放下了喜帐默默退下了,床上的卫茉正是困意绵长之际,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件事,让她倏地睁开了眼。   不对,还有一个多月才过年,梁东此刻不应出现在天都城啊!何况她从未听过他与靖国侯府打过什么交道,他今天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通这问题,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夜幕降临,薄湛回到新房,看见她睁着双大眼睛抱膝坐在床头,脚步一顿。   好几个时辰了,她就一直这么坐着?   他走上前掀开喜帐,侧身坐在床沿问道:“吃东西了吗?”   卫茉摇头:“不太饿。”   薄湛微微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道:“那就早些休息吧。”   说完,他除去外衫揽被躺下,随后弹灭龙凤双烛,屋子陷入了黑暗的一刹那,身旁娇躯明显一僵。   虽然卫茉曾经预想过嫁人后会发生的事情,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她还是心生抵抗,好在薄湛并没做什么,任她隔着一尺宽的距离共枕而眠,似乎忘了今晚是洞房花烛夜。   尽管房里燃着地龙,但被子中间呼呼漏风还是有些冷,卫茉缩紧身体,愈发了无睡意,考虑良久,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我今天看见一名虬髯客,面容奇异,不知是谁?”   薄湛本来已经快要睡着,听到这句话眸心陡然一跳,隔了须臾方道:“他叫梁东,原来在瞿陵关守关,半年前调回天都城,在我手下任职。”   他手下?那就是京畿守备营了,按理说她死了以后梁东是最有可能补位的人,怎么会突然调回来?难道后面出现了什么变故?   卫茉暗自思索着,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大,想从薄湛那里多探听几句,又觉得他的语气太过稀松平常,似乎并不知道什么内情,想着想着,许是困得狠了,只听见一句模糊的快睡吧,便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薄湛收回拂过她睡穴的手,眸中升起一簇微光,又很快隐去。   再等等吧,还需多加试探,若她真是小知,他更不用着急,毕竟这难熬的一年都过来了,哪还在乎这几天…… 作者有话要说:  卫茉(冷冷状):摸我干什么! 薄湛:祖传摸骨法,验证你是不是整过容的小知。 卫茉(一掌拍飞):今晚给我睡地铺!   ☆、敬茶风波      卫茉醒来的时候薄湛已经起床了,衣冠楚楚地站在月洞门处,把一个四方红木盒交给了眼生的婢女,那婢女福了福身便悄悄出去了,走路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薄湛回过头,发现卫茉已拥被坐起,清澈的眸光犹如水波中打着旋儿的绿叶,在他身上绕个不停,他微微耸眉,浅声道:“醒了?”   卫茉似没听到,盯着他身上熟悉的墨色虎衔艾草纹缎袍,想起在霍府第一次见面时他好像穿的就是这套,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记得如此清楚,迷茫之际,那只栩栩如生的白虎已跃至面前。   “拾掇一下,等下要去向祖父祖母请安。”   充满磁性的嗓音在卫茉额前泛开,她淡淡地嗯了声,披上外衫下了床,唤来留风和留光为她梳洗,薄湛在后面默默看着那瘦得仿佛一吹就跑的身形,不自觉地想,小知那般要强的一个人,若真被困在这具身躯里该有多难受。   很快,卫茉着装完毕,略施粉黛,珠玉薄缀,一袭水蓝色的折枝牡丹影纹长裙配奶白坎肩,整体虽素淡了些,却如出水芙蓉,纯净而雅致,比昨日的盛装还美上三分。卫茉端坐在铜镜前望着娇媚动人的自己,微微抿唇,将所有不适应压回心底,起身来到外厅。   薄湛早已坐在大理石桌旁,侯府的婢女正在上菜,两碗八宝粥,一盘金丝酥饼,一屉蟹粉小笼包,六碟酱菜小食,还有两杯羊乳,整整齐齐地摆了满桌,待卫茉坐下后两人便开始用膳了,婢女们都识趣的退到了门外。   其间两人并无交谈,安静地对桌而食,卫茉见到有自己爱吃的话梅鸭子和酒渍樱桃不免多吃了一些,而对于从前喝了会过敏的羊乳则是碰都没碰,薄湛全都看在眼里,眸色更深了几分,似一团黑雾,虚虚实实,让人摸不清后面究竟藏着什么。   沉静的气氛中他们吃完了早饭,随后就去了薄老夫人所在的引岚苑。   时值深冬,外面还下着簌簌小雪,薄湛接过婢女手中的玉兰花伞,撑开立于庭庑之下,卫茉望了两秒,自觉地站到边上,与他一同踏上了雪白的鹅卵石小径。   侯府占地宽广,从白露院到引岚院要走一阵子,卫茉思来想去,终于开口问道:“侯爷,老夫人是否真如坊间所言不同意这门婚事?”   “是。”薄湛答得十分干脆。   卫茉点点头,心中已有计较,“我知道了。”   薄湛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道:“记得一会儿把老夫人这三个字改了。”   卫茉顿了须臾才道:“我会改口的,谢侯爷提醒。”   这句话说完没多久,穿过一片假山和莲池,引岚院三个烫金大字就出现在眼前,两人并肩行至廊下,还未踏进厅里便听见了训斥声。   “如此阳奉阴违,你眼中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祖母!”   是薄老夫人的声音。   薄湛远远望见跪在地上的那个背影,顿时眉头一皱加快了脚步,卫茉紧跟在后,走进去粗略一看,除了老侯爷薄振基本到齐了。   正前方主位上坐着的自然是薄老夫人,鹤发苍苍,精神矍铄,右下坐着大房一家,分别是大伯母马氏、长子薄青和其夫人徐氏,而左下只坐了一个妇人,面容精致,气质柔婉,不必多猜,应该就是薄湛的母亲喻氏了。   两人走到中间弯身行礼:“孙儿、孙媳给祖母请安。”   薄老夫人显然余怒未消,只淡淡道:“你们且先坐到一边。”   她咬字清晰,语调缓慢,却有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卫茉稍稍抬眸,瞧见一张不怒自威的脸,气魄非比寻常,只一眼便教她惊出了细汗。   不知跪在堂下被她训斥的倒霉鬼是谁?   答案尚未分晓,薄湛的大掌伸了过来,牵着她走到下方的第一个座位处,微微垂首道:“见过娘。”   卫茉跟着又施一礼,没想到喻氏从太师椅上起身,托着她的手肘和蔼地说:“无须多礼,这一路走过来有些冷吧?先坐下暖和暖和。”   说完,喻氏拉着卫茉坐在自己身边,恰好正对着大厅中央的铜炉,热气蒸腾,飞快地驱散了寒意,而薄湛则自然而然地坐到另一边去了,眼睛却没离开过地上的人。   这时,薄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弯腰低语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目光频频掠过卫茉,就在她满怀疑问之时,薄老夫人开口了。   “也罢,就先呈上来吧。”   随后,一名婢女捧着红木盒从帘后款款步出,背对着众人打开了盒盖,薄老夫人略微扫了眼就让她拿下去了,嬷嬷闻弦歌知雅意,立刻让人奉上了朱红色的双喜杯盏,里面的茶水还冒着烟,温度正好。   卫茉霎时明白了一切,原来早上薄湛交给婢女的东西是贞操帕,她都忘了这码事了,不过既然顺利过关,想必是薄湛做了手脚吧?   她不动声色地端起杯盏,跪在地上恭谨地向薄老夫人敬茶:“祖母,请喝茶。”   薄老夫人接过来饮了一口,命嬷嬷递上红封,卫茉谢过便退下了,一切就像是走了个流程,她虽怀着诚挚的敬意,薄老夫人却没什么好脸色,归根结底,还是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紧接着她听到薄老夫人朝跪在边上的姑娘问道:“你可知错?”   “玉致知错,不该顶撞祖母。”   原来她就是薄湛的亲妹妹薄玉致,怪不得昨天婚礼上为自己解围,卫茉这般想着,不禁对她略有好感。   薄老夫人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登时把杯盏往案几上一撂,磕出极重的响声,却轻言细语地问:“你觉得私自练武没错?”   薄玉致咬着唇不说话。   自从她爹和伯父战死沙场之后薄老夫人就明令禁止小辈们习武,薄湛军职在身不受约束,而她只能偷偷地练,这下被发现了,薄老夫人要没收她爹送给她的佩剑,她心里着急,无意中顶撞了几句,惹得薄老夫人震怒,才有了现在这番对话。   薄湛太了解她那耿直的性子了,知道再这么下去只怕收不了场,欲替她求情,谁知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祖母……”   “不必再说了!”   薄老夫人吩咐嬷嬷拿来家规,逐一摞在薄玉致面前,厚厚的两沓竹简,积灰夹尘,看上去有年份了。   “你就跪在这念家规,直到明白自己错在哪为止。”   薄玉致本来就不认同薄老夫人因噎废食的做法,更别提还要拿走她爹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倔脾气冒上来,抓着竹简一抖,一字不落地开始念。   大伯母马氏一直乐得看戏,此时却不咸不淡地插了句嘴:“母亲,新媳妇刚进门,不如让她跟玉致一起读,多了解一下府里的规矩,省得日后行差踏错。”   薄老夫人的目光缓缓转向卫茉。   卫茉知道自己脚下出现了一个坑,正在考虑装傻还是反击,见到薄湛一脸山雨欲来的模样,心想这才是进门的第一天,若真与大房撕破了脸恐怕今后的日子都不好过,还是息事宁人的好,于是她毅然跳进了坑里。   “伯母说的对,我该向您好好学学。”   最后几个字卫茉咬得极轻,似有另一层意思,马氏听出来了,没料到这个软柿子居然硌了自己的手,正要发作,卫茉已走到薄玉致身边跪下,捧起另外半截竹简从头开始念起。   期间喻氏多次想开口求情都被薄湛拦住了,只能心疼地看着两个姑娘受罚,半个多时辰过去,好不容易念完,还没等薄老夫人开口,薄玉致主动说到:“祖母,我先前不懂事,不能体会您的苦心,您就原谅我吧,我真的知错了。”   薄老夫人转着手里的紫檀木核桃,不疾不徐地说:“那你说说看,这家规你犯了哪几条?”   这下可把薄玉致难住了,说实话,她妥协只是因为不想连累卫茉陪她受罪,所以家规念是念了,却半分都没往心里去,如今薄老夫人让她倒背简直比登天还难,她只能凭着记忆瞎扯几句。   “回祖母,是违逆亲长、进退有失、不慎言语这三条。”   应该是蒙到了点子上,薄老夫人的脸色终于阴转晴,没有再继续训斥她,正当她以为要过关了,又听见马氏笑呵呵地说到:“到底是我们薄家的女儿,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是不知道新媳妇听进去多少?”   卫茉垂着眸子波澜不惊地答道:“自然都听进去了。”   马氏略一挑眉,笑意逐渐敛去,本就平庸的相貌越发不讨人喜欢,甚至溢出几分刻薄之色,卫茉背对着她看不到,却能从声音中听出她不怀好意。   “哦?那刚才玉致说的三条在家规中分列第几你可还记得?”   卫茉沉默了。   这明显属于刻意刁难,偏偏薄老夫人视而不见,也许是不喜欢卫茉,也许是想借着马氏的嘴考验她,不管怎样都能够看出,薄湛提出要娶她时一定在家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得罪了不少人。   她暗自嗟叹,突然听到熟悉的男声在背后响起。   “伯母,你进薄家几十年都没背下来的家规,要求茉茉读了半个时辰就倒背如流,恐怕不太合适吧。”   薄湛还是发话了,字句皆似暗潮涌动,一点儿没给马氏留面子,老实的薄青现在才闻出两房之间的火药味,刚要打圆场,清浅的娇音滑入耳帘。   “分别是第十三条、第五十六条和第一百零二条。”   嬷嬷上前翻了翻家规,确认无误,向薄老夫人微微点头,一时之间,四座皆沉默。   卫茉回过头,先是望了薄湛一眼,然后勾唇哂笑道:“我生性愚钝,想得久了些,伯母见谅。”   马氏犹如生吞了一只活虫下肚,脸色难看得紧。   “行了,都闭嘴吧。”薄老夫人摆摆手,似有疲倦之意,“该领罚的领罚,该自省的自省,都下去吧,折腾了一早上,我也累了。”   众人纷纷起身告退,大房的三人率先离开了引岚院,薄湛则上前扶起了卫茉和薄玉致,走出去了才问道:“都没事吧?”   卫茉还没说话,薄玉致两步跳到她跟前,满含歉疚地说:“对不起嫂嫂,都是我连累了你,你一定跪疼了吧……”   喻氏也急道:“快去我院子让吴大夫瞧瞧,这大冷天的可别留下什么病根了。”   卫茉心中腾起暖意,尽量自然地喊到:“娘,我没事,您和玉致先回去吧,不是还要来送剑吗?可别迟了,不然一会儿祖母又要生气了。”   薄玉致撅着嘴说:“知道了……”   喻氏叹口气,又多叮嘱了几句,这才领着薄玉致返回院子,卫茉转过身,与薄湛对视须臾,只听他道:“我们也回去罢。”   卫茉颔首,深吸一口气踏出了引岚院。   这嫁到薄府的第一关……算是过了吧?   ☆、洞察身份   深夜,明月别枝,万籁俱静。   卫茉突然从梦中惊醒,迷蒙中蜷起身体摸向膝盖,微微一碰就疼得满头冷汗,瞌睡虫霎时全飞了。她欲起身看看是怎么回事,才支起胳膊,黑暗中倏地响起了低沉的男声。   “怎么了?”   她惊得胳膊一滑,恰好跌在薄湛的臂弯里,膝盖却撞到了他的腿,顿时疼得说不出话来。薄湛闻她呼吸加重,立刻点燃了床头灯,发现她脸色苍白地捂着膝盖,卷起银绸裤腿一看,双膝竟又红又肿,他愣了愣,旋即明白这伤是早上弄的。   “白天问你怎么不说?”   “那会儿不疼。”   卫茉话说得云淡风轻,胸中却有股躁郁之气,一是因为没睡醒,二是因为这具身体再一次弱得超越了她的底线,薄湛听出来了,短暂的静默之后起身走到桌前,从屉子里拿出一个瓷瓶,用食指挖出一块水晶冻般的药膏,打着圈涂抹在她的膝盖上。   药膏又凉又滑,立时舒缓了燥热,只是按压之下痛意愈发深入骨髓,卫茉长睫深垂,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看不出表情,薄湛瞥了眼锦被上被攥成一团的花朵,低声道:“忍一忍。”   “我受得住,多谢侯爷。”   听到她刻意稳住声线拉开距离道谢,薄湛黑眸闪了闪,在换到另一只膝盖时加重了手劲,果然感觉到娇躯一颤,她却仍然死咬着唇一声不吭,这性子跟薄湛印象中的欧汝知简直如出一辙,他的心忽然隐隐作痛。   他这般试她,若她真是小知,会不会怪他?   想到这,薄湛加快速度涂完药,边擦手边说:“明早我差人去娘那里说一声,你就别去请安了,若起来还不舒服,就请大夫来看看。”   “知道了。”卫茉顿了顿,声音无甚起伏,“我身子骨不争气,让侯爷费心了。”   “无须客气,说到底也是因为玉致。”   说完这句,薄湛熄灭烛火揽被躺下,旁边的人儿不动声色地往床内缩了缩,他毫不在意,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薄湛就出门了,也不知去了哪,倒是嘱咐聂峥请了大夫来,一看之下说是冷热交织引起的毛病,调了些外敷的药就走了,大半天下来,留光给卫茉换了两次药,眼看着消肿了,心终于落了地。   “小姐,还疼不疼?要不我给您揉揉?”   “不用了,没什么事。”   卫茉斜倚在榻上看着两个婢女蹿来蹿去有些眼花,干脆穿鞋起身,留光连忙来扶,担心地问道:“小姐,您腿还没好呢,这是要上哪儿去?”   “房里太闷了,我去书房找些书看。”   练不了武,出不了门,暂时就只能看书打发时间了,好在侯府基本每个院子都设有书房,而白露院的离卧房仅有尺椽片瓦之隔,穿过回廊就到了。   卫茉推门进去时屋子里已烧起了红炉,银丝炭中溢出丝丝琼蜜,暖香扑鼻,留风放下罗幕遮去翻涌的寒风,刚倒好热水就听见卫茉说:“下去吧,我自己待会儿。”   “是,小姐。”   留风依言退下,出去刚好撞见抱着绒毯匆匆而来的留光,于是冲她摆了摆手,拉着她一块走了。   “你怎么不让我进去?我毯子还没送呢,小姐万一冻着怎么办?”   “走吧。”留风并未多解释,只是随口聊着,“你觉不觉得小姐最近总喜欢独处?有时我进去她都没察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留光点头:“会不会是有什么心事?”   “有可能。”留风无奈地叹了口气,“自从上次大病过后小姐就这样了,可别憋出病来,到时主人肯定又要担心了。”   “是啊……”   两人渐渐走远了,这些长吁短叹并没有传到卫茉耳朵里,她正抬头仰望着覆盖了三面墙的樟木书柜,纵横交错耸入天顶,甚是壮观,她一小格一小格地搜寻过去,在经过了国学、药典和杂集之后终于看到了自己喜欢的兵法,细翻之下居然还有前朝孤本,她眼睛一亮,立刻踮起脚尖把那本《韬战》取了下来。   薄湛倒是个识货的。   她如此想着,掸了掸封皮上的灰尘,正要移步桌前阅览,周围忽然卷起一阵冷风,她倏地抬眸,发现侧面弹开了一道暗门,缝隙里黑黢黢的,透着某种神秘的气息,她眯着眼凝视片刻,缓缓放下手里的书,举起一盏烛灯朝里探去。   三米见方的石屋,内置一张月牙桌,摞着十几沓卷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卫茉的心跳逐渐慢下来,却不由得生出疑问,这密室看起来跟普通书房没什么区别,薄湛是用来干什么的?   毕竟窥视别人的秘密并不是什么好事,她退了一步,欲阖上暗门,推到一半的时候又停下了,那深邃的幽光似乎化作了一双手,撩拨着她的心,她的神智,血液上涌的一刹那,木兰花裙摆悄悄滑过了石墙,不知不觉地攀上桌角。   她走进去了。   一股潮湿的味道窜入鼻尖,卫茉回过神来,对自己魔怔般的举动有些诧异,正要返身出去,不小心撞到桌沿,卷宗七零八落地撒了一地,她蹲下身去捡,封面的大字顿时映入眼帘。   军备造假案、京畿守备营军费明细、兵部制械坊账本……   卫茉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这里面的东西全都涉及重要人物,随便曝光一本都能在朝野掀起惊涛骇浪,杀伤力极大,怪不得要藏在密室之中!   思及此,她更不敢久留,三两下收拾好卷宗就要出去,正在此时,眼角划过一个熟悉的名字,她脚步顿住,回身将那本卷宗拿至眼前细看,突然面色大变。   御史通敌案。   卫茉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略有停顿之后翻到了第二页,紧接着速度越来越快,如劲风狂扫,沙沙声不绝于耳,见底的一刹那,她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紧握成拳。   那上面写着,欧御史处斩当天被囿于笼中游街示众,彼时边疆鏖战,民怨沸腾,故多有悍民掷物泄愤,致其头破血流,狼狈不堪。斩首之后由于百姓暴动,一家三口及若干家仆皆死无全尸,曝于荒野,被苍鹰啄食,腐臭熏天,而欧宅也被好功者付之一炬,断壁颓垣,甚为凄凉。   后面的字已被水渍晕开,再也看不清。   卫茉死咬着自己的手臂,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她不敢大声哭喊,只能低声呜咽,似一只受伤的孔雀,即便痛得无法忍受,脊背仍然挺得笔直,因为她知道,她的父亲是冤枉的,不曾愧对朝廷社稷一丝一毫,她不该低这个头!   “爹……女儿对不起您……连让您入土为安都做不到……呜……”   卫茉哭得撕心裂肺,血从手臂蜿蜒而下,在石地上洇了一小滩,她却似感觉不到,整个人陷入了麻木,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暗门后有道伟岸的身影同样也快到达极限,恨不得立刻掀开门冲进去,一把将她抱入怀中!   小知,真的是你……   薄湛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后悔设了这个局,一颗心几乎裂成两半,痛得仿佛扎进了一千根针,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为了保护卫茉,也为了留下她,他不能让她掺和进这些事里来,只能维持着现在的身份默默地守护她。   小知,再忍忍,我会尽快查清一切帮你报仇的,相信我。   薄湛闭了闭眼,勉力抑住内心的痛楚,悄然步出书房折身于假山后,隔空击碎一盆兰花,不出意料,隔壁的两个婢女匆匆赶来,卫茉听见脚步声霎时清醒,迅速擦掉泪水关上了暗门,婢女们进来之时看到的便是她安然坐在桌前看书的场景。   “怎么了?”她淡淡相询,瞥到自己手腕还在滴血,悄悄缩回了袖子里。   两个婢女见她无事,以为自己听错了,顿时有些讪讪,留光较为机灵,顺嘴说到:“小姐,若是选好书了就回房看吧,正好一会儿也该换药了呢。”   “好。”   卫茉答应得很快,随手拿了本别的书,然后一点点把那本《韬战》塞回了原处。   但愿薄湛不会发现。   于是她惴惴不安地度过了一整天,直到夜阑人静,躺在床上许久还是无法入眠,眼神时不时飘往书房的方向,后来薄湛就出现了。   昏黄的灯光中,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卫茉忘了要躲避,定定地凝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除衫脱鞋,掀被上床,尔后眼前陡然一暗,庞大的影子覆上来,遮去一室光华,将她围拢在层层丝幔垂下的床角。   他想干什么?   卫茉后知后觉地想着,薄湛大手一捞,将她整个人抱到了怀里,紧实的肌肉贴着她只着薄衫的身体,炙烫无比,她呼吸一窒,正要挣脱,他却在她耳边轻轻呼气。   “腿还疼么?”   “不、不疼了。”   难得见她紧张到结巴,薄湛低低一笑,俊脸又靠近几分,道:“那就睡吧,明日还要陪你回门。”   说完,他把卫茉放到一边躺了下去,卫茉暗暗松了口气,心想他应该没发现书房的事,正准备面朝里侧睡下,腰间被什么东西一扯,滑不溜丢的丝衣带着她一路滚向薄湛的胸膛,她尚处于晕眩状态,一只手臂已牢牢地锁上了腰间。   “晚安,茉茉。”   月光洒进窗棂的瞬间,一个灼热的吻印在了卫茉的额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摸清了大茉茉的身份,侯爷可算能松口气辣~   ☆、祭拜长辈   “爹,娘,不要走!”   卫茉凤眸紧闭,不停发出呓语,双手时而挥舞时而紧攥,惊醒了身旁的薄湛,他翻身覆在娇躯上,轻拍着她柔嫩的脸颊唤道:“茉茉,醒醒。”   叫了好几声卫茉终于醒来,胸口微微起伏,盯了半天才认出他是谁,尔后迅速竖起了心防,所有情绪都敛得涓滴不漏,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侯爷,你压着我了。”   薄湛无奈地拉开些距离说:“你做噩梦了。”   束缚解除,卫茉立刻坐起身,冷静地表达着歉意:“对不起,吵醒你了。”   薄湛暗叹,揉了揉她汗湿的鬓发温声说道:“天色还早,去净池沐浴一下吧,免得一会儿出门染了风寒。”   卫茉点头去了,银丝睡裙长长地曳在地上,像条顽皮的小蛇一耸一耸的,拐个弯就不见了。内室很快传来了哗哗的水声,薄湛在青帷外听得心猿意马,卫茉却浑然不觉,整个人闭上眼睛沉入了水底,仿佛缓慢的水流声更能让她平静下来。   昨天她情绪失控没来得及细想,既然薄湛将她爹的案子放在这些秘密卷宗之中,那就说明这件事绝对没有表面那么简单,或许是牵涉到某个大人物,或许是朝廷政斗中一枚制胜的棋子,不管怎么说,她要想办法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试探薄湛虽然是最好的方法,但目前来讲风险很大,毕竟她刚嫁进来,昨天又翻动了密室,冒冒失失问起肯定会引起他的怀疑,等过一阵子关系稳定下来再找机会也不迟。   说到两人的关系,卫茉幽幽一叹,也不知薄湛吃错了什么药,明明前两天还是保持距离的谦谦君子模样,从昨夜开始就完全变了,又是抱又是亲的,她躲都躲不及,真要命。   卫茉从水中冒出头,双颊被热水泡得泛起了淡淡的粉色,比刚醒来那会儿要好看不少,她半坐在池边,拿来香胰抹遍全身,复又沉浸在池中,泡沫从白皙的肌肤上剥离,缓缓浮出水面,散发着晶莹的光芒。   不久,薄湛的声音远远传了来:“茉茉,洗好了吗?”   卫茉兀自闭目静思,耳边波澜滚动,什么也听不到,是以半天没有回应,薄湛有些担心,顾不得太多就闯了进来,隔着七彩琉璃屏风望去,后面竟无人影,他忙不迭绕到池边,只见一片海藻般的墨发在水面浮沉,吓得他立刻跳进池里把卫茉拉出来,心惊肉跳地吼道:“你这是干什么!”   身边突然溅起巨大的水花,卫茉也吓了一大跳,眨了眨眼睛发现是薄湛,正欲发怒,却被他眼中的惊惶震住,脑袋缓慢地运转几秒之后,她啼笑皆非地反问道:“侯爷以为我是在干什么?”   薄湛见她神智清醒,唇边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嘲弄,顿时有些发懵。   卫茉谑笑道:“侯爷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我才进门三天,还不至于为了引岚院那点事就寻死觅活的。”   “我——”薄湛有口难言,他担心的是昨天书房的事。   见他垂眸不语,卫茉便也不再多言,谁知一低头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未着寸缕地倚在他怀中,立刻捂住胸口将他使劲一推,声音低得不能再低:“请侯爷先行出去。”   薄湛回过神,漆黑的瞳眸盯着那缀满水珠的香肩,倏地燃起了火光,卫茉越看越心惊,下意识后退,却被他一个跨步重新锁入了臂弯。   “你我是夫妻,怕什么。”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薄湛愈发起了挑逗之心,贴近她耳珠低声道,“叫声好听的我就出去。”   卫茉的脸瞬间黑了。   什么叫好听的?他闹了个乌龙她还得夸他?   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感觉到薄湛的手正慢慢下滑,卫茉只好忍耐地说:“侯爷,您英明神武,可否容我先行更衣?”   薄湛没说话,挑着眼角看她,明摆着不过关。   卫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微微扭动着想缩出去,他反而收紧了臂膀,健硕的身躯与她贴合得没有一丝缝隙,仿佛要融为一体,卫茉顿时血气上涌,忍不住腹诽,要换作以前她早就一掌甩出去了,哪会被他轻易制住?   “茉茉,再磨蹭我可就不走了。”   又来了,他一这么叫她就耳根子发麻,忍不住瞪他,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目光依旧火热,似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卫茉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他想听什么了。   她尚在迟疑,余光里的黑影陡然放大,携着炽热的气息洒上她的脸颊,她心跳骤停,抵住薄湛倾来的身体急喊道:“相公!”   薄湛的动作停顿了下,还是从颊边偷了个香,这才满意地勾唇道:“嗯?有什么需要为夫效劳的么?”   卫茉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出、去、就、好。”   “哦,好啊。”薄湛认真地点头,倏地搂着她飞到了地上,顺手扯来浴巾裹住,“快些穿衣,我在外头等你。”   说完,他也不管身后的卫茉是个什么表情,穿着一身湿衣滴滴答答地离开了浴池,明明狼狈得很,神情却格外惬意。   卫茉愣是半天没吭声。   等她拾掇好再次看见薄湛人的时候已经是在侯府大门外了,照寻常说来,嫁出去的女儿回门时都要带上好些礼物以示婆家的重视,普通人家尚且要挑几担子的东西,何况是侯府,可怪的是门口就一辆孤零零的双辕马车,连仆人都没有,别提有多冷清了。   “少夫人,请。”   聂峥垂首立于镇宅石狮旁,引着卫茉上了马车,甫掀开帘子,一双温暖的手就伸了过来,拉着她坐在腿上耳鬓厮磨。   “冷不冷?”   经过浴池那么一闹卫茉已经非常淡定了,爱答不理地回道:“不冷。”   薄湛像是没听见一样,抓来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捂着,她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地掰开了他的手指,然后就听到他微带歉意的声音。   “是不是刮疼你了?”   卫茉瞅着他掌心那习武之人独有的薄茧,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才道:“没有。”   想当初她也是练剑练得一手茧子,每次王姝看到都直呼心疼,从邻国搜罗来的蜜露自己舍不得用,一盒盒往她那送,都被她糟蹋了。而今她的手光滑细嫩,再也不需要那些东西,可她却分外失落。   这辈子或许都不能再握剑了吧?   薄湛看她神游天外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又想起了往事,于是故意岔开了话题:“还有两个时辰的路要走,你昨晚没睡好,眯一会儿吧。”   两个时辰?   卫茉掀开帘子,发现走的竟是出城的路,顿时回过头诧异地问:“不是去卫府?”   “那种地方不回也罢。”薄湛嗤之以鼻,随后又问了一句,“我带你去见个前辈,你不介意吧?”   卫茉本就不想去卫府,见他面容严肃而深沉,猜想那位前辈对他一定很重要,便慨然应允了,出于好意她问道:“不带见面礼?”   “不用,人去了就好。”薄湛浅笑着把她按进了怀里,眼底悲凉一纵而逝,无人察觉。   卫茉不习惯如此亲密,规矩地坐到了一旁,在马车的摇晃下昏昏欲睡,薄湛见状又把她抱回了腿上,她眼皮子发沉,无力抵抗,很快就歪在他肩头睡着了。   下车的时候精神抖擞,只是万丈苍茫入眼,教她分不清身处何方。薄湛牵着她穿过琼林小径,拨开不起眼的枝桠,眼前豁然开朗,一栋宅院矗立在巍峨的山壁之下,覆雪凌霜,孤寒僻静,似乎已久无人烟。   雪下得很大,他们的脚印很快被淹没,聂峥进了门就停住了,尽职地守护着宅子的安全,薄湛则拉着卫茉继续往前走,卫茉一路观察,发现四周虽然整齐干净,但盆栽已枯萎,井中多浮萍,显然乏人打理,那薄湛口中的前辈……   她满腹疑窦,偏过头欲询问,瞧见薄湛肃穆而冷寂的侧脸,只得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走进屋内,似乎比外面还要阴冷,陈设也很简陋,一张方桌两把藤椅,蛛网密布,尘飞如絮,薄湛笔直走到尽头,双手贴在墙壁上摸索着,按出两个凹槽,随后地面一阵晃动,裂出一米见方的密道。   薄湛率先走下了楼梯,然后向卫茉伸出手,见卫茉迟迟不肯动,他低声哄道:“别怕,这只是为了避人耳目。”   卫茉端视良久,终是把手交给了他。   走过漆黑而漫长的阶梯,尽头的房间十分整洁,还闪着幽光,细看之下竟是数十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散发而出,其围绕的中心摆着一张八仙香案,插着满满一丛白菊,上置四个牌位,如山丘起伏,只是被白纱盖得严严实实,不知供奉的是何人。   原来薄湛说的前辈已经过世,他只是带她来拜祭。   “茉茉,过来跪下。”   薄湛拈了一支香,跪在荼白色的蒲团上郑重叩首,卫茉虽然不知内里,怀着对逝者的敬意也磕了个头,转头便收到薄湛欣慰的目光。   “这里葬着我的义父义母,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公开祭拜,如今我已成家立室,理应带妻子过来见一见他们,茉茉,你与我一起再给他们磕三个响头吧。”   卫茉颔首,又是三声闷响。   随后薄湛揽着她起身把香插好,烟雾飘渺中听见他对着灵位说到:“爹,娘,我既有了妻子,一定好好待她,不会再像从前那般醉生梦死,你们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以后若有时间,我会多带她来看你们。”   卫茉在边上听得眼皮子直跳,醉生梦死?薄湛还有这一面?   没工夫细想,薄湛已拉着她往外走了。   回到车上,沿着山道返回天都城,马儿颠颠地跑了一路,卫茉晃得难受,心里愈发憋不住话,正欲问个明白,薄湛却忽然一言不发地抱住了她,手臂紧了又紧,似乎这样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卫茉虽然冷眉冷眼,心却极为柔软,以为他仍在为逝者心伤,不忍推开他,只好默默地由他去了。   罢了,来日方长,有机会再问吧。 作者有话要说:  卫茉:你是不是傻?我像是会自杀的人吗? 薄湛(叹气状):好不容易才娶到手,一不小心又玩完了可怎么办?为夫这是操心啊…… 卫茉(扬起眉头):你说什么?大点声! 薄湛(恢复笑脸):没什么,我爱你宝贝。   ☆、入宫赴宴      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宫里忽然来召,说是皇后设宴款待靖国侯夫妇,卫茉换上宫装,与薄湛一起进了宫。   其实打内心来讲她是不喜欢应酬的,但薄家毕竟是皇亲国戚,这些事总少不了,与其费尽心思抵抗不如好生应对,说不准还能对她查案有所帮助,如此想来,她愈发心安神定,只是薄湛看她沉默以为她紧张,一路念叨个没停。   “茉茉,只是几个人吃顿饭而已,皇上不会出现,别害怕,礼仪记错了也不要紧,万事有为夫兜着,听到了吗?”   卫茉瞥了他一眼,“啪”地打掉了偷偷摸上后腰的毛手,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听见他说话。   皇上出现又怎么了?她又不是没见过!   马车驶到禁宫外就停下了,本来是要步行至仪鸾宫,皇后特地遣了雕辇来,一路护送他们至殿前,省了不少脚力。   宫人引着他们穿过蜿蜒的回廊,转过拐角踏入门厅,皇后已赫然位列上席,左手边还坐着一对男女,男的温文尔雅,浑身贵气,女的明丽动人,直率洒脱,看起来十分般配,卫茉只扫了眼便记起来了,那是煜王和煜王妃。   煜王乃是皇帝的嫡长子,为人稳重仁厚,在朝中颇受拥戴,而煜王妃则是将门之后,父亲雄踞一方,手握十万强兵,这门婚事当年轰动朝野,可谓强强联合。   “你看,正说着呢人就到了,湛儿,快些领你夫人进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皇后和蔼地冲他们招手,一点架子也无,薄湛牵着卫茉跪下行礼,齐道:“参见皇后娘娘,王爷,王妃。”   “快起来快起来。”皇后命人给他们赐座,尔后嗔道,“都说了是家宴,你这孩子,如此多礼做什么?”   煜王也笑道:“母后说的是,这宴席本也是为了贺你二人新婚而设,三堂弟切莫拘礼。”   薄老夫人乃是当今圣上的亲姑母,而煜王又是嫡长子,辈分与薄湛相当,故有此称呼,薄湛却没有因此忘形,做足了礼数才落座。   离晚膳还有一会儿,皇后便与他们聊起了家常。   “前段时间本宫甚是发愁,这皇室宗亲里,荣国侯府的逊哥儿和昕亲王府的熙哥儿都成亲两年了,就你靖国侯府迟迟没有动静,本宫正想着送几本贵女图册去让姑母挑一挑,婚事倒悄无声息地成了,你啊,保密功夫做得可真到位!”   薄湛弯了弯嘴角道:“让娘娘担心了,是我不对,该早些报备的。”   听到他的用词,煜王妃顿时捂嘴轻笑:“还报备,你当是报备军饷呢?母后的意思是你早该领来给我们看看,也好让我们知道,平时正儿八经不苟言笑的薄小侯爷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是不是母后?”   她快人快语,皇后和煜王都被逗笑了。   “可不是,难得有姑娘能入他的眼。”皇后笑眯眯地打量着卫茉,称赞道,“不错,文文静静,长得也标致。”   卫茉红着脸低下头,双手还绞着水袖,似颇为羞涩,薄湛见状顿时有些好笑,以往只见过她风姿飒爽的模样,没想到装起小家碧玉来也挺像那么回事,到底是他的小知,浓妆淡抹总相宜啊。   “谢娘娘夸奖,内子脸皮薄,不善言谈,失礼之处还望娘娘恕罪。”   他淡淡地告着罪,皇后却摆摆手,满脸宽容,但门口站着的几个宫女就不一样了,眼底分明有鄙夷之色,尽管一晃而过,还是被卫茉看到了,她敛去眸中精光,头垂得更低了。   既然商家女这个卑微的身份摆脱不了,不妨以退为进,让他们都觉得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草包就好,对于这样的人他们往往不会防备,更利于她探听到想知道的事情。   “瞧瞧,还没说什么就护得这么紧,我可没见过这样的靖国侯,莫不是谁假扮的吧?”   “越说越没边。”皇后笑剜了煜王妃一眼,“煜儿刚娶你的时候不也是这样?进个宫都巴巴地跟着,生怕母后把你吃了。”   闻言,煜王慨然大笑,神色坦荡,毫无申辩之意,煜王妃反倒红了脸,不依地唤了声母后便再没说话。   一派喜乐祥和的气氛中,众人移至偏厅用膳。   饭桌上是分开坐的,煜王妃亲昵地拉着卫茉的手坐到了皇后右侧,与薄湛隔着一整张红木葡纹嵌石圆桌,他的眼神时不时飘过来,卫茉被盯得烦了,索性避而不看,安安静静地低头用膳。   另一边,两个男人坐在一起,总免不了要谈到政事,酒过三巡,煜王问到了京畿守备营的事。   “听说最新一批的火铳已经送到你那儿去了,怎么样,效果如何?”   “本来这个月要去京郊试火的,只是……”薄湛声音顿了顿,略含愧色地说,“只是近来一直忙于婚事,实在分身乏术。”   煜王眼底闪动着了然的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成家是大事,那些东西晚几天试也无妨,横竖跑不了,再说父皇不也放了你一个月的假么,且踏实地过你的新婚日子吧。”   薄湛拱了拱手,道:“多谢王爷体谅。”   卫茉听见这番对话不禁暗暗腹诽,薄湛还真够狡猾的,这段时间明明每天都去了大营,火铳恐怕也早就试过了,不想把军机透露给煜王就把婚事搬出来当挡箭牌,等传出去估计又会有人嚼舌头了——说她给薄湛下了降头。   她真是冤枉。   说实话,这些谣言卫茉都听腻了,她还挺希望钟月懿站出来给她辟辟谣,让大家知道其实薄湛心里装的另有其人,可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望,自从上次钟月懿去卫府闹过之后薄湛就坚决不让她进门了,纵然两家交好,谁说情都没用。   想到这,又听见煜王说到:“再过几日守关军队就要相继返京了,往年都是父皇委任京畿守备营负责接待,今年……”   “我尚在休沐,恐怕要辜负皇上的重用了,不过既然有王爷在,定能为皇上分忧,我便先预祝王爷一切顺利了。”   说完,薄湛向煜王举杯,两人皆笑着一饮而尽。   之后他们还说了什么卫茉都没听进去,只记得去年自己就殒命在回京述职之前,而今却端端正正地坐在这,还嫁了人,真是世事难料。   晚宴过后,皇后赐了好些东西,两人推拒不得只能收下,随后施礼告退。一走出宫门,卫茉立刻觉得空气新鲜了不少,一晚上的正襟危坐让她有些疲惫,刚倚上车壁准备闭眼休息会儿,下一刻就被人拥入了怀抱。   “累了?”   她没力气挣扎,垂着眸子回了两个字:“累了。”   薄湛低低一叹,抚着她的发丝安慰道:“我们刚成亲,按规矩是要觐见一次的,你若不喜欢,今后的大小宴会我都推了便是。”   “侯爷要怎么推?新婚燕尔这借口可用不了太久。”   她显然是在讽刺他刚才借此糊弄煜王,薄湛听明白了,笑着揽紧她说:“娘子果然聪明,听出我是在敷衍他们,不过我说的也是实话,有你在身边,我的确不想干别的事。”   卫茉只当他油腔滑调,不予理会,语调越发冷淡:“你既然选了边站,又何必对他们遮遮掩掩?”   “选了边站?”薄湛扬眉,旋即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你看见蒋贵妃差人送来的帖子了?”   卫茉默然点头。   “在煜王和齐王争得如火如荼的当下,皇后和蒋贵妃的确都有拉拢我之意,我选择赴皇后的宴并不代表我要归顺煜王,仅仅是因为我不愿意去蒋贵妃那里而已。”   薄湛的解释听起来不明不白的,卫茉皱起柳叶眉,想了半天也没想通,不由得追问道:“为什么?”   “以后你会明白的。”薄湛深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凌厉,快得让卫茉以为是自己眼花,正欲分辨清楚,薄湛却将她按进了怀里,“不是累了么,乖乖闭眼休息,一会儿我抱你回房。”   卫茉哪里还睡得着,前几日她眼里的薄湛还是个纨绔子弟,今天却摇身一变,既有城府又有心计,安然栖身在朝廷复杂的派系争斗中,谈笑自若,说到底还是她想得简单了,能执掌京畿守备营的人哪会是什么一般角色?   可他们成亲还不到一个月,他如此掏心掏肺也太匪夷所思了。   “侯爷,为什么同我说这些?”   “娘子了解相公在朝中的立场不是应该的么?我既省了心,也能让你在独自面对一些场合的时候更好地保护自己。”薄湛停顿了下,捧起卫茉的脸,在额间印下一吻,“更何况我们才做几日夫妻,而我要的是一生一世,所以要让你一开始就走得稳些。”   他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懂,但合在一起反而成了一团乱麻,根本无法理解。   “侯爷,你知道我是谁么?”   言下之意,我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你别再自欺欺人了。   薄湛笑了,犹如朗月清风,令人目眩神迷,大掌摩挲着卫茉的粉颊,温热袭来,仿佛置身于春暖花开的季节,教她的心微微颤动。   “你是我的妻,此生唯一,至死不渝。”   ☆、再探密室      卫茉一大早就被隔壁院子的敲打声吵醒了,遣了留风去看,说是侯府二少爷即将远游归来,薄老夫人命人将院落翻新,又依着马氏从库房调了许多家具古董过来装点,二十几个工人和奴仆里里外外地倒腾,无怪乎声响如此之大。   “小姐,我把门窗都掩实了,要不您再睡会儿吧?”留光瞅着卫茉眼下一圈乌青担忧地劝道。   卫茉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扶着留光起身,道:“睡不着了,去布早膳吧,早些去那边请安也好。”   她这么说是因为另有安排,今日薄湛早早去了大营,要忙一整天,让她不必等他吃饭,她低声应了,心里却想着不如趁此机会再进密室探一探,上次时间太短,没找出什么线索,这次把里面的卷宗仔细翻一遍,兴许会有别的收获。   打定主意,在请完安之后,卫茉支开了两个婢女,独自进了书房。   半月没来,书房里的摆设丝毫未动,看来薄湛最近不曾踏足此处,这个认知让卫茉稍微安心了些,她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拨动了机关,一阵摩擦声过后,密室再次向她敞开了大门,她走进去,翻开了那摞熟悉的案卷。   内容较上次并无不同,都是她看过的,但这次不同的是,她沉心静气地把细微末节都重新审视了一遍,在看到口供那页时,她忽然皱起了眉头。   案卷上记载了两份口供,皆是欧御史亲笔所书,内容却截然不同,第一份还在力证清白,第二份已经供认不讳,中间隔了十天,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卫茉捏着那两张轻薄的白纸,手微微发抖。   难道他们对父亲用刑了?   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余光瞥到探视二字,突然灵光一闪——她可以看看有哪些人去见过父亲,或许他们会知道些什么!   卫茉急急翻开探视列表,食指一路扫至改口供那天,后面列有四个名字,一览之下,她整个人都懵了。   全都是她熟悉的人。   陈阁老、秦宣、霍骁……还有薄湛。   卫茉脑子里出现短暂的空白,视线凝在最后那个名字上半天无法挪开,其他三人她能理解,他们是父亲的好友和学生,去探望是正常的,可薄湛去那做什么?   她又扫视了一遍之前的记录,果然,薄湛来了不止一次,次次都与霍骁一起,皆在半夜三更,绝非正常的探视时间,一看便知是买通了关系私自进入天牢的,可这些怎能光明正大地写在案卷上?   卫茉的瞳孔倏而紧缩。   她明白了,这份案卷上记载的都是真实情况,应该是薄湛和霍骁想方设法弄到手的,如此说来,当初在父亲的案子上他们一定出了不少力,霍骁与父亲情同父子,会这样做也属正常,而薄湛恐怕是受他之托才来帮忙的吧,没想到他们如此要好,这种抄家灭族的浑水也敢一起蹚。   想到这,卫茉头一次对自己的枕边人充满了感激。   既然薄湛对欧家有义,她定不能为了查案拖累侯府,所以接下来要更加小心,从薄湛和霍骁那探听消息几乎不可能,他们太警觉也太聪明了,很容易察觉她的意图,倒是可以从陈阁老和秦宣那里下手,至于怎么接近他们,她还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卫茉把案卷放回原处,静悄悄地关上了密室,刚坐下没多久,门扉传来了咚咚声。   “嫂嫂,你在里面吗?”   是薄玉致。   卫茉一怔,婉声答道:“我在,进来吧。”   薄玉致推门而入,狐毛兜帽里的小脑袋探了探,发觉卫茉坐在案牍前,于是快步走来,手里还捧着一沓册子,待放到面前卫茉才看清楚,蓝底白面,烫金小楷,分明是套账簿。   “我先去了花厅,两个丫头说你在书房我就上这来了,没有打扰你看书吧?”   薄玉致笑眯眯地坐到卫茉身边,恰好留风和留光也到了门口,卫茉便吩咐她们端些零嘴儿来,未过多时,一壶热腾腾的花茶和几碟糕点呈上了桌子。   “有什么打扰的,我也是闲来无事看着玩。”卫茉弯了弯唇角,一手挽袖一手执壶,滚烫的茶水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随后落入薄玉致的杯中,“你找我可是有何要事?”   “嫂嫂猜得不错,我来是要把这些账本交予你。”   “这是做什么的?”   薄玉致抿了口花茶说:“这是哥哥名下所有田庄商肆的主账,之前一直由我代为掌管,如今嫂嫂来了我可算能松口气了,呐,物归原主。”   卫茉拂着茶盏没吭声。   虽然她名义上是侯爷夫人,但侯府当家的仍然是高高在上的老夫人,名下的财产轮不到她过问,所以薄玉致拿来的这些应该是薄湛的私产,可那账册摞起来足足有半人高,卫茉只瞄了一眼便知不是小数目,她作为外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玉致,你知道我身体素来不好,恐怕……”   薄玉致连忙搬出想好的说辞:“嫂嫂,你放心,你不需要做太多事,下达命令就好,其他的我会差人去办的。”   对着那张真诚而执着的俏脸,卫茉只能婉转地说:“玉致,此事你可问过侯爷的意见?”   “问哥哥做什么?”薄玉致娇笑着抱住卫茉的胳膊,“娘同意就行了。”   “娘同意了?”含烟眉微微上扬,勾勒出卫茉诧异的面容。   “对呀,你上次在引岚院露的那一手把娘震住了,她说你聪慧过人,把这些东西交给你来管再合适不过了。”   闻言,卫茉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在府中半个月,她大致摸清了各人底细,知道二房之所以不被老夫人喜欢一是因为大房挑拨,二是因为喻氏和玉致性格耿直善良,总是吃哑巴亏,这样心无城府的母女,今天做这一番事定是把她当成了家人看待,她一再推拒只会伤了她们的心,也会伤了自己,毕竟……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家人的温暖了。   “好吧,这些账本暂时留给我看,若有不懂的地方……”   薄玉致立刻举手抢答:“问小妹就是!”   卫茉无奈地看着她,眼底绽出细微笑意,只是一瞬间,却被薄玉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亲昵地靠在卫茉肩膀上细语道:“嫂嫂,你应该多笑笑,那样好看。”   “知道了。”   她还是头一次正经回答这种问题,心里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感觉。   薄玉致走后,卫茉一直待在书房看账本,虽然有很多复杂的地方,但并没有难住她,说来还多亏在边关历练过,那时军饷吃紧,她成天抓着管账先生较劲,一来二往的倒是学会看账了,没想到进了侯府再度有了用武之地。   不知不觉,窗外就华灯初上了。   说是让卫茉别等他用饭,薄湛还是提早回来了,心里想着哪怕没备他的饭,看着卫茉吃也是好的,谁知房里房外都找遍了,最后在书房的西窗上看见一抹剪影,细弱娇小,微垂着头,被光团笼罩。   门吱呀一声开了。   卫茉抬头见是他,轻声打招呼:“侯爷。”   薄湛踱步走近,一团薄翳爬上了桌角,遮去半边水蓝色的绸裙,最后包围了卫茉,她不习惯与他如此贴近,不得已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晕眩陡然袭来,她失手打翻了珊瑚笔架,还没摸着桌子,一只手臂已牢牢地勾住了纤腰,将她卷进坚硬却温暖的胸膛。   “没事吧?”薄湛沉声道。   卫茉站直了身体,垂下双眸淡淡解释:“没事,起急了。”   薄湛眯着眼盯了她半天,不经意掠过桌上的账簿,觉得甚是眼熟,伸手翻了两页又甩回原处,冷哼道:“这个臭丫头,我交给她的事她倒拿来折腾你。”   门外的留光抓紧机会告状:“侯爷,小姐看账簿看了一下午,到现在晚饭还没用呢,奴婢们劝都劝不动。”   “留光。”   遭到卫茉低斥,留光顿时不敢作声了。   薄湛眸心微缩,低头瞪着卫茉,却只看到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他无奈,只好对留光吩咐道:“端吃的来,本侯跟夫人就在书房用膳了。”   “是。”留光欢欢喜喜地去了。   “明天我就把东西扔回玉致那,不会再让她来吵你。”薄湛拉着卫茉坐到圆几旁,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揉搓着。   卫茉神情莫测地问道:“侯爷不喜欢我做这件事?”   “我怕你伤神。”薄湛抚摸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片刻寂静之后他恍然大悟,“你想做这个?”   甚少表达自己需求的卫茉这一次让薄湛感到惊喜。   “侯爷娶我回来也不只是为了当个观赏植物吧。”   “观赏植物可不能亲亲抱抱。”薄湛伸手搂住她,语调软了下来,“你愿意管事就管,别累着自己就行。”   “那明天这账本侯爷送是不送?”卫茉淡淡掀眸看着他。   “娘子决定就好。”某人一点即通,笑得甚是狡猾。   ☆、二少归来   这日,侯府上下喜气盈门,远游北戎的二少爷薄润终于归家了,最高兴的当属马氏,一大早就开始张罗,要为儿子接风洗尘。   晚上设有家宴,阖家上下都会出席,这种场合自然怠慢不得,饶是卫茉平日喜欢穿素,今日也挑了件水红色的如意云纹雀羽裙加身,省得招了马氏的晦气,闹起来没完没了。   “小姐,您穿这个颜色真好看,人都衬得越发娇艳了,一会儿侯爷见着肯定喜欢!”   卫茉抿唇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甚在意留光所言,只淡然问道:“侯爷出门时说了什么时候回么?”   留光想了想答道:“唔……说是去了城外,拿不准几时回。”   卫茉沉默须臾,起身道:“那我们先去引岚院吧。”   “是,小姐。”   此时出门,正好赶上日薄西山,一大片火烧云飘在侯府上方,如滚滚赤焰,温暖而壮丽,卫茉缓步前行,浑身似镀了层霞光,朦朦胧胧,惹人注目。   踏进引岚院,下人皆围绕着灯火璀璨的花厅来回奔走,忙作一团,卫茉带着留光悄无声息地穿过了露天庭庑,正好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徐氏碰上了,两人脚步微微一顿,皆没有主动开口打招呼。   卫茉仅望了一眼就将徐氏的冷傲和鄙夷看得一清二楚,倒不吃惊,只是有些好笑,徐氏本家原是天都城的八大世家之一,如今没落得连饭都吃不饱,靠侯府接济勉强度日,在这种窘境之下,徐氏到底哪来的傲气和歧视?   她懒得多理,径自朝花厅走去,还未踩上台阶便听见马氏得意的笑声。   “我前些日子去璞玉轩买首饰时碰到了薛夫人,一听润儿要回京了,她高兴得不得了,暗示了好几次润儿和她三女儿的婚事,我都没应承下来,想着还是要回来让母亲敲定才好。”   卫茉略感惊疑,天都城里头姓薛的不多,能让马氏如此炫耀的恐怕也只有皇后的娘家薛氏了,没想到他们还有这层关系,真是让她始料未及。   紧接着又听见马氏说:“不过母亲应当也是同意的,薛三姑娘知书达理,人品相貌可谓万里挑一,我打心底喜欢,话说回来,到底是世家培养出来的女儿,跟那些小门小户的就是不一样,弟妹,不是我说你,这挑儿媳的眼光可得多向我看齐……哎呀,瞧我这记性,妹妹是江湖儿女,可能与三媳妇这样的更谈得来些呢。”   卫茉面无表情地听着,余光里徐氏走了上来,嘴角噙着一抹嘲弄的笑,似乎在说,你是侯爷夫人又如何?薄湛不在场,你遇着这种事还不是要忍?   厅里又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薄玉致要与马氏理论,被喻氏制止了。   徐氏见她不动,脸上笑意渐深:“三弟妹,怎么不进去?”   卫茉慢慢转过头,冰冷的眸光直射过来,似一壶雪水浇灌而下,徐氏不由得一激灵,嘴巴似冻住了,再说不出半个字,就在她心脏狂跳的时候,卫茉已经转身朝里走去。   “伯母,此言差矣。”她拉着躁动的薄玉致坐下,冲马氏冷笑道,“世间万物此消彼长,尽管我比薛小姐略逊一筹,可我嫁得比她好啊。”   马氏向来容不得别人说她儿子不好,这句话算是戳中了她的死穴,她脸色骤沉,厉光毕现,正欲怒斥卫茉,门口却突然有人喊道:“老夫人到,六小姐到——”   厅内气氛顿时一滞。   众人朝声音来源看去,只见一老一小相依而来,老的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小的身段玲珑,娇俏可爱,仔细一看,竟有八分神似。   “祖母您慢些,这里门槛高,别绊着了。”   老夫人失笑:“你这傻丫头,这是祖母的院子,天天走这过,还能摔了不成?”   薄玉媱笑嘻嘻地缠紧了手臂说:“那媱儿也要搀着您,做您的小跟屁虫!”   “净胡说,都是要嫁人的大姑娘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薄玉媱被说得红了脸,不依地跺了下脚,那模样娇憨十足,惹得薄老夫人笑意连连,安抚地拍了拍她才往里走来,众人见状,立刻各自行礼。   “母亲。”   “祖母。”   老夫人四下扫了一圈,行至主位坐下,薄玉媱跟着塞了两个软垫在她身后,低声询问着是否舒服,老夫人却把她也拉到身边坐着,这才说道:“都站着做什么,坐吧。”   “是。”   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散了,大房二房依然分成两边坐下,卫茉坐在喻氏和薄玉致中间,看着薄玉致时不时挤眉弄眼的样子,微冷的容色渐渐缓和。   “这位就是三嫂吧?”薄玉媱一刻也闲不住,好奇地打量着卫茉,“前些日子我在太学女院读书,错过了三哥和三嫂的婚礼,至今未能向你们好好道贺,还请三嫂原谅小妹。”   她微带歉意地福了福身,卫茉却连手指都没动,坦然受了这一礼,淡淡道:“哪里的话,六妹有心了。”   见她说完这句话就再也不看自己,径自端起茶盏啜饮,薄玉媱的脸色顿时僵住,缓了一阵才重新展开笑容朝马氏问道:“母亲,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呢?我和祖母老远就听见您的笑声了。”   “在聊你哥哥的婚事。”说着,马氏若有似无地瞟了卫茉一眼。   薄玉媱惊呼:“哥哥要成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问的好,我怎么也不知道?”   声先至,人后到,两名身材挺拔的男子出现在门口,一个是薄青,另一个身着白衫,倜傥不羁,不必说,应该就是薄润了。   “哥哥!”薄玉媱开心地扑上去与他拥抱,“媱儿好想你,你可算回来了!”   薄润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她放到一边,上前与各人见礼:“见过祖母,母亲,婶母。”   “润儿不必多礼,坐吧。”老夫人的目光在他身上绕了一圈,叹气道,“黑了,也瘦了,北戎到底是蛮夷之地,山水不养人啊……”   薄润笑道:“即便北戎辽阔富足,那也不如自己的家好。”   “知道就好。”马氏嗔了他一眼,“今后可不许再出去了。”   “是,儿子遵命。”   薄润夸张地作揖,惹得众人大笑,就在她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时,他却敏锐地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那人穿着水红色长裙,身姿窈窕,娇靥如嫣,从他进门起就一直静静地拂着茶盏,目不斜视,仿佛心早就飘到了别处,留在这的不过是具应付场面的躯壳而已,却莫名勾人心魄。   她就是薄湛新娶进门的妻子?   薄润眯起眼,精光一闪而过,视线正是黏着之际,突然插入一道颀长的身影,把卫茉遮得严严实实。   “见过祖母,母亲,伯母。”   迟迟归来的薄湛向长辈们行过礼之后望向了卫茉,她与之对视三秒,然后识时务地放下了手中的茶——从上周开始薄湛就禁止她沾染任何凉性食物,今儿个到这只喝了几口绿茶就被他盯上了,真是头疼。   不过正好也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老夫人让人去请老侯爷,并率先移步偏厅,大大小小都跟了过去,薄湛牵着卫茉走在最后,摸了摸她的掌心,又暖又滑,这才稍微满意了些。   辰时,家宴正式开始。   偌大一张柏木雕花圆桌坐了十来个人,海棠红瓷的碗箸杯碟整齐地罗列在上,婢女们端着精致的菜品鱼贯而入,即便立刻掩上房门,那喧笑声还是毫不停歇地传了出去。   老侯爷薄振身穿藏青色蟠螭纹锦袍坐在主位上,容光焕发,声如洪钟,怎么看也不像个古稀老人,席间兴起,还与三个孙儿饮了几杯酒,谈了些许政事,但最后还是绕到了最关心的事上。   “润儿,你游历北戎一年,总归是长了见识和本领,祖父且问你,对今后有何打算?”   薄润微微一笑,尚未说话,马氏喜不自胜地插嘴道:“父亲,润儿已获煜王举荐,年后即将上任都察院右副都御使。”   老侯爷有些惊讶,求证道:“润儿,此事当真?”   “祖父,孙儿不敢夸言,确已收到都察院的任命书。”   “好,好!”   老侯爷露出喜色,又进一杯酒,老夫人想劝他少喝些,最终还是作罢,她看得出来,老侯爷对薄润积极入仕的行为深感欣慰,因为这说明了当年传爵之事造成的矛盾或许已时过境迁了,这个家再次完整了。   而薄湛却对此事没太多反应,慢悠悠地给卫茉挟好菜,然后象征性地举了举杯道:“恭喜二哥。”   薄润狭长的眼眸溢出一缕微光,继而笑道:“多谢三弟。”   为了迎合场面,薄玉致也不得不向薄润道贺:“二哥,恭喜你成为朝廷命官,我连同五妹的一起敬你,你知道,她身子一向不好,没法参加家宴。”   薄润点头,饮尽酒液方道:“四妹有心了。”   酒过三巡,觥筹交错,气氛正是热闹,薄玉媱让婢女斟满了酒,娇笑着起哄道:“二哥入仕,三哥娶妻,小妹耍个赖,一杯酒同时敬三人,但求哥哥们和嫂嫂赏脸!”   “你这鬼丫头。”薄润笑骂着,却干干脆脆地与她碰了杯。   薄湛自然也不好推辞,刚准备把卫茉的也喝了,她却同他一块站起来向薄玉媱举杯,随后一饮而尽。   她这么做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薄湛实在太不避讳了,挟菜盛汤样样亲力亲为,活脱脱一个宠妻狂魔,老夫人都看了她好几眼了,那眼神简直让她不寒而栗,再让薄湛代为喝酒,恐怕明天她就该被家法伺候了。   不过她还是高估了这具身体的承受力,就这么一小杯下肚,立刻浑身发烫,面色酡红,眼睛更似蒙了纱,一片云里雾里,好在宴席已至尾声,老侯爷和老夫人离开之后,薄湛立刻带着她出了门。   吹着冷风瞬间清醒不少,卫茉任薄湛牵着,轻飘飘地挪着步子,没走多久,薄湛停下来回头看她,软声道:“茉茉,我抱你回去吧。”   卫茉非常冷静地摇头,又走了两步,腿忽然一软,跌入了薄湛早已准备好的怀中。   “还说不要我抱,嗯?”薄湛好笑地瞅着她。   “你家的酒太烈。”卫茉倚在他肩窝喘着气,觉得没什么说服力又加了一句,“我从前……千杯不醉……”   都提起以前的事了,看来确实醉得厉害,薄湛如此想着,笑着吻上了她的额头。   “我知道。”   小知,你从前什么都好,我一直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卫茉:那你说说我从前哪好? 薄湛(认真状):漂亮啊! 卫茉:……你看人都看脸?那我现在换了张脸…… 薄湛:没关系,我会记住你的音容笑貌——(被打飞) 愚蠢的排雷BOY,完。   ☆、花园巧遇      卫茉没想到那一杯金沙浆后劲这么足,一觉醒来已过了请安的时辰,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一边套着襦裙一边唤来留风为她梳洗,正纳闷她们怎么没叫醒她,一双宽厚的手掌已圈上腰间。   “别着急,我跟娘说好了,今儿个直接过去用午膳。”   卫茉拈着盘扣回头问道:“侯爷没去大营?”   薄湛轻笑道:“再过几日就是除夕,朝中上下皆已休沐,你相公当然也不例外。”   卫茉一怔,半晌无言,是啊,她怎么忘了,往年这个时候她都已经回到家中,换下戎装穿上便服与母亲一起上街采办年货了,哪还用上什么朝?这才过了多久她就已经不记事了,真是越活越像卫茉了……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头疼?”薄湛让留风端来了醒酒汤,亲手递到卫茉面前,“把这个喝了。”   卫茉盯着那碗褐色的汤水,半天才接过来啜了一口,涩得舌头都麻了,她干脆一口气喝光,刚放下碗,薄湛问了一句话,害她差点呛住。   “茉茉,听说昨天你当着好多人的面夸我来着?”   “侯爷想多了。”她移开视线淡淡说道,“当时伯母实在太过分,我不过还以颜色罢了,遣词用句侯爷不必放在心上。”   “我已经放心上了。”薄湛抱住她,鼻尖蹭着她的耳垂,带来微痒的触感,“他们都以为你嫁给我是高攀了我,其实是我捡了个宝才对。”   卫茉不太自在地推开他,然后转移了话题:“侯爷,差不多该去娘那里了,容我先行洗漱。”   薄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答了声好便离开了房间。   之后两人相携来到拂云院,行至门扉半敞的花厅外,里头隐约传来了薄玉致微恼的低喊声,两人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母亲,我都说了今天不想去请安了,您就别逼我去了行么?”   说完,门倏地拉开,薄玉致埋头奔出来,见到薄湛和卫茉先是愣了愣,继而眼睛发亮,仿佛找到救星一般,迅速藏到了卫茉身后开始装委屈。   “嫂嫂,救我……”   尾随而出的喻氏无奈地瞪着她。   作为挡箭牌的卫茉实在有些为难,但在薄玉致坚持不懈地扯了无数下袖子之后,她只得向喻氏说道:“娘,听说您钟爱寒梅,花园里的玉蝶龙游都开了,我去采两株来插在偏厅的花瓶里。”   “我也去我也去!娘,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不等喻氏说话,薄玉致拉着卫茉逃也似地奔出了院子,两个婢女连忙跟上去,薄湛在后头虎着脸喊道:“跑什么跑,别摔着你嫂嫂!”   薄玉致没应声,但分寸还是有的,出了院门就放缓了脚步,然后冲卫茉抱歉地笑了笑,卫茉喘了口气,挑起凤眸睨着她道:“说吧,究竟是什么事。”   “也没什么……就是今天尚书府的邱夫人带着二公子来做客,我嫌人多不愿去罢了。”   姓邱?看来是兵部尚书邱元顼的夫人了,带着儿子来侯府,莫非是……   卫茉知道薄玉致话没说全,也不明问,扭身就往回走,道:“我忽然有些累了,不想采花了。”   “哎?别别别!”薄玉致连忙拉住卫茉,瞧见她眼底的戏谑顿时跺了跺脚,又气又好笑地说,“嫂嫂你太精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怎么不说自己抓挡箭牌抓得飞快?”   “因为我知道嫂嫂最好了,一定会袒护我的!”某人及时拍起了马屁。   卫茉眼中升起几缕柔光,仿佛在古灵精怪的薄玉致身上看到了弟弟欧宇轩的影子,他比薄玉致还小了几岁,更爱调皮捣蛋,每次都是她替他收拾残局,从前她还嫌烦,现在却盼望能回到那段时光里去,然而她知道,这是个永远都无法实现的念想。   “嫂嫂?”   薄玉致掐了朵红梅在卫茉眼前摇着,卫茉恍然回神,这才发现已步入花园,晴空之下,数十种花朵齐齐盛放,粉的甜美,红的娇艳,令人目不暇接,呼吸间,醉人的香气萦绕鼻尖,三分醒目七分醒神,舒畅得无法言喻。   “嗯?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邱夫人是来与侯府联姻的。”   卫茉意料之中地点点头,道:“那你为什么不去?你是府中最年长的姑娘,按规矩而言,要谈婚论嫁也是从你说起。”   薄玉致眼中倏地蹿起几点星火,讽刺道:“这府中哪还有什么规矩?只要是她薄玉媱喜欢的,通通都要给她让道!”   “她喜欢邱二公子?”   “岂止!”薄玉致越说越来气,“从小到大,只要跟我有关的她都喜欢,一盏花灯,一枚玉簪,甚至是太学的念书名额,祖母说给就给,完全不在乎我的感受,如今到了终身大事还是这样,尽管我看不上那个什么邱二,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真是傻。”卫茉折下一束挺翘的梅枝放入留风提着的篮子中,云淡风轻地说,“既然看不上就任她赶紧嫁出去吧,到时就没人碍眼了。”   薄玉致一怔,满腔怒焰瞬间熄灭。   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一把剪子放到了薄玉致手里,她抬眸一看,卫茉正指着上面够不着的地方,让她踩轻功上去折,薄玉致顿时笑出声,式样做足才一个旋身掠上了枝头,步法灵动,矫如燕雀,须臾之间便落回卫茉身旁,奉上她要的梅枝。   卫茉扬起唇角说:“我道也是,有如此俊的功夫,怎会看得上文弱书生?那些个软脚虾就留给她玩去吧。”   “嫂嫂说得极是,是小妹太浮躁了。”薄玉致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看得边上的留光忍俊不禁。   采够了梅花,也差不多到了午膳时间,几人正准备原路返回,途经中央空地,两个影子远远斜伸过来,薄玉致抬头一看,好死不死的,正是薄玉媱和邱二两个冤家,她转身就走,却被卫茉拉住了。   “三嫂,四姐!”薄玉媱招呼打得响亮,眸底却悄悄溜过一抹幽光。   “六妹。”卫茉轻轻翕动着菱唇,目光转向邱二,“这位是?”   邱二一身锦衣华服,面冠如玉,俨然是个俊俏的公子哥,尤其那双狭长的凤眸,比女子生得都美,颇引人注目,只见他轻扫袖袍,弯身施礼道:“三少夫人,四姑娘,邱瑞有礼了。”   薄玉致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让他颇为尴尬,卫茉适时出声:“我们出来已久,就不奉陪了,邱公子且尽兴,告辞。”   她婉婉转身,刚行了两步,不出意料,身后的薄玉媱果然开口了。   “三嫂,别着急走啊,这里景色宜人,又没有长辈们在,不如多聊会儿吧!”   卫茉回过身,眼底一片幽深,似笑非笑地说:“不会打扰你和邱公子么?”   “不会不会!”薄玉媱侧首看了邱瑞一眼,娇羞地低着头支吾道,“反正……反正今后日子还长……”   看来两人婚事已定。   卫茉暗中捏了捏薄玉致的手,尔后淡淡地勾着唇说:“既然如此,我们就一同去亭子里赏花吧,留光。”   “在。”   留光应了一声,从篮子里抽出几块软垫放在了石凳上,卫茉率先走过去坐下,薄玉致跟着坐在她身旁,薄玉媱挽着湖绿色的裙摆款款而来,不料在石阶上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去,幸好邱瑞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待她站稳之后又亲自蹲下去替她拂去裙角的灰尘,一举一动甚是贴心,薄玉媱霎时红了脸。   卫茉盯着这暧昧的一幕,目光掠过邱瑞微微翘起的小指,停顿了几秒,尔后若无其事地问道:“六妹可无妨?”   “无妨,多亏了瑞哥哥……”   两人对视一眼,情深意浓,不知擦出多少火花,薄玉致看戏看得有些不耐烦,拔身欲走,背后突然传来薄玉媱幽怨的声音。   “四姐,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薄玉致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说:“薄玉媱,你别没事找事啊。”   薄玉媱嘴巴一瘪,眼睛里水光闪闪,“你看,你分明还在气我抢走了瑞哥哥……”   邱瑞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只心疼地瞅着薄玉媱,没想到接下来薄玉致的一句话顿时让他气红了脸。   “我不生气啊,我又不喜欢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软脚虾,谢谢你挺身而出啊。”   “玉致,休得胡说!”卫茉回头冷声斥责着,并向邱瑞致歉,“邱公子,舍妹有口无心,还请你海涵。”   邱瑞胸口微微起伏,右手紧捏着袖口,指节泛白,显然已经怒极,却勉强扯出个笑容说:“没关系,我……”   “四姐,你太过分了!我要告诉祖母!”薄玉媱红着眼大喊。   薄玉致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随后抽身往外走去,卫茉也同时站起来向二人告辞,待她们离开之后,薄玉媱的脸色阴沉了一瞬,转眼又抽噎着扑进了邱瑞的怀抱,仿佛受了委屈的人是她。   “瑞哥哥,对不起,我不知道四姐会……”   “没事没事。”邱瑞抚上她的肩膀细声安慰着。   另外一边,越走越远的两人直到进了拂云院还在窃窃私语。   “嫂嫂,你为什么让我故意激怒邱瑞啊?”   卫茉抿着唇,表情有些神秘,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为了验证一件事,还不能确定,下次再告诉你。”   “不嘛,我现在就想听。”   薄玉致抓着她的手臂摇来摇去,衣襟突然一紧,整个人被凭空提溜到一步之外,随后卫茉便被保护性地搂住了,薄玉致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哥哥。   “闹你嫂嫂闹个没完了是吧。”   面对兄长的威严薄玉致只能甘拜下风,吐了吐舌头,识相地溜走了,卫茉刚舒了口气,黑影压了下来,在她颊边吻了吻,道:“饿了吧,我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花雕鹿肉烧冬笋。”   卫茉疑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薄湛学着她刚才的口气说:“下次再告诉你。”   卫茉睁大眸子瞪着他,他朗声大笑,揽着她走进了偏厅。 作者有话要说:  薄玉媱和邱瑞这两口子虽然讨厌了点,但今后不可或缺,大家且耐心看着~   ☆、家宴冲突      岁逢除夕,寒冬将尽,瑞雪消鸳瓦,花信上钗股,似乎春日已经不远了。   明明中间已经隔了一年,但时间却衔接得十分巧妙,导致卫茉总有种刚从边关赶回天都城的错觉,只是身边的一切都变了样,以往有家人、霍骁夫妇和秦宣相聚一堂,笑语喧天,今年却只能对着心怀叵测的侯府众人,说是过年,不如说是过关。   不过幸好,这一方窄院还是温馨十足。   下午的时候喻氏把卫茉叫了过去,卫茉本以为是要去聆听新年教诲,没想到一进门喻氏就拿出来好些礼物,让婢女挨个捧到她面前。   “小茉,你刚嫁进薄家,娘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选了这些小玩意给你当新年礼物,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卫茉一眼望过去竟是眼花缭乱,有几匹上等的蜀锦和天蚕丝绢,一套五彩宝石蝴蝶首饰,还有缠枝莲纹银盅、紫金浮雕手炉等精致的小物件,质地皆属上乘,卫茉忙不迭地推辞。   “娘,这太多了,我一个人也用不完,不如……”   “不多不多。”喻氏连声说道,“小姑娘家家的就是要打扮得漂亮些,衣裳首饰每天都不重样才好呢,等到了娘这个年纪可就晚喽!”   这语气像极了卫茉的亲娘,她听着听着胸口似堵住了一般,又酸又涩,但很快就被汹涌而来的暖流淹没了心房。   “那……谢谢娘。”   “谢什么,傻孩子。”喻氏慈爱地摸了摸卫茉的头发,笑意越见深浓。   这时,一个红裳俏人儿似团火焰般卷了进来,拉起卫茉就往外走。   “嫂嫂,跟我和哥哥一起来写楹联吧!”   卫茉就这样被她拖去了书房,进去的时候薄湛恰好收笔,她走近一看,两行龙飞凤舞的行草跃然纸上,笔法苍劲有力,浑厚大气,她眼中划过赞许之色,没想到薄湛转手把笔放到了她手中。   “茉茉,你也来写一副,贴在我们院子的门上。”   卫茉试着动了动手,字迹瘦小而忸怩,完全写不出以前的感觉,她忽然没了兴致,对薄湛道:“还是算了,你来……”   话还没说完,薄湛整个身躯围拢了过来,贴着她的脊背,左手撑在桌案上,右手握住雪白的柔荑,姿势十分亲密。   “为夫跟你一起写。”   卫茉扭了扭手腕没挣开,颈后越发燥热,微恼之下,她故意不配合地说:“我还没想好要写什么。”   “没关系,为夫想好了。”   薄湛润了润笔,行云流水般写下两行字——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薄玉致伸了伸脖子,看清内容之后眼底兴味更浓了,这哪是什么春节楹联,分明就是示爱,字里行间充满了柔情蜜意,看得她都脸红了。   “侯爷要把这个挂门上?”   卫茉转过身挑眉看着他,没有说出口的半句话是不知老太太看到了又要作何感想,薄湛却毫不在乎地说:“当然,现在就去挂起来。”   他抖开了丹纸,正准备交予婢女,忽然动作一滞,缓缓拧过身看向卫茉,黑眸闪动着魅人的光芒。   “好像还缺了横批。”他凑到跟前与她咬耳朵,“不如就写早生贵子?”   卫茉清冷的面容骤然泛起了红晕,嘴边缓缓挤出一句话:“侯爷还真是……文采过人,妾身佩服。”   薄湛大笑,信手一挥,真就添上了那四个字,然后让婢女一一装裱好,堂而皇之地送去了白露院,卫茉忿忿地撇开脸,薄湛又把她扳了回来,笑得愈发欢畅,薄玉致在边上看着这一幕不禁暗自偷笑。   比起去年那愁云惨雾的春节,今年有了嫂嫂,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夜幕很快来临,灯火万家,星河璀璨,无不洋溢着喜庆的氛围,爆竹声更是源源不绝,直到晚膳时分才停歇。   今日是靖国侯府人最齐全的一天,除了一年不见的薄润,还有长年病卧的五姑娘薄玉蕊,以及卫茉尚未见过的薄青之女薄思旗都齐聚一堂,享受着极其丰盛的团圆饭。   薄湛和卫茉算来得迟的,一进大厅,八台柏木羊角桌椅映入眼帘,上面摆着两付鹤纹景泰蓝的碗碟,旁设矮几,列有暖炉和箸瓶,下层的案台上还放了一盆南天竹,缀以鹅卵石,织成细密的翠色,袖珍又讨喜。   两人向老侯爷和老夫人行过礼后安静地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在周围姹紫嫣红的映衬下,两人素淡的衣装反倒格外显眼,各种视线一阵阵掠过,好奇的嘲弄的都有,卫茉略感不适,才皱起眉头桌下便伸来一只手,轻轻揉捏着她的掌心,无形中起了安抚的作用。   两步之隔的桌旁坐着薄玉致,见他们来了,立刻拽了拽薄玉蕊的袖子,隔空向他们示意,并悄声介绍:“玉蕊,那是嫂嫂,怎么样,跟哥哥很相衬吧?”   薄玉蕊怯怯地看了卫茉一眼,点头道:“很相衬。”   卫茉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望向了薄玉蕊,她五官娟秀,面容白皙,似弱柳扶风,举手投足间,裙角的两只蝴蝶也随之舞动翅膀,甚是灵动,但尽管衣容俏丽,还是能看出内里的虚弱。   听薄玉致说,薄玉蕊是她姑姑的女儿,当年不顾老夫人的阻拦嫁给了一个穷书生,日子虽苦了些,两人感情却很好,不幸的是,他们在几年前的一场地震中双双殒命,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老夫人便派人将她接到了府中抚养。   后来年岁渐长,在侯府富裕的生活下薄玉蕊的身体养得十分健康,如今这副模样全是因为去年冬天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精神就不太好,看了不少大夫,都找不出病因,不过薄玉致完全没把她当病人,一有时间就拉着她到处晃,感情非常好。   “呐,这是宫中赐下来的炙羊腿,听说是用草原进贡来羔羊做的,你尝尝看,别总吃素的,一点肉都不长。”薄玉致一边摆出姐姐的口气训着薄玉蕊,一边挟了一筷子肉放到她碗里。   “嗯。”薄玉蕊张嘴咬了一小口,随后蹙起了娥眉,“好膻……”   “不膻还是草原羊么?”薄玉致见她恹恹地放下了银箸,又让婢女换了另一样菜品来,“这个玉枝焙猪颈是你最喜欢的,总能多吃点吧?”   薄玉蕊冲她笑了笑,乖顺地吃了好几片。   卫茉看到这里终于转过头,心中莫名惘然,欲饮一盏酒,手却被薄湛挡在了半路,只见他温柔地夺过酒樽,让婢女换成了果浆,然后才交回她手里。   “喝这个吧,不然今天又要我抱回去可怎么是好?”   卫茉被他说得有些羞臊,冷冷地扭过脸不理他,那点儿惆怅却不知不觉散去了。   很快,宴席过半,大家兴致都高了起来,薄玉媱上前说了祝词,又倚在老夫人身旁撒了一会儿娇,逗得老夫人笑声连连,直说她是个鬼灵精,马氏作势说了她两句,见老夫人护得紧便由她去了,最后还是薄润把她叫回来的。   “你呀,扰得祖母都没办法好好用膳了,快回来,乖乖坐好。”   “知道啦二哥。”   薄玉媱蹦蹦跳跳地往自己桌前走,绣着火红锦鲤的绣花鞋突然停在了卫茉面前,卫茉稍稍抬眼,见她温纯一笑,然后让婢女斟满了酒,满怀敬意地举到卫茉和薄湛面前。   “如此团圆美景,小妹敬三哥三嫂一杯,祝你们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薄湛轻扯着唇角道:“六妹的心意我领了,不过酒就免了吧,醉了可不好。”   薄玉媱眨眨眼,俏皮地说:“那怎么行,我还想把三嫂灌醉了,趁机问问她什么时候能生个侄儿给我玩呢!”   众人顿时都笑了,唯独马氏不屑地嘀咕了一句:“哼,且等着吧。”   这话不偏不倚地传到了老夫人耳朵里,她面色一滞,紧盯着马氏问道:“惠儿,你说什么?”   马氏一惊,目光有些躲闪,“母亲,我没说什么……”   “放肆!”老夫人厉声喝道,“我还没老到痴聋的地步,你那话什么意思,当着大家的面再说一遍!”   霎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马氏身上,她面有难色,犹豫了许久才嗫嚅道:“母亲您别生气,我……我也是听丫鬟说,说湛儿和小茉尚未……尚未圆房……”   老夫人立刻转头质问薄湛:“湛儿,此事是否属实?”   薄湛紧抿着唇,并未立刻答话,卫茉的脸色却迅速冷了下来,望向薄玉媱的凤眸中溢出丝丝寒光。   原来是场鸿门宴。   片刻寂静之后,薄湛的声音缓缓散落在大厅之中,每一个字都格外清晰。   “此事属实。”   老夫人胸口一阵起伏,猛地拍案道:“给我跪下!”   薄湛默然站起来走到大厅中央,身侧光线折了折,一抹丽影跟了上来,与他一同跪在了大理石地板上,他偏过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孙儿并非有意欺瞒祖母,只是因为茉茉身体不好,孙儿想先让她调养一阵子。”   “身体不好?”老夫人冷哼了一声,“那就让嬷嬷检查吧,做薄家的媳妇总得给人一个干干净净的说法,你自己不验就让别人来验!”   卫茉猝然抬头,玉容微白,还没来得及说话,身旁的薄湛就已断然拒绝。   “祖母,茉茉是孙儿的枕边人,她的清白孙儿再清楚不过,您也该相信孙儿。”   “相信你?好,那我且问你一句,若她的身体调养不好,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圆房不要孩子了?”   老夫人话是冲薄湛问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卫茉,威严中带着凌厉,无形施压,卫茉却有些恍惚,因为她听到薄湛沉声回答了一个字。   “是。”   “混账!”   这一声严厉至极的呵斥让整个房间都被低气压笼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在老夫人的盛怒之下冒头。   “你是靖国侯,身上背负着整个薄家,为了一个女人做出如此悖逆之事,实在太教我失望了!你趁早把这心思给我消了,该圆房圆房,该生子生子,不然过完年我就做主给你纳妾!”   听到纳妾二字,薄湛突然变得静默,心似沉入了漆黑的深海,无声无息,唯有暗潮涌动。   卫茉仍处于僵硬状态,薄湛今天说的话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她再迟钝也该明白了,没有人会为一个替身做出这种事。   薄湛是真心喜欢她。   忽然之间,一个人把她从地上拽起来,转身就朝门外走去,步伐没有丝毫停顿,她踉跄地跟着,随后便听到老夫人的怒吼声。   “湛儿,给我站住!你干什么去!”   薄湛脚下停了几秒,头也没回,低沉的嗓音远远传至大厅。   “您不是非要孙儿做出选择么,孙儿这就去圆房。”      ☆、温馨年夜   薄湛和卫茉就这样走了,老夫人虽然余怒未消,一时却做不出什么惩罚,这让费尽心机演了一场大戏的马氏非常不满足。   “弟妹,湛儿也太胡来了,你瞧瞧,都把母亲气成什么样了,你回去可得好好说他。”   喻氏淡淡道:“大嫂,孩子已经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干涉不了。”   马氏斜挑着眼角不怀好意地说:“那你的意思是默许他这么做?我说他哪来的胆子跟母亲作对,原来……”   “够了!”老侯爷把杯盏重重一撂,疾言厉色地斥道,“好好一个除夕,非要闹得鸡犬不宁!此事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再煽风点火!”   马氏面色一白,认定老侯爷是在袒护薄湛,忍不住争辩道:“父亲,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此事就此作罢,今后小辈们都学样怎么办?”   老侯爷冷哼道:“湛儿虽我行我素了些,但你母亲方才已训斥过他,相信他自有分寸,你有空担心那些,不如多关心下你即将上任和嫁人的儿女。”   马氏被噎得够呛,心中愈发愤愤难平,差点不顾一切顶撞老侯爷,幸好薄润及时出声。   “祖父说的是,三弟只是一时气盛,过后会想明白的,我替三弟敬各位长辈一杯,权当赔罪了。”   说完,他略一仰首,酒盏顷刻见底,马氏的眼神闪了闪,没再说什么,薄玉致却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道,哥哥不过是爱护嫂嫂了些,何罪之有?你们大房一个扮无辜下钩子,一个演反派穷追猛打,现在又蹦出一个装好人的,还真齐全,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   想到这,她一阵气闷,巴不得像薄湛一样立刻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戏台子。   此时的薄湛已经带着卫茉回到了白露院。   挥退了下人,他把卫茉安置在床上,然后面对面坐下,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卫茉浑身僵硬。   “把衣服脱了。”   卫茉没动,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如临大敌,抵抗还是投降,这是个问题。   面对薄湛那张满是宠溺的脸她忽然想到,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状况是因为薄湛拒绝纳妾,或许这足以证明他的情意,可她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侯爷,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薄湛抚摸着她的粉颊说:“只要你平安健康地待在我身边,一静一动,嬉笑怒骂,哪怕是掀翻了天,我都喜欢。”   他答得自然且随意,与平时聊天一般无二,听在卫茉的耳朵里却不亚于雷声轰鸣,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能将表白说得寡淡如水,却点点滴滴淌进心房,融入骨血,仿佛扎了根生了芽,转眼即是参天大树,挥之不去。   平安健康,这要求卑微得有些奇怪……   卫茉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异光,似能驱散那团若有似无的迷雾,她奋起直追,眼看即将抓住,却被薄湛一个湿漉漉的吻打断了。   “乖,快把衣服脱了。”   还是回到圆房的事情上来了,罢了,早来晚来都是要来,不如鼓起勇气面对。   卫茉攥着衣襟,脸上泛起了迷人的红晕,略一咬牙,盘扣便如数松开了,裙裳滑落,露出素白的亵衣,一双凝脂香肩正微微轻颤着。   薄湛握住她的胳膊,正欲将她转过身,却觉得手中触感有些不对,抬起头,见她俏脸含霜,如遭酷刑,他顿时有些愕然,想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我的天,你想到哪去了?我不是……”   余音消失在卫茉羞恼的瞪视中。   “怪我怪我,是我没说清楚。”薄湛温柔地把她搂进了怀里,浅声解释道,“之前我发觉你体内有一道极寒之气,后来却消失了,我想催动内力在你经脉之中探一探,这才让你除下衣物的。”   “不劳侯爷大驾。”   卫茉冷冷地推开他,娇容一片通红,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薄湛连忙又把她拉了回来,软声哄道:“别生气,我不是故意挑在这个时候让你误会的。”   怀中的人儿半天没有动静,显然不接受这个说法,他叹了口气,认真道:“茉茉,我知道你还没准备好,慢慢来就是,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卫茉沉默了许久,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淡薄地说:“侯爷,我冷。”   薄湛二话不说用被子裹住了她,道:“房里是有些冷,下次还是去净池运功吧,现在去换身轻便的衣物,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他爱怜地亲了亲近在眼前的粉唇,轻笑道:“去了就知道了。”   于是在这月朗星稀的除夕夜里两人踏上了出城的马车,蹄声嗒嗒,响彻空旷的大街,很快就被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盖了过去,而马车也逐渐化为一个肉眼难辨的黑点,消失在城门尽头。   前日的积雪还未化,一路凌寒飞驰,道旁松萝含翠,冰棱如笋,在火炬之下美得惊人,最耀眼当属天上那轮皓月,随着道路的起伏不断穿梭于岩岫之间,光辉丝毫不减。   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薄湛先行下车,要抱她下来,她却自己跳下来了,溅了满脚的雪泥也不管,径自往前走,薄湛长臂一伸就把她勾了回来,在她耳旁低语。   “一会儿不许叫我侯爷,听到了吗?”   卫茉睨了他一眼,水眸中倒映着冰晶,清寒透澈,语气也似裹了层薄冰,一点情面都不讲。   “那我就当个哑巴好了。”   “不行。”薄湛好气又好笑地说,“要叫相公,不然我就当着他们的面亲你。”   他们?这大年夜的还真有人跟他一起出来疯?   卫茉满脸怀疑地看着薄湛,他也不解释,牵着她往山居走去,走到近处,没了密林的掩盖,星星点点的灯火立时从檐角瓦隙漏了出来,卫茉这下子信了七分,抿着唇随他迈进院子,将将绕过照壁,一个熟悉的声音震得她停下了脚步。   “湛哥,你们也来得太晚了,烟花都快被我放完了。”   “抱歉,有事耽搁了。”薄湛笑着迎上去,一手揽过卫茉的腰为他们介绍,“这是我娘子卫茉,茉茉,这是我的好友霍骁和他夫人王姝。”   “还用你介绍,我们早就相识!”王姝饱含深意地笑剜了他一眼,伸手拉过怔愣状态的卫茉说,“走,茉茉,我们放烟花去!”   卫茉喉头哽住,微微点了点头,又看了眼霍骁才随王姝去了院子那头的空地。   待两个姑娘走远后霍骁伸手拍了拍薄湛的肩膀,取笑道:“看来你这夫妻关系培养得还不到位啊,说走就走了,理都不理你。”   薄湛望着那抹荼白的背影低喃道:“不理便不理吧,往年春节她都是与你们一起过,今天意外见着了,这会儿怕是心里的冲击还没过呢。”   “你啊……真快把她惯成温舍里的花朵了。”霍骁有感薄湛一番苦心,不由得笑叹。   “从前没护好她,现在自当加倍。”薄湛双目深沉,溢出涓滴痛色,随后飞快地揭过了这个话题,淡然问道,“可还有吃的?晚上没吃好。”   “早就让厨子备好了,来吧。”   两个男人并肩步入花榭,下人立刻端来了佳肴,还有一坛陈年碎玉酒,两人乘兴小酌,十分惬意。薄湛偶尔望向空地那边,白衣从眼角荡过,随风泛起微波,卫茉双足并立,仰望着漫天花火,清绝得犹如仙子一般,看得薄湛竟有了醉意。   咻,又一束烟花打着旋儿蹿入了云霄,绽出五彩缤纷的花朵。   不一会儿,卫茉与王姝携手而归,许是玩得尽兴,卫茉额角还挂着几滴汗珠,以防闪了风,几人一齐回到了屋内,围着火壁喝酒谈天。   “柳儿,去把灶上温着的姜茶端来,卉儿,再去拿条绒毯。”   王姝逐一吩咐着,生怕山里的寒气冻着卫茉,关心之情溢于言表,与从前一模一样,卫茉也任她安排,不知有多听话,看得薄湛醋意横飞,揽过她在耳边低语。   “何时在家也能如此听我的话?”   卫茉敷衍道:“侯爷,你喝多了。”   刚说完,黑影立刻欺上前来,呼吸中带着酒香喷洒在颊边,卫茉惊觉不对立刻改口:“相公,你……你喝多了。”   薄湛低低一笑,没有计较她的敷衍,道:“这才对。”   王姝隔着一张桌子瞧着,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表面看来卫茉是被薄湛制着,于是她瞪了薄湛一眼,扭头对卫茉说:“茉茉,你怕他做什么,万事有姝姐姐给你撑腰,他欺负你你就上霍府来住。”   “好。”卫茉一本正经地点头。   薄湛立刻扬起剑眉讨伐道:“骁,管管你夫人,我这捂了一个多月刚捂热乎的人,她说抢走就抢走了,算怎么回事?”   霍骁哈哈大笑:“说明你功力还不到家啊!”   薄湛沉吟了一阵,道:“那我也去你们霍府住罢。”   这下如同沸了锅,霍骁和王姝笑得前仰后合,连卫茉都忍不住弯起了唇角,睁着双晶亮的眸子看着薄湛,悦色从中浅浅流过。   后来四人一直聊到了深夜,似乎许久不曾这么畅快了,直到卫茉困得眯起眼,薄湛才抱起她回了卧房。房间里的一切都是崭新而陌生的,但身侧那个固定暖源的气味却十分熟悉,卫茉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本来快要睡着,却强打起精神说了一句话。   “侯爷,谢谢你。”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如此温馨的除夕之夜,尽管你并不知道,能跟霍骁和王姝一起过年这对我而言有多重要。   床畔传来了熟悉的三个字。   “叫相公。”   “……” 作者有话要说:  面对侯爷这种霸气侧漏的无赖BOY,大茉茉好像还真没什么办法┑( ̄Д  ̄)┍   ☆、元宵赏灯      每年元宵节天都城都会举办花灯会,辉光绵延数十里,四处可见银花绛树,翠羽明珰,护城河上更是浮起万盏金莲,灿若龙鳞,既点缀了佳节,也点缀了人们雀跃的心。   如此盛景自然不能错过,平时不大出门的世家小姐都倾巢而出,薄玉媱当然也不例外,还没到傍晚就开始梳妆了,只为在那一片流丹映绿中更引人注目。   “小姐,是戴这支翡翠玉蝴蝶簪子还是这支嵌宝牡丹金步摇?”   薄玉媱瞥了眼婢女手里捧着的两个盒子,道:“戴金步摇吧,新制的那条烟水百花裙拿回来了吗?”   “小姐放心,早就拿回来了,梅儿正用金斗熨着呢。”   薄玉媱嗯了声就把头转回去了,婢女继续为她梳理云鬓,边上的马氏看着女儿一门心思全扑在打扮上,不禁略微心急,忍不住旧事重提。   “媱儿,娘下午跟你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听进去了。”薄玉媱懒懒地答道。   “那你倒是再想个办法啊,现在都拿不住二房,等那小蹄子生出个嫡重孙来就完了,你哥哥这爵位还有什么盼头?”   “您急什么?”薄玉媱一边拨弄着涂满蔻丹的指甲一边慢悠悠地说,“哥哥如今刚回来,正是在家中建立声望和威信的时候,我们贸然对二房下手反而容易给他招黑,万一让祖父祖母察觉到可就前功尽弃了。”   马氏噎了噎,反问道:“那……那我们难道什么都不做?”   薄玉媱勾起红唇深沉地笑了笑,与之前展露在众人面前的娇憨模样判若两人,“过年时宫中御赐下来的东西,您都照我所说的帮着祖母分发到各房去了吧?”   “几天前就发完了,怎么了?”   薄玉媱站起来拢了拢高耸的发髻,笑得越发深邃,“没怎么,您就等着看好戏吧,邱瑞约了我看灯,我就不与您多说了。”   说完她就走进内室更衣去了,留下一脸茫然的马氏,半天都没弄明白自己女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此时侯府的另一边——   “嫂嫂,你拾掇好没有,灯会马上就开始了,我们得快点!”   “来了。”   卫茉隔着门帘虚应着,然后瞅了眼手里喝了一半的补品,娇容写满了无奈,薄湛见状夺过了玉盏放到一边,道:“过几日我就要开始给你运功驱寒了,娘送来的这些东西,不喝也无所谓的。”   “……算了,我还是喝吧。”   说完,卫茉又把玉盏端了回来,咕咚几口喝光了剩下的汤水。   这些珍贵的补品都是喻氏精挑细选的,每天换着花样熬好了送来,无非是想给卫茉补补身体,她不忍拂了这番心意,即便不爱喝也照单全收了,没办法,谁叫她是个体虚气弱的病秧子呢?   “漱漱口吧。”   薄湛倒了杯温水给她,喝完两人便走出了房间,外头的薄玉致早就等急了,一边催着她们上马车一边跟婢女嘀咕着什么,卫茉仔细一听,顿时啼笑皆非。   她在问婢女有没有把薄玉蕊绑上车。   那婢女自小陪薄玉致练武,也会些拳脚功夫,对付十个薄玉蕊都不在话下,所以答案是肯定的,只不过刚点头就遭到了薄湛的训斥。   “玉蕊身体不好,这天寒地冻的你老撺掇她出去玩干什么?”   薄玉致梗着脖子回嘴:“什么身体不好,我看她就是在前年的宫宴上受了惊,回来就落下了心病,这才一直病怏怏的,多出来玩玩说不准就好了呢!”   “净说些歪理。”   薄湛一记眼风刮来,她顿时躲去了卫茉身后,从肩膀上伸出小脑袋冲薄湛做着鬼脸,薄湛懒得睬她,仿佛已经习惯她拿卫茉做挡箭牌了。   上了马车,薄玉蕊果然已经等候在里面,抱着怀炉怯生生地打着招呼,薄玉致凑过去坐在她边上,搂着她的肩夸她打扮得漂亮,她立刻甜甜地笑了,就在这一瞬间,卫茉忽然觉得薄家的三姐妹里最像老夫人的其实是薄玉蕊,只不过平时一直被羞怯的神态所掩盖,让人看不分明罢了。   待四人坐好后聂峥便驱动了马车,缓缓向天街驶去,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聂峥隔着翠幕禀报说前方人潮汹涌,只能步行过去,于是他们逐一下了车。   一年一度的花灯节确实盛况空前,不光道路拥挤,连两旁的亭台楼阁上也全是人,薄玉致拉着薄玉蕊飞快地蹿得没影了,薄湛护着卫茉小心前行,心里有点后悔带她来这人挤人的地方,不过一转头看到她脸庞上闪着愉悦的光芒,又觉得值得了。   此时,正中央的人流忽然分开了,一个杂耍团从远处缓缓走来,有魁梧大汉手持钢丝掠过篝火,在胸前背后来回旋转,将火球舞得风生水起,还有穿着奇装异服的高跷人沿街唱跳,宽大的水袖一甩,竟抖落出无数糖果,引得众人纷纷弯腰去拾。   卫茉却被后方那条栩栩如生的火龙吸引了,从身前游过时更是眼都不眨地望着,薄湛伸手为她遮了遮光,柔声问道:“喜欢这个?”   她点头:“扎得很精致。”   薄湛揽目四望了一阵,发现远处有个摊子上有类似的火龙灯,只是人山人海,难以成行,于是他把卫茉安置在边上的巷子里,道:“我去给你买个回来,你站在这里别乱跑。”   卫茉想了想,同意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要给她买花灯,往年别说买了,看的都少,唯一一次是与秦宣一起,她性子冷,不爱说话,弄得他十分局促,一路都小心翼翼,唯恐逾矩,在这种氛围下自然不会有什么令人愉悦的互动。   而薄湛则与他大不相同,即便卫茉时时冷面以对,他毫不放在心上,要么霸道要么耍无赖,她气归气,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越来越习惯这种方式,真真是应了一句话——烈女怕缠郎。   拉拉杂杂地想了一堆,卫茉这才发现已经被人潮挤到了巷子的另一头,出口是条老街,相对安静多了,只有几座茶寮和红楼还在零碎地亮着灯,偶尔经过几个提灯的少男少女,看样子也是被挤过来的。   卫茉正准备回头去找薄湛,眼角一道光影晃了晃,她下意识转头望去,登时瞠目结舌——薄玉蕊正孤零零地站在隔壁的巷子口,提着一盏白兔灯望着她,表情与白兔如出一辙。   “玉蕊,玉致呢?你与她走散了?”   薄玉蕊泫然欲泣地点点头。   卫茉叹了口气,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心想当真是碰得巧,让她捡着了薄玉蕊,不然这茫茫人海的,她嗓子哭哑都不见得能找着他们。   “我先带你去跟侯爷会合,再一起去找玉致,好吗?”   薄玉蕊再次点头。   于是卫茉拉着她往回走,长街深处突然响起了马蹄声,短促而急切,片刻间就已飞奔到身后,偏偏此时白兔灯的红鼻子掉了,一直滚到了路中央,薄玉蕊撒手就去捡,丝毫没意识到危险,骑马之人闪避不及,瞬间脸色大变。   “让开!快让开!”   在他惊慌的吼声中一抹素影扑了过来,抱着薄玉蕊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了飞驰的骏马,直到撞在路旁民宅的石墩上才停下来。   黑暗中半晌无声。   薄玉蕊头昏脑涨地爬起来,看见卫茉横倒在旁边,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顿时吓得眼泪都出来了,抖声问道:“嫂嫂,你要不要紧?”   “我没事。”   卫茉随口安慰着她,试着撑起身子,肩胛处忽然传来剧痛,眼前顿时金光乱闪,她手一松往地上倒去,一道稳健的身影及时赶到,接住了软倒的娇躯。   “茉茉!怎么回事?伤到哪儿了?”   卫茉看见薄湛顿时心口一松,喘了几口气才道:“肩膀……好像脱臼了。”   薄湛面色一变,伸手覆上她的肩骨,只轻轻一碰她就白了脸,他狠下心按了按,发现骨头确实错位了,而卫茉已疼得瘫软在他怀里,浑身都是汗。   “茉茉,你现在不宜移动,我要帮你接骨,你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以往打仗受伤都是家常便饭,只是不知为何到了这个身体上就这么疼,但尽管如此,卫茉眼睛眨都没眨,只轻声道:“来吧。”   薄湛小心地让她趴在自己肩膀上,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握着她的肩,沉声道:“疼就咬我。”   说完,尚未等卫茉反应过来,他猛地按住肩骨一推,只听一声脆响,骨头顺利复位,而卫茉也在同一时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膀,尽管痛入骨髓,他却低沉地笑了。   “下嘴真重。”   卫茉咽下一口血腥,声音微弱:“你让我咬的。”   “是,别咬着自己就好。”薄湛笑意不绝,略微使力将她打横抱起,“别乱动,我抱你回车上,还要去医馆固定一下。”   薄玉蕊立刻小碎步跟上,眼角还挂着泪,卫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白兔灯,心里只觉累得慌,倚在薄湛肩头不说话了。   之后三人一起回到了车上,又在医馆折腾了许久,戌时才回到侯府,彼时薄玉致已经到家了,薄湛沉着脸批评了她一顿,然后抱着卫茉回了房间,直到烛火熄灭,卫茉才想起一件事。   “侯爷,我的火龙灯没了么?”   薄湛一怔,想起自己走出巷子看见她横躺在石墩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还顾得上手里的灯?估计是甩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吧。   “赶紧睡觉,明天再给你买一个。”   卫茉闭上了眼。   ☆、阁老之死   过完元宵节薄湛每天就要去上朝了,院子里冷清了不少,可令卫茉意外的是,从不主动与人接触的薄玉蕊过来探望了她了几次,或许是心有歉疚,都不太敢说话,卫茉把她当作小孩子安慰了几句,她显然十分受用,言谈举止也逐渐放开了。   不过话说回来,同样都是十六岁的年纪,薄玉蕊跟薄玉媱完全是两种作风,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个屋檐下走出来的姐妹,卫茉每想到此便觉得幸好不必经常应付她们,否则不知该有多费神。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卫茉的肩伤好得差不多了,她犹豫着是不是要去霍府串串门,看能不能找到契机,跟陈阁老或秦宣搭上线,谁知念头才起就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断绝了。   这天,薄湛比往日回来得都要晚些,卫茉已经睡着了,他在黑暗中躺下,习惯性地将她轻轻挪到怀里,没想到摸来一手黏腻,弹亮烛火,这才发现她浑身是汗。   他有些奇怪,早春尚冷,卫茉的体质又偏寒,按理说不会热成这样,但见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好多问,只悄然下床去衣柜里取了件丝衣来,准备替她换上,谁知刚扯开腰间的丝带她就醒了,凤眸迷蒙了一瞬,陡然睁大,防狼一般地盯着他。   换作平时薄湛早就笑出声了,今天却只是揉了揉她的脸,淡淡道:“醒了?正好换件丝衣再睡。”   卫茉也感觉到自己湿汗连连,于是从被窝里爬出来,一边接过薄湛手中的丝衣一边推了推他,待他转过身去,她立刻干净利落地换好了衣服,神态无一丝忸怩,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模式。   薄湛把脏衣扔进竹篓,转身躺下来搂她入怀,也不睡觉,失神地盯着天顶,似要将那螺旋花纹盯出个洞来。   卫茉敏感地察觉到不对,硬是掐去了最后一丝睡意,轻声相询:“侯爷?”   薄湛回神,微微侧首,薄唇划过她光洁的额头,漏出几个低音:“嗯?怎么不睡?”   “发生什么事了么?”她直接问道。   薄湛沉默了许久,久到卫茉以为他睡着了,谁知他忽然侧过身紧紧地抱住了她,力道之大,似要将她揉入骨血一般,她被箍得动弹不得,只能勉强抬起脸,望见那双深不见底的乌眸,心底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茉茉,近来天都城不太平,好几个朝廷要员都死于非命。”他缓缓顿住,语声直线下降,沉重得犹如被雨点打湿的纸船一样,“今天上朝的时候霍骁告诉我,昨天夜里,陈阁老也不幸身亡了。”   卫茉浑身一颤,呼吸瞬间停止。   他一定是在开玩笑,那个当年在四国论道中舌战群儒的人,那个德高望重受无数官员敬仰的人,那个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的人……怎会如此轻易死了?   不可能,这消息定是假的。   她身形骤起,欲直奔霍府亲自向霍骁求证,在视线对上薄湛的一刹那,所有理智如数回笼,她缓缓软下了身子,即便一颗心被丢进了海沙里,磨得鲜血淋漓,面上还是要维持镇定。   不能忘了她现在的身份,她是卫茉,不是欧汝知。   薄湛看着她强抑痛楚的模样着实难忍,却又不敢向她坦白,因为这是他和霍骁王姝共同商量后的决定,意在保护卫茉,不让她涉足其中。现在的她顾虑着身份不敢乱来,若知道他们早已发现她是小知,肯定不顾一切追问欧家的旧案,到时便什么都藏不住了。   “凶手查出来了么?”卫茉垂着长睫轻声问道。   “还没有。”薄湛一下下抚着她的墨发,语调沉缓如水,“朝中现在人心惶惶,皇上已委任三司彻查此案,十日之内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三司……这么说来,大理寺、霍骁所在的刑部和薄润刚刚上任的都察院都会参与此案,如此庞大的阵仗,应该很快就会查到凶手吧?   卫茉揪着一颗心,脑袋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些,她实在不明白一个致仕多年的阁老会对谁造成威胁,杀了他又能得到什么。   “其他几个被杀的官员是位高权重之人么?”   “不尽然,大大小小的都有,没什么规律可循。”   薄湛答得很真实,也很模糊,有刻意安抚之嫌,卫茉却没听出来,还想多问些什么,他却打了个哈欠,道:“睡吧,别怕,我已让聂峥增加了守卫,侯府很安全。”   说完,他手臂紧了紧,半截身子从背后压过来,沉沉地覆在她背上,貌似倦极,如此一来她也不好再问,只得默默闭上了眼睛,某个想法却从心底油然而生。   翌日。   薄湛照旧晚归,不是去了大营,而是去了霍府。   书房里,霍骁早已等待多时,面容冷肃,两指不停地叩击着桌案,发出阵阵钝响,薄湛一到,他无声地抽出一摞案卷递到他面前,薄湛阅览良久,放下之时脸也冷了下来。   “北戎刺客?”   霍骁长长一叹,眼角眉梢深埋着无力,“刑部已经查不出什么了,大理寺本就是墙头草,说出什么鬼话都不出奇,怪就怪在都察院也坚持是北戎刺客所为,你那新上任的弟弟从中可出了不少力。”   “薄润?”薄湛眼角锐色一闪,透出些许危险的光芒。   “就是他,本来陈阁老、京兆尹和几位知府的尸体上都查不出东西,他到案发现场只走了几圈就发现了端倪,然后让手下去买来几味药混在瓷缸里点燃了,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尸体上浮现出几个绿点,仵作割了一小块下来喂白鼠,三秒暴毙,这才知道是毒杀。”   “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霍骁冷笑三声,道:“他说这是北戎特有的毒.药,他游历时曾见过当地人研制,故而知晓其特性。”   薄湛皱着眉头,“皇上信了?”   “能不信么,煜王和齐王这两个向来不对付的人都统一支持他了,朝中上下谁还敢打反口?这不,三司的人都已经秘密派到天都城各大药铺去了,说是要找出制毒之人。”   “不对,事有蹊跷。”薄湛眯起眼,扣着桌角的五指缓缓收拢,“薄润是煜王举荐的,齐王不使绊子就不错了,怎会支持他?可见这些官员的死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霍骁沉吟了一阵,道:“那几个芝麻官我都查过了,上任不足三年,没背景没身家,平平无奇,京兆尹张勤也是清清白白之人,从不掺和党派,所以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能联系起来的地方。”   “若其他人都是为了掩盖凶手真正的目标而被杀的呢?”   薄湛此话一出,两人都心下一惊,视线在空中交汇,共同的答案呼之欲出。   “看来,我们唯有上陈府走一遭了。”   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在这月黑风高夜各自换上夜行衣,秘密潜入了城北的陈府。   之所以没有光明正大地来是因为薄湛有种强烈的预感,凶手很有可能就在他们身边,且布有眼线,一旦他们怀疑现有的结论就会被凶手盯上,危险且不说,还很容易被人发现他们在秘密调查欧御史的案子,到时就麻烦了。   除开安全的考虑,省事也是一方面,这要是换成霍骁借公务之由前来搜查,恐怕嘴皮子都得磨半天,而此时此刻不过一壁之隔,几个飞落便到了目的地——东南角的藏书楼。   月色皎洁,洒满玉阶,薄湛长身立于门前,轻轻掀开一条缝隙,见内里无人立刻闪身而入,霍骁紧随其后,顺手把门关紧了。   里面一片漆黑,又无法点灯,两人只能就着微弱的月光翻找着,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毫无所获,无论是面上摆着的还是屉子里收着的全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书籍资料,没有任何跟案件有关的东西。   “湛哥,你说凶手会不会已经把关键物品拿走了?”   黑暗中,霍骁压低了声音问着,薄湛却未回答,只是紧抿着唇,双手不断在书架和墙壁只见摸索,一阵窒息的沉默过后,霍骁突然听到喀哒一响,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是暗格。   薄湛收回扳动机关的手,与霍骁一起走到了暗格前,里面装的东西不多,只有薄薄的几张纸,两人各抽出一张仔细端详,瞬息之间,皆面色大变。   “怪不得……”   霍骁喉头哽住,突然没了声音,再看薄湛,亦是牙关紧咬,原来陈阁老在跟他们做同一件事——暗查御史案。   一切都明朗了。   “会是那个人做的么?”   “除了他,还有谁敢在天子脚下谋杀重臣?”   薄湛恨恨地攥紧了手中的纸,额角青筋毕现,正是怒意勃发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他顿时警醒地回过头,窗外飘过一抹黑影,他陡地沉下脸,身形如电疾掠而去,在廊下截住了那人的去路,旋即送出一记掌风。   那人动作颇为灵巧,腰身弯成垂柳状,堪堪躲过一击,顺手拔出靴内的匕首向薄湛刺去,薄湛微微后退,她立刻抓准时机翻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院墙之上,而后飞奔几步跳到了陈府外面,缩进小巷便不见了。   收好东西赶来的霍骁见此情形不禁急声问道:“怎么不追?”   “不必了。”薄湛凝望着黑影远去的方向,眸心厉色尽敛,“那是小知的婢女。”   霍骁愣了愣,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小知她——”   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薄湛低沉的叹息声。   “骁,我真不知道那些事还能再瞒她多久。”   ☆、夜会师兄      鉴于天都城守备森严,要携带毒.药进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三司推断凶手一定是到了城里才开始制毒,于是重点搜查了各大药铺,很快就查出有奇装异服的男子曾经买过薄润所提到的药材,顺藤摸瓜之下,很快就找出其藏身之所。   当夜,齐王亲自带队围剿,两名嫌犯被当场射杀,活捉的那个在关到天牢后没多久也供出了一切,承认他们是北戎的一个刺客组织,杀害那五名官员纯粹是为了引起恐慌,并扬言还会有更多的自杀式袭击。   皇上闻言大怒,命齐王严加拷问,务必找出其他同伙,然而那名刺客却以诡异的方式自爆身亡了,天牢塌了半面墙,齐王也受了轻伤,一片哄乱之下,线索就此中断。   十天后,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之下,朝廷不得不宣布结案,然后把重心转移到京郡的治安防备上来,煜王连上三道奏折陈述具体措施,从里到外滴水不漏,皇帝阅后龙心甚悦,立刻交给下面去实施了,轰动京师的毒杀案,就以这种方式落下了帷幕。   也不是没有大臣质疑过这个结果,但恰好赶上淮王打了胜仗班师回朝,一片喜庆之下,事情很快就淡去了。   傍晚,靖国侯府。   薄湛早早地从京畿守备营出来,回到家里,进门就看见卫茉魂不守舍地坐在窗下,他走过去拎起外衫罩住她,然后把娇躯拥进了臂弯。   “坐在这也不关窗,当心着凉。”   卫茉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回来了。”   侯爷两个字都没用,可见她是真没心情做戏了,其中缘由薄湛再清楚不过,却半个字都没提,转手从袖里掏出一个红漆木盒捧到她面前,道:“买了礼物给你,看看喜不喜欢。”   卫茉怔怔地盯了几秒,然后迟缓地打开了盒盖,里面铺了层雪色锦缎,一支羊脂白玉簪静静地卧在上面,色如凝脂,温润通透,雕的是卫茉最爱的白木兰,花瓣与枝干无一丝拼接痕迹,显然是由一整块玉雕琢而成,从质地到外形都美轮美奂,无可挑剔。   这肯定不是薄湛月俸买的起的东西。   卫茉一不留神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引来薄湛的低笑:“自然不是,娘子管账,难道不知道我前几天刚从庄子的银库提了五百两银子么?”   话音刚落,盒子就扔回了他怀里。   “太贵了,宜赏不宜戴,我不要。”   薄湛挑眉:“你不戴我怎么赏?”   卫茉懒得同他多说,挣开他的铁臂准备起身,留风忽然从外间急惊风似地刮了进来,刚一张嘴发现薄湛在这,硬生生改口施礼:“奴婢见过侯爷。”   薄湛微微皱眉,摆手示意她起身,道:“何事?”   留风有些不自然地说:“晚膳已备好,不知侯爷和小姐现在是否进餐?”   “端上来吧,正好本侯也饿了。”   薄湛揽着卫茉走到外间坐下,菜很快上了桌,色香味浓,让人食指大动,然而卫茉只喝了碗汤就放下了碗箸,似胃口不佳。   “怎么了,不舒服?”薄湛伸手抚上她的脸。   卫茉摇首,娥眉轻拢,沉默了一刻,随后忍不住问道:“侯爷,官员被杀案结束了?”   薄湛面色有片刻的凝滞,很快又恢复如常,浅声道:“是结束了,别害怕,不会再出现这种事了。”   “那可不见得。”卫茉勾唇冷笑。   虽然在近几年经常有北戎的民间刺客组织潜入□□为非作歹,但自从她让留风夜探陈府之后她就十分确定刺客只是个幌子,此事尚有□□未揭开,而朝廷结案如此之快乃是各方势力共同推波助澜的结果,要从中找出与此案真正有关系之人,恐怕不是件易事。   如今陈阁老已死,只剩秦宣一人有可探之机,加上他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卫茉愈发觉得要尽快与他接触。   薄湛的声音又宛转飘至耳边:“茉茉,你何必对此事如此上心,虽然是桩骇人听闻的大案,但说到底,与我们并无关联。”   闻言,卫茉霎时竖起了柳眉,冷声反驳道:“侯爷,你身为京畿守备营统帅,是朝中二品大员,怎能说出如此事不关己之话?那些北戎刺客杀人动机薄弱,用毒方法诡异,难道不值得深查么?如此草率了事,简直……”   “茉茉,已经结案了。”   薄湛沉声打断她,心中暗叹,若不是想让她尽快放下此事,他怎会说出那种话?偏安一隅向来都不是他的作风,只是为了查御史之案,很多事都必须要忍,就像这件毒杀案,他和霍骁明明已有怀疑对象却不能轻举妄动,只能在朝中当个隐形人,同时耐心筹谋,等待时机的到来,这些事情卫茉不知道,也不会知道。   “是结案了。”   好半天卫茉才吐出这么一句话,眼底愤怒早已平息,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是心中禁不住失望,对薄湛失望,更对自己失望。   若她还是欧汝知该有多好?   不必被困在这具弱小的身体里,也不必拘于深宅妇人的身份,尽可在朝堂直抒己见,或者亲赴陈府与那两名黑衣人过过招,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不同……   然而一切已回不去了。   卫茉忽觉胸中憋闷,起身道:“我去外面走走,侯爷自行用膳吧。”   薄湛望着她渐去渐远的身影,也没了胃口。   外头天还亮着,流云清晰可见,时卷时舒,自由而惬意,卫茉仰着头望了望,旋即步入庭中,留风立刻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站在身后欲言又止。   刚才她进房间时神色就不对,介于薄湛在场卫茉也不好多问,如今既然跟上来想必是有急事,卫茉只好暂且放下心事转头问道:“出什么事了,匆匆忙忙的。”   留风埋着头轻声吐出一句话:“小姐,主人回来了,想见您一面。”   他回来了?在这个时间段,定是那人无错,卫茉沉思了一刻,决定去会一会这个师兄。   “什么时候?”   “回小姐,主人听闻您已经嫁给了侯爷,本该约您日中相见,奈何刚刚回朝,诸事繁忙,惟今晚戌时有空,他非常担心您的身体,请您务必一见。”   戌时?那就是半个时辰后了,时间并不充裕,要去的话现在就要动身了,卫茉没有犹豫,低声吩咐道:“去备车吧。”   初春的黑夜往往来得很急,上一刻头顶还挂着湛蓝的天幕,依稀可见几只春归的大雁,下一刻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当然,这种感觉对于卫茉而言是重生后才出现的,以前在冰雪覆盖的北地,白昼长得难以想象。   卫茉下车的地方是一片翠□□滴的竹林,紧挨着护城河,林中有一座石亭,飞檐入碧,三米见方,远远望去,错落有致的圆柱间站着一个人,身形高挑,昂然挺立。   她从后方的石板路走过去,到了近处缓缓止步,如一枝空谷幽兰默然静立,那人耳目灵敏,立时转过身来,几个跨步便到了身前,温润的脸庞上满怀笑意。   “茉茉,你来了!”   卫茉点点头,神色并无他那般欢喜。   “我听留风说,去年冬天你一直病着,是不是体内的寒毒越来越厉害了?我这次回来给你带了新药,是与辛国之战中的战利品,你拿回去试试,若有效,我再让他们弄些来。”   卫茉闻言大震,寒毒!导致她病弱至此的原因竟是寒毒!   她略有些站立不稳,将将扶住栏杆,一双手臂立刻伸了过来,沉稳地撑住她的手肘。   “茉茉?这是怎么了?你不舒服么?”那人眼中闪过焦急之色。   “我没事。”   卫茉退了半步,不着痕迹地与他拉开了距离,那人何其敏锐,马上察觉到她的疏离,俊容浮起些许落寞,低叹道:“没想到我去了韶关一年多,回来什么都不一样了,府里、朝中处处变得陌生而戒备,连你也与我生分了。”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窒息的静默。   那人就着微光仔细地凝视着卫茉的侧颜,白皙光滑,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然而那淡漠的神情却十分陌生,若不是留风留光都在这,他恐怕会以为这是他人冒充的了。   “你是不是还在怪师兄?”他的唇边泛起苦笑,“这次师兄不会再走了,会在天都城守着你把病治好,你气也好怨也罢,尽管发泄出来,师兄都受着。”   卫茉并不知道从前的她是怎么想的,但她觉得她应该代表现在的自己回答这个问题,或许说清楚了两人来往便不会太密,她也不必费神应付他了。   “师兄,我没有怪你。”   “是么?”他动作娴熟地揉着她的乌发,声线却微微沉滞,“可你见到师兄回来,好像并不高兴。”   “那是因为我已经嫁人了。”卫茉迟缓却坚定地拂开他的手,话锋十分犀利,“按照侯府的规矩,我此刻不该出现在这的,师兄应该明白。”   他长叹一口气,难掩失落:“是啊,你已经嫁人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卫茉不欲多谈,敛衽道:“太晚归家恐遭诟病,师兄若无他事的话,我先告退了。”   “等等。”他从袖袍间掏出一对瓷瓶,“把药带回去吧,我不能时时来看你,你也让我安心些。”   卫茉没有推辞,接过来交给了留光,复施礼,随后沿原路返回,留下一个娉婷的背影,倒映在他眼中久久不褪。   “爷,您也回去吧,时候不早了,一会儿不是还约了张大人谈事么?”   他摆摆手挥退了侍卫,身躯微微一转,冲竹林深处扬声道:“阿湛,看了这么久了,还不出来么?”   幽暗的竹影晃动了一瞬,薄湛凭空出现在石亭前的空地上,身形快得让人无法察觉,侍卫吓了一跳,腰侧钢刀唰地出鞘,被薄湛冷冷一瞟,气势顿时弱了下去。   “退下吧,他是本王的堂弟。”   护卫垂首隐至角落里,耳旁传来薄湛嘲弄的声音:“原来只是侍卫不认得人,我道是怀王殿下也不认得我了,不然怎会半夜约我夫人相见?”   云怀挑了挑眉,道:“不如先说说你是怎么把我师妹骗到手的吧。”   “哼,我需要骗?她生来就是我的人!”   “她生下来就跟我在一起。”   薄湛面色骤沉,被这句话噎得不轻,不过云怀也没乘胜追击,似有要事在身,着急离去,见状,薄湛急忙叫住他。   “你等会,茉茉身上的寒毒是怎么回事?”   云怀身形一顿,道:“我正好也要与你商量此事,改天你来我府上详谈吧。”   薄湛抿着唇,默然点了点头。   ☆、驱除寒毒   在卫茉的印象里,寒毒靠药物是无法彻底治愈的,必须配合正阳内功日以继夜地驱毒方能有所成效,所以自从那天回来以后她就把云怀给的药丢到了一旁,以为短时间内找不到能用内力辅助自己疗伤的人,谁知上天又跟她开了个玩笑,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天,卫茉用过了晚饭正准备去沐浴,薄湛却似狗皮膏药一样粘了过来,走到哪跟到哪,她甩脱不了索性不洗了,与他站在原地干瞪眼,没想到薄湛将她一把抱起,直接迈进了净池。   “侯爷,你做什么?”   “给你驱寒气。”   裹身的丝裙眨眼间就被脱去一半,卫茉急急拽住,脱口而出道:“我体内的不是什么寒气,是寒毒。”   薄湛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那正好,我练的是正阳内功,可以化解。”   卫茉霎时怔住,下意识吐出三个字:“这么巧?”   随随便便嫁了个人,结果他不仅是自己义兄的挚友,掺和过自家的案子,还能治她的寒毒,如此完美的契合,简直就像命中注定一般,她不禁反问自己,究竟是运气太好还是从前太傻,从未注意过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巧什么。”薄湛噙着笑,眉眼澄澈,还闪着一丝魅惑的光芒,“说明你这辈子注定是我的人。”   又来了,这洗脑神功真是见缝插针,卫茉已经习以为常了,一般都当没听见。   “好了,别耽误时间了,你是自己动手还是要我动手?”   闻言,卫茉瞪了薄湛一眼,水袖一甩转过身道:“我自己来!”   她走下石阶,荡漾的池水漫过脚踝,温度刚刚好,白烟弥漫在四周,水雾蒸腾,就在这一片朦胧中,她背对着薄湛缓缓脱下了睡裙,银丝曳地,冰肌泛光,薄湛还未来得及瞧清楚,凝脂般的娇躯已迅速滑入水底。   “茉茉,你这行为实属下等,防得了君子防不了狼。”   他低笑着步入池中,双臂犹如灵蛇般探至前方圈住她的细腰,然后紧密地贴了上去,毫无一丝缝隙,卫茉只觉脊背如铁烙般滚滚发烫,热气直冲脑门,浑身麻软,连抬手都嫌吃力,可嘴上依旧不服软。   “那侯爷这是承认自己并非君子了?”   薄湛俯身下来蹭了蹭她柔嫩的侧脸,道:“在你面前,当君子有点为难。”   卫茉脸颊一阵燥热,被他堵得无话可说,正不知该如何回击,一个硬物突然戳了过来,顶得腰窝钝疼,她心火陡然蹿起来,头都没回,伸手就是一扫,怒道:“你下水前能不能弄干净点?佩饰硌到我了!”   薄湛好一阵子没吭声。   没得到回应,搂在腰间的手也松开了,卫茉忿忿回头,发现薄湛面色十分复杂,似欣喜,又似痛苦,鼻翼浮着汗珠,仿佛在忍耐什么。   “茉茉,我衣服都脱光了,哪来的佩饰……”   卫茉心头咯噔一跳,不自觉地向下望,下一秒,她呼吸停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岸上冲,被薄湛眼明手快地勾回了怀中。   “跑什么?”   “我不驱毒了!”她低吼着,嫣红的面庞满含羞怒。   “你成熟点好不好?”薄湛啼笑皆非地扳正她的身子,“你相公又不是柳下惠,有这种反应很正常,再说又不会吃了你,你胡闹个什么劲?乖,治病要紧,好好坐下。”   卫茉噎得半个字都说不出,被他按在圆形的玉石墩上坐好,随后一双大掌覆上了脊背。   “平心静气,不许抵触,也不许想别的,不然为夫走火入魔你可就要守寡了。”   娇躯僵了僵,尽管还透着一股别扭劲,却配合地不动了。   薄湛欣慰地扬起了唇角,随后闭上眼睛凝神提气,将内力灌注于掌心,缓缓推入卫茉的体内,卫茉只觉一股热流涌来,逐渐向五脏六腑深入,游走丹田,然后充盈到四肢,往日的滞重感减退了,身体渐渐变得轻盈。   忽然,胸口一阵刺痛,卫茉知道是寒气反噬了,咬牙忍住到嘴边的呻.吟,等待疼痛过去,没过多久,薄湛浑厚的内力从各处缝隙狂肆涌入,中和了寒气的侵蚀,密密层层地护住她的心脉,痛楚终于减轻,卫茉松口气,额角滚落几滴汗珠,转瞬没了踪迹。   就在她以为情况已经稳定的时候,突然不知从哪生出一股乱流,在体内四处游窜,所到之处如钢刀翻搅,剧痛无比,卫茉猝然睁眼,勉强抓住薄湛的一只手。   薄湛被她抓得心间一颤,知道定是哪出了问题,立刻收回了内力,双手离开的一刹那卫茉不支地向后仰倒,他慌忙接住,疾声问道:“怎么了?”   卫茉的粉唇勾出个极浅的弧度,道:“侯爷这内功……莫不是地摊的小册子上学来的?”   薄湛看她有闲心开玩笑,本以为无甚大碍,谁料目光一转,瞥见她唇角滑下几缕鲜红,顿时惶然失色,抓起她的腕脉摸了一阵,什么都察觉不到,心中更加慌乱。   “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   卫茉虚软地倚在他肩窝,喘了好几口气才答道:“浑身都疼。”   “该死!”薄湛一拳砸在池壁上,鲜血直流,“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兴许这寒毒根本解不了,侯爷不必费心了,生死自有定数。”   这云淡风轻的语气惹恼了薄湛,他扣住卫茉的下颌,紧盯着她逐字逐句地说道:“只要我还活在世上一天,你就别想再离开我。”   卫茉没有注意到他的语病,那忧心如焚的模样让她微微失神。   说实话,她从未在乎过这具躯体,总觉得只要能查清楚旧案,还父亲和自己一个清白就不算枉来一遭了,届时是生是死她都不在意,毕竟家人已逝,心中已了无牵挂了。可薄湛偏偏逆着来,比她更在意她自己,无止尽地在她心里埋下种子,似要生出一株牵挂来,让她难舍难离,就像现在这样。   情之滋味,纵使不识,难逃触动。   卫茉忽然伸出手,轻轻勾上了薄湛的颈项。   “我难受得紧,缓几天再驱毒好么?”   这算是表明积极态度了,薄湛听得喜上眉梢,立刻小心翼翼地抱起她说:“好,缓几天再来,我正好也要去祖父那儿请教些事情。”   “什么事情?”   薄湛叹了口气,摸着她雪白的面颊说:“小笨蛋,我的内功是祖父亲传的,给你驱毒出了问题自然要去问问他,他或许会知道原因。”   卫茉哦了一声,旋即闭上了眼睛,薄湛见状也不再多说,迅速替她擦干身体,抱回卧室塞进了被窝里,然后又端来一杯温水,让她漱去口中的血腥味,她这才舒服了些,只是仍有些晕眩,躺在床上动不得,薄湛心里着急,当下就准备去引岚院找薄振,被她伸手拽住,回头一看,她已睁开了眼,一双凤眸透着清醒,脉脉地看着他。   “我困了。”   薄湛身形凝滞了一瞬,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撩开被子上床,把她挪到怀里的同时,黑眸里漾起了明亮的悦意。   “睡吧,夜里要是不舒服就叫我。”   卫茉安然垂眸,羽扇般的长睫投下一片阴影,略显疲惫,薄湛一边摩挲着她的手臂,一边望着她出了神,脑子里绕来绕去的全是云怀跟他说的事。   前天他如约去了怀王府,问及卫茉体内的寒毒从何而来,没想到竟是个漫长的故事。多年前,云怀的母亲澜妃去世,蒋贵妃趁机在皇帝面前挑拨,皇帝便将云怀送去周山习武,云怀拜了卫茉的母亲曾净为师,师徒俩朝夕相处,感情深厚。   后来曾净怀上了卫茉,就在她出生前一个月,一帮江湖邪派攻上了周山,她为了保护云怀中了寒毒,没过几年就死了,而卫茉也受了寒毒的影响,后来云怀带着她回到了天都城,介于当时他羽翼未丰,只好把卫茉交给了卫家。   如今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云怀仍不受宠,可四处征战让他拥有了自己的人脉和势力,所以尽管卫茉懦弱胆小,但在他的暗中保护下,卫府的生活还是非常平静的。   以前云怀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初他能将卫茉护在身边,或许她会更加健康开朗,这种想法让他愈发痛恨起自己那时的无能为力,也就愈发想要弥补卫茉,可是这次回来卫茉似乎变了,尽管对他冷淡,却更独立更成熟了,这让他稍稍欣慰了一些。   薄湛与他谈到这的时候眼神略微暗了暗,并没有告诉他真正的卫茉已经在去年冬天的一次寒毒复发中死去了,现在活着的人是他薄湛心爱的女人,欧汝知。或许以云怀的睿智早晚都会发现这一切,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卫茉现在是他的妻子,由他来守护就好。   思及此,他微微拢紧了怀中娇躯。   卫茉本来迷迷糊糊,被他一弄又醒了三分,半仰起头含糊不清地问:“怎么不睡?”   “这就睡。”薄湛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弹指熄灭了烛火。   ☆、小小争执   引岚院书房。   “什么?你说小茉身体里有寒毒?”   “是的,祖父。”   薄湛把运功驱毒的过程钜细靡遗地说了一遍,包括穿经走脉的先后顺序及卫茉的症状,薄振听后捋着胡须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之前可有别人帮她驱过毒?”   “据孙儿了解并没有。”   “那是否服了什么药性相冲的东西?”   薄湛微微拢眉道:“本来是准备好了药物,但还没来得及服用,所以……”   这下薄振也难住了,从各方面来讲薄湛做得可谓尽善尽美,并无纰漏,就算不能成功驱毒至少也不会像他说的那样反噬,看来只能用排除法了。   “湛儿,你用的方法和内功是正确的,所以问题一定是出在小茉身上,我方才询问你的事你再查一查吧,或许遗漏了什么也不一定。”   薄湛躬身道:“是,祖父,孙儿回去再仔细地排查一遍。”   “去吧。”薄振悠悠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年纪轻轻就中了寒毒,真是难为她了,你身为丈夫要多担待一些,知道吗?”   “孙儿知道。”薄湛微微垂下双眸,暗自幽语,“相对于没命而言,寒毒这种东西已经好太多了……”   “湛儿,你说什么?”   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陡然震醒了薄湛,他整理好心思,抬头道:“没什么,孙儿只是想求您一件事,在茉茉驱除寒毒之前,您能否别将此事告诉祖母?”   薄振扬眉瞅着他:“你是怕你祖母为难你媳妇?”   薄湛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道:“这话可是您说的,孙儿半个字都未提。”   “行了吧,书房仅你我二人,有什么不敢说的?祖父又不会卖了你!”   薄湛闻言一笑,知道薄振是答应了,恭恭敬敬地说:“孙儿晓得,不过话还是少说为好,品一品这坛陈年女儿红才对。”   说着,他不知从哪变出一坛子酒来,封泥呈黑褐色,上系金穗,沿线刻有封存时间,不消多看,只拍开封泥,浓烈的甘香就扑鼻而来,一闻便知是坛不可多得的美酒。   “好小子!我不答应你还不准备拿出来是吧?”薄振瞪着薄湛说。   “您这话说的……便是无事相求,孙儿也要孝敬您不是?”   薄湛笑嘻嘻地斟满两杯酒,然后随意往边上一坐,与薄振对酌起来,不过酒性甚烈,又临近夜里,所以两人都只是浅尝辄止,没过多久便各自回房了。   随着气温回升,院子里的垂柳都抽出了新芽,万条丝绦间依稀可见一抹丽影临窗而坐,正盯着手里的东西出神,连薄湛进房都没察觉到。   “在看什么?”   一双手臂围上腰间,卫茉恍然回神,刚要开口,却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于是扭头问道:“你喝酒了?”   “跟老爷子小酌了几杯。”薄湛随口答着,不经意瞅见她手里的东西,顿时目光一凝,“生日宴?”   卫茉颔首:“嗯,再过几天就是丞相二女骆子喻的二十岁生辰,下午刚送来的帖子,邀我去秦府赴宴。”   “你要去?”   卫茉没注意到薄湛的神色有点奇怪,径自搬出一早准备好的说辞:“嗯,天天待在家里太闷了,去见识下也不错。”   胡扯!御史府的大小姐,朝廷的三品将军,什么场面没见过?需要去那小小的秦府长见识?   薄湛忿忿地想着,心中更加确定她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接近秦宣,却无法直言,思来想去,干脆夺过请帖往窗外一掷,转瞬消失在眼前。   卫茉没料到他会来这一出,顿时来了脾气,横眉冷目地说:“侯爷,你这是做什么?”   薄湛板着脸说:“昨晚是谁难受得半宿没睡着?不在家好好休养出去蹿什么?不许去,想玩等你身子好了我带你出去玩。”   “我没事,再说已经应承人家了,不可失约。”卫茉冷冷道。   “应承了也可以再回绝,我让聂峥再补份礼品便是。”   薄湛这话有种近乎不讲理的蛮横,完全不像平时那个对卫茉言听计从百般呵宠的人,这种落差让卫茉的心一寸寸凉了下去。   “留风。”她朝外面冷声吩咐,“去把请帖捡回来。”   留风才动了动脚就觉得脊背一凉,还没转过身,薄湛慑人的嗓音已飘至耳边:“谁敢捡就家法处置!”   卫茉僵了僵,旋即拉开薄湛的手臂,站起身正对着他,那双翦水秋瞳里浮起了碎冰,将他的身影一点点吸入了阗黑的寒渊。   “侯爷,我不是你豢养的金丝雀。”   薄湛暗自叹息,试图拉她入怀,却被她避开了,他只好隔着几人宽的距离说:“茉茉,听话,等你病好了想去哪儿都可以,我绝不再阻拦。”   “那我要是一辈子好不了呢?”卫茉面无表情地说。   “有我在,你一定会好。”   这份笃定的答案里饱含的情意让卫茉稍微软化了些,可这并不能打消她查案的想法,无论如何,秦府她是去定了。   “我只去这一次,行么?”   薄湛听得出来,卫茉已经算是在低声下气地恳求他,可他只能沉默,只能看着她的眼神一点点冷下去,直至毫无温度。   “看来我还真是只笼中鸟……”她扯了扯嘴角,眉目一片冰冷,“那侯爷记得把门锁好了,免得我趁您不在飞去了秦府。”   薄湛抿唇望着她,突然让人叫来了聂峥。   “这几天看好夫人,若她离开了侯府,你就等着挨板子。”   聂峥一愣,下意识看向卫茉,她眼中结起了千里冰霜,一句话没说就踏出了房间,衣裙从余光里划过,留下深深浅浅的白影。   当晚,卫茉睡在了偏房。   成亲数月第一次吵架,却是为了这种事情,薄湛着实有些头疼,直至半夜都还待在书房看书,不想回那个满是她的味道却没一个人的房间。   他知道这次是真的让她难过了,本是凌云振翅的鸿鹄,困在这具虚弱的身体里已经让她备受挫折,今天这么一闹,恐怕她心里更加痛恨起自己的无力,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正是他,纵有苦衷,却难以原谅自己。   那骆子喻也是个有病的,为了那该死的虚荣心连不相熟的人都要请,真是令人生厌!茉茉若真去了,定会被那些长舌妇缠着做戏,到时又该闹心了。   薄湛想着想着就觉得有操不完的心,不禁揉了揉眉头。   聂峥就在一旁静候着,看见自个儿主子手里的书半天都没翻过一页,茶也没喝一口,于是上前劝道:“爷,不如您再跟夫人好生说说……”   “没用的,除非我告诉她不让她去的真正原因。”   “那您为何不据实以告?”   薄湛苦笑:“她知道得越多也就越危险,我宁愿她跟我生气,也好过孤身犯险。”   “属下记得上次您还跟霍大人讨论过此事,他……”   聂峥的话还没说完,薄湛突然拔身而起,紧盯着他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属下说霍大人……”   “说得好!我怎么把霍骁给忘了!”   薄湛猛地一拍桌案,面露喜色,继而快步走出了书房,直奔卫茉的房间,留下一脸茫然的聂峥站在原地发愣。   月落参横,为黑暗中疾行的身影镀上一层银霜,任他穿过小径和长廊,直到没入屋檐,衣袂上的光芒才淡了下去,许是体谅他一颗爱护娇妻的心,免得晃醒榻上熟睡的人儿。   隔着珠帘,薄湛老远就看见蜷缩成一团的卫茉,睡梦中还皱着眉,不知是不是因为不舒服,薄湛揪着心走近,刚触碰到她的脸颊她就醒了,瞬间挥开他的手,半支起身子冷冷地看着他。   “侯爷还有何事?”   薄湛把她抓到怀里,手指触摸到地方皆是冰凉无比,他连忙扯来被子裹紧她说:“别生气了,过几天我亲自送你去赴宴。”   卫茉呛声道:“那我是不是该谢侯爷开恩?”   薄湛轻笑:“免了,不生气就行,要是实在忍不了,咬我几口解解气也行。”   居然还敢笑……当她不会咬是怎么着?   卫茉拽开他的衣襟张口就咬了下去,恰好咬在肩窝那一块嫩肉上,薄湛闷哼一声,抱着她的手丝毫未动,卫茉见状更加不客气,一连留下三个牙印,虽未出血,咬得却很深,痛是绝对的,只是没听见薄湛出声,于是她抬起了头。   “气出够了么?”   “还没,侯爷挺不住了么?”她嘲笑道。   “挺当然挺得住。”薄湛低低一笑,乌黑的瞳眸中闪着魅光,“不如换这个咬吧。”   说完,他扣住卫茉的后脑勺猛地贴近,精准地攫住了她冰凉的粉唇,舌尖长驱直入,撬开她的牙关,探入潮湿的溪地,轻轻吮吸,细细舔舐。   卫茉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   虽然之前薄湛没少动手动脚,可舌吻还是头一次,而且她能感受到他的手越箍越紧,气息越来越重,似乎某种欲望在攀升,就在薄湛将她扑倒在床上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停止了所有动作,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苦笑。   “怎么办,再这么下去你相公可真要变成柳下惠了……”   ☆、做客秦府   到了赴宴这天,卫茉终究还是没让薄湛送她,自己提前半个时辰出发了。   秦府虽然也在城北,但与侯府一东一西,相距甚远,要穿过三条大街才能到,加上留风和留光两个丫头难得出来一趟,中间还买了点小玩意,所以卫茉算是去得晚的。   马车在两座石狮子间停下,留风递上请帖,管家笑盈盈地将她们引进了门,绕过长廊,正对着的即是大厅,一个身穿粉霞累珠叠纱裙的女子正站在廊下会客,乌发红唇,娇艳如花,想必她就是这场宴会的主角骆子喻了。   正在这时,有人从长廊的另一边款款步出,杏面桃腮,风姿绰约,被众星拱月的骆子喻看到她来了面色顿时有些不自然,拂散了人群,行至阶下与她正面相对。   “姐姐,你怎么来了?”   “瞧你这话说的,今儿个是你过整岁,我怎能不到场?”   王姝抬起手,柳儿立刻捧上一个金丝珐琅宝石盒,她满含笑意地交到了骆子喻手中,看着她缓缓打开,被珠光映红了脸,表情也从尴尬变为欣喜。   “姐姐,这太贵重了,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王姝推回她的手,并轻轻握住,挑着双丹凤眼似笑含嗔地说,“妹妹莫不是还在为进香之事恼我吧?”   卫茉听得微微一怔,这才想起去年在白马寺祭拜时跟王姝抢佛堂的正是骆子喻,可她一个胡搅蛮缠的有什么资格生气?况且以王姝的性格定会与这种人老死不相往来,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还上门为她庆生啊……   正想着,又听见骆子喻说:“姐姐可千万别这么说,这不是让我羞愧死吗?唉!都怪我没教好下人,要早知对面坐的是姐姐,哪还能有这些误会?”   王姝微微一笑,道:“不要紧,说清楚了就好,毕竟你我的相公是师兄弟,本就亲如一家人,咱们妯娌之间难不成还能有什么隔夜仇?”   “就是。”   骆子喻捂嘴轻笑,状若亲密地挽起王姝的手往里走,王姝却停在原地不动,稍稍偏过头向后方示意道:“妹妹,你先招呼客人,用不着管我,等你忙完了我们姐妹再叙话也不迟。”   卫茉就这样进入了众人的视线里,与王姝对视的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都是薄湛搞的鬼。   她坚持要来,薄湛既不愿跟她冷战又拧不过她,只好搬出王姝来当救兵,为了盯着她,王姝不惜忍着厌恶跟骆子喻打交道,还得听她说那些虚伪的鬼话,真是难为王姝了。   卫茉暗叹一声移步上前,分别与两人见礼。   “姝姐姐好,秦夫人好。”   骆子喻听到这称呼有些惊讶,还礼后问道:“怎么,姐姐与薄夫人也相熟?”   王姝挽住卫茉的胳膊婉婉笑道:“妹妹真是健忘,我家相公与小侯爷交好,我与茉茉相熟也不出奇啊。”   “原来如此。”骆子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卫茉,而后笑吟吟地说,“都说薄夫人性子柔婉,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不过有姐姐这般爽利的人领着我也放心了,来来来,快些进来,千万别拘束,且把这当自个儿家,玩得尽兴才好。”   卫茉欣然从之,三人一齐踏入了厅里。   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一群女人可就是大戏了,从进门开始就叽叽喳喳个没完,卫茉觉得头都快炸了,偏偏还得承载着各种好奇和质疑的目光,完全脱不开身,更别提在府中找线索了。   王姝趁着间隙与她咬耳朵:“喏,骆子喻边上穿绿裙子的,门口那个眉心画了桃花钿的,还有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的,都看见了么?”   卫茉扯着嘴角说:“能看不见么,眼神都快把我戳穿了。”   王姝扑哧一笑:“倒是灵敏,可你知道她们为什么盯着你不放么?”   “为什么?”   “傻丫头。”王姝冲她暧昧地眨了眨眼,“这都是你家相公的烂桃花。”   卫茉愣了愣,然后非常认真地点头:“嗯,是都挺烂的。”   王姝笑得半天没直起腰来。   随后骆子喻张罗着众人去后院看戏,十几张八仙桌一摆开,距离顿时拉远了,卫茉免受噪音折磨,胸中畅快了不少,趁着众人都在看戏,她开始观察起秦府的布局来。   原来她与秦宣相识时他并非住在这里,想必这宅子是他成亲后新置办的,不过细微末节都秉承了他的一贯作风,简洁而通透,没有什么繁复的装饰,房间也说不上多,临榭而望,除开厅堂和书房仅有三间卧室,与这盛宴形成了鲜明对比。   卫茉看了看几米之外一身金光灿烂的骆子喻,默然抿紧了唇角。   “他们不像是一路人,对么?”   王姝啜了口花茶,缓缓将视线移回来,灼灼地看着卫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过了几秒卫茉才意识到她说的是秦宣和骆子喻,虽然想法不谋而合,卫茉却没有表态。   “姐姐何出此言?”   王姝嘴角拉出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盯着杯中翻滚的碧波,仿佛陷入了回忆。   “我认识的那个秦宣勤俭自律,为人稳重,虽沉闷了些,不失为良朋益友,可谁曾想到,就在小知出事后不到三个月他就另娶她人,从此高攀青云,扶摇直上……所以说啊,这人是会变的,可能在我们眼中该是陌路的两个人,早就蛇鼠一窝了也说不准。”   “姐姐。”卫茉半垂着凤眸淡淡提醒,“隔墙有耳,少说为好。”   “也是,既然今天是来逢场作戏的,总不能自己拆了自己的戏台子。”   王姝轻盈一笑,挥开令人不快的往事,把目光投向唱得正是热闹的戏台子上,忽而听到卫茉道谢。   “姐姐,谢谢你今天陪我来。”   话说到这份上,王姝也不再遮掩,坦然道:“湛哥难得跟我开口,我哪有拒绝的道理?况且这阵子我在家里闷坏了,巴不得出来逛逛呢。”   卫茉奇怪地问:“怎么,霍大人不让你出来?”   “嗯,管得可严了。”王姝抚着小腹,语不惊人死不休,“谁叫我怀孕了呢。”   “什么?”   卫茉惊得差点站起来,幸亏被王姝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两人对视半晌,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浓浓的喜悦在眸中绽放,遮都遮不住。   “恭喜你,姐姐。”   王姝一本正经地点头:“嗯,是值得恭喜,双喜临门呢。”   “还有何喜?”卫茉疑惑道。   你回来了,孩子也回来了,这不就是双喜么?王姝这般想着却没说出口,只是默然握住了卫茉的手,眉眼笑得更弯了。   两人沉浸在喜悦之中,没发觉咿咿呀呀的唱调已经停了,还是骆子喻过来邀她们去赏花两人才发觉戏已落幕,虽然还有许多体己话没说,但也只能先跟着队伍去后花园了。   秦府虽然不大,但后院跟花园分据两角,走过去也要费些时间,之前都是王姝挽着卫茉晃悠悠地逛着,现在卫茉变得万分小心,一路都扶着王姝,就像扶着老太太一样,连派出去打探消息的留风回来了都没注意。   “完了,连你也变得跟霍骁一样了。”   王姝扶额哀叹,卫茉却满脸理所当然,手丝毫没松,淡然道:“本该如此,这次我得站在霍大人那一边。”   “不如你也生一个,我们来个指腹为婚。”   没想到她突然来这么一句,卫茉一时怔住了,正不知该怎么回答,前面那群莺莺燕燕的脚步忽然停了,一帮人围拢在书房前,似在赞叹着什么。卫茉趁机转移话题,说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走近了才发现书房里辉光四射。   原来是门没关严,里面一座半人高的纯金塑像露出了光芒,几指宽的缝隙里瞧不出什么,女眷们都在追问骆子喻,她似乎颇为无奈,只好推开了大门,一座王母蟠桃的圆雕骤然出现在眼前,栩栩如生,世所罕见,顿时看呆了众人。   “夫人,没想到你府中还藏有这种稀世珍宝,真是教我大开眼界啊!”   骆子喻得意地笑道:“这是我爹送我的生辰礼物,专门请东海的工匠来打造的,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呢。”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忍不住围拢上去细细观摩,卫茉和王姝虽然不感兴趣,但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得站在门外假装观赏。   书房不是特别宽敞,本就被圆雕占据了大半空地,如今又多了那些七手八脚的女人,磕磕碰碰在所难免,许是谁不经意推了一下,先前那个穿绿裙的姑娘撞在了书架上,一时失去了平衡,到处乱抓,不知道是碰到了哪里,弹出个暗屉,一块山茶花玉佩跌落地面,众人看见这一幕,瞬间安静了下来。   骆子喻也僵住了。   那显然是女子佩戴的东西,还藏得如此隐蔽,意思不言而喻,先前吹捧讨好的人,现在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但卫茉和王姝是不在此列的,她们的眼神中充满了诧异,还有一丝隐约的熟悉感,没人比她们更清楚那个东西是什么。   那是欧汝知与秦宣订亲时交换的信物。 作者有话要说:  薄湛:仅此一次,再不准去秦府。 卫茉(挑眉):他又不是男二,你紧张个什么劲? 薄湛(掩饰地轻咳):瞎说,我有光环,才不紧张。   ☆、往事片段   “都围在这做什么?”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瞬间融化了僵滞的场面,骆子喻也回过神来,理了理云鬓,笑容满面地走出了人群。   “相公,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   “你过生辰,我岂敢晚归?”   秦宣扬起唇角,顺手把骆子喻揽到身边,余光里突然划过一抹亮色,他凝神一看,顿时脸色微变,还没来得及发问,骆子喻已把那东西举到了面前。   “相公,刚才我和姐妹们在看圆雕,不知碰到哪儿了,掉出这么个玩意,你可认得?”   玉佩是放在书房里的,秦宣不可能不认得,骆子喻这么问显然是逼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圆这个场,可见内心已经怒不可遏,而秦宣只是随意地扫了眼,然后缓缓问了一句话。   “是谁擅自乱动我书房之物?”   他的嗓音明显沉了下去,仿佛被揭穿了秘密之后的恼羞成怒,刚才闯祸的绿裙女子战战兢兢地出列,正要道歉,又听见秦宣开口。   “这下可好,我为夫人准备的惊喜就这么被你们捅破了。”   众人一愣,旋即大笑起来。   “哎哟,秦大人可真贴心,这么好的相公上哪儿找去?怪不得子喻平时藏着掖着呢!”   “就是就是,瞧人家这日子过得多有情趣啊,我们家就别提了,只会甩银子让我自个儿去买,别提有多乏味了。”   骆子喻被这突然的转折弄得有些晕,但见众人不断奉承,顿时有些飘飘然,满面羞涩地看了眼秦宣,依偎着他不说话了。   秦宣笑着向一干娘子军拱手:“夫人们嘴上饶命,我娘子脸皮薄,禁不住你们起哄,不如先去园子里赏赏花吧。”   众人又是一阵戏谑,随后三三两两地移步花园,秦宣与骆子喻说了几句话便回房换衣去了,临走时不经意地扫了王姝与卫茉一眼,等骆子喻也掉头走向花园,从头看到尾的王姝终于忍不住冷笑起来。   “约我们来看戏,还真是一场大戏。”   卫茉知道王姝是在为自己抱不平,可她和秦宣本来就没什么感情,人死灯灭,朝前看并没有错,秦宣念着她或不念,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姐姐,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快走吧,不然赶不上赏花了。”   王姝见她一脸淡然,似乎并不在意秦宣将信物送人之事,心中略有疑虑,却不好相问,只能随她向花园走去。   上了栈桥,桥底碧波荡漾,笔直流向花园,沿途的树荫下依稀可见女眷们的身影,差不多快赶上她们的时候,卫茉的脚步却停了。   “我去方便一下,姐姐先过去吧,一会儿我来找你。”   王姝微微点头,先行离去。   卫茉旋即也往分岔路而去,走到一半她回头看了眼,那些姹紫嫣红的罗裙已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于是她脚步一转,朝来时的路走去。   她必须再回书房一趟。   玉佩掉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它吸引住了,可卫茉却注意到暗格边上的木板也有松动的痕迹,应该也是个暗格,秦宣既然把玉佩藏在这,说不定也会藏有御史案的东西,就像薄湛一样……   思及此,她愈发加快了脚步。   到了书房前,卫茉谨慎地观察着四周,果然如她所料空无一人,于是她迅速推开门侧身滑了进去,复又把门关严,面对着琳琅满目的书架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时间不多,必须尽快找出机关,免得惹人生疑。   循着记忆她很快就找到玉佩掉出来的暗格,只是已经被仆人推回去了,她思索了片刻,走到刚才绿衣女子所站的位置左右观察了一下,断然扭动了那尊翠玉弥勒佛,只听噔的一声,暗格再次弹了出来。   卫茉跨步上前,轻敲着暗格内侧,回声颇为空洞,证明她猜的没错,边上一定也是个暗格。以她对秦宣的了解,之所以把两个暗格摆在同一处,必定是用一个掩护另一个,因此打开它的机关自然也不会像之前那么简单。   她抵着书架静静地闭上了眼,沉思过后,她再次把手放进暗格中摸索,须臾过后,五指微微抠拢,剥下了一块漆片,而漆片的背后正嵌着一枚按钮。   找到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卫茉按下了那枚黑色的按钮,暗格打开的一瞬间,她盯着里头的东西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那里面放着一块一模一样的山茶花玉佩。   卫茉迟缓地拿起了玉佩,发现花瓣的一角有个难以分辨的细小刻痕,无需多看,她心中一片明朗——那是她的佩剑撞击后留下的。   原来这块玉佩才是真的……   再细细打量,墨绿色的穗子已经被磨起了毛边,整块玉也更加温润而光亮,显然是被人经常把玩,卫茉想到这忽然一顿,下意识望向暗格里剩余的东西,虽然不多,却都格外眼熟,全是订亲时她交给秦宣的礼物。   之所以用交给这二字是因为礼物都是母亲替她准备的,她放在上头的心思不足一二,没想到只不过是经了她的手就被秦宣珍藏至今,她呼吸微微一窒,不敢再往深处想。   突然,门廊传来了脚步声。   卫茉忙不迭把东西收好,再把暗格还原,然后躲在了书桌后面,黑影一步步逼近,她紧张得攥紧了袖口。   糟了,难道要被抓个正着?   门扉倏地敞开,阳光洒落一地,卫茉看着那人的影子不断拉长,爬进门槛,攀上书架,最后停在她的身边,她霎时屏住了呼吸,就在此时,门外娇音响起,吸引了来人的注意力。   “秦大人,真巧啊。”   卫茉眼皮子陡然一跳,那是王姝。   刚才还是春风化雨般温柔的秦宣,此时俨然成了冷面煞神,漠然地望着王姝,语气颇为冷沉:“你特意在这等着我,还说是巧?”   “那么大人该高兴才是。”王姝慢悠悠地走近,笑脸忽然一收,“至少我没有跟在你夫人后头说出你的小秘密。”   秦宣沉下脸,语带凌厉地问:“你想干什么?”   “我就想问问,秦大人的情意到底值几斤几两,未婚妻未亡三月立刻娶妻就算了,如今连信物也随手送人,在我的认知里,只要对死者还有一分尊重都做不出这种事!”   “你懂什么!”   秦宣骤然低吼,满目阴鸷,还掺杂着一丝旁人看不懂的情绪,王姝却没有被他震住,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从嘲笑变成失望。   “骁哥说你变了我还不信,若不是今天看到这一幕,我……”话哽在喉,王姝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埋藏于心的一句话说完,“幸好小知没有嫁给你。”   喑哑而低沉的笑声忽然响起,如劲风刮过枯枝一般,充满了撕裂的感觉。   “只要她活着,嫁不嫁我又有何关系?我那么拼命,那么费尽心机,最后也没换回她一条命,我的心痛你们岂会理解!是了,你们只看得见这气派的宅子和显赫的官位,这些在我眼里如同孤雏腐鼠般的荣华富贵!”   王姝红着眼斥道:“你拼命……在我们筹谋对策并赶赴边关的时候你在哪?莫不是忙着跟骆子喻蜜里调油吧!”   卫茉听得僵住了,赶赴边关?霍骁去边关找她了?   秦宣忽然失了力,似不愿再与王姝多说,自嘲地笑了笑,道:“你们不会懂的。”   “是,我们不懂,也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想告诉你,比起那个把小知尸体带回来还受了重伤的人,你所谓的付出微弱得简直好笑。”   秦宣骤然抬头,清隽的面容上满是诧异,他看见王姝往外走,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了她,疾声问道:“你们找到小知的尸体了?她葬在哪儿?告诉我!”   王姝不欲理会,甩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小姝,你告诉我,让我去见见她……一面都好!我带些她爱吃的东西,再上一炷香,绝不多留……”   秦宣的态度转变得十分快,从先前的争执变成了苦苦相求,仿佛变了一个人,王姝却无动于衷,执意离开此处,两人拉拉扯扯的,不知不觉到了栈桥下。   此时的卫茉脑子里一片混乱,还好,尚有一丝理智在,她偷偷溜出了书房,再拐到林子里,装成是来寻王姝的样子,与两人狭路相逢。   “姐姐,我找你好半天了,你怎么到这来了?”   王姝见是她,面色更加冷冽,唰地挥袖甩开了秦宣,低声道:“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她快步迎上了卫茉,然后拉着她踏上了栈桥,秦宣则如同被点了穴般僵硬地站在后方,双手微微颤抖,继而紧握成拳。   小知,他们究竟把你葬在哪儿了……   后来王姝借口不舒服提早离开了秦府,卫茉也随之离开,一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直到出了大门,碰上来接她们的薄湛和霍骁,气氛才活络起来。   “嚯,瞧瞧你们俩,时间掐得这么准,知道的会说疼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茉茉恶如虎呢!”   霍骁听出她语气不善,小心翼翼地陪着笑:“怎么会,夫人最是善解人意,谁敢在背后乱嚼舌根子,我立刻去剁了他!”   “就你有能耐!”王姝剜了他一眼。   “就是,我都不用砍人。”薄湛跟着戏弄他,顺便瞄了眼卫茉,“我家这个就是只母老虎。”   三人大笑起来,唯独卫茉心事重重的,似乎都没听见薄湛在说什么。   “茉茉,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累了?”王姝关心地问道。   卫茉回过神来,轻声答道:“是有点累了。”   “那就赶紧回去吧,我们也回府了。”   说完,王姝转身欲走,却听见卫茉喊道:“姐姐。”   “怎么了?”   卫茉欲言又止,看了看目光如炬的薄湛和霍骁,最终还是把话吞回了肚子里,浅勾着唇角道:“一路小心。”   “知道了,你们也是。”   王姝冲她粲然一笑,然后跟霍骁一起登上了马车,渐渐远去,薄湛也旋即拉着卫茉坐进了自家马车,翠帘滚落,光线骤暗,某人熟练地把娇躯捞进了怀里。   “还在生我的气?”   卫茉轻摇螓首,把视线转到了一边,薄湛伸手把她扳回来,凑上去啄了下粉唇,又问道:“那在想什么?这么心不在焉。”   “就是累了。”   卫茉敷衍着他,再度垂下了双眸,盯着摇摆不定的裙角,思绪飘到了远方。   王姝说的那个把她尸体带回来的人决不是霍骁,可会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章开始,过去的事情就会慢慢展开了,秦宣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大家可以猜一猜~   ☆、车上遇险   费尽心思去了趟秦府,不但没得到一点有用的消息,反而抖出一大堆谜团,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卫茉,令她烦闷不已。   她不知道秦宣机关算尽只为了藏块玉佩到底是为什么,也不知道王姝到底知晓什么内.幕以至于如此痛恨秦宣,但她能够感觉到,所有的事情都与御史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找出答案,她不得不从薄湛这里下手了,哪怕会引起他的怀疑。   有了明确目标,卫茉的心情总算好些了,闲来无事便和薄玉致上了趟街,准备买些东西给王姝的宝宝,只不过她很久没有逛过集市了,不知道天都城哪里有卖这些东西,多亏了薄玉致这个八面通在,精心挑选出三家店铺,坐着马车挨个逛过去,一个时辰就买齐了,让卫茉没花太多精神就挑到了心满意足的礼物,可谓贴心十足。   然而在侯府这边,刻意提早回来的薄湛却扑了个空,正要询问下人卫茉去哪了,两人刚好到家,看着留风和留光手里提满了东西,他挑起剑眉迎了上去。   “逛街去了?”   “嗯。”   尽管卫茉没怎么说话,但可以看出她心情尚佳,薄湛不禁有些疑惑,打从秦府回来她就一直闷闷不乐,今天突然转了性,莫非买东西真的能让女人心情变好?   薄玉致一句话解了惑:“我们去给霍夫人的宝宝买礼物去啦!”   薄湛恍然大悟,伸手揽过卫茉往院子里走,边走边问道:“累不累?”   “还好,有玉致在省了不少工夫。”卫茉走着走着忽然扭头看他,“侯爷今天不是要去大营验收天璇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心情不好。   薄湛暗暗叹了口气,提到这个他就觉得十分糟心,因为他不知道卫茉的不开心究竟是因为没查到线索还是因为放不下秦宣,若是前者,他还可以想办法安抚,若是后者,他就唯有仰天长叹了。   天天搁在心窝里宠的人,到头来还是忘不掉那个男的,这不是存心怄死他么?   思及此,恰好走进房间,他反手把门阖上,然后一把抱住了卫茉,闷声道:“茉茉,等你的病好了,我们也生个孩子吧。”   怀中娇躯明显一僵。   “侯爷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是祖母她……”   “跟祖母没关系。”薄湛把她的身子转过来,凝视着凤眸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想要个性格像你的孩儿。”   性格像她?她这又冷又硬的臭脾气有什么好像的?   卫茉忍下心中的怪异感,淡淡问道:“侯爷的意思是,我的相貌并无可取之处?”   薄湛一愣,随后笑着把她摁进了自己肩窝,道:“怎么会?夫人自是倾国倾城,只不过我并非肤浅之人,只要夫人的心不变,面貌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   “侯爷这是把霍大人那一套学来了么?”卫茉冷淡地睨着他。   “这是实话,学不来的。”   薄湛义正言辞地说着,表情极为正经,就差没对天发誓了,卫茉懒得理他,拧身进了卧房,任留光伺候更衣,然后懒懒地倚在芙蓉榻上,似乎有些犯困。薄湛跟着走进去,折身坐在榻旁,一下又一下地揉着她温暖的手心。   “困了就眯会儿,吃晚饭的时候我再叫你。”   “嗯……”卫茉浅浅应着,倏尔想到了什么,又睁开眼说道,“我今日又收到了骆子喻的约帖,说是天气暖和了,邀我去游舫……”   “不准去!”   薄湛瞬间黑脸,反应比上次还激动,卫茉惊讶之余轻声回了句:“我没说要去,只是想让你帮我看看这么回绝合不合适。”   说完,她从案台上拿来一张花帖递到薄湛面前,薄湛看也没看,直接扔到了一边。   “你是侯爷夫人,这种四品官员之妻的约帖有什么值得费神的,不必回了,我看她敢有半点儿意见。”   卫茉静静地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侯爷如此反感我与她接触,是不是在朝堂上与秦大人有过什么不愉快?”   薄湛不屑地冷哼:“他有那个胆子么?”   “那是为什么?”卫茉追问道。   “没有为什么。”   看着薄湛冷硬的表情,卫茉忽然想起前些天王姝在秦府说的话,难道是因为他们与秦宣决裂了所以薄湛也对他敬而远之?可究竟为什么会决裂?仅仅是因为秦宣娶了骆子喻?   不对,这其中一定另有玄机。   卫茉思忖了片刻,突然灵光一闪,某个推论在她脑海形成。   王姝曾说过,在他们筹谋对策的时候秦宣并没有参与,可见他是想置身事外的,既然如此,他去牢房做什么?此举不是又把自己卷入漩涡里了么?这于理不合,除非……除非他身负某种任务,不得不去!   卫茉不敢再想下去了,直觉令她胆战心惊。   “茉茉,茉茉?你怎么了?”   薄湛的声音唤醒了她,她这才发觉自己满头细汗,仿佛刚从梦魇中醒来一样,看着那张满是担忧的俊脸,她低声安抚道:“我没事。”   “不要瞎想了,我陪你睡一会儿吧。”   薄湛脱鞋上榻,长臂一揽把卫茉捞进了怀里,本就狭窄的芙蓉榻变得更挤了,卫茉没办法,只好顺着他的力道趴在他胸前,大半个身子都贴了上去,胸前雪白若隐若现,十分诱人,难得薄湛循规蹈矩没有偷窥,卫茉这才没抵抗,只是当她闭上了眼睛,耳边又悠悠传来一句话。   “再过两天皇上要去行宫避暑,我奉旨随行,你与我一块去吧。”   卫茉略微撑起身子疑道:“怎么才春末就要去?”   “你长年不在京中不知,皇上每年都是如此,皆因蒋贵妃受不得一丁点热……”   薄湛陡然顿住,惊觉失言,立刻看向卫茉,她眸中果然泛起了异色,如炬如电,似要穿透他的内心,他知道此时改口已经来不及了,索性压下脸庞攫住她的唇,辗转吮吸,极尽缠绵,卫茉挣扎了几下,奈何纹丝不动,渐渐被他弄得浑身绵软,不住地低喘,那点儿疑虑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薄湛见此一笑,继续加深了这个吻。   去行宫待一阵子也好,等生米煮成熟饭了,看秦宣还怎么跟他抢!   事实证明,现实往往与愿望背道而驰,当薄湛和卫茉启程去行宫时,在众臣云集的队伍中,秦宣意外地出现了。   按理说,他身为四品外臣是不会被列入随行名单的,或许是靠着骆谦这个丞相岳父才成功跻身其中,不管怎么说,这几个月的日子里恐怕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薄湛从出发起就板着一张脸,连霍骁过来也没说几句话,倒是卫茉掀开帷幕跟霍骁聊了一会儿。   “霍大人,姝姐姐来了吗?”   霍骁放慢马速,隔着一人宽的距离扬声答道:“她倒是想来,结果被岳母大人训斥了一通,只得乖乖留在家中安胎。”   王夫人的作风卫茉再清楚不过,恐怕这世上也仅此一人能制住王姝,卫茉想象着她满怀怨念的样子,顿时有些想笑。   “怪不得霍大人一身轻松,原来是有人替你解决了大.麻烦。”   “岂止是大.麻烦!”霍骁表情极为夸张,将惧内演绎得淋漓尽致,“姝儿平时横行府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是不敢反抗的,结果老太太一来,当即给了我特赦令,我立马就跑了,姝儿开始还不服,现在估计已经被治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哈哈。”   卫茉挑着凤眸说:“等我回去定把这些话原样学给姐姐听。”   “学吧没关系,反正回去也是要挨一刀的。”   闻言,卫茉终于忍不住笑了。   好像霍骁与王姝这一路走来相处习惯都没变过,可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充满了羡慕,因为不管是完整的家庭还是爱情都已变得遥不可及,她不敢去想,肩上背负的东西实在太沉了。   车旁驾马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薄湛,看卫茉久久不语,于是伸手抚了抚她的乌发,道:“皱着一张脸在想什么?”   卫茉抬眸瞅着他:“侯爷的脸色可比我差多了。”   薄湛半天没吭声,随后转移了话题:“想不想骑马?”   马车里确实太闷,难得风和日丽,太阳又不是很刺眼,到外头呼吸下新鲜空气也好,于是卫茉欣然点头,束起衣裙坐到帘子前,等薄湛过来接她。   薄湛夹了夹马腹,紧赶两步到车前,正要伸出手把卫茉抱上马,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啊——救命!快停下!”   他揽目四望,发现一名少女正骑着马飞速奔窜,身后还有几名带刀侍卫追着,那马儿似发了狂,横冲直撞,她死死地抱住马颈放声尖叫,马儿越发狂躁,喷着粗气就往这边冲来,根本停拦不住。   薄湛瞬间变了脸色。   “茉茉,快把手给我!”   卫茉回头看了眼,并没有伸出手,而是挽起衣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随后一声砰然巨响,失控的马儿撞了上来,她也同时跳落马车,薄湛立即露出了惊恐的神色,看在卫茉眼里竟然觉得似曾相识。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见过……   ☆、娇蛮公主      她肯定是弄错了,怎么会觉得自己在那片孤绝的山崖上见过薄湛?   临死时的记忆又跳了出来,与眼前的景象重叠,卫茉有些混乱,半天不言不语,直到被薄湛用力扳过身体,对上他骇怒的面容。   “胡闹!谁让你跳车的?万一我没接住你怎么办!”   卫茉暂时放下了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画面,淡然凝视着他说:“我若不跳,你肯定要承受大半的冲击力。”   原来是怕他受伤。   薄湛意识到这点,脸上骤然现出欣喜,但转瞬又沉了下去,严厉地训斥道:“我是练武之人,这种程度的撞击还要不了命,下次不许再自作主张,你可知自从……”   他倏地收声,勉强咽回了后半句话。   你可知自从我亲眼目睹你在面前死去,就再也无法接受你做出任何冒险的举动……   卫茉自是不知薄湛心里百转千回,但看表情也知道他吓得不轻,权衡之下,她决定先服个软,毕竟他这般失态也是因为她。   “我知错了,侯爷。”   薄湛深吸一口气,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弯腰下去轻轻握住她的脚踝问道:“刚才是不是碰到这了?”   “嗯。”卫茉点头,尽管疼得厉害,却不让薄湛继续检查了,“等到了打尖的地方再看吧,不要紧的。”   薄湛皱眉道:“那身上可还有其他伤处?”   “没有,你去看看马车吧,我没事。”   卫茉推着薄湛,他只好暂时放下她的伤势望向马车那边,只见车壁破开了一个大洞,双辕和车轮四分五裂,散落一地,还有摩擦过的痕迹,想必是拖行了数十米才停下来,而尘埃飞扬的官道那头,一大团黑影逐渐显出了轮廓,向他们二人奔来。   “坐着别动。”   薄湛叮嘱了卫茉一句,翻身下马踱步至前方,微微眯起黑眸注视着来人,片刻间,一小波身穿盔甲的禁卫军出现在眼前,领头之人正是煜王。   “三堂弟,你们没事吧?”   云煜急匆匆赶过来,粗略地打量了一眼,发现薄湛和卫茉衣容齐整,神色淡定,并不像是受了伤,当下心神略安,没想到薄湛一开口,气氛顿时冷凝。   “回王爷,臣无事,但是臣妻受了伤,不知那纵马逞凶的人还活着没,臣想见一见她。”   这话问得极其尖锐,煜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满脸尴尬,身后却陡然传出一声娇叱。   “放肆!你胆敢对本公主不敬!”   这自称……难道是十一公主云锦?   一身红衣劲装的女子从禁卫军中步出,容貌俏丽,体态窈窕,只是浑身上下沾了不少灰尘,显得有些狼狈,但气势丝毫不减,正瞠着一双圆眸怒视着薄湛。   此刻卫茉已经可以肯定她就是齐王的亲妹妹云锦了,虽然只见过一面,但那娇蛮跋扈的作风整个皇宫也找不出第二个,今天这事恐怕有的闹了。只是她不明白,薄湛应该在看到煜王时就知道撞他们的是谁了,为何还要那样说话?这不是让所有人都收不了场么?   她垂下疑惑的双眸,前方又响起了薄湛的声音。   “公主毁臣马车在先,伤臣妻子在后,难不成还指望臣拱手相迎?”   云锦大怒,挥起缠金马鞭就要上前教训薄湛,被那双寒意弥漫的黑眸一扫立刻刹住了步伐,不敢再靠近,又气又惊。   “小十一,还不快向靖国侯道歉?”   云煜的面容严肃起来,威仪毕现,云锦却杵在那儿动都不动,还一脸挑衅地说:“我凭什么道歉?上马前我也不知那马会发癫,你们要教训便去教训那匹死马好了!来人,把马尸抬过来,再赐靖国侯一把弯刀,割肉还是啖血,靖国侯自己看着办吧!”   禁卫军都纹丝不动,无一听她命令,可她身边的侍从却立刻抽身离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抬来了马尸,并放置在官道中央,那皮开肉绽鲜血四溢的模样实在恶心,卫茉别开脸,对云锦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小十一,你简直太不受教了!”云煜沉着脸批评了云锦,又转过头对薄湛说,“三堂弟,她年幼不懂事,你莫与她计较,本王在此替她向你致歉,至于弟妹的伤,一会儿本王便安排御医来治疗。”   云煜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诚恳地道歉,又提出要为卫茉治伤,可谓面子里子都顾到了,不愧誉有贤王之名,就算薄湛再生气,顾及他的身份也不该再追究了,不然恐有犯上之嫌。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都在等着薄湛松口,没想到他面色一改,沉沉地笑了。   “既然王爷都开口了,这件事便就此揭过吧,但不必麻烦御医了,臣妻只是小伤,自行料理便可。”   说完,他朝云煜拱了拱手,然后转身向卫茉走去,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已经了结的时候云锦得意地笑了,仿佛在笑薄湛再生气最后还不是要屈从于皇权,云煜皱眉看着这一幕,甩了个眼色给禁卫军,示意他们将云锦带走,没想到薄湛忽然回了头。   “哦,刚才公主不是说要将此马交予臣处置?臣差点忘了,这便处置了吧。”   他敛去笑容,抬手就是一掌,凌厉的内劲没入马身,瞬间将其炸得四分五裂,腥臭的血液和肉块溅了云锦满身,她呆愣一秒之后猛地尖叫了起来。   “啊!啊——”   场面顿时僵滞,就在此时,前方又来了一批人,浩浩荡荡,衣冠鲜丽,薄湛抬目望了望,面色愈加冷凝。   “这是怎么回事!”   迟迟赶到的齐王见到自己妹妹一身血腥,脸色顿时变得阴鸷,欲找人问罪,云锦哭哭啼啼地指着薄湛凄喊道:“哥哥,就是他!你快把他抓起来!”   云齐立刻望向薄湛,却没有着急动手,侍从附到耳边向他说明了事情原委,云齐的目光更加深邃了,在薄湛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眼都没眨地下了命令。   “把公主带下去整理仪容。”   云锦倏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边躲着侍从伸过来的手一边叫道:“哥哥,你让他们带我走干什么?你应该处置……”   “你闭嘴!闯出这么大祸还不反省,看你一会儿到父皇母妃面前如何交代!”   这一句彻底让云锦噤若寒蝉,仿佛被戳中死穴一般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侍从不敢耽搁,立刻钳着她退下了,这一场闹剧到此终于平静了下来。   薄湛双手抱胸,一脸似笑非笑。   “三堂弟,锦儿就是这个性子,都是本王平日太过娇惯她了,你千万莫怪。”   听到这里,卫茉忍不住露出了讽刺的笑容,心中暗想,为了得到薄湛手中的京畿守备营云齐连这事都忍了,还真是不惜代价啊。   然而薄湛对他的态度却比对煜王冷淡多了。   “王爷这话折煞臣了,臣万死不敢。”   他这么一说云齐反而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气氛很是尴尬,就在此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轻柔柔的呼唤。   “相公。”   薄湛立马回身,两步迈至卫茉面前,紧绷的面容浮起些许暖色,温声应道:“我在,怎么了,是不是脚疼?”   卫茉点头,手不自觉地往裙边伸了伸,却因怕痛不敢去揉,那轻蹙娥眉娇娇弱弱的样子立刻让人涌起了疼惜之意,还不等薄湛开口,云齐已经让侍从前去开道了,并命人牵来一辆马车交给薄湛。   “三堂弟,给弟妹治伤要紧,离洛城还有一段路,不如先将就将就乘本王的车辇吧。”   那马车双辕四轮,蜀锦作帘,铁木作舆,缀以水晶檀珠,里面还铺满了羊毛软垫,比薄家的马车不知高出几个档次,他却说是将就,可见极为客气,但以卫茉对薄湛的了解,他肯定不会接受。   她还记得上次从宫中赴宴回来,在车里提到蒋贵妃时薄湛眼底一闪而过的厉光,虽然至今不明白其深意,但她至少辨得出好恶,而眼下事情已经闹得很僵,薄湛再直言拒绝恐怕会引祸上身。   唉,罢了,小家碧玉卫四小姐又要展现一下“本色”了。   “相公……”卫茉滑下马背扑进薄湛怀里,娇躯微微瑟缩,似害怕至极,“我不想再坐马车了,我害怕……”   果然,云齐身边的侍从们都露出了不屑的眼光,仿佛在怪她不识大体,相比之下云煜宽容多了,挥退了禁卫军,低声打着圆场。   “二弟,人受惊之下难免胆怯,你切勿介怀,为兄看离洛城也不远了,不如就让他二人驾马慢行吧。”   云齐森森地看了云煜一眼,继而转过头温和地笑道:“此事本就是锦儿的错,本王弥补尚且来不及怎会介怀?既然如此便照皇兄所说的做吧,不过三堂弟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差人来找本王便是。”   薄湛拱手施礼道:“臣多谢二位王爷。”   云煜和云齐不再多说,各自回到了车队中,除了个别清理现场的禁卫军,这段路上再无他人,薄湛转身抱着卫茉上马,然后说起了悄悄话。   “夫人演技可真不错。”   “还用你说。”卫茉横他一眼,径自甩起了缰绳,马儿扬蹄朝前奔去。   “再多叫几声相公来听听。”某人嘻皮笑脸地缠了上来。   “脚疼,没劲喊。”   薄湛顿时啼笑皆非:“你是用脚发声的么?”   “是。”   卫茉懒得同他多说,直接一个字堵住了他的嘴,没想到他朗声大笑,那神采飞扬的样子灿烂过天边晚霞,连她也忍不住回眸。   “有那么好笑么?”   薄湛弯着唇吻了吻她,道:“冷淡疏离的夫人常见,一本正经胡扯的夫人却是第一次见,还不许为夫多笑笑么?”   卫茉剜了他一眼,忿忿地回过头坐好不动了。   笑笑笑,笑死你得了!   ☆、行宫治伤      抵达洛城的时候卫茉已经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幸好有薄湛照顾着,不然恐怕连碧落宫的门槛都迈不进去。   想她原来好歹也是个女将军,且不说打仗,每年从边关骑马回来,一路驰骋千百里都不会腰酸背痛,眼下不过颠了小半日身体就快散架了,这落差真是让她无力叹息,只想着等祛除寒毒之后看看能不能练些简单的功夫来强身健体。   碧落宫设有八宫四院,薄湛和卫茉的厢房位于南院深处,窗明几净,装潢雅致,背面有一大片翠竹林,只可惜两人都没心思欣赏,进了房间就开始处理卫茉脚上的伤。   经过大半天的奔波,脚踝处俨然已经肿成了包子,一片红彤彤的,薄湛难以下手,还是卫茉扬声唤来留风,让她把带来的玉灵膏拿来,说要自己涂。   留风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把药膏拿来了,还打了盆水,一边擦拭着脚踝周围一边自责地说:“小姐,都是我不好,应该晚些去主人那里的。”   “莫胡说,当时情况凶险,你不在也好,省得受伤。”   留风咬着唇没说话,越发心疼起卫茉的伤势,一举一动都无比轻柔,生怕弄疼了她。这时,院门忽然被叩响,两个不同的声音悠悠飘进了房里。   “太医院刘畚(胡士)奉煜王(齐王)之命前来给夫人治伤。”   薄湛略一沉吟,道:“既然来了就看看吧,我怕你伤到骨头。”   卫茉又累又疼,浑身难受得要命,听他这么说脾气立马上来了,抬脚就踹了过去,正中薄湛大腿,薄湛大概被踹懵了,抬起头茫然地问:“怎么了?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我不看病,没精神应付他们!”   一语点醒梦中人,薄湛揉了揉眉心,这才发觉自己光担心卫茉的伤势去了,忘记了门外那俩人的来历,若是放了他们进来,估计抢功事大看病事小,免不了要折腾一番,而卫茉现在当然没精神看他们闹了。   “留风,去打发他们走,等你家小姐休息好了,去城里请个大夫来看。”   留风施施去了,卫茉倏地把脚缩了回来,翻身背对着薄湛,似乎还没消气,薄湛连忙覆上来箍住她,不准她乱动。   “是我顾虑不周,你气归气,脚蹬来蹬去的干什么,万一碰到另一只有你疼的。”   卫茉又是一脚踹过去,这次薄湛眼明手快地接住了,手腕一翻,牢牢地按在了床上,然后佯作叹气状:“吾妻当真恶如虎。”   “这就恶如虎了?”卫茉挑起丹凤眼冷冷地睨着他,“侯爷是不知自己运气好,要是早娶我两年……哼。”   那恐怕府里的武器都不够她使的。   薄湛默默地脑补了这一句,唇边笑意渐浓,“说得有板有眼的,看来之前求亲的人没少被你折腾,也只有为夫能降得住你。”   提到这个,卫茉不知怎地想起了秦宣。   没订亲之前,秦宣总是与她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不温不火,进退得宜,订亲之后,碍于她的冷淡也并没有进一步的交往,她从边关回来他去接风,她要离京上任他便送行,一年不见,卫茉甚至都察觉不出他有什么变化,现在她想明白了,或许就是因为不爱他吧。   想到这,卫茉突然心头一惊。   她一直以为自己能够跟秦宣保持距离却对薄湛没办法是因为他二人的性格差异,到现在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原因,从一开始她就习惯了薄湛的霸道,与他相处的每日每夜都怡然自得,仿佛天生契合,根本不需要适应,对于秦宣却少了些心甘情愿,这样的反差足以说明她对薄湛……   卫茉不敢再往下想,下意识想要逃离这个温暖的怀抱,却忘了自己有伤在身,不慎撞到了脚踝,痛得脸都白了。   “叫你别乱动,你是怎么回事?”   薄湛立刻直起身子,小心翼翼拨开她的伤脚,不停对着伤处吹气,正是心疼之际,留风满脸喜悦地回来了。   “小姐,您快看看是谁来了!”   卫茉抬眸,一道伟岸的身影映入眼帘。   “不愿给外头那两人看病,我带来的人总该相信吧?”   云怀缓步走到床边,俊朗的面容上满是笑意,在看到卫茉肿起老高的脚踝之后顿时心疼不已,不过没等他细看薄湛已掀起凉被遮得严严实实。   “师兄,你怎么来了?”   “你都跳车了我能不来么?”云怀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太胡闹了,官道不比城中街道,又硬又结实,万一摔出个好歹怎么办?”   又来了,跟薄湛的训话如出一辙,卫茉只想仰天长叹,我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小姐卫茉!我是计算好速度与距离才跳的!   可惜不能说,说了更完蛋,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薄湛在这个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了。   “王爷,你训起茉茉来倒比我这个当相公的还熟练。”   “训了十来年,自然比你熟练。”   薄湛和云怀脸上都挂着笑,空气中却似乎擦出了某种火花,留风不由得退了两步,免得被波及,卫茉却微微支起身子打量着二人,心中疑窦丛生。   刚才她唤云怀为师兄,薄湛一点都不惊奇,表情非常自然,好像一早便知晓,而且他跟云怀讲话时虽然口气略显不敬,但云怀并没有摆架子或者治他的罪,可见两人关系匪浅,再联想到薄湛对煜王和齐王的态度,她大概明白了。   不过话说回来,薄湛与她成亲之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瞒云怀,如今他回来没有手撕他们俩就已经很不错了……   床头床尾的两人还在唇枪舌剑。   “十来年又怎样?训好了还不是要送进我薄家。”   “但凡她有个不乐意我便将她接回王府,你又能拿我如何?”   卫茉实在看不下去了,冷着脸打断他们:“王爷,侯爷,要不你们再去院中斗上半个时辰?我的脚伤还是不治了,留着大夫给你们治舌头吧!”   云怀没见过卫茉含嗔带怒的模样,不由得一愣,薄湛却笑得极为开心,熟门熟路地把她圈到怀里,一边摩挲着她的脊背一边冲云怀道:“不是带了大夫来么,人呢?”   不等云怀吩咐,后面静立许久的女子自动上前鞠礼道:“见过侯爷和夫人。”   她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衣着简单大方,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应该并非寻常医女,云怀看出卫茉的疑惑,主动开口介绍。   “这是我军中的医官,名为尤织,医术非常了得。”   薄湛颔首:“原来如此,那就请尤医官帮忙看看我夫人的伤吧。”   尤织轻轻掀起被子的一角,俯下身体观察了一阵,突然说了句“失礼了”,随后伸出三指覆在肿块上,前前后后都按压了一遍,剧痛霎时从脚底传至全身,卫茉咬紧了牙关,非常配合地没有乱动,当尤织检查完,她已汗湿罗衫。   “还好,没有伤到筋骨,只是普通的撞伤而已,用药外敷,一周即可痊愈。”   云怀问道:“需要什么药?本王让人去城里配。”   “不用,下官身上刚好带了这种药,足够夫人用了。”   尤织从袖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绿底红花,色彩鲜艳,留风立刻伸手接下,一打开盖子,淡淡的清香便飘了出来,卫茉从前打仗时并没见过这种外伤药,可想而知应该是尤织自己调制的。   “麻烦尤医官了。”她轻声道谢。   尤织不卑不亢地说:“夫人不必客气,刚才检查时那么疼夫人都没有乱动,下官非常佩服,若个个患者都似夫人这般配合就好了。”   云怀朗声笑道:“从军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夸过谁,看来真是跟茉茉投缘,这样吧,在碧落宫的这段日子你时常过来给她调养调养身体。”   “下官遵命。”   尤织答应得爽快,动作也非常迅速,扭头就回宫拿药箱去了,到底是军中磨练过的姑娘,性子很合卫茉口味,所以她也没有拒绝,只是她并不知道,云怀带着人来行宫本来是准备给她治疗寒毒的,薄湛那里也一早知会过,只不过碰了巧,提前见面了。   接下来就该上药了,免不了又疼了一轮,卫茉浑身脱力,恹恹地躺在床上,薄湛给她搭好被子,正准备和云怀到外间说话,没想到又有不速之客驾临。   “侯爷,秦大人和他夫人来访,正在外头静候。”   薄湛朝门里看了眼,云怀正在跟卫茉讲话,她似乎并没听到留风说什么,于是薄湛果断反手阖上了门,对留风说道:“本侯去会他们,你伺候好夫人,勿向她提及此事。”   留风婉身答应。   来到院子里,秦宣和骆子喻果然在原地等候,薄湛抬脚迎上去,淡淡地打了声招呼:“秦大人,秦夫人。”   “侯爷。”秦宣亦颔首示意。   骆子喻见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主动上前一步说明来意:“侯爷,我听说妹妹受了伤,想着过来探望探望她,不知她伤势如何?”   自从生日宴之后她对卫茉和王姝甚是亲热,平时都姐姐妹妹地叫着,这次卫茉受伤了,她于情于理都要过来看看,只是没想到秦宣担心她初来乍到迷路,竟陪着她一块儿来了,着实让她受宠若惊。不过转念一想,若是趁此机会与靖国侯打好了关系,说不准爹爹会对秦宣高看三分,她也就不必在大姐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思及此,她未等薄湛回答便让婢女奉上了自己珍藏的玲珑七星粉。   “侯爷,这是治疗外伤的圣药,给妹妹用再合适不过,若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吧。”   薄湛没接,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她:“夫人的好意本侯心领了,不过内子刚看过大夫上了药,一时不便换药。”   “哦,这样……”骆子喻有些尴尬地收回了药,却又再度问道,“那可否让我一见?只要能看到她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真是不巧,她刚刚睡着了,恐怕无法与夫人相见。”   连续被拒绝两次,骆子喻有些难堪,又不好发作,只耐着性子道:“那我改日再来好了。”   默然伫立在旁的秦宣敛去了眸中精光,向薄湛拱手道:“侯爷,打扰了,我们先告辞了,愿夫人早日康复。”   薄湛噙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拱手相送,在关上院门的一刹那,笑意尽敛。   等他回到房间里,卫茉倒真的睡着了,身体蜷成一团,唯独那只伤脚露在外面,用布条束着固定在床栏边,想是留风怕她睡觉时乱动,不小心伤了自己,而云怀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酣睡,目光温柔,像个爱妹如命的兄长。   薄湛走过去把凉被往上拽了拽,然后挡住了云怀的视线,不耐烦地说:“看够了吗?”   云怀勾唇笑了笑,起身去了外间。 作者有话要说:  大茉茉这一脚踹得好像更亲密了呢~不再是之前那个冷冰冰不愿意表达感情的人了~   ☆、情根深种      洛城位于崤函之东,乃邑中之咽喉命脉,风景秀丽,民熙物阜,向来是诗人口中的温柔乡,既有别于天苍苍野茫茫的塞北,又不同于画船听雨眠的江南,它有属于自己的韵味,是天.朝一道独特的风景。   可惜卫茉因为脚伤外出不得,错过了城中的园游会,也无缘欣赏到洛城别致的夜景,每天光应付那些前来探望的人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不熟的还可以拒之门外,像云怀和霍骁这种兄长般的人物她就只能乖乖听训,任耳朵磨出了茧子也不敢打反口。   从前是怎么摆平他们的?哦,她忘了,从前她还不是个病秧子,他们不会念叨。   真要命。   正是头疼的时候偏偏还有人往枪口上撞,少将军钟景梧与其妹钟月懿来了。   钟家与薄家乃是世交,两位老爷子早年是一个兵营出来的把兄弟,生死患难和富贵荣华都一同经历了,后来薄老爷子娶了长公主,钟老爷子娶了郡主,两人便都留在这天都城生根发芽了,凭着这等关系,不来探望说不过去。   本来钟月懿是打死都不肯来的,让她眼睁睁看着薄湛跟别人恩爱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奈何父兄有命,要她弥补上次大闹卫府的过错,她只好垮着脸来了。   穿过蜿蜒的小径,一条长廊直通南院,刚踏进院子钟月懿就眼尖地发现了薄湛的身影,顿时忘了先前的委屈,脚一踮就准备扑过去,结果被钟景梧揪住衣领提回了原地。   “干什么去?”   “去找湛哥啊!”她眼底闪着无辜的光芒。   钟景梧啼笑皆非地说:“找他用扑的?好好走路不会?”   “不会!”   被戳穿了目的,钟月懿气呼呼地撇过头,故意把脚步踩得很重,似表达抗议,结果钟景梧没什么反应,倒是惊动了院子里的薄湛,两人连忙上前打招呼。   “湛哥。”   薄湛略微扬眉:“景梧?月懿?你们怎么来了?”   钟景梧关心地问道:“听说嫂子被十一公主撞伤了,不知伤得严不严重?”   “轻伤而已,已经快痊愈了,就是行动不便,在房里闷坏了。”   “那就好。”钟景梧转身让仆人提来了礼品,并放进钟月懿手里,“月懿,你不是说要去看看嫂子么,正好把东西提进去,也陪嫂子聊聊天。”   “我什么时候——”   话没说完钟景梧的眼风就甩了过来,钟月懿瞪圆了眼,有口难言,瞥见薄湛的表情,只好暂时收敛起小情绪,一跺脚,拎着东西噔噔噔地进去了。   当时卫茉正在房里看书,留风在边上烹煮桂圆红枣茶,一室静谧就这么被突然闯进来的钟月懿打破了,三个人的动作都停止了一瞬,随后钟月懿把东西往桌上一搁,也不说话,鼓起腮帮子打量着卫茉。   卫茉倒不怎么诧异,坦然大方地说:“坐。”   钟月懿也不客气,抬起屁股就往圆凳上一坐,瞅了眼甜香扑鼻的花茶,冲卫茉问道:“我能喝吗?”   “请便。”   获得了首肯,钟月懿也没等留风给她倒,直接端起边上晾着的那杯喝了一口,喝完觉得味道还不错,沁爽的茶香中含着丝丝甜味,既不会太腻又满足了姑娘家嗜甜的喜好,看书的时候来一杯确实再好不过。   放下杯子,她望向了卫茉手中的兵书,秀眉微微一扬,道:“这等艰涩的东西你都有精神研究,看来是没什么事,这样也好,省得折腾湛哥。”   卫茉轻启菱唇:“你心疼?”   钟月懿反问道:“你不心疼?”   卫茉伸了伸缠着绷带的脚,嘴角微弯:“我比较心疼我自己。”   这句话不知刺激到钟月懿哪根神经,她立刻跳起来指着卫茉说:“我就知道!你根本就是贪图富贵才嫁给湛哥的!你一点都不爱他!”   “你不是说他也不爱我么?扯平了。”   “你——”钟月懿被噎个半死,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口茶,愤愤地说,“那你跟他成这个亲做什么,不能把机会让给需要的人么!”   卫茉悠悠道:“你是说你自己,还是说他爱的那个人?”   钟月懿脱口而出:“当然是我了!那个人都死了一年了还怎么嫁给他?”   原来是身故了……   这么一说,这个故事倒变得顺畅了,心爱之人不在世间了,找一个相似的女子过完下半生,当作她来疼爱,来保护,用情多深,自欺欺人就有多深,这样的事不是没有,看钟月懿言之凿凿的模样,卫茉有点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了。   心口忽然堵得难受。   她不喜欢在别人面前露出软弱,所以只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哦,真巧。”   跟她死在同一个时候呢。   然而这话听在钟月懿耳朵里却是对死者极为不敬,遂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道:“你别得意!就你这等品行之人照她差远了!湛哥早晚会醒悟的!”   留风嗖地夺至她面前,冷着脸威胁道:“你再侮辱我家小姐一个字我就把你扔出去。”   “让她说。”卫茉浅勾着嘴角,神情深邃莫名,“我也想知道我差在哪儿。”   钟月懿不屑地说:“哼,多了我懒得说,只一句,你不过是装模作样看兵法之人,而她是用兵自如驰骋疆场之人,你知道差距有多大了吧!”   “如此说来,我确实比不上。”   卫茉没有争辩,眼神暗了一瞬又恢复如常,淡然得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却给了钟月懿一种错觉,仿佛她的话起了效果,卫茉是真的知难而退了。   “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她有些得意,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下了,微微皱起眉头对卫茉道,“你这人也够闷的,若我是你,死也要死个明白,不知道情敌是谁就败了,可真丢脸。”   “跟死人争就不丢脸了?”   钟月懿再度噎住,简直快被卫茉气死了,恨不得打掉她那张云淡风轻的脸,突然,她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狡诈的念头,紧接着嘿嘿笑了两声。   “你不想知道,我偏要说出来给你添堵,记住了,她叫欧汝知。”   回答她的是杯子清脆的落地声。   屋外两个谈天的男人听到动静立刻赶过来了,薄湛进了房间,钟景梧则把站在门口的钟月懿拽了出来,两头各自询问着是否发生了争吵。   “月懿,你是不是又胡闹了?来之前我怎么跟你说的?”   钟月懿小声嘀咕着:“我也没说什么,谁知道她这么大反应啊……”   “你——”   “我们只是随便聊了几句。”卫茉突然出声打断他们,“杯子是我不小心摔碎的,与月懿无关。”   薄湛瞅了她半晌,徐徐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寻思是跟上回一样,你又指挥着留风跟月懿打架呢。”   钟月懿闹了个大红脸,不服气地嚷嚷道:“这次再打我可不会输了,这段时间我在家一直都勤学苦练来着。”   薄湛回头瞥她:“怎么着,还真当我这是练武场了?用不用我教你几招?”   “好啊好啊!”她扒在门扉上兴奋地大喊。   “好你个头!”钟景梧一巴掌盖下来,又把她拖了出去,然后不好意思地对卫茉说,“舍妹顽劣,让嫂子见笑了。”   “也不能这么说,比起那些刁蛮的公主郡主们月懿还是强多了。”   钟月懿撅着嘴说:“湛哥,你又取笑我……”   钟景梧跟着逗她:“还知道是取笑,看来长进了。”   “哥!你怎么也这样!”   “好了好了,不同你闹了。”钟景梧揉了揉她的头,转身对薄湛道,“湛哥,我们就先回去了,免得打扰嫂子休息,过几天晚宴上见。”   薄湛颔首:“代我向老爷子问好。”   “好嘞。”   两人离开之后,屋子里出现短暂的寂静,唯一的响动是留风打扰碎渣子时与地面发出的摩擦声,一下又一下,时而尖锐,卫茉怔怔地看着,仿佛磨在自己心头。   钟月懿说,薄湛以前爱的人是欧汝知,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出奇,可偏偏是她。   “我从前千杯不醉。”   “我知道。”   “侯爷,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只要你平安健康地待在我身边,一静一动,嬉笑怒骂,哪怕是掀翻了天,我都喜欢。”   “你长年不在京中不知,皇上每年都是如此……”   过往的对话瞬间浮现在脑海,当时她觉得奇怪,现在终于明白了,那些她以为是巧合的小事全都指向同一个谜底——薄湛早就知道她是欧汝知了。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不觉得她是个怪物么?不明白她已经不是从前的欧汝知了么?   答案无解。   卫茉陷入了极其复杂的情绪中,所有事情搅成一团,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薄湛,甚至开始怀疑起钟月懿的话来。   怎么可能有个人默默地爱着她这么久,她却一无所知?   脑子里一片混沌,她越想越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一个低沉的男声把她从迷雾中拖了出来,抬起眼,那张俊脸上盛满了她熟悉的担忧之色。   “怎么不说话?刚才受委屈了?”   留风冷冷地插嘴:“侯爷不知道,钟小姐那张嘴实在不客气,说小姐比不上……”   “留风!”卫茉突然大声喝止她,胸口微微起伏,面色十分不自然,“茶凉了,你再去倒一壶来。”   留风咬着唇,端起茶盘出去了。   薄湛看着这副场景,心中若有所思,待脚步声远去,他往床内挪了些,伸手抚上卫茉的脸说:“好了,人都走了,有什么话就跟为夫说,没人笑话你。”   卫茉什么也没说,身子一斜,躲开了他的抚摸。   娇嫩的肌肤离开了掌心,带来深深的空虚感,薄湛却无暇顾及,看着卫茉一脸回避的样子,直觉告诉他一定是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钟小姐打击情敌不成反而推了他们一把,回家已气晕~ 大茉茉斗嘴技能MAX,然而意外得知真相,还处于懵逼状态……   ☆、补品有异      连续几天夜里卫茉都做了同一个梦,梦里是她逛花灯会时的场景。   那是两年前的元宵节,月儿圆,人儿俏,处处灯火璀璨,亮如白昼,就在这一片繁华之中,卫茉与秦宣并肩走在河堤上。   本来前些日子霍骁已经来找过卫茉,约好这天一起去看灯,话里话外都透着神秘,不知又安排了什么余兴节目,卫茉应是应了,但觉得自己总是夹在霍骁和王姝之间不太好,正好在路上碰到了秦宣,便与他结伴赏灯。   那时的秦宣还不像现在这么心机深沉,似乎完全不知道怎么跟姑娘家相处,想给卫茉买盏灯,又怕拿捏不准她的喜好,想开口询问,介于两人聊的一直都是政事,未免显得唐突,于是拖拖拉拉的直到星月羞眠,人声寥落,离开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地经过身旁。   也不知是哪家的仆人,鞭子甩得比天高,马车横冲直撞,丝毫不顾行人的安全,在刮倒一名壮汉之后,眼看着即将碾上前方的小女孩,幸好卫茉反应够快,身形一闪便将她带离了车轮之下,安置在下河堤的石阶上。   小女孩有些受惊,抖着唇半天说不出话来,卫茉耐心安抚了几句,忽然听见前方一声巨响,抬眼望去,刚才那辆闯祸的马车竟不知怎的翻倒了,半截车身冲破了围栏,悬在空中摇摇欲坠,里面登时传出了尖叫声。   梦到这儿就醒了。   卫茉后来想了很久,一直不明白马车怎么会突然翻倒,或许……当时还有别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个问题她始终没有找到答案,直到她第三次梦到同样的场景。   彼时她正在安抚小女孩,并让秦宣想办法找一找她的家人,然而当她回过头却发现秦宣怔愣地望着某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发现黑暗中有道身影一闪而逝,虽然没看到脸,身形却极为熟悉,深深嵌在她的脑海。   那是她的夫君薄湛。   卫茉陡然惊醒,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浑身虚汗,不停喘气。   怎么会是他?   身体燥热难耐,头脑也开始不清醒,昏昏沉沉,分不出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她扶着床栏,缓缓贴了上去,冰凉的触感让她略微舒服了些,殊不知这番动静早已吵醒了薄湛。   “又做噩梦了?”   他的声音十分轻缓,似乎怕惊了她,见她点头才伸出手臂把她捞进了怀里,触及被汗渗透的丝衣,他立刻皱起了眉头。   “怎么又出这么多汗……”   卫茉盯着他的脸,漆黑的瞳孔倒映着月光,如露如霜,一片澄明,再仔细一看,那里面还有个小小的身影,塞得满满当当,毫无缝隙。   脑海里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忽然连成了一段完整的情节。   “小知,明天晚上我和姝儿来接你,还会带一个朋友,到时我们一起去赏灯。”   “……知道了。”   “那我就先走了。”霍骁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眯眯地转身上马,刚扬起鞭子又放下了手,扭头问道,“小知,你觉得靖国侯为人如何?”   欧汝知静默了几秒,道:“靖国侯是哪个?”   长年不在京中,她对不上号。   霍骁一阵无语,本来准备说就是你在霍府碰见过几次的俊朗男子,想想还是作罢,只道:“算了,没什么,晚上记住别乱跑,等我来接你。”   欧汝知点头,转身进了欧府。   记忆就此中断,时光流转到现在,活成了卫茉的她终于知道当时错过了什么。   霍骁是想在那晚为她和薄湛做媒的。   她没有去,独自出门遇见了秦宣,救了车轮下的女孩,却不知对她心心念念的薄湛一路默然相随,看到马车差点撞了她,怒而出手,这才有了后来那一幕。   一念之差,全都错过了。   然而她知道这只是个开头,这两年里她一定错过了更多的东西,比如与霍骁一起设法营救她父亲,比如私藏案卷以待翻案,薄湛全都绝口不提,甘愿抹去从前付出的一切,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与她重头开始。   这都是他不曾说出口的温柔。   “茉茉,听见为夫说话了么?把这个换上吧。”   她恍然回神,发现薄湛已经拿来了干净的丝衣,并自觉地背过身去等着她换完,她紧攥着衣服,眸光停在那沉稳健硕的身躯上,仿若隔世。   “换好了吗?为夫可要回头了。”   薄湛低笑着逗她,背部忽然一暖,紧接着一双藕臂从后面伸过来抱住了他的腰,力道很轻,仿佛一只树袋熊趴在树干上,紧紧贴合,亲密无间。   “谢谢你,相公。”   谢谢你为欧家、为我付出的一切,情重如山,我此生难还。   薄湛万万没料到她会主动说出那两个字,顿时欣喜若狂地回过身来,眼睛都在发亮,“茉茉,你说什么?”   “谢谢你,相公。”   卫茉看着他的双眼又说了一遍,话音刚落就被他拥进了臂弯,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颈间,她不再抗拒,反而轻轻抬起手臂圈住了他的腰,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薄湛更加开心了。   “今天好乖,若天天如此为夫便省心了。”   “会的。”卫茉轻声答应。   薄湛笑了,皎若云间月,在黑暗中盛放光芒,这一刻,卫茉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喜怒哀乐是与自己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胸口不禁有些酸涩。   从她嫁入薄家以来,满脑袋想的都是如何翻案如何为自己报仇,即便知晓了他的心意也一直敷衍以对,任他多么情深意重都视作无物,甚至心存怀疑,从来没有一刻重视过他的付出,如今她终于醒悟,不会再逃避他的感情。   从今往后,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   “好了,快把丝衣换上,免得着凉了。”   薄湛的手抚上卫茉的肩,欲除去罗衫,卫茉没有拒绝,薄湛意外的同时迅速替她换好了衣服,尽管周围一片漆黑,他的动作却十分精准,仿佛已经练习过许多次。   “碧落宫不像家里时时有热水可用,先忍一忍,等天亮了再让留风打水来给你沐浴。”   “嗯。”   卫茉重新躺下,困意袭来,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薄湛搂着她却久久不能入眠,想着明天还是要让尤织来给她看看,总这么出汗也不是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在薄湛的传唤下尤织立马来了南院,本来云怀也要来,但考虑到越少人知道他和卫茉的关系越好,于是只好忍住,等尤织回来了再了解情况。   请脉的过程中尤织发现了奇怪之处,明明体质极寒却虚火旺盛,缺津伤肺,隐有目赤,看起来是经络不通引起的症状,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请问夫人,此病状持续多久了?可有其他不适之处?”   卫茉攒眉苦思,薄湛却立刻答道:“两月有余,但并非夜夜如此,也没有其他症状,之前找过其他大夫诊治,都说是体寒所致。”   尤织沉吟须臾又问道:“那这段时间夫人是否用了什么特殊的药物?”   “特殊的倒没有,只是有一次感染了风寒,喝了两副寻常汤药。”   “侯爷和夫人不妨再好好想想。”尤织的神色异常严肃,声音微微沉凝,“下官可以肯定夫人的病与体寒无关,定是误食了什么药物,与寒毒相冲,才会导致燥热外泄,严重的话还会危及性命。”   薄湛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握着床栏的手也紧了紧,无声陷入了沉思,就在卫茉和留风还一脸茫然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尤医官,补品可会导致这种情况出现?”   闻言,卫茉登时睁大了双眼,难道……难道是娘给的补品里出了问题?   “有可能,要看里面有些什么成分,如果是燕窝人参一类并不会有什么事,最多是虚不受补罢了,如果放了赤练草、蛇钩藤之类的药物,那问题就大了。”   “会有什么问题?”薄湛沉声问道。   尤织极尽详细地阐述着:“这种草药本身并不含毒,通常作为辅助材料用在需要以毒攻毒的病症上,其烈性可以让毒素迅速渗入经脉,从而达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效果,除此之外,放到其他任何一种疾病上,它们都是会摧垮身体的虎狼之药,而因为其无色无味不易察觉,通常作为慢性药使用,北戎的内廷司里尤为盛行。”   北戎!   薄湛和卫茉对视了一眼,瞬间读出了对方的想法。   看来家里早就已经不安全了,有人把手伸进了拂云院里,利用长辈疼爱小辈之心做出如此下作之事,若不是尤织医术精湛,恐怕谁都猜不到会是这样。   薄湛闭了闭眼,勉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问道:“尤医官,若真是服用了此类药物,可会导致祛除寒毒时浑身疼痛,甚至呕血?”   “肯定会。”尤织笃定地说,“呕血都算是轻的了,重者经脉尽断,七窍流血而亡。”   薄湛霎时捏紧了拳头。   察觉到身旁之人浑身僵硬,甚至露出了杀意,卫茉立刻探手过去搂住了薄湛的胳膊,无声安抚着他,随后向尤织询问道:“不知可有治疗之法?”   尤织笑了笑,英气的面容上充满了自信,“此物虽然阴鸷,但在下官眼里还算不得什么,只要夫人配合吃药,不出半月必能康复。至于彻底祛除寒毒,下官定能助侯爷一臂之力,不过如何配药还要依夫人的身体情况而定,目前暂时以调养为主。”   “好,那便仰仗尤医官了。”薄湛沉声应了,心思却飘到了千里之外的天都城。   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个靖国侯府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平静过,从前如何他都忍了,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对卫茉下手,这一次,他不会再忍。      ☆、湖心夜宴   来到碧落宫半个多月,伏暑终于露出了一角微影,冰砖一车接一车地运进宫里,供皇亲国戚们享用,薄湛这儿也分到了十几块,不过都给霍骁和留风用了,因为自从卫茉每天服用尤织调配的汤药之后热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身体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冰冰凉凉十分沁爽,薄湛笑言软玉温香在怀,胜过销冰万块,便全送人了。   这天,尤织照例来请脉,看见卫茉一袭盛装,光彩照人,这才想起宫中晚上要举办宴会,于是一边把脉一边与她聊起了天。   “虽说宫里的菜式多半都是以滋补为主,但夫人还是要注意忌口,发物皆不可食,海味性凉也要少食,其他的都没什么问题。”   “我知道了。”卫茉浅声应着。   “医官您就放心吧。”留风一边梳髻一边打趣,“我家夫人向来不喜欢参加那劳什子宴会,能吃饱就不错了,根本没心情贪嘴。”   尤织呵呵直笑:“若真是如此可省了我不少事。”   卫茉瞅着挤眉弄眼的两个人,实在无力反驳。   她确实不喜欢这种交际场合,但次次都让薄湛一个人出席又不太好,为免招人闲话,她决定还是陪他应付一下,坐得远一些当个透明人就好。   撇开这个话题,她尚有一事要询问尤织。   这段日子以来,在治疗的过程中她也了解了一些事,比如说尤织已经学医二十载,师父是北戎人,所以她对北戎药物十分熟悉,有了这个条件,加上她又是云怀的心腹,问起事情来就方便多了。   “医官,有件事我想请教你,北戎是否有种毒.药,必须佐以某种特殊药烟才能检测出痕迹?”   尤织想都未想,信手拈来,“的确有,此毒名为风过,能瞬间置人于死地且不留证据,在北戎敬文帝当政期间,后宫盛行倾轧,无所不用其极,风过便是妃子们最常用的手段,幸好后来有一名悬壶济世的医圣破解了此毒,说来也是好笑,它的天敌居然是极普通的艾叶,从那之后,百姓家中常备艾叶,此毒便销声匿迹了。”   卫茉闻言胸口一紧。   好一个特殊药烟,原来根本就是普通的艾香!天都城的人家向来有熏艾的习惯,陈阁老万万不会因此而亡,整个三司都中了凶手的障眼法,将一桩桩待解的冤案束之高阁,从此不见天日,而这件事的大功臣薄润,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还记得上次她跟薄湛争论毒杀案时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现在想来分明就是故意的,怕她往深处查,或是因此遇到危险,这么看来,他知道的内.幕应该比她还多,她得想个办法跟他把话说开了。   念头一起就再也放不下,尤织诊完脉离开后,卫茉一直拐弯抹角地套薄湛的话。   “相公,我今天跟尤医官聊了很多,没想到她对北戎的药物也十分了解。”   薄湛心里咯噔一跳,若无其事地说:“哦,是么?”   卫茉继续锲而不舍地试探:“说来也巧,毒杀案中所用毒.药她一口就说出了名字,还说熏艾即可预防中毒……”   “当真如此?”薄湛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公文,装出严肃的样子,“看来这案子没那么简单,我得去跟霍骁说说,让他禀报上级。”   说着他就要往外走,卫茉挑起眉头睨了他一眼,淡淡出声提醒:“霍大人的院子在东边,相公可别走错了。”   “咳,知道了。”薄湛仓皇地出了门,留风看了顿觉好笑。   “小姐,侯爷最近好像经常躲去霍大人那儿呢。”   卫茉望着那道渐去渐远的背影,眸中溢出几分悦色,“随他去吧,看他们俩还能想出什么歪点子来搪塞我。”   据她估计,霍骁和王姝应该也知道她的身份了,这三个人真是……居然合起伙来瞒着她,结合目前的情况看来,估计是怕相认后她会追问旧案,从而做出什么危险事,她心中感动,却只能无言轻叹。   说到底,这是她的责任,她又如何能假手于人?   卫茉心里清楚,其实捅破这层窗户纸只是早与晚的问题,因为现在她手中的线索已经断了,如果在短时间内还找不到有效线索,她肯定要跟薄湛和霍骁摊牌。   想归想,傍晚薄湛回来接她时,她还是暂时放下了心事,与他一起安然赴宴。   说来这炎炎夏日,在湖上一边吹着凉风一边用膳确实是无上的享受,华灯初上,月出岫云,照亮了穿梭的衣香鬓影,将将开席,十八名妖娆的舞娘就飘进了舞池,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此次宴会规模盛大,几乎囊括了所有在碧落宫避暑的大臣,仅大厅就设有二十张红木桌,甲板上还有数十张,中间的槅门换成了白色的单罗纱,既不影响视线,随风摆荡起来又十分赏心悦目,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正中央的地毯上铺着同样颜色的绸缎,光可鉴人,一直绵延至龙椅下方,皇帝列位其上,金色龙袍裹身,双臂扶在膝上,腆着大肚,红光满面,笑起来龙须微微颤动,时而与大臣们饮酒谈天,时而与蒋贵妃贴首低语,好不欢畅。   所谓宴酣之乐非丝非竹,齐王张罗大臣们行起了酒令,连皇帝与众妃子也来了兴趣,一时之间热闹非凡,安静的人反而显得格格不入,比如云怀,比如薄湛。   “茉茉,宫里的鲈鱼锦带羹做得还不错,你试试。”   卫茉尝了一口,放下银匙道:“没有除夕那晚霍大人家的厨子做的好吃。”   薄湛失笑,继而豪气干云地说:“那下次我再带你去,把他们家吃穷为止!”   卫茉搅着汤水凉凉地说:“别开玩笑了,霍大人坐拥几十个庄子,每天收银子收到手软,我们能把他吃穷了?”   这次薄湛没忍住,朗声大笑起来。   坐在他们侧后方的秦宣默然望着这一幕,眼中异光连闪,旁边的骆子喻倒是与几个女眷聊得眉开眼笑的,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相公的异常。   短短半个时辰,他的眼神从卫茉身上经过了五次。   他们两夫妻也如他一般,在这喧嚣之中辟出了一块寂静的天地,用自己的膳,聊自己的天,他时不时还要起来应付下德高望重的前辈,薄湛却凭着靖国侯的身份爱理不理,一腔心思全投在娇妻身上,给她挟菜盛汤,与她亲密调笑,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这太不正常了,薄湛不是对欧汝知用情极深么?   秦宣很早以前就偶然得知这件事了,那日他去拜访霍骁,无意中看见薄湛将几样东西交给王姝,没过几天,秦宣去送欧汝知返回瞿陵关,却在她的行囊中见到了一模一样的东西,那时他就明白了,自己有一个非常强大的竞争对手。   他出身寒门,蒙欧御史不弃,收入门下悉心培养,好不容易在翰林院待满三年,皇帝一纸诏书又将他分去了攸城做知府,虽然与天都城同在京郡之内,但毕竟远离中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翻身,相比之下,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薄湛条件比他好太多了,所以他做了个决定——立即向欧御史提亲。   欧御史还是很看重他的,为了此事特地让欧汝知请了探亲假从边关赶回来,从而询问她的意思,令秦宣没想到的是欧汝知居然没有拒绝,或许是因为这些年她不在京中,都是他帮忙照顾她的父母,也或许是因为欧御史话里话外都对他极为欣赏,已有相婿之意,出于孝心,欧汝知同意了。   之后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顺风顺水的,薄湛再也没有出现在欧汝知面前,欧汝知恪守着未婚妻的本分与他越走越近,直到噩耗传来,悉数成空。   后来他娶了骆子喻,过上了正常日子,薄湛却仍然消沉,过了好一阵荒唐无度的日子,没想到年前居然娶妻了,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卫氏女,开始他还觉得可笑,直到上个月骆子喻举办生日宴时信物被偶然翻出来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当时他跟王姝吵完之后又回到了书房,敏感地发现另一个暗格被人动过了,想来想去,只有突然出现的卫茉最可疑,于是他抱着猜度之心跟来了碧落宫,想找机会暗中试探,没想到今天看到的事情把他的思维拽向了另一边。   从开席以来,他发现卫茉的用餐习惯与欧汝知一模一样,薄湛给卫茉挟的菜也全是欧汝知喜欢吃的,而卫茉也甘之如饴,如果说这都是巧合,那么在她出入席间经过他身旁时为何刻意避开了目光?   一个离奇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形成——欧汝知没有死,易容成了卫茉。   当初虽然通过种种迹象断定欧汝知已死,但始终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如今他看到了她还活着的希望,自己可能是疯了,也可能是思念过度,但薄湛和卫茉令人怀疑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他不得不产生幻想。   无论如何,他不会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毕竟他是那么地爱欧汝知……   不知不觉宴席将阑,皇帝领着众妃先行离开,堂下众人也散了,薄湛见卫茉早有困意,忙不迭带着她往外走,途径秦宣身边,卫茉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扭头一看,秦宣尚在独自饮酒,连头都没抬。   “怎么了茉茉?”   “没事。”卫茉收回目光,与薄湛一起向外走去。   兴许是错觉吧…… 作者有话要说:  薄湛:原来一开始就是你在捣乱……(挥拳) 秦宣(闪躲):大哥,我本来就是个反派,你跟我较什么劲啊! 薄湛:我不较劲……(下手愈重)我让你立马领便当! 秦宣:切,你不知道作者是后妈啊~我还会活很多很多章的! 薄湛(一剑捅死拍拍手):作者,你想办法收尸吧。 作者:…………   ☆、不慎入局      岐山下有一块占地广褒的围场,水草丰沛,物盛天然,向来是皇家狩猎的好去处,恰逢晴空万里,夏弥便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   这天一大早霍骁就到南院来了,兴致勃勃地撺掇着薄湛去狩猎,说是过些天番邦使者就要来朝进贡了,皇帝欲在行宫招待,到时便没机会玩了,薄湛正好也许久不曾活动筋骨了,便提着弓箭和他一起去了围场。   卫茉在院子里待得也有些腻了,在留风的建议下决定出门走走。   那天在龙船上赏月时她看到湖边耸立着一座宏伟的水榭,筑山穿池,三面环翠,视野极佳,于是就想着过去逛一逛,没想到看见云锦被一群贵女簇拥着游园,莺声燕语不断,多为阿谀奉承,卫茉没有多做停留,立刻转身去了别处。   留风以为她还在为坠车之事而心有余悸,便乖觉地说:“小姐放心,即便侯爷不在,留风也可以保护您的。”   卫茉勾唇,明知道她想岔了也不纠正,只淡淡应了声好。   她岂是怕了那个十一公主?只是不想给薄湛惹麻烦罢了,要换作从前……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病秧子就该有病秧子的觉悟。   思绪兜兜转转,免不了又想起从前的事。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跟云锦打交道,四年前,欧宇轩被择为七皇子伴读,时常出入宫中,与当时一起在国子监读书的九公主云悠非常要好,经常结伴出游,有一次卫茉跟欧宇轩出去踏春,正好云悠也带了云锦,便来了次四人游。   那时云锦才十二岁,个子虽小,脾气却已初露端倪,一路颐指气使,飞扬跋扈,让众人格外不喜,幸有云悠耐心规劝她才收敛了些,从那之后,欧宇轩再和云悠出去都要事先问一声有没有云锦,简直对她避如蛇蝎,云悠极为善解人意,也就不再带上云锦。   时光如梭,在国子监伴读的几年里,欧宇轩与云悠感情越来越深,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青梅竹马,卫茉那时经常在想,如果没有后来这些事,或许他二人会成就一番好姻缘,可惜好景不长,先是云悠暴病身亡,随后欧家惨遭横祸,一切都随风飘零,再不复返。   只是现在每当卫茉看到云锦时总会想起温柔聪慧的云悠,同为公主,不知差距为何如此之大,或许与蒋贵妃脱不了干系。   云悠生母去世的早,五岁时皇帝就把她交给了蒋贵妃抚养,蒋贵妃表面上对她很好,私下却极为苛刻,久而久之,云锦有样学样,也变得尖酸刻薄,云悠不但没有怨天尤人,反而宽容以对,丝毫不曾记恨在心。   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人儿,偏偏在花一般的年龄凋谢了,不知在冥河的尽头,弟弟是否见到了她?   卫茉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恰好走出了树荫,烈日耀眼,金光闪闪之下她竟生出了幻觉。   “留风,刚才前面的转角处是不是有个少年?”   留风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据实答道:“回小姐,是有个青衣少年,身长六尺,刚才还在折桃枝,可一下子就没影了。”   卫茉神色突变,抬脚追了上去。   “小姐?小姐您慢些!”   留风立刻尾随而去,两三步追到墙根下,恰好逮住一个背影,与她之前说的差不离,卫茉在她前面,显然也看清楚了,神色愈发惊恐,想都没想就继续往前跑去。   碧落宫东南西北四个大院布局各有不同,她们误打误撞来到北院,墉墙高筑,花阴密织,犹如入了迷障一般,视线处处受制,在第三次看到少年的背影之后,卫茉还没来得及出声喊住他,人就再次不见了,之后便彻底失去了踪影。   卫茉缓缓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心中怅然若失。   留风见她一脸青白,显然不适合如此激烈的运动,立刻为她抚了抚背,焦急地问道:“小姐,您要不要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卫茉怔怔地摇头,胸腔一阵急痛,不知是因为跑得太急还是因为那个少年的消失。   “您别急,我再去那头看看,北院就这么大,那少年走不远的。”   留风急急忙忙地去了,留下卫茉一人坐在原地发愣。   怎么会这么像……那个少年从身材到打扮甚至是动作都与欧宇轩一模一样,这青天白日的,难道是她见了鬼不成?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刚刚看见他在折桃枝,还记得云悠最喜欢吃的就是桃心酥了,经常让欧宇轩帮她采些桃花自己烹制,刚才的情景几乎就像是从她记忆中挖出来似的,熟悉得令她心惊。   “不会是轩儿……轩儿已经死了……”   卫茉忽然闭上眼,双手抱头喃喃自语,似在强迫自己面对事实,莫被幻觉迷了心,没有留风在旁,失去武功的她根本没意识到墙角藏着一个人,将她的表现尽收眼底。   小知……真的是你吗?   秦宣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一颗心在怀疑和激动之间游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复告诫自己还需要更多的证据,仅凭卫茉的一句话证明不了什么,他不能现在就把她当成欧汝知,否则局面定会失控。   或许他可以趁着番邦使者来朝再设一个局……   察觉脚步声逼近,秦宣立刻隐入了阴影之中,袖袍一敛,整个人消失在拐角。   “小姐,我又在这附近找了一遍,没有看到那名少年,不知去了哪儿。”   留风轻飘飘地落在卫茉面前,见她脸色难看,不由得伸手扶了一把,卫茉却轻轻隔开她的手,勉强站起来说:“不必再找了。”   “那您为什么……”   “我看错了。”卫茉渐渐镇定下来,知道留风有所不解,于是编了个借口,“我以为碰见了母亲的族人,想来也是糊涂了,曾家世代隐居于江湖,怎会出现在行宫里。”   留风点头道:“原来如此,想必是外头的阳光太烈了,照得人有些晕眩,不如我扶您回去歇着吧?”   卫茉颔首,就着她的手起身,走了几步路又出声嘱咐:“等会儿侯爷回来莫与他提及此事,省得他无端担心。”   “知道了小姐。”   由于她们对北院并不熟悉,所以回去的时候绕了些远路,到家时已经临近午时,薄湛和霍骁早已归来,在院子里埋头忙碌,卫茉走近一看,居然是在烤肉。   薄湛听见脚步声立刻抬头,旋即走上前握住卫茉的手问道:“怎么才回来?也不留个信,我都让聂峥去找过一轮了。”   卫茉浅声解释:“不小心迷路了,这才耽误了时间。”   “安全回来就好。”薄湛揉了揉她的头发,牵着她走到烤架前满怀笑意地说,“我们今天可是大丰收,想吃什么,我给你烤。”   卫茉逐一看过石台上摆着的战利品,有野鹿、大雁、兔子等好几种动物,部分已经由厨师去毛剔骨,切成了厚度均匀的肉片,霍骁时不时挟起几片放到烤架上,只听嗞地一声,金黄色的油脂瞬间溢了出来,再撒上各种佐料,立刻浓香扑鼻,不知有多诱人,一口咬下去,鲜美的肉汁逐渐填满每一颗味蕾,还没反应过来,又一片下了肚。   霍骁端着一盘鹿肉向卫茉献宝:“呐,这些都是你相公亲手烤的,让他下厨可不容易,你不来尝一尝?”   卫茉顿了顿,随后挑了自己最喜欢吃的鹿肉,略一掩袖咽下,转头看向薄湛。   “好吃。”   薄湛拥紧了她,眉目间涌起无边悦色,低沉的嗓音弥散在她耳边:“喜欢就好。”   三人遂一同坐在绿荫之下,一边谈天一边享受着这独特而美味的食物,清风盈袖,蝉鸣悦耳,再来上一杯精心调制的冰镇酸梅汁,不知有多惬意。   趁着薄湛去石台拿肉的间隙,卫茉与霍骁聊起了天。   “若是姐姐也在这里就好了。”   霍骁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卫茉一眼,道:“不要紧,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   卫茉的表情亦十分深邃,轻叹道:“是啊,来日方长。”   重活一次,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这四个字有多么宝贵,查案固然重要,但不能不顾性命去拼,为了这些关心爱护她的人,她无论如何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茉茉。”霍骁缓缓放下手中的物什,郑重地说道,“湛哥真的很好,你要珍惜他。”   没等卫茉说话,他又苦笑道:“不瞒你说,我曾经还想为我妹子做媒,可惜那个笨丫头啊……真是让我费煞苦心,最后也没撮合成,希望她来世能多长点心眼,别再傻乎乎的只知道打仗。”   这不是当着她面说她坏话么!   卫茉有些哭笑不得,暗自剜了霍骁一眼,毫不客气地说:“霍大人这话我可不爱听了,您要是做成媒了我上哪儿去啊?”   霍骁连连大笑:“那是那是,自然是要给你留位置的。”   话说到此,他的心也放了下来,卫茉肯这么表态,心里一定是有薄湛的。   恰好此时薄湛也端着肉片回来了,看霍骁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顿时好奇地问道:“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卫茉凉凉地说:“在聊相公的情史。”   “噗——”薄湛一口酸梅汁呛在嗓子眼里,好半天才缓过来,瞠着双眸说道,“净瞎说,为夫哪有什么情史?”   “那日去秦府,有几个姑娘瞪着我眼珠子都快瞪穿了,姝姐姐说都是你的烂桃花。”   薄湛长叹一口气,敢情这是在翻旧账啊!   “夫人,那一厢情愿的事儿也怪我啊?”   卫茉冷幽幽地睨了他一眼,擦着嘴说:“我吃饱了,相公,霍大人,你们慢用。”说罢,她起身回了房间。   薄湛瞅着她的背影,冷不丁问了句:“你说她是生气还是没生气?”   霍骁哈哈大笑,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给他指了条明路。   “她这是逗你玩呢。”   ☆、擂台比武      半个月后,番邦使臣到达洛城。   其实在来之前就因为这事起了分歧,煜王认为在区区行宫接见使臣未免有些失礼,传出去了恐有仗着国势强大欺人之嫌,建议等一切事毕再去避暑也不迟。齐王却直谏煜王不应屈尊就卑,有损天.朝颜面,两方各执其词,争得不亦乐乎,唯独云怀站在中间一言不发,闲得像在看笑话。   皇帝素来偏爱齐王,经他一说,也觉得无须太过迁就这些附属小国,当即决定照原计划去行宫避暑。   后来云怀与薄湛聊及此事,只说多年不在中枢,没想到朝局还是一边倒,煜王固有贤名在外,却输在帝宠二字之上,再如此下去,朝野定会一片乌烟瘴气。薄湛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连半个字都懒得评价,以准备擂台赛做托词,悠悠回了南院。   说到擂台赛,这是每年使臣来朝时的固定节目,内容很简单,就是一对一比武,但由于参赛者来自不同国家,武功招数皆有很大差异,所以场面非常紧张刺激,很受欢迎。作为东道主的天.朝来说这种比赛是不能输的,所以参赛之人都要经过精挑细选,去年是禁卫军统领杨晓希、天机营统领谢筠和少将军钟景梧,今年谢筠没来就换成了薄湛。   按理说,薄湛执掌京畿守备营,乃是朝廷一员大将,派他出战无可厚非,可他向来不喜欢凑这种热闹,所以直到出战前都还臭着一张脸。   卫茉对他这种状态有些不放心,一边为他更衣一边安抚道:“集中精神好好打完这一场,我在台下等你。”   薄湛面上清冷之色稍减,低声嘱咐着她:“今天人多,你乖乖坐在席位上不要乱跑,霍骁就在边上,有事跟他说便是。”   “知道了。”卫茉浅声答着,顺手替他除下了常服,精壮结实的肌理顿时裸.露在眼前,看得她心跳加速,然而当目光滑到他背后时,立刻凝成了薄冰。   背上全是旧伤。   卫茉无法形容这副景象有多触目惊心,将近十条伤疤横七竖八地爬在皮肤上,凹凸不平,狰狞而坚硬,其中最长的一条从左肩划至后腰,几乎贯穿整个背部,如此严重的伤,连她这个长年打仗的人看了都有些发颤。   许久不见动静,薄湛奇怪地转过身来,见卫茉脸色发白地盯着自己身后,霎时明白了一切,随后握住她的肩膀,声音低哑地说:“是不是吓到你了?”   卫茉没有回答,反问道:“这伤……是怎么来的?”   “都是以前打仗时留下的。”   说完,薄湛迅速拿起她手里的衣服穿好,遮了个严严实实,不再让她细看。可卫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敷衍,她很快就想到,薄湛五年前接管了京畿守备营之后就再也未出征过,而从伤疤的颜色看来显然是近两年的,他没说实话。   可他为什么要骗她?   卫茉细数着嫁给薄湛以来的点点滴滴,发现除了与欧家案子有关的事以外薄湛从来没有瞒过她什么,难道……他的伤也涉及到这件事?   脑海里忽然有什么东西似流星般划过。   “比起那个深受重伤把她从边关带回来的人,你的付出简直好笑!”   卫茉陡然僵住了。   是她……一切都是因为她……她早该想到的,当初去边关救她的人就是薄湛,他这一身伤,应该是在带着她的尸体回天都城时被杀手袭击造成的,他不愿说实话是怕她往下查,更怕她有心理负担。   这个男人啊……即便到了此刻仍然坚守着温柔的防线,教她怎么办才好?   卫茉忽然紧紧抱住了薄湛的腰,眼中水光一闪而逝。   “怎么了?”薄湛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隔了很久她才闷闷地说:“赢得漂亮点。”   薄湛扬唇一笑:“放心吧,那些个蛮夷岂是你相公的对手?”   卫茉难得也绽开了笑靥,如明珠生晕,清婉动人,看得薄湛心尖一颤,埋头便吻住了她,她连忙推着他的胸膛羞恼地低叫:“你别闹,该上场了。”   外头适时响起了密集的鼓点,薄湛无奈地放开卫茉,又摸了摸她嫣红的脸颊才道:“回席上等着我。”   卫茉点点头,整理好衣裙离开了房间。   从后台到席间并不远,只要从这个四合院的后门出去,再穿过一条花.径便可到达,但由于盛况空前,四周都派出了禁卫军把守,后门已经禁止通行了,为免横生枝节,她只好从另一头的侧门离开。   这条路是绕了远的,卫茉脚步不免急了些,在穿过月洞门时也没注意对面有人过来,留风一早听见拐角处有脚步声,步履一旋,及时勾住卫茉腰间的玉绦把她带到了墙根下,这才没跟他们迎面撞上。   那两个人并没意识到墙的这边有人,径自往前走去,嘴里叽里咕噜说的不知是哪国话,留风并没有在意,正要踏出月洞门,被卫茉一把拽了回来。   事有蹊跷。   留风非常机智地没有出声,等那两人走远了才小声问道:“小姐,怎么了?”   卫茉问了句看起来毫无干系的话:“留风,今天的赛程里有祁善么?”   “好像没有,我记得侯爷说过,要到第三天才有祁善的比赛呢。”   “这就怪了……”卫茉紧紧皱起了眉头。   祁善国离瞿陵关非常近,她戍守瞿陵关多年,也懂得一些祁善语,刚才路过那两人分明提到了什么暗器毒.药一类的字眼,若是想捣鬼的话,今天没有比赛他们来做什么?   她心里有些不安,揣着疑问回到了席上,这时第一场比赛已经开始了,霍骁看她来了,一颗心也终于落了地,微微倾身与她低语:“怎么才来?路上遇到麻烦了?”   卫茉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观望一阵,就没对霍骁说出刚才的事,只轻轻摇头。   周遭忽然响起了欢呼声,两人抬头一看,原来是第一场结束了,禁卫军统领杨晓希以完胜之姿立于擂台上方,正向众人挥手示意。   “赢得还挺快。”   霍骁剥了颗葡萄扔进嘴里,百无聊赖地等着下一场开始,完全不像边上的官员们那般意犹未尽,仍兴奋地谈论着刚才的精彩之处。   留风也在卫茉身旁跪坐下来,给她斟了杯铁观音,又剥了一大把松仁,可卫茉动都没动,仿佛还在想刚才的事,就在此时,一道俊秀的身影缓缓踱至跟前,卫茉垂着眼眸没发现,霍骁却立刻神色一整,不复方才的悠闲。   “你来做什么?”   秦宣微微一笑,似乎毫不在意他的态度,背着手轻描淡写地说:“那边视野不好,想到师兄这来借个光。”   霍骁刚想回绝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往右边扫了眼,卫茉果然正看着他们,他眼角一沉,心想若是一会儿吵起来了卫茉定然着急,秦宣心思细腻,万一让他察觉到什么就不好了,于是心一横,让出了边上的位子。   “多谢师兄。”秦宣衣摆一掀坐到了霍骁左边,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方道,“下场就是小侯爷对乌风国的特使了吧?听说他人高马大,极为凶猛,不知小侯爷能不能赢。”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往卫茉那边瞟了一眼,霍骁手中的折扇唰地撑开,一摇一摆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好久不见,师弟倒是越来越幽默了,就乌风国那几个人,加起来都不见得能打过我,难道还能赢了小侯爷?”   秦宣噙着一缕幽眇的笑,别有深意地说:“那也不好说,兴许人家有秘密武器呢。”   听到这,卫茉的心跳漏了一拍,捧着茶盏的手骤然握紧。   不容她乱想,震耳欲聋的鼓声再次响起,对战双方已经登上了擂台,薄湛一袭干练的灰色劲装,胸口附有刃甲,腰别三尺长剑,威风凛凛,气势难挡。随后他转头朝卫茉这边望了一眼,卫茉尚未有所反应,边上一票贵女们都沸腾起来了,尤其是钟月懿,居然站起来大喊加油,瞬间就被一脸黑线的钟景梧拖了回来。   红缨金锣鸣响,比赛正式开始。   乌风国特使穆桑手持一把雁尾镗冲了上来,又快又狠地刺向薄湛,薄湛脚下纹丝不动,仅略微偏头便躲开了这一击,左手擒住镗柄,右掌疾出,迅如风,利如刀,拍在穆桑的刃甲上,留下一道极深的掌印,穆桑连退数步,瞪圆了眼,随后蛮劲大发,将雁尾镗挥成一股疾劲的旋风,猛地袭向薄湛。   薄湛此时才举起佩剑,却未出鞘,只是对准旋风中心凭空一击,一声铮咛之后,风势尽散,穆桑却就着势头横勾下来,薄湛单手抵住,兵刃交击的一刹那,穆桑虎口震裂,狂然大吼,竟越发使力压了下来,鲜血涌出的同时,尖刺缓缓逼近了薄湛胸口。   众人都屏住呼吸,为薄湛悄悄捏了一把汗,没想到局势突然生变,薄湛身子一斜,脚下腾挪数步,魅影般夺至穆桑跟前,一手扣住他腕脉,一手蕴劲劈向他关节,只听铛地一声,雁尾镗脱手,穆桑半跪在地上使劲痛嚎。   结束了。   武器未出,十招未过,台下的霍骁看得痛快淋漓,还不忘嘲讽秦宣:“师弟,看来要让你失望了,到底还是……”   话音未落,他陡然变了脸色。   就在薄湛回身准备下台的一刹那,穆桑突然站了起来,用左手拎起雁尾镗,再度攻了上来,薄湛眉目一凛,骤然回身挡住,穆桑却阴测测地笑了。   卫茉到此终于明白了,倏地站起来失控地大喊:“相公,小心暗器!”   为时已晚。   谁也没料到雁尾镗这种东西也能藏暗器,只见横刃上黑洞毕现,闪电般弹射出八枚精钢钉,泛着幽幽绿光直袭薄湛胸口!   这一刻,卫茉的心仿佛被掏空了,而不远处的秦宣,眼底正闪着洞悉的光芒。   ☆、莫名失踪      南院。   薄湛光着上半身靠在软榻上,尤织正在给他把脉,卫茉坐在一旁等着,有些心神不宁,直到尤织诊治结束,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尤医官,怎么样?”   尤织微微一笑,似在安她的心,“夫人无须多虑,侯爷并没有中毒,手臂上只是轻伤,不久即可痊愈。”   听到这句话,卫茉悬在空中的心终于落下了。   原来在穆桑偷袭薄湛的那一刻,他及时用内力震开了那些涂了毒的精钢钉,但左手却被雁尾镗划了个口子,卫茉担心镗上也有毒,立刻请来了尤织为他检查,现在确认无事,她总算松懈下来,却忍不住自责。   她早该示警的,即便那两个祁善人另有目标或是她听错了都无所谓,总不会让薄湛经历这般凶险之事,若有个万一……   胸口猛然一窒,她不敢再想下去。   薄湛见卫茉久久不语,连尤织向她告辞都没有反应,于是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把她拖进了怀里,谁知她浑身冰凉,仿佛刚从冰窖捞出来一样,心神也无法集中,他晃了好几下她才回过神来。   “茉茉,在想什么?”   卫茉咬着唇,双手紧握成拳,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差点害了你……”   她容色泛白,气息不匀,手背都攥出了青筋,薄湛终于察觉到异常,抬起她的脸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沉默地与他对视良久,卫茉终于娓娓道来,娇音时而轻至中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歉疚。   “我从四合院出来时碰到两名祁善人,无意中听到他们提起暗器、毒.药之类的字眼,当时只道他们想害人,却没想到是冲你去的……”   薄湛抱紧卫茉,陡然眯起了双眼。   祁善国与乌风国素有嫌隙,怎么会搅在一起制作暗器对付他?还刚好让懂得祁善语的卫茉听见,这也太巧了,还有那个早已不相往来的秦宣,无缘无故过来凑什么热闹?不对,这中间一定有蹊跷。   薄湛紧抿着唇,神色似深海般幽暗难辨,思绪融会贯通的一刹那,他突然睁大了眼睛。   糟了,中计了!   他急急放开卫茉,一边翻身下榻一边披上衣裳说:“茉茉,我有事要去霍骁那里,你好好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卫茉怔怔地看着他出了门,心里浮起了疑惑,看他的样子不像在怪她,这么急着去找霍骁,难道她有什么事没注意到?   罢了,等他回来了就说明一切吧,他和霍骁这样她看了都觉得累。   另一头,正赶去东院的薄湛并不知道卫茉已经做好了摊牌的准备,只想着先找到霍骁解决眼下这件要紧事,没想到他人不在东院,据仆人说,他去岐山参加晚上的篝火大会了,薄湛二话没说从他那牵了匹马立刻出了城。   月上中天,星斗阑干,在黛蓝色的天幕中汇成一条河,遥遥地俯视着大地,岐山披着璀璨星辉,成了夜色中一道独特的风景。山脚下此刻正汇聚着八方来客,穿着各种不同的服装载歌载舞,好不热闹,细碎的火光中还飘来阵阵食物的香味,酒肉应有尽有,十分诱人。   薄湛一路碰到好些相熟的同僚,都举着酒杯前来相邀,他婉言谢绝,在场中梭巡了几轮,终于找到了霍骁的身影。   霍骁当时正在与几个辛国人交谈,冷不丁被一只胳膊拉出了人群,回头一看是薄湛,顿时有些讶异。   “你怎么来了?不是还伤着呢吗?”   薄湛把他拉到林子里,面色凝重地说:“上午秦宣过来时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你一字一句都跟我说清楚。”   “哼,说什么他的位子视线不好,过来借光,还跟我讨论你那场比赛会不会赢,万一别人有秘密武器又会怎么样,真是莫名其妙。”霍骁一五一十全说了,越到后面薄湛脸色越沉,他终于感到不对,拧眉问道,“是出什么事了么?”   “我怀疑……秦宣可能已经察觉到茉茉就是小知了。”   此话一出,霍骁倒抽一口凉气,抓住他的手臂疾声道:“你说什么?这毫无理由啊!我们一直防着他,小知也没有跟他接触,他到底怎么看出来的?何况……何况借尸还魂这种事在别人眼中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啊!”   薄湛沉重地摆了摆手,道:“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之前恐怕他已暗中试探过多次,加上今天又知道了茉茉会祁善语,此刻他心中估计已有所定论了。”   “那怎么办?上次小知要去秦府与他接触我们就已经拦不住了,现在他知道了小知的身份,肯定会想方设法接近她,万一……”霍骁声音中断,一拳砸在树干上,“早知道如此,就算打草惊蛇我们也该先除了他!”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薄湛冷静地望着他说,“把真相告诉小知。”   霍骁瞠圆了双眼低吼道:“你疯了!若小知知道害死欧家的人是谁,指不准干出什么傻事来!到时你我想保也保不住她了!”   “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她做傻事。”   薄湛的声音如同湖水般灌入了霍骁的耳朵,短暂的轰鸣之后一切归于寂静,两人无声对视良久,直到火光照进来,鸟雀叠翅而飞,两人才同时转过头望向声音的来源之处。   “侯爷,霍大人,属下可算找到你们了。”   聂峥喘着气跑到跟前,曲膝往地上一跪,那焦急的神色让薄湛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一步跨上前拽起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夫人……夫人她不见了!”   “你说什么!”霍骁大惊失色,亦跨步上前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侯爷走后不久,尤医官正好派人送药来,我从门口接了回来就看见留风倒在地上,进屋一看,夫人已经不知去向。”聂峥顿了顿,弯下身子猛地叩首,“属下该死,没能保护好夫人,请侯爷责罚!”   薄湛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起来。”   聂峥跪着不动。   “起来!”薄湛低吼了一声,直直地盯着聂峥,“等把夫人找回来,你向她请罪去罢!”   聂峥呼吸微窒,又狠狠磕了个响头,郑重起誓道:“是!属下便是豁出这条命也要寻回夫人!”   三人不再多言,一同踏出了树林,前方忽然传来骚动,凝神静听,来者数十,步履轻盈,可见武功不弱,薄湛抬目远眺,却只有两个人站在视野里,一男一女,正是云怀和留风。   原来在卫茉出事之后两人分头行动,聂峥去找薄湛,留风则去通知了云怀,现在两边人都齐了,却是同样的焦心。   “到底是怎么回事?茉茉怎会被人绑走?”   云怀疾步上前,眉眼间一片惶急,薄湛却不答话,沉着脸向留风问道:“看到袭击你的人长什么样子了吗?”   留风摇了摇头,又恨又气地说:“回侯爷,那人用的是迷药,无色无味,小姐倒下去之后我才发觉不对,后来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穿藏青色皮靴的人走进来将小姐抱走了,身高六尺,应该是个男的,脸上蒙了黑巾,看不清楚长相。”   尽管她描述得模糊,但薄湛和霍骁还是同时想到了一个人——秦宣。   以秦宣的性格而言,既然能够确定卫茉就是欧汝知他就不会再等,一是因为对欧汝知的执念,二是怕日久生变,所以在此刻动手并不出奇,薄湛只怪自己不够细心,没有想到这一层,不然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卫茉一个人在家。   而霍骁想的却是另外一面,以秦宣目前的身份而言,如果此事闹得人尽皆知,不但卫茉会有危险,他也没有好果子吃,如今他肯冒如此大的风险掳走卫茉,到底是想干什么?   罢了,站在这瞎猜也没用,还是抓紧时间找人要紧。   两人对视一眼,由薄湛密语传声:“聂峥,去秦家看看。”   聂峥二话不说就消失了,云怀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心中疑窦丛生,转而向薄湛问道:“你让他回碧落宫做什么?”   “先从宫里找起。”薄湛一言揭过,表面淡然,内心早已如同烈火燎原。   云怀眯着眼盯了他半晌,隔空打了个响指,隐藏在暗处的守卫们悉数掠向了碧落宫,来无影去无踪,唯有林间枝叶轻轻晃动。   霍骁顾及卫茉的安危,怕动静太大惹来别人的注意,便拐着弯地提醒云怀:“启禀王爷,介于您与茉茉的关系,是不是……”   “他们知道分寸的。”   一句话安了霍骁的心,而云怀自己的心却无法淡定下来——这两个人究竟隐瞒了什么?还是在朝廷惹了什么仇家?弄得茉茉平白无故要遭这种罪,他回头定要查清楚!   就在他沉思之时薄湛已经翻身上马,扬鞭一抽,马儿撒开蹄子飞快地向碧落宫奔去,溅起无数青草碎石,逐渐消失在光影中。身后众人也不再迟疑,纷纷跃上马背,朝同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冰山一角      这是哪儿?   卫茉从昏睡中醒来,视线一片朦胧,她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封闭的房间中,满室空空荡荡,依稀可见一盏橘灯在角落里散发着昏黄的光芒,忽明忽暗,映在纸帘上的那道人影也跟着深深浅浅地变幻,尽管如此,卫茉还是立刻认出了那熟悉的轮廓。   “你醒了。”   那人慢慢转过来正对着她,深邃的面容被笼罩在薄翳之下,表情甚是模糊,她支起身子回望着他,没有露出任何情绪,一味地缄默。   “小知,到现在你还要装作不认识我么?”   卫茉缓缓坐正,菱唇翕动,似嗟似叹地说:“秦宣,好久不见。”   深沉的目光骤然变亮,秦宣移步上前握住她的双肩,异常激动地说:“真的是你,小知!你没死,你回到我身边了……”   他的力气很大,捏得卫茉一阵钝痛,她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挣开了他的手,站起来凝视着他说:“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方式下见面。”   秦宣僵了僵,道:“你受伤之后我去看望过你一回,被薄湛挡在了门外,若不是没有其他办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卫茉似乎对他的解释完全不在意,转过身走到窗台前,隔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身份的?”   “在我书房的暗格被人动过之后。”   “原来如此。”卫茉微微垂下长睫,声音越发淡渺,“这么说来,之前我在北院碰到的青衣少年还有四合院里的祁善人都是你安排的了。”   “……是。”   秦宣的声音很低,似乎怕卫茉因此而不高兴,没想到她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   “那你今天大费周章地带我来到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什么事?”秦宣扯了扯嘴角,笑得无比苦涩,“你重新活过来了,不来找我,不与我相认,却还问我所为何事……小知,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卫茉回身看着他,双眸似一泓潭水般深不见底,“今非昔比,你我早已不是一路人,认与不认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秦宣陡然变了脸色,冲上来箍着她的手臂低吼道:“我们不是一路人,难道你跟薄湛就是一路人?”   卫茉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这种态度在秦宣眼中无异于默认了,胸中妒火倏地燃烧起来,犹如焚野燎原,一发不可收拾,不知不觉间,紧扣的十指在她手臂上留下好几处青紫。   “一年多了……这几百个日夜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找不到你的尸体,夜夜都在盼你入梦,就算不与我说话,对我笑一笑也好,可你一次也没有来……现在我明白了,这是因为你还活着,可同样的,现实里你也没有来,宁愿嫁给一个陌生人也不愿来找我,你究竟还记不记得那一纸婚约?”   卫茉没有解释自己是如何阴差阳错地嫁给了薄湛的,只是寡淡如水地问道:“这句话,你娶骆二小姐时没有问过自己么?”   秦宣难以承受地倒退了几步,旋即凄凉地笑开了。   “哈哈哈……问得好,这一切全是我作茧自缚!以为牺牲全部可以换来你一条命,谁知不但没留住你还把自己也赔了进去,如今你回来了,我却成为那个失约的人了,呵……原来造化弄人便是如此……”   笑声回荡在废弃的宅院里,越发显得荒凉四起,只是相隔不到几米的地方显出截然不同的景象,一人痴狂得像是入了魔,一人却似古井般掀不起丝毫波澜。   “往事已矣,你都忘了罢。”   说完,卫茉面无表情地推开门往外走去,还未走到院子里,秦宣急匆匆地追上来问道:“你去哪?”   “我该回去了,侯爷会担心。”   秦宣面色一僵,眸光沉了又沉,溢出些许狠厉,卫茉却没有看到,她已经再次背过身向大门走去,谁料秦宣一声疾吼,让她蓦地刹住了步伐。   “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害了你全家吗!”   卫茉回过头来看着他。   秦宣勾着一缕冷笑缓步上前道:“当初刑部的人在欧府搜出了通敌书信,带兵上门的人正是霍骁,我亲眼看着他把老师送入了天牢便再也没出来!如今薄湛娶了你,看似对你极好,其实是想找个机会不动声色地除掉你,你到现在还不清醒!”   “你说谎!他们不可能骗我!”卫茉无法置信。   “不可能?”秦宣一步又一步地逼近,直到把卫茉抵至墙根,然后钳着她的手腕说,“那他们为何到现在什么都不告诉你?为何不让你跟我接触?为何一点替老师报仇的意思都没有?”   “他们是想保护我……”   “小知,你到底明不明白?让你知道真相才是真正的保护你!你别再让霍骁和薄湛蒙蔽了好吗?一切都是假的,全是他们在演戏!”   卫茉猝然挣脱他的桎梏,脸色惨白地蹲了下去,喃喃自语道:“不会的,侯爷不会骗我的,他那么爱我……”   见状,秦宣恨得牙都快咬碎,拳头紧了又松,最终还是按捺下心中的滔天怒火,一边将卫茉搂进怀里轻抚着一边低声叹息:“都怪我,若是能早一些找到你该多好,你太单纯了,怎能斗得过他们。”   两行清泪划过卫茉的脸颊,那双黑曜石般的瞳眸似不会转了,呆呆地盯着秦宣的衣袂,充满了哀伤和绝望。   “别害怕,你相信我,我定会帮欧家洗净冤屈,还你和老师一个清白。”   秦宣伸出手准备帮卫茉揩去泪水,没想到她忽然挡开了,抬眸看着他,眼底一片孤寒凄清,却格外地坚定。   “欧家的仇我会自己报,至于薄湛和霍骁,我这就去找他们问清楚!”   她拔身而起,清冷的身姿中带着一抹决绝,未流干的泪挂在腮边,随着夜风洒落衣襟,瞬间了无踪影,就当她穿过院子拉开大门的一刹那,身后陡然伸出一只手,重重地按在门闩上,将那打开的缝隙重新合上了,嘶哑的笑声沉沉回荡在耳边,令人浑身一凛。   “小知,我差点被你骗过去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卫茉竟没有反驳,只见她迟缓地转过身来,娇容冷似寒铁,却无比镇定,哪有一分伤心决绝的模样?   “怕是近来日子过得太甜蜜了,竟演不来这凄凄惨惨的角色了。”   卫茉状若无事地擦去了泪珠,抬头看向秦宣,眸中暗色弥漫,寒意一丝一缕地渗出来,如数九寒冬一壶冰水,浇了他一个透心凉。   “你试探我。”   “不然呢?”卫茉冷冷地望着他,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我可没打算相信一个拿我相公的命来设局的人。”   秦宣顿觉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深呼吸好几次才开口:“是,我承认我有私心,我一想到你与他亲近与他缠绵就快要疯了,只想除掉他把你夺回身边,可这与欧家的案子是两码事,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卫茉骤然大笑起来,锐眼如刀,每一次逼视都几乎将他撕碎。   “我也想相信你,可你告诉我,为什么在我爹改口供的那天你会出现在天牢?为什么在他死后你这个学生非但没有受连累还官升两级?为什么刚才提到案情时你连一点细节都没有透露?”   秦宣白着脸,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怎么,没话说了?接下来是不是该杀我灭口了?”卫茉嘲弄道。   “杀你?我怎么会杀你?”秦宣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小知,我是真的爱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相信我!”   “为了我?”卫茉睁大眼睛,仿佛在看一只怪物,“你害我全家还说是为了我?”   “我是为了救你!”   说完这一句,整个院子都安静了。   他在说什么?什么叫为了救她?家人的死跟她有什么关系?   卫茉僵硬地站在原地,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寸崩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冲上去一把拽住秦宣,咬牙问道:“你什么意思?”   秦宣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似哭似笑,语言混乱,趋于崩溃。   “欧家撞破了秘密,谁也救不了……我答应他们仿造通敌书信换你性命,谁知中途出了差错……小知,我们惹不起的,对,可以远走高飞,我们……”   啪!   卫茉扇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浑身血气上涌,不停颤抖。   原来父亲竟是死在自己最疼爱的学生手里,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被他擅自判了死刑,还美其名曰为了救她,多么荒唐可笑,多么愚蠢至极!   秦宣被打得身子一趄,耳朵里一阵轰鸣,夹杂着极淡极凉的两个字。   “是谁?”   他懵然看向卫茉,她又问了一遍,缓慢而有力地敲打在他心上,激起千层浪。   “他们是谁?”   秦宣话鲠在喉,神情挣扎,突然,一道银光划过,他身体猛地绷紧,迟钝地看了卫茉一眼,随后轰然倒地,昏黄的光线下,一朵血花在他胸口缓缓盛开,而右侧屋檐下,某个黑影迅速隐入了夜幕中。   “不——”卫茉骤然扑上前,一边按着他的伤口一边吼道,“告诉我是谁!”   秦宣一动不动,瞳孔已经失去焦距。   “不!你醒过来!”   院门此时砰然一响,被人从外面大力撞开,冲进来的几个人看见卫茉跪在地上满手是血,正疯狂地摇晃着秦宣,而秦宣已面如死灰,听不到任何呼吸声,显然已经毙命。   薄湛瞳孔一缩,立刻闪到跟前把卫茉箍在怀里,沉声喝道:“茉茉,停下来!他已经死了!”   “他不能死……他还没说是谁害了我爹……你放开我,放开我!”   卫茉使劲挣扎,突然身形一滞,猛地呕出一口鲜血,薄湛大惊失色地抱住她,紧接着又一口血喷在他胸前,娇躯软倒的一刹那,他心中骤然涌起无边无际的恐惧。   “茉茉!” 作者有话要说:  薄湛:秦大人,这是你的便当,好走不送! 秦宣:哼,算你们有狠!但我告诉你们,这件事远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幕后黑手…… 薄湛(挥手):拖下去!   ☆、寒毒复发   当薄湛抱着卫茉回到南院时她的血已经染透了衣襟,匆匆赶来会合的云怀看见这一幕心提到了嗓子眼,话都来不及问,立刻让尤织为卫茉诊治。   “怎么样?”   尤织面色凝重:“不好,寒毒发作了,要马上施针,请侯爷把夫人的衣衫解开。”   此话一出,云怀和霍骁只好到门外等着去了,吊着一颗心在廊下徘徊,鞋底都快磨穿了,时不时透过茜纱窗往里面瞅两眼,唯见灯影绰约,没有丝毫动静,煞是急人。   房里的薄湛正按照尤织所说脱下了卫茉的外衫,然后把她身体放平,并束住手脚不让她乱动。尤织唰地摊开一张牛皮卷轴,从中捏起数根不同长度的银针,逐次插入卫茉胸腹,动作熟练且精准,不消半刻,卫茉竟悠悠苏醒过来。   “茉茉?听得到我说话吗?”   卫茉眼前似罩着一层白蒙蒙的雾,眨了好几下眼俊容才显出了轮廓,看着薄湛焦心如焚的模样,她欲开口宽慰,体内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疼得她绷紧了身子,束着四肢的布条顿时拉出几道红痕。   薄湛扣住卫茉的下颌,直接把手腕送进去给她咬住,同时忧心忡忡地问道:“寒毒发作时会这么疼?”   尤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答了四个字:“犹如剔骨。”   薄湛心口一紧,下意识看向卫茉,就在此时疼痛再次袭来,卫茉没控制住一口咬了下去,立时见红,血腥味让她清醒不少,偏过头躲开了他的手,说什么也不肯再咬。   “听话,茉茉,别咬伤自己。”   “不要……啊——”   呻.吟声透过门缝飘到了云怀和霍骁的耳边,两人立刻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结果被留风拦在外间,只好隔着纱帘不停地张望,精神紧绷得像一根弦,随时都会断裂。   又一根手指长短的银针落下,疼痛暂缓,卫茉软软地垂下头,呼吸声极浅,薄湛见状急道:“尤医官,我可否用内力助她抑制寒毒?”   “暂时不行。”   尤织没有多作解释,有条不紊地把针施完然后开始配药,并让留风去打了一大桶热水来,约莫过了一刻,她把混合好的药液滴入浴桶,回头再看卫茉,又疼过了一轮,神色已有些涣散,显然是撑不住了,于是她拔出了银针,让薄湛把她抱进浴桶。   “侯爷,夫人穴脉已通,只要配合药汤浸上半个时辰,身体会慢慢恢复正常温度,疼痛亦会逐渐消失,我先去熬制内服的药,一会儿再过来。”   薄湛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并未与她多说,一门心思全扑在卫茉身上,眼睛都舍不得眨,看着她苍白孱弱的样子,胸口已经疼到炸裂。   尤织出去向云怀交代了一下情况然后便去了灶房煎药,半个时辰后,所有症状果然都开始减轻,卫茉缓缓睁开眼,神智虽然还有些昏沉,记忆却如数回笼。   “相公……”   “我在。”薄湛捧住她的面颊,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她。   “秦宣……是不是死了?”   薄湛身体一僵,心里把秦宣凌迟了无数遍,对着卫茉却只能软声安抚:“你还难受着,不想这些了好不好?有什么事等你病好了再说。”   卫茉轻抬眼睫,虚弱无力地说:“是不是我病好了,你和骁哥就不再瞒我了?”   薄湛脸色瞬间凝滞。   她全都知道了。   他刻意避开了这个问题,俯身从浴桶里把卫茉捞起来,仔仔细细拭干她身上的水珠,然后放回了床榻上,刚给她盖上薄被,一滴水珠啪地打在他手背,他以为哪里没擦干净,一抬头,卫茉已经泪如雨下。   认识她多年,从未见她掉过泪,哪怕像刚才那样痛到极点也忍住了,此刻却无声无息地哭了,仿佛盛夏夜里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落得让人心慌。   薄湛覆上去拢住了卫茉,感觉怀中娇躯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她瘦削的脊背,试图让她平静下来,她却哽咽着问道:“你和骁哥是不是早就知道……栽赃我爹的书信是秦宣写的?”   “……是。”   确认了事实,卫茉愈发泪流不止,似一只受伤的小兽般伏在薄湛肩上,不断发出痛苦的呜咽。   “他知道有人要害欧家却只字不提,只因觉得我们一定斗不过恶人,最后害得欧家满门抄斩!如今他干干脆脆地死了,有夫人收尸,有牌位供奉,可我的家人呢?我至今连他们的尸首在哪都不知道!”   卫茉痛哭着再也说不下去,一颗心仿佛淹没在幽暗的深海里,一波冰凉一波窒息,痛得快要死去。   “别哭。”薄湛心痛如绞地吻去她的泪水,在她耳边轻语,“爹娘一直都在你身边,回门那天我带你去见过他们,还记得吗?”   “回门那天?”卫茉愣了愣,又一颗泪珠砸下来,冰冰凉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惊醒,“那四个牌位是……是……”   她脸上洋溢着激动和诧异,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惊喜,生怕说出口就变成了幻觉,薄湛见状叹了口气,随后抱紧了她,道:“是,三个牌位是爹娘和轩儿的,旁边还有一个是从前的小知的,他们一直都葬在一起。”   听到这句话卫茉身子一软,怔怔地倚着薄湛,泪落得更凶了。   难怪那天薄湛要带着她跑那么远,难怪他让她给他们上香磕头,难怪他跪在那儿说今后一定好好待她请他们放心……   卫茉突然挽住薄湛的颈子放声大哭。   一点一滴,再难言谢。   他轻拍着她,像哄小孩一般,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唤着那个在心里揣了许多年却从未正面说出口的名字。   “小知,过去的事情无法挽回,但你放心,欧家的人命和你受的苦难,我会让他们通通还回来。”   卫茉抬起头看着他,眼底水光闪烁,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哭了。”薄湛拭去她的泪水,极尽温柔地说,“你若愿意,今后的路我一定陪你走完,中间错失的这一年,我们慢慢补回来。”   卫茉又哭又笑地抱紧了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老天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就用这一辈子来补吧。   被寒毒折腾了一夜,卫茉的体力早已透支,所以当情绪平复下来之后立刻陷入了昏睡,薄湛坐在床边留恋地看着她的睡颜,舍不得走,却又不得不离开,因为外头还有一大堆烂摊子等着他来收拾。   刚掀开珠帘走出内室,坐在太师椅上的霍骁便起身迎上来问道:“茉茉怎么样?”   “已经没事了。”薄湛倦怠地揉了揉眉心,继而微微凝眸,“那个刺客抓到了吗?”   说起这个霍骁就一肚子火,一拳砸在桌子上,恨道:“聂峥追了几里路,刚抓住他就吞毒自尽了,什么情报都没问到!”   “死了也好,至少茉茉的身份不会被泄露出去了。”   “那倒是,这比什么都重要。”霍骁眯着眼思索了一阵,突然想起了云怀,“对了,怀王还在隔壁房间等着呢,你想好怎么解释了吗?用不用先串个供?”   薄湛沉吟道:“不必了,你回去吧,我自有办法应付他。”   “那好吧,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茉茉。”   霍骁转身离去,薄湛旋即去了隔壁。   夜已深,皎月隐入了云中,周围的院落漆黑一片,唯有此间灯火通明,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虽然脸上都印着深深的疲惫,气氛却相当紧绷。   “阿湛,还不准备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云怀撑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凝眸直视薄湛,素来温和的神态变得十分严肃,可见此事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   其实对于薄湛而言何尝又不是如此?他当时恨不得把秦宣碎尸万段,可为了保护卫茉,他只能带着她匆匆赶回南院,并命人抹掉他们曾经去过废宅的痕迹,确保明天别人发现了尸体不会牵连到他们身上,然而这个麻烦处理好了,后面等着的云怀却更为难缠。   在此之前,云怀和薄湛是惺惺相惜的堂兄弟,脾性相投,志同道合,卫茉则是云怀患难时相依为命的师妹,多年来感情深厚,如果此时揭开了真相,这些关系都会改变,至于结果如何薄湛猜不到,但他万万不会拿卫茉的安危去赌,所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将卫茉的真实身份告诉云怀的。   “什么事王爷难道猜不到么?”薄湛语气平淡,仿佛答案再显而易见不过,“我平日行事轻狂,有几个仇家也是很正常的事。”   云怀重重一哼:“仇家?当今朝廷被我的两位皇兄一分为二,你是他们争抢的香饽饽,谁有那个胆子敢动你?”   “那可不好说,总有人不在控制范围内,比如说那位有仇必报的十一公主,她可不是什么善茬,再加上齐王与丞相丝丝缕缕的关系,秦宣绑走了茉茉意欲行凶,想来也不算太奇怪。”   云锦?   云怀眯起了眼,还是不太相信薄湛所说,但不得不承认确实有这个可能,罢了,估计从他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还不如自己去查,他一定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能放任卫茉陷于危险之中。   心思既定,云怀站起身,面容冷肃地盯着薄湛,声音暗含警告。   “阿湛,话我只说一次,你记住了,如果你没法保护好茉茉,我一定会把她接回身边。”   说罢,他襟袂震开,划过一道青色的弧线,负手在后步出了房间,薄湛伫立在原地,脸色铁青,心中亦想着同一件事。   他也不会让小知再受到任何伤害。 作者有话要说:  欧汝知:你能不能别一激动就吐血?实在太掉本将军的面子了。 卫茉:那你把身体还给我啊! 欧汝知:……我吐行了吧。 感谢阿七扔的雷还有小伙伴们的留言~勤快码字ING   ☆、痛诉过往   第二天,秦宣的尸体在碧落宫深处的废宅被发现,惊动朝野。   会闹这么大也是在意料之中,毕竟正值各国使臣来访期间,整个洛城戒备森严,更别提禁卫军亲自把守的碧落宫,如今居然出了这等命案,犹如被人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真是要多丢脸有多丢脸。   皇帝大发雷霆,命令禁卫军统领杨晓希协同刑部彻查此事,各人领命去了,霍骁混在中间走个过场,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好替薄湛遮掩一下,结果没过两天,案子还没查出什么端倪,流言却甚嚣尘上,说是北戎的细作又来毒杀朝廷命官了,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连各项活动都冷了下来。   此时最安静的地方恐怕要属秦家了,头七已过,拜祭事了,亲友及查案官员都不再上门,偌大的庭院只剩仆人在料理后事,骆子喻把自己反锁在房里,已经数日不曾见人了。   事实上并没有很多人前来探望她,平日交好的夫人小姐们没见一个,唯恐染上晦气,亲姐姐骆子吟倒是来过几次,行色匆忙,放下礼品嘱咐了丫鬟几句就走了,至于父亲骆谦只在出殡当天见过,事实上,那也是人来得最多的一天,听说之后去看望他的人比过来上香的还多,真是讽刺。   不过这几日骆谦借由身体不适在院子里休养,并拒绝了所有会面,只留下一人。   “人找到了吗?”   “回相爷的话,找到了,不过人已经死了,在泗水河畔发现的尸体。”   闻言,骆谦沉眉不语,手指轻敲案台,似在考虑着什么事。   邱季见他面色不豫,上前进一步分析道:“相爷,尸体我已经亲自检查过了,确实是监视秦宣的三号,应该是在那天夜里杀了秦宣之后被其密会之人抓住了,不过他身体上并没有外伤,乃是服毒自尽,所以我猜测对方并没有获得什么情报。”   骆谦看也没看他,径自把玩着檀木核桃,淡淡出声:“你的意思是不用查了?”   邱季浑身一凛,连忙垂下头说:“邱季不敢!此等大事绝不能冒一丝风险,定要斩草除根才算安全,请相爷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定将那人揪出来交给您处置!”   “你有何眉目?”   邱季思索了片刻,道:“相爷,我记得前几天三号向我禀报过,擂台赛的时候秦宣跑去与霍骁同席观战,他二人决裂已久,此举甚是怪异,或许,我们可以从霍骁开始调查,毕竟与欧御史相关之人就只剩下他了。”   “霍骁?”骆谦手里动作一停,不甚在意地说,“欧晏清被刑部定罪的时候他都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难不成现在还想翻什么浪?”   “或许是我多疑了,但以防万一,我会把霍骁及其来往密切之人都查一遍,过后再来向您汇报情况。”   “你这是要查到你们亲家头上了。”骆谦似笑非笑地说。   邱季毕恭毕敬地说:“邱家与靖国侯府结亲本来也是为了助齐王殿下夺得京畿守备营,若靖国侯真与霍骁勾结做出悖逆之事,邱家理应身先士卒替相爷解决这个麻烦。”   “好,那你就去吧。”   至此,骆谦脸色终于好看了些,邱季不再多言,躬身施礼退下,出了门就开始安排人手行调查之事,一切落实之后,他又唤来了贴身侍从。   “传封信回天都城,让邱瑞这段时间多去侯府探探虚实,别整日只知沉湎淫逸,也该为家里做做事了。”   侍从看他铁青着脸,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立刻着手去办了。   与此同时,碧落宫另一头——   “茉茉那边搞定了?”   “尤织刚给她看完,现在已经躺下了。”   薄湛踏进房间,示意聂峥把门关紧,然后与霍骁面对面坐下,霍骁执袖倒了两杯茶,静静地晾在彼此面前,清风拂过,白烟散了又起,为这骄阳似火的天气平添一份燥意。   “她这几天有没有追问你御史案的事情?”   “没有,她精神不是太好,多半时间都在昏睡。”薄湛撑着额角,提到卫茉的病情就十分忧心,“过些天我和尤织要想办法给她祛毒,天都城那边的事可能顾及不上了,你多费心一些,不要让人瞧出了端倪。”   霍骁攒眉道:“我正要与你谈这件事,现在秦宣死了,风声正紧,那边指不定怎么查我们呢,天都城的计划是不是先缓一缓?”   “不能缓。”薄湛果断地说,“本来就是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如果等到皇上起驾回京或是他们有所防备,那就全都白费了。”   霍骁沉吟了一阵,觉得薄湛所言甚是,筹划了这么久,机会失不再来,不能让这个突发事件影响了他们的整体计划。   “好,我知道了,那就按原定计划进行。”   话音刚落,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道丽影幽幽立于廊下,青丝浅束,衣着单薄,巴掌大的脸上嵌着一双圆润的乌瞳,正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们。   “你们要做什么?”   薄湛顾不上掩饰,直接迈步上前拥住了卫茉,她身体极为虚软,就像个空架子一般,被他轻轻一揽就飘到了怀里,仿佛三九天湖面上的碎冰,又轻又凉。   “怎么下床了?不是让你睡一会儿吗?”   卫茉推开薄湛,扭过头面向霍骁,一字一句,空渺却隐含暗流,“他不说,骁哥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在做危险的事情?”   霍骁从没见过这样的卫茉,心头一颤,迟疑道:“茉茉,你别乱想,没什么的。”   卫茉迟缓地点了点头,道:“好,看来你们都把我当做卫茉了。”   两个男人俱是一僵,眼神在空中交汇,都写着心疼和为难,突然,耳旁一阵窸窣,两人转过头,发现卫茉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着胸口,身体微微下滑,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两人大惊,立刻闪身上前撑住她,却被她逐一甩开。   薄湛看她连站立都显得很困难,却坚持自己往外走,心中顿时一阵绞痛,二话不说冲过去打横抱起她,转身放在书房的软榻上,然后宣布缴械投降。   “你靠在这别动,我去端药来,一边喝一边说,你想知道什么我们都告诉你,好吗?”   卫茉抽回被他压着的水袖,径自将身边薄被掠上腰间,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薄湛知道她这是同意了,叹了口气,起身出门,不一会儿便端了药来,还拿了个软枕垫在卫茉身后,让她靠得舒服些,无奈卫茉无动于衷,气氛依然冷凝。   “来,先喝药吧。”   薄湛用银匙舀了一勺递到卫茉唇边,她冷冷地看着,压根没有张嘴的意思。   “茉茉,我们都答应你了,不许再闹脾气,身体要紧。”   这次卫茉干脆撇开脸了。   霍骁坐在边上干着急,他知道卫茉是在等着他们先开口,但从去年到现在这么多事情一时半会儿哪说得完?到那时药早该凉了!他挠了挠头,想起平时哄王姝喝药时都是一口药一颗糖换着来,十分有效,于是脱口而出:“你喝一口我们回答你一个问题,可好?”   此话一出薄湛便知道不好了。   卫茉伸手夺过药碗,仰头一口气喝光,然后扬起凤眸看着霍骁,似玩笑又似胁迫地说:“骁哥,你不会让我再吐出来吧?”   霍骁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你认识她这么多年,不知道她什么性子?还出这种狗屁倒灶的主意。”薄湛甩了个眼刀给霍骁,随后把卫茉的被子往上提了提,“问吧,为夫来回答你。”   卫茉垂下眼睫沉默片刻,幽然轻吐:“我爹他……临死前说了些什么?”   “我没有见到爹最后一面。”薄湛握住她的手轻轻揉捏着,神色有些沉重,“那天,我听闻爹改了口供,便在深夜赶去了天牢,百般询问之下,他始终不肯透露原因,只说自有办法脱身,让我赶紧去边关找你,我不疑有他,连夜就动身了,谁知半路就传来了他的死讯……”   薄湛感觉卫茉的手在轻微的颤抖,于是俯身把她揽进了怀里。   “后来我才明白,当时一定是秦宣去找过爹,告诉他只要能认罪即可换你一命,爹不相信他却又担心你的安危,于是一边假意顺从与他周旋,一边给我争取时间,只可惜,我还是晚了一步。”   霍骁抽了把椅子在边上坐下,长叹道:“当时我的身份敏感,不方便去寻你,便留在天都城伺机营救老师,没想到两头皆失,老师身亡,湛哥也受了重伤,还有你……唉!”   原来爹甘愿背负骂名放弃生命是为了保住她。   卫茉瞳孔一阵紧缩,双手攥得发白,病容愈发褪尽了血色,隔了半晌才咬牙问出一句话:“害欧家的……是不是丞相和齐王?”   秦宣说与恶人做了交易换她一条命,从他突然娶了骆子喻来看,对方很有可能是丞相,而他向来与齐王亲近……尽管种种细节指向的答案已经非常明显,但仍需他们点头肯定。   薄湛凝视着她,唇齿微张,溢出一个再沉重不过的字眼:“是。”   卫茉深吸了几口气,还是没能控制住情绪。   “偌大一个朝廷,竟然被齐王和丞相一手遮天……难道没有人调查信件的真实性?没有人质疑这件事有多么不合理?没有人想想……”   “茉茉!”薄湛沉声打断了她,扶住她的肩,强迫她看着自己,“不要再说了,他们的势力远远超过你我的想象,你再气愤再难过都好,今后面对他们时还是要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知道吗?”   霍骁亦道:“湛哥说的没错,当时他们早已把手伸进了你的兵营之中,不但把你伪装成畏罪自杀的模样,还秘密处死了所有心存怀疑的将士,到现在都没人知道他们运回天都城的尸体是假的!”   卫茉脸色刷白,倏地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他问道:“都有谁……被处死了?”   薄湛知道说出来只会增加她的负疚感,于是果断答道:“别问了,都过去了,比起死去的人,你更应该为活下来的人心存感激。”   “活下来?还有谁活下来了?”   “还有梁东。”   卫茉陡然怔住,泪水夺眶而出,有欣喜也有心酸。   怪不得,梁东没有继续留在瞿陵关,没有当上守关将军,却回到天都城在薄湛手下当了个小小的营长,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当时只有追着你离开的他知道你在山崖上遭受了伏击,并非畏罪自尽,然而他十分机警,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等事情一过他便以旧伤复发为由申请调回了天都城,后来他冒着危险与霍骁接触,我们这才知晓他的立场,出于伪装,我把他纳入了京畿守备营。”   说到这,薄湛抹去她的泪,一双黑眸直视着她,深处隐隐发亮,犹如即将破晓的黑夜。   “人证和物证有了,但要为欧家翻案,不先扳倒丞相必不能行,所以你必须记住四个字,徐徐图之。” 作者有话要说:  讲真,现在揭开的只是冰山一角,秦宣这货死得一点都不可惜,小伙伴们看到后面就会明白哒。   ☆、火烧私银   十日过去,秦宣被杀案尚未告破,天都城加急送来的一封奏折再次掀起了轩然大波。   当时皇帝正在日熙宫与三位皇子及内阁大臣探讨政事,传令兵到了殿外,将一个厚实的牛皮纸袋交给了当差的小太监,经过层层传递到了皇帝手里,谁知他抽出奏折看了几行之后立刻勃然大怒,只见黄光一闪,奏折唰地飞出老远,掠倒一桌茶盏,湿的湿碎的碎,响声极大,惊得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混账!给朕把余庆绑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户部侍郎余庆犯了什么事,竟让皇帝如此震怒,煜王默不作声地捡起了脚边的奏折,粗看之下亦变了脸色。   奏折是新上任的京兆尹纪玄亲笔所书,上面写着天都城城郊一铸造坊起火,火势随风绵延数里,殃及百姓宅院,衙门带人灭火之后意外发现一条密道,寻至深处,竟发现大量私银,与户部所铸一模一样,几可乱真,纪玄当即把铸造坊的工匠抓回了衙门,刑审几天之后,他供出了户部侍郎。   后面大半篇都是这个人的口供,从产银数量到洗银手法,每字每句透露出的信息都让人心惊不已,一旦坐实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众人看后都出了一身冷汗。   很快,余庆被五花大绑地扔到了堂下。   皇帝此时倒没先前那般怒形于色了,一双锐眼盯在余庆身上,语气森冷地吩咐道:“把折子拿给他看。”   小太监把奏折整理好交到了余庆手上,他只看了一眼便吓得脱了手,匍匐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大喊:“皇上,臣冤枉啊!这个人臣根本不认识啊!”   “冤枉?”皇帝陡地拍案而起,略显富态的身躯随之一颤,“从你带人溜进户部密房盗取模板再到掉包赈灾官银之事,这份供词上全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你手里特制密钥的形状都画了出来,你倒告诉朕,是何人能够如此冤枉你!”   余庆垂下头,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声泪俱下地扑倒在龙案前。   “皇上,臣有罪!是臣让这贼人有了可趁之机啊!数月前,臣所掌管的密房钥匙不翼而飞,正当臣准备上报户部领罪之时钥匙却又出现了,臣心存侥幸以为无事,便将此事遮掩了过去,现在想来,正是那时惹的祸啊!”   闻言,参知政事张钧宜冷不丁地说道:“余大人这钥匙丢得可真是时候,恐怕没有今天这事我们都无从得知了。”   余庆再度叩首,用力极大,撞得大理石地板咚咚作响。   “皇上龙威在前,臣怎敢有一字虚言!私银之事危害深远,说到底皆因臣不够谨慎,皇上若要治臣死罪,臣剐首以待,可万万不能让那幕后真凶逃脱了,否则恐怕还会有千万个铸造坊出现,祸及更多百姓啊!”   说罢,他除去官帽,深深跪伏在地上不再抬头。   皇帝本就多疑,见他一心求死,倒越看越像是有人在构陷他,当下不禁犹疑了起来,目光一转,掠过面色各异的众人,薄怒道:“都哑巴了?朕是找你们来商讨政事的,不是来看戏的!”   云怀站在角落几不可见地扬了扬眉,继续当着隐形人。   “父皇,儿臣有话想说。”   云齐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地下的余庆,在得到皇帝的允许之后继续说道:“儿臣认为,仅凭一个工匠的片面之词是不足以断定余大人有罪的,何况中间漏洞百出,比如说户部密房被守卫层层把守,如何光明正大进去盗印模板?而赈灾官银中如果真的充了私银,为何地方没有发现并上报?这都不符合常理。”   皇帝虎目微眯,似乎正在考量他的话,这时,一直保持缄默的云煜终于出声了。   “父皇,儿臣觉得不管真相如何,余大人渎职之罪在所难免,理应先将他收押,另外,为了进一步厘清细节,儿臣愿返回天都城亲自带人搜查铸造坊及余府,若真如余大人所言毫无瓜葛,也算是还他一个清白了。”   余庆顿时直起身来,僵硬地向云煜道了谢,随后微微侧首,眼神不自觉地飘向了某处,虽然很快收回,但恰巧被后方的云怀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看云齐。   原来是这样啊……这场戏可越演越有意思了。   云怀眼底蕴含着一缕微光,心里开始计时,果然,不出三秒云齐再次进言道:“父皇,儿臣以为这样不妥……”   话音消失在皇帝抬起的手中。   “就照煜儿说的办。”   云齐面色一僵,还来不及说半个字,皇帝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把他打入了深渊。   “又是命案又是私银的,这碧落宫朕也待够了,传令下去,后日启程返京,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干这掉脑袋的买卖!”   短暂的静寂之后,堂下众人齐呼:“臣等遵命!”   朝议过后,余庆被关到了洛城的水牢里,私银案的事像长了翅膀一样,半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碧落宫,彼时正在自个儿院子里逗鸟的霍骁,听到此事立即把折扇一收,笑眯眯地踱着方步出门了。   去哪?自是去了薄湛那儿。   进门的时候薄湛刚给卫茉祛完毒,这次有尤织的帮助,整个过程都非常顺利,照这样下去,卫茉体内的寒毒很快就能够清除干净了,尽管耗费内力很辛苦,但见到卫茉神清气爽的样子,薄湛甚是欣慰。   霍骁见此扬唇一笑,自行在茶几旁坐下,道:“看来今天是好事成双啊。”   薄湛回头看他:“还有什么事?”   “余庆已经被抓了,由煜王亲审。”   余庆?那不是户部侍郎么?卫茉眯起眼望着他们二人,道:“这就是你们上次所说的计划?到底做什么了?”   薄湛把被子往上掖了掖,轻描淡写地说:“我让梁东烧了齐王的地下银庄。”   “地下银庄……”卫茉咀嚼着他的用词,再联系霍骁说的话,一下子恍然大悟,“你是说,齐王勾结余庆私铸银钱?”   “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霍骁拂着茶盏,面色沉滞,“从铸造到洗钱,上下游官员沆瀣一气,而收到了那些成色不足的银子的百姓为了保命也不敢声张,只得忍气吞声,除了这天高皇帝远的京郡,江南一带谁不知道这事?”   卫茉攒眉不语,几经思虑,还是有些不放心。   “可就这么捅出去了,他会不会查到我们身上?”   “梁东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你应该比我清楚。”薄湛顿了顿,目光凝在一处,深沉莫名,“只看煜王能不能审得出来了。”   霍骁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说……”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深意尽在不言中。   就目前而言皇帝还是偏向于相信余庆的,毕竟他在户部侍郎这个位子上干了好多年了,从来不参与党争,一直兢兢业业,形象良好,突然与这么大的贪银案牵扯到一起,难免让人心存怀疑,所以能不能顺着这条线把齐王拽出来,还是个未知数。   卫茉也听出来了,垂眸考虑半天,开口道:“相公,骁哥,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们可以不必先拔掉齐王和骆谦的爪牙再翻案?”   薄湛抬起头看着她说:“你有什么想法?”   卫茉把那天夜里秦宣跟她说的话完整的复述了一遍。   “一直以来,我太过执着于找出害我爹的元凶,从而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骆谦为何要除掉我爹?秦宣说是因为撞破了他们的秘密,所以我想,如果我们能找出这个秘密,或许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这确实是条捷径。”薄湛赞同地点了点头,并握住她的手,“等回了天都城我立刻让人着手去查。”   “行嘞,那过两天就准备开工吧。”霍骁拍拍手,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怎么说?”   “皇上已经下令了,后天回天都城。”   “这么快?”卫茉诧异地扬眉,旋即微微弯起了唇角,“不过也好,姝姐姐一个人待在家里想必闷坏了,我正好去陪陪她。”   霍骁煞有介事地点头道:“你可不知,这段时间为了瞒着你都快把她憋坏了,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总算不用再左右顾忌了,她知道了肯定很开心,指不定要拉着你聊上一天一夜呢!”   卫茉心想,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好几次都想要一诉衷肠,却又怕这借尸还魂的事吓到他们,没想到兜兜转转,他们竟一早便知晓了,着实让她无奈。   “话说回来,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你去霍府那天姝儿就有所怀疑了,后来湛哥又亲自去验证了下。”霍骁挑挑眉,满脸戏谑。   “亲自验证?”   卫茉看向薄湛,薄湛没说话,只瞪了眼霍骁,他立刻脚底抹油开溜了。   “啊,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你们聊。”   门扉开了又合,霍骁瞬间不见了踪迹,见状,卫茉更加狐疑,扳正薄湛的脸问道:“相公,到底是怎么回事?”   薄湛见躲不过,索性伸手覆上那柔弱无骨的小手,温柔地凝视了她一阵,哑声道:“我在深夜去过卫府看你。”   “深夜?”卫茉有些茫然,几秒之后睁大了眼睛,“那个半夜闯进我闺房的登徒子就是你?”   薄湛无奈地笑道:“什么登徒子,为夫第二天不是派人去下聘了么?”   “那要是娶回去发现不是我怎么办?”   好一阵静默,薄湛缓缓收拢了双臂,卫茉紧紧地伏在他胸前,看不到他的表情,将将抬起头,他蓦地压了下来。   “相公……唔……”   所有的话都消失在这极尽缠绵的一吻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侯爷开始与坏蛋斗法辣,BTW秘密真的很重要啊   ☆、付诸东流      东院。   “相父,那余庆家里不知道藏着多少账簿,还有与下级官员来往的信件,要是真让云煜抄了他的家,这条销银线就全毁了!”   一身荼白锦服的云齐在书房里不断徘徊,满脸焦虑,乍一看就像个慌张的孩子,与平时那个深沉阴鸷的他判若两人,不期然遭到了骆谦的训斥。   “这个时候你还想着那条线!能不受牵扯就是万幸了!”   “牵扯?”云齐一愣,略显茫然地说,“在朝中你我都刻意与余庆拉开了距离,私下也没留下过什么凭据,云煜应该查不到我们身上啊……”   “你这侥幸心理早晚会害死你!”骆谦沉着脸起身,把天都城来的密报甩到他手里,“你自己看看这上面说的是什么!”   云齐翻开密报粗略地扫了几眼,突然定在一处,脸色微变,“有人故意纵火?难道这一切都是云煜故意设的局?”   骆谦哼了一声没说话。   一直静立在旁的邱季从薄翳中走出来,垂首道:“殿下,臣以为此事不见得与煜王有关。”   云齐眉一抬,道:“说来听听。”   “火烧铸造坊之人显然是趁着我们不在天都城才下的手,这样我们就没有时间销毁证据,而最开始煜王是反对来碧落宫避暑的,如果是他设的局,岂不是自相矛盾?所以臣斗胆猜测,下黑手的另有其人,且与秦宣脱不开干系。”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人想借着这些事扳倒本王然后重翻旧案?”   邱季略一点头:“极有可能。”   云齐撩开下摆坐回了夔龙椅上,眼睛缓缓眯起,望向了夜色的最深处,隔了一会儿才道:“前些天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臣正要向您禀报。”邱季扯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秦宣死的那天晚上,有个人的暗卫曾经全员出动过,凌晨方归,期间行踪隐秘,去处无从得知。”   云齐眼中厉色大盛,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云怀?”   “回殿下,正是怀王。”   “放肆!”云齐猛地拍案而起,暴怒地吼道,“他是什么东西,也敢找本王的麻烦!”   闻言,骆谦不禁冷笑:“你以为今时今日的云怀还是当年那个被你母妃逼得远上周山的小孩?人家是二十万边境大军的统帅!纵使在官场式微,拼起来你不见得能讨了好!”   这一顿呵斥让云齐的气焰消去大半,但心里仍旧不服气,梗着脖子道:“本王知道他羽翼渐丰,可父皇早有收回兵权之意,只要过了这阵,本王自有办法教他变回那只无毛鸟!”   “那眼前这一关你打算如何过?”   云齐辗转思虑,脸上乌云密布,越来越阴沉。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这十几万两白银和户部侍郎就当本王送他的,日后再与他算总账,不过既然让本王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总要顺手带走些别的麻烦才是。”   此话一出,骆谦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只见他往邱季的方向瞥了眼,声线沉凝,威严立现:“听到殿下的话了吗,还不赶紧去办?”   邱季会意,二话不说就离开了。   “明天怕是要麻烦相父跑一趟了。”   云齐敛袖转身,眸中幽光熠熠,骆谦饮了口茶,淡淡掀起眼帘回望着他,道:“看来殿下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自当如此。”云齐缓缓笑了。   翌日。   鸡鸣破晓,曙光初绽,皇帝尚沉醉在温柔乡之中,太监在帘外一声轻唤,说是丞相有急事求见,他本不欲理会,在听到事关私银案之后才懒懒地起了身。   骆谦进来后首先递上了一封日记,说是女儿骆子喻在清理秦宣遗物时发现的,皇帝耐着性子翻到中间几页,突然瞪大了双眼,随后怒而掷地,大声命人提余庆上殿,骆谦不动声色地拾起了日记本,唇角扬了又收,快得无人察觉。   原来,那日记上面写着秦宣在大理寺调查普通案件时无意中发觉了余庆铸造私银之事,暗中调查了许久,苦于没有证据才没揭发他。   日记到此便戛然而止,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给皇帝,而在他眼中只有一个答案——余庆将秦宣灭口了。   昨天在殿上的都是诡辩。   仿佛是要证明这一点似的,余庆得知原委之后,在提审的路上自己跳进了冰凝湖里,太监侍卫连忙下去捞人,可湖实在太深了,上来时余庆早已没了气。   畏罪自杀。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皇帝为自己昨天相信了余庆而恼羞成怒,于是传来帮他说话的云齐狠狠训斥了一遍,云齐态度极佳,不但把罪责都揽上身,还说愿把所有家当充进国库弥补百姓损失,皇帝挽回了面子,气自然也消了泰半,象征性地罚了他半年俸禄了事,之后云齐打着将功赎罪的名头,硬是把调查的差事从云煜那抢了过来,一场危机就这么化解了。   霍骁得知消息后差点没气死。   “这个齐王真是好手段!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不说,还顺道把秦宣这个麻烦甩了,以前当真小看了他!”   薄湛拂着茶盏淡然说道:“手段有是有,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圣眷正隆,所以即便他为余庆求了情,皇上也丝毫没怀疑到他身上。”   “那我们这算是白忙一场了?”   “当然不是。”薄湛起身走到棋盘前,拈起一枚黑子填入了激烈厮杀的正中央,“我们已经开了局,之后煜王会动,朝局也会动,下次再出了岔子,齐王可就没这么容易逃脱了。”   霍骁闻言眉头一耸,道:“听你的意思……还留了后手?”   薄湛没有回答他,径自从衣架上取下了外衫,道:“明天就回天都城了,晚上我带茉茉去城里逛逛,你自己吃吧。”   “哎,这还说着正事呢!怎么就走了?”   薄湛背对着他无声地挥了挥手,随后迈出了院子。   洛城的夜景真是美到让人窒息,走在宽阔的大街上,眼中尽是一片月白风清,无论是迎风招展的杨柳,还是烟水朦胧的岸堤,都把洛城妆点成一颗无瑕的宝石,温润而恬美。   卫茉许久不曾这般闲适地走在街上了。   余庆的事她也听说了,她性子沉稳,并没有霍骁那么激动,况且与齐王对抗本来就是蜉蝣撼树,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贸然求进只会让薄湛和霍骁的处境更加危险,她断不会允许,所以这一路上她都在跟薄湛商量。   “在这个关头你和骁哥千万要沉住气,一子落错满盘皆输,若是你们出了事,我……”   “你会改嫁么?”薄湛顺嘴接下的一句话把卫茉问傻了。   “你在说什么……”   薄湛突然回过身,手里变出一个黄澄澄的糖人儿,然后塞进了卫茉嘴里,浅浅的麦芽香气弥漫开来,顿时席卷了她所有的味觉。   “好吃么?”   卫茉居然含着没吐,还怔怔地点头:“还不错,没那么腻人。”   “霍骁跟我说你不爱吃太甜的东西,我专登找到了这家铺子,看来很合你的口味。”薄湛笑了笑,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头忽然倾身拢她入怀,“你看,这世间还有这么多我们不曾尝试过的东西,若是都错过了该有多可惜。”   卫茉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睁着一双迷茫的凤眸,在薄湛脸上来回晃荡,谁知俊脸寸寸逼近,某个湿润的东西从她唇边扫过,然后含住了她手里的糖人儿。   “是还不错。”薄湛低低一笑,像是没看到卫茉绯红的双颊。   “相公……”   “从前喜欢你却没有机会接近你,为你做任何事都得冠上别人的名头,实在惆怅,后来娶了你,你对我没有感情,我虽陷于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但心始终悬着,直到这一刻,我终于可以在人潮中肆无忌惮地搂着你,可以在夜深人静时看你安然入眠,这一切对我而言,曾经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事。”   薄湛顿了顿,异常严肃地凝视着她,逐字逐句地说:“所以茉茉,相信我,我会小心保住这条命,不然怎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现在和未来?”   “我相信你。”卫茉忽然伸手攀上他的颈子,极轻极淡地说,“我已经失去了家人,不能再失去你们了。”   “我知道。”薄湛收紧双臂,仿佛要将那娇弱的身躯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怎能不知道?从知晓真相后她一直都在忍耐,就是怕轻举妄动会连累他,若是她现在不是侯爷夫人,恐怕以她的性子早就在谋划刺杀齐王了吧,正因为如此,他才要给她更多的信心。   “茉茉,我答应你,以后所有的事情我们一起商量,而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把寒毒治好,明白吗?”   卫茉斜睨着他,语气轻松了不少:“还用你说?我早都烦透卫茉这个病歪歪的身体了。”   薄湛朗声大笑:“辛苦夫人了,再忍耐一阵,等好起来了我教你些简单的功夫,说不准过两年也能拿剑了。”   “真的?”卫茉骤然抬起头,眼神发亮。   “当然是真的了,我何时骗过你?”   卫茉沉吟片刻,倏地拉起薄湛往回走。   “怎么了?不逛了?”   “不逛了,回去祛毒。”   薄湛顿时啼笑皆非,昨天才祛过毒,今天又来,这是要让他功尽人亡啊!于是在越走越远的偏僻小路上,不时响起无奈而悲惨的男声。   “夫人,咱们商量个事,你相公我虽然内力精湛,但照这么个用法迟早英年早逝,咱们还没生孩子,这样不合适……”   “茉茉,我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百般呼唤未果,薄湛只好暗自哀叹,他真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啊!   ☆、返回天都   六月中的天都城已是满城流火,燥热蔓延,从四季如春的洛城回来,感觉像是入了另一个世间,让人分外不习惯。   一路舟车劳顿,本该立刻回府休息,哪知梁东早已在必经之路上迎候,似有要事向薄湛禀报。马车徐徐停下,翠幕被纤纤素手掀起一角,将两步之外的魁梧男子尽收眼底,恰好他也在此时抬头,笔直地对上了卫茉的眼神,然后弯身行了个正礼,举止之间犹存军人风范。   “见过夫人。”   卫茉菱唇微张,哑声半晌,只微微点头示意便缩回了车内,想起从前在瞿陵关时的点点滴滴,顿时怅然莫名。不过她还是很清醒的,知道不能让梁东看出这些情绪,毕竟他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为了彼此的安危还是先瞒着好。   薄湛将她的心思看得分明,凑上去吻了吻她的唇,低语道:“你先回府休息,我处理完事情就回来。”   “嗯。”卫茉点头,他旋即下了马车。   回到靖国侯府,里里外外焕然一新,贴满了大红双喜和彩色绣球,卫茉站在门前还愣了一愣,随后一个俏丽的身影从里头蹿出来,上来就搂着她直蹦。   “嫂嫂你回来啦!可想死我啦!”   卫茉心头暖洋洋的,拉开她浅声问道:“这段时间你和娘在家可好?祖父祖母的身体也还好吧?”   “都好都好。”薄玉致叠声答着,牵起卫茉往里走,路过拴着绣球的貔貅时扬了扬下巴,“喏,某人马上要出嫁了,怎能不好?”   薄玉媱和邱瑞要成亲了?   这消息着实让人有些讶异,毕竟从纳采到请期怎么也得小半年,薄玉媱又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女,准备起婚仪琐事来只会更繁冗,而这才过了不到两个月怎么就要嫁出去了?该不是薄湛这出了个先例,后头的都肆无忌惮了吧?   卫茉脑子里拉拉杂杂地想了一通,说出口的却只有四个字:“这么匆忙?”   “唔,那邱瑞成天来侯府串门,祖母都看不下去了,说是既然小两口如胶似漆不如早些成全他们算了,邱家就等着这句话呢,隔天邱尚书和夫人就亲自上门来请期了,最后把日子定在了六月十八。”   只有五天了,看来他们回来的还真是时候。   卫茉暗叹一声,随薄玉致踏入了白露院,边走边听见她问:“哥哥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该不会还留在洛城吧?”   “这会儿才想起你哥哥啊?”卫茉好笑地瞅了她一眼,解释道,“他去大营办事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哦,这样。”   两人一同走进了屋子,多日未归,一切摆设如常,干净敞亮,打开窗户,廊下和露台放着的盆栽都是新剪的,洋溢着鲜活的气息,十分赏心悦目。床帐和帘幕也换成了水蓝色的,一眼望去,清凉宜人,可见准备这些的人花费了多少心思。   “小姐,我日盼夜盼,总算把您给盼回来了!”   留光双眼睁得晶晶亮,只差没像薄玉致一样扑上来了,卫茉欣悦地看着她,淡淡夸道:“整个院子拾掇得井井有条,你辛苦了。”   一句话让留光热了眼眶。   大半年来,小姐对她和留光一直都是冷冷淡淡,这次从洛城回来却完全不一样了,好像又变回从前那个温柔和善的小姐了!   这其中的原因或许只有卫茉自己才明白。   在碧落宫的这几十个日夜中,她本该因为家人被杀的真相而崩溃失控,是薄湛引导着她一步步走出来,告诉她为家人报仇雪恨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好好活着,珍惜上天赐予她的第二次生命,这也是她的家人希望看到的。   所以尽管悲伤,她却没有被仇恨所控制,反而与这世间温柔的一面更贴近。   逝者已去,悔恨无用,她会为了他、为了霍骁和王姝、为了死去的家人好好地活下去,哪怕今后的路可能并不平坦,但有了这个信念的她已不再是从前的欧汝知了,现在的她,是靖国侯薄湛的夫人卫茉。   “嫂嫂,你在想什么呢?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累了?”   薄玉致皱起秀眉瞅着她,似乎很是担心,留风一句话为她解了惑:“四小姐,在洛城的时候小姐寒毒复发了,现在身子还虚着呢。”   “什么?”薄玉致蹭地站了起来,面带焦急地说,“怎么不早说?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夫来看看!”   卫茉伸手把她拉回了圆凳上,道:“不要紧的,随行的医官看过了,已经好多了。”   “是么?嫂嫂你可别糊弄我。”她一副小大人的口气,惹得卫茉直想笑。   “当然是了,我就是有点累,没别的。”   “那你快快休息,我就不吵你了,等哥哥回来了晚上一块去娘那里用膳。”薄玉致抬脚要走,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回过身道,“对了,娘知道你们今天会回,特地让人炖了桃胶燕窝,我让她们去取来晾在这,你醒了正好喝。”   又是补品!   卫茉心中警铃大作,却阻止不及,薄玉致已经吩咐自己的婢女海绫去拿了,卫茉立刻使了个眼色给留风,她瞬间会意,道:“怎好劳烦姐姐,不如我去吧。”   海绫笑道:“你不知道放在哪,还是我去吧。”   说着,她一脚已经跨出了门外,留风连忙赶上去挽住她的手,状若亲热地说:“那我和姐姐一起去好了。”   两人就这么离开了白露院,薄玉致等着海绫回来的这阵又与卫茉聊了会儿,从洛城的风土人情聊到异国使臣来访的盛况,最后不知怎地又提到了薄玉媱的婚事。薄玉致想起上次邱瑞来侯府时卫茉奇怪的态度,于是再次提起了那个问题。   “嫂嫂,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上次为何要试探邱瑞啊?”   卫茉怔了怔,面色有点犹豫,还有点难于启齿的尴尬,薄玉致从没见过她这种表情,好奇心更大了,拽着她的袖子不依不饶地央求道:“嫂嫂,你就告诉我嘛,我又不会去捣乱。”   “我不是怕你捣乱,是因为我对这件事只有五分把握。”   “那我就当听个乐了,说嘛说嘛。”   薄玉致主动把耳朵贴了过去,卫茉无奈,只好以手掩唇轻声吐出几个字,听完的一刹那,薄玉致惊得差点跳起来。   “你说什么?邱瑞他……”   卫茉赶忙捂住她的嘴,脸颊急出一层淡淡的粉色,“都说了只是猜测,别到处嚷嚷。”   薄玉致脑袋里有点乱,端起圆几上的茶喝了一口才慢慢平静下来,然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嫂嫂,虽然我挺讨厌薄玉媱的,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去提醒下她……"   卫茉轻叹,语重心长地说:“玉致,我知道你很善良,但没凭没据就把事情捅出去,你想过后果会如何吗?”   “大不了又在祠堂跪一夜呗。”   她倒是洒脱,一副敢作敢当的样子,卫茉却唯有苦笑,这么严重的事情,若是坐实了还好,万一弄错了哪会是罚跪这么简单?今后这侯府里的人还指不定怎么戳她的脊梁骨呢。   到底不该告诉她。   就在卫茉后悔的时候薄玉致已经起身道:“嫂嫂,我先去了。”   卫茉刚想拉住她,门外一个冷沉的声音传了进来:“坐下,哪也不许去!”   人随声至,薄湛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了花厅,眼睛扫过处于怔忡状态的妹妹和满脸无奈的妻子,袖袍一甩坐在了两人中间。   “你都听到了?”   薄湛颔首,旋即转向薄玉致,不容置辩地说:“今天这事听过便罢了,今后谁都不许提。”   “为什么?”   薄玉致无法接受地反问,觉得哥哥像是变了个人,就在这时,留风和海绫回来了,薄湛一看见她们手里端着的东西,眸中厉色霎时如瀑布般倾泻而出。   “为什么?”他冷冷地重复着薄玉致的话,突然夺过玉碗摔出了门外,“就因为他们在这补品里给你嫂嫂下了几个月的毒!”   一时鸦雀无声。   薄玉致再傻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由来深远,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想到薄玉媱也牵扯其中,实在狠毒得超乎她的想象。   “好了,你别吓着玉致。”卫茉轻轻地拽了拽薄湛,又转过头说道,“玉致,今天的事情你就当没听见,快回去吧。”   “嫂嫂,这点事吓不到我。”缓过神的薄玉致抬起头对卫茉坚定地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说完,她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花厅,面色不如来之前那般轻松,卫茉想追上去,被薄湛一把拉了回来。   “别追了,玉致并非不知事的人,没你想得那么单纯可欺,不会有事的。”   卫茉叹口气,抬眸盯着他问道:“你早就知道邱瑞的事了?”   薄湛没说话,坚毅的面庞少见地泛着漠色,答案不言而喻。   “看来我猜的没错了……”卫茉再叹,被薄湛抽手揽进了怀中。   “敢下药害你,这是她应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  猜一猜邱瑞的小秘密吧~下章会揭晓~   ☆、惊天秘事   薄玉媱出嫁的这一天很快到来了,红鸾车,八骏马,流连紫陌,烟尘漫京华,引得无数人驻足观望,风光无限。   车队后方的聘礼满满当当地装了几十箱,与薄湛当初娶卫茉时的规格一样,只不过薄湛花的是自己的银子,而薄玉媱用的却是侯府的家当,可见老夫人对她的疼爱之心。   到兵部尚书府邸观礼的人也尽是朝中权贵,不但有煜王和齐王驾临,连骆谦这种向来不参与私宴的人也出现了,宴席足足开了几十桌,从前门一直延伸到园子里,排场之大令人咋舌。   在这种场合下侯府当然也要派人出席,由于薄玉媱父亲早逝,马氏不便抛头露面,所以由薄青和薄润代劳,而薄湛身为靖国侯,即便再不喜也是必须要现身的,于是在迎亲车队离开之后,他带着卫茉也登上了驶向邱府的马车。   冤家路窄,进门就碰到了齐王。   “参见王爷。”   “免礼,今日喜事当头,没那么多规矩。”齐王虚扶了薄湛一把,目光掠过边上的卫茉微微闪了闪,“堂弟妹的脚没什么事了吧?”   此话一出,薄湛下意识握紧了卫茉的手,生怕她失控或者露出一丝不善的神色,结果她却泰然自若地福下身答道:“妾身早已痊愈,让王爷费心了。”   “那就好。”   语毕,前方大厅处奏起了喜乐,想是拜堂仪式快开始了,侍从向云齐耳语了几句他便先行入座了,薄湛迟迟不动,只偏过头看着卫茉,她却淡淡地弯起了粉唇。   “相公,这戏才刚开始你就不相信我的演技了?”   薄湛满脸无奈,顺手勾住她的腰说:“怕你心里难受。”   “难受是难受。”卫茉掩去眸中的厉光,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可为了能手刃他们,本姑娘忍了。”   薄湛凝视她半晌,眼神中有心疼也有欣慰,却什么都没说,默然拉着她进厅观礼去了。   未过多时,邱瑞牵着薄玉媱在掌声中步入了喜堂,两人皆一身赤红,从里到外都洋溢着喜气,尤其是薄玉媱,十几颗东珠嵌在凤冠上,散发出的光泽衬得她一张脸白皙透亮,光彩照人。   紧接着礼官开始唱和,礼毕之后新人入了洞房,不久,邱瑞换了身常服出来宴客,一群世家公子把他团团围住,边喝酒边交际,其乐融融。   期间也有不少人走到薄湛面前祝酒道贺,薄湛随意应了,转头又开始跟卫茉喁喁私语,卫茉一会儿面色发红,一会儿嗔睨着他,最后干脆闷声喝茶不理他了。   “怎么,为夫笑你两句都不准?”薄湛抽手揽过她,满脸促狭的笑容。   卫茉瞪着他说:“笑什么笑,至少成亲时我认出你来了!”   “是,你一回京我就成天上霍府与你‘巧遇’,都不知擦身而过多少回,成亲时你想半天才对上号,还不记得名字,这也叫认出来?”   卫茉窒了窒,随后扬起了下巴冷冷地说:“除了人脸以外其他东西我几乎都过目不忘,人总不能生得太完美。”   薄湛从未见过将歪理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她,差点笑岔了气,卫茉靠着那不停震动的胸膛越来越觉得羞恼,索性一掌推开了他,很快又被他再次纳入了臂弯。   “好好好,那你就勉为其难认几个人行么?这里总归不是边关,那些王侯高官早晚都会要打交道的,万一哪天我不在你身边,总要分得清是敌是友才行。”   卫茉扬起柳眉,满脸质疑,“这朝中还有好人么?”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薄湛朝另一边努了努嘴,“景梧还是不错的,为人正气凛然,从来不掺和那些肮脏事。”   卫茉一语双关地说:“哼,那就不必认了,多亏了钟月懿,他们全家我都记住了。”   薄湛这次是彻底笑得直不起腰了。   就在他们笑闹的时候有道目光悄悄投了过来,专注地凝在两人身上,毫不遮掩,卫茉似有所察觉,抬头梭巡半晌,在杯觥交错的人群中找到了薄润。他被发现之后也不躲闪,还亮出了微笑,下一秒,居然穿过人群笔直地朝他们走来。   “三弟,这齐王殿下实在是海量,我和大哥都顶不住了,只好来请你出马,不然妹夫今天恐怕是回不了洞房了。”   薄湛还没说话,那边的世子们看见了,一时都吆喝着要跟薄湛喝,连云齐也似笑非笑地举了举杯,薄湛眼角略沉,起身端着酒杯过去了,走之前看了看卫茉,卫茉还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过后一群人就喝起来了,都是皇亲国戚,又是意气风发的年纪,难免在喜事当头的情况下闹得疯了些,一时半会儿散不了场,卫茉看见薄湛沉稳自如地立于其中,随后眸光微微一转落在薄润身上,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当初举荐薄润入都察院任职的是煜王,现在他却与齐王走得这么近,究竟是完全没有站党立派的意识,还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想法?   想来想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合理的答案,卫茉收回了视线,又喝了一盏茶之后她走出了大厅,准备到外面去透口气。   宴席正酣,宾客来来往往,笑语喧天,要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待会儿着实不容易,卫茉沿着蜿蜒的长廊往池塘走去,最后在垂柳成荫的水榭边找到了一个石凳,坐在上面吹一吹夏风,赏一赏花鸟游鱼,倒也惬意得很。   之后她又心不在焉地逛了一阵,再抬起头的时候已不知到了哪里,正准备循着记忆原路返回,假山那头的小径上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居然是齐王,卫茉不想单独与他碰上,正不知该往哪儿躲,背后突然有人攫住她的身体往边上一带,景物剧晃,风声过耳,转眼就进了一座小屋,她胆战心惊地回过头,随后长出一口气。   “相公,你怎么在这?”   “我出来寻你。”   薄湛一边简短地答着一边透过纸窗朝外看,只见黑影越来越浓,轮廓渐渐明显,似乎是朝这边来了,他眉眼陡沉,飞快地打量了一遍屋内的陈设,然后闪电般揽着卫茉藏进了衣柜里。   啪嗒一声,门开了。   齐王进来之后什么也没干,只是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转着杯子,似乎在等什么人,卫茉在柜子里屏气凝神地听着,不久,一个又轻又急的脚步声进来了,还夹杂着细微的喘息。   “急什么,说好了在这等你,本王又不会跑。”   云齐促狭的声音里含着一种隐秘的暧昧和挑逗,教人一听就明白,他必是在这里约了情人,可接下来那个声音却大大地出乎了他们意料。   “还不是太想您了,这才跑得急了些。”   居然是邱瑞!   卫茉脚一滑差点没站稳,薄湛立马扣住她的腰往上一提才没弄出声响,卫茉趴在他胸前惊魂未定地轻喘着,额角滚落几滴汗珠。   衣柜里黑黢黢的,薄湛看不到她的状况,却心有灵犀似地伸出手摸上她的额头,擦去汗珠之后微微挪动了姿势,让她趴得更舒服些。   外面的两个人还在调情。   “这是想本王的样子么?”   邱瑞似乎又靠近了些,声音愈显尖细:“那王爷想要看什么样子?”   “自然是这样。”   云齐喉咙里溢出低笑,紧接着传来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邱瑞嘟囔了几句,突然惊喘,随后响起极重的磕碰声,似乎是有人扑在了桌案上,衣柜里的卫茉不由自主地想象起外头的画面,顿时面红耳赤。   傻子也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了。   仿佛是要验证她的猜想,桌脚开始吱吱呀呀地叫,还伴随着邱瑞模糊不清的低吟声,他越是压抑云齐撞击的力度就越大,后来实在受不住了就开始断断续续地求饶,声音那叫一个婉转妩媚,听得卫茉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王爷,您轻些,今天可是……我的新婚之夜……啊!”   云齐附在他耳边邪肆地笑道:“本王帮帮你,省得你晚上面对那个女人时‘抬不起头’,那可就麻烦了。”   “别……我该走了,万一……他们发现……”   邱瑞话说到一半没音了,只剩下呜呜声,似被人封住了嘴巴。   卫茉已经快疯了。   她到底是作了什么孽!躲在这暗无天日的柜子里喘不过气也就罢了,还得被这春宫魔音穿脑!她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啊!   幸好现在薄湛看不到她的脸色,她觉得自己已经快窒息了。   然而身体是说不了谎的,因为外头这档子破事,也因为空气不足,卫茉身子渐渐绵软,大半重量都压在了薄湛身上,薄湛心知不对,贴近锁眼吸了一大口气,然后俯身渡给了卫茉,反复数次之后,她总算清醒了些。   外头的人不知何时停止的。   “您真是……我这副模样可怎么出去见人!”   “回房收拾去吧。”云齐满不在乎地说着,抻了抻锦服正准备走人,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对尚在整理衣衫的邱瑞说道,“上次邱季说把事情交给你了,办得怎么样了?”   邱瑞轻描淡写地答道:“我去了十来次侯府,没查出什么东西,不过靖国侯眼下回来了,我可以趁着陪薄玉媱归宁的时候试探试探他。”   卫茉听到这大吃一惊,难不成云齐已经怀疑到他们身上了?谁料下一句话就让她松了口气,却变得有些困惑。   “不必了,你没在侯府暴露就行,暂时不用管那边了,邱季已经查出是谁在搞鬼了。”   邱瑞知趣地没有多问,谈话就此结束,一阵窸窣之后两人离开了屋子。   卫茉和薄湛终于得见天日,踏出柜子的一刹那就像从蒸笼里出来一样,卫茉汗湿薄衫,头重脚轻,然而她根本顾不上这些,回身攥住薄湛的袖子问道:“相公,他们该不会查到骁哥或者梁东了吧?”   薄湛心念电转,不一会儿就有了判断。   “不会,查到他们就会查到我,他既然让邱瑞撤出侯府,说明怀疑的不是我们。”   卫茉蹙起了眉头。   那云齐怀疑的是谁?   ☆、情到深处   这几天卫茉有些坐立不安,自从那日听到齐王与邱瑞的对话之后她就格外担心会殃及某个无辜之人,薄湛十分了解她的心理,答应她会去查查齐王在对付什么人。   话分两头,不久便是端阳节了,往年这个时候只要云怀在京中都会带着卫茉出去玩一天,今年她已经嫁了人,端午节当天自是没有时间出去的,所以云怀一番思量过后,把游玩的日子提前了几天。   卫茉本来是不想去的,并不是说云怀此举让人厌烦,恰恰是因为他站在她的角度把一切都考虑到了,贴心得无可挑剔,这才让她倍感为难。   所以即便最后决定与云怀出游她也没有刻意扮成原来卫茉的样子,从脾气性格到说话方式都是欧汝知,陌生而疏离,希望这种反差会让云怀望而却步,然后慢慢淡化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无法坦白身份的现在,这样对他们都好。   天公作美,出游的这一日晴空万里,碧蓝如洗,云怀带着侍卫与卫茉在北门会合,随后一起去了郊外的庄子。   车里炎热,越往山中走越见凉爽,卫茉忍不住微微撩开帷幕透气,云怀细心地发现了,温声说道:“是不是有些闷?等你病好了师兄教你骑马,到时我们就不用坐马车来了。”   卫茉回过头,恰好对上云怀的脸,上面明晃晃地盛着宠溺,还有一丝正经,看来他并不是说说玩的,只是卫茉并不想让他费心,便婉言谢绝了。   “不用了师兄,骑马太累了,还是坐马车的好。”   云怀挑眉道:“是么,这可真稀奇,上次我回来你还缠着我说要学骑马,怎么这会儿又不感兴趣了?”   卫茉淡淡地答道:“想法总是会变的。”   云怀凝视她半晌,面庞上流转的光泽逐渐凝滞,罩上一层暗影,久久不散,经过再三思虑,还是把话说出来了:“茉茉,要是有什么心事……尽管对师兄说无妨。”   心事?她有什么心事?卫茉呆愣片刻,心里突然啊了一声,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   回到天都城之后,尤织每隔几日就会过来给她请脉,通常都是由留风从侧门领进侯府,请完脉再原路返回,悄无声息,省去了不少麻烦。谁知府里眼线太多,没过几天马氏就把事情捅到老夫人那去了,老夫人得知她患有寒毒,气得当即把薄湛叫过去骂了一顿,连带着好几天请安都没给卫茉好脸色看,两个婢女看在眼里,想必是跟云怀说了。   其实卫茉自己并没觉得受了多大委屈,将心比心,任谁知道自家孩子娶了个药罐子回来都难免要生气,何况侯府不是寻常人家,她和薄湛的孩子日后是要袭位要担起重责的,若跟她一样身体孱弱那可怎么办?   虽然尤织非常肯定地告诉过她,只要祛除了寒毒,经过适当调养,她完全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出健康的孩子,但并没有人跟老夫人保证这一点,更别提还有个加油添醋的马氏在旁边,所以这一切其实都很正常,只是在云怀眼里,她一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师兄,又是那两个丫头跟你说什么了吧。”   云怀跳过了这个问题,语重心长地说:“茉茉,其他事你不用多想,如果在侯府过得不开心尽管到王府来,以前是师兄没有办法护着你才把你扔在了卫府,现在不一样了,你想要什么师兄都会为你办到。”   卫茉心中暗叹:“师兄,我没有不开心。”   “可之前你并不是心甘情愿嫁给薄湛的,不是吗?”   原来问题出在这……   卫茉正不知该如何解释,脑子里灵光一现,突然揪住云怀的袖子问道:“我回来之后听说卫家转让了好几家店铺,好像是北方商路出了点问题,师兄,这事跟你有关么?”   云怀微微撇开了视线,神色有些冷硬,见状,卫茉已经心里有数,也不再多问,只悠悠叹了口气,至此她才明白,原来云怀一直以为是卫老爷逼她嫁入侯府的,也怪她粗心大意,以云怀疼爱卫茉的程度,怎么可能她偷偷嫁了人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她早该意识到的。   “师兄,我是自愿嫁给侯爷的,真的与卫家无关。”   “你以前跟他素不相识,哪来的自愿?”云怀压根不信。   “以前不重要。”卫茉抬起羽扇般的长睫,水灵灵的凤眸里不含一丝杂质,“重要的是现在我爱他。”   车内这方寸之地出现片刻的静默,卫茉凝视着云怀,神情没有一丁点儿娇羞或忸怩,坦坦荡荡,凛然无畏。   这哪还是从前那个多看他几眼就会脸红的卫茉?   云怀到此刻终于觉察到不对,可他居然不反感这样的卫茉,也可以说,在他的设想中如果卫茉能在他的羽翼下长大,应该也会是这样的性格吧。可是人突然变化总是有原因的,这个事实在云怀心中反复回响,让他坐立难安。   马车在此时停下了,枝叶葳蕤的山林深处矗立着一座农庄,灰墙绿瓦,古朴幽静,鸟雀掠过炊烟,幼童檐下嬉戏,数人高的水车转了一圈又一圈,奏出清亮悦耳的响声,驱散了暑气,还没走近便让人心生愉悦。   云怀确实花费了不少心思。   想到这,卫茉心中更加过意不去,垂着头准备下车,没想到一只大掌伸到了面前,她怔怔地抬起头看着云怀,他却一如既往的温柔。   “下来吧,慢一些,这路上石子多,别崴了脚。”   卫茉抿着唇把柔荑放入他掌心,略一使力跳了下来,待站稳之后,云怀转身迈开大步牵着她往前走去,对于刚才的事不再多提半个字,沉静得似乎没发生过,然而卫茉却悄悄抽出了自己的手,与他并肩走在一起,意有所指地说:“师兄,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卫茉了,这种路我可以自己走。”   云怀的脚步顿了顿,偏过头低声道:“我知道了。”   接下来一下午的时间都在玩乐中度过了,听戏也好,钓鱼也罢,都是原来的卫茉喜欢的东西,她虽然不感兴趣,但面对云怀的时候也尽量做出了欢喜的模样,不为别的,只为对得起他一番心意,然而当她静下来以后,她才发现这样做根本就没用。   这份人情债她只会越欠越多,因为这个身体已经无法还给卫茉了。   带着这种淡淡的郁躁卫茉回到了侯府,走进白露院,卧房一片漆黑,书房却亮着灯,她步履一转,推门踏入了书房,累牍如山的书桌后方果然坐着那个熟悉的人,烛灯的映照下,高挺的鼻梁在侧面投下一片阴影,犹如水墨画一般,抬头的刹那,五官皆从光影中浮现,棱角分明,俊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回来了?”   卫茉几不可闻地嗯了声,随后径自坐在他的腿上,把头埋入他肩窝,闭着眼睛半天没说话,仿佛累极。   难得见到她像个小姑娘般黏着他,薄湛放下手里的书,转而搂住纤腰,轻声询问道:“怎么了?玩得太累了?”   卫茉没有直接回答他,只道:“以后云怀再邀我出去你都帮我推了吧。”   “好。”薄湛低声应了,隔了一会儿又问,“今晚可还祛毒了?”   “祛吧。”   两人回到房中做了些准备,先后踏入浴池,薄湛进去的时候卫茉已经坐在玉石台上了,神思飘渺,心不在焉,他悄悄从身后圈住她,在她耳边呵气。   “在想什么?”   卫茉从神游中醒来,微微拧过身子说:“在想我要欺瞒云怀到什么时候。”   薄湛脸色骤沉,扶住她的双肩严肃地说:“茉茉,我跟你说过,云怀再好也只是对卫茉好,一旦知道你是欧汝知,他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绝对不可以冒险,明白吗?”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设身处地而言,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弥补卫茉,若任由他付出最后却告诉他卫茉早已不在人世,这实在太残忍了……”   “如果这个人换成我,你就不觉得残忍了是吗?”   薄湛静默无声地端视着她,似初识一般,隔了千重山,万重阙,携着从幽幽深海倒拔而出的寂寒,让她心里发潮。   是了,云怀知晓她的身份后极有可能让悲剧重演,她再次惨死,薄湛再次失去她,这短暂相守的光阴成了黄粱一梦,再不复返。   她谁都考虑到了,就是没考虑到自己的枕边人。   “相公,我……”   话至一半,被他狠狠吻住,用力极大,似在宣泄怒火,更似在消除恐慌,卫茉缓缓闭上眼,心揪成一团,任他攻城掠地,毫不反抗。   渐渐地,薄湛的吻一路往下,触到那团柔软的那一刻,星眸中涌出铺天盖地的欲念,卫茉娇软地倚在他肩头,婉转低吟,神色迷离,蒸腾的水雾起起伏伏,时而拂过玉肩,时而漫过菱唇,最后化作白缎蒙住了她的双眼,恍惚之中,她只觉身子烫得快要烧起来。   忽然,薄湛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看着卫茉,似在等待什么,卫茉睁开眸子,难耐地咬着下唇,脸红得几乎快滴出血来,却是不懂他为什么停下,瞅了他半晌,在那张同样满是忍耐的脸上读出了他的心思。   他是在等她同意,却别扭得不肯开口。   卫茉笑了,似空阶上的露水,映着月色,悄无声息地绽放银光。   原来他也会生气,会像孩子般执拗,会有不肯妥协的倔强,而这一切皆是因为害怕失去她,害怕到连半句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   教她怎能不爱他?   卫茉贴近薄湛,双手攀上他的肩,娇媚地仰视着他,道:“相公,我爱你。”   说罢,娇躯猛地一沉,薄湛尚未反应过来,下身的炙铁已被一股暖意包围,随后怀中人儿一阵剧烈颤抖,大汗淋漓地朝他倒过来,他顿时破功,慌张又心疼地抱住了她。   “你简直胡闹!怎么能这么弄!扶着我别动,我这就出来。”   卫茉一把按住他,忍着痛意怒吼:“你还想让我再疼一次么?”   薄湛被她吼得一噎,只好暗中把手探到两人结合之处轻轻揉捏,一边帮她缓解不适一边低声问道:“这样舒服些么?”   “嗯……”   卫茉轻声呻.吟,听不出是愉悦还是难受,薄湛揉了一会儿之后又试着动了动,她陡然惊喘,整个人趴在他胸膛,越发软成了一滩水,薄湛瞬间明白了,转头吻住她的唇,身下动作逐渐加快,绵延不止,卫茉随着他在水流中浮浮沉沉,几乎快要晕过去,恍惚中听到他在耳边模糊地低语。   “我爱你,茉茉。” 作者有话要说:  说结婚不洞房的那个同学你给我站出来!(╯‵□′)╯︵┻━┻这次真的洞房了!   ☆、龙舟遇刺      端阳节在流金铄石的天气中来临了。   今年天都城举行了龙舟赛,放眼宜江两岸,云旗猎猎,雷鼓嘈嘈,翠帏红绦比目皆是,除了竞赛船只,最耀眼的当属王公贵族们的游舫。   领头的自然是齐王,他向来以奢华示人,这次也不例外,偌大一条青龙船横荡晴川,鎏金雀替,飞禽画壁,琉璃美人靠一直绵延至弧线优美的船尾,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远远望去流光璀璨,满目生辉。   与之相比煜王和怀王就低调多了,船身没有华丽的装饰,带的侍卫和仆从也不多,把轻装简行四个字做到了极致,在同行的官宦眼中更显得平易近人。   薄湛和卫茉此时正在霍家的游舫上流连。   “所以说,到最后你俩还是拿不出一张真的贞操帕?”   “姐姐!”   船舱的隔间里卫茉与王姝面对面坐着,座下垫着竹席,矮几上放着冰盘,还有婢女们在旁打扇,原本凉快宜人,卫茉却因为这私密的话题热出一身细汗。   “哈哈,你瞪我做什么,难不成在浴池乱来的是我么?没想到湛哥那般严肃正经之人,闺房里玩起花样来倒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王姝越说越乐不可支,卫茉平日里斗嘴的功夫在她面前仿佛失了效,瞪了她一阵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双颊漾着淡淡的粉色,甚是可人。   “你就这般不注意胎教么?我侄子现在可在你肚子里听着呢。”   “是么?”王姝挑了挑眉,抚着腹部煞有其事地说,“那为娘且帮他问一问,小姑何时生个妹妹出来给他当媳妇啊?”   卫茉长出一口气,道:“小姑身子不争气,还得麻烦你再等些时日了。”   王姝收了笑脸,正色问道:“怎么,寒毒还没祛干净?”   卫茉摇头:“任重而道远啊……”   “那你们那天……”   “别提了。”卫茉摆摆手,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那天夜里从浴池出来之后她腰都直不起来了,薄湛却不让她睡觉,硬是等留光熬好了避子汤送来盯着她服下才算完,可见他对这件事有多紧张。卫茉也知道如果在这个时候怀上孕是极其危险的,所以也没有多说,只是心底却悄悄升起了一丝歉疚——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薄湛是多么想要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王姝听后耐心地劝解道:“湛哥这么做没错,你要明白,他想要孩子是因为那是你生的,如果这会为你带来危险他肯定不同意。茉茉,你我都是重生之人,只知自己内心的变化却不知深爱着我们的人经历过怎样的风浪,我原本也体会不到,直到你死而复生我才明白,这世间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舍弃,只要你活生生地站在这,万事足矣,这也是他们内心的想法。”   “姐姐,我明白。”卫茉轻轻颔首。   其实还有一个未出口的理由她们心里都清楚,在这个大仇未报的节骨眼,今后的一切都是未知数,他们没有条件也没有精力去迎接一个孩子的诞生。   气氛一度有些沉闷,王姝张罗着卫茉吃东西,顺便笑着转移了话题。   “这俩爷们也不知道在隔壁房间嘀咕些什么呢,都好半天了还不过来,一会儿龙舟赛该开始了,我们把这些冰果儿都吃了,不给他们留。”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竹签戳了块羊角蜜放进嘴里,婢女紫莹忙不迭把冰盘挪开了些,夸张地嗔道:“小姐,姑爷可交代了,不许您吃太多凉物,要是回来看见满满一盘子都吃光了,非把我扔下船不可。”   王姝剜了她一眼,道:“你是哪头的?”   紫莹撇撇嘴,指了指她的肚子说:“我是小少爷这头的,可不能让他冻着。”   “你这浑丫头,倒学会抖机灵了。”王姝又笑骂了一句,却是放下了竹签,紫莹见状福了福身,浅笑着站回了原来的地方,继续为她们打着扇子。   另一头的留光也盯着卫茉呢,她体质本就偏寒,当然不能吃太多冰果儿,好在卫茉自觉,吃了两块便不再动手,倒省得她碎碎念了。   珠帘一阵轻晃,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却发现并不是期盼中的薄湛和霍骁,而是一直守在船舱外的留风,只见她略施一礼,然后轻移至卫茉身边贴耳说了几句话,卫茉神情微滞,不自觉地望了眼薄湛所在的方向,随后对留风道:“你去回禀一声,我这就过去。”   留风点头去了,王姝的声音旋即飘了过来:“去哪儿?”   卫茉起身理了理裙裳,简短地说:“怀王来了。”   王姝顿时了然,又道:“我让他们去跟湛哥说一声吧,让他陪你一块儿去。”   “别打扰他们商量事情了,我去去就回,不要紧的。”说完,卫茉撩起帘子走出了船舱,留光紧跟在后撑起了遮阳伞。   出去就看见边上停了一艘更大的游舫,人寥寥无几,许是刻意回避了,云怀孤身一人站在踏板边,微笑着冲卫茉伸出了手,卫茉没有停顿,踩上踏板小心一跃,稳稳地落在船上,同时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微微敛衽道:“师兄日安。”   “茉茉日安。”云怀学着她的样打招呼,随后极其自然地将她拉到身前,“怎么出这么多汗?那边船上很热?”   卫茉四两拨千斤地说:“尤医官说出汗是好事。”   “那我这准备好的冰房也不必进了,就陪你坐在甲板上看赛龙舟如何?”云怀顺水推舟。   “好是好,师兄一会儿别耐不住热就是。”   云怀骤然失笑:“为兄征战四方,什么严寒酷暑没经历过?倒是你身子弱,等下若是不舒服了可要及时说,知道吗?”   “知道了。”   卫茉径自坐到了船头,云怀亦掀起下摆傍身而坐,仆人们立刻支起了天青色的伞帷,高度刚刚好,既挡住了烈日又不妨碍观赏龙舟,随后瓜盘果碟一连串地端了上来,新鲜水灵,甚是喜人,卫茉却独独挑了薄荷青桔茶来喝,一入口,沁凉而微酸的口感格外消暑。   “茉茉,你不是不爱闻这薄荷的味道么? ”   卫茉没有回答他,指了指远处高扬的令旗说:“师兄,比赛开始了。”   说时迟那时快,数十条赤红色的龙舟箭一般射出了起点,争相竞渡,干劲十足,岸边的人潮也爆发出巨大的呼声,为船上汗流浃背的舵手们鼓掌加油。   为了更近地观看,游舫加速跟了上去,当赛程过半时龙舟拉开了距离,有两条脱颖而出,互相咬得非常紧,只有几寸之差,眼看着逼近终点还处于胶着状态,观众都揪紧了心弦。   “师兄,你觉得哪条船会赢?”   难得卫茉主动开口说话,云怀沉吟须臾认真答道:“应是五号船无疑,你觉得呢?”   “我猜是……”   话未说完,船身一阵剧烈摇晃,卫茉不受控制地滑向船舷,云怀眼疾手快地把她捞回了身侧,堪堪定住身形,略一抬眸,整只船竟然驶入了另一条水道,汀洲竹林从眼前晃过,依稀还能见着霍家游舫的影子,只是距离越拉越远,俨然已经开往两个方向。   霎时间,左右两边疾速漂来两条轻舟,船舱的门窗齐齐洞开,跳出十几名蒙面人,手持弯刀,眼神凶狠,逐个攀上游舫,飞快地朝他们逼近,侍卫们纷纷拔剑迎战,云怀则果断把卫茉推向身后,同时沉下了俊脸。   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简直混账!   “茉茉,一刻都别离开我。”   他声音极为幽冷,显然是动怒了,为了避免分散他的注意力,卫茉只短促地点了点头,随后退到栏杆边镇定地观察着形势。   之后双方短兵相接,刀光剑影在眼前乱舞,方寸之地弥漫起浓厚的血腥味,云怀一手护着卫茉一手挥剑挡开所有攻击,凌厉的剑法如同蛛网般牢牢地笼住了刺客的行动,让他们难以近身,速战速决的意图也被破坏了,就在双方陷入缠斗之时,刺客首领忽然使了个眼色给手下。   卫茉眼尖地看到了,疾声喊道:“师兄小心!”   话音甫落,船舱底部忽然传来巨大的爆裂声,紧接着甲板开始倾斜,并逐渐下沉,所有人都失去了平衡,刀剑刺向诡异的角度,几名侍卫提防不及瞬间毙命,云怀顾不得太多,闪电般回身抓住卫茉渐渐下滑的手,背心却暴露在敌人的弯刀之下,见状,卫茉急中生智地把他往自己这头一拉,两人一起跌出了围栏,身子堪堪吊在船头,冲过来的刺客却因为刹不住车而掉进了江里。   一波危机暂时解除。   很快,剩下的刺客稳住了身形再次提刀冲来,卫茉咬牙看着来势汹汹的众人,已经做好了不拖累云怀的准备,谁知他的手臂忽然探至腰间,稳稳地把她锁入怀中。   “别怕。”   他低声吐出两个字,在卫茉还未反应过来之时突然抱紧她纵身一跃,扑向了波涛滚滚的江水之中!   ☆、用刑逼供   同一时间,霍家游舫上的众人都着急不已。   “找到怀王的船了吗?”   “回爷,还没有,他们走的那条水道通往京郊的桦木林,与我们所在的位置隔了一整片汀州,只有到宜江下半段靠岸再走陆路返回或可遇到他们。”   薄湛站在船头眺望着漫山遍野的杜若,冷声开口:“停船,我从汀州穿过去。”   不能再等了,刚才隐约听到了爆炸声,那边一定是出事了。   “我同你一起去。”   霍骁松了松颈扣,做好了上岸的准备,薄湛没有多说,足尖一点,直接从船上跳到渡口边,随后头也不回的掠进了树林。   正如薄湛所料,怀王府的游舫此时已经完全被水淹没,江面上浮着绞碎的木块和旗帜,红红绿绿一片狼藉,但唯独不见任何活人的踪影。   云怀和卫茉没有落水。   当时跳下去的一瞬间卫茉下意识闭紧了眼睛,但过了几秒只听见呼啸而过的风声,没有任何被浸湿的感觉,她骤然睁眼,发现云怀正揽着她凌波履水向岸上飞去,速度奇快,脚下荡开的波纹还未完全散去,人已在几十米开外。   刚一落地,两人就马不停蹄地隐入了密林,几经搜寻找到了一处被藤蔓覆盖的洞穴,这才得以缓口气。   “茉茉,刚才没伤到哪里吧?”   云怀让卫茉坐下,仔细地检查着她的身体,好在并没有什么外伤,他略微安心,却听见她淡淡道:“我没事,是你受伤了。”   他低头一看,原来是手臂上划了个血口,想必是吊在船头时蹭的,他不甚在意地放到一边,轻声道:“小伤而已,不碍事。”   卫茉转过头望向洞口,藤蔓缝隙中透过来的光线有些黯淡,估计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天黑,若到时他们还困在林子里就麻烦了,思及此,她对云怀说道:“这片密林你来过么?我们要尽快走出去才好。”   云怀沉吟道:“我没来过,但照方向来看天都城在北面,我们顺着年轮稀疏的那边一直走下去应该能找到出口。”   “好,那我们这就……”   话说到一半,云怀突然捂住卫茉的嘴,黑眸中渗出星星点点的寒光。   刺客追来了。   卫茉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拿下他的手,他顺势握住腰侧的剑柄,无声无息地朝洞口挪去,一缕黑影渐渐爬上脚背,遮住了所有光线,凝神望去,藤蔓外面分明站了个人,鬼鬼祟祟,似在探查,云怀没有犹豫,劈手就将他拽了进来,然后点住他的穴道,动作迅如闪电,那人根本没时间反抗。   “是谁派你们来的?还有几个人在外面?”   云怀低声逼问着,冷肃的气势让人不寒而栗,那人黑色面罩下的嘴唇动了动,却并没有答话,云怀目光一凛,猝然扣住他的下巴,撕开面罩,一颗碧绿的药丸掉了出来。   “训练得如此到位,看来不是寻常人家的死士。”   卫茉冷着脸走过来,一双凤眸在刺客身上梭巡,随后停在他佩带的弯刀上,抽出一看,就是铁匠铺里最常见的那种,什么徽记都没有,根本无从判断他的来历。   “茉茉,把刀放下。”云怀瞥了她一眼,大半注意力仍放在刺客身上,未有丝毫松懈。   卫茉出奇地听话,把刀一点点推回了刀鞘里,寒芒渐收,洞内归于寂静,外头的脚步声却纷至沓来,似乎有更多的刺客寻来了,云怀正要一剑了结那人,卫茉却拦住了他。   “师兄,留着他有用。”   “我不能让你跟一个刺客单独待在这里。”云怀的眉头拧成了死结。   “不会有事的,你别管了,先把外头那几个人解决了再说。”   说完,卫茉把云怀往外推了两步,眼神蕴含着坚定和睿智,让云怀不由自主地相信她,眼看着刺客越来越近,他别无他法,只好旋身而去,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打斗声。   卫茉缓缓转过身,把所有声响都摒弃在外,镇定地盯着眼前的男子,他见她娇娇柔柔的,又被云怀极力保护着,心想若能冲开穴道劫持了她,云怀自然手到擒来,于是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开始凝聚内力。   “我劝你最好不要动。”卫茉抽出一支发簪,凉凉地抵在男子腰间的含谷穴上,“我若是在你运功冲穴的时候这么轻轻一戳,你会有什么下场不用我多说吧。”   男子脸色立变,内力尽数敛去,看向卫茉的眼神比刚才尖锐了许多——这个脚步虚浮气息不匀的弱女子怎会懂得这些武功套路?   卫茉回视着他,娇容浮起一丝深邃的冷笑。   “你知道北戎人是怎么处置我朝战俘的么?”   男子不作声,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她的手却缓缓往下游移,冰凉的簪尖从腰部一直滑到膝盖内侧,顶在最软的那一处不动了。   “他们在逼供的时候会用细如发丝的银针插入这里,然后挑起软骨一点点揭开,就像一万只蚂蚁在啃噬你的骨头,让俘虏在疼痛和恐惧中屈服,我本来是不屑这种卑劣的做法的,可今天我意识到,对付你们这种卑劣的人就该用同样的办法。”   话音刚落,卫茉倏地将银簪戳入了男子的腘窝,剧烈的痛楚顿时传遍全身,男子双目圆睁,膝盖打颤,惨叫声回荡在山洞里,听起来颇为瘆人。   “说!你究竟是谁派来的!”   卫茉将银簪拔了出来,血水顺流而下,男子暂时缓过来了,却戾气暴涨,眼中的凶光团团围在卫茉身上,似要将她千刀万剐,卫茉浑然不惧地走到另一侧,用簪尖对准了他的剩下的那条腿。   “不说?那就试试这边吧。”   卫茉再次动了手,比刚才那下更狠更准,男子痛得汗如雨下,神智却格外清楚,那种骨头和血肉分离的感觉在脑海中绘成一副画面,反复刺激着他所有的感官,终于,软骨折断的那声脆响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男子大吼着让卫茉停下,并道出了一切。   “是齐王!是齐王让我们来刺杀怀王的!”   料理完四名刺客的云怀回来刚好听到这一句,面色骤然冷凝,停在洞口看着卫茉手里淌血的银簪,半天没说话,而卫茉仿佛站不稳一般倒退了几步,背靠着凹凸不平的山壁,神色震惊。   原来齐王怀疑的人是云怀!   她心头骤然涌上万分复杂的情绪,有痛恨有愧疚,还有一种莫名的挣扎——她不但冒充了云怀心爱的师妹,如今还将他拖入了泥潭,害得他有性命之虞!   云怀见她神情不对,也顾不上心中的惊疑了,大步迈至卫茉跟前,扶住她的手肘说:“茉茉?没事吧?”   卫茉垂着双眸,抓住他的手臂低声吐出几个字:“把他解决了吧。”   男子大惊失色,急声叫道:“我已经说了,你不能……”   剑光一闪,穿颈而过,男子轰然倒地,再无动静。   思绪回笼,卫茉知道此地不能久留,与云怀一起踏出山洞的时候她幽幽地问了一句话:“齐王要杀你,你不觉得惊讶么?”   云怀步履微顿,扭过头定定地看着她,道:“我应该惊讶么?”   卫茉没有接话,率先走出去了,林中苍翠欲滴,光影斑斓,若不是地上横躺着几具尸体,倒称得上景色宜人。沿路往北边而去,云怀很快追上她,错身在前探路,只是两人此时此刻都心绪复杂,没有再聊其他。   天色将暮之时,他们途经一片天然石丛,路有些崎岖难行,云怀回过身来牵卫茉,她正想说自己能行,余光忽然瞅到云怀背后寒芒熠熠,她想也未想,笔直地扑向云怀。   “小心!”   只听嗖地一声,一枚精钢箭插在了土里,离他们仅有几寸之隔,云怀怒极,拔出箭矢迅雷不及掩耳地掷回了声音来源之处,箭鸣破空,势头疾且狠,瞬间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片刻静谧之后,树林里一阵骚动,似天罗地网围剿而来。   云怀面色森冷地拔出了长剑。   他说怎么一路都没动静,原来是在这埋伏着。   太阳不知何时隐去了光芒,风声猎猎作响,五名刺客围拢成一个半圆向两人逼近,云怀眯着眼一一扫过他们,眸中厉色渐浓,借力一跃,剑波横出,直逼此刻面门,那人下意识往后回旋,却不料云怀陡然折身袭向了他身侧的人,剑气绞卷着青苔碎石击在他们身上,霎时倒地不起。   还剩一个人。   既然已经知道了幕后黑手,云怀也没有留手的必要,倾尽全力过了十几招之后,刺客武器落地,随后被一剑穿胸。云怀站在原地喘着气,又极目远眺了一阵,确定无人藏匿之后才回到后方查看卫茉的情况。   “茉茉,有没有摔到哪儿?”   卫茉倚着巨石,容色泛白,伸手拽住云怀的袖子欲起身,他连忙凑过来扶她,将将站稳,还没说上半个字,她突然往怀里倒来,云怀箍住她的腰,不期然摸到一个冰冷的硬物,探头一看,顿时面色剧变。   她后腰插着一支精钢箭。   云怀脑子里飞速地回想,很快就明白了,刺客射出的是连弩.箭,卫茉推开他的时候避开了一支,为他挡下了一支。   心脏骤然跳痛不已。   “别害怕,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云怀打横抱起卫茉,提起内力疾速向前掠去,俊脸上尽是焦急,卫茉的喘息声一直缭绕在耳边,忽地停了停,他的心顿时吊到了嗓子眼,正要低下头看她,却听见极轻的三个字。   “对不起。”   云怀的思维彻底僵住。   她说什么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老虎不发威当我们欧将军是病猫嘛!战斗力还是很足哒!   ☆、身中一箭      天黑了。   在没有光线的森林里穿梭无异于鬼打墙,怎么转都找不到出口,卫茉虽然受了伤,但神智还是清醒的,她知道云怀抱着她已经走了很远,体力即将到达极限,于是在路过一座木屋时拽了拽他的衣袖。   “师兄,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云怀低头看了看她苍白的小脸,忧心道:“你的伤必须尽快治疗,不能再耽搁了,再不找到出口我怕……”   “你要是累垮了我们更走不出这里。”   卫茉虚弱地喘着气,话却十分在理,云怀心里明白,自己确实也累得不行了,于是步履一转,抱着卫茉走进了木屋。   屋子里非常暗,伸手不见五指,云怀绕过了桌椅,小心翼翼地把卫茉侧放在床上,然后脱下外衣罩住她,道:“茉茉,你感觉怎么样?”   卫茉伸手摸了摸那支还插在身体里的精钢箭,轻扯着唇角道:“还挺得住。”   话是这样说,额头上的冷汗却骗不了人,云怀心疼地给她擦拭着,转身去屋外拾了些干柴进来,在床畔支起一个小火堆,然后开始检查卫茉的伤口。   “忍耐一下,很快就好。”   云怀撕开被血洇湿的衣裳,拇指粗的箭身扎在白皙的皮肤里,格外刺眼,他为了确认伤口的深度就轻轻地按了按周围,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他立刻停了手,看来在找到大夫前暂时不能拔箭,否则卫茉恐怕会失血而亡。   “还好,没有伤及要害,只是这个坏东西恐怕还得在你身体里待一阵子,我现在要把它固定住,疼的话就叫出来,知道吗?”   尽管内心十分不安,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给卫茉十足的安全感,不过他想没想到卫茉比他还镇定,观察了一下周围,拎起盖在身上的衣服说:“师兄若是要撕了这件御赐的夔龙袍的话我可赔不起。”   云怀本就是这么打算的,经卫茉嘴里说出来反而让他哭笑不得,情绪也变得十分复杂,既为她的玩笑话而心喜,又为如此理智慧黠的她而心忧,要知道,以前的卫茉做女红扎破了手指都会哭上半天,现在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却……   他强迫自己别胡思乱想,把精神集中到为她包扎伤口上,刚把衣服撕开,窗外忽然闪过一道微光,他动作一顿,立刻拂灭了火堆,对卫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贴到门边。   时间一点点推移,几秒钟漫长得像是过了一年,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木门在一瞬间被人大力踹开,紧接着闪进来一道黑影,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急躁的气息,云怀眼一眯,化掌为刀袭向他胸前,他不闪不躲,甩手就是硬碰硬的一掌,两股浑厚的内劲正面相击,引发一声巨响,木屋都被震得晃了晃,腾起无数灰尘,退到墙角的二人挥了挥袖子,这才看清对方是谁。   “阿湛?”   薄湛只愣了一秒,随后立即欺身上前拽住云怀的衣襟问道:“茉茉在哪儿?”   云怀尚未答话,内室就传来了低弱的喊声:“相公……”   薄湛听出声音不对,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内室,见卫茉侧躺在床上,后腰赫然插着一支精钢箭,他顿时目眦欲裂。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手在伤处悬了半天,始终不敢落下,最后转而抚摸卫茉的脸,又湿又凉的触感让他心惊不已,立刻脱下了外衫裹住她的身子,她却轻轻按住他的手,弯着粉唇安抚道:“没事,受了点小伤,你别担心。”   这哪里是小伤!他粗略地看了看,那箭至少没入身体一半,纱裙都被血浸透了,她还叫他别担心,他怎能不担心!   “别动,我带你离开这儿。”   说完,薄湛弯腰准备抱起卫茉,岂料霍骁急急忙忙地冲进来低叫道:“不好了,有十几个人往这边来了!”   “真是阴魂不散。”云怀脸色一黑,彻底被激怒了,抄起剑就往外走,“你们带茉茉先走,我留在这拖延他们。”   薄湛当然是同意的,在他眼里一切都没有卫茉的安危重要,可卫茉却断然反驳道:“不行,要走四个人一起走。”   云怀脚步一顿,皱眉道:“茉茉……”   卫茉不理他,强行支起身子,牵动伤口疼得冒汗,薄湛连忙坐到背后撑着她,她却反手抓住他,断断续续地说:“相公,杀手是……齐王派来的……”   薄湛瞬间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原来齐王误以为这些事都是云怀做的,所以派人痛下杀手,无怪乎卫茉不肯走,她现在一定对云怀充满了歉疚,如果他强行把她带走,而让云怀出了什么事,恐怕这辈子她都不会安乐。   罢了,速战速决。   薄湛把卫茉放下,抚了抚她汗湿的发丝道:“乖乖躺好,我很快回来。”   “小心些。”卫茉低声嘱咐。   薄湛无声颔首,与两人一起踏出了屋子,并列站在空地前,犹如三尊巨像,夜风穿身而过,岿然不动,远处被刮起的荆棘碎石之中隐隐显出十几个人影,以极快的速度包围了他们,利芒划过,杀机毕现。   此前在船上袭击云怀的蒙面人首领再次出现,手持一杆银枪,目露凶光,在见到薄湛和霍骁时显然有些意外,却毫不迟疑地打了个手势,十几个刺客猛扑上来,弯刀迎面劈下,迸出嗜血的寒芒。   三人各自迎战,霍如射日矫如龙翔,以一敌三犹自若,长剑轻挑疾刺,时如腾龙出海,时如风卷残云,连削带斩迅速击退数人,不消多时,泥地已被染成了暗红色,风一吹来渗出浓烈的腥味。   渐渐的,刺客已经死伤殆尽,首领还在与霍骁缠斗,后头却有人躲进了影影绰绰的树下,伺机逃到安全的地方去通知更多的人来,谁知刚背过身,胸口忽然一凉,血似开闸的洪水一般汨汨地往外流,他僵硬地回过头,发现薄湛森然伫立在背后,手里的长剑还在滴血,却是看也没看他一眼,迅速飞身掠回了战局。   最后只剩下首领一人,他根本无法应付三人的围攻,很快就重伤倒地,面对近在眼前的剑刃,他咬牙吞下了毒.药,在失去意识之前,眼睁睁看着霍骁把剑插.进了他的心窝,死不瞑目。   “我再检查检查,看都死干净没有。”   霍骁提着剑在周围转圈,把刺客的尸体都挨个捅了捅,薄湛则立刻返回了木屋,云怀晚他一步,刚走至门前就听到他满怀恐惧的声音。   “茉茉?茉茉!”   云怀快步奔进内室,一下子就看见薄湛怀里紧闭着眼的卫茉,怎么叫都叫不醒,他的心顿时一凉,仿佛跌入了无底深渊,什么都没来得及做,薄湛已经抱着卫茉冲了出去。   熙城医馆。   老大夫被深夜的敲门声惊醒,一下更比一下重,几乎传遍街坊四邻,打开门一看,是三个衣着华贵的男子,其中一个手里还抱着个姑娘,微微掀开她身上的袍子,一支箭横了出来,老大夫顿时吓一跳,连忙让开路叫他们进来。   之后老大夫开始检查卫茉的伤势,反复观察了几遍,花白的眉毛不知不觉挤成一团,似乎非常棘手,随后去柜台走了一圈,拿来的除了伤药还有铮亮的银刀。   薄湛知道肯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了,急声问道:“大夫,她怎么样?”   老大夫没说话,执起银刀在伤口边上又划开了一点,血液涌出的同时他们也都看清楚了里面的情况——箭上有倒钩!   “你们都看见了吧,要把伤口切开一些才能拔箭,否则整块肉都会被拽下来,你们按住她,我要施刀了。”   薄湛闭了闭眼,揽过卫茉靠在自己胸前,云怀则蹲下去握住了她的双脚,老大夫见一切准备就绪,于是顺着箭矢把刀插.进了伤口中,在触碰到倒钩之后果断割开了黏在上面的肉,卫茉疼得从昏迷中醒过来,身体不断痉挛。   “呃啊——”   薄湛箍着卫茉的双臂,把她所有的挣扎都收入怀中,她凄惨的呻.吟几乎让他窒息,只能不停地低声安抚着,同时吼着让老大夫动作再快一些,好结束她的痛苦。   “相公……快把它拔.出来……”   “忍一忍,茉茉,很快就好了,你听话别乱动……”   话音刚落,老大夫又下了一刀,卫茉失控地捏紧了薄湛的手,骨头喀喀作响,似疼到了极点,薄湛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亲吻着她潮湿的额头,目光又怜又痛。   云怀看得亦是心如刀绞,怕用力过大伤着卫茉,索性把她的脚拢在胸口,任她如何踢打都不吭声,就这样持续了好久,直到老大夫终于把皮肉都割开,果断利落地伸手一拽,箭噗地一声出来了,卫茉也应声瘫软,脚下全是她流的血,触目惊心。   “没事了茉茉,上完药就不疼了……茉茉?”   他凑近查看着卫茉的情况,叫了几声都不见她回应,浑身上下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凉得让人担忧。薄湛也察觉不对,拍了拍卫茉的面颊,始终没有反应。   “大夫!你快看看她!”   老大夫缝针的手一停,搭上了卫茉的腕脉,在三双担忧的眼神中缓缓吐出几个字:“没事,昏过去了。”   三人皆呼出一口浊气,心悠悠落了地,待老大夫缝完针上好药之后,薄湛将卫茉放回了榻上,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霍骁随医童去取药了,云怀则站在窗前望着浓黑的天幕,眼神逐渐变得灰暗。   云齐,等着我回京跟你算这笔账! 作者有话要说:  霍大人,你是在打地鼠咩?挨个捅来捅去的……   ☆、坦白身份   景宜宫。   “你说什么?三十名死士全军覆没?”   “……回王爷,是的。”   “一群废物!”云齐猛地拍案而起,神色暴怒,“这么多人连个带着女人的云怀都拿不下,本王养他们何用!”   邱季身子压得更低了,几乎不敢抬头,“王爷息怒,本来桦木林就很大,找他的时候人都分散了,这才不小心被他逐个击破……”   “本王不想听这些废话!他人呢?现在在哪?”   “在熙城。”邱季顿了顿,眼中绽出精光,“王爷,虽然这次刺杀行动未能成功,但臣调查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云齐盯着他问道:“什么事?”   “王爷不觉得奇怪么?这宜江上几十条船,偏偏怀王就碰上了霍家,若说出于礼节一同赏玩也没什么,可他邀请的不是身为主人的霍骁夫妇,而是靖国侯的夫人卫茉,单单只她一个,难免令人深思。”   “你是说……他们之间存在着别的关系?”云齐眯起了眼睛。   “岂止,根本就是关系不浅。”邱季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份报告,“臣让手下调查了一下卫茉的身世,发现她的生身母亲曾净是奔流派的掌门人,此门派就在周山,也是怀王当年学武的地方,他们二人具体是什么关系还要等臣的人从周山回来才知道,但臣猜测是师徒。”   闻言,云齐半天没说话,手指在案台上缓慢地叩击,似在琢磨什么事。   如此说来,薄湛娶卫茉的行为就值得推敲了,或许他们早就搅在了一起,云怀想翻身,霍骁想翻案,通过薄湛形成了三方联盟,共同的目标就是扳倒他。   难道说,他们都知道御史案的策划者是他和骆谦了?   邱季非常善于察言观色,见云齐脸色变个不停已经猜到他在想什么,于是拱手道:“王爷,若他们真的联手来对付您,臣有一计可施。”   “说。”   邱季阴森森地吐出几个字:“深入其中,逐个击破。”   一条毒计悄悄被酝酿了出来,远在熙城的云怀突然从瞌睡中惊醒,心口有些发凉,定睛一看,原来是暗卫端着吃食进来了,外厅的门大敞着,呼呼地漏着风,在晨光熹微的早上充满了凉意。   “本王来吧。”   云怀起身舒展了一下手脚,连续几天的熬夜有些挺不住,尽管疲惫,许多事他都还是亲自盯着的,比如说卫茉的饮食和伤药。   敲过门之后,他端着食盒走进了内室,卫茉恰好醒了,正在薄湛的搀扶下慢慢坐起来,见到他进来了,浅声打着招呼:“早,师兄。”   他连忙把东西放下,走过去帮她把毯子拉高了些,道:“怎么起来了?大夫说创口太大,为了防止撕裂,一周内都要卧床休养的。”   “躺着难受,坐起来缓口气。”卫茉淡淡解释着,眼角瞟到桌上精致的食物,客气地向云怀道谢,“这几天麻烦师兄了。”   她知道云怀和薄湛为了照顾她已经好几宿没睡好觉了,薄湛是她的夫君,用不着多说什么,可云怀对她而言只是个外人,所以感谢必不可少。云怀显然也听出其中的冷淡和疏离了,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可一想到这伤是为他而受的,她的语气又变得不再重要。   “不麻烦,只要你快些好起来。”说着,云怀用手探了探卫茉的额头,继而皱起了剑眉,“都三天了,烧还不退。”   一旁的薄湛显然也在为此事忧心,绷着俊脸,薄唇紧抿,没有一刻放松过,卫茉只得尽量打起精神安慰他们。   “尤医官都赶来坐镇了,你们就放心吧,何况我要是被这小小一支精钢箭夺了性命,传出去多没面子。”   “不许胡说。”薄湛凝着脸斥了声,扭头盛了一碗粥过来喂她,“吃点东西,一会儿再让尤织过来给你看看。”   卫茉本来没什么食欲,面前的这一小碗粥却格外诱人,里面放了西江猪肩屑和野生天花覃,入口软糯,鲜香袭人,她吞了几口下肚,味觉像是被唤醒了,一来二去的竟然喝完了,让云怀和薄湛都欣慰不已。   “没想到这个小玩意这么对你胃口,明日我再他们熬一锅送过来。”   卫茉轻轻地点了点头。   吃完东西没过多久尤织便提着药箱来了,谈及低烧不断的情况,她只说是因为卫茉身体太弱,无法迅速将血热排出体外,只要能吃能睡过些天就会好,两人的心暂时放下了,趁着尤织给卫茉换药,到屋子外头透了透风。   为了让卫茉有个舒适的休养环境,在医馆缝完针的第二天他们就搬到了薄湛在熙城置办的别苑,因为里里外外都是心腹,所以云怀也不必避讳什么,跟着住了下来,随后联系上暗卫,让他们把尤织从天都城带来了。   这几天云怀一直忙于照料卫茉的伤势,到此刻终于有了把所有事情都梳理一遍的契机。   “这么些天不回去,你怎么跟姑祖母交代的?”   薄湛轻描淡写地说:“就说来别苑住几天。”   “还真是大实话。”云怀勾着唇笑了,笑容却有些淡渺,“也好,等茉茉伤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再一块儿返京罢。”   薄湛瞥了他一眼,道:“我不过是个管大营的闲职,十来天不去上朝请个病假也就过去了,王爷若是也这样,难不成是等着京兆尹派人满大街贴寻人启事么?”   “我一介闲王,是个在天子脚下都有人敢行刺的角色,恐怕连京兆尹都不屑巴结。”   一提到这件事薄湛的脸色就变得冷硬,嘴巴也紧抿着,似乎不准备继续聊下去,云怀却没有作罢的意思,反而更直接地问出另一个问题。   “阿湛,为什么茉茉在替我挡了一箭之后还要跟我说对不起?”   薄湛冷冷地说:“王爷手下的暗卫手眼通天,都能让那条被炸烂的游舫一夜之间消失在宜江中,这么简单的问题不如自己去查。”   “清理残骸不也正如了你的意么?”云怀转过身疾言厉色地说道。   薄湛沉默了。   确实,他们现在处于弱势,若真闹到皇帝面前,别说定下齐王的罪,蒋贵妃吹一吹枕边风恐怕局势就逆转了,云怀身为一个不受宠爱的皇子,到时指不定要被扣上什么阴谋倾轧的帽子,今后再难翻身,而因为卫茉与他绑在一起的薄湛也会受到牵连,整条船说不准就这么翻了。   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对付齐王这种人只能暗中下手,先把他做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一件一件抖出来,在皇帝对他的信任最薄弱的时候给予重重一击,这样才有把他打垮的机会,薄湛和云怀都深谙此点,也都愿意为了卫茉去报这个仇,却始终停留在真相的门后,慢慢产生分歧。   毕竟他们眼里的卫茉从来都是两个人。   其实云怀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卫茉的每一次逃避和疏离都在折磨着他,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只想知道真相。   气氛陡然变得幽静。   “阿湛,我只问你一句话,茉茉她……究竟是谁?”   薄湛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她是我薄湛的妻子。”   这一句话彻底让云怀的心落到了谷底,他眼中溢出些许痛色,一是因为捧在手心保护的人不见了,二是因为薄湛毫不掩饰的欺骗,种种情绪交织之下,他忍不住挥出了拳头。   “可她不是我的茉茉!”   薄湛曲掌接下了这一拳,却被云怀的内力顶得后退了几步,靴底在长廊上磨出一道浅浅的灰印,将将停住,云怀又攻了上来,出手极快,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连续接了数招之后,薄湛胸中血气翻涌,却仍未还击。   他始终记得是借了卫茉的身体欧汝知才能活下去,这是他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然而他的退让却让云怀更加肯定心中的猜想,内心的痛楚袭来,他仿佛变回了战场上那个铁面阎罗,每招每式都凌厉至极,震裂了廊柱,卷起了石板,风卷残云般袭向薄湛,就在这时,房里忽然冲出一道细弱的身影,堪堪拦在了中间。   薄湛和云怀大惊之下立刻收手,浑厚的内劲消散于庭庑之间,从衣角荡过,吹起空落落的单衣,越发显出那具身躯的纤细羸弱。   “王爷,我来回答你这个问题吧。”   “茉茉!”薄湛在身后疾声阻止,却已来不及,卫茉已经道出了事实。   “真正的卫茉在去年冬天寒毒复发时再也没有醒过来,一缕幽魂无意中进入了她的身体,就是你现在眼前看到的我。”   云怀身子一戗,无法置信地吼道:“不可能!”   “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留风和留光,看看在她们的日夜相伴之下我有没有机会冒充卫茉,退一万步说,我若要骗你,又何必拿这些玄乎其神的东西来编故事?”   云怀没有吭声,身形一动,闪电般掠至卫茉跟前,欲撕下她的伪装,然而掌心的触感却十分真实,找不到任何易容的痕迹,随后他又扯开了她的衣袖,手肘内侧的淡粉色胎记映入眼帘,与印象中没有丝毫差别,他踉跄地倒退了一步,五指紧握成拳。   不可能……这世上怎会有这般灵异之事?   薄湛夺身上前护住卫茉,眼底满是防备,卫茉却冲他轻轻摇头,转而对云怀道:“王爷,我知道这很难被理解,但……”   “别说了!”云怀低吼一声,缓缓闭上了双眼,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得喘不过气来。   他心里很清楚,从他回来开始卫茉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的不同,他让暗卫私下调查过,都没有发现假扮的迹象,于是他就一直自欺欺人,到今天,真相用这种诡异的方式揭开,他更不愿意相信。   茉茉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她生前写有日记,我把它带到侯府收起来了,王爷若想拿回去,等回了天都城我就给你送去。”卫茉低哑地说,眼前那张俊脸隐隐有些模糊。   云怀紧抿着唇,仍不愿接受这个事实,转过身大步朝外奔去,却因为薄湛焦急的声音而停下了脚步。   “茉茉!你怎么样?”   卫茉软倒在地上,靠着薄湛虚弱地喘着气,显然已支撑不住这重伤的身体,云怀看着这一幕,双脚似灌了铅,怎么也走不动,直到卫茉单薄的衣衫下涌出大量鲜血,迅速染红了石板路,他才后知后觉的扑了回来,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难道他连这个身体都留不住了吗……   ☆、少女心事   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护理好的伤口再次裂开,血流不止,人几乎去了半条命,向来好脾气的尤织气得暴跳如雷,紧急救治之后,她冷着脸把薄湛和云怀吼了一顿。   “你们再接着闹,下次就去阎罗王那里要人吧!”   薄湛脸色一白,直接闪进房间看卫茉去了,云怀直愣愣地站在外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她……她怎么样了?”   尤织看了他半晌,悠悠地叹了口气,道:“王爷,下官站在医者的角度说句话,她为您挡了一箭,看在这份上,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她好一点再谈?”   说完,尤织提着药箱出去了,留下云怀一个人怔愣地站在那儿。   当疯狂散去而恐惧逐渐浮上心头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乎卫茉的,或许是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在他心中塑造成一个新的人,他早已接受却不自知,到了危急关头,心底有个声音不停呐喊着失去有多可怕。   云怀躁郁地扒着头发,心思犹如一团乱麻,扯也扯不清,抬起头隔着门扉默然凝望半天,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去。   他需要时间来处理这一切。   半个月后,薄湛和卫茉返回了天都城。   为了不让人看出端倪,回侯府的时候卫茉特意擦上胭脂遮住了病容,旁人只道是夫妻俩在别苑过得甜甜蜜蜜,气色自然好,哪知卫茉其实虚弱得很,进了院子便撑不住了,薄湛赶忙把她抱回了卧室。   留风和留光见她冷汗涔涔以为她又犯病了,当薄湛掀开亵衣给她换药时才知道是受了箭伤,顿时都急了起来,端水的端水拿药的拿药,半天都没闲下来,卫茉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心底一片雪亮。   看来云怀没有告诉她们这件事。   正想着,薄湛把干净的棉签在伤口上滚了几圈,刺痛感让她微微一缩,他顿时停下手说:“忍一忍,伤口有点裂开了。”   “没事,不是很疼。”   薄湛瞅了她一眼没说话。   从熙城回来一路颠簸,加上从侯府大门走回院子,这已经超过她的身体状况所能承受的范围,腰上那几条狰狞的疤痕还在渗血,连动一动都十分困难,还告诉他不疼,摆明了是在宽他的心,他又怎会不明白。   真不知她在边关打仗时是不是也这样,想想都让他心疼。   迅速地止住血之后,薄湛把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面,轻柔而仔细,仿佛当她是件上古瓷器一般,留光在一旁剪好了纱布递过来,他轻轻覆上,再用绷带缠好,然后扶着她慢慢地转过身来。   “路上折腾了这么久,睡一会儿吧。”   “嗯。”卫茉低声应着,闭上眼还没几秒又再次睁开,“半个月没回家了,你要不要先去娘和玉致那儿看看?”   薄湛脱下外衫递给了留风,随后在床的外侧躺下,小心翼翼地把她搂进了怀里,道:“不急,先陪你睡觉。”   卫茉正是疲惫的紧,也就没多说什么,整个人缩进冰蚕丝被里,只留一个脑袋枕在薄湛的手臂上,留风和留光悄悄把帘子放下,又关紧了门,房间里变得幽暗而静谧,卫茉片刻就睡着了,薄湛抱着她娇软无力的身躯,也随之坠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卫茉翻了个身,发现身旁被衾已空,叫来留光一问,说薄湛去拂云院了,未交待什么时候回,卫茉腹中高唱着空城计,也就没等他,坐到桌旁独自吃起了东西,将将一碗粥下肚,王姝来了。   说来她还是头一次上侯府,以前霍骁总是让她克制,别表现得太亲密,现在话都说开了,她总算不必再忍着了,这不,听到他们回来就立刻过来探望卫茉了。   虽然知道王姝行事向来风风火火,可见到她挺着肚子健步如飞地走进来卫茉还是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迎她,这倒好,王姝也惊叫起来。   “哎,你动什么?快坐下快坐下!扯到伤口就麻烦了!”   卫茉撑着桌沿又缓缓坐了回去,背后已渗出了细汗,斜眼瞅着她说:“你倒来说我,自己走那么快,院子里是有鬼怪不成?”   王姝豪爽地拍了拍肚子说:“稳着呢,别担心。”   “快五个月了吧?”卫茉一边跟她聊着一边让留风把绿茶换成了果浆,然后挥退了所有奴婢,提着礼物的紫莹也笑眯眯地随着她们出去了。   “嗯,马上满了。”王姝啜了口甜丝丝的果浆,抬眼看向卫茉的腰,“你的伤怎么样?我给你带了鹿胶和玉.蛤膏,都是对伤口愈合有好处的东西,你记得吃。”   卫茉无奈地说:“知道了,你的话我哪敢不听。”   “这才对。”王姝弯起眼笑了。   两人又聊了一些杂事,中间留光进来过一回,把药放在桌上就退下了,说是薄湛吩咐好的,待卫茉喝完王姝立刻让她回床上躺着,看着她蹒跚的样子心中一阵担忧,忍不住提起了云怀的事。   “你说你,好端端替怀王挡什么箭,他一介练武之人,身强体壮,受点伤没什么关系,你体内寒毒未清,随时都会复发,怎能冒这种险?你是你,卫茉是卫茉,你又不欠他什么。”   卫茉垂下眼帘说:“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没想太多,何况我顶着这张脸骗了他这么久,着实于心不安,这样反而好过些。”   “你真是个傻丫头!”王姝又气又无奈,瞠圆了双眼瞪着她,“现在好了,什么都告诉他了,只差没说你是被扣上反贼帽子的瞿陵关守将欧汝知了,你知不知道现在身家性命都搁在他身上了?”   “他不是没做什么吗?”卫茉风轻云淡地说。   “现在是没做什么,可你多久没见过他了?你知道他怎么想的?”   卫茉想了想答道:“半个月吧,自从他与湛哥狠狠打了一架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王姝听出她在故意兜圈子,剜了她一眼,道:“所以说在你眼里他是因为没打过湛哥内心受到伤害才离开的是吧?”   卫茉立刻摇头,语气非常正经,还有些痛心:“不,湛哥没打过他。”   “你行了!跟我在这演戏是不是?”王姝气得笑了,身子颤了一阵又捂住了肚子,“儿啊,娘是拿你这任性又耿直的小姑没办法了,等你姑父来治她吧。”   目光落在王姝隆起的腹部上,卫茉眼底泛起几许柔光,“乖,姑父回来了可不要向他告小姑的状。”   “那得看小姑有没有好吃好玩的贿赂他了。”   说完两人都笑了,笑容中充满了对新生命的期盼和喜悦。   不知不觉黄昏来临,王姝告辞回府,卫茉有些精神不济,可刚起来没多久又睡不着,便倚在床榻看了一会儿书,忽然想到一件事,让留光从衣柜旁上了锁的屉子里拿来一个浅粉色封皮的本子,握在手中许久,一直没有打开。   那是卫茉的日记。   她记得当时自己是无意中翻到的,看完全部之后,彻底影响了她对云怀的态度。   “今天我在街上看到一对兄妹,衣衫褴褛,面色饥黄,看起来十分可怜,我让留光买了一笼包子给他们,哥哥使劲往妹妹嘴里塞,自己却舍不得吃,这情景一下子让我想到了从前。那个时候母亲刚去世,怀哥哥为了给我治病花光了所有银子,最后没有办法才把我交给父亲抚养。他因为这件事一直很自责,觉得没有照顾好我,却不知道我有多心疼他,谁能想象,国富民强的天.朝居然会有一个穷到身无分文的皇子,他的父皇究竟偏心到了何种地步……”   “怀哥哥要去边关打仗了,我不愿他去,他却苦笑着跟我说这是他唯一的选择,我不明白,他也不解释,只说让我照顾好自己,会寄信给我,然后就走了,我知道,这一去恐怕要几年后才能见到他了,我从没与他分离过这么久,心中甚是忐忑不安。”   “好久没有写日记了,似乎怀哥哥不在,日子都变成了一片灰白,没有可供记载的喜悦和收获。最近身体总是跟我闹别扭,反反复复发热,寒毒也来凑热闹,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挺到怀哥哥回来的一天……听说边关战事吃紧,他寄的信越来越少,东西却越来越多,都是名贵的药物和饰品,我能感受到他热腾腾的心意,可摸起那些东西来又是冷冰冰的,终究不如见到他的人……”   字里行间全是一个少女对哥哥的期盼,甚至还有些难以启齿的爱慕,她没有说明白,或许自己也不清楚,但卫茉却读出来了,然而最令人遗憾的是,她至死也没有等来重逢,同样的,云怀也不知道她翘首以待过多少个日夜。   对他们而言这不是一个好结局。   她突然就明白了当年薄湛抱着她尸体时的那种绝望,推己及人,她现在做的对云怀来说好比钝刀子割肉,只会对他造成更大的伤害,越早说清楚,越早让他解脱。同时她也是在赌,赌卫茉笔下这样温柔的一个人不会害她,赌薄湛眼中一身正气的堂兄不会站到黑暗那一边。   不过她知道,等待答案揭晓还需要时日,在此之前,她要把这本日记完璧归赵。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伙伴们放心,王爷不会跳反的辣~   ☆、疑云重重   今年夏季的后半段卫茉几乎没有出过门,闷声养了三个多月,伤好了,寒毒也祛了大半,身体看着看着好起来了,等薄湛彻底解除禁足令的时候,天都城已经迎来萧瑟的深秋。   每当这个时候,田野里金黄的麦浪和梧桐树下的流萤都不再吸引人们的目光,只因城中盛行各种茶诗会,所有公子小姐都踊跃参加,好不热闹。   薄玉致虽然打理生意时手段极其老练,丝毫不亚于底下的那些老庄头,但骨子里还是个青涩的文艺少女,对茶诗会非常感兴趣,早就邀卫茉一起去,只可惜卫茉对人多嘴杂的地方素来不感冒,她没了伴,只好拖着薄玉蕊去了。   薄玉蕊一直是个病怏怏的模样,身子不见好,倒也坏不到哪去,趁着还没入冬,连身边的婢女都提议她出去走走,不然等过些日子下雪了就只能窝在房间里了,她向来是个无主见的,也就半推半就地去了。   好巧不巧的,两人出门时刚好碰上回娘家的薄玉媱,穿着一身名贵的百蝶穿花云锦裙从马车上颤悠悠地下来,手时不时扶上腰间,一双赤金凤尾镯晃得叮当响,再配上那精致的盘发,活脱脱一个贵妇样。   她撩着裙摆正准备踏上台阶,看见薄玉致和薄玉蕊出来顿时挑起了柳叶眉,眉心的桃花钿都微微变了形。   “姐姐们这是上哪儿去啊?”   薄玉蕊柔婉地笑了笑:“六妹,我们不知道你今天会回来,约好了要去茶诗会呢。”   薄玉媱轻轻地哦了一声,又道:“原来是这样,可惜我有孕在身,瑞哥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别乱跑,不然也能跟你们一块儿去玩了。”   “自然是保胎要紧,你快进去歇着吧。”   说着,薄玉蕊走下台阶要去扶薄玉媱,却被薄玉致猛地一扯,身子趄了趄,差点没站稳,她满着脸疑问地扭过头,听到薄玉致似笑非笑地说道:“既然妹夫如此紧张,怎么没陪你一起回侯府?”   “他有要事在身。”薄玉媱简短地答着,丹凤眼中闪过一缕探究之色。   今天薄玉致对她的敌意似乎格外重……   “是么?妹夫还真是贵人事忙。”薄玉致嘴角扬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讽笑,瞬间又隐去,“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就先走了。”   语毕,她拉着薄玉蕊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马车,在薄玉媱阴沉的目光中逐渐远去。   这次的茶诗会是留国夫人办的,在她的私人园林中举行,邀请的全是显贵,未成亲者居多,薄玉致和薄玉蕊到的时候,丹桂飘香的林荫道上已经聚满了人,三三两两地围成团,有的在吟诗作对,有的在赏花品茶,天高云低,盛景意浓。   两人随便逛着,不经意折到了小路上,两旁的枝桠婀娜多姿地伸展着,每隔几米还挂着鲜艳的彩布,上面写着命题诗,字里行间极有意境,不少青年才俊都在树下驻足观看,有的来了兴致,便就地斗起了诗词。   “玉蕊,我们也过去看看!”   薄玉致看到一处无人,立刻拉着薄玉蕊小跑过去,谁知拐角的另一边恰好也有人相中了这个地方,毫无防备地撞了过来,薄玉致倒抽一口凉气,慌忙松了手,薄玉蕊停下了,她却不受控制地朝那名男子冲去,一道玄黑色的身影疾掠过来,抓着她的手臂将她带离了冲撞范围。   “没事吧,玉致?”   她望着那张俊朗的面容惊奇地叫道:“怀王哥哥?你怎么在这?”   云怀温和地笑道:“我受留国夫人相邀,过来看一看。”   “哦,这样啊……”薄玉致瞬间忘了方才的惊险,把薄玉蕊拽过来向他介绍,“怀王哥哥,这是玉蕊,你还认得吧?”   “怎会不认得?前年这个时候我回京汇报军情,恰好赶上宫中举办赏月宴,那会儿玉蕊不就坐在姑祖母边上么?两年不见长高了,却是瘦了好多。”   听到这句话之后,薄玉蕊本来羞怯的面容一下子刷白,整个人变得惊恐不安,不停往薄玉致身后躲,弄得他们两个满头雾水。   “玉蕊,你怎么了?这是宫里的怀王哥哥啊,你忘啦?小时候我哥跟他一起练剑的时候咱俩不是还躲在边上偷看吗?”   薄玉蕊不说话,只躲着云怀的视线,颤抖中伸出手偷偷地拽着薄玉致的袖子,力气非常大,有种偏执的病态,薄玉致没办法,只好向云怀致歉。   “对不起,怀王哥哥,玉蕊自从病了之后就怕见生人,你千万勿怪。”   “没事。”云怀大度地摆摆手,似乎毫不介意,“那你们自行游玩吧,我先走了。”   行出几步,那双涤金履忽然停在了葱茏的绿地上,云怀转过身来,颀长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如茂林修竹,伟岸之中透着细微的幽深。   “你哥哥……和嫂嫂最近可好?”   薄玉致巧笑倩兮地答道:“承蒙怀王哥哥关心,都好着呢!”   云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蓦然转身离开,而后头浑身僵硬的薄玉蕊直到他消失很久都还没有缓过来,似乎沉浸在某种记忆中不可自拔,甚至开始说胡话。   “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别来找我……”   薄玉致这才意识到不对,使劲摇晃着她的肩膀,微微提高音量说道:“玉蕊,你在说什么呢,看着我!”   薄玉蕊猛地惊醒,圆溜溜的眸子里还有未曾退去的恐惧。   “……玉致?”   “你白日魔障了不成?除了我还能有谁?”   这微带焦急的嗓音让薄玉蕊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半天没吭声,袖子上的蝶翅轻轻颤抖,似要遁上青天。薄玉致眼尖地看到了,一把握住她的双手并搓了几圈,这才有了热度。   “玉蕊,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怀王哥哥提起前年的赏月宴你这么害怕?”   薄玉蕊面色发白,眼神四处闪躲,实在躲不过去了,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玉致,我想回家了……”   见状,薄玉致也不好再逼问她,只得拉着她往园子外头走,心想等过些天她情绪稳定下来了再问也不迟,然而走着走着她却忽然一惊。   不对啊,玉蕊不就是从那次赏月宴回来之后才大病一场的么?难道说……她的病跟这个有关?   按捺着内心的疑问,薄玉致走出了园子的大门,上车之前,余光里突然飘过一个熟悉的背影,她凝眸望去,不是邱瑞又是谁?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要事在身啊。   薄玉致幸灾乐祸地多打量了几眼,邱瑞身边还有个挺拔的男子,身形高过他一截,面容俊俏,白衣玉冠,甚是潇洒倜傥,两人看似是兄弟般地勾肩搭臂着,神色却有种说不出的淫媚,就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偷欢,享受着坦荡而隐秘的快感。   简直难以入目。   薄玉致火速推着薄玉蕊上了车,帘子一遮,彻底把那个恶心的男人隔绝在外,心里无比庆幸嫁给他的人不是自己。   回到侯府,把薄玉蕊送到房间休息之后薄玉致来到了白露院,跟卫茉谈起今天种种奇怪之事,描述的那叫一个生动,跟演戏似的,卫茉始终淡然以对,直到听见云怀问的那句话之后表情才有了起伏。   “他真这么问?”   “不就一句普通的问好么,还能有假啊?”薄玉致莫名其妙地看着卫茉,卫茉也没说什么,又低下头去看书了。   是夜。   苍穹如墨,星月浩瀚,本该是拥被入眠的时辰,侯府外头却亮起了火光,不久,聂峥来到白露院轻轻敲响了门扉。   “侯爷,属下有急事禀报。”   卫茉睡得轻,一下子就被吵醒了,薄湛亦同时睁开了眼,一边安抚地拍着她的背一边沉声问道:“深更半夜的,何事喧哗?”   聂峥声音又低了几分,仿佛从厚重的擂鼓里破开传出来的一样,猛地让人扣紧了心弦。   “京畿大营刚传来的消息,锐风营和骁骑营的士兵打起来了,黎都统派人前来请您带兵去调停。”   薄湛骤然翻身而起,眼中满是惊异。   齐王的锐风营和四大世家之首的王家掌管的骁骑营打起来了?这闹的是哪一出?   在他怔愣之时卫茉已缓缓坐起身,虽容色疲倦,一双凤眸却皎如辉月,再清醒不过,只听她喃喃地问了一句:“相公,骁骑营的统领是不是王鸣捷?”   “是。”薄湛答得飞快,侧身搂住了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卫茉直直地看着他说:“玉致今天跟我说,在茶诗会看见他和邱瑞在一起。”   两人素有默契,话点到为止,薄湛立马就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道:“我知道了,你睡吧,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卫茉乖顺地躺下,任他给自己搭上被子,闭上眼之前又叮嘱了一句:“早去早回。”   薄湛颔首,起身披上外袍,随后步出了房间。   片刻之后,侯府外面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院子里再次恢复了寂静,望着从窗棂倾泻进来的月光,卫茉竟了无睡意。   今天那么巧,云怀也在场,这事该不会与他有关吧?   ☆、两营之争      景帝在位时,皇长子云决密谋造反,却被其弟云凛识破,于是各自带领天机营和天袭营在城外交手,而本该护卫天都城的京骑将领因为一念之差选择了袖手旁观,导致血流成河,伤亡惨重,从那以后,天都城的军队就形成了现在的格局——天机、天袭、锐风、骁骑四营全部驻守于京畿大营,互相制约和监视,京骑被改编成京畿守备营,负责天都城的城防,不在四大营之列,却是唯一处在天都城内部的军队。   在这种情况下就诞生了左都统这个官职,主管京畿大营内部的各种麻烦事,看起来是个武官,实则行文官之职,权力极小,所以在两营火并这种大事上黎光耀首先就想到请薄湛调停,因为不管是齐王还是王家他都得罪不起。   薄湛带兵来到京畿大营的时候里头打得正热闹,刀枪剑戟满天飞,呼喝声怒吼声交织成一团,震耳欲聋。黎光耀远远地看见他来了,从城墙上一溜烟儿地飞奔到面前,毕恭毕敬地行着礼。   “侯爷,您可算来了!”   薄湛皱着眉头,并没有着急进去制止,而是问了一句话:“通知宫里了吗?”   黎光耀怔了怔,旋即苦着脸说:“您看……这齐王和王将军还没到呢,下官怎敢把这事往宫里捅啊……”   “糊涂!”薄湛眉目一横,严厉地斥责道,“闹得这么大了,你当天机营和天袭营的人都是瞎子吗?你不说早晚也会传到皇上耳朵里,到时治你个渎职之罪,那可比得罪齐王和王家严重多了。”   黎光耀霎时满头大汗,忙不迭地说:“那、那下官这就让人进宫!”   说罢,他立刻转身安排人去了,薄湛没有理会,径自领着士兵踏进了大营,将将穿过精铁铸造的大门,一柄斧头迎面飞过来,梁东骤然睁大眼,正要冲上前抽剑抵挡,薄湛猛地挥袖,斧头斜着□□了脚边的小土丘里,再抬头望去,打架的那些人头都没回,根本没意识到这一场惊魂。   “侯爷,不如属下……”   薄湛抬手制止了梁东接下来的话,转身拿来火铳对着半空连放三下,巨大的响声震慑住了混乱的场面,梁东瞅准机会,立刻带着守备营的士兵冲进了人群,在中间分出一条隔离带,银枪击地,靴声并齐,此等阵仗让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   冷沉的嗓音从后方传了过来。   “谁若再敢动手本侯便用火铳轰了他的脑袋,再提到皇上面前,开除军籍,并以藐视军法之名悬尸游街三日!”   全场鸦雀无声,许多人下意识地放下了武器,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动。   见场面控制住了,薄湛紧接着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守备营士兵听令,把带头闹事的人给本侯绑起来,然后把伤者抬去军医那儿救治,剩下的清点死亡人数,另外,锐风营和骁骑营的副将出列,本侯有话要问。”   两边的人群中走出两名灰头土脸的人,站定在薄湛面前,继而怒目相对,显然还没消气,薄湛嘴角溢出一缕讽笑,完全没有劝解的意思,背着手转身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大厅,两人本不欲跟随,守备营的士兵们围上来强硬地推搡着他们,他们只好踉踉跄跄地进去了。   薄湛掀起下摆坐在了厅里的主位上,居高临下地扫视着二人,忽然开口吩咐道:“本侯看李副将伤势比较重,先下去治疗一下吧,本侯问完王副将再来问你。”   李副将登时火冒三丈,认为薄湛是在羞辱他,站起身就要往外冲,谁知被守备营的士兵牢牢抓住并捆了起来,他一边挣扎一边愤怒地吼着,却无济于事,转眼就被扔进了军医的帐篷里。   “身为副将,不但没有及时制止士兵们违法乱纪的行为,反而参与其中,现在本侯叫人绑着他,他还觉得是受了多大的屈辱,殊不知五品以上在营将领犯了这种事大多都流放去南蛮之地了,本侯没有动刀子已经是看在齐王殿下的面子上了,王副将,你说呢?”   这一番话颇有杀鸡儆猴之意,王副将不知不觉淌下了汗珠,嗫嚅着答道:“是,侯爷所言极是……”   到此刻他的脑子才转过弯来,士兵寻衅滋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四大营共处一地,有点摩擦也是正常,往大了说,五十里外就是天都城,一旦被扣上危害皇城的帽子,身为京畿守备营统帅薄湛就是把他们以领头之罪当众斩杀,闹到皇帝面前,王鸣捷也讨不了好。   换言之,眼前这个人掌握着他们的生死。   薄湛看着他神色变了几轮,心知他已经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了,却没着急审问,慢条斯理地拂着茶盏,待白烟都散去,喝了几口茶才道:“今晚是怎么回事?”   “都是锐风营那帮兵油子挑衅!”王副将一下子来了底气,气呼呼地说道,“熄灯之后,营中的几个弟兄睡不着便开始夜谈,被外头巡逻的锐风营士兵听到了,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说我们平时操练打不过他们原来是把功夫练到嘴皮子上了,兄弟们都很生气,冲出营帐欲找他们理论,谁知他们却跑了。”   “那是如何打起来的?”   “几个兄弟追过去,眼看着那几个人消失在锐风营里面,找他们营长理论,营长却坚持说没见过这些人,后来不知怎么的发生了口角,很快就惊动了两边的人,本来只是十几个人的打斗,逐渐愈演愈烈,再后来就是您看到的那样了。”   闻言,薄湛忍不住冷笑。   这帮混账,平时吃着皇粮,仗没打过几次,却能为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闹得百人斗殴,真不知云齐和王鸣捷平时是怎么训练他们的,比起那些戍守边关条件艰苦的边防军来说,四大营的质素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不过即便这件事再不堪,某些疑点他还是不能放过,于是他开口道:“行了,本侯知道了,待传讯过李副将之后自会有所定论,你先下去吧。”   之后士兵便把李副将押来了,不过薄湛没想到的是,与他一同进来的还有齐王。   “臣参见王爷。”薄湛淡淡地拱手行礼,毫不在乎云齐那阴沉的目光,要继续审人,“既然王爷到了,不如与臣一道听听看李副将是怎么说的吧,听完了臣也好向皇上回禀。”   “你这是拿父皇来压本王?”云齐不假辞色地问道,态度一改从前,分外尖锐。   薄湛似笑非笑地说:“臣岂敢,只是算算时候黎都统派去宫里传信的人应该已经到了,想必等下皇上的命令就该下来了吧。”   云齐顿时转向黎光耀,眼神让他不寒而栗。   “好,本王倒要在父皇面前跟王鸣捷对质一番,看他能编出什么理由,把这玩忽职守唆摆下属斗殴之罪糊弄过去!”   说罢,他领了五花大绑的李副将准备离开,薄湛却在身后冷冷地说道:“在此之前臣还想问一件事,李副将,你手下的巡逻兵是否真的发起了口角之争?”   李副将颇为不忿,双目瞪似牛眼,毫不客气地说:“侯爷听信一面之词也该有个限度,这分明就是骁骑营为了挑衅我们故意找的借口,再说了,我们又不是打不过那帮下了马屁股就不会走的废物,用得着逃跑?”   薄湛眼底的微光闪了一瞬,犹如被风吹过的烛火,很快又恢复原样,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间,李副将已经随着云齐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一直在旁观看的梁东不解地问道:“侯爷,为何放他们走?这件事还没查清楚。”   薄湛不答反问道:“梁东,你看王副将和李副将两个人谁像在撒谎?”   梁东沉吟了一阵,道:“恕属下愚钝,看不透彻,还请侯爷示下。”   “不是你看不透彻。”薄湛眸光一转,望向门外那片漆黑如墨的天幕,心绪也似那厚重的颜色般浓得化不开,“是因为他们说的都是实话。”   这其中一定有第三方在捣鬼。   不过这已经不是他该查的东西了,且收队回城洗洗睡吧,明天上朝等着看好戏了。   翌日。   果然不出薄湛所料,朝议刚开始,云齐和王鸣捷就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都坚持说自己的部下绝非罪魁祸首,大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没分出胜负。云齐仗着王爷的身份数次给王鸣捷难堪,王鸣捷也不是省油的灯,有个内阁元老的爹,还有无数在朝为官的王氏子弟,好几张嘴巴连珠炮似地轰炸云齐,都不带喘气的,最后皇帝震怒了,通通罚了闭门思过,然后派了参知政事张钧宜去调查此事。   不得不说这个人选还是非常公正的,张钧宜向来不掺和党派是众所皆知的事情,让他来调查会更加接近事情的真相,然而还没等到水落石出的时候,朝中上下忽然兴起了流言,内容对薄湛而言十分熟悉——齐王与王鸣捷为争男宠暗中较劲,不惜唆使麾下士兵斗殴。   这说的不就是邱瑞么?   俗话说,三分假七分真的东西最难分辨,流言这东西一旦深入人心就很难拔除了,皇帝本性多疑,又是涉及皇家颜面的大事,这下犹如被踩了痛脚,暴跳如雷,尽管在张钧宜多次表明斗殴之事尚有疑点的情况下,仍然收回了锐风营和骁骑营的虎符,此举一下子把如鱼得水的齐王钉在了耻辱柱上,伤筋动骨,十分狼狈。   之后皇帝一连半个多月都宿在皇后与其他嫔妃房里,蒋贵妃数次求见皆被拒绝,情状凄惨,就当众人以为这对母子即将失势之时,一个消息再次替他们挽回了局面。   年逾四十的蒋贵妃怀孕了。   身居深宫多年的她自然懂得如何利用腹中块肉挽回皇帝的心,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她跪在御书房前梨花带雨地替齐王求情并喊冤,在不支晕倒之后,皇帝听闻她有流产的征兆,终于不忍心去探望了她,这一看,齐王的肮脏事全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就如同雨停后太和殿前白玉铺成的台阶一般洁白无瑕。   风水轮流转或许只是美好的愿想,纵使被剪去了一边翅膀,齐王还是那个齐王。   薄湛与卫茉说起此事时两人都非常淡定,仿佛已经习以为常,然而最令他们疑惑的却是那个深藏在幕后的用计之人。   “相公,你说……会不会是怀王?”   一个炙热的吻落在额角,薄湛并没有回答她,只低声问道:“你希望是他么?”   卫茉幽幽地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藕臂缠了过来,伏在他胸膛上不动了。   ☆、薄青纳妾      时节悄然来到了鹅毛纷飞的凛冬,天都城好不容易安宁了一阵子,侯府却不怎么太平,说来都与薄家长孙薄青有关。   薄青是个老实而单纯的人,平时没什么太多爱好,就喜欢下棋听书,虽没有鸿鹄之志,也不似普通世家子弟那般纨绔,对待妻子和女儿更是一心一意,好到徐氏即便对他的平庸十分不满,每次面对他敦厚的笑容时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居然在冬初领回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外室,谁能相信?   家里一下子就炸了锅,不说气得火冒三丈的老夫人,最先吵得无法收拾的就是徐氏,一哭二闹三上吊,每天换着花样来,薄青是既羞愧又心疼,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娶那女子进门,态度之坚决惊呆了众人。   侯府正厅。   “给我跪下!”   老夫人一声怒斥,气氛骤然降至冰点,薄青什么也没说,撩起袍摆就跪了下去,垂首敛目,神情隐含愧意,而站在他身边的清丽女子早就禁不住这等阵仗了,也跟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粗布衣裙曳在地上,已经磨得起了毛边,但最惹人眼球的还是裙腰那微微隆起的弧度,看样子已三月有余。   薄玉致暗想,看这姑娘的打扮不像是什么风尘女子,应该是正经小户人家的女儿,若不是显怀了恐怕他们还会继续瞒着家里,唉,大哥这次怎么如此糊涂……   殊不知在座的人多半都是这么想的,尤其是马氏,竟有些莫名的庆幸和喜悦,毕竟徐氏生完薄思旗之后七年再无所出,若这姑娘能生个男孩薄青就算是有后了,来年他父亲忌日时她也不愁没法交代了。   不过她却忘了身边虎视眈眈的徐氏,从进门始她的目光就没离开过那姑娘的肚子,似要剜下一块肉才罢休。   众人心思各异,但一切都还要看老夫人的意思。   “青儿,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薄青不敢抬头,把事情经过一句句缓声道来。   “祖母,孙儿几个月前在城北一家茶馆听评书,当时有几个无赖企图轻薄媛媛,孙儿便仗义相助了,后来……”他看了看老夫人,又偏过头瞅了眼徐氏的面色,终究还是把情动的那一段略过了,只将罪责通通揽到了自己身上,“反正一切都是孙儿的错,您要如何处罚孙儿都没有意见,只是……只是万万别拆散我们,孙儿求您了。”   开口闭口都是要娶这女子的意思,老夫人顿时勃然大怒。   “混账!你做出如此败坏门风之事还敢跟我讨价还价!你身为皇室宗亲的自傲和自重都哪里去了?难道就不怕传出去被别人指指点点吗!”   薄青刚要说话,被马氏瞪了一眼,踌躇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孙儿只是情难自已。”   “好一句情难自已。”老夫人冷笑连连,抬起锐眼扫了圈厅内众人,在卫茉身上刻意停留了几秒,“我倒不知这家里一个两个都是情种,动不动就搬出这句话来搪塞我这老人家,真当这伦理纲常是虚设的不成!”   这也能扯到她身上?她究竟是有多不招人喜欢啊……   卫茉无可奈何地看向了薄湛,樱唇翕动着,以极低的音量问道:“你也说过这话?”   薄湛手臂绕过她的身子,借着端茶在她耳边低语:“怎么可能,那会儿还不知道你是谁呢,表错情了多尴尬。”   得,还不如人家呢。   卫茉识趣地闭上了嘴,继续摸鱼看戏,不料薄湛抿了口茶,又徐徐隔空传音过来:“不过为夫栽在你手里这件事已经众所周知了,还用得着说?”   “可是每次钟月懿都跑来强调你心里装着别人,也是让妾身吃了不少哑巴亏呢……”卫茉装模作样地低叹,薄湛不禁失笑,抓过她的手好一阵搓揉。   其他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视线都还集中在薄青身上.   马氏怕他嘴笨不会说话,从而加深老夫人的怒火,于是替他求情道:“母亲,您也知道,青儿向来循规蹈矩,正因为如此,他遇见了门户不合的姑娘不敢娶进门怕您生气,也怕颖儿伤心,所以才选择隐瞒,您就看在他向来听话的份上原谅他这一次吧。”   这番话说得极为讨巧,既解释了原因,又着重说明了老夫人和徐氏在薄青心中的地位,可谓一举三得,尽管徐氏仍噙着一丝冷笑不说话,老夫人却是消了些气。   “哼,按理说抬个小妾进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愿要府里的通房丫鬟,非要在外头找个女人就罢了,可这先斩后奏算怎么回事?实在太不像话了!”   说白了,纵使门不当户不对,只要是个良家女子,他一心扑在上头老夫人也认了,可珠胎暗结这件事确实触犯到了她的底线,让她忍不住怀疑这姑娘别有用心,薄青听懂她的意思了,连忙予以否认。   “祖母,媛媛虽然是个孤女,平时在茶馆弹曲儿谋生,但她绝对是清清白白的,事情弄成这样全是因为孙儿没有恪守礼法,怪不得她啊!”   那姑娘因为薄青的维护而转头看着他,眼眶发热,泪水盈盈,随后俯下身子磕了个响头,哽咽道:“老夫人,您要怪就怪民女吧,千万别责罚大少爷,这一切都是民女的错,不该在知道大少爷的身份之后还继续与他来往,您放心,民女不会再缠着大少爷,等堕去了孩儿民女就离开天都城,再也不会出现在您的视线中。”   说罢,她起身就往外冲,两串硕大的泪珠甩在大理石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渍,这梨花带雨捂嘴忍痛的模样格外引人垂怜,薄青一个箭步跨过去,毫不犹豫地拽住了她,满脸惊诧和痛心。   “你怎能如此狠心!这可是我们的孩儿啊!”   徐氏突然笑了,讽刺道:“相公,思旗也是你的孩儿,你可曾在意过她的想法?”   薄青身体一僵,回过头看她,面色十分挣扎,似是两头为难,马氏却急了,五指紧扣着扶手,试探着问道:“母亲,她肚子里的毕竟是侯府的血脉,您看是否……”   老夫人抬手打断了她,半晌没说话,眼神化作一道厉光在那姑娘身上来回梭巡,如坠千斤,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姑娘吓得两腿直抖,忘了先前的决绝,脑子里一片空白。   “青儿,去祠堂里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薄青不放心地瞅了眼身边的人,根本不想离开,马氏似看出他所想,眼角一沉,扬声道:“青儿,做错了事就该认罚,你祖母这是为你好,还不快去?”   一直沉默不语的薄润也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惹怒祖母,多重压力之下,薄青只好松开了手,弯下身子沮丧地说:“是,孙儿遵命。”   他离开之后,那姑娘一个人抖抖索索地站在正中央,双手使劲攥着裙角,头都不敢抬,先前的勇气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老夫人偏偏好半天都不作声,就这么深沉地盯着她,窒息的寂静几乎将她凌迟。   薄玉致虽然觉得她可怜,但现在的她立场分明,即便心存良善,在大房面前也敛得一丝不露,生怕自己的这种心理会为哥哥嫂嫂带来麻烦。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老夫人终于再度开口:“刘嬷嬷,带她去漪澜居找个地方住下吧。”   所谓漪澜居,既不是客房也不是薄青的院子,而是侯府下人住的地方。   老夫人这么做显然有她的用意,一是为了安抚徐氏,二是为了震慑那姑娘,毕竟这是靖国侯府,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薄青憨厚容易被蒙骗,她身为家长自然不可轻易放他们过关,对于这个女子她还要找人多调查调查,若真是身家清白,生下孩子之后或可抬作妾,在此之前,还是老老实实在漪澜居待着吧。   “谢老夫人宽宥……”姑娘不知内里,颤抖着行了个大礼,随嬷嬷一同下去了。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   薄湛和卫茉回到房中之后还没说上半句话聂峥就来报道了,当着卫茉的面,薄湛简单地吩咐道:“去查一查那个女子的来历,暗中行事,不要惊动旁人。”   “是,侯爷。”   聂峥如来时一般静悄悄地走了,薄湛回过身,卫茉贴上来挽住他的颈子低声问道:“你怀疑这名女子是冲我们来的?”   薄湛眉梢微沉,溢出三分冷色,“自从上次云怀遇刺之后,我派去监视齐王的人回来禀报说他让人去了周山,想必是调查你的身份去了,既然被他们盯上,这件事就很难藏得住了,所以此刻齐王应该误以为我们和云怀是合起伙来对付他。”   “可这都三个多月了,他一点动静都没有……”卫茉忽然掩住双唇,凤眸中划过一道惊电,“那姑娘怀孕也三个月了,难道说……”   薄湛颔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把她搂进了怀里细声叮嘱道:“不管怎么说,小心些总是好的,你在家里注意点,别离她太近。”   “知道了,回头我去嘱咐玉致一声,没事不要往大房那边去。”   说完,卫茉暗自叹了口气。   这一大家子里,左边是蛇窟右边是虎穴,过得可真累,幸好有个深谋远虑的相公,不然可真够她费神的。   想到这,她的手又挽紧了些,仿佛停泊在港湾的一只小船,享受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冬至家宴      从睡完午觉起来卫茉就坐在回廊的鹅项椅上赏雪,心思飘飘荡荡,飞出鎏金点翠的瓦檐,到了天都城郊外的山中。   今日冬至,诸事皆休,易新衣祭先祖,都是不成文的礼俗,侯府也不例外,一大早,在老侯爷和老夫人的带领下,全家人都来到祠堂诵经念佛供奉饮食,一直到午时才结束,吃了午饭之后三兄弟被老侯爷叫去了书房听训,等薄湛回来时就见到了眼前的这副场景。   “天气这么冷,出来怎么连件衣裳也不披?”   他皱着眉头脱下大麾裹住了卫茉,顺道坐在了她边上,抓来柔荑一摸果然冰凉,刚要斥责她,她却默然倚进了怀里,头枕在他肩窝,似乎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落寞。   薄湛想掰开她的身子看看是怎么回事,熟料她寒毒已解,力气大了,环着他的腰一刻不肯松开,他竟拿她没办法,一时哭笑不得,只得半开玩笑半哄道:“怎么了?这么黏人可不像是欧将军的作风。”   隔了半天怀里才有了动静:“我刚才做梦梦见轩儿了。”   薄湛的笑容逐渐敛去,伸手抚上她柔软的发丝,一遍又一遍,温柔中带着抚慰,“轩儿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说想我。”卫茉的手又抱紧了些,“我也好想他。”   头顶上方传来了悠悠的叹息声:“忍一忍,等风声没这么紧了我再带你去祭拜他们。”   卫茉扯了扯嘴角,神色黯然,“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没有替欧家洗清冤屈之前我也没脸去见他们。”   “不许胡说。”薄湛捧起她的脸正色道,“再重的担子也有为夫扛着,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知道吗?”   卫茉没说话,只是缩紧了身体蜷在他身旁,像一只蜗牛,如果说昔日的官职和利剑是她的盔甲,那么今日的薄湛就是她的壳,时刻护卫着她柔软却坚强的内心,在这种无忧的条件下她更要运筹帷幄,尽可能地趋利避害。   思及此,她把埋在心底很久的一个计划和盘托出。   “相公,你可认识陈阁老的孙子陈昕阳?”   薄湛眸心一跳,不答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既然无法说明陈阁老是为了查御史案而被齐王灭口,或许可以假装他是在查贪银案,通过陈昕阳之口陈述出来,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皇上素来多疑,肯定会重查旧案,到时再把齐王贪赃枉法的罪证抖出来,料他再难翻身。”   卫茉自顾自地叙述着,把目前掌握的证据都梳理了一遍,甚至哪条不够充分哪条能拉上邱家都指出来了,条理清晰,心思缜密,若不是面对面,薄湛真会以为她是在背稿子。   到底还是他心里那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小知啊……   等她好不容易说完,薄湛轻笑着答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就这样?”卫茉对他的反应不太满意,眯起眼睛打量着他,最后从那双湛亮如星的眸子里看出了蹊跷,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早就跟陈昕阳通过气了?”   薄湛淡笑着点头。   卫茉扶额:“让我先喝口水,嘴巴都说干了,你下次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好。”   话音刚落,俊容忽然放大,炽热的吻细密如丝地落了下来,最后停在粉唇上,温柔地撬开牙关,汲取甜美,卫茉只觉舌尖仿佛淌过甘泉,清凉而滋润,再加上薄湛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木樨香,让她很快就沉溺到无法自拔,随后身子一轻,转瞬已在卧室。   卫茉睁开迷蒙的双眼望着薄湛,紧接着被他丢进了软绵绵的床榻,当他矫健的身躯覆上来的时候她才明白他要干什么,脸颊骤然烧红,紧抵着他的胸膛羞臊地低叫道:“你别闹,再过一个时辰就该去引岚院了。”   “不刚好够来一轮么?”   薄湛勾起唇角邪魅地笑了笑,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她的嘴,手亦不安分地探到了软丘之上,惹得卫茉燥热难安,反抗了几次无果,最终化成一滩春水,与他翻云覆雨,抵死缠绵。   放纵的下场可想而知——家宴迟到了。   卫茉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半天迈不开步子,感觉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薄湛却恰好相反,神清气爽,眉眼泛光,一早起身穿戴好,然后回过身把软泥般的卫茉抱到了腿上,轻轻揉捏着她酸软的肩膀和腰肢。   “好点没有?”   卫茉瞪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哼了一声没说话,薄湛觉着好笑,继续温声哄道:“是为夫没把持住,夫人受累了,为夫这就让人去引岚院说一声,晚上不过去用膳了。”   “那怎么行!”卫茉没好气地蹬了他一脚,“今儿个所有人都在,就我们不去,你是嫌祖母还不够烦我是吧?”   “哪有?为夫是心疼你。”薄湛神色真切,还凑上来亲了一声响亮的以表衷心,被卫茉恼羞成怒地推开,径自披上了衣服,唤来留风和留光为她梳妆。   事实证明,完全是卫茉一个人在着急,临近出门薄湛还不忘让她喝下刚熬好的避子汤,卫茉深吸一口气,迅速把一整碗都解决了,然后拽着薄湛急匆匆地赶往引岚院,谁知还是晚了一刻。   果不其然挨了训。   好在老夫人嘴下留情,没有多做为难,一顿饭倒也吃得顺顺利利,整个饭桌上除了不对盘的薄青夫妻俩,其他人看起来都很和谐。值得一提的是,老夫人院子里的厨师是宫里带出来的,每样菜都经过精心烹制,用的食材亦非寻常,平时很难吃到,所以即便像薄玉蕊这种吃不太多的人都胃口大增。   兴许是薄玉媱不在,老夫人终于把心思放到了其他人身上,看着两个孙女大快朵颐欢声笑语的样子,她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心底不禁升起了异样的感觉,却又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   饭后,薄湛和卫茉去了花园散步。   冬日里天黑得快,月亮早早悬挂在枝头,将两人的影子剪得细长,角灯再为其描上一层淡淡的金边,让这严寒的冬夜增添不少温馨。   “我看祖母今儿个看玉致的眼神有些不同,你发现了没?”   “或许吧。”薄湛不置可否地答道。   卫茉剜了他一眼,似怪他一点儿都不上心,转过背又问道:“玉致过了年就十九了,虽说现在民风开放,二三十嫁人的都有,但早点替她物色些青年才俊总是没错的,你和娘心目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不说还好,一说薄湛就笑个不停,揽过她的腰戏谑道:“只比她大一岁的嫂嫂,说话语气拿捏得十分到位啊。”   卫茉好气又好笑地戳了他一下,压低声音嗔道:“什么大一岁,我今年都二十五了,你是知道的!”   “为夫不知道,在为夫眼里夫人永远都是那么稚嫩。”   薄湛低笑着,收紧手臂又吻了过来,好在花园到处布满了阴影,一时也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二人,卫茉仰着头沉浸在甜蜜之中,娇躯忽然一僵。   “怎么了?”   卫茉蹙眉道:“肚子不太舒服……”   薄湛神色微变,立即带着她回了白露院,让留风去请大夫的话刚说出口,卫茉哇地一声吐了,留光赶忙把竹盂塞到她面前,紧接着又吐了好几轮,直到腹中空空如也才停下来,薄湛一手揽着她一手拍着她的脊背,眼底满是心疼。   “大夫马上就来了,你先躺一会儿。”   说着,他接过留光手中的热水,递到卫茉唇边让她漱了漱口,然后扶着她慢慢躺下,放了颗手炉在她怀里,自己温热的大掌则伸到被窝里捂着她的腹部,她长出一口气,蜷缩在床上不动了,心底却泛起了嘀咕。   晚上没吃什么生冷的东西啊……   大夫很快为她解了惑,与吃的东西无关,是受凉了,他开了两副药,同时反复叮嘱他们,卫茉体质偏寒,在寒冬更要注意保暖,万万不可再这样马虎了,薄湛尽管答应了,但心底的疑虑还未完全消除。   “刘大夫,她一直都在服用祛寒的药物,会不会与晚膳某些食材相冲才导致呕吐的?”   刘大夫算得上是侯府的老人了,对各人的身体情况及膳食都非常了解,只是卫茉之前都是由尤织诊治,所以他在回答的时候还是斟酌了片刻,用词都十分小心。   “回侯爷,此种情况也不是没有,但据我所知,老夫人院子里的膳食都是以养生滋补为主,味淡性温,与夫人体内的药性相冲的几率比较小。”   薄湛点点头,没有再多问,挥手让他下去了。   卫茉微微直起身子,握住他的手细声安抚道:“我没事,可能就是着凉了,你别担心。”   薄湛撑着床榻,将她拢在双臂的范围内,目光从她眼角眉梢转了一圈,突然转过头对留风说:“药不用煎了,拿回来再悄悄扔了。”   留风会意,应声去了。   卫茉岂会不明白他在顾虑什么?悠悠叹了口气倚进他怀里,他沉稳的嗓音旋即传到了耳边:“以防万一,明天我让聂峥去请尤织来给你看看。”   这段日子以来卫茉跟尤织已经成了半个知己,即使在跟云怀没有来往的情况下她依然隔段时间就来给卫茉看诊,算来这几天也差不多也该来了,正好卫茉也有事想问她,便点头答应了。   ☆、遭人暗算      第二天,聂峥驾着马车到城南的民居把尤织接来了,诊脉过后,她神态很是轻松。   “没什么事,就是受凉了,药还是少吃为好,我就不给你开方子了,每天上午艾灸一次就行,方便又省事。”   卫茉温婉地说:“又麻烦你跑这一趟。”   “麻烦什么?”尤织挑了挑眉,十分认真地说,“你这病眼看着治好了,在进行最后的扫尾工作,我要是这时候撂挑子,岂不是享受不到最后的成就感了?”   卫茉淡淡一笑,之后问起了云怀的近况,尤织却说他最近也很少传召她,不知在忙些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随尤织一块儿出了门。   也该把那样东西还给他了。   走出侯府,聂峥已驱车等候在台阶下,翠幕迎风招展,飘来几缕暗香,似是梅花的味道,又似不是,尤织皱着鼻子使劲闻了下,那香味又飘飘渺渺地消失了。   “走吧,顺路载你回城南。”卫茉对她道。   “夫人不用管我,医馆的药不够了,我得去城西搜罗些药材,这便去了,过些日子见!”尤织爽快地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潇洒的身姿沐浴在阳光下,充满了朝气。   随后卫茉踩着脚凳上了车,聂峥刚刚驱马跑起来,那股香味又窜了出来,既淡且凉,卫茉闻不惯便撩开了帷幕,散了半天也没散出去,于是转头问留风:“这车里的香气是哪来的?放了什么香包么?”   留光细声答道:“没放香包,前些天四小姐借了这驾马车出去跟人赏花来着,兴许是那个时候染上的味道。”   卫茉轻拢蛾眉,心想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便将此事扔到了一旁。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停在了怀王府门前,婢女们扶着卫茉下了车,聂峥则上前与王府侍卫通报,侍卫噔噔噔跑了个来回,然后拱手把卫茉请了进去。   一路踏过流水栈桥,花园回廊,都没有太多的装饰物,色调也十分淡雅,包括随处可见的带刀侍卫和院前的一大片练武场,都透露出一个长年身在军旅之人简约干练的作风,或许这就是他在边关生活的缩影吧。   卫茉一边想着一边往前走,眸光不经意掠过练武场中摆着的武器架,突然狠狠一震,不由自主地刹住了步伐。   中间那把剑莫不是……   身后有人悄然走近,微冷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练武场里:“你来了。”   卫茉顾不得震惊,勉强扯回了自己的视线,回身敛衽道:“见过王爷。”   留风和留光听这称呼顿时有些发懵,互相对视一眼,心底都冒出了疑问,云怀袖袍一甩让她们退下了,卫茉静静地伫立在几步之外,面色未改,心却微微触动。   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选择帮她隐瞒。   “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云怀的声音有些低沉,如同江南阴雨连绵的天空,似暗未暗,压得人喘不过气,卫茉却不受束缚般向前踏了几步,水蓝色的裙角轻轻一晃,连着轻柔的嗓音,一齐划破了这沉滞的气氛,从羽麾下伸出的那只手,握着千万团光点来到他的面前。   “我来物归原主。”   视线轻移,云怀从耀眼的阳光下仔细辨出了那本册子上印着的小字,瞳孔骤然缩紧,喑哑地问道:“这是……茉茉的日记?”   话里话外算是默认了她的身份,看来这几个月来他已经调查清楚也想清楚了,卫茉不知他经过了怎样的挣扎,却是无声点了点头。   靴声紧随其后,暗青色的宝缎上绣着的夔龙瞬间活现,缠绕着云团,离卫茉仅有一尺之隔,手心一空,册子已被云怀接过去,紧握着半天不曾翻开。   打心底说,卫茉觉得云怀看了之后或许会更难过,但这是他的选择,她不该插手,所以把空间留给他一个人才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她转身欲走,心口忽然猛地一跳,晕眩袭来,她下意识抓住旁边的武器架,结果呼啦啦拽倒一片,武器砸得叮咣乱响,她还在恍惚之中,云怀已经飞奔过来将她带离了危险区域。   稳住之后卫茉甩了甩头,仍有些发晕,勉力站直了身体,看着云怀近在咫尺却无比冷肃的面容,低声道:“谢王爷援手。”   云怀点头,双臂立时松开,声音依然冷沉:“不是你的身体也要爱护些。”   “是,我知道了。”卫茉垂眸答着,耳旁忽然传来声响,回头一看,原来是侍卫们过来收拾散落的武器了,目光兜兜转转又落在了那把剑上,她忍不住指着它问道,“这剑……王爷是从何处得来的?”   云怀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思忖须臾,道:“那是我在边关的黑市上买到的。”   即便繁华富饶如天.朝,边关也永远都是物资紧缺之地,他想给卫茉买礼物总找不到合适的,偶尔就去黑市逛逛,没想到歪打正着遇到了这把名剑,他素爱收藏武器,所以二话不说就买下了。   卫茉怔怔地望了好一阵,胸中犹如被海浪淹过,止不住地发潮。   那是她的凤凰双刃。   看得出来,剑被保存得非常好,锋刃薄锐,铮亮泛光,连剑鞘的纹理都与原来一模一样,不曾断裂分毫,只是剑穗换成了一条深棕色的,更适合男子佩戴,想必是原来那条被血染得洗不干净了吧。   云怀看着她恋恋不舍的模样,这才意识到她对武器也有涉猎,一个刻意忽略至今的问题从脑海里蹦了出来——她究竟是什么人?   “你喜欢这把剑?”   何止是喜欢……那是她十六岁生辰爹爹送给她的礼物,她一度以为已经遗失在遇袭的山崖上,今生不复得见,没想到落在了云怀的手里,也算是有了好的归宿。   卫茉忍住内心的叹息,淡淡道:“只是觉得它很美罢了。”   云怀眉梢微微上扬,“很少听到别人这么形容它。”   是了,它已经换了主人,若随云怀的意志,是不该用如此阴柔的形容词。卫茉提醒着自己,同时别开了目光,道:“王爷,我先告辞了。”   说罢,她垂首施礼,然后转身往长廊走去,形色匆忙,不知在逃避什么,云怀话还未说出口,忽然见到娇躯晃了晃,紧接着栽倒在石阶上,他大惊,轻点足尖掠到卫茉面前急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寒毒不是已经解了吗?”   卫茉喘着气摇了摇头,也对这突如其来的晕眩感到奇怪。   “先进去休息一会儿。”   云怀碰到卫茉的胳膊才发觉她身上烫得吓人,抬眸仔细一看,面颊也隐隐透着潮红,他一边唤人去请大夫一边抱起卫茉走进了客房,把她安置在床榻上然后盖上了锦被。   还是忍不住关心她。   “好像是发烧了,有没有觉得哪里难受?”   卫茉没有回答,强行撑起身子,胸口陡然一窒,她重新跌回榻上,脸贴着冰冷的床沿,这才感觉到自己体温过高。   怎么可能?她刚出来一个时辰,尤织方才明明为她检查过的……   刹那间,脑海里灵光一闪,卫茉倏地睁大了双眼,心中惊骇不已——糟了!难不成是马车上那阵香气有问题?   仿佛要印证她所想的一般,热烫的感觉一直从腹部蔓延到周身,躁动难安,尽管她尽力稳住呼吸,却还是变得越来越急促,有什么东西从喉咙眼里呼之欲出,她死死地咬着唇,难受到快要爆炸。   一只修长的手贴上了她的面颊,冰冰凉凉格外沁爽,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牙关,逸出一丝□□,云怀浑身僵硬,终于也看出了不同寻常之处,顾不得太多,当下解开了卫茉的披风把她放到地上,然后轻拍着她的脸。   “茉茉,看着我。”   丝丝凉意浸入衣衫,卫茉勉强找回了神智,抬起眸子看了看他,很快读出了他的想法,与她猜测的不差毫分。   果然是那下作的玩意!   想到这,她勉强挺直了身体,断断续续地说道:“王爷,你出去……把门反锁……”   “不行,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云怀果断拒绝,扬声唤来了留风和留光,让她们分别去请尤织和打一桶冷水来,然后点了卫茉身上几处要穴,“再忍耐一阵,等尤织来了一定有办法能解毒的。”   卫茉没有说话,看起来神色淡渺,可颈间、胸口、双手都染上了粉色,眼光迷离,气息浊重,显然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只能使劲攥着自己的手,指甲嵌入掌心渗出血来,云怀眼角锐光扫过,立刻擒住了她的手,扯下丝帕紧紧缠了几圈然后扣在床边,她禁不住挣扎,情急之下,他只得跟她聊天分散她的注意力。   “茉茉,听我说,你现在一定要保持清醒,知道吗?”   “王爷,我不是她,你不必……”   毒火攻心,她来不及掩唇,一缕鲜红缓缓滑落在浅色衣裙上,溅起点点红梅,云怀见状骤然绷紧了心弦,忍不住低吼道:“我知道你不是她!可即便是死撑你也要给我撑下去!”   卫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无力的苦笑,让他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若是……撑不下去呢?”   “你敢!”云怀箍紧她的手腕,内心焦急如焚,却只能用偏激的言语来表达,“她挺着这具病躯坚持了这么多年,最后在痛苦中死去,你平白无故得到了她的身体,必须要给我挺住!”   他疾言厉色的模样在卫茉眼中逐渐变得模糊,她试了好几次,始终无法对焦,呼吸渐轻,说出口的话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开玩笑。   “什么平白无故……我可是被人……当胸捅了两刀啊……”   云怀呼吸一窒,不自觉地松开了手,卫茉立即软软地倒向了一边,俨然已陷入昏迷,云怀瞬间感觉心被掏空了,不停地漏着风,寒彻入骨。   ☆、幕后黑手      尤织走到半路突然感觉不对,又是呕吐又是异香,这套路怎么这么熟悉?思来想去,当她意识到这跟什么东西有关时霎时暗叫不好,拔腿就往怀王府赶,结果半路撞上了留风,她踩着轻功一下子就把尤织带到了目的地。   进房间的时候卫茉已经失去意识了,浑身滚烫犹如炙铁,被云怀放在木桶中,冷水一盆盆地从头浇下,却是徒劳无功。尤织来不及行礼,拨开两个婢女冲到卫茉面前往她嘴里塞了一枚药丸,半天不见吞咽,她急得跳脚,云怀伸手钳住卫茉的下颌轻轻往上一提,她喉头微颤,药丸终于滚落入腹。   见状,尤织小小松了口气,转身拿起书案上的纸笔,唰唰写好一张单子交给留光,让她尽快熬好药端过来,留光脚不沾地立马出了门,随后便听到云怀焦急地问道:“怎么样?她有没有事?”   “王爷放心,暂时无碍了。”尤织顿了顿,略有深意地说,“不过在我为您解释之前,您还是先把侯爷请过来会比较好。”   云怀眼神微微一凛,只抬了抬手,门外枝头一晃,暗卫已不见了。   薄湛来得很快,正好与端着药过来的留光一块儿进的门,当时卫茉已经躺在床上了,留风给她换好了衣物,坐在一旁时不时地为她拭汗,云怀则在外间徘徊,与薄湛视线对上的一刹那,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满是不安的脸。   进了内室,薄湛甩开袖袍在床沿坐下,大掌贴上卫茉尚有余热的脸颊,连叫了好几声她才缓缓睁开眼睛,眸光虚浮,透着深深的无力,仿佛刚打了一场硬仗,疲惫不堪。薄湛心头一紧,指尖略微收拢,摩挲着她柔嫩的肌肤,不一会儿就被汗水浸湿,瞥了眼她掌心的血印,他顿时怒意沸腾。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怀从头到尾陪在卫茉身边,对起因经过再清楚不过,理应他开口说明,却被尤织抢了话头,同时一碗浓稠的药汁递到了卫茉跟前。   “先让夫人喝药吧,我来解释。”   薄湛接过药,一手撑起卫茉的身子,将她拢在怀中慢慢地喂着,同时,尤织用极其精炼的话语将来龙去脉陈述了一遍。   “今早我替夫人诊脉并未发现异常,只是出门时闻到马车里有股奇异的香味,当时我未曾在意,后来猛然意识到那可能是毒香,赶来王府之后正好见到夫人发作,立刻给她服下了解药,现在毒素已清,侯爷请放心。”   “毒香?”薄湛俊脸陡沉,如临寒渊。   “是,此事说来话长。”尤织垂低双眼,缓声叙述着她从师父那里听过的一件奇闻,“距离天.朝千里之远有个丘雌国,那里的人擅长制香,而香又分为许多种,有凝神静气的,有招蜂引蝶的,还有迷魂、散功乃至引人死亡的,夫人今日中的……是媚香。”   或许薄湛和云怀没听过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情,但都知道媚香是什么东西,所以在尤织吐出这两个字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黑了脸。   若说下毒是为了置人于死地倒还算正常,使这种阴毒的招数,又刚好选在卫茉来怀王府的时候,其用意不言而喻——让薄湛和云怀反目成仇。   真是歹毒至极!   云怀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抑制住内心的怒火,凝目问道:“那为何你与留风留光都闻到了却相安无事?”   “因为此香需要诱发之物。”   薄湛倏地想到了卫茉昨晚莫名其妙的呕吐,带着怀疑望向尤织,却见她笃定地点了点头,证实了他心中所想。   “我平时给夫人开的药本就有祛毒固本之效,所以夫人无意中吃下了诱发之物后才会不服呕吐,也幸好是吐了大半,不然就没有现在这么轻松了。”   闻言,云怀抿了抿唇,庆幸的同时又想到了另一点,丘雌国早在五十多年前就灭国了,这种阴鸷的毒香居然能在防备森严的天都城出现,实在令人胆战心惊。   “制这种香需不需要什么特殊的药材?”   尤织听云怀问这话就明白他想查出下毒之人的底细,奈何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玩意,暂时还无法分析出来,只能惭愧地答道:“王爷,它虽然被当作毒,但归根结底是一种异国秘术,与我们医者定义的毒.药大相径庭,请您允我些日子,我要把马车带回去搜罗样本并查阅些古籍或可研究出配方。”   云怀略一扬手,暗卫立刻奉上一枚精铁令牌。   “太医院所藏古籍甚多,你拿着这个,无须通报尽可随意进出。”   “谢王爷。”尤织弯身接下。   话说到这,两个男人心里也基本有数了,正好卫茉的药已经喝完,薄湛让她躺下先休息,然后与云怀一齐走出了房间。   小楼临水而筑,二楼风景独特,站在视野开阔的露台上,碧波游鱼一览无余,竹林高起如锥,雁声远嚣迭至,圆形练武场犹如巨龙点睛,沉稳地盘踞在王府的正中央,莫名地萧飒冷寂。   两人半天都没有开口。   不久之前他们刚刚打过一架,而同样的问题在几个月后再次出现了,这一次伤的还是卫茉,可他们的心绪比上次更加复杂,担忧、防备、不安通通搅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其实云怀自己也不明白,既然卫茉不是他的师妹,为什么他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担心她,想保护她,见不得她受一丝一毫伤害,他想或许是把她当做了寄托,亦或是在潜移默化中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性格的卫茉。   一言难尽。   他也知道薄湛在提防着什么,总不能一直保持缄默,既然都是为了房内的那个人,总要有人来打破僵局,于是他率先踏出了这一步。   “毒是从饮食里下的,侯府里的人……你有怀疑的么?”   薄湛淡淡道:“我大哥最近新添了房妾室,他们认识的时间刚好是齐王派人刺杀你失败之后,也是他手下去周山转一圈回来之后。”   云怀面罩寒霜,手猛地拍上栏杆,发出沉重的响声,“他还真是贼心不死!居然把主意打到茉茉身上来了!”   薄湛凝视他片刻,蓦然转回头,疏冷的嗓音散在空气之中,吐字异常清晰:“王爷不必因此懊恼,齐王的目标本就不是你而是我,只不过一开始他弄错了人罢了。”   “你什么意思?”云怀骤然眯起了双眸。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茉茉为何跟你说对不起么?”薄湛顿了顿,目中一片冷清,“是因为瞒了你这么久,也是因为连累你遭受齐王的袭击。”   “可这没道理!齐王一直想要拉拢你,怎会对你……”云怀倏地收声,脑海里惊电般闪过卫茉所有的言行举止,一下子连成了一条线。   她性格刚强,善于随机应变,识兵器穴位,甚至还懂得严刑拷问,这样的姑娘一定不是寻常人,她说被人残忍地杀害了,无论如何都会想要报仇的吧?要是薄湛为了她暗地里做了些什么,那这一切或许都说得通了……   “她的死是不是跟齐王有关?”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两人相互对视,眼中的探究都已达到顶峰,分明是晴空万里的天气,此刻却如同乌云压顶,低压环伺,紧迫得连鸟雀都振翅飞开,不敢叽喳吵闹。   “不管是不是都不能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面对声色俱厉的云怀,薄湛紧抿着唇没有作声。   他们平时的衣食住行都由自己人操办,非常安全,谁知道去一次祖母的院子就这样了,实在防不胜防,偏偏那女人查不出任何可疑之处,清白得犹如一张白纸,于是陷入了僵局。   “既然进了茉茉的身体,就好好活下去。”云怀拂袖转身下楼,走到拐角处稍稍顿住了脚步,“不过既然已跟齐王开战,无论你告不告诉我事实,你我已经被绑在一起了。”   换句话说,即便薄湛不与他联手,在外人眼里他们也是一伙的。   薄湛何尝不明白?也知道云怀是值得信赖的人选,只是为了卫茉的安全始终不肯踏出最后一步,这一次谈话依然没有结果。   深夜。   伸手不见五指的檐下划过一道颀长的身影,悄然踏出侯府侧门,来到宜江岸边,细细看去,桥墩的阴影下正站着一名身材窈窕的女子,黑衣裹身,绢丝蒙面,微一侧头便露出了那双暗色弥漫的眸子,让人心头发凉。   男子负手敛袖踱着步子慢慢走过去,道:“今儿个姑娘来得倒是早。”   “是你来迟了。”蒙面女冷冷地瞅着他。   男子勾起薄唇轻挑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说:“是么?那是我让姑娘久等了,不知这次又有什么命令下达?”   “爷让我同你说一声,尽管这次的一箭三雕之计未能成功,但也算办得不错,接下来怀王和侯爷可能会想尽办法调查毒香一事,你我最近就不要再见面了,免得露出马脚。”   “知道了。”男子淡淡地应了声便抬脚往回走,忽而鬼魅般地转过身冲女子说道,“姑娘的制香手法无人能及,这许久不见面,不留些毒香供我防身么?”   蒙面女冷笑,嘲弄的嗓音飘洒在寂静的河堤上,显得格外尖锐。   “二少莫开玩笑了,你在家中向来以良善示人,谁会对你动手?”   ☆、喜获新生   媚香一事过后,卫茉终于忍无可忍,开始抓紧时间习武。   按尤织的说法此事有些操之过急,卫茉的身体可能承受不来这么高强度的运动,但她小看了卫茉的毅力,也不知道这个身体从前的经历。   当年卫茉带着寒毒出生,曾净为了帮她抑制便教了她一些浅显的心法,有定神凝气之效,只是后来曾净去世她太过伤心便荒废了,如今欧汝知想把这门功夫捡回来,有这个底子在也不算太过费劲。   这不,又是一个暖阳天,薄湛和卫茉正在院子里比划。   以现在的情况而言还谈不上用兵器,所以两人只是过过拳脚功夫,卫茉内力薄弱,便挑了从前使得最顺手的排云掌来对招,动作到位了,力劲却有些不足,一掌劈下去被薄湛轻松挡开,随后他另一只手如雾中探花般袭至眼前,卫茉略一偏头躲开了,脚下连退数步,逃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薄湛看得出她气息有些跟不上了,主动收起招式走上前说道:“今天差不多了,明儿个再来吧。”   卫茉的眸光蜻蜓点水般跳了跳,掌心凝起一团劲风,倏地向薄湛推去,他眼睛眨都没眨,一掌就给拍散了,旋即闪身过来剪住了卫茉的双手,卫茉手腕一翻,似游鱼般轻巧地溜了出去,左掌再次快速击出,薄湛不敢发力,出掌只用了三分内劲,没想到她突然扣拢了五指,将他定在自己身前,随后化掌为刀劈向他颈间,疾如风,势如虹,似难以抵挡,岂料薄湛反手抓住她并巧妙地绕了个圈,瞬间将她卷入怀中,而她的手刀也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还想算计为夫?”薄湛一脸明澈的笑意。   卫茉哼了哼,不情愿地说:“技不如人自当服输,你且等着,明日还有新招对付你。”   说罢,她甩开薄湛的手往前院而去,走到一半却停下了步子,直直地望着回廊下负手而立的那个人,半晌无言,跟上来的薄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意微凝。   云怀来了。   在这休沐的大白天里他竟然敢堂而皇之地拜访侯府,这是懒得再遮掩了的意思?薄湛拧起了眉头,喉咙里溢出一声冷哼:“王爷来了不坐在前院的大厅里喝茶,站在这做什么?”   “听聂峥说你们在练武,便过来看看。”云怀淡淡地瞟了眼薄湛,随后落在了边上那抹娉婷素影上,“没想到茉茉这副身子也会有如此灵敏矫捷的时候。”   卫茉敛下眸子轻声道:“不过是粗浅的拳脚功夫,让王爷见笑了。”   这一出声,彻底把云怀心中的幻象打破,连碎片都不剩,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提醒着他,站在面前的是另一个女子,不是卫茉,即便隔了这么多天未见,他也不该混淆。   是啊,上次她在中了媚香的情况下依然清醒地告诉他她不是卫茉,他怎么给忘了?可即便如此,想起她为自己奋勇挡箭并坚持说出真相的样子,云怀的心还是止不住地软了下去。   她跟茉茉一样善良,一样怀有赤忱之心,他怎忍心为难她?   思及此,他收敛了所有情绪,道出自己今天的来意。   “齐国舅五十大寿的请柬你收到了吧?”   齐国舅是蒋贵妃的胞兄,也就是齐王的舅舅,平日在朝中混个闲职,只知吃喝玩乐,其他事情一概不理,但因为齐王得势,他的面子也跟着水涨船高,办一次寿宴几乎邀请了朝中所有重臣及家眷,还未到日子就已收礼收到手软,近来每天上朝都是红光满面,笑意不绝。   可就是这样一个酒囊饭袋,他设的宴却不得不重视,因为与齐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变成一场鸿门宴,所以薄湛都没跟卫茉说,云怀这一问算是给他捅漏了。   “相公,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卫茉转头盯着薄湛,薄湛却瞪了云怀一眼,扭头解释道:“这几日营中事务繁多,我忘记同你说了。”   鬼才信!   云怀看戏看得兴致高昂,还顺便补了一刀,“现在不说也得说了,父皇已经昭告内廷,因蒋贵妃有孕,又逢齐国舅寿宴,双喜临门,特地在宫中举办宴席为二人庆祝,与众臣子同乐。”   这样一来就成了奉旨赴宴,薄湛必须要带着卫茉出席,想瞒着她也不可能了。   “王爷特地跑这一趟就是为了通知我这件事?”薄湛黑着脸说。   “也不尽然,还有一个消息,过阵子父皇要带蒋贵妃去东陵祭祖,休朝到年后,齐王和煜王都会随驾。”云怀拢了拢袖袍,狭长的眉眼泛起锐光,“你若想办什么事,趁他们不在天都城赶紧办。”   薄湛冷冷地睨着他说:“王爷多虑了。”   “我过来原本想让留风扮作茉茉跟你进宫赴宴。”云怀瞅了卫茉一眼,意有所指地说,“不过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薄湛看了看卫茉,她给出了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若是你和留风去了,家中发生什么事我一人更难以抵抗。”   她说到了薄湛和云怀的心坎上,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眼,神色都变得严肃,确实,侯府里还藏着个眼线,他们最怕的就是釜底抽薪,前几次卫茉受伤的事已足够他们吸取教训了,万万不能再发生。   “罢了,那就一起去吧。”   此事决定之后,卫茉愈发勤学苦练,不光是为了减轻薄湛的负担,还因为她实在是太想变回从前的自己了,可事实证明练武是不可一蹴而就的,即便日日努力时间还是太短了,见效甚微。   这天,卫茉再次尝试拿起剑,然而才练了三招就失力脱手,望着那柄斜插在泥土里来回晃悠的剑,她心底一阵失落,坐在石凳上发了好久的呆。   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钻出来,慢慢爬上堇色布衣和轻晃的马尾,卫茉顿觉有些晃眼,伸手挡了挡,再放下时,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悄无声息地遮去了刺眼的光芒,然后俯下身将她微乱的发丝掖到了耳后。   “今日练完了?”   卫茉几不可闻地嗯了声,仰起头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有喜事要同你说。”薄湛托着她的手肘缓缓将她拉起来,眼角眉梢都漾着暖意,“姝儿生了,是个男孩。”   卫茉惊喜地睁大了双眼,一连串地问道:“生了?什么时候生的?她和宝宝都还好吗?”   薄湛笑了笑,沉稳地答道:“都好着呢,我回来接你过去看看她。”   “那赶紧走吧!”   卫茉拉着他拧身就往外走,边走边让两个丫头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拿上马车,堆得差点连他们都坐不下了,卫茉却还嫌不够,又临时加了几样,最后还是在薄湛的阻拦下才作罢。   到了霍府之后,紫莹领着他们来到内院,见到一脸兴奋加激动的霍骁,薄湛大步上前与他击掌相拥,戏谑道:“辛辛苦苦等了十个月,一朝升级感觉如何?”   霍骁凑近他耳边故作深沉地说:“兄弟,说句实话,这感觉实在是太棒了!”   说完,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卫茉嗔了他们一眼,扭头进了卧房,王姝正躺在床上逗着宝宝玩,见她进来了,立刻笑眯眯地冲她挥手,精神十足,完全不像刚生完小孩的人。   “茉茉你快过来看!这个小肉球可好玩了!”   卫茉顿时哭笑不得,却没着急过去,脱下狐裘又在铜炉边熨暖了身子才坐到了床边,王姝正轻戳着宝宝肥嫩的脸颊,他却毫不受影响,呼呼睡得正欢,小胸脯一鼓一鼓的,可爱得紧,卫茉看着这一幕,心似揉了蜜糖一般。   “来,小姑看看……哎呀,好像长得像娘亲呢。”   “是吧,你也这么觉得吧?”王姝得意地扬了扬眉,然后伸直了胳膊,“来,趁他睡得熟,你也来抱抱。”   卫茉大窘,一边往后退一边挥手道:“别别别,快让他好好躺着吧!”   难得见到她吓成这个样子,王姝不禁大笑:“哈哈,没想到叱咤疆场的欧将军居然怕了这毛孩子,不怕,他结实着呢,来,给你练练手。”   说完,她转手就把宝宝撂到了卫茉怀里,卫茉七手八脚地抱紧了,又怕勒到他,手臂立刻弯成了弧形,像个摇篮一般地围着他,僵硬得要命,某个没心没肺的娘亲笑得打跌,却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姐姐,他、他是不是要醒了……”卫茉紧张得汗都冒出来了。   王姝瞄了宝宝一眼,明明睡得都打呼噜了,哪有半分要醒的意思,于是笑着安慰她道:“小姑的臂弯软乎乎的,又没有乱七八糟的香味儿,他喜欢着呢,放心吧。”   “真的?”   虽然半信半疑,卫茉却不自觉地低下头打量着宝宝,他偶尔抿一抿粉嫩的小嘴,滚落几滴口水,或是微微伸展下拳头,但完全不曾睁眼,看来确实睡熟了,卫茉僵硬的身体也逐渐软下来,在王姝的指挥下,还抽出了一只手给他擦口水。   “怎么样,我说好玩吧?”   卫茉点点头,忍不住轻轻地亲了他一下,他在睡梦中仿佛感觉到了,小嘴微微弯起,笑得极甜,那一瞬间,卫茉的心都快化了。   “姐姐,他对我笑了!”   王姝煞有其事地说:“唔,可能是在讨好未来的丈母娘吧。”   卫茉噗哧一声笑了,睨了眼他那不负责任的娘亲,又化作了人形摇篮,一边轻晃着宝宝一边端详着他粉嘟嘟的脸蛋,心中涌起无限满足。   有个孩子……好像还真的不错呢。      ☆、国舅寿宴      到了皇宫夜宴的这一天,礼炮声响彻天都城,大街小巷皆染上了五彩光芒,百姓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是不是宫里有了喜事,后来才得知是齐国舅过寿,都羡慕不已。   臣子们的看法却不太一样,毕竟皇帝是用国库的银子为一个毫无政绩的人庆贺,说不好听的是昏庸,说好听点的或许是老来得子太过兴奋,蒋家跟着鸡犬升天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人家皇后和煜王都没说什么,谁敢去踩这个雷?   不过也有看不过眼索性称病不来的,比如张钧宜,更有自己不现身派小辈来玩玩的,比如钟老太爷,薄湛和云怀自然不在其列,发生这么多事之后,他们也想借此机会正面会一会齐王。   傍晚,马车驶出了侯府。   此去皇宫要经过朱雀大街,越走近路上的香车玉辇越多,印着不同的徽记,却有着相同的风帘华盖,马蹄声中开到了正阳门前,然后逐一停在前坪,朝廷官员及家眷相偕下车,披狐裘戴貂帽,簪金衔珠,华贵无双。   云怀从车里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卫茉,到底不比从前,半人高的马车说蹦就蹦下来了,稳稳落地之后顺手甩了甩斗篷,宛如虹光掠过,让人眼前一亮,待小厮将马车牵走,那清灵的身姿彻底展现在众人面前,直如竹,冷如霜,一抬眸一回首,都是诗一般的风情。   初冬还不算太冷,卫茉身穿藕色长裙配小羊皮坎肩,鬓间别着白玉兰花簪,只略施粉黛就把一干女眷压了下去,引得无数人注目,平日里俊美倜傥的靖国侯彻底成了摆设,沦落到为夫人提裙。   “走那么快干什么,过来。”   薄湛把走在前面的卫茉拉回来,把她的斗篷拢紧了些,顺手从留风那拿来手炉塞进她怀里,如此体贴温柔的举动惹得众女艳羡,谁知主角眉梢轻轻一抬,不在意地说:“我不冷。”   “还得走好一阵子,拿好了,听话。”   卫茉睨了他一眼,右手接过手炉,左手自然而然地牵住了薄湛,拢成一个小拳头,被他温热的大掌裹住,随后两人一起步入了宫门。   当云怀出现在视线中时,卫茉安然婉身施礼,云怀仅抬手示意,显然不再如从前那般热络,但他的目光仍然在卫茉身上停留良久,似乎还不能适应这种精神面貌的她,然而没过多久又开始嘲笑起自己来——上次见面她都打出了一套排云掌,眼下这又算得了什么。   恰好也该入席了,他便率先踏入了玉清宫。   此次夜宴完全成了齐王的场子,皇帝和蒋贵妃只出现了一下就离开了,说是蒋贵妃胎相不稳需要多加休息,而齐国舅又只知饮酒作乐,被一帮子溜须拍马的官宦围着,什么事都不管,其余人形成了一个个小圈子,三句不离政事,围绕的中心自然就是齐王。   煜王一派倒是极为淡定,一面欣赏歌舞一面品尝佳肴,男人们喝到兴起还吟两句诗,畅所欲言,好不快活,女眷们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天,时而掩袖轻笑,时而举杯小酌,气氛好到不行,活似一个友好的大家族。   像钟景梧这种哪也不沾的人最是自在,和几名好友旁若无人地聊着,从江南盐铁聊到了边关军情,最后竟把薄湛也拉了过去,非要他评个高下,薄湛没办法,只得让卫茉先跟钟月懿待一会儿。   “湛哥,你来得正好,以你看来,瞿陵、潇阳、昭阳三关哪个防御程度最强?”   薄湛啼笑皆非地说:“你们在这闹哄哄的寿宴上讨论这个?我当是走错了地方,到了京畿大营的军机室呢。”   钟景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道:“这不是没意思嘛……”   云熙亦道:“就是,我都快憋坏了,还不准聊些感兴趣的?你看看,那几个小娘子比我们还乐呵呢!”   他说的正是自己的夫人和司徒逊的夫人,两人本就是闺中好友,一个嫁到荣国侯府一个嫁到昕亲王府,都是皇亲国戚,所以平时来往就比较密切,到了这种地方男人们聚堆喝酒去了,她们自然乐得说起了体己话。   薄湛不由得回头看了自己娘子一眼,她和钟月懿远远地站在湖边聊天,也不知聊的是什么,不过他倒是放心得很,原先钟月懿嘴皮子就说不过卫茉,现在她又练回了武功,底气更足了,吃不了亏。   “湛哥,你看哪儿呢,来来来,先喝一个!”   司徒逊的酒杯撞了过来,几人对饮一口,分外惬意,只是三句不离本行,稍后又说起了刚才的话题。   “依我看啊,潇阳关战绩远胜其他二关,守关的将军又是老将,去年蛮子不是还来骚扰过一次么?面对五万大军,损兵不足三千便大获全胜,真不愧是固若金汤!”   云熙摇了摇食指,一脸高深莫测,“你不能光看战绩,那若是一年到头没有战事,这关防就等同虚设了还是怎么着?要我说,还是昭阳关厉害,天机营唯一的巨型机杼雷震车和天响炮都运到那去了,一炸就是十几里,蛮子都不敢来!”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又回到了刚开始的话题,让薄湛来评论,然而他们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薄湛居然跟他们的看法都不一样。   “我认为瞿陵关是防御力最强的关隘。”   “为什么?”两人不解地问。   薄湛有条不紊地分析道:“所谓防御力,不能片面地根据军备或战绩来决定,而是要结合地形及敌方军力来决定,确实,瞿陵关实力不如其他二关,城墙破旧,军备老化,士兵年龄也较高,甚至地形都是易攻难守,但正因为如此,三年未输一仗才更难能可贵,若是与其他关隘调换位置,他们不见得能守成这样。”   “这么说倒是很有道理。”云熙摸着下巴,随后又叹息着摇了摇头,“可现在与以往不同了,自从刘晋龙那个草包接管瞿陵关之后,那叫一个乌烟瘴气……”   钟景梧捅了捅他,道:“你也收敛点,这还在齐王的地盘上呢。”   “那又怎样?”云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平时在朝堂上朋党倾轧就算了,居然把手伸到边关去了,这幸好眼下相安无事,等蛮子打来了我看他如何退敌!”   司徒逊也是一声长叹:“说来齐王安排的这人确实还不如之前那个女将军呢,唉,可惜了,莫名其妙怎么就被扣上了叛国的帽子……”   薄湛脸色微凝,却没有作声。   “诶,我说湛哥,听你口气好像对瞿陵关颇为了解啊,难不成之前去过?”   “去过一次。”薄湛勾了勾唇,眼底浮起一丝沉亮的悦意,“还是沾了我夫人的光。”   “嫂夫人?这是从何说起?”三人都充满了好奇和诧异。   “没什么,不过是……”   话至一半,湖边忽然传来了争吵声,薄湛和钟景梧猛然回头,看见十一公主云锦不知何时出现在山石旁,一言不合就挥起了长鞭,笔直甩向钟月懿,两人立刻冲过去,然而还没到旁边,那鞭子硬生生转了个方向,直冲卫茉而去。   准备接招的钟月懿顿时傻了,她没带武器,一时不知道怎么帮卫茉拦下这一鞭,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卫茉似乎早有防备,轻点足尖向后腾挪了三步,被风荡起的衣角在空中与鞭尾短暂接触,顿时化作碎布落下。   随后薄湛和钟景梧赶到,分别挡在自己的妻子和妹妹身前,顾不得诘问云锦,紧张地查看着她们有没有受伤。   “懿儿,有没有伤到哪儿?”   钟月懿怔怔地摇了摇头,目光投向了卫茉那边,她看起来没有受伤,但裙摆已被鞭上的倒刺刮得面目全非,薄湛脱下了大麾给她罩住,然后缓缓转过身来,脸色难看得吓人。   恰巧煜王妃经过,看见如此剑拔弩张的一幕,立刻不动声色地让人去宣禁卫军过来,并笑吟吟地走了过去。   “哟,怎么都站在这?今儿个湖边有什么节目么?”   众人纷纷行礼,没想到心直口快的钟月懿直接气呼呼地答道:“有啊,公主借题发挥出鞭伤人,年度大戏呢!”   “本公主想教训谁就教训谁,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明嘲暗讽!”云锦恼羞成怒,又一鞭子甩了过来,被钟景梧紧紧地抓在了手里。   煜王妃面色微变,见场面已经控制不住,陡然低喝道:“都给本王妃住手!”   随后,在她的示意下禁卫军上前夺过了云锦的鞭子,并把两拨人拉开了安全距离,钟月懿犹不嫌事大,再次嚷道:“公主殿下,我不过是说话没如你的意你就要动手伤人,如此滥用武力,我钟月懿陪你单打独斗便是,你何必欺负不会武功的人?”   “月懿!不可放肆!”钟景梧低斥道。   钟月懿撅起嘴巴哼了一声,仍是一副看不起云锦的模样。   到此,众人也差不多弄清楚来龙去脉了,估计是钟月懿这火爆脾气惹到了云锦,云锦欲教训她,心里却还记着上次的仇,于是假装收拾钟月懿实际上目标却是卫茉,没想到卫茉这病秧子居然能躲过她一鞭,实在太让她意外了。   “你们也太胡闹了!”煜王妃站在云锦和钟月懿中间,同时斥责着两人,“练武本是为了强身健体,到你们这儿反倒成了斗狠的工具,知道的是两个小姑娘不懂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哪来了两个凶汉子呢!简直不像话!”   云锦本就不服管教,何况煜王妃又不是她的亲嫂嫂,话更加不起作用,她正要甩开禁卫军命人拿下钟月懿,却见煜王妃走到卫茉边上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堂弟妹,你也别生气,一会儿王爷们过来了肯定要收拾这两个丫头,倒是你,走路也不太方便,正好我的寝宫就在附近,不如去我那儿换身衣裳吧。”   原来她早就注意到卫茉的裙子被弄破了,这细致的观察力还有刚才一碗水端平的举动不禁让人暗叹,煜王妃果真生了一颗玲珑心,在这种皇亲国戚起了冲突情况下,没动云锦一根毫毛就让他们感受到她是偏向这边的,实在是不简单。   薄湛一早习惯他们这种做派,倒也不觉得意外,只是眼下不适合跟云锦算账,还是先让卫茉换身衣裙再说,免得衣衫不整遭人非议,于是他淡淡地开口道:“臣替内子谢过王妃。”   煜王妃温婉地笑了笑,率先步往寝宫,身后的宫女们簇拥着卫茉一同向前走去。   ☆、易容太监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煜王妃八面玲珑,身边的大宫女绯樱也不是普通角色,短短一刻钟之内她就奉上了一套浅色衣裙及相衬的饰物,然后把卫茉安置在偏殿,并撤走了所有宫婢,把空间留给他们夫妻俩。   卫茉拈起那件木槿色的冰缎夹丝裙瞅了一阵,扭头攀上了薄湛的胸膛,道:“没有下人,要麻烦相公帮我更衣了。”   薄湛的脸色这才缓和一些,伸手把卫茉的盘扣解开,脱得只剩内衫,然后把新裙子套了上去,卫茉扭扭腰,他的手就从后面环过来帮她系上束带,动作驾轻就熟,似乎已经练习过许多遍,若让外人看到这一幕,恐怕要惊掉了下巴。   这哪还是平时那个威风凛凛不苟言笑的靖国侯?分明就是个妻管严啊!   安然享受着这一切的薄夫人轻声感叹道:“幸好这裙子不是云锦或天丝做的,不然就算她肯给,我也不愿受这人情。”   “宫里的女人个个都是人精,这种细节她们不会忽略。”说着,薄湛手上的动作忽然一停,微微拉开距离打量着她的腰身,“茉茉,你最近好像长胖了。”   卫茉正对着铜镜整理着斜襟,不甚在意地说:“是这裙子不合身,罢了,凑合穿两下,一会儿就回家了。”   薄湛看了看时辰,道:“差不多也快散了,出去打个招呼我就带你回去。”   “嗯。”卫茉点点头,余光瞄到妆奁里的首饰,故作叹息地说,“这些首饰确实与裙子十分相衬,只可惜没有我相公送我的簪子好看。”   薄湛啼笑皆非地说:“是谁先前说这簪子宜赏不宜戴的?”   “唔……可能是卫茉吧。”   “净瞎胡说。”薄湛好笑地拧了拧她的鼻子,随后牵着她往外走去。   守候在殿外的宫女们见到他们出来都福了福身,大宫女绯樱赫然在列,卫茉路过她时停下了脚步,道:“麻烦你帮我向王妃再次转达谢意。”   绯樱微笑着点头,然后目送他们离开。   从煜王的寝宫到玉清宫要走半炷香的时间,途经一座僻静的庭园,一面临水一面植萝,稀疏的嫩叶间缀满了紫穗,枝蔓蜿蜒,有的已经伸展到了路旁的水晶灯上,细碎的光屑洒下来,浑身都染上了淡紫色的花影。   卫茉想到一会儿就能回去了心情就十分轻松,边走边与薄湛贴首细语,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庭园时,紫藤中突然传来了窸窣之声,就那么一下,又轻又短促,若是寻常人肯定会当成错觉,可这瞒不过薄湛和卫茉的耳朵。   两人短暂地对视一眼,装作没听到,走了两步之后薄湛猝然一个箭步掠入了藤蔓之中,出手如电,瞬间拽出一团黑影甩在露台的正中央,那人滚了几圈匍匐在地,被一束光线照清了全身。   是个小太监。   薄湛一脚踩在他的手臂上,厉声问道:“你是哪个宫的?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小太监动了一下没挣脱,低声道:“回大人,小的是辛寒宫的,因有急事,欲从小路绕过去,不想惊扰了您和夫人,还请您恕罪则个。”   他低哑的声音明显与瘦小的身形不符,卫茉狐疑地盯着他的侧脸,忽然喊了句相公,薄湛便把脚松开了,那小太监麻利地爬起来,深深鞠了个躬,半边脸浸在阴影中,身形却让卫茉看了个清楚。   好奇怪……   尽管他穿着肥大的太监服,面孔也非常陌生,但卫茉就是觉得熟悉,就在这时,薄湛的目光与他有了短暂的交汇,仅仅只是一眼,小太监的神色明显起了变化,旋即飞快地垂下头道:“小的先告退了。”   说完他快步往外走去,形色匆忙,甚至辨错了方向,越发引人怀疑,然而卫茉注意的并不是这点,她看着那人连走带跑的姿势,如同被雷劈中了一般,震在当场动弹不得。   “茉茉,茉茉?”   薄湛浑厚的嗓音将她从迷雾中拽了出来,她身体剧烈颤抖,抓着他的手叫道:“相公,快……快抓住他!”   很少见到卫茉这般失态,薄湛望了眼那个已经快消失在视野里的人,没有多问,立即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那小太监溜得极快,一下子就到了灯火通明的湖边,玉清宫赫然就在对岸,绕过去就到了,可他似乎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借着树荫躲躲闪闪,竟往人烟稀少的另一头走去,薄湛如影随行,在他遁入黑暗之前掠过去揪住了他的后领,将他扣在湖边的一棵桦树下。   “辛寒宫可不在那边。”   小太监望着他,彻底不说话了,一双阗黑的眼瞳似氤氲着乌云,滚雷密布,阴暗至极,然而面色却十分僵硬,仿佛被人点了穴一样,这奇怪的模样让薄湛眯起了双眼。   莫非他……   就在此刻卫茉赶到了,二话不说扑上来钳住了小太监的左手,将他袖子一撕,一条三寸长的伤疤爬在他的胳膊肘上,那熟悉的形状让卫茉瞬间红了眼,薄湛刚要问她是怎么回事,小太监突然发难,反手卷住卫茉往后一拖,然后掐住了她的脖子。   “别动!不然我就把她推下湖!”   薄湛浑戾气暴涨,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你敢!”   小太监没说话,脚却后移了半步,似在验证自己的决心,就在如此紧张的氛围中卫茉忽然轻快地笑了,笑得薄湛和小太监都微微一愣。   “不错,我教你的擒拿手还没忘。”   小太监猛然剧震,盯着卫茉的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薄湛的脸色也变了几变,逐渐意识到卫茉说的是谁,可就在场面僵滞之时,巡逻的禁卫军发现了这里的异常,举着□□就跑过来了。   “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卫茉心中暗叫不好,立刻偏过头对小太监说:“轩儿,快放开我!”   小太监听到这个名字仿佛被人扎中了死穴一般,愈发僵硬得无法移动,卫茉差点被他掐得断了气,眼看着禁卫军越来越近,薄湛果断闪上前捏住小太监的肩胛骨,略一使劲,他痛得立刻撒了手,卫茉也随之回到薄湛的怀抱中。   靴声停在了三人跟前,好死不死,来的正是禁卫军统领杨晓希。   “侯爷,敢问发生何事?”   薄湛揽着卫茉转过身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小太监的身形,淡淡道:“没事,本侯与夫人漫步到此不小心踩中了滑石,差点跌入湖中,幸好这个太监冲出来挡了一下,虚惊一场。”   “原来如此,二位没摔到哪儿吧?天黑路滑,湖边尤甚,还是多加小心些。”   “没事,杨统领有心了。”   杨晓希点了点头,探究的目光却止不住地扫过来,最后落在小太监身上,“你是哪个宫的人?怎么如此面生?”   小太监从两人身后走出来,迟缓地曲膝跪在地上,礼行得标准,却半天没有声音,杨晓希顿时产生了疑问,而卫茉心中的不安也达到顶点。   现在已经不是胡诌就能解决的事了,杨晓希身为禁卫军统领,常年在宫内各处行走,哪个宫的人他不认识?一个没说好立刻就会被他识破,到时候就麻烦了。   卫茉悄悄地看了眼周围,心想此刻或许唯有真的闹出一番动静才能解救他了,正想装作没站稳滑入湖中,耳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本王宫里的人,杨统领觉得陌生也不出奇。”   云怀踱着方步从薄翳中走出来,一脸轻浅的笑意,气氛却陡然冷凝,杨晓希更是感觉跌进了冰窖之中,盔甲唰地摩擦出响声,人已单膝跪地。   “参见王爷,王爷万安。”   他不得不警醒,云怀这话看似在自嘲,其深意是说他久不在宫中这些侍卫都敢怠慢了,连他的宫人也敢诘问,杨晓希要甩脱这个包袱,当然愈发显得恭敬。   “免礼。”云怀淡然地挥了挥手,眸光掠过在场众人,又回到了杨晓希身上,“杨统领接着问吧,问完了本王还有些事要跟侯爷谈。”   杨晓希哪还敢问?立刻伏低了身子道:“臣一时眼拙,望王爷恕罪,更不敢打扰王爷与侯爷谈正事,这便告退了。”   说罢,他略微抬手,身后的一列禁卫军齐刷刷地迈开步子走了,他冲云怀和薄湛行过礼后也随之离开,湖畔的林荫道上又恢复了宁静。   “这闹的又是哪一出?”   云怀话是冲薄湛问的,眼睛却紧盯着小太监,还未看得分明,卫茉一个箭步跨过来挡住了他,脸上头一次显出防备之色。   “王爷今儿个带侍卫进宫了么?”   “问这个做什么?”   卫茉端视着他,手伸到后方抓住了小太监的胳膊,宛如护雏一般,然后在云怀讶异的眼光中缓缓吐出一句话:“借套普通衣裳,我要带他出宫。”   宫中守备森严,进出之人都要经过严格登记,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行,薄湛和卫茉进来的时候没带仆人,出去自然也不能多带,要想把人弄出去只有借助于云怀,而他也很快答应了。   “可以,但我要知道他是谁。”   云怀扬手招来了暗卫,眸中一片漆黑,皎洁月光映不入,漫天灯火染不亮,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究竟会安然返港还是被惊涛巨浪吞噬,都取决于卫茉的一句话。   薄湛正要阻拦,卫茉已经开口答应了他。   “好,只要他顺利离宫,我一定告诉你。”   ☆、月下陈情   出宫的时候还算顺畅,可一到守卫看不见的地方小太监就伺机逃跑,结果被暗卫点了穴,像根木头一般杵在那儿,直到卫茉和薄湛过来。   “费尽心思把他带出来,还扭头就跑,看来是我理解错了,这小子是你的仇人?”   卫茉没理会云怀的谑笑,上去给小太监解了穴,然后把他往薄湛那儿一推,道:“相公,你先带他上车,我与王爷说两句话。”   薄湛知道她是要兑现承诺了,剑眉拧成一团,刚开口叫了句茉茉就被她一个眼神打断了,微凉的月光下,她的面容似覆上了一层霜,清泠中带着刚毅,无可动摇,薄湛没辙,只得带着小太监回到了马车上。   夜色渐浓,宫墙外已星火阑珊,卫茉和云怀踏上了护城河的堤岸,头顶一弯月牙,脚下浮光如练,寒风吹皱了霜华,扬起了衣衫,却吹不动两人心中的沧桑。   “王爷,我不能告诉你他是什么人。”   听到这句话云怀并不感到意外,只是眺望着江面淡然问道:“那你要同我说什么?”   “作为交换,我告诉你我是谁。”   云怀微微一惊,倏地转过头来,卫茉顺势抽出了他腰间悬挂的宝剑,反手塞进他掌心,然后架在了自己细白的脖子上,在剑刃割出一道细微的血痕之后,云怀戴了好些天的面具砰地一声摔碎了,冷漠疏离一去不复返,紧张之色显露于表。   “你这是干什么!快把剑放下!”   卫茉没动,他也不敢贸然抽剑,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王爷,恕我冒犯。”她声音顿了顿,缓缓抬起头看着云怀,神色一片月白风清,却隐隐透着凄冷,“我的名字叫欧汝知。”   此话一出,云怀霎时僵在当场,面如土灰。   欧汝知?她竟然是那个畏罪自杀的瞿陵关守将欧汝知?那个因为叛国罪被抄斩的欧御史之女欧汝知?   他尚处于震惊之中,卫茉淡凉如水的嗓音再度飘了过来:“按理说我现在还是个朝廷钦犯,王爷就是将我当场格杀也理所应当,但有一事我必须说明,从开始到现在,所有与齐王有关之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湛哥和侯府无关,若要论罪,王爷就把我处置了吧。”   说完,她握起剑刃往颈边一划,竟有自裁之意,云怀急忙攥住她的手腕,微微使力锋刃就从她掌心脱离,他立刻把剑抽出来扔到一边,然后用帕子缠住不断淌血的伤口,一切落定之后,未发泄出来的怒火和恐惧陡然沸腾了起来。   “我一句话还未说,你胡闹个什么劲!”   卫茉垂眸盯着自己的伤口不说话,血已经渗透丝帕,顺着两人交叠的手臂一直流到了云怀袖口,天青色的锦袍被染得鲜红。云怀也看到了,心想她还真是对自己下得了狠手,他一句话梗在喉咙里,骂也不是哄也不是,只得拽来她的胳膊点了几个穴位,才把血止住了。   “不是你的身体不知道爱惜就算了,连疼也感觉不到是吗?”   “这样不是省得王爷动手了么?”   “你——”云怀为人处世向来淡泊,却总被她激得过了界,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我何时说要动你了!”   卫茉淡渺地瞅着他说:“那王爷一再追问我的身份做什么?我若是没有难言之隐又何必藏着掖着?”   云怀窒了窒,半晌没作声。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像入了魔一般非要弄清楚她是谁,或许是不想再看见这具身体受到任何伤害,亦或是不想再被蒙在鼓里,总之,这稀里糊涂的日子他是过够了。   “我且问你一句话,你和你爹究竟有没有叛国?”   卫茉微微昂起下巴,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好,好……”云怀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不再看她,只挥了挥手道,“你回车上去罢。”   卫茉其实早已归心似箭,车里坐着的那个少年无时无刻不在牵扯着她的心神,但在处理好云怀的事情之前她必须冷静,因为这是一招险棋,若是走错了满盘皆输,若是走对了,她将拥有一个强大的盟友。   目前看来她赌赢了。   她转身朝甩落在一旁的宝剑走去,刚要弯身拾起还给云怀,他已大步流星地冲过来收剑入鞘,乌眸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满是防备之色。   卫茉轻轻地笑了。   “王爷,我右手已伤,左手不会使剑。”   云怀冷哼道:“还是省省吧,免得再不小心伤了哪儿,阿湛来找我拼命。”   卫茉没有说话,抿着唇角伏低了身子,略施一礼后下了堤岸,朝着路旁停着的马车走去。云怀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心情逐渐平复,然而欧汝知三个字却是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了。   一名暗卫悄然来到了他身边,低声问道:“爷,用不用属下去查一查她说的是真是假?”   这个问题云怀心中显然已经有了答案,虽然朝廷上下皆知欧汝知是畏罪自杀,可那天卫茉中了媚香难以控制自己的时候,分明说她是被人杀死的,那种情况下是骗不了人的,何况薄湛的性子他也清楚,若不是有天大的冤屈,又怎会贸然与齐王作对?   想到这,云怀闭了闭眼,道:“不必了,免得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   话分两头,卫茉回到马车上之后,薄湛看到她身上斑斑点点的血迹霎时面色一凝,语气降至冰点:“他伤了你?”   “没有,我自己不小心弄的。”卫茉婉言安抚着他,眸光在车内梭巡,见到被薄湛放倒的少年顿时失笑,“你点了他的睡穴?”   “省得他时时刻刻想着逃跑。”薄湛一言盖过,抽手将卫茉揽至身侧,双目隐含犹疑,“茉茉,你确定他是……”   卫茉笃定地颔首:“任何人我都有可能认错,而他,绝不会。”   薄湛没有再问,只是揽紧了她。   马车平缓地行驶在空旷无人的大街上,听着单调而有节奏的踢踏声,不知不觉到了薄湛在城西置办的私人别苑里。   带着少年自然是不方便回侯府的,今晚只能先住在这了,薄湛和卫茉下车之后,聂峥把少年背了下来安置在客房,随后薄湛便解开了他的穴道,少年悠悠转醒,视线清晰之后骤然弹了起来,谨慎地盯着他们,一刻不曾放松。   卫茉伸手欲抚摸他的脸,他却猛地一挥,眸中溢出凌厉之色,但下一秒却变得有些不忍,因为他看到在自己的挥击下卫茉掌心又开始渗血了。薄湛沉着脸走过来二话不说把他摁在床板上,一把撕下了他的人.皮面.具,一张清隽秀气的面庞映入眼帘,跟欧汝知极为相像。   卫茉的泪瞬间夺眶而出。   “轩儿,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她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少年,浑身抖如筛糠,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冲击,少年眉眼闪起了锐光,正要把她推开,薄湛冷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再敢对你姐姐动手我饶不了你。”   “姐姐?”少年看了眼在自己胸前哭得泪眼婆娑的女子,忍不住冷笑道,“既然你们已经认出了我,何必还在这演戏?要杀要剐直说便是!”   演戏?   卫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弟弟当然认不出自己,于是她抬起头又哭又笑地说道:“轩儿,别害怕,我是姐姐,这里不会有人伤害你。”   欧宇轩到底还是推开了她,嘴边噙着一缕讽刺的笑容,像是在看猴戏。   “你不相信不要紧,姐姐证明给你看。”说着,卫茉掀开他的袖子指着那条伤疤说,“这是你和九公主出去玩的时候不小心摔伤的,回来不敢告诉爹娘,是姐姐给你处理的伤口,后来姐姐进宫时九公主还送来一瓶药,你没擦完伤就好了,那药就一直收在了屉子里。”   欧宇轩登时脸色大变,看卫茉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他心知肚明,这件事只有他们三人知晓,九公主已经不在人世,那么眼前的人……不,不可能!姐姐明明已经死了,尸体运回天都城的时候他都亲眼见到了,怎会出现在这?   卫茉见他眼中疑虑未消,显然还不相信她,于是又说出了另外一件事。   “爹为你争取到进太学院给七皇子当伴读,你却看不惯他张扬跋扈的样子,模仿他的笔迹在老师的讲书上鬼画符,害得他被老师痛骂一番,却一直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暗算他,姐姐说得可对?”   这下子欧宇轩彻底呆住了。   他小时候偷偷干过几件混账事,又无法公然对人炫耀,只好悄悄告诉卫茉,得意的同时也算是分享了自己的小秘密,眼前这个人居然连这都知道,莫非……莫非姐姐真的没死?只是跟他一样易了容?   想到这,他嘴唇翕动了几下,颤声道:“你说是我姐姐,为何迟迟不摘下面具?”   “面具?”卫茉怔了怔,旋即凄凉地笑开了。   她该怎么跟弟弟解释重生这件事?他会不会把她当作怪物?   卫茉拥着欧宇轩的手缓缓垂落在床沿,眼底的挣扎薄湛看得分明,他果断横出一指点了她的睡穴,伸出双臂接住软倒的娇躯,然后扭头盯着欧宇轩。   “我们单独谈谈。”   ☆、姐弟重逢      别苑书房。   当薄湛把齐王的罪证摆在欧宇轩面前时他还以为是陷阱,将信将疑地翻看过之后,他骤然攥紧了双拳,仇恨的火苗在心中不断乱窜,即将喷薄而出。   “这里只是一小部分,我和霍骁这两年来搜集了许多这样的证据,可没有一样能够直接证明他跟御史案有关,唯一的证人秦宣已经死了,所以我想从你这里找到答案。”   欧宇轩面色阴鸷地盯着薄湛,道:“就凭这几样罪证就想让我相信你?”   “恐怕就是我把霍骁叫来作证你也不会相信他。”薄湛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眸中闪着睿智的光芒,“你之所以活到现在却没有接近任何一个熟悉的人,是怀疑陷害欧家的凶手就在他们中间,我没说错吧?”   “何必要找霍骁?若不是刚才那张脸不对,我几乎都相信你们了。”欧宇轩冷冷一笑,看似在讥讽实则是试探,表面毫不显山露水,内心却如同狂风过境,防备的城墙悬在信任与不信任之间摇摇欲坠。   薄湛拂开桌案上的卷宗,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声音低沉且凌厉地说:“若你姐姐也跟你一样看人也只看脸的话,在宫中不可能认出你。”   欧宇轩沉下脸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薄湛撒开手,撑在桌案上俯视着他,缓缓吐出两个字:“真相。”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淌,给寂静的夜色披上了墨色外衣,明月从枝头淡去,琉璃灯次第熄灭,唯有书房里彻夜长明,不知添了几回火。到了三四更间,窗外竟下起了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掩住了青草碎石,凝冰结霜,经夜不止。   偏有人披霜戴雪而来,飞扬的大麾把门房下的烛光遮暗了一瞬,又急匆匆地荡远了。   “……轩儿?”   霍骁站在书房外,一只脚刚刚踏过门槛,在看清楚面前那个人的容貌后半天迈不动步子,大麾上的雪花逐渐融化,滴落在石青色的地板上,洇成一个个小水洼,还在持续扩大。   欧宇轩怔忡地望着他,眼眶还泛红,却是一副完全不在状态的样子,似乎还在消化这一个多时辰里薄湛跟他说的话。   短暂的沉寂之后,霍骁大步上前拥住了欧宇轩。   “老天,你居然还活着!”   欧宇轩被他紧紧抓着无法动弹,愣愣地喊道:“骁哥……”   霍骁忙不迭应了一声,又拍了拍他的背,似极为激动,连话都说不齐整:“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是……不是出现幻觉吧?”   薄湛尚未说话,纱窗上映出个倒影,隔着门扉婉婉施礼道:“侯爷,夫人醒了。”   “知道了,本侯这就过去。”薄湛沉声应了,扭过头对欧宇轩说,“知道该怎么做吗?”   欧宇轩的脸忽红忽白,静默半晌,蓦然低吼道:“我若是一早知道这些刚才就不会——”话说一半又卡住了,他喉头滚动几下,再次出声已微带哽咽,“纵使再变一千张脸,她都还是我姐啊!”   薄湛眉梢几不可见地耸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径自踏出了书房。   别苑另一头的卧室——   卫茉醒来之后就一直盯着图案繁复的天顶,神情迷茫,目无焦距,寒风从窗棂溜进来,吹起床头的轻纱,却怎么都晃不动她沉静的心湖。   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中见到了好多人,走马观花似地变幻着,最后欧宇轩出现了,身形还是像从前那般瘦削,却仿佛套着冰冷的盔甲,一举一动都透着陌生和疏离,就像不认识她一样。   梦到这里就醒了,她躺在床上发愣,直到薄湛进门。   “茉茉?”   他的手熟练地缠上腰间,卫茉便顺势坐了起来,一张口,嗓音哑涩不堪:“相公,我又梦到轩儿了……”   薄湛僵了僵,还没纠正她,忽然感觉怀中娇躯猛地颤了一下,垂眸看去,卫茉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背后,凤眸睁得大大的,如遭雷击。   “姐……”   这个短促的音节让她脑子里一阵轰鸣,半天回不过神来,欧宇轩却急了,两步冲过来握住她的手说:“姐,对不起,我刚才不该……”   话音消失在卫茉扯绷带的动作中。   “茉茉,你做什么!”   薄湛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然而为时已晚,掌心的伤口又裂开了,锐痛蔓延,卫茉却似感觉不到,抖着唇喃喃道:“这不是梦……轩儿,真的是你?”   “是我,我没死……”   欧宇轩倏地抱紧了她,触感远不如从前丰腴,似乎力气大一点就可将她捏碎,简直就像个布娃娃,一想到卫茉要顶着这样瘦弱的身体活下去,他的心霎时绞痛不已。   卫茉勉力稳住双手,一寸寸抚摸着弟弟的五官,炙热的温度熨烫着她的手心,沿着血脉顺流到心房,让她止不住颤抖,隐忍了多时的泪水终于撒落满襟。   “你还活着……还好好地活着……姐姐对不起你,以前没有保护好你……如今你回来了,姐姐一定不会再让你有事!”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眉梢尽是愧意,那模样让在场的三个男人皆为之动容,离她最近的欧宇轩抬起手拭去了她的泪,扯出一抹笑容轻声道:“姐,别这么说,只要你活着我就已经满足了。”   卫茉一愣,泪水顷刻汹涌。   霍骁走过来安抚道:“茉茉,轩儿回来是喜事,应该高兴,别哭了。”   卫茉点头,眼角还挂着泪,却微微弯起了粉唇,又与欧宇轩紧紧相拥了好一阵才分开,情绪稳定下来之后,问题就一箩筐地倒出来了。   “轩儿,你究竟是怎么逃过处斩的?这些日子又藏在哪儿?”   欧宇轩眼神发暗,一字一句地说了个明白:“从天牢押去刑场要经过一片林荫大道,陈阁老买通了刑官,在那个地方把我与一名容貌相近的死囚掉包了,之后就一直将我藏在京郊的私宅里。”   陈阁老!   卫茉脑子里轰然长鸣,好一会儿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反复地过着一句话——原来陈阁老不单单在查御史案,还保住了轩儿一条命!   薄湛紧跟着问道:“那你为何会出现在宫中?”   “这要从年初说起了,好长一段时间陈阁老都没有来看我,后来陈昕阳叔父出现,告诉我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了,或许是受人毒害,我深知与自己有关,想出去调查清楚,他却为了我的安全没有答应,直到最近他似乎在筹谋着什么事,看管我的人调走了很多,我才找到机会跑出来,趁着夜宴混进了宫中,想请煜王为陈阁老翻案。”   他这一席话把卫茉惊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胡闹!你现在的身份已经是个死人,别说是煜王了,任何一个官宦认出你都会掀起轩然大波,你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可我总不能一直躲在暗处苟延残喘!”欧宇轩看着卫茉,双目隐含悲痛,“为父亲洗刷冤屈是我的责任,我怎能一直假手于人!陈阁老已经为此而亡,我不能再害了陈叔父……”   薄湛听到这与霍骁对视了一眼,两人都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这个陈昕阳,在他们提出合作的时候可是装得什么都不知道啊,谁能料想他居然藏了这么大一个秘密,真是条狡猾的老狐狸……   “是不是他让你不要相信任何人?”   欧宇轩点头:“陈叔父说揭发我爹的密信很有可能就是他身边之人伪造的,在查清楚之前让我不要跟任何人联络。”   果然如此……   薄湛揉了揉眉心,想着或许该找个时间跟陈昕阳把事情说清楚,省得在即将到来的变故中伤到了自己人,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要向欧宇轩问清楚。   “轩儿,究竟爹发现了齐王的什么秘密才招来如此横祸?”   “秘密?什么秘密?”欧宇轩一脸茫然。   卫茉换了种方式问道:“冬至事发之前,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或是跟你说过什么朝中的事情吗?”   欧宇轩沉思半晌,声音饱含苦涩:“姐,那时九公主刚刚去世,我只顾着哀悼她,每天过得恍恍惚惚,根本没注意到爹有什么异常……”   卫茉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霍骁连忙打着圆场:“没事,回头你再好好想想,说不准能找到什么线索,这也闹了一夜了,你们俩都该休息了。”   薄湛正有此意,当下便道:“我知道你们两个还有很多话要叙,来日方长,不必急在这一时,先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再说。”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欧宇轩,旋即令他想起刚才两人谈过的种种,他知道现在卫茉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如以往,为免她担忧,他开口安慰道:“姐,你别着急,容我仔细想想好么?”   卫茉摇了摇头,道:“姐姐不着急,没什么比你安全回来更重要了……”   欧宇轩笑了笑,心中暗叹,是啊,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他们都安然无恙地活着?   天色即将破晓,纱帘已挡不住晨光倾泻,薄湛安顿卫茉睡下之后把欧宇轩送回了房间,随后与霍骁一同走向别苑大门,走着走着,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话。   “骁,你知不知道九公主是怎么死的?”   霍骁攒眉想了想,道:“好像是暴病猝死,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没什么。”   ☆、玉蕊犯病      薄湛和卫茉一宿未归,遣了人回侯府交代,薄玉致却不知从哪听到昨夜十一公主撒泼让卫茉受了气,怕她是伤了哪儿不想让母亲担心两人才没回来,于是第二天一早就拉着薄玉蕊去别苑了。   薄玉蕊自从上次见了云怀之后一直有点精神恍惚,但又忍不住担心卫茉,便强撑着陪薄玉致一块儿去了,伴着嗒嗒的马蹄声,很快就到了别苑。   这边的下人哪里想得到这二位主子会来?加上薄玉致那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还没来得及知会一声她人就已到了院子里,守在外厅伺候的留风立马闪进了屋子,当时卫茉正在跟欧宇轩说话,听她禀报说薄玉致就在门外,手里的茶险些翻了,忙不迭让欧宇轩躲进了柜子后面。   “嫂嫂,你歇着呢吗?”   薄玉致站在门口等了会儿走得慢的薄玉蕊,顺便轻声唤了句,卫茉清了下嗓子扬声道:“进来吧。”   “哎,那我这就进来了。”   两人挽着手走进卧房,薄玉致一眼就瞧见卫茉眼下的乌青,顿时横眉竖目地说:“嫂嫂,昨晚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那泼丫头又伤了你?”   “你听谁说的?”卫茉哭笑不得,张罗她们坐下,又让留风去端零嘴,随后才徐徐道,“没有的事,别乱猜,就是回来的晚了,就近歇在了这。”   薄玉致这才放心下来,道:“我说呢,一看你这样子就知昨夜睡得晚了。”   卫茉淡笑着没作声。   “三嫂,那你和三哥今天回去吗?我听姑姑说这几天夜里要下大雪,别苑久无人住,地龙也未通,可别在这冻着了。”   若论细心,薄玉致到底不如薄玉蕊,虽然她平时怯懦了些,但熟起来了就像个贴心小棉袄,句句话都能暖到心里,让人十分受用,再加上她又是带病过来探望,更让卫茉感动。   “昨夜留风她们可是里里外外收拾了几个时辰呢,住一晚就走可就太对不住她们了。”卫茉说着玩笑话,转过头来叮嘱她,“倒是你们,知道要下雪了还过来,玉致便罢了,玉蕊的身子向来是禁不得折腾的,趁着天还好,一会儿你们早些回去,我这里好着呢,让娘也别担心。”   “知道了。”   薄玉致喝了留风煮的蜜茶,浑身热乎起来,又黏着卫茉聊了一阵,直到差不多该去商铺了才离开,边走边央着卫茉早些回来,不然家中无趣,卫茉点头答应了。   纵是没聊几句也过了半个时辰,欧宇轩在柜子后头站得脚都麻了,面带苦笑地钻出来,坐在那捶了半天腿还没缓过来,卫茉正是好笑,外厅的门忽然开了,轻飘飘的脚步声传进耳朵里,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然而屋内的三个人没有一个来得及阻止她进门。   “三嫂,我的香包好像落这了……”   撩起珠帘的一刹那,薄玉蕊见到了房里的陌生男子,面色由惊讶逐渐转为骇然,手一松,一串串玛瑙珠子撞得叮咣乱响,但即便是这样也盖不住她倒抽气的声音。   卫茉以为她想岔了,不动声色地解释道:“玉蕊,这是我的表弟,从苏郡过来看我的,刚才没来得及给你们介绍。”   “是……是吗?”   “当然是了。”卫茉柔声说着,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给留风,她立马找出了薄玉蕊留在这的香包,漾着微笑奉了过去。   “五小姐,您看看是这个香包吗?”   “是的……”薄玉蕊声如蚊呐地答了声,看都不敢往房里看,伸手拽下香包就跑了,形色匆忙得像是见了鬼。   卫茉迅速敛了笑容吩咐道:“留风,你送她回侯府,盯紧点,别出了岔子。”   留风诺然去了。   欧宇轩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差点忘了喘气,直到脚步声渐远才缓过神来,扭过头紧张地问道:“姐,她看到我了,不会……”   “应该不会。”卫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沉声分析道,“玉蕊自小长在深闺,应该不可能见过你,现在留风回去盯着她了,以防万一,等你姐夫回来我们再商量下看怎么办。”   欧宇轩勉强点了点头,脊背渗出一层汗。   因为是自家人,又是个单纯不知事的小姑娘,卫茉想着这一会儿的工夫怎么也出不了事,可她没想到,这一个举动改变了接下来的所有事。   天刚刚暗下来的时候薄湛回来了。   “你说什么?玉蕊看见轩儿了?”   卫茉抿着唇点头,眸底浮上一层淡淡的焦灼,见状,薄湛来回踱了几步,刚刚脱下的大麾又重新披回了肩膀上。   “我亲自回侯府看看情况。”   话音还未落地,聂峥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外厅。   “侯爷,不好了,府里传来消息,说是五姑娘犯疯病了!”   薄湛和卫茉俱是一惊,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一般,紧得发慌,再未多说半个字,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侯府。   雪突然就下大了,寒风呼啸,蹭着车门从耳边一阵阵地掠过,犹如鬼哭狼嚎,卫茉坐立难安,手足发凉,还是薄湛镇定,托着她的手肘将她整个人拥进了怀里,低声道:“不会有事的,别吓唬自己。”   卫茉蜷紧了身子没说话。   这一段路当真是度秒如年,好不容易迈过积雪进了门,尚来不及跟留风通个气,老夫人手下的嬷嬷已经在必经之路上等候,二话不说就把他们请到了引岚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玉蕊去了你们别苑一趟回来就病成这样?你们究竟对她做什么了?”   薄玉致早就被叫过来了,一直低眉敛首地站在一边,此刻忍不住插嘴道:“祖母,我都跟您说了,我和玉蕊只是跟嫂嫂聊了一会儿天就回来了,什么都……”   “你住嘴!”老夫人眼角挟怒,逐一扫过堂下各人,最后定在了卫茉身上,“小茉,你来说。”   她锐利的目光犹如一把锋刃,堂而皇之地穿透了卫茉的身体,想要审视她的内心是否掩藏了什么,卫茉在重压之下缓缓挺直了脊背,眼观鼻鼻观心地答道:“祖母,确实如玉致所说,我们只是聊了会儿天,后来看着要下雪了,孙媳便催她们回去了。”   “那为何她回来就缩在房里不肯见人?开始丫鬟还以为她是累得睡了,晚膳时分去敲门才发现她浑身滚烫,嘴里还说着胡话,若不是在你们那出了什么事,为何你的丫鬟留风会跟着她一块儿回来?”   一连串的追问让卫茉哑口无言,心里虚得仿佛掉进了无底洞,就在这时,一只强有力的手臂从腰后伸了过来,紧接着响起了薄湛的声音。   “祖母,容孙儿问一句,玉蕊说了什么胡话?”   老夫人冷哼一声背过身去,身旁的嬷嬷推了玉蕊的贴身丫鬟一把,那丫鬟立刻哆哆嗦嗦地说:“回侯爷,姑娘说……她什么都没看见……还说,还说别杀她……”   卫茉倏地咬紧了嘴唇,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却翻起了惊涛骇浪——杀她?谁要杀她?难不成……她真的见过轩儿并且知道他的身份?   薄湛感觉到自己揽着的娇躯有些发软,气息也微微浊重了起来,他没有多想,当机立断地斥道:“胡扯!本侯的别苑里难道是有鬼不成?谁能要了她的命?简直信口雌黄!”   丫鬟磕头磕得咚咚直响:“奴婢不敢妄言,侯爷明鉴啊!”   薄湛面色已如窗棂上结起的冰花一样,明明白白地泛着寒意,乍一看,还真像是受了冤枉隐着怒气的样子,老夫人从一开始的笃定变成有所动摇,心里仿佛有只爪子在挠,不轻不重地影响着她的判断力。   这时,薄玉致又不怕死地开口了:“祖母,我瞧着玉蕊这次发病与前年那次特别像,不如还是把王大夫请来看看吧,为她治病要紧啊!等她清醒了一切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不说还好,一说老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前年薄玉蕊在宫宴上失仪闹了笑话,后来又发了好一阵子的疯病,外头都传言是候府风水不好,这件事一直让老夫人耿耿于怀,虽说薄玉致是好心想为薄玉蕊治病,却是帮了个倒忙。   “好,那在水落石出之前你们就在祠堂好好跪着吧!”   薄玉致霎时睁大了眼,刚要开口申辩,下一秒就在薄湛制止的眼神中噤了声,只得默默地目送着老夫人甩袖离去,神情满含不忿。   最后去祠堂的只有两个人。   卫茉跪在蒲团上,半垂着眼帘似入定一般,经过了刚才那场紧张的逼问,她现在仿佛处在了龙卷风的中心,一片平静,静到已经在开始分析整件事的蹊跷之处。   “相公,照你说玉蕊是完全不可能见过轩儿的,何况这病来得又急又凶,显然不是见到一张相似的死人脸就能引起的,我们一定是漏了什么。”   “所以我已经让聂峥和玉致去栖凤阁盯着了,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会第一个知道。”他停顿了下,薄唇翕动,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或许,我们还会有意外收获。”   ☆、喜忧参半      这场雪竟下了彻夜不止,积了一尺高的银霜,一脚进去一个坑,咯吱乱响,偏就是这样难捱的长夜还有人出门,姿态轻盈如蝶,几个翻飞就离开了院子,雪地上连半点儿印子都没落下。   那人绕过九曲回廊,借着耸立的假山石群与侍卫兜了个圈,趁着风雪迷人眼的当口顺利地潜进了薄玉蕊的卧房,无声无息,犹如鬼魅一般。   内室仅有一名丫鬟看着,正耷拉着脑袋打瞌睡,那人斜出一指点在她的睡穴上,她彻底趴在案几上不动了。随后那人悄然挪步至床前,掀起一角纱帘看了看薄玉蕊的状况,从袖中掏出一个东珠大小的琉璃球,轻轻扭开盖子挖了一块碧绿的药膏出来,点在薄玉蕊的鼻下和太阳穴上,不一会儿,薄玉蕊竟醒了。   “五姑娘,奴婢来看看您,您感觉好些了吗?”   那人原来是个女子,语调阴柔婉转,把一句慰暖人心的话说得寒凉四溢,有种难以言喻的味道,若换作平时薄玉蕊估计早就吓得跳起来了,现今却只是呆呆傻傻地点头,似沉在一团混沌之中,怪异得很。   “没事就好,那您能否跟奴婢说说,上午在别苑见着了什么事?”   薄玉蕊睁着无神的双眼盯了她一阵,喃喃道:“我看见……看见了死去的……欧大人的儿子……”   女子继续耐心地诱导着:“您确定没认错?那他说了什么吗?”   薄玉蕊的眼珠子迟缓地转了转,艰难地吞吐着词语:“他……坐在那儿,跟三嫂说笑,还……还看了我……”   “奴婢想知道他说了什么,您还记得吗?”   “他没说……就是笑……”薄玉蕊顿了顿,身子不由自主地开始抖动,“跟宫宴那天……一模一样……”   女子眉眼倏沉,手起药落,又在老地方点了几下,薄玉蕊却似不受控一样抖得越来越厉害,手紧紧地攥着床边的纱帘,几乎要扯出几个洞来。   “九公主死了,他也死了,我什么都没看到,别来找我!快走开!啊——”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高亢,人也似疯了般乱扯乱甩,不消片刻床上就一片狼藉,女子退离几步,面色变了又变,最后一咬牙劈向薄玉蕊颈间,她顿时像被抽了丝的偶人,咚地一声倒在床上不动了。   院子里的侍卫已经有所惊动,女子以最快的速度擦掉了药膏的痕迹,然后掩上面罩从花窗一跃而出,几个跟斗翻上了拱檐,猫着腰疾速飞掠了几十米,看方向竟然不是返回院子,而是朝侯府外的大街去了。   此时街上已成一片雪海,莫说人影,便是半只鬼影都无,她肆无忌惮地一路横穿过去,许是刚才得到的情报太过惊人,只想着快些回去禀报,居然忘了要遮掩行踪,然而就在即将拐上朱雀大街的时候,一束银光迎面刺来,她急急侧身,一把精钢剑钉在了雪地里,望着那铮咛作响的剑身,她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个时候会是谁?   仿佛是听到了她内心的疑问,一道娇音挟着愠意从路旁的阴影处传了过来:“哟,这不是我大哥即将纳入房中的小妾么?怀着四个多月的孕,轻功耍得比我还溜啊。”   这样满是讽刺的口吻,不是薄玉致又是谁?   女子万万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却不欲跟她多做纠缠,迅速扭转身子朝另外一边奔去,谁知才动几步,又一个黑影挡在了身前,浑身裹满了雪花,一寸寸地向她靠近。   “想往哪儿去啊?”   前一刻还远的声音突然从后脑勺冒了出来,女子悚然回头,薄玉致一个漂亮的旋踢,原本斜插在地上的剑从女子颈间嗖地飞窜而过,女子吓得一抽,尚未来得及反应,对面的人已经接住剑,反手架在她脖子上。   “聂大哥,人就交给你了,好好逼供哦,不行再叫我来,我有好多花样呢。”   聂峥嘴角抽了抽,终是没说话,敲昏女子就带走了,薄玉致拍了拍手,腾起轻功飞过院墙,迈着轻快的步子朝祠堂去了。   转眼过了大半夜。   从薄玉致过来告知情况,再到差人去请尤织过来诊脉,一切都是暗中进行的,薄湛和卫茉一直跪在祠堂,看似什么都没做,形势却早已遽变。   离秦宣口中的秘密似乎只有一线之隔了。   “相公,尤织若是能让玉蕊稳定下来,你能不能……”   “我会的。”   薄湛知道卫茉想说什么,主动答应了她,顺便把她拖来自己怀里,果不其然,入手一片冰凉,他抱着她搓来搓去,像是搓丸子一般,她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仿若未觉。   薄玉蕊的病起源于那场宫宴,那天她见过九公主和欧宇轩,两人先后死亡让她受惊生病乃至胡言乱语,所以可以推断薄玉蕊或许知道真正的死因,说不准是在宫宴上不小心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虽然薄湛和薄玉致当天都去了,但仅凭外人的观感是永远推测不出真相的,所以还得等她清醒了自己把话说出来。   卫茉从没觉得一夜如此难熬。   薄湛见叫她不应,径自把她抱到了佛龛侧方的软椅上,细揉着她跪得僵硬的膝盖,才轻轻一碰,她霎时回了神,月眉拧成一团,差点没叫出声来。   “疼得紧?”薄湛低问了声,没等她回答,手下按得更重了,“忍着些,要揉开了,不然寒气渗进去就麻烦了,下半夜没有嬷嬷盯着,一会儿留风送了被絮来你就在这睡一会儿。”   卫茉暂时放下了心事,抬起清亮的眸子瞅着他,道:“你也上来挤挤。”   说完她蜷着腿往里头挪了些,薄湛见状勾唇一笑,倒也不客气,侧身躺上来把她卷进了怀里,胸膛贴着她的背,大腿压着她的臀,活似个人形被窝,不知有多暖和。   说来这几宿卫茉都没睡好,薄湛顾着她也没怎么睡,白日里还要往大营跑,能撑到这会儿全靠意志,这一躺下,困意便如山倒,谁知怀里的人不停地拱来拱去,硬是把他拱醒了,他伸手箍住卫茉,略抬起身子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卫茉原本也是要睡着了,不知怎的腹中忽然蹿起一阵凉意,像是根冰棱在里头搅啊搅的,微微有些坠痛,一算时间怕是小日子要来了,万一弄在这祠堂的软椅上……想着想着,她噌地爬了起来,动作快到肚子又是一抽,差点栽在薄湛身上。   “火急火燎的做什么?”   薄湛亦察觉不对,直起身子过来扶她,她面色潮红,只觉浑身血液都往脑子上冒,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只简单答道:“我肚子疼。”   “怎么不早说?”   薄湛拉着她下地,抬脚就往祠堂外走,结果没走两步卫茉就打了个跌,险些撞在柱子上,薄湛心惊肉跳地勾住她,再看她脸色已经不对,显然是疼得厉害了,于是二话不说抱起她回了白露院。   那边尤织本来正在悄悄地给薄玉蕊看病,刚施了一圈针还没歇口气,留风急火火地跑过来拽着她去了卫茉那边,一进门,看见在床上蜷成一团的卫茉,立马坐到边上抽手诊脉,没诊多久,扭头把银针盒子翻出来了。   卫茉抬了抬眉梢无力地说:“上次让你看这老毛病都是吃药,怎么这次换扎针了……”   “老毛病?”尤织猝然抬起头瞪着她,神色如同见了鬼,“你以为这是什么老毛病?”   薄湛就站在旁边,卫茉也不好意思说得太明白,含糊道:“不就是……体寒……”   尤织差点没背过气去,旁的没说,先扎了三针入腹,卫茉疼得一缩,差点动了针,薄湛连忙坐到她背后搂着她,语带焦急地问道:“尤医官,她到底怎么了?”   瞅着夫妻二人没一个清醒的尤织就来气,唰唰两下施完针,凶狠地瞪着他们说:“怀着孕在祠堂跪了一夜,你们说怎么了!”   薄湛和卫茉都懵了。   怀孕?她一直都在喝避子汤,怎么会怀孕?   卫茉还在哆哆嗦嗦地算着是不是哪天漏了的时候薄湛已经反应过来,先是狂喜,接着转为凝重和惶急,话都说不连贯了:“那、那孩子……”   “孩子没事。”尤织没好气地说,顺道剜了卫茉一眼,“还当是来月事了?要真是见了血我都没招了,你就哭去吧!”   卫茉唰地白了脸,一时又喜又忧,盯着自己的肚子连眼都不会眨了,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子止不住发颤。   薄湛搂紧了她,一边摩挲着她的手臂一边低语道:“不怕不怕,尤医官说了没事,孩子在里头好好的呢。”   静默了一阵,卫茉突然带着哭音喊了句:“相公……”   薄湛慌忙拍抚着她,吃不准她是怎么想的,又怕她是疼狠了,既担忧又着急,没想到她忽然扭过身子把脸埋进他怀里,挽着他的颈子低声道:“他来得不是时候。”   听了这句话薄湛脸也白了,环着她的手都有些僵硬,尽管知道卫茉说的是事实,可一想到她要是想拿掉这个孩子,他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样。   “可我好高兴他能来。”   已经走到门口的尤织听得嘴角直抽抽,瞥了眼薄湛,几乎快被卫茉这大喘气的半句话弄得崩溃了,半天才缓过来。   “你真是要把我吓死才甘心。”薄湛松下心弦吻了吻卫茉,同时抓着她的手轻轻覆上了肚子,心头一波又一波地涌动着暖潮。   这个家,眼看着要完满起来了。   ☆、山雨欲来   那头薄玉蕊的事情还没搞清楚,卫茉有孕的消息先传了出来,老夫人错愕之余也不敢再罚她,只得遣了大夫送了礼品来,嘱咐她好好安胎,而本该高兴得满地跑的薄玉致却不见了人影,不知在薄湛的安排下干什么事去了。   这厢刚平静下来,大房那边又闹起来了,一个怀着孕的小妾莫名其妙消失了,薄青都快急疯了,找了几天一丁点儿消息都没有,眼看着人形销骨立快要挺不住了,连素来不过问家事的老侯爷都惊动了。   后来薄湛夜里去了老侯爷的书房,待了估计有一个多时辰,不知跟他说了什么,第二天,老侯爷雷厉风行地压下了此事,手段未知,但薄青从那以后就老实了,只是人彻底颓丧了下来,老夫人借机点拨了下徐氏,有让他们重修旧好之意,没过多久,一家三口就搬去了京郊别苑居住。   卫茉惯爱操心,家里外头这一团乱糟糟的事简直让她不得安生,可自从她确认怀孕以来薄湛就把她隔绝了,平时强制她休息不说,有关齐王的事更是一点儿都不透露,卫茉没辙,只好让留风去打探打探,谁知她耷拉个脸说云怀有令半个字都不许说,至此,卫茉彻底哑口无言了。   他们这算是携手并进拉开防线了?   卫茉猜来猜去也拿不准,雾里看花似地过了一个月,孕期反应出现了,每天吐得天翻地覆,彻底没精力去管那些事了。尤织每天按时来把脉,只说反应强烈是好事,说明胎稳了,之前一直怀疑是中了媚香那一次吐了避子汤才导致怀孕,还怕有什么后遗症,现在算是安心了。   就在这一片平和的气氛中,薄玉蕊恢复神智了。   老夫人等人先后去看过,她的精神非常稳定,只是眼角眉梢还有些惧色,尤织说心病还需心药医,于是在她的看护下,薄湛与薄玉蕊促膝长谈了一次,尽管中间她累极休息了好几次,但无可否认,在薄湛深具引导力的言辞下,恐惧的迷雾一点点被驱散,薄玉蕊一边抽噎一边叙述着,往事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实模样。   两年前,她随老夫人参加宫宴,中途去方便了一次,回来的时候迷路了,越走越深,最后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倚着墙角小声哭了一阵,突然听到巷子外有人声,她探出脑袋看了看,原来是九公主和欧宇轩。   当时她只认出九公主云悠,却不知她身旁的男孩儿是谁,出于礼教她不敢贸然上前,想着或许等会儿他们走到这边再去问路也不迟,于是就一直在角落里偷觑着,谁知两人在偏僻的宫殿门口停下了,笑着闹着不小心推开了殿门,云悠先是往里看了一眼,旋即面色大变地阖上门,并不停推着欧宇轩,说让他先回宴席上,欧宇轩虽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照做了,然而就在他转过拐角没多久,门里突然探出一只手把云悠抓进去了!   薄玉蕊亲眼目睹这一幕,吓得直打摆子,腿软得走都走不动,就这么一直瘫在地上,直到宫殿里的人走出来,先是两个侍卫抬着一个麻布袋子急匆匆往暗处而去,随后一男一女也出来了,衣容华贵,姿态端庄,只是脸色都十分难看。   “谦哥,刚才好像还有个人……”   “别慌,好像是欧晏清的儿子,料想他那个角度没看到我们,以防万一,我会找个机会除掉他。”   女子霎时浑身都绷紧了,却没有反对,只低低地吐出一句话:“那你要小心些。”   “放心吧。”男子抚了抚她的肩,神态十分亲密,“你先回宫,这件事先别让齐儿知道,省得他那毛躁的性子坏了事。”   “我知道了,你也回宴席上去吧,免得时间长了惹人疑心。”   男子颔首,端步离开,女子站在原地望了会儿他的背影,旋即也抽身离去,自始至终没有人发现薄玉蕊的存在。   薄玉蕊已经吓坏了。   她知道那个麻布袋子里装的是谁,也认识那一男一女,更重要的是,十四岁的她虽然胆小怕事,但并不是不懂世故,她很清楚他们是在这里偷情。   那是当朝丞相骆谦和身为贵妃的蒋静池。   这个认知犹如五雷轰顶,已经让薄玉蕊口不能言,再加上云悠可能已经死亡,恐惧感深深地包围了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宴席上的,后来发癫的情形她完全没有了记忆。   薄湛听到这里不由得感到庆幸,幸好当时薄玉蕊没被发现,不然恐怕侯府也遭了难,而这桩秽乱宫廷的丑事将被永远地掩盖下去,所有因此而枉送了性命的人都将成为一坯黄土,被深埋在地底永无复明之日。   可怜欧家满门,因为这莫须有的罪名被判了斩刑,甚至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触犯了什么秘密,这一对淫妃奸臣,着实可恨至极!不千刀万剐实难消他心头之恨!   等薄玉蕊睡下之后薄湛回到了白露院,斟酌再三,还是把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卫茉,为了让她有个缓冲,他尽量简化了事情经过,也幸好卫茉做足了心理准备,听完之后固然心痛难抑,最终还是稳下了情绪,毕竟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不过由此一番折腾,卫茉身上又潮又湿,泪水汗水黏在一起,甚是难受,因着怀孕初期无法入净池泡汤,薄湛便绞了热帕子来给她擦身,待脱了衣衫之后,入目一片雪白腻软,他不由得欣慰地叹了口气。   “倒也不亏这一个月填鸭似地喂你,可算是胖起来了。”   卫茉斜倚在榻上假寐,本来心里难受得紧,经他一说倒是松快些了,半抬起眸子瞅了他一眼,径自抚着肚子说:“可这儿怎么也没个动静。”   薄湛掀开她的手仔细地瞧了瞧,一会儿横过来一会儿歪过去的,最终得出个结论:“怎么没有?你再摸摸,鼓起来了都。”   卫茉狐疑地睁大眼,一手勾着他的脖子缓缓起身,挺直脊背盘腿坐着,再低头一看,倒真是有些弧度了,她淡淡勾唇,嗓音都漾起了喜悦:“还真是。”   “莫不是双胎吧?”薄湛给她套上衣裳,半是玩笑半是真地说道。   “快去瞧瞧你自己,都快痴怔了。”卫茉佯装把他往铜镜那儿推,“一个都让我吐得天昏地暗,这要是来两个还不得在里头翻了天?”   薄湛一本正经地说:“夫人放心,为夫知道你辛苦,这都记着账呢,甭管出来几个,都少不了要挨一顿打。”   “快省省吧你。”卫茉剜了他一眼,自己却没绷住笑了。   差不多也到了午睡的时间,薄湛从背后把卫茉卷进怀里,陪她一块儿入眠,她如今比以往更嗜睡,不消片刻眼皮子就耷下来了,只是今天心里挂了事,似有条虫子在钻,怎么都不踏实,她挣扎了半晌,又把眼睛睁开了。   因着自己怀孕的事,她想到了同样身怀六甲的蒋贵妃。   “相公,你说齐王和十一公主,还有蒋贵妃肚子里的这个,究竟是不是皇上亲生的?”   薄湛的冷哼声从颈后传来:“别的不说,我很早之前便听闻齐王私下称骆谦为相父,如今看来不是空穴来风,亲密至此,多半不是皇上的血脉。”   “偏他最得帝宠,若这云家的江山落到他的手里可真是……”卫茉悠悠叹了一声,空落落的没了下文。   “落不到他手里。”薄湛眯着眼,早已藏计于心。   下午他约了云怀、霍骁和陈昕阳在别苑会面,意在敲定计划,如果说之前还无法置云齐于死地,那么薄玉蕊所言就如同一场东风,来得恰是时候,只要把今天他听到的事情告诉他们,计划就正式进入了倒计时,届时蒋贵妃和骆谦的丑事被抖落出来,不管云齐是不是皇帝的骨肉,他都已经失去了皇位的继承权。   至于云怀,如今时局已变,他手握二十万边防军,只要云齐落马,他要争不是没机会,但薄湛知道他淡泊名利无心皇位,也一直很尊敬云煜这个兄长,所以他恐怕不会借此机会上位,那么大家的目的几乎可以算作统一了。   复仇之举已经势在必行。   不过关于欧家的事他们曾经有过相同的意见,那就是暂不言明,毕竟卫茉的身份不能暴露,欧宇轩站出去也有一定的危险性,为了妥善起见,一切还是要等云齐栽了之后再作考虑,只要皇帝对他彻底失去了信任,这案子翻起来才会更加容易。   想到这,薄湛偏过头看了眼枕在自己臂弯的卫茉,她已经睡熟了,粉颊偎着他的胸膛,拂云眉还微微蹙着,显然睡过去之前还在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薄湛不由得伸手抚平了她的眉,又把手覆上了她的肚子,温热蔓延开来,卫茉立时舒服地嗯了声,无知觉地贴近了身子,薄湛轻轻一笑,这才闭上眼随她一同坠入梦乡。   ☆、风云突变      临近过年,还有一个月就休朝了,皇帝正准备带着蒋贵妃去温汤行宫休养,然而今晨的朝议却将此事永久性地中断了。   这天,陈昕阳手持一本卷宗进殿,长跪堂前不起,直言其父之死另有冤情,一时举座皆惊,皇帝皱着眉头逐一翻过太监呈递上来的卷宗,当看到中间夹着的那张地图时陡然沉了脸,那分明就是张京郡的简绘图,上面洋洋洒洒印了十几个红点,分别标注了地名,而其中两个便是当初起火的铸造坊和前户部侍郎的府邸。   “陈卿,这是何意?”   陈昕阳叩首,微冷的嗓音回荡在殿中:“回皇上,此物乃微臣在家父书房寻得,藏得极为隐秘,家人皆不知晓,微臣仔细端照过上面的日期,乃是去年家父被杀前落笔,所以微臣不得不怀疑,此事与家父之死有莫大的关联。”   皇帝按着那张纸的力道又重了几分,略一耸眉,道:“你的意思是……主导毒杀案的凶手并非北戎刺客而是余庆?”   “不尽然是。”陈昕阳刚说了四个字便感觉芒刺在背,他没有管这股深重的杀意从哪来的,继续陈述道,“皇上请看,这张地图上的标记之处多半还在经营,而余庆早已畏罪自杀,可见他只是做了替罪羊,真正私铸银钱杀人灭口的一定另有其人!”   朝堂上忽然陷入了一种可怕的静默中。   谁都知道当初接手余庆贪银案的是齐王,抄了家上缴到户部的不足三千两银子,而这张地图上分明印着余府地下深处也有个藏银窟,若属实的话,齐王不是自己贪了就是悄悄毁掉了,贪了倒还好说,毁掉的话就值得深思了。   皇帝一早便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了,脸色难看得半天没作声,群臣道是他有心袒护齐王,没一个敢说话的,熟料此时薄湛出列了。   “皇上,此事严重涉及到京郡的治安、商事及民情,臣身为京畿守备营统领,理应身先士卒,恳请皇上允臣彻查此案!”   一向装作透明人的云怀破天荒地插了一脚进来:“儿臣附议,愿与靖国侯一同协查!”   骆谦立刻眉眼冷沉地接道:“臣反对,仅凭一张不知来历的地图便要推翻两个大案,这为免也太过草率了,退一万步讲,就算这张地图是真的,陈阁老究竟是为了查案还是他本人就是参与者之一,这都不好说。”   姜还是老的辣,寥寥几句就把脏水泼了回来,陈昕阳气得直抖,朝臣们面色各异,然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殿外站着的小太监已经悄悄消失了一个。   霍骁看得清楚,明白他是去报信了,这样就算要查,等齐王和丞相把赃物处理干净也就查不到什么了,于是他立刻似笑非笑地说道:“丞相大人也不必如此大动肝火,究竟这张地图是否属实,查一查这些标记点不就知道了吗?”   骆谦猝然回头望着他,目光森冷,令人不寒而栗。   “儿臣觉得可行。”煜王拱手上前肃然道,“横竖这些标记都在京郡之内,最多三天便可查清,儿臣愿带领天袭营士兵协助三弟及靖国侯,请父皇恩准!”   皇帝看了齐王一眼,冷然吐出一个字:“准。”   轰轰烈烈的大搜查就这样开始了。   时间还是宽裕的,说是三天,两天不到就把地图上所有的铸银窝点翻了个底朝天,当然,这是因为薄湛早就让梁东领着亲信分守在各处,只消一声令下就把人控制起来了,云怀他们再领着人去不过是走个过场,不然真等到一个个查过去,那些人早就闻风而逃了。   事实证明,耗费一年多查来的东西,回报也高得超乎了他们想象,抓获匠工一百多人,收缴白银五十万两,一天之内全部运回了天都城。随后煜王亲自组织三司会审,连续审了几天几夜,把涉案官员一个个挖出来,从知府小吏到钦差大臣足足有二十人之多,清单列出来交到皇帝手里时,整个御书房被砸了个稀巴烂。   再往后就不干他们的事了,皇帝驾临三司,亲自审问涉案的三品大员,得出结论之后当即判了斩立决,家眷流放雁荡关,然后就到了齐王,亲王头衔被削,幽禁宫中,重见天日遥遥无期,而从始至终都是主心骨的骆谦反倒安然无事,如同一棵参天大树般屹立不倒,堪称奇迹。   到此也不过才半个月的光景。   在旁人看来,这是煜王和怀王联手的一次巨大胜利,一个获得了名声,一个占据了地位,将剩余利益瓜分得干干净净,实为大胜,然而在薄湛和云怀看来,这一次实在败得彻底。   “私银一案引发如此大的祸端,江南和边关深受其害,危殆深远,到头来只换了个亲王的头衔……”云怀叹了又叹,眼底尽是失望,一腔公正和仁义无处宣泄,囿于心中,如烈火焚烧,时刻难安。   “你怎么到现在还看不透。”薄湛举盏与他碰了碰,黄汤下肚,灼心灼腹,到了嘴边就成了讽笑,“多年前你远走边关,一为扞卫疆土,二不就是为了躲开这糟心的朝局,区区几年,你能指望它有什么变化?还是觉得煜王能将它收拾得海清河晏?”   云怀也仰头喝光杯中酒,苦笑道:“我懂的,只是……”   只是不愿说,当今圣上还在位一日这朝局就不会有所更改,放眼难及的地方,百姓依旧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士兵依旧在寒冷和饥饿中守着白华千丈的边关,一夕逢乱,大厦将倾,这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不知要葬送在谁的手里。   “罢了,不是还有后招,若再不成,我们再来喝这杯苦酒。”薄湛洒脱一笑,拂开了琉璃杯盏,朝云怀摊开掌心,“今夜宫中尚有一役,全仰仗你了,堂兄。”   最后两个字短促而沉重,却激出了云怀的笑容,他伸出右掌相击,紧握许久。   “莫说这些套话,成与不成我都备好薄酒,时局容不得我们醉,自醉一番便是。”   薄湛大笑不语。   待到了暮霭沉沉之时,王府门廊处挂上了长信灯,摇落无数残影,随着那三长一短的更漏声逐渐沉寂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之中,登上高台眺望天阙,亦是一片灯火灿烂,却莫名透出一股森然幽坠之感。   矗立于皇庭正中央的太极殿,宫灯刚刚熄灭,明黄色的龙辇已候在殿外多时,只是不知主人要去何处。总管太监刘进甩着拂尘缓缓步入内室,绕过九枝火树烛台,在御案前五步处停下,轻言细语地问道:“陛下,过后可是去毓秀宫?”   皇帝烦躁地挥挥手,道:“回天兮宫。”   刘进沉默了一会儿,又试探地说:“可方才太医院送来了医案,说是……说是贵妃娘娘今儿个见了红,差点就……”   皇帝啪地把笔一拍,墨汁溅得四处都是,刘进连忙深伏了下去,不敢再说半个字,半晌过后,令人窒息的静寂终于有了声线的起伏。   “去毓秀宫。”   “奴才遵命。”   漆黑的夜幕下,圣驾悄然降临了那个来过无数次的地方,里头却是黑灯瞎火一片,惟有寝殿内的壁灯隐约散发着昏黄的光芒。皇帝见状微一蹙眉,只道是蒋贵妃不舒服歇下了,却也没有掉头离去,而是挥退了一干宫人独自走了进去,可越走近人声越密,低吼伴着嘶叫,十分刺耳,骤然拉紧了皇帝脑子里的那根弦,绷得生疼。   “蒋静池,时至今日你嘴里仍没有一句真话!当年你与我爹苟且逼死我娘,这笔账我都不曾与你算过,如今你还来迫害我的夫君!你见不得我好,我死了也要拖你下水,再拉上你心爱的儿子女儿,横竖这里头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   “你敢!”蒋贵妃素来温婉的声音变得尖锐,似乎被逼得恼怒而慌张,“本宫再说一遍,你嫁予秦宣不过是你爹牵制他的手段,杀他亦是你爹的决定,从头到尾皆与本宫没有任何关系,你胆敢轻举妄动,毁的是你们骆氏满族!”   洛子喻仰头大笑,涕泪横流,已经状若疯癫:“毁了又如何?依你所言,我爹都能狠下心杀害自己女儿的夫婿,这种家不要也罢!这一世,我和姐姐都沦为云齐和云锦的牺牲品,善恶到头,天不降报应,我自要让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付出代价!”   说完,她扭过身子就往外冲,蒋贵妃的呼喝声远远落在了身后。   “林嬷嬷李嬷嬷,快给本宫绑住她!”   说时迟那时快,嬷嬷们一拥而上,却没料到洛子喻身手如此敏捷,竟从手脚空隙间连闪带躲地冲到了外室,猛地拉开大门,被外头那道金黄色的衣影吓得惶惶顿住,可仅仅只是几秒的时间,她猝然放声狂笑了起来。   “哈哈哈……说报应报应到,十几年了,蒋静池,你也该下去向我娘赔罪了!”   蒋贵妃急急追上来,看到门口的人如同见了鬼,魂魄瞬间飞散开来,惊骇到了极点,双膝一软,再也直不起身子。   皇帝一步一步走进来,停在她的身边,影子旋即覆来,如泰山压顶,沉得让人几乎都要陷进了地底,蒋贵妃剧烈颤抖着抬起头来,却见靴底迎面蹬来,猛地落在了她腹间!   ☆、高阙观刑   破晓时分,宫中最高的仰天楼上挂起了白幡,迎风招展,舒摆不止,一个时辰后,礼部派来的司仪太监叩响了怀王府的朱漆大门,阐明来意之后,仆人们的脚步声猝然急切了起来。   蒋贵妃薨了。   云怀不疾不缓地整理着朝服上的宝蓝色玉石扣,听到消息并没有惊讶的神色,只轻声问道:“侯府那边通知了吗?”   “回王爷,已经派人去了,不过侯爷并不需要进宫抚丧,想是一会儿的朝议上才能见的到。”   “是本王忘了。”云怀神情莫测地弯了弯唇,振袖踏出门外,“那咱们就先去罢。”   太和殿前,朝臣们已经三三两两地聚成了好几堆,议论声颇大,云怀从后宫过来,充耳不闻地踱至堂前,视线与薄湛交汇,两人眼底俱是一片月白风清,不见一丝波澜,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未过多时,云煜从后室走出来,站在鎏金七阶的顶端轻咳了一声,嘈杂声戛然而止,众卿各归各位,一齐俯身下拜。   “臣等参见煜王殿下。”   “免礼。”云煜摆摆手,扫了眼神色各异的众人才道,“贵妃娘娘新丧,父皇悲痛欲绝,特命本王代理朝政,诸卿有事即可报来。”   堂下鸦雀无声,十分诡异。   照形势来看,煜王党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事来做,只要不是边关起火,一切事项都可压后再论,而齐王党个个都白着脸,仿佛天塌了一样,更没心情去关心职务上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了,毕竟脑袋都快不保了,哪还管得上帽子戴得正不正。当然,还有少部分中立派,平时深受党争之害,现在恨不得搬个小板凳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戏,谁还会不知趣地跑上去议事?   静默半晌,云煜终于再度发声。   “既如此,听完这道旨意,今日便散了罢。宫中行丧,朝议例停三日,司礼监夜不锁院,诸卿有何要事尽可上疏。”   众臣皆呼遵命,稍后,总管太监刘进展开明黄绸布,朗声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贪银案致江南一带民生聊匮,积怨滔天,皇二子云齐罪不可恕,本已褫其封号,犹望悔改,岂料他结党营私,意欲淆乱清流,祸害朝纲,朕深恶之,特命宗人府查办,连同其朋党逐一清缴,择日问斩。”   话音刚落,几名臣子当即瘫软在朝堂上,面如金纸,汗水狂涌,然而云煜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自拂袖离席,仿佛刚才刘进宣读的只不过是一张普通诏令。   薄湛与云怀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想着,或许自今日始,他们要亲眼见证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巨大变化了。   行刑这天,薄湛带着卫茉登上了峥嵘阁,遥遥数十米,整个刑场一览无余。   欧宇轩带着人.皮面.具静立一旁,云怀、霍骁等人随后而至,整个楼层被包了下来,纵使下面的大街上人潮汹涌,上面却静得连落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茉茉,你怀着孩子,还是不要看这血腥场面了罢。”王姝面带忧虑地劝道。   卫茉不作声,一径盯着刑场上那两个空空的断头台,唇齿紧合,一刻不曾松开。   见状,云怀瞅了眼她的腹部,不自觉地拧起了眉头,再看看薄湛,亦瞅着同一个地方,担忧且饱含无奈,难以吐出一言半语。   这种时候谁能拦着她?   不能硬来就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了,云怀略微招手,小二毕恭毕敬地送来了许多小食,林林总总堆了一桌子,云怀选了个卫茉爱吃的推到她面前,道:“差不多也快到午时了,先吃些东西吧,心思再重总不能饿了孩子。”   卫茉这才缓缓回过头来,眸光在小食上转了几圈,终是抬起了手,捏着银匙舀了一口热腾腾的鸡茸汤送进嘴里,滋味甚是鲜美,可咽下之后嘴里还是泛苦,反复几次,她垂眸盯着那清亮的汤水不动了。   “是不是不好喝?我让他们换别的来。”   薄湛刚扬起手就被卫茉拽住了袖子,她清冷且压抑的嗓音回荡在方寸之间:“你们别张罗了,行刑快开始了,看完我就回去。”   她本就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千金,疆场御敌无数,怎会见不得这点血?这一天她已经等太久了,不会缺席也不能缺席,既然当初能从容地与敌人同归于尽,今天这种不伤分毫的场面,她又怎会控制不了情绪的波动?   这些话,了解她的人都懂,比如薄湛,只是必定忍不住担心,卫茉自己也清楚,所以绝口不提,只用行动来证明。   薄湛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说,转过头面朝云怀问道:“这些天你进宫可曾见着皇上?”   “去天兮宫拜见了几次,有一次还是与皇兄一起去的,皆被挡了回来,说是龙体欠安,谁也不见,朝廷内外之事也全都交给了皇兄处理,一概不过问,想必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了,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   云怀声线恬淡,虽听得出关心,却无一丝同情,毕竟他幼年的遭遇皆与皇帝宠信蒋贵妃和云齐有关,若要完全放平心态对待这件事实属不可能,如今能做到这份上已经算是他孝思不匮了。   霍骁不由得叹道:“王爷有这份孝心,相信皇上有朝一日会感受到的。”   “希望吧。”云怀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扭头望向了远处的刑场。   烈阳缓缓挪到了正上方,如岩浆般泼撒在发白的石板上,日晷上的指针也恰好与阴影重合,一阵密集的鼓点之后,云齐和洛谦被带上了断头台。   两人都穿着雪白的囚服,还算体面,只是容色憔悴,唯一不同的是,在百姓的围观和唾骂下,云齐的脸色由涨红变得灰败,透着死沉的暮气,而洛谦始终面无表情。   在被监斩的士兵狠狠一推之后,两人都扑倒在铡刀之下,一个抬起头,一个情绪爆发,慌乱地大声喊道:“父皇!儿臣是冤枉的,是冤枉的啊!”   自古以来,处决皇子都要留一手,以防上头改变主意,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况且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云齐犯的并不是谋朝篡位那样的逆天死罪,或许到最后一刻皇帝会改变主意也说不准,于是百姓们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事态如何发展。   可他们万万没料到,监斩官乃是铁面无私的张钧宜,时辰一到,他眼都没眨就把生死签扔下了案台,由得云齐失控呐喊,还是被不由分说地压到了刀下,一点放缓的意思都没有。   “午时已到,行刑!”   “不——放开本王!滚!”   云齐仍在狂乱地咆哮着,距离他几步之遥的洛谦却静得可怕,漠然地梭巡着沸腾的人潮,随后微微仰头,视线落在了巍峨的楼阁之上,凝望片刻,倏地弯唇笑了,笑意直戳众人心底,旋起一股凉丝丝的阴风。   卫茉倏地捏紧了五指。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即便洛谦能看清楚他们坐在这里,那个眼神又是什么意思?没有一丁点惧怕或恐慌,反而诡异得令人心颤。   她探过身子想看清楚,可惜时间不给她机会,只见满身浊汗的刽子手猛然松开了手中紧攥的绳索,尖利的斧刃从顶端呼啸而下,一声闷响,两颗头颅落地,鲜血四下飞溅,犹如地府盛开的彼岸花,鲜艳得让人胆寒。   卫茉身子一松,失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结束了,茉茉。”云怀凝睇着她轻声说道。   卫茉微微颔首,未置一词,身旁的欧宇轩已经眼眶湿热,她却没有一点要掉泪的样子,因为她知道,她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朝廷还未还她欧家一个清白。   薄湛明白她心中所想,抚了抚她柔软的发丝,浅声道:“你放心,等皇上归政之后,我会在朝上提出重审御史案的事,我们证据确凿,翻案指日可待。”   云怀亦道:“若不是一直未见到父皇,此事我早已揭开了,你再耐心等些时日。”   “我明白。”卫茉半垂着眸子望向那一滩猩红狼藉,眼神难掩晦暗,“他们一死,不知道有多少冤案要被翻出来,或许审理之期遥不可及,但总有了慰藉和盼头。”   “你能这么想就好。”霍骁低声道。   卫茉略微展颜道:“那么,我头上这顶叛贼的帽子什么时候能摘掉,全仰仗各位了。”   几个男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丝丝笑意。   就在这时,云怀的暗卫从回形楼梯底部跑上来了,黝黑的面庞上透着焦急,可见到上头这么多人都在,一时又不知该不该开口,见状,云怀干脆地挥手道:“有事但说无妨。”   暗卫咽了口唾沫,道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王爷,边关急报,北戎大军压境,煜王传令下来,让您和侯爷速速进宫商讨对策!”   “什么!”   两人拔身而起,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之色——好端端的,北戎怎会突然来袭?   事不宜迟,必须立刻进宫,云怀果断吩咐道:“备马!”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终于知道了贵妃和丞相的丑事,不露风声地处死了他们,但是丞相死前那个笑……小伙伴们自行发挥脑洞吧!   ☆、大军来袭   对于天.朝而言,北戎已经是某种意义上的宿敌,它的来犯并不稀奇,可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是太微妙了,然而更让薄湛和云怀惊异的是,此次受到攻击的是三大关隘之一的昭阳关,无论从战斗力还是防御力来讲,都是短时间内难以攻克的。   北戎到底闹什么幺蛾子?   薄湛和云怀抱着怀疑的态度进了宫,等拜见过云煜并查看过战报之后,这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北戎向来以机关之术闻名,其工艺远远领先于天.朝,这也是它能与天.朝抗衡如此多年的主要原因,而这次之所以瞄上昭阳关,是因为发明了针对当地地形的飞天鹰隼,半天的工夫炸得昭阳关内火光烛天,守军却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才向天都城发出了求援的消息。   其实说白了还是想看看天机营有没有什么新型机关能够克制这玩意,云煜招来天机营的臣工商讨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或许射程较远的火铳可以击落飞天鹰隼,而最多一批的火铳配给了京畿守备营,所以这才宣薄湛前来。   “王爷的意思是……让臣与怀王领着火铳军赶赴昭阳关?”   云煜颔首道:“不错,守备营的火铳军是你一手训练起来的,由你带领再合适不过,只是昭阳关唐擎天那个臭脾气本王也清楚,以免他阵前为难于你,皇弟担当监军最好,万一有什么矛盾也能压得住他。”   这一番话倒是什么都顾及到了,薄湛没有反驳的理由,只垂低了黑眸道:“臣遵命。”   云怀略一扬袖,拱手答道:“臣弟谨遵皇兄安排。”   云煜拍了拍二人的肩膀,颇为欣慰地说:“父皇尚未恢复元气,朝中琐事还需我盯着,前方战线就倚靠你们了,等你们凯旋归来那日,我在煜王府设宴,亲自为你们接风洗尘。”   “谢皇兄。”   “谢王爷。”   就这样,报仇雪恨的余波尚未过去,很快就被紧张的军情所替代。   由于此去昭阳关路途甚远,当天他们就要启程,云怀向来独身一人,没什么可交代的,早早去了汇合点等薄湛,而薄湛听过了老太爷和老夫人的谆谆嘱咐,最后没拗过卫茉,被她一路送到了城外。   眼下时节已经很冷了,路面尽是积雪,沿着车辙挖出来的路很快又被覆盖住,原本一炷香的路程足足行了快一个时辰,似乎是老天有意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去驱散这浓浓的离别之情。   “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你要自觉些,多听尤医官的话,侯府的事自有给娘和玉致帮你挡着,即便是天塌下来了也不需要你去顶,什么都不要多想,只管安心养胎,知道吗?”   卫茉淡淡地横他一眼,道:“往年我去边关打仗总被我娘和姝姐姐念叨,眼下去打仗的是你,结果我还是被念叨,这可真是稀奇了。”   “我在同你说正事,正经点。”薄湛虎着脸道。   “哪里不够正经?这不是听着呢?”卫茉伸出雪白的柔荑抚了抚薄湛的甲胄,忽然倚过去勾住了他的颈子,“三日一封家书,可别忘了。”   薄湛怕坚硬的盔甲挤到了她的肚子,连忙将她柔软的身子拉开一些,她却不依不饶,箍得更紧了,他只好无奈地环住她的腰说:“我只是去协战,这点空闲还是有的,你若是听话,即便一日一封又如何?”   卫茉佯嗔道:“你都说了一万遍了。”   其实也怪不得薄湛,自从怀孕以后卫茉脾气见长,偶尔也会无理取闹,多半是身体不适引起的,平日有他陪着哄着自然无事,可眼下他要走了,万一这几个月孩子长大了闹腾得越发厉害可怎么是好?他简直有种抓耳挠腮的冲动,这一大一小,真是让人牵肠挂肚难以割舍。   想到这,薄湛吻了吻卫茉的粉颊,满怀柔情地说:“茉茉,我知道这个孩子来之不易,你也怀得很辛苦,我本该陪你度过这段日子……”他顿了顿,狭长的眉眼闪起坚毅的光芒,“相信我,我会尽早回来的。”   卫茉半边脸陷在薄翳里,低低地唔了一声,道:“若不是怀着他,真想跟你一块儿上战场,收拾了那帮蛮子,顺便见识下夫君大人英勇御敌的雄风。”   薄湛展颜一笑,刮了刮她小巧玲珑的鼻子说:“别人家的夫人送丈夫出征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平安归来,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一双小手沿着冷硬的束带绕到了他的腰后,胸前的娇躯偎得更紧了,几乎没有一丝缝隙,轻柔的嗓音随着呵出的白气袅袅直上,携着傲意飘入他的耳朵。   “我不是寻常妇道人家,我夫君也不是泛泛之辈,该祈祷平安的应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犯我国威的蛮子才是。”   薄湛忍俊不禁,蓦地揽紧她说:“我从不知道夫人如此崇拜我。”   卫茉啄了啄他的唇,轻笑道:“那是当然。”   谈笑间马车已驶出北门,通往官道的岔路口停着云怀的车驾,两人暂时停止了说话,下车与他打招呼。   “见过王爷。”   卫茉踩在半尺深的雪地里像模像样地施了个礼,云怀板着脸托住了她下弯的身子,道:“平时私下里没见你多守规矩,眼下不过是去打个仗,你行这么大礼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一去不回了!”   “王爷为国为民出征,当受重礼。”   听到这句话云怀的脸色才好看了些,盯着卫茉温婉的侧颜,隔了好一会儿才道:“云齐刚死,朝中余孽未清,最近没事少出门。”说完,他从腰间掏出一枚玄铁令牌递给卫茉。   “这是何物?”卫茉不解地问道。   “我留了二十名暗卫在天都城,你尽管凭此物差遣他们。”   卫茉想了想,坦然收下了,面上还挂着一缕恬淡的悦意:“多谢王爷,那我就不客气了,只不过王爷要是去太久的话,可就别怪我使唤这些精锐侍卫给我儿子洗尿布了。”   薄湛扶着额头笑了。   云怀冷哼道:“最好是个儿子,生个闺女像你这样,京中可没几个青年才俊能吃得消。”   “承王爷吉言。”卫茉勾唇淡笑。   眼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梁东已整好队伍在前方等待,薄湛压下满腹离愁,拢了拢卫茉的斗篷,道:“该回去了。”   卫茉深知军情紧急,断没有因私事耽搁的道理,于是她望了望他们二人,垂下螓首抚着肚子,用欢快的语气说道:“跟爹爹和舅父再见。”   薄湛当即蹲下身子隔着厚重的衣服亲了亲她的肚子,温柔地笑道:“乖,爹爹不在家时不许闹你娘亲,不然回来揍你的小屁股。”   卫茉笑着没说话,眸光不经意掠过云怀,他僵硬地站在一旁,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心跳直往外冲,震得耳膜轰轰作响。   若是茉茉嫁了人,生的孩子是该叫他舅父的罢?纵使她不在了,可这个孩子仍然是她血脉的延续,这一声简直叫到了他的心坎里。   容不得他平复心情,卫茉似谑似真的话又传了过来:“嗯?舅父好像不太想理你,那咱们就回去罢,另外两位舅父肯定不会这样。”   她说的是欧宇轩和霍骁。   云怀见她转身欲走,终于找回了声音,低咳一声方道:“回去就回去吧,天寒地冻的,少在外头晃悠,舅父也该走了。”   说完,不等两人瞧他的脸色,他健步如飞地迈向了京畿守备营。   “爹爹也走了。”薄湛不舍地看着卫茉,忍住再次拥她入怀的冲动,亦转身朝营中走去,每一步都难分难离。   申时正,大军正式启程,开往千里之外的昭阳关。   雪山连绵,白华万丈,穿着铮亮盔甲的火铳军犹如一条银色的缎带,徜徉在蜿蜒曲折的道路中央,形成一道迤逦的风景,引人注目。薄湛和云怀驾马行在最前方,一路都在讨论战术,中间休息的空档,薄湛习惯性地掏向腰间的水袋,没想到却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锦囊。   “那是什么玩意?”云怀瞥了一眼问道。   薄湛扯开丝线,淡紫色的丝缎里包着两块银牌,拿出来一看,四四方方,上面刻着两个斗大的字——平安。   他忽然笑了。   差点被她那冠冕堂皇的高帽子骗过去了,这个言不由衷的小妖精,心里还是紧张他挂念他的,只是不爱表达罢了。   “是个平安符,喏,还有一块估摸着是给你准备的。”   云怀瞪了半晌,最终还是接过来收进了袖子里,好久都没说话。   从前茉茉也爱做平安符给他,往往都是缝制在衣衫的内侧,贴近胸口的位置,如今再次收到这东西,模样不同,意义也不同,却让他有种相似的感触。   罢了,不想了。   云怀下令道:“让他们加快速度,天黑之前要到达隶城。”   梁东扭头去传令了,身形错开,露出薄湛深邃的笑容。   是得加快速度,他可不想错过他和卫茉第一个孩子的出生。   ☆、寺庙上香   在薄湛走了月余的时候,年关到来了。   侯府一切如常,并没有说主心骨不在就过不好这个年,只不过有两个战死沙场的儿子在,老夫人多少还是心有余悸的,于是将将过完年就带着卫茉去了白马寺祈福。   卫茉尚未显怀,行动方便得很,孑然一身就准备出发,两个丫头却如临大敌,在车里又是摆暖炉又是铺软毯的,生怕冻着她颠着她,聂峥和十几名暗卫也寸步不离地保护着,实在让她哭笑不得。   之后两辆马车先后驶出了侯府,介于到白马寺有半个时辰的车程,留光便拣了些杂七杂八的事说给卫茉听,免得她无聊。   “小姐,方才我从引岚院那边经过,里头正闹着呢。”   卫茉挑了挑眉道:“闹什么?”   “还不就是大夫人……”留光声音压低了些,透着轻微的不屑,“她说六小姐的孩儿最近不太好,想让六小姐跟着我们一块儿去祈福,老夫人怕她过了病气给您,不肯带她一块去,大夫人就不依不饶地闹,最后老夫人发火把她赶出院子了。”   卫茉听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抿了抿唇道:“这种事听过就罢了,莫在别人面前提,免得招人口舌。”   “您放心,我省的。”留光乖巧地点了点头。   自从邱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之后,薄玉媱凭借皇亲国戚的身份侥幸保住一条命,却在打击之下早产,孩子从出生就病恹恹的,怎么养都不见起色,而她也似变了个人,寡言少语,深沉阴鸷,即使在老夫人面前都不加遮掩。   在这种情况下老夫人当然不可能带她和卫茉一同去祈福,怎么说邱家的事情多少都与薄湛有关,如今薄玉媱又是这种状态,还是尽量少跟卫茉接触的好,身为长辈,这点事她还是心里有数的。   除此之外,老夫人本来准备让卫茉搬到别院去住的,就像薄青夫妇一样,只是薄湛这一走,她也不放心卫茉一个人住过去,便就此作罢了,然而在马氏眼中这就是老夫人偏向二房的表现,所以她才急着让薄玉媱多在老夫人面前走动,重新得回宠爱,可惜,她终究只是个狭隘的妇人,弄不清这件事背后的深意——若老夫人真的不疼薄玉媱了,那么搬出去的就会是她。   卫茉当然拎得清这些事,所以她的态度一直是淡淡的,老夫人愿意为了她腹中孩儿多疼爱她一些,她便坦然接受,若是为了薄玉媱要让她僻远而居,她也甘之如饴,她眼下唯一会费神想的事就是根据昭阳关传来的战报分析薄湛什么时候会回来,其他的对她而言根本不重要。   “留风,今儿个信送来了么?”   “还没呢小姐,估摸着我们从白马寺回来信就该到了,那些驿兵都准时得很,从没送迟过。”   卫茉一怔,旋即浅浅勾唇道:“好像是的,我这记性是越来越差了。”   两个丫头立马笑开了,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着,表情十分夸张。   “您可算意识到了,昨儿个可是让我去浇了两次花呢,还有那只虎头鞋,若不是留风拦着,您差点做了两只一模一样的!”   “后头那个不算,我本就不擅女红,横竖姐姐那天送来不少,以后不做了。”   王姝自从听说她怀孕之后不知道送了多少礼物过来,其中就有婴儿穿的小衣服,都是她亲手缝制,说是长嫂如母,自当为卫茉准备着,卫茉正值情绪敏感之时,一听这话差点掉泪,东西自然全部收下了,还感叹了好一阵。   “那倒是,霍夫人兰心蕙质,她挑的东西没有不好的,何况这些小衣服还是她一针一线做出来的,料子软和,花纹又精致,小少爷将来肯定喜欢!”   留风瞥了眼留光,挑眉道:“你怎知一定就是小少爷?霍夫人做的衣衫可是男女都适用的。”   “唔……也是。”留光沉吟一阵,扭过头笑嘻嘻地问卫茉,“小姐希望肚子里的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卫茉抚摸着腹部,面上泛起了柔光。   薄湛走之前还念叨,说要是生个像她这么聪慧的女孩就好了,她一心只想满足他的愿望,自己的想法倒变得不重要了,甚至在幻想要如何养育一个女孩长大的过程中她逐渐领会到了母亲的伟大,舍得让自己的掌中宝离开衣食无忧的家,去到那么远的边关与敌人为邻,这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却还时常觉得母亲念叨得太烦。   她醒悟得太晚了。   脑海里又浮现出许多往事,卫茉沉浸在其中,直到马车停下才恍然清醒过来。   留风撩起车帘探了探头,回过身道:“小姐,白马寺到了。”   说罢,她率先下了马车摆好矮凳,卫茉身形利索得很,一下子就落了地,竟比先到的老夫人还要快,见老夫人微微皱眉,她知趣地低首敛眉,假装没看见。   随后一行人来到了山顶的大殿,由于山道完好,马车是直接驶上来的,省去爬山之累,只需走几步便可参拜佛像。   今日人不是很多,殿内稀稀疏疏只有几名信女在进香,老夫人和卫茉走到侧面摆放蒲团的地方跪下,婢女们立刻去进了香火钱,又拈来两只香递予她们,她们伏首跪拜了三次才把香□□了烟火缭绕的香案之中。   “菩萨在上,信女云臻诚心祈求孙儿薄湛平安归来,请您千万保佑他,信女在此叩谢。”   老夫人的声音虽然很轻,字词也说得很快,但最近勤练内功的卫茉听得一清二楚,当下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老夫人不是为了她腹中孩儿来祈福,而是为了薄湛。   她一直以为……老夫人并不太疼爱薄湛。   就在卫茉愣神的时候老夫人突然转过头说道:“小茉,还不跟着我念。”   卫茉轻垂螓首答了句是,然后摒弃一切杂念,双手合十,低声重复了一遍老夫人刚才说的话,只不过名称换成了她自己的。   她从前不信神佛,亦觉得佛下祷念的妇人们十分无知,现在身份调转才忽然明白,若你是冲锋陷阵的那个,自然只需要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因为那才是在战场上保住性命的条件,而当你变成了家中等待的那个,虽无性命之虞,一颗心却时时悬于刀尖,唯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换来片刻宁静,归根结底,这都是因为爱。   想通了之后一切举动也就更加自然,卫茉随着老夫人拜了无数尊佛像,看着她那苍老的背影一次次在佛前跪下,挺直脊背,诚心祈祷,忽然就颠覆了从前的认知。   老人或许会有偏爱,但对每一个的付出绝不会少。   时间过得很快,等她们从大殿中出来已临近正午,因为此前早已订好了房间享用斋饭,此刻便有小沙弥过来领路,穿过积雪覆盖的月洞门,一个古朴的四合院近在眼前。   她们进的是四合院中唯一的独栋房屋,没有噪音喧扰,遥远的钟声回响在耳畔,伴着轻渺的檀香,让人全身心地宁静下来。   饭菜还未送来,卫茉和老夫人坐在四方桌前喝着茶,静默一阵之后老夫人开了口:“最近可还有哪里不适?”   “回祖母,都好着呢。”卫茉弯了弯唇,语调十分轻松,并没有拘谨,“湛哥走的时候叮嘱他不许闹,他就真不闹了,想来以后是个听话的。”   老夫人难得露出了笑意,瞧着卫茉的眼神都更柔和了,“那就好,看来那个尤医官确实是个有本事的,怪不得湛儿指定她来给你诊脉,别人都不让碰。”   卫茉颔首道:“从我祛除寒毒到调养身体都是她一手操办,确实要多谢她。”   老夫人听了这话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啜了口茶才缓缓出声:“我也听你祖父说了,毕竟这毒在身体里肆虐了二十年,能祛除就已经很不错了,眼下你又怀孕了,我也就不再强求你们什么。”   卫茉陡然愣住,水眸微微睁大,看着老夫人半天没声音。   “这爵位是肯定要继承的,若是个男孩便罢了,若是个女孩……也不是没有女子承袭的先例,只不过要辛苦些……”   听到这,卫茉心底瞬间炸开了锅——祖母这是担心她的身体而做出让步?   “祖母,我一直以为……”   “以为我想要个嫡重孙?”老夫人瞥了她一眼,满是褶皱的脸上竟含着淡淡的戏谑,“自先祖开创女学始,女子步入朝堂已近百年历史,我还不至于那般守旧,只要这个孩子德才出众,那他就是靖国侯府的唯一继承人。”   卫茉弯起了眼眉,轻声道:“您这样可让孙媳压力好大。”   老夫人锐眼微瞠,道:“就是要让你们有点压力,不然还以为我这个老太太好糊弄!再说了,哪个父母不盼望自己儿女成龙成凤的,你倒是心大!”   “孙媳是心大。”卫茉供认不讳,紧接着话锋一转,“您也心大些,反正我们今后还会有其他的孩子,总有一个会让您满意的。”   闻言,老夫人瞪了她半晌,终是忍不住笑嗔道:“嘴皮子倒是利!”   卫茉也笑了,垂头品着花果茶,不再多言。   用过午膳,马车载着她们原路返回了侯府,熟悉的街景越来越近,金色的牌匾十足耀眼,然而下方的铜兽旁边却站着几名不速之客,看打扮分明是另外几名没跟在身边的暗卫。   卫茉心底咯噔一跳,快步走近,还未说话便听见为首男子沉重的声音,仿若一记重锤砸在了头上,让她晕眩不止。   “夫人,属下总算等到您回来了,前线……前线出事了。”   ☆、惊闻噩耗   卫茉醒来的时候床边围满了人,最近的是尤织,其次是薄玉致和喻氏,轻轻的抽噎声传来,即便经过克制,仍似雷鸣般响彻脑海,缕缕不绝,将她晕过去之前的记忆全部拼凑起来了。   昭阳关函谷之战我军中伏,伤亡惨重,薄湛和云怀下落不明。   卫茉沉默着下了床,不等两个丫头伺候径自披上了外衣,床边的三人都微微一惊,却听见她吩咐道:“备车,去霍府。”   三人纷纷错手相拦,尤其是尤织,面色不能更严厉,断然否定道:“不行!你刚刚动了胎气,必须卧床静养,哪也不能去。”   话音刚落,水袖迎面拂来,硬生生将她挥退半步,就在这一瞬间卫茉已经闯出了她们的包围圈,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面色犹如寒渊之下的冰棱,冷得让人害怕,即便是留风和留光也不敢擅自阻拦,只得默默地去备车了。   “小茉,你等等……”   喻氏紧追了两步,怎么也跟不上卫茉的步伐,累得直喘气,心里是又痛又着急,差点背过气去,见状,薄玉致足下轻点飞掠至卫茉身前,一个拧身挡住了她的路。   “嫂嫂,有什么事你让我去做便是,求你回房休息吧,现在哥哥生死不知,你和宝宝要是出事了我们可怎么办?”   话说到最后都带了哭音,终于让卫茉停下来了,她看着眼眶发红的薄玉致,凝着脸缓缓吐出一句话:“把眼泪收起来,你哥哥只是暂时失踪,还没到哭丧的时候。”   薄玉致站在原地愣住了,趁着这个时候卫茉绕开了她,笔直地踏出了侯府大门,在暗卫的保护下登上了驶向霍府的马车。   这段路不算长,也没有上午行过的山路那般颠簸,卫茉端坐在车内,双眼无神地盯着晃动的帷幕,一只手不由自主地覆上了腹部,除了隐隐约约的滞痛感,她还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在抖,旋即紧紧交握住,关节都攥得发白,心底陡然冒出一个声音。   慌什么!他二人足智多谋,一定不会有事的!   卫茉如同自我催眠般一遍又一遍地想着,直到暗卫提醒她霍府到了她才恍然回神,深吸一口气从车里出来,谁知刚好撞上匆匆出门的霍骁,霍骁顿时大惊。   “雪下得这样大你怎么过来了?”   他也是刚收到的消息,尚来不及平复心情,拔腿就往侯府奔,哪知卫茉比他更快,这都到了跟前了。   王殊跟着也从红漆大门里出来了,一眼就看出卫茉脸色不好,连忙挽着她的胳膊往里带,边走边说:“别着急,有什么话进来再说。”   一进内堂,滚滚热浪扑面而来,瑞兽铜炉的肚子里盛着许多颗烧红的银丝炭,偶尔爆出星火,噼啪作响。王姝把一杯热水和一个怀炉同时塞进了卫茉手里,又替她摘下沾满了雪花的斗篷,还未坐定便听到她焦急的声音。   “骁哥,昭阳关到底是什么情况?”   霍骁撩起下摆坐在椅子上,眉峰紧皱,面色沉暗,斟酌再三才把详细情况如实道来。   “湛哥和王爷一到昭阳关就大败戎军,飞天鹰隼被火铳尽数毁坏,已无再战之力,昭阳关守将许孟欲乘胜追击,便决定夜间出关突袭,谁知戎军仿佛知晓我军的策略一样,暗中设下巨大的陷阱,王爷带领的整个先锋营被困山谷,遭到戎军屠杀,湛哥随后带兵去支援,却与大军失去了联系……”   卫茉捏紧了柔荑,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军情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这么说距离事发已过一天一夜,昭阳关本就位于北境极寒之地,这种季节下即便是当地猎户都无法在山中野地待这么久,何况他们可能还受了伤,若还不尽快找到他们就麻烦了。   “昨夜军报传来时煜王已急调豫、湘、桂三城的守军前去协战,想必此时命令也快到了,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他们,茉茉,你要保持冷静,湛哥和王爷都是久经沙场之人,没那么容易被打败,要相信他们!”   卫茉好一阵子没说话,王姝担心地握住了她的手,尽管被怀炉捂得滚烫,却不住地渗着冷汗,又粘又腻,怎么也拭不干净。   “煜王只是派了援军过去,没吩咐其他的事?”   霍骁一怔,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这么问,只顺着话头答道:“没有,怎么了?”   卫茉眯起眼,面容似覆了一层霜,掀起滔天寒意,“如果我军内部有奸细,派再多的援军也没用,不禁找不到湛哥和王爷,昭阳关也危在旦夕。”   这种可能性是最大的,因为薄湛和云怀到达之后只击落了飞天鹰隼,并没能立刻剿灭戎军,这本就不正常,况且函谷易攻难守,正常情况下戎军怎会在此设防?还布下陷阱以待,怎么说都不符合常理,唯一的理由只能是奸细从中斡旋,才让戎军逃脱了危机并反攻回来。   “木已成舟,即便有奸细现在估计也逃远了,还是要想办法赶紧找到湛哥和王爷才是。”王姝蹙着眉头反复思量,忽然转过头向卫茉问道,“暗卫那边没有别的消息吗?”   卫茉半垂着眼睫摇了摇头,道:“据留在我身边的暗卫说,随云怀去的有二十个人,一个都联系不上。”   霍骁拍拍她的肩说:“那一定是跟王爷上战场了,他们个个武艺精湛,或许是护着王爷和湛哥逃出去了,再等等吧,我去兵部多探听一下情况,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你。”   “我估计也是,昭阳关守军已经在函谷布兵搜寻了,相信很快就能找到他们,你千万放平心态,别忘了,现在你肚子里还有个小人儿呢。”   “骁哥,姝姐姐,你们不必安慰我,我也是打过仗的人,对于这种情况我心里有数。”卫茉放下杯子,站起身向他们二人道别,“我来就是想知道昭阳关发生了什么,现在弄明白了我就回去了,你们不用担心,我没事。”   王姝连忙拦住她说:“外头还下着大雪,你过会儿再走吧,瞧,这身上还凉着呢。”   “不了,府里还一团糟,我还是尽早回去的好。”   卫茉推拒了王姝的好意,径自披上斗篷往外走去,步履甚是匆忙,霍骁和王姝一边在后头跟着一边挥了挥手,大丫鬟紫莹立刻撑着伞追上去了,一路挡着风雪把卫茉送上了马车,暗中蹲守的暗卫们也随之悄悄离开了霍府。   马车沿着街上两条清晰的车辙逐渐远去,蹄声消失在耳畔,霍骁和王姝站了一会儿,都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她情绪还算稳定,我心底这块石头总算能放下了……”   “你说错了,她就是理智得过了头我才害怕。”王姝转向霍骁,眼角眉梢浮现出浓浓的忧色,“她这个样子,定是做好与湛哥同生共死的准备了。”   霍骁猛然大惊,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身形一错,绕过王姝就要去追卫茉,却被她伸手拽住。   “你追她有什么用?我们还能时时刻刻盯着她不成?快去兵部吧,多打探一些消息回来,再不行……就只能上昭阳关走一趟了。”   霍骁缓过劲来,颔首道:“好,我这就去。”   两人在门前别过,一个去了兵部衙门,一个回房收拾行李,然而他们都不知道刚才离开的卫茉并没有回靖国侯府,而是去了煜王府。   她此刻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仿佛一个冷血到极点的人,用自己全部的理智把这件事抽丝剥茧地分析了一遍,早在霍府时就得出了结论,她却没有说,因为她知道,他们一定会阻止她去做这件事。   “夫人,您确定要在此时去王府么?”   “聂峥,在前方你就下去吧,让暗卫来驾车,如果到傍晚我还没回来你就去找霍大人,让他无论如何想办法把祖父祖母他们秘密送出天都城。”   聂峥迟疑着不肯答应:“夫人,这……”   “快去!”卫茉冷冷一斥,虽中气不足,那股凌厉的气势却让聂峥不敢不从,他微微咬牙,转身跳下了马车,随后便有暗卫飞掠而来操起缰绳,说的话与聂峥是一个意思。   “夫人,我们奉王爷之命要保证您的安全。”   卫茉沉默了几秒,声音低得近乎呢喃:“所以我更要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暗卫听不明白,却也不再发问,因为他从卫茉的话里嗅到了一丝希望,仿佛云怀和薄湛确实还活着,只是因为某种原由跟大部队走散了,毕竟她是那么笃定,那么冷静……   很快,巍峨的煜王府已近在眼前,波浪般的金色流檐与倒吊着的冰棱交相辉映,下面列着一排府兵,昂首挺立,盔甲泛着惨白的光芒,森严中饱含冷寂,让人凉到了骨子里。   卫茉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待眼眶浮起热流才从车里出来,一边让暗卫奉上拜帖一边哑声道:“烦请通报一声,靖国侯夫人求见。”   守门的士兵瞧了她一眼,将布满铜钉的朱红色大门拉开了一人宽的缝隙,然后迈开步子跑进去了。   ☆、暗藏危机   煜王府的装潢十分朴素,甚至没有侯府华贵,若不是门檐上那块御赐的金匾,卫茉还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如果跟别人说她怀疑云煜在昭阳关之战中使了坏,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吧?   尽管卫茉接触到的信息并不多,但有一点非常清晰,关于军中存在奸细这件事既然她和霍骁想的到,云煜不可能想不到,而他却没有一丁点儿要查的意思,往深处想,其中因由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她要来煜王府走一趟。   没告诉霍骁是为了留一条后路,即便煜王察觉了她的心思将她扣留,至少还来得及把侯府众人迁走,别说什么长公主的身份摆在那儿,云煜不敢轻举妄动,从处斩云齐至今他一直把持朝政,紧接着就把云怀和薄湛支走了,从始至终皇帝都没露过面,或许宫中早就变了天,只是他们未曾警觉罢了,在这种情况下,区区一个长公主已算不得什么了。   只是卫茉有一点不明白,如果要除掉云怀有很多种方式,为什么要等到这个节骨眼?云怀于揭发云齐一事上有功,近来颇受中立派推崇,正是声威高涨之时,云煜这时候动手很容易遭到反噬,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动机,卫茉想了一路都毫无头绪。   “夫人,请这边走,王妃在花园里等您。”   卫茉轻轻点头,顺着浅池旁的碎石小径走过去,眼前豁然开朗,枝蔓展开,白华倾泻,椭圆形的空地上积雪已经除尽,一张灰色石桌摆在正中央,上置两盏清茶,袅袅生烟,淡香袭人,煜王妃正端着一杯小口啜饮,姿态娴雅,动静皆宜,犹如仕女图中走出来的人儿。   “参见王妃娘娘。”   见到卫茉行跪拜礼,煜王妃忙放下茶盏起身托住她,讶异道:“堂弟妹,因何行此大礼?快快起身,有话坐着说。”   卫茉跪着不动,两行清泪唰地流下来,几度哽咽道:“王妃,求您……求您救救侯爷吧,妾身已经别无他法了!”   煜王妃霎时明白了,她是为下落不明的薄湛而来,顿时双手微微一松,显得有些为难,边上伺候着的婢女们非常善于察言观色,立刻一左一右地扶起卫茉,并奉上了丝巾让她擦去泪水,待她情绪稍微稳定之后才和煜王妃一同落座。   “这事你可真是把我难住了啊……”煜王妃叹了口气,亲自为她倒上了热茶,冒着白烟的热水从半空中涓涓流下,转眼就成了一汪碧波,“莫说这是政事,我等妇人不得插手,即便能插手,这千里之外的地方实在难以企及,连王爷都没有别的办法,我怎么帮你?”   卫茉不说话,眼圈已然红透,刚拭干的泪又淌湿了衣襟,煜王妃心头不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换了个方式安慰她。   “堂弟妹,你要知道,昭阳关守军搜山的时候搜出多少同僚的尸体,既然王爷和侯爷不在其中,那这就是好消息,你明白吗?”   “妾身明白……”卫茉捂着嘴抽泣着,连喘气都显得十分吃力,“可事关己身又怎能做到毫不担忧?妾身只是想恳请您在王爷面前多说几句好话,能不能……能不能先与戎军讲和,尽全力寻找王爷和侯爷,等找到了他们再、再……”   “荒唐!”煜王妃脸色骤变,无比冷厉地怒视着卫茉,仿佛刚才的温婉只是错觉。   卫茉惊慌地耸起了肩膀,嗫嚅道:“王妃,妾身知道此举不妥,可是……”   煜王妃厉声斥道:“没有可是!从古至今岂有人命优于国威一说?即便是天子也不得凌驾于国家之上,三岁孩童皆懂的道理,你却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口,一旦传到王爷和朝臣的耳朵里,想保住侯爷都难!”她缓了口气,怒色稍敛,“今天我权当没听见,你休要再提半个字!”   此话一出,卫茉倒真的不出声了。   她故意借此来试探煜王妃,她却一脸正义凛然的样子,话里话外都坚持着国体大义,不像是存了坏心眼,究竟是她不知情……还是自己猜错了?   反正多的是时间,不妨再试她一试。   “王妃,妾身只是个卑微的妇人,不晓大义也不懂什么国威,只在乎自己丈夫的性命,眼下的情形您也知道,戎军很快就会乘胜攻来,到时便无法继续在山谷搜寻,那么侯爷他们生还的希望就……”   煜王妃满脸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表情,转念一想,她只是个商贾出身的女子,没上过女学也没经过世家贵族的熏陶,有这等想法也不出奇,于是种种情绪又转化成了同情,静默片刻,再度开口相劝。   “王爷已经调派了三城的兵马前往昭阳关,为的就是稳定局势并扩大搜寻队伍,此等战略上的部署他们自然要比我们这妇道人家懂得多,你只管相信便是,怀王和侯爷都是王爷的手足兄弟,只要有一线生机,断不会放弃他们!”   卫茉垂下眼睫,下面一片湿嗒嗒的,本就素淡的容颜愈发显得惨淡,似一朵在暴风雨中摇摇欲折的花儿,有种娇弱的凄美。   “可妾身听说此事……此事乃是齐王旧部的阴谋,作战计划是他们透露给戎军的,三城军队中也有他们的人!让他们去找王爷和侯爷,这不是……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放肆!”煜王妃又惊又气,猛地拍案而起,镂空镶玛瑙的护甲差点戳到卫茉脸上,“这种混账话你也敢说,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卫茉撩起下裳跪下了,青石板上的水渍顿时浸湿了裤子,膝盖处瑟瑟发凉,含着轻微的刺痛感。   “侯爷生死不明,妾身是不想活了。”   “你——”   煜王妃气得一度梗住,胸膛不断起伏,印在衣襟上的三只黄鹂鸟似展翅欲飞,周围的一干奴仆全跪了下去,大气都不敢喘。   “都跪着做什么?去给我把她扶起来!怀着孕还做这种事,若有个好歹我煜王府便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嬷嬷和婢女立刻一拥而上把卫茉搀了起来,她的下身好几块湿漉漉的,还蹭上了污渍,在寒风中兢兢战战地立着,显得格外楚楚可怜,煜王妃却在此时下了逐客令。   “靖国侯夫人,你请回吧,我帮不了你什么,唯有一句话算是我对你的忠告。”她顿了顿,声音越发淡漠,“你若是还想侯爷活着回来见你,就老老实实回府待着吧!”   卫茉怔了半刻,心底的最后一丝疑虑几乎也消失殆尽,不过戏总要演完,她倏地哭喊道:“王妃,您帮帮妾身吧,求您了!”   煜王妃冷冷地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婢女见状,越发不着痕迹地把卫茉推向花园出口,卫茉不依不饶地挣扎着,婢女怕不小心伤了她,动作都有所迟疑,双方陷入了僵持,就在此时,前方走来一抹婀娜多姿的倩影,后头还跟着几个花匠打扮的人。   “奴婢拜见王妃娘娘,娘娘万安。”   听到这个声音煜王妃倏地回过头来,眼中划过一道暗芒,转瞬即逝,卫茉敏锐地观察到了,渐渐停下了挣扎。   “何事惊扰?没看见本王妃正在会客吗?”   那姑娘婷婷一拜,狭长的眉眼半敛着,朱唇微微张开,优美的弧线一览无遗,分明未施粉黛,却媚态天成,仅这一个动作便让煜王妃黛眉紧皱。   “王妃恕罪,奴婢不知您在此会客,正想着把园子里那几盆开败的水仙换了呢,免得王爷回来了看了又说闹心。”   煜王妃心底噌地燃起了一把火,却隐忍地说:“换就换了吧,横竖贵客也要走了。”   那姑娘又是一拜,随后勾了勾柔弱无骨的指头,身后的花匠顿时簇拥上前挨个换起了盆栽,经过煜王妃身边时她脸色突然一变,旋即对那姑娘厉目而视,似要剜去她一块肉,那姑娘却闲淡地回视着她,毫无惧色。   两人都没发现卫茉的脸色也变了一瞬。   这花的香味仿佛从噩梦中游荡到现实,唤起了她最深刻最可怕的记忆。   “还不送靖国侯夫人出去?”   煜王妃一声令下,几个嬷嬷也加入了赶人的队伍,卫茉佯装抵抗不过,跌跌撞撞地步出了花园,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园子里的花匠忽然全都停止了动作。   “你这是什么意思?”煜王妃冷声质问道。   “我能有什么意思?这都是皇后娘娘的命令。”那姑娘一屁股坐在石凳上,闲闲地拨弄着指甲上的蔻丹,“既然她送上门了就顺手除掉好了,虽然是个草包,可她肚子里那块肉却是祸害,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个道理王妃应该明白。”   煜王妃猝然挥袖,一壶茶连带着杯盏全泼向那姑娘,谁知眼前一花,她人已飘至石桌另一边,身形快得让人吃惊,随后一阵叮咣乱响,紫砂壶摔得稀碎,茶叶飞溅,一片狼藉。   “这里是煜王府!少拿皇后来压本王妃!”   “啧,王妃可真容易生气。”   那姑娘挥了挥手,花匠们又依次退开了,没想到煜王妃一个眼刀甩过去,几名粗壮的嬷嬷立刻扑上前把盆栽一一砸烂,花根裸.露在雪地里,折的折断的断,香味却益发浓郁了。   煜王妃的怒气也在这一刻达到鼎盛。   “本王妃好不容易稳住她,若被你这几盆花坏了大事,别说是你,就是皇后也得做好准备迎接王爷的雷霆之怒!”   那姑娘完全不为所动,挥了挥手中的锦囊说:“反正毒已经下了,王妃再凶我,这解药我可就扔了。”   一票奴仆们都吓得直打摆子。   煜王妃生生把这一口气忍了下去,让婢女取来了解药吞下,随后拂袖离开了花园。 作者有话要说:  煜王妃演了这么久的良民,被队友一招坑到崩盘 大茉茉演戏技能MAX,这下该练一练疗伤祛毒的技能了……   ☆、浮出水面   卫茉回到侯府时整个人已经与游魂无异了,差点一个跟头栽倒在院子里,尤织和薄玉致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神色愈发焦急。   “嫂嫂,你去哪儿了?没事吧?”   隔了好一阵子卫茉才恢复神智,仿佛从迷雾中走出来,眼前的朦胧还未完全散尽,那檐角树梢的白雪似铺天盖地一般,刺得眼瞳干涩无比。   尤织察觉不对,伸手就去抓卫茉的腕脉,却被她反手握住,短暂的凝睇之后转向了薄玉致,道:“玉致,你去同祖父说一声,我有事想请教他老人家,一会儿就过去。”   薄玉致不明内里,只好压下复杂的情绪乖顺地去了,待脚步声远离,尤织的疑问也冒了出来。   “夫人,为何不让我当着四小姐的面替你把脉?”   卫茉勾了勾唇角,云淡风轻的面色中透着一丝惨淡:“因为我中毒了。”   尤织大惊失色:“什么?快给我看看!”   卫茉再次推开了她的手,神情镇定得如同一泓井水,无波无澜,与刚才进门时判若两人,“不必急于一时,反正木已成舟……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有什么事能比你的命更重要!”   “这侯府上下所有人的命更重要。”   引岚院。   老侯爷听闻噩耗之后连午膳都没有吃,一直独自待在书房里,卫茉进去的时候,旁边已经摞了厚厚的一沓宣纸,每张上面都只有一个楷体大字——定。   在这一刻,卫茉对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肃然起敬。   在十几年前,他已经相继失去了两个儿子,尽管现在的侯府人丁兴盛,但卫茉明白,没有什么能够磨灭丧亲之痛。而今同样的噩梦再度出现,老人心里不知经受了多少风雨的洗礼,此刻还能沉稳地站在这里,这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   卫茉无声跪在了案前,眼眶刺痛,却半滴泪都流不出来,一个已经打定主意要与薄湛同生共死的人,哪里还会有一丝惧怕或担心?人间还是地府,总有一处能让他们团圆。   思及此,她不免自嘲,在煜王府演的那场戏当真烂透了,哭哭啼啼,真是生平头一次。   很快,薄振发现了她的动作,浑厚的嗓音随着脚步声一同来到了面前:“小茉,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卫茉庄重地磕了个响头,哑声道:“祖父,请您和祖母离开天都城。”   薄振一愣,旋即伸手托起她道:“有什么事起来再说。”   卫茉没动,只缓缓抬起低垂的螓首,娇颜泛白,说出的话却条理清晰,一句多余的都没有:“祖父,我知道在大哥大嫂搬去别院的时候湛哥就已经告诉您我们在与齐王为敌,眼下形势紧张,我无法跟您解释太多,希望您能答应我,尽快和祖母一起离开这里。”   “我是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事,可这与昭阳关之战有什么关系?”   卫茉噎了噎,一肚子话都梗在了喉间,不知要从何说起。   “起来吧,小茉。”薄振再度伸手扶她,待她站定之后方道,“今上宠溺齐王已经到了蠹政殃民的地步,这些年朝廷风气每况愈下,令人失望,我们薄家的男儿并非无胆鼠辈,保家卫国当为己责,同样,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做好了一切准备,你只需告诉我,这次他的失踪是否与齐王旧部有关?”   静默须臾,卫茉低声吐出两个字:“不是。”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煜王。”卫茉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煜王一直伪装贤德,到今日我才明白,他才是那个一直等着收网的人,湛哥和怀王现在……”   她说不下去了,天色将暮,气温逐渐降低,对于受伤的人来说,这漫漫长夜又是一道要闯的鬼门关。   薄振沉吟许久才道:“别慌,湛儿和怀王如果还活着应该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就算没有受伤暂时也不会露头,为今之计只有我们自己派亲信去寻找他们,同时还要避开煜王的人马,这样他们才有生还的机会。”   “我已经吩咐暗卫即刻前往昭阳关了。”   卫茉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薄振见状宽慰道:“小茉,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了,你有话便直说吧。”   “……祖父,我怀疑宫里已经变天了。”   薄振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   身为三朝老臣的他经历过无数的时局变幻,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只是没料到卫茉竟然如此敏锐,甚至连后招都想好了。   “一旦湛哥和怀王的死讯传到天都城,煜王下一个目标定是靖国侯府,所以您和祖母非离开这不可。”   薄振脸上的皱纹重重一颤,眼神却矍铄如旧,“我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了,理应留在这吸引煜王的注意力,你和润儿商量一下,带着他们先走吧。”   闻言,卫茉仿佛遭受雷击,僵着身子半天无法言语。   薄润!她怎么把他给忘了!   数月前的那个雪夜抓获薄青的妾室之后聂峥对她进行了严刑拷问,她承认自己是齐王派来的,却对毒香一事毫不知情,至死也未曾松口,当时卫茉就觉得奇怪,现在所有的矛盾点都连成了一条线,她找到答案了。   卫茉再次跪下,用极为谨慎且严肃的语气对薄振说:“祖父,请您相信我这一次,我一定能让侯府上下安全脱身!”   薄振凝视着她,睿智的双眼散发着沉沉渺渺的光芒。   三日后。   所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在豫、湘、桂三城军队到达之后戎军立刻展开了反扑,根本没有留下时间供他们搜山,远在天都城的朝臣们听到这个消息反应各有不同,有的建议先夺回函谷以便搜山,有的建议先取道天险切断戎军粮草逼其退兵,还有的认为应该打着为怀王和靖国侯复仇的旗号振奋军心,一举剿灭戎军,整个朝议都在这三方言论之中吵吵嚷嚷地度过了。   靖国侯府此时一片愁云惨雾,卫茉卧床不起,旁人都道她是禁不住刺激才病的,只有煜王妃明白,是那天下的毒起效了,顿时恼火不已,忍不住向煜王告状。   “王爷,前线刚出事母后就下令除掉靖国侯夫人,这未免也太着急了!您现在的一举一动本就备受关注,倘若被侯府的人察觉到什么,我们的计划可就……”   “王妃,您这话可就不对了。”   门廊下娉婷走过来一个人,正是那天给卫茉下毒的女子,婉婉施了一礼之后跪坐在云煜身前的台阶上,一双藕臂极其自然地攀上了他的膝盖,撑着下巴,微微仰头看向云煜,随后露出一丝媚笑。   “如今王爷已是大权在握,便是让他们知道真相又如何?区区一个只有老弱妇孺的靖国侯府还能翻出天大的浪不成?”   煜王妃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勾引云煜顿时脸色铁青,她一个将门出身的嫡系贵女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就是在皇后面前云煜都惯常护着她,可一碰上这个妖女他就像被吸了魂似的,由得她无法无天,实在可恨!   她忍不住反讽道:“含烟,我记得当初你姐姐去杀欧汝知的时候也是一副轻而易举的模样,结果反被人一剑毙命,你可不要再犯她的错误。”   “你!”含烟被她这一顿抢白气得脸都黑了,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死死地盯着煜王妃,凶光大放,似要啖其肉饮其血。   “好了,都给本王住嘴。”云煜冷然出声,顷刻化解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母后是操之过急了,眼下云怀和薄湛的尸体还没找到,还是要收敛些。”   含烟清泠泠地哼了一声,嗔道:“王爷,您智谋无双,那两个人哪是您的对手?再说了,他们被戎军围在函谷一天一夜,前面是绝路后面有追兵,这么久没找到人,肯定已经被挫骨扬灰了,您就别担心了。”   煜王妃冷笑一声,不屑地移开了目光。   到底是偏远小国出来的人,除了会摆弄那劳什子毒香其他什么都不懂,若是云怀和薄湛被戎军抓获,要么用来交换金银财宝,要么胁迫天.朝割让城池,肯定不会随随便便杀了这么简单,而照现在的形势看来,戎军既然主动攻上门,说明他们并不在戎军手中,那么逃脱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好在如今昭阳关布满了云煜的人马,只要他们出现在城下立刻就会被射成马蜂窝,至于怎么跟那帮中立派的老臣交代那都是后话了,只要人死了,就算云煜亲书一道罪己诏然后归还摄政大权又怎样?皇帝已经被含烟毒得下不了床,其他两个儿子也都死干净了,这皇位到最后还是得云煜来坐,结局无可扭转。   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事还是要找到云怀和薄湛,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几天你跟薄润见面了吗?确定靖国侯夫人病重了?”   含烟冲云煜娇媚地撅了撅唇,道:“见了,他说靖国侯夫人日日呕血,形容枯槁,确实快不行了,侯府找了许多个大夫都查不出病因,也无从救起,您就放心吧!”   云煜颔首,视线越过窗棂眺望着昭阳关的方向,嘴角抿出一个微小的弧度。 作者有话要说:  聪明的同学已经猜到为什么她认准煜王是幕后黑手了吧? 没猜到也不要紧,下一章会讲清楚的。   ☆、精密筹谋      卫茉是病了,却还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一切都是演给旁人看的,真正知情的只有尤织和薄振。   她中的这种毒香比当初在山崖上那个女刺客用的软骨香要厉害百倍,但那浓郁的味道一闻便知出自同源,所以在煜王府的那一刻她的内心是极为震惊的,不知花费了多少定力才忍住没表现出来。   当初杀她的人是煜王派来的!   想了好久卫茉也没想明白煜王在此事当中充当着什么角色,陷害她爹并导致满门抄斩的必是齐王和骆谦无疑,可为什么是煜王来解决她?合作肯定不可能,好心帮忙更是天方夜谭,但唯一能够肯定的是,煜王既然会来杀她,一定知道事情的始末。   脑子里电光一闪,卫茉陡然想起了秦宣跟她说的话。   “我答应他们仿造通敌书信换你性命,谁知中途出了差错……”   看来他当初确实是想保她的,出了差错是因为中途被煜王截糊了。原来这一切并没有随着齐王和骆谦的死亡而结束,他们都中计了。   卫茉的神色渐渐暗了下去,似黑夜般幽深,内心的庞然巨兽已经蠢蠢欲动,潜伏在其中散发着危险的气息,顷刻之间就要狂啸着扑出,用犀利的爪子撕破这粉饰已久的太平。   腹中倏地绞痛起来,她难耐地蜷起了身体,在旁翻阅典籍的尤织一看情形不对,立刻跑过来给她加了几针,攒眉道:“再忍忍,我一定会找出方法救你的。”   卫茉轻轻牵动粉唇,一言未发。   这三天她们俩都没歇着,尤织忙着寻找解药,她忙着制定计划,身为风暴的中心,这里却是侯府最平静的地方。   引岚院那边还算镇定,兴许是老侯爷跟老夫人做了沟通,而拂云院那边就不行了,薄湛的失踪和卫茉的病重一下子让喻氏没了主心骨,仿佛末日到来,天天以泪洗面,薄玉致还算坚强,将内外事务都揽上身,处理得井井有条,却在一个深夜企图驾马飞奔昭阳关,幸好被聂峥发现并及时拦住,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这件事也让卫茉明白计划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还没等到煜王出手侯府就先自己出了乱子,那可就麻烦了。   她唤来留风问道:“霍大人那边有信儿了吗?”   留风轻声答道:“回小姐,霍大人说沿途都安排好了,万无一失,只等您发话,看何时让老侯爷他们启程。”   “就明天吧,让留光去引岚院知会一声。”卫茉说着忽然一顿,缓缓撑起身子,留风快步上前扶住她,看着那一根根竖立的银针随着她的动作微微发颤,留风的手都冒汗,随后果然听到尤织斥责的声音。   “怎么坐起来了?说好躺着别动的!”   卫茉倚在软垫上,顺势抓住尤织的手,极其简单的一个动作让她费尽力气,微喘道:“尤织,还要再拜托你一件事。”   尤织瞪着眼睛说:“有什么事非得坐起来说?”   “很重要的事。”卫茉声音温软,一双凤眸淡凝着肃色,“我的毒暂且放一放,明天就要跟他们分离了,你给他们挨个检查一遍。”   “你是怕……”   卫茉轻轻颔首:“你也说过,丘雌国的香分许多种,什么作用的都有,那人暗中行事已久,我怕他们已经不知不觉着了他的道,在走之前弄清楚我才能安心。”   “好,你放心,我这就去请个脉。”尤织伸手把银针逐个取下,又转头叮嘱留风,“好好照顾你家小姐,一旦哪里不舒服了立刻来找我。”   留风慎之又慎地点头。   随后,尤织避开大房的耳目偷偷溜出了白露院,这府里除了卫茉和薄玉蕊她都没瞧过,所以先去了喻氏和薄玉致那儿,然后又到了老侯爷和老夫人的房里,无一不是打着汇报卫茉病情的旗号顺道给他们诊了脉,结果让人大吃一惊——除了老侯爷之外,其他人身上都被下了不同类型的毒香。   得知这个事实之后老夫人跌坐在太师椅上半天没说话,爬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着,却不足以呈现她内心受到的冲击的万分之一,而老侯爷则是满脸沉痛地斥了句不肖子孙,然后命人拿来了族谱,墨笔一挥,将薄润的名字除掉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下的都是慢性毒,还没到致命的地步,尤织对症下药逐一解了,回去禀报卫茉的时候,她着实松了口气。   尤织却轻松不起来,愁容满面地瞅着卫茉说:“现在就剩你身上这个大难题了。”   卫茉淡淡地勾着唇,细白的柔荑抚上腹部,不舍之情显而易见。   历经两世,她早已看破了生死,只是孩子何其无辜?投在她的肚子里,还来不及看看这世间有多美好便要随她而去,她对不起他,亦对不起远在昭阳关生死未卜的薄湛,天知道她多想为他留下个孩子。   好在从煜王府一回来尤织就为她施针封住了穴道,毒素暂时被控制住了,腹中胎儿无恙,卫茉也有了喘息之机,只是这毒实在厉害得紧,她也控制不了多少时日,还须尽快找出解药才是。   “对了,有件事你肯定想不到,你猜薄润在老夫人身上下的什么毒?”   卫茉稍稍扬眉:“什么毒?”   “追魂引。”尤织重重地哼了声,一脸嘲弄,“看来他早就防着我们了,有这玩意在,便是逃到北戎也逃不掉他们的魔爪。”   卫茉抿了抿唇,道:“他很聪明,几手准备都做足了,如果没有你在,即便我察觉到了他的阴谋恐怕也无济于事。”   “别提了,查出来的时候我都吓出一身汗,多亏你心思缜密,否则明天就……”尤织没有说完,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们都心知肚明,那将是一个极其惨烈的死局。   “现在毒都解了,我也就心安了,骁哥办事一向稳妥,把人交给他我很放心。”卫茉停顿了下,抬眸端望着尤织,“只是又要劳你陪我闯一关了。”   尤织笑笑,爽朗地说:“何止是一关?”   卫茉也笑了,确实,除开逃出天都城,还要仰仗她救这条小命,算来算去哪还扯得清?总归是要一起把这条路走到黑了。   “谢谢你,尤织,能与你相识是我的运气。”   尤织摇了摇食指,别有深意地说:“不,能与王爷相识才是你的运气。”   卫茉微微一怔,眸光虚晃而过,无意识地飘去了窗外,绕着那几朵嫣红的梅蕊打转,转着转着便觉得艳到刺眼。   她怎么忘了,云怀才是这个局中最无辜的人,当初把他牵涉进来已是迫不得已,如今又害得他危在旦夕,她忙着查明真相忙着安排侯府众人避难却唯独忘了他,不曾想过整件事对他的伤害,也不曾坦然面对自己内心的愧疚,她实在太自私了。   她的运气是他的灾难。   尤织见她面沉如水,知她定是挂念着云怀,心里暗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转瞬撑起个若无其事的笑容道:“时辰也不早了,你赶紧休息,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卫茉收敛了心神,冲她轻轻点头,然后在留光的服侍下歇息了。   翌日。   面对这接踵而来的噩耗老夫人已经濒临崩溃,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再度亲赴白马寺上香,祈求佛祖能保佑她的孙儿孙媳,为表诚心,这次几乎全家出动,喻氏本来守在卫茉床前不愿去,禁不住老夫人的强令只好去了,留下薄玉致照顾卫茉。   薄润闻讯匆匆赶来,本欲做出一副恭送的样子试探下他们,岂料他们早早就上了车,连面都没见到,只碰上送喻氏回来的薄玉致,当下内心稍安,便不露声色地上前与她搭讪。   “四妹,你怎么没跟着去上香?祖父祖母年纪大了,下人难免有照顾不周的时候,你会武功,在边上照看着我们也放心些。”   “有聂大哥在用不着我,我还要照顾嫂嫂。”薄玉致脸色很差,担忧的目光时不时掠向白露院,似对卫茉的病情非常紧张。   “那好,你先去吧,若有什么需要帮手的差人过来说一声便是。”   “多谢二哥。”薄玉致冲他感激地点点头,抬脚离开了前院,步履飞快,犹如急惊风一般,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的焦虑。   薄润见状深沉地笑了笑,只道她还是个孩子,一点儿心思藏都藏不住,看来丧事不远了。至此,他心中疑虑消去泰半,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悄声吩咐属下把她们看紧了,属下立刻领命,带人暗中围住了白露院。   另一头,薄玉致回到房内,发现卫茉已经下了床并且穿戴整齐,顿时有些着急,但细细一看,她虽然面色略显苍白,精神倒还好,尤织也在一旁立着,似默许了,于是薄玉致也就没有大惊小怪,只挪步过去汇报着情况。   “嫂嫂,祖父祖母和娘已经上车走了。”   卫茉颔首,转而问道:“见着薄润了吗?”   “见着了,他没有起疑。”   薄玉致答完才发觉自己手心攥着一把汗,正要擦掉,卫茉捏着一方湖绿色的帕子握住了她的手,一边替她拭汗一边温声说:“难为你了,玉致。”   卫茉今早才告诉她真相,她能迅速消化这一切并配合她们演好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卫茉在感慨之余也意识到,薄玉致或许真是将门虎女的料,只是从前在薄湛的羽翼下活得比较恣意,未显露出来罢了。   “是难为我了。”薄玉致倏地攥紧了拳头,红着眼恨恨地说,“他害了这么多人,我费尽全力才没有停下脚步回头宰了他!”   尤织婉言相劝:“四小姐,有这个力气还是用在晚上罢,还得靠你去把五小姐带出来呢。”   薄玉致垂下眼睫,一身戾气尽敛,半晌才道:“我知道了。”   ☆、逃离桎梏   白马寺。   饶是雪停初霁的天气,这深山叠嶂之中仍是浓雾游荡,伫立着神兽的飞檐隐隐欲现,庙宇傍山而立,错落有致,从紧邻着山渊的轩窗一眼投下,晕眩到无以复加。   门扉紧闭的大殿里,老夫人已站在这里了望了许久。   佛不是没拜,只是心一直没静下来,倒不如停下来换口气,瞧着这葱茏凝翠的山景,内心的压抑倒是少了些,只是有什么东西一直悬着,在心房空荡荡地晃来晃去,教她不得安生。   老侯爷走过来低声唤了一句:“夫人。”   老夫人的瞳仁微微一动,却没有看他,仍盯着那道巍峨的山峦,任那锋刃般的棱角在视线中被磨得泛光,“这种当口,你究竟是为了何事要我编出上山拜佛这等谎话?就不怕神灵怪罪下来真的伤了湛儿的性命么?”   老侯爷沉默须臾方道:“等上了车自会有人同你解释清楚,到时也就无须为夫赘言了。”   “上车?去哪儿?”   “离开京郡。”   这四个字一出口,惊得老夫人猛然转首,端视片刻,将老侯爷的表情读得一清二楚,此时殿门那边却吱呀一响,半个人影从缝隙中晃进来,老夫人只好忍下问题不表,略微整理好心绪便走出去了。   来到山下,等候的马车显然已不是他们来时的那辆,从样式到内饰都极为简单,那厚重的暗色车帘一放下来,车里顿时一片晦暗,连半丝光亮都不见,可谓朴素到了极致。   车前立着的那人微一拱手,道:“臣参见长公主。”   老夫人是认得他的,缓声吐出三个字:“霍大人。”   霍骁并未多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时间紧张,容臣失礼,请长公主、老侯爷及二夫人速速上车。”   说着就有小厮将马凳摆在老夫人脚下,她抿了抿唇,终是未置一词,由婢女搀扶着上了车,老侯爷紧跟其后,喻氏尚有些魂不守舍,被婢女拥簇着推上了车,待众人坐定后,聂峥阖上车门,挥缰启程。   马车一路驶向煦城,取道麓山,争分夺秒地脱离京郡的范围。   路途漫长,足够霍骁把事情始末解释清楚了,老夫人一直保持缄默,眼角偶尔抽动,泄露出一丝情绪,很快又敛去。   “……煜王固然权势滔天,但只要他谋害湛哥和怀王的事情在朝中传开之后,他搜查我们的行动肯定要大受掣肘,所以在这段时间内您只要在臣安排的宅子里深居简出,便不会有危险。至于茉茉她们也会按照她的计划在今夜离开天都城,为了安全考虑,她们会去另一个地方,暂时不会与我们汇合。”   喻氏听得心惊胆战,丁点儿主意都没有,一个劲地瞅着老夫人,却听见她沉缓地问道:“你说这是小茉的主意,那么她中毒之事是否也是为了迷惑云煜而编出的谎话?”   霍骁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唇边弧度微微下压,溢出一缕沉重之色。   “回长公主,茉茉她……是真的中了毒。”   闻言,老夫人垂下了双眼,目光变得有些浑浊,而喻氏则捂着嘴哭了出来,想起已死的丈夫和失踪的儿子,愈发悲从中来。   “不过您放心,有尤医官在她身边,一定能够找出解毒之法的。”   老夫人长叹一声,道:“先不论这个,今晚她们几个姑娘要如何离开天都城?”   霍骁看了眼老侯爷,他显然不想让老夫人担心,于是霍骁宽泛地答道:“她们会在暗卫的帮助下出来的,您尽可放心。”   “放心?”老夫人重哼,眼刀子划过老侯爷和霍骁,厉中带刺,“她们几个病的病弱的弱,却要帮我们两个快入土的老家伙殿后,你们同意这事便罢了,怎放心将她们交给那劳什子暗卫?霍大人文武双全,为何不跟着她们?”   霍骁被她这番诘问弄得苦笑不已,一边告罪一边道出实情:“长公主,此事可不是臣做的主,都是茉茉的计划,臣无可置喙。”   “本宫倒不知你何时对她如此言听计从。”老夫人瞪着他,显然不打算善罢甘休,幸好老侯爷及时挺身而出。   “好了夫人,事已成定局,就相信那几个孩子罢,我们安全了她们才能放手行事。”   老夫人顿时扬起了眉头。   她们还想做什么?   是夜。   苍穹如墨,星光难觅,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分,偌大的天都城都沉浸在梦乡之中,可对于靖国侯府而言,一切才刚开始。   两道矫健的黑影穿梭在檐下与树荫之间,几个腾挪就来到了白露院外,却没有着急进去,而是默默地观察了许久,趁着院内的人拨暗廊灯之际,猛虎出笼般扑上去拧断了守卫的脖子,然后将尸体拖到暗处,又三长两短地叩了叩门。   里面响起一阵细微的窸窣声,随后几个姑娘闪身而出,皆身着夜行衣,发髻高盘,脚下步履如飞,毫不拖泥带水。只是薄玉蕊动作还是慢了些,薄玉致把她往黑影那儿一推,黑影立刻会意,说了声得罪了便点了她的穴扛上肩膀,率先往后门飞奔而去,其余三人紧跟其后。   薄玉致武功高强自不必说,留风的拳脚功夫也不赖,唯独卫茉,有伤在身又怀了孕,在这疾行之中略显吃力,但她素来要强,不曾落下一步,倒叫殿后的那名暗卫刮目相看,心中又多了几分钦佩。   就这样,一行六人在苍茫的夜色中迅速到达了侯府后门,正要登上准备好的马车,岂料门房下忽然一亮,紧接着后头便响起了守卫的大喊声。   “快来人!她们要跑了!”   在队伍末尾的那名暗卫立刻拔剑出鞘,横在身前头也不回地说:“夫人,属下在这拖住他们,你们快去王府!”   卫茉脸色沉重,却没有丝毫迟疑,拽上停在原地的薄玉致就往马车那边跑,不一会儿,四个姑娘都顺利上了车,另外一名暗卫挥起马鞭大叱一声,马儿撒开蹄子狂奔,很快就将侯府甩在了渐远渐浓的夜幕之中。   怀王府与靖国侯府同在城北,可谓尺椽片瓦之隔,穿过青龙大街就到了,一行人在暗卫的带领下匆匆踏入府邸,来到云怀的书房,薄玉致燃起了火折子,随手抽来一盏烛台点亮,昏黄的光线顿时溢满了整个房间,在暗卫打开密道的间隙,她趁机打量了一下书房里的摆设,旋即啧啧称奇。   “这哪是什么书房,到处都是武器,还真是怀王哥哥的作风。”   她不说卫茉还没注意,整整一面墙都钉着武器架,一眼掠过,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小伙伴,她上前一勾就把剑勾到了手里。   薄玉致倒还笑得出来:“嫂嫂,我们可是在逃命,你这都不忘顺走怀王哥哥一把剑?”   “不是一把,是两把。”卫茉淡淡地纠正着,拇指按下机关,那剑顿时分成了两把,她熟练地挽了个圈然后挂在了腰间,看得薄玉致都愣了。   “这……你怎么会用……”   话没说完,地面微微晃动,裂开一个一米见方的大洞,里面黑黢黢的,隐约向下延伸出数十层台阶,阶下的过道甚窄,只能容两人并肩通过。   暗卫回过身道:“夫人,请您先行,属下在最后关闭入口。”   留风主动接过薄玉致手里的烛台道:“我先走吧,下面看不清路,你别摔了。”   说罢她便托着烛台下去了,卫茉和薄玉致也快步跟了过去,当暗卫进来时,王府外头已亮起了滔天火光,喧嚣声也不时传入耳朵。   “快关上吧!别让他们发现了!”   薄玉致有些紧张,暗卫却是从容不乱地点了点头,随后拨动了密室内的机关,石板缓缓覆上,严丝合缝得不留一丁点儿痕迹,仿佛无人来过一般,几人也不敢多加停留,马不停蹄地奔向了出口。   这条密道是云怀早年命人秘密修建的,笔直通往天都城外,起初是因为朝廷党争太厉害,为了给他自己留条后路而建,没想到一去边关就是数年,最后在这种关头用上了,不知云怀若是知道了此事会不会哭笑不得。   话说回来,虽说是条直路,可距离也不短,加之密道本身幽暗而深邃,让人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薄玉蕊一直昏睡着自然无所察觉,其余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不适,尤其是卫茉,走到后面腹部时而抽痛一下,让她既难受又担心,下意识地捂紧了肚子。   乖宝宝,再坚持一下,千万别离开娘……   薄玉致也发现她不舒服了,立刻伸手过来托住她的手肘,并扬声问道:“留风,大约还有多远?”   “快了。”留风步履微顿,回过头来查看她们的情况,犹疑着问道,“夫人,四小姐,可要歇息一会儿?”   “不必了,夜长梦多,还是尽快出去的好。”卫茉白着脸说完这一句,继续缓步向前走去。   大约半个时辰,他们终于走出了密道,得见天日的一刹那,尽管沉暗无光,却无端令人欣喜到极点,连空气中都似乎飘着一丝甜味。   不远处正有车驾相迎。   登上马车之后薄玉致问道:“嫂嫂,我们去哪里?”   卫茉简短地答道:“去山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侯爷就要出来辣~大家表急~ (修正了一个小BUG)   ☆、生死关头   她们落脚的地方正是当初薄湛带卫茉来的山中老宅。   这个地方是卫茉想到的,由于她们能够争取到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如果真的跟煜王拼速度那是肯定跑不过的,所以找一个不远却相对安全的地方很重要。而老宅是用来供奉欧氏牌位的,在选址上本就隐秘,它位于麓山南面,有极佳的天然屏障做保护,还有人为设下的迷阵,连山脚村落里的老猎户都找不到,更别说煜王的人了。   临走之前卫茉特地请教了霍骁迷阵的进入方法,此刻站在浓雾弥漫的山上,她正准备亲手尝试一下,岂料眼前的景物突然以肉眼可辨的速度缓慢地开始移动,须臾过后,雾气尽散,一条笔直的雪径出现在众人眼前。   薄玉致蓦然抽剑,精钢铸就的剑身被白雪映得莹莹发亮,还未探入阵中,一道娇音倏地窜入耳帘:“茉茉,还不进来?”   卫茉按下薄玉致的剑,旋即踏入了雪径,没走多远便见着一抹水红色的亮影,举着火把伫立在宅子前,微笑地望着她们,边上还站着两个姑娘,显然是先走一步的尤织和留光。   “姝姐姐?你怎么会在这儿?”   为了精减人数也为了安全,卫茉让不会武功的尤织和留光以配药的借口先走一步,可她没想到王姝也在这。   “骁哥怕你们进不来,专登让我在这等着你们。”王姝上前拉过卫茉的手,似握住了一把冰棱,她皱着眉把她往屋里带,“快些进来,屋子里生了火,你们几个姑娘家可禁不得冻。”   卫茉任由她拉着走,走到半路腹部猛地抽痛起来,差点膝盖一软倒在雪地里,尤织眼明手快地扶住她,一晚上都忐忑不安的心在此刻被吊到了最高处。   “你怎么样?”   眼看着一群人都围了过来,卫茉本来还想安慰她们,谁知一张口就呕出了黑血,紧接着剧痛袭来,似有把钢刀在腹中翻搅,五脏六腑都被卷在了一起,疼得她两眼发黑。尤织见她已经说不出话,立即握住她的腕脉,片刻之后面色刷白。   “糟了,毒发了!快把她扶到里面去!”   王姝和薄玉致立刻托起卫茉的身子将她移到了床上,她蜷成一团,手紧紧攥着床幔,几乎将下唇咬出了血,尤织强硬地掰开她的手脚让她躺平,手起针落,精准地插入了她周身大穴,可这并没有停止她的痛苦,她扭过头,又是一口猩红喷洒在地上。   薄玉致抖着手拭去她唇边的血迹,急声问道:“尤医官,怎么会这样?不是说控制住了吗?”   “这一路又累又冷,怕是加快了毒素的蔓延……”   尤织低声说完忽然不动了,王姝觉着不对,沉声道:“尤医官,需要什么药你开口便是,我带了许多药过来,若有不够的我再差人去山下买。”   “现在已经不是药的问题了,而是时间的问题。”尤织五指紧握成拳,脸色难看得紧,“本来还有几天才会毒发,足够我配出解药了,可现在……”   王姝心头凉了半截,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道:“那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比如换血之类,我可以给她供血。”   卫茉原本已经疼到意识模糊,听到这句话猝然抬起头来,刚说了一个不字,血又从唇边溢了出来,尤织看着这一幕,指甲深陷掌心,扎出一个又一个月牙形的印子。   不是没有办法,只是……   薄玉致急了,拽着尤织的袖子说:“尤医官你倒是说话啊!”   尤织沉默须臾,微一咬牙道:“换血所需器具繁多,已来不及准备,如今尚有他法,只需将毒素集中在胎儿身上,然后……然后下药落胎。”   薄玉致倒抽一口凉气,失力地跪坐在地板上,还未来得及出声,余光里升起大片阴影,她扭头一看,卫茉竟然强撑着坐起来了。   “你这是做什么?快躺下!”王姝又惊又怒地斥道。   卫茉不理,径自伸臂探向尤织,她连忙迎过去,甫一触碰到就感觉她极为用力,仿佛倾尽了全身的力气。   “尤织,相识至今我未求过你,可这一次……我求你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她艰难地喘着气,咽下涌到喉咙口的猩甜,声音越来越虚弱,“我不能失去这个孩子……”   “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侯爷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你们今后也会有其他的孩子。”   尤织何尝不明白她死也要为薄湛保住这最后一丝血脉的想法?却是近乎冷漠地说完这一句话,顺手抽来布条捆住了卫茉的手并拴在床头,然后从针匣摸出三根细长的银针,对准卫茉的腹部就要扎下去。卫茉急红了眼,发动内力震断了布条,随后紧紧地护住腹部!   “你疯了!竟敢妄动内力!”尤织气急败坏地抓住她的腕脉,发觉毒素随着内力游窜得更快了,顿时双目喷火,“卫茉!你知不知道若是侯爷在这也定会选择牺牲孩子来保你!”   “我知道……”卫茉凄笑,唇角的线条格外柔和,“我也希望他在这。”   尤织猛然撂下她的手,箭一般冲出几步开外,叉着腰不停地徘徊,情绪已绷到了极限,王姝看着她,心中一片明澈。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只是或许要冒很大的风险。   她能看得出来,卫茉自然也能看得出来,可她执意如此,看来是铁了心了保这个孩子了,这样未必不是件好事,至少这个孩子会成为她的羁绊,让她暂时不会为了薄湛而寻死。   思及此,王姝走上前与尤织耳语了几句,尤织的脸色愈加难看,只恨自己没能早点配出解药,那样就不必在医人还是医心中间选择了。   卫茉疼得神智涣散,双手却始终不曾离开腹部,尤织银牙暗咬,终是一个箭步蹿了回来,拔出了她身上的银针。   “卫茉,你给我听着,接下来会比现在痛苦百倍,你若是挺不过去,我便惟有提头向侯爷和王爷请罪了!”   卫茉几不可见的弯了弯嘴角。   事不宜迟,尤织立刻让薄玉致在卫茉背后运功,给她逆转经脉。   其实这个方法并不复杂,一旦逆转成功之后,原本在体内四散的毒素就会集中涌向胸口,她再施以银针疏导,让毒素顺着逆行的经脉流出体内,这样既可解毒又能保住胎儿,但过程极为痛苦,且容易失血过多而死,所以尤织才不愿意让卫茉冒这种风险,只是眼下迫在眉睫,也只能如此了。   薄玉致毕竟是自小练功的,手法非常娴熟,很快就完成了任务,卫茉因为疼痛而剧烈颤抖,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落,衣襟湿了一大片。尤织扶着她躺下,固定好她的手脚,然后取出锃亮的刀片在火上烤了烤,划开了卫茉的手腕,黑色的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甚是触目惊心。   王姝端着小木盆在下头接了一会儿之后仍不见黑色变淡,正是担心之际,只听咔嚓一声,卫茉竟咬断了口中的软木塞。   “呃啊——”   尤织迅雷不及掩耳地又塞了一根进去,以防她咬到舌头,薄玉致在一旁看得直掉泪,却捂紧了嘴巴半个音都没发出。   “呼……呼……啊——”   时间沉浸在卫茉的□□中,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卫茉从隐忍到痛呼,从颤抖到痉挛,最后已经没有感觉了,眼前一片血雾,仿佛漂浮在半空中,魂魄不附,分崩离析,脑子里只剩下孩子两个字。   不知过了多久,换了无数个木盆,终于见到干净清澈的血了,众人都面露喜色,尤织一直监测着卫茉的脉象,此时迅速松开手开始为她止血。   而卫茉脸色已经近乎透明,长睫湿嗒嗒地垂着,一丝颤动也无,解开松松垮垮的布条,手脚早已勒得青紫,身下更是一片濡湿,整个人凉得仿佛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薄玉致轻声她唤了几句,毫无回应,她顿时慌了,失声喊道:“嫂嫂!”   “尤医官,茉茉怎么样了?”王姝扔了盆子扑上来急切地问道。   尤织扎好布条回头抚上卫茉的腕间,却摸不到任何搏动之感,她面色陡然煞白,颤声说出四个字:“脉象……停了……”   房间里陡然一片死寂。   千里之外的北戎边境,一处洞穴里的篝火忽然跳了跳,内侧浅眠的一名男子倏地惊醒,他默然起身,缓步踏至洞口,靴底与石块摩擦的声音把另外一人也弄醒了。   “阿湛,怎么了?”   “没什么。”薄湛摇摇头,眺望着层峦叠嶂中隐约绽放的晨曦,抬手捂住了胸口,“只是莫名有些心慌。”   云怀翻身而起,走到他身边静立着,若有所指地说:“不知梁东走了这么久到哪儿了,能不能安然回到天都城。”   薄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依然是浓浓疲惫和担忧,“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祖父祖母年纪大了,茉茉又怀着孕,真怕他们承受不了……”   简直一言难尽。   云怀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吧,茉茉如此机警,说不准早就发现了云煜的阴谋,等我们到了雁荡关就能探听到消息了。”   “但愿吧。”   薄湛抿紧了唇,心跳仍然快得厉害,如擂鼓一般,隐隐作痛。   ☆、函谷之战   函谷之战是场真实存在的噩梦,薄湛和云怀披荆斩棘地逃出来,即使负伤也没有任何喘息之机,立刻马不停蹄地奔向了北戎边界。   一切还要从云怀被围困开始说起。   当日,昭阳关主帅唐擎天突发急病,无法下床,云怀便亲自领军夜袭北戎营地,谁知刚刚到那还未来得及下达任何指令,漫天箭雨陡然从头顶罩下,无法辨别方向,惟闻箭镞刺穿皮肉的声音,血雾之中,云怀看见身边簇拥的暗卫一个接一个地倒落在地。   “分成三列,快找掩护!”   他放声大喊,慌乱的士兵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随着几名领头的副将开始寻找隐蔽之处,虽有所伤亡,但渐渐拢起了阵型,并没有被箭雨冲散。然而云怀这至关重要的一喊却暴露了他所在的位置,就在他挥动银枪领军冲向山林之时,一支白羽箭破空袭来,尖啸着穿破铠甲插入了他的肩膀。   “王爷!”   一名副将脸色大变地扑了过来,只听咔嚓一声,云怀折断了露在外头的箭翎,咬牙低吼道:“别停!继续往山上走!”   副将迟疑着,又一支羽箭射到了面前,暗卫们驾马飞奔过来,手中的长剑织成一道细密的屏障,将戎军凌厉的攻势抵挡在外,见状,云怀立刻让士兵们加快脚步蹿入山林,副将也揽起辔头尾随其后,只是神情忧虑。   “王爷,上山容易下山难啊……”   “眼下这是唯一的活路了。”   云怀回头望了眼,山脚下的火光已经亮成了一线,又逐渐拉伸开来,如吐着信子的火蛇般一点点吞噬着苍翠的山林,紧咬着他们部队的尾巴,而狭长的山谷两头还在源源不绝地输送着援兵,劲势不绝。   他的判断没有错,进出通路已被戎军堵死,以他们目前的状况只有占据高地才有希望坚持到留守昭阳关的部队过来支援。   思及此,云怀蓦然回身问道:“炽光珠放了吗?”   暗卫道:“遇袭之初便已放过了。”   云怀望了望南边,心中暗道,阿湛,但愿你已经察觉出不对了。   昭阳关这头消息收得非常快,天空乍亮的一瞬间,了望台上的士兵就拔脚冲向了帅帐,之后没多久,前沿的哨兵也回来了,把情况一五一十地禀告给薄湛,至此,函谷已经被围两个时辰。   据哨兵所说,戎军是突然发动袭击的,犹如预知一般,待先锋军走到谷地中央立刻放下弥天箭雨,然后两头的通路同时被堵死,哨兵冒死奔回昭阳关的时候,云怀似乎正带着人往山上撤退,粗略估计,五千人马已不足一半。   主帅唐擎天病倒,监军云怀深陷囹圄,当前整个昭阳关以薄湛马首是瞻,他若下令挥军函谷,关内士兵不敢不从,可他并没有立刻这样做,而是独自在帅帐静坐了一刻钟。   在这个紧要关头薄湛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沉着地分析着目前的情况。种种迹象表明,戎军是有备而来,云怀被困不是意外,而是人为,那么眼下就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先想方设法找出奸细,要么不顾一切先支援云怀。   薄湛双手撑在沙盘上盯视了半晌,陡然转身掀开了帐帘。   “传令下去,昭阳关守军随本侯前往函谷,火铳军按兵不动,但凡有靠近关下的戎军皆就地射杀,不留活口!”   “是!”   就这样,薄湛领着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奔赴函谷,没想到在半路突然杀出一支伏兵,打了一个回合之后才发现是交过手的戎军主力部队,尤为难缠,副将赵湍变换了好几次阵型都没破开对面的防线,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越来越着急。   再耽搁下去就算最后赶到了函谷,怀王恐怕也……   想到这,他挥刀劈开一个挡路的戎兵,欲向薄湛请示接下来该当如何,不料到了近处一看,帅旗下竟空无一人,不光是薄湛,连经常待在他身侧的梁东也不见了,他一阵发懵,想起了方才行军时薄湛同他说的话。   “一会儿与戎军对战你只管稳扎稳打,不求取胜,能全身而退即可。”   这说的不就是现在的情形么?真是奇了!他怎么知道戎军会在半路拦截?   赵湍一阵惊异又是一阵胆寒,怀王还被困在函谷,如今靖国侯也不见了,即便赢了这场仗,他这脑袋多半也保不住了!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薄湛和梁东已经绕开戎军防线悄悄上了山。   薄湛心里很清楚,五万守军再加上三千火铳军,要找出这个奸细比登天还难,与其浪费那个时间,不如立刻出关支援云怀。但这样也有一个问题,既然奸细还在队伍里,那他们的行踪就等同于暴露在戎军的视野之下,任其掌控。   之后果然就遇上了戎军,来的还是主力部队,看来他们不但想吞了函谷的五千人马,还想一次性踏平整个昭阳关,薄湛预感成真,却是头也不回地带着梁东走了,将五万大军的指挥权交给了唐擎天的副将赵湍,甚至招呼都没打一声。   在他眼里,赵湍是个中规中矩的副将,善守不善攻,所以让他跟戎军在这纠缠再合适不过,争取来的时间留给薄湛上山找云怀。   山上的云怀亦到了强弩之末了。   临时用木头和石块堆砌成的简陋防线已经被戎军毁掉了,黑暗中尸体横陈一地,透着令人作呕的腥味,草丛里的星星之火还在闪光,戎兵一脚踏过去,顿时化作一缕轻烟,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尚存的先锋军围拢在云怀身侧,举着仅存的刀枪和箭矢对准每一个方向,即便汗流浃背手腕酸疼也不敢放松一刻,生怕那些黑黢黢的树丛后面会突然蹿出个戎兵来。   云怀勉强握着剑,铠甲破损了一大半,稀稀拉拉地吊在身上,右肩那一片全是未干的血迹,□□在皮肉外头的箭身格外触目惊心。   “王爷,属下先为您处理一下伤口吧。”   暗卫深知再让他这样下去定会失血而亡,于是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要给云怀疗伤,云怀将将摆手拒绝,余光里锐芒一闪,某个利器疾速射向他的胸口,他立刻架剑相挡,只听铛地一声,长剑竟被拦腰折断,利器眼看就要没入胸口,另一柄剑不知从那里斜飞过来砰然击中利器,化解了它的劲力,最后双双落地。   暗卫们旋即扑上去抓住了那个放冷箭的先锋士兵,那人却森然一笑,猛地朝天掷出一枚信号弹,赤红色的光簇在空中绽放,照亮了戎兵的眼睛,也照亮了幢幢树影之中那个熟悉的轮廓。   “阿湛?”   薄湛扫了眼云怀的伤口,话语简洁:“可还能走?”   云怀点点头,随后转过身盯着那个士兵说:“遇伏之时本王就在想是哪里出了奸细,没想到就在先锋营里面。”他顿了顿,容色渐冷,似千年寒冰,微微开裂便带来滔天巨响,“把他扔下去。”   暗卫一声不吭地拎起那人的裤脚,直接丢垃圾似地把他丢到了断崖下,尖叫声几乎刺破耳膜,消退的一刹那,山林里的窸窣声已经非常接近了。   戎军来了。   “快跟我走!”   薄湛脸色骤沉,拽着云怀往他来时的路走,身后的士兵和暗卫自动组成了人墙,挡着他们二人离去的方向,纹丝不动,云怀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微一咬牙,断然转身离去。   途中两人有过短暂的交谈。   “你怎么上来的?”   薄湛从梁东手里拿来一个连弩似的机关,瞄准对面的山壁扣动了卡弦,箭镞带着长绳飞了出去,然后他反手拽了拽,对云怀道:“用这个上来的。”   随后梁东便来为云怀绑绳,三人依次从索道上滑过,片刻就到了对面的山峰,挥剑斩断绳索之后,原来所站的地方已升起了滔天火光,戎兵密密麻麻地站在断壁上,浑然不知他们去向了何方。   而今,函谷之战已过了整整一个月。   北戎在三城援兵调来之后就识相地退兵了,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他们找人,可随着时光流逝,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薄湛和云怀已经丧生谷底了,却不知他们身在北戎边关的小镇上。   事后两人分析,唐擎天阵前病倒绝不是偶然,再结合云怀遭到伏击的事,其中目的不难想象,可问题就在于这个设计云怀出战并想置他于死地的人是谁?   薄湛当时忽然想到了骆谦死之前的那个笑容。   若说是他安排的这一切那未免有些太夸张了,云齐残存的势力都被云煜清理得差不多了,那些人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哪还有时间来害云怀?   正当他们犹疑不定的时候,关外的小村落之间传起了风言风语,说昭阳关莫名其妙增派了许多弓箭手,有两名夜间赶路的商人被误射而死,彼时正在村子里养伤的云怀听后大惊,与薄湛讨论之后,两人心里都默然浮现出一个答案。   这弓箭手是等着他们的。   有这么大权力布设兵马对付他们的人这朝中没有第二个,惟有云煜。   两人没有时间去想云煜的动机,为今之计只有迅速赶到雁荡关,那里有云怀的二十万亲兵在,非常安全,只是现在昭阳关已经回不去了,他们只能从北戎境内绕道过去。   “走吧,该进关了。”   路边的茶寮里,薄湛率先起身往官道上走去,云怀跟着站了起来,朝桌上扔了一小块碎银子,然后无声地离开了。   ☆、夜行入关      云煜在沿线关隘逐一设卡,防的就是薄湛和云怀从关外回来,却完全没有想到他们会反其道行之,不但深入敌境,还大胆地沿着版图线一路疾奔,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了位于西南边界的雁荡关。   这里一片平静。   在雁荡关驻守的二十万大军是云怀一手培养出来的,不管是将领还是亲兵都以他马首是瞻,即便云煜想动手清理,他们名义上还是重要关隘的边防军,他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得,免得一不小心弄得大军哗变,再招来蛮子入侵,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是他不知道,就在眼线汇报安然无事的时候,这二十万边防军已经悄悄地反了。   薄湛和云怀买通了商队的头领,扮作戎商顺利进入了雁荡关,经过城楼之时云怀见到了熟悉的将领,却没有立刻表明身份,而是与薄湛找了个不显眼的客栈住下,待入夜之后才悄悄地潜入了城中的军营。   三月下旬的西南边陲非常潮湿,蒙蒙雨雾扑面,黏腻不已,两人拽下蒙面黑巾,随手一攥都是一掌水。   薄湛拍掉一只趴在手背上吸血的虫子,转瞬鼓起了红包,他不甚在意地垂到身侧,云怀却递来一管药膏,道:“把这个涂上,不然会溃烂。”   “我以为茉茉驻守的瞿陵关条件已经够艰苦的了,原来你这才是。”   薄湛依言涂上药膏,却忍不住腹诽,从靠近这块地界起他身上的旧伤就开始隐隐作痛,实因太潮湿所致,而这城里更是蛇虫遍布,形状奇异,伴有剧毒,从客栈到军营的路上他们不知被“袭击”多少次了,简直令人发指。   云怀淡淡地笑道:“这也是我在招募士兵时多半选择本地人的原因。”   “现在倒是歪打正着了。”薄湛拨开前方拦路的荆棘,若有所指地说。   云怀轻喟:“是啊……”   同处于一个地方的士兵往往比来自四面八方的更具有凝聚力,尤其是在有人为他们谋求了生路的时候,要知道原来这里可是被称为南蛮之地,驿路不通政诏不达,长年受外敌侵扰,而云怀到来之后雷厉风行地整顿了边防军,建戍所除敌寇,还百姓安宁,那么这些一脉相连的士兵又怎会不心存感激,不唯命是从?   现在到了他撷取果实的时候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城楼上的烽火重新回到视线里,熊熊燃烧,炽热耀眼,两人沿着墙根疾行至军营后方,身形陡然飞旋到空中,再轻轻一跃便落在了高墙的内侧,士兵在林立的帐篷外四处巡逻,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身影。   “这边走。”   漆黑的夜幕下,云怀衣袂翻飞地游走在军营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在到达帅帐之后,里面影影绰绰地映出几个颀长的身躯,有的伫立不动,有的负手徘徊,声音此起彼伏,尽数落入他们的耳朵里。   “老方,我半个月前就让你更换巡防机制,你怎么到现在还不落实?”   方副将是个粗嗓门,直接两个字扔了回来,低音回荡在帐中,浑厚而沉滞:“没空!”   “半个月了还没空?你天天打鬼去了?”问话的陈将军倒不计较他的失礼,捋着胡须虎目一瞪,毫不客气地讥诮道。   “将军,您千万别怪老方,是属下听说他有相熟的友人在昭阳关任职,就……就央着他去打探王爷的下落了。”   这次说话的是个小年轻,听到他提起了云怀,门外二人的脚步顿时一停。   “胡闹!”陈将军拍案而起,气得直吹胡子,“现在昭阳关是个什么情况你们心里没底?忠奸尚且分不明你们就敢擅自托人探听消息,万一消息传到京中,只怕朝廷对我们雁荡关防得更严,再多惹些眼线过来,我们每天吃饭拉屎都得被人盯着了!”   “可我们总不能任由王爷下落不明却不管不问吧!”方副将回瞪着陈将军道。   陈将军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早在王爷失踪那日我已经派出一小队精兵奔赴昭阳关秘密搜寻他的下落了。”   “什么?”   两个副将噌地站了起来,满脸惊诧,对视一眼又望向陈将军,听语气像是被瞒得严严实实,一点儿都不知情。   陈将军喟叹道:“你们还年轻,没有在朝廷这潭深水里打过滚,不知其中厉害,我本不想告诉你们,若不是你们两个兔崽子成天惦记着这事,正经事都不干了,我也不会……唉!”   话就此打住,最重要的原因始终没有说明,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心里都在揣测陈将军的深意,突然,身后的粗麻布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两人下意识拔剑回身,却在见到来人的那一刻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告诉你们是为了你们好,这样即便日后朝廷追责也只会怪罪到将军一人头上,与你二人无尤,将军,本王说得可对?”   “臣等叩见王爷!”   三人纷纷下跪行礼,尤其是陈将军,一双老眼骤然变得通红,双臂都在颤抖。云怀上前亲自扶起了他,又命另外二人起身,然后温和地笑道:“自本王回京已经大半年了,三位还是老样子,分毫未变。”   陈将军激动得不能自已,声音略带哽咽:“上天庇佑!殿下安然无恙,实乃大幸!”   云怀的脸上浮起恬淡的暖意,道:“这段日子令尔等担忧了。”   “什么担忧不担忧,您回来就好!”方副将一扫之前的阴霾,憨厚地大笑出声。   剩下的那个吴副将虽然也如他二人一般激动,警戒心却非常强,只隔了几秒便转过身盯着帐篷外头那道黑影,没说话也没动,只是拇指一直按在剑鞘处,时刻准备出招。见状,云怀淡然地把剑推了回去,并朝外扬声道:“阿湛,怎么不进来?”   薄湛矫健的身躯缓缓从阴翳中显现,说的第一句话却让在场的几个人都哭笑不得。   “没死在昭阳关倒要死在你这雁荡关的蛇虫蚁兽嘴下了。”   云怀瞄了眼他那布满红点的脖颈,满脸无奈,其他三人不敢多说,十分有眼力见地跪下行礼道:“臣等参见靖国候。”   “免礼。”薄湛淡淡出声,径自走到一旁坐下了。   之后三人又与云怀聊了半宿,情况逐渐明晰,他们也从最开始的担心变成如今的愤怒,都表示愿追随云怀讨伐云煜,云怀却不急不缓地压下了此事,说是尚缺一个人。   缺的自然是梁东,在他从天都城回来之前,薄湛和云怀岂敢轻举妄动?   于是二人又隐居了半个月,在这段时间内,云煜颁旨收兵并宣布了他们的“死讯”,以亲王的规格修建了衣冠冢,亲自领众臣参拜,朝廷上下犹如一潭死水,除了张钧宜之外没有任何人提出要继续搜查,仿佛早就认定二人已经身亡。   雁荡关这边依然纹丝不动,薄湛和云怀听到这个消息也是置若罔闻,直到四月出头盼来了梁东,他们的情绪才有所起伏,可梁东带来的消息喜忧参半,活似往二人心上泼了一桶油,让那日以继夜的牵挂一下子化作连天大火,烧得他们心肺俱焦,骇痛不止。   “王爷,侯爷,早在你们失踪的消息传到天都城之时夫人就对煜王产生了怀疑,然后第一时间将老侯爷、老夫人及二夫人转移了,待他们离开之后夫人也带着四小姐和五小姐从怀王府的密道逃出了天都城,现住在山居之中,只是……”   “只是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急问道。   “只是当初夫人为了试探煜王不幸中了毒,尤医官拼尽全力救治,却因为夫人不肯放弃腹中胎儿,铤而走险地用了逆脉放血之法,夫人昏迷了大半个月才醒过来,现在身体情况不是太好……”   只听咔地一声,几寸厚的梨花木桌角被薄湛硬生生地折断了,下一秒,玄黑色的身影疾闪而出,眨眼间已在十步开外,周身戾气环伺,犹如冥府罗刹,教人不敢擅自接近。   云怀却不在其列,跟着闪出门外挡在了薄湛身前,拧眉道:“阿湛,你冷静些。”   薄湛对他厉目而视,胸膛不断起伏着,却是一语未发。   云怀继续劝道:“我同你一样也快急疯了,但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我们若孤身前往京郡,恐怕还没见到茉茉便被云煜的爪牙捉住了。”   “王爷说的极是。”梁东匆匆忙忙追上来,喘着气补上还未报告完的事,“如今京郡到处风声鹤唳,每天都有大批禁卫军在城外暗中搜捕夫人他们,贸然前去太危险了,还请侯爷三思!”   薄湛闭上眼遮去满目痛楚,气息逐渐放缓,只是心口又酸又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拱。   梁东迟疑着说:“属下与夫人短暂地见了一面,她让属下给您带一句话。”   薄湛终于出声,嗓音喑哑不堪:“什么话?”   一张薄薄的粉笺递到了他的面前,他迫不及待地撕开,里面写着两行蝇头小楷——君若迟迟归,妾当长相守。   ☆、渭江大战      四月中,一支勤王大军在南方出现,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支军队居然是由已经丧生于昭阳关的怀王和靖国候率领的,一时之间朝野哗然,百姓惊诧。   讨伐云煜的檄文在一周后传遍了四野八荒,主要内容有两点,一是揭露他毒害皇帝、谋逆篡位的事实,二是痛斥他不惜以边关将士和百姓的性命为代价,将行军计划透露给北戎,以达到残害手足之目的。   此文一出就在朝廷掀起了滔天巨浪,中立派的大臣纷纷请奏面见皇帝,以正视听,云煜一党与他们争论不休,一连数天,议事的太极殿上都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眼看着情况要不受控制了,云煜终于撕下了贤德的面具,以居心不良、助论逆贼之名扣押了部分大臣,局势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就在这势如水火的关头,皇帝仍未露脸。   至此,那些原本还心存犹疑的大臣已经完全相信檄文中所列举之事,请求皇帝出面圣裁的浪潮逐渐平息,朝野格局却暗中起了微妙的变化,云煜也不是没有察觉到,只是眼下他没工夫收拾那帮有异心的大臣,因为云怀已经接连攻下三州,眼看就要跨过渭江了。   渭江是天.朝南北的分界线,就算从西南边陲不眠不休地骑马过来也要十来天,如今距离云怀兴兵不过月余他们就已经打到这里了,州府军队安逸太久不堪一击是一方面,占据舆论上风人心所向才是主要原因。   云煜终于坐不住了,在渭江北面布下了重兵,势要将云怀和薄湛格杀于此,于是他们一过河就迎上了擐甲执锐的天机营。   又是一场硬战。   战火纷飞的后方,一名传信兵策马飞奔返回大营,脸上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他随手一抹就撩起帘子进了帅帐。   “禀告王爷!天机营的机枢龙弩车出来了!”   云怀压下手中的地图,沉声道:“立刻撤兵,莫与他们过多纠缠。”   “是!”   传信兵扭头就跑出去了,薄湛捏起一纸线报递给云怀,勾唇冷笑道:“云煜这次怕是倾囊付之了,机枢龙弩车和机关兽全都搬到了前线,不灭了我们看来不会罢休。”   “他也只剩这些东西了。”云怀在沙盘中插入几枚旗标,转首对薄湛说,“今夜戌时再发动进攻,我亲自率领弓箭手去摧毁机枢龙弩车,你带着主力部队与天机营纠缠,等我信号一举击溃他们。”   薄湛指着旗下的几处地点说:“还是我去罢,那里的地形我比较熟悉。”   “也好,那就这么定了。”   当夜,薄湛携一队精兵离开了大营,沿着河岸疾行了数十里,然后陡然改变方向北上,穿越河谷和栈道,一片火光鼎盛的营地就出现在脚下了。   透过茂密的枝叶望去,营中士兵来来往往,守备及其严密,尤其是放置着大型斗械的区域,每个死角都有人看守,完全没有可趁之机,见状,梁东犯难了。   “侯爷,如此严防死守的地方,我们该如何进去?”   “谁说要进去了?”薄湛挥了挥手,让弓箭手在土坡后埋伏好,“我们等他们出来。”   没过多久,云怀率领五万铁骑从南边奔腾而来,风驰电掣,尘土飞扬,天机营这边立刻鸣金出兵,列阵在前,巨大的机枢龙弩车和机关兽被缓缓推入战场,出现在薄湛的眼皮子底下。   后排几十名工匠如蚂蚁般围着斗械打转,运箭的转轴的拉弦的,速度奇快,显然是经过精心训练的,云怀的大军还未杀到跟前,一声轰隆巨响,几十支箭矢划过天幕射向了铁骑之中,机关兽也紧跟着亮出铁刃扑向前方。   就是现在!   “瞄准机枢龙弩车,放箭!”   弓箭手们立刻架上了羽箭,下一秒尽数飞向了天机营后方,一连串的嗖声刮过耳帘,对面的工匠应声倒下,机枢龙弩车的运转被迫中断,附近守卫的士兵大吃一惊,一边架起盾墙一边寻找着放暗箭的人,薄湛却没有任何躲闪,继续下达着指令。   “换火矢,瞄准木轴和丝弦!”   又一波箭雨洒落,机枢龙弩车的四周已经渐渐燃起火光,隐有燎原之势,同时,敌军也发现了他们的所在之处,一名副将亲自领人攻了过来。   薄湛负手立于土坡之上,冷眼看着敌方士兵扬着钢刀面庞泛光的模样,微微侧首问道:“云煜悬赏了多少钱取本候和王爷的项上人头?”   梁东往火海里补上一箭,道:“回侯爷,据说是万两黄金。”   “怪不得这些人见着本候都跟打了鸡血似的。”薄湛眸中倏地燃起一簇火焰,似要焚野焦原,“拿弓来。”   身侧的士兵立刻奉上一把弓箭,薄湛立即弓开满月,舍矢如破,白羽箭拧着旋儿刺入了昏黑的天际,几秒之后,敌军之中突然凹陷了一块,似有人坠马了,后头的人紧急刹住,一个接一个地撞上来,顿时人仰马翻。   梁东凝目远眺,突然喜道:“那副将死了!”   薄湛脸上没什么表情,又取来了火矢,道:“再射!速度加快!”   空中划过无数道红弧,似流星坠落,映亮了半边天幕,落地之后汇成熊熊大火,在敌军阵营里疯狂肆虐。而另一头的云怀没有了弩.箭的牵制,连削带斩迅速冲破了防线,身着黑甲的铁骑犹如潮水般席卷过来,淹没了那只凶猛的机关兽。   此时,天机营的士兵已经包围了土坡,薄湛扔掉长弓,缓缓抽出别在腰侧的利剑,劲风吹过,衣袂上下翻飞,猎猎作响。   “上!”   深蓝色的天幕下,战场被分割成了两块,天机营一边面临着横冲直撞的骑兵,一边面临着灵活敏捷的箭队,明明在人数和军备上都远超对方,却被束手束脚,想集合人马先干掉箭队,骑兵立刻将他们围堵住;想回过头来解决骑兵,后头的冷箭立马飞了过来,就在这一来一回的牵制中天机营被鲸吞蚕食,溃不成军。   江北之战告捷。   云怀和薄湛留下一万人马处置俘虏和清点辎重,然后马不停蹄地北上了。   摆在面前的尚有三座大山,一是关中防线,二是煜王妃之父周必韬手里的十万雄兵,三是万夫莫开的麓山天险。按远近来说,关中防线是他们越过渭江北上的第一道关卡,这里过不去其他都是空谈,而此时此刻,把守这道防线的人正站在他们面前。   “臣钟景梧拜见王爷与侯爷!”   云怀尚未吭声薄湛已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对视片刻,钟景梧突然神色一改,上前与薄湛狠狠地拥抱在一起。   “湛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薄湛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开起了玩笑:“不但活着,还干起了造反的事。”   钟景梧笑了,眼底郁色一扫而光,道:“月懿寄来的信中说,我家老爷子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只骂了你一句兔崽子,别的却是什么都没说。”   薄湛也笑了:“老爷子骂的是。”   云怀威严中带点无奈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还叙起旧来了,这月黑风高的平原上足足有二十万大军严阵以待,你们是真不怕一不留神他们就打起来了。”   钟景梧冲云怀拱手,神色不羁,似全然不在乎,“打就打吧,主帅都已经向王爷投诚了,下头也打不了多久。”   “你这家伙,看来是在关中练油了。”云怀笑骂道。   “王爷这话说的……”钟景梧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唉,臣也不容易,为了今夜这场会面,臣可是在煜王面前扮了几个月的狗腿呢。”   薄湛扬唇道:“他可信你了?”   钟景梧的神色冷了下去,话锋隐含讥诮:“也不能不信,他岳老子的军队不愿打头阵,他不就只能推我们出来当炮灰,偏偏武器粮饷又不给足,下头的人早都有意见了。”   “你再安抚安抚,怎么也得把这场戏演完了。”   闻言,钟景梧疑惑地问道:“王爷,此话何意?你们今儿个不从我这儿过?”   云怀满含深意地摇了摇头。   薄湛接话道:“云煜舍不得放人我们就偏要引他出来,借你关中这根杆子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灭掉周必韬那十万大军!”   “怎么个打法?”   “明日你带人与我们在南风平原打一场,假作兵败,回营之后向朝廷上疏求援,云煜差使不动骁骑营,定会派周必韬来助你,到时我们再请君入瓮便是。”   钟景梧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灿灿发亮,“太妙了!只要拿下他,从关中到京郡便再没人能拦得住我们,这可省了大.麻烦了!我怎么没想到?”   薄湛和云怀互望一眼,都没有说话。   因为没有牵挂便不会千方百计地缩短归京的路程和时间,也不会如此迫切地想要赢下每一场战斗,对于云怀和薄湛而言,最在乎的莫过于家人,若说有什么共通之处,那一定是天都城外山居里的那个人。   那是他们共同的牵挂。   ☆、夜半重逢      刚一入夏天都城就热了起来,城外的山中还算凉爽,只是蚊虫多了些。   卫茉她们来的时候并没有携带多少东西,如今风声愈紧,两个丫头下山采买的次数也变得屈指可数,在这种情况下,尤织利用现有药材磨出几包粉末洒在房间内外,驱虫效果竟格外好,自此,晚上再也没有恼人的蚊声和蝉鸣,取而代之的是柔缓的读信声。   “六月初八,虎跳峡大捷,我们率大军日夜兼程向京郡挺进,却不料在蓟门山与周必韬残部遇上,狭路相逢勇者胜,周必韬之前在关中已被我们大败一场,气势早不如前,属下亦多为庸兵颓将,不足为惧,待彻底灭了他再向你报捷。”   薄玉致稍稍放下信纸,露出一双灿亮的眸子,狡黠地望着卫茉,语犹未尽,尤织却在旁催促道:“还有什么赶紧念完,这边药也喝完了,该睡觉了。”   “是,尤医官,都听你的。”   自从尤织把卫茉从鬼门关拉回来之后薄玉致就对她唯命是从,奉她的话为圣旨,喊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不说二话,两人合起伙来把卫茉管得服服帖帖,王姝乐得在一旁看戏。   “喏,还有一句话。”薄玉致顿了顿,眼角眉梢都泛起了暧昧之色,“夫人,好好休养,等我回来。”   尽管是非常朴实的一句话,但薄玉致知道,自己兄长的一腔思念和牵挂全都表达在这里面了,他始终放心不下卫茉的身体。   信读完了,卫茉的药也正好喝完了,她发着烧精神不是太好,只微微弯起了嘴角说:“有你们盯着我岂敢不好好休养?回信之时记得把这句话写进去,省得他反复念叨。”   薄玉致笑嘻嘻地说:“知道了,我这就去写!”   说完,她扬着信纸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   这边的尤织刚替卫茉把完脉,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随后起身挑暗了火烛,又掖了掖被子才道:“一会儿半夜再起来喝碗药,先睡吧。”   卫茉轻点螓首,默默地闭上双眼,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月上枝头,疏影横斜,黛蓝色的天幕下方疾奔着两列轻骑,如劲锋划过,留下一道水墨色的淡影,旋即没入了崇山峻岭之中,消弭于无形。   来到山居前,为首的男子略一抬手几十名骑兵便隐入了林中,剩下的两人翻身下马,并肩踏入了小径之中,不一会儿就被浓重的山色所掩盖。   机关既动,王姝立刻惊醒,拔腿冲到院子里,一眼就看见那两道熟悉的身影,顿时眼泛热泪,欣喜难抑。   “湛哥!王爷!你们……你们何时进京的?”   “昨夜破了煦城,大军尚在京郡外修整,我和王爷等不及先过来了。”薄湛一语带过单骑深入敌境的危险,边往里走边问道,“茉茉呢?睡了吗?”   “已经睡了。”   王姝引着他们来到卫茉的房间,轻轻推开门扉,坐在外厅秉烛夜读的尤织顿时闯入眼帘,视线一对上,她惊得书都掉在了地上。   “王爷?侯爷?”她失声喊了一嗓子,惊觉卫茉还在房里睡着,立刻压低声音跪在了地上,“尤织拜见二位爷,能见到你们平安归来,我……”   她一度哽咽到说不出话,云怀上前将她托起来,温言道:“我等无碍,倒是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尤织连连甩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侧身让开了路,“二位爷来得正是时候,夫人高烧了三日有余,眼下时辰到了,我去把药端来,劳烦二位爷进去叫醒夫人吧。”   薄湛听得心一阵狂跳,迅雷不及掩耳地闪进了卧房,然而一进去就愣住了,紧跟而至的云怀差点撞上他。   自从勤王大军一路高歌猛进地越过了关中以来,他们与山居这边的信件就未曾断过,尤织也在信中详细说明了卫茉的情况,只是当他们亲眼看到的时候,心头仍然绞痛不已。   时值炎夏,她盖着一条湖蓝色的薄被,胳膊和胸口都露在外面,即便隔着宽大的薄纱睡裙依然能够看清那瘦削的轮廓,比起他二人走的时候清减了不少。再往上看,脸颊上还飘着两团红云,黛眉亦紧蹙着,许是高热所致,让她在睡梦中都深感不适。   薄湛走过去在床沿坐下,这才发现她身后垫了许多软枕,几乎是半坐着睡的,正觉得奇怪,轻轻将她揽到怀里,一个巨物立刻顶了上来,他骤然瞠目,半晌都没说出一个字。   她的肚子……何时变得这么大了?   薄湛抱着她摩挲了一阵,越发觉得她骨瘦如柴,唯有紧绷的腹部在身体上拱起一道高高的弧线,格外令人心疼。   云怀的眉头拧成了一团,低喃道:“这肉莫不是都长到孩子身上去了?”   王姝从月洞门后方穿过来细声解释道:“那毒香本就极伤身体,再加上孩子这个负担,能养成现在这样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只是身子亏损了一时半会儿也补不回来,所以这段时间总是反复生病,尤医官为此费尽了心血,如今你们回来了,茉茉的病或许就有起色了。”   沉默了许久的薄湛终于发声,一出口却惊呆了二人:“若是不要这个孩子,她会不会好一些?”   “你疯了!”王姝睁大了双眼低叫道,“现在孩子都已经成形了,你要是敢拿掉他,茉茉准要同你拼命!”   “只要她健健康康地活着,拼命又何妨……”薄湛哑着嗓子道。   那是他的亲生骨肉,做出这个决定没有人比他更心痛,可事实摆在眼前,卫茉现在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了,身体却如此虚弱,到时要怎么熬过临盆之痛?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与其那样,他宁愿舍弃这个孩子去保住她。   卫茉已经死过一次,这次再失去她,他想他们再也没有那个运气重逢了。   一想到这,薄湛下意识收拢了双臂,奈何卫茉轻飘飘的像朵云絮,仿佛时刻都会飞离他的怀抱,令他莫名发慌,心头正是混乱之时,怀中人儿却静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相公?”   她轻轻推了下身前坚硬的胸膛,那人抬起脸来,唇边一线青色胡茬,肤色也黑了不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风尘仆仆的气味,但毫无疑问,正是她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薄湛脉脉地看着卫茉睡眼惺忪的模样,一只手拨开恼人的碎发,温柔地掖至耳后,又亲了亲她发烫的额头,从始至终一句话未说。重逢的场景他已幻想过无数次,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将这温软的娇躯拥在怀中心就已经满足到无法言喻,再无需多说半个字。   卫茉移开眸光,扫了一圈之后停在了云怀身上,唇齿微张,自言自语道:“王爷倒是头一回入梦,怎么也学相公,一句话都不说。”   两人俱是一愣,敢情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还未来得及说破,薄湛突然感觉胸下被什么东西撞了下,耳边旋即传来卫茉的闷哼声,他匆忙抬头,却见卫茉峨眉紧蹙,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攥着他的手臂,轻喘道:“真是,睡梦中也不让娘亲安生,等你爹爹回来了小心娘亲跟他告一状。”   薄湛的大掌抚上她鼓胀的肚皮,轻微的震动仍在持续,显然小家伙没把他娘的话放在心上,他的脸瞬间黑了,冷着嗓子道:“不用了,我现在就收拾他。”   听见他说话卫茉陡然怔住,揉肚子的手也随即停下,整个人仿佛被定身了似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犹疑地吐出两个字:“……相公?”   薄湛兀自盯着她的肚子,孩子踢哪儿他的手就覆到哪儿,俨然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倒是云怀笑叹道:“茉茉,我们回来了,你不是在做梦。”   病容骤然染上些许光彩,卫茉来回瞧着他们二人,心间欢喜得开出了千里锦翠,万里花海。   “怪不得他动得如此厉害……”卫茉宛然一笑,伸出柔荑分别握住了薄湛和云怀的手,“看见爹爹和舅父安然无恙,他好开心。”   云怀揉了揉她瀑布般的长发,对着肚子里的小家伙说:“这份心意舅父领了,不要再乱动了,你娘会不舒服。”   “不要紧,这点痛我还忍的了,尤医官说了,孩子活泼好动是好事。”说着,卫茉又把薄湛的手拉过来,细细摩挲着那滚圆的轮廓,仿佛献宝一样,“相公,你摸摸看,他是不是长大好多了?喏,这里顶得最高,估计是他的小屁股。”   薄湛抬眸瞅着她,心头涌过巨流,又堵又涩。   半年多未见,她第一句话是关心他们安好,第二句话是告诉他孩子安好,对于她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事却半个字都没提,仿佛毒发时痛得浑身痉挛的不是她,昏迷醒来后虚弱得连床都下不了的也不是她。   那颗坚韧顽强的心,她从欧汝知身上一直带到了卫茉这里,始终未改。   王姝默然凝视着薄湛,知道卫茉的话更让他内心苦涩不堪,可她也有所庆幸,这种情况下薄湛应该不会再提起拿掉孩子的事了吧。   “是长大了。”   薄湛略显敷衍地说完便将卫茉再次抱进臂弯,抚摸着她纤细的脖颈和脊背,久久不愿松开,炙热的气息喷洒过来,一寸寸地撩拨着她的心弦,她亦伸手环上他的腰,恬淡地笑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抱着她不放,应是思念泛滥成灾了罢?她又何尝不是呢……   ☆、生死相随   云煜怎么也想不到他恨得牙痒痒的两个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天都城郊外的山中,不过他现在也没工夫去想那些了,煦城和茉城这两颗雄踞在麓山天险之下的门牙已经被勤王大军拔掉了一颗,一旦他们挺进京郡,剑指天都城就是旦夕之间的事了。   周必韬在关中被薄湛和钟景梧的苦肉计坑惨了,带领残部回守煦城时又被云怀硬碰硬的战术打得抱头鼠窜,整整十万精兵全折在了他们手中,只剩一个光杆将军了。   虽然勤王大军也损失了不少精兵强将,但总的来说还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先是在夏汛之前越过了渭江,又得到了关中大军的鼎力支持,在这种情况下,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朝野其实已经人心浮动,舆论逐渐偏向云怀这一方,云煜内外皆不安生,甚是焦头烂额。   然而这其中最不好过的人应当是薄润了,自从他不小心让卫茉她们跑掉以后,又被含烟揭出追魂引已经失效的事,云煜大为光火,当着许多人的面将他逐出了王府,他日日萎在家中,愈发痛恨起薄湛和卫茉来。   无怪乎他们能成为两口子,都是专门拦他路的煞星!   不过话说回来,卫茉究竟是如何识破他们的计谋的?难道是因为她身边那个劳什子医官看出她中毒了?这也不应该啊,便是宫中的御医对这毒香都不太了解,一个小小的军医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个问题也困扰了含烟很久,尤其是在云煜交给她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之后——前往煦城向勤王大军下毒。   据钦天监所报,过几日东风将跨海而至,煦城位于天都城的正东方,若大面积地撒下毒香,城内无人得以幸免。   此计甚是阴毒,很难想象出自号称贤王的云煜之手,仿佛那数万百姓的性命在他眼中与蝼蚁无异,或捏或踩都只是一道诏令的事。但他不知道,云怀之所以攻下了煦城却不进城安顿大军就是因为担心扰民,如此一比,高下立现。   就在含烟潜藏在军中秘密前往煦城之时,云怀这边也收到了消息。   “什么?那个女人也在?不管她要去哪儿,准没好事!”   薄玉致气鼓鼓地叉着腰,显然还没忘记含烟下毒的事,再看到卫茉虚弱无力的样子,恨不得立即下山同含烟算这笔账,薄湛却挥手将她隔出了门外,不再让她旁听军机要事。   云怀压下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笺,肃然道:“事不宜迟,今夜我就返回煦城。”   他二人这次上山本来准备待个三五日,横竖大军也需要时间休整,没想到云煜来了这么一招,介于之前他们都领教过了含烟的手法,当此重要关头不得不防。   “王爷,相公,你们把尤医官带回去吧,有她在,对付含烟的毒香也更有把握一些。”   “不行!”云怀断然反对道,“我一个人回去足矣,阿湛和尤织留下来照顾你。”   卫茉摇着螓首轻叹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们,当初在瞿陵关袭击我的那个女刺客用的香与含烟所用如出一辙,陈阁老的死也应该是她下的手,所以你们千万不能小瞧了她。放眼军中医官,唯有尤织了解且对付过这种毒,岂有为了我一人而置大军于不顾的道理?”   两人猝然凝眸,眸中冷色乍现。   他们回来才一天一夜,卫茉身体又不太舒服,所以好多事都没来得及问,她这一箩筐全倒了出来,所有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他想对付的是要为欧御史翻案的所有人,昭阳关一役不过是个开头罢了。”云怀自嘲地笑了笑,似在责怪自己识人不明。   “可惜他棋差一招,不知道茉茉会识破毒香之事。”薄湛有些后怕地揽紧了怀中娇躯,旋即寒声道,“这一桩桩血案,我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所以这场仗你们非赢不可。”   望着卫茉坚定的眼神,云怀终于退了一步,道:“好,我带尤织走。”   他还是坚持让薄湛留下了,因为此时卫茉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薄湛。   时间一晃就来到了午夜,更漏稀稀落落地过了一半,烛火也将要燃尽,一行人目送云怀和尤织离开了山居,都为即将到来的决战而拉紧了心弦。   更深露重,山里更是一波又一波地翻涌着潮气,薄湛给卫茉披上他的外衫,扶着她慢慢往回走,两人紧贴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下,仿佛披上了皎皎银鳞,显得朦胧而柔美。   卫茉上午就已退了烧,胃口也随之恢复,喝了大半碗苜蓿鲜肉羹,下午又枕在薄湛臂弯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后精神格外好,尤织颇感欣慰,这才放下心随云怀去煦城,只是走之前不免叮嘱了许多事,薄湛都一一记下,并趁着卫茉睡觉的时候跟她私下聊了一会儿。   说来说去还是孩子的事。   尤织十分坦白,告诉他以卫茉现在的身体而言生产是肯定有风险的,但她已经严格把控卫茉的饮食和药物了,一方面增强她的体质,一方面控制孩子的大小,离生产还有三个半月,只要坚持调养,绝对能安然度过。   尽管如此,薄湛还是动了打掉孩子的念头,因为在他看来那才是最保险的措施,尤织却说万万不可行,且不论卫茉同不同意,六个半月的孩子已经成形,强行下药取出定会对母体造成很大的伤害,以卫茉现在的情况来说,很有可能以后再也怀不上,甚至大出血而亡。   薄湛听后什么也没说,心中如同暴雨过境,一片湿寒。   这场谈话过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卫茉隐瞒,她若知道薄湛有这个想法,怕是控制不住情绪,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肠子都要悔青。   “相公,过些天骁哥就该来了,他一直都守在祖父祖母那边,你到时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看望下他们?”   卫茉托着腹部缓缓挪着步子,见薄湛半天都不说话便主动问起了这件事,薄湛回过神来,搂着她的腰踏上了台阶,道:“王爷就要打到天都城下了,也不差这几天,把你一个人放在山上我始终不放心。”   “哪里是一个人,姝姐姐和玉致不算么?”   “她们是,可谁能保护得了你?”卫茉才要张口,薄湛立时瞥了她一眼,“可别说玉致,她那个三脚猫功夫唬得了谁?”   卫茉垂眸娇笑,倒是听了他的话不再言语了。   其实他们来的时候带的一列精兵都暗中蹲守在山居内外,卫茉自然也清楚,可在薄湛心里,什么都比不过他亲自上阵护卫娇妻来得牢靠,这份谨小慎微她又如何能不理解?   进了卧房,薄湛安顿卫茉歇下,自己也躺到了床的外侧,然后从背后把卫茉挪进了怀里,一只手让她枕着,一只手探到腰间不轻不重地揉捏着,没多久便听见她心满意足地喟叹声。   “唔……好舒服……”   薄湛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馨香轻声问道:“昨晚睡觉怎么垫那么高?”   卫茉微微睁开凤眸,漏进一缕晕黄的烛光,随着摆荡的床幔晃个不停,她的声音却似那摸不着的夏风,恬淡而轻盈。   “这几日一直高烧不退,呼吸甚是不畅,一躺下孩子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只有半坐着睡才舒服些。”   耳后粗重的呼吸声停了一瞬,随后便听到无比低哑的四个字:“辛苦你了。”   “倒也不算辛苦。”卫茉笨拙地翻过身面朝薄湛,抚摸着他坚毅的轮廓,云淡风轻地笑道,“得知你下落不明的时候我很镇定,满脑子想的都是你要是死了我就再熬几个月,等卸货之后一抹脖子随你而去,抱着这种想法,日子倒越过越轻松了。”   “你敢!”薄湛又惊又怒地瞪着她,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有什么不敢的?”蝶翼般的长睫扑闪两下,深深地垂低了下去,“活了两世反而越活越胆小了,从前怕不能沉冤得雪,到了地府无颜见爹娘,后来怕你被我拖累得丢了性命,这世上便再也没人能让我如此欢喜,现在我想通了,上哪儿我都要跟着你,即便到了下头被爹娘责备还有你帮我挡着呢,有什么好怕的?”   “你——”   薄湛竟被她这番歪理说得哑口无言,须臾过后,挟着怒气重重地吻上了粉唇,真到了舌尖相抵的那一刻,他忽然又卸了力,辗转吸吮,轻柔舔舐,舍不得弄疼她一分一毫。   卫茉被吻得浑身酥软,一边娇喘着一边睁大了朦胧的双眼,抽出手准确地勾住了薄湛的颈子,身子愈黏愈紧,无意识地在他胸前乱蹭。   薄湛瞬间停下了动作,满脸崩溃。   说了一堆混账话,偏偏打不得骂不得,惩罚性地亲一亲,差点还勾动了天雷地火,这个大肚子妖精,简直是要磨死他才甘心!   “……相公?”卫茉迷蒙地瞅着他。   “睡觉,明天再收拾你!”   薄湛黑着脸把被子一拢,然后将卫茉纳入了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想让她尽快入眠。卫茉只觉得意犹未尽,却抵挡不住困意的侵袭,很快就歪着头睡着了,静谧的床帏之间顿时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声。   ☆、欢宴如昨      夏木阴阴,东风送暖,霍骁一路纵马飞驰,来到山居门口时灵活地旋身下马,抖落一身柳绿桃红,携着炽热的流光踏进了门廊。   王姝已翘首期盼多时,那熟悉的人影刚从余光里冒出来她便漾开了笑靥喊道:“相公!”   霍骁亦朗然一笑,浮着汗的脸庞凑过来,毫不顾忌地在她额间印下一吻,道:“一月不见,可想为夫了?”   王姝轻笑着捶了他一下,道:“自是想的,但更想敏儿。”   “快了,很快就能见到他了。”霍骁喃喃低语道。   敏儿是他们的儿子,在离开天都城之前放去王姝的母亲王夫人那里养着了,王家是大族,手里握着骁骑营,即便云煜想找霍骁的麻烦也不敢堂而皇之上王家抢人,所以敏儿待在那里是绝对安全的,只是难为了他们,时常想念幼子想得睡不着觉。   一声浅浅的呼唤打断了夫妻俩的叙话。   “骁哥,你来了。”   霍骁回头张望,一身素雅衣裙的卫茉正站在回廊上冲他微笑,而扶着她的那个高大挺拔的男子正是与他分别多时的好友,霍骁眼神刷地亮了起来,大步上前与之拥抱。   “你总算回来了!”   男人之间的感情向来不必用矫情的语言来表达,只一个寻常的拥抱便可说明一切,那是这些日子以来数之不尽的担心和着急,也是心头落下一块大石之后的轻松和坦然。   “是,我回来了。”薄湛又跟霍骁顶了顶拳头,淡笑着致谢,“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有劳你照顾他们了。”   霍骁挑眉道:“一句话就完了啊?想得美,晚上怎么着也得喝几杯!”   薄湛一阵朗笑,温润的嗓音回荡在院子里,惊走弯弯垂柳上的几只鸟雀,“好,今晚不醉不归!”   华灯初上之时,后院里架起了一口鸳鸯铜锅,红的白的都咕咚咕咚地冒着泡,热气漫过眼前,袅袅升入云霄,将那微凉的皎月也搅得生滚了起来。   火锅素来是冬天吃才舒爽,一边赏着鹅毛飞絮一边品尝炙烫可口的菜肴,可谓冰火两重天的享受,再蘸上鲜辣的红油,佐一壶新醅菊酒,简直酣畅至极。所幸山中夏夜沁凉无比,倒也与这银炭红炉相衬得很,于是四人便围坐在桌前痛快地享用起来。   汤是用山鸡和野菌熬制的,鲜香袭人,挟一片羊肉放进去,淡黄色的汁水瞬间将其淹没,再出来时已裹上一层油亮的外衣,闪着诱人的光泽。卫茉自怀孕以来就碰不得这些膻物了,今儿个却是胃口大开,蘸着辣油吃得甚是欢畅,薄湛瞧着愉快,不免与霍骁多喝了几杯。   “上次咱们在一起吃火锅还是两三年前吧?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霍骁长声感叹着,仰头喝下一杯酒,那边的薄湛没接话也没举杯,星眸闪烁了一下,面色有细微的不自然,但很快又隐去,王姝察觉到了,暗中给了霍骁一拐子,他茫然片刻,旋即恍然大悟。   “啊,我想起来了,那次是某人主动登门拜访,说自个儿的心上人要嫁给别人了,他心都碎了,于是提着两坛子花间酿来找我一醉方休……”   “一桌子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薄湛打断了霍骁的话,还瞪了他一眼,却半点儿都没往卫茉那边看,耳畔忽然传来搁箸的声音,随后一双玉臂缠上了他的胳膊。   “相公,骁哥说的是真的?”   薄湛避而不答,抽出手臂把软乎乎的娇躯扳正,又挟了好些菜放在她碗里,道:“问东问西的做什么?好生吃饭。”   霍骁看热闹不嫌事大,把卫茉不知道的事都一箩筐地倒了出来。   “当然是真的了,后来你定下婚约之后就匆匆赶回了边关,他仍是心心念念,便接了公差上北方视察去了,好不容易到了你的瞿陵关,你却去戍所巡视去了,让梁东接待的他,你难道不记得了么?”   卫茉怔了怔,娇容缓缓浮现出一丝了然。   原来是他!   当时兵部传来消息,说皇帝委派了官员过来视察边防,当时戍所那边正好出了些事,她急着过去解决便将此事抛到了脑后,当她回来之时薄湛已经走了,差事也全都办好了,她只顾着赞叹梁东能干,却忘了去想究竟是何人才会容忍她这个守关主将面都不露的行为,如今想来,也只有薄湛才会这般惯着她。   脑子里豁然贯通了,心也雀跃了起来,卫茉倒了半杯果浆,浅笑着向薄湛举杯:“从前不懂事,让相公操心了。”   说罢,她扬起白皙的颈子一饮而尽,再望向薄湛时,凤眸中闪起了星星点点的银芒,如湖波涟漪,明亮动人。   薄湛看着她,俊颜飘过三分悦色,略一抬手,默默饮完了杯中酒。   在旁注视着这一幕的王姝不禁喟叹,命运真是难以预料,谁能猜得到这两个原本已经越走越远的人竟会以这种方式相守在一起呢?从前他们各安一方,即使男才女貌,却难有交集,后来卫茉经历了生死,薄湛恰好伸来遮风挡雨的羽翼,从此一切都开始契合,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命中注定。   不管怎么说,她和霍骁都是最乐见其成的人,也很庆幸这条艰辛的路终于要走到头了。   竹台上的铜锅仍在沸腾着,四人把酒言欢,笑语喧阗,月色温柔,溢满了每个角落,墙角那棵桂花树不知何时开了花,乘着徐徐夜风送来了清香。   如果没有守卫叩响院门的话,这应该是个美妙的夜晚。   “侯爷,煦城那边传来了急报。”   薄湛俊朗的眉眼微微一沉,扬声道:“进来说话。”   闻言,守卫推开了院门,迈着军步走到薄湛面前,躬身递上了一封信件,薄湛瞥过那上面的瘦金字体,知道是云怀亲笔所书,二话不说就拆开了,看完之后啪地往桌上一压,面庞泛起了薄怒。   霍骁停箸问道:“怎么了?煦城那边出事了吗?”   “含烟趁着东风向大军放毒,毒粉飞过煦城,不少百姓遭殃,幸好王爷有所防备,已经将大半百姓撤出煦城,目前安置在麓山山下。”   霍骁知道能让他生气说明事情没这么简单,于是再度问道:“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招?”   薄湛微微点头,面色冷沉地说:“就在这个时候茉城守军和另外一支军队袭击了他们,我军腹背受敌,又要保护百姓,损失不小。”   “哪里又来一支军队?难不成是……”王姝吸了口凉气,生怕是族长王鸣捷受了云煜的蛊惑来对付云怀了,当下心慌不已,好在薄湛否认了。   “你放心,不是骁骑营。”薄湛顿了顿,偏头看向了卫茉,“是瞿陵关的守军。”   “什么?”霍骁噌地站起来,满目震惊,“煜王怎么能调动瞿陵关的人马?那不是被齐王的人掌握着么?即便他死了也不会这么快就让煜王控制住啊……”   “或许现任瞿陵关守将一直以来都是云煜的人。”   此话一出,众人凌乱的思绪瞬间收拢。   从秦宣的话可以得知,当初骆谦确实同意留下卫茉的性命,而他冒这么大的风险把一柄利剑放在身边一定是因为有更大的利益可图——瞿陵关的五万人马。但卫茉死在了边关,所以他的计划落空了。   如今云煜调动瞿陵关守军来包抄勤王大军,整件事就条理分明了,当初他不惜冒着暴露的危险杀掉了卫茉,就是不想让云齐得到瞿陵关的势力,所以他才是最终获益者,这也是他的一枚暗棋,若不是被云怀逼上梁山恐怕还会一直潜伏不出。   总而言之,他这个渔翁当得极为成功。   或许他没想到薄湛会和云怀联手,也没想到他们会厚积薄发一举铲除云齐,所以到了后来他们俨然成了一块云煜把握不住的炙铁,情急之下,他想趁北戎进攻的时机除掉他们,但终究过于匆忙,没有布置完善,所以才一败涂地。   可这不是小孩子的过家家游戏,成王败寇,界限分明,只要还有一丝生机他都会尽力一搏,所以哪怕云怀已经兵临城下,他依旧负隅顽抗。   该结束这一切了。   薄湛起身就要回房,眼角瞥到卫茉也扶着腰站起来了,登时耸眉道:“你做什么?”   “你不是要给王爷回书么,我去给你磨墨。”   薄湛瞅了她半晌,伸手握住她细长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茉茉,虽然瞿陵关守军是你一手训练出来的,但他们现在干的事与你没有半分关系,你无须介怀。”   卫茉眼波一横,平添几分寒凉,“这帮混账,身为一关守军,再怎么样也不该让关隘敞开大门,还用我教的东西对付王爷,不收拾了他们我于心难安。”   “倒也是,茉茉对他们最为熟悉,让她来出主意再好不过。”霍骁赞同地说。   “他们总归也是听命行事,或许并非本意,你莫动气。”薄湛揽过卫茉的腰,面上满是无奈,“回房罢,你写,我给你磨墨,这总行了罢?”   卫茉面色略有松动,向霍骁和王姝微微示意,随后去了书房。   ☆、最后决战      云怀收到卫茉的书信时前方犹在酣战,勤王大军被两支军队夹击,背后还有一群吓得面无人色的百姓,场面十分混乱。   信中所言不多,寥寥数十个字,笔法精炼阴柔,一看便知是卫茉的字迹。她仿佛开了天眼,一语道出瞿陵关守军的薄弱之处,让陷于苦战的云怀眼前一亮,拎起挂在墙上的宝剑大步迈出了营地,并唤来了传令兵。   “传本王令,让陈将军和钟将军在南岭集合,主攻瞿陵关守军!”   “是!”   马夫将他的坐骑牵了来,云怀点足一跃,甩起缠金马鞭,箭一般射向了狼烟四起的战场。   僻静的山居里听不到那些恼人的砍杀声,众人都一觉到天明,日头悬顶之时,前线传来了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云怀率领部下大败两地守军,乘势连下三城,即将挥军天都城!   值得一提的是祸害煦城的罪魁祸首含烟被生擒了,云怀特地遣人来问薄湛的意思,薄湛回的也很简单,只有一个字——杀。   反正已经兵临城下了,这些喽啰都不再重要了,该问的事该讨的债他会向云煜兑现。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到了决战这一天云煜居然亲自登上天都城城墙督战。   风声猎猎,旗帜在空中摆荡,城墙上火炮和滚石一字排开,正对着城下的勤王大军,后面的士兵皆严阵以待,刃甲反射着烈日的光芒,让人难以直视。本来这等庞大的阵仗应该令人生畏,但云怀知道云煜已经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只要想办法避过那排强大的火力,天都城便尽在掌握之中了。   不过云怀早就料到云煜会拿出这些东西,昨夜已经定下策略,由他率领主力部队抵抗对方的袭击,掩护以钟景梧为首的关中精锐,他们向来以机动见长,突击城门的任务非他莫属。   只是前段日子里钟景梧为了取得云煜的信任做了不少窝气的事,如今到了城下,他忍不住吼了几嗓子。   “云煜,你弑父杀弟残害忠良,甚至不顾百姓安危向煦城投毒,你还有何面目号令一干将士为你出生入死?”   云煜没有说话,凝视着同样沉默的云怀,眼中溢出丝丝厉色。   他到底还是低估这个皇弟的能力了,他从西南边陲一路打过来,杀的杀降的降,快刀斩乱麻一般破了一路,未足半年就到了天都城下,甚至比当年的胤帝还要杀伐果断,昭阳关一役没能杀掉他实在可恨!   云煜兀自责怪着自己思虑不周,却始终无法明白,早在他做出这些天怒人怨的事情时就已经注定要失势,朋党再多抵不过千军万马,军备强盛抵不过勇猛之师,民心所向,正义所驱,才能走到最后。   巍峨的城墙之下,钟景梧还在伸着脖子喊话:“王爷有令,你若肯弃械投降,免两军将士伤亡,定当留你全尸并善待煜王府上下,一言既出,三军为证!”   回答他的是噌地擦燃的火线。   “起天门阵!”   云怀振声高呼,城下大军立刻变换了阵型,盾兵急遽散开,为关中铁骑让开了一条路,随后将盾牌架在了拒马枪上,织成一道严密的防线,放眼望去,竟如城墙铁壁一般,缝隙中黑影如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掠过一个又一个,却瞧不清究竟是什么。   云煜抬起手指了两个点,宽大的袖袍在空中微晃,“别管盾兵,瞄准天门阵的首尾两处,一旦有关中铁骑出现立即开炮,一个也别给本王放过!”   立在大炮前的士兵皆一顿靴,绷直了身体死死盯着那两处,与此同时,滚石也陆续落下,如此高的距离,一砸便是一个豁口,不断有人倒下,云怀居于阵中,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士兵补位,沉着镇定地操控着整个局面,犹如定海神针一般。   没过多久,第一列骑兵在天门阵下露了头,疾速冲向紧紧闭合的城门,空中骤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炮声,四枚火弹先后落在城门附近,瞬间血肉横飞,可当灰烟散尽之后,盾下又冒出了无数骑兵,依然向着城门前仆后继,连绵不绝。   “快给本王轰掉他们!”   云煜大吼着,士兵们也在不停地往火炮里填弹,奈何此物虽然威力巨大,攻击间隔却也很长,即便轮流开炮也赶不上铁骑的行军速度,很快,钟景梧带领的那批人已到达城门口。   天都城的城门与别的不同,乃是精钢浇筑,要攻破非得有重型攻城车不可,而钟景梧带领的铁骑手里什么都没有,要怎么攻门?云煜正是疑惑之际,脑子里灵光一闪,整个人忽然趴上城墙揽目四望,似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   云怀仰头望着他,嘴角突然轻轻一翘。   “放信给靖国侯。”   一支赤色烟霞窜入了云霄,如鲜血般映红了云煜的双目,下一刻,城门西侧的山坡上蓦然冲出一群玄甲骑兵,以薄湛为首,风驰电掣般袭向了城下。   不对。   云煜定睛一看,那些骑兵皆未佩剑,个个身负长弓手持银箭,箭镞的顶端似乎还嵌着什么东西,鲜红如玺,甚是刺目,待它越飞越近,身旁的将领陡然惊叫出声。   “箭上绑了火药筒!”   确切来说那是尚未点燃的炸药,云煜猛然反应过来,扭头朝弓箭手喊道:“快把他们的箭射下来!”   话音刚落,他下意识往钟景梧那儿看了一眼,骇然发现他率领的骑兵们也纷纷从马下掏出了弓箭,裹着油布的箭镞往火石上一蹭,倏地窜起了火焰,而他们瞄准的正是远远飞至城墙上方的火药筒。   中计了。   云煜猝然醒悟,却为时已晚,无数枚火药筒在城墙上方炸开了花,登时惨叫迭起,轰鸣不断,一片血雾之中,云煜发现火苗已经蔓延至堆放炮弹的地方,他双目暴睁,用最大的声音呐喊着:“快灭火——”   然而此刻已经没有人能听见了。   砰地一声,天都城西侧的城墙被炸出一个巨大的豁口,碎石乱飞,黑烟滚滚,身在三个地方却联手促成了这场爆炸的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静静地仰望着这一切。   攻城车在此时被推上了战场,毫无阻拦地开到了城门前,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未过多时,城门告破。   云怀举起宝剑振臂高呼:“所有将士听命,一举夺回天都城!”   号角声又起,勤王大军如潮水般涌入了天都城,城墙上活着的人仍处于恍惚的状态中,脑子里如同炸了一般,轰鸣不断,已无再战之力,而城内据守的士兵因为没听到云煜的号令,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抵抗。   这一仗赢了。   天空忽然由晴转阴,大朵乌云飘来天都城上方,经过一场大战的百姓们刚打开紧闭的窗子,细密的雨点就顺着屋檐漏了下来。   城墙上的火逐渐被浇灭,露出一方断壁颓垣,云怀和薄湛拾阶而上,跨过一地的盔甲和残肢,在一个巨大的凹陷处发现了云煜的尸体,那一刻,憎恨还来不及涌上心头,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件事——到底没来得及逼问出当年的真相。   云怀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何时去接茉茉回城?”   薄湛直截了当地说:“等你把宫里的烂摊子收拾完了我再去接她。”   云煜固然已经身死,但朝野还留有余党,保不齐翻出什么风浪来,在彻底稳定住局势之前他不放心让卫茉回来,她现在的身体可经不起一点折腾了。   “那就好。”云怀转过背对钟景梧下了一连串命令,“立刻派人盯住天都城各个出口,云煜党下的佞臣贼子一个也不许放过,另外,务必留煜王妃活口,本王还有事要找她弄清楚。”   钟景梧点头去了。   薄湛一言道破他的意图:“你是想从她嘴里问出御史案的真相?”   云怀颔首,唇边泛起了苦笑,“天都城的作战计划是我制定的,谁知道云煜会来督战……他现在是干干脆脆地死了,总不能让真相也跟他一块埋进地底罢,无论如何,我都该还茉茉和欧家一个公道。”   “交给我来审。”薄湛瞥了眼地上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忍住将他大卸八块的冲动,“若是死不张嘴,就让周家满门给欧家陪葬去罢。”   云怀淡淡地勾了勾唇,道:“随你怎么弄,横竖我只答应了不动煜王府的人,可没说要管周家的死活。”   “那就这么说定了。”   远处的天空逐渐恢复了原有的湛蓝,乡野田园也随之亮了起来,沾着湿乎乎的语录,显得格外清新怡人,薄湛远远地眺望着,感觉鼻尖的血腥味淡去许多,那一地狼藉也慢慢从脑海中消失,他转过身,把武器头盔一应取下,全都交给了身旁的士兵。   大难结束,他放下手中的剑却不能及时拥抱她,因为那件最重要的事还没完成,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回到山居,她就能挺直脊背给爹娘上一炷香了。   ☆、真相大白      半月后,云怀正式登基,成为天.朝新一任的年轻帝王。   从前他一心扑在边防军政上,懒理朝中诸事,如今真正接手才知道这个烂摊子有多难收拾,国库空盈,臣党分裂,还有一大批叛军等着处置,在这乱象频出人心不稳的当下,每走一步都艰难无比。   这个时候最怕腹背受敌,于是云怀的第一条命令便是让各大关隘加强守卫,严防北戎来袭,而被云煜调来对付他的那几万守军也被如数遣回瞿陵关,由新任主将梁东带领重建关防,以赎祸乱之罪。   至于朝廷的事就没这么简单了,云煜和云齐圈党甚多,在野大臣几乎没几个是干净的,薄湛和霍骁连日清查,名单罗列下来堆满了御案,云怀传张钧宜及少数中立派大臣讨论了好些天,最后只处置了谋逆重犯,其余位低人微附庸党势的州府官员都暂压刑部不发,待明年科举有新鲜血液注入时再酌情调换。   这些事情看似只有寥寥几句,却并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解决完毕的,云怀忙的天昏地暗,更别提还有先皇丧事、登基大典等必行之繁礼,好在身边有薄湛和霍骁等人帮手,才不至于焦头烂额。   但这样一来薄湛就只能两头跑,往往忙个三五日就抽空去山居一趟,有时去的晚了就只能抱着她沉重的身子睡一觉,第二天一大早又要赶回天都城上朝,根本说不上几句话,所以,在卫茉心思起了变化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察觉到,直到这一日,他尚在天都城外的京畿大营忙着,却有暗卫急匆匆地过来找他。   “禀侯爷,属下奉皇上之命驻守在煜王府,一刻之前夫人忽然来到,并要求见煜王妃,您看这……”   薄湛先是微怔,而后眼中腾起一簇急火,挽起缰绳便往回赶。   一盏茶的工夫他就进了城,沿着朱雀大街扬鞭疾驰,很快就到了煜王府门口,暗卫们见到他来了纷纷跪地行礼,一片黑甲霎时如潮浪般伏低,露出一抹水蓝色的纤影,傲然伫立其中,分毫未动,清湛如水的眸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来,在薄湛心中恰如投石入林,惊起无数鸟雀。   他一边挥手让暗卫起身一边大步迈过来扶住她的手臂,察觉丝裙之下那炙人的温度,血气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忍不住斥道:“这么热的天你上这来做什么?存心急死我是不是?”   卫茉轻轻牵动着唇角说:“我想见一见周慧。”   周慧是煜王妃的闺名,今时今日,自然不能再以煜王妃相称。   “想见她怎不提前与我说?一声不吭就从山居里跑出来,路上也无人护卫,万一出了什么事你教我如何是好?”   薄湛越想越是惊怒交加,却被卫茉淡淡的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提前与侯爷说,侯爷就会允我来相见么?”   当然不会,如今煜王府是什么地方?周慧又是何等人?他怎会放心让卫茉与她见面!   这虽然是两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可到现在还没人能撬开周慧的嘴却也是事实,御史案的真相无从得知,卫茉闯过来也在情理之中。   “茉茉……”薄湛看着她坚毅的面容,心中无奈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只能软声哄着,“我们先回侯府,此事过后再议好不好?”   “侯爷,我既已来了就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你不同意我便等着,再磨上一个时辰也无所谓。”卫茉顿了顿,稍稍抬起下巴,语调既轻又凉,“只看孩子挺不挺得住了。”   薄湛闻言一窒,下意识望向她隆起的腹部,旋即愠怒道:“胡闹!”   卫茉也不吱声,就这么直挺挺地看着他,即便已经站得腰酸腿疼,眉头都未蹙一下。   薄湛知道拗不过她,心念瞬时百变,最后深吸一口气,挥退身旁诸多暗卫与她低语道:“此事关系深远,急不得更动不得,你听话,先跟我回府,我会一五一十与你说明白。”   “不必你说,我知道周慧怀孕了。”卫茉轻描淡写地说着,薄湛却遽然一震,低眼去看她,看进一双明澈水亮的眸子里,旋即又听见她浅声道,“我知道此事一不小心便会累及皇上的名声,所以你们才束手束脚,但我与你们不同,自有办法让她开口。”   薄湛眼角一缩,攥紧了她的胳膊说:“你再有办法我也不放心让你与她共处一室。”   “不是还有你在么?”   卫茉翘了翘嘴唇,把薄湛的手从臂上拂下来然后牵着他往王府内部走去,动作一气呵成,薄湛竟阻挡不及,脑子亦似停摆一般,再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昔日煜王府虽装潢朴素,却有种文雅之韵,如今院内布满了暗卫,甲刃参杂其中,冷肃而萧瑟,一路行往深处,背后汗意渐消。   来到周慧居住之处,卫茉若无其事地向前走,陡然一个回身点了薄湛的麻穴,随后头也不回地踏进了房内,徒留薄湛一个人站在烈日之下气得七窍生烟,几乎将她背影瞪穿。   门扉一张一合,夹带着暖风拂过珠帘,悦耳叮咛声中卫茉穿过月门来到周慧的面前,看着她缓缓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憔悴苍白的脸和微带诧异的目光。   “怎么是你?”她眼珠一动,落在卫茉圆滚滚的肚子上,倏地嗤笑出声,“云怀当真是无人可用了,竟派你来套我的话,不怕我癫狂起来伤了薄湛的种?”   卫茉清泠一笑,启唇道:“谁伤谁也未可知。”   周慧一愣,忽见卫茉眼中厉光乍泄,似罗刹附体,她尚未反应过来,卫茉两指疾出,细白葱甲自她眼前划过,腰间似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须臾之后,腹部陡然钝痛起来,似庙童撞钟,一下又一下,极有规律。   “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点了你一个小小的穴道。”卫茉戾气稍敛,拧身坐在五足内卷红木凳上,娇容一派云淡风轻,“一炷香之内不解开,云煜的最后一点血脉恐怕就要消失了。”   “你——”周慧咬紧银牙,一脸痛恨之色,随后痛楚再度袭来,她眼角一抽,猛地扣紧了桌角,长甲齐根折断,划出刺耳的响声。   卫茉轻轻地揉了揉肚子,似在安抚因此受惊的孩儿,面色却无丝毫波动,风刀雪刃般的嗓音划过周慧耳帘。   “时间不多,我们就开门见山罢,云煜与御史案究竟有何关联?”   “又是御史案……”周慧眼中泛起惊疑,转瞬又被痛色掩盖,却强抑着问道,“一个两个都来问这御史案,欧晏清究竟与你们靖国侯府有何关系?”   “他是我父亲。”   如此干脆的一句话震得周慧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抬眼望去,卫茉仍低头抚摸着肚子,眉眼如月,粉唇轻抿,一袭海水般的丝裙拢在身上,更显得端静柔和,与她所言所做却形成了两个极端,周慧只觉浑身浸冰,指尖忍不住发抖。   “你……你难道是……”   “我是欧汝知。”   周慧猛然僵住,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直到腹中抽痛才将她的神智拉回来,半伏在桌案上喘了几口气才颤声道:“难怪当初没找到你的尸体……”   “我的确是死了。”卫茉抬头看她,红唇浅弯,却无一丝暖意,甚至还带着些幽魅,“只不过魂魄又附在了卫茉身上,死而复生了。”   周慧身子一搐,厉声道:“放肆!你竟敢拿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来——呃啊!”   腹中绞痛一次甚过一次,她已然坐不稳,手软脚软地滑到了地上,捂着肚子不停低声呻.吟,卫茉却仿若不见,悠悠道:“不然你以为我是如何识破煜王的奸计的?还是多亏了含烟,她与那个在断崖上袭击我的人使毒手法几乎一模一样……”   闻言,周慧顿时见鬼似地盯着她,瞳孔溢出无限惊恐,抖着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不过那个女刺客手段可比含烟狠多了。”卫茉撑着腰站起来,缓步走近周慧,雪白的指尖在她胸腹各点一下,然后冷幽幽地说,“她在这两个地方各捅了我一剑,皆穿身而过,血喷涌得到处都是,把一整片雪地都染红了……”   “啊——啊!别再说了!”周慧放声尖叫。   卫茉容色骤冷,狠狠地钳住了她的下巴,寒声道:“这就怕了?我半夜可还没来敲过你煜王府的门!你若再不说实话,我便教你至死不得安生!”   “我说,我说!你放过我,放过我的孩儿,求你了!”周慧涕泗横流,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攥着卫茉的袖子,浑身抖如筛糠,裙下渐现血色。   卫茉紧抿着唇,一掌挥开她的手,然后解了她的穴道,她腹中痛楚立消,整个人大汗涔涔地瘫倒在案旁,惊魂未定。   此刻外厅突然传来了门闩碎裂的声音,下一秒薄湛已闪至跟前,眼睛发直地瞧着这一幕,双臂后知后觉地缠上了卫茉腰间,发觉她肚子坚硬如石,心顿时吊到了半空中。   “茉茉,碰到哪儿了?要不要紧?”   卫茉没说话,目光如箭,似淬了毒一般扎向周慧,周慧抖了抖,额上汗涌如瀑,终是耐不住这迫人的厉芒,颤声道:“当初是云煜差人将欧宇轩和九公主引到深宫,故意让他们看见骆谦和蒋贵妃偷情,意在借御史台之力除掉云齐,可云齐动作更快,转眼便将所有知情之人除了个干净……云煜后来得知云齐有意拉拢你,怕瞿陵关的兵马落在他手里,便派人在半路狙杀你……”   话到此为止,周慧没有再说下去,后面的事情无须再提。   卫茉身子晃了晃,圈在她腰后的长臂陡然僵硬如铁,身侧的呼吸声亦微微一滞,她掀眸看向薄湛,轻声道:“带我回去吧。”   薄湛双臂一横将她抱起,大步迈出了房间。   登上王府门前的马车,薄湛弯身把卫茉放在了软榻上,手探至她腹底,仍是硬邦邦的,他喉结滚动几下,才要开口便听见她轻唤道:“相公。”   “我在。”他沉沉地应了声,眸中忧色涌动。   “过两日你陪我回山居……给爹娘上炷香吧。”   “好。”他飞快答应,一手撑在她身侧,一手抚上了她的粉颊,轻缓摩挲,温情安抚。   ☆、喜获麟儿   天都城的夏天来得快去得也快,九月刚冒了个头,炎热的气息便已随着秋风逝去了,留下一地金黄的落叶向人们昭告着又到了收获的季节了。   三个月以来,云怀在张钧宜的建议下起用了许多新人,在朝堂上逐渐培养出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一扫之前束手束脚的状态,大举推行变革,朝野上下蔚然成风。   薄湛和霍骁作为他的左膀右臂分别接管了京畿大营和刑部,好不容易处置完叛军和逆臣,之后立刻成为了第一批变革的军政重地,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不仅要把这一步走完还要走得漂亮,可见背负的压力有多大,早出晚归三餐不继已是家常便饭。   算算日子,薄湛已经三天没跟卫茉说上话了。   其实若换作是别人他必不会如此拼命,可这江山现在是云怀的,无论作为兄弟还是作为臣子他都必须要竭尽全力,这样才不负兄弟之谊,患难之情。   卫茉对此也非常理解,让他放手去做,家中诸事一律不去叨扰他,哪怕是薄玉媱给她投毒这样的大事都被她极力掩盖住了,倒是老夫人反应很大,不仅把薄玉媱赶去了别庄,还把跟了她几十年的嬷嬷派过来盯着卫茉的饮食,生怕出了岔子。   她这么大张旗鼓一弄,原本不紧张的都开始紧张了,喻氏专登请了一个手法老练的稳婆来给卫茉看胎位,薄玉致则整天游走于天都城的各大药铺之中,但凡有灵药一概收入囊中,不消半个月就花了几万两银子,卫茉不得已,只能搬出尤织当救兵,在她一番训导之后众人终于都消停了。   安歇了几日,宫中忽然来了密诏,卫茉看后就乘着马车进宫了,因有尤织跟着,老夫人她们也就没有阻拦。   马车经过宫门时并没有停顿,笔直地驶向了南液池,想是云怀都吩咐好了,只是密诏中没有说明是何事,卫茉不由得揣测了一阵,尚未想出头绪来,南液池已经到了,小太监跑过来将马凳放好,尤织率先下了车,正要回身去扶卫茉,身后忽然响起了雅润的男声。   “退下罢,朕来。”   一只大掌切开水色帘幕伸到了卫茉面前,大拇指上的龙纹扳指格外显眼,让人想忽略他的身份都难,就在一帮子宫女太监都瞠目结舌的时候卫茉坦然搭上了那只手,然后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臣妾参见皇上。”   固然受他青目,大庭广众之下,礼不可废。   云怀深知卫茉的脾性,微一扬手挥退了所有人,然后托着她起身道:“好了,人都下去了,莫要再行虚礼。”   “皇上就是再让我行礼我也行不动了。”   卫茉捧着肚子轻轻一笑,双颊粉晕立现,还渗着细小的汗粒,云怀连忙扶她坐到池边的软椅上,又执壶倒了一杯温水给她。   “到月底就差不多该生了罢?”   “嗯。”卫茉点了点头,垂眸望向那鼓胀的弧度,唇边笑意渐增,“总算要卸货了,这一步两喘的日子我可过够了。”   云怀也笑了,话中带着怜惜:“今天跑这一趟辛苦你了,我本不想如此,但深思熟虑之后觉得这件东西还是亲自交到你手里的好。”   “什么东西?”卫茉疑惑地问道。   云怀打了个响指,总管太监刘进立刻躬着身子从游廊那头走过来了,手里捧着一卷明黄,檀香木作轴,黑丝缎扎紧,才到身前,清幽的香味立马飘了过来,盈盈不散。   “着云麾将军欧汝知接旨——”   刘进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念了个开头,尖嗓已是刻意压低,卫茉却陡地一凛,不敢置信地看向云怀,云怀始终漾着温和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让她无须忧心,她抿了抿粉唇,起身跪在了地上。   “御史台首吏欧晏清在朝二十载为国为民,焚膏继晷,乃当世之鸿儒,奈何被冠以通敌之名,清誉尽毁,家败人亡,经其女欧汝知重诉冤情,并晓以刑部重查此案,朕方知其冤滔天,而今当复其清名,缅其忠烈,故追封为礼国公,钦此!”   卫茉怔了怔,眼底霎时水雾弥漫。   他竟用这种方法成全了她所有无法实现的念想!   刘进微微拢手,笑呵呵地说:“将军,莫要糟蹋了皇上的一片心意,快快接旨吧。”   卫茉抖了抖罗袖,随着白嫩的双手一齐举到了胸前,然后冲着云怀的方向深深伏低,行了个标准的跪拜礼,贴着那冰凉的石砖,她的心却是沸腾无比。   “臣欧汝知代家父叩谢皇上圣恩!”   云怀没有拦着她,因为他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以欧汝知的身份出现了,过了此刻她将永远变成卫茉,再也没有回返的一天,想到这,他托起她的手肘,将她拉到身前缓声低语。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明日的朝议上,为欧御史正名的圣旨会如期出现,却不再是这一张,你明白吗?”   “臣明白。”卫茉弯唇而笑,眸底尚有水光,却是一派平静释然,“皇上对臣这般好,臣怎能教皇上为难,这圣旨的每字每句臣都记住了,但请皇上将其毁去吧。”   留着这种东西让有心人看见了绝对会带来无穷无尽的后患,她不能害了云怀。   “好。”   云怀淡淡挥手,明黄色的绸布立刻被付之一炬,随着袅袅青烟逐渐化为灰烬,卫茉看着却不觉得失落,心里反而被感动塞得满满当当,无法言喻。   “为你洗刷污名的折子也已拟好了,明日自会一并列入议事。”云怀停顿了下,突然卖起了关子,“猜猜是谁拟的?”   看着他那狡黠泛光的眼神,卫茉一刹了悟,眉眼瞬时生动了起来。   “是侯爷?”   云怀朗声大笑,顺带着调侃道:“正是,靖国侯要为他魂牵梦萦的‘老情人’正名,我可是拦都拦不住啊。”   卫茉轻剜他一眼,道:“皇上可真是……”   话未说完,卫茉腹中猛地一抽,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往下坠去,旋即整个花心至大腿根都开始发麻,还带着轻微的酸痛,她不由自主地攥住了云怀的锦袍,而他亦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长臂倏地从腰后圈过来,稳稳地撑住了她。   “茉茉,怎么了?”   “我……站不住……”   卫茉轻轻吐出这几个字,神色无甚变化,身子却一点一滴地软了下去,云怀见状立刻收紧了手臂,同时扬声急吼道:“把尤织叫进来!”   尤织正在廊外只候,听见宫女急传,心知多半出了事,于是拔腿就往里面跑,到了池边果然看见卫茉瘫软地倚着云怀,娇容微微发白,就在她走到跟前的一刹那,极细的噗声传来,卫茉的宫裙瞬间湿了一大半,脚下青砖亦被水液染透。   云怀眸中星子瞬间裂开,迸出细微火花,如数投向尤织:“不是还有半个月才生吗?怎会突然发动?”   尤织一时也答不上来,只捉过卫茉的手腕认真把着脉,卫茉见他二人皆一脸凝重,反而开起了玩笑:“怕是他着急出来要替我谢恩呢……”   “别说话了,省点力气。”云怀紧张又无奈,抱起她就往最近的宫殿走去,同时吩咐刘进,“速速派人去京畿大营召靖国侯进宫!”   刘进应声,转头就开始布置任务,出宫传讯的、准备产具的、找太医和稳婆的个个不落,宫人们霎时散开,像沸腾的岩浆一般奔向四方。   进了殿,云怀一脚踹开房门,然后把卫茉放在床上,床褥很快就被稀淡的血水浸透,且有加深的趋势,而产具和稳婆仍不见踪影,云怀急火燎心,饱含愠怒的声音一传千里,震得外殿的宫人们浑身发颤。   “朕看你们都不想要脑袋了!”   宫女急急忙忙地端来热水和帕子,又在床尾支起了帐子,随后便僵杵在一边不动了,卫茉此时已经开始了阵痛,整个腹部如鼓在擂,从里到外震得生疼,好不容易等到痛消的间隔,她勉力抬手推了推云怀。   “皇上,你别为难他们……”   他初初登基,偌大的后宫女人都没一个,要这些奴才们临时把生产器具准备齐全自然是为难了些,何况那宫女垂首僵立在那儿显然是等着过来伺候她,只是碍于她的身份,不好当着云怀的面做那些事罢了。   云怀被她手心冰凉的汗液一激,理智如数回笼,深吸一口气,抚了抚她的发丝才道:“我去外殿等着,你别害怕。”   卫茉颔首,勉强扯出一缕浅笑,道:“等侯爷来了……让他莫急,一会儿就好……”   “好。”云怀沉声应了,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迈开大步掀帘而出。   宫女们这才敢上前为她宽衣,一并在她身下垫上干净软和的白布,唯独捧着软木塞和悬绳的宫女在旁迟迟不动,一脸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见状,尤织毫不犹豫地拿来软木塞放进卫茉手里,道:“这个留下,绳子撤了吧。”   “是。”宫女如蒙大赦,低眉敛首地退下了。   尤织转过身趴到了床尾,细细检查之后抬起头对卫茉说:“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开了八指了,看来这孩子是个疼人的。”   卫茉又忍过一波疼痛,平喘了几口气才抬眼看她,语声温淡:“又要麻烦你陪我闯关了……”   尤织挑眉,冲殿外扬了扬下巴说:“真正陪你闯关的还没到呢!”   “他怕是……已经被我吓坏了……”卫茉溢出一丝苦笑,旋即面色一僵,难耐地弓起身子长声□□,下腹似被生生撕裂,连骨头的缝隙都被磨得剧痛不已,让她心魂俱散,尤织下意识低头看了眼,面庞倏地划过一抹亮色。   “开全了!可以用力了!”   一个时辰后。   薄湛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宫中,途中连马都没下,直接冲到了殿前,进门就看见云怀背着手在原地徘徊,他霎时浑身僵硬,连行礼都嫌吃力。   云怀听见背后有动静,扭头一看发现是薄湛,脚下步子顿时停住,想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便把卫茉嘱托的那句话扔了出来:“茉茉让你别着急,一会儿就好。”   什么叫别着急,什么叫一会儿就好,又不是出门买菜!   薄湛脸色一时黑一时白,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不由自主地撑在案几上,手指抖动的幅度连几步之外的云怀都看得一清二楚,才要出口劝慰,内室陡然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生了!靖国侯夫人生了!”   两人面面相觑,从僵直转变成生动的喜悦,似云霞又似焰火,灿烂无比。   云怀放声笑道:“哈哈哈!这丫头,还真是一会儿就生了!”   薄湛似被解了穴道,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了内室,放眼梭巡一阵,忽地定格在右前方那个苍白虚弱的身影上,哑声喊道:“茉茉!”   卫茉缓缓掀开身侧的襁褓,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然后抬起冲薄湛笑了笑,娇声道:“怎么办,不是你喜爱的女儿呢……”   薄湛哪还管得着是男孩还是女孩,迅速迈至床边将她拢进了怀里,仿佛劫后重生似地呢喃道:“你没事就好。”   卫茉眨了眨灵动的双眸,在他耳畔轻语:“怎么会,说了要同你好好过一辈子的。”   “是,好好过一辈子。”薄湛拥紧了卫茉,星眸闭了闭,再睁开时,探手将身旁的小人儿也卷进了怀中,只瞧了一眼,唇畔的笑意便再也止不住。   “儿子甚好,像你。”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和指正! 新文《折心记》即将开坑,欢迎大家收藏! 电脑版点此: 手机版点此: 收藏专栏点此:   ☆、番外   十五年后。   春日正好,阳光从茂密的枝叶间穿过,洒下细碎金光,如数落在林荫道上拥挤的人群之中,时不时从肩头跳到脚踵,似灵动的金蝶,璀璨耀目。   天都城当下正在举行闱试,各地学子汇于一堂,自是比往常热闹许多,连向来畅通无阻的朱雀玄武两条大街都堵住了,任你香车玉辇有多华贵,都只能像雕像般杵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其中一辆刻着靖国侯府徽记的马车也被堵在了人潮之中,车里的人朝外面看了看,果断撩起袍摆跃下了马车,动作敏捷而利落,一看便知武艺不浅。   “聂叔,这里离侯府也不远了,我走路回去。”   聂峥略一点头,道:“侯爷和夫人估计已经到家了,少爷尽管先去,莫耽误了时辰。”   薄凌轻声应了,旋即昂首阔步地朝邻街的方向走去。   去年秋末,北戎再度来犯,薄湛奉旨领兵出征,卫茉戎装随行,一去就是半年,不但把那帮滋事扰民的蛮子打得屁滚尿流,还顺带拿下北戎三座城池,待巩固了边路卫戍之后云怀便将他们召回来了。   本来是要随大军一同返回天都城,两人先行一步,薄凌得信,从太学院出来就直往侯府而去,片刻也未耽误。   一路穿街绕巷终于到了侯府,他熟门熟路地行至白露院,却见到两个肉团子挤在门缝处探头探脑的,不知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胖乎乎的胳膊搭在彼此背上,时不时推搡一下,一个歪向一边,另一个立刻凑上来,反复几次,活像商肆柜台上摆的不倒娃娃,模样甚是好笑。   薄凌噙着一抹笑扬声唤道:“瑾儿,萱儿,在看什么?”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闻声转头,见着他俱是眼前发亮,迈开小腿一前一后地扑进了他怀里。   “哥哥,你下学回来啦!”   “嗯。”薄凌蹲下来,伸出双臂搂住她们软软的身子,然后亲了亲那两张近乎一模一样的小脸,温声问道,“爹和娘已经回来了吧,你们两个鬼灵精,不进去说话躲在门外偷看什么?”   “我们在等你回来呀。”   薄瑾奶声奶气地答着,还抬起胳膊挽住了薄凌的颈子,俨然一副求表扬的模样,薄凌忍着笑,拉长了声线反问道:“是等我还是睡午觉刚醒啊?”   被戳穿的某人没有丝毫羞色,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充满了无辜。   “哥哥不是让我们每天都要睡午觉么?我们很乖很听话的。”   话音刚落,薄萱一掌把她掀开了,像个小大人似地撇撇嘴,似乎颇受不了这个爱撒娇的双胞妹妹。   “哥哥,你别听她的,奶娘说爹娘在我们睡觉的时候来过,我们醒来就自己跑过来了,可是娘好像不太舒服,我们不敢进去吵她。”   薄瑾使劲点头,小手一顿胡乱比划,“就像生病时尤姨给我们扎针那样,痛得哎唷直叫呢。”   闻言,薄凌神色一凛,心道莫不是在战场上受了伤?想到这,他断然放开两个妹妹,大步迈向了爹娘的房间,刚要叩门,一阵低语声倏地撞进耳帘。   “你别弄……一会儿孩子们来了该怎么办?”   “她们在睡午觉。”   “差不多也快醒了……嗯啊……别、别碰那儿……”   薄湛邪肆地低笑:“不碰这,那要碰哪儿?这里行不行?”   不知他的手触到了哪里,卫茉陡地惊喘,忍不住发出高昂的呻.吟,随后戛然而止,似被什么东西吞没了,变成一连串沉闷的呜声。   门外的薄凌倒退了几步,面上一片燥热。   这哪是什么生病了,分明就是……   他不再停留,蓦地转身往外走去,经过院前那片空地时顺便抄起了两个肉团子,一手一个箍在两侧,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白露院。   薄瑾扭了扭屁股,拽着他腰间的白玉扣问道:“哥哥,我们去哪里啊?不找爹娘了吗?”   “不找了,带你们去找敏哥哥玩好不好?”   “不好!”薄萱箍着他的手臂,像条毛毛虫似地乱拱着,以此表达她的抗议,“敏哥哥成天只知谈经论古,一点都不好玩!”   薄凌顿住脚步,啼笑皆非地瞅着她:“那你想跟谁玩?”   薄萱微扬下巴,那双继承了卫茉的凤眸里闪动着潋滟水光,“自然是太子哥哥了!他会带我们去骑马射箭,还会烤鸟翅给我们吃!”   “可我喜欢敏哥哥一些……”薄萱撅起小嘴嘟囔着。   “那你就去霍府好了,我要进宫去玩!”   薄萱身子一缩,非常灵活地从薄凌臂弯滑了下来,站定之后拍了拍浅粉色的衣裙,随后傲然抬首望向薄凌,似在等他做决定,而薄瑾则抱紧了他的手臂,像个小猫似地蹭着,又圆又嫩的小脸蛋挤成了一团,十分招人怜爱。   薄凌无奈瞅了她们一眼,不知怎地想起了身后院子里那对不管事的爹娘,突然浑身无力,惟有扶额低叹。   这两个丫头才五岁就这么磨人了,万一再来个更小的……罢了,他还是尽快随太子出关历练去吧!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