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胭脂有毒)为您整理制作 ================== 出宅记(重生) 作者:落日蔷薇 文案 总角相交,行至白首。 方寸后宅,焉困飞凰。 这一世,她生而妖孽…… 上一世,她苦捱八年,毒发而亡,重回儿时。 既然重生了,便是老天爷将这二十八年的记忆赐她为戈。 为何隐忍,又何需隐忍,这一世若不能痛痛快快的活,她岂非辜负这场重头来过的相逢。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主角:俞眉远,霍引 ┃ 配角:俞眉初,魏眠曦 ┃ 其它:女强,爽文,虐渣男,宅斗 ================== ☆、第1章 重生 俞眉远眼前一片黑暗,她听得到,却看不到。 “走了吗?”凉薄的声音响起。 短短的三个字像戳心戳肺的冰锥,是他一贯的淡漠。 俞眉远并不奇怪,与他成亲十二载,他对她向来不假辞色。如今她死了,这男人大概连一星半点的难过都不会施舍。 “把西园的金丝楠木棺取来给她用。给阿初备下的……赤霞锦,拿来给她换上吧。”男人的声音还在继续着,淡漠里透出些许疲惫。 俞眉远诧异。 西园的金丝楠木是去岁他好不容易才寻来的上好木头,匠人早已按他吩咐打造了寿方,只等着明春进献给太妃以讨好皇帝。 至于赤霞锦,虽比不上金丝楠木来得珍贵,于她而言却更为难得。那是江南织造局上贡的料子,一年不过十匹,不是得宠的妃嫔,想摸上一摸都难。他千方百计求来一匹,月前已着绣娘赶工缝制,原来预备着给俞眉初做嫁衣,今日居然舍得给她的尸身做装裹。 也不怕俞眉初忌讳? 真是大方。 俞眉远嘲讽地想着。 “将军,那是你给俞大姑娘……”旁边有人小声提醒他。 “不必多说,给她穿上吧,让她走得体面点。”他声音沉去。 俞眉远似乎可以想像到他蹙眉的模样。 相伴十二载,她只换来一句“走得体面”,当真是对她这一生最好的结语了。 活着的时候,她便体体面面,死了以后,自然更要体面。 这可是将军府的体面! “那大姑娘……” “她这一去,阿初也用不上了,再说吧。”他又道。 俞眉远忽然想笑。 她这当家主母一死,他也要守制一年。万没有发妻才走,他立刻娶个良妾进门的道理,除非他不想要这将军府和魏家的脸面了。 不过……她一死,俞眉初进门来就是继室身份,不再是妾了。 仔细算算,俞眉远发现自己还是亏了。 倒便宜他了。 可算来算去,她盘算挣扎了一生,仍旧落个满盘昔输的结果。当初费尽心机求来的姻缘,如今看来,不过是场笑话。罢了,自己要走的路,便是刀山火海她也要走到底。 恨吗? 她当然恨! 但这一世尘埃已定,所有爱恨尽归黄土。 若有再逢之机,纵然他魏眠曦剜心奉上,她也不会再与他有丝毫瓜葛。 没有爱,自然也没有恨。已放下的和放不下的,她通通……都舍弃。 渐渐地,外界声音模糊,她意识淡去。踏过黄泉路,行过奈何桥,饮干孟婆汤,这一世与她再无牵绊。 死,也有死的好处。 …… 十二月三十,离大安朝惠文帝将年号改为承和的元日,仅一日之隔。 整个兆京在此之前下起了大雪,这场雪纷纷扬扬下了五日才停。 离京城数百里外的扬平庄里,田地屋舍石路已都覆上厚厚积雪。虽说瑞雪兆丰年,但这样大的雪下起来,雪害又要冻坏许多人。这对庄里的农人来说,算是忧喜参半的事。 扬平庄不大,只有几百来号人,是个穷地方。庄子是属于兆京城里的贵人俞家的产业,不过这里土地贫瘠,产不了多少粮食,俞家人并不把这地方当回事。 庄里最大的房子建在庄子东边最平整的土地上,是幢三进三出的宅子。那红墙绿瓦一看就与庄里黄泥墙糊的土胚房不同,此时瓦上融化的雪化成水从屋檐上滴下,冻成了一段段冰棱,被阳光一照璀璨生辉,像挂在天边的琉璃玉石。 有块石头飞起,砸中了屋檐下一根二指粗的冰棱。“咔嚓”一声脆响,冰棱应声而折,落到地上,断成几截。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炭盆拢上,去把熬好的药取来。”清脆的厉喝一声声响着,“四姑娘再怎么不受宠,那也是俞家正经的骨血,要是出了差子传回京里,仔细你们的皮肉性命!” 屋里传出厉喝声,檐下正在玩冰棱的丫头一个激凌,应声跑去了厨房。 就像这喝责声里说的,宅子里面住的是被撵到小庄上养病的俞家夫人和四姑娘。四姑娘前两天玩冰时滑倒磕到了头,已经昏迷了两天,就连大夫来了都说不成了。俞夫人哭晕过两次,嬷嬷都已开始准备后事,也打点好人打算上京传讯,可不知怎地这四姑娘忽然又睁了眼。 这宅子老旧,没有地龙,一到冬天就只靠炭盆取暖。分到宅里的是劣炭,烟大有味,但就算是这样,这炭也就堪堪够几人撑过半个冬天。 如今,剩下的炭已经全都搬到这屋里了。 俞眉远被炭烟熏醒,浑沌的脑袋如被长戟穿破的皮鼓,钝钝地疼起。 “四姑娘,要喝点水吗?” 耳边除了忙乱的脚步声,还传来温柔的声音,似曾相识。 四姑娘? 她已许久不曾听过这称呼了。 难道她没死?但不可能,她明明听他吩咐——将她的尸身用落霞锦装裹了,再用上金丝楠木棺,灵棚丧幡的白布要用绫罗,陪葬品挑她生前最爱的珠玉宝钗…… 莫非她在自己的灵棚上? “咳!”她想着自己若开口说话,会不会把人吓坏,让人以为她起尸。 心里想着,喉咙里已经发出了声音。 她的喉咙火烧火燎地疼,声音也像敲破的锣,嘶哑难听。 一只手探上她的额头。那手冰凉凉的,像府里夏日常用的玉席,能贴着她的肌肤,冬暖夏凉,叫人好不畅快。 暖?凉?她死之前已经被毒得感知尽失,全身麻木,不知冷热疼痛,可现在她却能清楚察觉到那点叫人感动的温度。 俞眉远心头又是一惊,她抬手想要拂开自己额上这只手,可手才一举起,她便又怔住。 自己的手又小又嫩,像菱角里藏的肉,白得那样不真实。 “四姑娘?可是有哪里不痛快?”坐在她身边的人急切唤道,又将她举在半空的手给握到了掌中,“阿远?阿远?” 俞眉远愣愣地望向床边的人。 多久没听到有人叫自己“四姑娘”了?还有这一声“阿远”…… 死过一场,她没踏黄泉路,没饮孟婆汤,这是到了哪里? …… 俞眉远抬头,看着身边来来去去的人,脑海里全是杂乱无章的片段,像走马灯上的影子,一轮轮转过,没有终点。 她只记得自己死的那一天,兆京下着同样大的雪。 细白的雪将整个京城淹没成一处冰冷的雪国,挺翘而出的屋檐勾飞如凤翼,梁下朱红的灯笼,是那个白雪世界中一点刺眼的殷红。冷,即使是生起烈烈炭火,都遮挡不住满屋寒冷,那冷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孔不入,如同屋檐上挂下的冰棱结在了心尖。 那么冷的天,她只穿一件素白的大袖棉袍,宽大的袍子束在腰间,松得像是披在一具骷髅上,可她竟不觉得得冷。毒/药耗尽了她的精血,掏空了她的身体。她的感知早就麻木,连痛觉都没有了,何况是区区寒冷。 与魏眠曦十二载夫妻,她知道这个男人迷人的脸孔下有颗绝情到底的心,可她没想过他真会对她下毒手。 果然是死人堆爬出来的男人,恩义情爱亦或生死他早都不放在眼中,除了他自己所珍爱的东西,旁人对他来说不过只有两个字——利用。 “青娆呢?我叮嘱过她好好看着你的,这死丫头又跑哪里野去了?”坐在她床边的女人朝着屋外吼起,一边又将她的肩头按下,阻止俞眉远坐起来。 青娆? 俞眉远猛地一醒。 熟悉的名字乍然入耳,让她猝不及防地痛起来。 门被人推开,卷进来一阵寒风。 “来了来了,周妈妈别催,青娆去取药了。”脆生生的童音气喘吁吁说着。 俞眉远侧脸望去,门口处进来个穿青色旧袄的小丫头,正小心翼翼地端着手里的托盘朝床边走来。 她长得并不起眼,身量也瘦小,一身衣裙显然是改小的,穿在身上仍有些松垮,并不合身。 “药苦苦,我给姑娘拿了几颗蜜枣。”青娆说着将药搁到了床头小几上,目光掠过那几颗蜜枣时露出几许馋光。 真的是她记忆中的幼年青娆。 青娆跟了她整整十八年。她们同岁,青娆三岁被买来作她贴身丫环,有些懒又有些笨,心却是实实在在地向着她。 两人虽然同岁,青娆却比她要矮小。她脸颊微凹,面色青黄,像总也吃不饱似的整天嘴巴发馋。那时谁也不知道,这貌不惊人的小丫头长开之后,竟有些惊人风情。妩媚的丹凤眼、菱角似的小唇,还有水蛇细腰和鼓胀的胸,她着实有张勾人的脸和媚惑的身段。 所有人都当青娆是个狐媚子,只有俞眉远知道,这丫头永远都像初识这一年少不更事的孩子,贪馋、懒散又笨,她心里只装了一个俞眉远。 也只有青娆,会在十九岁那一年跪在她脚边,坦坦荡荡地说:“如果姑娘要我爬爷的床,要我替姑娘拴住爷的心,我就去做。如果姑娘不愿意,便打死我我也不做。” 俞眉远要她生,她就生;要她死,她就死。 青娆就是这么个傻丫头。 可最后…… 二十岁的青娆,推掉了俞眉远为她相看的亲事,决意这辈子都跟在俞眉远身边伺候。 那时她说:“姑娘一个人在将军府太寂寞,如果连青娆也走了,姑娘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了。青娆不走,不嫁人,一辈子只守着姑娘。” 可青娆还是没能陪她到死。 俞眉远嫁进将军府的第五年,青娆被他在酒宴之上赐给了手下的将领。她想尽办法,不惜与他大闹一场,都没能救下青娆。 青娆三日后就死了,被人生生折磨而亡。 “姑娘?姑娘?”清脆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的稚气,响在她耳边。 俞眉远回神,发现自己被人扶起,青娆正小心地舀了药汤凑到她唇边。 她张开唇,一口饮下药汤。 “噗——” 药汤才进口,就被她尽数喷出。 苦! 又酸又涩,苦不堪言。 俞眉远咳了起来,眉头紧紧皱起。她已失去感知很多年,酸甜苦辣咸在她嘴里早就和白水无异,这突如其来的苦涩让她一时间无所适从。 “小心些!”嗔怪的声音响起。 背后有人用手掌轻抚俞眉远的背,暖融透过背心传到她心中,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对她而言,不论是痛是苦是冷是热,都是件再高兴不过的事,因为这起码证明她还活着,不像上辈子,她和死人没有分别。 正怔忡着,她舌尖又尝到一丝甜蜜。 “姑娘,药苦,你吃口蜜枣再喝。”青娆往她唇里塞了颗枣。 俞眉远咋咋舌,舌尖那点甜越发浓烈,掩去了口中药汤苦涩,她忍不住咬了一大口。 青娆小声惊呼一句:“姑娘。” 俞眉远差点咬到她的手指。 甜味入心,让俞眉远终于有了点重活的感觉。 “姑娘,喝药。”青娆收起蜜枣,复又舀勺药汤递到她唇边。 俞眉远眨巴眨巴眼,只盯着瓷碟里的蜜枣,把嘴唇抿得死紧。 青娆喂不进药,苦恼地看了眼她身后的人,又将那半颗蜜枣递到她唇边。 俞眉远便张开口,一口咬下这颗蜜枣,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直到把碟里的蜜枣吃完,也没人能哄她喝下半口药。 青娆咬着唇看着空去的碟,极为不舍。那蜜枣还是姑娘生病前赏给她的,姑娘不爱甜食,从来不碰这些东西,这一次不知怎地竟然改了脾性。 “乖,回头我再赏你。”俞眉远一看她那眼神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咧唇一笑,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她口中跑出。 青娆看着那笑,只觉得姑娘和以前不同了,但到底哪里不同,却也说不上来。 俞眉远只是笑着。 这一世若能重来,她只要甜,再也不要苦。 ☆、第2章 奇毒 吃光了整碟蜜枣,俞眉远意犹未尽。 “青娆,把药端下去温着,让厨房煮点清粥送过来。床上睡了两天,姑娘怕是饿坏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喝药吧。” 威严的声音依旧从她身后传来。 俞眉远没来得及转头,便被那人扶着又躺到床上。人影压下,她只看到眼前两枝红梅不断晃动着。绣得精致的梅花,花瓣层叠,颜色渐次染开,枝杆遒劲,像早春墙角斜出的花朵。 这绣工很熟悉。 俞眉远顺着梅花刺绣往上看去,这人已经站起,背着光,脸上是成片阴影,她只看到个削尖的下巴。这人穿着青豆色长袄裙,外面搭秋香色比甲,那两枝梅花就绣在比甲的开领之上,是这片素净间的几许鲜艳。 青娆应和着将药端了出去,那人便弯腰将手伸进俞眉远被里,试了试汤婆子的热度后才将手抽回,又细细掖紧被角,把俞眉远裹得严实。 “四姑娘,不是奴婢拿大说你,你也太不懂事了。这么冷的天你跑进院里玩冰,那东西是好玩的?小孩子家家,骨头都没长牢,万一冻伤,以后你怎么拈针执笔,抚弦弄琴?”她斥了两句,眉头蹙得紧紧地瞪俞眉远,又道,“你可是个女孩子,整日里猴儿似的,成何体统?这回滑伤磕了头,把人唬得几宿没睡好,姑娘可是嫌我们这些下人活少,非要寻些事来折腾我们?庄子里人手本就不足,又要照顾夫人,又要照看你,你若再不懂些事,这日子可该如何是好?” 俞眉远被说得只是“唔唔”几声,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眼前的人站在床头,双手交叉缩在另一边袖管里暖着,她生了张清秀温婉的脸庞,像夏日的桅子花,干净爽利。 俞眉远盯着这人直看,辨了许久才将这人认出。 这是她母亲的陪嫁丫头周素馨,一生未嫁,从俞府跟着她母亲到了这破落庄子里,后来随她回了俞府,再陪着她嫁到了魏家。那一世周素馨与她不离弃。 她对周素馨的印象,还停留在爬满枯纹的脸庞和浑浊的眼眸上,这时的周素馨应该才三十出头,额头光洁,眼神锐利,和多年以后被称作“疯妇”的女人截然不同。 而仔细回忆了一番,俞眉远才终于记起这里是何处。 扬平庄——她记忆的起点,也是她一辈子里最清贫却最无忧的日子。 周素馨见俞眉远整个人缩在被中,被沿遮到下巴上,雪团似的一张脸很是无辜讨怜,眼睛眨巴着看自己,两手巴在被沿,露出几根嫩白的小指头揪着被,她心里那点火气就忽然都散了。 这让人又爱又恨的小人儿,简直就像是心尖上生出的嫩芽,骂之肝疼,打之心疼。 周素馨拿她没办法。 稍顷,青娆端了粥回来,周素馨又将俞眉远扶起喂粥。 温热的粥一勺勺送入她口中,寡淡的粥味叫她尝出别样的香气,粘糯的米粒入口,便化成人间美味,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味道,都让她欣喜。 一碗粥没多久便被喝得精光。 俞眉远巴巴盯着空碗,道:“饿,我还要。” 周素馨见她有胃口吃东西,悬起的心早就放下一大半,此时闻言不禁又蹙眉。 “姑娘,你刚醒,不宜一下进食过多。”周素馨话说一半,忽然听到屋外传进的唤声,她脸色微沉,便转而朝青娆叮嘱。 “青娆,照顾好姑娘,外间有事,我先出去。”她言罢转身。 宅子里人太少,那些丫头婆子见她们母子两是被撵到庄里来的,本就存了轻视的心,每日里只知吃酒赌钱消磨时间,哪肯用心。这宅中一应事宜,不过是她带着青娆并大丫头金歌,拢共三人照料着,如今又添四姑娘摔伤,把她们折腾得鸡飞狗跳。 再想想东厢房里病重的那位,周素馨的心便直往下沉。 往后的日子,都不知如何过下去。 她心思繁杂,匆匆而去,俞眉远仍旧乖乖躺在床上。 也不知是吃了饭食的关系,还是孩子的身体本就孱弱,她没多久就觉得眼皮发沉,眼前纱帐雀勾都模糊了,转眼间她就沉沉睡去。 梦里一片光怪陆离,她像陷在梦魇里的困兽,昔日种种轮转划过,分不清梦境还是真实,直到喧哗声将她吵醒,噩梦远去。 天色早已沉去,屋里点着豆亮的烛火。俞眉远从床上坐起,厚被滑下,她身上裹出的汗意叫四周冷意一冲,情不自禁打了寒噤。 床下铺着被褥,青娆就睡在那上头守着,此时她也已醒来,揉着眼眸怔怔地看着屋外。 纸糊的窗上印出晃动的火光与几道人影,俞眉远听到屋外传来的细碎脚步声与絮语。 “大夫还没来吗?”清冷的声音像是周素馨的。 “没,已经催过两回了。”大丫头金歌回答道。 周素馨长叹一声,还未开口,远处便又传来惊急的唤声:“周妈妈,不好了,夫人又呕血了,您快去看看。我瞅着夫人那情形是不大好了,怕是不成,要不要遣人回府禀告一声?” “糊涂东西,说什么混账话。”周素馨当即厉斥着堵了来人的话,“大夫都没瞧过,你瞎说什么?” 火光摇曳着,照着院子里被冻得不住打颤却又焦急万分的人。 “金歌,你亲自去请大夫,我去瞧瞧夫人……” 周素馨略一沉吟,便开口吩咐,只是话没说完,身后的房门便突然开启,小小的黑影从几人身旁窜过,院子里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便由着她朝着东厢房冲去。 “姑娘——” 青娆的尖叫声响过,众人这才回神。 刚才那道小黑影是俞眉远。 …… 俞眉远人小跑得又快,后面的人竟没能追上她。 “吱嘎”一声,东厢房的门被她推开,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她跑得太急正急喘着,这药味冲鼻而入,还带着些血腥气,刹时间叫她窒息。 俞眉远转身把房门关上后才继续往里走。 进门处的小厅摆了见客的桌椅,设了小博古架,放了几个摆件并两盆花草,右边是道青雀绕枝门帘。俞眉远掀帘而入,帘后的屋子被六扇屏风隔成两边,一边是她迎面而见的窗案几柜,另一边则是卧榻所在。 光线从屏风透出,有道细影印在屏风上。 俞眉远心头揪紧。 关于她的生母徐氏言娘,她所知甚少。 徐言娘在她六岁时离世,那时的她还只是个孩童,关于母亲的印象并不深刻,徐言娘去世之后,她被接回俞府,对扬平庄的一切便越加淡了。除了周素馨会在她耳边提及徐言娘的温柔善良外,没人会和她提及徐言娘。 活在他人只言片语中的徐言娘对她来说,只剩一个轮廓。 俞眉远连她的模样都记不起来,这一趟重生,竟叫她回到徐言娘还在世之时,她心头半是激动,半是“近乡情怯”的感慨。 “是素馨吗?怎么不进来?”屏风后传出虚弱却温和的声音。 周素馨便是她陪嫁丫头周素馨的全名。 她说着,咳了起来。 俞眉远便绕过屏风,便看到床沿上倚着个女人。 这女人眉目秀丽,然而脸颊凹陷,肤色苍白,在灯光之下显出久病的糁人颜色,她身上只着中衣,松垮垮地罩着件竹月色薄袄,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正拿着几张纸往床下的火盆里丢。 “娘。” 脆生生的唤声惊得她一愕。她抬头,手也忘了收回,俞眉远便见到她手间的纸张被火舌勾到烧起,火焰卷起袭到她指上,她却恍若未觉。 “娘!”她顾不上心头情怯,飞快冲过去抓住母亲手腕,“娘,快松手。” 徐言娘这才发现火已烧到手上,她忙松开手,纸张滑落,还未入盆便已化作灰烬。 “我的儿,这大冷的天你怎么跑来了?”徐言娘按住俞眉远的手,伸手在她身上捏了捏,“穿得这么薄?你身体才刚好转一点,怎么又胡闹起来?要是再冻病了可怎么好?” 她说着又咳起,这次咳得更加激烈,脸颊上起了红晕,唇色也更加鲜艳,像染了血。 淡淡的血腥味透出。 俞眉远蹙紧了眉,用胖乎乎的小指头抚着母亲的手掌。 纤细的手瘦得只剩骨头,白皙的皮肤上被火烫起红痕,看上去像蝴蝶的斑纹。 “娘,你不疼吗?”俞眉远轻声问她。 徐言娘闻言强忍下喉间痒意,将小小的俞眉远揽进怀里,又把身上的薄袄扯下盖在了她身上。 “不疼,娘……早就不知道疼了。” 俞眉远心狠狠一抽。 “娘,那你也不冷吗?” “呵……娘不冷。”徐言娘摸摸小姑娘的头,怜惜地望着女儿。 俞眉远身上只穿了朱槿色长袄裙,鲜亮的颜色衬得她的脸庞更加玉雪粉嫩,她起得急,头发也没梳,此时正凌乱地披在脑后,发尾有些卷翘,十分可爱。 徐言娘爱极,连目光转开都不舍得。 “娘,不知疼痛,不知冷暖,不知酸甜苦辣……”俞眉远把头埋在她胸口,嗅着她身上浅浅的香气,痛极开口,“你中毒了。” 徐言娘愕然低头。 俞眉远也抬头,清冽的目光与她撞个正着,那眼中没有丝毫属于孩子的稚气。 她雪白的小指头不知何时已搭在了母亲手腕脉上。 “慈悲骨。对吗?娘?”俞眉远咬牙切齿地开口,目光中终现血色。 慈悲骨,正是她上世所中之毒,怎知重活一世,竟让她在自己母亲身上再度发现这毒。 而让她更痛的是,徐言娘身上的毒,已经毒入骨髓,与她死前症状一模一样。 她救不了母亲。 ☆、第3章 亲逝 慈悲为骨,腐入心脉。 没有人比俞眉远更了解慈悲骨这毒的滋味。 中毒之人初时与常人无异,待毒渐渐渗入骨血经脉,毒症才渐渐显出其霸道本色。这毒会侵蚀中毒之人的经脉,令其常年如置寒冰,不知冷暖,紧接着便会麻木人的三感。人有五感:形、声、闻、味、触,而俞眉远失了三感。从温度开始,到味觉、嗅觉,最后是触感,若非还听得到、看得见,她会以为自己早就死了。 这毒到了后期,*并不痛苦,只会让人生无可恋。俞眉远便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最初她只觉得冷,等到寒毒入心,她便渐渐没了嗅觉与味觉,闻不到花香,尝不出酸甜,日子像一潭全无期待的死水,心都跟着麻木。后来,触觉也慢慢消失,她感觉不到疼痛。都说十指连心,可长针入指,她也毫无知觉,痛苦被剥离,生命如同冻结的湖面。 这段过程很漫长,她做了四年的活死人。 慈悲骨是味并不痛苦的毒,世间无解。 俞眉远曾经动用过所有力量去查这毒,可最终也只查到这奇毒的名字而已。她连自己几时中毒,被谁下的毒,都不知道,更遑论解毒。 她的毒,是上辈子未解之谜。 徐言娘去世时她还年幼,记忆不多,便一直当母亲因病亡故,却不曾想过…… 重活一次,竟叫她发现母亲离世的原因。 原来这场阴谋早在她幼时便已开启。 思绪纷乱,俞眉远的眉头越蹙越紧,因为重生而带来的那点欣喜转眼被忧疑取代。 “阿远,你……你怎么知道这些?”徐言娘十分震惊,她抓起俞眉远细嫩的手腕问道。 “娘,你信轮回吗?”俞眉远开口,不是孩子的口吻。 徐言娘柳眉紧拧,诧异地盯着自己怀里的孩子。 她饱满的脸颊像蜜桃,带点浅浅的红,一掐便会出水,十分可人,再加上她生了张笑靥,唇角自然勾起,眼眸里汪着一潭水光,整张脸像春日的桃杏,明媚鲜活,垂挂在枝头压过满山花红,是个任谁见了都会情不自禁怜爱的孩子。 可此时,她眼里却毫无孩子的稚气,目光冷凉如檐下冰锥,清澈犀利,被这张粉嫩可爱的脸庞一衬,便显出十分的妖异来。 “什么轮回?阿远,你是怎么知道慈悲骨的?”徐言娘疾语。 这些话,不该出自一个六岁孩童之口。 “娘,女儿不知该如何解释,你就当我磕破了头,奈何桥上走一回,阎王没有收我,倒让我看到了往后的事。二十二年后,我和娘亲你一样,因这无药可救的毒而亡。我现在只想知道,这毒从何而来?”俞眉远反手握紧母亲的手掌。 世事无常,她无从解释。轮回路转,她一朝回归六岁稚龄,孰真孰梦,便是她也分不清楚,又能向母亲说清什么? “你……你说什么?”徐言娘震愕至极,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这是被魇到了?” 她说话间倏地脸色一变,从余眉远掌中抽回手捂在胸口,痛苦地曲了身体。 “娘!娘!你怎么了?”俞眉远迅速爬到母亲身边,伸出手想拥住她,可她的手太短,纵然徐言娘已瘦得只剩骨头,她也抱不全。 其实她不用问,也知道徐言娘怎么了。 毒入骨髓,徐言娘已油尽灯枯,最终会窒息而去。 就像二十二年后的那个冬天,俞眉远也似这般,捂着胸踏出房门,倒在了凛冽白雪之间,倒在了魏眠曦衣袍之下。 骤然袭来的苦楚让徐言娘说不出话,枯皱的唇间溢出鲜血,她唇瓣嗫嚅着却吐不出一个音来,只能费力抬头瞪着俞眉远,眼珠几欲离眶。 这狰狞的表情,不是因为恐惧和痛苦,而是因为俞眉远的话。 俞眉远后悔了,她不该说那些话。 “娘,你别说话,别说了。”她知道徐言娘有话想说,可这种时候越想说话就越痛苦。 俞眉远心如火焚,她空有二十多年的记忆,此时却也无计可施。 “夫人,出什么事了?”外间传来周氏的唤声。 适才她们追到屋外本要进来,周氏见俞眉远进去后屋里没有响动,便改了主意守在屋外,让她们母女两能说些体己话。 毕竟……这种机会已经不多了。 俞眉远刚要唤人,手便被徐言娘抓紧,她望去,徐言娘正艰难地摇头示意。 “周妈妈,没事。”俞眉远高声回了句,转而又轻声道,“娘,你有什么事要交代的?” 徐言娘仍旧说不出话,她胸口起伏着,喉里发出粗重的喘气声,眼眶却渐渐红了。 枯瘦冰凉的手抚上俞眉远的脸颊,留恋地在她脸上摸索着,从她的眉骨一路抚下,俞眉远眼中的泪水便再也忍不住倾泻而下。 年幼丧母,这世上真心待她之人又少,俞眉远一直都念着这个在她记忆里面目模糊的母亲。 好不容易重生,叫她见到母亲,怎奈又即将面临诀别。 她如何甘心,又如何舍得? 徐言娘指尖从她眼底拭过,惹得俞眉远啜泣地叫了句“娘”,可还没等她说出下一句话,徐言娘却骤然间推开她,扑到了榻边。 “娘,你找什么?”俞眉远又惊又惑。 榻边堆放着一叠纸稿书藉,俞眉远记起自己进来之前,母亲正在焚烧书稿,想来这些都是她要烧毁的东西。 徐言娘伸手将这叠书稿拔乱,在其中乱翻起来。 俞眉远不知她要找何物,便只能跪在她背后,替她拍着背,以减轻她的痛苦。 很快地,徐言娘在书稿中翻出本泛黄的旧书捧到手中。 《五音律》? 俞眉远瞥见了书名。 那是本音律的入门书,除了被翻得有些残旧外,并无特别,但徐言娘捧在手中时却显得犹豫并且激动。 “娘,这书怎么了?”俞眉远不解。 徐言娘盯着那书许久,似乎下了决心般将书一攥,眼眸望向床前桌面。 圆桌上摆着鱼嘴陶壶与莲花杯。 “娘可是要喝水?”俞眉远一边问着,一边利索地跳下床。 徐言娘说不了话,只能点头。 俞眉远很快倒好水送到床前,正要喂她,岂料徐言娘却将手伸入杯中。 红痕如絮,在水中绽开。 徐言娘的指尖不知何时多了几道深痕,殷红的血涌出,化入水里。 “娘?!”俞眉远惊叫道。 徐言娘不理她,只夺过那杯水,均匀地沷在了《五音律》上。 残旧的古书被这水一泡竟渐渐褪去原来的模样,封面的墨色粗字转作另外三个字—— 《归海经》。 俞眉远心头一动,只觉得这书名有些耳熟,但她一时间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徐言娘将书塞进俞眉远怀里,又从自己脖子上扯下了一枚玉石来塞进她手心。 那玉石莹润通透,鸽蛋大小,不知是何品种,入手还带着暖度。 俞眉远对这玉石有些印象。上一世母亲临终前也曾将玉石交给她,可就在母亲离世之后,俞府来了几个老妈妈接她回京,她们嫌弃这宅子里的东西赃破,不让她带一针一线回京,连她身上的饰物都抢去。 后来她才知道刁奴欺主,这些人欺她年幼,周氏只有一个人又照应不过来,她们就昧下她的东西,她连母亲的最后一件遗物都没留住。 当真可恨。 如今看来,母亲当时未将这本书交到她手上,也是算准了她一个六岁孩子守不住这东西,反会招来杀身之祸,因此才想要焚毁。 俞眉远正胡乱想着,那厢徐言娘已经将床头铜雀灯座上的羊皮灯罩取下,屋里的光芒摇曳着,她颤巍巍地捧着灯座,另一手托着俞眉远的小手,指引着俞眉远将玉石放在了烛火之后。 豆大的火苗射出的光芒透过那枚玉石后,在布满阴影的墙上打出了一幅画。 俞眉远全身一滞,不敢置信地盯着墙上的画。 那是幅地图。 徐言娘并没给她多看的时间,很快就放下灯座。 “远……”她气息越来越急促,连俞眉远的乳名都叫不全,“书……背下……烧了。石头……皇陵……地图……” 勉为其难说了几个字,她忽“哇”一声喷出大口鲜血,尽数洒在了被上。 “娘!”俞眉远惊得大叫出声,再顾不上其他。 “出什么事了?夫人!”周氏听到动静,推门而入,“大夫来了,快让大夫看看。” 徐言娘将俞眉远的手掌合拢,掩去那枚玉石。 她来不及再交代更多,本以为毁掉这些东西,便能让女儿远离是非,可俞眉远那几句话改变了她的心意。 要来的始终会来,如果那些人不愿放过,那不如让她多点倚仗。 匆促的脚步声响起,几道人影迈入房中。徐言娘余力用尽,双眼一闭,人直挺挺躺到床上,衣襟上斑斑点点全是呕出的血,触目惊心。 “金歌,抱姑娘回屋。”周氏远远看到床上景象,心里一沉,厉声吩咐道。 俞眉远咬着唇克制着心间悲痛,背过身将那书塞进自己胸口,又将玉石紧紧捏在掌心,这才转头“嘤嘤”叫了句:“娘。” 只一面,便是永诀。 金歌上前将她从徐言娘身畔抱起。俞眉远舍不得,从她怀里探出身子,空着的手朝前抓去:“我要娘!娘!” “姑娘,乖,夫人累了要休息,金歌抱你回屋。”金歌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眼也跟着红去,动作都没迟疑,很快抱走了俞眉远。 “娘!”俞眉远趴在金歌肩头,朝着母亲的方向哭喊。 这一刻,她就是六岁的自己。 翌日,徐言娘逝。 ☆、第4章 归海 屋檐上的冰棱开始融化,水一滴滴落下。 冰雪消融,天却更冷了。 俞眉远站在屋檐下。她身上穿着素白大孝服,丱发上缠着雪缎,从头到脚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挨着门框站着,像雪堆出来的人。 徐言娘的丧礼从简,停灵七日后便出殡。她病了许久,墓地是一早就看好的,在庄子东面,算是俞家的山头,却不是俞家的祖坟。 头七才过,宅子里的灵堂白幡便被拆下,所有人都在忙着善后,没人管她。 “姑娘,吃红果糕。”一双小手掰了小半块枣糕凑到俞眉远唇前。 俞眉远眼也不眨地张开口将那红果糕含下,一股酸爽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她被酸得皱眉,但很快地甜意跟着钻出,盖住那丝酸味。 “好酸。”她嫌弃地吐吐舌,舌上是一片枣红色,“叫你打听的事,怎样了?” “厨房的桂姨说,夫人一去,北门看院的老林就离开了。”青娆仍是一团孩子气,自顾自掰了红果糕往嘴里塞,“姑娘,你问这做啥?” “老林上京报信去了。这一来一回要半个月时间。如今大雪初融,恐怕路不好走,再加个十天,不到一个月,俞府就该来人了。”俞眉远把玩着手里袖炉,慢条斯理开口。 小巧的铜制袖炉握在手中暖融融,驱散她的寒冷。 知冷知热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青娆将头一偏,腮帮子动着,咕哝问道:“姑娘,你说的我听不懂。” 她从被买来起,就生活在这小宅子里,哪里知道什么京城俞家。 “你懂得从厨房里偷零嘴就行了。”俞眉远横了她一眼,手影晃过,将她掌中剩余的半块红果糕抢来丢进自己口中,“把你的嘴擦擦,小心呆会被周妈妈见了又要罚你一顿饭。” 她说着转身进了屋。 青娆傻眼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一听要被罚饭立刻抓了衣袖在唇边狠狠擦起。 屋门被掩上,俞眉远将青娆留在门口盯着,她则坐到窗口的锦榻上,从怀里掏出那本《归海经》。 书握在手中还带着她的体温。 这些日子因为治丧的关系,她在母亲灵前服丧。人多眼杂,俞眉远没有机会详看这本书。母亲临终之前叮嘱她将书背熟焚毁,怕是这书若然被人发现会引至大祸。 离俞府来人还有十多天,她必须在这段时间里将书背熟烧毁。 “《归海经》……”俞眉远轻声喃着书名,一边思忖着,一边将书页翻开。 她总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归海经》这三个字。 书页翻开后,自然不再是原来的音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用隶书写成的文字。内容有些艰涩,讲的是人体奇经八脉、大小周天、生息吐纳,俞眉远匆匆扫过几行,脸色忽变。 这是本内功心法。 俞眉远虽是内宅妇人,但上世她所嫁之人为大安朝威名远播的少年将军魏眠曦。习武行军之人,少不得要与江湖人士打交道,俞眉远也难免要接触到,因此她对江湖传闻、心法剑术都略有耳闻,并不算太陌生。 指尖匆匆翻过,越往后翻,俞眉远越震惊。 除了文字之外,书上还附着简图,画的都是些武功招式、修练之术。 但这些并不是让俞眉远最吃惊之处,让她愕然的是,这书所述之法,她曾经练过。 教她此法的人,正是她的母亲徐言娘。 握着书页的手情不自禁攥紧。 她想起了从前。 …… 俞眉远很早就知道自己与京城里那些闺阁娇女的不同之处。 那些少女自小娇养在闺中,被教导着要循规导矩,不能行差踏错,像暖阁里的花,甜美芬芳,在最美的年华待人采撷。 而她……像个闯入者,与她们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还记得,自己的双手曾被京中贵女戏称作“炭夷”,因为她的双手并不纤白匀净。她的指腹掌心布满细茧,手背是淡淡的麦色,一伸出来就叫人侧目。 这双手,本不拈针,不执笔,曾有铮铮烈骨在其间。 她出生时多病,母亲为了让她身体能壮实些,在她开始学步后就教她一些强身健体之术。俞眉远只当是普通的功课,毕竟大安朝对女子不像前朝那样拘束,越是勋贵世家的少女学习的功课就越多,不仅仅是女功,也包括了简单的骑射。 母亲所授之术,她早晚都会练上一遍,久了就成为习惯,纵然后来母亲不在,她也保留下来。这套功夫不复杂,只是简单的吐纳与几招强身招术,练久了,俞眉远身体的灵活度与力量,远比一般闺阁女子要大得多。 回了俞府,俞眉远也和姐妹们一起学习骑射,弓成了她的最爱。少不知事时,她喜欢在烈日下纵马狂奔、挽弓放弦,因此一身皮肤总比别人黑些,尤其是手。 她的骑射向来强过普通男儿,尤其挽弓时那一手的好准头,便是校场上最老道的羽林军,在弓术之上也未必赢得过她。 可惜,她是个女儿身,没有扬名立万的机会。 当年得嫁魏眠曦,她凭的就是这一手箭术。 承和十年,九王谋逆,趁着大安朝与北疆萨乌开战之机带兵围困兆京。 兵临城下,千钧一发。 魏眠曦趁夜带死士偷袭敌营,欲刺九王。他在万隆山下的鱼肠道上设局,引九王入瓮。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埋在暗处的死士出了意外,而援军又迟迟未至,魏眠曦陷入九死一生的境况之中。 那时她人在万隆山的普静斋里为亡母点长明灯,听到山下大动静,便执弓上了山头,远远就看到被九王人马追逐的魏眠曦。 碧玉年华的她,满心满眼只有一个魏眠曦。 去万隆山的普静斋都是她早早打探好消息做的安排,只为了能助他一臂之力,也为了能让自己如愿站到他身边,她不惜纵马千里,抛却矜持。 拉弦挽弓,羽箭刺空,她站在山头连发三箭,射杀了九王,将魏眠曦从绝境救出,成了整个大安朝最传奇的巾帼英雄。 皇帝亲封的“安怡郡主”,茶馆酒肆评谈中的“神箭俞四娘”,说的都是她。 惠文帝问她要何赏赐。 她求了姻缘。 皇帝赐婚,皇后赐下嫁妆。 她嫁给魏眠曦。 十里红妆嫁一郎,满城锦绣铺绿华。 多少京中少女梦寐以求的一场如歌繁华,到头来也不过落得寂寥收场。 她曾是大安朝的传奇,可最后…… 锈了弓弦,残了箭羽,她隐于后宅,甘心做个终日陷于勾心斗角中的妇人。 磨光锐气,剪去羽翼,她为他温柔尽付,倾尽所有,到最后她才知道自己并非他意中之人。他心心念念挂在心里的女人,不是她。 可他却在桃林之下许她白首之约! …… 回忆焚心,俞眉远不愿多想。 她很快摆脱旧事,将注意力摆到眼前。 攥紧的手松开,书上的墨字入目,她忽扬起一抹笑。 这笑让她本就明媚的脸庞更加生动。 如果重活一世,她仍旧改变不了结局,那这场重生又有何意义? 母亲是她重生后第一个救不到的人,也将会是最后一个。 俞眉远发誓,重活一次,她绝不走旧路。痛快而活,才不辜负这重头来过的天意。 而这本《归海经》,将是她踏出高门大宅的最大倚仗。 上一世的故事,权当孩子的涂鸦,死过一次就尽数擦去,这一生她只为自己而活。 重归的俞眉远,生而妖孽。 …… 春雪消融,难得晴朗。 俞府遣来的人终于姗姗来迟,比俞眉远估计的还晚了几天。 “姑娘,姑娘,来人了!”青娆推开房门冲了进来。 俞眉远正握着袖笼站在火盆边看着《归海经》烧作灰烬。书已背熟,多留无用。 天气回暖,不像先前那般冻得人像冰疙瘩,可俞眉远还是喜欢握着袖笼,镂空的铜炉传到掌心的温度会让她安心。 “慌什么?”俞眉远眼也不抬地开口,一边顺手将旁边桌上的茶碗掀了盖端起。 “滋拉”几声,火盆里的火被她倒落的茶水浇熄。 “来了好些人,马车就停在门外,好大好漂亮。”青娆睁大眼眸道,未长开的丹凤眼里全是惊奇与兴奋。 “你别一惊一乍的,收收性子。回了府里要是再像这般没大没小、不知礼数,有你好受的!”俞眉远蹙了眉头。 青娆这性子再不敲打就晚了。扬平庄宅子里规矩少,她们又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际上却情同姐妹,因此养成了她不知尊卑的脾气。 俞府可不像这里,规矩多得能压死一头狮子。俞眉远还隐约记得她们初进俞府时,青娆因为性子的关系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挨过板子和耳光,最惨的一次被人罚跪雪地,她赶过去的时候,她的膝盖都冻到麻木红肿,从此落下病根。 青娆听不懂她的话,只是挠挠头跑到她身边,扯了她的衣袖道:“姑娘,我们出去看看吧?” 俞眉远一低头就看到她爪子上沾着的红果糕渣,在心里叹口气,心里只闪过一句话。 对牛弹琴。 “有什么好看的,哪有主子出门迎奴才的道理!”她拍开青娆的爪子,“你把火盆端下去处理了,顺便把你的手洗净,再去把我娘存的碧螺春取来交给金歌,让她煮水备茶。” 青娆听得愣愣的。 “快去!”俞眉远轻斥一句。 她方弯腰端了火盆笨拙地出去。 屋里又静下来,俞眉远整整自己的衣襟,倚坐到了窗口的贵妃榻上,拿靛青色的团花锦盖了膝头,把玩起母亲缝制的旧布虎。 很快的,屋外传来脚步声,好些人向屋子靠近。 “四姑娘的屋子就是这间……”周素馨的话响起。 可一语未毕,俞眉远屋子的房间就叫人猛地推开。 几道人影出现在门口。 “赵姐姐!”周素馨从后面上来,面色微愠地斥了声。 这些人进俞眉远的屋子,不经通传也就算了,连敲门都没有,可见她们根本就没当俞眉远是个主子。 “四姑娘人呢?”第一个迈进门的妇人傲慢地望着周素馨问道。 房间里并没人。 “我在这里。”甜糯的声音响过,引得所有人都循音望去。 俞眉远坐的贵妃榻在窗边,不易被人察觉。 进屋的人见了俞眉远,均是一愣。 小姑娘坐在贵妃榻上,穿了身素白孝服,梳着丱发,膝上是靛青的团花锦,简单干净的颜色衬得她那张脸庞愈加讨喜惹怜。 她安静倚着,见人闯入,不惊不惧,只拿一双眼眸好奇地打量来人,片刻之后方露齿笑开。 唇红齿白,煞是娇艳,她脸颊也跟着鼓起,像夏宴上的点心雪梅娘。 “周妈妈,她们是谁?”俞眉远笑着开口。 ☆、第5章 回京 踏进俞眉远屋子的一共三个人,当前一个被周素馨唤作“赵姐姐”的赵氏,是个与周素馨年纪相仿的女人。她额前头发抹得光溜,盘着妇人的圆髻,戴了镶珍珠的万蝠抹额,髻间插了鎏金的飞雀衔云钗并一支通透的绿翡簪,身上簇新的暗金菊纹袍,袖口领口滚了一圈狐毛,通身的气派比起俞眉远这主子还盛。 赵氏容长脸,吊梢眉,进门时微抬着下巴,但一见着俞眉远便立即扯了笑,抢了周素馨的话。 “这是四姐儿?真真一个雪团儿似的小仙女。” 俞眉远抱住布老虎,歪着头望去,脸上一团孩子气。 赵氏身后还跟着了两人,岁数都大,衣饰打扮虽也富贵,却不像赵氏这般华丽。她们规矩地站在门口处,并没进里屋的打算。 俞眉远掀了膝上的盖锦,蹬蹬腿,准备爬下贵妃榻,那厢周素馨见状准备上前扶她,却又被赵氏抢先一步。 “四姐儿慢点。”赵氏伸了手要抱她。 啪—— 清脆的巴掌声。 俞眉远毫不客气地拂开她的手,敛笑娇斥:“你是什么东西,连姓名身份都没报上,也来碰我?” 六岁的小女孩,不知怎地竟有股天生的贵气,任性张扬,让屋里的人都怔住。 赵氏碰了一鼻子灰,暗暗觑了眼门口的人,自觉脸上无光,脸色顿时阴沉。 “四姑娘,这位是府里二姨娘身边的赵妈妈,来接姑娘回京的。”周素馨虽然诧异自家姑娘的反应,还是不忘上前扶她下榻,一边打着圆场。 “哼。”赵氏鼻子里哼了声,阴阳怪气地开口,“姑娘回了府这规矩怕是要好好学学了。素馨,你们平日里是怎么教导姑娘的,养出这等顽劣脾性,连待客之道都不会?” 俞眉远还是个孩子,又是主子,赵氏不好发作,但拿下人作筏子还是可以的。 “赵姐姐,近日庄子来了拐子婆,专拐孩童,故而我们告诫姑娘千万当心陌生人,因此姑娘不喜陌生人近身,想必这是被惊到,又认生。赵姐姐可千万莫放在心上。”周素馨是什么人,当年也陪着徐言娘在俞府呆过几年,与赵氏是旧识,如何不知这赵氏是何等人,当下三言两语便堵了回去。 这字里行间指责赵氏未经通传便闯入的无礼之举,又将她与拐子婆相提并论,赵氏那脸色更精彩了。 她是俞府大房二姨娘的陪房,后来被配给了俞府负责采买的管事,又兼如今大房由二姨娘当家,一人升天鸡犬得道,这赵氏的身份也水涨船高,在府里早把自己当成半个主子似的,几曾被人言语这么挤兑过。 俞府里那些有点脸面的姑娘都还得看她的脸色行事,这失宠失势的姑娘和奴婢倒还拿起乔来,赵氏心里便窝了团火。 俞眉远下了榻,一手抱着布老虎,一手揪周素馨的袖口,先前那威严像一戳就破的纸灯笼,水汪汪的眼眸怯生生望着人,模样有几分惶惑无措。 她年幼失恃,这般任性妄为大概是因为惧怕,倒也情有可原。 如此想着,站在赵氏身后的人脸色便缓和下来。 “回了府里,要再这么‘怕生’,只怕要冲撞到主子们。素馨,你可要多费点心了。”赵氏重重咬了“怕生”二字,睇了俞眉远一眼,方冷笑起来。 “多谢赵姐姐指教,姑娘年幼不知事,回了府上,还望赵姐姐能照拂一二。”周素馨安抚式拍拍俞眉远的手背,朝着赵氏笑道。 “我可不敢当。”赵氏目光从她二人身上转开,眼神闪动着打量着屋子,“闲话莫说,你们赶紧准备准备,我们明日一早就回京。” “这么快?”周素馨讶然。 “府里主子姑娘们还有诸多事宜等着我伺候回复,我可没时间耗在这里。”赵氏拢了拢襟口,朝外走去,说话间眼白一翻,轻声嘀咕了句,“又潮又冷的破地方。” 既然这四姑娘和周素馨都不识好歹,不懂孝敬,就甭怪她不通情理了。 “赵姐姐,我们收拾东西还需要些时间,你好歹再多留些时日。”周素馨忙松了俞眉远的手,跟着她朝外走。 她们来的时候已经近午,剩下半日时间根本不够收拾这宅里的东西。 赵氏已走到门口,闻言转身嘲道:“还收拾什么?素馨,你不会不知府里的规矩吧?出来的时候不能带走府里的东西,回去时自然也一样,外面的东西一概不许带回府里。你们准备两身姑娘的衣物路上换洗便可,一个晚上的时间绰绰有余。” 俞府规矩森严,府外的东西未经允许不能挟私带入府中,但法理不外乎人情,赵氏这番作派便有些不通情理,拿着鸡毛当令箭,想借此给她们个下马威。 “姑娘,茶泡好了。”金歌捧着红漆茶盘走到屋外,朝着屋里人曲膝福了福身。 青娆怯怯站在她身边,有样学样地行了礼。 “周妈妈,是我让金歌姐姐去泡的茶。”俞眉远攥紧布老虎,羞涩道,“晨起时阿远便听闻府里马车午时方到,所以让青娆取了碧螺春来备着。几位妈妈舟车劳顿,想必都乏了,外面又天寒地冻的,不如先在阿远这里吃口热茶,稍作歇息,旁的事容后再说。” 她声音甜脆,言语清晰,进退有度,全然没了先前的张狂模样。 “是我疏忽了。三位妈妈快请进屋里吃茶。”周素馨回过神来,心里更加诧异,此时却也只按下不表,“早先我已让她们把房间备好了,如今先拢两盆炭火把屋子暖了。就算只留一晚,也该好好歇歇才是。” “哼。”赵氏见这两人态度软下来,只当自己震慑到她们,便有些得意,“既如此,我们便和四姑娘说会话。” 俞眉远早已走到门口,青娆端了青瓷茶杯,她亲自接过,朝着赵氏递去。 赵氏挑眉笑了,伸手去接,怎料俞眉远那杯茶在她眼前一晃,便改了方向,送到门框右侧站的老妈妈眼前去。赵氏那手僵在半空,收也不是,落也不是,脸拉得老长。 “妈妈请吃茶。”俞眉远的小手颤巍巍地将茶端到那人眼前,眉眸弯去,笑得娇憨,“不知妈妈高姓,在哪院当差?” 她这一问,周素馨才注意到这并不起眼的老妇人。 这人年过五旬,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态恭顺,腰板挺得笔直,不动声色站着,见俞眉远问了,这才弯腰行了礼:“问四姑娘安,奴婢陈慧,在抱晚居当差。” 她行过礼,自报了姓名身份后才恭敬接下了俞眉远的茶。 “谢姑娘赐。” “慧妈妈客气了。”俞眉远咬唇笑着。 陈慧?抱晚居? 这名字她没什么印象,抱晚居也只是俞府大园里角落的一处院落,无甚特别。但让她关注的却是赵氏对慧妈妈的态度,以及……这慧妈妈手腕上戴的那串十八子念珠。 珠子瓷白,打磨得圆润。 俞眉远见过俞府的老祖宗,就是她的祖母杜老夫人把玩过这手串。 那是用狼的头骨磨成的念珠。 俞老夫人时常把玩,却从来不戴。 心念千转间,她早已转身又将茶送到另一位妈妈手中,最后一个才轮到赵氏。 赵氏气得暗自咬牙,连茶也不接。 俞眉远也不勉强,又将茶放回茶盘里,转身朝陈慧微一欠身,缓道:“慧妈妈,阿远自小生在这里,旧物繁多,不知可否容阿远多收拾些时日?” 慧妈妈眼中闪过几分诧异,她不知四姑娘为何转而问自己。若是四姑娘是因为看出她的身份,那这孩子便早慧得有些骇人。 “好姑娘,你为什么来问我?”慧妈妈想了想,温言问她。 “娘亲教导,‘民入孝弟,出尊长养老’,慧妈妈看起来最年长,阿远自当先尊长者而问之。”俞眉远甜甜笑着,眼跟着眯作缝。 慧妈妈失笑,暗忖自己多心。 六岁的孩子若有那等识人眼力,岂非妖孽? “四姑娘,不是老奴不通情理,实乃府中确有规矩。再者论,府里一应俱全,四姑娘的吃穿用度只会比这里更好,那些旧物不带也罢。”慧妈妈婉言劝道。 俞眉远便低头,不安地揪了揪袖口,再抬头时眼里已发红。 “慧妈妈,阿远也懂府里规矩,可我生在这里,除了俞府外,这便是我第二家乡。如今阿远已经没了母亲,只想带些旧物以作念想。再者论,家里兄弟姐妹众多,阿远离家六年才归,此番也给祖母亲父亲与姐妹兄弟备了薄礼,还望慧妈妈成全阿远一片孝心。” 她轻语着又福下身去,肩头颤悠,乖巧又无助。 这话说得在情,慧妈妈有些为难。 “阿远收拾行装时,还劳烦慧妈妈陪同,若有不当之处,烦请妈妈指点一二,阿远自当遵从。”俞眉远又开了口。 慧妈妈蹙了眉。 这话说得妙,以孝为名,又让她跟着身边盯着,不至让不妥之物流入府内。 先动以情,再晓以理,她还真狠不下心拒绝。 这四姑娘真真生了副水晶心肝,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些,委实难得。 也不知那徐氏如何教养出来的。 “既如此,那老奴少不得就僭越一次,也给姑娘讲讲府上规矩。”慧妈妈心中主意已定,便点头道。 “慧妈妈!那怎么成?府里规矩可不能破。”赵氏见状拔了声调驳道。 “月欣,规矩不外人情。只是些土仪旧物罢了,何况有我盯着,不会让姑娘出错的。”慧妈妈轻描淡写回她,眼里厉色闪过,“我们留两晚,第三日上路,就这么定了。有什么事我担着,不会让你难办。” 月欣便是赵氏当丫环时改的名字。 “你……”赵氏气得气息急促,胸口起伏,好不容易才忍下这口气,拂袖而去。 俞眉远低了头,唇边扯了丝浅笑,不甜,却是真笑。 她猜对了,这慧妈妈是俞府老太太杜氏的人。 伸手轻按在衣襟下贴胸而坠的玉石上,她稍松口气。费这么多口水,她只是想将这东西留在身边罢了。须知上一世,母亲也将这玉石给了她,可就在这一日,玉石被人哄骗夺走,用的也是同样的理由。 那赵氏……可是无利不起早的人,接了这苦差使,自然是想不着痕迹地昧下她身上的财物。上辈子,她可记得正是这赵氏以规矩压她,又骗她代为保管,哄得她将身上所有金玉都乖乖交出,最后自然是有去无回。 别的就算了,这玉石事关重大,她可不能再遗失。 而她要慧妈妈盯着,便是想借慧妈妈之手让旁人无法再让觊觎她的东西。 两日后,天色霁。 俞家四姑娘回京。 ☆、第6章 徐家 从扬平庄到京城,需要先绕过两座山,穿过扬平县才能到驰道。积雪消融,春雨又至。绵绵细雨如针,在山野田园间笼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山路未经修整,路面被雨泡得泥泞不堪,马车稍有不慎便要打滑,十分难行。 俞眉远一行三辆马车,除了俞府派来的两辆车之外,周素馨又在庄上另外雇了辆简易马车。头辆马车坐了俞府派来的三个人,俞眉远与周素馨并青娆坐在第二辆马车上,金歌带着几个粗使丫头挤在最后那辆车上,随带的箱笼也一并都放在那上边。 车轱辘发出“嘚嘚”的单调响动,催得车里的人昏昏欲睡。 青娆趴在小几上睡得香甜,袖口处被口水濡湿一大块。周素馨靠着壁假寐,时不时睁眼打量打量。 俞眉远安分守己地盘膝坐在最里面的软榻上,双臂垂落,双掌置于膝上,正闭着眼如同老僧入定。她在依着《归海经》上口诀吐纳气息。《归海经》已经焚毁,她虽已将全书背熟,但书里内容艰涩,难保有一天会遗漏掉什么。她只能一边修习,一边不断重复默诵整本书的内容,直到她回到俞府安顿妥当,才好将书里内容默出另想它法保存。 就这么一路颠簸着,车驾渐渐驶近兆京。 熟悉的景致闯入眼中时,俞眉远终于知道,兆京将至。 她长舒一口气,停了吐纳趴到窗棱上,掀了帘子朝外张望。 马车已行至万隆山的鱼肠道上。这鱼肠道宽不足十步,就够两人并马而过。上一世魏眠曦便是在这里被九王霍远庭追杀,而她就站在这条道东面的山上射杀了九王。 如此想着,她抬头望向那山坡。 俞府近了,不知这一世她的轨迹会有哪些变数。 思及俞府,俞眉远思绪便飘得更远。 俞家祖藉平州,本是官宦世家,在平州也算得上大族。可到了俞眉远曾祖那一代便因平州贪腐案而受迁连,整个俞系脉络被连根拔除,一蹶不振。 而徐言娘出自商贾徐家。昔年坊间戏云:南充徐家瓦,兆京龙上鳞。这话说的就是徐言娘的娘家。徐家世代从商,是江南一代赫赫有名的富商,虽不说富可敌国,但也算得上整个大安朝的姣姣者。 俞家没落后,到了俞眉远祖父这辈,日子捉襟见肘,苦不堪言。徐言娘自小跟随徐父行商,到平州之时巧遇了当时的少年俞宗翰。徐父十分赏识俞宗翰,便提议两家结亲,由徐家资助俞宗翰考取功名。当时的俞宗翰满腔抱负却苦于囊中羞涩,其母杜氏得知此事后作主允了这桩亲事。 俞宗翰果然不负众望,有了徐家的帮衬,踏上仕途后便平步青云。 徐言娘在他考取功名后便与他成亲,替他持家,免他后顾之忧。二人少年夫妻,也着实恩爱过一段日子,直到他在殿试之上被钦点为榜眼,一时风头无双。 俞宗翰专于仕途,而徐言娘却是商贾出身,自古士农工商,商者为低,徐言娘的出身成了他仕途之上被人诟病之处,加之言娘精于营生,作风爽利,不似京中少女那般娇柔,亦不懂红袖添香之趣,他便日渐疏远。 后逢先皇驾崩,惠文帝登基。俞宗翰从龙有功,被惠文帝看重,得了高位,举家迁入京中。惠文帝见他文采斐然,怜他身边缺个知心之人,又兼徐言娘成亲多年未有所出,便赐了俞宗翰一桩姻缘,将当时荣国公府的庶出大姑娘孙嘉惠许给了俞宗翰为平妻。 一时之间,俞家的左右夫人成了京中美谈,俞宗翰既不负结发之情,又有贵女诗书相伴,倒成就了一段风流佳话。 孙嘉惠嫁进俞家后很快便有孕,生下俞府长子俞章敏,没多久又有了二姑娘俞眉安。而在这之前,俞宗翰只有一个通房所生的庶出大姑娘俞眉初。就在这样艰难的后宅境况中,徐言娘才意外有孕,生下了在俞家行四的俞眉远。 俞眉远才刚出生,便又逢南充徐家大难,她外祖徐桦行商被山贼所掳,死无葬身之地。徐家家产被觊觎,徐家旁系与南充知府勾结,给徐桦安了个通敌卖国的罪名,以至家人流放西疆,徐家家产充公,被瓜分得一干二净。 徐言娘虽因嫁入俞家而躲过一劫,却也因此而大受打击,加上她失了娘家依恃,在俞家后宅更如无根浮萍,内外煎熬。俞宗翰与孙嘉惠恩爱,哪闻旧人愁肠寸断,失宠失势的徐言娘绝望之下,自请出宅,以养病为由带着俞眉远搬到了扬平庄上,落个眼不见为净。 这才有了俞眉远六年的清净日子。 呵…… 俞眉远咧唇笑起,猫似的眯了双眼,遮去凉意无限的光芒。 当时年少,海誓山盟地哄着,怎敌他日新人花容?男人啊,爱着的时候如珠似宝地捧着,转头也不过是残纸旧墨任人踩踏。 她嫁进魏家十二载,替魏眠曦做了多少事,恐怕在他眼中也只是精于算计、争宠夺爱的伎俩,那些付出于他而言,重不过他心底那绵软无力的皓腕为他撑过的一次伞。 岁月荒芜在日复一日的嗟怨与孤独中,到头来只有她自己心疼自己。 罢了,她有自己,也够了。 突然间车身一震,马车急停,俞眉远向前倾去。 “啊!”青娆睡得迷糊,撞到了木几尖角,疼得嚷起。 “出了什么事?”俞眉远很快稳住身体,问道。 “我去看看。”周素馨掀了帘下车。 不多时,她便和慧妈妈一起回来。 “四姑娘,前头道路被落石堵了,恐怕是这两日雨水太多,引至山体倾塌所至。”慧妈妈向她们解释道。 俞眉远闻言掀了窗上布帘,探头出去。 她们已经行至鱼肠道的出口处,只差几步便能拐进驰道。 “那该如何是好?”周素馨眉头紧蹙,思忖着自语,“路被堵实,一时半会过不去,莫非要改道建梁?” “改道建梁要多耗一倍时间,且回头的话距离上个镇要花大半日时间,如今时日不早,我们赶不及在入夜时找到客栈。”慧妈妈摇摇头,并不赞成这个建议。 俞眉远收回脑袋,冲着愁眉苦脸的两人道:“山上是不是有个寺庙?” 慧妈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从林间斜出的青瓦飞檐。 “普静斋!”慧妈妈脸上一喜,双掌合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这里与官道相接,又是往来必经的要道,相必官府很快会派人来清理落石。我们就借宿这庵堂,待落石清理后再走,总比我们绕行建梁要强。” 俞眉远笑了笑,天真不知事的模样。 …… 普静斋是个尼姑庵,庵堂不大,掩在万隆山繁盛草木间,一派清幽。 庵里正殿供着瓷白的观音大士,是远近闻名的有求必应,是以香火颇旺。普静斋主持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尼,法号妙真,听闻她们遭遇,又见是京城俞家的家眷,便同意她们借宿。 殿后西面就是供香客小住的厢房,俞眉远几人便被安置在此处。 这一住便是三日。因春雨不断的关系,直到第三日才有匠人前来清理落石。 俞眉远每日里听着女师父早课时的颂经声而起,夜里枕着雨打草木之声而眠,心境竟有豁然开朗之感。她本以为自己再回旧地会受影响,初入普静斋时还有些触景伤情之意,可呆得越久,旧事便越遥远。恍惚间竟像轮回大梦一场,爱恨悲苦都淡去。 她在这里救了魏眠曦,换来自己半世挣扎,如今再忆,除了心疼自己外,她竟无丝毫痛意。也许在上辈子那个冬夜,魏眠曦大醉之后与她缠绵床榻,在她耳边吐出那声“阿初”时,她就已经死心了。 毕竟她也曾有过一身傲骨,怎容得自己倾尽所有的爱情充满谎言利用和同情。 心既已定,她便再无桎梏。 这样静谧的日子到了第三天,青娆孩子心性,早已呆不住,在俞眉远耳边絮叨半天,总算将她请出厢房。两人溜出了庵堂,到了后林玩耍。 天才放晴,树叶上挂着雨水,冷不丁落入发间,刺得人头皮发紧。 青娆便拿手遮着脑袋,另一手紧紧揪住俞眉远的衣袖,拉着她沿着青石小路朝林间走去。青石小路的尽头是处陡坡,她们无法再上。青娆松开手,欢脱如兔地跑到一处山岩下。 “姑娘,坐这歇歇,我给你吹曲子听。”她折了片草叶,眉开眼笑。 “青娆,别动!”俞眉远却突然沉声肃脸。 “怎么了,姑娘?”青娆见状惶惑,不知所措,只当自家姑娘动怒。 “我叫你别动!”俞眉远又是一声厉喝,吼得青娆扁了嘴怔怔立在原地。 她眼睛死死盯着山岩下游出的小东西——蛇。 春天回暖,冬眠的蛇渐渐复苏,青娆惊醒了岩缝间蛰伏的蛇。此时这蛇正缓缓抬了头,猩红的蛇信“嘶嘶”吐着,就在青娆脚边不足两步距离处。 眼前的蛇碧翠如细竹,俞眉远虽不知道是什么蛇,却也明白,这蛇必有剧毒,青娆若是被咬上一口,后果不堪设想。 “青娆,听我说。我让你跑,你就往我身后跑,什么都别管,听明白了吗?”俞眉远放缓语气对她说。 青娆不解,想要问话,却又看到姑娘在对她摇头示意,她便忍下疑问重重点头。 俞眉远捏捏刚才路上她随手拾起把玩的小石子,沉沉气,小手朝那蛇旁边一挥,将石子打入了蛇旁边的枯枝上,那蛇“嘶”一声窜上。 “跑。”俞眉远吼了声。 青娆也不管其它,拔腿便往俞眉远身后跑。 那蛇被吓到,竟有些灵性,很快发现有诈,迅速转了方向窜来。 青娆已跑到俞眉远身后,蛇便盯上了俞眉远。俞眉远跟着朝后跑去,不料山间草藤良多,她情急之下便被绊倒,那蛇眼见就要缠到她腿上,她惊出一身汗来。 “咻——” 破空之声传来。 意料中的可怕情况并没出现,那蛇在俞眉远腿踝处忽然软趴趴地瘫了下去。 有人用青石子打在了蛇的七寸处。 “嘿,小丫头,胆子不小!”清亮爽朗的声音响起,有个人从斜坡上利索地跳下。 俞眉远坐在地上望去,来的人是个貌不惊人的少年,穿了身玄衣黑裳,衣裳并没夹层,在这料峭春寒中尤显单薄,但这少年似乎并不冷。他背上还背着人,那人的脑袋垂在他肩上,看上去比他还壮实些,可他却丝毫不受影响,行动仍旧灵活矫健。 “吓傻了?怎么不说话?”少年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戏谑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娃。 “姑娘,你没事吧?”青娆已从后面飞奔回来,嚼着泪花扶起俞眉远。 “我没事。”俞眉远拍拍裙上的灰泥败草,有些头疼回了庵堂该如何向周素馨交代。 少年见她不理自己,眼眸一眯,忽然怪叫道:“唉呀,你后面还有条蛇!” “啊——”青娆吓得跳起。 俞眉远被她的声音刺得耳朵生疼,不禁按了按耳根,不悦地盯向那少年。 少年早就不作声地大笑。他皮肤偏黑,脸上五官都看不清楚,这一笑倒是露出满口整齐白牙。 “你骗人!”青娆察觉自己被骗,攥着俞眉远的衣角泪眼汪汪地怒视少年。 “我没骗人,那蛇游走了,你们没看见而已。”少年笑嘻嘻地赖皮道。 “好了,青娆,别说了。”俞眉远不想再听这两小鬼斗嘴,轻斥青娆一句,方向朝着少年福了福身,谢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此恩小女铭记于心……” 少年听了此言,笑容微收,沉默地看她两眼,忽然两步窜到了俞眉远身前。 俞眉远话没说完便给吓了一跳,情不自禁退小半步后才稳了身子,仰头望他。 他高她许多,她只到他胸口处,这么仰头只瞧得见他的下巴,连他的脸都望不全。 “你这小丫头,怎么说起来话来文绉绉的,像我师父一样!”他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看她,正与她望来的目光撞上。 小姑娘的脸颊又弹又鼓,看着就让人又想戳又想掐,她抿着唇,唇角微勾,眼里却有三分怒气,他分不清她是在生气还是在笑,只觉这小脸鲜活生动、宜喜宜嗔。 ☆、第7章 小霍 小姑娘的脸颊又弹又鼓,看着就让人又想戳又想掐,她抿着唇,唇角微勾,眼里却有三分怒气,他分不清她是在生气还是在笑,只觉这小脸鲜活生动、宜喜宜嗔。 “好了好了,别跟小爷咬文嚼字,你要是有报恩的打算,现在就有机会。”少年收了笑道,“你可知这山里有容身之所吗?我同伴受伤,需要个休息的地方。” “山上只有普静斋。”俞眉远目光掠过他背着的人。 “普静斋是尼姑庵,全是女人,不去不去。”少年立刻否决。 俞眉远又想了想,转身指向来时路,道:“庵外有间荒废的屋子。” “劳烦,带路。”他点头,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 俞眉远转过身,扶了青娆的手,往回走去。 林间凉风细细,吹得叶子“哗哗”作响,她缓缓行走于小路上,脚下一不留神不踩中枯枝败草,发出“吱嘎”的脆响。少年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他背上驮着个人,动作毫无阻滞,脚步沉稳,连一丝声响都没发出。 这人看着年纪不大,却是个练家子! 她不动声色地思忖着,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普静斋外。 上一世俞眉远在普静斋呆了许久,早将山上环境打探清楚,那间屋盖在普静斋东墙外,供那些在山上遇险的男客借宿。屋子以木石垒成,瓦上落满树叶,墙上爬着青藤,破败不堪。 “到了。”她站在那屋子前,伸手推门。 春雨潮湿,木头膨胀,木门的户枢生涩,俞眉远站在门前推了两下没能推开,倒沾了两手湿苔。她搓搓掌,还待再试,身后少年忽然一脚踢在门上。 门“砰”地被踢开,一股霉味窜出。 青娆被他吓到,转头怒瞪他,少年却已抢着走进屋子里。 “没事。”俞眉远不以为意地拍净手掌,安慰了青娆一声,也进了屋里。 屋里潮湿,光线暗沉,墙角生了一丛菇子。 “砰。”少年三步并两步冲到床边,将背上的人粗鲁地扔到床上。 并不牢固的床被撞得晃动不已。 “累死了。”他站直身子,扭着肩关节,转着颈活动着,一边抱怨道。 俞眉远站在屋子中央,就着屋中暗沉的光线望向床上。 屋里只有一扇小窗开在床边的墙壁上,被木栅格开的光线阴沉难明,照着床上的人。她看不清他的模样,他的脸庞沾了污泥,头发湿粘在双颊,气息迟缓,一动不动地躺着,肤色苍白虚弱。 这个人肩头隆起,肩头的衣物染满血污,显然肩头受伤,里面已经扎了厚实的绷带。 她只匆匆扫了几眼,便将注意又转到眼前少年身上。 少年正俯身查探伤者的情况。 眼前这两人,虽然一个狼狈不堪,另一个服饰平平,但他们身上衣服质料均属上乘,尤其这貌不惊人的少年。他衣裳看似普通,但衣领袖口处皆有细致暗纹。 这暗纹在寻常光线下极难看清,但在特别的光线下便会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光泽来。适才他俯身时被窗口斜入的阳光一照,那暗纹就像旭日初升时的山峦,光芒由浅到深地变幻,转眼又隐没。 上一世在安国公府的老太君寿宴上,俞眉远见过幅巴掌大的紫檀自转绣屏。那幅绣品精妙绝伦,曾吸引了后宅所有女眷宾客流连赞叹,就连俞眉远都觉得神奇。绣屏上的牡丹会随着紫檀座转动时烛光光线的变化而变幻模样,从含苞待放到渐次绽放再到枯萎凋零,这花便如活了一般,有了灵气。 她打听过那绣品的来历,那绣品以天下无双的隐针法所绣,而这隐针法历来又是宫中尚衣局老绣娘的秘传之技,宫外无人会用,因而这隐针绣品只在宫中与京里达官显贵间流传。就连国公府那样显赫的人家,无不以拥有一幅隐针绣品为荣的。 而眼前这少年衣上的暗纹,与那隐针法如出一辙,且绣在了寻常衣裳上,在他举手投足间显得稀松平常。 这个少年的来历……莫非与皇家有关? 可天潢贵胄又怎会跑到这荒山来? 俞眉远想不通,不自觉抿了唇,稚气未脱的脸上就显出几分苦恼色来。 少年一转头看到她这表情,就乐了。 “你愁什么?”他一笑,就露出满口森白整齐的牙,“莫非是怕了?话说回来,你年纪小小,胆子还真不小,竟真敢把我领到这里来?也不怕我是坏人诓你来着?” “姑娘!”青娆闻言当了真,面露怯色,人却还是往俞眉远身前一挡。 “现在才害怕会不会晚了?”他双手环胸,见状笑得更得意。 俞眉远轻咳了声,拉开青娆,道:“那你呢?你就这么信我?你又怎知我不是在哄你?这里与普静庵只一墙之隔,墙里都是我府上的人,再者拐过前面的墙角就是我家护院的歇脚处,只要我高喊,他们立刻就能赶来。” 俞眉远听了他的话就起了促狭的心。她有颗活了三十年的心,这少年不过十岁,就算表现得老成持重,在她眼里也还是个孩子。 一个孩子,能翻出多大浪去?尤其还是一个眼神清澈的孩子。 他没料到自己的话竟被她给堵了回来,一时间接不上茬,就只见她笑得眉眼皆弯,露出颊上两个酒窝。这分明是个稚嫩的小女娃,却不知怎得竟让他有种被她吃定的错觉。 仔细想了想,他忽又豁然笑了:“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被堵得语塞,他也不恼,反觉得更有趣了。 “你朋友伤得如何?要找大夫吗?山下驰道被落石堵了,官府已经派人来清理,还要等上一两天才能通行,你们急的话只怕要绕道建梁。”俞眉远也不争执,指了指床上的人问道。 “他的伤无妨,等路修整好了,我们再回京。”少年回望了他一眼,耸耸肩道。 “一会我找人送些水和干粮过来给你们将就两日。”她说着解下腰间的素面净莲荷包,从里面掏出了叠成方胜的绢帕,“你的手伤了。” 他这才顺着她的视线注意到自己手背上的伤口。 近三寸长的划伤,旁边是成片擦伤,沾了污泥,分不清血与脏污。 “没事,不疼。”少年扬眉,不以为意,话没说完就见自己的手被一只小手攥住。 那手小小白白,五指像小段的糖冬瓜,玉润清甜,手腕似泡过的小嫩姜,水灵灵的,腕上还箍着只长命百岁纹样的银镯子,镯口捏得紧,镯子有些压肉,便显得她的手腕愈发软糯可爱。 “别逞强,逞强久了,就没人懂得你的疼。”俞眉远低头,拿绢帕在他伤口四周小心擦拭,“自己的身体自己要顾惜,如果连你自己都不愿珍惜,还有谁会替你爱惜?” 她说得轻浅缓慢,吐字如珠,声声砸人心尖。 从前,她对别人,对自己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事,不疼”,其实她疼。 自欺欺人的日子过久了,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是铁铸石锻的身体与心灵,在布满枪矛的岁月里被尖锐刺伤,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装得太久,她都忘了自己也是个会哭会笑的人。坚强的假相就像裹在身体上的薄冰,一戳就裂,疼的极致,就是麻木,像她中的无药可救的毒。 疼了就喊,难过就哭,最坏的结果,她还能自己替自己上药包扎,不像那一世,逞强而活,不知所谓。 少年听得怔然,低头看去时,只看到小女娃低垂的脑,满头的黑发都扎成两个团子,颊边落下的发丝卷翘,有些调皮。 她明明就是个孩子,说的话却像大夏天里冰湃的卤梅水,入口冰凉微酸,饮后透心的凉,明明该是清甜回甘的滋味,可尝来却又有些酸涩至极的领悟。他似懂非懂,心里半甜半酸,不知缘由。 “好了。”俞眉远用绢帕包了他的伤口,在他掌中打了精巧的小结,这才收回手。 她被他的言语触动,又见他年纪尚小,言谈举止却少年老成,像极了当年的自己,一时心软,温柔以待,好在绢帕普通,没有任何刺绣,也没记在册子上,加之她年幼,丢了也不怕有人拿它作文章。 再加上重活一世,俞眉远也不在乎这些了。 反正最后……她都打算离开大宅,那些规矩,束缚不了她。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他手掌抓握几下,掌上绢帕丝滑,熨帖入心。女子之物他本不喜,可说来也怪,这绢帕却叫人遍体生暖。 “你先说。”俞眉远不答。 “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叫我小霍……哥哥吧。”他报上名字,顿了顿,在后面加上称呼。 小霍? 一听便是假名。 霍……天子之姓。 俞眉远眼珠转转,道:“哦,小霍。” 小霍瞪眼,“哥哥”两字被她吃掉了? “我叫阿远,‘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的‘远’。”俞眉远又道。 不是“眉如远山”的“远”,是“激箭流星远”的“远”。 如弓,长箭远发,她要做那支箭。 “阿远。”小霍嚼了遍这名,觉这男儿气十足的乳名动听,才想赞叹,便又听到床上忽然传来冷冽声音。 “阿……远……”床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此时正侧身半起,伸出手朝俞眉远的衣袖抓去。 俞眉远就站在床畔,眼角已觑到他伸来的手,心里一惊,人跟着敏捷地朝后面一闪,那人的手堪堪擦过她的袖摆。 他没能如愿触碰到她。 小霍迅速站到拦到她前身,手臂微微展开,将她护在身后,脸上笑容也彻底收敛。 “别怕,有我。”他冷冷盯着床上的人,却对着俞眉远开口。 俞眉远蹙眉,他们……不像朋友! “阿远。”床上的人重复一遍俞眉远的乳名,目光紧紧凝在她身上,并不理会小霍。 那目光,茫然又惊愕。 十年了……他竟还能听到这个名字。 自从她走后,他就只能在酩酊大醉时才会梦到那声娇脆的声音——叫我阿远。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这个早该被遗忘的名字。 可偏偏他自己不断地和自己提及这个名字。 她像烙印到他骨血中,生生世世,纵死不忘。 俞眉远藏在小霍身后,头从他身侧探出,望着床上的人。 这个人年纪与小霍相仿,却比他白皙许多,五官被污泥挡着看不清,但那双眼睛……透着让她心颤的危险。 俞眉远情不自禁抓住了小霍的衣袖。 染了血的眼眸,带着痛苦的茫然,在看到她的时候又渐渐明朗,叫她瞧出那瞳眸里氤氲而上的惊喜与震惊。 “阿远?”床上的男人疑惑地呢喃。 是她吗?他无法确定。 眼前的小女孩,像池塘里未放的莲,眉目都和多年前的她一样,鲜活明媚。 可他不是已经死了?死在酒宴冰冷的刀刃下? 像做了场漫长的梦,睁眼醒来他看到了年幼的她。 ☆、第8章 俞府 俞眉远觉得这人的眼眸很熟悉,但他的模样被泥糊着,脸庞轮廓年轻,她在自己的记忆中找不到可以对号入座的人。上辈子她似乎也被困在普静斋过,但那时她并没踏出庵门,自然也不会遇见陌生人。 “你朋友是谁?”她问小霍。 “……”小霍沉默片刻方回她,“不认识,其实他不是我朋友,只是路上遇到人。” 俞眉远缓缓松手,眼里浮起疑色。 “小阿远,我不是故意骗你,只是不知如何解释。”小霍察觉到自己被人攥紧的袖袍已松去,小姑娘脸上的防备和惕色像被惊到的兔子。他有些难过,却不知如何解释来龙去脉,素来嘴皮子利索的他,竟也笨拙起来。 “阿远,过来。”床上的人本想下床,可才动胳膊就觉得身体虚软,肩头刺疼,他只好朝她招手,想让她靠近些,好让他能看清她的模样。 这动作让俞眉远退了一步。 “闭上你的嘴。”小霍心里不痛快,转头沉声斥了他一句,才又安抚她,“你别怕他,有我在,他伤不了你。” 他以为她被吓到,心里生出怯意。 俞眉远的警惕与退后却不是因为害怕,她只是从这人身上嗅出一丝莫名的危险来,让她迫不及待想要离他远一点。 “我该回去了。你救了我,我帮了你,我们之间无拖无欠。吃食稍后我着人送来,你们安心休养。”俞眉远说话间又扫了眼床上的人,发现他目光还胶在自己身上,那丝异样的感觉愈发强烈。 话音才落,她也不等小霍回答,转身快步向屋外走去。青娆不明就里,见自家姑娘走了,便拔腿跟上。 “小阿远。”小霍迈步想追出,却听到身后的响动。 他脚步立停,也不转身,只霍地伸直了手臂,掌风朝后一送,将身后已挣扎下床冲向门口的人震退数步。 那人退到床沿站定,手捂着肩口重咳两声,嘶哑开口:“让开!” 小霍没动,手依旧拦在半空,不让他越过半步。 俞眉远走得很快,身影转眼就消失在两人眼中,小霍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这才转过身,向身后的人冷道。 “你又打什么主意?害完杨家姑娘还不够,又要换个人再来?” 那人还盯着俞眉远消失的方向,许久后似乎确认她不会再回头出现,才渐渐收了心,轻咳两声,挺直了背,漠然出声:“我不会害她。” 这辈子,他可以伤害任何人,却绝不会再伤害她。 “不会?”小霍嘲弄笑道,“你可知杨家的姑娘如今是何下场?她才十六岁,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可如今……三尺白绫,她被族人逼着自绝。” 那人将视线转到小霍身上,目光带着几分疑惑,他沉默地回忆了良久,终回记起对方口中的“杨家姑娘”所指何事。 “那与我无关。”薄唇扯开浅笑,他坐到床上,手扯开自己的衣襟,侧头开始检查自己肩头的伤。 虽说重生,但他脑中对这些时日发生的事还有残留的记忆。 “无关?若非你为了抓那淫/贼,将她当成诱饵,她何至落到如此地步?你为了一己私名,急功近利,枉顾她的安危,致使她贞节被毁,被族人厌弃。”小霍攥紧拳头,紧锁的眉宇间现出怒焰。 他追查江湖上一宗淫/辱案子很久了,好容易追到建梁寻到贼人踪迹,却发现有人暗中利用建梁富户杨府的嫡出姑娘为饵,引那贼人出现。他赶到时杨家姑娘早已被辱,而始作俑者正与贼人缠斗,一路斗至万隆山。贼人武功高强,那人不敌,肩头被刺中,他只来得及救下那人。 不消说,这个始作俑者正是眼前受了伤的男人。 “抓到那淫贼,才能救到更多人。有时候为了某些目的,不得不做出些牺牲。那杨姑娘命不好罢了。”那人不以为意地说着,手臂试着抬起,伤口传来的痛感让他皱了眉。 “你牺牲掉的,是一个无辜少女的名节与性命!”见他毫无悔意,小霍怒火更炽。 若非此人重伤,他已克制不住要出手教训了。 “妇人之仁。”他查好伤口,将衣襟拉起。 “妇人之仁?”小霍声音沉冷,眼中厉色渐起,“你别忘了,杨姑娘也是你口中需要被救的人之一!所谓的牺牲,只是你不择手段的借口。” 床上的人动作一僵,竟沉默起来。 “什么少年将军,赤胆忠魂,你只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魔鬼!”尖锐的声音忽在他耳畔响起。 阿远也这么说过他。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尖锐直接地斥责他,因为他杀了所有和俞眉初定亲的男人。 心被什么刺了一下,钝痛蔓延,他眼前又浮现出阿远死前的模样。 那时的她苍白消瘦,冷暖不知,像冬日枝头垂下的冰棱,毫无温度。她话很少,看他的眼神陌生而冷烈,不复最初的炽热。 她死在凛冽白雪间,在倒下之前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魏眠曦,我真高兴我能彻底摆脱你了,你应该也很开心吧?从今往后,我们终于不用再为难彼此。黄泉路长、地狱无回,你我死生不复,哈哈……” 痛快的笑声锥心刺骨。 他的爱情,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除非一切重新来过,她能前尘尽忘。 就像现在。 …… 俞眉远回庵堂后少不得被一顿斥责,这次还添了个慧妈妈,她说一句话能顶周素馨十句话。俞眉远乖乖低头认错,不作分辩。 接下去两日,她都安分守己地呆在厢房里。萍水相逢的人,转头被她抛到脑后。 鱼肠道上的落石在两日后被清理干净,春雨暂歇,天色初霁,俞眉远再度踏上回俞府的路。 车轱辘在湿地上印出两道长长的车辙,俞府渐近。 “哇!姑娘,好漂亮啊!”青娆偷偷掀了帘子朝外望着,满脸惊叹,五官跟着生动。 周素馨轻轻敲了下她的后脑,却也没阻止。 俞眉远睁眼,从帘缝里窥去,看到了绵长巨大的城墙。 即便她上辈子已经看过多次,此时仍旧扼不住心头澎湃。 兆京气势恢弘的寅武门,重楼飞阁,青墙碧瓦,在阳光下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威严肃穆。而为了这道城门中至高无上的地位,这里不知流淌浸染过多少鲜血。且不论历史如何,单就她亲自经历的,便有九王谋逆与五皇子纂位。 但此刻,他宁静厚重,安稳平安,像白描勾勒的将军,守着整个大安朝最繁盛的都城。 这道门像她命运的转折,踏过之后,她的人生翻天覆天,再也回不到最初。 俞眉远怔怔看了片刻才收回目光。这一世,她定要踏出这道门,再不让这座城成为她的桎梏。待她长成,待《归海经》的功法小成,她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便远远离了这地方。 万里江山长卷,三寸墨毫书就,此乃她毕生夙愿。 今生,这方寸后宅之地,焉困她飞凰之心。 马车进了城便颠得没那么厉害,俞府大宅位于雁甲街上,真正的天子脚底,只要穿过一条长街,就直通大安朝最外一重宫门。这宅子是俞宗翰进京赴任时皇帝赏下的,宅子不大,胜在离天子近。宅子几经修葺,俞家又买下了旁边与对街的两处园子,如今不说与天潢贵胄的府邸相提并论,但论布局奇妙、造景精巧,俞府这宅子却是全京城贵人圈里交口称赞的,其中尤以俞府东园为最。 一街之隔,俞府分了东园与西园。东园住了俞老夫人与俞家大房,西园归了俞家二房和三房。俞宗翰进京后便将俞老夫人接来,俞老夫人又希望他提携兄弟,因此俞家二房、三房接连进京。虽说三房已然分家,但俞家这二房、三房皆仰仗俞宗翰而存。 雁归街离城市有段距离,俞眉远又闭眼打了个盹才到东府。 “到了到了,姑娘,到了!”青娆已按捺不住地蹲到门帘前,朝外张望。 很快有人撩起帘子,探进一张陌生的脸庞,笑着扶她们下马车。 青娆和周素馨先下了车,这才轮到俞眉远。车下早已有仆妇搬来小杌子摆好,俞眉远微微拎了裙子,扶着周素馨的手踏下马车。 到扬平庄接她的人只剩下慧妈妈还垂手立在一旁,赵氏已经带着另一个妈妈进宅通禀。 “好气派的大门啊!”青娆站在门前,仰了头惊叹道。 朱红高门,门上的金色兽首衔环怒目呲嘴,往上是檐下挂着的两个红漆大灯笼,往下是青石台阶,整块的长砖没有任何拼接的缝隙,石阶两边安着两只镇宅石狮子,雕刻得威风凛凛。 一台软轿候在了门口,轿边站了两个健壮仆妇并一个粉衣大丫头。车马进不了园子,俞眉远必须在这里换轿进宅。 也难怪青娆会惊叹,这门与平扬庄里的小门小户,简直是天壤之别。 “扑哧!”听了青娆的话,粉衣大丫头笑出声来。 俞眉远抬头望去,除了慧妈妈外,那两个仆妇也已捂着嘴忍笑,眼中目光早已将俞眉远三人看轻一等。 “青娆,别大惊小怪,这只是俞府的角门而已。”她勾了唇向青娆嗔道,目光却扫过这几个丫头婆子。 晶亮的瞳仁汪着水,眼像月芽似弯起,蜜枣般的甜。 她说着人已走到轿前,笑眼里冰凉的眼光一扫,粉衣丫头情不自禁微俯了腰抬手。 俞眉远便将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颐指气使娇道:“还不打帘。” 那两个仆妇一愣,轿门边上那人忙伸手挑了帘子。俞眉远步伐轻移,扶着那粉衣丫头的手上了轿子。 身量未开的小姑娘,一身素白孝服,本该单薄可怜如风中飞絮,但她却着实透出股无法言喻的妖妩,让人摸不清看不透。 犀利,清透。 不惊不躁,不亢不卑,甚至带了点戏谑娇憨,仿佛她天生就比他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她们的嘲弄,在她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的自娱。 ☆、第9章 绯衣 俞府东园的回廊千折百回,四周草木繁盛,廊边每隔几步就摆了青瓷盆,早春的海棠开得正艳。透雕挂落上了清漆,缠枝万寿藤雕得精致,虽不是打眼的东西,却在细处透出大家的风范。 院里几只斑斓雀鸟飞来,落在廊下也不惧人,吱吱喳喳叫着,和着远处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像阙动听歌谣。 园里的路曲折,饶是俞眉远在这里住了十年,此时也已记忆淡去,若没人带着怕是要迷路。轿子上上下下起伏着,无人开口。慧妈妈已告罪先行一步,进园里复命,因此这会只剩下周素馨与青娆跟在轿边,那粉衣丫头则走在前边领着路。 俞眉远挑了帘偷眼看周素馨,她表情恬淡,唇却抿成一条线。 六年未归,沉稳如她,也难免紧张。 青娆老实跟着,一直保持着呆愣的表情望着廊外景致,像个小傻妞。 离了回廊,轿子落到垂花门前。门口早有两个小丫头候着,见了轿子便迎上前,一人掀了帘子, 一人福身甜甜唤道:“奴婢榴烟,请四姑娘安。” 俞眉远望去,这两个丫头身量、年岁相仿,身上是颜色鲜亮的上好袄裙。 她踏出轿门,自然而然伸了手,道:“榴烟姐姐,有劳了。” 榴烟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让她搭在自己手背上,道了句:“四姑娘客气,榴烟不敢当。” 那些不易察觉的轻视怠慢,都悄然收起。 俞眉烟站定,转身朝周素馨笑道:“周妈妈,取些钱请这两位妈妈和姐姐吃茶,辛苦她们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那我们就先谢过姑娘了。”抬轿的仆妇听了大喜,忙福身道谢。 俞眉远笑着受了这礼,回头朝榴烟道:“榴烟姐姐,我们这是要先去哪里?” “回四姑娘话,奴婢先领姑娘去赏心院的厢房沐浴更衣。稍后会有其她姐姐带姑娘去见老太太。”榴烟一边回话,一边心里暗称奇。 眼前这位的作派,哪里是乡野村姑?就是府里嫡亲的二姑娘,她六岁的时候也没这样的气势。 要说这位张狂倨傲,偏她又笑脸对人,言谈举止无不得体;可要说她谦恭谨慎,她的一举一动却又透着股颐指气使的作派,全然不似初入高门的无知孩童。 着实让人看不清。 俞眉远已扶在榴烟手上进了垂花门,朝后院走去。 …… 榴烟口中的赏心苑是紧挨着庆安堂的僻静院落,而这庆安堂正是俞府老太太杜氏的居住。赏心苑独立成院,穿过一个月门就到庆安堂的跨院,平日里并不住人。老太太年纪一大就喜欢热闹,常把亲戚里疼爱的小辈请到家中小住,这院落就专为这些娇客准备的。 赏心苑不大,一眼就能窥遍全局,而俞眉远的记忆从过了垂花门就更加明晰了,她对这里并不陌生。 榴烟与兰清将她迎到赏心苑正屋的浴间里,里面早备好香汤香胰并头油面脂等物,满室都是氤氲的热气。两个丫头垂手立在屋里,见到她便迎上前福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俞眉远也不说话,只是懒洋洋伸展了双臂,撒娇般望向周素馨。 “周妈妈,青娆妹妹,你们去西厢房里歇歇。姑娘由我们侍候就可以了。”兰清一箭步蹲到俞眉远身前,伸手要解俞眉远衣裳。 俞眉远退后一步,小手重重垂下。 “不要,我只要周妈妈和青娆。你们两到外面候着。”脆生生的声音里这时才有了些孩子的任性固执。 兰清与榴烟对望一眼,还待再劝,周素馨已走到俞眉远身边,向榴烟兰清温言道:“四姑娘习惯了我与青娆的服侍,就不劳烦二位了。” 兰清有些不甘愿,刚要开口,榴烟忽然扯扯她的衣袖,抛了个眼神,兰清方闭了嘴。 “既然如此,那就请周妈妈与青娆妹妹尽快服侍姑娘沐浴更衣,老太太并太太、姑娘们都在安庆堂了,就连西园的二太太、三太太和几位表小姐也都来了。”榴烟仍旧笑嘻嘻,嘴皮子麻溜得很。 “太太?”俞眉远冷不丁瞪了眼榴烟。 榴烟被这记眼神看得一滞,忽想起俞眉远的生母才是俞宗翰的正房,在她跟前提“太太”,就跟当着矮子说短话没差别。 俞眉远倒很快收了情绪,不咸不淡地开口:“哦,原来二婶子、三婶子都来了?不知兮薇姐姐、湘雪妹妹可曾过府?” 正蹲在她身前替她解着系带的周素馨手上动作一顿,大为诧异。 于兮薇是杜老太太的亲外孙女,杜湘雪则是杜老太太娘家哥哥的嫡亲孙女,杜老太太疼得紧,常遣人请她们来府里玩耍。 榴烟本想借机卖乖讨好,给俞眉远说说府里人口,不想这四姑娘开口便搬出两个外姓娇客,显然早已心中有数,她便歇了心思,笑颜不改:“薇姑娘来了,正在老太太跟前侍候着。湘姑娘还没到,不过老太太一早已派人去请了,怕也要到了。” 俞眉远点点头,不再说话。 见她意兴阑珊,榴烟也不多留,拉着兰清退出房去。 “四姑娘,你怎么知道府上这些人的?”周素馨见人都退出,这才出声问她。 俞眉远半闭了眼任她与青娆褪去身上衣裳,嘴里咕哝道:“娘亲交代的。” 圆圆的小脸堆满疲倦,从进府开始就竖起的尖刺在一瞬间放下,她瞬间又变回扬平庄里满院子疯跑的丫头,会哭会笑会撒娇。 周素馨眼一酸,不再多问,默默与青娆服侍她沐浴。 热汤浸泡着疲乏的身体,俞眉远昏昏欲睡,任由周素馨搓揉她的长发,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耳畔传来声音。 “姑娘,该起了。” 俞眉远睁眼。 穿妥深衣,俞眉远睡眼惺忪地进了正房,周素馨追在她身后拿帕子绞着她的湿发。 “四姑娘,奴婢服侍你更衣。”榴烟见她揉着眼的模样,忍不住又是甜甜一笑。 俞眉远放下手,瞧见桁架上已挂了她的衣裳。 绯红缎面的大毛褂子,面上绣了紫藤缠枝压纹,鲜亮华贵。 雪青的马面裙,八宝流苏的裙襕,配着绯红的褂子,鲜艳精致,无处不美。 她能想像这身衣服穿到身上有多漂亮,但…… “这是谁准备的?”俞眉远快步走到桁架边,扯起裙子问道。 桁架被扯得晃了晃,惊得青娆忙护到她身边。 榴烟心里咯噔一下。 “姑娘可是不喜欢这身衣裳?”她勉强回道。 “谁备下的衣裳?”俞眉远小脸已沉。 “二……二姨娘。”榴烟忽有些发虚,“府上大小事宜如今均由二姨娘管着。” “好!好!好!”俞眉远倏尔笑起,连道三声“好”字,“替我换上吧。” “四姑娘……这衣服不合适。”周素馨眉头紧锁。 按大安朝的孝制,未嫁女需为生母服孝三年,孝期内需着素衣。徐言娘刚走月余,俞眉远才褪了大孝服,换上素衣,可府里替她备的却是绯衣。 再回想刚才一路行来,这府里花红柳绿,还留着过年时的热闹景象。丫头仆妇的打扮也是个个鲜亮别致,一派繁景。虽说俞眉远早知俞府凉薄,她母亲又离府六年,早就无人记得,但这一路所闻所见早让她压了股邪火在心里,此时见这华衣美裳,那火骤然发作。 上一世她进府时还是懵懂孩子,许多事她已记不清,只怕也如现在这般不知不觉叫人轻慢欺辱,连替亡母追思悼念的机会,都没留下。 “周妈妈,老太太忌讳那素净颜色。”兰清忙上前接了话,“姨娘怕姑娘初入府不知道规矩,犯了老太太忌讳,才令人备下这衣裳。” “姨娘想得周到。”俞眉远摸摸褂子的毛里子,天真道。 岂止是忌讳颜色,他们还忌讳徐言娘这个人。 她心中怒,脸上的笑不减。 “姑娘,夫人才去,这衣服颜色太鲜亮,不如让青娆去另取一身衣裳换上吧。”周素馨压下那身衣裳,阻止俞眉远换衣。若让她穿红着绿地出去,便是让她担了不孝的罪名。 品性有亏,日后难免遭人诟病。 俞眉远一摆手,只道:“别说了。兰清姐姐替我更衣吧,莫让祖母等太久。” 兰清“诶”了声, 俞眉远笑得越发明媚。 有些东西当面戳破,才叫痛快。 想忘记的人,她偏不让他们如愿。 ☆、第10章 进园 踏出房门,俞眉远就像换了个人。 鲜亮的颜色将她衬得精神十足,细软的发仍旧抓成双髻,鬓角垂下的发微卷,勾着抹俏生生的娇妩。一路走去,遇见的人都明里暗里地打量她。 她的模样承袭了父母的优点,生得标致,眼眸大且亮,专注时能把人的心看化,像母亲徐言娘。她的嘴则像父亲俞宗翰,棱角分明的笑唇,唇角自然上勾,宜喜宜嗔。这唇若生在男儿脸上,便是天生的风流倜傥,比如她父亲;若是女儿,则凭添一股娇憨的喜态,任谁见了都想跟着笑。 但要仔细看去,她脸上最独特的还是眉。俞眉远一出生,便是薄眉长舒,状如远山,因此俞宗翰才替她取名“眉远”,乳名“阿远”。 听着像个男儿,其实却是再柔妩不过的名。 俞眉远只管朝前走着,对旁人目光视若无睹,看得榴烟暗暗称奇。 半大的孩子,一个人进了陌生环境,丝毫怯意都没显露,若大的园子就好像她家似的,直让榴烟觉得就算没人领路,她也能走得好好的。 从赏心苑到庆安堂的路俞眉远有些印象,一个月门与跨院之隔便到了。她们一路风尘仆仆,管事怕周素馨与青娆身上带着病气过给院里的贵人,便不让她们两人随侍。 俞眉远跟着榴烟与兰清穿过跨院进到庆安堂的院里时,隔着墙就已听到莺声燕语般的笑声隐约传来。 “姑娘慢些走,小心石阶。”兰清殷勤地提醒她。 她点点头,稳稳走着。眼前是几级石阶,走过就到了庆安堂的抄手游廊。游廊上挂着几个鸟笼,养了几只毛色光亮的花头鹦哥,有人正站在廊下拿手逗着其中一只。 “赵妈妈。”榴烟甜甜叫了句,快步上前行礼。 那人转过身来,不是别人,正是从扬平庄将她们接回俞府的赵氏。 “哟,四姑娘这衣裳一换,我差点要不认得了,真真儿是观音娘娘座下的小仙女,都要将太太屋里的二姑娘给比下去了……”她说着忽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假意地轻捂了下嘴,“瞧我,怎么跟姑娘说这个。还是二姨娘眼光好,替姑娘挑了这身衣裳。” “赵妈妈。”俞眉远早早停了步伐,冲她颌首。 “行了,姑娘就交给我带去见老太太,你们下去吧。”见俞眉远没什么反应,赵氏孔雀毛似的笑收了收,朝着榴烟与兰清吩咐。 榴烟与兰清福了福身告退。 “四姑娘,这边请。”赵氏微微欠身,笑得和蔼可亲。 俞眉远跟在她身边走着,只是笑。赵氏不知怎地竟收了先前轻慢态度,边走边说故事般地讲起这东园中的一应景致。 比如哪边的叠山是老爷重金请人从太湖挖回来的,哪里的树又是西府二老爷央人从京郊皇林里移回…… 似乎这园中桩桩件件东西都有由来,像个积年世家。可俞眉远却心知肚明,这里所有东西,都是用她母亲的嫁妆银子换来的,用她外祖一家的救命钱买回的。 “四姑娘,你瞅那花,漂亮吗?”赵氏忽然问她。 俞眉远收了心思望去,赵氏正指着正房侧面一处暖棚问她。 那暖棚里栽了丛月季,花开得正盛。不似这早春浓艳的花色,这丛月季色白如壁,近蕊处的花瓣呈现浅浅的蓝,十分特别。 “那是我们老太太最喜欢的花。你去摘一朵戴在头上,漂漂亮亮的,老太太见了保管喜欢。”赵氏的手指向了那花枝上最大的一朵。 俞眉远不动,冷眼看着花。 “快去啊,这满府的姑娘有哪个不想得老太太的照拂?你要能入了老太太的眼,在府里的日子可就好过了。”赵氏说着窥了眼正屋的门,将俞眉远往暖房里推去,嘴里仍旧哄着。 俞眉远在离月季三步远的地方便停下步伐,任赵氏如何推都不再往前一步。 “我不要,有刺儿。”她抬了下巴,脆声道。 赵氏又望了眼正屋的门,很快将花枝压到俞眉远面前。 “好姑娘,我是为了你好。别怕刺儿,小心点扎不着手的。” “不要,脏。”俞眉远小退一步,嫌恶皱眉,“那上面有鸟屎。” 赵氏望去,那枝头叶上果然落了几点白灰的脏东西,她见俞眉远死活不肯伸手,就有些着急。 俞眉远眼角余光往正房门口一瞟,忽抢在赵氏开口前又道:“你替我摘。这么脏我不想碰。” 赵氏心里暗骂一句,飞快地将枝头的花掐了下来。 “四姑娘,来,我给你戴上。”她谄媚笑着,将花往俞眉远头上送去。 “赵妈妈,可是四姑娘来了?”远远的,有个娇脆声音传来。 赵氏像被刺猬扎到般缩回了手,那花却已戴在了俞眉远小髻的后边。 俞眉远循声望过去,正房门口早有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掀了帘站在门坎前。这丫头穿了身鹅黄的比甲,配着葱绿的裙,腰间扎着条猩红的汗巾,颜色动人。她模样俊俏,鹅蛋脸,菱角唇,唇边无笑,显得有些冷艳,正皱着眉打量她们。 “桑南姑娘。”赵氏忙欠身打了招呼,满脸讨好。 俞眉远记得她。桑南是杜老太太跟前的大丫头,负责老太太的起居饮食,是这安庆堂里的“冷面管家”,很得老太大喜爱与信任,就是府里正经姑娘见了,也要恭敬唤她一声“姐姐”。 桑南并不给赵氏脸面,只道:“既然来了就快点请进屋吧,老太太都等急了。” 言罢她甩下帘子,径自朝里屋去了。 赵氏不敢再耽搁,领着俞眉远快步进了安庆堂正屋。 …… 俞府老太太的屋,那叫一个富贵华丽。 玲珑阁上的白玉飞天雕件、唐三彩的骆驼、斗梅胆瓶……赵氏只进过几次,回回进来都觉得眼花缭乱。 就见她眼珠子上下左右转着,贪婪地瞅着四周,嘴里不断发出低低的啧声,有她陪衬着,倒让俞眉远显得越发沉静了。 屋里传出嘻笑嗔骂的声音,隔着半透的插屏,俞眉远就看到满屋的人影。 “老太太,四姑娘来给您请安了。”桑南的声音响起。即便在老太太跟前,她态度也仍显得有些冷。 随着她一句话,屋里刹时安静下来。 “阿远来了?快快快,快进来我看看。”迫不及待的声音响起。 “快进去吧。”赵氏在俞眉远背上推了把。 俞眉远踉跄一下,转头冷瞪赵氏一眼,才迈开步。 插屏后便是明堂,堂中央有张铺了大毛褥子的罗汉榻,上头独坐着个老太太,正半倾起身子,望眼欲穿地朝入口处张望。她穿了缕金菊纹的豆绿对襟褂子,额前勒着彩蝠抹额,额正中镶着枚鸽蛋大的帝王绿,一派的富态慈祥。 榻下左右都设了桌椅,坐满了人,团花簇锦的模样,此时这些人皆拿眼睛朝插屏处望去,几个年幼的姑娘更已站起,目露好奇地朝那里望去。 “祖母。”俞眉远转过插屏,在满屋人的目光下软糯开口。 老太太只看进来个红艳艳的小姑娘,见了她也不低头行礼,先是乳燕似的叫了句,很快就化成呜咽声音,还没等她瞧仔细,那小姑娘就像火团似的跑了过来。 “祖母,阿远想你。”俞眉远不给人看清自己的机会,飞快地跑到了罗汉榻前,正逢老太太要下榻迎她,她便曲了膝跪在老太太跟前。 “好孩子,快起来。”老太太没让她跪下去,伸手就将她搂到怀里。 俞眉远顺势将头埋在老太太胸口,嘤嘤哭了几声,这才抬头。 老太太就见着一张雪白的脸,汪着水的眼,菱角似的唇抿着,压着怯意,藏着委屈,又夹着惊喜,生生把人的心看化。 “我的阿远,苦了你了。”老太太唉了声,眼也红了。 “快别哭了,这祖孙相见的大好日子,合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哭了?”有人嗔怪地开了口。 俞眉远便见到眼前裙裾晃过,如波澜起伏,时不时露出裙下绣着菡萏的鞋尖。 “别哭了啊,我给你吃果子。”那人不由分说抓起俞眉远的手,往她手里塞进一把果子,“老太太年纪大了,可经不起这么伤心,万一伤了身子,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俞眉远顺着那裙裾往上瞅。 果如她心里所料那般,来的是个体态苗条、形容明艳的丽人,通身的鲜亮颜色,正是俞府二太太,她的二婶娘钱宝儿。 她揉揉眼,愣愣看她。 “好好的,你吓她作什么?”老太太搂紧了俞眉远,脸上悲色却转喜。 钱宝儿咬唇妩媚笑笑,见了俞眉远的模样,只当她被自己镇着,心里有些得意,才要说两句安抚,眼光却忽扫到她头上的花。 “唉哟,你这孩子,这是在园子里淘气了?怎么把老太太的花给摘了?” 她一声惊喝,引得所有人都朝着俞眉远头上那花看去。 俞眉远就听得堂下响起片抽气声。 抱紧了她的那双手也忽然一僵,而后缓缓松开。 上辈子她并不得老太太喜欢,她只依稀记得自己初进府那天就得罪了老太太,详细原因她并无记忆,如今重来一次,倒让她看得明白了。 “你可知这是什么花?”钱宝儿又道,声音透出些冷厉。 满屋里坐着的那些在她心中早已模糊了容颜的人,全都带着各自不同的心思瞅紧她,沉默而压抑。 “我知道。”清脆的声音压过了钱宝儿。 ☆、第11章 明褒〔修〕 “你可知这是什么花?”钱宝儿又道,声音透出些冷厉。 “我知道。”清脆的声音压过了钱宝儿。 钱宝儿没料到俞眉远会接话,一愕之下打好的腹稿便无出口之机。 “这是蓝田碧玉。祖母最喜月季,这花是祖父生前千方百计为祖母寻来的稀罕品种。母亲曾经交代过阿远,祖父祖母鹣鲽情深,这花便是祖父对祖母的心。娘说过,世间珍宝万千,都不及祖母院里这丛蓝田碧玉。所谓金玉有价,一心难求。”俞眉远声音还带着点哽咽,吐字却异常清晰。 一席话说得钱宝儿一时间无话可对,满屋的人也未料想六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番话,皆讶然不已,又听到她一再提及生母,早被人抛到脑后的徐言娘忽被记起。 众人面色各异地窥向了左首第一位上坐着的人。 俞眉远却似毫无所觉,她笨拙地爬上罗汉榻,将花从自己脑后拔出,趁着老太太怔忡之时,把花轻轻戴到了她的鬓边。 “祖母,这花真漂亮。”她细心地压好老太太的发丝,笑得一派天真。 蓝田碧玉,那可是俞府老太太爱逾性命的东西,平日里是不许有人轻易靠近的。俞眉远在俞府住的几年里,就见过曾经有丫头因为偷偷折了枝蓝田碧玉去扦插而被撵出府去。 老太太方回了神。兴许因为记起旧事,她神色淡了起来,她这一变色,堂下的人便无人敢再开口。 “你既然知道这花珍贵,为何要摘呢?”她声音沙沙,慈色稍减,显出几分凌厉来。 “不是阿远摘的。”俞眉远从榻上下了地,乖乖跪到了老太太脚边,一只小手攥了她的裙,另一手捏紧了手里的糖果子。 “哦?”老太太盯紧她。 “是赵妈妈。她非说祖母喜爱这花,若阿远戴上了,祖母必定更加疼爱阿远。阿远不要,她便自己摘了花戴到我头上。”俞眉远撅了嘴委屈道。 “冤枉啊,奴婢冤枉。”赵氏本躲在插屏后候着,初时窥听到堂间动静心中正喜着,可这情势却忽然转下,她吓得魂飞魄散,再顾不得别的冲进堂上就跪下。 “混帐东西,这地方是你能进的?” “四姑娘冤枉奴婢啊!奴婢这是不得已才闯进来的。”赵氏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这个姐姐可以证明,她刚才也看到了。”俞眉远抬手指向了桑南。 桑南一愣,见到老太太递来的询问眼神,她只能俯到老太太耳边,细细说了几声。 老太太脸色猛地沉下。 赵氏更是面如金纸,身子瑟瑟抖起。 “老……老太太饶命……是奴婢猪油朦心,奴婢的错!”她重重磕起头来。 “黑了心的东西,连个孩子也利用?”老太太一拍榻上的小案,怒得眉头锁起,“她今日才进的府,就有人想害她?看来这府里是太久没整治了!” 老太太一发怒,堂下众人无人敢再坐着,便都齐刷刷站起。 “老太太息怒,千万保重身体。”桑南俯到了老太太身边,伸了手轻拍她的背,一边拿微愠的眼神望向俞眉远。 俞眉远挺直了背,仍旧抿着唇。 “这是哪个屋里的?”杜老太太气得不轻,并没打算轻易揭过这茬。 “前头负责采买的潘良家的婆娘,二姨娘的陪房,现管着东园后院各屋每月公中份例物品的发放。”桑南低头耳语。 “哼!”杜老太太冷哼一声,剜了眼左首边坐的第一人。 东园就是俞家大房,即俞宗翰的府上。 “是媳妇儿没管好屋里的人。”那人忙欠身低头。 俞眉远只听得黄莺似的声音,不大,却极动听,她不用转头,就已知道说话那人是她父亲俞宗翰的平妻孙嘉惠。平妻本比元配还低一头,可这孙嘉惠娘家是荣国公府,又是皇帝作主赐的婚,再加上生下了长房嫡子,如今在俞府早就以正房自居。 外人口中的俞府左右夫人,便因此而来。 二姨娘何妤纹是良妾,自然在孙嘉惠之下。 “先把这混帐东西拉出去,回头再让太太发落。”钱宝儿丹凤眼一勾,抬手召来了几个丫头, “今天是老太太和四姑娘祖孙相逢的好日子,别让这些事儿扫了兴致。” 很快就有丫头上来拉扯赵氏,赵氏早在地上磕得鬓乱钗斜,见势忙白着脸退出去。 “好姑娘,快别跪了,老太太该心疼了,姐妹们也都等着和你相见呢。”钱宝儿转头又笑着打起圆场。 “阿远,快起来,来这坐着。祖母知道你委屈,回头定饶不了那赵氏。”老太太把怒一收,拍着榻边的位置朝俞眉远心疼道。 俞眉远将头摇得像波浪鼓。 “祖母,阿远能不穿这身衣衫吗?”就在众人以为她还在拿乔时,她开了口。 “这孩子,怕是不知道屋里炭火旺,这会热坏了吧。”钱宝儿一瞅俞眉远的打扮,顿时乐了。 随着她一句话,四周响起几声窃笑,连杜老太太也忍不住笑起,屋里气氛不复方才冷凝。 屋里烧着地龙,拢着炭盆,满屋子的女人都只着了春衫薄袄,只俞眉远一人打扮得厚实,早已被热出一身薄汗。她小脸蛋红扑扑的,额前挂着潮意,显是热得不行。 “我的儿,这是谁给你备的衣衫?桑南,带四姑娘进里间换了去。”杜老太太又乐呵呵起来。 桑南应了声“好”,才要上前,就见着俞眉远已站起身来。 她朝老太太福了福身,唤了句:“祖母。” 转身,她又朝着孙嘉惠福身,唤道:“太太。” 孙嘉惠没想到她竟认出自己,更没料到她竟能大大方方地叫了自己,当下神色便复杂起来,忙起身微微一弯腰,托着她的手柔道:“四姑娘,不敢当。” 俞眉远抬头时方看清了这时候的孙嘉惠。 这孙嘉惠瓜子脸庞细长的眼,像笼着团清雾,头上的发髻绾得规规矩矩,戴着珍珠抹额与镶着红宝石的华胜,规矩里添了丝妩媚。她生得不算美,胜在气质婉约,一张脸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小,斯斯文文,很有大家闺秀的风度。 俞眉远目光扫过她指间戴的翡翠戒指,转身又朝钱宝儿福身,道:“二婶。” 钱宝儿也瞪大了眼,这满屋的人,除了老太太一个人外,可没人报过身份名姓。 “这孩子,竟认得出人?”她讶然道。 “三婶。”俞眉远却又朝右边另一人行了礼。 那是个穿了姜黄色褂子的女人,身上并无多余佩饰,发间钗环皆是素淡的颜色。她虽生了张年轻明媚的脸庞,眉间神态却如她这一身颜色,浅淡而黯然。 “四姑娘。”她起身颌首,眼里惊讶只如惊风时乍起的波澜,瞬间又平息。 这人是俞府三房的媳妇,俞眉远三叔俞宗显的妻子罗雨晴。 杜老太太一辈子生养了一女三男,大房是俞宗翰,二房俞宗耀,三房俞宗显。钱宝儿是二房媳妇,这罗雨晴便是三房媳妇。可俞眉远这三叔年轻早夭,还未娶妻便已病故,罗雨晴是杜老太太替这小儿子安排的冥婚。 罗雨晴嫁来之时,就已注定寡妇的身份。 “各位姐妹。”俞眉远再回身,冲着堂下站着的人轻轻一福,方又转向杜老太太。 “母亲在世之时常向阿远提及家中诸亲。祖母慈悲宽厚,顾惜晚辈,她嫁入俞家得祖母照拂,却未能尽孝膝下,心里愧疚;父亲雄才伟略,胸怀天下,与她少年夫妻,相互扶持,可临了她却未能替父亲分忧解难,亦于他仕途无助,娘说她愧对父亲;还有惠夫人,娘亲常叨念起你。她常言多亏有惠夫人替她操持后宅,方令她能安心在庄上偷闲养病。既要侍奉祖母,照顾父亲,教养儿女,还要料理俞府后宅,惠夫人真真辛苦。” 说话间,俞眉远朝孙嘉惠福身行礼,眉眼神态,像极了徐言娘,一派大气,以正室自居。 孙嘉惠眼帘微垂,忙不动声色扶住她,嘴里只道:“四姑娘言重,侍奉婆婆,服侍老爷,本就是我的本分。” 俞眉远本也没打算行礼,便顺势而起。 屋里沉默得异常,俞府上下最避讳的人以这样的方式被提起,让人措手不及。 他们想忘记徐言娘这个人,她俞眉远偏不让他们如愿以偿。 今天她所说的每一句褒赞,都会提醒他们,俞府能走到今时今日,是因为当初徐家和徐言娘的付出。徐家助俞宗翰踏进仕途,徐言娘以嫁妆为俞家攒下家业,而最后……俞家将徐家救命的银子昧下,成就了今时今日鲜花着锦的俞府。 俞家的每一步,都走在徐言娘的心尖,如血刃划过。 “娘临终交代,让我回府后万不可为难祖母、父亲与惠夫人,也让阿远好生听祖母、父亲与夫人的话。”俞眉远的话仍未说完,“阿远亦知家里规矩多,故而从无怨怼之心,可规矩再大,也越不过诗礼传家之训。阿远不求多的,只盼去了这身衣裳,替母亲守满三年孝” 钱宝儿了听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而杜老太太早把脸沉下,孙嘉惠更是站在旁边白了脸色。 明堂上还有外客,俞眉远这番话毫无疑问是扣了顶巨大的帽子到她们头上。大安朝以孝治天下,而俞府却出了阻止子女为亡母守孝之事,改日若传了出去,只怕朝堂之上那些言官又要向皇帝参上一本。 六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这是成精了吧? “为人子女,尽孝是本分,若这点孝道都无法尽到,阿远便枉为人子。还望祖母成全阿远孝心。”俞眉远跪下,她说得动情,眼眶淌出泪,小模样委屈又难过。 “谁?谁不让你尽孝了?谁给你备的衣服?说!”杜老太太这时反倒收敛了怒气,只重重捏了腕上的佛串。 “二姨娘备的衣。她说祖母忌讳素净颜色,怕阿远冲撞了祖母,惹祖母不痛快,便作主替阿远备下这身衣裳。”俞眉远仰起头答道。 “好好好,你们做这些缺德事儿的时候,都拿我当箭使了,我竟不知自己成了那枉顾礼法、不忠不孝的无知妇人!”杜老太太气得急了,一扫手将案上青瓷茶碗打落。 “砰”的脆响,茶水四溅,把满屋的人都吓了一跳。 她话说得重,屋里的人便都跟着跪到地上,齐声叫着:“老太太息怒。” “一个姨娘,也来兴风作浪!老大媳妇,你怎么管的后宅?连个姨娘都治不住?”杜老太太胸口起伏不断,气息跟着急促,吓得桑南赶紧命人去取了救心丹等药来备着。 “媳妇的错。”孙嘉惠此时不敢分辩,只能跪在她跟前低头听训。 “罢了,我知道你心软,你要是拿不定主意,我替你出了。”杜老太太见她这模样,大怒之下霍然站起,“吩咐下去,一个月内府里丫环婆子不许穿红着绿,替太太服孝!再替我赏二姨娘一身大孝服,让她呆在屋里面壁七日,好好替替太太服丧!” 杜老太太想了想,又道:“至于那个黑心的……” “赵氏。”桑南在她耳边提醒一声。 “那赵氏先打上二十板子,打发出园子,再不许进来!”老太太发落完毕又转向孙嘉惠,“老大媳妇,我这么处置,你可有意见?” “老太太处理得妥当,媳妇没有意见!”孙嘉惠恭顺地点头。 “好,那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阿远这身衣服,赶紧着人给她换了,另外她的住处挑了哪里?”杜老太太又问。 “暖意阁,与阿初同住。”孙嘉惠回道。 俞眉远听了这名,心头一动,眼角余光便转向身畔不远处跪着的一群人。 穿着丁香色桃枝缠雀褂子的少女正垂头跪在一众姑娘前面,背挺得笔直,像后院的小松。 俞眉初……俞府庶出的长女,她的大姐。 魏眠曦心心念念想娶回家的女人。 一个让她不知该怨该恨还是该怜悯的人。 “阿远,你改住容瘦院可好?暖意阁离前院近,略吵闹些。容瘦院虽有些距离,但胜在清幽。”孙嘉惠已与老太太言毕,将俞眉远的住所做了更改。 守孝,自然要个清幽之地。 “但凭老太太与夫人作主。”俞眉远回神俯身行礼,脸上扬起无人可见的笑。 只服这点孝,便宜她们了!不过算了,来日方长。 ☆、第12章 换牙(捉虫) 闹腾了一天,俞眉远的小身子骨筋疲力竭,到了晚膳时已经撑不住眼皮直往下沉。 周素馨正在布菜,瞧见她歪散在桌前,没个坐相,又好气又好笑,待要敲打提醒她,却又心有不忍,便只摇头叹气地随她去了。 白天在老太太那边闹过一场,老太太气得肝疼,还没等用膳就遣散了满屋的人,俞眉远也没机会和家里的众姐妹互相拜见。 “大姑娘的,大公子的,二姑娘的,四姑娘……”青娆正在窗边的翘头案前清点俞眉远带回来的土仪。 “什么四姑娘,四姑娘不就是你们家姑娘吗?”门边忽传来轻笑声,一个穿了家常藕荷色袄裙的少女踏进屋里。 这少女生身材颀长、腰枝纤细,比俞眉远大几岁,已经有了些许女儿家的娇媚。她生得星目薄唇、鼻梁挺拔,十分俊俏,然而神情间夹着轻愁霜冷,让这俊俏里透出些孤傲来。 来的这人是杜老太太的外孙女于兮薇。 “呃……对噢。”青娆挠挠头,俞府人口众多,姑娘来姑娘去的,她都绕晕了。 周素馨瞪了青娆一眼,忙扔下手里东西迎上前去福了福身,道:“表姑娘怎么来了?” 她离开俞府多年,府里的人早已认不全了,能叫得出来人的身份,还是因为如今她们几人都住在离老太太最近的赏心苑里。俞眉远的住所临时换到容瘦院,那地方还未收拾,因此老太太便令她暂时挪进赏心苑来住着。 赏心苑本就是为过府小住的娇客备着的,这几日老太太邀了于兮薇和杜湘雪来玩耍,杜湘雪和二姑娘俞眉安交好,便去她那里住着,于兮薇则一个人呆在赏心苑,如今添了俞眉远,两人恰好作伴。 “来看看阿远。”于兮薇扶了周素馨的手。 俞眉远听见声音,先睁了一只眼睛望去,待看到来人后方才站了起来。 “薇姐姐。”她乖乖唤道。 于兮薇瞅着她睁一眼闭一眼的模样,不由笑了。 “才在老太太屋里跟人精似的,这会怎么成猫了?”她打趣道,孤冷里有些宠溺。 俞眉远从桌底下抽出凳子,道:“薇姐姐坐。” 其实她有些奇怪于兮薇的到来。于兮薇这人性子冷,别说这辈子她们才第一次见面,就是上辈子她们认识了十几年,俞眉远也没见她主动亲近过谁。 于兮薇的母亲是杜老太太的大女儿俞静淑,昔年俞家家境差,俞静淑嫁得并不好,在婆家几年操持下来落了一身毛病,两年前亡故,膝下只得了于兮薇一个女儿。杜老太太对女儿有所亏欠,便越发疼起这外孙女来,时不时就接进俞府里长住,一应待遇都比照府里嫡出的姑娘。 但老太太再怎么疼宠她,于兮薇到底只是外姓人。于家境况差了俞府一大截,母亲又早亡,她也是夹缝之中求存,再加上她腹中有些诗情才意,眼界颇高,几年下来养成了清傲的脾性,和俞府的姑娘们都不亲厚。上辈子俞眉远觉得她这人孤僻矫情,便不曾深交过。 这一生改了轨迹,竟连人都起了变化? “不必管我,你们好生吃饭,我略坐坐就走。”于兮薇婉拒了周素馨邀她用膳的请求,只偏了头瞅着俞眉远。 俞眉远眯了一小会,睁眼就看到满桌饭菜,早就饿得饥肠辘辘,此时也不管谁在边上,扶了碗就往嘴里拔饭。 “果真还是个孩子,才敢在老太太面前说那样的话。倒是个有胆量的人。”于兮薇忍不住叹道。虽说这阿远言语犀利不似孩子,可若不是孩子,又有谁会冒着得罪所有人的风险说出那样一番话?想来这所有一切,不过为情势所迫罢了。 俞眉远从那话中听出些惺惺相惜之意,心里疑惑豁然开朗。于兮薇也是幼年失恃,夹缝求存,她母亲才去不到三年,如今尚在孝期,想来初进俞府时也与自己境况相似。 “薇姐姐,这绿玉卷好吃,你也尝尝。”俞眉远倏地一笑,夹了个绿卷递到她桌前的空碗里。 于兮薇见她小手拿着筷子还颤巍巍的,心里怜惜又起。俞眉远早已换上一袭素白袄裙,发间也扎了朵白绒花,身上毫无多余颜色,更显俏怜。 “阿远乖,你自己吃吧。”她摸摸俞眉远的头,将目光望向周素馨,“你们进府怕是不让多带外面的东西,二姨娘备下的又都是鲜亮衣裳。如今老太太虽开口让惠夫人替阿远裁衣新做,但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出来的。我那里有些旧日的素服,你们若是不嫌弃,我回头着人送来,若大了你们改改,也比现做的要快些。” “不嫌弃,表姑娘心疼我们姑娘,我们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嫌弃。”周素馨面露喜色,当即又福身下向她行礼。 于兮薇忙扶住她。 “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好了,不耽误你们用膳,我先回了。”于兮薇言罢起身,并不多留。 “薇姐姐,我明天找你玩儿。”俞眉远鼓着腮帮子,声音含糊,眼里却是满满笑意。 “规矩点吃饭,满脑袋都是玩!”周素馨轻斥一声,才又望向于兮薇,“我送薇姑娘出去。” “不用了,横竖就在同院,哪用送来送去的。”于兮薇摇摇头,转身之际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咬咬唇方道,“府里姐妹多,阿远……你年纪小,也别都像今天这样莽撞。” “嗯。”俞眉远笑着重重点头。 于兮薇也不知她听没听懂,便转身离去,还没踏出门,便又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唉哟”。 她转头一看,桌边的俞眉远已经捂了嘴,蹙眉瞪眼满脸都是惊愕。 “可是咬到舌头?叫你吃饭不规矩。快给我看看。”周素馨蹲到俞眉远身边,瞅着她的表情又是气又是笑。 俞眉远捂着嘴摇头,表情古怪。 “这孩子!”周素馨轻拉她的手。 俞眉远脸颊涨红,好容易才不甘不愿地松开手,往碗边的小碟一吐。 “噗。”周素馨没忍住笑出声来。 于兮薇远远的看到小碟里的东西,先是一怔,随后跟着抿唇笑了。 俞眉远心情一落千丈。 她掉了这辈子第一颗乳牙——大门牙。 …… 俞眉远在赏心苑里只住了三天就搬去了容瘦院。容瘦院在园子北角,只有一间正房并三间厢房。院子里支了藤架,绕着几株葡萄,藤下安着石桌凳,阳光细碎地落在上面,很是幽静。 院子与北角的跨院相联,那跨院作了杂物库房,平日里没人过来,院子里的草木荒长,空着一大片地。 杜老太太和惠夫人将她安置在这里,虽说是顾着她身上的孝,但未必没存着敲打之心。这地方离正院远,位置偏僻,清幽是清幽,但比起他处也荒芜了许多。 但对俞眉远而言,这地方却正合了她的意。 没那么多人盯着,她修起《归海经》要方便许多,而跨院的荒地恰好给了她施展拳脚的地方。自从她发现母亲也中了慈悲骨后,她便意识到,俞家大宅似乎藏了许多与她母亲有关的秘密,而她也总觉得背后有双阴鸷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她母亲身上的毒,应该是在俞府时中的,而她自己的毒,是在嫁给魏眠曦前中的。她与母亲身上的慈悲骨,都和俞府有关。如今看来,兴许下毒的人就是为了这两件东西。可那人为何要下毒,这毒与这两样东西又有何关系,俞眉远便猜不透了。 想得到《归海经》与皇陵地图的人不少,除了俞府里这个下毒之人外,至少还有一个魏眠曦。 上辈子她一直想不明白,魏眠曦中意的明明是俞眉初,却为何有意无意地接近她,几次三番示好,甚至给了她虚假的承诺。如今她收了母亲的遗物,方渐渐醒悟,魏眠曦想从她身上得到的,大概就是这本《归海经》与皇陵地图。 可惜上辈子她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 这男人果然是不择手段的人,连自己的爱情都能利用。 俞眉远想到魏眠曦,眉间染上一抹厉色,手不由自主按向了胸口。 衣襟之下的玉石贴肤而放,让她心念稍安。 “四姑娘,薇姑娘来了。”院外传来金歌声音。 俞眉远回过神望去,屋子的斑竹帘已被人挑开,于兮薇从外头婷婷袅袅地进来。 “你怎么还不换衣裳?”她一进来就蹙了眉。 转眼间俞眉远已到容瘦院住了三个月。因为服孝的关系,她平日里深居简出,除了每天去杜老太太那儿问安之外,她都安分守己地呆在容瘦院,并不怎么与园里姐妹玩耍,只有于兮薇和她有些来往。 今天是杜老太太的寿辰,于兮薇特地来寻她一道去庆安堂拜寿,怎知一踏进这门,就瞧见俞眉远还站在案前画画。说是画画,其实就是涂鸦。 小手提了笔,在纸上胡画一气,全是乱七八糟的小人,谁也看不懂。 “薇姐姐。”俞眉远见到她便扔了笔,飞快跑过去。 “快离我远点。”于兮薇毫不客气地拿手一挡,“你去镜子前照照你的模样!” 俞眉远身上还穿着半旧的素白衣裳,手指染满墨汁,白净的脸颊上也沾着墨汁,看得于兮薇直皱眉。俞眉远讪讪一笑,觉得脸颊发痒,手一抹又在脸上添了两道墨痕。 “周妈妈,快给她打盆水来。青娆,却把前儿做好的衣裳准备着。你……过来。”于兮薇往她手腕上一捏,把俞眉远给提到了妆奁前,拈了梳子亲自给她梳头。 “好姐姐,你轻点儿。”俞眉远的头皮被她扯得发紧,忙央她下手轻些。 “叫你懒散。”于兮薇没好气地开口,手上动作底到底放柔了。说来也怪,俞家满园的姑娘,没一个入她的眼,唯独这个懒散任性的小丫头倒激起她几分温情。 “薇姑娘快别提了,她这还算老实了。前些日子猴得不成样,把榴烟和兰清给累得两天下不了床。”周素馨打好水,一边替她净面洗手,一面抱怨。 俞眉远任她们摆弄自己,脸上笑嘻嘻没个正经。 搬来容瘦院后,惠夫人就把榴烟与兰清两人并一个嬷嬷都送进来伺候她。府里每个姑娘跟前都有一等丫头一名,二等丫头两个。如今她身边一等丫头还空着,二等丫头只有金歌,那榴烟与兰清心性好强,少不得在她面前争一番,每日讨好卖乖,明里向着她,暗地里也不知向哪房主子效忠。上辈子俞眉远在魏家后宅和女人斗了半辈子,焉能看不出来这点心思,她也懒得花精力整治,这二人愿意伺候她,她就高高兴兴地让她们陪着,每日在跨院那里上窜下跳地猴闹。几天下来把这两个丫头累得不成人样,在床上躺了两天后再也不敢靠近俞眉远,生怕她一高兴又抓着她们玩。 六岁的孩子,调皮任性、娇纵妄为,那才是正常的。 正好,也让她活得自在些。 于兮薇很快替她梳好发,拿手在她额间一点,叹了句:“你呀……” 没了下文。 …… 时已近夏,天气渐热,园里各人都换上薄衣春裳。从容瘦院到庆安堂要经过好几处院落游廊,一路上都是颜色鲜亮、花纹繁丽,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些鲜艳色彩中,唯独俞眉远穿着月白的无袖上襦与素白交领中衣,襟口绣了几朵浅青的绿萼梅,发髻间插了两只珍珠簪,一身颜色极为素淡,像院里的小白兰。 因是老太太寿辰,俞眉远也不好过于素净,就挑了这袭衣裳。 这两年俞宗翰仕途越发明朗,来给老太太贺寿的人就多了起来,连宫里都赐下寿桃如意等寿礼来,因而这日东园敞开,宾客络绎不绝。前园和后园都设了席,戏台子也早早搭好,只预备用过午膳就开唱。 俞眉远和于兮薇到时老太太早就领着人去了春满园赏牡丹。她们扑了个空,于兮薇担心去得晚了惹老太太不高兴,便扯着俞眉远走了叠山后的小路。 叠山后背阴,有些冷僻,两个人走得很快,谁知才从叠山绕出,迎面就撞上领着宾客带着小厮从月门里出来的大公子,孙嘉惠所出的俞家大房嫡长子俞章敏。 于兮薇很快拉着俞眉远停在原地,隔了段距离朝俞章敏欠身行礼,道了句:“敏兄弟。” 俞章敏只比俞眉远大两岁,还小于兮薇一岁,正是少年。他生得唇红齿白,浓眉大眼,身上有丝承袭自惠夫人的书卷雅气,长大了以后,也是大安朝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美男子。 见到俞章敏,俞眉远便难免想起从前。俞家人凉薄,这俞章敏却偏偏生了副侠义心肠。他虽从小被俞宗翰拘着读书,却对仕途无爱,心里装着江湖天下,和她恰好脾性相投。她幼年时常得他照拂,日子才不至过得太过无依。只可惜他十六岁那年领了差使前往枣溪监察水利,却遭逢地动,他被压重伤,救出后断腿难复,从此性情大变。 “兮薇姐。”俞章敏认出来人,几步踏到她们面前,笑着叫了声于兮薇后便将目光转到俞眉远身上,“你就是我四妹妹?” 俞眉远因为守孝的关系,进园没多久就迁居容瘦院,还没正经拜会过兄弟。而俞宗翰对这长子极为严厉,因为俞章敏年纪虽不大,却一早就搬出内院。是以他们两也就偶然在老太太屋里匆忙见过一面,并没机会说上话。 俞眉远规矩地行了礼,道:“大哥。” 嘴唇嗡动,声如蚊蝇,仿佛在害羞。 俞章敏不免有些奇怪。园里关于这个妹妹的评价,有张狂,有规矩,有不安分,也有乖巧,千奇百怪又各自矛盾,但唯独没有羞涩这一条。 “小阿远!原来你是俞家的姑娘。”俞章敏后头忽然有个含笑的声音响起。 俞眉远抬了头,意外地看见张熟悉的面孔。 仍旧是玄衣黑裳的打扮,黝黑平凡的五官,雪白的牙,晶亮的眸……他是她在万隆山遇到的少年小霍。 “是你?!”她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讶然开口。 这一开口,倒让小霍一愣。 随即笑了。 见了那笑,俞眉远反应过来,猛地闭嘴。 几个月没见,小姑娘长大了,开始……换牙。 ☆、第13章 云谷(修) 山荫里的小女孩抿紧了唇,满脸恼怒的表情叫人忍俊不禁。 一想到这张团子似的脸蛋上豁了口的那排小牙,便是素来斯文知礼的俞章敏也笑了。 原来不是羞涩,而是怕丑。 俞眉远郁闷坏了。三个月前掉第一颗牙开始,新牙还没把窟窿填满,第二颗牙就又掉了。虽说是孩子,但一张嘴就是豁口的牙,她自己看着也嫌弃。 “你们认识?”俞章敏好奇道。 “回京的时候遇上落石封路,在万隆山上见过一次。”小霍瞧她不愿开口的模样,便笑道。 “万隆山?你说的那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就是我四妹妹?”俞章敏挑了眉讶然望向小霍。 俞眉远眼珠一转,目光瞥向小霍。 牙尖嘴利?! “咳!”小霍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那厢俞眉远已经不悦开口。 “君子处事,闲谈休论人长短。”她瞪了小霍两眼,转而抓起于兮薇的手,只紧抿着唇说,“薇姐姐,快点走,晚了祖母要着急。” 小霍摸了摸鼻子,没吱声——小丫头被惹毛了。 那厢于兮薇还未开口,俞章敏就发出清朗的笑声。 “我们也要去寻父亲,一道走吧。”他也不计较俞眉远的无礼,说话间朝小霍做了“请”的动作。 小霍欣然跟上。 俞眉远哼了一声,只管往前走去。 “大舅舅回来了?”于兮薇边走边问。 “嗯,赶回来给祖母拜寿,才刚到家,听闻衣裳没换就往后院去了,恰好霍兄有急事,我就带他进园子里寻父亲。”俞章敏笑着回答。 “霍公子是……”于兮薇星眸露出疑惑。 “见到父亲,你们就知道了。”俞章敏卖了关子,神秘兮兮的表情里透出少年儿郎才有的好奇得意,不再是大人面前故作沉稳的模样。 仔细寻思,四人碰了面,俞眉远也没见俞章敏介绍这少年。 他们二人似乎甚为熟稔,俞章敏言谈之间对他很是推崇,又热情得有别于以往,竟将人带进内宅,直让俞眉远觉得古怪。 俞宗翰是当朝工部侍郎,岂是这黄毛小儿说见就能见的,除非他的身份也非同寻常。 拐过了山荫便进入东园的飞峦抱翠。飞峦抱翠是东园最大的园景,叠山奇景环抱着一方清池。池里种满夏荷,时值近夏,池面上的荷叶铺展得没有缝隙,小荷尖角藏在其间,未曾盛放,像少女娇羞的脸庞。于兮薇正在前头向俞章敏问话,俞眉远便在她身旁自顾自走着。 “怎么?牙齿掉了,话都说不利索?这可不像你的脾气。”小霍落后一步,跟在她身后,不紧不慢走着。见她沉默思忖的样子,他忍不住开口。 半大的孩子,满口道理,像个小大人,总让他想逗她笑。 俞眉远斜睨他一眼,不作回应。 小霍讨个没趣,并不恼,只往前大跨一步,走到她后头。 “小阿远,生气了?”他说着,手掌晃过,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小牛皮纸袋,从里头捏出个小东西递到她眼前。 俞眉远嗅到股香甜的气息,她低头一看,就瞅见小霍手里那东西。 那是颗用细木棒子挑着的糖果子,果子只有指甲盖大小,浅浅的粉色,上头包着层糯米纸,像三月的桃花。 这真是拿她当六岁孩子来哄了。 “我家乡的特产,外头吃不着,你尝尝?”他捏着棍子在她眼前逗猫似的晃着。 小丫头绷着脸,耳根边上勾着几缕卷发,笑唇抿成直线,他好想掐她的脸让她笑。 “不尝。”俞眉远撇开头。 “你年纪小小,脾气怎么这么大?上次我也不是故意瞒你,别气了啊,乖。”小霍还拿着那根糖果诱哄着,“真不吃?这可是用桃花水浇了蜜柚汁凝成的。” 俞眉远被他絮叨的烦了,猛地煞住脚步,才要开口,就听到俞章敏和于兮薇的声音同时传来。 “父亲。” “大舅舅。” 前头的人都已停了脚步。 俞眉远没功夫再搭理小霍,刚要推开,小霍却已将那袋糖果子一股脑全塞到她手里,小声道了句:“都给你,可别再生气了。” 语毕,他将脸色一肃,笑容敛去,眼里戏谑顿改。不过十岁的孩子,仿佛眨眼间换了个人,玄衣黑裳,眉目平淡,神色竟也淡淡的,所有人在他眼底,都毫无差别。 …… 飞峦抱翠的清池西面堆了叠石,引水而上,筑成飞瀑,叠石之下有道垂藤石门洞,洞上题着“长青”二字。 这门洞连着俞宗翰的书房“沐善居”,俞宗翰带着长随从这洞里穿出,身上还穿着绯色公服,脚步匆匆地赶往春满园。 俞眉远回俞府三个月,还没见过自己这生父。 俞宗翰前年升了工部侍郎,去年年末时,被惠文帝一旨遣往江南巡察桑蚕纺织与农事水利,一去便是半年多,连上元灯节都没回来。如今这是踩着老太太的寿辰时间回来,一进京他先去见了皇帝才回府,连公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往春满园见老太太。 “敏儿?”俞宗翰在门前停了脚步,目光从不远处几人身上扫过。看到规矩行礼的俞眉远时他目光一顿,眉头跟着微蹙,疑惑地看她,正要开口问话,便被打断。 “父亲。”俞章敏已与小霍两步走到他跟前,长揖行礼后方道,“这位是霍引霍兄。” 俞宗翰收回目光,敛眉沉笑。他正值盛年,一张脸庞俊逸不俗,笑唇风流,生得极讨人欢心,但多年为官他早就练出一身端正大气,加上今日又身着绯红公服,愈发显出威严气势。 “哦?何事?”他淡淡应了句,漫不经心看了眼小霍。 皮肤黝黑的少年,貌不惊人,看不出什么特别来。 俞章敏还要说话,小霍早已踏步上前,抱拳行了江湖之礼。 “在下云谷霍引,奉师命下山协助京兆尹皇甫大人缉拿一名在逃要犯。此番前来,实因此事刻不容缓,需请俞大人相助,才冒昧求见。” 繁花锦园之中,玄衣少年声音清冽如泉。他身量不及俞宗翰,行礼后就微仰起头,眼里平静无波,没有拘谨紧张,一派坦然,仿若年龄与身份上的所有差距,都不存在。 俞眉远正将手里的牛皮纸袋递给青娆,闻言心头一跳,还没等青娆接下纸袋便松了手。 纸袋“啪”一声落地。 霍引听见声响转头看到她便咧唇一笑,那点少年老成的沉稳又被戏谑取代。 似乎少年还是那个少年。 俞眉远垂眸,心脏怦然作响。 霍引? 云谷霍引? 俞眉远没想到自己竟会这样遇见少年霍引。 上辈子,他是大安朝传说中唯一一个与魏眠曦齐名的人。 但这时的他应该还未成名,识他之人甚少。不过她知道,再有五年,他便会名动天下。 剑落九霄,无人知君来。云谷的主人霍引,除了剑法冠绝天下外,还有一手无人可比的易容术,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颜。 但这些不重要,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 他是她死前要寻的人! …… 俞眉远上辈子在死之前,除了在找慈悲骨的解药之外,还牵念着另一件事,那就是徐家最后的血脉。 徐家犯事之后,家人流放西疆。西疆苦寒之地,书信往来不便,徐家早早就与他们断了联系。直到死前,她都一直在打探着徐家的消息。 徐家一门在西疆战乱中遭逢疫症,几近绝户,仅留下一滴血脉,就是徐家的嫡长子,她的表哥徐苏琰。 她很想找回徐家这最后一点血脉,妥善照顾,可她心有余而力不足,死之前她仅仅打听到徐苏琰曾经在云谷出现过。 多的,就没有了。 “原来是霍小兄弟。不知皇甫大人要抓捕的要犯是何来历?”俞宗翰在听到“云谷”二字时,面色忽然一整,收了先前的漫不经心。 云谷,不止在江湖上是个神秘的所在,在朝堂之中,也是个特殊的存在。 而眼前的云谷霍引,单凭这一个姓,足以证明他的身份非同寻常。 “此人名为多摩罗,汉名莫罗,乃是关外萨乌人,信奉月尊。他半年前从西域入关进京,一路上已犯案多起。三个月前我与他在万隆山上斗过一场,可惜被他逃走。此人如今已遁逃入京。” 月尊? 俞眉远听到这个词便蹙了眉头。 她曾从魏眠曦口中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名字,起源于西域的月尊教,自大安开国以来便传教入中原,在西疆一带影响很广,教众甚多。月尊教与中原武林作派大相径庭,教众以月为尊,奉星为神,行事诡谲邪异,为中原正教所不容,因此一直被压制在西疆,中原武林称其月魔教。 月尊教野心勃勃,并不甘心屈居西疆,这么多年来都不断将势力往中原腹地渗透,不仅仅涉及江湖,还攀上朝堂之争。俞眉远记得,后来的五皇子纂位之乱,便与月尊教有关。 “月尊?他们怎会出现在京中?”俞宗翰将手背到身后,目露思忖,“再者论,我俞府素来与武林并无牵涉,这莫罗之事我能帮皇甫大人什么忙?” “前几日我收到消息,莫罗曾在贵府周围现过行踪。这几天贵府老太太大寿,府上出入繁杂,正是他躲藏的好机。我猜他已避入府上。”小霍说着抱拳。 他口吻平淡,言简意赅,却不容小觑。 貌不惊人的少年,目光如炬,虽然年少,站在那里便如一柄才开锋的剑。俞章敏与他年岁相仿,可相较之下,脸上仍旧满满的稚嫩。 俞宗翰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两眼,一甩衣袖,道:“此处说话不便,霍小兄弟,请随我去书房再议。” 他说着又朝俞章敏道:“敏儿,你去前头告诉老太太,我有要事,晚一些再向她老人家拜寿。” “是,父亲。”俞章敏俯身领命。 俞宗翰点点头,正欲抬脚,想起一事,忽又望向俞眉远:“你是……” “父亲,这是四妹妹眉远。”俞章敏在一旁答道。 俞眉远便欠身行礼,缓缓开口:“女儿阿远,见过父亲。” 五月的风已有些闷热,吹动小姑娘脸颊边细柔的发,她规规矩矩的模样,有些旧人轮廓模样。 “阿远……言娘……你们回来了?你母亲呢?”俞宗翰的眼角勾起,添上不易察觉的喜色。 “母亲三个月前病故。”俞眉远垂了头。 “死了?”俞宗翰怔忡。 是啊,死了…… ☆、第14章 遗忘(修) 春满园中的两丛姚黄魏紫开得正艳,簇拥着飞檐翘角的八角亭台闻莲榭。闻莲榭临水而建,入口与春满园相接,背面靠着飞峦抱翠池,可观鱼赏花,是意趣绝佳的去处。 闻莲榭里已经站满了人,杜老太太被桑南与孙嘉惠一左一右搀扶着,俯在临水的栏杆前,笑呵呵地望着池里的船。池子里有船娘撑着采莲船在荷叶中缓行,后头跟着艘小画舫,舫上的湘竹帘卷起,里头坐了好些姑娘,个个衣饰鲜亮,竟将满池碧荷清波都比了下去。 今日来的女客众多,其中不乏各府娇客。年轻的姑娘耐不住性子赏花草,她们平日里关在笼里,这会互相见了面早就按捺不住,叫了船娘,开了小舫,下水游玩。 俞眉安调皮,站到船头拉了船娘手里的篙子嚷着要撑船,唬得杜老太太直喊:“快,快着人把那个小猴子抓下来,摔到池子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太太的话音都没落,船舫里就钻出个穿了蜜合色绫衫的少女。她头发挽成双螺,系着与衣衫同色的绦子,双鬓间各插了三支小巧的赤金五瓣梅,眉目清丽,身量窈窕,巧笑嫣然,如园里开的那丛牡丹姚黄。 这少女在俞眉安耳边说了几句话,就哄得她把篙子丢开,乖乖回了舫里。 老太太这才放了心回身。 “老太太和惠夫人会教人,这俞家的姑娘个个水灵。”老太太身边有女客恭维道。 “哪里水灵了,个个都是猴子似的顽皮,倒惹诸位笑话了。”杜老太太坐到亭间软榻上,笑着自谦。 旁边前来给她贺寿的几府女眷便也随之各自落座。 “老太太,不知才刚站在船头那两位,是贵府哪房姑娘?”坐在亭子右边的礼部侍郎李夫人开了口,她说话间正拿目光打量着船上的姑娘。 “那要撑船的小猴子是我家三丫头眉安,黄衣服那个,是老大眉初。”老太太轻啜口茶,缓缓道。 “原来是大姑娘和三姑娘,真真水葱似的人儿,温柔可爱,让人心疼。不知大姑娘可许了人家没有?”那李夫人将两人一顿夸后,试探地开了口。 这话问得直白,老太太只笑笑,俞府这满园的姑娘只俞眉初一人长到十岁,虽还没到正式议亲的年纪,但她是老大,再加上俞家这几年水涨船高,外人早就盘算开了。 “家里姑娘都小,老太太怜惜,想在身边多留些时间,故而还未曾相看。”孙嘉惠便接下了话茬。 李夫人还待再问,耳边忽传来乳燕似的声音。 “祖母!”一道白影随之跃入亭中。 众人闻声而望,见到亭外进来的人,只觉眼前一亮,似团花簇锦的世界里闯进一坨雪团儿。 “阿远和薇姐姐来给祖母拜寿了。”俞眉远谁也不理,进了亭子只朝老太太跟前一扑,连跪都省了。 于兮薇则跟着她婷婷袅袅地走到亭中,大大方方地拜了下去。 “兮薇见过外祖母、大舅母、二舅母、三舅母与诸位夫人。”她向亭中诸人都打了招呼后,方从身后的丫环手里接过个紫檀色福寿纹样的抹额,恭恭敬敬地捧到老太太面前,“兮薇给外祖母拜寿,祝外祖母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桑南上前接下抹额递到杜老太太眼前,又给她取了西洋老花镜戴上,杜老太太便摸着抹额上绣的纹样仔仔细细地看。 “哟,好细密的针脚。果然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儿,一样的心灵手巧。”钱宝儿凑到近处看了眼便夸起。 “好孩子,难为你了。快起来,到我这来。”老太太乐呵呵笑起,一边揽着俞眉远一边朝她招手。 于兮薇站起,她娉婷婀娜,比之俞眉远的娇俏又是另一番美。 “四丫头,你的寿礼呢?老太太大寿,人人可都备了礼,怎么就你两手空空地来了?”钱宝儿目光一转,又落在俞眉远身上,“你大姐姐给老太太抄了《金刚经》;你二姐姐给老太太临了百寿帖;三姐姐打了如意吉祥绦;五……” “我呀……我给祖母备了份好礼!”俞眉远不耐烦多听,她站起来,将下巴一抬,得意道。 旁人见她天真,便都笑了。 钱宝儿存心拿她取乐子,只装作好奇道:“什么礼物,四姑娘不妨拿出来给大伙儿开开眼界?” 俞眉远手指卷了卷颊边垂下的发丝,不慌不忙地回答:“阿远想过了,祖母身边啥都不缺,就独缺一样东西!” 她这话一说,就是杜老太太也乐了,道:“你倒说说,我屋里还缺什么?” “祖母屋里什么都有,甜滋滋的糖果儿,酥香的瓜仁儿,还有水润润的鲜果子……祖母一个人怎么吃得完?吃不完就该放坏了,所以祖母独缺个帮她吃的人。阿远有肚子,阿远帮祖母吃!所以阿远就是祖母的礼物!”俞眉远眉开眼笑,甜入人心。 一席话,说得满亭的人都捧着肚子笑了。 “唉哟,你这丫头……”杜老太太扶着桑南的手笑得弯了腰。 “四丫头这张嘴,真是叫人又爱又恨。”钱宝儿说着伸手,作势要掐她的嘴。 俞眉远一扭头,把脸埋到了老太太怀里,哄得老太太搂着她直乐。 跟在俞眉远身边服侍的周素馨这才松了口气。老太太寿辰前两月,周素馨就着急上寿礼的事。这寿礼对俞眉远而言左不过画幅画儿,绣些花表表心意,可俞眉远连这些都不愿意做。她自己不做倒也罢了,还不许她们这些贴身服侍的人代劳,生生把周素馨给愁坏了。 坐在老太太边上的惠夫人便掩了唇,温和地笑着,目光不动声色地从周素馨身上转过。 这三个月来,俞眉远表现得就像个孩子,无人教管就任性闹腾,与她初入俞府时的行事作派截然不同,想来这六岁的孩子能说出那样的话,若没人在背后教着断不可能。 俞眉远埋着头狠狠打了两个哈欠,她才懒得把精力花在这些讨好的事上头。 稍顷,俞章敏跟着上前拜寿,又回禀起俞宗翰的事来,杜老太太听得将脸上笑一收。俞眉远便给于兮薇使了眼色,两人牵起手去了荷花坞。 荷花坞就在闻莲榭旁边,用来停靠画舫,如今池边正停了艘半空的小画舫准备下水。 上一艘画舫坐了女客,这艘画舫上的就都是几府的小公子。 于兮薇年纪渐大,不好再和外男同游,便在荷花坞前停了步子。 “我不上去了,在这儿等你。你玩归玩,可要注意脚下。”她觉得自己劝不住跃跃欲试的俞眉远,索性也不拦她。 俞眉远还没到男女大防的年龄,闻言点点头,拎了裙子就往船上跳,都不用人扶的,看得后面跟的人心惊胆颤。好在她动作虽大,步子却稳,跳上船竟一点没晃。 船舫里都是少年公子,不像女客那样聒躁,虽也都在高谈阔论,但到底安静了不少。俞眉远上船后也不往舫棚里钻,只踮了脚从船舷跑过。舫棚里的人都围着个赤袍少年说话,俞眉远跑得快,只瞅见那人高束的黑发上戴的赤金螭冠。 人上得差不多,船娘便拿篙点岸,画舫缓缓驶离船坞。 俞眉远站在船头,拿了绑在船栏上的斗笠往脑袋上一罩,宽大的帽沿顿时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遮去了灼灼日光。 她上船可不是为了玩儿。 霍引口中所说的“莫罗”,让她想起了俞家秘事。 她十二岁那年,俞府发生一桩丑事。西园三房的寡婶罗雨晴被人淫/辱致孕,后在房中自缢,从而牵出了俞府数起骇人的秘闻。不止是罗雨晴,东园的五姑娘并西两园的几个丫头都遭了毒手,其中有一个,就是俞眉远屋里的大丫头——金歌。那段日子整个俞府后宅人心惶惶,上下难安,杜老太太震怒,惠夫人带了人挨院挨房的抄查,将所有姑娘和丫头都检查个遍,但凡有一点可疑的都被送出府,更遑论那些遭遇不幸的人。 那是段充满屈辱的日子,以至于俞眉远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罪魁祸首的名字。 莫罗。 若从现在追溯起,这个人竟在俞府藏匿了六年? 只要想想,俞眉远就觉得毛骨怵然。 再加上此人与月尊教有关,又涉及江湖,这潭浑水更加诡谲,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再置身这样的险境中。 俞府门第森严,外人若无名帖是无法踏足后园,莫罗能在俞府躲了六年,俞府里肯定有他的帮手。另一方面,俞府东西二园是隔街两门,并无相连。两府分而管之,从管事到下人都不能随意越府而行,再加上俞府后院到了夜里要锁三道门,每道门都有上夜的妈妈看着,外面还有小厮并护院守着,要想悄无声息地潜入,也是件困难的事。但此人竟能在两府屡次犯罪,这足以证明此人有办法穿行两府,尤其是在夜晚。 如此看来,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行两府,只有一个办法。 俞眉远目光扫过这片碧荷摇曳的清池,心头闪过一个大胆的假设。 “砰——” 闷响在船头响起,画舫似撞上硬物,猛然停住。俞眉远正想心事,猝不及防间人向外冲去。船头无拦,她直冲向船外,眼见要入水,电光火石间长篙横伸到她胸前。 俞眉远扑到那长篙上时便感觉到篙上传来的力道,这力道将她拦在了篙内,稳住她的身形。她长松口气,有些后怕地站直身,顺篙望去。 长篙的另一头,站着那赤衣少年。 团云的赤红箭袖直裰,腰间系着藏蓝革带,脚上登着双墨色朝靴,他长发高束,压以赤金螭冠,通身的英挺,不似一般的高门公子。再看他的模样,眉浓如墨,高鼻薄唇,眼眸狭长,生得俊逸不凡。 这人年纪虽轻,可气势却不弱,尤其那双眼,在阳光下微敛,似波间粼光。这一身红衣,若寻常男子穿了,大抵都压不住这色,但穿在他身上,却仿如天成。 只是这本该灼艳的装束,却没掩住他眸中霜冷。 红衣……俞眉远心里只有一个人能把红色穿得如此合适。 魏眠曦。 但她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回忆旧事,她忽然发现自己再难描摹他的容颜,曾经挂在心头那么多年,她为之倾尽所有却仍求而不得的人……竟就这么给忘了。 “你可还好?”这少年手持长篙,从船舷上走来。 俞眉远回神,点头道:“我没事,多谢。” “你还认得我吗?”他站在船边,与她隔着几步的距离,不敢再近。 说话间,他眼中冷色尽褪,竟泛出温柔暖色,小心翼翼的模样像走在林间生怕惊了飞鸟的人。 他既希望她点头,又希望她摇头。若点头,她仍是当年满腔孤勇的女子,爱如飞蛾,遇火却化烈焰;若摇头,便是前尘皆去,爱恨都无,他们重头来过。 矛盾的情绪让人心头难安,他耐心等她答案。池上阳光明媚,照着眼前小小的女孩,他看到她缓缓摇头。 忘了,最好。 “你是谁?”俞眉远想不起这张年轻的脸庞属于谁。 “我是……”他才要开口,船身又是一震。 俞眉远摇了摇,这次却很快站稳。 “阿安,你够了,别再这么胡闹!”清脆的斥责声传入耳中,惹得俞眉远望去。 不知何时,他们的小画舫已赶上前头那艘,三姑娘眉安正满脸不虞地站在船尾,她手里拿着篙撑着池边叠石,将船身撞向俞眉远的画舫。 “哼。玩玩而已,大姐姐也忒胆小了。”俞眉安瞪了两眼俞眉远,忽将长篙捅向她的船。 两船又被撑开,船身一阵颠簸,俞眉远倒还站得稳当,那厢却传出“啊”的惊呼。 俞眉安身边浅黄的人影在船头晃了晃,朝水面跌去。 “大姐姐!”俞眉安吓得大叫。 俞眉远想也没想就将手里的长篙另一头掷了过去。这少年有能耐帮她一次,自然也有办法帮到对船的人。 长篙飞到对船两人的中间,他一怔,握着长篙的手施力,长篙一震,对船的少女急急抓住了长篙稳住身形。 急喘了两下,那少女缓了心情,方才抬头。 清丽的容颜入目,竟是故人。 俞眉初。 少年眉头大蹙,转头再寻俞眉远。 她已不见。 ☆、第15章 险象 船舫行过一段弯处,那是池子的西角,朝向西园。这地方以叠石堆了处小山,引水而上,形成小瀑,哗哗淌下,水声泠泠,煞是动听。 俞眉远不耐烦和孩子计较,她早跑到船舷上蹲着,将手探入水中试水的流向。没多久她就站起,三两步跑到了船尾,朝船娘开口:“我裙子被水打湿了,你找个地方先靠岸让我上去。 船娘道声“好”,手中竹篙在水面划过,将船引向了旁边一处临水木栈道。 还没等船停稳,俞眉远就利索地跳上栈道。 …… “不客气。”少年隔着两船间的距离朝俞眉初淡淡开口。 对船的俞眉初笑笑,清丽如往昔。她点点头,不多话,牵了俞眉安的手就往舫棚里走。倒是俞眉安多看了他几眼,长睫微颤,抖落满脸浅羞。 他早就转开脸,去寻被斗笠遮了大半脸庞的人。 匆匆一面,他连她的模样都没看仔细,和上次在万隆山时意外的相逢一样。 她在他心里已经死了十年,可那眉目却不曾模糊过,如今再见竟越发鲜活起来。年岁尚小的她,从头到脚都透着活力,叫人深深怀念。 “魏大哥,什么时候有空,也带我去将军府的校场上见识见识吧。”船舫的湘竹帘后钻出张脸来,正是俞府的三公子俞章华。 “近日恐怕不得闲。过两日我要随军远赴西疆,待我回京再邀你前往将军府一聚吧。”魏眠曦随意答着。船上雪团似的人早已消失,他绕了半圈船舷,再没瞧见,眼底温色便散去,仍只留下霜意。 和上辈子一样,他学武归来,仍将远赴沙场历练,这趟远行势在必行。他的功业都在战场之上,魏家军的赫赫威名不能损,靖国候府的爵位不能丢,不止不能丢……这番重归,他想要的,更多! 他们的初逢本该在八年之后,是他想得狠了,才寻了机会来看她。 也罢,八年后,她还会是他的妻子。 这一生,他会给她更多,不仅仅只是——区区的将军夫人。 …… 那厢春满园里的人都移步到了瑞芳堂,厅中已摆开宴席,席上瓜果凉菜俱全,丫头婆子恭立两侧听候使唤。 “魏二夫人,里面请。”杜老太太扶着桑南的手一面迈步进堂,一面转头朝身后的人道。 靖国候魏府素来与他们俞家没什么来往,以往年节喜事,两家不过相互赠礼以全心意罢了,这次杜老太太大寿,魏府不止来了魏二夫人,竟还将魏家的长公子给带了过来,倒着实让杜老太太和惠夫人惊讶。 “小心脚下。”惠夫人陪着魏二夫人一并跟在老太太身后,堂前有高坎,她温声提醒着。 “老太太别这么客气,我和嘉惠在家是姐妹,老太太只管叫我嘉淇便是。”魏二夫人一把牵了惠夫人的手,朗声笑着先朝老太太开口,后又看向惠夫人,“你我二人在家里便是亲厚的姐妹,如今嫁了人怎么反倒生分了?我可不依。” 候府二房的正室,原是荣国公府嫡出的三姑娘,惠夫人的妹妹。 这魏二夫人孙嘉淇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她言笑之间眉色飞舞,鬓边三尾凤钗的衔珠流苏不住晃动,又添了数分明艳。 “出嫁不比家里,你好歹收敛些,怎么还像个孩子。”惠夫人便携了她的手打趣道。 “姐姐疼我。”魏二夫人撒了个娇,近三十的妇人眼里却还有些孩子气,“我常听人提起府上这园子如何精妙,如今一见果不其然。我们家那园子大虽大,和你们这园子一比,竟成了荒野粗景了。” 她这话说得旁人都笑起。 “二夫人哪里话,候府忠魂赫赫,自然气势威武,哪是我这小门小院能比的。”杜老太太回头笑着谦道。 “你们可不知道,我那侄儿素来不喜应酬往来之事。这次老太太大寿,恰逢我那嫂子去了清业寺,本来是备了厚礼送到府上拜寿告罪,不料这孩子竟求到我头上,央了我带他前来赴宴,我只好腆着脸来了。你们说说,不是这园子漂亮,难道是这园子里藏了宝贝?”魏二夫人话没说完,自己先笑了。 “年轻人爱玩些也是有的。我瞧魏长公子气宇不凡,他日必非池中之物。”杜老太太已坐入堂上正厅的软榻上,闻言笑着抬了头。 魏二夫人口中的侄儿,便是靖国候府的大公子——魏眠曦。 “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魏二夫人才要回答,一眼便瞅见了厅外进来的人。 几府公子聚在一起缓步而入要给老太太拜寿,魏眠曦一身红衣站在其中,扎眼万分,吸引了所有目光,厅上顿时响起细如蚁的议论声。 魏眠曦神色浅淡,虽在笑着,眼里却没笑意。他环视了大厅一周,并没看到想见的人,脸色就越发冷了。 忽然间,厅中的议论声音消失,几声沉闷的脚步声响起,正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外头望去,魏眠曦就停了脚步转头。 身后,几人行色匆匆。 当前一人穿了绯红公服,面色冷凝,脸上毫无喜色,进了正厅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了杜老太太。 来的人正是俞家大老爷俞宗翰。他一身冷肃,让厅上的热闹气氛陡然降了温度。 魏眠曦在他身后看到了熟悉的人。 霍引跟在俞宗翰身后,与魏眠曦擦肩而过。毫不起眼的少年,目光却比刀刃更凉,只漫不经心一眼,也让人发紧。 虽然相逢一场,他也算救过魏眠曦,然而始终……道不同,不相为谋。 …… 夜晚凉风来袭,吹得窗外树影摇曳,枝叶间婆娑细响不断,让偏安一隅的容瘦院显出几分狰狞来。 俞眉远呆在案前提笔作画,雪白宣纸上都是些谁也看不懂的小黑人。她心情有些浮躁,便觉得下笔画出的东西怎样都不对,涂了两张纸就撂开笔去。 外院忽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周素馨忙掀了帘子出去。 俞眉远跑到窗前撑起窗朝外张望去,窗外影影绰绰来了好些人,院子里头都是挑着的灯笼晦涩的光芒。 周素馨的声音隐约传来,像在应和着对方的问话,她们说话声压得低,俞眉远听不清,只看到院里光芒晃了晃,那些人交代了几句,就往外走去。 稍顷,周素馨挑着灯笼回来。 “真是怪,今天巡夜的人怎么这么多?”她自言自语着进屋,前脚才踏进门坎,就撞见了跑在门口守着的俞眉远,小小的人影倒把她唬了一跳。 “周妈妈,发生什么事了?”俞眉远问道。 虽说每天晚上俞府都有巡夜的妈妈,但都不像今天这样声势浩大。 “只说这两日老太太寿辰,各处明火繁多,让我们小心火烛。”周素馨吹熄灯笼里的蜡烛回答。 俞眉远蹙了眉。 只是小心火烛用不上这么多的人。 早晨她从画舫下来后只推说身上有孝,不便赴宴,因而也就没回杜老太太跟前,只带了青娆在园里逛着。而从午时开始,园子里人就多起来了,且多的都是些手持长棍的壮硕仆妇,内宅门外也守了好些孔武有力的护院。 这分明就是有大事发生的模样。 傍晚时分于兮薇回屋里曾提起,霍引曾与俞宗翰在席间出现,俞宗翰与杜老太太秘语之后便匆匆带着惠夫人离去,自那时起,杜老太太面色就不曾好过。 园中一切反常必然都与霍引白天所提及的事有关。 俞眉远想得入神,一夜没有好眠,直至天微明方才睡去。 …… 翌日,天色阴沉,将雨而未雨。 俞眉远被周素馨从床上摇醒时,时辰已经不早。她迷迷糊糊地任人摆弄,梳洗更衣,被推出门时还在打着哈欠。 老太太这寿宴连摆三天,这是第二天,请的都是和俞府沾亲带故的亲友。 俞眉远起得晚,于兮薇等不了她早早就先走了,她只能自已带了青娆出门。 一路上,她都看到手执棍棒的仆妇敛眉肃目在园里避人而行,似在搜寻何物。 杜老太太今日在暖香阁里招呼亲友,俞眉远是最后一个到的。今日杜老太太显然心事重重,强打着了精神应付客人,俞眉远进屋就给老太太行了礼,说了两句吉祥话,也不多说笑,在人前转了两圈就退到了后面,略待了待就找借口悄悄离开。 离了暖香阁,俞眉远并未回容瘦院,而是沿着飞峦抱翠的背荫小路一路走下去。 到了昨天乘舫下船之处,她顿了脚步,放眼而望。不远处就是叠石飞瀑,叠石垒得颇高,四周遍植草木。从前她常在这里玩耍,知道山后有条小石阶可以攀上,山顶之上有个小洞,可容下两三人。 她要上去确认是不是果然如她所料想得那样。 “青娆,你去给我沏壶玫瑰卤来,我想在这儿坐坐。”俞眉远找了借口支开青娆。 青娆应声而去。 俞眉远左右张望一眼,提了裙子跑到叠石假山背后。 石阶陡峭,生满青苔,蜿蜒而上,四周都是飞瀑哗哗水声,路两侧荒草如人高,越发显出这地方的幽僻来。俞眉远缓了缓气息,踮脚迈步,拾阶而上。 她走得慢,猫似的无声息。 走没多久,她已能看见记忆里的小山洞,山上石缝里草木荒生,半遮着洞口。她咬了唇正准备加快步伐,洞口处的草木却猛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东西窜入般,让她生生停了脚步。 俞眉远皱了眉头,她不自觉地猫下身,像只弯背的猫,以极慢的速度靠进洞口。 几声窸窣响动传来,她把身体缩到了一处凸石后,屏息不敢动弹。 洞里有人?! “怎么?怕我私藏了《归海经》,所以派你来了?”洞口处忽然传来尖细的女声,带着蛇类的阴潮气息。 俞眉远瞬间圆睁了眸。 不是因为《归海经》这三个字,而是因为那个女声。 她一直都觉得《归海经》这书名,如今她终于记起自己在何处听过《归海经》这个名字了。 就是从这个声音的主人口中。 “知道就好……”另外一个淫/邪的男人声音响起。 “等等。”女声忽然压低,喝止了他。 紧接着,洞里沉寂下来。 俞眉远情不自禁攥紧了拳,洞里的人……发现她了? 正想着,耳边忽传来破空声响。 “哼。”那女声冷哼一句。 俞眉远根本看不清眼前飞来的东西,只觉得白光闪过,杀气弥漫。 她避不过,就连害怕都来不及。 身侧一道劲风涌来,带起她的衣袖纷飞,俞眉远被这风迷了眼,迫不得已闭眸,耳中只听得“叮”地脆响,有金铁之物被打落地面。 “走。”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俞眉远未及睁眼,便发现自己的手已被一只大掌握住。 这手掌粗糙,掌中布满茧子,掌心干燥,温热厚实,紧紧牵住她的手,将她往山边拉去。 她张眼,只看到玄衣黑裳的背影。 人到山边,前路只剩飞瀑悬崖,他转身蹲下,道了句:“别怕,抱紧我。” 余话再无。 他伸臂,将俞眉远抱起,纵身而起。 草木掠过,俞眉远呼吸顿止。 人,已随他腾空。 ☆、第16章 固执 青翠草木晃眼而过,园里景致微缩成蚁象,天空突然间触手可及,却很快又遥远而去。 俞眉远才从险况中脱离,转头又陷入奇特的境遇,她的心跳得怦怦作响。风刮过脸颊,身体失控似的在空中上上下下腾路,她本能地用手圈紧霍引的脖子,把头贴到他的颈弯里。 有些恐惧,又有些兴奋,她没有闭眼,将一切都看入眼中。 几个腾跃后,霍引已将她带到园中无人的角落。 闲置的静谧院落后面是棵繁盛的玉兰树,凉风吹过,枝头的玉兰花扑簌簌落了满地,清幽的香气散开,沁人心脾。俞眉远在玉兰花的香气中嗅到了一丝火艾的气息,是从他颈间传出的。 火艾是味草药,气味很特别,谈不上香,但俞眉远很喜欢。上辈子她中毒之后,不论寒暑都遍体生寒,火艾是她长期煎服的药方中一味重药,性热,能祛寒毒。她只有在服药过后方能感觉到暖意,久而久之,她就连屋里熏的香都换成了火艾。 她对火艾,有瘾。 霍引才在地上站定,发上肩头就已落了几片花瓣。 怀里的小姑娘还死死抓着他后领的衣襟,脸贴着他的脖子,发丝拂过,带起他一阵痒意。 霍引忽然间脸发烫。 刚才情势危急,他顾不了太多,这时脱离险境,他方回了神。 就算对方是个六岁的小女孩,被他这么抱着,也不成体统。 他蹲下,将她放到地上。小丫头脚虽然落了地,可手却还纹丝不动,只怕是吓坏了,他无奈地轻轻拍她的背,在她耳边道了声:“别怕,没事了。” 圈在他脖子上的手臂松开,霍引只觉得怀中一空,绵软温热的小身体已经离开。 俞眉远有些怔。 霍引勾勾唇想笑,可到底没笑出来,反而把脸一沉。 “小丫头,你胆子倒是大得吓人,知道不知道刚才我要没及时赶到,你就死了。”他说着一顿,觉得自己在个小不点面前说死不死的有些残忍,又把话一收,“你说你个姑娘家,不好好在院里呆着绣个花画个画,老跑到那么险的地方干嘛?” 俞眉远没吭声,仰着头,目光直直落在他脸上。 “吓傻了?”霍引皱眉,清亮澄澈的眼眸眨了眨,忽然单膝落地,半跪在她身前。 两个人的个头便一般高,视线也平齐。 “现在知道怕了?”他很严肃地盯着她,仿如严厉的兄长,“已经没事了。下次你可要安分点,别老往危险的地方跑,便是没有那两个歹人,山石悬滑,也是你随便上去的?可不是次次都那么刚好有人救得了你。” 俞眉远唇一抿,脸上透出些委屈,耳根底下散了些发,卷卷的。 霍引忍不住拿手指勾勾她发根处的卷翘,那卷翘像弹簧丝似的,拉直后一松手又卷曲了。 “好了好了,我不训你了。”见她总不开口,他也没了脾气,妥协了。 “你记住我的话了吗?”他拍拍她的肩。 “啊?”俞眉远总算回神,“你刚刚说了什么?” “……”霍引石化。原来他说了半天,全被她无视了。 他生气了。 …… “喂,等等我。”软糯的声音在幽静的石板道上响起。 玄衣黑裳的背影渐行渐远,俞眉远只好拔腿追去。 这人居然真生气了!气量真小! 但没办法,她还有事找他,只能追过去。 霍引假意朝前走着,他虽不回头,耳朵却竖得灵光,把后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她管他叫“喂”,这真是更让人来气了。 小短腿跑得慢,距离慢慢拉开,动静有些弱下去,霍引就放慢了脚步,让她追上来。小丫头跑得挺着急,气息喘得急促,他就心软了,脚步便越来越慢。 “扑”一声闷响。 匆乱的脚步声停止,霍引心里一紧,猛地转身。 俞眉远踩到裙裾,重重绊倒在地。 他三步并两步冲到她跟前,就见她已自行爬了起来。 月白的衣裙上沾满泥污青苔,脸颊上蹭了几道泥痕,原本干净齐整的小姑娘变得狼狈。 俞眉远眉不皱,眼不惊,只把双手伸到眼前看了看,忽然看到地上他落下的影子,想也想就伸手拽住霍引的衣袖。 见她生怕他跑掉的紧张模样,霍引顿时哭笑不得,他目光在她身上一转,落在她手上。 白嫩的掌上是数道刮痕,被砂石盖着,血水正一点点从刮痕间渗出。 她竟一声疼都没叫出来。 霍引觉得自己胸口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有些疼也有些闷,他开始懊恼自己的小玩笑。 “霍引,你知道刚才山洞里那个女人是什么人吗?”俞眉远急道。 那个女人的声音,与她死后魂魄未散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这个人就是上辈子真正对她下杀手的人。俞眉远没想到这人竟然这么早就潜藏在俞府里。 不,也许就在她的身边,每天对着她笑,在她毫无所知的情况下一步步将她逼上绝路。 只要想想,俞眉远便不寒而栗。 霍引眼神顿沉,身上气息明显一改。她并不是如他所想得那样,因为贪玩爬上那座叠石假山,她是抱着某个目的故意去的。 “你不疼吗?”他答非所问地望向她的手。 俞眉远看了看自己的伤,摇头,道:“不疼。” “先前不知道是谁告诉我一句话,‘自己的身体自己要顾惜,如果连你自己都不愿珍惜,还有谁会替你爱惜?’”霍引淡淡开口。 俞眉远一滞,蹲在她身前的少年身上落满被大树枝叶剪碎的天光,他垂目的神色比之先前来得更认真。 “我回去会让人好好包扎。”她情不自禁回答。 霍引抬了眼皮,目光穿透人心。 “小阿远,有些事,不是你能管,也不是你该管的。” “霍引,我想知道她的身份,这对我而言很重要。如果你知道,我求你告诉我。”俞眉远手一紧,掌中的血渗得更多。 “我不知道。”霍引沉道,他将她的手抓下,轻轻打开她的五指,莹白的掌中一片红肿。 “那……你要抓莫罗?”俞眉远思忖片刻,改了心思。 霍引猛地抬头,紧盯着她。 “俞四姑娘,我再说一遍,这些事不是你能插手的。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要以身犯险。” 冷冽的口吻,不容置喙。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不是拿面对稚子的态度在面对她了。 “你不懂,我现在不管,他日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俞眉远咬紧唇,重生这么长时间,她头一次恨自己还是个孩子,恨自己双手无力,什么都做不了。 霍引讶异极了。 她真的才六岁么?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妖异至极,却又让人……难过。 死?她知道何谓生?何谓死? 她才……六岁。 正值懵懂。 “我知道你要抓莫罗,让我和你一起找他。”俞眉远见他沉默,急道。 莫罗和那个女人是一丘之貉,抓到莫罗,也许她就能知道那个女人的身份。 霍引松开她的手站起,俯望她。 “快回院吧,别胡闹了。” 俞眉远听他语气又换回先前的戏谑,便知他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霍引……” “第一,叫我哥哥;第二,这事没得商量。”他摇摇头,堵了她的话,“我要走了,你别再插手这事。若是让我发现你再冒险,我会将你的行径转告令尊大人。” 他说走就走,不留余地,转身便离。 这次却不像上回那样走走停停,存心逗弄她,而是干脆利落地迈步而去。 对手又多了一个人,功力明显还在莫罗之上,这么危险的事,他自己都没把握,怎么可能再带上她犯险? 俞眉远见他去的坚决,知道再怎么说也没用,便站在原地看他。 片刻后,他的背影渐失。 她忽然扬声。 “霍引,就算你们将整个东园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莫罗的。我知道他藏在哪里,如果你改变主意,就来找我。我每天巳时都在这里等你。” 上一世,他们肯定没有抓到莫罗,否则也不会在六年后才牵出了俞府那么大桩的秘案。 风又起,白玉兰的花瓣落了满天,霍引的身影消失。 她也不知他听没听到。 …… 老太太寿辰的第三日,本要邀了东西两园的至亲到庆安堂里吃酒听戏行令,可到了这日不知为何,酒也撤了,戏也停了,东西二园宅门紧闭,园里仆妇巡察不断。 园里喧闹消停,俞眉远乐得清闲,早上去庆安堂给老太太请安之后,就转到园子角落的这棵玉兰树下候着。 凉风习习,幽香脉脉,俞眉远坐在树下的青石板凳上,等得乏了,不知不觉间俯到凳上睡去。 玉兰树繁盛的枝干间,有双清亮的眼,沉默地望着石凳上的小姑娘。 真是个倔强的女孩。 霍引藏在树上,无奈笑了。 树下的俞眉远却做了噩梦。 不,与其说是梦,应该说她又回忆起了过去。 ☆、第17章 母亲 树下的俞眉远却做了噩梦。 不,与其说是梦,应该说她又回忆起了过去。 …… 腊月十八,屋外积满厚雪,她长发披爻跪坐在琴案前,奏一曲不成调的乐。 将军府夫人的正屋,宽敞而华丽,织金的幔帐,毫无杂色的大毛褥子,一切都舒适而温暖。 但她已无知觉,只剩日复一日的麻木。 “铮——” 琴弦一震,尖锐的声响过后,曲调嗄然而止。 啪哒……啪哒…… 殷红的血从指尖一滴滴落下,滴在琴身之上。 琴身乌沉,很快便不见那些厉厉殷红,只余几点深褐色的痕迹。 她看了自己的手半晌,心头忽然怒起,震袖而起,走到墙角。 墙上挂着弓与箭,不染尘埃,却满是锈痕。 她将弓取下,细细摩娑。 “呵,神箭俞四娘……”她嘲讽地念出自己旧日名号,从箭筒里拔出羽箭装上。 勾弦引弓,她将箭朝着门口处射去。 门在此时打开,冷风嗖嗖钻入,高瘦的月白人影站在了门口。 魏眠曦手里捧着木茶托,上面搁着碗药。眼见羽箭射来,他也不躲,似乎看透这箭飞不远,还没到他跟前就落了地,发出一声脆响。 “怎么?你想杀我不成?”他迈步进屋,脚步无声,衣摆纹丝未动。 “将军今日竟有空来看我?”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有些恨然地看着地上的箭,十二年未拉弓弦,再加上中毒多年,她的力气早就消弥殆尽。 他进屋后,衣袖一甩,身后房门便随掌风合上。 “给你送解药来了。”他将茶托搁到屋中高案上。 解药? 慈悲骨也有解药? 那碗……明明是她的催命药。 她窒息而亡,倒在将军府后院的梅树之下,魂魄离体,她听得到却再难看见。 眼前只剩无尽黑暗。 潮冷阴森的女声,像蛰伏而出的毒蛇,响在耳边。 “魏眠曦,你怪我作甚?是,那不是解药,那是催毒的药。她身上既然没有《归海经》,你留她又有何用?如今你要娶俞家大姑娘,我就替你杀了她,也省得你左右为难,不是吗?” 俞眉远一个激凌醒了,身上已落满花瓣。 要等的人,并没出现。 …… 园子里的动静渐渐小下去,除了每天晚上仍旧有上夜的婆子掐着点巡视外,白天园子里已经没有了声势浩大的搜捕。俞府的姑娘们仍被拘在各自的小院里,不许随意在园子里游玩,也就俞眉远这样住得偏僻,又没个亲娘在上头盯着的孩子,还能每日里溜出院门。 关于过去的噩梦连续做了几天,俞眉远精神恹恹的,但仍旧每日掐着点儿去树下等霍引。 抓捕莫罗这事儿吧,雷声大雨点小,查不出莫罗的下落,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上辈子就是这样。 “四姑娘,大老爷遣人来请你去一趟沐善居。” 俞眉远给老太太请了安,前脚刚踏出庆安堂准备去等霍引,不想这庆安堂外早有人守着她。 说话那人正是从容瘦院赶来的周素馨,青娆岁数小,她不放心,便亲自过来替下了青娆。 …… 沐善居在外院,离庆安堂有段距离。 俞眉远小胳膊小腿的,好容易走到沐善居,时间早已过了巳时。廊下候着两个小厮,见了她扬声通传。不巧俞宗翰书房里还有外客,俞眉远只能站在游廊上等着。 上辈子她与父亲很疏远。总有人不断在她耳边提醒着这男人有多薄情寡义,她也无法在面对生母孤独离世的现实后,还能毫无怨气地在他跟前当个孝顺女儿。上辈子和这辈子,她俞眉远都是个干脆人,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要她昧着心曲意奉承,她办不到。 记忆里的俞宗翰在她面前向来不苟言笑,也没露出过半丝亲色。他总不愿意见她,每每遇到,也都是眼神淡漠地在她身上一扫而过。 她是他女儿,但父女之情早已如冬日薄冰,一触即裂。 不过,也只有俞宗翰一个人,曾在她求来魏家姻缘时,破天荒点了她一句: “魏家大儿,非你良配。” 如今想来,他虽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但在儿女姻缘之上倒有先见之明。 可惜,她一意孤行。 “四姑娘,大老爷有请。”廊下的小厮叫道。 书房的门,已经打开。 …… 外书房建得大气,与后院精巧富贵的景象截然不同,屋里一应奢华摆件全无,只设了博古架与黄花梨多宝格并翘头高案及圈椅。架上只有颜色沉敛的铜熏炉与文房四宝等物,余下就全是书,从卷叠整齐的古竹简到颜色簇新的线装书,分门别类归置,塞满全架。 俞宗翰正站在案后提笔写字,听见有人进来,也不抬头,只将手一挥,遣退了俞眉远身边的小厮,屋里便只剩他二人。 “阿远见过父亲。”俞眉远规矩行礼。 沐善居里静谧,她的声音尤显清脆。 俞宗翰仍不抬头,也不说话,自顾自在纸上缓缓写着。 俞眉远等了一会还不见他示意,便自己收了礼挺背站好,也不吭声,踮了踮脚拿眼珠子觑他在写什么。 “你识字了?”俞宗翰这才抬头。堂前的小女孩虽然规矩站着,可眼里眨着不安分的光。 “认了一点。”俞眉远点头。 “过来。”俞宗翰将她招到身边,指了纸上墨字问她,“可认得这是何字?” 俞眉远低头望去,偌大的纸上,只写了两个“听”字。 “听听?” “这是我给你母亲取的小字。她闺名言娘,能说会道,却不擅闻,故而我赠她‘听’字。”俞宗翰说着又提笔,再落一个“听”字。 听听?俞眉远从上辈子到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两个字,她亦猜不出俞宗翰为何对她说这些。上世她也是在沐善居第一次见到父亲,但那次见面似乎并不愉快,俞宗翰发了好大的脾气,自此对她不闻不问。她记不清原因了,不过当初她年幼,又悲愤难平,压不住怨气,言谈间有所冲撞也不足为奇。 “她没和你提过?”他又问。 “不曾提过。”她盯着笔尖,目光顺着他的字迹走。 “她不喜这小字,觉得我在笑她,因此只许我在无人时叫这小字。听听……”他解释一句,忽呢喃出那两字,似想起些旧事,唇角微扬了一刹。 俞眉远不知回些什么,只能沉默。 “她从前有和提过我吗?”他回神,继续写字。 “不曾。” 他笔尖一顿,再道:“半字都没有?” 言语间,有些薄怒。 “没有。”俞眉远垂了头。在扬平庄呆了六年,徐言娘竟从未向提过俞宗翰,她没有怨言,也从不自艾,仿佛生命中从没出现过这个男人。 他气息微滞,笔尖的墨晕开。 “那么她临终前,可有留话给我?” “没有。”俞眉远重复同一句话。她抬了眼皮窥去,俞宗翰虽生得俊美,然而到底,眼角已有细纹,眉间也充满惫色。从前隔得远她从未看清,此时凑近了她才发现,他已老去。 宣纸上“听”字的最后一笔重重划下,像戳进心窝的锐剑。 “说走便走,到最后都没给我只言片语,就连死……都不愿回来吗?宁愿葬在外面,与我分穴而眠?徐言娘,你当真……绝情!”俞宗翰握紧笔杆,恨极咬牙,字从他牙缝中蹦出,带着刀剑血光。 俞眉远听得心惊,又偷望他一眼,俞宗翰眉头拧成“川”字,一双桃花眼痛怒而睁,眼里红丝泛起,将泣未泣,强忍悲苦。 这……是她记忆里从来面不改色的父亲? 是啊,虽然所有人都说母亲是被撵出俞府,可事实却是徐言娘自请出府,孤身远引,至死未归。就是墓穴,也是她自己早早挑好的,纵死亦不与他相聚。 成人的目光与孩子不同,重归而回,她看到了更多……俞眉远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俞宗翰眼里痛悔却再真实不过。只是再痛再悔,辜负的也已辜负,岁月无从弥补,生不同衾,死不同穴,那是徐言娘最后的选择。 她不懂他们,也不想去懂。就像她与魏眠曦十二年夫妻情分,在他人眼中大抵也是桩再好不过的姻缘,外人永远不懂两个人的感情。 俞眉远怜悯他,可也不打算原谅。而于他而言,别人的谅解也无关紧要,哪怕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最想得到的原谅……这辈子都不会来了。 “听说,她临终之前交代了你几句话?”俞宗翰深吸几口气,撂了笔转头望她。 俞眉远想起自己初入府时在老太太面前胡诌的那些话,想来这些话已传到他耳中。 “……娘临终交代,让我回府后好生听祖母、父亲与夫人的话,又言父亲雄才伟略,胸怀天下,与她少年夫妻,相互扶持,可临了她却未能替父亲分忧解难,亦于他仕途无助,娘说她愧对父亲……” 一语未完,俞宗翰便重拍桌子打断她,嘲道:“你母亲怎会说这样的话?她与我结发多年,性子执拗,半世不愿服软低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她怎会说?” 他说着,忽停语认真看俞眉远。素衣浅妆的小女孩,眼神明亮,像极了她母亲。 是了…… “她服软示好……是为了你……”俞宗翰低语,倏尔又笑了,“阿远,眉如远山,你这名字,还是我起的。” 俞眉远抬起下巴,不避他的目光。 这一世,总有些轨迹,已经被改变了。 “这六年来,你母亲……过得怎样?”他退后两步,坐到太师椅上,又朝她招手。 俞眉远走上前,温热的掌压下,他抚上她的头。 “母亲……”她心念一转,开口,“母亲病得很疼,庄上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她总说冷,身体像冰一样,就是在夏日也不暖,嘴里也没了滋味,尝不出味道。不过再后来,她就不疼了。就是针扎指尖,火灼肌肤,她也不疼,她比阿远勇敢。” “你说什么?”俞宗翰手上动作一顿,眉目渐渐冷凝。 俞眉远在试探他。 他很震惊。显然,他已听出徐言娘病症古怪之处。 俞宗翰不知道徐言娘中毒的事。 他想了想,还待再问俞眉远,屋外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老爷。”黄莺似的声音响起,惠夫人缓步踏入屋里。 见到俞眉远,她一怔,很快又笑起:“阿远也在啊。” “什么事?”俞宗翰已将心情收敛。 “老爷这两日忙于公务,日夜宿于书房,想来心力俱疲,我命小厨房拿野鸽子炖了人参,老爷多少用点。”她说着从身后丫环手里捧着青瓷盅,亲自送到俞宗翰案前。 “搁着吧。有劳夫人了。”俞宗翰点点头。 “老爷客气了。”惠夫人福了福身,眼眸如水,“午饭已经备下,老爷是要在这里用饭,还是要去何姨娘那里用饭?如果去月容那里,我就命小厨房多备些菜送去。” 俞眉远听得诧异。从前她常听人说俞宗翰和孙嘉慧感情甚笃,如今看来,这两人怎么有些相敬如宾的味道? “在这里用饭吧。”俞宗翰回答着,忽又想到一事,便问她,“言娘病重去世之事,为何没人通传给我?” “徐姐姐急病突逝,恰逢大雪封路,庄上来人回报时,徐姐姐早已入殓出殡。那时老爷正在江南奉旨巡察,我也不敢烦扰老爷,再加上一来一回也已是开春,便打算待老爷回来再禀报此事。是妾身的错,未曾顾虑周全。”她不等俞宗翰开口,便将罪责自揽上身。 俞宗翰深深看了她两眼,方长叹一声:“与你无关,是我的错。你先回去吧。” “那妾身先告退了,稍后就着人替老爷布膳。”惠夫人仍笑得浅柔如兰,竟似没有脾气一般,福身告退,转身离去。 “阿远,你留下陪为父用饭吧。”俞宗翰望向了俞眉远。 “啊?”俞眉远一愕。 那厢已行至门口的惠夫人脚步微滞。 这辈子,她再怎么挣,也挣不赢了。 死去的人,如同尘埃落定的战局,对手已远,只剩她一人凭吊。 …… 胡乱用完午饭,俞宗翰瞧出俞眉远心不在焉,也没多留,挥手就让她离了沐善居。 时间早已过了巳时。 俞眉远一个人跑到园角的玉兰树下,树下只有满地残花。她错过了时间,也不知霍引有没有来。 不甘心地踢了两脚石子,她闷闷地坐到石凳上,盯着前方思忖着下一步要怎么走。 耳畔忽然传来阵沙沙作响的声音。 树上纷纷扬扬落下一阵花雨,洒了她满头满肩。 这时间没有风,怎会有落花? 俞眉远心一惊,抬了头。 玉兰树粗壮的枝杆上坐了个熟悉的人,这人正扯着根枝桠不断摇晃着。 “霍引!”俞眉远跳了起来。 晶亮的眼,森白的牙,霍引笑得灿烂。 “小丫头,你跟我说说,莫罗藏在哪里?” ☆、第18章 承诺 叶缝间的碎光斑驳,藏在树上的少年跳下时惹得枝叶婆娑,碎光摇曳如浪。 霍引今天换了身颜色。 黛蓝的衣,鸦青的裳,腰间束着苍色的绦子,衣裳皆为纯色,毫无织纹。他长发高束,无冠无帽,只扎着与腰间绦子同色的束带,脑后马尾似的长发便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晃动,英姿勃发,若是此刻他手里再拿柄剑,便活脱脱是茶馆评谈里描绘的少年侠士。 “你不是不相信我的话吗?”俞眉远一脚踏上石凳,个头便与他一般高。 他唇角一翘,目光落在她手上。 “小阿远,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俞眉远不解,疑惑地伸出两个拳头。 掌中的伤口已结痂,痂沿有些痒,她两手握成拳挠了挠伤口。 “别挠了,再挠要留疤。”霍引毫不客气地在她手腕上轻敲一下,又往她手里塞了只白瓷瓶,“回去叫人给你抹上,保管你的小手又白又嫩。” “哦。”俞眉远握了瓶子,瓷瓶温热,还带着他的体温,“谢谢。” “要谢我?那快把莫罗的下落说来。”少年挑了眉笑道。 她心里那点感激便烟消云散。 “不成,你还没答应我带我去抓他。” 霍引一抚额,想着这小丫头怎么就这么固执,又精明地骗不过去? “你先说,若是你说得有道理,我再考虑考虑。” 在园里大张旗鼓地搜查了几天,连角落里的鸡都搜出来了,偏偏就没有莫罗的影子,要不是那日他救小阿远时碰巧遇上了,只怕他也以为自己消息出错。只可恨那天对手又添了个功力更高的,他又要护她平安,根本无法出手。 如今俞府上下都因这事不痛快了,再这么下去,别说京兆尹的面子他们不卖,就是皇帝老儿出来恐怕也不顶用。 虽不知六岁的俞眉远能有什么见地,但这一筹莫展之刻他就是想起了她。 “那你跟我来,我们边走边说。”俞眉远从凳上跳下,小大人似的和他有商有量起来。 霍引只得跟上。 …… 时近正午,园里阳光灼热,雀鸟蟑鸣此起彼伏,大日头底头人踪稀少,园中诸人都躲到屋里避暑去了。俞眉远带着霍引往飞峦抱翠行去,一路上也没遇见什么人。 “俞家门第森严,不论外院内宅皆有护院并仆妇看守。夜里园门上锁,也有人值夜,且每隔半个时辰都有人巡视。外人若无名帖引荐,连大门都进不来。莫罗虽然功夫了得,要想悄无声息潜入怕是不可能。”俞眉远用手背抹了把脸颊的细汗,细细说道。 这话她没说全,俞府岂止是有护院,甚至还设了暗哨,可不像一般官宦人家。这事儿还是上辈子九王作乱,她为了帮助魏眠曦而打探出来的。俞宗翰暗地里还帮皇帝做些隐秘的事,至于是何事,她就不知了。 莫罗要想瞒过这些暗哨的耳目进入府里,基本不可能。 霍引武功高强,这几天在俞府行事自然也早已看出端倪,她没有明说,他便也不点透,只是他听她言下之意仿佛俞家只是外人,难免有些奇怪。 “俞家?”霍引疑道。 俞眉远没理会,仍自顾自说着。 “如今他既已进来,这几天你们在园里动静这么大,早就打草惊蛇。若我是他,恐怕这会已经躲出去了。” “不可能。皇甫大人早已派人守住贵府各个要道,再加上贵府那些好手,我们大张旗鼓的搜查,正是为了将他从暗处逼出,好趁他逃离时将他擒住。” 不知不觉间,霍引收了玩笑和轻视的心,正色起来。 “那么你们逼出他了吗?又或者是有他的踪迹了?” “没有。说来也怪,若这人真在贵府,我们搜了这么久也该有点进展,可他就跟石沉泥潭般,一点痕迹都没露出。”霍引说着,人绕过俞眉远,站到她的左侧。这条路凉荫处狭窄,站不下两个人,他便不动声色地将里面太阳晒不到的地方让给了她。 小丫头已经热得双颊通红了。 “这么搜都搜不着他,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在府里有个掩人耳目的身份;二是他有其他隐蔽的逃路。”俞眉远侧仰了头望他,“那日你我在叠石上遇到的女子,是俞府里的人。没什么比给莫罗安排个身份更安全的办法了。你以为他是潜入俞府的,可他若是光明正大进来的呢?” “俞府的人?你这么肯定?”霍引反问她。 “她身上有五灵香的味道。五灵香乃是我俞家祖上传下的调香秘方,只供俞家后宅女眷。在俞家除了太太姑娘之外,但凡有些脸面的丫头婆子,也会赏些五灵香,只不许外传。”俞眉远耐心解释后,方又续道,“你只需找我父亲向二姨娘把府里人口的花名册要来,仔细查点近三月来新增的仆役,兴许就有他的下落了。” 霍引闻言停了脚步,双手环胸戏谑道:“言之有理,我这就去仔细查点。俞四姑娘,多谢了。” 他笑着,丝毫不提先前与她约定的事。 俞眉远不恼,反笑了:“霍引,我既然敢告诉你这些,自然还留了后手,你不想听听这第二个可能吗?” 莫罗在俞府另有逃路。 就算他们找到他的行踪,并布下天罗地网,他也还是有办法逃走。 霍引只将笑脸一收,轻轻鼓起掌来。 “四姑娘冰雪聪明,不知这第二个可能是什么?” “你答应我的要求,我才告诉你。”俞眉远没那么好糊弄。 “带你去抓莫罗是不可能了。并非我不愿帮你,而是因为实在太危险。你年纪尚幼,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就算捉不到莫罗,我也不能拿你性命冒险。”霍引叹口气,直言不讳。 等看到她郁郁沉默的脸色,他忽又道:“小阿远,此事关系甚远,已非你所能想到那样简单。你想找的这个人与莫罗一丘之貉,又何尝不是我们想找的?这样吧,我答应你,若是我在追查过程中有此人消息,我便第一时间告诉你。” 俞眉远垂头细思片刻,作了让步。 “好。那就依你所言。对了,你查人口时若发现莫罗身份,记得往上查清引他入府之人是谁。” “顺藤摸瓜,我晓得。”霍引笑了,生平第一次,他被个六岁小女娃指挥办事,说出去云谷那些师兄弟怕要惊掉下巴。 “我每天老时间,老地点等你消息。”俞眉远伸出手。 “要拉勾么?”霍引翘起了小拇指,戏道。 “击掌为盟。”她五指并拢,将掌心竖对着他。 “呵……你这丫头!我真该带你去云谷见见我师父,她常言我少年老成,这要是见了你,恐怕该叫你妖孽了。”他笑归笑,倒是认认真真地与她击掌。 这是他平生第一诺,给了个六岁的孩子。 “走!”俞眉远得了承诺,脸上笑得灿烂,顾不得热便快步朝前。 “去哪?” “带你去第二个可能处。” …… 俞眉远说的第二个可能处,就是俞府飞峦抱翠这个青池。 他们站在了前次俞眉远攀上的那叠石之下。 “这池子引的是城中雁甲湖的活水。当初两府修葺时,在地下挖了渠道,连接两府并通往雁甲湖,方让湖水绕行两府。这座叠石山的下面就是渠道。”俞眉远指着池子拐角处解释道,“只要从这里潜下去,便能游到西园或离开俞府。” 上辈子,莫罗能不知不觉淫/辱了两园女子,她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地方可以让他自由进出两园而不被人察觉。 霍引闻言蹲到池边,将手探入水中,这地方的水流果然比其他处要湍急些,并且水都往叠石下涌去。 他思忖片刻忽问她:“要游出地下水渠,势必需要长久闭气方可。府外是雁甲街,这地下水渠很长,就算习武之人,也不可能一口气游那么久。小阿远,这恐怕不太可能。” 俞眉远被他问得一滞。 这问题,她倒真没想起来。 霍引就看到她的小脸顿皱,两道眉毛都要拧成结,笑唇也抿得死紧,一团烦恼的模样,忍不住“噗”一声笑了。 “我当你是无事不晓的女诸葛,原来你还有不知道的事啊?” 俞眉远瞪着他不说话。 “要解决这问题也不难,用猪脬即可。”霍引甩甩手上的水站起。 “猪脬是什么?”俞眉远不知。 霍引脸便起了坏笑,凑近了她一些方道:“猪脬就是……猪尿泡!洗净了以后灌了气带下水,要换气时吸上一口,就能在水底撑很久了。你要不要玩,改天我给你带一个进来?” “我不要!”俞眉远跳离他。 霍引如愿以偿在她脸上看到嫌恶非常的表情,他心情格外的好。 …… 与霍引说定以后,俞眉远心情松快不少,困扰她多日的噩梦没再出现,她睡得黑甜,眼下乌青便也淡去。 园子里没什么变化,倒是惠夫人带着二姨娘何氏与三姨娘丁氏忙了起来,连着两日都在前院藕香斋的抱厦里和一干管事的婆子议事,而前头的小厮护院仆役都被挨个儿叫到了秋旭厅里见管事,也不知在查些什么。 俞眉远便猜着是霍引向俞宗翰递了话,这是开始彻查府中人口了。 前面阵仗闹得颇大,后宅这里杜老太太心中难安,身上就不痛快了,这几天索性闭了门,免了所有人的礼。俞眉远不用去请安,乐得自在,每天都往园角的玉兰树那边跑,一呆能呆上大半天。 她等了两日,没有等到霍引的消息,却等来了另一件事。 二姨娘的陪房赵妈妈死了。 ☆、第19章 盟约 这天俞眉远仍没等到霍引,过了巳时她就回了容瘦院,用过午膳后小歇半个时辰,便被惠夫人遣来的小丫头吵醒。 俞宗翰从江南带回不少新布料,都交给惠夫人收着。惠夫人先拣了好的送给了老太太,又挑出了几匹花色鲜亮的料子预备让几个姑娘挑去裁几身夏衣。 这小丫头就是来请俞眉远去惠夫人的浣花院里挑料子的。 简单梳洗一番俞眉远便出了门。她如今怕热,早早换上了象牙色滚青边的交领半臂,搭一件雾罗小衫,清爽干净。 午后一场急雨刚过,阳光又盛,园子里热气腾腾的。花草被打落了不少,洒扫的仆妇还来不及收拾,便和着泥水浆在地上。 青娆撑着伞跟在她后面,替她遮阳。地面泥泞,脚步稍重一些便要溅起泥点,因而两人都走得极慢。 才过了浣花院的穿堂,俞眉远就听到有哭声传来。 那哭声呜呜咽咽的,还伴着低低的劝慰声,俞眉远不由将步子放得更缓。那厢浣花院上房的帘子被丫头挑起,里面走出几个人。当前一位,是个穿了雨过天青色缂金丝褙子的女人,纤腰细细不足一握,走起路来袅娜生姿。她梳着倭堕髻,发间戴着累丝发簪,额间是细细的珍珠抹额,杏眼棱唇,吊梢眉,妍丽精练,只是这时正拿了帕子低头抹着眼泪,杏眼泛红,又添几许委屈。 “月欣从小就在我跟前伺候的,如今就这么去了,我这心里难受啊。” 这边哭边走的人,正是二姨娘何妤纹。 “姨娘宽心,别哭坏了身子。赵妈妈那边,太太已经允了多赏一倍的银子,再打发人送她两身体面的衣裳,将她体面厚葬了便是。死者已矣,姨娘也莫太挂念。我送姨娘出去。”有人在她耳边温声宽尉着。 俞眉远在原地停了脚步,前方俞眉初已经挽着二姨娘走到院中。 “阿远。”俞眉初见了她一笑,颊上生了两个小酒窝,和俞眉远有五分相似。 “大姐。二姨娘。”俞眉远颌首,并不行礼。 “哟,原来是四姑娘。”二姨娘见到她,声调拔个尖,眼尾斜飞,“四姑娘可生了张伶俐的嘴皮,叫我们这些粗人佩服。我替姑娘备下衣裳原是好意,姑娘不领情就罢了,这到姑娘嘴里可都成了不忠不孝的人了,可怜我那月欣含冤而去,替我受了这一趟无妄之灾……” 俞眉远来俞府后只见过二姨娘两次,因都隔着好些人,她们没有过多交流。虽是如此,可俞眉远还是可以感觉到她的敌意。 说起这二姨娘,上辈子俞眉远初入府时还曾与她交好过一段时间。二姨娘对她似乎存了刻意讨好的心思,当时她年幼,难分忠奸,着实被当枪使了几次,后来渐渐看懂后宅阴私,也就慢慢疏远了。这辈子也一样,二姨娘打量着她小孩喜欢鲜亮,便备下华衣讨好,又让赵妈妈以蓝田碧玉害她为杜老太太所厌,这么一来她在后宅孤立无援,便只能投向这唯一一个释出“善意”的人。 后宅的事,上辈子她见多了。从俞府到魏家,挖空心思斗来争去,各色花样百出,她早都看腻了。 惠夫人自己不爱管事,就放权给了后院的人,二姨娘揽了大头的,便自觉总管了后院,又仗着自己年轻,且替俞宗翰生下了庶子俞章华,底气就硬起来,把自己当成了半个太太夫人。她哪里晓得孙嘉惠的手段,绵里藏针,能叫你吃了亏还要夸她一声贤良。 俞眉远垂了头盯着地面上的落花。 来日方长,她隔山观虎斗便是,若有人惹到她头上,她可也不会隐忍了,横竖最后要走,撕破脸……才有趣。 “姨娘快别说了。”俞眉初听二姨娘夹枪带棒越说越不像话,忙开口喝止,“夫人才刚被你哭得头疼,如今正歪着休息,你嚷得大声惊到她就不好了。我刚才来时见俞丙在找姨娘,怕父亲有事找你,姨娘还是快些去看看,莫误了大事。” 俞丙是俞宗翰跟前的长随。 二姨娘听罢立刻抹了泪,轻啍一声把腰一拧,快步朝院门走去。 俞眉初偷偷一笑,正在跟上送她,忽又转头,向俞眉远轻道:“你在这等等我。” 俞眉远瞧见她清丽容颜那抹熟稔的调皮,一瞬恍惚。 一世姻缘被毁,在家庵的青灯古佛下跪了十年,她何尝不苦? “阿远。”俞眉初送完二姨娘折身回来,“想什么呢?在日头下面发呆。” “在想大姐姐骗了二姨娘。父亲今天出门访客去了,俞丙怎会在家里。”俞眉远笑答。 “我要不那么说,她也不知要在这编派到几时。”俞眉远走到她身边,携了她的手一齐往屋里走去,“你来得晚,姐妹们都挑好料子回去了,我给你拣了两匹颜色素净的,也不知你爱不爱。” “姐姐的眼光,阿远岂有不爱的道理。”俞眉远歪了头甜甜一笑。 “就你嘴甜!”俞眉初闻言笑嗔道。 “姐姐,我刚才听你们说……赵妈妈死了?”俞眉远勾了勾颊边卷发,忽收笑问道。 俞眉初闻言脚步一顿,眉间浮起些迟疑来。 “罢了,你迟早也会知道这事儿,我告诉给你,倒比你从别处得知要好。二姨娘的陪房赵氏今早好好的忽然死了,说是因为旧患难愈,又积了伤在体内。所以二姨娘才刚冲你发了那么大脾气。” 赵氏自从三个月前在老太太那里讨了一顿板子又被逐出园子后,自觉没脸,她就借养伤为由一直躲在家里不肯见人。 “不能呀,我听人说赵妈妈的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她自觉愧对主子,无颜见人,这才避而不出。”俞眉远皱了眉,不解道。 “我先前也听人这么说的,可到底如何,谁又知道。好了,你心里有数就成了,莫再人前多提。” 二人行到门前,俞眉初叮嘱一声就不再提这话题,拉着俞眉远去寻布料。 …… 这一日夜里,园子格外寂静,俞眉远倒在床上赵氏的事。 上辈子,赵氏可没这么早死,她一直活到二姨娘被送进家庵,这辈子变数怎么来得这么快? 她左思右想,没有结果,也不知何时睡着,睁眼时天又已大亮。 杜老太太那里仍旧免了所有人的请安。俞眉远梳洗妥当,在自己屋里用过早饭,巳时未到就已经跑到了玉兰树下。 昨天下过雨,打落不少花,树下的香气要比平常更浓郁。 不知今天霍引会不会来? 俞眉远下意识就往树上看。 树上没人。 “找我?”含笑的声音忽从树后传出,霍引踏步而出,他今天早到一步,将小丫头失落的表情看得分明。 俞眉远眼一亮,跑到他跟前,直截了当地问道:“二姨娘的陪房赵氏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可知道?” “我是你们家管家吗?连后宅死个人也来问我?”霍引低了头,佯怒看她。 俞眉远被他堵了一句,便抿唇瞪他一眼,换了问题道:“你来这里,可是有那人的消息?” “是呀,不然我找你作甚?”霍引漫不经心答道,“你那二姨娘的陪房赵氏之死,和此事有莫大关联。” 话才落,他就看到眼前的小姑娘狠狠一吸气,胸口跟着起伏,怕是被他气到了,他便得意笑了。 俞眉远的气只有刹那,很快就消散,她不和他计较。 “你们找到莫罗的下落了,而赵氏是引莫罗进府的人?”她脑袋转得很快,眨眼想通其中关节。 赵氏的丈夫是府里负责采买的,常要与外界接触,采买之中猫腻甚多,少不得有人以利贿赂,他们不好直接找赵氏那口子,便都从赵氏这里开口,因而赵氏难免与外面的人接触,再加上她又是二姨娘跟前得势的老人,要想借院里采买仆役往府里塞个把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霍引指间拈了朵玉兰花转着,闻言回道:“聪明。我查过赵氏,她本人没什么疑点,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应该是受了这人的指使,她才将莫罗引入府中。可惜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赵氏当时受的棍伤并不致命,休养了三个月也该好了,如今不明不白死了……杀人灭口?”俞眉远顺着往下推断。 霍引猛地俯身凑到她眼前。俞眉远吓了一跳,怒道:“你干嘛?” “我们在谈死人!你怎么连一丁点的害怕都没有?” 俞眉远瞪着他平静道:“啊,我好怕。满意没?” “……”霍引觉得他们两的岁数反过来了,她才像那个不耐烦哄孩子而拿话敷衍了事的大人。 “既然是他杀,有没别的发现?”俞眉远又问。 “下手的人干净利落,用的柔劲,直接震碎她的五脏,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俞眉远目光黯了黯,线索又断了? 不,不对,还有莫罗。 她神色一振,抬头。 “我们今晚抓莫罗。”霍引猜到她的心思,不等她开口就出声了。 “今晚?你们在水渠那里设伏了?” 霍引点点头,正色道:“入夜了你可别再乱跑,尤其别去那地方!” 告诉她这些,是因为他承诺她只有一有消息便会告诉她,可不是为了她跑去添乱。 “知道了。”俞眉远也没打算去,她这条小命还要留着好好过日子。 “行了,要说的说完了,我该走了。”霍引满意地笑了,他手指一弹,指间那朵玉兰花便被弹入了她发间。 “明天早上我在这儿等你,不管你成没成功,都记得来告诉我一声。”俞眉远摸了摸发间的花,淡道。 “嗯。”他应了声,转身欲离。 俞眉远还是觉得不安心,莫罗狡诈多端,背后还有个功夫高深的人,霍引年少,遇到这样强劲的对手,只怕到时情况会很危险。 “等等。”心里想着,她不由自主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你晚上小心一点,平安为上。” 霍引盯着自己衣袖上的小手,心头一暖,脸上却露了个坏笑。 “怎么?小丫头你担心我?” 俞眉远倏地收回手,不理他。 “话说回来,我救了你两次,前几天还……抱了你。小丫头,你就不担心……以后要嫁给我这个山野粗人?”他双手环胸,戏谑道。树下碎光斑驳,像他瞳眸里动人的光芒。 霍引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说这么浮浪的话,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不过遇了这小丫头,他没来由就想逗她,看她发恼气愤亦或害羞失言的模样。 偏俞眉远只静静看他,倒把他看得脸发烫。 罢了罢了,遇上这么妖精似的小丫头,他认栽。 霍引一甩衣袖,不等她说话转身就要离去,后面的人却在这会开了口。 “你要敢娶,我就敢嫁!” “……”他转头,看到小姑娘笑得妖惑的脸。 明明是他在逗她,怎么又反过来了? 怔愣了片刻,他失笑道:“你这小丫头,真是……” “霍引,保重。明天在这里,我与你,不见不散。”小姑娘又缓缓抬了手。 轻风拂过,玉白的花瓣纷扬如雨,她的目光在这片花雨里认真而真挚。 霍引抬手。 击掌为盟,不见不散…… …… 是夜,东园忽然喧哗。 各院都将门户紧闭,无人敢踏出半步。 原本漆黑一片的夜幕中,忽有火光攒动,将园子南角的上空照得一片幽沉。静谧的园子里,金铁交鸣声隐约传来。 只闻得“哗啦”的水溅之音,两道人影从池中腾跃而起,在半空缠斗到一起。 “咻咻”几声石响,火光竟逐一熄灭,一切又恢复了漆黑。 俞府东园南角的院墙外面,早已暗中伏了许多人,在这里布下了天罗地网。 不多时,空中缠斗的两人一前一后朝外面飞去。 铮然一声脆响,金铁落地。 “殿下——”有人暗急一声,冲上前去。 ☆、第20章 八年 夜色沉如砚池,月隐星没。 俞府院墙外的青石大街空旷狭长,路口处拐进一道被火光笼着的细瘦人影,是更夫挑着灯,敲着竹梆子巡夜而来。 “咚——咚,咚……” 四更天了,要敲四下竹梆子,一长三短,可竹梆只起了三响就没了下文。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自俞府院墙后窜起,飞上了最近房舍的屋檐。更夫吓得哆嗦,再顾不上第四响,拎着灯笼转身就跑。 金铁交鸣的声音铮铮不断,还夹杂着隐约的低喝声,青石板路上忽然响起整齐而匆促的脚步声,火光晃动着从大街的数个角落中亮起。 京兆尹事先在这里安下的人手都已出动。 霍引踩着檐上青瓦,手中长剑挥出冷冽清光,剑法舞得密不透风,与对面还穿着俞府仆役衣裳的莫罗斗得正酣。高手过招,旁人毫无插手的地步,地上的人只能干瞪眼盯着。 约有半柱香时间,众人听得檐上青瓦发出几声脆响,霍引脚下瓦片尽碎,看似要从高处落下。对手得势,紧紧缠上,手中刀刃在火光下反射出重重锐光。 “死吧!” 莫罗得意喝了一声,全力击去,却忽见霍引脚底一震,他足底碎瓦如雀屏四散而飞。莫罗心不好,却已晚了。霍引那破绽只是引君入瓮的陷井,他被个十岁少年给骗了。 霍引不容他多想,趁他躲避碎瓦时跃起,剑花凌空轻挽,落下之时化作蛟龙出海,眨眼之间就将剑刃架到了莫罗颈间。 “困兽之斗。”他站到莫罗身前,神色漠然道。 黝黑的面容在夜色中只剩下霜雪似的光芒,没有笑容,不是俞眉远面前爱笑爱调侃的少年。 “小子,耐性倒挺好的,追了我这么久还不死心!”莫罗被剑架着脖子并不慌,嘲道。 霍引不回应他的挑衅,只朝地上的人使了眼色,而后又将目光警觉地望向了四周漆黑夜色。四周并无异常,他皱了眉头,伸手反剪莫罗的双手。 阴冷的气息似藏在夜色里的蛇,悄无声息地游来。 霍引只觉周身一冷,已察觉到危险。地上的人涌到屋檐下要接应他,霍引手上施力,正要将莫罗送到地上交给他们,夜空里却忽有流星火窜出,砸向了青石板路。 “快退开!”霍引急吼。 “轰——”地一声,火光乍起冲天,热浪四扑,地上的人被迫退离。 霍引咬牙,他抓着莫罗疾退数步。阴柔的劲力忽隔空袭来,直向霍引,他腾手御敌,挥手挡下那道古怪劲力,可电光火石之间,身侧幽影闪过,那人不知何时竟欺身而上,到了莫罗身边,挥掌而出。 她要救人? 不对…… 她要下杀手。 霍引心念闪过,强自转身到莫罗身前,强行扛下了这一掌。气血陡然翻腾,他隐约间听见一声轻笑,下一刻莫罗身体已软。 他心中一惊,那人趁他分心之际,掌风又至,他松开莫罗,勉力侧身,这掌便落在他胸口。 “铮——”他手中长剑落地,人跟着从屋檐之上落下。 茫茫夜色中,他只见那人脸上银亮的面具。 “殿下。”暗处有个人冲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急呼。 霍引瞪了来人一眼,拾了剑刚要站起,胸口处忽然一寒,体内经脉如有冰棱乍裂,寒意四散。他身形一晃,只能勉强撑剑半立。 “殿下。”身边的人想要扶他,却在接触到他手的时候脸色忽变,“殿下,您的病又发作了?” “我没事!”霍引咬紧牙,目光露出几许狰狞。 那人的内力太过阴柔,勾出了他的老毛病。 “殿下,我送你回宫吧。”身边的人还要扶他,却被他甩开,便只好劝道。 “我不回去。”霍引归剑入鞘,强忍体内几乎结冰的刺骨冷意站直身体。 四年的质子生活,六年的江湖浪迹,从他被送出宫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回不去了。 更何况回去了,明天……他无法兑现那个承诺。 玉兰树下,不见不散。不论成败,只问生死。 “殿下,身体要紧哪!”身边的人还在想着要用什么办法劝他回去,就见前面挺拔的背影晃了晃。 冰寒弥漫,世界就连一点暖度都不存在了。 “殿下——” …… 俞眉远彻夜难眠。 昨晚外面动静大得吓人,到了四更天时更是传出轰天巨响,将屋里的人全都惊醒。俞眉远便披衣趴到了窗边,看着窗外远空蹿动不安的火光,心里沉得像压了块重石。 而后不论周素馨和青娆怎么劝,她都不肯再回床上,只守在窗前,听着远处的动静又一点点小下去,火光也慢慢暗去。 这样的日子,让她想起前世京城的两场祸事,九王谋乱与五皇子纂位。那时候,夜也黑得幽沉,火光总会突然在院墙外亮起,各种凌乱尖锐的声响扰得人心难安。她也这么守在窗前,等魏眠曦回来,那时的她,心思纯粹,只记挂他一个人。 如今,这纯粹却已再难找回了。 俞眉远不知道自己几时趴在窗口睡着的,囫囵一觉惊醒时人已被抱到床上。 她迅速掀被下床,看了眼屋外的天色。 天光微明,离巳时还早。 她等不急就随便找了身衣裳换上,匆匆梳洗完毕就跑出院去。 园里只有雀鸟蝉鸣,昨晚的纷乱没留下半点痕迹,清晨洒扫的仆妇仍旧忙碌着,一切如常。 玉兰树下的落花终于被人扫走,风过时枝叶微动,又飘落几许花叶,似乎藏在树上的少年又悄悄摇了枝桠逗她笑。 她抬头,树上无人。 巳时未到,他还没来也不奇怪。 俞眉远安了安心,坐在石凳上等他。 她总觉得,他说了不见不散,就真的不散。 …… 入夜时分,院里的灯渐渐点起。玉兰树下落了一大片阴影。 “姑娘,该回去了。”青娆在俞眉远耳边轻声道。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这时却不敢表现出来,因为俞眉远今天不像往常那样随性。 俞眉远手里捏着两朵玉兰花,正放在鼻间细细嗅着,闻言转了头,将花夹在了青娆耳廊上。 青娆不明所以,摸着耳后的玉兰花愣愣看她。 “饿坏了吧?走吧,我们回去。”俞眉远拍拍手,笑着站起。青娆那点心思,她焉能不懂。 “姑娘,你不等了吗?”青娆只知她在等人,却不懂她在等谁。 “不等了。也不是非见不可的人。”俞眉远迈步往回走去。 她只是想确认他是否平安罢了。 不论成败,只问生死。 …… 翌日,俞眉远往俞章敏那里打听了消息。那夜兴师动众,一场厮斗,死了个贼人。 多余的,他便也不知了。 “霍引呢?”她问俞章敏。 “没听说,好像回云谷了。”说起霍引,俞章敏又露艳羡的目光。 “哦。”俞眉远懒懒地回应。 莫罗死了,霍引走了,所有线索尽断。 衣袖下的小手缓缓攥起,俞眉远开始厌恶无能为力的感觉。 少年不再回来,她依旧每日到玉兰树下坐着。 像个习惯,也只是习惯。 …… 入夏天气越发热了,园里姑娘们的衣裳换成薄纱轻罗,似蝴蝶般轻盈。 昼长夜短,杜老太太身体渐安,园里的姑娘又总要聚到她屋里去,吱吱喳喳闹腾一番。 “大姐姐,昨天我听我舅妈同母亲闲谈,说是二皇子殿下回来了。”三姑娘俞眉安拉了俞眉初的手坐到屋外廊上咬起耳朵。她母亲惠夫人娘家是国公府,向来都有许多宫里的小道消息,这常让她在一众姐妹间主导话语权。 “二皇子?”俞眉初初时不解,略一回忆就想起了这位二皇子,“你说的可是一出生就因体弱多病被抱出宫外,长居别院养病的那位?” “嗯。”俞眉安得意地点头,“听我舅妈说,二殿下一回来,皇上就拟旨要给他封王。” “封王?我可记得他年纪不大呀。”俞眉初惊奇地道。 “我还听说……他生得可好了……不知和魏哥哥比起来差多远?”俞眉安眼珠一转,脸上忽浮起几缕红晕。 “你怎知是差呢?难道就不许是更好?”俞眉初打趣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年纪小小就谈论这些,仔细我告诉夫人去。” 俞眉初忙抱了她的手臂讨饶:“好姐姐,别,我不说了。这外头怪热的,我们回屋吧。” 二人走后,俞眉远方从拐角处走出。 关于大安朝惠文帝的第二子,她有些印象。 二皇子霍铮,字安隐,与太子霍汶同为惠文帝元妻崔元梅所出。 他在出生之时便被还未登基的惠文帝送出宫,十岁方回,并立刻获封晋王,是惠文帝在位期间最早封王的人。 惠文帝在位期间,霍铮不涉朝政,不争权势,虽是帝后最宠爱的儿子,却人如其字,安隐于府,直至其兄霍汶登基为帝,他方崭露锋芒。 平定新王登基之时的五王之乱、辅佐其兄实行新政、剪除前朝钱相党羽、治理京畿水系,他为大安朝殚精竭虑,从无私心。 她唯一一次见他,就在他的丧礼之上。 他画过幅画,墨山远阳,孤雁绕林,一人一剑,扬风策马,冲入林间。 那时她困于将军府的后宅,终日游戈于争宠夺利的小伎俩之间,又兼身染奇毒,一见此画便由然生出敬仰之意。 也正因为这幅画,她才清楚明白今生她所要追求的东西是什么。 可惜这样磊落之人,却薨于永乐八年,年仅三十岁,英年早逝。 当时的皇帝,其兄霍汶在他灵前扶棺恸哭不已,后赐其谥号“文正”。 而除了一个谥号外,他再也赐不了更多的东西。 因为这位晋王殿下无后。 他终生未娶。 …… 昭煜殿后的花园里,也种了棵不知多少年的玉兰树。树上的玉兰开得正盛,风一吹便幽香四散。 树下安了张铺着大毛褥子的罗汉榻。时值近夏,天气渐热,这大毛褥子在阳光显得厚重沉闷,可榻上斜倚着的人却丝毫不觉闷热。 漆黑长发未束,披爻垂落,遮去他半张脸。他闭着眼懒懒歪着,腰下还盖了张薄被,身上披件莲青的鹤氅,宽大的衣袖垂在榻侧。 “殿下——”远远的,尖细声音传来。 他直起身子睁了眸。长发被扫到脸颊两侧,露出一双含墨点漆的眼眸,瞳中明光如长穹碎星,盛放满天璀璨,让人无端沦陷。这是张难以言绘的脸庞,棱角分明,俊美无边,唇线硬朗,鼻梁挺直,本当是极为英挺的男儿之相,然而……苍白皮肤与浅淡透明的唇色,又在这硬朗上添了矛盾的病态。 来人跑得匆忙,到榻前时脚不慎踢到了一物。 “咚……”空去的酒坛骨碌碌滚了老远。 “殿下,您又偷偷喝酒?” “小左,你好罗唆!”他掀了被,从榻上下地,“连酒都不让我喝了,这日子还有什么乐子?” “这不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小左忙将榻尾的一件披风拿起展开。 “区区一坛酒,要不了我的命!”他淡道。 “唉,殿下,云谷的人来接您回去了。”小左追上去,将披风给他披上。 这趟他的病发作得厉害,宫中御医竟束手无策,他只能回云谷。 “知道了。”他一拂手,将背上的披风拂开。 有件东西跟着他的动作从袖间轻飘飘落下。 他眼神微怔,俯身拾起素青的绢帕,脑中忽闪过小白兰似的女孩。 他这人生平不喜承诺,唯独给了她一个不大不小的承诺,可到头来……他还是食言了。 固执的姑娘,不知道是否还在树下等他。 玉兰树下,不见不散。 呵…… 不见……不散…… …… 是年,大安朝发生两件大事。 二皇子霍铮回宫,即刻获封晋王,成为当朝第一个封王的皇子。 西疆狄蛮自漠北进犯,靖国候魏定怀以十万魏家军迎战二十万狄蛮大军。 战事吃紧,朝野上下皆惶。 俞眉远知道这场战前后近八年,魏家军才将狄蛮尽数赶出漠北,保住了大安朝。 自此,魏家军声名远播,威名赫赫。 所谓的赤胆忠魂,也由此而来。 早已知道结局的事,她无暇顾及,也无力顾及。慈悲骨的线索全断,她只能另作打算。 若再逢险境,她不愿自己仍像那夜一般,无能为力。 手中有力,方有可为。 为此,她暂抛一切—— 全心修练《归海经》。 …… 第五年,魏家军与狄蛮在嘉潼关浴血奋战,靖国候魏定怀战死。其子魏眠曦领兵三千偷袭敌营,怒斩敌将头颅,随后他接下帅印,领军与狄蛮誓死交战。 一战成名,魏家的赤袍小将扬名天下——赤胆之心,忠魂之后。 同年,云谷霍引以一人之力,在北边大破萨乌摆下的乾坤战阵,击败萨乌第一高手,又以云谷之名领着近千江湖儿郎闯入萨乌大营,烧毁粮草辎重,逼得萨乌不战而退,解了大安朝腹背受敌的燃眉之急。 至此,云谷霍引,名动天下。 剑落九霄,无人知君来。 一诺,八年。 玉兰树下,不见不散。 相逢何期? ☆、第21章 豆蔻 承和八年,狄蛮被尽数驱逐到了漠北喀斯河以西的荒原上。前后八年的苦战,大安朝终于迎来最盛大的捷报。魏家军班师回朝,大安朝万民同庆,惠文帝大喜之际宣布大赦天下,整个兆京陷入狂欢。 此前因战事艰难,国库吃紧,上至宫中贵人,下至贩夫走足,都不敢大肆宴请作乐,如今都敞了怀的乐。宫里论功行赏,庆典不断;宫外夜夜笙歌,狂饮未眠,这样的狂欢持续了一个夏天才渐渐淡去。 岁月无声,年年花似,年年人非。 俞府的总角小儿已长至豆蔻年华。 兆京九月,夏尽秋初,天还未冷,带着夏日的后劲,热得又闷又燥。俞府东园的花已换成了菊,各种颜色斗彩似的在园子里争相盛开,纵是秋日叶黄,也未显半点萧瑟。 暖意阁外的小园里种了几株桂树,桂香绵绵,青娆带着两个小丫头正站在树下扯了大花床单打桂花,预备摘净了或腌成蜜或晒成干,喝粥泡茶里往里头扔一些,再寡淡的东西都香甜起来。 俞眉远嗜甜,喜花香,总变着花样折腾吃的。 “大清早的就忙上了?又是四姑娘的主意吧?”温润如玉的声音从穿堂处传来,一道纤细玲珑的身影从纱橱后缓缓清晰。 “薇姑娘来了。”青娆闻言停了手上动作,上前福身笑答,“可不就是我们家姑娘的主意。” 五年前俞眉远一出孝,惠夫人就让她搬到了前头的暖意阁,说是孝期过了,一个姑娘家也不好离群寡居,还是搬近些好,因而俞眉远如今已和俞眉初一起住在暖意阁里。 “你也别赖她,打量我不知道你们主仆两人一个脾性,她是那主谋,你就是第一个帮凶!”于兮薇捂唇笑了,拿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有些日子不见,青娆你漂亮了。” 于兮薇年纪渐大,去年杜老太太作主给订下门亲事后,她就不好老出门,因而已在许久没见过她们。时间隔久了,这么猛一见,那变化便格外明显,看得她暗暗称奇。 青娆身上穿着半旧的素色比甲,下面系了条秋香色的裙子,腰间扎着藕荷色汗巾,颜色并不鲜亮,头上挽着双螺,发间只戴了家常的绒花。她也不爱脂粉,素着张脸,一身的寻常打扮,但恰是这寻常的打扮还掩不住她身上那股妩媚,才叫人惊讶。 飞勾的丹凤眼,樱桃似的小菱唇,笑里带着天生痴憨,眼里含着脉脉情意,行动间就像要勾人似的。从前貌不惊人的小丫头长开来,竟出落得妩媚异常,难怪这几年俞眉远不怎么使唤她出院门办事,这样的品貌别说是丫头,就是搁在千金小姐身上,都容易招来祸事。 “薇姑娘又拿人取笑。”青娆被她看得臊了,笨拙地嗔了句。 “你们四姑娘呢,可起了没有?昨天老太太下了令不许迟,谁晚了就罚酒,你家姑娘可别又晚了。”于兮薇收了目光,说回正事。 她话音才落,暖意阁东厢房的竹帘就被挑开。 “薇姐姐不厚道,又在后头编排我。”人影未现,俏音先出。 和着笑意的声音如九月雪花梨,汁足甜脆,咬上一口能润口舌心肺,从耳朵就先甜到心里去。于兮薇光听这声音,还没来得及看清人,那人就拔腿小跑到她跟前,甜甜又叫了她一声“姐姐”。 于兮薇只觉眼前一亮,院里所有颜色似都成了陪衬。 倒不是眼前这人有什么倾城之美,但就是莫名让人觉得鲜活明亮。 细看去,豆蔻年华的少女,穿了件穿花蛱蝶的嫣红香云绫袄,下面搭了条八幅彩雀戏樱的宝蓝马面裙,那蝴蝶和彩雀似乎要跟着她的动作从衣上跃飞而出,灵动十分。她头发斜挽作堕马髻,髻间簪着两只掐丝蝶钿,轻巧讨喜。 这一身鲜艳颜色,寻常人穿了只怕要被压过去,偏她俏生生往人眼前一站,就像是花蕊间停的蝶,谁都抢不过谁的鲜艳,蝶有花方艳,花有蝶方活,美得恰到好处。 “你这丫头,又长高了,更漂亮了。”于兮薇拉着她转了一圈,方道。 半年没见,原本才到她耳根的姑娘已经和她一般高了,腰枝纤纤,脖颈似玉,已有浑然天成的娇憨韵味,再看她目似寒星,眉似远山,又有些旁人没有的英气,那笑唇一勾,便让人不由自主想跟着笑。 “快走吧,薇姐姐。”俞眉远笑嘻嘻地接下夸,携了她的手往外走去。 “哟,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也怕晚去了要罚酒?”于兮薇稀罕道。 “嘁。谁怕罚的那点酒。俞眉安的笄礼,我看她最好我别去,哼,我偏不如她意。”俞眉完眉梢一挑,朝天翻了个眼。 “你啊,越大越不安分,好歹收敛些吧。知道外头怎么说你吗?”于兮薇倦怒嗔道。 “管他们怎么说我,我自个儿活得舒坦,乐得自在就成了,旁人与我何干?” 俞眉远漫不经心回答。 旁人如何说,她当然知道。 可那又怎样? 她不在乎。 …… 俞府有个四姑娘,诨号“四霸王”。 这两年俞府的姑娘渐大,惠夫人开始带着她们外出赴宴,参加贵人圈里的一些往来应酬,俞府的姑娘名声也渐渐出去了。大姑娘眉初温柔聪颖,三姑娘眉安标致伶俐,六姑娘眉婷天真可爱,唯独这四姑娘眉远……美则美矣,却输在了人品。 刁蛮任性,张狂无礼。 那是园里园外诸人给她的评价。 上辈子她的脾气也没见好多少,但到底知道克制隐忍,因有顾虑,也以为女人就要遁规蹈矩,她狂也狂不起来,落个半调子,刁蛮任性的评价一个没少,她却活得极不痛快。 现在好了,她没有顾忌,这八年在园子里活得那叫一个恣意。 府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四霸王虽然上头没有生母给撑着,但谁要敢惹了她,那就是捅了马蜂窝,她能把人蜇得脸面全无。她也不与人来那套弯弯绕绕的,就是直来越去的闹,这园里被规矩教化的人就像是秀才遇到了兵,便是有礼也让她闹成没理。 偏偏这四霸王明明这么个脾性,杜老太太和惠夫人却对她青睐有加,生生把她宠得无法无天起来。老太太倒罢了,怜她母亲早逝,又感念昔年言娘,老人家对她好些也正常,但那惠夫人可就不同了。惠夫人素来以贤名著称,不止将后宅治理妥当,更善待一众庶子女,嫡庶这碗水端平,极得孩子们敬重。 而俞眉远就是这么多孩子里最讨她喜欢的一个,有时候甚至越过了她亲生的三姑娘俞眉安。府里偶有什么稀罕的好东西,她都紧着这四姑娘,吃穿用度无一不好,外人都道惠夫人心善,与这四霸王结了母女缘,虽不是她肚里出来的,却胜似亲母女。 好吗? 当然好! 所谓捧杀,便是捧得越高,他日摔下时就跌得越痛,而要依赖她与俞府之处就更多,她拿捏起来就越容易。 说穿了,她所有的“好”,都在为自己的儿女铺路。 今天给的十倍好,明日就要拿百倍还上,还要让人心甘情愿。 所有的勾心斗角,都敌不过“愚心”二字。 俞眉远如何不懂。 上辈子不就这般,她利用了俞眉初与俞眉婷的婚事,又毁掉了俞章华,还博了贤名,全了孝义。 而她俞眉远,则是条漏网的鱼,因为变数太多。 这辈子,惠夫人依然如故,俞眉远泰然受之。 借着这招“捧”,她也好好享受几年,至于“杀”?那得看她们有没那本事了。 …… 俞眉安的笄礼在芳草堂。老太太、俞宗翰与惠夫人早已端坐堂上,正宾是荣国公府的长媳,二品诰命,惠夫人的嫂嫂柳氏,其余的司赞执事等诸人也已准备妥当,堂下齐齐坐了观礼的众宾,皆是各府女眷和年轻姑娘。 “诶,你们家那四霸王,还没来?”见笄礼还没开始,端坐在堂下右首第二位的娇客忽掩了唇,朝旁边女子低语。这少女年约十五,生得清秀标致,穿了身海棠红的袄裙,十分动人。 她身边陪坐的人就是俞眉初。俞眉初闻言拿眼扫了扫堂上众人,果然没见到俞眉远。 她正要回答,门口处忽然跑进来两个人,一人嫣红,一人雪青,倒把这天地间的娇俏与清雅都占全了。 “来了。”俞眉初便低低笑了声,朝外头呶呶嘴。 那人便转头望去,眼里划过些惊讶,不由多打量了她几眼。 俞眉远还是来晚了一些,便悄悄和于兮薇坐到了最角落里。 堂上俞眉安早已跪在席间,穿了身素色大袖礼服,她细眉檀口,与惠夫人一样温婉迷人,只是此时努力装出庄重沉稳的模样,青涩的脸庞上便有些过度的认真。 稍顷,笄礼开始,繁礼甚多,看得俞眉远频频打哈欠。 好容易等到礼毕,俞眉安绾了发,簪了支成色极佳的上好翡翠如意簪,婷婷袅袅地过来向众人见礼,众宾逐一道贺,送上贺礼。 正行到俞眉远旁边的于兮薇时,堂外忽急匆匆进来个小丫头,跑到她身边附耳一语,俞眉远脸色顿沉。 俞眉安与于兮薇见完礼,才要向俞眉远行记,俞眉远却往她怀里塞了个荷包,道了声:“自家姐妹就别多礼了,三姐姐,恭喜及笄。” 话音才落,她人就一溜烟跑走了。 俞眉安一看,那荷包模样熟悉,似乎是上月各屋发下来装了香艾熏蚊用的东西,便气了个倒卯。 “噗。”俞眉初旁边那少女不由笑出声来,“你这四妹妹一直都这么无礼吗?” “四妹妹天性率真而已,让月儿见笑了。”俞眉初只好无奈摇摇头,替俞眉远开解。 “别解释了。”那少女摆摆手,不屑地抿抿唇,似自语了一句,“不过生得好些,不知看上她什么了,非让我过来。” “什么?”俞眉初闻言不解。 她却又换了话头:“你们过两日得闲吗?我哥哥说你家二公子约了他来你们园里玩耍,要带我一道来。” “你来了,就是没闲也要偷出闲来。” 俞眉初笑着恭维。 魏枕月,靖国候府的嫡长女。 如今魏家军大胜回朝,魏家圣眷在身,正是鲜花着锦的时候,魏家这对儿女身价倍增,尤其是她那哥哥,更是炙手可热。 …… 笄礼完毕已近午时,太阳毒辣,俞眉远在园里绷着脸走得飞快,旁边跟的榴烟心里就七上八下地难安。 四姑娘其实不难侍候,只要顺着她的心意,她对身边人向来很好,哪怕是进不了她心的几个丫头,她也没亏待过。 但是她发起怒来,就真叫人害怕了。 比如现在。 “快到了没有?”俞眉远走了许久,不耐烦开口。 “快了快了,就在前头。”榴烟忙道。 俞眉远闻言又加快了脚步,没两步果然走到瑜园,远远就看到跪在地上的周素馨和青娆。 俏生生的脸便更沉了,叫榴烟想起了夏天阵雨来前的天。 ☆、第22章 巴掌 瑜园靠近外院,是府里管事们日常议事回话的地方,旁边就是库房。二姨娘如今管着园子,每天早上都在这里点卯。园里并无花树,只安了叠石并一缸石荷。日头毒辣,晒得地面滚烫,院里跪的人头上无遮拦,已被烈阳烤得满脸通红。二姨娘翘着脚坐在抱厦外游廊的扶栏上,拿着帕子不耐烦地拭着额上的汗,钱宝儿站在廊下,柳眉倒竖,嘴皮子咂巴着不停说话,两个小丫头站在后头,拿罗扇卖命给两人扇着。 离得远,榴烟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只能跟紧了俞眉远,附耳悄声道:“头油面脂用完了,屋里缺人使唤,周妈妈就让青娆来取。谁知半道上青娆撞见二老爷,二老爷动了心思,偏巧又被二夫人给看到了。” 榴烟听不清,俞眉远却听得分明,看得清楚。修练《归海经》八年,别的不敢说,耳聪目明这一点,她已强出寻常人数十倍。 “不要脸的小娼妇,下作的贱婢,见了爷们就贴上去,是几辈了没见过男人?想着攀龙附凤,飞上枝头?也不看看你那德性,勾栏院里的狐媚子模样,打量别人不知你的底细,呸!”钱宝儿说个不停,照着青娆啐了一口。 榴烟背上忽窜起些寒意,她见着俞眉远脸上勾了个笑。 跟了她八年,榴烟知道那笑意味着什么。她不轻易动怒,平常里姐妹间也常有些龌蹉,也时不时有人欺她无母,小打小闹的斗法不少,她遇上了撕破脸闹一闹,那都不是真动肝火。 俞眉远发怒时,是笑的。八年里榴烟就见过一次,因为兰清。 …… 榴烟还记得那事。 兰清与她一起进四姑娘的屋,如果还在,就和她一样再两个月便能放出去许人了,可兰清前年就被打发走了,背了个私通外男、教坏幼主的罪名,打了二十板子,遣出西园,去年还听说她过得凄苦,今年连消息都没有了。 榴烟虽不确定那来龙去脉,却也知道这必定与那年周素馨被疑偷盗之事有关。 周素馨是四姑娘跟前第一个老人,园子里的主子没少打算过,想趁着四姑娘年幼,把周素馨给弄出园,好换了自己的人顶上调/教四姑娘,不过次次都落了空。周素馨行事稳重妥贴,要寻错处本来就难,那年不知怎地弄出件库房失窃案来。 库里丢了件要紧的值钱物件,瑜园管金银器皿的刘妈非说那天只周素馨一人到过库房,走的时候偷偷摸摸地藏了东西,描得有声有色。二姨娘回了夫人后,将周素馨关进柴房,又领着刘妈带了人浩浩荡荡进了四姑娘屋里要搜。 最后自然没有搜出赃物,闹得二姨娘和刘妈灰头土脸,这也就罢了,过了两日失盗的东西被衙役从外头的当铺里找到,一问方知是刘妈家的男人拿去典当了银两。这一来刘妈监守自盗还栽赃嫁祸,立时就被送官查办,二姨娘也落个没脸,用错人不说,还攀咬起自家人来,被四姑娘告到老太太面前,狠一顿骂。 这事过了没一个月,就又出了兰清的事。兰清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居,很是要好,早就悄悄定了终生,两人常传信私会,互赠信物。结果有天夜里,教管妈妈怒冲冲进院抄了兰清的屋,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书信礼物。 兰清那些东西收得很隐秘,就是她们交好多年,榴烟也不曾知道她收在哪里,教管妈妈却不费吹灰之力就翻了出来。榴烟着实心惊,再联想上个月曾见兰清鬼鬼祟祟往周素馨床底下塞东西,还有这两件事发生时,四姑娘那一脸平静的笑,她几乎瞬间想通其中关节。 那时她才知道,这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没逃过四姑娘的眼睛。外人常云四姑娘顽劣,是个蠢的,要她说,四姑娘精明厉害得简直让人害怕。 …… “青娆被二夫人带到了瑜园里,恰好大姑娘房里来领东西的桃华看到,她就悄悄地过来告诉了周妈妈。周妈妈就命我去寻姑娘,她自己则亲自来了瑜园。”榴烟一边简明扼要地说着来龙去脉,一边偷眼看四姑娘的脸色。 这小菩萨总笑吟吟的,得了好吃好玩的从来不藏,都是屋里丫环婆子同享,她手里银钱虽不多,但赏赐的玩物可也不少,只要安分守己当差,虽进不了她的心,她却也不亏待人。比如她,兰清走后她就升了一等丫头,比青娆高出一头,虽然四姑娘贴身的体己事还是轮不上她,但到底她的脸面和好处都有了,出了园要许人家腰杆子都硬。 她不像兰清,喝了两家茶,两头讨好,为了点蝇头小利背地里卖主。安安稳稳地侍候好了,出去寻门好亲事过踏实日子才好。 不过榴烟也羡慕能进她心的人,跟着这样的主子也是福气吧。 四姑娘护短,别说是青娆这三个从小跟到大的人,就是她屋里旁人犯错,她也不许外人轻易责罚,更何况今天是她的身边人。 如此想着,榴烟更忐忑了。 这次又不知道要怎么发作? “你在这里候着就行。”俞眉远吩咐一声,人已径直往园里走去。 俞家二房的俞宗耀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那就是个色/欲熏心的老淫/虫,自己房里的丫头一个没放过,整日里眼睛还盯着外头的,偏生又娶了个极厉害的老婆钱宝儿。这钱宝儿不仅将银钱管得死死,但凡屋里有人入了俞宗耀的眼就要打要杀。可怜那些丫头,受了屈哭诉无门就罢了,还被钱宝儿磋磨到死。 这事上辈子也发生过,后是她找了老太太,青娆又以死明志才压了过去,如今她以为藏着青娆便能躲过,却不知该来的始终还是要来,换个方式罢了。 命运这玩竟儿,着实难料。 …… 青娆直挺挺跪在地上,眼眶通红却也不哭,咬了牙受着,有些硬气。钱宝儿啐了她一口,竟被她闪身躲了过去,心里那火烧得更旺,扬了手就要冲下去给她耳光,却被后头的二姨娘拉住了手腕。 “二夫人何必亲自动手,下面日头毒晒得慌,仔细着了暑气。”二姨娘拿腔捏调地开了口。 对着钱宝儿说完,她又朝周素馨开口。 “周氏,你给我掌她的嘴。” “二姨娘,是奴婢管教无方,奴婢愿意替她受罚。”周素馨闻言忙俯了身求道。 “你当然要罚,只是这不长眼的丫头冲撞了二夫人,你这做管事妈妈的难道不该教管教管?”二姨娘眼色一厉,声音拔了尖。自从八年前赵氏的事情后,她和俞眉远的仇就结下了,这八年里没少变着法子挑事,奈何每每都没从那霸王手里讨到好去,这好不容易抓到了错处,她怎不借题发挥,先拿眼前这两人开刀。 “周妈妈,是青娆的错,您教管青娆也是对的。”青娆拽着周素馨的手要她起来,嘴里附和着二姨娘,心里想着自己忍气吞声挨了这顿打,把事情揭过,不让周素馨受苦,也不去为难四姑娘。 “叫你掌她的嘴!你耳聋了?”钱宝儿等得不耐烦了,厉喝起来。 周素馨迫不得已把心一狠,跪着侧了身面向青娆,扬手就朝青娆颊上挥去。 她手掌连挥三下,力道并不大。到底也是从小看大的孩子,她下不去重手。 青娆闭了坦然受了这三掌,哼也没哼。 只听到“啪,啪,啪”的掌声响了六下,周素馨每挥一掌,后头就跟着又响一声。 这三掌打完,青娆还没开口,钱宝儿先杀猪似的叫了起来。 “啊——” 众人齐齐望去,就见钱宝儿捂了双颊,圆瞪着眼惊恐地四下察望。 “怎么了,二夫人?”二姨娘莫名其妙,便问道。 “谁?谁打我?”钱宝儿缓缓放下手,双颊已红肿,唇角也破了皮,沁出血丝,看上去倒比青娆更像被人打了几巴掌。 二姨娘看得一愣。 她们身边除了两个在后头扇风的丫头,哪还有别人,就算是有……才刚也没见着有人打她耳光,那钱宝儿脸上这伤从何而来? 二姨娘下意识又看了院子,院里就隔得老远站了十来个女孩子,都是牙婆带进来等着她挑进府做丫头的,除此之外就再无他人……不,还有一个人。 远远走来的俞眉远。 二姨娘见了她,旧恨上心,也不管钱宝儿,发狠地吩咐:“继续掌嘴,我让你们停了吗?” 周素馨只能扬手,继续往青娆脸上挥去。 又是几声掌响。 “啊——”这回轮到二姨娘尖叫出声。 周素馨吓得手一停。 “你们两这是冲撞了二夫人和二姨娘?该!继续打。”俞眉远已走到她二人面前,居高临下站着,拧眉怒道。 “别打了!”周素馨还没动作,廊下的二姨娘已惊恐道。 俞眉远疑惑转了头,看到脸颊肿成猪头的二姨娘。 她自己也是一愣,袖里的手悄悄握紧。 《归海经》的力量,果然霸道,隔空就能挥出风劲,只是她还……控制不好。 “别……别别打了。”二姨娘紧紧抓了钱宝儿的手一起往后退去。 “哟,姨娘和二婶子怎么也打上了?大热天的,这是被魇到了?”俞眉远捂了嘴惊道,天真不知事的模样。 “魇……这园里以前是不是有个被冤枉的丫头……撞缸死了?”钱宝儿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二夫人。”二姨娘还有点理智,忙喝止了钱宝儿,只是她脸肿着,出口的声音像塞了颗鸡蛋含糊不清,“天热,别呆在这里,去我屋里吧。快走快走。” 她说着,还偷偷合什双手在胸口拜了拜,才又捂了脸,也不等钱宝儿,让丫头扶了自己就往园外走去,竟吓得把俞眉远几人与远处廊下等候挑选的丫头给丢在园里。 俞眉远看着两人慌忙离去的背景,嘴角一翘,转眼落下,低了头沉道:“还跪着做什么,赶紧起来跟我回去!” “谢,谢姑娘。”青娆站起,跪得久了腿脚全麻,她晃了晃,被周素馨扶住。 “我也没做什么,你运气好,有神仙帮忙。”俞眉远又笑起,拿手指抬了她下巴仔细看她脸上的伤,“还好,周妈妈下手不重,回去叫金歌煮两鸡蛋敷了,还是个大美人。” “姑娘就是我的神仙。”青娆摸摸脸,只有些痒,不痛。 “这丫头,学会奉承了。”俞眉远打趣一声,转身迈步先行。 前头廊下的牙婆正带着丫头鱼贯出园,去寻二姨娘。俞眉远走去时,正看到最后一个丫头侧头望来。目光不期然撞在一起,那丫头很快低头。 垂下的眼眸里,闪过些许异光。 ☆、第23章 无双 转眼笄礼已过去数日,大安朝女子及笄后便可成亲。俞眉安在府里行三,上头两个姐姐。大姑娘俞眉初两年前已经定了亲事,惠夫人亲自挑的,肃建伯府庶出的二公子;二姑娘是二房的嫡女,去年经采选入宫,如今是个小小的贵人;三姑娘是长房嫡女,及笄前来问的人家便多,如今满十五,京里凡家世相当又有适龄儿孙的人家无不将目光瞅准了俞府,俞眉安是惠夫人的亲女儿,虽说惠夫人一碗水端平,但在自己女儿的婚事上头,还是显出了十二万的谨慎,真叫作千挑万选。 再往下,便是四姑娘俞眉远,她年十四,差一岁便要及笄,惠夫人替俞眉安择亲时,暗中也在替她相看盘算了,只是人家一听“四霸王”的名字,便都偃旗息鼓。 这门亲恐不好寻。 俞眉远自己明白,却没放在心上。 “那日你把阿安气得不轻,这跳脱的脾性,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再一年也要及笄的人了。”于兮薇坐在她屋里吃茶,看着俞眉远不安分的模样,忍不住开口。 俞眉远正张了双臂让青娆替她更衣,脸上的表情却没闲着,对着镜子一通挤眉弄眼,闻言捂住了双耳:“老生常谈,薇姐姐你别说了。” “死不悔改,以后有你哭的!”于兮薇见状无奈摇头。 “约好了今天去靶场玩儿,我再陪你去家学里找宋先生,你可别扫我兴。”俞眉远一边说着,一边穿妥衣服,迈着官步走到她跟前,“小娘子,快跟我去吧。” 她今日要练骑射,因而身上穿了套改良过的胡服。 织金莲纹的木槿紫齐膝大翻领褂子,脚上蹬了双羊皮小靴,腰间束着缀了银铃的革带,头发挽着侧堕的小髻,余发编着长辫垂到胸前,髻上戴了朵洒金绢花,露着光洁的额头,英姿飒爽。 女儿家的纤柔被掩去,长身玉立的模样竟真有些男儿英姿,神采飞扬。 “又胡闹,哪学来的这些浮言浪语!”于兮薇“砰”一声搁下了茶碗,沉了脸。 话才落,她就被俞眉远牵着手跑了。 一个月也就能摸弓拉弦两天,俞眉远可珍惜得很。 …… 大安朝是马背上得的天下,民风相较前朝开化不少,女子亦能学习骑射。这运动尤其在京城的贵人圈中风靡,因而骑射早已是各府儿女必学之术。 俞府的姑娘自六岁起便要进入家学启蒙,修德言容功,学习各种技艺,到及笄时方止。 这骑射课便是其中一项,也是俞眉远的最爱。 别的功课她能混能糊的通通都敷衍,唯独这骑射课,她从未落下过。 俞府外院有个演武场,设了靶场和小马场,供府里爷们习艺,每月只让后宅女眷玩耍两天。演武场无遮拦,姑娘们都不喜欢,因此每到这日,这地方就基本上是俞眉远的天下。 虽然比起她记忆里将军府上的演武场,这里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但俞眉远还是爱。 “姐姐在这里看着,我给你露一手。”俞眉远知道于兮薇不喜欢这些,就让她在边上的凉棚里坐着。 “去吧。”于兮薇懒懒歪在竹椅里,挥手让她自去玩耍。 俞眉远背了箭壶,取了弓,一路小跑到了靶场上。靶场尽处并列着三个厚牛皮靶子,正中各有五寸大的红心,俞眉远挑了最外侧的靶子,人在离靶子数十步的地方站定。 她手里的弓是给女子专用的,弓小伏手,弹性好容易拉,但后劲小,箭的射程不远,同样的,为防利器伤人,箭壶里的羽箭箭头也比一般箭来得钝,很难扎进靶中。 从箭壶里抽了支箭,她挺直身躯眯了眯眼审靶,还未等将手里的箭扣上弓弦,耳畔忽传来一阵脚步声与笑声,她放下手朝声音方向望去,隔了一会才见有人从演武场的栅栏门外进来。 俞眉远随意扫了两眼,似乎是俞府二公子俞章华邀了朋友来玩,俞眉初、俞眉安、俞眉婷也在后头陪着,一大帮人浩荡而来,闹腾不已。于兮薇已站起迎了过去见礼。 俞眉安见到她,冷哼一声,斜瞪她一眼,俞眉远也不放心上,收回目光,专注在自己瞄准的靶心上。 深吸一口气后,她静下心,放缓呼吸,抬手搭箭开弓。 手沉如石,纹丝不晃,她将弓弦拉满,眼中只有远处嫣红靶心,手倏地松开,只闻“咻”的破空之间,羽箭如流星窜出,直往靶子飞去。 才刚进来的几人便都停了脚步,看她射出的这一箭,心情竟莫名随着她的动作而紧。 俞眉远却不在乎结果,这箭才放出她就知道自己射偏了。 果不其然,那箭擦过靶子,落到旁边地上。 远处传来几声轻嘲,其中尤以俞眉安的笑声最响。 俞眉远仍不理会,又抽支箭出来,重复了先前的动作。 这一次她的力道却又太小,箭没沾靶就失了后劲。 旁边人哄笑一片,俞眉安远远喊来:“四妹妹这架式摆得不错,就是准头差了点。” 得意的嘲声有些报仇的快感。 俞眉远沉住气,仍抽了第三支箭,准备发第三箭。箭才搭上弦,她忽然察觉到身边异样。 四周的嘲声不知何时已停歇,像凝固似的。 耳边破空声音响起,俞眉远眼角余光瞥见了一道锐影闪过,旁边不何时站了人正挽弓放箭。 她心一惊,不是因为那人的箭从靶心穿过,半支箭都透到靶后,而是因为这人竟然可以无声无息地靠近她身边。 “好!” “厉害!好弓法!” …… 喝彩声四起。 俞眉远蹙了眉侧身望去。 数步之外,站了个男人。 雪色上衣,深栗下裳,外面罩着件玄色大氅,宽肩窄腰,身材颀长。 “四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分明是带着笑意的声音,温凉如秋风,却如利刃,猛地戳来。 俞眉远蓦然间屏息。 她记得这声音。 …… “阿远,桃华灼灼,如你眉间娇色。” “阿远,你在我心里,举世无双。” “我公务繁多,以后就歇在外书房了,你不必再等我。” “阿远,我将青娆赐给陈永了。” “俞眉远,你真狠毒!” “疯妇周素馨谋害我魏家子嗣,念其忠心为主,从今日起关入偏院;夫人纵奴行凶,罚入经堂奉佛,没我允许,不得踏出……” “阿初,你是阿初吗?你好香,好美,别躲,我想要你……” “你想和离?不可能的事。你听清楚了,你是我将军府的脸面,皇帝赐的姻缘,就算死,你都是我魏家的人!” “是,我是害得她姻缘尽毁,若不这么做,我今日又怎么娶她?你既对我死心绝情,便宽了心迎她进门。将军府夫人的位置,仍是你的!” “解药来了。” “死……了?” “让她走得体面点……” …… “咦,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一个个的全都聚在这里?”木栅门那边响起笑声,又有两人从外头进来。 “大哥?”俞章华有些惊奇。 来的正是俞章敏,他身边还跟着个陌生男子,穿着青云纹白贴里,模样斯文,腰间却别了把佩刀,站在俞章敏身后,目光四望之后,停在了靶场的俞眉远身上。 几个姑娘纷纷上前见礼。 “大哥,这位是?”俞章华好奇地看向这陌生人。 “这位是京兆尹皇甫大人身边第一等捕快,尚棠尚兄。”俞章敏便笑着介绍来人。 捕快? 俞章华皱了眉,随意打量了这人几眼,并不放在心上,嘴里正要打招呼,尚棠忽然“嘘”了一声。 “快看那边!” 俞眉远已又举了弓。 …… 旧事如火,于心间乍燃。 纷杂回忆突然间塞满间脑袋,她的头就像被那支箭穿透的靶子,尖锐地疼起。这么久了,她死过一回,又重活了八年,那些痛苦早被压心底,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豁达了,可在重逢这一刻,她仍旧不可避免的疼起来。 错付的十二年,被葬送的性命,这过往像重重掩埋的血色,一旦掀开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疼青娆,疼周素馨,疼自己,甚至是疼俞眉初…… 幌神不过瞬间,俞眉远已转回了头,她未置一辞,从箭壶里又抽了支箭。 旁人一愣。 “她又要拉弓?莫非还想和魏大哥比试?” “真是不自量力!” “她不是一向不自量力。” “阿远只是好胜心切罢了,你们别胡说。” 俞眉远什么都听不见,她轻轻吸气,目光漫不经心地望向靶心,手倏地抬起,扣弦满弓,羽箭激发! “咻——” 整支羽箭从靶子正中贯穿,将牛皮扯开了一道大裂口。 羽箭过靶之后还飞了老远才落地。 四周又一下安静下来。 痛快一箭让俞眉远的心渐渐静下,方转向了身边那人。 “魏眠曦”三个字和血吞下,她娇笑开口:“你是谁?怎么认得我?” 扬眉展唇的脸庞,骄如朝阳,艳如桃华。 当得上他心中的“举世无双”。 魏眠曦失神。 十八年,他终再见阿远。 ☆、第24章 小玉 何时爱上眼前这个女人的?魏眠曦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自己太想她了。思念如毒,比慈悲骨还痛。 十年怀念,八年等待,她像是他失而复得的心上珠宝。 过往岁月的伤害都未发生,没什么比一切都重头来过更让人安心的事了。 魏眠曦压抑着似要喷薄而出的感情,见惯生死的冰冷眼眸中露出兽类贪婪的目光,隐晦而克制地看她。 她长大了,和他记忆里的阿远模样更接近了。在阳光下似琥珀般晶莹的脸被汗水染得湿漉漉,微笑的唇嫣红诱人,少女的娇媚里还夹着孩子的青涩与男儿似的英气,她倨傲的眼神挑衅似的望过来,生动无比,比他记忆里的阿远更美。胡服贴身,她腰间被束出一抹玲珑,叫他想起上辈子那两次同床共枕的夜。 他已迫不及待想娶她了。 …… 从沙场回来的魏眠曦,像饮了血的刀,虽仍旧清俊非凡,但身上那丝戾气却会让人胆怯,而面对她,他只能选择刻意收敛起那股杀戳之气,极尽温和。 如今的俞眉远,还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他不想吓到她。 “八年前贵府老太太大寿,我在你们家的画舫上帮过四姑娘一次,不记得了?”魏眠曦笑道,温煦得像换了个人。 魏枕月看得讶然不已,她从未见过自家哥哥露出这样的神情,这旁人看来只算无足轻重的笑,在魏眠曦脸上已算是极其罕见了,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对,就是讨好,简直让她匪夷所思。 “不记得了。”俞眉远是真忘了。 八年前的事,谁还记得。 “忘了也无妨。”魏眠曦有些失望,但也不放在心上。 反正今后,她会死死记住他,如上辈子一样。 俞眉远蹙了眉。他的目光充满掠夺,像上辈子那个冷凉的夜,他醉后闯入她房中,缠绵错付,他所有的温柔于她而言都像是凌迟,一刀一刀。 她有些疑惑。记忆里他们初逢是在她十五岁那年的上元灯节,他先遇眉初,而后才认识了她,怎么重生而回连这都起了变化?她自问还没能力影响到外间之事。 这一生她不想再与他有所牵连,本打算避过二人的相识,她走她的阳关道,他行他的独木桥,不再有交点,但猝不及防的相逢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 命运这鬼东西,让人防不胜防。 “他是靖国候府鼎鼎大名的赤袍小将,魏眠曦魏小将军!” 就在两人各怀心思的片刻时间中,旁人都已围来。魏眠曦的大名如今在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得知是他,俞章敏和尚棠均有些惊讶,俞章华见了便面露得色。 俞章华是庶出,才华不及其兄俞章敏,虽说主母并没打压过庶出子女,但他在外仍难免被人看轻,如今结交了堂堂的靖国候府小候爷,比起俞宗敏身边这个无名小足尚棠身份不知高出多少,他便觉脸上生辉。 “魏大哥,你多露两手让他们看看!”俞眉安见俞眉远那一箭威力和准头都压过了魏眠曦,心有不甘,便撅了唇道。 “是啊,魏兄。你纵横沙场,断不能被我妹妹给比下去。”俞章华殷勤地递上箭。 俞眉远把脸一沉,转了身就走。 “不玩了,人多地方小,挤死了。” “四妹妹莫非怕输?”俞眉安在她身后扬声。 俞眉远转头,毫不客气道:“就是赢了我又怎样?堂堂的靖国候府小将军,难道赢了个女人他脸上就光彩了?” “你!”俞眉安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气得干瞪眼。 “噗。”尚棠忽然笑出声来,见俞眉安不善的眼神扫来,他忙闭上嘴。 “你们别吵了。”俞眉初见状忙拉拉俞眉安的手。 “四姑娘技艺高超,魏某甘拜下风。”魏眠曦与俞眉初同时开了口。 声音重叠,两人下意识对望一眼。 俞眉初浅浅笑起,落落大方,魏眠曦很快转开眼,并未多看。 “不敢当。”俞眉远的自谦很敷衍,言毕她就又望向于兮薇,“薇姐姐,我们去找宋先生吧。 说着她小跑回了凉棚,把弓与箭壶都扔到桌上。 “四姑娘。”见她要走,魏眠曦不舍这匆匆一见,在她背后喊了一声。 “魏大哥,我带你们去马场走走吧。”俞眉安及时出声,打断他的话。 魏眠曦转头冷瞪了俞眉安一眼。 俞眉安顿时噤声。 毫无感情的眼,与刚还笑着的男人判若两样。 俞眉远充耳未闻,已拉着于兮薇离开。 “魏小将军若想玩弓,不如让在下来陪你吧。” 前面的背影还没全失,有人一闪身就挡在了他身前。 尚棠已拿起了俞眉远丢下的弓,跃跃欲试地朝魏眠曦开了口。 弓上还有她手心的余温。 “好。”魏眠曦沉声。 …… 于兮薇想见的宋先生是俞宗翰请回来给府里公子小姐们授课的老师,住在家学旁边的随心小筑里。宋先生已经在俞府呆了五年,是个学识极渊博却又淡泊名利的人。他专为府里姑娘讲礼法,偶尔也说些四书五经上的学问。他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再平淡的文字到他口中都莫名生动起来,平日授课了不拘泥书文,引经据典,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于兮薇特别喜欢听他的课。 如今于兮薇大了,已经许了人家,开春就要成亲。这是她最后一次以姑娘的身份来俞家了,嫁人后要想出来便难上加难,是以她想趁着最后机会再见见老师,好好道别。 俞眉远知道她的心思,因而才答应同来,否则以她的脾气,见了那些老学究就犯怵,宋先生没事又喜欢取笑她,她从来都是能躲就躲。 可惜兴致冲冲到了宋先生住的随心小筑,宋先生恰被俞宗翰叫去议事,她们白跑一趟。 俞眉远只好又陪着神情恹恹的于兮薇回后园。 “蠢货,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也不知姨娘怎会将你分派到二爷屋里来。” 才走到浩文居外的小路上,俞眉远便听到气急败坏的斥责声。 浩文居靠着家学与随心筑,是俞章华的住所。俞宗翰严厉,为了能让两个儿子专注学业,也避免沾染过多脂粉气息,俞章敏和俞章华早就搬出后宅,在前院住着。这浩文居就是俞章华的住处。 “姐姐快省些力气吧,你就是把天骂个窟窿,她也听不懂你的话。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个傻的吗?”另有个尖细些的女音嘲笑道。 俞眉远放眼望去,浩文居的院子外站了三个丫头。 说话的两个丫头,一个穿红,一个着绿,生得红娇绿俏,很是动人。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正谩骂挖苦说着话。俞眉远认得这两人,正是俞章华跟前服侍的大丫头。 被骂的丫头正笔直站着,一声不吭。她个头与俞眉远差不多,但身形却颇壮,猿背宽肩,身上穿着粗使丫头的青色短打,手里似乎毫不费力地拎着个大木桶,脚边是一大片水渍。 她模样普通,圆脸方额,眼睛眯缝着,像总也睁不开似的。 俞眉远记得这人。那日瑜园里牙婆带进来的那群女孩子,她站在最后一个。 “果然是个蠢的?”绿衣丫头扬了声。 “可不是。听牙婆说她爹就是个天生的傻子,话都说不清楚,她这是随了爹,从小就不灵光。”红衣丫头捂嘴笑了。 两人说得大声,并不避忌那丫头。 “既然真是个傻子,姨娘还把送到二爷身边做什么?” “谁知道,大概是图她有力气,会干活吧。” “会干什么活儿?!瞧她干的好事!洒个地都能把我的鞋给泡湿!”绿衣丫头闻言低头看了自己的鞋,心头又怒起。 红衣丫头眼珠一转,附到绿衣丫头耳边细语一番。 俞眉远听到了。 “让她趴在地上给你把鞋擦干,让她也长长规矩。”细如蚁蝇的声音。 绿衣丫头一听眼眸顿时亮了,才要开口,就听到旁边树下传出来个娇滴滴声音。 “哟,这是瓜纹缎吧,好鲜亮的颜色,怎么给弄湿了?”俞眉远歪了头看她裙底的鞋。 那鞋的鞋面粉色的底,晕着蓝色瓜纹,在阳光闪着些晶莹光芒,随着这丫头的动作交错闪动。 “四姑娘。”两个丫头忙行了礼。 “回姑娘话,都是这蠢笨的丫头干的好事。让她洒个地,谁知竟将水沷到了我鞋上,这鞋我今天才上脚呢。”绿衣丫头一边解释,一边恨恨剜了那丫头一眼。 “瓜纹缎,好稀罕的料子呢。”俞眉远说着抛了眼色给于兮薇。 于兮薇会意:“是啊,这料子我只在夫人和姨娘那看到过呢。” 绿衣丫头心里一惊,忙把脚往后一缩。 俞眉远又笑道:“姐姐别多心。这瓜纹缎虽然漂亮,然遇水会缩,泡久了再给太阳一晒,上头的瓜纹闪会褪,因而雨天湿地不能穿。姐姐快去浆洗房找人拿火斗把水给去了,熨熨平,兴许还能救回一些。” “真的?”绿衣丫头咬牙,想着这鞋是俞章华赏下的,难得的好鞋,她便没了顾虑,跺跺脚拉着红衣丫头匆匆行了礼就往外头跑去。 俞眉远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笑叹一口气。 “你叹什么?”于兮薇问她。 “笑她们傻,不明白姨娘的心思。章华屋里都是夫人挑来的俊俏丫头,她如何放心,怕是要着手整治了。这丫头生得寻常,姨娘放心,自然先挑来放进他屋里。”俞眉远挽了她的手缓缓往前走去。 “谢谢。”身后忽然传来闷闷的声音。 被两人忽略许久的丫头开了口。 俞眉远转了头。 知道她们是在帮她,她也不是太傻。 “你叫什么?”她温和问道。 “小玉。” ☆、第25章 蚀心 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回暖意阁时已近午时,俞眉远饿得饥肠辘辘。她的食量和胃口一向比别的姑娘好,上辈子后半生因为失去的味觉而无法领略的滋味,似乎要在这辈子都找回来似的,她不止爱吃,嘴巴还挑剔。 为此,她每个月的三两月钱都捐给了厨房开小灶私下增些好菜。虽然她诨号“四霸王”,厨房的人见了她却跟供菩萨似的,每日都还会遣人来禀说当日有什么菜品让她挑。今天厨房里采买了些茭白,又有后园池子里新鲜挖上来的莲藕。俞眉远便点了这两样,挑好做法,到了饭点,她满脑子只剩下吃食,连魏眠曦的突然出现都给抛到脑后。 谁知回屋一看,桌子空空如也。 她火腾地上来,可还没发话,就被周素馨一句话堵了回来。 魏府的贵客过来,老太太让请各屋姑娘都过去作陪。 俞眉远毛都要炸了。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周素馨的伺候下换了衣裳,被推出门去。 还好暖意阁离老太太的庆安堂没几步路,很快就到了。才到门口,她就听得花厅里银铃似的笑声四起,她三两步上前,进了花厅。厅上早已坐满人,除了俞府杜老太太、惠夫人与俞家大房的几个姑娘外,就只有魏二夫人和魏枕月两个客人。 俞家公子与魏眠曦不在其中,想来是在外院设宴了。 见不着魏眠曦,俞眉远的火才终于散了些。 厅里众人并不围桌,只设了高几软座,两人挨坐一几,几上摆了杯盏小碟,自斟自饮自得其乐,倒少了诸多拘束。见她进来,厅上的声音小了些,魏二夫人和魏枕月的目光都扫过来。 于兮薇只比她早到一小会,此时旁边位置正空,见了她便眨眨眼。 俞眉远冲她呶呶嘴,先到厅中曲膝行礼。 “猴儿终于来了?瞧你那吹眉瞪眼的模样,莫非饿坏了?”老太太一见俞眉远就笑了。 俞眉远皱鼻,自己起身扑到老太太榻边,不悦道:“可不是。这会要是在屋里,我早都吃上了。如今饿得我胃都在叫。” 老太太一手揽了她,一手朝她额间点去。 “倒是我的不对了?” “那可不敢,祖母这里好东西多,一会多赏点好菜给我我就满足了。”俞眉远笑嘻嘻抬头。 “快起来,厅里还有客呢,让人看了笑话,马上也是要及笄的人了,还这么诨说撒娇。”老太太虽是嗔责,眼里只有笑意却没有责怪。 这满屋的姑娘,也只有俞眉远一个人敢这么行事说话,偏还就入了老人家的眼。 “我就是老了,鹤发满头,也还是您的孙女儿呀。您在一天,我就撒一日娇,再逗您一日笑。仔细算算,我起码还得撒个一百年娇,您说我累不累,该不该赏我果子吃?”俞眉远一本正经说着。 满堂人都被她说笑了。 “这孩子好伶俐的嘴儿,话跟蜜枣儿似的,窝心的甜哪。老太太好福气,膝下姑娘个个水灵,就像春园百花,朵朵漂亮又朵朵不同。”魏二夫人借着话茬,恭维起老太太和众姑娘来。 “让二夫人见笑了,我这丫头是个皮猴子,哪像魏大姑娘,稳重娴静,一看就是世家出来的。”老太太自然恭维回去。 魏枕月听了,忙起身一福。 俞眉远垂了眼,眼珠子转转,不以为然。魏枕月,她上辈子的小姑,可没少给她穿过小鞋,暗地里在后宅挑弄是非,好在这辈子她不用再和他们有牵联了。 “好了,快入席吃去吧,仔细饿坏了你的小肚肠子!”老太太乐呵呵地推推俞眉远的肩,一边又向桑南使了眼色,吩咐她在主/席席面拣了三样菜给俞眉远送过去。 俞眉远眉开眼笑。挨了于兮薇坐好,她也不再言语,认真用饭。 席上诸人谈笑了一会,老太太见长辈在场,年轻姑娘都放不开脸面,便将魏二夫人请进里间抹骨牌,让姑娘们在花厅里玩乐。 魏枕月和众人说笑几句,不知怎地提到了西疆漠北。漠北沙原荒热,与中原大不相同,魏枕月便说起那里的风土人情,又拣了其兄行军打战时的几桩轶闻细细道来,让这些闺阁里的姑娘都停了杯筷,只有俞眉远一个人还低了头慢悠悠吃着。 “说起西疆,我哥哥从西疆带回些小玩意,今儿我挑了些带过来,送给大伙儿玩,权当是我们相识的见面礼。”魏枕月忽招来身后的丫头,朝众人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胜在讨巧,你们可别嫌弃我这小心意。” 她说着,让自己的丫头将早已备好的礼物分了下去。 每个人都得了个檀木雕花盒,打开来里面都放着颜色讨喜的小坠饰,或是绿松石或为芙蓉石,虽不是什么稀罕宝石,但在京城也少见,加上又雕磨得形状可爱,极得女孩喜爱。 “好漂亮啊。”于兮薇拿到的是磨成鸡心型的芙蓉石,色泽粉透,晶莹如冰。 她情不自禁叹道,而后探首到俞眉远那边:“你得了什么?给我瞧瞧。” 俞眉远没说话。 她目光正落在檀盒里的东西上,一眨不眨。 于兮薇望去,俞眉远拿到的东西,和别人都不一样。 她的檀盒里放了个拳头大小的木球,球面上雕了精致云纹,不知何物。 “这是什么?”她好奇道。 俞眉远紧紧握着盒子,指甲几乎掐入木头里,脸上的笑僵冷如冰。 于兮薇奇怪她的反应,刚要问她,就听到她一声冷笑。 “这是什么?别的姐姐妹妹都拿的精巧东西,落到我这儿就得个破木头?我才不稀罕。”她“砰”一声阖上盖子,冷道。 任性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被走到厅中的魏枕月听到,她神情骤变,才要解释,就听俞眉远又道。 “金歌,这东西赏你了。”她将盒子扔到了后头金歌的怀里,直接不要了。 魏枕月气得再也挂不住笑,连解释都懒得说,甩袖回了席间。 俞眉远自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借着这冷酒压下心头骇意。 魏眠曦……也回来了? …… 傍晚,天微凉,残阳半沉,远望似半挂高阁。 马车轱辘压过地面,发出“骨碌碌”的声响。骑车的老人扬着鞭,驱马拉着车架不紧不慢地走在雁甲街上。 “她不喜欢?”魏眠曦本斜靠在马车小窗下的几案上,听了魏枕月的知,半闭的眼睁开。 魏枕月坐马车壁前的小榻上,一张俏脸愤懑不已。她已将午间在俞府的事告诉了魏眠曦。给俞府姑娘们的礼物是魏眠曦备下,借了她的名义,其实只是想将那枚木玲珑送给俞眉远罢了。木玲珑是魏眠曦三个月前回京后拿了图纸找匠人打造的,外表看不出什么特别,实则是个精妙绝伦的东西。两个匠人赶工三个月才打磨完成,魏眠曦在她面前演示过一次,把她给稀奇得不行,可她连碰都没碰过,魏眠曦就说要送给俞眉远。 她本就不甘心,如今又热脸贴了冷屁/股,白费他们一翻苦心,心气如何能顺。 “哼,何止不喜欢,她转头就赏给了丫头。不识好歹。”魏枕月告起状来不遗余力。她不知魏眠曦这趟回来为何对俞家的四霸王这么上心,也曾经试探过几次,但他从没解释过。如今靖国候府全靠他一人撑着,他又在沙场上历练一场,虽然年纪尚轻,但候府里已经没人敢违逆他的意思。 魏枕月与他兄妹感情虽笃,却也知道他的脾气,不敢问太多。 魏眠曦冷睇她一眼,只道声“知道了”便又闭上眼。 不喜欢吗?也对,毕竟不是上一世,她得到木玲珑时,身边空无一物。 木玲珑,那是上辈子俞眉远最喜欢玩的东西。 那是她被他关入佛堂的时候他送她打发时间的东西。佛堂冷寂,俞眉远有了木玲珑,时间不会太难熬。而在那之前,她早就不接受他送的任何东西了,只有这木玲珑,借了别人的手交到她手上,后来她知道是他送的时候,又亲手扔到了火堆里。 俞眉远就是脾气这么烈的女人,爱时爱极,恨时恨极,一切都干脆分明,没有中间地代,没有回旋余地。 从他将青娆赐给陈永开始,俞眉远待他就一点一点冷了下去。曾经如沸火般激烈的感情慢慢消弥,被霜雪覆盖,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他以为她会一直爱他,可以任他左右,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不再给他哪怕只有一星温度的目光。 那目光刺心,却也让他忽然明白,他对她已经有了感情。 这是件比上战场都可怕的事,他不喜欢这世上所有无法掌控的事,不希望自己有软胁,比如感情。他理想中的妻子,应该是俞眉初那样温柔知进退的女人,不会为难他,大度知礼,不像俞眉远,性格刚烈,难以掌控。 可他竟就那么爱上了,从最初他的利用欺骗,到她的义无反顾,再到成亲之后数载岁月的相伴,他最担心的事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发生了。他不相信自己的感情被她牵引,他宁愿相信自己爱的是俞眉初。他不择手段破坏俞眉初的每一桩婚事,告诉自己他的感情仍掌握在自己手里,就像战场上的每次对敌。 俞眉远为他做了很多事,多到他自己后来回忆时都觉得疼,她在不断付出,他则在不断伤害。害死青娆,逼疯周素馨,就连她收在膝下的孩子他没能保住…… 她终于不再对他付出,他却不愿了。 他也试着挽回,但她不再回头,高傲如他,在这场战斗中溃不成军,只剩下愤怒。 她对他越来越淡漠,他就偏要激起她的感情;她眼中无他,他就偏要她看他。 她越冷,他就越伤她,因为只有伤害她,她才会给他一点点的反应。 他们针尖对麦芒似的要争个输赢。 她抗拒他每次靠近,不给他任何机会。 他们成亲十二载,除了成亲那天,她都在独守空房。开始是他不愿进她房,后来是她不让他进。成亲第十年秋的那个雨夜,他又因她的冰冷而怒到极致,便藉酒装疯进了她房中,将她按在榻间。 他在她耳边叫俞眉初的名字,然后如愿以偿在她眼中看到愤怒,还有屈辱与恨。其实他是清醒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抱的人是谁。 他甚至想但凡他有一丝糊涂,都不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 可没有如果。 那夜过后,她恨透了他。 她偷偷喝避子汤。两人碰见了她连面子上的应付都不再给他。 他痛怒至极,她却告诉他要和离。 他被气疯,便去俞家求娶俞眉初。那时她毒重,在外人眼中已经病入膏肓,俞家那“贤惠”的惠夫人不想失去和魏家的联姻,便同意了。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死也是魏家的鬼——她提和离的时候,他是这么告诉她的。 她真的死了。 他想自己也终于解脱。 可不料……往后十年,他孤独终老,思念至死。 回忆蚀骨。 不论这辈子还是上辈子。 …… 俞府,暖意阁。 烛光昏昏,周素馨拿了剪子剪去烛花,房里又亮起。 俞眉远又让金歌将木玲珑送了来,屋里有人来来去去扰得她心烦,她就将人都赶了出去,房里顿时静下,她坐在床上专注把玩木玲珑。 曾在她手玩了无数个日夜的东西,她如何不认得? 一看到这木玲珑,她就想起将军府佛堂里暗无天日的时光。 这拳头大小的木玲珑,其实是由二十八件木制散件组成,以木榫想接,暗藏机关,只要找着窍门,便能全部拆下,再一根根组合成天衣无缝的木玲珑。 “啪嗒”一声轻响,木玲珑被她按下了第一个机关,一根木条弹起。她偏头想了想,手指一下下点着,越来越快,动作从最初的犹豫变得利落,像是种条件反射。转眼间,木玲珑被她全部拆散。紧接着,她又将榫口对接,一根根拼起,转眼间又把木玲珑恢复原状。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似不费吹灰之力,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怎样的煎熬之下,钻研出了破解之法。她不是精于此道的人,要破解这些东西十分困难,这木玲珑又是天下第一精巧的东西,她本束手无策。 佛堂的日子孤冷,无人对话,满面慈悲的佛像在她眼中只剩狰狞一片。 青娆已死,周素馨已疯,她日夜蚀心,只能将满腔愤满寄在这木玲珑上,没日没夜地把玩钻研,着了魔似的破解着。 不是她喜欢,而是她不得不玩。 因为但凡有一点点空隙,她的心就难以遏止的痛与恨。 “金歌。”她唤了声。 “诶。”金歌应声而入。 俞眉远将木玲珑抛回给她。 “无趣的东西,还你吧。” 她说着倒在了床上。 这木玲珑是永乐年间魏眠曦亲自构想督造的东西,如今提早出现,这意味着……他和她一样,重生了。 旧事不可再忆,可那人竟也回来了,命运不是厚待她,而是要让她再受一遍? 想都别想! …… 翌日,变天。 秋寒骤至。 瑜园的抱厦里,穿了撒金大花银红褙子的女人正懒懒倚在罗汉榻上,手里捧着杯热茶,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堂下站的婆子。 “二老爷看中了青娆,来求我有什么用?那是我们二房姑娘跟前的贴身丫头,就是到了老太太那里,也没有从姑娘屋里强娶丫头的道理。您是我们府里的老人,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了?” ☆、第26章 阴局 天阴阴的,瑜园的地面被细雨打湿,青石上的水渍斑驳,并未铺满。 有个青色人影一路小跑到瑜园上房的抱厦外,被守在屋外的丫头给拦了下来。 “二姨娘,小玉来了。” 丫头传唤一声,就听里头传出声音:“让她进来。” 小玉拔了拔发,将头上雨珠甩下,这才掀了帘子进去。屋里只有罗汉榻上倚着的二姨娘和一个站在榻边陪着笑脸的妇人,并没别人在旁边侍候。 “林嫂先坐,这事咱们一会再议,我有事先问问这丫头。”二姨娘放下茶碗,直起身子,笑着让林嫂坐。 这林嫂是西园二爷俞宗耀跟前长随林栋家的女人,大家都唤她林嫂。她这回过来,乃是因为自家男人受了二爷吩咐,要想办法讨个丫头做小。 这事难办,那俞宗耀谁不好要,非要大房姑娘身边的人,林嫂想了半天没有主意,只好来找二姨娘碰碰运气。 见有人进来,林嫂欲言又止,看了眼小玉,只能先坐了。 小玉走到榻前,只是弯弯腰,并不行礼。 “这丫头,怎么不好好行礼。”林嫂看得稀奇。 “小玉,到我跟前来。”二姨娘冲小玉招招手,这才笑着向林嫂解释,“嫂子不懂,这丫头可怜。她父亲是个天生傻的,母亲早没了,家里只有个祖母还算清醒,一家三口就靠年迈的祖母。如今老人家岁数大了,家里没钱银来源,就好将这丫头卖了换钱度日。我见她一家可怜,就留下了。” “果然可怜,二姨娘菩萨心肠。”林嫂陪笑夸道。 “可惜这丫头随了她爹,脑子也不好使,进来这么久了礼还学不全,又有个怪脾气,只喜欢呆在杂物库房,不愿和别的丫头住好屋子。问她,她只说杂物库房像她家。” “竟有这事,倒真是稀奇,有福不享,专挑那粗陋地方呆?”林嫂睁大眼,惊奇地上下打量小玉。 “可不就是这样。她礼数不全,人又蠢钝,倒是手上有点力气,我就将她安排在章华屋里做个粗使丫头,行动也避着点人,免得冲撞到其他人。”二姨娘点点头,又笑着朝小玉温言道,“小玉,二爷屋里头,可有什么好玩的事儿?” 林嫂一听这话,便知小玉是她安在章华屋里的眼线,就开口要去外间候着。 “林嫂别见外,都是自己人,坐着吧。”二姨娘没让她走。 “没有好玩的。”小玉闷闷开口。 “那你见着漂亮姐姐没有?”二姨娘继续引导着。 “园里姐姐都漂亮。”小玉想也没想就答道,眼眸木然地盯着前面。 “你二爷和房里哪个姐姐最好?” 小玉闻言皱眉,拿出手来在眼前掐着指傻傻点着,似乎在思考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片刻后她才开口:“绿依姐姐,绯香姐姐……” 她一个个点着人头。 “停。”二姨娘见她大有把每个丫头都说一遍的趋势,忙叫停,“没有哪个比较特别的?” “有。” “谁呀?”二姨娘特别温和。 “我。”小玉憨笑,“二爷不和我好。” “……”二姨娘维持不住温和,狠狠剜她一眼。 “噗。”林嫂没忍住,小笑一声,忙用手捂住嘴。 “那有没哪个姐姐总喜欢缠着二爷玩?”二姨娘耐下性子问。 “不知道。她们不让我进屋。”小玉似乎被吓到,怯怯低了头。 二姨娘深吸两口气,从小几的茶盘上抓了把果子塞进她手里,仍笑道:“好孩子,别害怕。这些赏你吃。二爷屋里的事你多长点心看着,哪个姐姐和二爷特别好,你帮我记下来告诉我,我给你们都涨月钱,好吗?” 小玉早就往嘴里塞了把果子,腮帮子鼓起,闻言只是“嗯嗯”几声。 二姨娘见她实在蠢,也不与她多说,只道:“你先去外面候着,我有些东西,你悄悄带回浩文居给二爷。” “是。”小玉闻言便退了出去,安分站在了帘外。 二姨娘悄悄叹口气。要给自己儿子送点东西,还得避着人。 好不容易她才有了一个儿子,本想着借此安身立命,谁知十月怀胎生的孩子子才满月就被抱离她身边,他们只说姨娘不得教养儿子,俞章华就被送到了惠夫人身边,她这个亲生母亲每要探视还得先通禀一番。她战战兢兢,只怕当家主母有个歹心,章华就不保,好在没几年章华就被带出外院,虽与她离得更远,要见一面更难,但到底远离后宅阴私。 只不过……儿子在那边生活了几年,与那位越发亲厚,倒与她这亲母生份起来,像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似的。 这些年她也看明白了,那位面上慈悲,心思厉害,几个庶子庶女都在她手里捏得紧紧,她的章华……唉。 “二姨娘,你怎么用这么蠢钝的人?”林嫂看着小玉背影问道。 “笨的人才好用,心里没算计,有一是一,不会糊弄。我也少操点心。”二姨娘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她头有些疼。 林嫂似懂非懂,又想起今天自己的目的,忙又起身。 “你且坐着,那事难办,非我能力所及。”二姨娘知道她意思,皱了眉摆手让她坐下。 林嫂便从袖里摸出包银子,递到她手上。 二姨娘掂掂银子,露了丝笑,伸了三个指头到她眼前。 “你们若真心求我,就拿这个数来。我便替你们筹划此事。” 三百两! 林嫂神色微变,一个丫头三百两,这不是狮子大开口么? “这是担风险的事,少一个子儿我都不干。你可以实话回了你们老爷。”二姨娘将手里那包银子扔回去。 “二姨娘,你若果真有办法,银子不是问题。”林嫂想起出门前自家男人说的话,咬咬牙先应承了,“不过还请姨娘先给个法子,我好回了老爷去。” “简单呀。在园子里要不得,撵出去了不就任凭二老爷搓磨?置个私宅收成外室,多自在快活。不过这事可瞒着你家夫人,尤其别让她知道我出的主意,我可吃不消她那脾气。” 钱宝儿那沷辣货要是发起飙来,房子都能给拆了。 “撵出园子?” “想办法寻个错处,把她撵出去。办事的人我都给你想好了,喏,就外头那个小玉。”二姨娘朝外头呶呶嘴。 “她?她这么笨,要是让人知道了……” 笨?笨才好!容易招人信,还好骗,她又是生面孔,有了事也赖不到她们头上。 二姨娘心里盘算着,眼去闭了,她懒得再解释。 “这事你就别理了,只管送银子来。” “是是,那我先去回二老爷。”林嫂得了准话儿,喜滋滋去了。 …… 转眼又是数日,天气转冷。 前两天厨房用糯米做团子,里头裹着豆沙或莲蓉馅儿,外头撒了糖粉,捏成兔儿形状,拿来讨好俞眉远。俞眉远爱得不行,多吃了几个。岂料糯米难消化,天气又冷了,她一不注意就受凉积食,因而在床上窝了两天,只饮清粥加消滞的山楂饮,整个人都恹恹的。 这日她身体好转些,便再呆不住,带着金歌出了门去寻于兮薇。 没多久,有人来暖意阁找周素馨,只说这月晚了的月钱和姑娘丫头们的份例已经备好,让她去库房领,周素馨便叫了个小丫头同去了瑜园。榴烟今日休沐,回家去看她老子娘,俞眉远屋里便空了下来,只有青娆一个人在里头,正补着俞眉远顽皮时扯坏的裙子。 裙子缝好,她又嫌痕迹重,便又在裙裾处绣了圈绿萼梅。最后一朵花绣完,她直起腰,满意一笑,凤眼飞如丝,凭添几许媚态。 “青娆姐姐。”屋外忽有人高喊。 青娆起身推窗望去,喊话的是院里的粗使丫头,她身边还站了个陌生丫头。 “二爷屋里的小玉说,四姑娘在外院犯了肠绞,呕了许多,如今歇在陋铭居里。金歌姐姐走不开,让她来找周妈妈,叫快些送干净衣裳过去。” 青娆忙冲出屋去仔细问小玉。 小玉笨拙,问一句答一句,也说不出什么来。她心里更急,俞眉远这些日确实积食难消,保不定是旧病未去又着了风,让病加重起来。 因想着屋里没人,虽然俞眉远千叮万嘱了让她别出院,她还是架不住犯急,就回屋匆匆拿了衣裳,跟着小玉出了院。 …… 小玉话少,只管埋头往前走。 两人脚步很快,没多久就到了外院。 外院与后院布局完全不同,都是长长的石板路,院落屋舍也接近,小玉带着青娆在某处已经转了许久。 “怎么老在这里绕?”青娆急了。 “我……我认不出路了。”小玉挠挠头,脑门上沁出汗。 “你!”青娆急得扬声,待要说她,又见她话说不清楚,满脸不知所措,便消了斥责的念头。 这外院她在俞府八年,只来过两次,还是跟着俞眉远,如今哪里记得什么陋铭居位置。她跺跺脚,不等小玉,径直往前走去,准备寻人问路。 没走两步,就前头院里出来两人。 “大公子。”青娆眼一亮,找到了救星。 出来的正是俞章敏,他后头还跟了个陌生的男人,穿一身青云纹白贴里,眉目清秀斯文。 “你是阿远屋里的……”俞章敏想不起她的名字。 “奴婢青娆。”她顾不得礼,自报了身份。 “你们慌慌张张地做什么?”俞章敏问道。 青娆很快将来龙去脉一说,俞章敏也皱了眉。 “四妹妹病了?我刚从陋铭居那里过来,怎么没听说?”他惑道。 “许是后来发生的事?”他身后的人走上前来,淡道。 “有可能。尚兄,少得还要你陪我去趟陋铭居看看情况,稍后我再带你去见老师。”俞章敏点点头,迈步行去。 “陋铭居不远,我也跟你们去看看。若要请医用药,我马上着人去请李太医。” “多谢大公子。” 青娆急步跟上。 尚棠与小玉落在最后。 陋铭居果然不远,有俞章敏带着,转眼就到。 这院子从前是备前族中青年才俊赴京赶考时借住用的,今年还空置着,里头安安静静,一点声响都没有,不像是有人在的模样。 青娆心思单纯兼之心急如焚,未及多想,到地方就一路小跑越过俞章敏先冲到正房外,将门推开。 “姑娘。”她急唤出声,可还未看清屋里景象,眼前忽然黑影一闪,有个人扑了过来。 “好姐姐,想死我了。”淫/秽声音响起。 “啊——”青娆尖叫一声,脸颊边却有东西疾掠而过。 尚棠不知何时已跃纵到她身后,反握佩刀,正将刀把朝前,直撞上那人鼻梁。 “唉哟!”那个嚎了一声,捂了鼻子倒在地上,疼得眼泪鼻涕齐下。 “怎么回事?”俞章敏大惊,从后头上来。 青娆已脸色惨白,知道自己这是又着了别人的计,今日若没半道遇上俞章敏,她怕是…… 如此想着,她背上不禁冷汗遍生。 …… 俞眉远带着周素馨得信赶到陋铭居时,青娆正垂头站在屋里,听到她的声音方抬头,唇上一圈紧咬的牙印,脸色倒还冷静。 俞章敏正与尚棠坐在堂上,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和站在堂中的小玉。 小玉还是那副呆傻的模样,那男人却捂着脸抖如筛糠。 “哥哥,这怎么回事?”俞眉远进屋便问。 她面色沉冷,有些不同以往的乖张戾气,引得尚棠多看了她两眼。 “让他说吧。”俞章敏起身,朝那男人肩头踹了一脚。他为人正派,最恨这些淫/邪/阴/毒之事。 “小……小人……不不知……冤枉啊……”那男人立时开口求饶。 “快说!”俞眉远厉喝一声。 “是是。”那人忙哆嗦着说起来。 他被吓得言语不清,说了半天才让俞眉远听明白。 这男人原是外院的小厮,不知怎地和里面的一个大丫头看对眼,两人眉来眼去了段时间,昨天那丫头便约了他今天早上在这里私会,他原以为是场艳福,不料却是飞来横祸。 “墨画?”俞眉远听他说过那丫头名字,重复一声,方道,“这墨画去年报病回家,年初人就没了。” 那男人闻言面如金纸,抖得更厉害。 俞眉远冷冷一笑,不再问他,望向小玉。 “事情应该与这丫头无关。她刚才只是在外面洒扫,遇到个婆子慌张跑来,让她去你屋里请人,她就傻傻去了。问她那婆子是谁,她也说不清楚。” 小玉没开口,尚棠就替她说了,末了还加一句:“她口齿不清,说起话来浪费时间,我就替她说了。” 说着,他似笑非笑看了俞眉远一眼。 俞眉远并不理论,只冷着脸思忖。 设局的人先用个死掉的丫头名字诱骗人,料准就算事败,他们也不可能领着人满园子去搜这个丫头,而后再利用脑袋不灵光的小玉去她屋里传话,把青娆骗了来。 是为了污青娆名节? 不,不对。刚才她来这里时,看到外面有人窥探,只是她还没走近,那人就跑了。 这是等着抓青娆与人私通的罪名,不料却等来了俞章敏。这计策就算败了,外面候的人也就不敢进来。 事情虽败,但设局的人很小心,根本不给这小厮和小玉指证人的机会。 小厮嘴里的“墨画”早就死了,她们也不可能为些而大张旗鼓在园里搜人,而小玉是个傻的,话都说不全,也不认识那婆子,更不可能说清楚是谁让她去的暖意阁。 俞眉远想着想着,唇却不由自主勾起。 以为这样她就不知道了? 这么了解她屋里情况,清楚今天她们都出去了,才能抓准时机,这人一定在她屋里安插了眼线,又有支开周素馨的办法,还能轻易与外院的人往来。 她盘思片刻,心中已有底。 可惜,那人没留下把柄。 “我知道了。哥哥,这小厮就交给你处置吧,我先带她们回去。”俞眉远说着朝二人福身,“今天的事,多谢哥哥了。也多承尚公子仗义出手,阿远铭记于心。” “不敢当,四姑娘言重。”尚棠抱拳回礼。 “行了,你们赶紧回去吧。这里交给我。”俞章敏摆摆手,不和她客气。 俞眉远点点头,带着青娆与周素馨转身,才迈出一步,她忽又转头走到小玉身边。 “你说你在外院迷路,所以才遇上大公子?” “嗯。”小玉绞着衣角答道。 “离浩文居最近的井,就在陋室居的后面。你负责章华屋里的洒扫,每日都要去那里汲水,怎么会……迷路?”俞眉远清冽的眼眸让人无所遁形。 这个人,根本不傻。 小玉仍旧是驽钝不解世事的模样,盯着俞眉远发呆。 “不管怎样,多谢。”俞眉远轻声道了句谢,转头离开。 小玉垂了头,唇角扬了扬,忽又收敛。 尚棠则若有所思地看着俞眉远的背景笑了。 ☆、第27章 兑现 一路沉默着回了暖意阁,俞眉远的脸阴沉难测。 见她这副模样,榴烟也不敢多问,挥手和金歌一起退了下去。 屋里空下来。 青娆惴惴不安地跟进了屋,见俞眉远一屁/股重重坐在了窗前的榻上,她马上倒了茶递去。 “姑娘,喝茶,消消气。” 俞眉远接过茶,“砰”一声放在桌上。 “你也知道我生气了?” 青娆咬了唇,眼里的水雾让这双眸子更加朦胧可怜。 “姑娘,我知道错了。” “我几次三番地叮嘱你,让你别往外跑,你都听到哪里去了?”俞眉远这气不打一处来。今日若没有俞章敏,青娆这时候已经被关进黑房了。 “我知道。可这次不一样。”青娆不擅言辞,这会急出一头汗,正绞尽脑汁想如何解释。 “有什么不一样?”俞眉远常笑,少有冷颜,那冷一现便如冰棱刺骨。 “她说姑娘病了,在外头呕了,又被人送到陋铭居,屋里没有其他人,我……” “别人说你就信?你可知刚才那情况有多危险?你行事之前就不能多想想?再不济先找了周妈妈也成。”俞眉远怒道。 周素馨见她说得重了,不由拉拉她的衣角,小声暗示了句:“姑娘……” 话没说话,衣角就被俞眉远抽走。 “我……我担心姑娘,着急……” “就是我在外头死了,也不需要你们来操心。”俞眉远扬声打断她。 这些年来断断续续的她们屋里也遇了不少事,她一个人两只眼,再怎么盯着也终有力所不逮之时。最近接连两件事都针对青娆,她偏又是屋里最没心计的人,叫俞眉远如何放心。 上辈子的结局,她不想再看一遍。 俞眉远的话才落,青娆呼吸就是一停。 她脸色还白着,双手在衣角上绞成一团,骨节都捏得发白,看得俞眉远心有不忍,暗忖自己话说太重,敲打过头,才要缓和气氛,就听青娆开了口。 “我知道,姑娘这是嫌弃我没用,帮不上忙不说,还给你添乱找麻烦,每每有事都要你善后。我也没脸再呆在姑娘跟前,姑娘也不必再理我。我自会管好自己,不出院门,不给你找事儿。”青娆一边说,一边掉泪。 她拿手背抹眼,没两下就把袖管蹭出一片湿渍,还和小时候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俞眉远一抚额。 “可是姑娘,你别在我面前说什么死,你说了我难过。你再嫌弃我,这辈子是死还是活,我都会跟着你。”青娆把脸狠狠一抹,不等俞眉远说话就转身出去。 “……”俞眉远听她说了一大通,愣是没插上话。 青娆跑到门口,却忽又折身,从案上抱起先前缝的裙子 “你的裙子。”她用力将裙子塞进俞眉远怀里,转头又跑了。 俞眉远被她吼了两句,没缓过来,半晌方望向周素馨询问:“她这是在跟我发脾气?” “这半天下来,她先因你的病忧,再因迷路找不着人急,后来又惧。姑娘不宽慰便罢了,一回来反倒骂上。”周素馨说着将她怀里裙子拿走。 “我说得有错吗?她哪来那么大脾气!”俞眉远郁闷了,伸手去拿那杯茶。 周素馨比她快一步拿走了茶,让她的手落了空。 “姑娘长大了,心里有主意也不和我们说了,自然也轮不着我们替姑娘操心。”周素馨不冷不热地说着,“可姑娘也该清楚,我们心里记挂着姑娘,姑娘若有什么事,我们第一个赴汤蹈火,今日姑娘却说什么死也不让人操心,这分明是要和我们生分,怎不叫人寒心?” 俞眉远被说得语塞,闷闷坐在桌前不吭气儿。 这些话,她如何不知?就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才害怕。 周素馨收走茶,连桌上的茶托并茶壶都一并收了走。 俞眉远倒茶的手僵在桌上。 得,这下可好,周素馨也恼了。 明明她才是主子……这一个两个,是要造反? …… 青娆生了气,虽然屋里的事照样做着,就是不开口和俞眉远说话,周素馨这两天下来也淡淡的,屋里的气氛结冰似的冷。 俞眉远心里怄了气,又拉不下脸,一天到晚就都沉着脸,也不笑了,连厨房送来的点心都讨不了她的欢心。 秋雨下了两天,终于放晴。 园子角落里的白兰树越见粗壮,花期刚过,开了整个夏天的白兰几乎落尽,只余幽香存于心头。 俞眉远仍像旧日那样盘膝坐在了树下的石凳上。 八年了,来这地方似乎变成习惯。 高兴的时候来,不高兴的时候也来。 这个角落幽僻,几乎不来人,她喜欢在这里冥思。 冥思之时,她经脉里的气流会缓缓而动,像这八年每个晚上躲在幔帐之后修练时那样,内劲运转已成了一种反射。 《归海经》她修了八年,已练到第二重。这本功法总共五重,头两重是入门,教人呼吸吐纳,引气入海。如今她已有小成,丹田气海有内劲归沉,可经由她的控制缓缓流遍周身经脉。她能明显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听力更加敏锐,视线也更加清晰,到了夜里无需烛火亦能视物,身体愈发灵活,手上力气更大。 不止如此,她借由弓射之术,发现自己体内流转的力量可以聚掌而出,成为无形的刀刃,这大概就是江湖中人所说的内功,当日教二姨娘与钱宝儿用的就是这一招。 然而她毕竟是个门外汉,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归海经》艰涩深奥,她修到第二重已达瓶颈,很难突破。再加上经里所描绘的招式,她也找不到指点的人,这八年来就像个盲人摸象,一点一点摸得艰难,还不知对错。 如今后宅斗法渐深,明刀暗枪都已飞来,着实难防。 园里姑娘也都长大,婚事逐一被摆上明面,像待价而沽的商品。她若不想被人摆布,就必须在成亲之前离开这里。 可要离开,又谈何容易。 她力量不够,离了这里,她尚无法护周青二人周全,再加上慈悲骨的毒她还没找到下毒的人,母亲的仇没报,俞家的人吞了她外祖家的银子还没着落,她如何能离? 杂念陡生,一发不可收拾。 前面那些就罢了,现在最让她担心的是魏眠曦。 她无论如何都没料到他竟也重生而回,并且按时间来算,几乎是和她同时都在八年前回来的。上辈子她死的时候他还活着,活了多久、后面发生何事她通通不知。本来这辈子她没打算再和他有交集,但这次他不知又在盘算什么,竟改了他们初逢的所有轨迹,并且按他所说,这改变从八年前就开始了。 按理他应该知道《归海经》和皇陵图不在她身上,那这一世他还提前找上俞府是为了何事? 为了俞眉初? 阿初早已定亲,原本两年前就要肃建伯府庶出的二公子成亲,只是前年肃建伯府的主母病逝,府里公子都要守孝三年,这婚事就被耽搁下来。这事与前世无异,可当时这二公子孝期满未满却在外与人殴斗,以至身死,这门婚事便不了了之。后来她才知道这事出自魏眠曦之手。 满打满算,离出事之时还有三个月。 她记得时间。 想起魏眠曦,她忽又想到了另一件事。魏眠曦重活一世,自然对这八年战事了若指掌,也清楚知道他父亲靖国候魏定怀会战死沙场,那他为何不改变此事? 是她估算错误?他并非重生而回?还是说…… 她心里忽然一寒。 他没出手救他的父亲,而是任其去死,这样他才能坐享最大功勋,候府也会得到皇帝恩恤,而最重要的是……爵位将由他承袭。 这想法让她不寒而慄。 这样的男人,若今生还打她的主意,她又当如何应对? 冥思打座之时最忌杂念丛生,俞眉远这一走神,体内气息顿乱。 五内一阵翻腾,她只觉有针刺入骨脉,竟像人们常说的走火入魔。 俞眉远心一惊,忙收敛心神,不敢多想。 她内力虽厚,却无控制之法,便如身怀重宝却不会施用的人,一不小心还会弄巧成拙。 此时她体内这团气劲已乱,不受她控制,在经脉里乱窜,她只得咬牙,将气劲聚到掌心,全力发出。 “呼——” 风啸声起。 凌厉掌风从她掌中扫出,似平地而起的一股猛烈罡风,狂妄地朝前肆虐,一路卷石吸沙,竟如阴风沉沉,压境而过。 俞眉远自己也傻眼。 这威力超出她的估计太多太多。 若此时有人在此地……人? 俞眉远收心,忽然发现远处真有人走来,正对着掌风方向。 “小心——”她惊吼。 可已然晚了,那人已到了白兰树前不远处,俞眉远的心悬起,但收手已是不能。 “呼——”风声响过,渐渐又小去。 也不知是来人的运气好,还是俞眉远功力尚浅,这掌风到了这人身前五步处时便开始减弱,及至她身前,这风便彻底散去,倒是被风卷来的沙石断木齐刷刷落下,把这人吓得呆在原地。 俞眉远望去,那人是小玉。 …… 白兰树前,青衣丫头似乎已被吓傻,脸上眯缝的眼睛难得瞪大,愕然盯着前方。 俞眉远跑到小玉身边,和她大小眼一瞪,好半晌才道:“风大,把你吓到了?” 好蹩脚的理由。 小玉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 风?大? 她点点头,终于从差点被刮跑的惊愕中回神。 “没事了。”俞眉远讪讪笑道,心中却已数念闪过。 也不知自己身上的秘密被人看穿没有?若是被看穿了,她要怎么办? 杀人灭口? 这手……她可下不去! 无奈。 小玉又点点头,不说话。 “你这是要去哪里?”俞眉远忽然注意到她怀里正抱着重物。 她双手紧紧抱着个陈旧脱漆的木箱笼,这箱笼足有她半人高,沉重异常,也不知她是怎么给搬到这里来。 “箱子旧了,绿依姐姐让我搬到后面杂物房里收着。”小玉说着又往上托了托箱子,鼻尖上沁出些许汗珠。 这箱子真沉。 外院的旧家什怎会收到后头来? 俞眉远疑惑。 这么大件的东西,别说女人,就是男人搬起来都累,小玉却从外院一路搬到这里,怕是有人故意针对小玉。 “先把箱子放下,听说前天你被教管妈妈打了?”她忽想起一事。 前天小玉被教管妈妈寻错,以戒尺训责了一顿。 小玉依言将箱子放下,松了口气才道:“是我做错了。” 俞眉远轻叹一声,猜着她是因为青娆的事而受了罚,心里有些歉疚,便温声道:“打着哪里了,可有手臂?我看看。” 她说着握住小玉的掌。 被她握住的手轻轻往后一缩,才停住。 那手干燥温凉,掌中有些茧。 俞眉远没多想,另一手拉起了她的衣袖,小玉的手臂粗实,皮肤麦色,数道两寸见宽红痕斑驳现于她的臂上,一路延申至衣中。 她轻抽口气,压下心头怒火,伸指点上那红痕。 “疼吗?” “不疼。我没事。”小玉声音有些僵去。 她的指纤长温柔,像一段细细的流水,抚过伤口时让人心里熨烫如火。 当年稚女,已亭亭玉立,如梢头豆蔻,年华正灿。 眉目低垂间,只见轻颤的睫毛,微勾的唇角。 像场梦。 “一会我让我悄悄给你送瓶药,你偷偷的抹了,别让人看到。让人看到了,怕又要给你惹麻烦。记住了?”俞眉远检查完她的伤口,便将她衣袖捋下。 “哦。”小玉乖乖应了声。 俞眉远笑了笑,正要让她离去,鼻间却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药草味道。 “小玉,你用火艾?” 这味道是从小玉的衣袖里传出来的。 “没。”小玉眨了下眼,仍木木开口,“我奶奶用,她有寒症。” 俞眉远便点点头,不再多问。 火艾……让她想起一个人罢了。 “行了,你去罢。”她挥手,放小玉离开。 小玉双手如铁,按上木箱笼,轻轻一用力就将箱笼抱起,也不行礼,径直越过俞眉远朝库房走去。 身后白兰花已谢,满树繁叶,遮着俞眉远。 她似乎还是六岁时的她。 白兰树下,不见不散。 一诺,八年,方践。 无人识君至。 ☆、第28章 王 兆京,雁乙街书官巷尽头的潮安别苑。 别苑不大,只是三进的宅子,有个小花园,不过后宅里边只有处小馆,依园而设,三面通透,只垂落湘妃竹帘。 “哗啦”几声水响从竹帘后传出,原来这馆里并非居所,而是只建了一方清池,引的是地底温泉水,常年烫人。池子上头氤氲着雾白的热气,四周没什么陈设,只有入口处一个巨大屏风和池边挂衣的桁架。 “那天,你是故意的吧?”爽朗的声音带着调侃响起。 一个男人背对门口,靠着池壁坐着,双手打开搁在池岸上,身体闲适慵懒地泡在温泉里。 池面平静,没有别的人。 他像在和空气对话。 “你心里清楚我那日会去找俞大公子,故意迷路领着人来‘巧遇’我们的?”他还在调侃着。 无人应答。 他也不介意,仍自言自语般笑道:“是为了她?” “哗啦——”温泉池中央涌起一阵水花。 “左尚棠,当初没送你去当太监,真是可惜了。话这么多。”清越的嗓音不咸不淡,和着水花一起落下,像阵风。 有个人从水底站起。 漆黑长发湿漉漉地披爻在背,滴滴答答往下落水,他双手从脸上抹过,顺去水珠后又将额前发丝尽数往后捋去。 这人宽肩窄腰,身材颀长,双臂坚实,一身白皙皮肤被烫得通红,有些难言的蛊惑。温泉水从他腰下缓缓流过,氤氲而上的热气将人染得如墨画般不真切,那张脸藏在水雾中,真假难辨,只剩棱角分明的轮廓和清冽的眼眸,煞是迷人。 “殿下,你当初应该投个女儿身,装得那叫一个像!”左尚棠哈哈大笑起来。 “再罗唆换你进俞府。”霍铮已经走到池边,正从桁架上扯下布帛,闻言便将布帛团成一团砸向左尚棠。 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我倒想替你,可我又不会易容术,也不会缩骨功,可扮不成女人。”左尚棠信手接了布帛,仍旧嘲笑他,“再说了,我进去换你出来?你舍得自己惦记了八年的小姑娘?” 霍铮瞪他一眼,眼前雾气却好似幻化出一张宜喜宜嗔的小脸,很快又飘散。 “收起你龌蹉的思想,进俞府为的是正事,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萧家后人有眉目了吗?”他双手一撑池岸,轻松跃了上去。 “还没。不过朱广才已在回京述职的路上,徐苏琰若是从西疆回来,怕很快也该找上他了。当初朱广才害得徐家家破人亡,这仇徐苏琰没那么容易放下。” “朱广才是九王那边的人,暗地里又和月魔教勾结,正等着徐苏琰找上门去,好将计就计捉了他逼问前朝皇陵地图下落。你派人盯紧点。”霍铮套上件宽松的衣袍,腰上拿红梅色如意绦随意一系,人便如破晓时乍起的一道霞光。 “放心,正盯着呢。”左尚棠泡得困倦,他打了个哈欠,也跟着跳上池子,“俞府这边呢?可有月魔暗鬼的下落?” 霍铮正在绾发,闻言皱眉。 “这人藏在俞府后宅,每次出现都戴着面具,至今无人见过真颜。如今我人在外院,没什么机会进后宅,有些棘手。” “那就想办法进后宅,正好去她那里呆着。我瞧俞府后宅也不太平,有你在,还能护护她。”左尚棠不正经地眨眨眼,满脸暧昧。 “再说这话,就滚回宫里去。”霍铮把脸一沉,透出三分凌厉,“她清清白白一个姑娘,我在她身边算怎么回事?他日若传了出去,你让她如何自处?人言可畏,我不想她无端受罪。这些话,以后不要再提。” 见他真的动气,左尚棠才不甘不愿地收笑闭嘴。 不过,脾气素来云淡风轻的晋王殿下,居然为了他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动怒,只怕那人……是真上他的心了。 如此想着,左尚棠便笑而不语。 …… 俞府东园,暖意阁。 俞眉远病歪歪地坐在正屋明间的罗汉榻上,可怜巴巴地看着青娆。 青娆正带着几个新分派到她屋里的丫头进来给她磕头。 她屋里的榴烟和金歌年纪已大,去年都已经许了人家,俞眉远亲自给挑的,准备过了年,忙过正月十五就给放出去。 这事回过惠夫人,已经允下,如今二姨娘那里就挑了新的丫头送过来,预备接榴烟和金歌的空。 “这是我们四姑娘。”青娆还是不理她,只拿了两个蒲团,让新来的丫头并排跪在俞眉远跟前。 “奴婢云谣/水潋见过四姑娘。”两个丫头齐刷刷垂头行礼。 两个丫头一个穿了缠枝梅对襟领的豆绿比甲,一个穿了春雀压纹的桃色比甲,前边那个唤作云谣,后面这个则是水潋。 “抬起头来我看看。”俞眉远扒拉了两下小案上的点心,没什么胃口。 “是。”云谣和水潋便抬了头。 俞眉远懒懒地打量她们。 云谣姿色中等,人也规规矩矩,虽然抬头,眼眸却还看着地面,倒是那水潋,一抬头便悄悄觑了她一眼,眼珠子飞转,也不知在盘算什么。这水潋生得倒极标致,瓜子小脸、柳叶飞眉、琼鼻檀口,再加那水蛇细腰,真似春天的俏桃花。 果然,这两人还是来了,和上辈子一样。 “起来吧。在我屋里不必拘礼。”俞眉远假惺惺说着,却还是让她们跪足了时间才叫起身,“我这里规矩不多,大家都和气,虽有主仆之分,但也亲厚跟自家姐妹一样。你们只要安守本分,他日自有你们的好处。我也知道你们都打哪里过来,俗话说得好,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你们与我方便,我自然也与你们方便,我们两相得宜。那些不该有的小心思就收好了,既然换了屋子,就要清楚自个儿的主子到底是谁。我这人护短,什么错我都能想办法揭过去,唯有一点是我容不下的。背主求荣这种事儿,千万别让我抓着,若是抓着了……” 她说着一笑,底下跪的两人却不由自主一寒。 “就别怨没人给你们留脸面,死了连个牌位坟茔都没有。” 两人听得背脊发凉,心道这四霸王果然狂妄,说话毫不委婉,跟剑似的戳人。 “好了好了,瞧你们吓得。我也就先把话说在前面罢了。你们都是府里的老人,夫人和姨娘精挑细选出来的,规矩都是极好,我不过白嘱咐。”俞眉远笑开,眉弯唇勾,一派天真。 “奴婢谢姑娘教诲,日后必当尽心尽力服侍姑娘,不作二想。”云谣第一个回神,恭敬地拜了下去。 水潋这才跟着反应过来,跟着拜下。 “行了,榴烟你先带她们下去安顿了。金歌,你取一吊钱出来分给云谣姐姐和水潋姐姐,算是初次见面我请她们吃茶的赏钱了。”俞眉远吩咐下去。 “谢姑娘。”二人忙谢恩退下。 榴烟与金歌自去忙事,屋里一时只剩了青娆。 俞眉远便从案上取了块小豆酥,笑嘻嘻地递到青娆唇边。 “青娆姐姐,吃我一口酥,别气了啊。” 青娆嗅到豆酥香味,犯了馋虫,眼珠一转,才要张嘴,忽想起两人正冷战,便哼了一声将头转开。 “……”俞眉远见状暗自一叹。 都她自找的,这些年太纵宠青娆,倒把青娆惯出小姐脾气,拿起乔了都。 “青娆姐姐,别气了,我还有事儿求你呢。”俞眉远想了想又道。 “姑娘可别这么客气,有事只管吩咐。”青娆仍埋头做自己的活,看都不看她。 俞眉远跳下罗汉榻,走到她面前,道:“教我做绣活儿。” 什么? 青娆终于抬头。 她耳朵没毛病吧,四姑娘说要做绣活? 还没问出口,就听有人先惊奇道:“谁?谁要做绣活儿?” 周素馨正掀帘进来,凑巧听到了这话。 天方夜谭! 俞眉远趁着青娆发傻,把手里的小豆酥一把塞进了她嘴里,“吃了我的酥,就不许再生我的气了。” 言罢,她转身。 “周妈妈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和你商量。我想把章华屋里的小玉换到我们这使唤,就拿水潋去换。” ☆、第29章 寒衣 十月初一,寒衣节。 俞家祖藉平州,到这一日有烧衣祭祖的习惯。宗祠早早就打扫妥当,纸糊的屋舍高宅、金银元宝,并裁成布匹状的寒衣纸都已送到宗祠里边。 早上祭过祖后就是中午家宴,同过年一般两园诸亲不论男女皆在瑞芳堂共饮,下午是家中儿女授衣,到了晚上就是小宴,男人们自去外头饮酒作乐,后宅女眷便都聚在老太太那里开席。 因而这一日,园里的丫头婆子都忙个没停。 俞眉远今天很早就起了,捧了一箩筐寒衣纸裁成的衣衾布匹和前几日与青娆一起叠的金银元宝,悄悄到后园幽僻处焚烧祭拜亡母徐言娘。 焚香秉烛,果碟糕盘摆好,引火烧纸。 人死如灯灭,俞眉远能做的有限。重生一场,她只道世事玄奇,鬼神之说难料,一切不如尽心而为。 焚奠完毕,时间尚早,她回屋梳洗更衣,顺便打发水潋去给俞章华送自己绣的香袋。 那香袋青娆都不好意思称其为香袋,俞眉远往上头扎了两针就管袋面的花叫梅,更别提那歪七扭八的针脚了。 香袋里面胡乱塞了些散香,真亏俞眉远送得出去,还说她这些年得兄弟照拂,也为兄弟尽些心,八年了才做个香袋儿略尽心意。 “这你就不懂了,关键在送香袋儿的人,不在那香袋。”俞眉远换了衣裳坐在妆奁前,让青娆给她篦头。 水潋和云谣其实都是惠夫人的人,区别就在于云谣是惠夫人专挑给她的人,而那水潋却是为俞章华准备,却不料被二姨娘看破,提早做了打算,转头就把两人都送到她屋里来。 俞眉远可还记得,水潋是个想攀高枝儿且不安分的主,一心想进章华屋里服侍好能做个通房,再爬成姨娘,故而一直不甘心自己被送到她屋里,总想找机会离了这里。 上辈子,水潋偷偷爬了章华的床,还怀了孩子,闹了个大丑闻,还带累了她这个主子的名声。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姐妹间的笑话,还被俞眉安奚落了好久,这辈子不如就隧了水潋的意,直接送她过去。 也算是……先收点利息。上次青娆的事,俞眉远可记得清楚,二姨娘欠的这账,她总要好好讨回来。 “水潋?”青娆手上动作一停,皱了眉思忖。 “行了,别想了,你这榆木脑袋哪转得过来。去别我藏的那坛桂花酿拿来。”俞眉远转头抢去她手上梳媲,推她去取酒。 早上祭祖,宗祠只进男丁,没她什么事,她要去见个人。 …… 俞眉远要见的人,住在园子最南边的角落里。 “慧妈妈,我来了。”俞眉远拎着那坛桂花酿,推开抱晚居残破虚掩的门。 小小的院落里只有一排三间小厢房,朝向不好,夏热冬冷,阴暗潮湿。 房子陈旧,屋里家什也粗陋,与俞府繁花簇锦的模样就像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院子就住了一个人,便是慧妈妈。她平日里足不出户,很少与外界联系,饭食都由小丫头送来,年纪虽大身边却也没个服侍的人。八年前俞眉远回俞府后就打听过慧妈妈的身份。 府里只有些上了年纪或者有点身份的人,才知道慧妈妈是何许人。 她是当年杜老太太的陪嫁丫头,跟了杜老太太几十年,一直未嫁,上了年纪后老太太感念其功,便恩许她在园中颐养天年,谁知这慧妈妈挑了南角这处旧院落避人而居。 俞眉远一直很好奇,既然她已经不问世事,八年前为何还去扬平庄接自己。 “小丫头,你怎么又跑来了?”慧妈妈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还夹杂着几声咳嗽。 “来看您老呀。”俞眉远笑着举起手里的酒坛。 这些年,她每隔两三月就会来看慧妈妈,起初她是想着慧妈妈是园里资历最老的人,也许她能从其口中套出些当年的秘辛,可这慧妈妈是个老人精,早早看出她的打算,这八年下来任是半个字也没透漏过,到了后来,俞眉远也歇了这份心思。 不过八年下来,俞眉远倒有些怜悯起这离群寡居的老人,便仍旧隔段时间就来看她,和她说些外面的趣事,也听她讲些古,一来二去,两人竟有些忘年之交的味道。 只不过慧妈妈到底年纪大了,去岁秋天一场风寒让她落下病根,从此咳嗽就没好过,人也仿佛骤然间苍老起来。 “我可喝不了酒,喝了酒夜里咳嗽加重,整宿都睡不成觉。”慧妈妈摆手,从里间出来。 “那只好我自己享用了。”俞眉远也不勉强,看到她手里抱的箩筐,便又道,“烧寒衣?我帮你吧。” 慧妈妈也有烧寒衣的习惯,每到十月初一,她便要在自己这小院里焚烧祭奠,只是这么多年,俞眉远也不知她在祭谁。 “今天不在院里拜,上别处去,你要陪我吗?”慧妈妈不客气地将箩筐塞进俞眉远手里。 “去哪里我都奉陪。”俞眉远笑嘻嘻。 “老太太院里呢?”慧妈妈似笑非笑地盯她一眼。 俞眉远的笑嘎然而止。 …… 老太太的庆安堂今日很静,因为有祭祖大礼,她早早就去了瑞芳堂,余下的丫头大多也都去忙祭祖的事,只剩了两三人看屋。 慧妈妈带着俞眉远绕小路从后罩房的甬道进来,到了那丛蓝田碧玉跟前才停了脚步。 时值秋日,暖棚已撤,这丛花便露天而生,四周只围着竹篱笆。 “就这里吧。”她说着又重咳几声。 在这里拜? 俞眉远心里讶然,嘴里却没吱声。 “谁在这里?”花丛那边转出来看管花木的婆子。 “我。”慧妈妈扬声,毫不惧怕。 那婆子本还凶神恶煞似的,一看到是她便偃旗息鼓,古怪打量了她们几眼,竟不吭一声转了回去。 慧妈妈不屑笑笑,艰难地蹲了下去。 俞眉远已将筐里东西取出一一摆好,那边慧妈妈已用力擦着打火石,引燃寒衣纸。 热气扑面而来,俞眉远眉头沁出些汗珠,她沉默地往火堆里放纸,直至筐中纸品全部焚成灰烬。 慧妈妈拿过她带来的酒,拍掉泥封,往土里倒了小半坛,哑着嗓子道:“喝两口酒吧,明年这时候,不知道还有没人给你们烧纸奠酒。” 俞眉远目光掠过她腕间的狼骨念珠,心中忽然想起一事。 上辈子,她依稀是在自己及笄这年从老太太的手里看过这串佛珠,而这佛珠慧妈妈从不离身,莫非…… 俞眉远蹙了眉头,忍不住开口问:“慧妈妈,这是在拜祭谁呢?” “一个姐妹,从前与我一同服侍老太太,后来……咳!”她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唇边沁出几丝殷红,被她用衣袖狠狠拭去,“后来病了,治不好,就去了。她去的那年,这丛蓝田碧玉开得尤其鲜艳。我想她大概做了花神,今天就来这里祭她了。” 这次,慧妈妈开口回答她。 “她得了什么病呀?”俞眉远好奇道,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慧妈妈祭奠时明明说了“你们”,她奠的不是一个人,可回答时却只说了一个人? “她……” “慧妈妈,您过来了怎么也不先打个招呼,我好找轿子抬您过来,也省得您来回奔波。”一声脆语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俞眉远回头一看,老太太身边的桑南不知何时已站在她们身后好久,正双手抱了胸笑望她们,那笑莫名显得冷。 “四姑娘安。”桑南见她望来就行了礼。 “桑南姐姐。”俞眉远也乖乖打了招呼。 “我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颠,不碍事。”慧妈妈扶着俞眉远的手站起,蹲得久了,她腿有些麻,站起时打着颤,像随时要倒下般,“我太久没见小姐了,有些体已话想对她说说,再不说,怕没机会了。” 她说的小姐,便是杜老太太的旧称。 “哪能呀,您想找老太太叙旧,只要说一声,我们立刻接您过来。今日老太太去了瑞芳堂,怕没这么快回来,要不您先进里间歇歇,喝口茶再慢慢等她。”桑南说着走过来,亲热地挽了慧妈妈的手,又朝俞眉远笑道,“四姑娘你还不去瑞芳堂?那边快开席了,仔细老太太找你!” “哦。”俞眉远点点头,又看了眼慧妈妈。 “你别跟着我淘气了,赶紧过去吧。”慧妈妈咳了两声,不耐烦地挥手让她离开。 俞眉远冲她吐吐舌,转身跑了。 …… 中午的家宴因有俞宗翰等人在,虽说男席女席以屏风隔开,但众人还是觉得受了拘束,气氛便很肃冷,总也热闹不起来。闷闷地吃过一巡酒,诸人便都散了。 俞眉远想着上午慧妈妈在蓝田碧玉前烧寒衣纸的事,心绪有些不宁,就避开人抄小路去了梅园。俞府种了几株红梅,只是此时不是梅花季节,枝头光秃秃的无甚可看,因此没人去那里。 梅园果然静,静到有一丝细微响动都能传入她耳中。俞眉远听到几声对话,让她不由自主放缓呼吸。 “小婶子,你醉了?让侄儿扶你进屋去休息吧。” “不用,我自己能走。” “瞧你这步子都走不稳了,还是让我扶你吧。” “别碰我!” 竟是二房长子俞章锐和三房寡婶罗雨晴的声音。 俞眉远冷笑。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第30章 兼祧 上辈子罗雨晴在两年前就死了,因为莫罗的关系。这辈子她俞眉远重生而回,改了自己的命运,无形之中也改变了别人命运。冥冥之间,这世上大抵是有因果循环的罢。 说起罗雨晴,真真是个苦命人。 俞府三房的俞宗厚是杜老太太最疼爱的小儿子,他死时老太太哭得死去活来,后来老太太怜他尚未娶亲便夭亡,便力排众议替他买了一门冥婚回来。 这买回来的就是罗雨晴。 她十五岁捧着牌位嫁进俞府,新嫁便寡,脱了嫁衣就换上孝服,已在俞府寡居了整整十二年。西园那边有俞宗耀和钱宝儿这对夫妻霸着,环境并没比东园好多少。她一个寡妇,上无丈夫依靠,下无儿女相伴,外无娘家撑腰,个性又柔弱,偏生还长了张花容月貌的脸,就像只闯进狼窝的小白兔,日子战战兢兢,比起当初的俞眉远还要凄苦。 老太太纵怜她寡居,但到底隔了一条街,平时里不过多给些月钱,再想有别的照拂却也是鞭长莫及。那俞宗耀是个老/淫/棍,生的儿子也是个混蛋,见这寡婶年轻貌美,心里早就见色起意,奈何罗雨晴虽柔弱,在大节之上却甚为坚定,有些宁死不折的心志,不管俞宗锐再怎么诱哄讨好都没妥协。 俞宗锐这天吃了酒,色心又起,就悄悄跟她过来,在梅园里把她给拦下,偏巧罗雨晴身边的丫头走开,剩她一个人独对这色胚。 “小婶子,你慌什么?前两日老太太还和我母亲商议着,要让我兼祧两房,给你当儿子呢。等日后这事成了,我天天上你屋去磕头请安,好好教敬你。咱娘俩以后好的日子可长久着,你这会就别躲了。”俞宗锐打个酒嗝,又轻佻道。 “你……你说什么?”罗雨晴声音一下高起,又惊又急。 所谓兼祧两房,便是让俞宗锐同时继承两家宗祧,既是二房嗣子,又继嗣三房,这样一来,俞宗锐与罗雨晴就成了名义上的母子,他要进三房便名正言顺。 到时候他在西园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罗雨晴如何逃得出他的掌心。 再一想二人又是母子关系,若是……简直有违伦常,道德败坏,叫人作呕。 别说罗雨晴,便是停在不远处的俞眉远,都已经眉头大皱。 这俞宗锐简直是个斯文败类。 “姑娘,你怎么不走了?”金歌见她停步许久,不由奇道。 俞眉远有《归海经》的内力,听力要比常人强出许多,故而她听得清前头的对话,但金歌却听不到。 “金歌,那蝴蝶怪漂亮的,就在那,你看到没有?”俞眉远一抬手,指着不远处停在路边草花上的一只斑斓蝴蝶。 远远的,又是几声惊呼传入耳中,俞眉远不等金歌回答,就笑嘻嘻地朝前跑去,作势要抓那蝴蝶,那蝴蝶被她驱赶着往里头飞去,她也跟着跑去。 金歌只好在后头又追又喊,让她慢些。 两个人玩闹的动静很大,隔得老远都能让人听到。 俞眉远耳边又闻得阵窸窣之声,等她跑到那里时,就只看到罗雨晴一个人瘫坐在梅林的木墩子上。俞章锐早就不见,想是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也害怕被人察觉,已经跑了。 不过,也没跑远。 俞眉远眼一睃,已经发现他藏在旁边的叠石后头。 “咦,三婶。”她见罗雨晴满脸的神不守舍,便跑过去,“你怎么歪在这里,是酒劲上头了?你跟前的丫头呢?” “巧儿东西落在草丛里,她寻去了,让我在这等着。”罗雨晴勉强笑道。 正说着,那巧儿忽然从前头小路拐进来,边走边埋怨:“夫人你怎么走到这里了,让奴婢好一顿找。” 俞眉远见这丫头态度并不恭敬,眉间神色又有些慌,一来就拿眼珠子四处瞄,看到这里没别人才收了慌色,又不住瞄她,好似怕她看出什么。她再一看这人来的路,正是外头通往梅园的大路,她心里就有底了。 这丫头哪是去找失物,这是在给人放风看哨呢,一听到这里有别的动静,立刻就出现了。 “你这丫头好没道理,放下主子一个人在这里也就罢了,一来倒说起主子的不是了。”俞眉远扶起罗雨晴,虽还是笑着,眼神却冷了些。 “姑娘不知实情冤枉奴婢了,奴婢遗失了东西,这是回头找去了。”巧儿撇嘴犟道。 “说,你是丢了什么宝贝,能重要过自己的主子?是金山还是银山?说出来我听听?若是觉得我冤枉了你,走,我带你去老太太和夫人面前分辨分辨,看看冤没冤枉!”俞眉远把眉一挑,眼一瞪,冷冷笑道。 这还跟她顶上嘴了? 巧儿慌忙跪下,道:“奴婢不敢。是奴婢的错。” “我看你胆子大得很,主子都这副模样了,你还放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要是有个好歹,你打算用几条命赔?”俞眉远声色俱厉地说着,一边又留意到巧儿打扮。 巧儿穿了簇新的衣裙,腕里套着两只足金虾须镯,耳上坠着一对翡翠耳珰,描眉点唇,倒有些姿色,一身颜色竟比罗雨晴鲜亮出许多,那首饰也不是一个寡妇屋里的丫头能有的。 俞眉远心里就有些了然。 巧儿听了俞眉远的话,早已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俞眉远冷哼一声,扶着罗雨晴,只道:“三婶去我屋里歇歇吧。” 罗雨晴只愣愣看她发作,听见她的话才回神,心里一想同样都是孤零零一个人,这四姑娘和她比起来不知要强出多少倍,她心里便酸楚难当,又怪自己不争气,那眼泪就涌出眼眶。 “四姑娘,多谢了。你是不知,我一个人在那边,就连个丫头都……倒不如早点死了好。”罗雨晴垂了头,哽咽着欲言又止。 俞眉远听到那“死”字,心里浮起些涩意。罗雨晴的命算是因她而改变最多的,然而这也不过是将她从一个火坑里拉出来,再推进第二个火坑罢了。没人比俞眉远更清楚那种生不如死的煎熬,命运的变化对罗雨晴而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好死不如赖活着,三婶看开些。”她轻声宽慰罗雨晴,手却不着痕迹地往后一扫。 一股罡风自她袖管涌出,袭向了不远处那座叠石山。 只听几声轰声,叠石碎裂倒塌,把罗雨晴几个吓了一跳。 “想必是年久失修,叠石垒得不牢靠了,我们别过去,危险。一会让管事领人来修葺便是。”俞眉远叫住了想回头的几人。 “也是。”罗雨晴回望了几眼,随着俞眉远走了。 叠石后头,俞章锐倒在地上,只咬了牙不让自己哼出声来,怕人发现。 这好好的假山忽然就塌了,碎石虽没砸中他,却让他从山上滚了下来,这会腰臀腿都疼得不行。 不过疼归疼,他满脑袋里转的却都是俞眉远的影子。 没想到这诨号“四霸王”的堂妹已经出落得如此动人,尤其那一挑眉瞪眼的模样,像朵带刺儿的蔷薇,虽然扎手,却真真美得让人心痒痒。 这要不是他堂妹该多好。 …… 浣花院里,几个丫头正忙着新做的冬衣归置放好。惠夫人又带着人将箱笼打开,把旧的冬衣取出晾晒。 寒衣节这日还有个节俗,府中发放新裁的冬衣,让众人穿上,图个好兆头。下人们的冬衣早已发下,只剩几个姑娘少爷的,只等这日授衣换季。 “那件雪青缎面的大毛披风,拿来我看看。”惠夫人巡了一圈,远远指着件披风道。 丫头忙将那披风抱了过来。 午后阳光灼灼,照在那雪青缎面上,素雅的颜色间浮出银白的莲纹,十分漂亮。 “行了,收好吧。一会四姑娘来了,和新做的冬衣一起给她。”惠夫人摸了摸,有些不舍,很快便消散。 俞眉安正在旁边将自己新做的大毛褂子披到身上,闻言转头,看到那披皮,脸上的笑顿时沉了。 “娘!”她甩手把身上的褂子扔给了丫头,转身跑来,“我才是你亲生女儿,你怎么老偏心外人。” 那雪青莲纹的披风,旧年她想了好久,母亲都没给她,今天竟然给了阿远。 “我几时偏心外人了?阿远也是你妹妹。她这两年个头窜得快,披风还是前年给做的,早就小了,如今现做的哪有旧的好,这件正好她能穿,就给她了。”惠夫人拉过她的手,谆谆教导着。 俞眉安却不依,用力甩开惠夫人的手,道:“我不管,这件我喜欢的,不许给她!” “阿安,不要胡闹。”惠夫人见她不讲理,便将语气一沉。 俞眉安一抹眼睛:“有什么好的,你第一个想的都是阿远,吃的穿的玩的,全都偏着她。不止你,老太太和父亲也是这样,上个月父亲从江南带了匹稀罕的雪烟罗,本说好要给我,结果阿远夸了一句好,你们问也没问我,就给了她。哥哥也是,每每来了后园总和她玩,把我这个亲妹妹晾在一旁。你们都偏心!” 说着说着,她真的呜呜咽咽哭起,又委屈又可怜。 惠夫人被闹得没办法,挥手把身边的丫头全都遣退,这才又拉了她的手,悄悄道:“傻丫头,别人娘是不知道,娘的心里可就只有你和你哥哥。做这些事,我为的还不都是你们。那些不过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你眼光要放长远些。” 俞眉安听不懂,只停了哭泣,愣愣看她。 “你如今也大了,转眼就要嫁人,或为宗妇或为主母,有些事你也该心里有数,别老像个孩子似的长不大。这么大的家,这么多的兄弟姐妹,你可要处好了,拢了他们的心,他日就都是你的助力。人心肉长,略施小恩,他们就会记着你的好;逼人入绝境,你再施以援手,他方会感念,但你也不可将人完全救出,要留他一线危机,让他依赖你,这样他才会是条听话的狗。你记住,控制一个人为你所用,远比毁了这个人要更好。”惠夫人声音轻柔,语气斯文,像在读书。 “这和阿远有什么关系?”俞眉安还是不解。 “当然有关系。再过一年半载,就到选秀,我打算让她进宫。” 俞眉安却彻底听呆了,半晌才讷讷:“我们家已经有一个才人了。” “那是二房的,也是个不成器的。阿远是个聪明人,若是进了宫,自会往高位去争,她要争就必对我们有所求,有所求就必受我们的控制。家里出个贵人,你今后嫁人在婆家便更有脸面,而你□□后在官场上也有靠,一举三得的事。所以阿安,别再任性,让着她点。”惠夫人摸摸女儿的头,爱怜地望着她。 “进宫……那母亲为何……不让我去?”俞眉安听得一知半解,她总以为进宫做了贵人是光耀门楣的事,但母亲有此念头却没让她去? “傻丫头,宫里岂是那么好呆的,一朝行差踏错连命都没了。母亲舍不得你去受苦,我会替你找门最合适的亲事,不叫人把你欺负了去。”惠夫人将她揽入怀中,她的女儿自然不能受苦,就让那人的女儿去受这苦楚吧。 “娘。”俞眉安羞得把头埋入母亲怀里,脑中忽闪过一个人的模样。 不管怎样,俞眉远是进宫的命,和魏眠曦就没有可能了。 她心情瞬间好了。 “夫人,二公子来求奴婢一件事,他想将四姑娘屋里的水潋调到自己屋里去。这事奴婢做不得主,所以来讨夫人示下。” 有人站在了廊下的石阶上,跟着几步的距离恭身行礼说话。 俞眉安望去,来的人是丁氏,俞宗翰的三姨娘。 丁氏原是惠夫人陪房的丫头,后来给开脸做了通房,跟着因怀上七姑娘眉婷而被升成妾。这丁氏脾性温和恭顺,是惠夫人跟前第一贴心的丫头,做了妾之后仍旧温顺,很得惠夫人信任。府里的事务说是由二姨娘主理,实则还有丁氏协理。只是丁氏一般不插手,就替惠夫人监看着,很少说话,只偶尔有些下人遇了棘手的事或与二姨娘有嫌隙,才会绕过二姨娘直接来寻她。 就比如说……俞章锐的这个新要求。 ☆、第32章 昙欢 戌时末,天色暗沉,园里树影憧憧。暖意阁外的小道上,几盏六角宫灯被人挑在手里,光线摇摇晃晃,将一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大姐,我屋里藏了坛桂花酿,你来陪我,我们再饮一杯!” 粘糯的声音拉得老长,像串挑起的蜂蜜。 “好,你先乖乖回屋,我一会就过去。”俞眉初嘴里哄着,转头又朝周素馨呶呶嘴,悄声道, “这丫头醉了,赶紧扶她进去。” 俞眉远听到一个“醉”字,嚷了起来:“我哪有醉!” “是是是,你没醉,咱们进屋吧。”周素馨忙扶过俞眉远,又冲俞眉初感激一笑,半哄半骗的把俞眉远往厢房里搀。 俞眉远走得不太稳,又嫌被人搀着拘束得很,把周素馨往边上一推,自己径直往屋里去。她晚上在老太太那里吃寒衣宴,席上有比巴掌大的新鲜螃蟹,用烫过的黄酒配着,真叫一个鲜美肥嫩。她贪嘴多吃了些,又兼今晚俞眉安不知怎地老来找她碰杯对饮,好似和她交情深厚似的,这酒不免就喝多了。 黄酒上脑,她这会脑袋已有些晕沉。 才走到门前,里面就有人掀了帘子。 “四姑娘,你可回来了。”金歌站在门口迎她,“小玉过来了,正候着呢。” 本来院里的管事妈妈要领她去旁边的房里安顿。小丫头们是三个人一间屋,睡的通铺。奈何这“小玉”死活不肯进小丫头的房间,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门外,任凭旁人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管事妈妈没办法,只能先将这人领到俞眉远屋里,等她示下。 偏俞眉远在老太太那里吃了一晚上的酒,倒让人一顿好等。 “小玉?小玉是谁?不见不见,我头疼得很。”俞眉远头昏脑胀的地进屋,不妨脚下门坎一绊,她打个趔趄朝前一栽。 “姑娘!”金歌惊呼。 …… 霍铮已经在她屋里站了许久。 女孩子的闺房,他这辈子是头一次进。 这间屋里浮动着淡淡的白兰香,和她身上的气息很相似,绕在他鼻间久久不散。房间归置得整齐,不过也到处都是过日子的痕迹。翘头案上散放着纸,或写了字,或画着画,一看就出自她的手;罗汉榻的小案上摆了两碟点心,香甜的小豆酥和丹果糖,有块豆酥啃了半口丢在碟边;屋里的窗纱多用青蓝二色,素净怡人,房间的陈设不多,都是些精致玩物,譬如风筝、长弓等东西,多宝格里插着线书,书的种类风格迵异,从《女则》到诗集,再到野史杂记、山川洲志,前几类书崭新如初,后几类书却已翻旧。 他看了几眼就收回目光,心道这丫头果然跳脱,与幼年一般。 心里想着,那唇角就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他没走进去,只站在门口等着,屋里丫头给的茶水吃食他一概不接,站久了也没人管他。 不知时间过去多少,他才听到绵软的声音,尾音打着卷,从外头飘了进来。他忽有些紧张,却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好像有些期待,又有些心虚。 帘子被人掀开,有个人影摇摇晃晃的进来,还没说上两句话,那人影就栽了过来。 霍铮下意识伸手。那人跌过来,倒也没摔下,双手重重按在了他两臂上稳住了身子。 他低头。匀净纤长的手,已和自己记忆里糖冬瓜似的爪子不一样了。 她抬头,露出一张醉熏熏的小脸。半眯的慵懒眼眸,微撅的唇,脸颊上嫣红一片,疑惑地盯着他。她还没说话就先打了个小酒嗝,然后愣愣地讪然一笑。 聪明伶俐都被酒意冲走,只剩娇憨妩媚。 霍铮给她那眼眸一望,心被猫爪挠过似的跳起来。 当年的小女孩长大了,颦笑间皆是缓缓绽放的风情,似乎满树的白兰一夜盛放,他未曾见过她这八年的成长,却直接面对了她猝不及防涌来的鲜妍俏美。 被打个措手不及。 他悄然深吸口气,沉了沉心,才要松开扶着她的手,可搁在他手臂上的爪子却忽然收紧。 “小玉?我想起来了,章华屋里那个胳膊很粗的丫头?会喝酒吗?来陪我再喝两口。”她拉着他不由分说就往屋里走去。 “……”霍铮万没想到,自己在她心里的模样竟是—— 胳膊……很粗……的丫头! 这个评价…… 有点愁人。 …… 俞眉远抱着半人高的枕头歪在了罗汉榻上,怨怨地看周素馨抢去她拎出来的小酒坛。 “这就是四姑娘,你快给姑娘磕头呀,怎么像根木头似的杵着。”榴烟嗔了一句。 俞眉远回过神来。 堂下站着“小玉”,仍旧是青色的短打,站得笔直,目不斜视,直盯着她榻脚放着的胆瓶。 榻上的俞眉远已经换成家常衣裳,半旧的藕荷色比甲和青莲色裙子,腰间系着梅花络子的桃色汗巾,在一片素色中掐出一抹玲珑俏丽来,越发显得腰肢纤纤,星眼灿灿。 “行啦,别磕头了,这人有些痴性,随她吧。再有她不愿意住正经屋子,我已经让周妈妈把耳房收拾出来,忘记告诉你们了。以后她就住那里吧,正好帮我们看看库房。”俞眉远懒懒地挥手,示意榴烟退下。 她虽然有些醉,神智却还是清醒的。 青娆沏了碗醒酒茶递到她口边,她便直了身子,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立刻皱眉。 “苦的,不喝。” 任性的声音依稀还有八年前的影子,霍铮不着痕迹看了她一眼,莫名想笑。 俞眉远推开青娆的手,想了想,忽又道:“周妈妈,丫头们的冬衣匀两套出来,改大了给小玉,章华那屋怕是没给她新裁。还有铺盖也要收拾两套给她,耳房没炕,穿堂风又大,冻得很。” 她说着一顿,眼珠转了转,嚼了嚼他的名字:“小玉……小玉……” 霍铮以为她叫自己,抬头应了声:“嗯?” 她却说:“我给你换个名吧。” 说着,她抬眼看着榻边的灯火,思索了片刻一拍大腿。 “乍见之欢,如昙花一现,我叫你昙欢可好?” “哦,好。”他木讷回答。 “行了,榴烟,带她下去安置吧。我撑不住了,困。”俞眉远说着往后一倒,软绵绵地倒在了罗汉榻上。 一夜酣睡。 …… 院里多了个丫头,并没什么不同。 “昙欢”管的是暖意阁洒扫和搬搬抬抬的粗重活计,平时里也不进俞眉远的屋,只在院子里忙碌,两人撞见的次数不多。 天渐渐冷了,俞眉远怕热也怕冷,每年都是最早换季的人,寒冬还没全至,她已经把夹棉的袄子上身了。这几日后院不怎么太平,老太太寒衣节过后,忽然就病了,竟一发不可收拾,整日闭门不见客,连儿子媳妇和孙女都不见了,只叫了以前她身边的一个老人陪着说话,那人正是慧妈妈。俞眉远隐隐觉得老太太的病和寒衣节那天慧妈妈烧纸的事有关,但这都是府里的秘辛,轻易打探不到,她也无可奈何。 另一重,就是二房俞章锐兼祧三房的事儿。上辈子罗雨晴死得早,并没发生兼祧这件事。实际上兼祧本身并无异常,但怪就怪在这事是钱宝儿主动向杜老太太提的。根据罗雨晴那日在她屋里的哭诉,原来杜老太太是有意在族里为她过继一个孩子收在膝下,承嗣三房,然而俞章锐当时却说钱宝儿正在与老太太商议兼祧的事,这就奇怪了。钱宝儿是个霸道沷辣的脾气,要她把自己的儿子分给别人一半,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但这次她却主动提了兼祧…… 除非,这其中有利可图。那利,还必得大利。俞章锐兼祧三房,那就能名正言顺继承三房的产业,这就相当于三房产业进了二房囊中。但是三房少了男人,本来就没有什么私产,多是倚仗老太太和公中的银钱过日子。就算分家,俞家没什么祖产,所有钱财都握在大房手里,与祖产无关,二房三房也不过跟着俞宗翰混日子,根本分不到多少东西。而杜老太太手里也无私房,杜家当初虽也是京中名门望族,但杜老太太却出自杜家旁支,她虽然极有富贵人家的作派,但一切也只是年轻时耳濡目染的,她家中却没有什么家底,再加上那时俞家已经没落,杜家看在两家交情的面上,以及两家早已订亲,他们虽没将这门亲退了,却也没给出多少嫁妆,因而杜老太太手上也没家底可分给三房。 那钱宝儿是在觊觎什么? 俞眉远想不通,便站在院里举着弓发起呆来。 她有做早课的习惯,每天都起得早,拿着屋里的长弓在院里练习射箭。长弓是三年前她求俞章敏偷偷给她弄来,俞章敏只给她弄了弓,因怕她弄伤自己,故而只给她配了钝头的箭。她每日早上就拿这弓箭在暖心阁后面的跨院里练习。 跨院里立了三个草靶供她练箭,但如今这静止的目标早已无法满足她,于是她在树上牵绳设了机关,绳从树间穿过,上面缀着大小不一的草扎偶人。只要有人在一头拉动机关,这些草扎偶人就会从树间叶缝飞掠穿行而过,俞眉远便以此为目标练习射击。 有上一世的记忆,她要拾起从前的弓术并不难,这辈子有了《归海经》的加持,她闭上眼仅凭听力就已能捕捉到目标的位置。如今,她在练的是她对内力的控制力。 无人给她指点习武的窍门,她只能靠自己摸索。思来想去,她自己琢磨出了一套练习掌控内力的办法,用的就是弓箭。 先将内力注入箭中,再引弓而出,内力的大小对箭的射程与力量有多少影响,她一点一点地尝试并记在心上,以此来了解自己的内力。从一支箭开始,她如今已能同时发出三支箭,凭借内力与听力,她这三支箭能射向三个不同目标。 而现在,她开始尝试新的箭术。 俞眉远给这新箭术取名“追魂箭”。 追魂箭需要用两支箭一前一后射出,后出之箭紧随前箭,两箭轨迹不能有一丝一毫偏差。这要求她对内力的控制度必须更高,力道、方向、时间都要分毫不差。 她练了一个多月,还没有成功过。 两支箭都已搭上弓弦,她的注意却没办法集中。 手一松,弓弦颤动,两支箭同时射出,没飞多远就都落地。 俞眉远垂下手,又漫不经心地抽了两支箭。 她的心思还在刚才相不通的事情上面。 既然俞章锐不可能从三房那里继承到产业钱银,那钱宝儿为何要提兼祧? 钱…… 不对! 他们有一笔来历不明的钱。 俞眉远忽又想起一件事来。 上辈子她二叔俞宗耀在她出嫁之后不知从哪里发了大财,竟购了外宅,又花了一大笔银子捐了官。他文章学问没有,却极通官场上的旁门左道,上下疏通有力,竟让他在短短几年时间里连升了三品。不过后来他也因为贪腐案而判了流放,而这桩贪腐案,就是她的父亲俞宗翰亲自揪出来的。 那时人人都赞俞大人大义灭亲,而她当时已是魏家妇,早已无暇顾及俞家的事,这些消息听听也就罢了,如今想来,着实透着奇怪。 这钱,不可能是大房给的,也不可能是老太太的私产,那从何而来? 俞眉远几乎在同一时间想到了一种可能。 徐家的那笔救命钱。 她心头骤然间似有巨浪掀过,呼吸跟着急促,手指微微颤动着,掌中的内力却突然乱了。原来被她分成两道灌进箭的内力眨眼间流回体内,化成尖锐霸道的劲力,似针一般在经脉里流动,让她全身又麻又疼。 手里的弓箭握不稳,“当”一声落到地上。 又来了,这是最近她第三次出现这种情况了。 一次比一次严重,怎么回事? 俞眉远顾不得再想外界杂事,沉心运气,想以体内更大的内力来压制住这股乱窜的力量。然而……适得其反。 “唔。”她闷哼一声,体内乱窜的力量在压制之下反而更加暴戾,扰得她五内似火焚。 正不知所措间,背后忽然有几声破空的细响。 “咻。” 五颗石子隔空而来,击在了她背上与腿弯处。 俞眉远只觉得背上扎疼,似有股暖劲流入体内。她膝盖一弯,小腿半麻,人便跪坐到地上。 所有思绪都随着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而消失得无影踪,她心里大惊,背上浮起冷意,转头就朝背后望去。 有人在后面窥探她?这人是谁? 是当年月尊教的面具人? 她的秘密被人发现了?若让人发现,她该如何是好? 数念闪过,然而她背后却只有树影,她没感觉到一丝气息,来人的功力高出她太多了。 俞眉远喘了喘气,迅速站起想追去察看,却忽然发现自己身体里先前那股痛苦的感觉已消失殆尽。除了背上轻微的刺疼外,她体内翻腾的内力竟莫名其妙平息下来,仿佛那几颗石子撞通她的经脉穴位,又助她将紊乱的内力归引。 这个人是在帮她? 她没有答案。 …… 清晨的暖意阁沐浴在晨曦间,垂悬的秋千,缠绕的藤萝,静谧温柔。 时间尚早,院子里走动的人不多,动静也小,只有沙沙作响的扫地声。秋天落叶多,一夜风动,第二天院子里就满地枯黄。 “嘎吱嘎吱”,枯叶被人踏碎。 俞眉远拾了弓箭,从跨院的月门跑进院子,才踏上游廊,便与后头拐过来的“昙欢”迎面撞上。 “哗啦”一声水响。 “昙欢”从后头汲了水回来,手里正拎着桶水,她脚步急停,桶里的水晃出,俞眉远退避不及,被水打湿了裙裾。 “昙欢,你刚见着人没有?”她并不在意,只抓了“昙欢”的手急问。 “昙欢”正愣愣地盯着她的裙摆,似乎被吓到,只闷闷地摇头。 “一个人都没有?”俞眉远不死心,又问一句。 “没。”他这才抬头开口,眼眸与俞眉远对上。 俞眉远裹得厚实,鼻尖沁出几许汗意,娇憨可爱。 “你在这做什么?”俞眉远四下望了望,忽狐疑道。 “汲水洒扫。”他生怕她不信,又将手里的桶晃了晃,水又洒了一波出来。 俞眉远只得松开手往后一跳,待要责怪他不小心,却看到他怯然的眼,像做错事的孩子,她到底只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便快步离去。 霍铮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眉头拧成紧结。 小丫头的背影单薄,身上却像有使不完的劲。从过去到现在,她一直都让他惊讶。 只是这一次…… 上回他就发现她体内失控的内力了,这次情况似乎更加严重。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如何能修得内力?而且那内力还颇为浑厚,一看就是练了有些年头的。 她的身上,藏着很大的秘密。 但霍铮现在不想深究她的秘密,因为他心情很不好。 看她的情况,似乎是在无人指点的情况下自行修练了某种高深玄妙的功法。 这种做法,简直就是找死! ……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俞眉远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仔细想想,那人的功力高出她许多,想必身手了得,又怎会留下痕迹让她追查。她原以为自己箭术已有境界,又身怀玄妙内力,哪怕在俞府真的呆不下去要立刻离开,她也有能力自保。但此时她才忽然意识到,何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天底下的能人异士岂是她这困于后宅的笼中之鸟轻易揣测相较的? 单论这俞府之中,就已经藏了两个人,更遑论外头。 天地之大,她原雄心万丈,却忽然间有些自疑起来。 要踏出这一步,谈何容易。 心里有了烦恼,她情绪就有些浮躁,在靶场上连射了几箭,都只擦过牛皮靶子。 今天又是每月能进俞府演武场的日子。她虽躲在后宅日日勤练,但后宅的小地方到底比不上靶场的气势,弓是强弓,箭是真箭,上手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只是连着几箭都射得不好,俞眉远更浮躁了,恨恨地把手放下,盯着远处靶子。 “阿远,你今日怎么了?心神不宁的样子。”俞眉初见状放下弓走了过来。 今天恰逢她兴致盎然,知道俞眉远每月必不错过这两天的习艺机会,就约了一起过来。 秋阳温煦,靶场的沙子被照得金灿灿。俞眉初穿了身撒金石榴红的胡服,脚上是双棕色小靴,腰间的革带缀着金色小铃,衬得她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她惯常穿雅致浅和的衣裳,少有如此爽利的打扮,此时一改装束便显出几分与众不同来。与俞眉远带着娇媚的飒爽英姿不同,她的爽利里还裹着温柔,笑起来暖暖的,让人无端想要亲近。 俞眉远见了那笑便觉得舒服。上辈子家里几个姐妹,也只有俞眉初愿意亲近她,她们同住暖意阁,又都没有了母亲,比起于兮薇,其实她们更加相似。若是没有魏眠曦,俞眉初大概会是她那辈子最亲的姐姐。 “想必是弓不称手吧,要不今日这‘神箭手’怎么一箭都射不中?”调侃的声音远远传来,俞章华背着双手信步走来。 他正值变声时期,声音有些沙哑,惹得俞眉远“噗呲”笑出声。 “你笑我?我好心来给你送东西,既然这样就算了。”俞章华羞恼不已,把藏在身后的东西在她眼前晃了晃,又高高举起,不让她碰到。 竟是一张弓和几支箭。 俞眉远眼一亮。章华手里那张弓形如稍弓,但较之普通稍弓还是小了些,弓身滑亮,不是用木头所制,而是用兽角,弓筋圆而润泽,缠绕紧密,是柄难得的良弓,且一看就是为女子所造,故而弓体改小。再看那箭,箭杆笔直,以山杨木所制,是射程较远、重量较轻的飞箭。箭尖已被细心地用布条全部裹上,防止她不小心弄伤自己。 “快给我。”她轻轻一跃,从俞章华手里抢下那弓。 一入手,她便感觉到弓身上传来的温凉触感,这弓握在掌中十分称手,她迫不及待的抽了箭,引弓放矢,一箭直中靶心。 好畅快的滋味。 “喜欢吧。”俞章华挑了眉,甚是得意,“我特地弄来送你的,算是上回你帮我的谢礼。” 他与俞眉远只差半岁,素来不爱叫她姐姐,身上有些纨绔子弟的臭脾气,却也不难相处。 俞眉远知道他说的是水潋的事,便笑而不语,只拿指细细摩娑着手里这张弓,一寸寸感受着这弓身线条与弦筋力道。 “你这礼倒是送得投心,她素日最爱这弓。”俞眉初捂了嘴跟着笑道。 “那是……”俞章华闭了眼,翘了尾巴,可一句话还没说完,忽有一物被掷进了他怀中,他忙接住,睁眼一看,却是刚刚还在俞眉远手里的弓与箭。 俞眉远的笑已凉。 “这弓我不要,你拿回去吧。” “为什么?”俞章华大纳闷。 “你说这是你寻来的弓?你说说,这弓你怎么得来的?”俞眉远瞪他一眼,心情比刚才还要糟糕了。 这张弓的弓身之上刻有细小印记,是个复杂的青色图腾,俞眉远认得,并记忆深刻。 魏姓图腾。 左为任姒,右为双身龙鬼,中间为禾。 这是魏家的标志。 俞章华心一虚,嗓门却大了起来:“我好心送你东西,你不要就罢了,竟还怀疑起我来?真是不识好歹!” “哼。你若真心送我东西,就是一个破树枝,我也稀罕。但这东西不是你的,谁知道是外头哪个人摸过碰过的?来历不明的东西,我不要。”俞眉远冷哼道,说着就要拉俞眉初离去。 俞章华却不干了,这弓他拍胸打了包票要送到她手里,她不识好歹就算,却让他言而无信,失了脸面,这如何成? “别走。好姐姐,你管这弓是哪来的,最重要的是你喜欢。你就收了吧。”他一步跨出,拦到她身前。 “笑话,我一个闺阁女儿,收个来历不明的东西放在身边算怎么回事?万一将来查出渊源,外头人污我一个私相授受,你让我如何自处?”俞眉远话说得又快又重,说完转身就离。 俞章华几乎没有回嘴的余地。 “四姑娘。”一直躲在不远处山石后的人终于拐了出来。 “魏小将军?”俞眉初惊讶不已。 “魏兄!”俞章华像见了救星般喊了声。 俞眉远停了步伐,心情冷到冰点。 魏眠曦从暗处走出,脸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眼眸却只盯着她。 “四姑娘,你别怪令弟了,这弓是我托他赠予姑娘的。前些日子舍妹送来的礼物不合姑娘心意,惹得姑娘不快,十分抱歉。我听说姑娘喜弓,因而又挑了这张弓,怕姑娘觉得你们私赠于礼不合,故而才转交令弟,借他之手交到姑娘手上。”魏眠曦抱了拳解释起来。 弓是她一生最爱,他没料到她会拒绝。 适才他躲在后头,见她得了弓的欢喜模样,如心间饮蜜,怎奈变化陡生。 曾几何时,他连送她一件礼物都要小心翼翼。十八年前,她不肯再收他的礼物,十八年后,她还是不要。 她的欢喜遇了他,像夏天盛开的花朵忽然到了冰天雪地里,瞬间冻结。 “魏小将军,你有心了。我并没不快,只是一时同姐妹说笑罢了。无功不受禄,这礼物太重,阿远不能收。”俞眉远轻轻一礼,不冷不热说着。 “这弓只是寻常之物,因打造得小巧才拿来送给你的,不值什么。”魏眠曦道。 “寻常?良弓冬剖弓干,春治角,夏治筋,秋合弓,冬定型,严寒修表,没有个一年半载难以打成,而你这弓又以犀角磨治,缠以柘叶蚕丝所制的弓筋,若无三年,这弓断不能得。这样的弓,就是在军中都属罕物,你却说是寻常之物?”俞眉远不避他的目光,坦然望之。 魏眠曦忽然笑了,只道:“看来瞒不过姑娘。这弓专为女子所制,最适合姑娘,恰巧姑娘也喜欢,宝剑赠英雄,良弓自然也要送给爱它之人。” 这弓,的确是他三年前就让军中匠人磨治打造,专为她量身定制的,本就预备着回京之后送她为礼。 “我不要。”俞眉远拒绝得有些烦,就懒得再与他文绉绉地说话。 “为何?我刚才瞧你得了它很是欢喜。你明明喜欢这弓,若是为了旁人的言论而错失,岂非可惜。”魏眠曦并不在乎她的拒绝,这弓,他就想送她。 “我喜欢?我喜欢的东西可多了去了,天上的星星月亮,海里的宝石珍贝,难道每件东西都能要么?人生在世,总有爱而不可得之物,有什么好奇怪的。”俞眉远语气不耐烦起来。 人生在世,总有爱而不可得之物…… 魏眠曦心似被针扎一下,刺疼酸涩。 他沉默起来,俞眉远也不再多言,她只想快点离了这人。 “大姐,我们去骑马吧。”她挽了俞眉初的手臂。 俞眉初点点头,正要与她离去,忽然又听到魏眠曦开口。 “四姑娘,你心中所爱所求,魏某愿意倾尽余生替你寻来,不论何物。” 俞眉远一下子愣住。 别说她,就是俞眉初和俞章华也听呆了。 这样的言语,当着人前说出,火般的灼烫,那情意再明显不过。 毫无遮掩,如秋野燎原大火,烧得人无所遁形。 俞眉初便忽然觉得挽着自己的手发紧,似乎还有些暗自压制的颤抖,她转头,看到俞眉远微垂的脸,神色不明。 “魏小将军,你言重了。我家阿远年纪尚幼,不懂事,还受不起你这么重的话。今日之事,我与章华权当没听过也没见到,还望将军慎言。”俞眉初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静静开口,“章华,把弓还给将军吧。我们这样的人家,断没如此收人礼物的道理,知道的人,赞一声我们与靖国候府交情深;不知道的人,在背后还不知会嚼些什么诨话。你如今也大了,该懂得替家里姐妹着想些。” 温柔的话不紧不慢地说着,态度平和,却让人无法反驳。 这弓,今日是断然送不出去了。 “走吧,大姐。”俞眉远不再抬头,只悄悄拉了俞眉初的衣服,轻声道。 俞眉初当她羞涩,便捂唇一笑,冲魏眠曦行了礼,带着俞眉初离去。 魏眠曦没有再拦她们,他今日心急,说话……逾矩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那样的话,就算爽利如她,恐怕也该被吓到。 真是该死。 那厢,俞眉初挽着俞眉远缓步离了靶场。 “阿远长大了,明年你及笄,只怕我们家的门坎要给媒人踏破。”俞眉初见她难得安静,忍不住开口逗她。 “姐——”俞眉远怒而抬头。 她不是在害羞,她在愤怒。 不抬头,是怕在他面前泄露了真实情绪。 他的话,刺入心肺。 倾尽余生替她寻她所爱之物? 当真可笑。 她的余生,早已在他手里毁过一次。 这辈子,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 白天的事搅得俞眉远整天都没好心情,到了夜里还依旧烦躁着,幔帐落下,她盘膝在床上,闭了眼却都是纷扰景象从眼前掠过。 她烦躁不已,好容易等到夜深,青娆已经睡熟,她才悄悄掀了帐子,披了袄,系了裙,蹑手蹑脚地从后门绕出了屋子。 秋寒冻人,她运功全身,以内力抵御外间寒意,踏着小路走到了跨院里。 四周一片漆黑,她目力所及,却能看清院里景象。 盘膝坐到跨院的长凳之上,她借着寒意让自己冷静,缓缓运起《归海经》。 闭了眼,体内真气自行绕行全身。她想静下心来,可杂念却如附骨之蛆,响在耳侧。 “阿远,你是我的举世无双。” “四姑娘,你心中所爱所求,魏某愿意倾尽余生替你寻来,不论何物。” 魏眠曦到底要做什么? 他上辈已经知道她身上没有他要的东西,为什么这辈子还找上门来? 他为何要说那些话?别有所图?图的是什么? 莫非他知道她的秘密了? 疑问一个接一个涌上心头,她体内的真气也不知不觉越转越快,完全失了最初的平稳和缓。 刺疼感渐渐浮起,待到她察觉时,那痛楚已深入脏腑。 俞眉远蓦地睁眼,杂念顿消。 真气已乱,经脉逆转,她无法让一切归位。 五内如火焚,真气化成厉剑在体内乱窜,刀割般的疼着,没人告诉她这是怎么回事,也没人教她应该如何应对。 “卟——”她张口,喷出一蓬血雾。 俞眉远捂着胸口,难以忍受地往后栽去,眼见要从凳上倒下。 下一刻,她落进的却是温热的怀抱。 “别动,别回头。你走火入魔了!”低沉喑哑的声音忽在她身后响起。 她陡然一惊。 男人?! ☆、第33章 守护 喑哑的声音像刻意伪装过的,很陌生,俞眉远在记忆里找不到这个声音的主人。 她体内气血翻涌,眼前迷茫一片,弦月从云后穿出,洒下的清辉在她眼中似乎染了血色,四周景象再也看不真切。 背后靠的胸膛温热坚实,微微起伏着,贴着她的背。 “你是谁?”俞眉远想转头,但她一动胸口就钻心的疼,出口的喝问也显得虚弱绵软。 这种情况下,她就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毫无反抗之力。陌生的人,陌生的靠近,让她心中浮起异样而危险的感觉。 哪怕这个人也许并无恶意,她都抗拒这样的接近。 “别动,别转头。”他重复一句,双手很轻地揽住她的手臂,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将她面朝的位置转了方向。 那双手又用了点力,俞眉远就被他推着坐直,离了他的怀抱。 他动了动,也盘膝坐在她后面。 “你是白天在这里帮过我的人?”她又问,没有继续贴靠在他胸口,她心里悄然松口气。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她反而冷静下来。 “闭嘴,抱守元一,气沉丹田。”他语气有些急躁,嗓音里的沙哑更重了些。 俞眉远舌尖在口中转了转,尝到浓烈的腥甜气息,血的味道从喉间不断滚来,胸口绞转翻腾让她头也跟着晕起。 她摇摇头,话已经说不出。 背上忽然按上两只手掌,她背脊忽僵。 “别抗拒,放松。你走火入魔导致真气逆行,我帮你归位。”他又低声道,口吻放柔不少。 随着他的声音,一股暖融融的真气自他的掌中涌入她的背心。 俞眉远轻轻一颤,急促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缓,变得绵长。他的掌又化成指,在她背上几处要穴疾点。她浑浑噩噩,只觉得他的真气冲到自己胸口,温热如幼时母亲的掌缓缓揉过她冰凉的手,胸口处的绞痛便渐渐消失,她轻声呓语一句,可那声音还没等完全出口,半途忽又转成沉重闷哼。 这团真气忽然化成火焰,四散而炸,以极快的速度顺着经脉游入她的四肢百骸。火焚的感觉骤然袭来,俞眉远痛苦睁眸,目无焦距地瞪着前面。 后面那人眼里闪过些不忍,可咬咬牙,他手里却还是加重力道,俞眉远的身子便是一颤。 她神志虽已模糊,却还强撑最后一点清明,紧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哼出声来。 他的真气散入她经脉后,以极为霸道的力量冲入她的紊乱的真气中,强迫她乱窜的内力跟着他的引导缓缓运转游走。俞眉远修了八年《归海经》,体内的真气运行早已形成本能反应,有了他的引导之后,她的真气开始以极缓的速度归入丹田气海。 不知多久,火焚的滋味被全身暖融的感觉取代,逆行的真气平复,运转起来竟比以往更加顺畅,原来总有阻滞的几处穴位忽然没了阻力。 俞眉远通体舒畅。 确认她的内力无碍后,背后那双手才从她背心离开。 俞眉远已力竭,少了他的支撑,双眸一闭,软软倒下,人事不知。 浅叹声响起,霍铮单臂接下她的身体,手一收将她抱到怀中。 月光清辉洒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却已平稳。 真是不让人省心的丫头。 霍铮苦笑一下,还真给左尚棠说中了,进了她屋还能顺便护护她。 他想着,仍不放心地用另一手搭上她的脉门。 脉动有力,真气平稳,真的没事了。 霍铮才要松手,忽看到她依旧攥紧的拳,骨节发白,并没松去的意思。他皱了眉,手抚过那拳,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展开,她掌心的肉已被自己的手掐出一片淤痕。 刚才替她疗伤的过程里,她一声都没吭过。 霍铮想起初识那一年,她对他说过的话。 “别逞强,逞强久了,就没人懂得你的疼。” 那话,她是同他说,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吧。 真是难以想像,六岁有孩子,有过怎样的经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娇养于深闺的姑娘,又要有怎样的意志才能痛至如斯却仍旧一声未吭? 如此想着,他心里绵绵密密的浮起难明的疼。 很快,又被压下。 他起身,抱了她,在夜色中纵身一跃,悄然飞向暖意阁。 夜深露重,暖意阁里的人早已睡熟,远处传来敲更声,连敲了四响。 他轻巧落于她屋外,掌风一扫,将门无声扫开,门口有值夜的小丫头,被这风扫得发凉,哼了哼翻个身裹紧被子。他抱着人径直往里间走去,青娆睡在外面的茜纱橱里,忽然梦呓一声“姑娘”,他弹指射出道气劲,打在青娆的昏穴之上。 青娆沉沉睡去。 霍铮进了里间,一眼便看到床边的纱窗被人打开,俞眉远就是从这里悄悄溜出去的。 这鬼丫头。 他掀了幔帐,将她轻轻放在榻上,又仔细地给她盖了被,掖牢四角,这才打算离开。 俞眉远忽然咕哝一声,翻了身,将他衣角压下。 霍铮摇摇头,俯身轻抽衣角,忽瞧见她嫣红的唇。唇上染了血,又被她自己咬破了几个口子,显得狼狈。她像孩子似的吮了吮嘴,流露出醒着时候没有的天真,看得他微怔。 手指便情不自禁伸出,想拭去她唇角的血痕,又想抚平她唇间伤口? 不得而知。 因为他的手只伸到一半便顿住。 他像大梦初醒般的看着自己的手良久,忽狠了心收回。 不能……他不能爱上。 转身,离开。 …… 俞眉远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梦中人影憧憧,她分不清谁是谁。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漆黑一团的面容上。 她惊醒,天已透亮。 青雀钩帐,缠梅锦被,她在自己的屋里? 俞眉远霍然坐起,低头看去,自己身上还穿着昨夜出去时的衣裳,整整齐齐。 是那人将她抱回来的? 她眉头大蹙。 这个人的来历身份目的都成谜,到底是谁?又为何要帮她? 这一觉她睡了许久,屋里没有人,只有外间传来的隐约响动。她得不到答案,便掀被下床。喉间干如火烧,隐约还有昨晚的血腥味缠在口中与鼻腔里,提醒她昨晚的事并非南柯一梦。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饮着一边朝明堂行去。 才出了茜纱橱,她就看到到有人踩着杌子正踮着脚往翘头案后的博古架上探去。 “你在做什么?”俞眉远眼一沉,喝问道。 这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不已。 前面那人被她吓到,手上动作一乱,只听“哗啦”几声,格子里收放的纸张纷纷扬扬地落下,这人摇晃了两下,“唉呀”一声从杌子上摔下。 是昙欢。 看到满地凌乱,俞眉远脸色更难看了。 “四姑娘。”青娆听到响动掀帘而入,见到屋里乱象一怔,“这怎么回事?” “谁让她进来的?”俞眉远将茶盏重重搁到桌上。 “周妈妈……房间的架子有段时间没有收拾过了,所以就让她进来擦洗擦洗。以前……不也这样,四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青娆一眼看出她动怒,可又想不明白是何原因,便小心翼翼地回答。 俞眉远看了眼昙欢,后者正满脸不知所措地站着,她脚边落满宣纸。 这些纸上都是涂鸦,是她从小画到大的东西,乱七八糟的没人看懂过,她不许人丢,就都收在后面的博古架上。 屋里的家什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人擦洗,她从没管过,今日不知怎么了,她忽然有些疑神疑鬼,大抵是被昨晚的事给闹的。 这么想着,她放缓了语气:“没事,以后做事小心点。” 青娆忙不迭地点头,又推了把昙欢。 “其她人呢?”俞眉远又问道。 “周妈妈带榴烟姐姐去库房了。才刚惠夫人打发人过来,说是荣国公府送了两筐梨子,让我们遣人去取,云谣就去了。” 俞眉远点点头,不再多问,她坐到桌边,喝了两口茶,忽觉得身上粘粘腻腻。 昨晚疗伤时她出了一身汗,捂在厚衣中就这么睡了一夜,如今当然不舒服极了。 “姑娘,我服侍你梳洗吧,今日厨房熬了赤豆粥,加点桂花蜜,很是爽口,你一会用点?”青娆上前又往她杯里倒了杯茶。 “不急。等昙欢收拾完了,你们去准备一下,我想先沐浴。”俞眉远捏捏自己的眉心。 那厢,昙欢动作一滞。 沐浴?! “嗯,好。”青娆点点头, 俞眉远便不多说,低头时看到脚边落的一张纸,她便俯身拾起。 这一看,她神色顿改。 又惊,又急。 纸上是她儿时涂鸦所画的墨色线人,只是不知何时被人用朱笔在画上作了记号。 “昙欢,把画拿过来!”俞眉远急道。 昙欢疑惑地送上画。 俞眉远接过,快速翻起。 每一张画都已被人作了记号,看着毫无厘头,可这些记号却画在人物的关节与一些要穴之上。 她心悬起。 这画……是《归海经》上的招式。 当初她强硬背下,后来为防遗忘,便以这样的方式描绘下来。 孩子的涂鸦无甚特别,她也从不让人刻意保存,防的就是扎别人的眼,怎知还是让人察觉了? 可这记号,似乎只是在提醒她修练时的要点。 她忽想起昨晚那人。 是他么? ☆、第34章 沐浴 香汤香胰备好,满室热气氤氲,气温陡然上升,青娆将手探入水中拔动一番试着热度。 水声“哗哗”,像根丝弦,牵引着心跳。 “你这丫头,怎么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外?”榴烟的声音传来。 她和周素馨已经领了东西回来。 昙欢转头,看到正好奇盯着自己的榴烟。榴烟见她呆呆的,便伸手往她额上探去,她往后一倾,避过了榴烟的手。 自己摸了摸头,昙欢脸一烫,她果然出了一身汗。 “姑娘要服侍沐浴,我不会。”昙欢老实开口。 榴烟一怔,反应过来后爆出一顿笑声。 “你……就为这个急得满头汗?哈哈哈……”榴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了?笑成这样?”青娆从里头出来,不解地看着二人。 “这实诚的孩子!”榴烟指着昙欢,把她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青娆都跟着笑起。 昙欢被里头的热气蒸得全身难受,咬牙切齿地站着任她们笑。 “怎么吓成这样?姑娘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她很好伺候的,轻易不罚人。服侍她沐浴也简单,你帮她更衣,将旧衣收好,亵衣亵裤和外衫分开,其他事都烦不到你;待姑娘出浴,你扶她出来,替她擦身拭水,再将新衣替她换上,用大棉巾子给她绞发,就差不多了。”青娆虽笑着,却还是向昙欢说起俞眉远沐浴时的习惯。 昙欢那汗沁得更欢畅了。 青娆的话,画面感太强。 “小蹄子,你就别逗她了。”榴烟推了青娆一把,笑骂道,“从小到大,四姑娘近身的事几时轮着旁人了?还不都是你和周妈妈把着,如今你和她说这些有什么用,横竖姑娘也不会让别人贴身服侍。瞧把她吓得,还不放她出去做正经的活。” 俞眉远身边的丫头婆子虽多,但她从来没让周素馨和青娆以外的人伺候过她贴身事宜,这事她屋里的人都知道。 青娆反被榴烟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便道:“姑娘的心思那可说不准,再者论总有个意料外的情况,保不定哪天姑娘就要用到你们,早点知事总没错。” “话是没错,可你瞧她……”榴烟看了眼昙欢,又是一通笑,“不中用的,快出去,这里有你青娆姐姐就可以了。” 昙欢如得大赦般出了屋子,一溜烟跑得连影子都没了。 榴烟在后头笑得直不起腰。 …… 洗了澡,俞眉远身上懒懒的。她脸色还有些苍白,唇间的伤口结了痂,这副模样让周素馨见着了又是一顿慌,差点要遣人去禀了老太太让请医生,到底被俞眉远给拦了下来。 俞府请了几个先生在家里授课,姑娘都要进家学学功课,逢五一休沐,如遇节庆大事也休。今日学堂教的是针线上的功课,俞眉远本就懒怠学习,如今便告了假躲在屋里,拿着那叠涂鸦歪在罗汉榻上看着。 反正这家学她五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家也都习惯了,没人会拘着她,不像俞眉初和俞眉安,一课都不落,前者是自己要学,后者是被惠夫人逼的。 早上她把屋里的丫头问了一大圈,谁都不知道这图上的朱笔批注是谁添上去的。这倒也不奇怪,若真是那人,他武艺精绝,要想悄无声息地进来易如反掌。 可她转念一想,按这情形她这屋子岂非成了任人进出的无人之地? 寒意顿时窜上背脊。 她勉强收敛心神,仔细看图上的批注。 其实图中的招式俞眉远并未花大时间练习过,这些招式不像内功心法,悄悄躲在床上或者寻个隐蔽所在就能修练,它练习起来会弄出大动静,容易引来侧目。为避免引来暗中蛰伏的人,俞眉远很少练习,故而造成她空有内力,而无招式的局面。 “姑娘,老太太遣了桑南姐姐来看姑娘了。”云谣掀了帘子迎进一人。 俞眉远忙将画往枕下一塞,扬了笑望去。 桑南从屋外进来,她穿了葱黄比甲,腰间束着柳绿汗巾,爽利的颜色让她显得越发苗条干练,脸上的笑仍是淡淡的,但比起从前要更加沉稳了。她早过了放出去配人的年纪,前两年已在老太太面前发过誓,一辈子不嫁,只服侍老太太终老。老太太也习惯她的伺候,便留着她在身边。 “桑南姐姐快过来。”还没等桑南开口,俞眉远就先坐直身子,朝她招手。 桑南本欲行礼,见她这模样,便收了虚礼上前。 “听说四姑娘身子不大好,老太太就遣了奴婢过来瞧瞧。老太太叮嘱,若真是病了,可别怕麻烦,该请医请医,该用药用药,千万别讳疾忌医。”桑南一边说着,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俞眉远,“四姑娘这是哪里不痛快,嘴上都起燎泡了?” 俞眉远讪讪一笑,拉了她的手让她坐下,道:“没什么,秋燥,我又贪食,吃多了点心,火气发出来,就这样了。周妈妈已经让厨房熬些清凉败火的茶来,我吃吃就没事。惊动老太太,又劳烦姐姐跑这一趟,是阿远的错。姐姐既然来了,就在我屋里吃杯茶,用些点心。我这里值钱东西没有,就是吃的……嘿嘿。” 她说着使了个眼色,青娆忙将倒好的茶端来,榴烟也捧了八格的描金漆盒过来,盒里头满满当当全是各色干果零嘴。 桑南推不掉,只能就着青娆的手喝了茶,又摸了把炒瓜子,才被放开。 “难怪你嘴上要长燎泡,原来每天都这么馋嘴。”桑南笑着嗔了句,“你们别闹,我来这还有正经事要问你。” “什么事?”俞眉远说着也伸手去摸果子,被桑南轻拍了一下爪子,她才作罢。 “三天后南华山素清宫打平安醮,老太太今年打算带家里姐妹去看戏瞧瞧热闹,在山上斋戒三日,让我来问你要去不要。若是要去,你把要带的丫头名字报了来,我们好准备车马;若是不去……瞧你这病怏怏的,家学都去不了,怕是也去不了南华山了。”桑南说着故意逗她。 “哪能啊,我好得很!”俞眉远神色一振,“好姐姐,我身体壮实得很,肯定能去!一会我就把带的丫头名字给你送去。” 她想了想,又问:“姐姐,都有哪些人去呢?” “老太太和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还有两园的兄弟姐妹们。大老爷若得空,也会同去,若不得空,则由二老爷主持。”桑南把她的爪子按下,站起身来,“行了,话我也送到了,你若要去,赶紧把身体调好。我那还有事,先回去了。” 俞眉远点头如捣蒜。 桑南一离,她屋里就炸了。 能有机会离开俞府,别说这些丫头婆子,就是俞眉远自己,都开始期待。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踏出大门的机会都少之又少,来了俞府八年,她出府的次数不超过三次。 …… 屋里吱吱喳喳商量了一天,最后才定下由青娆和云谣陪俞眉远去。榴烟和金歌过了年就要嫁人,这趟便不去了。周妈妈本来不放心要跟去,可俞眉远却说她上了年纪不好上山,这机会就让给了云谣。 除了贴身跟随的人之外,另外还安排了粗使丫头和婆子,昙欢也被带了去。 用过晚饭,屋里服侍的人渐渐散去,青娆在里间铺床,俞眉远则将周素馨叫到了次间里说话。 因为白天的事,周素馨心里不太痛快,脸上便有些淡淡的。俞眉远知道她的想法,便倚到她旁边,挽了她的手娇道:“周妈妈,你还怪我呢?” 周素馨拔开她的爪子,道:“姑娘是主子,我哪敢怪你。我只怕她们年纪轻,这乍然跟你到外头,玩兴大发,难免疏忽了你。南华山又不是什么天王宝殿,旧年我也跟着太太去过两次,哪里就这么小心眼,没见识了。” 她嘴里的太太,说的却是俞眉远的生母徐言娘。 “阿远知道你疼我。你就放宽心吧,一大家子人哪,还能出夭蛾子不成?”俞眉远安慰她。 一大家子人?怕的就是这一家人哪。 周素馨在心里叹口气,却没明言。 俞眉远又倚了过来,在她耳边悄道:“周妈妈,这回留你下来,为的是另一件要紧的事。” 周素馨不禁纳闷。 烛火摇曳,俞眉远还有些稚嫩的脸庞上阴影成片,沉得不像个孩子。 “等我们去了南华山,府人人就少了,你寻个办法出府去,替我查查昙欢的背景,看看她有没什么问题。” 周素馨愕然,压低了声音问:“姑娘,你查她做甚?” “我要做些事,但身边缺人用。府里的家生子都有来历,我不敢信,只有这些刚买进府的丫头,还能试试。这昙欢不傻,她聪明得很,还有些良心,上回暗地里帮了我一把,我想用她。”俞眉远解释着。 “姑娘,你要做什么?”周素馨大惊,一把攥住她的手。 “周妈妈,你莫担心。时间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你先帮我做这件事。”俞眉远笑笑。 周素馨还欲再问,那边青娆已经铺好床被出来,她便不好再说。 烛泪一层一层叠下,夜色又深,幔帐放下,俞眉远褪了衣裳上床,手里还握着那叠涂鸦。 俞府情况越来越复杂,把周素馨和青娆先送出去安顿好,她才没有后顾之忧,但这样一来她身边又无人可用。 这才是她将昙欢换到身边的最大原因。 那丫头好好调/教一番,兴许能有大作为。 …… 烛火全灭,屋中漆黑一片。 俞眉远又悄然掀被披衣而起,青娆已经睡熟,她便蹑手蹑脚地推开窗子跃了出去。 今夜天朗云清,月华无双,照得园里一片霜光。 俞眉远很快走到跨院里昨夜打坐的地方,四下一望,并没发现异样。她低头回忆了一番,忽将双腿/打开半曲,双手握拳置于身侧。那是《归海经》上所记的第一式,也是上辈子她母亲传授于她的强身之术。徐言娘当年虽然教过她几式,但只是《归海经》里最粗浅的招式,并不是完整的。如今她既要重拾,自然要从最基础开始。 反正不管她藏与不藏,都已被人发现,还不如痛痛快快练起来。 顺便,她还想见见这个人。 如是想着,她摆好架式,准备出招。 可还没等她把第一拳打出,黑暗中就有几颗石子疾至,敲在了她的膝头,手肘与背上。石子速度很快,让人避无可避,力道伤不了人,却也让俞眉远不由自主将膝盖再弯下一些,手肘抬高,腰背拔得更直。 “花拳绣腿!”沙哑声音传来。 那人果然来了。 俞眉远循声望去,跨院的八角凉亭翘角上,不知何时已站了人。这人一身黑衣,背光而站,面容不清,只有脑后长发与衣袂在风中猎猎而舞。 “又是你?”俞眉远仰头冷道。 那人双手环胸俯望着她,不作声。 俞眉远收了架式,手悄然伸向背后,口里还在说着:“阁下昨晚帮了我,我还没好好谢谢阁下。” “不必……”那人不以为意道,只是话未说全,便见院中少女忽动作一改,手里竟多出一张弓。 “咻——” 破空之响刺入耳中。 她猝然发难。 夜色中长箭无形,直奔他面门。 他仍只是站着,身形不见怎么动,俞眉远射出的那支箭便从他身侧掠过,没入了后面幽深夜色中。 可这箭没完。 一弦双箭,俞眉远发的是追魂箭。 那人轻而易举避过第一箭,大约也没料到后面还有一箭悄无声息地紧随而到,嘴里“咦”了一声,终于出手。 衣袖挥过,俞眉远的第二箭被他的气劲所裹,竟停在了他胸口一寸处。 “我救了你,你却要杀我?这就是你对待恩人的态度?”沙哑的声音有淡淡怒意,“这箭还你。” 那人再度甩袖,第二箭箭头一转,朝着俞眉远疾掠而去。 这小没良心的女人,一言不合就要开打么? 霍铮心里郁闷。 ☆、第35章 南华 “恩人?这里可是我俞家的后宅,全是女眷,你藏头露尾地躲在这里,又不愿报上身份姓名,谁知道是人是鬼?你是救了我,但我又怎知你不是别有居心。” 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不惊不惧,平静如在与人闲谈。 俞眉远没退后,任由他发出的箭飞向自己心口。箭到她胸前便猛然停下飞势,在半空中不住打转。 “你倒是不怕死。我若要杀你,你已经死过百回了。”那人手凌空一收,将力道撤回。 “叮”地细响,俞眉远身前那只细箭落到地上。 她心脏却随之狂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她看到了她一直想掌握,却未能如愿的力量。 “你是谁?”她问他。 “我是谁?等你打得赢我,我就告诉你。”他笑声沙哑,有些轻狂。 “画上的朱笔是你批注的?”俞眉远扬手挥起一叠纸。 “是又怎样?”那人微翘下巴,口吻里有三分倨傲。 俞眉远抬头,凝视了他片刻,将眼尾一挑,道:“那你教我武功吧。” 那人一愣,她的口吻分明带着颐指气使的味道,却偏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这前言后语跳转太快,他差点就没跟上她的思绪。 “你不怕我别有居心?”他说着人影一晃,从亭上消失。 俞眉远一惊,还没找着他的行踪,就忽然发现身后有道柔劲袭来,她迅速回身,却只看到他衣袂一角。那道柔劲打在她肩头,像压下了数十斤重担般,逼她沉了肩。 “你有何居心,不妨说给我听听,兴许我能帮帮你。”她咬牙扛下这股力量,却惊喜发现体内的《归海经》内力在遇敌之时竟自行运转全身经脉。 那人冷哼一声,动作快如魅影,数道攻击分了上中下三路不断攻出,俞眉远的肩、手、腰、膝、腿等各处都被他打中,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攻击动起。 “你帮我?你能帮我什么?沉肩,抬肘,腰别弯,膝盖顶住,下盘要稳。你是在练武,不是在跳舞,扭什么腰?” 不留情面的斥责声响起,俞眉远被他说得满面通红,虽然她早知自己一出手就会漏洞百出,但他的嘲讽还是让人生气。 心里越怒,她就越不服气。仿佛想要证明什么似的,不管他怎样折腾自己,她就是不认输,也不停手。打了这么久,她不断在捕捉他的身影,而他则一直在她身后以气劲攻击她,也不碰她身体,就逗猫似的逼得她围着他团团转。 俞眉远连他一片衣角都摸不到。 实力悬殊太大。 如果这就是江湖武林中的境界,那么她的未来还有一段遥远而漫长的路要走。 眼前忽然有片衣角晃过,俞眉远心头一喜,拧腰骤改身形,堪堪避过他的一击气劲,她伸去捉那片衣角。 还没等碰到衣角,她忽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 “兵不厌诈,你记清楚了。”嘲讽的话语再起。 俞眉远眼前这片衣角忽失,一道气劲却从另一侧袭来,重重砸在她肩上。 “唔。”闷哼一声,她人往前扑去,以极不雅观的姿势趴在了泥地里。 “怎样?还要学吗?”那人冷冷开口。 声音是冷的,眼神却是不忍。 手伸在半空,是想拉住她的姿态,可终究他没出手帮她。 她若真想习武,这一点点苦头,才是开场而已。 “学,怎么不学?你教我!”俞眉远揉着手臂,没事人一般从地上爬起,她抖了抖衣上的泥巴,并未转身。 转过身也见不着他,她无需多此一举。 “那你叫我一声‘师父’,再乖乖跪下拜我为师,我就教你。”见她固执,他戏谑道。 “好,师父。”俞眉远干脆,坦然开口。她拍拍双手,就要拜倒。 霍铮却是一愣,再次被自己挖的坑给埋了。 他以为骄傲如她,必不肯乖乖拜师,却不料她竟说拜就拜,大出他的意料。 见她身子已盈盈矮下,是打算对着夜色行拜师大礼的模样,霍铮心一紧,伸手就挥出一股柔软的风,制止了她的动作。 “算了。我不收徒弟,尤其是女徒弟,麻烦。” 俞眉远蹙眉,扬声道:“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我就不算数了,怎样?”他无赖至极。 “你!”俞眉远终于怒了。 霍铮却又缓道:“我不收你为徒,但我可以指点你。以后每日这个时辰,我在这里等你。这几天就先把刚才那几招练熟吧,等你哪天能摸到我衣角了,我就指点你其他招式。” 俞眉远大喜。 “一言为定!”她道。 霍铮笑笑,身形一晃,人又飞到了亭上。 一言为定? 多像那年的……不见不散。 …… 连着几天下来,俞眉远夜里都悄悄溜到跨院里练武。 这人虽神秘,也不知是好是歹,但横竖她的秘密已经被他看破,且莫论好坏,她豁出这一把,先在他手里讨点好处再说。至于日后,最差不过一走了之。 俞眉远也想明白了,心思澄明,就没了顾忌,只一心求学。 每晚上半夜,他都让她自己练习那些招式,他只冷眼旁观坐在亭子的屋檐上,偶尔才开口指点几句,言简意赅却也让她受益匪浅。到了下半夜,他就勒令她回屋运气打坐,修行《归海经》的功法,运功一个小周天,恰到天明,她精力已复。 白天的时候,她仍如往常。 转眼两天时间过去,到南华山素清宫打平安醮的日子就到了。暖意阁里一大清早就吵开了,丫头婆子来来回回的清点随带的东西,生怕漏掉了什么。 “山上风冷寒凉,不比家里暖和,你们上去了可要多注意些。厚衣我都收在那个包袱里了,千万记着给姑娘添上,别由着她胡来。”周妈妈拉着青娆和云谣一句一句的交代。 俞眉远已系好了一条细毛的桃红缎面银鼠披风,兜帽沿上镶了一圈的白绒毛,她站在院里将兜帽往头上一罩,脸庞被裹得小巧,整个人团子似的又暖和又可爱,让人看得恨不得搂到怀里掐上一掐才过瘾。 “天没大冷,就让我穿这个,我要热死了。”她不乐意地向俞眉初抱怨。 俞眉初也和她一样系了条细毛披风,却是缃色的面,上头绣了些葱绿萱草,格外娇嫩清爽。 “你啊,有人心疼你,你还拿起乔了,快老实点。”听了俞眉远的话,俞眉初拿指头一点她的脑门,笑嗔,“周妈妈说得没错,山上冷,现在多穿些总好过一会冻着。” 俞眉远吐了吐舌,道:“不就是去山上呆三天,带这么多东西,又不是搬家。” “我的好姑娘,素清宫里清苦,不像家里这么舒坦。这些东西都是你们用惯的,带去了你们才好使。”俞眉初身边的妈妈闻言就笑了。 俞眉远不以为然地转转眼珠,不再接腔。 没多久,有人来报车马已备妥,暖意阁里的丫头婆子们便将备好的东西全都抬去车上。 车辘轳转着,俞府的女眷浩浩荡荡出了府。 南华山在京城南边,是兆京外最高的一处山峦,素清宫建在南华山的半山腰,是座道观,供奉着三清至尊与慈航普渡天尊。大安朝佛道并盛,这素清宫与北边的万法寺并称为天下佛道双圣,素来香火旺盛。 车马行了半日多才到素清宫外,一到地方便被迎进了后院的厢房休憩。素清宫极大,院落厢房颇多,俞家早已知会过宫主,在这里包了处名为羡光台的院落给他们小住。 颠簸了大半天,老太太和惠夫人早就吃不消,午饭没用就各去休息,其余人见状也都各自回了厢房。 俞眉远这几天精力旺盛,又兼难得出来一次,在屋里坐不住,拉了青娆就往外跑。可惜老太太嘱咐下来,前头人多眼杂,女眷们一律不得离开后院,因而她也只能在后院几处院落间闲逛。 明天才是平安醮的正日,俞府的管事正领着人将带来的祭品搬到正殿旁的空屋里,又有一大班匠人在殿前搭戏台子,预备明日在神前拈了戏开唱。整个素清宫闹腾不已,喧嚣声都传到了后院。俞眉远嫌吵得慌,就往安静的地方走去,结果越走越偏,竟到了处僻静的院落外。 那院落前的匾额题着“普善”二字,院门虚掩着,隐约有声音传出,俞眉远见里面有人,便不再往里去,绕到了院落侧面。 “姑娘,那里有鱼,过去瞅瞅?”青娆眼尖,看到了院落小门外放的一缸陶瓮。 瓮里散种了几棵睡莲,花期已过,只剩浮萍,几只小鲤闲游其间,悠然自得,有些野趣,与俞府的荣华富贵截然不同。 俞眉远点点头,青娆便笑嘻嘻地先跑了过去。 岂料她才跑到瓮前,小门里就出来个年约十四的小丫头,穿了身浅米色的衣裳,手里捧着东西匆忙走出,不妨门下石阶生了青苔滑脚,她一滑便从石阶上栽下。 “小心!”青娆倒好心,离得也近,转身便去扶她。 人倒是扶住了,没摔着,但这小丫头手里的东西却失手落到了地上。 只听得清脆的瓷裂之声响起,有物碎去。 俞眉远望去,那东西被红绸裹着,不知是何物。 小丫头惊呆,片刻后回神变了脸色,她猛得推开青娆,蹲到了地上,慌张打开红绸。 里面只剩下一堆碎瓷片。 “哇!观音大士!”她猛地哭起。 青娆被她的哭声吓到,愣愣伸手,想安抚她,冷不丁这丫头却一把揪住了她,满脸凶相道:“都是你,你把我们家夫人的观音像打碎了,你赔!” 俞眉远顿时沉了脸。 小门“吱嘎”一声被人打开,有个四十来岁的嬷嬷约是听到了响动从里头出来,她一眼看到地上的碎瓷,立刻冲下台阶,抬了手照着小丫头的脸就甩了一掌。 “成事不足的东西,怎么把这宝贝给打碎了?” “林妈妈,不是我,都是这人。我才刚出来,这人就冲来撞了我一下,就把瓷像给撞碎了。”小丫头捂了脸,战战兢兢说着。 青娆总算回过神来,眼前这小丫头是要拉替罪羊呢。 “我才没有。是你自己脚下被青苔滑了,我好心拉你一把,你反倒赖起我来!”青娆一边说着,一边挣手,奈何那小丫头抓得紧,她怎样也甩不掉,心里不由急起来。 那林妈妈看了看青娆,不问青红皂白抓了青娆另一只手,狠道:“瞎了眼的小蹄子,撞坏了我家夫人的观音像,看你有几条命来赔。都跟我进去见夫人!” “呵,青天白日的,贵府这是准备动用私刑对付我家丫头?”俞眉远冷哼一声,缓步上前。 林妈妈见来了个衣着鲜亮华的小女孩,动作一顿,脸上便现出几丝狐疑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俞眉远。她心思几转,见对方虽衣着华贵,却还是个孩子,而如今她家的主子都在院子里,便又没了顾忌。 “你是她的主子?既是如此,你也随我一同进去见夫人吧。”林妈妈说着过来,竟准备抓俞眉远。 俞眉远那笑愈发冷冽,她轻轻一闪便避开这妇人的手。 “啪!”一声脆响。 林妈妈捂了脸愣住。 俞眉远已扬手给了她一耳光。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拉扯我?”她说着整了整衣襟,径直朝青娆走去。 那小丫头也被震慑得呆住,青娆趁机将衣袖拉回,站到了俞眉远身边。 “你你你……你敢打我!你可知道我们家是什么人吗?”林妈妈回了神,尖声叫起。 俞眉远揉揉耳朵,不搭理她。 “什么事,这么吵?”院子里忽又传出一声女人的喝问。 声音……好熟稔。俞眉远盯紧了院门。 林妈妈狠狠瞪俞眉远一眼,快步跑向院里,边跑边高声回道:“夫人、大公子,外头有人撞碎了夫人的观音大士,老妈想带她们来见你,她却给了老妈一耳光,你们要给老奴作主啊!” “什么?碎了?”那声音添了怒,透出几许厉色。 “娘,别急,先让陈永把人抓进来打上三十板子,再看她还敢不敢张狂。”轻柔的女音不慌不忙道,末了似又朝旁边的人问了句,“哥,你说呢?” “嗯。”清冽的男音随意一应,还未开口,便看到院门被人推开。 朝思暮想的人俏生生站在了院门外,满脸怒容。 “你们魏府好生威风,皇帝断案尚且要问上一问,你们连话都不让人说就打算上刑了?” “阿远……”魏眠曦意外至极。 ☆、第36章 嫁娶 俞眉远一手扶着院门,一手把玩着路边采的小野菊,歪着头站着,目光冷冷睃着院里每个人。 真是太巧了,这辈子不想见的人全都撞一块,好大的惊喜。 冤家路窄。 让她瞧瞧,前小姑子魏枕月,前婆婆许氏,这两人几乎是她上辈子在魏府后宅的另一重噩梦。魏枕月就不提了,那就是个两面三刀的人。她袭了其母的心性,惯喜搬弄是非、挑拔离间,但又不够聪明,手段太拙劣,上辈子就屡屡栽在俞眉远手里,不足为道。 但那许氏就是个狠辣且锱铢必较的妇人了。她多年把持着候府后宅,除了自己这一子一女外,她待旁人皆十分苛刻,治死了魏定怀不少妾室和庶子女,以至于魏定怀除了魏眠曦和魏枕月这一双嫡出儿女外,膝下就只剩一个孱弱的庶女。许氏的手段,俞眉远是见识过的,当初她与魏眠曦走到那般田地,这位婆婆也是功不可没。 不过有趣的是,许氏如此苛刻,她丈夫魏定怀却是个情种,十几年前和一个战场上救回的女人互生了情愫。为怕她受许氏迫害,他竟将人藏在外室十多年,两人还育有一私生子,和魏眠曦年岁相仿。上辈子在西疆开战之前,这事才爆了出来,魏定怀将那女人和庶子一道接回了靖国候府,并以嫡子之礼待之。一时间朝间竟传出靖国候爵位要传于这庶子的谣言,后来惠文帝震怒,将魏定怀痛骂一场,才压下此事。 再后来,大战爆发,魏定怀战死沙场,魏眠曦承爵,靖国候府变天。许氏虽然没了丈夫,但在魏府后宅却只手遮天。俞眉远嫁进魏府时,这女人还没死,不过已经疯了,被人关在魏府后宅阴僻的院落里,每天被许氏派去的人折磨羞辱,生不如死。至于那个庶子,听说是死了,反正不知所踪,俞眉远从没见过。 但这辈子,俞眉远好像没有听到魏家的这些流言,想必……魏眠曦重生之后和她一样施了手段,把这些过去给抹除了。 不过这些已经跟她没关系了,除了叹一声魏家这浊水好深之外,她压根就不想让自己再沾上这家人。 “大郎,你认得这位姑娘?她是谁家的孩子?”许氏听到魏眠曦呢喃出的那声“阿远”,就一直打量着俞眉远。她五官细致,看得出年轻时的美人轮廓,但如今却比同龄妇人看老,唇角眼角的细纹挡不住,再加上那规规矩矩挽在脑后的发髻和一身撒金绀青的袄裙,端庄有余却毫无生气。 “娘,那是户部侍郎俞大人家的四姑娘眉远。”魏枕月忙在许氏耳边细语。 魏眠曦已两步上前,待要唤她“阿远”,张口又改了称呼:“四姑娘,你怎么在这?” “我要不在这,你家的宝贝也不会碎了,是吗?”俞眉远不冷不热地顶了回去。 “我不是这意思。这事是误会,想来与姑娘无关。”魏眠曦难得见她一面,心里着实欢喜,哪愿意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面。 “大郎!”许氏在后面沉了脸。 这什么都还没说呢,她儿子就巴巴地贴了过去,成何体统? “误会?是误会就要说清,否则连累我那丫头也就罢了,改天若是传出堂堂候府治下不严,由着下人构陷旁人就不好了。毕竟魏大将军还要统领十多万人的兵马,若是连个下人都管不好,如何服众?”俞眉远说着微微倾身,向他行了半礼。 “放肆。”许氏听她扯上了整个候府和魏眠曦,又见她态度倨傲,心里的火苗也窜上来,“好个张狂的丫头,纵容下人打碎我的东西,竟还口出狂言,毁我候府名声。林妈,拿我的帖子去请俞夫人过来。” “母亲。”魏眠曦紧蹙了眉冷道想制止母亲,却被人打断话语。 “急什么?就算把人请过来,也还是要查查到底是谁打碎了东西,我俞家可也不是任人构陷的。至于实情如何,你我说的都不算。”俞眉远挑眉,很快转身朝那小丫头伸了手,“你过来,是你说我那丫头撞到你的吧?那你倒给我仔细说说,她是怎么撞得你?” “我……我……”那小丫头已经吓得直打哆唆,俞眉远的气势本就让她心虚胆寒,再被魏眠曦冰冷的视线一扫,她顿时心惊胆颤,可如今已骑虎难下,便只好咬了牙,“我从院里出来,她从那边过来,我没看到……” “哪边?”俞眉远逼问她。 小丫头便随手指了个方向。 “怎么撞得你?” “她走得急,上来就撞我身上……” “那个方向过来在你正面,你应该看得到。”俞眉远打断她。 “不……不,我记错了,她是从院墙后面出来的……”小丫头一慌,又指了处地方。 “正面撞上你?”俞眉远再问。 “是……” “那个位置过来,是在你侧后方,怎么能正面撞上呢?”俞眉远咄咄逼人,“你这丫头前言不搭后语,颠三倒四,还敢攀咬到我丫头身上。你这瓷像摔在石阶正下方,分明是你从石阶上跌下所至。我丫头不论从哪个方向过来,都不可能撞到当里还站在石阶上的你。你倒是再说说,她怎么撞得你?是飞上去的?” 那丫头被逼得脸色发白,“卟嗵”一声跪到地上,冲着院里的人直磕头,自己就承认了:“夫人,大爷,是奴婢的错。奴婢踩到青苔滑了一跤,才失手摔碎了观音像。求夫人和爷饶了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俞眉远终于收声,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 “你!”许氏气了个倒卯。 脸都给丢光了,她竟被一个半大的孩子骑到了头上。 “娘,您别气,当心身体。”魏枕月忙拍着许氏的背安抚道。 “月儿,你扶母亲进去歇着。陈永,你把那丫头带下去,按家法处置。”魏眠曦吩咐道,他冷竣的容颜像结了层冰。 “是。”陈永粗声应和着,朝院外走去。 俞眉远往下退了两步,拦到青娆身前,将她不着痕迹地挡下。 若说这辈子有哪个仇是她最想报的,那么眼前这人便首当其冲。陈永,将青娆折磨至死的男人。 陈永身形健硕,一身肌肉遒劲,走下石阶时冲着俞眉远“嘿嘿”了两声,粗犷的脸庞是意味深长的笑。 “陈永!”魏眠曦喝了声。 陈永方才将目光从俞眉远身上收回,拎小鸡似的把那丫头从地上揪起带了出去。 “哥,你呢?娘身子不大好,你不一起进去?”魏枕月扶着许氏走了两步,忽又转头。 “我过会再去看母亲。”魏眠曦淡道。 许氏闻言也转头,见他的目光还落在院门外,便知道他心思,不由怒上心头。 “你还在看什么?如果你是对她有心思,我劝你死心,我是不会同意让她进……” 一语未了,就见魏眠曦目光扫来。 许氏打了个寒噤。 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儿子也用这样寒冷的目光看她了? “月儿,扶母亲进去!”他重复一句,便头也不回出了院子。 …… 一场风波闹得俞眉远玩兴大失,她也不管魏家人作何想法,拉了青娆就往回走。 横竖已经是霸名在外,再多一两条罪状也无所谓。 俞眉远不在乎。 两人快步在路上走着,青娆不敢说话,可忍了许久她到底还是憋不住了。 “姑娘,魏将军已经在后面跟了很久了。” 俞眉远脸色如常,并不搭话。 “姑娘,我瞧这魏将军待你和其他人不大一样……”青娆偷偷看了眼后面。 “青娆。”俞眉远终于停了步子,“话我只与你说一遍,永远不要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青娆噤声。从小到大,俞眉远还没用如此严厉的口吻和她说过话。 凉风刮来,吹得人心头发冷。 魏眠曦见前头两人停了步伐站在树荫下咬耳朵,便暗叹口气,快步赶了上去。 “四姑娘。”清越的声音收了冷冽,有些淡淡的无奈。 “魏将军。”俞眉远转身行了礼,离他数步远。 “还在生气?”他紧紧盯着她,她垂着眼,神情很淡,并不看他。 “气什么?不过是个误会,说开就是,又不是结仇。”俞眉远笑着抬头,明艳艳的像树缝间的阳光。 魏眠曦觉得她真是好看,那模样像刻到心上,怎么看都不腻。 “我只是担心你就这么恨上我。” 虽是笑话,却是真心的。 真心的害怕。 这辈子会和上辈子一样。 “恨你什么?我们才见过两次。”俞眉远轻哼一声,像小姑娘似的任性。 恨么?曾经有过吧。 只是从绝望里走回来的人,哪还有时间理会这多余的情感。 她要做的事那么多,在他身上耗费一点时间,一滴感情,都是浪费。 哪怕只是恨而已。 她连爱都可以舍弃,又遑论是那些因爱而生的恨。 心思千回,她已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魏眠曦跟在了她身边。 “四次了,加上这次和八年前。” 其实是五次,还要算上万隆山上那次。 “哦。”她应了声,未置一辞。 “四姑娘似乎对我有些成见?不知我是否在哪里得罪过姑娘,若是有,四姑娘不妨明说,我向你赔礼道歉。”魏眠曦总觉得她眼里对他有些敌意。 俞眉远斜睨他一眼,道:“没有,如果有,大概也是上辈子吧。” “……”魏眠曦脚步顿停。 她却继续朝前,和青娆说笑两声,丝毫不理后头的人。 上辈子? 魏眠曦的心陡然一颤。 他快步迈到她身畔,伸了手攥住她的手臂。 “阿远,你说什么?上辈子?” “啊。”俞眉远轻呼一声,立即甩手挣扎,“魏眠曦,你放手!放手!” “上辈子?什么上辈子?阿远,你告诉我,你知道什么?”魏眠曦却抓得越发紧了,眼里的神色现了丝执拗的疯狂来,就像上世那一夜的步步进逼。 可她却不是上辈子的俞眉远了。 “我知道什么上辈子?又不是观里会占星问卜的道士,随口一说罢了!你这疯子,放手!”俞眉远用另一手掰他的手指无果,便发狠地捶他手臂,又抬了脚踹他。 “你放开我们姑娘!”青娆吓了一跳,忙上前帮忙。 魏眠曦由着她撒性子,任她打着踢着折腾,手渐渐松开。 “你二月生辰,过了年就该及笄了吧。” “你想干什么?”俞眉远狠狠将他的手甩开。 “娶你。” “……”俞眉远觉得这人重活一回,大概是发疯了。 如果先前她尚有一丝一毫的怀疑,那么这次的试探,她已完全肯定,这个魏眠曦,就是上辈子和她斗了十二年的那个男人。 …… “娶她?”小院的诵经室里传出厉喝,“想都别想!” 微暗的房间里,有人跪在蒲团上正掐紧了手里念珠。 神龛上摆放的一尊瓷白观音像满面慈悲地望着地上面容扭曲的人。 “娘,哥从西疆回来后就变了个人似的,对那俞四娘也格外上心起来,倒和我们生分了,只怕这事……不好管。”魏枕月俯身扶起了许氏,轻声叹道。 “他是我儿子,要娶媳妇就要过我这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不好管的?”许氏咬牙切齿地开口,“那猖狂的小丫头,怎么配做我魏家媳妇!” “也不知哥是中了什么邪,放着那么多姑娘不挑,非要这个四霸王。别人不说,就是她家的俞三,都不知胜出那霸王多少倍去。”魏枕月说着捧过杯茶递到许氏手中。 许氏拿着茶正要喝,闻言便是一顿。 “怎么又跑出来个俞三?” “就是那四霸王的姐姐,俞家那位夫人生的……”魏枕月拿手比了了“二”,“也是嫡出的姑娘,国公府的亲外孙女儿,人美又大方,知书打理,我瞧着倒好。” 俞家左右夫人的事满京城皆知,她一作手势,许氏便了了。 “俞府的侍郎大人这些年圣眷正浓,下一任户部尚书非他莫选,和我们家倒是门当户对。不过他家根基浅,这几年才兴起的……”许氏冷静下来后便又斟酌开来,“不过根基浅也有浅的好处。京里那些贵人个个眼界高,门第太高的进了我们家只怕不好管教,这俞家比我们低了一头,倒是刚刚好。” “这几天她家在这里打平安醮,俞三想必也来了。娘若有意思不妨打个机会过去相看?”魏枕月笑嘻嘻道。 许氏点点头,忽打趣道:“你这丫头,怎么操心起你哥的亲事来了?是不是盼着他早点成了亲,你才好出嫁?” “娘……”魏枕月脸一红,嗔道,“女儿是看哥已近弱冠,却被战事误了婚姻大事,这才替他心急,难道娘心里不急?” “急,你们两个我都急。明天就取了贴子,我去探望俞家老太太。”许氏点了下她的头,终于笑了。 魏枕月便把头埋进母亲怀里。 俞眉远想做她嫂子,做梦吧。 …… ☆、第37章 祸害 南华山的夜十分寒凉,湿气也重,月色倒是清明无双,星河璀璨,是城中极难见到的景致。 这段日子她夜里都悄悄起来习武,已养成不眠的习惯,只是如今在南华山,她不敢貌然练习,而她那“师父”也不在,是以她睡不着也只能披衣起身,一个人站在廊下观星。 星月似乎触手可及,然而伸了手才发现离得有多遥远,就像她这辈子寻求的东西。 白天魏眠曦的话似乎还响在耳边,让人费解。 倒不是她担心自己真要嫁给他,按上辈子的发展,估计这会惠夫人该盘算着将她送进宫里为妃的事了,就算魏家人求上门来,惠夫人也断不会轻易点头,再加上排在她前面的还有个俞三,惠夫人如今首先要操心的是俞三的婚事。 另一方面,魏眠曦的母亲许氏不喜欢她,根本就不同意这门婚事,这一点不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没变化。上辈子她俞眉远虽不是霸王,但在外也落个刁蛮的名声,再算上她母亲总被人诟病的商贾出身,许氏压根就看不上她。 这两座山拦在前面,她要嫁魏眠曦本就困难,否则当初也不用她领了功在金銮殿上厚颜求赐姻缘了。当初魏眠曦不惜利用感情想骗出皇陵地图的下落,必也料准了两家人都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因此才有恃无恐地接近她,一边同她海誓山盟套她的话,一边以惠夫人和许氏为由推延他们的婚事。只是他没料到,她能有那么大的胆子,为了自己的终生幸福在金鸾殿上直接求赐。 帝后赐婚,魏眠曦不得不遵。 她瞎眼信错他,糟心了十二年,但他魏眠曦也没落得好处。皇陵地图没找到不说,还搭上了自己的婚事。细想想,还真是……痛快! 因而她根本不操心这个,她在意的是魏眠曦的打算。重生而归,她料不准他在盘算什么。他如今忽然说要娶她,这本就透着古怪,他那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若真有什么计划,必是在所不惜也要完成。 她可不想成为他计划里的一枚棋子。 只是想来想去,她都想不出魏眠曦非要再娶自己一次的理由。重生一次,他不是应该娶俞眉初?虽然这人不择手段,坏事做尽,但对自己爱的人应该还是好的吧?若能顺利娶了阿初,也免了阿初后来的凄苦境况,还少死几个人,快活过日子不是两相得宜? 不明白啊! “烦!”俞眉远狠狠咬碎了嘴里含着的糖果子,拢紧衣襟走下游廊。 才要迈入庭院里,她目光一转,忽然看到了昙欢。 这丫头蜷身抱膝靠着厢房外的墙壁坐在地上,头斜搁在膝头,似乎在睡觉。 这大冷的天,她在屋外睡觉? 俞眉远知她有些怪脾气,却没料到怪得这般彻底。素清宫不比自家屋子有得挑选,到了这里丫头们都统一睡通铺,也就三天时间挨挨就过了,可昙欢竟宁愿睡在屋外头,也不愿意将就。 真是怪人。 “醒醒。你不冷吗?”俞眉远上前推了推她。 昙欢抬头,睡眼惺忪,愣愣摇头。 俞眉远蹲下,捏捏她手臂衣袖的厚度,又握握她的手。那手被电着似的一缩,好在俞眉远很快松开。 “衣服穿这么少,手都是冷的。山上风大湿气重,你会得风寒的。”俞眉远说了两句,倒也没劝昙欢进屋,她只低头想了想,又道,“这样吧,我那里还有多的厚被,一会叫青娆拿给你,你裹厚实点,呆在外面也不怕着了风。” 她说着起身。 昙欢忽伸手攥住她的裙角。 “不用。” 俞眉远低头,昙欢呆愣的眼眸里有些清明一闪而过。 “姑娘,我不冷。”裹着“昙欢”外皮的霍铮垂了眼帘,眼前的小姑娘温柔得像初升朝阳的光芒,似乎轻而易举就能照到他心里。 她张牙舞爪,轻狂张扬,被人叫作霸王,满身棘刺让人不敢靠近,大概也只有她身边的人才看得到她的温柔。如履薄冰的日子她竭力活着,守着自己的骄傲不退缩,藏起了所有的柔软纤细,在最该被保护的日子里凭着一腔孤勇前行,守着自己,也守着别人。 也不知将来哪个人有幸,能得她这份温柔相伴? “你……”俞眉远想说什么,耳朵里却听到些微响动。 树木被气劲刮过的声响伴随着一丝阴冷气息悄然悄然掠过。 她的目力、听力与感知力早已超越常人,四周细微的异/变都逃不过她的耳目。 那丝阴冷的气息十分熟稔,与当初她在俞府后院叠石上所遇之人身上传来的气息相似。 俞眉远猛地朝声音传来的位置望去,并未留意“昙欢”也已抬头面色沉冷地朝同一方向望去。 隐约之间,有道人影窜起,一闪而过。 “你去找青娆要被褥,只说是我交代的。”俞眉远抛下话的同时便拔腿追去。 裙角自霍铮手中抽离,她消失于夜色里,他亦跟着站起。 …… 树影憧憧,在月色下狰狞如鬼。 那缕阴冷的气息一直没入羡光台后面小树林里。俞眉远追到此处便放缓了步伐,撞钟似的心跳慢慢平静,离她要找的人近了,危险也近了,她却反而安静下来,前所未有的静。 呼吸的节奏调整到最轻,她的人似与周围山风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潜进了树林中。 树林里有片空旷的石台,石台四周围着雕了莲纹汉白玉栏杆,台面上刻着巨大八卦图,台上空无一物。 俞眉远走到离这石台最近的树后便停了脚步。 石台上此刻正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穿着夜行衣,身段玲珑有致,是个女子。她模样不明,脸上覆着一张银亮面具,面具五官精致,细长凤眸、高鼻樱口,眉心正中还刻有半闭的第三眼,颇似佛院仙观的神龛上供奉的神明,然而又全无慈悲庄严之意,在霜冷的月华下透出诡谲阴寒之气。 是她吗?当初在俞府后院叠石山上与莫罗接头的女人? 身形与气息都一模一样,俞眉远几乎已能确认。 她目光再一转,又望向与此人相对而立的另一人。 月华冷冽,照出张更加冰冷的脸庞。 没有表情,眼神如刃。 魏眠曦?! 俞眉远心一惊。 站在石台正中的两人对望一番后,那女人先开了口。 俞眉远很快按下心中杂念产,专注聆听这两人的对话。 尖细的笑声响过之后,那女人口中冒出一长串无人能懂的话,乍听之下仿如晦涩咒语,带着某种粗犷而古老的腔调,只是她声音尖锐,听起来却又像婴儿啼哭,有些瘆人。 俞眉远对这声音印象深刻。上辈子她死后魂魄未散,缠绕于魏府时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个女人的,八年前她在俞府后宅的叠石上听的,也是这个声音。 果然,这两人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魏眠曦听了那女人的话后,也跟着开口,说的却不是官话,而是与她一模一样的异域方言。 但这一次,俞眉远却认出来了。 魏眠曦和那女人说的都是西疆漠北的蛮话。 上辈子俞眉远嫁给魏眠曦后,知他在西疆行军作战常与当地的人打交道,故而她特意去学了漠北话,不过可惜漠北话太艰涩,再加上魏眠曦不喜她涉足他的生活,因此她还没学会就放弃了。 可恨! 俞眉远忿然咬齿。 她只看到两人的嘴皮子动着,却全然不明白两人在谈些什么,不过听两人的语气似乎是在互相试探,希望达成某种共识。魏眠曦口吻很淡,胸有成竹的模样,相比之下那女人的口吻则显得情绪化得多,有着明显的怀疑,开口的声音也咄咄逼人。 然而她的咄咄逼人在魏眠曦无动于衷的冷静中毫无分量,很快就败下阵来,两人之间忽然各自沉默,不多时她冷哼一声,像作出了某种妥协,正要开口。 魏眠曦却摆手制止了她的开口,他忽然转头,望向了树林中。 俞眉远心头一惊。她藏身的那棵树上不知何动物窜过,发出了阵窸窣动静引起魏眠曦的注意。 剑刃的寒光陡起,他化成鬼影朝俞眉远疾掠。 要逃已然不及,魏眠曦这人多疑,他必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 仓促间,俞眉远只看得清他手中长剑如离火一道,撕空而来。这些日子所练的招式在脑海里瞬间闪过,她竟找不出躲避之术。魏眠曦武功之高,以她目前的能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阿远?”无比诧异的声音响起,魏眠曦脸上的淡漠被打破。 他怎么也没料到树后站的人是俞眉远,她瞪大了眼望着他手中长剑,像被点了穴般一动不动。 长剑在半空中挽了朵剑花,魏眠曦猛地收回自己刺出的这一剑。 可阴冷的气息自他身侧掠过,依旧朝着俞眉远袭去。 魏眠曦虽然收回了攻击,但那面具人却没放过她的意思,手中银月双钩泛着森冷锐光,在空中划出道长光,直奔俞眉远的喉咙。 “铮——” 金铁交鸣声起。 魏眠曦替她拦下这一击,站在了俞眉远身前。俞眉远“卟”一声,很没用地扶着树坐到了地上。生死交界,她差一点点又要去见阎罗王了,说不怕都是骗人的。 面具人被他所挡,又惊又怒,下手更加狠厉,双勾残光不断晃眼而过,所有攻击都朝着俞眉远。 “住手!”魏眠曦急道,脱口而出竟是官话。 “哼!魏眠曦,你约我前来说要合作,却又在这里藏了人?你到底想做什么?”面具人冷厉开口,声音尖锐难听,说的却也是官话。 “她和这事没有关系。你若敢伤她一分一毫,我便将你碎尸万段!”魏眠曦回望了俞眉远一眼,手上内力加重。 银月双钩撞上长剑,猛烈一震后被弹开,面具人被震退,虎口开裂,血顺着手滴答滑下。魏眠曦这是动了真格要杀人。 “呵呵,你刚刚同我说东西不在她身上,让我别惦记着她。魏眠曦,你这是看上这丫头了?”面具人捂了自己的手,发出一阵轻细的笑,竟带了抹挑弄的风情,让那张面具活了似的妩媚起来。 俞眉远扶着树缓缓站起,背上冷汗已生,心中却狐疑不止。 刚才他们两人有谈到她? “与你无关。总之别动她!”魏眠曦警告一句,“除了她,其他什么事都可以商量。刚才我们谈的东西,不会改变。” “是吗?好……好……”面具人放缓了语气,像终于妥协似的,垂下手中武器,“你知道吗?其实我……” 声调忽又陡尖。 “讨厌人家威胁我!” 随着这声厉语,面具人朝俞眉远凌空挥出一掌。 “阿远!”魏眠曦惊道,手中长剑对面具人划出凌厉剑气,他却折身冲向了俞眉远。 俞眉远退后两步,身体里的内力已经自行运转开来,这一掌她不用避,接得下来。 可是,如果她接了,那她会武功这秘密就再也藏不住。 接?还是不接? 电光火石间,一道人影闪过,扑至她身上。 “姑娘。”熟悉的叫声响过。 温热的怀抱,淡淡的火艾气息,俞眉远被人抱着……倒在了泥地上。 “砰”地一声闷响。 “昙欢!”俞眉远喊出这人的名字。 那一掌,砸在了昙欢背上。 霍铮压着她倒下,背上撕裂般地痛,怀里却……温暖安心。 这让人不得安生的小祸害! ☆、第38章 惊伤 所有的事都在眨眼间,俞眉远抬起的手已经没有出招的机会,昙欢双手拥来,没给她任何施展的余地。她倒下时,脑袋里忽有瞬间空白。 那厢空气中传出一声闷响,面具人手中双钩格开魏眠曦的剑气。 魏眠曦那一剑下了杀手,她虽挡了下来,却也气血翻涌,人被震退数步,她不再恋战。 漆黑的身影拔地而起,转眼隐于凄凄夜色中,只余缈缈尾音隔空而来。 “呵呵,魏眠曦,等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谈合作吧。记住了,我不喜欢被人威胁。” 魏眠曦并不理会她的去留,身形如雁,飞掠向俞眉远。 “昙欢?”俞眉远正被昙欢压在底下。 虽是压着,但两人间尚有一拳空间。除了最开始受面具人外力所至,她被撞了一下外,后来昙欢一直在用手护着她。及至倒地,昙欢依旧以手勉力撑在地上,没让自己的身体压到她身上。俞眉远的视线便直落在她脸上。 昙欢已眉头紧蹙,眼眸半闭,气息急促,抿紧的唇边更是挂下道殷红血色。俞眉远担心不已,她挣扎着半抱住昙欢的腰,想要扶着一起坐起。霍铮正调整内息,不妨有只手圈上自己的腰,他睁了一只眼,瞅见她凑近的脸庞,心里猛然一跳,人似被针戳到似的弹了起来。 动作太用力,他背上又是撕心的疼,霍铮重咳两声,唇角挂又沁出血来。 “昙欢,你怎样了?” 焦急的声音入耳,温热的手拭过他的唇角,霍铮看到她的手沾了他的血,便飞快拉下她的手,只道:“我没事。” 离得近,他能清楚看到她眼眸中的急色。 其实他没事。面具人的攻击虽凌厉,但她大抵还是忌惮魏眠曦,因此并没对俞眉远下杀手,是以他虽然卸去内功硬扛了这一击,却没受重伤,只需自行调息一番便可恢复。 南华山地势复杂,要逃很容易。他一人对上魏眠曦与面具人,虽有胜算,但抓到人的把握却很低,因此无法貌然出手擒人。所幸他还赶得及,没让俞眉远把她那点小秘密给暴露出来,否则后患无穷。 只是魏眠曦怎会与月尊教扯上关系,这点倒是让他十分惊讶。 俞眉远可不知他心中所想,她见昙欢抓了自己的手不放,又满脸郁色,只当昙欢伤重,心中不免焦急。 “阿远,你没事吧?” 魏眠曦掠至她身旁,正要蹲下身察看。 “你走开!”俞眉远眼角余光瞄见他的身影,佯惊道。 魏眠曦见她望来的眼神既惊且怒,仿佛将他视作仇人,心里不免刺了刺,又问她,“这么晚了,你怎么会一个人到树林里来?” 他有些怀疑。 “我……”俞眉远目光闪了闪,才要想借口,那边昙欢已经开口。 “姑娘,刚刚在院子里看到的那只狐狸,我太笨了没抓着,不过我找着它的窝了,就在那里。我们明天再抓吧,这么晚了要是让人发现你偷溜出来玩就糟糕了,而且……这里……好可怕。” 她声音虚弱,满脸怯色说着话,又用手指指树林另一头。 那里黑漆漆的什么也不看到。 魏眠曦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们,手却朝着昙欢所指位置凌空挥出了一道剑气,剑气破空而去,没入夜色。 草木飘摇作响,慌乱的兽鸣乍起,一团白影从夜色里跑过。 魏眠曦的目光明显一松。 俞眉远看看昙欢,后者仍是满脸懵然。 昙欢又帮了她一次。 “魏眠曦,你问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你在怀疑我?”俞眉远仍坐在地上,一边扶着昙欢,一边怒道,“我都还没问你深更半夜在我们府居所后面做什么,你倒先来问我了?” “我不是这意思。”魏眠曦剑眉一蹙,蹲到她身边伸手想要扶她。 俞眉远急道:“你别碰我!离我远点!” 他的手被她打到一边,依稀间像上辈子的某个场景,她尖锐地喝止他的靠近,连一点点的机会都不再给他。 “你这人好生奇怪,白天的时候同我说要……要娶我,到了晚上却拿剑指着我要杀我!若不是我的丫头忠心,这会我恐怕是个死人了。”俞眉远虽然愤怒,但说起白天的事仍旧流露出一丝羞涩。 “阿远!”魏眠曦扬声打断了她的话。 死?戳心戳肺的字。 “你别叫我名字,我和你不熟!”俞眉远声音哽咽,抬了头死死盯着他。 月色下,魏眠曦清楚看到她苍白的脸庞上微红的眼眶和鼻头,嘴唇还嗫嚅着,似乎说一句话要用掉她许多力量。 上辈子他们成亲十二载,他都没见过她露出这样委屈可怜的表情。她总是明朗干练,就算是被他伤到最痛,也没在他面前掉过一滴泪。有时他想,如果她愿意示弱服软,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那般田地。可没有如果,她永远学不会低头认输。 “阿远,刚才那是一场误会,我不知道是你躲在那里。”魏眠曦放软语气。 眼前的她还未及笄,不是上辈子那个恨他至死的女人,她还小,会害怕,会委屈,会羞涩,是他一直想找回的最初的她。 那点委屈害怕和难过,胜过这世上最尖锐的兵器,直入他心脏。 “误会?你们明明提到我了。”俞眉远拿衣袖抹了抹眼睛,孩子般啜道,“你倒是告诉我,刚才那是什么人?你们半夜约在这里又在说什么?” 魏眠曦叹口气,解释道:“那是军机秘事,我不能告诉你。阿远,你信我一回,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不肯说算了。”俞眉远不再理他,她只扶起昙欢,低头问她道,“你能走吗?” 昙欢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没说话,点点头站起,眉目低垂,看不清神色,一手仍旧抓着俞眉远的手。 很紧。 “她的伤应该无碍,明天我派人再送些药给她,不会有事的。我先送你们回去。”魏眠曦跟着站起。 “不必。你忙你的军国大事,我就不劳将军操心了。你我孤男寡女,深夜秘林相见已犯了大忌,我自己扶她回去就好。”俞眉远恨恨瞪他一眼,眸中水光盈盈,末了目光一转竟又添上一句,“连句实话都不愿对我说,还说要……要娶我?我才不信。你别跟着我!” 魏眠曦一怔。她这模样,仿如在与情人赌气的少女,娇嗔怨忿,那眉目流转间俏丽万分,像极了当初才爱上他时的那个女子。 趁他发怔的当口,俞眉远已扶了昙欢往回走去,走了两步,她又转头:“你别跟着我!” 魏眠曦忽笑了,待她走出一段距离后方才跟上。 …… 霍铮虽被俞眉远搀着,可垂在身侧的手却将她的手抓得很紧。 他就这么牵着她在夜色里前往。 身后那双虎视眈眈的眼还在注视着她,这让霍铮情不自禁更用力地抓紧她的手,仿佛这样,她就不会离开。 俞眉远手被抓得有些疼,她略扫了一眼,没有抽手。 适才无数心念瞬间闪过,她只抓住一念。 找了八年都没能寻到面具人的踪迹,她倒是差点忘记了,上辈子魏眠曦就与这人有勾结,她要是从魏眠曦身上下手,也许还容易些。 魏眠曦想把上辈子的故事再演一遍,她或许可以奉陪。 只是……结局,握在她自己手里。 霍铮冷眼旁观着,只见到她转身背过魏眠曦后瞬间寒凉的脸庞,水光、情意、任性、委屈,种种假相都彻底消失,她的眸仍旧清冽透澈。 这小祸害莫不是想用美人计? 他头疼万分,忽然间就想敲开她的脑袋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又为何如此执着要找出这个面具人的身份。 …… 因为是瞒着人出去的,俞眉远只悄悄扶着昙欢进屋。青娆恰好才醒不久,她发现俞眉远不见,正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声张,只好一个人在屋里守着黑暗着急,一见俞眉远回来,忙点起烛火迎上前。 俞眉远这屋子有两个隔间,里间是她的卧榻,外间以多宝格与屏风隔开,除了桌椅外还有一张贵妃榻,供陪夜的丫头睡觉。她素来不喜别的丫头近身,因此陪夜的丫头一直都是青娆,今晚也不例外。 “姑娘,昙欢?你们这是怎么了?” 看到俞眉远和昙欢狼狈的模样,青娆给吓了一跳。 俞眉远摇摇头,将房门紧闭后站在门前听了听,确认魏眠曦已经离去,才安下心。 “遇了点小麻烦,没事。我扶她上榻,你把烛火拿近来。”她一边吩咐青娆,一边将昙欢扶到了贵妃榻上坐下。 青娆举着蜡烛照来,俞眉远仔细看昙欢的脸色,她的皮肤比一般女子要黑些,没有什么变化,唇色也如常,气息已稳,除了偶尔咳嗽两声,她并无异常。 俞眉远心还是没松。 “昙欢,你很疼吗?”她问道。 “不疼。”昙欢垂着头,不怎么看俞眉远。 “不疼?你莫逞强骗我。我知道你不傻。”俞眉远说着把手一举,“你要是不疼把我的手抓这么紧作甚。” “咳。”霍铮咳了声,立刻松了手。 他自己都没察觉已经牵了她这么久,这么紧。 “蜡烛举高些。”俞眉远托了托青娆的手,觉得视线清楚些了,才将手伸向了昙欢襟口。 霍铮被她的动作吓一跳,捂紧了衣襟不明所以。 “衣服褪了,我才能看你背上的伤呀。”俞眉远无奈解释。 有时她觉得昙欢很聪明,有时她又觉得这人是真傻。 “我没事。”霍铮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要不你自己脱?”她试探一句,烛光下的神色无比认真。 “不要,我没事。我出去了。”霍铮觉得自己不能再留在她屋里,起身就想走。 “回来!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俞眉远一把拉住昙欢。 她就不明白了,她虽然不算温柔,但也不至于会把人吓得落荒而逃吧?怎么每回她靠近昙欢时,昙欢就是一脸想逃跑的模样? 霍铮被她扯住衣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捂着衣襟僵坐榻前。 “我知道你不愿与人同屋,不过如今你受了伤,且在我这里将就几晚。我让青娆进里头和我同睡,你就在外间的榻上休息。我们不吵你行了吧,也不脱你衣裳,你且安心躺着。”俞眉远没好气地瞪了昙欢一眼,不悦道。 “姑娘,我……”霍铮摇头。 “闭嘴!”俞眉远不耐烦,起了脾气,“你今天要敢出这个门,明天我就把你卖了。烦死了,躺下!青娆,你喂她喝些水,等明天天亮我去老太太那边讨些药。” 她说着往里头走去,想了想不放心,又转头:“你真的没事?可别死撑着,有事同我说。你救了我,不管如何我都会帮你。” 霍铮只能点头,心里盼着这小祸害赶紧进里间去,别再折腾他了。 他扮个女人,都是豁出了老命加老脸! 俞眉远终于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里间。 烛火微晃,一夜再无言语。 …… 霍铮被迫留在俞眉远房,只能躺着运功疗伤。天微明之际他行功一个小周天后方觉体内气血平稳,内伤已无虞。 时间尚早,屋里静谧,他胸口钝痛沉闷消失,身体轻松许多,便闭了眼小睡。 许是近日心思太沉的关系,又或者这屋子让人安心,他这一睡,竟比往日要沉。 睡梦中,似乎有个人在眼前巧笑嫣然地盯着他,他想看清她的模样,便越走越近,直到走到她的身前,他方看清那人眉眼。 眉似远山,目如寒星。 竟是俞眉远。 他猛地睁开眼睛,心口悸动依旧,却忽然察觉到脖子上有温热的气息拂过。 身后传来很轻的动静。 有双手悄悄从后头绕到他前面,解他衣襟。 霍铮大惊,转过身,撞见梦里那张脸庞。 傻眼。 俞眉远敛了气息,蹑手蹑脚地趴到昙欢背后,想偷偷脱了他衣服看他背上的伤,不妨他转身与她撞个正着。 被昙欢的视线紧紧盯着,她莫名心慌。 “我……想看看你伤口。”她解释道。 片刻后,俞眉远和站在墙边的青娆一起被昙欢毫不客气地推到了房外,房门闭合,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俞眉远终于开口。 “青娆,好像我才是主子?” “是,姑娘。” “这屋子是我的吧?” “嗯。” “那为什么我们被赶出来了?” “……”青娆不知。 ☆、第39章 成长 翌日是打醮正日,早晨用过饭之后,素清宫的宫主便披了绛色卦袍,手持七星剑与三清铃,在正殿前的玄阳台上开坛做法祈福。坛前跪了数名经师,奏乐颂经,一时间南华山上磬声鼓擂钟鸣等器乐声遥遥传出,宛如山间仙佛驾临。 “拜——兴——”唱礼的道士手拈法印站于坛侧,扬声高唱。 俞家二老爷领着俞家众人跪在坛前,今日俞宗翰不得闲,故无法主持俞家的平安醮,便改由俞宗耀主持。 拜了天地诸神,祭了祖宗,直至巳时方歇。 俞眉远已跪得昏昏欲睡。 下午是占戏开台,通宵唱戏,直到第三日。杜老太太带着女眷们在山崖前的吊楼挑廊上听戏,男人则在戏台前的空地上设座赏曲。 俞眉远夜里没睡好,又没运气打座,一早都精神恹恹的,听了一出戏就嫌吵得慌,只推说自己着了山风,身上不痛快,便回了厢房。 厢房里,昙欢正和云谣互相瞪着对方。 俞眉远临出门前嘱咐了云谣好生照看昙欢,云谣盯着人不放,霍铮便被拘在了俞眉远屋里休养,哪儿都去不得。 他长这么大,没被人如此“照顾”过。 一会端茶,一会递水,一会送点水,嘘寒问暖得他浑身不自在。 霍铮虽生于皇宫,却自小长于江湖,凡事皆亲力亲为,身边一个宫女太监都没,就连他的亲随小左都还是后来去了云谷后皇帝硬指派到他身边的。 “我出去了。”他在屋里枯坐了半天,耐性磨光,终于忍受不了。 “昙欢……”云谣在后头唤了声,忙跟去要拦他。 霍铮心烦,脚步愈快,开了房门就冲出。 正巧……和来人撞上。 …… “青娆,这次我们府中女眷来南华山的名单,你可知都收在谁手里?”俞眉远边往回走边问青娆。 青娆略一沉吟,回道:“我去报名字时,是桑南姐姐记的,她手里应该有一份。嗯……车马、祭品等杂务是二姨娘安排的,她那里应该也收着一份。姑娘问这做什么?” 俞眉远摇摇头,并不回答,自顾自思忖着。 面具人也来了南华山,那肯定就混在这次出行的女眷之中。她想将出行人员的名单弄来查阅,逐一对比可疑之人。 桑南也在南华山之行中,便有可能是面具人,她不能从桑南那里找名单,否则若桑南是面具人,那她就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那么就剩下二姨娘了。 二姨娘没有资格随行前来,故而此时应在府里料理家务,再加上上辈子二姨娘晚景凄凉,在俞府郁郁而终。以面具人的能耐,绝不可能让自己落到如斯田地,因而她不可能是面具人。 如果想要南华一行的名单,从她那里下手是最佳的。 俞眉远心里有事,就没留意别的,到了自己厢房前就往里走,不妨里头一人冲出,和她撞了满怀。 “唔。”俞眉远猛得弯腰曲背。 疼! 疼疼疼! 猝不及防的疼痛让她的眼泪差一点儿就掉下来。 “姑娘!”青娆惊呼着冲过来,想要扶她。 “姑娘……撞着了?”云谣也屋里跑出,满脸惊讶。 俞眉远却早一步被人给扶住。 “撞哪了?”粗沉的女声急道。 俞眉远双手环胸,像虾子般站着,听到这声音不由抬头恨恨看着罪魁祸首。 “昙欢!你身体是石头打的吗?”她咬牙切齿开口,仍旧无法直起身子。 “对不起。你哪儿撞疼了?”霍铮见她疼得面容扭曲,腰都直不起,只道自己将她撞伤,心中又急又疼。 自责不已。 “进屋再说。”俞眉远脸一红,顺势就弓着背倚到昙欢怀里,“扶我进去。” 霍铮再顾不上别的,半拥了她往屋里去。 当初的小女孩已然成长,腰肢纤细,身段柔软,在他怀里乖顺绵软,让人忽然有种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的错觉。 那是种不由自主便想小心翼翼的滋味。 珍而重之。 俞眉远坐到贵妃榻上,深吸了几口气,才将那阵疼缓了过去。 昨晚上昙欢救她时就已经撞了一次,今天再撞一回,她差点没疼得背过气去。 “姑娘,你到底哪儿疼,倒是说说呀。要是重了,我得给你找大夫去!”青娆已经急坏了,狠狠剜了“昙欢”几眼。 云谣早已倒了温茶过来,递到俞眉远眼前,俞眉远手还环着胸,并不接茶,坐在她身侧的霍铮便接了茶,送到她唇边。 “喝点水,你哪里疼,快说!” 俞眉远就着他的手饮了两口茶,温热茶汤顺喉而下,暖了胸口,驱散疼意。 “说什么说!”她这才缓缓直起身子,对“昙欢”怒目而视。 “哪疼?说出来我帮你看看。”霍铮怕她昨天受了内伤没当场发作,如今急发才疼得这般严重,因此心里越发急了。 俞眉远整张脸都红了。 她又深吸几口气,让情绪平静下来。她屋里的丫头年纪都相仿,只有她一人有着三十多年的魂魄,经事比她们都多,脸皮也要厚实些,因而便索性挺了胸重道:“这儿疼!” “哪?”霍铮不明就里。 青娆和云谣也满脸疑惑。 “你们长身体的时候……难道……这里……不疼?” 虽自忖年长,但到底还是羞于启耻的话题,俞眉远忽也吞吐起来。 她们这年纪,正是从女孩到女人的改变期。她的初癸未至,但最近胸口隐约涨痛,她身体也已起了变化,恰是最敏感的时候,哪经得起昨晚到今天这两下狠撞。 这几乎要了她的命啊! 云谣是她们之间最年长了,闻言立刻便明了,拿手捂了唇直笑。 青娆还没绕过弯来,及至见到云谣暧昧的表情,忽就懂了,脸也跟着红起。 只有霍铮…… “哪里疼?”他真不懂。 俞眉远真不想同他说话了,需要她说得如此直接? 云谣便嗔“昙欢”:“这榆木脑袋!姑娘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了!你啊,以后小心些,冒冒失失的,冲撞了姑娘也不知道!” 霍铮还是满脑袋懵,完全听不懂。 俞眉远受不了他了,拿指一戳他的胸口。 “这儿疼!难道你长身体时不疼吗?真是……” 气死她了。 最后这句,霍铮听明白了。 他人也僵了。 老天保佑,千万别让这小祸害知道他是谁……否则只怕她会想杀了他! …… 山崖的吊楼上,魏家的老靖国候夫人递名贴拜访,让杜老太太和惠夫人都吃了一惊。 俞魏两家没什么深交,这老靖国候夫人许氏又深居简出,如今她突然来访,怎不叫人惊讶。 惠夫人亲自去将人迎了上来,众人又忙着见礼让座,彼此客气了一番方才各自落座。 “我原惯在清业寺祈福静修,前两天我家大郎说南华山仙气香火更旺,替我在这里寻了别院,让我换处地方清静几日,故而我就来了。”许氏饮了口茶,笑道。 “魏小将军有心了,真真是个孝顺孩子。南华山地灵物清,确是处好地方,我们家每年都来个一两趟的。”杜老太太乐呵呵地回她。 “老太太谬赞了。我家大郎与贵府二位公子私交甚笃,惠夫人又与我那妯娌是亲姐妹,我们两家也算亲戚,论理我早就该来拜会老太太,只是一来家里事多脱不开身,二来我身体不好,因而总没机会,如今恰好遇上,也算是仙缘巧合。”许氏朝老太太和惠夫人都点了点头,温言说着,“对了,外间常赞贵府几位姑娘水灵聪颖,不知这几位是?” 许氏说着将视线转向了挑廊上坐着的几个俞家姑娘。 后面坐着的俞眉初、俞眉安几人便都站了起来。 见她言谈间已将话头引向了俞家的儿女身上,杜老太太和惠夫人已是人精,如何不明其意,只作不知,将俞家几个孩子一一引见给了许氏。 许氏显然有备而来,身后跟的丫头手里已带着见面礼,每见一人便夸一声好,赠了份不轻不重的礼,直到俞眉安行礼时,她方拉了俞眉安的手细细地看,又问她生辰、喜好等事。 细问一通后,许氏才送了见面礼。 与别人的不同,俞眉安得的礼是许氏腕上惯常戴的玉镯。 亲厚疏远立见。 俞眉远接了赐心里也明朗,想起魏眠曦的模样,脸便红去,心头正怦乱直跳,忽又听许氏问她亲事。 “可许人家了?” 她一羞,行了辞礼就跑了,倒惹得众人一阵笑。 …… 下了吊楼,戏声仍吵,俞眉安嫌闹,自己跑到了后殿,远远就见着俞章华在树荫下逗弄一只关在笼里的小东西。 俞眉安好奇,便小跑过去。 笼里的小东西半灰半白,竖耳尖嘴,竟是只小奶狐。她忍不住蹲在笼前伸手摸它身上柔软的毛。 “当心它咬你!”俞章华提醒道。 俞眉安不在乎,只问道:“好可爱的小狐狸,哪里来的?” “后林那里抓的。”俞章华得意道。 “你抓的?送我吧,我喜欢它。”俞眉安便仰了头向他索要。 “那可不成。”俞章华想也没想便拒绝。 他拎了笼子就要走。 俞眉安不乐意了,扯住他衣袖,道:“我不管,你给我!大不了我拿我屋里的东西跟你换,你上次不是看中了我那紫玉西洋棋。” “不换!”俞章华丝毫不肯松口,往回抽着自己的衣袖。 小狐狸关在笼里被晃得晕,呜咽了一声,拿爪子拔了拔脸,可怜巴巴地看着人。 俞眉安更不舍得了,拉着俞章华非要不可。 俞章华被缠得没法,只好道:“这不是我抓的,也不是给你的,三姐你饶了我吧。” “不是你抓的,那是谁抓的?”俞眉安奇道。 “魏眠曦魏小将军抓的,你若想要就找他去。”俞章华把笼子往怀里一抱,不再给她看。 “是他?”俞眉安想起刚才许氏待她的态度,脸不由一红,又问,“既是他抓的,怎么在你手里?他要给谁?” “要给四姐姐的。”俞章华不想再和她纠缠,丢下一句话便走了。 俞眉安的脸忽沉了。 ☆、第40章 官盗 俞眉远满面通红地进了里屋,自去歇中觉。也不知是气的,疼的,还是羞的。 胸前鼓鼓胀胀,还有些闷疼,衣衫磨过,带来一阵阵轻微刺痛,她掩紧襟口缩进被中。八年了……她已回来八年,从孩子再次长成女人,像做了场漫长而无稽的梦。 每次睡去,她都害怕睁眼醒来,这八年就是南柯一梦,她仍旧留在上辈子。 身体隐秘而羞涩的变化提醒了她,孩提时代将彻底告别,她在渐渐长大,成为一个女人,按照新的轨迹走下去,长成她想长成的模样。 不知对错,没有答案,即便只是南柯一梦,她也要好好留住。 心里思绪渐远,她缓缓入眠。 一阵喧闹声将她吵醒,恍惚间俞眉远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可睁了眼发现外头天依旧亮堂,她才睡了半个时辰不到。 喧闹声就响在她窗外,几道人影印在她屋子的窗纱上,俞眉远起身,唤了两声人,却无人应和。 外头动静传来,她听到青娆和云谣的声音,敢情这些人都在外头呢。 披了外衫下床,俞眉远脚才踏到地面,便觉得人有些虚浮,脑袋也钝钝的。她料着自己这觉没睡好,故而精神不济,也没多在意,便趴到了窗前。 窗一推开,山风扑面而来,凉得她打个颤。 俞眉远拢了拢襟口,看到一群丫头都聚她窗前的廊下,她们挤成团或蹲或俯,稀罕地看着俞章华脚边的东西。 “好有趣的小东西,二公子,这真是要给我们姑娘吗?”云谣蹲在最前面,满脸欢喜。 “那是自然!”俞章华很是得意。 “可姑娘似乎不爱养这些活物。”青娆站在人群外围,有些为难地开口。 “你们在说什么?”俞眉远从窗口探头出去,冷不丁一问把廊上的人吓了一跳。 “四姑娘。”众人打了招呼,向四下散开些,让出条道儿来给俞眉远看。 俞眉远便瞅见俞章华脚边上的笼子里关了只毛绒绒的小家伙。 小家伙瑟缩成团,似乎怕极了人。 “这什么?”俞眉远瞧不出个所以然。 “狐狸。”墙根下有人回答她。 她转头,见昙欢正倚在她窗边的墙前抱了胸站着,两人眼神撞上,彼此都了然。 “四姐姐,这特特儿给你养着玩的,快出来看看。”俞章华上前两步,钻到她窗下。 “我不养,你快拿走。”俞眉远面无表情地挥挥手。 俞章华便急了。上次那弓她说有渊源会被人诟病,难道这刚抓的狐狸也有渊源不成? “好姐姐,你就收下吧。”他求道。 俞眉远却推开他的头,把窗一合,冷冷抛出句:“昙欢,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看到狐狸,她倒想起了件事。 “俞眉远……你别不识好歹。”俞章华差点被窗打中鼻头,气性上来,甩袖不干了,“你爱要不要,东西我就搁这了。你不想要就自己还回去!” “二公子……”几个丫头一叠声的叫。 俞章华径自而去,不理众人。 …… 霍铮得了她的召唤进屋,在里间见到支着头靠在桌上的俞眉远,她闭着眼,听见响动方才睁眸。 “坐吧。”她指着身边的椅子,“你的伤如何了?” “没事了。”霍铮只闷站着,离她三步远。 “昨晚你为何救我?”俞眉远也不勉强他,侧了头问他。 昙欢一共帮了她三次,她记得清楚。青娆的事一次,昨晚救她一次,又在魏眠曦面前以狐狸替她圆场,她非但不痴傻,甚至称得上聪明。 昨晚他豁出了性命救她,她很想知道原因。 “姑娘是主子,姑娘帮过我。”霍铮这傻在她面前装不下去,只能拙劣地回答。 俞眉远紧紧盯着他,想从他眼中看出异样来,但她只看到一双清澈的眸。 能知恩图报,又知忠于主子,勇谋皆有,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 而在俞眉远看来,最关键的是她对这丫头没印象,上辈子她在俞家后宅中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可见他在那一世无甚作为。她再观他行事作派,这丫头每日装傻充愣,情愿混于陋处也不想出人头地,只怕是个独善其身的人。 这样的人,应该不为任何人所驱。 那么,她能信他用他吗? 估且一试吧。 否则,她即将面临无人可用的境况,周素馨马上有别的去处,青娆不堪大用,她需要人。 “当日将你换到我房中也没问过你的意愿,如今我便问你一句,我想要你跟着我,你可愿意?”她问他。 “我已经跟着姑娘了。”霍铮低下头。 “你这么聪明,在我房里也呆了段日子,想必清楚我在问什么,进我房中和跟着我是两回事。我或许不是个好的主子,能让我的丫头出去了脸上有光,但我必定会竭尽全力护我想护之人,也不会亏待了他们。那么,你可愿跟我,帮我?” 霍铮没立刻回答,只是抬了眼,以一种沉静的目光看她。 换了任何一个与她同岁的少女,若用这样的语气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只怕他都会不屑一顾。堂堂的云谷霍引,几时到了要别人相护的地步? 大言不惭。 可这话是她说的。她说她要护他。 而他竟神使鬼差地觉得这话动听…… 这小祸害歪着头,满脸认真,眼眸一眨不眨的模样,让人无法拒绝。 “但凭姑娘差遣。”霍铮在心里叹气,嘴里却安分回她。 昨夜的事情之后,就算她要他离开都不可能了。 漠北蛮话,俞眉远听不懂,他却是知道的。 面具人果然是月尊教的人,而魏眠曦想通过她与月尊教做笔交易,至于什么交易,他们却未明说,霍铮只听出魏眠曦对月尊教内部的情况了若指掌,竟比他这常年行走江湖的人知道的还多。 但让他在意的却是,魏眠曦是大安朝手握重兵的将军,若是他与月尊教勾结,后果不堪设想,不过目前又没直接证据能证明他们之间的交易是什么。如今魏眠曦大胜而归,民间声望极高,皇帝也十分信任,魏家军十多万兵马还镇守在漠北,魏眠曦的地位很难撼动,而他亦不愿无端冤枉一个替大安朝打了八年苦战的将军。 这事需得从长计议。 只是昨晚还听魏眠曦和对方说,要他们别对俞眉远下毒,他说他知道东西在哪里。 什么东西,魏眠曦没明说,但霍铮也已猜到,他们在找皇陵地图。 若是说俞宗翰和皇陵地图有关,他倒还不怀疑,事实上他本来也以为月尊教派人进俞家是为了从俞宗翰手上找出和皇陵地图有关的消息。毕竟俞宗翰一直借工部侍郎之职,替惠文帝探遍天下名川,暗中培练阴兵专司探穴寻龙之事,是为官盗。 可俞眉远这小姑娘怎会和皇陵地图扯上关系? 他转念又一想,俞眉远身上藏有功法秘藉,暗中偷练武功,也不知藏了多少秘密,一点都不简单,只怕确有些关联,因而才招来月尊和魏眠曦觊觎,竟还演至要对她下毒。 毒? 月尊教的毒…… 慈悲骨?! 霍铮忽然心头一沉。 他无法想像她中了慈悲骨的模样,这么生龙活虎的人,若是要日复一日受那寒毒噬骨之苦,该变成怎生模样? 似乎光想想就让人害怕。 他绝不允许,她和他面临同样的境况。 …… “既如此,从今天起,你先跟着青娆吧。”俞眉远很满意昙欢的答案,脸上露了丝笑容出来。 霍铮眼一醒,这又要让他住进屋里不成? 还没开口,俞眉远已先堵了他的嘴。 “行了,我知道你那怪脾气,回去后你还住原来的屋子,只是日常当差跟着青娆吧。”她挥挥手,瞪了他一眼,语毕却忽然咳起。 “怎么了?”霍铮听她咳得厉害,方才仔细打量她。 这小祸害不知何时已然双臂缠胸,似乎在发冷,她脸颊潮红似抹了胭脂,唇色也红得似蔻丹,一双眼却有些迷离。 “我头疼。”俞眉远说着人已软绵绵趴到了桌上。 从起来到现在,她越发难受起来,头针刺似疼着,骨头也酸涩不已,喉咙像起火似的干疼。完这些话,她便再也撑不住了。 霍铮见状一箭步到她身侧,伸手到她额前探了探。 她额头烫得吓人。 “你头很烫,烧得狠。”他立时蹲下,忘了顾忌,抓起她的手。 头很烫,她的手却很冰。 俞眉远有力无气地看着他,鼻子抽了抽,有些发堵,“嗯”了两声,呜咽似的。 “去床上躺着。”霍铮顺手拿起椅背上挂着的斗蓬往她身上一披,又仔细拢紧,“我去找青娆她们进来,你病得不轻,需要禀明老太太请医。” “我不想动弹。你别走,我还有事嘱咐你。”她拉了他的手按上自己的头,“这儿疼,你快帮我捏捏。” 撒娇似的声音虚弱难当,孩子气似的任性,和她在外头的张狂不同。 霍铮手僵了僵,终于顺从地落在她头上。 “你一会帮我做件事,把那只狐狸送回去。”俞眉远闭了眼享受他的揉捏。 他指上力道不大不小,似乎每下都按在她头部的穴位上,酸酸爽爽的,很是痛快。 “送回去?”霍铮反问一句。 送回给魏眠曦?还是…… “送回狐窝。” “送回狐窝?” 两人同时开口。 俞眉远睁眼看他,笑了。 霍铮见着她甜甜的笑,心尖微颤,但很快又被忧急盖过。 “这事儿我一会就去办。先让青娆她们进来服侍你,病不能拖。”霍铮说着又摸摸她的额,真是烫手得叫人急。 俞眉远这才点了头,又将眼一闭,趴在桌上。 她很少病,一病起来便不可收拾。 ☆、第41章 服侍 俞眉远身上的热度一直不退。 杜老太太得了信遣了桑南到她屋里探视,惠夫人亦亲自过来。俞眉远挣扎着要下床行礼,都被拦下。见她病得不轻,惠夫人难得动了怒,把屋里的丫头挨个儿斥了一通才作罢。 南华山上请医不便,杜老太太便让桑南带了府里常备的祛温保命丹过来,桑南仔细交代了用法后便与惠夫人一同离去。素清宫的宫主听说这事后,命人查了祟书,又说俞四姑娘年纪小撞了神明,于是让座下道人到院里替她烧纸作法送客,又送了平安符压到她枕下。 但她那烧仍旧没有下去,倒被院里作法的道士弄得头要炸开。 平安醮到明日午间方结束,他们回府时间也定在了明日午后,因而这一夜便显得特别难熬。 俞眉远烧得有些迷糊,只觉得周身酸软。四周总有人来来去去,额上的湿巾已经不知换过几趟,水也喂了不少,烧只不见退。 “姑娘,喝药吧。”青娆急得不行,却也无计可施。 她只将杜老太太送来的药丸拿水化成半盏药汤,又扶了俞眉远坐起,用汤匙舀了药往俞眉远口里送去。 俞眉远舌头才舔一下就缩了回去。 “好苦,不吃。”她推开青娆的手。 俞眉远自小就有个臭毛病,极不爱吃苦的,每回生病服药都得周素馨又骗又哄才能喂进。别看她平时说话处事老练得像个大人,但一病起来就完全是两样了,成了个任性顽固的孩子。 连着喂了三次,青娆都没让俞眉远吃下半滴汤药,她急坏了。 外头院子忽然又传来几声高语怒斥,吵得俞眉远睁了眼。 “外面什么事?云谣呢?” 她口吻已不耐烦。 青娆只得暂放了药,连唤了几声云谣,才见云谣从外头小跑进来。 “姑娘,没事儿。”她言语有些闪烁,说话间看了几眼青娆,似有暗示之意。 “说!”俞眉远扬声。 云谣只好道:“昙欢与三姑娘院里的轻湖姐姐起了点口角,不碍事的,姑娘就别操心了。” 俞眉远蹙了眉,外面传来的声音隐约有俞眉安的声音,连她都出来了,怎么可能是小事? “青娆,替我更衣。”俞眉远掀被下床。 …… 天色已暗,廊下站了几个丫头,远远望着院里的人,无人敢上前。 厢房的门忽被人打开,有道桃红色的人影从屋里出来。 “四姑娘……”丫头们没料到她会出门,均讶然望去。 俞眉远只管将斗篷拢紧,径直走向院中。 踏出门前,她已经将来龙去脉听了大概。 入夜前昙欢将那只小狐狸送回狐窝时正遇上俞眉安的丫头轻湖来要小狐。轻湖是俞眉安屋里得脸的大丫头,平素也张扬惯了的,见昙欢只是个粗使丫头,说不上两句就动手来抢。昙欢自然没让,他只躲着轻湖,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轻湖踩着树边一滩烂泥滑倒,恰摔在了坨狗屎上,弄得一身污浊狼狈,在满院丫头眼前落了个没脸,哭着跑了回去。 这会昙欢将狐狸送入狐窝后回来,便被忿忿而来的俞眉安抓个正着,瞧那阵仗大有要替轻湖出气的意思。 “把这不敬主子的小蹄子捆了,送到张妈妈那里,就说我吩咐的,给我狠狠打!”俞眉安冷笑道,灯火照耀下的脸庞有几分狰狞,生生坏了她承袭于惠夫人的那份温婉。 旁边便有婆子上来要捆人。 “三姐姐,我这丫头做错了什么事,要劳你动手教训?竟还要送到管教妈妈那里?”俞眉远扬唇笑语,目光冰冽,从后头上来。 昙欢在院中垂头直立,脸上一如既往的驽钝,也没有惧色。 只是看到俞眉远时,他脸色微变。 俞眉远裹得厚实,然而发丝微乱,看得出是从榻上匆匆而来,她表情虽如常,可呼吸还急促,声音里带着浓浓鼻音,显然是强撑着出来的。 “怎么让她出来了?”霍铮微怒,没发作,只朝青娆低语。 青娆很无辜,俞眉远要做的事,满屋子人谁能拦得住? “你这丫头冲撞了我,也不跪下磕头道歉,竟还在我面前犟嘴,我替四妹妹教训教训他。”俞眉安见到俞眉远,眼里妒色浮起,怒道。 “哦?竟然得罪了三姐,是该好好教训。”俞眉远看了昙欢,恨铁不成钢道。 “哼。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把人捆了!”俞眉安闻言只道她服软,面露得色催促旁人。 “既如此,你们替我将轻湖也一并捆了吧。”俞眉远仍是笑着,“她今日妄图从我丫头手里抢走我的东西。一个丫头,都爬到主子头上了,这样混帐的事,我看打一顿是不够了,还要撵出府出,免得带坏我们院里其她丫头,教得她们个个都目中夫人!” “姑娘,我没有。”轻湖忙替自己申辩。 俞四霸王的手段,满府的人都清楚,轻湖给吓得不轻。 “你也在我面前犟嘴?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快捆人?”俞眉远淡淡地将刚才俞眉安的话抛了回去,尔后一挑眉厉声道。 四周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要如何是好。 “俞眉远,你敢!”俞眉安将轻湖往身后一推,冲到俞眉远面前,“她什么时候抢你东西了?” “刚才呀,不就是那只小狐狸。若是三姐姐不信,只管把张妈妈叫来,这满园的丫头婆子都看着,一问便知。”俞眉远说着以袖掩了唇,咳了两声,说话微喘。 霍铮眉头大蹙,他倒还情愿领罚被打几下,也好过见她在这里强撑一口气。但事已至此谁都骑虎难下,他也只能站在旁边看着,心里烦躁不已。 女人多的地方就是麻烦,再一想他父亲的后宫和几个兄弟房里情况,他更觉得烦。 若是将来他娶妻,便只守一心,只护一人,不拘孤宅,不束独院,带她终老天地江湖。 可将来……他大概没有这个将来。 “不是的,我没抢。我只是见你们不愿养,才想着拿给我们姑娘解闷儿,谁知道他就是不肯给,这才吵起来。”轻湖看了眼俞眉安,才指着昙欢道。 俞眉远扶了青娆的手,缓道,“我这丫头嘴笨,传不清楚话。原是我昨日在素清宫里找道长占了一卦,说我这两日有灾劫,最好能行些放生之事好积功德,以解此难。故而我找了章华,请他帮着看能否找到放生灵兽,可巧魏将军那里抓了这狐狸,章华便替我向他求了来。如今我病重,可不应了那卦象,本想借放生祛祟,竟差点被你给搅了,可见你这丫头是安心想让我死!” “奴婢不敢!奴婢不知道是要放生的!”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轻湖吓得忙跪了下去。 俞眉安气得不行,她明知俞眉远在瞎扯,竟找不到言语可驳,气性上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口就道:“你骗人,那狐狸……章华明明说是魏大哥送你玩的。” “哦!原来三姐姐一早知道狐狸的来历。三姐姐若想要,遣人跟我说一声就是了,何必来哉,闹这么大动静。”俞眉远用指节敲了敲额头。 夜风寒凉,她越发冷了。霍铮站她旁边,将她身体的寒颤看得清楚,她面上无碍,拳却攥得死紧,正苦苦撑着说话。 他忍不住,伸出手将她斗篷拢紧,低声道:“回屋吧,让她们打两下我经得住。” 俞眉远闻言只朝他笑笑。她就算这时要回,俞眉安也不会让她如愿,这么多年了不都这样,但凡她退一步,别人就会踩上十步。 在这里,一步都退不得。她身后没有倚仗,只有深渊,退了便万劫不复。 “俞眉远,你少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想要了!”俞眉安脸上一红,仿佛心事被人当众揭穿。 “不是姐姐想要,就是轻湖自作主张。姐姐还不快撵了去。这样的丫头,只会祸害到主子。不知道的人,还当是姐姐想要魏将军送的狐狸,却拿我的丫头撒性子。”俞眉远朝前走了两步,笑得更欢快了,脸颊的红晕也越加艳丽。 听她提及魏眠曦,俞眉安更是羞怒难耐,只担心那些羞人心事被她说出,便一步冲来,朝着俞眉远的肩头搡去。 “不要说了!” 俞眉远没料到俞眉安竟会动手,便也反射性地出了掌。只是掌才挥出,她忽警醒过来,即刻收回了掌中内力。然而她的力气到底比普通女人要大出许多,就算散去功力,这一掌推在俞眉安身上,也够呛的。 “三姑娘!”几声惊呼乍起。 俞眉安被推倒在地上,而俞眉远只是往后晃了晃,靠到了昙欢胸前。 “阿安!” 也不知是谁通知的惠夫人,她领人匆匆而来,本想安抚二人,不料却见此情景,当下焦急万分,冲到俞眉安身边,亲自蹲下扶她。 “娘……她欺负我!”俞眉安见了母亲,立时气焰全散,委屈地扑进母亲怀里哭起。 惠夫人未置一辞,只是抬了头冷冷盯着俞眉远,素日的温柔娴静全失,眼中两簇狠光,仿佛藏了深仇大恨,似刀子般射来。 俞眉远想说些什么,但晕眩感却又一阵阵袭来,她本就靠昙欢撑着才站稳,如今却再也站不住,整个人软软倒在昙欢身上。 耳畔又是一阵喧哗,她只是死死抓了昙欢衣袖。 “你们太胡闹了!”惠夫人终于发话,言语里有几分怒意,却连俞眉安一道骂了。 俞眉远眯眼望去,惠夫人眼里那恨光已被隐去,又换回原来的温柔,她便知这一关是过了。以孙嘉惠的行事作派,她面上只会装出公允模样,尤其是对有利用价值的人,更是擅用怀柔之策,不太在人前发狠。只是眼下俞眉安被推,孙嘉惠只怕已记恨在心,后面会如何惩治又是另说。 她只能先保眼前。 心念飞过,俞眉远已无力再争,她忽觉身体一轻,人已被人抱起。 “快先送她回屋。”惠夫人见俞眉远情况不好,也不多责问,只命人将她送回屋里。 霍铮却早就抱了她往回走去。 …… 回了屋,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青娆急得六神无主,又想着给俞眉远倒水,又想着打水湿巾替她退热,又念着药没喂进,几件事下来竟让她慌了手脚。 霍铮已将俞眉远抱到床上,情急之下他再无避忌,亲自替她褪了斗篷,又将被子裹到她身上,他则坐到她身后拥着她,朝着屋里团团转的人吩咐道: “云谣,叫人去烧热水来;青娆,把湿巾拿来替她敷上。” 云谣和青娆忙应声而忙。 “她刚才喝过药了没?”霍铮察觉到俞眉远身上不断传来的颤意,手也将她抱得越发紧了,他目光在屋里一睃,看到了桌上那碗药,目光一沉。 “还没。姑娘不肯喝。”青娆摇头,一边将湿巾敷上俞眉远的额头,一边将她那坏毛病说给他听。 霍铮沉默片刻才道:“去取点糖来。” 青娆不解,却仍是照做。这会儿,昙欢已俨然是这屋里的主心骨。 没多久糖便取来,霍铮又让人往凉去的药里兑了热水,一并端到床前。 “你扶着她。”他将俞眉远交给青娆,自己则坐到了床沿上,亲自给她喂药。 …… 俞眉远神智并没全失,只是倦得睁不开眼。 唇上忽然传来一点痒,似乎有人拿指尖轻轻划过。她抿抿唇,竟尝到点甜味,便不由自主地伸舌舔唇,没料到才张口,有人就塞了汤匙进她嘴。 苦涩的药汁被灌到她口中,俞眉远五官揪成一团,迫于无奈她只能咽了药。 那人便将汤匙抽走。 没安静多久,唇上又有东西划过,俞眉远又尝到甜味,她仍旧傻傻张嘴……于是被人故计重施喂了一大口药汁。 如此来回了几次,她虽迷迷糊糊,却也被骗得怒了。 那人指尖再点上她唇瓣时,她忽然张口狠狠咬住了那只可恨的手指。 指尖上沾了糖,舌尖一舔甜滋滋,俞眉远闭着眼笑出声来,用力一吮。 霍铮如遭电殛。 她身上的烫意好似全传到他身上,疯了般烧起来。 他马上缩回手,垂了眼帘遮起眸中幽沉。 青娆却忍不住笑了,也就只有这昙欢才想得出用骗小孩吃药的方法来喂俞眉远药了。 小半碗药喂完,霍铮冒了一身汗。 俞眉远沉沉睡去,倒安心得很。 …… 翌日,天阴。 屋里静谧,浅浅的呼吸声便十分清晰。桌上只剩指头粗细的残烛也不知何才被人熄灭的,烛台上却已堆了厚厚一层烛泪,想是这蜡烛燃了整晚。 俞眉远幽幽醒转。她一眼就见着青娆趴在床尾睡得正香,想是这丫头照顾了她一夜已累得不行,她笑笑,轻轻缩腿翻身,怕吵了青娆。 才转了身,她就撞进双温眸暖眼里。 霍铮坐在床前的小杌子上,正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他身边的放着盆水,替她敷头的棉巾正搭在盆沿,俞眉远就想起昨晚迷迷糊糊中不断有人替她换着敷头的棉巾,隔段时间便喂她喝水。 是昙欢。 瞧这模样,只怕他眼都未阖地守了她一夜。 俞眉远心里暖融,便小声道:“累了吧?我没事了,你去外面躺会。” 霍铮摇头,用手背压她的额头,探到的热度已降,他安了安心,道:“不累。要喝水吗?” 出口的声音低沉沙哑,听着倒让俞眉远心疼。这丫头沉默寡言,待人却是极细心妥帖的,很招她喜欢。 两世为人,多难得她才能遇到个能进她心的人。 真希望,他别让她失望。 …… 又在屋里躺了半天,到下午俞府车马备妥,俞眉远将自己裹得紧实才出了门。 天还是阴阴的,风刮得有些大,她快步走到素清宫外,上了马车。 这趟出来,本想着好好看看南华山的风光,不想先被魏家坏了兴致,夜里又遇险,隔日又病了,竟一点没顾上玩。 如此想着,俞眉远觉得不甘心,便掀了帘朝外望去,想再看看南华的山。 可一掀帘,她看到的却是远处小山崖上骑着马的人。 那人见她望来,便冲她一笑。 是魏眠曦。 俞眉远猛地放下帘子缩回车里,心情更差了。 对她的反应,魏眠曦倒不在意。昨天就听说她急病,可他却无法见她一面,心里正担心,今日见她无恙才稍稍放心。 相见太难,每次都要他费尽心机才能见上一面,说上两句话。 他快没耐心了。好在,她也要及笄…… 车辘轳转动,在南华山的山路上蜿蜒成一道遥远的风景。俞眉远跟着摇晃的马车缓缓睡去,睁眼时天色已沉,马车已驶进俞府,停在了二门外。 众人均已疲惫不堪,丫头婆子齐齐围上前来扶人下车。榴烟和金歌也早已候在了二门处,一见俞眉远的身影便立时上前,却不是为了迎她,而是为了别的事。 前头惠夫人的车前,也早有婆子前来回禀。 俞府后宅里发生件不光彩的事。 四姑娘房里的周素馨私自出府,带回巫咒之物,咒得正是惠夫人与长房嫡子俞章敏,被人人赃并获给抓个正着。 如今她人已被二姨娘关入了黑房,等着当家主母定夺。 ☆、第42章 有我 天阴沉了整日,即便夜幕已降,月隐星没的夜空看着也依旧沉甸甸。风刮得颇凶,雨却迟迟未下,园子里只闻见草木沙沙作响的摇晃声,凭添几许不安。 前头传来几声吵杂的喝问,声音被刻意压低,只说了三两句便又安静,紧接着便只剩下匆促的脚步声,俞眉远下马车时,只见着前边俞眉安转头望来的眼神。她紧紧挽着惠夫人的手,被一群丫头婆子簇拥着,又有俞章敏陪在身侧,身边比其他人都来得热闹安全。她的脸庞被烛火照得半明半暗,得意而骄纵的目光从俞眉远身上一扫而过,带着某种高高在上的优越。 那骄纵是真骄纵,带着被妥善保护的天真不知事,与俞眉远虚张声势的霸道不一样。 真叫人羡慕。 俞眉远依旧昏沉,老太太那药只管退热,并不治本,她到了傍晚便又烧起来。 青娆和金歌扶着她,“昙欢”在前头打灯,榴烟则在旁边跟着。她们走得十分缓慢,没多久就与前头的人分开,榴烟方压低了声音将这两日发生的事仔细禀来。 “四姑娘,周妈妈给二姨娘抓起来了。” 俞眉远抓着青娆的手紧了紧,表情没有变化,只道:“仔细说。” 榴烟点点头,细细说起:“头日你们走后,周妈妈就拿了银钱买通角门的李婆子,第二日大清早偷偷出了府。可谁知她前脚刚走,二姨娘后脚就来拿人,发现她不见,就命人先抓了李婆子,又让人伏在角门。周妈妈巳时末回来,才进角门就被拿住,她们在她身上搜出了巫咒之物,符纸上写了惠夫人与敏公子的生辰八字。如今周妈妈已被关入南角黑房,只等老太太和惠夫人回来了再作定夺。” “人赃并获?这是有备而来啊!”俞眉远沉吟着,语气仍旧没什么改变,只懒懒吩咐,“走,先去黑房。” 前头打着灯笼的霍铮闻言便转了身。 “夜冷风大,你的病又重,还是先回,明日再去。”他不赞成她的做法。 火光下她寡白的脸少了往日的精神,恹恹的模样叫人心疼。 “是啊,姑娘。黑房那里有二姨娘的人守着,谁去都不让见。老太太和惠夫人舟车劳顿,才回了府,这当口也必不见人,去求也没用。姑娘还是先回屋吧。”金歌也劝道。 “姑娘,身体要紧。周妈妈素日最着急姑娘,你若有事她头一个心疼,还是先回去吧。”就连青娆都开口劝她。 “谁说我要去求她们了。昙欢,青娆,你们随我去黑房,其她人先回暖意阁。”俞眉远语气一沉,推了青娆的手,径直上前走到霍铮身边,朝他低喝,“走,照着点路。” 几人无法,只能依言回屋,青娆连忙跟上。 …… 黑房离暖意阁很远,是俞府用来关押犯错仆人的屋子。那屋子不大,屋里没有窗户,门合上便一丝光线都透不进去。门上缠着手臂粗的铁锁,门脚开了个狗洞大小的边门用来投食。 周素馨这回若只犯私自出府,倒也不至于被关到这里,如今是涉及到了巫咒主子之事,若往重里说,这是要送官究办的罪,就是被打死也无人敢管。 这事儿,很难办。 秋叶被风刮了满地,脚踩上去便嘎吱作响,三人沉默地走着,一路上就只听到这嘎吱嘎吱的碎叶声。 俞眉远一路上都闷不作声,也不知在想什么。霍铮暗地里悄悄打量她的脸色,只担心她身体撑不住有个好歹,然她神色如常,并无异样。 走了许久,三人才到黑房。 黑房里透出几缕烛光,兴奋的吆喝声远远传来,看管黑房的几个婆子又聚在黑房前边的屋子里吃酒赌博。 坐在房檐下守门的婆子警觉得很,一见俞眉远走近,也不行礼,只往房里冲去。 待俞眉远走到门口,里面的吆喝声便都歇了,房里出来四个高壮的仆妇。 “四姑娘,你请回吧。上头交代了,这回的罪过大,不准任何人见她。” 没等俞眉远开口,当前一个仆妇便开口。 俞眉远望去,这几个仆妇插腰横腿地站着,眉间有些狠色,见着她并不行礼,只冷眼看着,冷语说着。 “几位妈妈,我也知道规矩,进了黑房谁也不许见……”她只笑笑,从腰间取了荷包下来,倒了几锭绞好的碎银出来。 几个仆妇斜睨几眼,估摸着那些银子至少得有个二两重,就露了贪色来。只是心里虽贪,但当前那个仆妇仍是蛮横地打断俞眉远的话。 “四姑娘快些收回去吧。若是平常,我们兴许还能行个方便,只是这回事关重大,我们几个也是提着命在这里守着,这规矩我们不敢坏。” 俞眉远咳了两声,仍是将银钱塞进了那仆妇手里。 “妈妈们误会了,我不是要你们替我坏了规矩。如今昼短夜长,一日冷过一日,几位妈妈在这地方守夜,少不得挨冻受苦,这些银钱只是给几位买酒吃的。”她不疾不徐地说着,“自然我也有些私心,但绝不让几位为难,只求几位替我照顾一些里面那人,一日三餐不叫饿着渴着便是,也算全了我这番主仆情谊。” 俞眉远说着又缓缓作礼。 当前那仆妇忙道“不敢”,倒是收下她的银钱,又阻了她的礼。 “天黑风冷,姑娘请回吧。你这番心意,我们自会成全。” “多谢。”俞眉远点点头,扶着青娆的手转身。 霍铮便瞧见她转身之后瞬间冰冷的容颜。 …… 从黑房处出来,俞眉远就攥紧了拳。 银两都疏通不了,连面都不让她见上一见,想来是有人下狠手要治她屋里的人。 都是一早就设好的陷阱,提前备下赃物,特地挑了她去南华山的日子,又知道周妈妈会私自出府,专门等着抓周素馨呢。 不过说起来若不是她让周素馨离府去查昙欢,也不至让人钻了这么大的空子,倒是她疏忽了。 如今陷入这样被动的局面,倒有些棘手了。 被动? 俞眉远忽然勾了唇。 被动倒好,她正愁……没法送周素馨出去呢。 天已黑沉,南角僻静,小道儿上只有树影晃动,没有别的声音。俞眉远想着心事,木然地跟着霍铮手里的灯朝前走着。 冷不防旁边树丛里窜出一道人影来,冲着俞眉远扑去。 “啊!”青娆吓得惊叫出声。 俞眉远虽没叫,却也顿住脚步,心脏扑腾一跳,可眼前光线晃了晃,立时就有人拦到了她身前,将她与那人影隔开来。 “谁?” 粗沉的声音在夜里响起,不惊不惧,让人安心。 霍铮已站在俞眉远前头,提了灯照向那道人影。 那窜出的人影只扑到俞眉远前面五尺处就停了动作,俞眉远从霍铮身后探出头,看到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妇。 “四姑娘,是我。”嘶哑苍老的声音响起。 “慧妈妈?”俞眉远认出了来人很惊讶,她四下望了望,忽想起慧妈妈住的抱晚居也在园子南角,恰就在通往黑房的路旁。慧妈妈是刚才见到她过去,所以专门守在这里等她回? 慧妈妈抬起头,冲俞眉远嘿嘿一笑。借着霍铮手里的光,她看清慧妈妈的模样,心里不由一惊。才短短一段时间未见,慧妈妈仿佛苍老了十来岁,原来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身板也佝偻了去,眼窝凹陷,眼球布满红丝,在昏黄光芒下显出几分诡异。 “没事,让开吧。”俞眉远拍拍霍铮的背,在他耳边轻道。 霍铮便让开来,只仍将手中灯笼高举,目光紧紧盯着来人,满身惕意。 岂料这动作却让慧妈妈往他那里扑,嘴里只道:“别照!快熄了,你要把人引来了。” 霍铮将灯笼往后一藏,没让她摸到灯笼,人却朝俞眉远开口:“有人来了。” 俞眉远也已经听到远远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满头雾水,眉头紧皱。上次在老太太院里焚纸过后,她就再没见过慧妈妈了。其间她来过抱晚居一次,可慧妈妈闭不见客,不论她怎么敲门都没人来开。今夜这慧妈妈来得古怪,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却又张头张脑向后探望着,仿佛后头有人在追她。 莫非…… “昙欢,把火熄了。”她示意道。 “快点熄了!”慧妈妈忙重复。 霍铮没多问,朝灯笼中一吹,火光顿灭,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那轻微的脚步声跟着停止。 俞眉远虽有夜视之能,然而忽从亮入进入全黑,眼睛一时不能适应,眼前也只剩下黑。青娆在她身后猛地一颤,发出些压抑着恐惧的抽气声。 “莫怕,我在这里。” 她背上忽按上只温热的手掌,“昙欢”已站到她身后,以这样的方来安定她的情绪。 俞眉远并不惧怕,但此时也不免心头一热。 上辈子到这辈子,只有她同别人说“别怕,有我”的份儿,从来没有哪个人对她说过一句——“莫怕,我在这里”。 “慧妈妈,你找我何事?”她沉了沉心,低声道。 “四姑娘,老奴有件事,只能托付于你。求你帮我这个忙?”慧妈妈话说得有些颤,似恐惧,也似亢奋。 “我能力有限,不一定帮得上,不过你先说。”俞眉远并未满口应下。 “替我去雁丁街墨耕巷尾巴的吴全家里问一句,当年的人可还好好的?” “当年的人?什么当年的人?”俞眉远听见这没头没尾的话,觉着奇怪。 “你别管,也别多问,只照我说的做。” “慧妈妈,我倒有心想帮你,只是我久居深闺,根本没有机会出宅,这个忙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帮上。”俞眉远见这事棘手,已然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便坦言。 “我不管这些,你必须替我办好这件事。我一定会活着等到你的答案回来。等你替我办妥了这事,我也有话交代给你。你缠了我这许多年,我想……会是你想知道的东西。” 俞眉远听见她言语中透出的一丝狞色,心头猛跳。 她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的什么事?”她问道。 慧妈妈却没回答,俞眉远只闻见些窸窣的摸索声,突然间她的手就被一只枯瘦的手抓住。 “拿着,拿着这个去找。”慧妈妈往她手里塞了件东西。 俞眉远摸了摸那东西,是串十八子念珠。她目力已适应了黑暗,便低头望去。 狼骨念珠?! “好了,我等你。你快走,她来找我了……”慧妈妈疯疯颠颠地说完话,把俞眉远一推,自己快速往另一侧行去,弄出了一阵大动静。 俞眉远往她来的方向看去,那里只有幽深的草木,然而刚刚已停止的脚步声忽又轻轻响起,只是这次,这脚步声顺着慧妈妈跑去的方向跟去。 慧妈妈引开了那人。 灯笼已被熄灭,天空星月全无,四周一点光线都没有,青娆战战兢兢地轻声道:“姑娘……我们怎么回去?” 俞眉远将狼骨念珠往腰上一塞,拉起青娆的手。 “慢慢走,没事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自己的另一手也被人拉起。 “跟着我。” 那人只有简单三个字。 俞眉远一愣,看到前头昙欢的背影,一时间竟莫名心安。 …… 第二日,大雨滂沱,秋寒一泄如瀑,冬将临。 俞府四姑娘抱病在老太太门外站了一早上,都没等到老太太。 下午,她求见惠夫人,仍被拒在门外。 周素馨的事,迟迟没有定论。 满府皆道,四霸王这次栽大了。 ☆、第43章 嘱托 浣花院的抱厦外头站了几个管事婆子,正等着传唤禀事,二姨娘虽拿了管家权,但一应重要大事仍由惠夫人把持着。院子里淅淅沥沥下着秋雨,屋檐上挂下的水连成线,噼叭砸在廊前扶栏上,溅起的水珠飞进游廊,打在里头站的人身上。 到处一片潮湿,天又阴冷,廊下站的人缩肩搓拳地立着,时不时拿各色目光打量着不远候着的人。 抱厦里一片暖融干燥,惠夫人在罗汉榻上用过早饭,三姨娘丁氏正捧着漱盂站在一旁服侍她漱口。 “这些日子,老爷在你那里可还好?”惠夫人接了帕子按按嘴角,往后挪挪身子。 丁氏忙将漱盂交给身后的丫头,亲自拿了立在一旁的大迎枕塞到惠夫人背后,又扶了她坐好,替她理好裙摆,这才答道:“回夫人,老爷也只偶尔才去奴婢屋里,并不常去。来了也只用些饭食,说两句家常便走了。在奴婢屋里时,奴婢看老爷气色尚好,胃口与往日一般,精神倒不错,旁的奴婢就不知了。” “不知?”惠夫人见她低眉顺眼的模样,似笑非笑道,“我既将你开了脸,又抬你做妾,就是想给老爷添个知心人,可你总这么畏首畏尾的,如何服侍好他?我瞧着老爷每月统共来后宅几天,倒有大半时间都在你院里,你却说你不知?可见你没用心服侍。” “奴婢的错。”丁氏慌忙垂头,扭着衣角只知认错。 惠夫人转了转指上戴的戒指,轻轻一笑:“才说没两句你就嚷错,我又不是要责罚你,只叮嘱你在老爷身上多上点心罢了。前些日子老爷在你屋里宿了几夜,辛苦你了,我让厨房每日都给你炖些燕窝,你也养养身子。” 丁氏见她目光有意无意瞥向自己肚子,便将衣角扭得更紧了,嘴里只道:“谢夫人疼惜,奴婢天生天养的命,不比夫人娇贵,夫人才该好好将养将养。” 惠夫人只笑不语,目光盯着丁氏的脸不松。丁氏已将头垂得更低些,殊不知她这一垂头的模样,更像当初那人…… 也难怪这两年他只爱在她那屋里呆着。 “娘!”里屋忽然传来乳燕似的唤声。 纤细的人影蝴蝶似的从多宝格后头扑了出来。 “你可算来了,我等你半天了。”惠夫人便收了目光,慈爱地笑道,人也从榻上坐起,“多大的人,转眼都要出嫁,还这么没规矩?让你来这里学习理家,你倒好,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以后去了婆家要是连账本都看不明白,看不惹你公婆笑话!” “我才不要嫁人!”俞眉安脸上一红,嗔了句,忽又想起一事,抬了头,“娘,怎么还让她站在院子里,不快叫人赶她走!看着就让人不痛快。” 惠夫人便朝着屋外望了一眼,淡道:“你急什么。前两天她推你一把,将她先晾着吧。” “哼,只是站站岂非便宜她了。她屋里人竟敢对你和大哥行那下三滥的巫咒,可见都是心肠歹毒的!就连祖母都不理她了。”俞眉安哼了一声,忽压了声道,“娘,你说那事儿,真是她屋里做下的,还是……二姨娘搞的鬼?” 俞眉远可不像是那么蠢的人。 惠夫人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丁氏,后者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到底是谁做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我们能从这里头得到什么。” 俞眉安不懂。 “你也大了,该长点心。四丫头是个好用的人,不过越好用的人也越难掌握,你不折折她的性子,她便不知天高地厚。这事儿老太太不管,何氏和她有宿怨,她若想救人,只能来求我。我就要她来求我,她求我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慢慢儿的,就靠过来了。” “娘,那你是要帮她?”俞眉远只听出这一件事来。 “帮,但不能全帮。周素馨要罚,不过罚一条命还是罚一身肉,那是我说得算。这人一定要走,她身边可用之人越少,日后对咱们的依赖就越大,我要她身边无一可用之人。”惠夫人抚了抚女儿的发,目光爱怜不已。 这么些年,她总想让俞眉远归到她这里,不过那丫头滑不溜手,几次三番混了过去,她顾着后宅众人,精力也委实有限,如今俞眉远年纪渐大,再不敲打便晚了,她不能再松手。 “可是娘你想要用她,却又罚了那贱婢,不怕她怨咱们?”俞眉远疑惑不解。 “她要怨,也怨不到咱们头上,那刀子是谁伸出去的,可不是我们……”惠夫人说着端起案上茶碗,朝丁氏缓道,“让四丫头进来吧。” 已经让俞眉远站了三天,也差不多了。 “是。”丁氏应声而去。 …… “砰——” 莹白的手狠狠拍上房中的红酸枝桌面,震得桌上杯盏齐动。 “二姨娘,仔细手疼。”旁边的丫头见了立时上前捧起那手。 “哼。”何氏恨恨地坐到椅上。 小丫头忙给她揉着手,不解道:“二姨娘作什么发这么大脾气?四姑娘屋里的周妈妈不是让姨娘给发作了?这么大的罪,她就是想脱身也不能了。四姑娘去了条臂膀,过了年又要打发两个丫头嫁出去,那屋里都是新人,还不是任人搓揉?正遂了二姨娘的意,解了您的恨。” “解恨?都让人当枪使了,还解什么恨?”何氏气得银牙暗咬,柳眉倒竖。 头两天有人偷着来告发周素馨私出府之事,她还暗自得意终于叫她揪住俞眉远那院里的错处了,只消拿了周素馨,寻个法子或撵去他处或关个几天,那里少了主事的老人,俞眉远一个半大的姑娘能翻出什么浪去,她要想摆布那院里丫环就容易多了。谁知人倒是抓着了,却又牵出什么巫咒祸事来,小事化大,倒引来满府注意。这几日她也醒过神来,自己这是让人当枪使了,倒给了那院的人一个机会,叫她拉拢俞眉远。 “唉,二姨娘,要我说,甭管当不当枪,关键是咱们的目的也达到了,送走那周素馨,四姑娘院里就是那有缝儿的蛋,咱们要想把青娆送到二老爷手里才方便些。二老爷可遣人催过几回了,若是再不成事,就要收回银钱……” 何氏闻言瞪了丫头一眼,那丫头忙低下头,不敢再言。 她便绞起手里的帕子,暗自思忖起来。这小丫头说得也没错,当务之急就是将人给俞宗耀送去。她收了俞宗耀三百两银子,事却还没给他办成,他已不耐烦了,若再不成只怕要向她讨银两。 可那三百两银子……一半已经送回她娘家交给她母亲,另一半拿出去放了印子钱,如今她去哪里找三百两银子来还? 可恨俞府虽大,却是个无底窟窿,她管家开始不仅没捞到什么好处,倒赔了不少进去,再摊上她有个不济的娘家,帮不上忙还要她倒贴,一来二回她这几年竟没攒下什么体己。也难怪孙嘉惠肯放权给她,只怕早就料到这些了,等着看她笑话。 如此想着,她便又咬紧牙。 青娆那事,无论如何要办成。 …… 雨还在下,庆安堂院里那丛蓝田碧玉挂满水珠,时日近冬,花的暖棚搭了一半,正支好了木头骨架。 杜老太太站在廊下,穿着厚厚的袄裙,远远看那丛蓝田碧玉。 昏浊的目光飘得有些远,她捻着手里的佛珠,口中絮絮念着不知哪篇经文,等念过一段,她忽转了头,朝桑南问道:“那丫头,今天来过没有?” “一早就来过了,我按您的吩咐,只说您在南华山着了风,犯了头痛,不见人,把她打发了。”桑南上前一步,扶住她的手。 “那丫头怪可怜的,怕过了这事该和我生分了。”老太太叹了一声,转身缓步回屋。 “老太太心善。四姑娘若真的孝顺您,必然也懂您的难处,这事还得惠夫人松口才算,求您不如求她;若她为这与您生分,那就是您白疼她一场了。”桑南在她耳边劝慰着。 “罢了,随她们……闹去吧。”老太太一颗颗地数过佛珠,看了桑南一眼,掀帘进屋,边走边说起另一事。 “陈慧如今病重,又有些癔症,你可要着人好好照顾。她与我主仆一场,又情同姐妹,切不可怠慢了。” …… 雨小了些,屋檐上滴滴答答的往下落积水,已连成不线。 “什么?你要将她撵出府去?”惠夫人直起身子,有些讶异地看堂下站的俞眉远。 她一直以为俞眉远这几天求见杜老太太和自己,是为了将周素馨留下之事,却不料她竟要将周素馨逐出府去。 俞眉远曲膝行礼未起,仍躬着身,闻言只道:“是,惠夫人。周妈妈做出那种事,被人赃并获,我也没脸再留下她。且这事关乎我母亲清誉,现在外人皆道她因是我母亲陪嫁丫头,因嫉妒惠夫人,才犯下这替主出头的罪来,我是不敢再留着她了。” “可她在俞府呆了十多年,现在年纪渐大,你让她这样出去了如何讨生?我原想着将她打发到庄子上也就是了,也犯不着撵出府去。”惠夫人亲自上前扶了她起身,一边叹着,一边示意丫头看茶。 “夫人仁慈,若是别人家,下人犯了这样大的罪,一顿狠打逃不掉,恐怕还有性命之虞,如今只是将她逐出府去,没要了她的命,已是我们家宽厚了。”俞眉远挑了声调,恨道。 她顺势站起,被惠夫人牵到罗汉榻前,脸上怒气如霜。 从南华山回来已有三天,俞眉远也被晾了三天,她病体初愈,脸色还发白,人也显得憔悴,想是又被周素馨的事烦恼着,看起来倒让人心疼。 “那是你母亲的陪嫁丫头,从小带大你,再者论,这事也不知是不是遭人陷害……”惠夫人摇摇头,温声又劝她。 “就因为她是我母亲的陪嫁丫头,又是我跟前第一信任的人,所以她做下这样的事,才败坏了我母亲清誉,也连累得我被人诟病。如今老太太不肯见我,家里上上下下都背后议论我,让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如何做人?”俞眉远说着抬头拭了拭眼,强硬道,“我是不管的,这人定要逐出府去,免得我再被牵连。再一重,我也不想因为这事与惠夫人和大哥生了间隙,惠夫人你要信我,这事与我一点干系都没有。” “傻丫头,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你一个小孩子,如何知道那些肮脏东西,别多想了。我待你一直都与阿安一样,视作亲生。”惠夫人从丫头手里接过温茶,塞入她手中。 说来说去,她无非是怕自己被周素馨连累,在家里站不住脚,便急着划清界限。 平时里看她对待下人倒像个有义的主子,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做做面上功夫,一旦出了事,保住自己才最最要紧。 既然自私怕死,拿捏起来也更容易些。 “夫人慈悲,是我们这些做女儿的福气。”俞眉远低了头,摩挲着手里的茶盏,轻道。 “罢了,既如此,就依你所言吧。若不将她逐出,怕你心里也不安生。”惠夫人终于点下了头。 俞眉远将茶一放,又是躬身一礼,又泣又喜道:“谢惠夫人饶她一命。阿远……阿远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惠夫人托她起来。 “我……我想再见她一面,告个别,以全我和她这场主仆之情。”俞眉远说着眼一红,豆大的泪水扑簌落下。 虽是要逐走周素馨,但这心里还是不舍的,果然是个孩子,尚不沉稳。 “我的儿,苦了你了。”惠夫人叹了一声,命人带她去见周素馨。 …… 黑房门上的铁链被人一圈一圈取下,门栓松开,门“咿呀”打开。 “行了,你们好生说着话。”看守黑房的仆妇粗喝一声。 旁边的青娆忙上前往前头一指,道:“辛苦妈妈了,我们姑娘带了些好酒好肉,请诸位痛快一番。” 前头“昙欢”正从手里挽的食盒中一样样往外头掏菜。 那仆妇斜睨一眼,想着前几日收了她们银钱,如今她们又上道,虽知她们要说体己话,却也不多为难,只道:“说快一点!” “是是,多谢妈妈!”青娆陪笑点头。 那厢,俞眉远已踏进黑房。 门虽已开打,黑房里光线仍旧不佳,房里空荡荡的,充斥着一股霉酸味儿。 周素馨曲膝缩在角落里,听见声音也不动。 俞眉远心里一疼。这黑房中不见一丝光线,人进了里面就像永堕暗夜般,再也没了昼夜之分,在这里头虽无酷刑,于精神而言却是另一重折磨。 “周妈妈,是我。”她唤了一声。 周素馨震了震,这才抬头,看着门口浅光里站着的人,疑似梦中。 俞眉远望去,周素馨衣裳凌乱,常年梳得规整的头发散乱不堪,恍惚间竟让她想起上辈子在魏家时发了疯的周素馨。 她鼻头酸涩,泪水几乎落下,却生生忍住。 “姑娘……是你吗?”周素馨迟缓地站起,声音沙哑。 “是我。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俞眉远快步冲上前,抱住了她,将头埋进她怀里。 “姑娘,你信我,我没做那事,有人要害我们哪……你千万要小心。”周素馨回手抱紧她,哽咽开口。 “周妈妈,别说了,这些事我都知道。我今天来看你,也不是为了这件事。”俞眉远抬头,打断了她的话,“巫咒一事不能善了……” “姑娘,你顾好自己便行,不用管我。”周素馨已猜到结果,并无惊讶,只不舍地摸着俞眉远的头发。 “不,不是保不了你,是我不想保你。”俞眉远压低了声音道。 周素馨一愣,不解何意。 “周妈妈,我长话短说。先问你几件事,我娘在外头给我留的产业和印信都在你手里藏着吧?”俞眉远说着,目光却紧望门口,耳朵竖起听着四周异响。 “姑娘?你……你怎么知道?”周素馨不由惊道。 “应该有两处庄子,三处铺面。庄子在城南西源山和城北崇河边各一处;铺面在鹤颈、雁乙、西钱三街各一,一处是酒楼,唤作回宾阁;一处是绸缎庄,唤作袖舞坊;最后这一处,乃是奇物阁,对吗?” 听俞眉远细数这几个隐秘产业,周素馨惊愕得忘记了身处何地。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只告诉我我有没说错?”俞眉远问她。 过了八年,她的记忆也不知有没出错。 “没……姑娘,这些产业夫人交到我手里时便叮嘱过,你未长成出嫁,我不能告诉你,以防惹祸上身,所以我才……”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俞眉远心里有数,这些东西上辈子也是她嫁到魏府之后,周素馨才一点点交到她手上的。 “你……”周素馨已惊得不知要说什么。 俞眉远将神色一正,目光落回她身上,沉沉开口。 “周妈妈,时间不多,我说你听。接下去我的话,你都好好记着。” “好。” “最多三年,我必会离开俞家。” ☆、第44章 一眼 黑房幽暗,唯一的光源自门口扫来,打在俞眉远的脸上,少女的稚气陡然间一扫而空,那些光线便像是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幽幽烧着,从她眼中迸射而出。 上辈子她是到嫁人之后方才从周素馨口中得知,她母亲徐言娘给她偷偷留了一份私产。私产共两处庄子和三间铺面,都记在徐言娘名下,以她的印信为证。 徐言娘嫁给俞宗翰为妻数年,替他筹谋打算,从无私心,不惜将自己的嫁妆都填了进去,直到孙嘉惠进门,而她又怀上俞眉远,这才冷了心思只为女儿谋划。好在徐家世代从商,徐言娘虽无大才,于经商一道却颇有天赋,这私产就是她后来偷偷置办下的。她心知自己命不久矣,又恐人觊觎这点私产,便全力隐瞒,故纵然收益颇丰,她们住在扬平庄时也不敢露出半点迹象,一应生活之需不过堪堪而已。 徐言娘死时俞眉远年岁尚小,根本无力守业,徐言娘便只能托付给周素馨,临终之前嘱托需要等俞眉远嫁人后方可交到她手上,怕的就是这点东西又被人觊觎而去。 俞眉远上辈子嫁人,虽有帝后赐下的嫁妆,然而皇家之物多是中看不中用,俞府见她私求姻缘,又有皇室所赐嫁妆,给她备下的嫁妆更是不堪入目。她嫁到魏家之后,好在有这份私产和那些年周素馨替她存下的银两,才在后宅站住了脚。 这一世,她需得未雨绸缪,先做打算。若要离府,这私产就是她身后一大倚仗。 周妈妈愣愣地看从自己怀里抬起头的姑娘,她从小看着成长的姑娘,似乎很早以前开始就已经让人无法看懂了。 “离开……俞府?能去哪里?”周妈妈呢喃着,她不会以为俞眉远说的离开是指嫁人,然而一个女人,离开家,不嫁人,能去哪里? 俞眉远却没时间与她细说这些打算,她举手将周素馨额前散落的乱发拔到耳后,依旧沉声道:“周妈妈,我借这次巫咒之事送你离府,一来想先让你在外头落稳脚跟;二来是我出府不便,外面的事我探听不到,需要有个人在外头帮衬我一把。你且安心出去,母亲的印信田契等物,你告诉我收藏的地点,我取了和你的身契一起,过两天偷偷找人送出去给你。” 青娆和周素馨两个人,她想了很久才决定先送周素馨出府。因为俞宗耀的关系,她本想先送青娆出去,然而青娆还太稚嫩,一个人出府不比呆在府里安全,因而她才决定先将周素馨送出府。周素馨是徐言娘的贴身丫环,早年也曾跟着徐家人在外行商见过世面,亦懂世情,不像青娆还是孩子心性,让她出去是最好的选择。 俞眉远本还在思忖如何才能不引人怀疑地将她送出去,这巫咒之祸简直是神来一笔,省了她不少事儿,只是害得周素馨受了些苦,这账日后再算好了。 “姑娘,身契和印信田契……还是你收着就好。”周素馨忙摇头。 “周妈妈,你拿身契去销了奴藉换成白身,在外行走也方便点。这辈子除了你和青娆,我俞眉远身边没有一个可亲可信之人,我早将你们视作至亲,从今往后我唤你一声馨姨,你不再是我家奴。” “姑娘……这使不得,我……”周素馨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话,满目讶然盯着她,“你怎么敢这么信我?” “若连你们都不能信,我还能信什么?田契和印信你也带走,这两样东西留在俞府不安全,再有一重,我让你出去也希望你能替我管着私产,没有印信为证,你行事不便。”俞眉远话说得极快,目光又扫过门外,见仍无人前来,方又道,“你出去之后,可以去回宾阁寻韩行云韩掌柜,我想他会愿意收留你,千万不可找绸缎庄严律,切记。等安定之后,你找机会拿我母亲印信把严律换了。至于奇物坊,那里的管事脾气古怪,人却不坏,你暂时不用理会。另外那两处庄子的庄头都有欺上瞒下之为,以我们之名大肆收租,但报上来时却以种种借口瞒报收成以减租,他们从中谋得大利。这事比较棘手,你得空只需悄悄地查清,也别吱声。” 周素馨震惊盯着俞眉远。俞眉远年方十四,从未踏出闺阁半步,可那嘴里说出的话,却好像已在外行走半生,竟比她更了解私产情况,怎不叫人震惊。 “为什么是韩掌柜?严律比他更容易说话些。”压下震惊,周素馨很快回神,她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馨姨,韩掌柜的事你还要问我?”俞眉远笑看她一眼。 周素馨忽然脸红。 韩行云是徐家养大的孤儿,自小跟着徐桦经商,与徐言娘和周素馨相熟,尤其是周素馨。徐言娘出嫁那年,周素馨为了自家姑娘狠心离乡做了陪嫁丫头,后来跟着俞家进京,与韩行云断了联系。谁知韩行云竟二话没说抛了一切,悄悄进京,后来在徐言娘置私产之时帮了她们一场,又接管了回宾阁当起掌柜,至今未娶。 这事儿是俞眉远上辈子接过私产后才慢慢知道的,她本欲待自己在魏府稳定之后,就成全他们这段情义,不料……在魏府一呆就是十年,周素馨倾力为她,最后落得因疯被囚的下场。 “那严律?”周素馨扯开了话题。这几年虽然她没在外奔走,但每年的田租和铺子利银都要结一次,是以她和这些人多少也在私底下打过交道,那严律看着倒像个好人。 “严律此人表面上仗义,又容易说话,却是个面热心歹的人。他与官府勾结,想将绸缎庄据为己有,此时还不显,你需提防他的歹心。”俞眉远叮嘱道。上辈子就是因为严律欺她女流之辈不常出门,便与官府勾结诓骗她们签了假契,将铺子过到了他名下,以至她怒而闹起,在魏家人面前露了私产,被魏眠曦斥责苟利自私。 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行在前头。 “我晓得了,姑娘放心。”周素馨心中虽震惊,也自有计较,只等离了府再按着俞眉远交代的这些逐一查明,再作打算。 外头的脚步声忽然传来,由远及近。 她们没有时间了。 “还有一事,馨姨,你可去查了昙欢?”俞眉远问道。 “没有。确如牙婆所说,她家里只有天生痴傻的父亲与老祖母,家境破败不堪,没什么亲戚,也不与人往来。我问过旁边邻居,小玉……昙欢从小沉默寡言,别人都说她也是傻的,故常欺负她,也是个命苦的。”周素馨回道。 话才落下,门口的脚步声已经大了起来。 “你们说了大半天也够了,时间不早,四姑娘快回去吧。”管事的仆妇在外头高声喊起。 俞眉远长长一呼吸,脸上不合年纪的老练都通通消失,眼眸渐渐红起。 哪怕早已做了打算,但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她心里仍旧舍不得。相依为伴的两辈子,她舍不得。 这一不舍,她便真的像个孩子。 “姑娘,照顾好自己。”倒是周素馨硬了心,用袖一抹眼,推她出门。 “我会的,你也是。”俞眉远点头。 这辈子,她终要等到云开月明那日。 …… 秋雨终于停歇,只留满园潮冷。 见完周素馨,俞眉远整个人像蔫了的茄子,整天都无精打彩,她将自己关在屋里,除了青娆谁也不见。 几个丫头都不敢吵她,这半个暖意阁气氛沉得像这些日子的阴天。 入夜时分,杜老太太和惠夫人都打发人来看她,又各送了两碟新奇的点心给她,以作安抚。俞眉远却毫无胃口,只象征性拔拉了两下,连晚饭都没多吃,就全都丢开了。 见她连饭都不吃了,众人就知她心里不痛快,可往常还有周素馨能劝着她点,如今这唯一能劝她的人走了,几人只能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秋末冬初,夜渐长,俞眉远早早就让人侍候着梳洗更衣,熄了烛火躲进床上。 幔帐放下,她独自盘膝而坐,收敛了心思运转《归海经》。那人说修习内功心法之时心中不能有杂念,否则便会走火入魔,是以俞眉远什么都不敢想。 万念皆去,心境澄明,她忽然发现当自己什么都不想时,除了体内真气运转顺畅之外,这《归海经》竟还能祛烦消恼,让她彻底平静下来。 默默将《归海经》运转一遍,她方睁眼。幔帐外传来青娆平缓的呼吸声,她悄然掀帐出来,外界夜已深,四野俱寂。 推开窗,她提气纵身,一跃而出。 不再是用爬的了…… 她虽生病,但回来后却仍第一时间去了跨院,可那人却嫌弃她病体未愈,不适合习武,与她另约时间。 便是今日。 雨下了几天,地上皆是泥水败叶,她尽量让自己走路时不发出一丝声音。天已冷,要按往年她早就要叫冷了,可今天她刚运转了真气,如今浑身暖融,竟半点寒意都没有。 跨院阴森,她走到八角凉亭前,并没在亭檐上看到那人。 还没来? 那人神出鬼没,可每次都能踩着她的步子出现,今天怎么不在? 俞眉远正有些奇怪,忽觉背后一凉,似乎有人出现在她身后。她倏地转身,却只看到一片衣角从眼前闪过。 他来了。 她心里一喜,才要开口说话,肩头却忽被一物刺到,她沉了笑,还没回神,腰际又被刺到。 那东西似乎是根长树枝,他出手力道不大,刺得并不疼,只是俞眉远屡屡被打到,心情难免浮躁。她便冷哼一声,将真气运转全身,暗暗记住他攻击的角度与出招的轨迹,在心里将已学成的那几个招式一遍遍回忆,直到演化成肢体动作。 一尘不变的招式被他引着,竟叫她发现了十数种变化,再也不是上辈子她规矩出拳所习的健体之术。这一招一式间变幻无穷,宛如风引海涌,潮生潮灭。 俞眉远体会到其中奥妙,兴致越发高,久居后宅的那些心气仿似被海浪带走,天地辽阔,海天长空,再也没了拘束。 眼前忽有衣袂一角飘过,她心里窃喜,总算让她摸清他的路数了。 折腰探手,她抓住了那一角衣袂,喜道:“你说的,我摸到你的衣角,就教我下一步!不许赖皮!” “呵……”霍铮抱拳站在她背后数尺处,笑了,“你好好看看,你摸到的是什么?” 俞眉远捏了捏手,手里抓的竟是片枯叶,她一愕,神情立时垮下。 霍铮见了便笑得更大了。 他已许久没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或笑或怒,生气勃勃。这些日子事情一桩接一桩,这小丫头整个人都像裹了层灰雾薄霜,沉敛冰冷。早上的时候她从黑房里出来,眼眶与鼻尖皆红,却还要强撑一口气,想必是把所有苦闷都压在心里,看得让人难受。 “算了,看你今晚有些进步,我给你个奖赏,授你一套轻身术,要学吗?”他压了声音问道。 “要!” 听到是新的功夫,俞眉远岂有不乐意的,只是…… “轻身术是什么?” “你把眼闭上。”他道。 俞眉远依言闭了眼眸,她身侧忽有道温热气息裹来,他靠近她。 有只手轻轻按在她腰上。 “放轻松,提气化身、散气入骸,你有内功底子,这套轻功,我先带你试一次!”他的声音在她耳边缓慢说着,让她的气息也跟着放缓。 身体似瞬间变轻,俞眉远有些惊喜,她腰间的手却骤然施力,她陡然一吓,情不自禁睁眼。 四周景色疾换,她已被他轻揽着飞起。地面远去,树影掠过,他带着她飞到梢头,俞眉远足尖一点树枝,借力而起,又朝另一处飞去。 在半空中转了一圈,俞眉远轻飘飘落在八角亭的屋檐上。 她张大了嘴,怔怔看着地上,一切竟如此不真实。 “怕吗?”霍铮又站到她身后问她。 俞眉远回神,心如擂鼓。 “不怕。”她惊喜兴奋非常,不顾一切转身。 霍铮怕她摔下去,因而不敢离开,手仍护在她腰侧,两人离得近。她这一转身,头便撞向他的下巴,他的唇……堪堪触过她的发丝。 细柔的发,无端缠绵。 俞眉远只看到个清瘦干净的下巴,正中有些圆润,像要引人掐掐似的。她呼吸一停,目光才要往上,眼睛就被一只手给拦住。 “别看。你若见到我,我就不教你武功了。乖。” 依旧是沙哑的声音,那个“乖”字,却莫名有些熟稔。 ☆、第45章 描画 在消沉了一天之后,暖意阁的人又看到了俞眉远的笑。 俞眉远早早起床,梳洗用饭过后,就在暖意阁的小院里明目彰胆地练起昨夜学的那套轻身术。那套轻身术步伐轻盈,招式灵活,想要熟悉需要多花些时日。为怕惹来怀疑,从前她白天一般不敢习武,不过这套轻身术练起来婉转婀娜,她索性将这套步伐编成舞,拿了两条长绫在院里扭起来,别人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俞府闺女的家学中有一项,便是舞艺。只是学这舞艺并不为了让她们在舞技上有什么造化,与琴棋书画一样,为的不过是培养情操、学习鉴赏,日后嫁入名门望族不至在这些事上贻笑大方。俞眉远向来懒散,这会忽然拿着长绫舞起,那乱七八糟的舞步倒把暖意阁里来来去去的丫头婆子给看得乐不可支,她却瞎掰自己昨夜梦到飞天一舞,今天定要记下。 长绫可练臂力,舞步可练步伐,闺阁女儿自有自己的练法。 练了大半天,俞眉远出了身汗,方才收绫停步,一转头,看到正在游廊上打扫的昙欢。 昙欢原在看她,见她目光扫来忙低了头认真清扫。 俞眉远似乎在那张平凡的脸庞上看到微勾的唇,昙欢好像在笑。 说起来昙欢来了这么些日子,也没人见她笑过。 俞眉远卷起长绫,走到昙欢背后,叫了声:“昙欢。” 霍铮见她注意过来,本想不动声色溜走。以“昙欢”的身份在这小祸害面前,他总觉得浑身不对劲,岂料脚步还未迈开,就被她叫住,便只好又转过身来。 “昙欢,你在笑我?”俞眉远说着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上前。 霍铮无奈,抱着笤帚走到她面前。 她眼睛怎么那么尖,他笑得那么隐晦也能让她瞧见? “姑娘,我没笑。” 俞眉远听到他闷闷的声音,便不吭声,直盯着他的脸看。霍铮给看得满心疑惑,他的易容天衣无缝,应该不至被她看出破绽来才是。 “姑娘没事,我先去干活了。” 还是走为上策。 “别走。”俞眉远忽喝起。 霍铮正纳闷,手已被她拉起。 “跟我来。”俞眉远拉着他飞速进了自己屋。 “砰!”笤帚落到地上,霍铮莫名其妙被她拽走。 青娆与金歌正在她屋里归整东西,一晃眼就见门帘被人掀开,两道人影风风火火地从外头冲进来,不由奇怪。 “坐。”俞眉远将霍铮拉到妆奁前按他坐在锦凳上,又快速打开了镜匣。 镜里便印出一个面目寻常、衣着粗陋的“昙欢”。 霍铮更加莫名,刚要开口,就已见到俞眉远凑近的脸。她弯着腰,鼻尖差两寸就要撞上他的脸颊,霍铮吓一跳,差点弹起来,却被俞眉远狠狠按住。 她俯在他身边,檀口微张,喷出温热的气息,从他脸颊耳廓刮过。霍铮像被火灼似的难受,目光只要一偏,就能撞上她直望来的眼和她逼近的脸庞。 那张脸已不再是昔年孩童的稚嫩了,她鼻尖/挺而圆,上头有些细汗,眼睛透亮,转着奕奕光彩,脸颊虽不似别的少女那样白如雪,却莹透亮泽,带着淡淡的蜜色,曙光般动人,再加上她活动一番正喘着气,胸口起伏不断,身上馨香散出,全是少女的气息,像夏日撩人的风。 霍铮发誓,他从小到大就没遇到比这更想逃的局面。这不比夜里他教她习武时,那距离还能由他掌控,她突然的靠近带着让人无法拒绝且又无辜的甜蜜,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趁人之危的混蛋。 想靠近又想推开的矛盾,令人坐如针毡。 “姑娘,你这是要干嘛?”青娆看着两人间奇怪的气氛,不由惑道。 俞眉远用指挑起他下巴,一边端详一边道:“这好歹也是我屋里的丫头,老这么不修边幅,跟我出去了,人家要说我不会调/教丫头。不成,青娆,你去我那里挑两身不常穿的衣裳出来改大了给她。颜色鲜亮整齐就好,不要花哨。” “……”霍铮悄悄将下巴挪离她的手。 “跑什么?”俞眉远察觉他的意图,将他下巴轻轻一捏,“咦,下巴挺有肉。” 说着,她又捏两下。 霍铮木头似坐着,万分想把她那爪子打掉。 “嗯,头发也得梳梳好,再上点儿妆,擦点粉,抹点口脂,眉毛整整,应该能见人。”俞眉远继续说着。 霍铮眼眶随着她的话渐渐张大,他看到她已经从妆奁里取出绘着彩雀春花的瓷盒。 瓷盒打开来便沁出淡淡的花香,里面装着细白匀净的粉。 这是要给他……上妆?! 霍铮的那些矛盾和小情绪全被这个认知给惊跑了! “我不要……”他将脸往外挪去,远离她的爪子,咬牙切齿开口。 “坐好点,不然把你画成大花脸。”俞眉远抓住他,一手按住他的肩,人朝他身上倚去。 霍铮猛地站起,俞眉远差点摔着。 “昙欢!”她瞪他。 “四姑娘,惠夫人那里遣人来说,周妈妈今天巳时末离府,让咱们给收拾两套家常衣裳送去给她,旁的东西不许带出府去。”门口云谣掀了帘子回道。 俞眉远脸上的怒便一收,又是懒懒散散的表情。 “金歌,跟我进来。”她将掌上妆粉拍尽,转身进了里屋。 金歌跟她到里间时,就见她已打开了顶箱柜的柜门。 “姑娘。”金歌在后面唤她。 “有了。”俞眉远忽笑了声,从柜里取出已经包好的青布包袱。 包袱鼓满,显是里头塞了不少东西。 “金歌,你跑一趟,给周妈妈送过去吧。好歹我们主仆这么久,她如今就这么走了,我不能放心。这里头另有一包东西,你想个法子偷偷交给她,切记别让人拿了去。”俞眉远说罢,神色有些悲戚。 金歌从她手里接了东西,掂了掂分量便知包袱里头除了衣裳外还裹了别的东西。 “放心吧,姑娘。我一定好好交到周妈妈手上。” “嗯。周妈妈走了,青娆又是个贪玩的,我身边可信的人也就只剩你一人。真不知过了年你嫁出去了,我该如何是好。”俞眉远点点头,轻声叹道,看着她的目光格外温柔。 “姑娘,就算……就算嫁了,金歌也还是愿意服侍姑娘,一辈子帮衬姑娘。”金歌闻言忙道。 嫁人后若还留在府里,便在外头领职当差做个管事媳妇,若想留在俞眉远身边,日后就是她的陪房,跟她嫁去夫家…… 可她替金歌挑的人家,并非府里的家生子,那人虽然家境普通,却是个白身。 俞眉远只是温柔看她,许久方道:“行了,先去吧,别让人等急了不耐烦。” 金歌便欠身退去。 …… 见金歌离去,俞眉远才出了里屋。 “咦?昙欢呢?”一踏进明间,她就发现明间里只剩下榴烟和青娆。 青娆与榴烟两人均“扑哧”笑出声。 “早就跑了,活似后头有妖怪在追他!”榴烟打趣道。 “你这丫头,暗讽我是妖怪?”俞眉远瞪瞪她,脑补了昙欢吓跑的模样,忽也笑了。 那么个老实沉稳的人,刚才在妆奁前就已经是目瞪口呆的模样了。 和两个丫头笑过一茬后,她才正色道:“行了,给我更衣,我要去老太太那里。” 因周素馨的事,杜老太太许久没见她,如今这事已定,老太太也该见她了。 换好衣裳,俞眉远带着榴烟去了庆安堂。 才过庆安堂跨院的月门,俞眉远就已觉得不对劲了。月门连着游廊,直通庆安堂的院子。她从游廊拐出后,就是庆安堂的院子。 杜老太太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身边丫头婆子一大堆,就算病着清养那几日,院子里也总有人来来去去。可今日,庆安堂院子里竟一个人影都没有。 俞眉远心里奇怪,便将步伐放缓,目光扫过四周。满院只有庆安堂正屋外的台阶下站着个婆子,正半背着她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睃着院子。她认得,这是杜老太太跟前服侍的老人张妈。 “张妈妈。”俞眉远在她身后唤了声。 这婆子一听见声儿忙扔了手里瓜子儿,转过头来。 “唉哟喂,我的四姑娘,你怎么来了?”她摆着手压低声音道。 “来给祖母请安呀。这是怎么了?院里一个人都没有?”俞眉远一派天真。 “嘘。姑娘快小点声儿。你今天来得不巧,老太太正和大老爷在屋里说事呢,才刚把所有人都遣走了。你快先回去吧,一会我替你禀了老太太便是。”张妈忙道。 “父亲来了?”俞眉远便更奇怪了,俞宗翰很少这样独见老太太。 她话才落,就听到帘后传出老太太的声音。 那声音比平时要大,夹着怒气。 “是啊。好姑娘,你快走吧。”张妈听了老太太的声音,心里更着急,好在那声音虽大,然而隔着帘子,外头仍旧听不清楚。 俞眉远却磨蹭起来,别人听不清,她却听得分明。 老太太说:“老大,我只是让你帮衬帮衬你兄弟,也没让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怎么就不同意呢?那可是你亲弟弟,你既不愿意向皇上讨个恩典让他也谋个一官半职,如今我只叫你出点力给他捐个清闲官儿,你怎么也不乐意?你就这么不愿提携你亲弟弟?” “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宗耀他不是做官的料子,进了官场会吃大亏。而且用银子买官那是犯法的事儿,我们如今的境况,若叫人抓住一点错处参上一本,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就全没了。”俞宗翰说得也有些急,声音里含了无奈的怒意,“这天下营生的行档多了去,他想做什么我都能提携帮衬,为何偏要走官途?” “士农工商,你倒说说哪条路能比当官更能光耀门楣的?他如今白身,又没个正经事傍身,日后我去了三房分家,你还能照管他一辈子不成?没有功名,没有官职,你叫他那房子孙如何寻出路?哦,我懂了,你自己出人头第了,便不想叫兄弟压过你一头?”老太太“砰”一声重拍桌子。 张妈听得又是心头一跳,赶紧推俞眉远。 俞眉远走得扭扭捏捏,脚步浆在地上,涎着脸道:“好妈妈,我也许久没见父亲了,你让我在这里呆着呗。我也不吵他们,只等他们出来。” 嘴里说着,耳朵却竖得紧。 “母亲,儿子若有这等心思,就叫儿子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俞宗翰见说不通,也气上头来,“二房若想出人头第,只叫章锐专心读书考取功名便是,我自会帮他请最好的老师,去最好的书院。他日功名到手,我再从中周旋,何愁没有好仕途?”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帮你弟弟,我算看明白了。罢了罢了,我也不叫你为难,你快出了我这屋子,免得我和你弟弟污了你的仕途,我也不想见到你。”老太太气得不行,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母亲……”俞宗翰重叹一声,没了下文。 院子里,张妈还在推着俞眉远。 “别等了,姑娘快些走吧,若让老太太知道你在外头,怕真要气上你了。” “张妈妈,你别推我们姑娘呀,唉哟,姑娘要摔着了。”榴烟虽不明白俞眉远为何如此,却也看得出她在拖时间,便帮着道。 “唉哟!”俞眉远闻言便果真绊脚一颠身。 张妈吓得忙要扶她。 “你们在这里闹什么?”台阶上忽传来一声沉怒。 俞宗翰已摔帘而出。 张妈与榴烟都吓得站直,只剩俞眉远还佯弯着腰。 “父亲。”她怯怯唤了一句,便又听到正屋里传出碎杯声。 杜老太太这是……大发雷霆了。 俞宗翰沉着脸,对身后的声响无动于衷,目光在俞眉远身上一扫而过,抬脚往院外走了两步,却又停步。 “周素馨要离府?”他忽问道。 “是。”俞眉远心里惊疑,俞宗翰素来不管后宅之事,他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带她来沐善居见我,你也一起。” ☆、第46章 至疏 沐善居的院里有处四面无拦的水榭,紧靠抱翠湖,周素馨被带到这里见俞宗翰。 俞眉远则被单独扔在了偏厅里候着,丫头上完茶后便退下,厅里除她之外再无旁人。 她心内对俞宗翰要见周素馨的事觉得怪。 俞宗翰这两年也不知在替皇帝办什么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安生呆在家中的时间不足十日。后宅的事他没功夫搭理,皆放给惠夫人管着,至于老婆小妾,前几年他还会各屋走走,近两年除了三姨娘丁氏那里偶尔去去,就连惠夫人屋他都不怎么进了。如今他怎么忽然管起了周素馨的事? 这辈子俞宗翰待她虽说不算亲厚,但也不像上一世那般不闻不问。虽然一年到头也和她说不上两句话,但每回远行回府他总要将她叫到沐善居问些日常起居,所带回的土仪独她一人是标了名姓另备的,不与其他人一起,倒让人觉得他高看这嫡女一眼。因为有这重关系在里边,府里上下还都给她几分薄面,但他那关注也不多,不至叫人对她生忌,除了俞眉安那个总喜欢较真牛酸的。 莫非是因为她母亲的缘故? 俞眉远没有答案。 她坐得有些闷,便推门出了偏厅,在厅外的小院里转转。偏厅的小院在水榭后面,她能远远看到周素馨与俞宗翰的身影,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周素馨脸色有些忿然,俞宗翰却是满脸沉凝。水榭四周都是流水声,盖过了他们二人的声音,想必是俞宗翰不愿让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便挑了这样一处四面无遮又有水音的地方。 她越发好奇了。 挑了处矮叠石坐下,她将头靠在石上,懒懒闭眼。 “师父”曾云,她体内的真气纯净,内力深厚,有潮汐澜海之象,属当世极罕见的功法。这功法初时不显,然修练起来却可让人进入无我之境,能将人的五感提升到及至,形、声、闻、味、触皆可融入外界风涌水动之中,因而修练之时极怕心有杂念,容易走火入魔,但若能全心修之,便是当世至深至强之学。 俞眉远对这些似懂非懂,然而她已能感觉自己入定时对外界的敏锐度有极大提升,如今不妨一试。 真气缓行,她仿似睡去,风声轻如棉絮,丝丝入耳,水声脆如铃音,扣着心脉。混杂在一起的声音被分开,她听到了夹杂在外界杂音中的对话声。 …… “说吧,言娘当年到底因为什么才离府?我娶嘉蕙固然是一重原因,但以言娘性子,她不可能带着阿远自请出府,让阿远跟着过清苦日子。”俞宗翰冷道。 “姑爷,怎么就不可能了?当初姑娘所受的苦,你可知其十分之一?” 周素馨对俞宗翰没什么敬意,一是因为徐言娘,二是因为她马上要走了,故而言语中颇有忿意。 “当年姑娘嫁你为妻,为俞家倾尽所有,可你们呢?自孙嘉蕙进府,你与姑娘便再不如从前恩爱,一年到头有泰半时间是互不搭理的。姑娘为俞家尽心尽力,替你们攒下这份家业,你们非但毫无感激,竟又嫌她商贾出身,诸多厌弃。徐家出事之时,为了避祸,你们不止不出手帮衬,还将远来求助的徐家人赶出府外,甚至将姑娘关入佛堂不让她与徐家人见面。徐家满门被抄,姑爷你却仕途高升,孙嘉蕙一举得子,姑娘能不伤心?不止如此,你嫌她出身低微,就连……嫡子都不让姑娘怀!若不是姑娘病重不治,徐家又一脉尽断,她怎会让四姑娘回来俞府!” “你说什么?什么嫡子?还有徐家人何时来我俞府,言娘又何时被关入佛堂?我都不知。”俞宗翰大吃一惊。 “姑爷,姑娘已经不在了,你也别在我们面前扮情深。来请姑娘进佛堂的人,可是府里的老管家,他只说是你吩咐的,再说了,除了已故的太爷与老太太,也就只有你使得动他了。还有嫡子……你偷偷在姑娘的饮食里下了避子药,她根本无法受孕,自然一直无所出!” “荒谬!我几时做过这些了?”俞宗翰怒起。 徐家出事那段时间,恰逢宫中有祸。惠文帝争夺大宝之时将二皇子霍铮送于月尊教为质子,以换取月尊教的扶持,行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才登上大宝。惠文帝继位之后,月尊教势力渐大,有脱控之趋,且心怀叵测,屡次与九王暗中私会。惠文帝疑其有不轨之意,便先借云谷之力救霍铮,又遣皇后娘家崔氏一门以驱逐边寇为由对月尊教进行围剿。 那一战引发了朝廷与江湖两重厮杀,死伤无数,最终月尊教被驱到漠北以外,实力大损,但惠文帝也不算赢。崔氏满门被伏,无一幸免,二皇子霍铮虽被救出却身中奇毒,从此只能留在云谷,帝后二人亦因此离心。 这是宫中隐秘,不为外人所知,是以那段时间,外人看似风平浪静,可实际上却风云变幻。月尊教的高手潜藏京中欲行刺惠文帝,宫中惶惑不安,他几乎日夜伴驾,对自己家里的事一无所知。 如今周素馨却指他逼言娘进佛堂,他如何不惊怒? 再有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徐言娘诞下嫡子,怎又冒出避子药一事来? 可不是他做的?还会有谁? “避子药的事是我们到了庄上请大夫来治姑娘的病,大夫却说她避子寒药吃得太多,身体虚损严重,生下四姑娘已是免力,日后再也无法有孕。孙嘉蕙一嫁进门便有了身孕,我家姑娘却久久未孕,直到大公子出生没多久,才怀上四姑娘,不是你们嫌她身份低微不配生下嫡子还能有什么原因?是不是你下的药我不知,但和你们俞家脱不了干系!”想起旧事,周素馨已然没了顾忌,只剩满心恨意。 俞宗翰却沉默起来,这沉默里压着怒,如同电光频闪却无雷的阴天。 “病?你给我说说言娘的病。”片刻后他又问。 “姑娘到了扬平庄上,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初时还好,只是畏寒,后来又添了嗽疾,再接着不思饮食,夜不能寐。大夫只是说她寒疾入体,无药可医,只能用药汤吊着。” “这些年我一直在查言娘的事。你说她是重病,可给她开药方的大夫我已经找着了,你真不晓得她是什么病?”俞宗翰试探道。 “什么病?”周素馨不解。 “那你可知萧家?”俞宗翰紧紧盯她,不放过她面上半点表情。 周素馨愈发莫名。 “万宗归海,可有听过?”俞宗翰又试一句。 “没有。”周素馨满脸疑惑。 俞宗翰长叹一声,收了沉凝,道:“素馨,你是言娘最亲近的丫头,又陪了阿远这些年。我只问你一句,你还想留下吗?若你想留下,我可以成全。” 周素馨讶异,然也只是片刻,便道:“不留。” “可有去处?”俞宗翰不勉强。 “也许会回平州老家吧。” “是回平州,还是去回宾阁?亦或是奇物坊?”俞宗翰淡道。 “你怎么知道……”周素馨大惊。 “言娘的事,我怎会不知?”俞宗翰苦笑,自嘲道,“她不信我而已。从来没有信过。” 其实他也恨她。 就算他们夫妻十载,就算她为俞家费尽心思,她也从没相信过他。 所以再艰难的日子,她都没在他面前说过一句;所以那么多的秘密,她没向他坦言过哪怕半个字。 他们互为夫妻,却彼此猜忌,互相防着对方,到最后,无法回头。 至高到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至亲……至疏…… …… 周素馨在惊讶,俞眉远也一样惊讶。 只是她不得不压下这股情绪,仍旧保持着平静,让自己像睡去般。 院里响起细碎脚步声,周素馨已经离去,俞宗翰已从水榭上过来,他身边还跟了另一人,是他的心腹。 “主人,你为何不直接问她夫人身上的毒?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查这事。给夫人开药的大夫我们都已经找着了,夫人根本就不是重病,而是中毒。”那人声音低沉,气息平缓,是个练家子。 “她不知道这些。从头到尾她都在说我府上后宅阴私,言辞中并无半点与这些有关的东西。想必言娘并没告诉过她。细想想也是,言娘那脾气,恐怕恨不得这些事随她埋进土里,好让阿远远离这些是非才好。”俞宗翰看到不远处趴在叠石上的俞眉远,神思飘远。 “属下带人去扬平庄探过了,夫人所住的并不是扬平庄,而是紧临扬平庄的富贵庄。两个庄子一路双岔口,正常进去是到扬平庄,只有当富贵庄外的障眼阵法被人关闭时,外人才看到富贵庄的入口。所以前些年……主人去扬平庄接夫人时,都找不着人。如今那里的法阵已经被彻底毁去了,想是夫人临终时怕人发现端倪。若非与我同去的倪先生精通奇门之术,恐怕也发现不了。” “她处心积虑地离开俞府,哪那么容易让我找到。”俞宗翰摩娑着腰间一个褪了色的荷包道。徐言娘离开的那六年间,他去找过她,可到了扬平庄才发现她并不在那里。那时他以为她绝情到带着女儿彻底离开,便也愤而死心,只是回府后还瞒着所有人。岂料她竟是躲在旁边庄子上。 用如此繁杂的方式避人耳目,徐言娘肯定是发现了俞府有人对她不利,她生怕一个不察便祸及女儿。彼时徐家已没,她能靠的只有自己而已。 “据倪先生说,从那残阵可以看得出是江湖失传的古阵,我查过那片地方,数十年前那一代的山地都是萧家产业。所以主人,你说萧家……” “若真是萧家,那言娘也必定知道我的身份了,所以她才那般防着我,而月尊教的人盯上她也不意外。”俞宗翰摆摆手,阻止了他的话,“府里的钉子扎得太久,也是时候需要拔一拔。还有,九王那边……” “属下接到消息,月尊教的人与九王的接触越来越频繁,恐怕这其中会有变数。” “多找些人盯着。自莫罗死后,月尊教派进京的人越来越多,近日尤甚,京里越来越不太平。若言娘真是萧家……阿远的安危甚忧。” 俞宗翰说话间已行至俞眉远身前。 俞眉远正睡着,眉眼像言娘,唇却像他。 每次见着她,他就想起言娘。想见,却也怕见。 “阿远,不如你离京一段时间吧。”他喃道。 言娘的最后一愿求他护着女儿,他自当竭力而为。 “主人,要叫醒四姑娘吗?” “不必,让她睡吧。我也只是想见见她而已。她醒了就着人送她回房。对了,把我从良海带回来的那张弓一并给她。” “是。” …… 俞眉远睁眼里,身边已空无一人。 沐善居的管事将一张弓交到了她手中,又让外头的丫头送她回暖意阁。她谢过管事,便持弓而回。 今日突然听到这么多消息,她有些难以消化。 萧家?月尊教?九王?还有她父亲的身份?她的母亲又知道些什么? 她隐约觉得这一切都与《归海经》和皇陵地图有关,但线索杂乱无章,却又无从梳理起。 从前她只当母亲徐言娘是个后宅女子,所行一切不过围着宅院与男人。可如今……若真如父亲所言,那母亲的心思便不能按一般后宅女子来揣摩。 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她情不自禁握紧手中的弓。 那张弓比普通弓要小些,与当初魏眠曦想送她的弓大小相近,以良木所制,是张难得的好弓,只是没那么珍贵而已。 “姑娘!”云谣的叫声传来。 俞眉远收了心思才发现自己已走到暖意阁外,云谣正指使着昙欢在扫暖意阁的院子。 “青娆呢?”她问起青娆。 “在屋里呢。三夫人给你缝了个暖手筒,这会遣了身边的巧儿给你送了来,青娆正招呼着呢。”云谣便回道。 俞眉远点点头,上月她帮了罗雨晴一次,罗雨晴这是在送谢礼呢。 她不以为意,转身要进屋,却又听到昙欢听她。 “怎么?”她望向昙欢,后者却有些欲言又止,她便朝昙欢勾勾手指儿,道,“跟我过来。” 霍铮一见她那小手指和小眼神就有些犯怵,然而榴烟在旁边,他有些话不便说,只好硬了头皮上前。 俞眉远见他忸忸捏捏便有些气,下狠手拽了他的手,粗声粗气吓道:“有什么话快说!” 她还就不信了,这丫头永远都不跟她熟! 见离云谣有段距离,霍铮方无奈停步,低声道:“四姑娘,那巧儿心怀不轨,你要当心。” “哦?”俞眉远挑了眼。 霍铮沉吟一番,方小心开口:“我在素清宫替你送狐狸回巢时,见到巧儿和二房的公子私会。他们在商议着要对三夫人下手,就在下个月十七。” 这事儿他本早要回她,奈何素清宫里她大病一场,回来后又正逢周素馨出事,他开头是找不着时机说,后来则是彻底忘了,满心只有一个俞眉远。 说起来这些后宅阴私他本不想搭理,然而这里又涉及一个女人的安危,再加上让他无法容忍的是,他还听到了俞章锐对俞眉远的亵语。 “你给我仔细说说,他们想怎么做。”俞眉远脸色未改,只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屋里。 “……”霍铮实在不知如何向她形容那场面和那言语。 …… 静静听完霍铮的话,俞眉远抚着弓忽勾唇笑了。 被动的日子她挨够了,这次也轮她主动一回,日子才有意思。 思罢,她扬声问道:“金歌回来了吗?” 霍铮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金歌,不过他瞧这小祸害的神色,那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似乎又开始算计起谁来。 莫非……俞章锐? ☆、第47章 筹谋 十一月十七,是俞宗翰的寿辰。 俞宗翰不喜铺张浪费,寿辰都不大操办,只是邀了两府至亲过来在园子摆酒听戏,痛快玩耍一天。前两年俞宗翰因替皇帝办事都在外头,寿辰也没在家里过过,今年难得呆在府里,因而惠夫人便特地嘱咐下来,虽然今年他的寿辰仍按旧例只办家宴,但要筹办得别致。 兆京十一月已入冬,天寒地冷,惠夫人便讨了杜老太太示下,将家宴安排在了清芳楼里。清芳楼是幢两层楼阁,与园中水榭戏台遥相对应,到时候边听戏边饮酒,十分畅快。因都是亲近的家人,索性也不设屏分席,团圆坐在一处。 时近年关,俞家的庄子已陆续送来年租年礼,其中有些山林野味,俞章敏少年心性,又想了个主意,要在楼下的空地上架起炭火炉子,学着关外之人以火炙肉。俞家的姑娘少爷及至丫环听了都觉得新鲜,便满心期待这日。 俞眉远倒没多大感觉,她最近的日子有些按部就班。每天都按时给老太太请安,白天偶尔上上家学,在院里练练“舞”、玩玩弓,下午歇个中觉后或与丫头说笑,或在屋里写字画画看书,规矩十分。其她姐妹都忙着准备给俞宗翰的寿礼,尤其俞眉初与俞眉安,这两人已经琢磨了两个月,要一起绣个大幅屏风送给俞宗翰做寿礼。俞眉远是个浑的,压根就没想过寿礼的事。她在这些事上头从不尽心,能混过则混过,女红什么的就更别提了,从小就没人拘着她学这些,她的心都是野的。 最近她屋里只有一件怪事,就是青娆那丫头似乎动了情心。 “青娆,我不是说了让你留屋里,你最近怎么老往外跑?”俞眉远斜倚在罗汉榻,一边往嘴里丢剥好的栗仁,一边看着坐在椅上缝绒袜的青娆。 那绒袜宽大,一看就是男人的。 “没呀。”青娆脸一红,将头低垂。 “你手里在做什么?”俞眉远直起腰,盯着她的手看。 “是……是帮姑娘做的,给老爷的寿礼呀。”青娆说着,心虚地将绒袜往怀里一藏。 “哦?”俞眉远愈加怀疑,扔下栗子,朝她伸手,“拿来我看看。” 青娆缩了缩,道:“等我缝好再给姑娘看吧。绣线没了,我回屋拿些去。” 她语罢慌手慌脚收起绒袜,匆匆掀帘出了房,惹来身后俞眉远更加狐疑的眼神。 “金歌,最近青娆怎么回事?” “不晓得,只知前些日子姑娘遣她去给二公子送过次茶叶回来后就古古怪怪的了。”金歌正替她剥着栗子,闻言手一顿,转头望来。 “章华?”俞眉远想了想,一下跳起,“莫非……不能吧?” 她惊讶地与金歌对望一眼。 金歌也十分诧异。 联想到俞章华那拈花惹草的风流脾性,莫非青娆看上他了? …… 十一月十五,离十七只有两日。 “姑……姑娘……这样真的好吗?”青娆将一封信紧紧压在自己胸口,眼神紧张地四下张望着。 “你怕什么?不是你说不想像从前那样老被我护着,什么忙都帮不了。现在这点事就慌了?”俞眉远老神悠悠地喝茶,目光从半垂的眼帘里透出,好笑地看她。 如今天早黑,园里的晚膳早已布过,檐下灯笼才刚挑上,园子里的路阴阴暗暗,虚实不明,青娆从窗里望出,不由惧怕。 里屋没人,只有她们主仆两人在小声絮语。 “放心,有我在,最坏的结果就是把你给了章华……”俞眉远见她那胆小模样,笑出声来,可话没说完就被青娆打断。 “姑娘!”青娆气愤地瞪她一眼,“我不管,出了事你可得替我兜着!” “行了行了,快去吧。”俞眉远挥挥手打发她离开。 青娆牙一咬,跺跺脚转身出了屋子。俞眉远见她离去,立时从椅上跳下,将茶一放,趴到了窗边。窗户打开条细缝,青娆的背影没多久就悄悄走过,很快的,另有一道人影跟在她后边闪过。 俞眉远眯了眯眼,将窗户关紧,往自己被褥里塞了两个大迎枕,又把幔帐放下,高声道了句:“我心烦,你们谁也别进来吵我,让我一个人静静躺会。” 榴烟应了声,屋里倒再无声响。 俞眉远便推开后窗,悄悄跃出。 …… 夜又沉了些,俞眉远与昙欢在园子里的小道上匆匆走着。 “我们不是要去找青娆?”霍铮不太理解她的想法。 自从他把俞章锐串通了巧儿想染指罗雨晴的事告诉她了以后,俞眉远就神神秘秘地算计起来。今夜她打发青娆送信给俞章华,他原以为她这是打算在后面跟着青娆,岂料她却往另一头去了。 “不跟,我们去另一处伏人。”俞眉远轻声回答着,忽又想起一事,转头二话没说拉了霍铮的手,“天黑了,你看不清路,小心别摔了。” 霍铮心一烫,脸跟着热起。她的手软而暖,包裹着他粗糙的手,滑腻甜人。 这丫头……动不动就贴心,在她身边呆久了,冰块都要给融化了吧? 俞眉远拉着他跑到一处院墙根下,抬头望去。园子里的墙有她两个人高,她抬手也够不着墙头,如果用轻功她倒是能飞得过去,但有“昙欢”在,她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己会武功这件事。 正想着有什么办法能翻墙,旁边的霍铮开口:“你想翻墙?” 他的声音有些远,俞眉远答了声“是”,转头看时才发现霍铮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爬到了斜倚墙而长的一棵老树的树杆上,见她望来便将手伸向她。 俞眉远一喜。 “你可抓稳了!”她握住他的手,脚踩向树根,轻喝一声,脚上才要使力,便发现与她交握的那只手上传来的力道很大,几乎不需要她在下边用什么力,就将她整个人给提溜上去。 她差点忘了,“昙欢”是个力大无穷的女子。 “小心些。”霍铮不管她想做什么,只拉紧她的手,猫着腰在树杆缓缓走着。 俞眉远在后边稳稳跟着。 树杆斜长进墙头,只是越往前头枝杆越细,渐渐就撑不住两人重量,每走一步,树枝就晃动不已。 霍铮松了手,矮下身体,攀着墙头踩着墙壁跳到地上。他是“昙欢”身份,不敢动用武功,便也只以寻常攀爬伎俩笨拙跳下。 “下来!”他又朝她伸手。 俞眉远小心翼翼走到墙头,朝下望去,下边黑乎乎的,她只看到他打开的双手。她深吸口气,什么也不想,脚尖一点墙,飞身而下,扑进他怀中。 这小祸害精明,为怕叫她看出端倪,霍铮特意散去了所有功力,卸去一半力道。她软软的身体撞进他怀中时,他甚至假意地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抱着她栽倒在地上。 “你害怕?心跳这么快。”俞眉远从他怀里挣出,已听到他胸口擂鼓似的心跳。 “……”他不是害怕好吗? 好吗! 他们落脚之处是一处房舍的侧面,旁边种了一片藤萝蔓草。 一字排开五间上房的屋子,这是俞府哪个主子的院落。 “你躲这替我守着,若看到有人过来,就学三声猫叫!”俞眉远将他推进了那丛蔓草间。 “你呢?”霍铮被她压着蹲在草丛里,悄声问。 “你别管我,总之替我放风。”俞眉远说完便起身,很快跑开,往房后跑去。 房后只有一条紧临院墙的小径,烛火透窗而出,朦胧亮着。俞眉远四下望了望,眼见无人方运气周身,将脚尖在地面一点,人便轻轻跃起,转眼间就悄然无地跳到了屋檐的青瓦上。 霍铮早就比她更快一步又飞回了墙头,自然将她的举动尽数看在眼里。 这小祸害……早知道他就不教她轻身术了,尽拿来冒险! 俞眉远可不知自己背后有双眼睛紧盯着,她在屋檐上走了两步,趴在屋脊后头往院中张望。才趴了一会,她就见着个熟悉的人影从院门快步进来,手里还揣着封信。 果不其然! 她利索地退回后屋檐,轻轻跳下,猫腰到了窗下。 没多久里头就传出轻微的对话声来。 “约了后日酉时末?园子北边的随草阁?你可确定?”声音很动听,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 “我确定。这信是她亲手写的,信上说的绒袜还在她床下压着呢。”另一个声音规矩回道。 “知道信上说的这人是谁吗?” “是二公子。” “当真?这信上可没提名道姓。” “当真。她自从前段时间去二公子屋里送完东西回来,整个人就不一样了。就连四姑娘都觉着是二公子……纵然不是二公子,只怕也与二公子身边人有关。” 这话说完,屋里忽然一阵寂静。 许久后烛火晃了晃,才又传出声音来。 “信你拿回去,仍旧交给二门的婆子,让她递出去。明天你再找个机会把这事禀给何氏。” “禀给二姨娘?”这人便有些惊讶。 “对,她不是正要拿青娆的错处撵人出园,我们就给她这机会。不过你别告诉她信里的人是章华,她必要带人去捉/奸的,一捉捉到亲儿子……哈哈……” 那画面,想想就让人痛快不已。 悦耳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 …… 俞眉远掩了嘴离开窗子,走回墙下。 “昙欢”还缩在草丛中,正用手挠着脖子。 蚊虫太多,才在这里藏了一小会,他就已经被搅得要抓狂了。 “走了。”俞眉远朝他勾手指。 霍铮恨恨盯她一眼,才从草里跳出。 回去不能再用旧办法,好在墙角里垒了堆叠石,霍铮爬上去能勉强够到墙头。他笨拙攀上后才探手拉俞眉远上来,两人便照老样子从墙头跳下。 霍铮在下头接着,她跳进他怀里。 “看不出你长得粗实,胆子这么小。”俞眉远再次听到他撞钟似的心跳,取笑他。 “……”他真不胆小好吗? 好吗? …… 回了暖意阁,俞眉远心情莫名愉快。屋里没人知道她离开过,她悄悄进屋,青娆已经回来了,正呆在次间担惊受怕,听见俞眉远的叫唤忙进了里间。 俞眉远也不和她多说,只催促她服侍自己梳洗就寝。 一通忙活后,俞眉远早早上了床,灯火全熄,四野俱静。 她在床上调息一遍后,再次悄悄离园。每晚与那人的见面,可说是她一天里最为期待的事。 到跨院里,那人早就背对着她站在凉亭里候着了。 “我来了。”她扬着笑脸低声招呼一句。 话音才落,亭里的身影便忽然消失。 俞眉远眼一花,再找不到他,下一刻,她的腿被重重一敲,疼得她差点叫出声来。 今天他来真的啊? 往常与她拆招,他手里拿的都是细树枝,点到为止,下手并不重,但今天……俞眉远感觉出来了,他手里的可不是树枝,好像是把戒尺…… 戒尺! “师……师父,别!”俞眉远被他追着在跨院里上蹿下跳,全无女子模样。 不知何时开始,她已自作主张叫上“师父”了。除了“师父”她也不知道如何称呼他,总不能叫他“喂”。 他不置可否,只随她叫去。 “师父,我是做错了什么?你说就是,我改还不成?”俞眉远被狠打几下,可怜巴巴地讨饶。 今天他身上……好大的火气。 霍铮是生气了。 他教她功夫,是为了化解她身上走火入魔的内力,授她轻身术,是为了让她有逃命自保的力量,可不是让她拿去以身犯险的! 如果搁在云谷里,这小祸害绝对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 两天不打,上房揭瓦! ☆、第48章 开场 翌日,园子里的人已开始忙碌起来,十七是俞宗翰寿辰正日,家宴席所需的各色物品都要准备起来,因而就连一向撒手不爱理事的蕙夫人也整日呆在抱厦里听丫头婆子回话,而二姨娘何氏更是忙得没有一刻停歇过。 相较之下,不用管家的俞府姑娘们则显得舒服多了,其中尤以俞眉远为最。 一大早起来她就坐在明堂里揉小腿,昨晚上被敲打得狠了,小腿今早还酸疼着。 霍铮掀帘进屋时看到的就是坐在罗汉榻上的俞眉远,她拿大迎枕支起了腿,正费力捏着,嘴里还絮絮说着话,基本上都是骂他的。 他忍了笑,目光从她翘起的双蝶鞋尖上掠过,很快垂下。 “四姑娘,她已将信重新交给二门的李婆子,接下去该找二姨娘了。” 虽不知她到底在盘算什么,但她让他跟着那人,他照办了,并不多问。 回了话,俞眉远久久不出声,霍铮就狐疑抬头,一眼撞上她的眼。她正歪了头看他,见他望来,便朝他伸手,勾勾小指,示意他上前。 霍铮对她那小指头有种很矛盾的感觉,又恨……又爱。 “姑娘?”迟缓地走到榻前,他微微躬身。 俞眉远猛地跪坐而起,伸手探到他颈上。 霍铮被点穴似的一僵,才听她慢悠悠开口:“昨夜在草丛里被蚊虫咬了?” 眼睛贼尖! 他挪了挪步,离开她的手。 “是。” “可怜的,心疼死姑娘我了。来,我给你上药!”俞眉远从榻上小几的暗屉里抹出一小盒药膏来。 霍铮听得脑门直抽,就见她那葱白的手指挑了青绿色的药膏朝他伸来,他忙退出两步。 “姑娘,我自己来吧。” “这么害羞?昙欢……你别是男人扮的吧?”俞眉远看他脸色虽无恙,可整个耳根子都红了。 霍铮顿时呼吸一窒,满背生汗。 “噗,哈哈。给你,自己抹去!”俞眉远见他窘迫的模样,忍不住大笑,抬手将药扔给他。 霍铮松口气,接了药盒就告退溜人。 “昙欢,你要真是男人,我就把你……”俞眉远的声音又冷不丁传来,话说一半没了下文。 那厢霍铮只觉得全身被她那话剐过一遍,忙头也不回就出了屋。 俞眉远在后头笑得前俯后仰。 怎么办?她好喜欢逗这个丫头…… …… 十一月十七,俞宗翰寿辰日。 园里热闹非常。 清芳楼早早就打扫干净,里头的家什都已搬空,换上几案锦凳,按人设座,团团围起,并不摆大席。两园人口颇多,若是摆大席便要分而居之,不如这样围坐厅间,不管是说话饮酒都各自方便。 偏巧昨天夜里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到晨间方止。在清芳楼上望出去就能见到园子里白朦朦的雪景,倒添了些趣意。清芳楼前的庭院积雪已清,除了俞章敏交代的炭炉之外,这院里另又准备了四兽衔箭壶与十五木笋,专门用以投壶与木射,蕙夫人又将象牙酒筹取来预备着行酒令用。 这投壶、木射与酒筹不拘男女老幼都能玩耍,再让俞宗翰出些彩头,叫大家好好玩一场;再有一重,虽是寿宴,但难得一家老小齐聚,也是作了让俞宗翰考校几个孩子功课的打算。 年轻人早就摩拳擦掌,预备好好露一手。 午饭时众人便都聚到了清芳楼里来,这里早生起了炭盆,笼着香,一片香暖。杜老太太与俞宗翰都坐在主位上,其他人轮流来向他敬酒献寿礼。俞眉远也跟着人向他献礼,那礼自然就是青娆之前替她准备好的,羊绒厚袜,针脚细密,比起别人送的礼虽然不那稀罕,也少点儿心思,但到底算贴心,马马虎虎也应付过去,偏偏俞宗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后才似笑非笑道:“你亲手缝的?” 俞眉远只是“嗤嗤”笑了几声,并不作答。 俞宗翰也就不揭穿她,赏了她几个银锞子。俞家的习惯,晚辈来送寿礼,这长辈要给赐。倒是站在蕙夫人身后侍候着的二姨娘何氏多打量了那绒袜几眼,笑得颇为古怪。 俞眉远接了赐退下,心里却有些犯疑。今日是俞宗翰过寿,但杜老太太脸上淡淡的,并不像往日那样热络。莫非……上次这两人在庆安堂里争执后到现在都还没和好?都已经有半个月了,这隔夜仇隔得有些久。 俞眉远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两人争执中关于俞宗耀买官之事来。 听俞宗翰当时话中意思,他坚决反对俞宗耀踏上仕途,还不仅仅只是反对买官一事,可上辈子俞宗耀还是捐了个官当。他捐官的钱哪里来? 当年徐家出事,派人上俞府求助时曾带进京一大笔银钱,这是上辈子回宾阁的韩行云告诉她的,可最后这人和银钱都失了踪。俞眉远到现在都无法肯定到底有没这笔钱。 如果有,那这钱会落在哪里?在二老爷俞宗耀手里? 不可能,如果他有钱,以他的脾性早已捐官了,不用求到老太太那里。 她能肯定的一点是当年徐家确实派了人进京求见俞宗翰,最后却被拒之门外,而她母亲徐言娘也被老管家关进了佛堂。 脑中忽一线光芒闪过。 老管家只有三个人使得动,她爷爷,即已故去的老太爷,她父亲俞宗翰以及杜老太太。那日俞宗翰与周素馨对话时对这事表现得很诧异,假设他不知道这件事,那只剩下一个人。 杜老太太。 正想着,那边又传来一阵笑声,是二房的俞章锐举了杯向俞宗翰拜完寿又挨桌敬过去,敬到三房寡居的罗雨晴时说了几句笑话引来一阵笑,罗雨晴却低了头往后避了去,连道几声“不敢”,似乎窘得很。 俞眉远心里那线忽又被引燃。 罗雨晴!上辈子罗雨晴死得早,并未牵引出兼祧一事来。然而这辈子俞眉远改了她的命,叫她活到如今。以老太太对小儿子俞宗显的宠爱,他人死了尚且要给他行冥婚娶妻,如今三房尚存,则子嗣传承定然也成了老太太的心病,她不能让俞宗显绝后,便要从同族过继亦或兼祧。可兼祧是由二房钱宝儿提出的,以她的个性,这其中必定有利可图,她才会同意让自己儿子兼祧两房,管罗雨晴叫娘。 这利,不可能来自三房,三房没钱;也不可能来自大房,俞宗翰的家业都是自己攒下的,蕙夫人不会同意将家业分给二房和三房;那么这份利只剩最后一个可能,来自杜老太太。 杜老太太手中若有银钱,将来驾鹤归西前必定要分产。上辈子三房死绝,不存在分给三房一说,这辈子罗雨晴活着,只要她过继嗣子,老太太必然会为三房考虑,要分三房一份。然而杜老太太并无私产,她手里银钱不多,因而跟着大房生活,从前受徐言娘掣肘,后来则看蕙夫人脸色,在后宅虽有威信,但很多事仍越不过蕙夫人作主。比如周素馨之事,俞眉远去求她,她连见都不见,因为她根本管不起,也不愿意管。 这么一来,她拿什么分给二房与三房? 除非……俞家救命的那笔钱在她手里,而钱宝儿知道这事,因而才想出兼祧这招,目的是要将所有银钱都吞下。 线索乍然理清,俞眉远猛地捏紧手中酒杯,她抬眼望去,堂上坐的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顿时间如同黑佛堂中狰狞的佛像,可怕至及。 然而她还有一事弄不明白。 原来她以为这笔银子定是俞家昧下,包括俞宗翰在内,可俞宗翰对周素馨说他不知这事,而蕙夫人也对俞章锐兼祧两房的事无动于衷,想来他们应该都不知道这笔银子。上辈子俞家大房之盛景只持续到太子霍汶登基为帝开始就有了落败之象,倒是俞宗耀凭捐官发迹,一发不可收拾,因此这钱老太太肯定没给到大房手上。 徐家救命的银子必然数额庞大,若真在老太太手里,那上辈子怎么她只分给二房而没给大房?俞宗翰和俞宗耀都是她儿子,俞宗翰自小年少有为,深得她的喜爱,俞宗耀却是烂泥扶不上墙,从小被她嫌弃,要说偏心,她偏的也是大房才对,怎么后来却把钱都给了俞宗耀? 这事又说不通了。 四周忽响起一通掌声,将俞眉远的思绪打散。蕙夫人请来弹词的女先儿已经到了厅里,一人弹起三弦,一人说白唱词,弹唱的是江湖轶闻——云谷的少年霍引大破萨乌乾坤战阵之事。 弹唱到兴头上,满屋喝彩。 俞眉远收了心思专注听词,这些江湖轶闻本就是她素喜之事,再加上又是霍引的事,她便听得更起劲了。 霍铮就站在她身后,顶着“昙欢”的模样,见她听自己的故事听得忘神,满目光芒如星,认真而又向往,便不由自主偷偷笑了。 他怎么觉着自己有些得意呢?比大破乾坤战阵时还得意。 …… 酒过三巡,弹词也唱完,女先儿领了赏钱退下。 众人都有些酒意,身上不冷了,便都下楼踏进庭院。投壶与木射的东西已经备好,俞府的公子与姑娘早就跃跃欲试,俞宗翰朗笑数声后说了彩头,是他书房里收着的两样玩物,紫玉玲珑球与一套微雕的紫檀楼阁行乐组,全是他们爱的。 俞眉远笑得眯起眼。都是投射的娱乐,这所有人当中,她认第二,就没人当得起第一。 她没有让的意思。 果不其然,俞眉远迎来喝彩声阵阵。 别说俞家的姑娘,连俞章敏和俞章华都被她远远甩在后面。 一人独得两样彩头,俞眉远好不痛快。 她痛快了,有人就不痛快。俞眉安气坏了,在蕙夫人甩袖扭衣怒了半天,直到众人回了清芳楼取出酒筹行令,她方笑了。 行的是“春上枝头”令,俞眉远对诗词歌赋不在行,行到她时勉强掰了两句,要么对仗不工,要么没押到韵,惹来满堂轰笑,她也不在乎,举杯自罚。 连喝了几杯酒,酒劲上来,她就有些撑不住,满脸通红地讨饶告罪,让青娆与“昙欢”扶了出去,上旁边的厢房里小憩。 可才一踏进厢房,她脸上的醉酣之态就全散。 “昙欢,找个机会偷偷把这封信递到二老爷手上,别叫他发现是你放的。你可有办法?”俞眉远从袖里掏出张纸晃了晃。 霍铮点头。 这种事对他而言简直小菜一碟。 俞眉远便将信塞进他手中,道了声:“等一会他们会下楼来炙烤野味,就趁那个时候,你小心点。” 霍铮接下信妥贴放好,并不多问。 俞眉远笑笑,她喜欢他的寡言。 “青娆,晚上你跟着我,替我多注意三婶的动静,一旦她有不妥要离去,就告诉我。”她转头又朝着青娆吩咐。 青娆点头,却又疑惑道:“姑娘,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事若办好了,便是一箭四雕!你等着看戏就是。”俞眉远说罢一仰头倒在了贵妃榻上,“现在先让你姑娘我歪一歪,等他们下来了叫醒我!” …… 楼上的酒令行到天微暗才作罢。 庭院里炭炉生起,炉火猩红,白雾串天,烟熏火燎的气味四散。喧闹的声响隔着门帘传进,不用人叫唤,俞眉远自己就一骨碌爬了起来。 霍铮已经先一步出去了,屋里只剩青娆,她替俞眉远将衣裳整了整,方扶着她出了门。 “哟,醉鬼来了。”俞眉安手里正拿着串好肉块的叉子站在炉旁,一见她过来就嘲道。 “我这是闻香而至!”俞眉远闭眼深嗅了一口,十分陶醉。 “什么闻香,分明是肉味,你这馋猫!”俞眉初嗔了她一句,将自己手里已串好的肉块塞进她手里。 俞眉远冲她撒娇了一句:“谢谢大姐。” 甜腻暖人,俞眉初才要笑她,便又听她道:“大姐疼我,不如替我把肉烤了吧。炭火熏得慌,回头折腾我一身味儿,我不想烤!” 那肉串又被塞回俞眉初手里。 俞眉初佯怒地要打她,俞眉远却笑嘻嘻跑走,恰撞到了俞章华身上。俞章华见到她,有些欲言又止,倒是俞眉远转身一看是他,忙不迭地扯了他的衣袖。 “好你个章华,总算让我逮着。” “你逮我做啥?”俞章华被她说得莫名其妙。 俞眉远看了看四周,将他拉到了花丛边无人处。 “章华,昨个儿我让人偷偷送信你给你,你怎么还不给我回复?”她压低的声音里有几分怒意。 “你写的信?怎么可能?你来得刚好,我也想问你信的事。我是收到了信,不过不是你写的,二门的张婆子说是青娆写来的?”俞章华很惊讶,也跟着压了嗓子。 “我是遣她给你送了信呀。你前几日想给水潋买胭脂,不是管我借了银两,说好前日还我的,可到昨天我都没收到。你管自家姐姐借银子使的事面上不好看,我总不好大张旗鼓地问你要吧,自然写了信让人暗暗送给你,提醒你记着这事儿。”俞眉远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俞章华更觉得奇怪,便从衣袖里掏出那信来递给她。 俞眉远狐疑地展信,借着朦胧的天色看信,才看了两行她便讶然瞪眼。 “章华,这信不是我写的!也不是我屋里丫头的笔迹!想是半途被人调包了。”她将信攥紧,大怒。 “那怎么……”俞章华吓一跳,心里也犯疑。 “不知道。这信上约你今晚酉时末随草阁,却没有落款,也不知是谁借了我的手使坏,怕是有诈,你可千万别去。”俞眉远沉默了片刻方道。 俞章华少年心性,最恨这种阴事,当下怒起,道:“要不将这事禀了父亲?今天他刚好也在。” “不成。今天是父亲的好日子,可别扫了他的兴致,且后宅的事还是要问蕙夫人。等明天吧,这信先放我这里,明天我与你一起去找蕙夫人,将这事查清。我断不容许有人污了我房里丫头的名声,去行这肮脏事!”俞眉远按住了他的肩。 “也是。四姐姐思虑周全。”俞章华点了头。 “对了,这事你可有告诉过别人?”她又问。 “没。昨夜才拿到的信,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我没敢告诉任何人。本想找机会先问问你,谁知等到现在才有机会。”俞章华虽风流,却也不是傻的。 “那就好。这事还是先别告诉其他人。”俞眉远将信细细折好,收进了自己荷包里,再次告诫他。 “你今晚可要好好呆在这里,别叫人拿住痛脚!” “我晓得!” “过去吧。”俞眉远朝前头呶呶嘴。 俞章华与她对视一眼,转身跑到院中。 俞眉远盯着他的背景,咬唇一笑。 …… 众人烤了一会肉,觉得熏得很,又兼天色晚了发寒,便都丢开手回了楼上。 水榭戏台上大戏开场,咿咿呀呀的唱曲声传来。 “姑娘,信已经送到二老爷手中,他已经看了。”霍铮跟她回楼上,在她耳边细语一声。 俞眉远正闭眼敲桌合拍,闻言也不回答,只笑了笑作罢。 戏唱了两出,酒过几巡,天色更沉,清芳楼里的人兴致依旧不减。 酉时将末。 “姑娘,三夫人起身了。”青娆忽在俞眉远耳边暗道。 俞眉远半闭的眼骤然睁开,直望而去。 罗雨晴似乎多饮了几杯酒,已不胜酒力,由巧儿扶着离席,正缓缓下楼。 “昙欢,你在抱翠湖的岔道口前截住她们。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敲晕那巧儿,你也将罗雨晴给我带到暖意阁去。”俞眉远让霍铮俯身,她在他耳边细语一番。 霍铮便跟着悄然离去。 稍顷,俞眉远又让青娆跟着离去。 少了罗雨晴与青娆二人,席上有两人的目光便如狼般泛起亮光来。 俞眉远用手将头支在桌上,歪眼望去。 俞章锐与俞宗耀这对父子也先后离了席。 好戏……真要开场了。 ☆、第49章 恶棍 戏台上的戏热热闹闹唱着,俞眉远懒懒坐在位置上听着。隔着泠泠的水声,那曲子听起来别有一番清韵。戏台的光线不甚明亮,又隔得远,清芳楼里的人只能看到台上妖娆妩媚的身影,借着水上倒映的细碎月光,不像在唱戏,倒像是皮影戏。 酒宴已酣,众人没有散的意思,听曲的听曲,行令的行令,满堂喧嚣。俞眉远目光缓缓从堂上一一巡过,俞宗翰听戏听得正开心,半闭着眼喝着酒,老太太则与旁边的媳孙女们说笑,蕙夫人端方坐着,她身后的二姨娘和三姨娘已经站了一晚上,到了酉时末二姨娘何氏在她耳边低语几声,蕙夫人方摆摆手,让她退下。二姨娘何氏垂了头恭敬退下,蕙夫人方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钱宝儿与蕙夫人说着话,视线也从厅上扫过,脸色忽微微一沉,笑着找了个借口,很快也离席。 满眼望去,这厅上一切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一切暗涌都埋在了底下,谁也不露半点心思在脸上。 俞眉远打了个哈欠,后头随侍的人已换成了榴烟。 戌时初,席面上换过一轮热菜。俞眉远让榴烟给打了碗羊肉汤,炖得烂烂的肉毫无腥膻,皮质弹牙,汤头浓郁。俞眉远痛快喝了几口,便觉得胃暖得舒服,就是一会出去了,也不会寒得慌。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一个念头还没下去,外面就有个婆子匆匆跑来,被门坎绊了一脚,连滚带爬地进了厅。 那是园子里管各处火烛及巡夜的孙婆子。 “不……不好了……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那孙婆子趴在地上,慌慌张张地开口。 满屋子的人都吓了一大跳,齐刷刷望来。杜老太太从榻上坐直了怒道:“什么打起来了,你把话说清楚来!” “老爷的大寿,你进来说这样不祥之语,还不快说!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来,便捆了出去,先打三十大板再说。”蕙夫人拍了桌子怒道,她虽生得温柔,声音也轻细,然一发作起来,自然而然便带了十成威严。 “是……是是……北园随草阁那里,二老爷、锐少爷、二夫人还有二姨娘……打起来了!”孙婆子被吓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话也说不利索。 “什么?!”杜老太太惊得从榻上站起,俞眉安和桑南忙一左一右地搀住了她。 “你说什么诨话,二房的人怎么好好的和二姨娘打起来了?”蕙夫人也“腾”地站起,她语毕忽觉哪处不对,目光在厅上一扫,望见了站在人群里头的俞章锐。 和前天她收到的消息不一样了? 这会俞章锐不是应该在随草阁里? 俞眉远没事人似的把最后一块肉舀进口中,烂烂的肉嚼起来喷香四溢,舒坦死了。 “先是锐少爷把二老爷打了,然后二老爷又打起锐少爷,接着二姨娘又与二老爷吵起来,跟着二夫人进去了,先打了二姨娘,如今正追着二老爷在园子里跑!”孙婆子忙开口回话。 她因惧怕被罚,又兼年纪大了一路跑过来,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这番话说得太急,声音含糊不清,众人便都没听明白,只囫轮听出些事情轮廓。 “你把话说清楚来!”杜老太太更着急了,一步下榻,走到厅上。 孙婆子抖了抖,喘得更厉害了。 蕙夫人便又要发作。 “够了!”俞宗翰一拍桌打断她的话,“别老喊打喊杀的。给这婆子一口水,让她缓缓再说。你们赶紧去把那几人给我带过来!” 蕙夫人脸色讪讪地闭了嘴。 屋外便有人应声而去。外头的戏不知何已停,屋里一片寂静,众人都怵怵站着,不敢多话。俞宗翰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声音也不大,却更叫人心里忐忑。 稍顷便有丫头倒了温茶给孙婆子,孙婆子磕头谢过后颤抖着喝下,慢慢平息了情绪。 “好了,你慢慢说,把来龙去脉给我说清来,不用害怕,没人要罚你!”俞宗翰才又对着孙婆子开口。 孙婆子深呼吸两口气,方才回道。 …… 孙婆子专管园子北角的巡夜一职。 北角人少,几处院落屋舍都还空置着,为防有宵小之辈从这里进来,也怕一时不察这地方起了火患,因此孙婆子每夜隔一个时辰便要巡察一番。 这夜酉末时她照例巡到随草阁,就见到个黑影从小道上窜过。孙婆子没看清楚,不知是什么人,她因想着今天府里大老爷过寿,怕是府里什么人来这里有秘事,一时间不敢声张,只悄悄地熄了灯笼,从旁边石路进了随草阁的院中,躲在阴蔽处看着。 随草阁里没人住,因此不设烛火,只有月光和远处的灯笼散来的暗光,肉眼看不清事物,在眼前的东西也只能看个轮廓。 “没有多久时间,外头就又进来个黑影,鬼鬼祟祟进了随草阁的正屋里。我就摸到窗边,就听得几声踢椅子磕桌子的响动,里头又传出些……些说话声来……”孙婆子绘声绘影地描述着,把堂上众人嘘得心惊肉跳。 俞眉远捂了唇使劲忍笑,瞧不出这孙婆子倒有些当女先儿的天赋。 “什么话?”蕙夫人急问一声。 孙婆子偷眼看着堂上几人,不敢开口。 “说!”杜老太太拍案喝道。 “是是。里头传来个男人声音,嘴里只道‘我的娘,可想死爷了,总算把你给盼来了,来咱两亲香亲香!你这小腰可够细的……’”孙婆子学着那油腔色调道。 杜老太太脸色一下子阴沉。 满屋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听了这话个个都涨红了脸。 “噗”俞眉远没忍住,把一口茶全都吐回了杯里。 茶水呛得她直咳,后头便有只手拍上她的背。她一转头,昙欢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三夫人在咱们屋里了,正和青娆作伴。巧儿被我敲晕了,倒在岔道口那里的石凳上。”霍铮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 小丫头身上暖暖的、淡淡的香气从衣襟里散出,闻得人有些醉。 “钱宝儿怎么也去了随草阁?是你做的吗?”俞眉远转头问道。她的计划里没有钱宝儿这一步棋。 霍铮点头,道:“我送完三夫人回来找你时,在半道儿上遇见她,她急着找二老爷与锐少爷,我就给她指了条明道。你放心吧,天黑灯暗,她没看清我是谁来。” 粗沉的声音里不知怎地就带上了几分属于俞眉远不怀好意时的口气。 她虽没告诉他到底想做什么,但前因后果这么一连接,霍铮并不难猜出她的打算。 这丫头不仅是个祸害,还是个小恶棍! 俞眉远笑得更欢,伸手轻拧了下他的耳垂,小声嗔了句:“这鬼丫头!你办事,我自然放心。” 霍铮立时就觉得耳垂上一阵灼烫,焚烧至心,他忙退了一步,不肯再靠近她。 俞眉远便将注意力又都放回堂上。 “别说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拣关键的说来!”俞宗翰早已冷下脸来。 听孙婆子这话,他府里怕是出了苟且之事,这其中又涉及到二姨娘,莫非…… 所有人都把故事往那地方想去,偏孙婆子又说起来。 峰回路转。 “我只当自己撞着□□了,就偷偷掀窗看去,里面黑漆漆的两道人影抱在一块,也看不出是谁,我才要喝止,就听另一人大吼:‘混蛋!往哪摸?住手!’居然也是个男人。接着不知怎地两人就打了起来。” 两个……男人…… 厅上众人的表情顿时精彩纷呈,好似画画的墨汁打翻,各色杂陈,叫俞眉远忍得无比辛苦。 “两人打了一会,外头忽然又冲进来一帮子人。我就听到有人高声叫着:‘你们这两个无耻苟合之辈,看今天不拿了你们的奸!’那声音我倒是认得,是二姨娘的。她这是捉奸来了!” “……”俞宗翰、杜老太太和蕙夫人一时间竟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孙婆子便继续道:“二姨娘领着这一大帮人,打着明晃晃的灯笼,进屋里一照,唉哟我的娘哪,先头在屋里又摸又打的两人,竟是二老爷和锐少爷这对父子!” “……”所有人齐齐失声。 剧情演变得太过诡异,“峰回路转”四字都不足以形容。 “二姨娘先头还气势汹汹要拿人,一见他们就傻了眼,锐少爷也傻了。二老爷满脸挂彩站在屋里头,被揍得鼻青脸肿。他一见是锐少爷下的手就暴怒,扯着锐少爷就下狠手打。”孙婆子想想当时的场面,不禁打了个颤。 二老爷一边满嘴“不肖子,畜牲,没有王法的东西……”喊着,一边摸到什么就往锐少爷那边砸去,手里没有轻重,也不管人死活。 “锐少爷脑门上被砸了个血窟窿,真真可怕!”孙婆子心有余悸。 杜老太太一听见了血,还是伤的头,立刻便腿一软,歪在了榻上。 “说,继续说!” 桑南要给她揉胸,被一掌推开,她只指着孙婆子喝道。 “二姨娘见势不妙,就想把人拉开,谁知劝架的话没说两句,二老爷忽然又指着鼻子骂她,说她拿了钱不办事,没把那丫头送到他嘴里也就算了,倒安排了这么出戏让他丢人现眼!两人便吵起来,把那脏事都吵了出来。” 事情说到这里也就大至明晰,定是二老爷余宗耀看中了大房的哪个丫头,托二姨娘帮忙要把人给弄到手。他们大概是约了今夜酉末私会,不知怎地竟成了俞章锐。那俞章锐必定也是约人在此苟合,可不料来的人却是他亲爹,黑灯瞎火的谁都看不清谁,两人开了门就搂抱一团,直到彼此开口说话才晓得都是男人。两人便扭打起来,俞章锐身强力壮,俞宗耀自然不是对手,就被儿子打得鼻青脸肿,直到二姨娘进来…… 可事还没完。 “两人正吵着,外头又冲进来一人,扯了二姨娘的头发一顿猛抽,嘴里直骂‘贱人,娼妇’!”孙婆子这故事还有波折。 不消说,来的人自然是钱宝儿。 钱宝儿早在外头听了一通壁角,她越听越怒。丈夫儿子伤重不说,这里头竟还有何氏撺掇着要往她男人怀里塞丫头的事,她这爱拈酸吃醋霸道泼辣的脾气再也控制不住,冲进屋里就和何氏扭打起来。 “现如今二夫人正喊打喊杀,几个人满园子闹着呢。”孙婆子好容易把子丑午卯说完整了,嘴角都泛起白沫。 杜老太太气得歪斜了嘴,瘫在榻上就起不来,桑南慌忙拿了药又是抹太阳穴又是熏鼻子,蕙夫人也慌忙上前要掐她人中,却被杜老太太一巴掌推开。 俞宗翰勃然大怒,狠狠一拍桌,桌上的酒杯“骨碌”一滚,砸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碎音。 “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把人抓来?去拿绳子给我都捆过来!”他已气得再也端不住冷脸,额上青筋毕现,手攥着拳又往桌上重重一捶。 为官多年,俞宗翰早已练得满身钢皮,极少现出怒容,今日却大发雷霆,把满府人都吓得心惊胆颤。 他的喝声才落地,厅外忽然冲进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来。 “老爷……老爷救救我!”那人尖厉地哭喊着,进了厅就直奔主位。 众人吓了一大跳,都慌忙往外退去,那人扑到俞宗翰前便趴在了地上,巴住了他的腿。俞宗翰见她这模样气不打一片来,抬腿便是一脚踹在她肩头,将她给踢开。 她便抬了头又朝他趴去。 众人这才看清此人是谁。 “二姨娘!”俞眉安惊叫了起来。 何氏发散髻乱,脸上的妆容早已哭花,糊烂不堪,脸颊和嘴唇全是细长的血痕,原本精致的面容鬼似的可怖,一身簇新的千枝春梅袄裙也被扯得凌乱不堪,脚上的鞋子掉了一只,露出的白绫袜上全是污泥,狼狈不堪。 这厢俞宗翰还未发话,外头又闯进来一人。 举了刀的钱宝儿。 “啊——”见了这情景,屋里的女眷都吓得尖叫。 钱宝儿也没比何氏好多少,衣裳被扯乱,头发也散乱不堪,脸颊上一样是些血痕,想是刚才与何氏扭打了一场。 “我杀了你这贱人,让你再往我男人屋里乱塞女人!”她叫嚣着往里冲。 “混帐东西!”俞宗翰怒骂一句。 门口很快就有小厮冲上来抢去了钱宝儿手里的刀,钱宝儿便“哇”一声凄厉地哭起。 “老太太可要替我作主啊!” 杜老太太早都气得说不出话儿了。 “俞宗耀!俞章锐!你们两给我滚进来!”俞宗翰一眼瞅见躲在门口畏畏缩缩观望的二房父子两,怒吼一声。 那两人见逃不掉,只得满脸羞红地垂头进屋,屋里数道目光射来,他们恨不得地上有洞,跳进去倒了事。 今日在满府人的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日后只怕再难抬头。 …… 俞宗耀、俞章锐、钱宝儿与何氏通通被留在了清芳楼里,俞宗翰、老太太与蕙夫人等留下夜审此事,余下诸人便都散回各屋。 戌时已末,俞眉远在寒风里慢吞吞走着。 “姑娘,风冷,咱们走快些吧。”榴烟催促她道。 “急什么?这会回去了,一会还得要来呢。”俞眉远打了哈欠,含糊不清地开口。 “啊?”榴烟惊讶地瞪眼。今晚的事已经够叫人大开眼界了,一会莫非还会发生什么事? 俞眉远不回答,只扭扭脖子松散筋骨,心里想着回到屋里得让青娆沏杯浓浓的好茶才是。 今夜恐怕得折腾到天明才有得歇了。 因为……这戏还没唱完,丑角还少了个孙嘉蕙! 前头挑灯引路的霍铮暗自挑眉。 他也算是服了她了。 这小恶棍不出手也就罢了,一出手就是这么恶损的招。 把一家子人都算计了进去,当真是祸害! ☆、第50章 连环 俞眉远回到屋里时,罗雨晴已经在青娆的服侍下歇在次间。也不知是她喝多了酒,还是有人在她吃食里下了药,这一晚上她都浑浑噩噩的,万事不清。 “她呢?”俞眉远从青娆手里接过浓茶,狠饮一口,被苦得直皱眉,便又丢开手去。 “被昙欢骗到耳房里锁起来了。”青娆忙递给她一颗蜜枣。 俞眉远目光望向帘外,道:“还好有她,要不这戏还真不好唱下去。” 虽是在夸昙欢,可想着耳房里的人,她却开心不起来。 “去把人放出来吧。”想了想,她又道。 青娆依言自去交代外头守着的昙欢放人,再回来的时候就见俞眉远已经靠着大迎枕睡着。她和衣而卧,白天里神采奕奕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疲惫脆弱,双手蜷在胸前,还是小时候哭着找母亲却倦到睡着时的模样。 如今她不哭了,只有倦意埋在心里。 …… 只囫囵眯了一会,俞眉远就被吵醒。朦胧睁眼时,她身上已经盖了条薄被,青娆正坐在榻尾打盹,察觉她醒来便立刻睁眼。 院子里闹哄哄的,伴随着女人的叫唤,不过很快这声音就小了下去。 “她被放出来后一直想见姑娘。不过昙欢见你睡着了,就没让她进来,一直在门口守着,她便跪在院子里。现在大老爷派人来拿她了。”青娆一边捧了茶与漱盂来给她漱口,一边开口。 俞眉远看了眼铜漏,她才睡了半个时辰不到,青芳楼里的人动作可真快。 “这么冷的天,怎么让昙欢呆在门口?”想起昙欢,俞眉远心里又有些暖。 “昙欢那臭脾气,姑娘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愿意进来呀。”青娆是拿昙欢没辙的,除了自家姑娘,这满院的人都拿昙欢没办法。 俞眉远掀被下榻,青娆早已递来湿帕。她便净脸去困,青娆则替她将微散的发丝拢好。 才拢了半边鬓角,就听外头有人高喊:“四姑娘,老爷请姑娘带着青娆去趟青芳楼。” 门“咿呀”一声打开,俞眉远揉着眼踏出,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门前的昙欢背影。她堵着门,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挡”之势,看得俞眉远忍俊不禁。 她走到他身边,迷迷糊糊看了眼院子。前院管事的婆子带着些仆妇站在她屋子的石阶前,见昙欢挡着也不闯,只规矩站着等俞眉远出来。这人都不是内宅的,想必今晚这事俞宗翰直接管了。而外头声响这么大,暖意阁另半边却毫无声息,不见有一个人出来,她姐姐俞眉初虽脾气温和,私下却将屋里丫头管得极严,也不是个好拿捏的人。 园里烛火摇曳,照着每个人脸上黄灿灿,有个人被绳子捆个结实,正跪在地上肩头不断耸动,一见俞眉远出来,便跪着朝她爬来,嘴里发出“呜呜”声。 这人嘴已经被堵得严实,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火是烧到我屋里了?”她面无表情地开口,也不看地上这人。 旁边有个人影闪过,昙欢不动声色地站到她身边,将她护起,不让这人靠过来。 “老爷请姑娘与青娆过去。”领头的婆子恭敬道。 俞眉远点点头,拾阶而下。身后“呜呜”的声音不断,她终于停了步伐,转头望去。 地上那人可怜巴巴地盯着她。 “金歌,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只说了一句话,便头也没回地走了。 …… 金歌是徐言娘怀着俞眉远时亲自挑选的人,从俞府跟到了扬平庄,又从扬平庄跟回俞府,已经跟着她们十七年。她脾性温敛,不爱与人亲近,虽说和她们处了这么久,但她和她们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从前俞眉远只当她个性淡泊,不喜是非,因而便很少让金歌插手自己房里的秘事,很多事也没告诉她,免得拉她下水。 俞眉远只等着她年纪一到,就给她安排个好归宿,让她远远离了这污浊地方去过清净日子,再给她一笔陪嫁银两,也算全了她们主仆之情。 可不曾想,这辈子第一个背叛,竟然来自金歌。 俞眉远很早就知道自己身边有孙嘉蕙、何氏及至杜老太太的眼线,她很少出手清理,因为清掉一批,还会再来一批,没完没了。与其总这么循环,她还不如就好生看紧自己眼皮下的这些人,时日久了各人性格都摸清后,她要控制起来毫无难度。 她既不放任,也不揭穿,偶尔露点无伤大雅的小马脚让她们在自己主子跟前有话可回,有功可领,这样一来各处安生,大家得宜。 不存在信任,便也无谓背叛,俞眉远从没拿她们当自己人,一切不过互利与制衡,各取所需罢了。 除非她们居心叵测真的下手到她屋里,她自然不会手软,比如当初的兰清。 只是屋里的丫头来来去去,她都看得分明,却唯独没有想到金歌。或者应该说,她早有察觉,却迟迟不肯相信。 上辈子金歌死得早,也死得惨,俞眉远对她总心存怜惜,再加上这么多年的情分,因而也始终更为宽容。 没想到,她改了金歌的命,得到的却是另一种结局。 逆天改命之事,终究是有因果的。 …… 一边想着,俞眉远一边进了清芳楼。 更已敲过两响,夜已沉去。清芳楼里设宴的桌椅已撤开,厅里生了炭火,暖意扑面而来,忽叫她觉得冷。 厅里一个下人都没有,堂上只坐了俞宗翰、杜老太太和蕙夫人三个人,堂下跪着俞宗耀、俞章锐、何氏三人,再往后还跪着巡夜的孙婆子和二门替青娆传信的李婆子。想是俞宗翰审问时二姨娘何氏将自己所知的情况供了出来,因而牵出了李婆子和金歌,她却不知这其中还牵涉到自己的儿子,李婆子一来把传信的事一说,于是又扯到了俞章华。 钱宝儿则坐在下首的锦凳着,边哭着边咬牙切齿看何氏。 除了这四人,堂下另一侧还站着俞章华,他忿忿盯着自己生母何氏,眉间却又透出不舍。 俞眉远带着青娆踏进屋里,才要行礼,便被俞宗翰挥停。 “不必多礼,先站到那边。”他冷冷道,目光只盯着门口。 俞眉远便站到俞章华身边。金歌跟在她后面被人捆到堂上,那些婆子手脚麻利地松了绳,又抽走堵嘴的布,很快退出屋子,将门紧闭。 金歌哆嗦地跪到地上,抬眼偷望蕙夫人,后者如神佛般端坐上首,毫无反应。 堂上无人开口,屋里一阵沉寂,忽然间凄厉的尖叫撕耳而响,从屋外传来。金歌整个人被针扎似的一颤,露出恐惧的表情。 “是三婶身边的巧儿。”俞章华悄悄在俞眉远耳边轻道。 俞眉远目露疑惑。巧儿不是晕在岔道口那里? “我到的时候里头正闭门审人,巧儿偏不知怎么找了来,鬼鬼祟祟躲在楼下张望,被守在院里的婆子给逮住,问了几声她才慌张说把自家主子给弄丢了,到这里来寻人了。结果就被带到里头,谁道二婶又认出她手上镯子是二房的东西,就当她是锐哥的……要私会的人。那丫头不肯认,只攀咬东西是三婶赏下的,今晚与锐哥有私的人是三婶不是她,锐哥自然不认,只说是约了巧,两人吵起,父亲大怒,就让人把巧儿拉出去先打三十板子再说。”俞章华便同她解释。 俞眉远就大致猜到这其中过程,想必是巧儿在园里醒来去寻罗雨晴,结果随草阁那没找到人,她又回来清芳楼,发现出了大事她心里正虚,又将主子弄丢,越发害怕,躲在清芳楼旁窥探,结果被楼下守的人逮个正着,她借口说自己丢了主子正寻着,想探探罗雨晴有没一起被抓到楼上。 罗雨晴可是俞府三夫人,要是失踪可不得了,再兼今夜事多,下人不敢怠慢,就把人给带到了楼上。 俞章锐送给她的东西都是二房登记的东西,如今屋里人少,一眼就被钱宝儿认出。众人就猜巧儿是俞章锐要私会的女人,巧儿如何敢认,便编了话泼脏水到罗雨晴身上。可对俞章锐来说,和巧儿私会大不了就是富家少爷勾引丫头,若对象换成罗雨晴,那可就不得了了,伦常败坏、有违纲常都还是轻的,孰轻孰重他心里当然分得清楚,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自己指认了巧儿,钱宝儿自然也帮着自己儿子,这么一来三人当面就吵起,惹得俞宗翰大怒,便先将巧儿捆出去行家罚。 这巧儿也算偷鸡不成蚀把米。 俞眉远想通其中关节,勾了勾唇,恰又听俞宗翰朝外头喊话让人去找罗雨晴。 “父亲,不用找了。三婶在我屋里好好歇着呢。”她一声脆语引来了所有目光。 “哦?”俞宗翰便疑道。 “今天酉末时我有些发冷,就叫我的丫头回屋去取披风,偏巧他在岔道口那里发现三婶一个人走着,上去一问才知原来是三婶多吃了两杯酒头疼,让巧儿扶着她去外面发散发散。谁知巧儿把她丢在半道上,两人走失了。因三婶酒劲没过,我丫头就把三婶扶回我屋里去歇着了,如今早已睡下。我屋里和初姐姐屋里的丫头都瞧见过,可以作证。这事儿必定与三婶无关。”俞眉远仔细说着,条理分明,让人听着舒服。 虽说若坐实俞章锐对寡婶起了淫心的罪名会让他身败名裂,但对罗雨晴而言伤害更大,这世界对女人本来就不公平,两者相较俞眉远自然取其轻者,保全罗雨晴的名节。 这话一出,钱宝儿与俞章锐忙附和:“极是极是,正是如此。” 俞眉远却发现一直歪在榻上的杜老太太虽未开口,却明显脸色一松,她对二房确实疼得很深。 “好,那锐儿这一节暂且揭过。现在来说说你的丫头和章华的事。”俞宗翰的眉色却半点没松,目光如刀刃望来。 青娆双腿曲下,立时要跪。 俞眉远却一把拉住了她,扬声道:“这件事今日就算父亲不找我,明天我也一样要找父亲说理儿。我这丫头冤枉。” “冤枉?二门的李婆子都招了,是青娆将信交到她手上,让她转交给章华的。”蕙夫人终于开了口。 “我知道呀。”俞眉远满不在乎地回道。 “你知道?你知道还让自己的丫头私下传那见不得人的信!”蕙夫人一拍案,佛似的面容上有了些怒色。 “见不得人的信?夫人见过那信?”俞眉远歪了头,天真问道。 蕙夫人一噎,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进了个套。 “何氏说的。” “二姨娘?二姨娘可说她见过这信?”俞眉远又问。 “我没有!我没见过!”何氏抢先开口。事关她的儿子,她不能坐视不理。 “既然二姨娘没见过,口说无凭,夫人怎好就此论定这信是见得不人的内容,除非……夫人见过这信!”俞眉远不慌不忙道。 “我没有!”蕙夫人霍地站起。 “你们说的,可是这封信!”俞眉远却低了头从袖中取出俞章华交给她的那封信。 “拿过来!”俞宗翰瞪了蕙夫人一眼,伸出手。 俞眉远将信交到他上。 俞宗翰展信一看,声音陡然沉下:“你还说不是见不得人的信?这信上约了酉时末于随草阁相会,以羊绒袜相赠。” “我没说这信见得了人呀。我说的是我让青娆送出去的那封信。”俞眉远毫无惧意,与他对视,将之前与俞章华说过的那些话又重复一遍。 “正是如此。父亲,我收到信后也觉得古怪,已先问过四姐姐。四姐姐说怕其中有诈,又念着今日是父亲的大好日子,故嘱咐暂勿声张,待明日再向蕙夫人禀明,谁道今夜竟出了这种事,还牵扯到了二姨娘。”俞章华忙附言道,目光又从二姨娘身上掠过,有些痛心。 “你的意思是……信是假的?”俞宗翰一下便明白俞眉远的意思。 “反正我的丫头没写过这信!以及父亲,你将金歌带来此处是何用意?这事莫非也与她有关?”俞眉远说着又望向金歌。 “李婆子说青娆交信之后,你屋里的金歌又来要回过信一次,第二日方送回给她,仍令她递给章华。按你这意思,这信莫非中间被人给调包了?”俞宗翰的眼刀便也转向金歌。 “老爷,奴婢没有!青娆送的信确确实实就是这封,奴婢没有调换过!”金歌闻言忙伏到了地上辩解。 “那你把信要回做什么?”俞宗翰便问道。 “我……”金歌趴在地上,冷汗一颗颗往外冒。 堂上的蕙夫人捏紧了手腕上的佛珠。 “我嫉妒青娆,想赶走她自己成为姑娘身边的大丫头,所以拿了信看后去禀了二姨娘。”金歌咬牙回答,“二姨娘给的赏钱都还在我箱底压着!” “你……”何氏闻言脸一变,想驳她,可金歌说的也是事实,又让她无从驳起。 倒是俞眉远又开了口:“金歌,我与你十几年主仆之情,竟没看出你是个满嘴假话的人。我就不相信了,除非二姨娘是个大义灭亲的人,否则她怎会在知道私会的人是她十月怀胎生出来的章华后,她还会大张旗鼓地带人去捉?除非你没告诉她你要陷害的人是章华!” “是,她没跟我说过青娆私会的人是章华,也没给我看过那信!她只告诉我说是私下里偷偷见到青娆写那封信!”何氏闻言忙又道。 蕙夫人脸色忽然白去。 俞眉远虽没直言,但字里行间竟是一步一步将所有的事都往她身上引来。 金歌没有告诉二姨娘是俞章华得的信,只说青娆酉时于随草阁与人私会,而对二姨娘而言,她只需要知道今晚能捉到青娆私会男人的把柄,就可以将青娆撵出园子任俞宗耀揉搓就足够了。 因此这定然是想设计让二姨娘亲自捉到自己儿子的□□,因此她肯定不会是只受命于二姨娘,其中必然还有人。 而这么一来,金歌将信调包的事便愈发可信了。 今晚这事到了最后,剑头所指向的人,竟然是她孙嘉蕙! 可到底是谁要害她?是俞眉远这个还未及茾的小丫头,还是……另有其人? 孙嘉蕙面上不惊,心里却已波澜起伏,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从头到尾未置一辞的杜老太太。 “还有,你们老说这信是青娆写的。你们可看仔细,那信上的笔迹拙劣不堪,怎会出自青娆之手。青娆自幼随我习字,不说有大家手法,但一手簪花小楷却写得十分漂亮,若然不信,可以让她现写给你们看!”俞眉远又冷笑道,“这信肯定不是出自青娆之手,必然是被调包了。” “金歌,你还不老实交代?你拿信去给谁了?”俞宗翰坐回椅上,忽然口吻沉静地端起茶来。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老爷求你们相信我。四姑娘,我真的没有,我就是猪油朦心做错了一件事!”金歌又不断磕头。 “夫人,我们已从青娆床上翻出了羊绒袜来!”门外忽然有婆子扬声道。 蕙夫人面上一喜,道:“拿进来。” 若有证据,便不怕她再诋赖。 外头便有个年轻的管事媳妇推门而入,垂头躬身捧着羊绒袜进来,送到俞宗翰面前。 羊绒袜尺寸很大,一看便是男人之物。 “这物是在青娆枕下找到的!”那媳妇回了话便规矩退出。 “信上说的私赠之物可不就是这羊绒袜!”蕙夫人指着“证据”道。 “扑哧。”俞眉远一下子笑出,“这个啊?夫人仔细看看,这是我做的!我想缝双袜子送给父亲做寿礼,可我这绣活实在拿不出手,这袜子做了一半,针角歪七扭八,我实在没好意思送,就让青娆又替我做了一双。这双做坏的嘛,就交给青娆帮我改改了。没想到这也能当证据?” 蕙夫人仔细看去,果见那袜子缝得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这都是你一面之辞!”蕙夫人这时候不能退,若无法坐实青娆的罪,要再查起来,攀咬上的就是她自己了。 “一面之辞?我倒想问问了。”俞眉远望向何氏,“二姨娘刚才在堂上可有说过私赠之物是羊绒袜?” “没,我也不知是何物,金歌没同我细说。”何氏很快回答。 “那就奇了。二姨娘刚才没说,李婆子不识字肯定也不知道信上内容,除了金歌外,应该无人知道赠的是何物,那么夫人你是从何得知的?竟预先命人进我丫头的房里搜起所谓赃物来?” 说到后面,俞眉远将脸一沉,眼眶红去,三分怒三分悲,还有四分委屈。 “我清清白白一个女孩子,没了亲娘在这后院过日子本就不易,只想着规矩过日子,奈何三番四次总有人要污我清誉,拿我屋里丫头作筏。父亲,我不求你照拂;祖母,我也不求你疼惜,如今我只求你们还我一个清白!这样的罪名,泼在我丫头身上,便等于泼在我身上,我绝不认!” 说着,俞眉远重重跪到地上,仰头望着俞宗翰。 屋里忽然沉默。 ☆、第51章 发落 屋里静得呼吸声清晰可闻。俞眉远跪得笔直,青娆也跟着跪到她身后。 “求父亲明察,还四妹妹与儿子一个公道。”俞章华也没闲着,一起跪下。 “老爷,章华他是冤枉的,是妾身愚笨,遭人陷害,才做下这些事,与章华无关,求老爷明鉴。”何氏也跟着俯到地面哭求着。 “遭人陷害?我看是你心太贪吧?背地里做些见不人的勾当,为了银钱卖了你的良心,把丫头往我男人怀里推。你自己做了姨娘不打紧,就见不得别人屋里好?想方设法给我男人找乐子?”钱宝儿冷嗤一声,又将目光转向青娆,“还有这丫头,一看就是个狐媚子,成天见要勾搭男人,我看早就在打我屋里的主意。大伯,这丫头也不能留,一起打发了干净。” 俞章锐私会与青娆传信一事虽已有了眉目,但俞宗耀用银两买通何氏要收青娆这事却没个定论,钱宝儿如何肯饶过。 “二婶,这盆脏水我丫头是不收的。我们两府是一街两园,平日她连见二老爷一面都困难,每日里也都呆在我屋中,何来‘勾搭’一说?再者论,我这丫头他日必定要随我嫁出去的,自有她的好出路,何必贪图你们房的东西,况且她能图什么?是相貌?还是年纪?还是钱财?恐怕一样都没有吧。”俞眉远怒嘲而回,红着眼眶瞪向钱宝儿。 这话说得俞宗耀涨红了脸面,他一把年纪又没个正经事,屋里的钱还把在钱宝儿手里,确实无甚可图。 “你这丫头好利的嘴,这是和长辈说话的态度?”钱宝儿怒而站起,柳眉倒竖。 “阿远但求一个理字,这厢受了委屈还没处哭呢,那厢就有人要逐我屋里丫头。既如此,索性把三婶也请过来,好好商量下……巧儿……那事要如何处置,毕竟那是她的丫头。”俞眉远重重咬了“巧儿”的名字。 俞章锐听出她的威胁,立时白了脸,忙喝止亲娘:“娘,这事是我和父亲的错,与四妹妹的丫头无关,你就不要添乱了!” 钱宝儿刚要发作,便被人打断。 “够了!”俞宗翰将茶碗拍在桌上,“你们是还嫌不够丢人?” 俞章锐和俞宗耀便都垂了头,钱宝儿虽然忿忿,却也不敢多说。 “二弟,你也是一把年纪、儿女双全的人,整日里却只耽于女色,不务正业,连个正经出路都没找到,如今倒还教得你儿子也是一般模样,年纪轻轻不知上进,沉迷淫事。”俞宗翰看了眼沉默的杜老太太,将心一狠,又道,“是我太放纵你们了,竟做下这些龃龊事来,今日就请了祖宗家法出来,打上三十棍以儆效尤!” 他这话一出,不止俞家二房的人齐齐变色,便是杜老太太也面露急色,这些年二房养尊处优地过着,哪经得起三十军棍的揍!然她到底咬咬牙仍不作声。 可俞宗翰的发落还没完:“我照拂了你们十多年,如今你们也都大了,我们三房也是时候分府而过了。从明日起,西园仍可借你们暂住,除此之外,我不再给你们二房提供一应开支银钱。至于三房,因三弟早夭,我会继续照拂至三房后继有人可挑大梁为止。” 此语一出,别说二房的人,杜老太太也已忍不住。 “老大,你这是要分家?我可还活着!” “母亲,就是因为总有人养着惯着,二弟才这般不思进取,不务正业。您不必再拿话压我,这事我已考虑许久,就是没有今天这事,过几天我也要提出。我们分开单过,若二弟与章锐有什么谋生的打算,不管是从商还是读书,只要不违律法,我能帮则帮。但若还想与以前那样做个蠹虫,就别怪我这做哥哥的撒手不管!”俞宗翰心意已决,就是老太太开了口,他也无丝毫动摇。 俞宗耀顿时瘫在地上,钱宝也彻底傻眼,二房没有银钱来源,每天那么多的人口和开支,往后不知从哪里变出来! “还有何氏,你借管家之职在园里行阴损之事大肆敛财,做出这种污秽事来,我断容不得你……” “老爷,不要!” “爹!” 何氏和俞章锐同时开口。 俞宗翰的话却没停:“如今念在章华的份上,我暂且饶你一回。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也一样领三十板子,另外后宅事务你不必再管,从明日起搬去长斋堂,没我允许,不得踏出。” “李婆子革去三月月钱,就赏给孙婆子好了。”他继续发落,目光扫过金歌。 金歌一颤。 俞宗翰说着又唤人进来:“将二夫人请回府去,把二老爷和锐少爷带去祠堂,请祖宗家法,打三十棍。何氏,你自去领受三十板子。至于金歌,拉下去先打二十大板,等她招了主使之人再说。” 屋外应声而入几个强壮的婆子,将人一一拉扯了出去。钱宝儿哭天喊地起来和灰头土脸的俞宗耀及俞章锐一起出了屋,何氏面如死灰,十多年苦心经营一朝毁尽,叫她瞬间苍老许多。 “老爷,求您饶了奴婢!饶了奴婢!”金歌吓得频频磕头,直磕得额前肿起,见俞宗翰不理,她又跪向俞眉远,“姑娘,好姑娘,求您看在素日的情份上,饶我这一回吧。” “情份?你做这些事时可想过,你与我,与周妈妈,与青娆的情份!”俞眉远目不斜视,并不看她。 从周素馨的事开始,俞眉远就已经怀疑她了。周素馨的巫咒之物并不是二姨娘事人搜脏时放进去的,而是有人事先偷偷藏在她衣服里,可以提前做到这点又不叫她发现的,只有深知她的习惯,知道她每日会将第二日要穿的衣服固定放在某处,才有机会提前动手脚。而周素馨最信的人除了青娆外,就只剩下从扬平庄一起回来的金歌。后来俞眉远便借给周素馨送包袱一事试探她,再找人跟着她,终发现她悄悄进了浣花院找了蕙夫人,也让俞眉远知道何氏只不是刚好做了蕙夫人手里那把刀。 紧跟着昙欢说了俞章锐打算对罗雨晴下手的事,俞眉远才想出了这么个一箭四雕的计划来。先让金歌误会青娆有心章华,再让青娆往外递信,金歌必然会将信要回交给蕙夫人。以蕙夫人的心性,定然不愿自己动手,再加上是俞章华的丑事,她肯定仍旧像上次一样借何氏的手来撵走青娆,顺便还能上演一出亲娘捉奸儿子的戏码,让俞章华更憎恶何氏一些,一举多得。 她们自然不知那一天会去随草阁的人不是青娆,而是俞章锐和俞宗耀。俞眉远借何氏的名义写了封信,让昙欢偷偷地递到了俞宗耀手上,叫他以为何氏把青娆骗到了随草阁里任他摆布,俞宗耀垂涎青娆已久,又给了何氏银钱,怎会疑心,自然到了时辰就赴约。 因而何氏一捉,捉到的就是这对父子。经此一事,俞章锐和俞宗耀这两人恐怕不敢再对罗雨晴和青娆起歹意了。 俞眉远早就在不动声色地布置了。 她告诉过自己,这辈子绝不隐忍。 今生她就是个亡命之徒,没什么放不开手脚的,这事就算叫人看出是她布置的,她也不在乎,大不了……鱼死网破。周素馨的事,她定要连本带利全部讨回来。 “姑娘……你……原来你早就知道……”她喃喃着,双目失神。 后面的婆子上来,将她拉下,到门口时恰逢下人用条凳抬着巧儿走过。巧儿死人般趴在凳上,双手软软垂下,脸色灰白,身下的白绸裤上一片殷红血色,蔓延到膝弯。 “啊——我不要!我说,我说!是夫人,我把信拿给夫人了!”金歌陡然间失控叫起,“夫人看了信让我再送回去,仍旧叫李婆子送去给华少爷,再去回禀二姨娘,说是让二姨娘亲自捉华少爷的奸才叫痛快!我没有换信,没有!” 蕙夫人闻言惨白了脸,直挺挺跪到地上。 “老爷,是,我是看过那信,但我没有将信调包过!我也不知道四姑娘口中的那封信写的到底是什么,亦或者根本就没有这封信。我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让金歌将信送回,故意叫何氏去捉章华的错。”她咬牙开口,“单凭四姑娘的一面之辞,不能就此定论。” 俞眉远望去,她脸色虽惨白,可眉间却仍有一丝硬气,丝毫不乱,可见也是个心性极高的人。孙嘉蕙的确什么都没做,但俞眉远就要她在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被所有人误会,那些虚伪的面皮被撕开,她与何氏并无两样。二房的人会恨她,何氏会恨她,俞章华也会恨她,俞宗翰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信她…… 这辈子,孙嘉蕙不会再是那个所有人心中贤良无双的妻子。 有些东西,一旦有了裂缝,叫那丝恶臭飘出来,便是再精致的饭食也叫人厌弃。 人心,太容易变,也太容易控制。 俞宗翰挥挥手,仍旧让下人将金歌带下去,门又阖上,凄厉的求饶声渐远,屋里只剩下了大房的人。 蕙夫人跪得笔直,妆容一丝不苟,仿佛永远无法叫人抓出一点错处。 “嘉蕙,昔年皇上赞你温柔娴淑、才思敏捷,不想十几年过去,你的才思敏捷却用在了这些地方。当初……呵,言娘离府之时,将府中大小事务都交到你的手上,如今你却是后宅祸事的源头,你对不起她。”俞宗翰没再继续审下去,“你若要跪,就跪到言娘灵牌前吧。” 一句话,说得蕙夫人呼吸顿促。 “言娘是我正妻,是这后宅的女主人,你去她面前忏悔好了。”俞宗翰续道,目光却望向俞眉远。 蕙夫人身子一软,再撑不住半倒在地。 他这话无异是承认徐言娘的地位,而她这个平妻永远都追不上徐言娘,哪怕是死。 俞眉远却没太多感觉,她只低了头,看蕙夫人紧紧抠着地面的手。 人都死了,还谈什么情深,若真有情,为何在世之时不愿珍惜,非要以生死为证? 她不懂,也不相信。 活着时候好好爱,那才是爱。死去的悔,无非是竖在心上的牌坊而已,用来证明自己早就灰飞烟灭的爱情。 不过,能让孙嘉蕙在她母亲面前跪着,这事儿怎么看怎么爽! “你身体不好,后宅的事也别管了,今后后宅的事就交给……”俞宗翰继续道,只是话说一半忽然顿住,他不知该将管家的事交到谁手上。 “交给大姐吧,再让三婶过来帮帮忙。大姐快出嫁了,也是时候学学管家。至于三婶,日后三叔必然要过继子嗣有香火传承,她也是要当家作主替嗣子持家的,也不能老那么孱弱。再让三姨娘帮衬着她们熟悉家务,慢慢就上手了。往后等大哥娶了媳妇儿,再把这管家权交给大哥,岂不两相得宜。”俞眉远一边说,一边自行站起,说话间还捶打着自己的膝头。 “那你呢?你不要学学管家?”俞宗翰倒笑了。 “别,我只要舒服过日子,父亲就别折腾阿远了。”俞眉远眉头一皱,立刻摇头。 俞宗翰想了想又望向老太太,“娘,你觉得呢?” “我?我哪敢有什么想法?你如今大了,还管我想什么,自己都打算好了,撵开了你弟弟一家,你们好自己快活!哼!”杜老太太这才缓缓站起,冷冷道,目光里透出不同往日的厉色来。 不知怎地,那目光竟叫俞眉远起了寒意。 老太太打量自己儿子的目光,怎会如此冰凉? 俞宗翰轻叹一声,便道:“既如此,那暂且就按阿远说的做吧。后宅交给阿初与三弟妹打理,丁氏协理。” 一切,尘埃落定。 俞眉远困到不行,连打三个哈欠,准备告退回屋休息。 “对了,有件事还要同你们说说。过了正月十五,我要出趟远门,去东平府。这一次我打算带上章敏和……” “阿远。” 俞眉远一下子醒了。 带她去东平府?! 她忽然想起件事来。 上辈子发生天灾地动的地方枣溪,似乎就是东平府辖下小镇。 俞章敏也是在那里断了腿。 算算时间,好像就是这一次。 ☆、第52章 糖果 二房的人如今没脸来东园,俞宗耀和俞章锐被揍得下不了床,又少了银钱来源,听说钱宝儿每天都在屋里摔杯砸碗的骂人,好不热闹;东园这边,何氏走了换成俞眉初和罗雨晴,没了这太岁压在头上,俞眉远的心情松快不少;蕙夫人在徐言娘灵前跪了三天,晕阙后被人抬了出来,她也没了管家权,如今闭院谢客,万事不理;杜老太太自从二房没脸被揍,俞宗翰又决定不再养着二房起,她就气病了,如今正在庆安堂里静养,连俞宗翰都不见。 大房这边,俞眉初和罗雨晴新官上任,又恰逢年节大事,难免诸事不顺,园子里一时有些乱象。 但对俞眉远来说,这些都和她没关系。 她可从没在俞府里有过这样舒坦的日子。 天已大冷,雪又下过一场,满园霜色尽染,屋里拢着炭盆,暖意隔绝了外界寒冷,像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正屋罗汉榻上的小束腰炕桌上放了四个白瓷碟子,装了松子、甜糯米枣子、五仁卷和橘子,俞眉远坐在桌前正抓了把松子剥着吃,桌前洒了一片松子壳。松子炒得酥香,她轻轻一掰就剥下莹白的松仁倒进口中。 她对面的榻上侧坐着昙欢。 霍铮正低头替她剥橘子。金歌被撵走,榴烟又因为过了年要出嫁,俞眉远索性就让她在自己屋里绣嫁妆,这么一来屋里使唤的人不够,俞眉远堂而皇之地把他给调进屋来。 橘皮被均匀剥开,满室橘香,金灿灿的橘瓣看着就水润多汁,让人口水直流。霍铮很认真地把橘子一瓣瓣剥好,再细细挑出橘瓣上白色的橘络。俞眉远这人挑剔,吃橘子很嫌弃微苦的橘络,总要让人挑干净才吃,如今这活就落到霍铮头上。 他这人在衣食住行上并不苛求,随遇而安,偏俞眉远是个贪享受的,总变着法儿折腾,他以为自己会厌烦这些事情。 然而并不。 他心甘情愿。 没什么原因。 她总能让一切显得理所当然。 就好像……她生来就要让人这么宠着。 这丫头,简直是颗让人上瘾的糖果。 挑好橘络,霍铮取了两瓣递过桌子。俞眉远眯眼看了看,忽然撑着桌子探过身,就着他的手将橘瓣一口含下。绵软的唇瓣触过他的指,如火舌舔过,烫得人慌乱。 “嘻嘻,好甜。”俞眉远咬破橘瓣,口中橘香四溢,她满足地笑着,欣赏昙欢僵硬的模样。 霍铮垂头,将橘瓣放回剥空的橘皮里,推到她眼前,闪电似的缩手,生怕她又来撩人。 “昙欢。”她叫他。 “嗯?”他默默将散在桌上的橘络归到一处。 “昙欢!” “橘子寒凉,你少吃点。”他叮嘱她。 “昙欢——”她大叫一句。 霍铮终于抬头,莫名其妙。 温热的指尖点上他的唇,他眼神一僵,唇间已被她塞了几颗剥好的松仁。 俞眉远弯着眼眸,笑得没心没肺:“你帮姑娘我剥橘子,我赏你一口松仁儿!” 松仁太小,她不得不用手指拈着按在他唇上。 霍铮尝到她指尖满满的松仁香味,石化般坐在榻上。 “唉哟,这两人坐得……冷不丁一瞅,我以为是两公婆呢。”有人恰巧掀帘进来,见了这两人,不由笑着打趣道。 俞眉远忙拍拍手,从榻上跳下:“三婶、大姐,你们怎么来了?” 这两人刚接手管家,忙得吃饭时间都没有,今日怎会结伴来她这里? 罗雨晴挽着俞眉初的手进来,身后还跟了个捧着木托盘的丫头,是罗雨晴的新丫头。 霍铮早已从榻上下来,悄悄避出屋去,俞眉远眼角余光瞄见他赤红的耳朵和脖子,心里暗自发笑,却也不拦他。 “给你送新衣来了。”罗雨晴温声说着,唤了丫头将托盘送上。 托盘里放着身叠得方正的衣裙,彩雀迎春的妃红大毛上袄,十六幅云蟒宝蓝马面裙,鲜亮簇新,上袄的袖口领口处都缝着细白的兽毛,越发别致生动,都是是她入冬刚裁的新衣。 “好漂亮。”俞眉远摸摸衣上的绣花,由衷赞道。 “本来早就要给你送来了,可我和三婶才接了管事的事,诸多事务毫无头绪,真真一个瞎忙,倒把这事给忘了。再过两天就过年了,这便赶紧给你送过来。” 罗雨晴拉着她到榻上坐下,俞眉初则在下首的椅上坐了,青娆将沏好的热茶送了过来。 “这事怎么还劳烦你们两亲自跑一趟呢?叫我丫头自取不就得了。”俞眉远端了炕桌上的小碟递到二人面前,“我看是你们两想借故偷懒,到我这里躲闲来了。” “这大年下的事多,你躲在这里享福不帮忙便罢了,倒还编派起我们?明天我回了父亲让你也去管这一大家子。”俞眉初嗔道。 她初涉管家,眉眼里的温柔添了些许威严,小儿女的意态淡了许多,倒真有个当家模样。 再观罗雨晴,虽还是怯怯弱弱,但脸上的笑却明朗了几分,仿佛阴霾扫清的天空,想来去了心头大结,又有些事情做,她也不会总左右胡想。 “别,我只适合做个闲人!”俞眉远忙摆手,“知道二位贵人最近事多,甭管是到我这里躲闲,还是来我这里偷懒,我都好茶好果奉上,这总成了吧。“ “算了吧,我们就是来给你送东西的,也没空多坐。”俞眉初说着与罗雨晴互望一眼,从衣袖里掏出本册子来。 俞眉远眼一亮。 那是十月去素清宫打醮的随行人员名册,原来一直由何氏收着,俞眉远打不到借口问她拿,如今换了人管家,这些东西也一并交接给了初晴二人,她才偷偷问她们两要了来。 这也是她建议俞宗翰墨换这两人管家的最大原因。 …… 等人都离后,俞眉远独自进了里屋,翻起那册子。 册子上密密麻麻记着去素清宫时备下的一应事物,以及随行人员的名字。月尊教潜在俞府的面具人既然出现在素清宫上,那名字也必然在这册子上。 俞眉远一页页翻阅,仔细查阅可疑之人。 这些人先以前东西园与前后院作分,男归男,女归女,各人名字后面都备注着所负责的事宜,到了后院这里,所有女眷又以各院区别,分门别类归得清清楚楚,一点不乱,看起来一目了然。 那何氏在管家之事上倒是花了大心思。 俞眉远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眉心猛地蹙紧。 这本册子记不完所有人,才记到俞眉安那屋里就没了,还少了一大半人。 按何氏的性子,不可能就这么断掉,记事的册子必定还有下册。 可这下册……去了哪里? …… 时间流逝,俞眉远十四岁的这一年转眼到头。 俞府上下在忙乱间迎来了新年元日。 按照每年的惯例,年三十这日都是东西两园三房人聚在一起,白天开祠堂祭祖酬神,晚上设宴守岁,辞旧迎新,到了子夜时分燃放焰火,赐下赏钱,好不热闹。 可今年,二房借口俞宗耀与俞章锐伤病未愈,连祭祖酬神都没来参加,更别提宴饮守岁。少了他们,杜老太太仍旧淡淡的,脸上毫无喜气,还没到子夜就离席而去,倒是蕙夫人守到了最后,她颜色依旧,受了这趟罪也不见有变,仍柔和温婉,在席间甚至夸俞眉初与罗雨晴将家事料理得极妥。 俞眉远倒不在乎这些,她只挂心一件事,就是素清宫的名册还没机会问罗雨晴和俞眉初。这些日子她们两人被年节琐事烦困,她没好意思烦她们,故而只能等开了年她们有些空闲再说。 就这么着,众人守到了子夜。满天焰火盛放,鞭炮声音“噼啪”作响,新年驾到。 可园里虽然满树灯火,各处喜气勃勃,但到底压不过人心浅漠,这个年各人怀着不同的心思,过得极为惨淡。 上辈子,十五岁是俞眉远人生中最大的转折,倾心魏眠曦、九王之乱、箭射逆王、救下魏眠曦、得封郡主、赐婚魏郎……都在这一年。 这一次,却不知会有多少变数。 …… 正月初一开始,京中各府就开始一轮拜年,来俞府投帖拜年的官员内眷甚多,这其中不能没有主母主持,蕙夫人便仍在后宅的瑞芳堂里见客,迎来送往好不忙碌。 到了初三,亲朋好友已经走完一轮,俞府开席设宴,请人来府里吃年酒。 俞眉远前两天不停见前来拜访的各府女眷及家中亲戚,已经烦透了,再加上这日的年酒蕙夫人请了魏家,她不想撞见不想见的人,因而到了这天便早早称病溜开,不去凑那个热闹。 可不想到了这天,暖意阁外闹轰轰的,原来是蕙夫人领着几府女眷参观园子,一路走到了暖意阁这里。 俞眉远烦到不行,命昙欢收拾好文房四宝,从后门去了青云亭。 青云亭建在俞府地势最高的叠石山上,四面无遮,可以远眺一大片园景,且这地方地处偏僻,平常没人来此,因此正适合她散心。 亭里原本就设有八仙石桌,俞眉远将纸展开,便要作画。 霍铮站在一边侍候笔墨,心里却有些诧异。 这小祸害从来不是好诗画的人,起码他来这里这段时间,从没见她像别的大家闺秀般绣过花、作过诗、画过画、抚过琴。 俞眉远提了笔,有些怔。 她不是不会画,也不是不会作诗,在琴技之上更是自有一番造诣,但那都是上辈子的事。这些东西,她通通都会,只是非她心头所好,除了画。 上辈子,她嫁于魏眠曦后,他对她并不好,甚至于称得上冷淡,初时她只当自己性子太烈让他不喜,因此她不断迁就,不断迎合。 他想要的知书达礼,她努力学习;他喜爱的贤良淑德,她苦苦揣摩;他钟爱的温柔小意,她用心扮演。 琴、棋、书、画,所有的一切,她都曾经用心练习。 可他从不曾听过一次,看过一眼。 只因为,她不是他心中的人。 说到底,若是不爱,纵然她改头换面,也求不到那颗真心;若是爱着,她就只需做她自己,便已足够。 俞眉远还是喜欢做自己。 笔尖墨汁滑落,在洁白宣纸上晕开一团。 霍铮想提醒她,却见她不以为意笑笑,骤然落笔。 她下笔很快,随手拈来,看得出来画功已年头。 霍铮越看越惊奇。 她的笔触看似随意,却洒脱利落,有些剑光刀意,笔下线条没有章法,然而连起后却聚成乾坤。 很简洁的画,只有线条与几笔墨影。 这画虽谈不上极好,然而画风自成一家,像极了她这人。 俞眉远三两下勾勒出了亭下景致,才要题落款,忽见石山下的长廊上一左一右迎面走来两人。 这两人隔了数尺距离便停下,相互行了礼。 正是魏眠曦与俞眉初。 俞眉远盯着看了许久,那两人在廊下不知说些什么,竟说了颇久。 她想了想,又动笔,在画上落下两道人影。 这画原来只是空落落的园子,少了些意境,如今她添上了两个人,竟像画龙点睛般生动起来。 她画完连款也不落,就将画丢开。 这画画得坦荡畅快,魏眠曦已经如她眼底景物,与山石屋舍一般无二了。 好生舒坦! 山石下的魏眠曦忽一转头,却看到亭上的她。 ☆、第53章 酸甜 石山下的人不知何时已离去,俞眉远也没注意。 “昙欢,你觉得这画如何?”她忽问霍铮。 “好。”霍铮答得简单。 “我觉得不好,格局太小,不够大气。”俞眉远挺嫌弃自己才画好的画。 霍铮却不觉得。 她寥寥数笔,便将园景与人物形韵俱现,已属不易。至于格局,那与画匠眼界心胸有关,行过千山,涉遍万水,乾坤天地收于心间,胸中自有丘壑,画出的东西自然不同,她年纪尚小,所欠缺的只是历练。 但这些话他说不得,因为“昙欢”是个不通文墨的人。 “你知道我最喜欢谁的画吗?”俞眉远也不介意他的沉默,继续聊着。 “不知。” “我喜欢二皇子霍铮的画。”俞眉远想起上辈子在霍铮丧礼上见过的画。 “啊?”霍铮错愕。她什么时候见过他的画了? “胸有千壑,笔藏江湖,他一定是个心怀天下、坦荡磊落之人。若有机会,我真想认识。”俞眉远思绪飘远。 “……”霍铮不知要接何话。 若她今天夸的是“霍引”,他倒不奇怪,可她怎会夸起“霍铮”来?需知如今在宫中与朝堂之上,“霍铮”都只是个体弱多病的废物皇子。 原来在她心里,他是这样的人? 霍铮心中有些飘飘然,这辈子他听过各式各样的褒扬,却没有哪句赞赏能像今天这样直冲心房,叫他喜悦。 因为说话之人的缘故? 俞眉远还在叨叨:“不过,他也很孤单吧……” 一个人的江湖,有酒有剑却无人陪伴,虽然洒脱自在,却也透着寂寞。 “你见过他?”霍铮实在忍不住了。 俞眉远被问得一愣。要说见过……她只在丧礼上瞻仰过他的棺椁,至于真容她没机会见。 “没。”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并且是一个在她心里已算死去的男人,这情况有些诡异,她忙扯开话题,“昙欢,你会写字吗?” 霍铮还想听她多说几句,可她却转移了话题,他只好闷闷地摇头。 “我教你吧。”俞眉远将画扫到一边,重新铺张宣纸,把霍铮拉到桌前。 她示范了握笔的手势后就把笔塞进他手里。 他笨拙地握笔,十分心虚。 在她面前演戏是件特别累的事,心累。 “手指放松些,别这么用力,你是握笔不是握刀。”俞眉远站到他身后。 “哦。”霍铮应了声,就见她将掌覆到他握笔的那只手上,竟要手把手教他写字。 “先写你的名字吧,昙欢,昙花的昙,欢愉的欢。”俞眉远很认真,一边说着,一边抓着他的手往纸上写去。 霍铮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施了缩骨功,两人身高差不多,他鼻中全是她身上的馨香。她为了抓他的手写手,人站在他身侧,半俯着身子,胸口便微微压着他的手臂。柔软来袭,有排山倒海之力,霍铮的理智撑得艰难。 偏偏这小祸害不安生,引着他写了个“昙”字后,觉得不好,又朝前倾了身子,另一手便扶上了他的腰…… 霍铮闷闷地哼了声。 “怎么?”俞眉远转头见他神色古怪,先是疑后又释然,“你怕痒?” “是。”霍铮几乎咬牙切地开口。 他怕的是她的手。 “原来你怕痒呀……”俞眉远严肃地盯了盯他,忽然坏笑,“怕痒好啊!” 霍铮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一个借口,让她变本加厉。 她在他腰际掐了一把,明显察觉他一缩。她笑得更坏了,把笔丢开,专注挠痒。霍铮只觉那手在自己身上点了一簇又一簇的火,耳畔还有她的笑声和温热的气息,像只小妖精。 理智都喂狗了。 他猛地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腰上,眼神幽沉地望着她,沙哑开口:“够了,我是……” “霍铮”一名未及出口,旁边忽然传来声音。 “四姑娘。” 魏眠曦从石山小径上走出,缓缓进了小亭。 霍铮身上的小手终于收回,他看到俞眉远的笑容沉去,虽还在笑,却像戴了张面具,他随即冷静,理智回归。 差点……就坏了大事。 “魏将军。”俞眉远颌首淡道。 魏眠曦狭长的眼眸里全是惊喜,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今日她穿着家常的青袄白裙,梳了斜髻,发间压着几朵钿花,减了往日的张扬,添了温柔。 十分迷人。 “在画画?”他问道。 “嗯。”她不冷不热地答着。 “在画什么?”他一边问着,一边将目光转到桌上。 在触及她刚才所画的那画时,魏眠曦笑容忽僵。 “随便画画。”俞眉远敷衍着。 魏眠曦却已伸手拿起桌上的画。画上景致是从山上望下去的,他一眼便认出,画上之人乃是他和俞眉初。 关于过去的记忆骤然刺过。 “魏眠曦,你爱的是我姐姐,对么?”她问他的时候,平静得让人绝望。 大概从那时候起,她就放弃他了,恨不得与他划清界限,再无瓜葛。 那是她爱情里的毒刺,永远无法医治。 这一世,他不能让这根毒刺再扎一回。 他只想和她两个人好好的。 “画!”冷冷的声音忽在他耳边响起。 魏眠曦从记忆里出来,才发现自己已攥皱了那幅画的边缘,俞眉远的丫头正满脸不善地盯着他。 “姑娘的画,皱了。”霍铮再次开口,已伸手轻拈着画往回扯。 他讨厌魏眠曦看她的眼神,那眼中的占有太过□□。 “抱歉。”魏眠曦立刻松手。 “没事,是我这丫头太护主,倒有些僭越了,魏将军勿怪。”俞眉远看了眼霍铮,眼里全是笑意。 霍铮沉默地将画放回桌上。 “阿远。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魏眠曦担心。 “误会?”俞眉远不解。 “我和俞大姑娘……没有什么。”魏眠曦解释。 俞眉远便不吱声,只盯着他,心里却有些嘲意。 不管有没什么,都和她无关了,不是么?上辈子求而不得,这辈子不求便是。他们的故事早就终结,绝望过后便是无望,她对他早已没了念想。 “阿远……我心里只有……”魏眠曦见她不作声,心跟着悬起,俊颜之上现了丝急切。 “魏将军。”俞眉远打断他,“我没误会什么。这画只是刚才触景生情,觉得这景致漂亮,添上人更生动,这才随手加上的。我大姐已许了人家,她又是个再贤良不过的人,亦不会与旁人有私。你多虑了。” 魏眠曦攥攥拳,情绪渐渐冷静。 不知为何,在她面前,他总无法保持冷静。他害怕她知道上辈子的事,害怕她也回来了,那样他们便毫无转圜余地。 上辈子和她的故事就像场噩梦,总是无时无刻地让他发冷,而她离开后的那十年,于他而言就是地狱。 越想遗忘便越无法忘却,他只能借助月尊教的欢喜膏。 那是种让人成瘾的药,可以叫人忘记痛苦,他原以为吃了便不会再想她,可一尝之后方才发现,药所带来的幻觉可以令他见到她。 她笑着向他走来,甜甜喊他名字。 一如初见。 于是,他无法自拔,日复一日的沉迷,被药控制去心智。 再也戒不掉。 即便他知道那药会侵蚀他的生命,带走他的理智,毁掉他的武功……他仍旧再所不惜。 只是为了见她。 可终究那只是幻象,他见得到却触不到,每次药力过后,留下的越来越无法填满的空虚和思念。 他恨自己的情不由心。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当初没有遇见她,没有为了皇陵地图去接近她,那样他便不会爱上。 俞眉远这人,就像水,一滴一滴。 水滴石穿。 他再怎么坚如铁石都阻止不了。 “是我多心了。”他温声道,“听蕙夫人说你身体不适,怎么又在这里吹风?” “园里有些吵。”俞眉远淡道。 “小心着凉,你应该多穿点。”魏眠曦叮嘱她。 俞眉远转身提笔,只“嗯”了声算是回答。 “此前在素清宫时,就听说你大病一场,如今大好了?”魏眠曦又问她。 俞眉远写下个“欢”字,才回他:“已经大好了,多谢关心。” “啪”一声,霍铮重重将手中墨条搁到砚台边上。 魏眠曦废话太多,让他心烦。 “姑娘,这字读什么?”他问她。 “欢。”俞眉远笑着回答,她就喜欢“昙欢”的不解风情,能适时打断她和魏眠曦间索然无味的对话。 “阿远,花神节我约了章敏和章华,带两府姑娘去逛花神会,你也去吧。”魏眠曦见她不耐烦,也不介意,换了话题。 俞眉远终于转身看他。 花神节是兆京特有的节日,日子在上元灯节前两天。花神象征春天,也象征了美满姻缘,因此这一日是整个兆京的女子们最喜欢的节,哪怕是大家闺秀,到了这日也会求了家中长辈来这花神会,为的只是求一世好姻缘。 到那日整个兆京的树上都会被挂满祈求姻缘的百花荷包,还有花神庙会与放河灯等诸多节目,可以说热闹非常。 俞眉远对花神节兴趣不大,更加不想见到魏眠曦,然而…… “花神节?可是在鹤颈街与雁丁街相交的地方办庙会、放河灯?” “就是那里。” “那我要去。”俞眉远眉开眼笑,终于向他露出今日第一个甜笑,“鹤颈街回宾阁的酥烤羊腿和醉蟹,听说是京城一绝,你得带我们去尝尝。” 鹤颈街,是回宾阁所在的地方;雁丁街……慧妈妈让她去找的人就在雁丁街墨耕巷尾。 她正愁没机会出去。之前她嘱托周素馨出去后替她跑一趟墨耕巷,但周素馨后来传信给她,那户人家压根不知她们在问什么。她猜是因为少了信用狼骨佛珠的关系,需得她亲自出去一趟。 如今正是好机会。 “好,一言为定。”见她甜甜的模样,魏眠曦心情大好。 他心情好了,有人心情就差了。 …… 从青云亭回到暖意阁,霍铮一句话都没说过,脸色沉得像乌云压顶。 俞眉远逗他说话,他也只是敷衍了事地“嗯哦”两声。 “昙欢,你怎么了?”她觉得奇怪,便问他。 霍铮心里不痛快。 “我不喜欢他。”他老实回答。 “谁?”俞眉远纳闷了。 “刚才亭子里的人。”霍铮道。 “魏眠曦?”俞眉远一愣。 “嗯,他不是好人。”他点头。 从第一次见魏眠曦时起,他就觉得这人做事不择手段,绝非良配。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好人?” “他眼神讨厌。”霍铮无法说理由,只能随便编了个。 俞眉远“哈哈”大笑起来。 霍铮更不痛快了。 “昙欢,我知道。”俞眉远笑够后脸色一正,认真道,“我知道他不是好人!我也不喜欢他。”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魏眠曦是什么样的人。 霍铮还是不痛快。 心情,有点酸。 ☆、第54章 奢望 霍铮心里这一不痛快,到了晚上,俞眉远便也不痛快了。 他是她“师父”,以身份压人什么的,他如今做起来没有丝毫脸红。 白天的时候她拿着主子的架子欺负他,晚上就轮到他端起“师父”的身份有仇报仇,这些日子来他们两人一直如此。这小祸害私下里就不像个大家闺秀,没脸没皮没个正经,鬼主意又多,他只要一个不察就会被她骗了去,慢慢把家底都搬给她。 前段时间教了她套轻身术,她练熟之后,又琢磨起他的点穴术来。 “你不是想学点穴,那你就站在这里好好回忆回忆我刚刚都点了哪几个穴位。”霍铮坐在八角亭的屋檐上,看着地上木桩似的俞眉远。 俞眉远被他点了穴,在寒风里姿势古怪地站着,除了眼睛嘴巴鼻子,没有一处能动。 “师父,你又生气了?”她一听他今晚说话的语气,就知道这人又不痛快了,更何况她还被他定在这里半个时辰了。 这男人什么毛病那么多? 她想不出原因,因为她今天没干坏事。 “又?”霍铮声音都是冷的,“我经常生气?” 俞眉远咬舌。 说错话了。 “你的穴道还有半个时辰自动解开。”霍铮从檐上跳下,转身欲离。 俞眉远只能瞪眼。他这是要把她再晾在这里半个时辰?那可不成。每天得他指点的时间本就短,她一时一刻都不愿浪费。 经脉里的真气涌动,都冲向被禁锢的穴道。 她忽然古怪一笑。 霍铮怎么也没料到俞眉远有那本事能冲开他封住的穴道。虽说他并没下重手,但也绝非轻而易举就能冲开的。待他察觉身后轻微异动传来时,他心头一惊,便本能的转身反手挥掌应敌。 身后那人竟是俞眉远,她已掠至他身畔。 “不许走。”她低喝一句,身子侧避过他的手掌。 霍铮面色冷下,陡然变招,掌风朝她肩头撞去。 这一掌,有他三成功力,以如今她的身手是躲得过去的,他便没多想。岂料这丫头像没看到他出招般,任由他的掌风压上她肩头。霍铮大惊,仓促之下收回大半力量,却仍旧余下一成打在了她肩头。 俞眉远闷哼一声,被他打得向后倒去。 天旋地转,身体不由自主像要飞起来,肩头生疼……原来他平日和她过招都让她许多! 她有些挫败。 修长的手臂挽起她的腰,将她猛地拉过去。 俞眉远撞到他的胸口上。 霍铮气急败坏想要骂人,还未开口却发现她眼眸紧闭。 敢情刚才对招她一直都是闭着眼的,难怪躲不过他的招式。 “你闭着眼干嘛?”他愠道。 “不是你不让我看你的?说什么见了你你就不指点我武功了。”俞眉远靠在他胸前喘着气,眼睛仍旧闭着。 霍铮语塞。月色清潋,染得她的脸颊如白露寒光,紧闭的眼皮下眼珠还一圈圈转着,显然是极想睁眼却又不敢睁眼,倒是顽皮得让人想笑。他忽然平静,低头看胸前的姑娘。 从六岁的小女孩,到即将及茾的姑娘,他记着她已经九年了。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吻距离,只要他垂头,就能触到她的额头。 但这距离,他无法越过。 这段感情,从初识那日起,就已经如脱缰的野马,朝着无法控制地方驰骋而去,然而前路,只有悬崖。 悬崖勒马。 “师父。”俞眉远举起手里的东西,“你说我摸到你的衣袂,就教我下一重功夫!” 霍铮望去,她手里不知何时拽住了他衣袍一角。 “睁开眼。” “啊?”俞眉远惊惑。 “叫你睁眼,你就睁眼。”霍铮叹口气。 俞眉远心口似跳过几只兔子。他这是同意让她见他? 她试探地睁开一道缝,他不动如山地站着,她瞧见他青灰的衣襟,便安了心猛地睁眼,岂料眼前人影忽闪,这人又消失了。 不带这么耍人的! “你就算睁着眼,也看不到我!”霍铮冷哼一声,已闪到她背后,手指疾出。 俞眉远只觉得身上几处要穴微麻,身体又被定住。 “没学走就要先学跑,还知道偷袭了!好好站着,两个时辰。” “……”俞眉远看着前方一片漆黑的草木,满心郁闷。 时间翻倍了。 霍铮已经远去。 爱情于他是件奢侈的东西,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爱了便有所求,便希望她能与他同心同意。可他怎么舍得让她承受这段没有未来的爱情? 她值得这世上最好的男人和最美满的姻缘,而不是最后素缟半世,为他垂泪。 他的命,已经没剩几年了…… 慈悲骨,当世无解。 …… 俞家的年三十过得虽有些清冷,却架不住最近的三件大事,让园里人的心思又蠢蠢欲动。 一件是前几天魏府的老候夫人带着小辈过来吃年酒,与蕙夫人相谈甚欢,听那言下之意,大有要结亲的意思。俞家大房的姑娘里,如今只有三姑娘俞眉安已及茾又尚未定亲,自然是她排头一个。靖国候府的魏眠曦年少有为,又生得清俊非凡,满京城同龄男儿无人可比。他又得皇帝喜爱,以他的军功候府爵位再往上提一等也是迟早的事,因而若能得嫁进魏家成为候夫人如今是京中女子都争破头的事。 这第二件事就是俞宗翰嫡子俞宗敏的亲事。他的亲事蕙夫人已经相看了一年多,如今基本定下,只等他这趟随俞宗翰远行回来,便正式纳彩问名。 至于第三件事,就是俞府上下皆喜的最大事了,俞宗翰由于政绩突出被擢升为工部尚书,官拜正二品。 这三件事,除了第一件外,其余两件都在俞眉远的意料之中,与上辈子并无差别。只有俞眉安的亲事,到了这辈子竟然陡生异/变。上一世俞眉安的亲事是在俞宗翰升任工部尚书后才定下的,和魏家没有半点关系,魏家的人也没来求过俞眉安。这辈子……魏眠曦改了几人相识的时间,就连这些事也跟着改了。 和她上辈子的境况有些相似,只不知换成俞眉安处于她的位置,又会如何。俞眉远仔细想了想俞眉安嫁给魏眠曦的可能性,以及嫁进魏家后将要面临的局面,便觉得俞眉安可怜。 上辈子俞眉安嫁得虽不错,却不如她来得风光,又是皇家赐婚,又是得封郡主,又嫁进魏家,因此每次见到她,俞眉安都没给她好脸色,甚至于频频找她麻烦,到了后来更变本加厉,知道她不受宠且无子外,竟怂恿家里往她房里塞女人要给魏眠曦。 她虽可怜俞眉安,却不同情。 这辈子俞眉安应该是看上魏眠曦了,若亲事能成,也算求仁得仁。只是不知道以魏眠曦的脾气,这边说要娶俞眉远,那厢心里又藏着俞眉初,到最后却成了俞眉安,又会生出何等变数。 不管怎样,反正别是她俞眉远就可以了。 俞眉远听着青娆叽叽喳喳说起近日这些大事,心思不由就飞远,待她回神,已经到了长斋堂的门口。 正月十五未过,年还不算完,园子里仍旧热热闹闹的,唯有这地方冷清得不见鸟雀。 长斋堂是俞府偏僻处的小佛堂,会被送进这里的都是犯了错要关禁闭的妾室。这地方很小,拢共就一个方寸小院加并排三间房,房舍建的粗陋,一应家什也简单。到了冬天,寒风从门窗缝往里钻,这里又没地暖,屋里就像个冰窟,又冷又潮。 如今,二姨娘何氏就搬到了这里。 “你在这里等我就行。”俞眉远让青娆在院子门候着。 “姑娘,你可小心些。”青娆窥了眼院子,叮嘱她。 “你还怕她吃了我不成?”俞眉远不由点点她的额头,笑着转身进了长斋堂。 院中无人,只有成串的咳嗽声从屋里传出。正屋的门掩着,俞眉远才走近就听到里边传出何氏枯哑的声音:“这死丫头,出去时又不把门给我带紧,咳,咳咳!” 她的腔调仍像从前那样尖厉,却被枯哑的声音与嗽音染上虚弱。 何氏出来关门,帘子一挑开却见俞眉远正拉开门,她不由怔愣。 “二姨娘。”俞眉远打了声招呼径自进屋。 正屋是间小佛堂,供了观音像,地上铺了蒲团,靠墙处设了桌椅,除此外便再无他物。 “你来做什么?”何氏回神转回屋里,声音更加尖厉。她一急,便剧烈咳嗽,嗽得心肺几乎吐出。 这么冷的天,何氏就穿了夹棉的褂子,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她脸色苍白,却咳得唇红颊艳,一望就不正常。 “姨娘喝杯茶吧。”俞眉远却走到桌边倒茶。浅黄的茶汤倒入杯中,她手一触,茶是冰的。 “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来看我的落魄模样吗?”何氏快步冲来,一挥手,将那杯茶扫落地面。 瓷裂声乍起,水洒了满地。 “罢了,这茶也冷,喝了伤身。”俞眉远擦去手背上的水渍,淡道,“姨娘不用这么激动,我来找你自然是有事。” “我和你之间,还有什么事可说的?”何氏冷笑起来。 俞眉远踱了两步,坐到椅上,理着裙子慢吞吞道:“我当年初回俞府时,姨娘不是就想拉拢我,只可惜用错了方法,倒叫别人有了可趁之机。如今,我再给姨娘这个机会。” 当年何氏先以华衣讨好,又用蓝田碧玉之事陷害于她,想让她在后宅孤立无援,进而投靠何氏这唯一一个释出“善意”的人。 何氏一愣。 她当年的确存了拉拢的心,可不是已经叫俞眉远给识破了,两人还因此结仇,闹了九年,如今她忽然提起这事,什么意思? 莫非……俞眉远想拉拢她? “我如今一无所有,你却来和我说这些?”她冷道。 “有何不可?”俞眉远倚桌懒坐,反问。 “你既存此心思,当初为何不与我合作?倒与我斗了这许多年。”何氏疑惑不解。俞眉远的手段,从没在园中露过白,但何氏心里有数,越不显山露水,则越可怕。若两人早些联手,这后宅恐怕早就把在她们手中。可俞眉远却到今时今日才来找她?且俞宗翰过寿那日的一场大戏,只怕也与这丫头脱不了干系。她落得如斯田地,只怕也有这丫头的一份功。 现在,她却想谈合作? “那不一样,我不喜欢被人拉拢,只喜欢拉拢别人,喜欢别人听我的话行事。”俞眉远坐着,神情倨傲,口吻高高在上。 一为主,一为客,差别大着。 何氏又是几声咳,松挽的发髻散落,再无从前嚣张模样。待这阵咳嗽缓过,她虽虚弱却依旧强硬道:“听你的话?你一个小丫头能顶什么用?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章华。” “你说什么?”何氏惊道,她以为俞眉远会说些将她弄出长斋堂的话,谁知她竟提了俞章华。 “我保章华不受孙嘉蕙所害。”俞眉远道。 俞章华才是何氏的命门所在。 “你凭什么保护?”何氏渐渐冷静,坐到了桌子另一侧的椅上。 “这两年章华与孙嘉蕙日渐亲厚,却与你愈发疏离,这其中症结,我想你不难看出。父亲寿宴上那事,孙嘉蕙想挑拔你们母子关系,让章华出丑这事已经坐实。章华也不是蠢的,这几日他已不大见孙嘉蕙了。你看,我替你出过一次手了。”俞眉远笑咪咪的。 “是你!”何氏闻言怒而拍案。 那天的事,果然是俞眉远安排的? “别激动,坐下吧。”俞眉远不以为意地安抚她。 何氏忍气坐回,恨道:“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又凭什么信你?” “暂时只是有些事想请教你,没有别的。” 素清宫的名册第二本俞眉初和罗雨晴找了许久都不见踪影,俞眉远猜测那册子是被人拿走了。想来那面具人心思缜密,那晚在她面前露的行踪,也怕她去查,因此先行偷走了册子也是极有可能的。这名册是何氏亲自记下的,没人比她更清楚,俞眉远只能找她。 再加上她还有些关于十六年前的旧事要找人问问,没有比何氏更好的人选了。 而若能让何氏听命于她,日后她行事则更加方便。 俞眉远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润唇后续道:“我可以先给你个利息。下个月国公府有个旁支的姑娘要进来,名唤孙盈,排行第六,与章华同岁,你可千万担心她。” 上辈子,就是这个孙盈,让何氏与章华彻底闹僵。俞章华爱上孙盈,然而孙盈又受命于孙嘉蕙,何氏自然不愿他们成亲,对这桩婚事百般阻挠,进而坏了母子情份,最后却还是没能成功。俞章华与孙盈成亲后,被孙盈勾诱着做了许多诨事,吃酒赌钱,欠债累累,最终被孙嘉蕙牢牢拿捏在手里。 “你知道什么?”何氏强忍着喉咙痒意问她,事关俞章华,她便无法冷静。 “你可以先验证我话的可信度,再来决定要不要……投靠我!”俞眉远站起,凑近她,微眯双眸, “记住,是你投靠我!是你求我!” 说着她一整衣裳站起,告辞道:“二姨娘,好生养着。我过段时间会再来看你,你到时再给我答案。” 言罢转身离去,再不停步。 …… 正月十三,花神节。 俞府的姑娘已经提前数天就开始准备送花神的荷包了,上至小姐下至丫头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能出府的便要带出去挂到外边树上,不能出府的便只能挂到府里的树上以应景。 俞眉远没心思弄这些,任由青娆她们折腾去,她只坐在榻上发呆沉思。 今天是她出府之日。 她有两件事要先做,否则等从东平府回来,时间就晚了。 ☆、第55章 花神 花神节这日,天公作美,阳光灿烂。天虽还冷着,架不住园里少女澎湃的春心,是这寒凉早春里的一簇火焰。 俞眉远在屋里用过午饭后方携着俞眉初一起去往二门。出府机会难得,也许一辈子仅这一次,俞眉初也不愿放过,家事交托给罗雨晴,她便偷空同去。 上了马车,俞眉安早在里面候得不耐烦,见到俞眉远更加没好声气,招呼不打,也没等她坐稳就探头出窗,喊了声:“快点走。” 车辘轳一动,马车颠起,俞眉远并没如她所料地那样摔在车里,反而稳稳的坐在了另一侧,对她挑衅笑起,她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不再理她。 因为蕙夫人跪灵牌的事,俞眉安恨死了她。 俞眉远也没兴趣应付她,只将脸转开,挑了小几上的果子吃。 气氛不对,俞眉初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打圆场,好在马车已动,没多久驶出二门。俞章敏、俞章华早已骑了马带着随从们等在门口。这趟出门轻车简行,一共就两辆马车,一车给俞府三个姑娘,一辆给随行丫头,其余的都是护卫,包括两个少爷都骑了马。 马车才行过东园门前的大街,就见到早已等在那里的魏眠曦与魏枕月,没有其他人。魏家出行比他们更加简单,两兄妹都骑马。 “今天这么好的太阳,你们府的姑娘怎么全躲在车里?”魏枕月一见俞家人就扬声笑道,她今天穿了身朱槿色的骑装,头发高挽,七分女儿娇,三分男儿气,倒是扎眼。 “将军府的作派,果然与众不同,真真巾帼不让须眉。我倒也像姐姐这样洒脱,可是我娘不让。”俞眉安掀起马车的帘子,探出头去,羡慕地看着魏枕月和魏眠曦。 魏眠曦身上的颜色倒是难得的浅淡。月白的长直裾,披着青灰的大毛披风,衬得他比往日温柔。他眉目本就清俊,只是从前总穿沉色衣裳,老成稳重又冷漠锐利,倒不像今天这样显出少年本色,直将俞眉安看得呆住。 魏眠曦朝俞家兄弟拱手行礼,目光从俞家的马车上扫过,见到俞眉远正掀了小窗的帘子朝外张望,视线只在魏家兄妹的两匹马之间打转,最后粘在了他的马上。 他们兄妹的马都是上好的名品,尤其是魏眠曦的这匹马,骨骼倾硕,毛色枣红,鲜亮异常,一望便非凡品。 他笑着翻身下马,走到了马车侧面。 “四姑娘,你可是想骑马?” “不想!”俞眉远脆生生在回答。她见他过来,早就摔下帘子收了目光。 “若姑娘想骑马,魏某可将坐骑借予姑娘。只是魏某这马乃是在漠北驯服的汗血宝马,名唤追电,脾气爆烈,轻易不让魏某之外的人骑。若姑娘要试,我便在前面给姑娘牵缰而行,以策安全,好吗?”魏眠曦含笑道。 “不用,我不想骑,而且今天出门也没穿骑装。魏将军好意,我心领了。”俞眉远拒绝得干脆,再也没有掀帘。 魏眠曦碰了软钉子,仍是笑笑,毫不在意。 “魏大哥,我想试试,可以吗?”俞眉安听了他们的对话已将袖角攥皱,此时忙开了口。 “呵。就你那骑术,上了马可别被马蹄掀了。若是想骑,你还是来试我这匹母马吧,别打魏大哥的主意了,哦不,魏大哥坐骑的主意。”俞章华坐在马上嘲笑道。自从蕙夫人那事之后,俞眉安同俞章华间的关系也日益紧张。 他话说得太露骨,俞眉安又羞又气,怒道:“俞章华!” “够了,你们还要不要去花神会?”俞章敏见状沉声喝止。 “三姑娘,四姑娘说的没错,你们今日穿的衣裳不适合骑马,还是坐车上比较合适。”魏眠曦朝她拱拱手,转身走回马前,翻身而上。他虽还是笑着,但给别人的笑却都像隔着层薄霜,不似对着俞眉远,笑得真切。 俞眉安重重摔帘坐回车里,狠剜了俞眉远几眼,后者只懒懒剥了松子递予俞眉初,与她低声说笑,似乎对外界这些争执一无所知。 倒是那厢魏枕月看得心中暗惊。魏眠曦从来不让人碰他的马,即便她这亲妹子想骑,央了他一年,他也没松过口,今天竟然……看来她大哥对俞四霸王的心意已经很深了。 她忽然又有些心虚害怕,若改日他发现母亲瞒着相了俞眉安回来,以他的脾气,也不知到时会是什么局面。 若是再叫他发现是她出的主意……她不敢再想。 …… 车马“嘚嘚”作响,驶过石板街。 俞眉远挑帘望去,街巷上行走的都是些年轻姑娘,穿着或鲜亮或清丽的衣裙,三五成群地走着。道路栽种的大树上已被人系上五色荷包,垂着长长的流苏,在风里飘摇成虹霞。 大安朝对女子的束缚并不像前朝那般严苛,女子亦可出门行走,到了花神节便更多了,仿佛整个兆京的姑娘都齐涌上街头,平日如墨线灰笔勾勒的街巷被描抹上无数颜色,像春花一夜乍放。 花神节的庙会热闹非凡,各色手艺摊子与杂耍艺人一路摆下去,直到鹤颈街的另一头,而在鹤颈街与雁丁街相交的地方更是搭了尊巨大的花神娘娘雕像。因过两天便是上元灯节的关系,街上的花灯也已挂起,只是还没亮灯,和满树的花神荷包一起,绚丽非常。 街上人来人往,俞家的车驾只到雁乙街就不能往里了,他们便在这里落马步行。俞眉远最后一个跳下马车,后面的青娆与昙欢早已上来扶她。 俞眉安早拉着魏枕月亲亲热热地走在前面,俞眉远和俞眉初一道在后边走着。她们甚少出门,街上锣响鼓闹的声音传入耳,俞眉初兴奋起来,稳重的大姑娘也像个小女孩。 这种机会真的太少太少了。 左摸摸,右看看,俞眉初拉着俞眉远不放过一个摊子,逛了一小会,两人停在了一处摊前。那是个卖木雕的摊子,木料不稀罕,但手艺却很不错。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大爷,见了人便满脸堆欢。俞眉初在摊前仔细地看,俞眉远也随手挑了支木簪假装看起。 她的注意力却不在摊上。 街巷上人很多,但他们四周却空得很,像是有个隐形的屏障将路人与他们隔开似的。俞府带的护卫都跟在后头,他们也没那本事可以做到这一点,唯一可能的就是魏家的人。魏家兄妹虽只有两个人出行,然而暗中却伏着很多人。 混在行人中,藏在房舍屋檐上,不下十人。 俞眉远目力与耳力齐动,不动声色地将四周景象尽收心中。 她要想个办法避开这些耳目。 “阿远,你喜欢这个?” 耳边忽响起清亮声音,魏眠曦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边。 俞眉远回神,发现自己拿着手里的木簪盯着看了许久。 才想说“不”,卖木雕的大爷便咧唇笑道:“姑娘好眼光,这可是小摊上最好的一件木雕了。” 俞眉远又低头看去,手里的是只绿檀木簪,颜色青绿,纹理清晰,香气恬淡,被雕磨成青龙绕凤样,很别致。只是这木簪样式虽少见,但与其它小物比起来,繁复程度也没到最好的地步。 想来是商人之语罢了。 她便笑着放下,大爷见她不信,自己拿起了那只簪子。 “姑娘,别不信老汉,这支青龙绕凤簪是子母簪。” “子母簪?”俞眉远这回稀奇了。 旁边的俞眉初也注意了过来。 大爷但笑不语,用手在簪身上一按,那支簪子便一分为二。 长簪青龙,短簪云凤,一为男簪,一为女簪,竟是一对儿。 两支簪子合起时天衣无缝,没叫俞眉远看出一丝破绽来。 倒真是稀罕物。 俞眉远乐了。 “老板,这簪子几钱?”魏眠曦见她笑了,便不多问她,只朝老板开口。 “一两银子。”大爷开口。 “我们要了。”魏眠曦从腰间掏出一块碎银,也不管多重,就要给老板。 “不用。”俞眉远伸手,按在他手上,“我自己来。” “我买给你,一样的。”魏眠曦道。 “你要买,那我就不要了。”俞眉远口吻虽淡,却透出不容拒绝的意思。 魏眠曦只能收回银子,无奈道:“阿远,只是一支簪子罢了。” 不知从何时起,私底下他都叫她乳名。 他没和人说过,他很喜欢她的乳名——阿远。 俞眉远不回答,她从荷包里拣出块差不多重量碎银付给老板后,便一手拈着一支簪兴致勃勃地比划着。 “阿远,青龙云凤,这可是一对儿。这长簪你要留着给谁?”俞眉初咬了唇笑她。 俞眉远嘻嘻笑着,抬头看众人,目光不期然与魏眠曦撞到一块。 他原正看着她手中青龙簪,见她望来便朝她笑了,目光里有些期待。 “哼。”她只是轻哼了声,转过身,嘴里嘀咕着,“谁要留着,我现在就送人。” 身后站着青娆与昙欢,青娆穿了身丁香色的衣裙,与这簪子并不搭,倒是昙欢一身素青,又女生男相,衬极了青龙簪。俞眉远没多想就踮了脚尖,将青龙簪往昙欢发间插去。 霍铮微愕。 青龙云凤,这是一对。 他的心似被什么轻轻蜇了下,酥麻的滋味一发不可收拾。 微妙难言,有喜有暖有感动。 “果然你最适合这青龙簪。来,帮我插上云凤。”俞眉远没瞧出他眼里幽沉的心思,只将云凤簪往他手上塞去。 霍铮看着在自己身前低垂的小脑袋,掌中的云凤簪还带着她的温度,他有些怔忡。 手缓缓抬起,他在她发髻间寻了个位置,轻轻按入云凤簪。 为卿绾发结簪,大概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梦。 簪子戴得有些歪,他不满意,想拔了替她重戴,俞眉远却已抬头,甜甜笑问:“漂亮吗?” 霍铮点头,笑靥入心,岂止“漂亮”二字能形容的。 “很美。”魏眠曦开口。他没拿到龙簪,心里有些失落,却也很快抛开。 霍铮望去,他看她的目光灼烫炽热,眼中惊艳与欢喜毫无保留,叫霍铮紧蹙了眉头。 这个男人对俞眉远的企图心已再明显不过了。 “哥哥,你老在那边做什么?快点过来!”远处魏枕月不悦地喊了声。 魏眠曦一直陪在俞眉远这边,俞眉安早就气得不行,魏枕月自己也不高兴了,非要把魏眠曦给拉过来不可。 “月姐姐那有事,魏将军快过去吧。”俞眉远巴不得他赶紧离开,这下有了好借口。 魏眠曦只想陪她,才要说话就被打断。 “姐,我们上那儿看看。”俞眉远已拉着俞眉初往前走去,和魏枕月她们的方向并不一致。 那厢魏枕月又催了几声,魏眠曦无法,便沉了脸朝自家妹子处走去。 “阿远,我瞧着魏将军似乎很喜欢那支龙簪。” 见人走远,俞眉初方悄悄开口,想要暗示自家妹子魏眠曦的情意。如今魏夫人相中了俞三,两家谈得正欢,可魏眠曦却频频对俞眉远释出情意,也不知魏家在打算什么,若是一个没处理好,到时毁的可是俞眉远的名节,她有些忧心。 “他喜欢又怎样,簪子是我买下的,我只给我喜欢的人。”俞眉远不以为意,任性开口。 言下之意,她没看中魏眠曦。 俞眉初放了心,不再多言。 后面的霍铮听了,心里百味杂陈。 只给……她喜欢的人…… 她喜欢的人。 …… 往后的时间,魏眠曦再没靠近过俞眉远。 魏枕月和俞眉安不断缠着他,再加上有俞家兄弟两人总找他说话,魏眠曦脱不开身。俞眉远又另有打算,便老避着他,因此一行人总也凑不到一块,分了三拔前后走着。 路上摊贩良多,又有各色杂耍艺人,众人慢慢逛着,也逛到天色渐沉。街道两边的宫灯被点亮,花神娘娘的雕像被抬入特制的神轿游街。雁丁街上的人越发多起来,路被挤得水泄不通。俞眉远已和俞眉初隔开一小段距离,跟在众人的最后边。 她一路走来都在观察四周情况。 雁丁街墨耕巷在她的身后,已经过头了。现在在她身边的人群里伏着四个暗卫,屋顶另有两个盯梢的。 要想办法支开。 喧天锣鼓声响远远传来,游街的花神娘娘已经被抬到俞眉安几人身边。 俞眉远想了想,藏在袖中的手忽聚起真气,悄悄朝着抬轿人的脚踝打去。这段时间的修练,她对体内真气的控制早就长进许多,力道大小已能随心所欲。 这股真气所化的所劲不足伤人,却让抬轿人脚一别,他身体突然倾倒,整个轿子跟着歪斜,轿上的花神娘娘便朝着俞眉安和魏枕月倒去。 众人发出惊惧的呼声,人朝四下躲去,街上顿时乱起。 俞家的护卫和跟在俞眉远身边的魏家暗卫见有异/变,就都朝那里赶过去。 俞眉远却暗自蹙眉。 屋顶上的暗卫仍纹丝不动。不管周围怎么乱,他们始终不变,一直在跟着她。 魏眠曦派这两人是专门为了盯着她的? 前边花神娘娘的雕像已被魏眠曦接下,只剩四周受了惊吓的民众还乱着。 时间不多了,她要想个办法甩掉这两人。 可一时半会间她忽然想不到办法? 正急着,身边忽然传出女子尖锐的叫声。 “你这登徒浪子,把你的脏手拿开!” “姑娘,我没有!” 俞眉远转头一看,旁边的一对男女不知为何吵起架来,那女的指着男人鼻头直骂,男人解释了几句,那女的依旧不依不饶,甚至动起手来。 这一来俞眉远也被波及到。 屋顶上的暗卫不得不出手,悄然飞下,挤到她前边。 俞眉远心中了然,这几人果然是魏眠曦派来专门盯着她的。 这乱子起得刚刚好。 俞眉远一边往后退去,一边小心察看四周是否还有人跟着。 人群混乱不堪,最后两个跟着她的人都被支到她前头。 俞眉远确认无人再跟之后,转身一左一右牵起了青娆和昙欢。 “跟我走。”她轻喝一声,带着两人往人流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一边跑她一边回想着,刚才那与人争吵的男人,侧面有些像尚棠…… …… 花神轿暂时停在路中间,轿夫受了惊吓,正坐在轿前喘着气。 俞眉安、俞眉初和魏枕月三人站在街边,身边已围了一群护卫,俞章敏正安抚她们。 魏眠曦接下花神雕像送回轿中,落地后又费些点精力将人群疏开,目光四下一扫,忽然发现俞眉远不在身边。 他心陡然一悬。 “将军,那轿夫说了,脚踝不知被何物击中,才令他栽倒。那东西飞来的方向,好像是那里。”魏家的暗卫说着指向某处。 魏眠曦望去,那处正是俞眉远的方向。 那地方虽也有些混乱,但此时已经开始散开。 “阿远……”他暗道一声不好,脸色已沉冷如冰。 月白的身影掠过,魏眠曦已朝着那处飞去。 “哥——”魏枕月大叫了声,却阻止不了他。 他为了俞眉远一个人,把所有人都丢下了。 …… 花神轿附近的人群很快被清走,留出一块空地来。俞家众人与魏枕月站在旁边远远看着魏眠曦审问暗卫。 混乱平息,但俞眉远不见踪影。 “人呢?”魏眠曦一字一句地开口,目光嗜血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那两人都穿着玄色衣裳,衣上有魏府的图腾标志。 “属下无能。刚才四姑娘身边有异动,属下担心有险,便过去察看,回头时四姑娘就不见了。属下二人已经找过附近,都没有四姑娘踪迹。”其中一人开口回道。 魏眠曦脸色难看至极,双拳紧握,心里又急又担心,怒气盈沸。 “魏大哥,我妹妹不……”俞眉安见状情不自禁开口想安慰他。 魏枕月要阻止她时已经晚了。 魏眠曦凌空挥掌,掌风直接击中地上两人的肩头。那两人被击飞,“砰”一声砸到后面地上。 “闭嘴。”魏眠曦这才转头朝俞眉安森冷开口。 没有笑容,只有阴霾,杀气弥漫。他撕去所有斯文假相,如血迹浸染的刀刃,除了杀气还是杀气。 丢的人虽是俞眉远,但就算是俞章敏,此时都无法开口。 俞眉安更是被吓得浑身发抖,呆如木鸡。 “全部人都去找她!就算把这地方翻过来,我也要找到她。如果她有一点损伤,你们知道有什么下场!” 恶魔般的魏眠曦,是从上辈子的修罗场里重归的人。 除了俞眉远,没有人可以让他停止杀戳。 ☆、第56章 太晚 墨耕巷是条笔直无折的巷子,巷口挂了两只红灯笼,照着幽长的小路,也将俞眉远三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昙欢,前边雁丁桥的桥洞下有个卖风车的老人,你去替我买十支风车。我们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你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替我买回来。”俞眉远压低声音道。 魏眠曦应该会很快发现她的失踪,以他的行事作风,不用多久就会有人找到这里,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事情办好。 “那你呢?”霍铮不放心她。 “一盏茶后我们在这里见面。你速去速回。”俞眉远没时间多说,只又叮嘱一句,便转身与青娆往巷子里快步走去。 僻静的小巷里两个人的背影纤长,让霍铮放不下心。 直至两人隐入前方的黑暗中,霍铮方拐出巷子,腾身一跃,飞到隐蔽的屋檐上。 屋脊后头早就躲了人。 “小左,替我去桥洞下买十支风车。快去快回。” “你呢?” “我在这守着。” 让俞眉远一个人呆在这里,霍铮不放心。 …… 墨耕巷的巷尾只有一间老旧宅子,屋檐下挂着两盏褪色的灯笼并没点起,四周只有巷口照来的黯淡光芒。青娆有些惧怕,紧紧拉着俞眉远的手。 脱漆的木门紧闭,俞眉远拉起铜环敲了几声,不见有人来开门。 巷口处传来几声匆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要拐进来,俞眉远往暗处缩了缩。 “那边。”巷口的人晃了晃,又低声吼了句,便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俞眉远心中稍安。一盏茶的时间却瞬间过去了一半,她又加重手劲敲了几下,仍旧无人。今日花神节,这里住的人极有可能外出看庙会了。虽然机会难得,但若被人发现她偷偷到这里,传回俞府,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妖蛾子来,还是先保住自己方为上策。 如此想着,俞眉远决定放弃,已拉了青娆的手朝外头走去。 “咿呀”门却在这时候打开,合页发出的生涩响动敲打神经之上,青娆猫似的一炸。 俞眉远按住她的手,心中一喜,朝门望去。 门只开了一道缝隙,里面露出张爬满皱纹的脸庞,佝偻的眼,暴突的眼珠,腊黄的皮肤,被他手上灯笼的光芒从下往上一照,仿佛从缝隙里探出的头颅,没有身躯。 “找谁?”这人声音嘶哑地开口问。他费力地朝外张望,那眼珠就凸得更加厉害,像要离眶一般。 “有人托我来问您一句话,故人如今可安好?”俞眉远低声道。 “怎么又来问这个?我没有故人。”这人没好声气地说着,便将门往里关去。 俞眉远一掌按在门沿上。衣袖滑落,露出她腕上瓷白的狼骨念珠。 这人动作顿作,喉咙间发出痰音似的声响。 他抬起手上灯笼,照着俞眉远的手,将脸凑近了看。俞眉远只觉得有浊热的气息喷在自己手上,又有粗砺的手指触过她手腕皮肤,抚上这串念珠。 “陈慧……”他喃喃道,“这念珠是我磨给她的。” “是慧妈妈让我来找你的。”俞眉远忙道。 她找对人了。 “你回去告诉她,故人都死了,没保住。” …… 俞眉远消失了约一刻钟时间,俞府的姑娘和公子却觉得像过了一整天那么久。 俞眉安瑟瑟站在街边,被魏枕月揽在怀里安慰着,俞眉初则忧急不已地盯着前方;俞章敏沉着脸低声向自家的护卫问询着,俞章华却盯着花神雕像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有人敢再打断魏眠曦。 魏眠曦的神色愈发冷冽,才一刻钟而已,他已心急如焚。 今日街上人多,出来的又多是女子,若是遇上人贩子,或是被歹人掳走,那后果都不堪设想。魏眠曦征战多年,也没如此担过心。 战场于他而言,就是生死与成败两种结果,干脆简单,没有折磨。不像俞眉远死后那十年,锥心刺的痛却无人可说,他只能借幻觉安慰,可幻觉终会消失,清醒的时候就更痛苦。 好不容易,她不再只是幻象了。 看得见,摸得着,真真切切的存在着。 如果再失去……魏眠曦无法往下想。 “将军,已经问过附近的几个帮派,今晚都没人见过四姑娘。属下已经交代下去,让他们睁大眼睛盯着,如果发现有人掳了四姑娘,立刻来报。”魏家暗卫的动作很快,转眼已问遍了整条雁乙街的帮派。这些帮派成群结伙,专干阴暗勾当,如果俞眉远被人所掳,那么必定会经过他们的手。 “半个时辰内要是我看不到人,就把这些帮派都清理了。”魏眠曦冷道。 阿远……到底在哪里? …… 早春的凉风刮起,吹得纸风车“骨碌”直转。 风车的彩色风叶鲜亮讨喜,俞眉远手上这一支是姜黄色的,画了些墨彩,转得快了便像彩虹。 她心满意足地捧着,低着头笑咪咪地朝前走,也没注意街上的行人已渐渐消失。 魏眠曦封了几乎半条街,所有行人都绕路而行,越接近花神轿的地方,人便越少,只有魏家的暗卫。 “四姑娘回来了。”早有暗卫将她的踪迹报予魏眠曦。 魏眠曦眼眸乍亮,朝前掠了几步,果然见到俞眉远小小的身影缓缓走来。 “怎么人都不见了?”她抬头发现不对,懵懵地道。 话音才落,便有月白人影掠到她身前,惊得她猛地停下脚步。 未等看清来人,她的手腕就被人紧紧钳住。 “阿远,你去了哪里?”魏眠曦沉哑的嗓音有几许颤意。 俞眉远抬头,看到魏眠曦紧眉头的脸庞。他离她很近,近得她可以看清他眼睛里倒映的火光与上唇漂亮的棱角。上辈子的这一年,正是俞眉远记忆里最爱他的一年,他是她的少年英雄,叫她喜欢到不顾一切。 如今想来真是蠢得不行。 可她又有些怀念当初的自己,因为现在……她已经没有不管不顾去爱一个人的勇气了。 这男人带走了她对爱情的所有幻想,他叫她觉得哪怕孤独终老,都比上辈子幸福。 “你放手!”她甩手,奋力挣开他的束缚。 青娆与昙欢已从后头上来。 “放开她。”霍铮心里含怒,劈手挥在魏眠曦手腕上。 魏眠曦正好松手,倒不是因为吃了霍铮这一记,而是因为他听到她呼痛。 霍铮将俞眉远的手臂托起,将衣袖往上捋起一些。 莹白的手腕上赫然有道红印。 “疼吗?”霍铮怒极,强忍着问她。 俞眉远点点头,抿了唇看魏眠曦。 “阿远,对不起,我……”魏眠曦情急之下下手没轻重,忘记了她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 俞眉远将衣袖拉下,委屈道:“你在冲我凶什么?下午路过雁丁桥的时候我瞧见桥洞下面有人在卖风车,你们走得这么快我都没法去买。刚才路被堵了,我也过不去,就索性回头去买风车了。” “我没凶你。”魏眠曦不得不放柔语气,心里的怒火去了泰半。 “魏将军,我到底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值得你见到我就冲过来又抓又吼的?”俞眉远没打算放过他,先发制人,话说得又急又快。 她说着又看了眼四周,除了有魏府的暗卫外,前边俞家的人和魏枕月也都赶了过来,个个都脸色沉重,于她又加了一句:“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魏眠曦,我讨厌你。” 这言语间就带了少女的任性刁蛮。 魏眠曦却觉得这声斥责没有先前的淡漠疏离,倒更亲近些。 “好,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你别气了,好吗?”他见她竟委屈到眼眶红起,就觉得自己真的罪大恶极。无可奈何地收敛起全身冷冽与杀气,他略笨拙地哄人。 后面赶来的人和四周的暗卫齐齐看呆。 对俞章敏几人来说,只觉得眼前的魏眠曦与上一刻魔鬼般的男人判若两人,但对魏枕月这些熟悉魏眠曦的人来说,眼前这一幕不啻于颠覆观念的认知。 这八年,魏眠曦杀伐果决、冷酷无情,对所有人包括母亲与妹妹都不假辞色。 要他哄人?还是哄一个女人? 天方夜谭。 魏枕月觉得可怕。她越来越觉得不让俞眉远嫁进魏家是件再正确不过的事。 “阿远,我只是担心你出意外。这里人多复杂,万一你出事,我承受不起了……”魏眠曦今晚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说的话越来越露骨。 俞眉远怕再从他口中听到奇怪的话,便将手上的风车递到他面前,阻了他的话。 魏眠曦一愣,不解何意。 “你要不要?”她不耐烦道。 “给我的?”他有些惊喜。她总将两人间的界限划得分明,不收他送的东西,自然也没送过东西给他。 “不要算了。”俞眉远烦了,作势收回风车。 “我要。”他忙伸手握风车的竹轴。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掌握住的却是她的手。 俞眉远呼吸一窒。他的掌心温热,充满粗茧,磨过她的手背,叫她蓦然想起上辈子最不堪的那个夜晚。他的这双手毫无怜惜地抚过她身上每寸肌肤,将她禁锢在床榻之间。她哭着求他放手,他却只是叫着“阿初”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为所欲为。 她猛地缩回手。 突如其来的厌恶让她无法再假装出天真任性的模样。 曾经占据她全部心灵的爱情,到头来只剩惹人厌弃的残骸。她回不去了。 “青娆,走吧。”她扬了声调掩饰骤然遍布全身的寒意,很快朝前边走去。 “嗯。”青娆应了声,抱着手里一大堆风车跟上她的脚步。 俞眉远买了十只风车,人人有份,给魏眠曦的只是其中之一。 魏眠曦知道,但他心里还是欢喜。 他忽然察觉,爱一个人,大抵是想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搬到她面前,哪怕只换到她手中一颗砂砾,都是欣喜的事。 “将军,需要属下将东西拿下吗?”魏眠曦的亲随见他拿着小孩的东西十分不衬,便上前躬身道。 “不用。”他摩挲着风车的竹轴,唇角有淡淡笑意。 一阵风吹过,风车又跑起来,没完没了地转着,轮回似的。 ☆、第57章 信任 “章敏兄弟,你别怪她了。是魏某没有照顾好,与四姑娘无关。” 魏眠曦将周围的事情处置妥当后回来时,就见到俞眉远垂头丧气地听俞章敏的训,他便上前替她打了圆场。 “魏兄言重了。阿远是我妹妹,照顾她是我这做兄长的份内之事,刚才已多承魏兄出手相助,如今你又揽罪上身,越发叫我这做哥哥的无地自容了。”俞章敏抱拳回道。他神情冷肃,不似先前亲切。 倒不是因为俞眉远,而是魏眠曦的态度。他待阿远的情,只要眼睛不瞎就都能看出端倪。可魏俞两家正在议亲,议的是俞三。他们一边议亲,一边又觊觎俞四,叫他这做兄长的如何忍受?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我们难得出来一趟,别因此扫了兴致。时候不早,我在回宾阁已经订好席面。那里可以看到花神节河祭的景致,不去可惜。等用过饭,我送你们回府。”魏眠曦察觉到俞章敏有提前拎人回家的打算,便抢先道。 俞章敏也不好推拒,便将俞眉远牢牢拘在身边,以防再出差子。俞章华却同俞眉远挤眉弄眼做了一番鬼脸,又暧昧不已地笑着。 俞眉安仍与魏枕月一道走着,她受了惊吓,如今又惧又气又妒,满心不顺,拿着俞眉远送来的风车不断折着,直至将风车拆得支离破碎,才稍稍解气。 花神轿子重新被抬起,雁丁街的热闹渐渐恢复,暗卫散去,一行人又往回宾阁行去。 魏眠曦这次便一个人跟在最后,盯紧了俞眉远。 …… 回宾阁是鹤颈街最大的酒楼,位置就落在花神河的旁边。楼有三层,包间雅座一应俱全。一楼是堂食,二楼是包间,三楼则非显贵不能上。 魏眠曦说的席面就订在了回宾阁三楼。 整层全包。 回宾阁的掌柜带着人亲自站在金漆招牌下迎接他们,寒暄了几句,他便领着他们上楼。 俞眉远不动声色地望去。掌柜韩行云如今已过而立,生得斯文清秀,不太像个生意人,只有一双眼睛时不时透出些精芒,叫人不容小觑。 三楼是个宽敞的大厅,陈设雅致,只设有一桌。临河的窗户早被打开,河边喧闹的声音飘来,遥远而不真切。俞眉安早拉着魏枕月扑到窗前望去,整条河早已漂满河灯,各种颜色各种花样,缓缓随水而去,宛如人间银河虹海。 俞眉远却站在宴厅外长廊的扶栏前,自上而下俯望整个回宾阁内部。回宾阁不似别家酒楼多用金碧辉煌的陈设,也不像别的酒楼喧闹杂乱,莺燕良多。这里一应摆饰陈列皆不张扬,布置得雅致舒心,只于细微处方能窥见其间一点奢华。 虽说一楼是堂食,然而她并没听到有嚣闹声传上,即使传菜的小二上上下下的跑动,也没弄出什么大动静,他们步屡稳健、手势沉稳,一看便是受过训练的。 这是徐言娘留给她的酒楼,上辈子在她出嫁后曾经给过她许多帮助,可她一直无缘一见,如今算是得尝夙愿,心里颇为感慨。 酒楼被打理得很好,日后她离府也无需为生计犯愁,如此甚好。 心里想着,她便望向韩行云。 韩行云正领着人下楼准备席上菜品,在二楼楼梯的转角时抬了头,向她悄悄拱手。 他认出她了。 俞眉远便微微颌首一笑,并不回礼。 …… 没过多久,酒菜便一道道上来。 食物的暖香四溢,勾得俞眉远馋虫大动。自家酒楼的东西,上辈子没尝过,这辈子当然要好好试试,当下她也不客气,净过手便开动。 回宾阁的一绝是醉蟹,以生蟹浸泡上好黄酒制成,鲜香醉人,俞眉远尝了一口就舍不得。一只蟹重约四两,膏满肉肥,她也不要别人服侍,自己有滋有味地剥起来,沾了满手汁液。 魏眠曦盯着她看了一会,便动手将自己桌前的蟹大卸八块,挑出肉来全装在蟹盖上,让人给她送过去,这举动看得满桌人目光各异。 俞眉远意犹未尽,但看到那壳蟹肉却没了兴致。 才要拒绝,昙欢已经俯过头来:“姑娘,不能再吃了。醉蟹寒凉,现在又是冷春,吃多了伤身。” 霍铮声音不大,却刚好能叫隔不远的魏眠曦听到。他倒也不是针对魏眠曦,醉蟹属寒物,俞眉远乍然吃得多了容易伤及脾胃,还是要有些节制的好。 “还是你这丫头心疼姑娘我,那就不吃了。”俞眉远越来越觉得昙欢与她默契了,总能适时地说出她想说的话。 她推开面前骨碟,想了想又道:“你也尝尝罢。” 魏眠曦剥的那壳肉便到了霍铮手上,霍铮看了眼那壳子,毫无胃口,他虽从下人手上接过瓷碟,可退到外面后却全给扔了。 要他吃魏眠曦手里的东西?想太多! 霍铮心气正不顺呢,他看到魏眠曦就烦。 里面宴饮还在继续,魏眠曦不在意刚才的插曲,只是淡道:“是我没顾虑周全,这东西确实不宜多食。一会酥烤全羊上来,倒是可以多吃点,那东西暖胃。” “听说南疆的蛮子都是以炭火炙烤羊肉为食,不知与我们这京城的烤羊有何区别?”俞章敏举了杯,扯了别的话题。 “南疆条件艰苦,蛮子以肉为主食,炙烤时并不讲究,裹腹而已。京城的炙羊虽源于南疆,但做得更加细致,不以炭火,而是垒建炙炉。炉内温度更高,受热更匀,是以烤出来的肉酥香四溢,再辅以多种香料,味道自然不是南疆的炙羊可比的。”魏眠曦饮了口酒,见俞眉远露出意兴盎然的表情,便仔细说起。 俞眉远的性子像匹野马,不爱束缚,但上辈子却因他被困在后宅,没有排解之法。初嫁魏府时,她闷得慌了常主动找他说话,问他些异域风土人情。 但他从来都没理会过她,皆是冷颜以对,敷衍了事。 成亲十二载,夫妻间心平气和的闲谈,他们之间竟然一次都没有过。 后来他想说了,她却已不愿听。 “南疆的羊都是在草原上奔跑放养的,与京里圈养的羊不同,想必肉味也不同。”俞眉初笑道。 “缺盐少油的,就是肉味再好也受不了那腥膻,肯定不如我们京里的好。”俞眉安深嗅一口空气里飘来的香气,不由接口。 韩行云已推着个木架子从外头进来,架子上是只烤得金黄酥香的全羊,混和着香料的气息飘来。 “没见识。南疆的羊没有腥膻,香得很,吃的就是原味。”俞章华一口饮尽杯中酒,反驳俞眉安。 “粗犷有粗犷的吃法,精细有精细的吃法,何来高下之分。席地而坐,望火对饮,吃的是豪爽;闻香而动,佐酒而食,吃的是情致。各种都体味一遍,才算圆满。”俞眉远满不在乎地开口,头已转去看韩行云。 韩行云取了南疆刀,亲自来分羊,还未下手,便被魏眠曦取走了刀。 他站在炙羊旁边,将刀刃贴着羊背,娴熟剥下,动作有条不紊,自有一套章法。虽是剥切油旺肉酥之物,魏眠曦的动作行云流水,让人大开眼界。 他将羊颈背交界处的肉片下,在瓷碟中码好,将刀还给韩行云,亲自递到俞眉远面前。 “你想去南疆?”他问她。 当着这么多人,俞眉远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举筷夹了片肉,再将碟子推到俞眉初那边,道了声:“嗯。” “有机会的,我带你去。”他将碟放在两人之间,望着她笑道。 “将军在开玩笑吧,你们去边疆乃是行军作战,又不是游山玩水,带上我们算怎么回事?”俞眉远不禁觉得这话可笑。上辈子有一回他带兵出征,她悄悄地奔到京外的十里坡想送送他,被发现后他大发雷霆,说她枉顾军纪,若非属下相劝,她已经被他赏下二十军棍的刑罚了。他如此不待见她,这辈子居然说要带她去南疆,岂非可笑? “魏某与姑娘说过,只要是你心中所爱所求,我都愿意倾尽余生替你寻来,不论何物。”魏眠曦压低声音承诺道。 俞眉远倏地握紧筷。 有丝怒火窜上。他三番两次的示好,也不知意欲何为。说这么露骨的话,倒似真的对她一往情深,若她还是上世的俞眉远,又要被他骗了过去。 当真可恨! 明明上辈子连命都已经送给他了,这辈子他又想从她这里取走什么? “啪——”她重重撂下筷子,寒着脸站起。 衣袖不小心刮到酒杯,酒水顺着桌子流下。 霍铮一步跨到她身边,将她身后椅子拉出,又把她拉离桌沿,站到了她与魏眠曦之间。 “姑娘。”青娆反应慢半拍,很快也上前来,掏了帕子压她衣上湿渍。 魏眠曦说的话很小声,只有身边几人听到,因而众人都对她忽然动怒莫名以对。 “我出去换身衣裳。失陪。”俞眉远扶了霍铮的手,说走就走,多一句解释都不给。 “阿远……”魏眠曦轻声唤了句,不知为何她动这么大火。 他说的都是真的,也是真的想对她好,可她似乎毫不领情。 甚至于有一瞬间,他在她眼里看到了属于上辈子的冷漠。 心,没来由一怵。 …… 好在她们出门都有另备外衣带着,回宾阁三楼亦设有休憩的房间,俞眉远便携二人进了屋子。 屋子颇大,设着桌椅屏风,屏风后是张床榻。 有人自屏风后缓缓行出,显是已经等候多时。俞眉远虽有怒火,但也只是寻个缘由离席罢了,如今怒火早都散光,又见到这人就更开心了。 “馨姨。”她在周素馨拜下前将她拉起。 “四姑娘。”周素馨一见她就红了眼眶,拉了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看,一边哽咽开口,“你瘦了,也高了。” 俞眉远随她绕过屏风,甜道:“馨姨倒是更美了。” 脸色红润,皮肤细滑,眉眼间都是光芒,显然是在回宾阁里日子不错。 “说什么呢?怎么把衣服弄成这样,我替你更衣。”周素馨脸一红,瞪她一眼,接过青娆捧的上袄展开,要服侍她更衣。 青娆亦自觉地动手解她衣上系带。 霍铮脸一烫,垂头道了声:“我到门口守着,你们说话。” 也不等俞眉远回答,他忙不迭跑出屏风,站到门口处,头也不往后转。 只是影像没了,架不住后头的蚁语。 俞眉远正是长身子的年纪,一段时间没见就变得厉害。周素馨许久没见她,难免惊叹女大十八变:“姑娘,你……变太多了。这里大了,可还疼?主腰是不是小了?别压了胸。腰倒是越见细了,该多吃点。你葵水来了没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要多注意些,寒物少食。我不在你旁边,这些年轻的丫头也不懂这些,你……唉……” 说得多了,周素馨又开始替她操心。 一字一句,像唠叨却无顾忌的母亲,把俞眉远听得面红耳赤。 守在外头的那位就更是在心里默颂经文了。 “馨姨!我来这见你一次不容易,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俞眉远打断她。 “什么没用的?哪件事能比你的身子还重要?”周素馨不高兴了。 “是是是。”俞眉远只好点头,“你在外头可好?” “好得很。你嘱咐我的事我都在办,还有老韩帮衬着。袖舞坊的严律确实居心叵测,我已在暗中寻合适人选替换他;两处庄子的庄头都是地头蛇,我们没有根基,很难对付。”她一边替俞眉远仔细穿衣,一边说着。 “你办事我放心。”俞眉远点头不作评论。 “姑娘,我这里有包银两,你带回去吧。以前是怕你年幼不懂事,轻易露财招惹大祸。如今你也懂事了,这些钱拿着以防万一。”替她整好衣襟,周素馨才从袖里掏出沉甸甸的一包银子交到她手上。 俞眉远推开:“不用。银钱我够使。你把这些钱存着,若有合适的宅子,你替我买了。要隐蔽些的。” “姑娘,你真要离开俞府?”周素馨还是不愿相信。 离了俞府,她如何嫁人? “别说这些了,都是以后的事。”俞眉远甩甩袖,更衣完毕。 周素馨却又迟疑着开口:“对了,姑娘,还有件事。奇物坊那边……我好像看到大少爷了。” 俞眉远一愣。 大少爷? “你是说……我表哥,徐家的……” “苏琰少爷,我看着像。” 门口的霍铮心神一凝。 徐苏琰? …… 从屋里出来,俞眉远已换了件上袄,神色也已平静。 经过楼梯前的长廊时,俞眉远又见着了两个人。 通往二楼的楼梯转角墙上有处朝着大街的窗子,两人隔着一小段距离立在窗前。看衣裳,是俞眉初和魏眠曦。 他们是何时出来的?又是为何出来? 俞眉远微讶。 …… 窗下,是回宾阁外的大街。 “这个男人,你还想嫁吗?”魏眠曦看着街上的乱相问道。 街上有两人扭打在一起,为了抢个娈童,其中一个男人,便是肃建伯府庶出的二公子,与俞眉初定亲的人。 俞眉初咬着唇,怔忡许久才缓缓摇头。 “你母亲想要肃建伯府的关系,又开口要了一大笔聘金,这才瞒下这些脏事,将你许配过去。若你不想嫁,我可以帮你。”魏眠曦转头看她。 俞眉初纵使已满心忧恐,脸上却也只露些许心绪,不愧是俞家的大女儿。 “你为什么帮我?”俞眉初问他。 魏眠曦沉默起来。 也不知从何解释,帮她是因为上辈子亏欠太多,除了俞眉远就是无端被牵累的她。 “是因为我四妹妹?”俞眉初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算是吧。”魏眠曦点头。 “好。”俞眉初咬牙回答,“要我嫁给这样的男人,我情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大姐!”后头忽然有人叫了一声。 两人转头,俞眉远就站在楼梯上,笑靥如花。 …… 俞眉远不会让俞眉初和魏眠曦在一起,这个男人就算他再爱她姐姐,他也配不上俞眉初。 一个为了利益出卖感情与婚姻的男人,有什么资格谈爱? 她以为到了这辈子,魏眠曦不会再缠着她,能干干脆脆地去爱俞眉初,那她倒还高看他一眼,却想不到,这辈子他还是一样。 噢对,还添上了俞眉安。 “阿远,你怎么了?”俞眉初被她拉着一路跑到楼下,不明所以,“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和魏将军之间没有私情。” 她说着看了眼跟在她们身后,却又小心保持了一段距离的魏眠曦,心里有些同情他。 俞眉远不让他跟过来,他竟也真的没靠近来。 “楼上呆闷了,下来走走。魏家不是在与我们家议亲,他和俞三好事近了,咱两都要远着点才好。”俞眉远肃然开口。 “我知道这些。可是他……”俞眉初待要解释,忽被一声苍老的叫唤打断。 “小玉!”大堂旁的后厨里忽然出来一人,蹒跚着朝俞眉远身后的昙欢走去。 霍铮微愕,之后开口唤了声:“奶奶。” 来的人是小玉本尊的奶奶。 俞眉远便望去,正遇上霍铮望过来的眼神。 他目光有些复杂。 这是场精心安排的试探。 她还是没有……相信他。 …… 花神之宴,诸人各抱心思散席归去。 两日后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出了灯节,年便算彻底结束。 俞眉远两世为人的第一趟远行近在眼前…… ☆、第58章 离别 俞宗翰出行的日子定在上元灯节后的第一天。 日子定得仓促,听说是皇帝催得急了,因为俞宗翰将时间提早了。这一提早,把俞眉远屋里给闹得鸡飞狗跳。 临行在即,可该收拾的东西一样没准备,把青娆忙得焦头烂额。周素馨不在,俞眉远的身边事很多都由她来拿主意,渐渐竟也练出青娆的果断来。想来人是需要打磨的,如今没人给青娆当主心骨,她又不想总拖后腿,慢慢也就磨出胆子来了。 屋子里人来人去兵慌马乱的模样,俞眉远也不管,只坐在榻上拉着榴烟说话。 “我明日就要启程,不能给你送嫁了,这套赤金头面与这包银子就算是我给你的嫁妆,望你日后一切顺遂,夫妻和乐。”俞眉远将桌的木托盘亲自交到榴烟手里。 “谢姑娘赏赐。只是姑娘,这礼太厚了,你在这里也不容易,况这东西给我也不值得,姑娘……”榴烟眼眶一红,接了木托盘就要跪下。 托盘之上放着的赤金头面是去年蕙夫人给俞三准备笄礼衣饰时,为显公允叫人给俞府所有姑娘统一打制的。俞眉远的首饰不多,成套的头面就更少,如今榴烟嫁人她一出手便是这么重的礼,倒让榴烟三分感动三分歉疚,剩下的便是不舍。 “行了,别跪了,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些虚礼。没什么值不值得,不管怎样你们也主仆一场,你服侍了我六年,无不妥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必介怀,给了你你就收下吧。”俞眉远淡笑。 榴烟的事,她心知肚明。这些年下来,榴烟两头听命,多少也是身不由己,她照顾俞眉远时尽心尽力从无偷懒,也没有争强好斗的心,虽另受他命,却也只是两头和稀泥,没给俞眉远带来麻烦,相反还暗中帮了许多。 这些,俞眉远都看在眼里。 虽不能做个让她全心信任的人,但主仆之情也是有的。 榴烟一走,她身边又少一人。 除了青娆,就只有云谣和……昙欢了。 这几天,昙欢似乎比往常更沉默些,是因为回宾阁那天的试探? 俞眉远有些歉然。 …… 回宾阁里一场试探,霍铮并没露出破绽。他用的是易容术,扮的本就是真正的小玉,小玉的奶奶在那么短的时候也看不出差别。 霍铮没有生气。 相反,他更加放心。 不是放心自己不需再被怀疑,而放心俞眉远那小祸害。 小祸害还知道要试探,要怀疑,证明她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欺骗的人,那么日后他离开,走也走得安心些。 只是道理归道理,感情归感情。 虽然明白,但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再加上这几天事情多,他的话就少了许多。 到了上元灯节这天,又是阖家团圆,设宴瑞芳堂。 收拾了两日,俞眉远的行囊已差不多备齐,屋里丫头终于可以缓口气。俞眉远因要远行,午饭时就被狠灌了几杯酒,回了屋里又遇上主子赏菜,丫头们也在院里摆了桌席,她又被自己的丫头们邀着喝了几杯,一时间酒劲上来,便歪在正屋的罗汉榻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色微沉。 她揉着眼起身,忽然发现时候已晚,已到了瑞芳堂的家宴时辰,却没人叫她。 院子里静悄悄的,往日叽叽喳喳的丫头都不见了。 俞眉远心里奇怪,走到门边挑帘一看,院子里只有昙欢一人在收拾中午的烂摊子。 “昙欢,人都去哪了?” “喝高了,都歇去了。”霍铮将手里扫把一扔,走到她门前,想想又道,“青娆被灌醉了,在屋里歇着。我去叫云谣过来。” “不用了,你过来。”俞眉远一把拉住他,将他往屋里拽。 这一拽,霍铮被她拉到了里屋。 “快,帮我更衣。”俞眉远已着手解自己裙子的系带。 她在榻上挤了一下午,裙子皱得不行,若这样去了家宴该被人取笑了,不换不行。 只是这马面裙穿起来麻烦,再加上天冷衣厚,她一个人穿起来顾前不顾后,有些困难,得找人搭把手。 霍铮听到这话才想推拒,就看到她的裙子滑到地上,露了白绸中裤,而她也已从桁架上取来另一条裙子塞到他手里。 “愣着做什么?快帮我!晚了过去又要被人灌酒了!”俞眉远推了推木头似的人,忽然恍悟,“你别告诉我你不会这些?” 霍铮摇头。他真不会。 俞眉远一抚额,要是青娆在这就好了。 她又劈手抢回裙子,展好后裹到腰间,抽出了左右两侧的系带,无可奈何地开口:“拿着,拿紧。” 松了裙子就该掉下去了。 霍铮习惯了拿剑的手拈起那两条细长的系带,只觉得比剑还沉。 俞眉远一手压着裙门,一手将上袄撩高,看他僵直的模样不禁莞尔:“你这是要劈木头吗?” 霍铮不吭声,等她吩咐。 “把这两根腰带从前腰绕到我腰,缠紧后再绕到前面,快。”俞眉远催促道,身子往他胸前倾去,以便他为她缠带。 霍铮长长吐了口气,极其笨拙地将两根系带在她腰前交叉后又绕到她身后。 双手不可避免地从她腰间穿过,宛如与她正面相拥,他的双手轻轻拥住她的腰。细细的带子勒出她腰间的纤细,忽叫他觉得她单薄,那腰似乎用他一个手掌便能握住。 心跳得像他一人对战萨乌乾坤时那时的战鼓声,急促而澎湃。 “快点,缠紧些!”俞眉远踮了脚再朝他倾去。 霍铮定定神,将系带打了结,重重一扯。 “啊——”俞眉远大叫一声,整个人扑到他胸前,双手下意识环上了他的脖子。 “怎么了?”他不知所措。 “你想勒死你家姑娘我吗?”俞眉远咬牙切齿地开口。 腰被他束得死紧,她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对不起。”霍铮忙松开手劲。 俞眉远无奈地叹了声,还是挂在他身上。 “昙欢,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她在他耳边问。 霍铮正小心翼翼地拉紧带子,闻言不解,转了头看她。 俞眉远的脸庞就靠在他肩头,带着笑,颊上有个小酒窝,甜甜地看着他。 生气? 他怎会生她的气…… “没有。”他闷闷回答,逼自己转回头,不敢多看她。 这样的姿势再加上她的笑靥,他要花很大的力气才克制得住自己不伸手抱住她。 仅仅只是拥抱而已,他也不能。 很快地,他把系带绕回前面,俞眉远终于站了回去。 霍铮想了想,忽单膝落地。 “昙欢?”俞眉远微愕。 霍铮的视线与那两条细长的系带平齐,他不说话,很认真地替她绑这最后一个结。 抽带而出,缓缓拉紧。 这个结打得很整齐漂亮。 “你快起来!”俞眉远很吃惊,伸手拉他。 “我没生气,真的。”他淡淡开口,又慢条斯理地拉下她上袄的衣摆,仔细整好,压平。 他在替他心爱的姑娘穿一袭华衣。 可她不知道这个单膝跪在地上替她结带的男人是谁。 也永远不会知道。 大安朝的二皇子,天家血脉,龙血凤髓,只为她一人折膝,温柔以待。 若是可以,他愿意一辈子帮她束这段细带。 可他的一辈子太短。 无法承诺,怕她流泪。 …… 白日眨眼过去,夜幕垂降。 明日就要远行,俞眉远心思繁杂,无法静心,便仰面躺在床上,并不运转《归海经》。 她心里压着好几桩心事,首当其冲便是徐苏琰的事,再来便是陈慧的事,可如今都没时间查了,也只能压着待回来后再说。 东平府在大安朝西边,只走陆路若是快马加鞭需要大半个月时间,加上她的话恐怕得花到一个月时间。俞眉远算算时间,等她回俞府起码也是三个月后的事情了。 对她而言,不管是呆在京城还是去东平府,其实都有危险。 两厢斟酌之下,俞眉远选择了远行。 一来俞宗翰根本没给她选择的机会,二来京城局势也渐渐乱了。 她虽不知俞宗翰为何突然带她出行,不过根据此前偷听到的他与属下的谈话,应该是与近期月尊教大批人马潜进京城有关。她这父亲定然是知道了什么,觉得她留在京中比较危险,因而将她带出。 这辈子莫罗死了,当中起了变数,再加上魏眠曦与月尊教间的联系,如今俞眉远也猜不出月尊教会有何举动,会不会冲着她来。 横竖都是险境,她选择离府。 她太想出去看看了。 勉强在床上躺到外界声息全消,她才又一骨碌翻身爬起。 临行在即,她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事。 与“师父”辞别。 …… 俞眉远到跨院时,霍铮已经在屋檐上站了许久了。 上元灯节这日的天特别清朗,满月一轮悬在他背后,照得他像个的剪影,衣袂轻扬,似仙人踏月而降。 “师父。”她轻声一唤。不知为何,她觉得他今夜有些萧瑟。 霍铮低头看她,仔仔细细,以一个男人的身份。 “我明日要走了,此去只怕要入夏才归,你可有话要交代?”俞眉远猜不透他的心思,便温声问他。 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她仍旧无法探出他的身份背景与目的,也无从分辨敌友,就连喊他“师父”也是她的一厢情愿,但她就是本能地觉得,这个男人没有恶意。 他在帮她,真心实意。 屋檐上的人影一晃。 “低头。” 俞眉远听到他的声音,便乖乖地低了头。 他飞到她面前。 有很多次,她其实都能看到他的模样,他似乎也不拦着她,但她始终没有主动看过一次。 看了,也许就没人会在这里教她。 她舍不得。 “把手伸出来。”他道。 俞眉远依言伸手。 只闻得一声轻微的响动,有件冰凉的东西轻轻搁到她手中。 她讶然望去,掌中是段碧色握把,垂下一段黑青长鞭,鞭身泛着几许霜光,缠绵中裹着厉色。 “送你的。”霍铮开口。 他忽握着她的手,让她抓紧了长鞭握把。 那日他在院里看到她持缎起舞,便动了心思,琢磨了许久觉得长鞭是最适合她的武器,鞭法阴柔灵活,也符合她的个性与身形,因此挑了许久,才替她准备了这根长鞭。 本来是想当她的及笄礼物,如今却是提早了。 “你是女子,又深处闺阁,带着弓刀剑都不方便。这碧影鞭适合你,容易携带,缠在腰上即可。我再授你一套碧影鞭法,配合之前我教你的轻身术,再与你的内功融合,练好了已能独步江湖。” 他说着话,身形又是一闪,人已转至她身后,手却还握着她的手。 “鞭法以挡、摔、扫、盘、拦、撩、拨等招式为主,主要还是靠你的腕力与灵活度,不可用死力。有点像你以内力发劲,远射而出。当然,你也不必拘泥于固有招式,一切以应变为上,可演无数变化,你好好琢磨。”霍铮扶住她的腰,手把手地将鞭法的演示一遍。 院里响起破空的细响,俞眉远看着自己手里的碧影鞭似长蛇飞龙,在空中游掠而过,明明是细软难掌控的东西,却在他手中随心所欲。 长鞭从树丛中掠过,鞭梢轻勾之后忽然折回,直飞向她胸前。 俞眉远心里一惊,却见那鞭子盘旋着似一只蛟龙停在自己面前,鞭梢卷了朵桃红的茶梅。 心情忽然如同这朵茶梅般,明媚鲜亮。 她欣喜地伸手去取这朵茶梅。 指尖才触及花瓣,那花却乍然间粉碎。 碎瓣扬了满天。 “好生记住。”霍铮松开手,将碧影鞭留在她手中。 俞眉远点点头,满心欢喜。 “阿远,我要走了。”他离她远了些。这是他第一次以这个身份叫她的名字。 俞眉远的欢喜如遇寒冰。 “走?” 霍铮纵身一跃,人飞到了八角亭上。 朔夜风高,他衣裳猎猎随风而舞,圆月霜冷的光打在他一袭黑衣上,像是这夜色蔓延出的影子。 不止他要离开,“昙欢”也会在她从东平府回来后离开。 因为俞眉远,他潜在俞府时间已大大超出了他的计划,而外面还有诸多事务等他处理,他无法再留了。 而最关键的是,呆得越久,他越放不下。 泥足深陷。 “是。”他简单回答她,没有给她任何理由。 她也不问。 俞眉远心里对这场分别其实早有预感,他出现得离奇,要走自然也很突然,无需向她交代。 “我能拜你为师吗?”她站在地上仰望。 “我说过,我不收徒弟,尤其女人。”他的声音冰冷似这朔夜之月。 “可是师父……”俞眉远又道。 “我不是你师父。”他仍不动。 她却觉得他的目光已落在自己身上,凉意无限。 “那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不能。我要走了,你且保重。”他的拒绝毫不留情。 “你授我功法诀窍,传我修练之法,解我危急,在我心里,你终生为师。”俞眉远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碧影鞭,握紧。 再抬头时,他已不在。 他赠她碧影,只为让她护好自己;她发誓苦练鞭法,也只是不想辜负他的心意。 那时谁也没有想过,后来…… 凭借一弓,她扬名京城,而这碧影,则让她名满江湖。 ☆、第59章 掌灯 一转眼,俞眉远已离府半个月余。 这趟出门轻车简行,俞宗翰和俞章敏领着俞家的护卫骑马,后面就跟了三辆马车,一辆坐着俞眉远与青娆、昙欢,另两辆则全驼了行李。因俞宗翰是公干,随行服侍的下人带得很少,大多都是护卫,因而俞眉远也只带了青娆和昙欢两人,青娆主要负责她的近身之事,昙欢自然是负责搬搬抬抬的粗重活计。 人是俞眉远亲自点的。她没了亲娘,老太太嘴上说疼心里待她也就那样,蕙夫人就更只是端个慈母模样并无慈母之心,没人会费心叮嘱照管她的起居饮食,她反倒落得轻松,自由自在。 在兆京里她可听说是皇帝催促得紧了,俞宗翰才不得一出年就离府的。可如今看来,这一趟行程并不赶,倒不像是听说得那么回事。 俞眉远不禁有些奇怪。 这一路走走停停,每到一个地方都停下歇息三五天。俞宗翰都让俞章敏带着她到处看看,并没拘着她的打算,他自己则带了人到各处的山头去考察当地的地情地貌,忙得不停。如此一来,对俞眉远而言这趟远行倒像是游山玩水来了。虽然车马颠簸,饮食起居比起在家里时皆粗陋许多,在她看来却是两世为人过得最舒坦自在的日子。 这日一行人在寅州呆了四日,又到启程赶往下个地方的时间。俞眉远前几日在马车上呆得烦了,便央俞章敏给弄了匹温驯的母马,她又拿了套俞章敏的衣裳改小后穿上,脚上蹬双羊皮小靴,披了银雀斗篷骑在马上,长发全都束在脑后,以晶红冠一扣,远远望去,她就像个马踏落花疾行于道的少年公子。 “大人,这么望去,倒像是您带了两位公子出来。”俞宗翰身边的幕僚邵信已抚须笑道。 俞宗翰看着俞眉远已骑着马在前头奔了一圈回来,像忽然得了自由的孩子,满脸的笑藏都藏不住,便叹道:“若是个男的倒好了,建一番功业自有出息日子。她这性子脱缰马儿似的,以前拘在府里倒不觉得,这一出来就全现形了,日后要是嫁了人,可有她苦头好吃。” “虽为女儿身,可四姑娘并非池中之凡物。我们出来之前,洪先生就已经占卦算过了,四姑娘乃大吉之人,天生异命,是最适合的掌灯人,况她又是萧家血脉,本就异于常人,极有可能……”邵信已欲言又止,话锋一转,“大人,俞府有敏公子日后承继祖业,你大可放手将俞府交托给他,但这掌灯一职,若没有合适的人选,恐怕……” “够了!不管她是什么人,她就只是我和言娘的女儿。此行我带她出来是避祸,不是为了将她拉下水,你不必多劝。她是个女孩子,好好的嫁人生子,安稳一世是最好的结局。”俞宗翰猛将声音一沉。 远处的俞眉远从额头抚下一把汗来,停在了马车前,笑得恣意。 她像极当年的徐言娘,从模样到脾气。 正如邵信已之言,她的确是掌灯人的人选,否则也不会异魂而归。 俞眉远,乃是异魂而归,根本就不是这世间的人。 早在六年前,他就找人算出来了。 可恨,他窥不到天机,看不出前路。 …… “都说了姑娘我带你跑一圈,你怎么这么胆小!”俞眉远脑门上汗珠晶亮一片,朝着缩在车厢里的青娆笑道。 她邀青娆与她共骑,可青娆从前坐过一回她的马,被颠得魂飞魄散,一下马就吐个没完,如今是再也不敢坐她的马了。 “姑娘,你饶了我吧。”青娆摇着头,坚决不和她共骑。 俞眉远便不再勉强,夹了夹腿肚子,往前走了两步,忽然看到坐在车夫旁边的昙欢。 他正靠着壁,闲懒地半歪着,脸上压了顶挡风的羊皮帽,也不知在睡觉还是在想心事。 那模样叫她觉得安稳。 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信任他,这信任里竟藏了些依赖。 一路行来,这丫头从来不在车厢里和她们呆在一块儿,他总是独自坐在车夫旁边陪着赶车,路上但凡有个意外,最快反应过来的人永远是他,提醒的第一个人也是她。他仿佛永远警醒着,要让她远离危险。 而在她眼里不管多难多累多脏的事,昙欢这人都能一言不发地替她处理了,根本无需她多开口说上半句。这样的昙欢,叫俞眉远怎能不疼,怎能不喜? “昙欢!”俞眉远骑在马上冲他开口。 霍铮早就知道她停在自己旁边盯了许久,听见这声唤也不看她,只低低“嗯”了声。 “手伸出来!”俞眉远吩咐道。 “啊?”他拂下羊皮帽子,不解地看她。 “手!”俞眉远重复道。 霍铮便狐疑地将手递出。 俞眉远怪笑一声,握住他的手把他往马上一拉。她的手劲可不小,霍铮被她扯了过去,竟顺势跃上马背,坐到她背后。 “抱紧你家姑娘我,我带你遛一圈马儿!别学青娆那小蹄子,胆子贼小,丢我的脸!走了!”俞眉远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一扯马缰,马将前蹄高扬后绝尘而去。 “……”霍铮就是害怕也没机会出口。 有些靠近,他越想避就越避不过去。 俞眉远就是这么个人,总能叫别人无法抗拒。 风自耳边呼呼刮过,像阙遥远的歌谣,从天边传来,有上辈子梦了一世的自由和畅快。发丝被撩飞,皮肤被寒风刺得微痒发红,她并不在意,只盼能永远能这样痛快。 霍铮贴着她的背,双手迫不得已圈紧了她的腰,以防被甩下马。她脑后长发轻扫他的脸颊,传来淡淡白兰花香味,一缕缕地钻入心肺。 俞眉远的背挺得笔直,腰枝虽细却坚韧有力,像战场上的一杆□□,长发似缨迎风而扬,落在霍铮眼中,是笔墨难绘的美。 “阿远——”远远的,俞章敏的声音传来,唤她回头。 俞眉远猛地一勒缰绳,马上两人都往后一倾,她落进他怀里,转头朝他笑,唇就在他嘴角前扬起漂亮的弧度。 霍铮失神。 …… 兆京,俞眉远离京一个半月后。 将军府的校场上,俞章华满脸是汗的扔下手中长弓,朝魏眠曦开口。 “四姐姐?她已经离京去东平府了。” 魏眠曦正将弓弦拉开,微眯了眼刚要发箭,闻言注意力一闪,那箭就失了准头,飞进箭靶旁的树杆上。 “你说什么?”魏眠曦不看箭,只转头紧盯着俞章华。 俞章华被他凌厉的目光看得有些怵,忙道:“你不知道吗?上元灯节过后,我父亲就领旨出外,带走了我大哥和四姐,说是带他们出去见识一番世面。” 他说着啐了一口,羡慕嫉妒地又道:“带我大哥便罢了,为什么还带上四姐?真是偏心,宁愿带个女儿,也不带上我!” “你再说一遍,他们去了哪里?”魏眠曦握紧长弓,厉声道。 “去了东平府啊。怎么了?”俞章华莫名其妙。 就算俞眉远出了远门,他也没必要这么惊愕吧?又不是以后不回来了! 魏眠曦眼眸却骤然一睁。 东平府? 她怎会去了东平府? …… “砰——” 将军府的外书房里,有人将剑重重砸在了案上。 “于平,替我备马。我要去东平府一趟。”魏眠曦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将脑后高束的长发一圈圈盘起,从桌上取了墨簪紧紧穿过。 于平是他的副将。 “东平府?东平府就算是快马加鞭,这一来一回也要一个来月时间。将军,如今九王已进了我们的圈套,正是瓮中捉鳖的好时机,你这时候走了,谁来主持大局!”于平大惊。 “你来就行。”魏眠曦心里已顾及不了许多。 “我?我不成。这局是将军您亲自布下的,前前后后花了您三年时间,如今已到了最后收网之刻,没有你不成!”于平按住了他的剑,“将军,你为何突然要去东平府?” 魏眠曦沉了沉心,只道:“放手。” “将军,三思啊!这一计若然失败,叫九王逃了出去,他必然知道是您下的手,日后再想对付他可就难上加难了,且还替您招来一个大敌。”于平死活不松,“大局为重啊!东平府若有别的要事,您交给兄弟们去做就是!” 魏眠曦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承和十年,九王谋逆,趁着大安朝与北疆萨乌开战之机带兵围困兆京。 就是今年。 他被九王追入绝境,九死一生,若非俞眉远救他,他上辈子早就战死。 他怎么可能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一次。 这辈子,他自然早做打算。 对付九王的计划早已布置了三年,若然他此时离开,便极有可能功亏一篑。 可是……他要是不离开…… 阿远怎么办? 沉思良久之后,他终于缓缓坐到椅上,平静道:“于平,带一队人替我跑一趟东平府,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俞家四姑娘给我带回来。” “啊?”于平的惊讶变成了愕然。他不能理解魏眠曦费这么大功夫,甚至不惜亲自去东平,只是为了将一个女人带回来。 “东平府半个多月后,会有大灾。”魏眠曦捏紧眉心,另一手紧握成拳。 东平府,离枣溪只有四十多里路,上辈子枣溪地动,东平府也受了不小影响。 而最可怕的还不止是这场地动,而是紧随其后的洪灾。地动震塌的山石堵了枣溪河道引发水患,枣溪县与半个东平府都在地动后五日,一夜被淹。 整个枣溪县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东平府也毁了大半。 他记得他带军赶去时,枣溪县的浮尸顺着水漂下,一具接一具,数不胜数。水退之后,屋舍皆毁,满地的淤泥里都是僵硬的尸体,场面可谓惨不忍睹,就算他们在沙场之上见惯生死,在那样的天灾之下却也觉得可怕。 大水过后,接着便是疫情。满地的尸体来不及处理,被水泡后再经阳光一照腐烂溃败,引发了一场瘟疫。 封城三个月,枣溪县成了人间地狱。 进去的是人,出来的只有游魂。 无人生还。 …… 对于东平府的这场灾祸,俞眉远并不太清楚,她只知道会有地动发生于枣溪县。 俞章敏的脚就是在那次地动中伤的,也正因为他伤了脚,因此俞宗翰立时让人将他带离枣溪县回了兆京,而他则留下亲自救灾。 但更多的,她就不知道了。 枣溪地点偏僻,消息闭塞,再加地方官/员有意瞒报,这场灾难核清已是半年后的事,死伤数字太大,而大安朝与萨乌开战在即,这样的消息更是不能透出,因此这场可怕灾祸被轻描淡写盖去。 俞眉远虽是重生而归,却并不知道这趟远行自己要面临何种局面。 谁都不知道。 ☆、第60章 札记 兆京往西,多崇山峻岭,气候潮湿,不像兆京那样干燥。二月开始下雨,一路上都湿漉漉的,那水汪在心上,让人心情低沉。 这一段路难行且远,中间没有城镇歇脚,俞眉远只能闷在马车上。她倒也不计较,夜晚悄悄地运气行功修练《归海经》,白天里光线充足时便在裁小的纸上写写画画,将这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都细细描绘,以文字记录,又辅以墨画为存,编成札记。她的笔墨利落,所绘之画虽只是墨笔简勾,却形韵皆备,将每个地方的景致风貌都描摹而出;她的笔迹方圆兼备、古拙大气,竟有些沙场点兵的规整气势,再加上她以白话行文,读来毫无艰涩之意,只取各处逸闻趣事,仿如有人在娓娓道来似的,再辅以各地风貌墨画,竟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在外赶路远行,他们并没别的娱乐,短暂的歇息时间里俞章敏见她写写画画就有些好奇,便借了她的手稿用以打发时间,岂料一阅之下便丢不开手,日日追着她要新的札记。他这举动像会感染人般,大抵也是行路太过无趣之故,一行人竟渐渐开始传阅俞眉远的札记,便是俞宗翰的幕僚邵信已看了,也直赞这札记全然不似出自闺阁女子之手。 到了最后,这札记传到俞宗翰手中,他仔细翻阅后沉默良久,只长叹一声,并无他话。 对这些,俞眉远全然不管,她只做她想做的事。行川过水,看遍万华,再撰写游记,绘制各地风貌墨画,是她两世夙愿。上辈子她嫁进魏家十二年,日夜困于后宅,最想做的事就是离开,只是可惜她被毒侵肉蚀骨,失去了离开的力气。魏眠曦又不懂她,十二年夫妻,他从没了解过她,也不屑去了解。他以为她只是眷恋少年将军温柔英挺的少女,贪求将军府夫人这看似高贵的头衔,却不知这一切于她毫无意义。她爱他嫁他,只是慕他英雄气节,期待着未来有一日能与他携手并肩、风雨同行,而不是用余生走完一段画地为牢的爱情。 可他不懂。 不过如今再看,纵然他魏眠曦千般不好,倒有一样好处,她是因他而得。 初嫁魏府,魏眠曦待她极冷,那她只当自己脾气犟,不解温柔,所以惹得他不喜,因而她学着克制自己的脾气,也为他学了琴棋书画,倒养出了她除弓术以外新的喜好。 书与画。 她练了十二年的书画。 而这段过往,成就了如今的她。 她从不觉得自己的那些付出是痴傻的。 为了一个人努力变得更好,最起码在求而不得的时候她可以很坚定地告诉自己,他不爱她,不是因为她不够好,而是因为他魏眠曦眼睛瞎了。 她什么都可以丢,只有信仰与骄傲不能丢。 而她的信仰,就是她自己。 过去这样,现在亦如是。 …… 出了二月,雨暂歇,树梢已露出一点嫩翠。 整整一个半月的跋涉,俞眉远终于到了东平府。 东平府的知府柳源山亲自来迎接他们,又在东平最好的酒馆里备下上好席面预备为他们接风洗尘,岂料俞宗翰并不领情,只嘱咐了俞章敏送俞眉远回住的地方,他自己则去了府衙与柳源山商议此行的一些要务。 俞眉远的落脚之处在与东平府府衙一墙之隔的顺安馆。这顺安馆是东平府专门用以接待各处来官与贵宾的行馆,只是东平地穷,虽挂着行馆的名头,地方却不大,只不过是处普通的三进宅子,白墙灰瓦,是北边的古朴风格,与兆京的繁华并不相同。 宅子太小,马车只能停在门口。 青娆扶着俞眉远下了车后,便领着昙欢开始整理行李,那边俞章敏也领着小厮与护院往地上卸行李。 俞眉远在宅里走了几步,觉得有些奇怪,便问俞章敏。 “哥,他们怎么不卸行李?” 俞眉远很早就发现这一路行来,俞宗翰带的人虽都穿着俞府的家仆衣着,但很明显这里面真正为俞府家仆的只有不到五人,剩下的那些人不论从眼神表情还是行事作风来看,都与长年看宅护院的俞府家仆不同,平日里吃饭闲谈也都凑不到一块儿,而俞宗翰待他们的态度也与普通家仆不一样,很是客气尊重,尤其是邵信已。 她问的就是这些人。 如今这些人并没随俞宗翰去府衙,而是来了顺安馆。他们到了后也不往下卸行李,依旧让装行李的马车停在门口,他们则各自寻事,譬如往水囊里灌水,寻马草喂食马儿,打听哪里有干粮可买…… 看这模样,他们不像是要住下,倒像是还要赶路。 “我也不知道。父亲没有交代过。”俞章敏摇头。这还是他头一次跟俞宗翰出这么远的门,想来父亲也是存了磨砺的意思,只是他没有得到父亲的任何交代,心里也正有些惑然。 “大公子,四姑娘。”俞宗翰的幕僚邵信已本来正与人说话,见到俞眉远不断望来的目光,便含笑而来,朝两人作揖打了招呼。 俞章敏和俞眉远也忙回了礼。 “四姑娘,你们人手可够?需要我们兄弟搭把手吗?”邵信已笑道,他年纪不大,三十开外,蓄了把美髯,目光里总是闪着精明锐色。 “不劳烦先生了,这些事我们自己可以的。”俞章敏知道这是极得父亲信任的幕僚,身边这群人又神神秘秘,他便不想烦他们帮忙。 “公子不必客气……”邵信已正要再劝,那边忽然传来响雷般的声音。 “唉呀,你们说话文诌诌的,听得老子难受。你们带的人身无四两肉,这要卸到猴年马月去,里头还有两个小丫头!”说话这人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头发冲天扎起,面容凶悍,笑得却和善,他一边说着,一边摇着头看青娆与昙欢两人,“这不成啊,四姑娘,你们都是娇滴滴的姑娘家,这些粗活就交给我们好了。要不要帮忙,你说一声,钱老六我马上帮你。” 虽然一路上他们并没怎么接触,但他们看了俞眉远的札记,又有邵信已不断夸奖,再加上不管如何辛苦始终没人听到俞眉远抱怨半声,是以钱老六几人对俞眉远的印象不错。 毕竟还是个娇弱的小姑娘,能如此行事已属难得。 俞章敏还要推拒,那边俞眉远却提前开口了:“既如此,阿远多谢邵先生与钱大哥好意,劳烦几位给我两个丫头搭把手,过两日我请诸位吃酒。” 她说着本想曲膝行礼,想了想又改作抱拳一揖。 “这就对了,在外行走,哪来那么多客套,无非就是你帮我我帮你,四姑娘这脾气我喜欢。”钱老六一咧嘴,高呼了声,“兄弟们,来搭把手。” 几个正坐在院子里的人听了这声音就涌了过来,爽快地凑到马车旁边,替青娆和昙欢往下卸东西。青娆给吓了一跳,忙退到旁边,倒是昙欢不慌不忙地站着,指挥起这些人干活。 俞眉远看得笑起。 这些人手脚有力,动作迅速,没多久就将行李全从马车上卸下。 “四姑娘,要搬到哪间房?”钱老六一个人抱着个大箱子,冲她吼道。 竟是还打算替她将东西搬进屋里。 俞章敏闻言忙拉俞眉远的手,想阻止她。 俞眉远却笑回:“最里面的西厢房正屋,劳烦钱大哥了。” “不客气。走了,兄弟们。”钱老六便领在前头,迈步而去。 俞章敏却皱了眉头:“阿远,你是个姑娘家,那是你的房间,怎好让男人进去?这要是传了出去,于你闺名有损。” “大哥,我知道你为我好。但这里不是俞府,没有那么规矩束缚着。出来行走,何必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再说了,这一路上我们不都同行同吃,若没有钱大哥几人护我们安全,我们怎能平安到东平。”俞眉远一掌轻拍上俞章敏的胸口,末了又加了句,“我记得你以前最羡慕能行走江湖的,还想做个少年侠士,如今大了怎么反倒迂腐起来。江湖儿女,哪里在意这些。” 俞章敏被她说得又是气又是笑,只好无奈道:“就你最记得小时候的事!心思不放在正经东西上,倒对这些下了功夫!” 虽有蕙夫人与俞眉安这两个棒槌在,但俞章敏待俞眉远仍旧是好的,这大抵是因为他一直长在外院,不怎么往后宅去的缘故。俞宗翰对俞章敏的教养倒是下了一番功夫,教得他心正志高。 “哈哈,四姑娘倒真是个女中豪杰,有机会邵某定要喝姑娘请的这杯酒。”邵信已“哈哈”大笑起来。 “先生过奖了。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晚饭还没吃吧,我让人收拾几道菜出来。先生那日讲的悬壁石棺的故事,可还没讲完呢!”俞眉远道。 邵信已这人喝了酒就爱讲故事,都是些古古怪怪的野闻,俞眉远躲在马车上听了许多,十分喜欢。 “呵呵,今天可不成。邵某马上要随大人出发了。这酒记在账上了!”邵信已摇摇头,有些惋惜。 “不是已经到东平了?”俞章敏惊道。 “父亲还要去哪里?”俞眉远也跟着道。 邵信已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俞眉远,这小丫头兜了这么大圈子,为的就是想问这个吧。 “枣溪。”他干脆道,“去那里视察水利。” “那也不用这么赶吧,天都黑了。”俞眉远仍觉奇怪。 枣溪?地动发生的地方?那俞章敏也要跟去? “前面耽误了不少时间,大人要我们加快速度了。”邵信已看了她一眼,仍是笑的。 俞眉远心念一转,随即明白。上辈子没有她的存在,他们到东平只需要一个月时间,如今因为多了她,行程被拖慢了不少,多花了半个月时间,因此才要加快速度。 “是阿远拖累了大家。” “不,四姑娘是我们的福将……”邵信已眼神微沉,意有所指。 “信已!”俞宗翰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邵信已的话,“叫他们准备一下,我们即刻启程。” 邵信已不再多说,只是轻轻一揖,路过俞眉远身边时,很小声地说了句:“枣溪,鸡鸣山。” 俞眉远满心疑惑,不解何意。 …… 俞宗翰在到达东平府的当晚就带着他的人走了。 他没有多交代什么,只命俞章敏留在东平府陪着俞眉远,又留了两个人在这里保护他们。 用过晚饭,青娆替她备了热水,俞眉远终于可好好泡个澡洗尽一身尘埃。 水雾氤氲,满室温暖。 俞眉远沉在水里,只露个头在水面上,怔怔地看着前面。 她心里满是疑问,上辈子俞章敏不是也去了枣溪,怎么这辈子竟留在东平了?莫非是因为她的缘故? 不过这样也好,她正琢磨着要如何让俞章敏留下来,以免去他断腿之命,如今省事了。 但枣溪地动的事仍旧像块巨石沉沉压下。一路上她都不敢去想,现在却已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 天灾无法避免,她又说不得,因为她根本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了,而即使她记得,说出去却也没人会信。 可不说……枣溪县与东平府势必面临一场大灾。 难道什么都不做? 等着灾难降临? 如此想着,她觉得心绪纷杂,一阵气烦,小腹忽然浮起种沉闷的剐痛。 熟悉又陌生。 水里浮起一丝嫣红。 她愣了愣,像针扎一般猛地站起。 癸水……终至。 孩童时代,彻底告别。 …… 霍铮把东西整完回到屋里看她时,就只看到缩在榻上的俞眉远。 她双颊通红,满脸懵然,抱着被子缩得像只猫。 青娆不在屋里,也不知去做什么了。 他有些担心,便隔得远远唤了她一声。 俞眉远回魂看他,目光像要滴下水来,娇羞又妩媚,看得霍铮微怔。 这是怎么了? “你不舒服吗?”他直觉她不对劲,便小心问道。 “癸水来了。”俞眉远蚊子般说道。 霍铮没听清,便有些急。这小祸害平常都是副霸王模样,从来没露出过这今天这样……这样女人的表情,他不知她出了何事。 他又问了一句。 俞眉远不高兴地扬声:“癸水!来了!” 她以为他懂。 霍铮僵了僵,心情忽然复杂起来。 她长大了,再也不是一个孩子。 虽然知道她即将及笄,但都不如这一句话来得直接。 而,癸水来了会怎样?他要做些什么? 没经验,他不懂。 “要喝热水吗?”半晌,他只憋出一句话来。 “……”俞眉远幽幽看他。 ☆、第61章 征兆 在东平府的第一夜,俞眉远睡得并不好。东平潮冷,房间里没有地暖,也没生炭火,她盖了两床厚被,身上被压得实沉,闷得不行。数日奔波的疲倦似乎叫身体上突然的变化都引了出来,她身体涩涩作疼,腹中又沉又闷,折腾得她怎么也睡不着,只能木木地躺着,也不敢怎么翻转。 这一宿躺得她全身发酸。 清晨她被宅外传来的叫卖声吵醒。 顺安行馆太小,又临街而建,不比俞府深宅大院幽僻安静,只是这里声音虽多,却又是另一种生龙活虎的喧哗。 屋中无人,青娆似乎去给她准备早饭了。这趟出来带的人很少,她自然不可能再像从前在俞府时那样时时刻刻有人贴身照顾着。她不在乎,起了身便掀被下床去桌前倒水。 “你在干什么?”低喝声在隔断处响起。 “喝水啊。”俞眉远思绪有点混沌,被昙欢喝问得乖乖回答。 霍铮手上捧着托盘从外头大跨步进来,站到她身边,从头到脚打量她。她身上是套桃红的寝衣,脚上套着薄袜踩在地上。地板冰凉,她踮着脚站着,正怔怔拿着茶壶。 这模样看得他直皱眉。 “上床去。”他将托盘搁到桌上,一边命令着,一边从她手里夺过茶壶。 茶水冰冷,她竟想直接喝? “哦。”俞眉远老实应了声,转身回床上,才走了两步,忽然回神。 不对啊!她才是主子吧? 怎么这丫头和她说话的态度像反过来似的,一大早见到她连声招呼也不打,像吃了火药。 “昙欢……”俞眉远转头看她,不期然间被他身影笼住。 霍铮已行至她身前,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坐到床上。他不多话,扯过被子把她包起,又将她的脚抬到床上塞进被里,才算完事。 俞眉远一脸懵。 这丫头吃错药了? 还没等她开口,她手里已被塞进了个暖乎乎的手炉,淡淡的香气从炉里散出,闻着有些药草味道。 他要干嘛? 俞眉远拿眼神问霍铮。 霍铮这才从托盘上取来用热水温着的小盅,里头是黑乎乎的汤液,发出甜暖又辛辣的香味。 黑糖煮姜? 她异常惊讶。黑糖可不好找,昙欢从哪里给她寻来的? “把它喝了。”霍铮已经坐到床沿,将小盅递到她面前。 俞眉远总算明白他这一早上的古怪举动是因何而起了,因为她的初癸。 这丫头…… 她将手炉搁到腿上,接过小盅,用瓷勺舀了一口喂进嘴里,醇厚的甜味带着姜的辛辣,直冲心肺,暖得人眼眸酸涩。 “你现在非常时期,要多注意保暖,不能着凉。不许光脚踩到地上,不许吃寒凉食物,不许碰冷水,记住了没?”霍铮觉得自己很罗嗦,但他若不说,便不会有人与她说这番话。 从孩子长成女人,她身边连个能教导她的长辈都没有,他想……她应该是慌乱无措的吧。 叫人心疼的成长。 他虽是男人,可他想叮嘱她,教会她这些,让她可以妥善照顾好自己。 俞眉远沉默地看他。他说的这番话,她怎会不知? 正因为知道,她才更觉弥足珍贵。 她自幼失恃,身边没有长辈,周素馨虽事事妥帖,但到底自视下人身份,不会这样和她说话。 这样的叮咛和细致,让她觉得自己是被人珍而重之的宝石,贴心而放。 不再是那个无人宠爱,只剩下孤勇的孩子。 “趁热喝。”霍铮催了一句,又起身在房里找起她的衣服,“一会出门多穿点,手炉带着。别受寒了,女孩子要是着了寒气,可是一辈子的事,回头可要落下很多病根。” 俞眉远喝了两口汤,见他几乎把她最厚实的衣服都搬了出来,终于无奈开口:“就算是怕寒,你也不用搬雪天的衣裳出来。” 大毛斗篷、暖手筒、里外发烧的袄子……全是大雪天的衣着。 霍铮还没说话,外头就传来笑声。青娆拎着壶热水进来。 “噗。姑娘你不知道,我清晨去给你准备饭食时,就看到昙欢逮着这里的一个老妈妈问东问西的,把人问得都烦的。”青娆说着进来,将水冲入盆中,准备服侍俞眉远洗漱,“那老妈妈同他说,女人小日子经了寒就会落下病根,很难根治,一辈子就要泡在药里,日后嫁人也难受孕……把他唬得当下就变了脸,嘻嘻。老妈妈还说,得给姑娘煮点黑糖姜水。所以他一大早就跑去药坊了,为了这点黑糖,估计他把月钱都用光了吧。” 难怪他一大早就这不许那不许的,原来其中还有这番缘由。 俞眉远捂了嘴笑出声来。 霍铮不自在地转头,其实也没青娆说得那样夸张,对他来说最困难的就是厚着脸皮去向老妇人请教这些事,他总觉得不好意思罢了。 “哈哈哈,昙欢……昙欢……” 俞眉远笑声如铃,到了后面却变了声调。霍铮听着奇怪便望了过去,才发现她笑到流泪。 那笑,掩去了哭泣。 青娆恰递上温热的棉巾,她很快覆到脸上,用力压眼,直至平息。 稍顷,她取下棉巾,面容如常,只余浅笑,轻道:“昙欢,谢谢。” 霍铮那心,便被她浇融。 …… 关于癸水,俞眉远也不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其实她早已适应下来,只是霍铮当她是个不解世事的姑娘,因此弄得格外慎重。 用了早饭,她无事可做,便裹了厚实的衣服出门。霍铮本要她再把斗篷给披上,见她额前已出了些薄汗,又想她练了《归海经》,身体不像寻常女子那么弱,因此也就作罢。 俞眉远真是觉得,自己这个丫头根本就不像一个普通下人,真是奇怪的人,不过她喜欢这样的昙欢。 出了宅,俞章敏早已在门外等她。他答应了她今天带她在城中走走。 行馆外就是东平府最热闹的一条街,街上铺子已经开张,摊贩也已推车上街,叫卖声传得老远,很是随意,与兆京的严谨大不一样。 兆京是大安朝的京都,繁华昌盛,街道宽敞,到处都是红柱雕梁。东平府却是西边靠山的城镇,这里多是青石小路,屋舍都是白漆青瓦,像是幅水墨长卷。这里的姑娘生得水灵,与京城总要涂抹精致的少女不一样,宛如早春梢头的一笔绿意,俏生生的让人心生欢喜。她们没有那么多规矩,帮衬着家人忙里忙外,见了人总有羞涩又欢快的笑。 俞眉远忽有些羡慕。 “大哥,你以前不是常想着要离开京城,去闯荡江湖,做一番功业,如今怎么不想了呢?”她和俞章敏并肩而行,一边逛着一边闲谈。 想起幼时俞章敏总偷偷看外边的杂书,知道她也喜欢后便悄悄地递进来给她看,不止看,两人还常一块私下谈起这些,聊得有来有去。这么多年若说有谁最了解她,那定然是俞章敏。只是随着年岁渐大,他们到底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促膝长谈,再加上后宅复杂,两人不是一母所生,终究是淡了去。 如今这番远行历练,倒叫彼此想起了过去。 “想啊,怎么不想。”俞章敏笑了,其实他一直都挺喜欢这个妹妹。 “那你怎么不走出去?”俞眉远仰头问他。 俞章敏停在了一个糖葫芦的小摊前,给俞眉远要了串洒了芝麻的糖葫芦。 “我走了,家里怎么办?父亲年岁渐大,我是家中长子,日后是要挑起梁柱的人,任性不得。”俞章敏轻叹道,那叹息里是一个男人的担当。 “可你不觉得遗憾吗?”他说的理,俞眉远也懂,只是她恰恰就是他口中所说的那种——任性的人。 “人生在世,谁能不遗憾?我若不担起这个家,日后你和其他姐妹出嫁了,在夫家受了委屈,谁给你们撑腰?”俞章敏仍是轻笑,似在笑她的天真。 俞眉远心有所触,便想起上辈子来。上辈子他断腿难续,被未婚妻家退了婚事,谁料那姑娘是个性烈的,竟因无法嫁他而一头撞死,他从此便一蹶不振,酗酒成性。 她嫁魏眠曦那一日,俞章敏喝得酩酊大醉,只和她说了一句话,他说:“哥哥没用,做不了给你撑腰的大舅子,你要自己珍重。” 后来俞宗翰对他极为失望,府里便传这偌大家业要传于俞章华,蕙夫人因此而妒恨交加,她见自己的儿子毁了,便想了毒计把俞章华也给毁了。俞府从此人丁凋零,到俞眉远死的时候,已现衰败,最后如何,她就不知道了。 若是他能好好的继承家业,也许她在魏家最难熬的时候,最少还能换来一声“有哥哥给你撑着”这样的暖话吧,不至叫她觉得整个人生都像泡在冰水里面。 谁知道呢? 都是未知的想像。 俞眉远舔了口糖葫芒,舌尖甜滋滋的,她眉开眼笑。 “啊——”街巷之上忽然有人尖叫起来。 “小心。”俞章敏很快将她往后拉去。 后面跟着的昙欢和青娆也即刻跑了上来。 干净的街巷上,忽有成群黑鼠从角落里窜出,四处乱跑,惊得路人到处躲避。 俞眉远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老鼠,密密麻麻的叫人背脊爬满凉意。 几只老鼠甚至爬到人的脚背上,引得整条街上慌乱一片。 霍铮踢开两只窜来的老鼠,把俞眉远紧紧拉在旁边。 还没等这波异/动过去,街旁一家豆腐坊里拉磨的老骡忽然嘶叫起来。 “这骡疯了!疯了!”磨坊主人咒骂连连。 这叫声仿佛带着传染性,一瞬间整个街上的猫狗鸟都凄厉叫起,树间飞鸟惊巢而起,压天飞去。 人心惶惶。 俞眉远的心像压了座山,忽然沉得喘不过气来。 “最近这是怎么了?”路边露天的面摊上,两个食客被吓得蹲到长凳上,其中一人满脸惊惶地开口,“前两天城东几户人家的井水齐齐发浑,打上来的水都没办法喝,不止如此,这么冷的天,那水居然是温的!” “这么奇怪?天降异象,事出有妖啊!”旁边的人附和道。 “可不是嘛,最近这段时间,各家各户养的猪牛马羊到了夜里老是闹腾个不停,吵得人睡不着觉。都说兽有灵性,大概咱们这是要出什么大事不成?”那人又道。 “你们两快别说了!”面摊的老板忙上来阻止这两人的对话,“昨天皂夹口那个破落玄清观的疯道人跑上街大喊‘天生异象,地动将至’,没多久就让官府的人给抓了,治了散播谣言的罪,就从我这摊子面前拖了过去,现在还关在牢里。你们可小心些,要说这些别外说去,别回头害得我生意做不下去。” “地动?”俞章敏眉头微蹙。 俞眉远猛地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袖:“大哥,地动将至,我们要不要……要不要通知知府?” 俞章敏想想笑了:“阿远莫慌。这些事多半巧合,每年各地都有些反常异象,可因地动而起的少之又少。你别害怕,有哥哥在,不会有事的。这些谣言,不听也罢。若是引起民众恐慌,反是大罪。” “可是哥哥,这……”俞眉远想劝,却不知要说什么,只能捏紧了手中糖葫芦。 她只知会有地动,却不知时间,也无法拿出有力证据来。 正急着,巷口处传来马蹄疾奔之声。 俞家兄妹皆转头望去,来的竟是队兵将,约有十数人之多。 当前一人身着元青的玄铠,盔上一簇红缨高高扬起。 正是魏眠曦的副将于平。 马不停蹄地赶了近一个月,他们终于赶到这里。 “吁——”于平认出俞眉远,在她身前勒马止步。 “四姑娘。”他摘下红缨盔,从马上跳下,朝她抱拳行礼。 “你是?”俞眉远其实认得他,只是这辈子他们可没见过面。 “在下是魏将军的副将于平。此番前来是奉将军之命,带姑娘回京。”于平直接开口,没有迂回。 此语一出,别说俞眉远,就是俞章敏与霍铮都不由奇怪。 “接我回去?我随父亲远游,与你们将军什么关系?”俞眉远挑了眉。 她大概明白魏眠曦为何派人来接她回去了,他也是重生而回,知道这场天灾,怕她死在这里。 “将军交代的,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接姑娘回京。”于平面无表情,十分强硬。 “荒谬!”俞章敏厉喝一声,“阿远是我俞家姑娘,既无犯事,又与魏将军毫无关系,凭什么要随你们回京?” 从上元灯节那日起,俞章敏就对魏眠曦心生不喜了。 于平还要说话,却被俞眉远打断。 “于副将,既是你家将军交代的事,那总有个缘由。你总要告诉我,我才能决定要不要同你们回京。”她并没动怒,只是淡道。 “将军说了,东平不日将有天灾。为了姑娘安全着想,他命在下带人一定要将姑娘平安带离东平。若是姑娘不信,执意不从,就别怪我等先礼后兵。”于平语气仍旧冷硬,他并不打算和他们说太多。 魏眠曦给的理由这么牵强,别说俞家的人,就是他自己心里不相信。 反正他只要把人给安全带回去就行了,别的他可不管。 正想着,于平忽听到俞眉远脆生生的声音。 “不,我相信你!” “什么?”这次轮到于平惊讶。 这种鬼扯的理由她都相信? “阿远?”俞章敏也拉了她一把。 “魏将军说的天灾可是地动?正好,刚才我在路上也听到传言了,只不过东平府的知府并不相信此事。你们来得恰好,随我一同去见知府吧,想必知府会听你们之言。几位是我大安朝赤胆忠心的魏家将军,保家卫民乃是你们的职责所在,这其中应该也包括了救民众于水火灾劫。你说是吗?于副将军!”俞眉远笑了。 她正愁……没人可以帮手。 魏眠曦倒好,自己把人送上门了。 ☆、第62章 将至 还差两天才及笄的小姑娘,笑得狡黠。白墙黑瓦与笔直的青石板街的简单背景,让她像是画卷上的人。 大概于平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却正中俞眉远下怀。 他这话无异于自打嘴巴。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他如何去说服东平知府?然而话又是他自己说的,若是不去,别说俞眉远不会和他回京,这众目睽睽之下反倒损了魏家军的赫赫威名。 真是让人头疼的小姑娘。 “在下只领受了接姑娘回京的军令,别的事,请恕在下无能为力!”于平再次抱拳,态度仍是强硬。 “军令?我都不知道我竟然能让魏将军下军令?”俞眉远笑笑,“你既说是想保我平安,那我便不曾犯事,我有权选择不和你回京。” “若姑娘执意不回,就休怪在下无礼了。等到将军面前,于某再向姑娘请罪。”于平先礼后兵,不想再浪费时间。 “于副将若要强行带我回京,就先同我哥哥商量,我俞家的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就算你赢过他们,将我带走,这光天化日之天强掳民女的名头,魏家军的脸面……可耗得起?改日我父亲回京定会在皇上面前参上一本,就算你们魏家军功勋再大,这事也揭不过去,俞魏两家的交情也算是完了;再一说,若他日这东平真的天摇地动天灾降临,而你们明知有天灾却无所作为,放任一方黎民饱受天灾之苦,生灵涂炭,你们良心可安?你也是个军人,当知你手中□□朝外,保的是我大安朝乐土安康,护的是百姓,如今明知有难却不管,反而来针对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你……”于平被她说得无言。 就像她所言,若真要强行带走她,俞府的人必不会妥协。他刚到时就已经注意到了,俞家兄妹的身边除了普通护院外,暗中还伏着几个人,都是好手中的好手,要是打起来,虽然他有必胜的把握,但引起的动静肯定小不了。再加上他们来的时候阵仗太大,四周的百姓虽不敢太靠近,却也注意过来,再加上俞眉远扬声而语,字字清晰,周围的人早就听得清清楚。 真要动手,一个强掳民女的罪名是怎么都躲不过去了,还要搭上俞魏两家的交情,官场之上行错半步都是深渊,何况是给魏家立了这么大的敌人。 这事他大意了,以为只是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子,吓一吓哄一哄就能带走,没想到竟难缠至此,倒把他逼上刀锋。 “好,既然如此,在下就陪姑娘去一趟府衙,至于能否劝动知府大人,在下就不敢保证,只能勉力一试。”于平妥协。 “多谢于副将。”俞眉远向他行礼致谢。 “阿远,你怎么就如此肯定?就算劝动知府大人,可若是地动未至,岂不是徒惹笑话?还担个散播谣言的罪名?”俞章敏拉住了她,皱了眉头小声问她。 这事非同小可,如今俞宗翰又不在,没人能替他们说话。 “大哥,怕什么?反正有魏将军给我们垫底呢,话是他们说的,可不是我们说的。”俞眉远附耳过去,偷笑,“这些日子我总心神不宁,昨夜梦到天摇地动,今天又见到这些异象,不做些什么我于心难安。一会去了府衙,还望大哥能劝劝知府大人,再有就是那个疯道人,他既有先知,不妨也请出来问一问。” “你不是能说,何必要我去劝?”俞章敏瞪了她一眼,与她并行前往府衙。 “哥是俞家的大公子,说话才有人信,我嘛……一介女流,知府不会听我的。”俞眉远眨眨眼皮,双手挽住了他的手臂。 “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姑娘家?刚才那种情形,也就你敢那么对魏家军那么说话了!”想想刚才的情形,俞章敏都替她捍了把汗。 俞眉远吐吐舌,笑嘻嘻地不说话了。 …… 傍晚,天寒却无风,天边的云聚成奇特的形状,霞光从云边渲染开,光芒最胜的地方,直指枣溪方向。 俞章敏、于平和东平府的知府柳源山在府衙里商谈了一天,出来时面色均已沉冷。 事态确实比他们想像得都要严重,只是为了避免民众恐慌,柳源山把各县上报的异象都压了下去。 “不过昨日,柳大人也已将近期发现的异象都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往山西巡府那里了,如今正等他示下。阿远,要不你还是先行回京!”俞章敏对候在官衙花厅里的俞眉远道。 “俞公子所言及是。四姑娘,你还是同我回京吧。”于平从后面上来,面色也异常沉冷。 “我不回去。”俞眉远断然拒绝,“不止我不回去,于副将你也不能回。若然此地真有大灾,将军你不能袖手旁观,若然此地没有大灾,那么阿远生命无碍,你也不会受魏将军责罚。你说对吗?” 于平沉默。 军人天命使然,他的确放不下这里。 俞家四姑娘肯定也是料到这一点,才逼他前来见知府。 这是身为一个军人的血性。 这个小姑娘,当真不容小觑。若魏将军真是对她动情,那么由她做这个将军夫人,于平他服气! 堂堂魏家军的主母,自然不能是寻常的闺阁女子。 “给你五天时间,五天后,不管怎样我都带你回京。”于平抱拳,“我就驻在城外半风坡,如果姑娘有事,可遣人过来。这几天,还望姑娘保重。” 俞眉远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问:“于副将带了多少人马?” “不多,三十来人。”于平回道。 俞眉远失笑,魏眠曦竟然派了三十多人来找她? 他到底想在她这里找什么? “据我所知,魏家军有一批人马在离这里不远的赤潼关驻守,如果此间大灾,于副将可有办法调请他们前来救灾?”她又问。 上辈子的这时候,魏眠曦人应该就在赤潼关,所以大灾降临时,魏军是最早赶到此的一支军队,这辈子不知为何他留在了京里。 他重生而回,明知这事迟早要发生,难道不想再救了? 若是这样,这个男人…… 俞眉远觉得心里发寒。 于平被问得一愣,她想的事情听起来好遥远,却又合乎情理。 “要调拔兵马需要将军令旗,我没有这个权力。”于平摇头。 魏家军是私兵,名义上属于朝廷,实际却只认一个人——魏眠曦。 “我知道了,多谢将军。”俞眉远多不纠缠这问题。 于平匆匆告辞,俞家兄妹也心事重重回了行馆。 …… 回了行馆,霍铮寻了借口离了俞眉远出来。 几个转弯,他进了顺安馆附近的一条小巷里,看到墙角留的记号后便一纵身,跃上墙头,疾掠到了另一处小宅。 左尚棠正躺在天井的躺椅上喝酒,冷不丁被落到椅旁的霍铮吓得弹起。 一晃眼,他以为来了个女罗汉。 “殿下,不带你这么吓人的!大门在那儿!你能不要这么进来吗?” “没时间跟你说笑。小左,你拿云谷的折剑令跑一趟兴渠孟广义孟老爷子府上,就说我交代的,让他准备粮、被、帐篷、炭、水、常用伤药等物候着。”霍铮很快交代着。 兴渠离东平府很近,官道修得齐整,如果东平府真的地动,从那里运送物资过来是最快捷的。孟广义是兴渠的富户,又是江湖中顶顶有名的大义之人,也出自云谷,让他帮忙最为妥当。 “殿下,出了什么事?”听他说得慎重,左尚棠也将脸色一凝。 “我不敢确定,东平府可能有大地动,这些东西先备下,以防不时之需。”霍铮亦无法确定此事,但观近日东平异象,再加上魏眠曦的话与俞眉远的态度,他心里半信半疑。 东平府及其辖下有数十万的百姓,若是遇到大地动,后果不堪设想。 不管这场地动会不会发生,他都要防患于未燃。若是没有地动,损失的最多只是银两,若一旦天灾降临,救的可都是性命。 孰轻孰重,霍铮心里自然分明。 “地动?这些事不是应该由官府出面?为何不找山西省巡抚?”左尚棠大惊过后疑道。 东平府隶属山西省,要找也是找山西巡抚。 “官府办事层层上报,本就浪费时间,再加上此事是真是假尚无定论,且莫说他们信不信,就是信了,等他们商定对策,恐怕东平府早已生灵涂炭。”霍铮还裹着“昙欢”的“皮”,只有一双眼眸,明亮如星。 左尚棠点点头,霍铮之言有理。 “不过……”霍铮却将语锋一转,“以防万一,你找完孟老爷子后,也拐趟山西省府将此事报给巡抚吴元定,就以我的皇子之名。吴元定是我大哥的人,几分薄面还是会给我的。快去吧!” 霍铮的亲兄长,乃是当朝太子,元后崔元梅所出的皇长子霍汶。 “是。殿下,那你自己可要保重。”左尚棠曲膝领命。 语罢,他马上动身,未行两步,又被霍铮叫住。 “等等。”霍铮咳了两声,“把你这里的黑糖都给我。” “……”左尚棠看他的目光顿时没了先前的尊敬。 …… 兆京,将军府。 于平离府的第十日。 “唔——”闷哼声响起。 “忍着点。”魏眠曦低喝一声,手上用力。 “扑”的细响,他拔起一支利箭,箭尖处带出一片血水。 “啊。”隐忍的哼声响过,坐在他对面矮榻上的人将手攥得死紧。 玄色夜行衣,玲珑身形,银亮面具,这人赫然便是隐藏在俞家的月鬼。 “好了。”魏眠曦替她去了箭,又给她上好药,仔细将她肩头伤口裹好。 “多谢。”那人将衣襟拉上,遮去圆润肩头,整好衣裳。 烛光微晃,她脸上的银亮面具折射出无数光点,模糊了她的目光。 “不必言谢。你我二人合作,你若出了事,我也麻烦。”魏眠曦洗净手上血污,拿洁白的棉巾将双手仔细擦干站起。 “只是因为这样?”她按按肩头,声音里有丝嘲弄。 “不然还有什么?”魏眠曦反问她。 “你喜欢俞眉远?”她继续问着。 魏眠曦将手里棉巾扔回盆中,水花四溅。 他眼中闪过嗜血恨意,如刀刃毫无遮挡地冲向月鬼,她猛得一怔,心里浮起寒意,不明白他的恨意从何而来。 “永远别向她动手,一次也不要,否则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你和你主子。” 上辈子,他为了替俞眉远解毒,与月鬼作了交易,岂料他完成了对方要求的事,可她却给了他一颗假的解药。他不止没救回俞眉远,反而加速她的死亡。 慈悲骨根本就没有解药! 她给的药是催毒之物。 若非这一生月鬼于他还有大用,早在见到她的第一面,他就将她杀了。 “哼!”月鬼冷哼一声,将目光转开。 魏眠曦收了恨,平静道:“九王狡诈,身边又有你们月尊教星神使辅佐,对你们的事也了如指掌,如今布下陷井正是为了擒你,这段时间你藏紧点,别再冒然出现。” 月尊教以月为尊,奉星为神,在教主之下还有两位长老,一唤月尊者,一为星神使,为月尊教身份仅次于教主的两个人。从很早以前开始,整个月尊教便已这两位长老为头分成两派,由教主从中制衡。只是数年前与大安朝的一场大战,导致月尊教教主伤重,近年已油尽灯枯,新教主未立,两位长老为了权力开始数年的争斗,导致月尊教分化严重。 由星神使为首的一派依附了当朝九王,卷进大安朝的王位之争;而以月尊者为首的一派则致力于寻找月尊圣物、皇陵地图与秘笈《归海经》的下落。 潜在俞家的月鬼便属于月尊者这一支。 如今两派势如水火,不死无休。星神使要辅佐九王谋逆,潜藏在京中的月尊一支自然也是要极早铲除的眼中钉。 “你不好奇我是谁?”月鬼忽换了语气。 “好奇。”魏眠曦转身走近她,手沿着她的面具缓缓抚下,最后捏住了她面具的下巴。 “按我教教义,看到月鬼真面的人,一种是死人,一种是加入月尊教并娶我,将军你想做哪一种?”她微仰脸,目光勾魂夺魄。 魏眠曦手却忽然然一沉,毫无怜惜地掐紧她的颈。 “这两种我都没兴趣!把你的勾魂媚术收了,滚回去藏好!有事我会再找你。替我传话给你主了,月尊一支如今式微,不想死得太惨,就乖乖按我说的与我合作。” 他松手,将她往后一推。 月鬼倒在榻上,背上冷汗涔涔。 “你想要我们与你合作什么?” “现在不是时候告诉你们,等着就是。”魏眠曦冷道。 月鬼见他又从架上扯下棉巾拭手,似乎极其厌弃对她的触碰,眼中浮出恨光。 “将军救我一次,我也送将军一个礼物吧。有人让我们杀俞章敏,我们已经派人跟去东平,你的俞眉远若是跟他在一块儿,刀剑无眼……要是不小心伤到她,将军可千万别怪……” 她话没说完,便有一道凌厉气劲袭来,她仓促闪避,那气劲从她喉间刮过,在她脖子侧面留下了一道黑青瘀痕。 再抬头时,魏眠曦已经离开房间。 …… “陈永,对付九王的局已经布置妥当,接下去的事交给你负责。”魏眠曦站在门前抚着追电的长鬃,沉声嘱咐陈永。 追电打了个响鼻,前蹄一蹬,似要奔去。 “将军,紧要关头你要去哪里?”陈永惊。 “东平。” “东平?不是已经派于平过去了?”陈永抓住马缰,想要阻止他。 魏眠曦沉默起来。 做这个决定不仅仅是因为昨晚月鬼的话,事实上就算没有月尊教的人过去,他也一直不放心。 以俞眉远脾气,会乖乖跟于平回来才奇怪。 这趟东平,他不亲自去一趟,寝食难安。 “放手!”魏眠曦从陈永手中夺回马缰,翻身上马,“计划已经十分周全,你们只要依计行事,不会有问题。叱——” 他厉喝一声,夹了马肚子,追电嘶鸣着朝前展蹄,绝尘而去。 …… 东平府,顺安行馆。 “姑娘,大公子,寿面来了。”青娆轻笑着挑帘而入。 六和楼是行馆的一处两层小楼,用以宴饮观景。今日是俞眉安的十五岁生辰,俞章敏作主叫东平府最大的酒楼送了桌席面过来,他替她贺寿。 二月末,天还冷凉,月色也清减,兄妹两人围着一大桌菜对坐,有些冷清。 俞眉远不在乎,没有家里那起呱噪的人,她更开心。看了眼空空的桌子,她朝俞章敏笑道:“哥哥,这桌子空荡荡的,不如让我两个丫头与哥哥的长随一道坐下陪我过这生辰吧。” 青娆正从身后昙欢捧的托盘上端起暖乎乎的寿面放到俞眉远桌前,闻言忙道:“姑娘,这怎么好,你和公子是主,我们是仆。主仆岂能同桌。” “正是正是。”俞章敏的长随忙也道。 “两个人吃饭多没意思,都已经在外头了,还在乎什么规矩,烦不烦人。”俞眉远皱皱鼻,又朝俞章敏道,“哥,行不行,你说了算!” “这趟出来,出格的事你也做了许多,还问什么?都坐吧。”俞章敏无奈地点点桌,同意了。 他有些歉疚,姑娘家十五及笄,就是大人了,若在家里,这生辰过得必热热闹闹,可如今他们在外头,阿远这生辰也只能马马虎虎过了。如此一想,他也不忍拂了她的兴致。 俞眉远笑开眼,一手一个,拉了青娆和昙欢坐到自己身边。 “别拘束了,咱们在屋里也不是没有同桌吃过,如今不就添了哥哥。” 俞章敏见她眉眼间依稀还是一团孩子气,不禁笑了,可转念又想到这两天为了地动之事劳心劳力的她,便又不觉得她是个孩子。 没有哪家十五的姑娘像她这般沉敛,心思缜密,行事妥贴,胆子又肥,竟暗中建议他向知府进言,将散播地动谣言的疯道人放了。她私下与那道人一番长谈后,从他那里知道了避震要点,便编成歌谣传开去。不止如此,她又悄悄地逛遍了大半个东平府,回来将哪处平地可作避震之处一一告诉他这哥哥,又自己命人备了吃食药品只放在空处,以防不测。 地动时间不能确定,知府未得上峰指示,坚决不同意疏散民众,也不让任何人散出地动之言,就算是俞家的面子,他也不卖。除非俞宗翰亲临,可派出去找他的人两天前就出发了,到现在都没有回话,也不知他那里情况如何。 俞眉远和俞章敏都没办法,再加上这两日东平府又安然无事,人心又日趋平静。地动一说,仿佛真成了个笑话。 他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倒是苦了俞眉远连日来的奔波,到了生辰这日才有空坐下来吃顿安整的饭。 俞眉远挑了一筷子寿面送入口中,一不注意被烫得“哇哇”直叫。 霍铮忙递了杯冷酒过去,她接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倒入口中。 清冷月色下,她张着嘴皱着脸的模样,仍是满满的孩子气,看得霍铮心里水一般温柔。 “姑娘,给你。”青娆从袖里摸了个小锦盒出来塞入她手中,“贺你芳辰的寿礼,不是贵重东西,你别嫌弃。” “我怎会嫌弃!”俞眉远笑咪咪开了锦盒,里面是放了个荷包,上头绣着繁复精致的图案,不是花不是鸟兽,却是幅微缩的墨山远影,下头垂着长长的梅花络子,十分别致。 她当下就挂到腰间。 俞章敏也往她面前推了个檀木盒。 “哥哥也有寿礼给我?”俞眉远没客气,笑着取过。 俞章敏送她的是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及笄之日怎可没有绾发之簪。 俞眉远谢过收下。 “四……四姑娘,我没备礼,我自罚三杯。”俞章敏的长随没料到会坐到席上,见众人都送了礼,他不好意思,只能陪罪。 “好,就罚你三杯。”俞眉远咧唇大笑。 霍铮沉默着,他给她的礼物一早就送了,如今身边没有别的东西。 “你也没备礼吧,那也喝三杯,姑娘我就饶过你。”俞眉远推推他肩头,劝酒道。 倒不是讨要礼物,只是好玩。 “谁说我没备礼。”霍铮沉了声音,从颈上扯下一物,“你嫌弃吗?” 俞眉远微愣,看到他手里的是枚平安扣,玉色清透,是块好玉。 “不嫌弃,但是这玉……” 贴身而藏,且是好玉,应该是昙欢最珍贵的东西吧? 霍铮不由分说将平安扣放入她掌中,垂了头淡道:“不嫌弃姑娘就收下吧。这是我母亲传给我的,虽不值钱,却是我身上最好的东西。” 这平安扣是他出生时,他的母亲……如今的大安皇后崔元梅亲手替他挂上的,陪了他整整二十年,并非凡玉。 玉名龙影,隔光而望,会看到平安扣里的翠色宛如龙形,缓缓游动,因此得名。 龙影当世唯一,只赠予日后他的妻子。 晋王妃。 虽然……无法娶她,但霍铮心中,已经没有第二个女人有资格得到这枚龙影。 …… 月色被云遮去,六和楼上一场宴饮已到尾声。 青娆醉去,趴在了楼上的躺椅里,俞眉远靠在了楼外的栏杆上往下望去。俞章敏正带着长随离去,正行至院中。 伏在暗处的人窥视着,寻觅时机。 俞眉远目光一扫,忽然望见远处屋檐上的一点点暗光。 “大哥,小心!”她惊喝一声。 破空之声传来。 厮杀开启。 谁都未曾经注意到,大地深处隐约而起的那抹颤抖。 ☆、第63章 天灾(1) 夜风里破空的啸响,如同鸟兽细微的嘶鸣,树叶跟着“哗哗”作响,地上的阴影也随之晃动,一切宛如幽深魅影。 森冷箭尖骤然来袭,转瞬已掠至俞章敏身前。 俞眉远尖厉的惊叫声响彻整个宅院。俞章敏得了警告身形一晃,堪堪避过了那支箭,他辨明了箭飞来的方向,迅速避到了一棵树背后。又是几声破空之间,树杆之上已多了几支箭。 屋檐上倏地跃下三人,皆身着夜行服,手执长剑,直冲俞章敏而去。 俞家的护院迎上,却远非这三人对手,没走几招便被对方或伤或亡,倒地不起。好在俞宗翰派来暗中保护他们兄妹的二个护卫现了身,与这三人在窄小的院中厮斗,一时间四周皆是呼喝风声。 这两个护卫身手了得,挡在俞章敏身前与他们战得难分。 俞眉远趴在栏杆上却看得分明,屋檐之上还伏着第四人,正用箭对准了其中一个护卫。还未等她示警,那箭便疾射而出,从那护卫小腿穿过。 如此一来,俞章敏又陷险境,他虽有些武艺,但远远比不过这些江湖人。 俞眉远心里大急。 “给你。” 旁边忽有人递来一物。 俞眉远低头望去,竟是俞宗翰送她的那张弓。 因楼里风凉,俞眉远又不愿回屋休憩,霍铮便回她屋子去取斗篷,岂料还未踏出屋门便已听到院中动静,他便弃了斗篷,拿了她的弓悄悄回了楼上。 “做得好。”俞眉远顿喜,“你去照顾青娆。” 她不做多想,扣箭引弓,朝着屋顶潜藏的人放弦而去。 长箭破空,没入夜色。 “啊——”只闻一声闷哼,屋檐上滚下个身着同样夜行服的男人。 俞眉远这一箭,射中那人的右胸。 血色弥漫,她手忽微微颤起。 “找死!”有人低吼一声,从地上踏飞而起,袭向俞眉远。 俞眉远后退了三步,退至厅口,正想解下碧影鞭。 霍铮在她后面,已扣了两枚青棘锥在手中…… 地上的剑刀血影也步步逼向俞章敏。 四野却突然发出沉闷如兽吼般的异响,宛如地底蜇伏的巨兽瞬间苏醒,沉寂的夜被撕扯成动荡不安的墨影。 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的震颤,木楼上下晃动起来,像浮在巨浪上的小舟,屋里的桌椅倾斜,灯座“砰”然倒下,火星溅落纱幔,顷刻间卷起火舌。 俞眉远高悬的心似乎陡然间被冻结,她呼吸屏住,脑中瞬间空白。 地动,已至。 冲着俞眉远而来的人跃至栏杆之上,岂料二楼倚廊扭曲断裂,轰然而塌,那人猝不及防跟着栏杆一起落下。 天地震怒,整座城市像被噩梦侵袭,尖锐的哭喊声、楼榻石裂的巨响、树倒山倾的轰声,所有声音伴着远方一处又一处燃起的火光与火色里滚滚的尘烟,让这场噩梦没有一点醒来的出口。 仿佛她脚下所踏的这个世界即将湮灭。 “走!”霍铮一手掐腰抱了青娆,另一手牵了俞眉远往外冲去。 身后火势越来越大,烈焰带着炽热的气息滚来,屋外长廊已断,俞眉远与霍铮跑到断口处准备直接跳下,岂料支撑六和楼的梁柱同时断去,两层高的楼轰然塌下。 俞眉远便立时反身抱了霍铮的腰,与他一起带着青娆朝外飞扑出去。 三人一起落地,青娆便被霍铮先行甩出,推到了院里的空旷处,他这才回身抱紧了俞眉远。 “昙欢,小心。”俞眉远已望见楼上榻下的梁柱朝他们砸来。 来不及躲避。 霍铮抱着她反身一俯,右手挡到她侧面,那段梁柱便一半砸在他背上,一半砸中他右手臂,被他以肉躯生生挡开。 “咳。”沉闷的咳声响起。 俞眉远的衣襟上沾满他一口喷出的鲜血,她的心猛然间缩紧,沉沉地疼。 “我没事。”还没等她说话,霍铮已经抹抹唇,面色如常地将她扶抱而起,“快点出去,这里不安全。” 俞眉远已来不及细想,目光扫过院子,院子已一片凌乱。 “阿远,快走!”俞章敏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她转头看去,他已被逼到屋檐下,俞宗翰的护卫只剩一人,正死死守在他身边。 要杀俞章敏的人还剩下两个,他们似乎被地动震慑,站在房前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朝俞章敏射出一把毒针,另一人却往他身后已岌岌可危的屋墙重挥一掌,而后不管结怎样,这两人便拔地跃起,朝屋外退去。 “公子!走!”护卫将俞章敏推出,独自挥挡毒针。 毒针细密如雨,在夜色里不见踪迹,护卫哼了两声,身上已中数枚毒针。 “哥!快离开!”俞眉远见到墙壁彻底崩塌,将那护卫活活埋下。 俞章敏踉跄两步跌到院中,回望之时目色悲怆。 “走!”霍铮暴喝。 院子狭小,四周屋舍被震得墙裂地陷,若是全部塌下,他们的性命不保。 俞眉远抹了抹脸,冲到俞章敏身边,拽了他的衣袖,用尽全力往外冲去,青娆已醒,正惊恐不已地望着四周,霍铮在她背心一拍,几乎是用拎的将她往外拎去。 大地剧烈的震动不知是何时停止的,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漫长。 俞眉远冲到街上,只看到满目疮痍。 空气中弥漫着沙尘,呛得人直咳,远处火光窜天,无数惊惧的哭喊四面八方传来, 白天还平安和乐的城市,已成人间地狱。 十五岁及笄这日的景象,俞眉远注定永世难忘。 …… 凄厉的哭声远远响着,寻找亲人的唤声和茫然的泣音化作这个夜晚悲怆歌谣。俞眉远恍惚走了两步路,猛地停住脚步。 身后的霍铮已褪下外衣裹到随手捡起的木棍上,做了简易火把燃起。 “阿远,你和大公子、青娆去东市。”情急之下,霍铮直接叫了她的名。 俞眉远也没注意,转身问:“你呢?” “我去把人集中到安全地方。”霍铮将火把塞到俞眉远手里。 东市、玄清观、三营里、大归寺,这四个地方是俞眉远这两天和疯道人商议后得出的避难点,都是空旷的场地,四周没有高物,其中东市离他们所在的地方最近。 地动不可能只有一次,大动过后必然会有余震,这些余震足以将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屋舍彻底摧毁,若此时还呆在屋舍墙边,便十分危险,他必须将民众集中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俞眉远拉住他:“会骑马吗?” 霍铮这时已经顾不上掩饰自己的身份,当即点头。 “大哥,你……” “我没事。不用管我!”俞章敏捂着胸站在二人旁边,才说了一句话,便疾咳而起,唇角沁出血来。刚才的打斗里,他被杀手震伤,此时五脏俱疼,不过强撑着站在这里。 “青娆,你先扶我大哥去东市。路我之前已带你走过几遍,你应该记得。”俞眉远朝青娆开口。 青娆被吓得脑中一片混沌。 “青娆!照顾好我大哥!”俞眉远便厉喝一声。 青娆这才振作醒来,咬唇咽下惧意,道了声:“好。” “你和我来。”俞眉远把火把又交给青娆,带着霍铮去了宅后的马厩。 所幸马厩只是矮棚,没什么大问题,只是马儿被惊到,正焦躁难安。 霍铮知她何意,便从马厩里牵了两匹马出来,安抚两下,将其中一根缰强交到她手里,口中却道: “你去东市吧,这些事交给我就可以。” “大灾乱象,多少性命垂危,你我虽为女子,却也不能偷安。”俞眉远摇头。她心里有很深的愧疚,这场灾劫她早已知道却始终无力化解,只能眼睁睁见城市崩塌,无数性命被掩埋,这种滋味,如万蚁蚀心。 天灾之前,人命便如蝼蚁。 “昙欢,倒是你,你刚刚为救我受了伤,可不要硬撑!” “我没事。”霍铮仍是这一句回答。 他知道自己劝不动她,也不打算劝。眼下情形,多一个助力便能救更多人,虽然他担心她,但他更相信她有那个能力自救与救人。 毕竟,她是俞眉远。 “你把人引去玄清观,我则引大归寺那一方向,最后你我在三营里会和!”俞眉远翻身上马。 这个路线,恰是绕了安平府一圈。他们要分头把幸存的民众都引到安全地带,再集中搜救,也便于官府安置灾民,救治伤者。 “好,你保重。”霍铮不再多言,也翻身上马。 “叱——”两人各自御马,朝着相反的方向,背道而驰。 虽未同行,却也并肩携手。 …… 漫长慌乱的一夜渐渐过去,天空泛白。 东市、玄清观、大归寺与三营里的空地上,已聚满了失措悲恸的人。光线亮起,众人才看清周围的一切。 天灾,已把城市拆解得支离破碎。无数人于这一晚再也无家可归,残垣断埂之下,更是埋了不知多少昨日还鲜活无比的生命。 俞眉远一路领着人到了大归寺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三营里,霍铮早已到达,此刻正与已赶进城的于平交谈,一见到她两人就都跑了过来。 “四姑娘。”于平一见她就行了礼,目光再也没了从前的轻视倨傲。 俞眉远却只是“嘘”了一声,动作很轻地从马上翻下。 霍铮便见到她脸上蒙着一层灰尘,衣上还染着他的血,裙裾已开裂,满身的泥土,狼狈而坚定,可眉间神色却比往日还要温柔,目光像要滴下水来。 “这是?”他问她。她的温柔给了怀里抱的小女孩,那孩子不过五岁,正满脸倦意地蜷在她怀里睡着。 “路上救的。她母亲……被压在石块下面,已经气绝,临死之前将她推开。我看到的时候,她正蹲在母亲旁边……”俞眉远说了两句,没办法再往下说,只垂垂头,再抬眼时,眼神又已坚定。 霍铮的心却震了震。 “交给我们吧。”于平叫来了下属,将小女孩从她怀里抱走。 “多谢。”俞眉远冲他抱拳,行的不是闺阁之礼。 按之前商议的结果,若是出事,东平府这四个地方,东市与玄清观由知府与俞章敏一起负责,而三营里和大归寺则由于平负责。 于平是军人,带来的人训练有素,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加入了救灾中去。 “四姑娘,此地危险,我找人送姑娘回京吧。”于平叹口气,以商量的口吻问她,不再是先前强硬的态度。 “那你呢?于副将。” “就像姑娘说的,我不能走。身为军人我若在此时离开,便愧对魏家军赤胆忠魂之名。但姑娘不一样……” “将军,这种情形,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不会偷安,何况如今我父兄还在此处。”俞眉远断然拒绝。 于平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跟他回京。 “既如此,在下便不劝了。姑娘深明大义,于某佩服。”于平朝她点头。 俞眉远脸色平表,没多说什么,只道:“南面的大部分我都已带到大归寺,并也和他们交代了路线。将军请尽快派人过去安置他们。我们先回东市,这里交给将军了。” 语毕她朝霍铮招手,霍铮领会其意,与她同时翻身上马,朝东市奔去。 …… 转眼便是一天过去。 俞章敏伤重,俞眉远便代替兄长和于平、知府及东平府其他要员商议善后之事,因于平待她的态度十分尊重,再加上此前她所做的诸多努力有目共睹,因此虽然在场仅她一个女人,却无人敢小觑她。 商议的结果便是集中全力搜救幸存者,而除了搜救之外,他们又抽拔一部人力出来,在空旷处搭起简易帐篷以作灾民暂时的栖息处。另一方面,俞眉远将女子集中起来,或协助医馆大夫救治伤者,或准备水与吃食,专门负责后方一切辅助事宜。 余震仍断断续续传来,只是一波比一波比平静。 到了第二日下午,所有的救灾工作已渐上轨道。从最初的慌乱恐惧,到适应并振作,东平府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收敛心情,共同搜救。大灾之下,一人之力单薄,与天灾相抗,唯有聚力并肩。 “你睡一会吧。”霍铮站到俞眉远身后劝她。 她已两天两夜未曾阖眼,再加上前两天奔波辛苦,就算是个男人,如今也已要撑不住了,更何况她还是个养于深闺的娇滴滴的姑娘。 俞眉远正忙着扎担架。伤者太多,担架不够,她便带人寻了硬木与厚布扎成简易担架。 她摇头,眼眸里泛着血丝。 不是不想休息,是她睡不着。 “够了!”霍铮受不了,将她的手从担架上扯开,“你必须歇会!” “昙欢。”俞眉远轻轻叫他名字,平静的脸色终于起了变化。 “别做了,歇歇。”霍铮拉着她就地而坐,“听我说,你尽力了,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乖。” 她身上的华衣已经脏破,头发也已散乱,唇色干枯,脸色黯淡,看着就让他心里抽痛。 俞眉远只觉得他的手厚实有力,心里忽然便涌起莫名酸涩,藏了两天的泪水便控制不了地夺眶。 “昙欢。”她再唤他一声,转身将头埋进霍铮胸口,双手揪紧他衣襟,无声哭泣。 两世为人,她从未目睹过这么多的死亡与离散。 胸口堵着巨石,她压抑了许久,不敢释放,只借着忙碌来麻木,可终究这脆弱在他的强势与安慰之下再也掩藏不住。 溃不成军。 肩头不住抽动着,似凛冽风中一片枯叶,无声扫过,却重重砸在霍铮心上。 他抛开所有顾忌,用力拥住她,以唇印在她发间。 不知多久,她渐渐平息。 “阿远?”他轻声唤她。 俞眉远没有反应,只回应他带着浓浓鼻音的喘息声。 他低头看去,她竟就这么睡去,在他怀中。 …… “叱——” 喝声在东平府城外的林道里响起。 魏眠曦驾着马疾奔向东平府。 这一路上,他已察觉到地面时不时传来的颤动,越接近东平府,地面与山体破损越严重,附近的小镇也都是惶惑难安的情景。 地动已经发生,可他并没接到于平将俞眉远带出的消息。 阿远还在城里! 他开始后悔自己没能在第一时间亲自赶到东平将她带离,如今……也不知她怎样。 如果…… 不不,老天安排他重生,就是要他将失去的一切都找回来,所以她不会就这么离开。 他安慰着自己,不停不歇朝东平驰去。 终于在地动的第二日傍晚,他赶到东平府。 “将军!”于平在三营里的军帐外见到了魏眠曦。 还没等他跪下行礼,魏眠曦已一步上前,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 “她人呢?” “将军……俞家四姑娘……”于平喘不过气,只能断断续续说着,“她无碍……在……在东市……” 话才落,他人便被魏眠曦扔出。 “于平,我让你将她带回来,你却让她身陷险地,这笔账,我稍后再和你算。”魏眠曦怒喝着翻上追电,又是一声长叱,一人一马朝着东市奔去。 …… 东市下来来去去的人很多,简易的帐篷下面躺着无数伤者,哀声一片。 魏眠曦在帐篷前下了马,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却没发现俞眉远的踪迹。他心里着急,朝里走去,脚步并不快,生怕错过她。 走到最里面,他便远远看到了一个人歪靠着一棵树坐在地上。 俞眉远闭着眼,双手无力落在地上,睡着似的。熟悉的明媚容颜之上满是灰尘,唇色枯皱,满身的狼狈,衣上鲜血斑斑,触目惊心,不知怎地叫他想起上辈子最后一眼。 她躺在凛冽白雪之间,再也站不起来。 魏眠曦忽然恐惧。 他快步走至她身前蹲下,缓缓伸手朝她鼻间探去,感觉到她温热的鼻息之后,那丝恐惧骤然间化成无法遏制的感觉。 他猛地伸手,倾身将她抱到怀中。 俞眉远惊醒。 “阿远……” 她听到上辈子的声音,像从深渊里传回。 噩梦一般。 她毫无犹豫地推开他,扬手便是一掌,狠狠打在他的颊上。 “啪”一声脆响。 时间仿佛凝固。 ☆、第64章 天灾(2) 一掌挥出后,俞眉远的手凝在半空。 “阿远!”俞章敏的喝声远远传来。 他今日恰好与知府柳源山一起巡察东市,望见这一幕便惊得拄了拐杖疾步而去。 不管魏眠曦和她之间有什么,俞眉远这一掌伤的都是魏眠曦的脸面。他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兵马就驻守在旁边的赤潼关。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若他真的发火随意给俞眉远安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完全可以将她先斩后奏,再不济让她受顿皮肉之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柳源山更是愕然停步,他见过魏眠曦,知道魏眠曦身份,如今目睹魏眠曦被个小姑娘掌掴,当下也不知是该上前,还是假装没看到离开。毕竟这是大损颜面的事。 只有霍铮仍旧不动声色地上前,蹲到她身边后将她还停在半空的手压下,淡道:“脸都花了,擦擦脸。” 他只是离开一会儿,想拿湿帕给她擦擦脸,谁料竟让魏眠曦钻了空子。 可恶。 俞眉远刚才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从前,如今心神渐渐清明,便沉默地接了湿帕压到脸上,让冰冷的湿意带走她的混沌。 魏眠曦稍偏着头,目光落在她的衣角,面无表情,喜怒不明。 “阿远,你怎能如此无礼,还不向魏将军道歉!”俞章敏行至他们旁边,一边向俞眉远使眼色,一边愠道。 “无妨。”魏眠曦转回头,目光炽烈地盯着她,眼中没有其他人。 他伸手要扶她站起,俞眉远往后一缩,扶着霍铮的手站了起来。 “她两天没阖眼,才刚刚睡了不到半刻钟,就让你吵醒。”霍铮瞧见她眼睛底下的黑青,心里又疼又怒,便冷然开口。 许是他的态度里带了丝傲气,魏眠曦不自觉地看了他一眼。 “昙欢,你给我退下!”俞章敏喝道。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丫头,这种时候也敢开口。 “我没事。”俞眉远把湿帕放回霍铮手里,将他扯到自己身后,朝着魏眠曦福身一礼,“阿远无礼,将军莫怪。” “跟你没关系,是我鲁莽,吓到你了,我道歉。”魏眠曦蹙眉。他不喜欢她用如此淡漠的口吻和规矩的礼数来对待她,就好像上辈子一样。他想要看到真实的她,会撒娇动怒发脾气,甚至于甩他一巴掌……他都不在乎。 只要,别再冰冷。 “将军当然要向我道歉。”俞眉远站直身子,仰头倨傲看他,“我掌掴将军,是我的不对,但将军适才举动,却在毁我名节,我打你一巴掌还算轻了。” 这话一出,围观群众倒抽口气。 俞章敏恨不得把她的嘴缝上,真是胆子肥到天上了。 “呵……”魏眠曦却突然笑了,“你要是嫌轻,我再让你打几下,不过……在没人的时候。” “……”围观群众默。 “打你我还嫌我手硌得疼。你离我远点,我和你非亲非故,也没有交情,你别跟个冤魂索命似的跟在我后面累我名声。”俞眉远毫不客气地斥道。 “若是连累了你的名声,我负责便是,何需在意。”魏眠曦爱极她任性张扬的模样。 “你很烦!”俞眉远不想和他罗唆,骂了一声撇开头去。 他还想再说,俞章敏却上前一步,拦到二人中间,抱拳道:“舍妹无礼,魏将军见谅。不知将军此番来东平所为何事?” 见两人越说越不像话,他只能强行打断。 “我来……护送俞公子和四姑娘回京的。”魏眠曦想起正事,将脸色一肃,因怕俞眉远介意,便称护他二人离开。 “回京?魏将军,你之前说东平地动,因此要我们离开。如今震也震过了,东平正值危难,你不施以援手就算了,怎又要我们回去?”俞眉远闻言接话问他。 “阿远,你们必须回去,这里不安全。”魏眠曦脸上笑容不再,凝重道。 “有什么不安全的?”俞眉远说着忽意识到了什么,沉声开口,“魏眠曦,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今天是地动第几日?” “第二日。” “地动第三天夜,洪灾将至。” 众人皆惊。 …… 东平府地处山西,是西江流经之地,前朝在此修筑堤坝,引水南行,河道绕着整个东平府最后汇入东海。上辈子东平的这场地动,震塌了枣溪县附近的多处山体,引发山石坠落。泥砂沉入河道,致使水道堵塞,又恰逢初春各处冰雪消融,雨水又良多,水势本就湍急,水位暴涨,而大坝又因地动震裂,岌岌可危。 在地动发生后的第三日,大坝决堤,西江水汹涌而至,瞬间吞噬了整个枣溪,一路淹至东平。整个东平府化作汪洋,因此而死的人远超地动。大水退后,殍尸遍野,疫情爆发,东平沦为死城,全城封闭,无人可出。 那才是这场天灾最可怕之处。 府衙的临时办公帐篷中,魏眠曦这番话说完,所有人都面色惨然地呆滞住。 数十万的人口,一天时间,哪里来得及疏散?而地动中受伤的民众人数众多,要迁移也很困难,再加上地动致使与外界相连的多处官道被乱石断木所阻,要逃出去很难。 大水决堤,洪魔肆虐,避无可避。 “你们……都走吧。”柳源山颓然坐在椅子上挥挥手,“都走吧,能活多少是多少。” “柳大人!那你呢?”东平府同知与通判同时站起。 “我不能走,我是这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若我走了,他们怎么办?这么些年来我虽不是爱民如子的好官,也做不到两袖清风清廉刚正,但这种时候我却也明白一个父母官的职责。” “还未到最后关头,怎可轻言放弃。即刻着人修复巩固大堤,举许能撑过此劫,总好过坐以待毙。”俞章敏思忖片刻说道。 “地动已使各地损失严重,如今人力、物力都不足以应付此事,再加上时间紧迫……”东平府通判叹道。 众人齐沉默。 俞眉远忽问魏眠曦:“你早已料到此事,为何不提前示警?” “阿远,我军中有个能勘测地动洪灾之能人,一个月前就已预言此事。我也早就将此事修书一封送往山西巡府吴元定吴大人手中,然而他只当这是无稽之谈,并未放在心上。”魏眠曦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不紧不慢开口解释。 鬼扯! 俞眉远在心里暗骂一句。 什么勘测能人,根本就是他上辈子亲历之事,若他真的想救,哪会只是写封信而已。 “阿远。我知你心善,但这事已非人力可救了。”魏眠曦又朝俞眉远道。 俞眉远摇头,道:“既然来不及往外疏散,那就引导民众往高处避水,能救多少是多少。我们还有一天时间,这一天时间里尽可能修固堤坝,为他们争取时间。” “阿远!”魏眠曦没想到她如此冥顽不灵,话都说到这份上,她还是不肯走。 “魏将军,你是少年英雄,护我大安百姓安康,是阿远眼中的赤胆之心、忠魂之后,你不会袖手旁观的对吗?”俞眉远眸色一展,盈盈望向他,“赤潼关离此地不远,若将军愿意派兵过来施以援手,我相信会争取到更多时间。” 魏眠曦心中剧震。 赤胆之心、忠魂之后……这是上辈子她在大殿之上向惠文求姻缘时所说的话。 她说——“阿远所求,赤胆之心。” 那是世上最动听的告白。 “我已经抽调了赤潼关的部分兵力过来,入夜时分就会到达城外桃花林。”他心中叹气,面色却沉冷开口,“我可以帮你们,但阿远你必须离开。另外我的人马会在明日亥时初全部撤离,不管能救到多少人。” 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后妥协了。 赤潼关的兵马他早就暗中派了过来,为的却不是在这时候出手。自然,他写给吴元定的信也不是为了提醒他们这场天灾。 东平府大灾,按上辈子记忆,必会是惠文帝在位期间最严竣的一场天灾。若是世人知晓吴元定早知这场灾难却无所作为,而后又瞒报灾情,民间与朝中必有非议,而他与他背后的势力便会受牵连,整个山西省的官员将面临一场大清洗。 他本计划先对付九王,再借东平府的天灾将吴元定拉下巡府之位,进而安插上自己的人,配合着他在赤潼关的兵力,将山西省彻底握在手中。 而吴元定下马,不止能让太子霍汶少了一只臂膀,还能让他们倍受非议,太子之名遭受天谴,必定会损他声名。 一举两得。 这一生,他要不计一切代价阻止霍汶登基,改拥五皇子坐上皇位,再将大安朝的江山握在自己掌中,以图大宝。 阿远……他要让她……母仪天下。 “魏将军,阿远不怕死,你呢?”俞眉远忽柔道。 “我亦无惧。”行军征战之人,怎会惧怕生死,他怕的只是她死而已。 “那好,这一战,阿远与你同生共死,我不走,你也留下。”她冲他笑起。 就像上辈子,她之所以爱他,并非因为他长得好,也不是贪恋将军夫人的名头,而是因为她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凛然正气,仅管后来事实证明那不过是他的伪装,但她仍旧深深爱过那样的魏眠曦。 一个英雄。 大难之前,儿女情仇暂搁,她要魏眠曦留在这里,他便必须成为这个英雄。 魏眠曦从没见过这样的俞眉远,宛如满弓的箭,骄色如阳,却又满眼温柔,像初嫁他时未经人事的姑娘。 这样的她,能将他的铁石心肠望穿。 纵然天下姝色万千,却不会有哪个人能如此坦然无惧地对他说一声——同生共死。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好。”魏眠曦神使鬼差地点了头。 俞眉远便朝柳源山开口:“柳大人,有魏将军帮忙,东平百姓还有一线生机,你也不必太过忧急。如今还是抓紧时间来看看如何修固堤坝,以及东平府辖内有几处适合避水的所在。” “俞姑娘所言甚是。”柳源山一下来了劲,“快拿本府各处舆图来。” “禀大人,舆图……没了。”东平府同知猛地跪下,“地动时存放舆图的文书库起火,如今火势虽已救下,但里面的东西……” “什么!”柳源山一拍桌案。 “不过大人,俞大人离开东平时拓了份东平辖内的舆图带走,只要找到他,就能拿到舆图。” 俞宗翰?! 他已经失踪多日了。 …… 从知府那里出来时,天色已经微暗,各人心思皆沉重。 俞章敏拄着拐杖,满脸忧急。派出去寻找俞宗翰的人都无果,如今生死不知,他又有伤在身,无法亲自去寻,这些天正煎熬着,此番谈下来更是往心上压了块巨石。 知府拉着魏眠曦走在后面,还在商议固坝之事,俞眉远比他们早一步出来。 “姑娘?”霍铮一直呆在帐外候着她,他耳目灵敏,已将里面的话听得七七八八。 “过来。”俞眉远拉过他,附耳过去轻道,“你去替我问问,去鸡鸣山怎么走?快!” 不知怎的,她想起俞宗翰临出发那日,他的幕僚邵信已说的话。 “阿远。”魏眠曦在后面唤了她一声。 她推了推霍铮,转过身去。 “我让你给你腾出间军帐了,你两日没阖过眼,去睡一睡吧。外面的事,交给我就行了。”魏眠曦盯紧她。 这丫头眼珠老转,总让他觉得她要跑掉。 他要看紧了她。 俞眉远笑笑,竟干脆道:“好。” …… 四更天,夜沉。 帐外影影绰绰,总有人影晃动,魏眠曦果然信守诺言,整晚无眠,一直呆在城中主持大局。魏家军已经抵达,外面匆促的脚步声不断传来。 俞眉远早早装睡,将帐帘紧闭。 她在榻上打座一周天,恢复精力后换上先前那套改小的俞章敏的衣裳,拆髻高束,换成轻便装束。 俞宗翰没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向,便不想让人发现他的行踪,再加上他身边跟着都是江湖好手,这番定是有秘事要办,若冒然让其他人去寻他,恐怕没那么容易找着,还会生出别的事端。邵信已既然偷偷将他的去向告诉她,似乎也存了引她前往的心思。 俞眉远打算亲自跑这一趟。 鸡鸣山在枣溪南面,纵马两个时辰不到就能到达。她算好时间,这时出发,恰好天明时分能到。 如此想着,她将弓箭背上身,从帐蓬里翻出个尖锐匕首,在后帐的布上用力一划。 帐蓬被她划了个大口子,她猫腰钻出。 才出帐蓬,她就看到一个人牵着马静静站在那里。 “昙欢?”她明明已经让他去歇息了。 这趟寻人,不管是她哥哥,还是魏眠曦都不会同她一个人去的,她也不想拖累昙欢,便谁都没说。 霍铮冷盯她一眼。她的心思,他怎么会猜不到。 “拿着,这是去鸡鸣山的地图,这是水囊。”他上前道。 地图是才画好的,显是他急着问了以后不放心,又画了出来。 俞眉远不知要说啥,捏着地图心中感动。 霍铮也不说话,亲手将水囊挂到她腰间,又扯过马缰塞入她手中。 “路上小心。”他废话不多。 一言已足。 “你在这里也多保重,若是……你明天记得带着我哥哥和青娆随军离开,别留在这里。”俞眉远握握他的手。 霍铮沉默。 俞眉远翻身上马,不多耽搁,悄然离去。 …… 夜色深重,俞眉远的身影转眼不见。 霍铮转身,目色凝重。 就这么让她一个人去鸡鸣山? 当然不可能。 他行至阴暗角落之中,从砖石下翻出一个包袱,打开之后里面赫然是身雪青长袍。 男人的衣服。 扯散女人发髻,撕去脸上假皮,褪下一身女装,他沉气运功…… 女人矮壮的身形忽然拉开。 颀长背影如松,脑后黑青长发垂飞。 他是霍铮。 没有任何伪装的——霍铮。 ☆、第65章 初识 “吁——” 娇喝响过,马蹄声骤停。 天色微明,像晕开的浅墨。山林裹着清雾,神秘而幽静。 早春的晨风冷冽得像刀子,刮得俞眉远脸颊生疼。她快马加鞭疾奔而来,出了身汗,可脸颊和手却被风吹得冰冷。 鸡鸣山无人居住,山上只有樵夫和采药人踩出的小路,山路湿滑,越往上越狭窄,俞眉远的马上不去,她便翻下马来,将马系在附近的树上。 余下的路,她得靠腿。 鸡鸣山并不算高,也谈不上陡峭,只是草木葱郁,迷人眼球。俞眉远只能努力辨认着脚下的路,极尽所能地朝山里走去。 好在山里只有一条路,不易迷路。 也不知走了多久,山里开始有碎光洒下,景物也慢慢清晰,四周的鸟兽虫鸣声渐渐多了。长夜已去,地动第三日降临。 山路到达尽头,一个密林出现在俞眉远眼面前。再往前,她已无迹可寻。 取下腰间别的水囊,俞眉远狠狠灌了两口,才复又踏步向前。时间太紧迫,她找俞宗翰要到舆图后还要即刻赶下山,再寻找合适避水的高地,派人快马传往东平辖下各县,让各县官员将人疏散至安全地带。 大水在今晚子夜时分溃决,不过有魏家军的援手,可以拖延两个时辰,她要在正午前赶回去,后续事宜才有足够时间安排。 如此想着,她加快脚步。 每走一小段距离,她就在附近的树上刻上记号,以防迷路。只是走着走着,她忽发现自己总围着一棵树兜圈子,不论她跑出去多远,最终还是回到这棵树来。 怎么回事? 放眼而去,每棵树都生得一般无二,俞眉远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些树像活了似的。 从前常听人说山里有精怪作祟,能把闯入山里的凡人困在法术里,让其迷失寻不到出路,用老话讲就叫作“鬼打墙”。 她是遇着这个了? 不管了,就是真鬼她也要会上一会。 俞眉远咬咬牙,将腰间长鞭解下紧握在手中,真气运行全身,竭力感知着周围一切。《归海经》乃是演化自天地万物归海为源的功法,一呼一吸间可与四野气息相融和,若这里真有妖精鬼怪,那她便感受感受,再揪它出来。 …… 目力所及,花叶草树细微动静都似被放大,山林也不再是最初的宁静。她听到各种细小的声音汇聚而来,仔细分辨,她能捕捉出蛇虫鼠蚁的游走与草叶风动的轨迹 这满眼的树木,每一棵都有各自细微动静,唯独有几棵树却毫无声息,宛如死物。 她心念一动,手里长鞭挥出。 “啪——” 鞭音响彻空林。 本该被她一鞭折断的树竟安然无恙,连一片叶子都未曾掉落。 障眼法? 俞眉远眉目冷凝,手里长鞭不断挥起,一一挥向她所感知到的所有死树。 一共八棵。 这八棵树排列有序,仿佛以某种规律运转。 不是妖鬼作祟,有人在这里布了奇门遁甲之阵。 俞眉远虽不通奇门术数,但因她自小喜看山经水注,又暗中寻找能与皇陵地图对应之所在,因此涉猎颇广,对此也略有耳闻。 但知道是一回事,想破阵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沉心静气,八棵树将这里圈成封闭空间,她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目力不及之处,便只能靠耳力弥补。 她集中精力,一处处探过,终在东角的树后探到隐约的脚步声与人声。 就是那里! 俞眉远飞身而起,身姿轻灵掠过草叶,长鞭飞扬,如红龙疾扫至那棵树。与她料想得一样,那棵树毫发无损,长鞭只空响一声,便从树身穿透。她双眸圆睁,飞掠而至。 “别进去,那是伤门!” 惊喝声在她身后响起,已然不及。 俞眉远没入树中。 树后,是另一番光景。 …… 这地方还有人? 俞眉远听到那喝声心头一惊,便转头望去,身后哪还有什么树林。 眼前景致已换成草坡,没有树木遮拦,阳光照下,冰凉无温。她眸色微缩,此处景色开阔,草坡四面全是高山悬壁。她耳边有流水声不断传来,似乎再往前走两步,便能看到江河湖泊。 这是……哪里? 回头已经无路,她只能朝前。 俞眉远迈出步伐,岂料才踏出一步,空气里便传来“嗖嗖”数响。 她触动了此地机关。 草坡上的几处岩石后忽然飞出数支利箭,四面八方地朝俞眉远射来,那箭来势又凶又快,骤然发作,不给俞眉远任何反应的机会。 她连恐惧的时间都没有。 脚步疾变,踩着那人所授的轻身步伐,她身形跟着腾挪转变,堪堪避过最初射来的几支长箭,手中长鞭如龙蛇卷出,啪啪数声,将左右两侧的长箭扫断。 可箭响未息。 还有几支箭从她身后飞来,直冲她背心。 她转身已经来不及。 背脊瞬间爬上寒意,死亡逼近。 身后却忽传来风动的细微声响,伴随着石子破空的声音,她眼角余光已看到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子撞在了箭上,将箭打落在地。 预料中的痛苦并没降临。 有道绵长的气息在她背后响起,俞眉远猛地转身。 身后,有支长箭箭尖距离她背心已不足三寸,被白皙修长的指尖拈住,停在空中。 她一转身,这箭尖便直指她左胸心脏之位。 俞眉远按下心头惊惧,目光循着这手往上望去。 手的主人是个陌生男人。 雪青的半臂长袍,白色里衣,腰间压了条栗色革带,皮子上印着麒麟纹,没有垂挂任何佩饰;再往上,襟□□叠得整齐,外袍的领口处有些暗纹,不算繁复,但并非普通人家能用的花纹。 俞眉远目光继续往上,先看到这人的下巴,清瘦干净,正中圆润,她心中突地一跳。虽还没看到他的正脸,她却莫名觉得这人有些熟稔。 因这古怪的感觉,俞眉远不知为何生了些期待,头猛然仰起。 目光撞进一双如长穹碎星般的眼眸里,她微微一怔。 眼前这人生得不俗,论其形容之俊美,已是俞眉远平生罕见。 她从未见过有哪个男人可以把雪青这种柔和的颜色穿出清朗硬气来,这大概与他身上极其矛盾的两种气质有关。明明他模样清俊英挺,眉间毅色重重,有铮铮男儿之相,可苍白的皮肤与浅淡的唇,却又透出些许病态颜色。 很难用言语形容的男人。 “你闯进伤门,差点就死了。”他手指一用力,将她胸前那支长篇折断扔到地上。 声音低醇,很好听。 “伤门?”俞眉远不解。 “外面布的是八门木离阵,此阵用以迷惑敌人,并无杀伤,但若是闯错了八门,便有性命之虞。”他竟向她细细解释起来,“开、休、生、伤、杜、景、死、惊,是奇门遁甲中的八门。这八门中只有生门能破阵而出,其余七门均暗藏玄机。你进的是伤门。伤门是仅次于死门的凶险之地,其后布着重重机关陷阱,稍有差池你的小病就没了。刚才你也见识到了。” 他说着看了看四周,忽指向远处道:“那里是死门,若你踏的是死门,便直接坠崖,没有活路。” “那……其它门呢?”俞眉远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那里是处断崖。 “开与休为吉,能送你出去;杜与景为中平,会让你一直呆在阵里;惊与伤为凶,踏进后便像此处这样设了机关陷阱。”他简单解释完,转头看她,“姑娘,你连奇门遁甲是什么都不清楚,就敢闯阵?你胆儿真肥。” “现在知道了。多谢相救。”被他嘲了一句,她并不气,道谢后方问他,“你是何人,为何会跟在我身后?又是因何来此?” 他便笑了,和煦顽皮,露出满口整齐白牙,像个浪迹江湖的少年。 “在下霍铮,来这里找俞大人。” 俞眉远心里一惊,他也是来找俞宗翰的? “霍铮”这名有些耳熟,但她心里正惊,便未及多想,只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道。不过此处既然有高人设了木离阵,阵后便必定有人。出去了也许就清楚了。”霍铮一笑,脸颊就现出两个酒窝,那丝病态便一扫而空,眉宇飞扬、神采奕奕。 “怎么出去?你刚才说要走生门,那我们回到阵里重新找过?”俞眉远回头看了看。 身后早已不见了法阵的入口,要怎么回? “回不去了,只能朝前。他们既然在这里设了伤门,就证明这里也能通向他们所在之处,他们防的正是有人从这里过去。只是前面必然多陷阱,你跟紧我便是。”霍铮说着朝前行去,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还不知道姑娘名姓?” “阿远,你叫我阿远吧。”俞眉远跟了过去。 “阿远。好名。”霍铮挑眉笑笑,转身继续前行。 他心情不错,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喊她乳名了。 …… 这山坡上果然如霍铮所言设有诸多陷阱,若凭她一人之力恐怕很难平安闯过,但多了他……这一路的艰险不知为何竟显得稀松平常起来。 也没见他怎么费力,所到之处的机关便逐一被破,转眼间二人已走到坡顶。 他忽顿住脚步。 “阿远,退后一点。” 俞眉远听他语气微凝,虽不知何事,却也依言退后了数步。 “霍……铮,你小心点。”她本想唤他“公子”,转念一想他已直呼她的小名,她若再以“公子”称之难免拘谨,便索性也直呼其名。 霍铮冲她眨眨眼,表情愉悦。 “小心!”俞眉远忽然轻喝。她已听到前面坡上几坨草垛里传来异/动。 一语未落,草垛里便窜出四个人来。 鸦青的铁甲与头盔将人罩得纹丝不露,这四人手持长/枪,同时向霍铮攻来。 俞眉远心里又惊又疑。 此处怎会有士兵? 霍铮手中没有兵器,便只灵活闪避,以掌对敌,他动作很快,俞眉远只能见着有片雪青衣角在枪间不断翻飞。以她的目力,如今竟然还无法捕捉到他的身形,可见他的功力高出她许多。 俞眉远再望那四个人,他们鸦青的铁甲表面似乎刻了文字,与普通的士兵不太一样,而他们腰间护腹则雕作不同的兽样。 腾简、揽诸、穷奇、错断? 十二兽吞鬼歌中所写的十二凶兽其中之四? 寻常将士为何会将这些凶兽做成护腹穿戴在身上? 俞眉远大惑。 “阿远!”霍铮忽然疾喝一声。 俞眉远回神,离她最近的石壁缝隙中不知怎地突然纵身跃出一人,举着柄重刀便朝她砍来。刀势如山倾,带起阵刀风。 她不及细想,脚尖一点,人已离地数寸,手中长鞭挥去。 只见空中黑影数道,漫天扬起,化作蛇形朝那人袭去。 这人挥刀落空,又被长鞭缠上,他手上力气虽大,刀风沉稳,却恰好失之灵巧,一击不中,又被俞眉远拉开距离,再加上她的轻身术与碧影鞭又都是轻灵之力,刚好就撞在这人的弱点上。 虽然伤不到他,他也被俞眉远的长鞭攻得左支右绌。 霍铮被四个兵士缠上,抽不出身,眼见俞眉远随机应变与那人战得平手,一时半会倒也不会受伤,心头稍松,手上却下了狠力,一掌拍在其中一个兵士背心,将他长/枪夺到手中。 那厢,持刀之人大怒,骂道:“哪里来的混小子敢闯我木离阵,看我不剥了你的皮缝到我的衣裘上!吃老子一刀!” 他见她一身男装,动作又快,分不清雌雄,便只当是个男人。 “钱六哥?!”俞眉远认出这声音,不由叫了句。 那持刀之人正是从兆京一路跟着他们到东平的钱老六。 “咦?是个女的?你认得我?”钱老六空劈一刀,跳离了她的鞭圈,疑惑看去。 这一看,他大惊。 “四……四姑娘?你怎么来了?还会武功?” 另一边,铁器交鸣声不断响过,剩下的三个兵士手中武器都被霍铮的长/枪挑落在地,霍铮将松横扫一周,震退了那三人,人拔地而起,飞至俞眉远身边。 “别打了!”喝声再起,有人从远处走出。 “邵先生,你来得正好。俞四姑娘找来了,怎么办?”钱老六摸摸脑门,忙跑到来人身边。 来的人正是俞宗翰幕僚邵信已。 邵信已挥挥,让他退到身后,自己则含笑上前,抱拳行了一礼,道:“四姑娘,你果然来了。” 他又望向她身边的人。 “这位是……” 说话间,他脸色忽一变。 “晋王殿下?!” 单膝落地,邵信已即刻跪下。 俞眉远一愕,忽然想了起来。 霍铮,当朝二皇子名讳。 ☆、第66章 墓葬 俞眉远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情况下遇到霍铮。 他和她想像中的模样差得太多太远。她上辈子对霍铮的印象,仅限于他是个忠君爱国却又病体孱弱的王候,一生为大安朝殚精竭虑,心怀江湖、身系天下,理当是个淡泊沉稳的男人。 唔……应该像她爹俞宗翰那样,有为官上位之人的威严声势,轻易不露喜怒,不动声色。 却不曾想,他竟是个笑起来还有些孩子气的清越少年,不像京中纨绔与宫中贵胄,宛如评弹中所唱的侠士,仗剑江湖、踏马醉酒,一身风骨。 让人好生诧异。 山坡上的人已都随着邵信已跪下行礼。霍铮目光扫了一圈,看到只有俞眉远还站着,正歪着头盯着自己看,目光好奇又诧异,却没有惧怕敬仰。 他忽想起那日她对自己的评价。 实在是好奇,她到底在什么时候见过自己。 瞧她这模样,又不像是认识他的样子。 俞眉远很快就抛开这些诧异,也要跟着众人行礼,岂料还没等她弯下腰去,便已被一道柔韧的气劲托起。 “别行礼了,都起来吧。邵先生你知道我出行向来不喜拘束,以前怎样,现在还是怎样吧。”霍铮随意道。 俞眉远却听得心中微动,原来霍铮一早就与他父亲认识了? “是,那我等还是唤殿下二公子。”邵信已一边回答着,一边领着众人站起。 因皇帝交付下来的任务,他们打过几次交道,虽说交情不深,邵信已却也知道这位终日在别苑养病、从不见人的孱弱皇子,实则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一身本领与见地,绝不逊于其兄半分,只是不知为何总藏锋不露、隐而不出。 霍铮点点头,转头朝俞眉远轻声道:“你还是叫我霍铮吧。” “不敢……”俞眉远刚要推拒,就被打断。 “你胆儿那么肥,有什么不敢的。”霍铮看她垂目恭顺的模样就想逗,“反正刚才你叫也叫过了。” 俞眉远嘴角抽抽,不搭理他,朝前跑了两步,径直到邵信已旁边。 “邵先生,我父亲呢?我有急事找他。” 正事要紧,她没功夫闲扯。 邵信已正要将人带进坡顶驻地,闻言不由停了脚步,蹙眉道:“大人他……不在这里,四姑娘冒这么大风险过来,可是因为地动的关系?” 枣溪附近的地动比东平更强烈,他们一直呆在山上,感觉更加强烈。 “嗯。”俞眉远脸色凝重地点头。 “四姑娘,若你是因地动之事担心大人,那你大可放心,大人目前无碍。”邵信已便先安抚了俞眉远一句,又向霍铮问道,“二公子前来,可也是为了地动之事?” “正是……”霍铮刚开口,便听到俞眉远的急声。 “我不是为了父亲,我是为了东平府百姓而来的。邵先生,东平府的舆图可在此处?” …… 俞眉远跟着邵信已一路走一路说,终于在走到坡顶时将东平府即将要发生的灾难说完。 邵信已闻言已是满脸凝重,再也没有笑意。他万没料到这场地动竟引发了如此大的灾劫。 “舆图在大人帐中,你们跟我来。”邵信已指着坡顶上的某处军帐,领着两人快步前行,一面又向钱老六吩咐,“老六,你找几个弟兄再去探探大人回来没有,若是回了就让他马上过来。” 钱老六应声而去。 俞眉远却望着坡顶上的景象,心里一片惊愕。 坡顶上是平整空旷的草场,紧挨着一处仞壁,草场上扎了许多帐篷。因为地动的关系,坡上有些混乱,山石滚落,砸中的帐篷正歪塌在地,地面上有数道裂隙,纵横而过,似狰狞的疤痕。 她放眼望去,四周驻守着百来个兵士,穿着打扮皆与刚才在外面遇见的一样。空旷处垒石安锅,生火造饭,几顶帐篷内躺着伤员,而帐篷间更是有成队兵士来往巡视…… 这哪里是来考察地形,视察水利,这分明就是……一支齐整的军队。 俞眉远心中骇然,来的时候她并没见到这些兵将,瞧眼前这情形,这队人马必是提前就到这里安营扎寨,只等着俞宗翰一行人到来。 她父亲不是工部尚书?何时起手上竟握了这此人马?联想到她先前偷听来的消息,她心里已隐隐觉得自己的父亲,并不只是个单纯的工部尚书了。 “里面请。”邵信已走到俞宗翰的帐前,旁边驻守的人将帘掀开,他便招呼着俞眉远与霍铮进入。 俞眉远收拾了心情,踏进军帐。 俞宗翰的军帐要比一般军帐来得大,里面陈设简陋,除了休憩用的卧榻外,便只剩下张简易的大木桌,桌上安了个巨大沙盘,沙盘之外还压着几张舆图,赫然便是俞眉远要寻之物。 “舆图在此。”邵信已行至桌边,朝着二人示意。 俞眉远走到桌边低头望去。 沙盘做得精巧,山川丘陵起伏连绵,河道蜿蜒盘绕,其间灌以元水为流,一应地形风貌暗合着东平府枣溪附近的地况。 “我们现在在这里。”邵信已知道时间紧迫,便不多废话,伸手在沙盘某处山川上一点,又按在舆图之上某处,以示对应,“这里是梅羡山,与鸡鸣山为子母并列,平时被雾气笼着,外人很难进来。” 俞眉远仔细瞧着,果然看到沙盘上并列的两座山,梅羡较鸡鸣高出许多,两座山的上端紧联,而在梅羡与鸡鸣相交处有个湖泊,与后面绕行东平的河道相交,被当地人称为玄龙池。西江之水先进这玄龙池后方才经由河道流往东平。 沙盘最为直观,俞眉远一眼便看出此地大致地形。 “若说大水暴涨,最易决堤之处必然是玄龙池与河道相交的这个地方。此处临山,沙石堆积河道便堵,水位又涨,泄水口狭窄,所有的水压阻力便都在这里的堤坝上。前年大人已经带我等勘过此处水情,将这里的堤坝做了巩固。但若按你们所言,地动致使堤坝破损,河道又突然被堵,水压猛增,这堤坝也防不了多久。若想抢固堤坝,应从此处下手。” 邵信已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细长竹枝,指着河道某处向二人仔细解说。 竹枝指向忽又一转,从河道往下,圈出一块区域最后点在了东平府。 “东平府的地形往东北方向抬升,玄龙池位于上游,地势高出东平府所在地许多,若是大水从此地溃下,一泄千里,的确会将三分二的东平府辖下城镇都淹毁。且这里的山丘多低矮,水来之时根本无法避水,而高山又山势奇险,以如今民众之力难以登上……”邵信已蹙紧眉,一面说着,一面也在思忖着避水之地。 “邵先生,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俞眉远心里一片冰凉,手中长鞭被握得死紧。 “而今之计,死马作活马医吧。四姑娘,你记着这几个地方,就近疏散民众,记得叮嘱他们尽量多带干粮。这水一旦发作,没有几天是退不下来,人被困于山头,便不被水淹,也要挨饿。”邵信已说着,已连点了几处山峦,一一将名字报给俞眉远。 俞眉远仔细听着,暗自记在心上,为防遗忘,又逐一重复一遍。 那厢霍铮已走到沙盘另一端,对照着舆图仔细看着沙盘上的梅羡山与鸡鸣山。 “多谢邵先生,我已记下。舆图我想带回去,不知……”俞眉远记好一切,朝邵信已拱手。 “拿回去吧。东平府数十万百姓遭此大难,在下未能尽力半分,心内已着实惭愧,这区区舆图又算得了什么。”邵信已长叹一声,走到舆图旁边,正要将舆图收起交给俞眉远。 “等等。”霍铮已伸出手压在了舆图上。 “二公子可还有指教?”邵信已一愣。 他与他二人说了许久,霍铮都没开口,他心里已默认霍铮是与俞眉远一道来的,为的都是解救东平水患之事。 “邵先生,你不必愧疚,你们还有力可尽。”霍铮咧唇笑起,目露精芒。 他从邵信已手中取过竹枝,见俞眉远望来,便朝她眨眨眼,眼角微微勾起,宛如灼桃。 俞眉远忙将目光转开。 这个男人的眼神太烧人。 “邵某不知二公子的意思,请明言。”邵信已疑惑地盯着他。 霍铮便将竹枝一挑,指在了鸡鸣山与梅羡山相交之上。 “邵先生,这是玄龙护仙局,对吗?” 此话一出,邵信已脸色微变。 “何谓玄龙护仙局?”俞眉远看不出门道,便只能问他。 “阿远,你仔细看。这玄龙池像不像龙首,而这河道便为龙身,从上往下俯瞰,这便是一只盘绕于东平的玄龙。梅羡山与鸡鸣山都被抱于龙腹之前,正如玄龙所护之仙。《葬亡经》与《地脉集》皆有言,这玄龙护仙局乃是集天地之气所成之格局,是历来堪舆师寻龙点穴必争之吉地。若我没猜错,在这梅羡山与鸡鸣山之下,必埋有前人古墓,而且这墓葬必定不小。” 霍铮语毕发现俞眉远怔怔看着自己,手里竹枝便往她头上轻轻一点,道:“傻什么呢?” 俞眉远回过神,脸一红,撇开头去。 其实也没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人懂得太多,一开口便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没想到二公子也懂风水堪舆之术。”邵信已笑笑,脸色已然平静,“不过邵某不明白,只是有墓葬,如何能救得了东平百姓?” “邵先生,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是父王钦点的寻龙探墓之首,不可能看不出这玄龙护仙局乃是后天所改而成的。”霍铮衣袖一拂,绕到桌子侧面,正对着梅羡山与鸡鸣山的交界处站立。 俞眉远忙跟在他屁股后头。 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西江水流经此地便分为数条支流,河道不可能只有这一条,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人动过手脚,以修筑堤坝为由,将河道归整合一,绕行东平。而其中有一条最大的支流,便在这梅羡山与鸡鸣山的交界之下。”他手中竹枝朝前一戳,一股内劲涌出,射进了沙盘里,穿过梅羡山与鸡鸣山的交界,在那里打出了一条水道来。 刹时间,玄龙湖里的元水便从那处水道流下,落进了东平西面的东海支流里。 俞眉远看明白了。 为了建了玄龙护仙局,前人改了河道,又把原来梅羡山与鸡鸣山之间的这个河道封起,才形成了这条玄龙回绕的格局。 要救东平百姓,就要引水他去,没什么比重新开一条河道泄洪来得更直接的办法了。 “你的意思是,只要把封住这条河道的屏障打破,让水从这条河道流走,便可解洪水之灾?”俞眉远听不懂那么多复杂东西,她只抓重点。 霍铮点点头,夸她:“聪明的姑娘。” “不过,这河道已被封在墓穴之中,要想进去恐怕得要邵先生和俞大人的帮助。”他又道。 “你想怎么做?”沉喝声从门口传来,有人掀帘而入。 “大人!”邵信已脸色一喜。 俞宗翰回来了。 “下墓,炸了堵河道的墙。” ☆、第67章 下墓 下墓?炸墙? 这些信息俞眉远有些难以消化。 他们在这里到底是做什么? “倒是个好办法。”俞宗翰在帐外已经听了许久,此时沉忖着踏进屋里。 “大人!”邵信已闻言惊道,“若是将那道坝打破,大水顷刻便灌入墓穴,我们这番辛苦便都白费了,皇上交代下的事也办不成……” 俞宗翰挥手打断他:“别说了,不过是为财而已,与整个东平府比起来算得了什么。皇上会体谅的,再说……这还有二公子在呢。” 他目光扫过霍铮,朝霍铮拱拳行礼后,又望向了俞眉远,最后停在她手里的碧影鞭上。 俞眉远捏捏鞭子,唤了声:“父亲。” “会武功了?偷着练的?就是不知道你有几条小命够折腾的。”俞宗翰一边淡道,一边负手走到沙盘边,望着霍铮所指之处。 “阿远只有一条小命,自然会好好爱惜。”俞眉远不以为意回答。 她会武功一事显然已经瞒不住了,不过无所谓,发现就发现吧,总归是要让人知道的事。 乖顺的模样她也快装腻了。 霍铮闻言不禁挑唇。 这丫头破罐破摔,连她爹都敢顶撞了? “小女任性顽劣,让二公子见笑了。”俞宗翰见状盯了眼俞眉远,倒不训斥她,只是向霍铮道, “时间不多,我们闲话休扯。这趟地动始料未及,俞某虽钻营这些勾当,但也不至于弃东平府百姓安危于不顾。按二公子所言,将封河的坝打破确是最佳的办法,但是此法甚为凶险,且极难实现。” “怎么说?”霍铮问他。 “封河的坝墙已与墓穴连为一体,就修在主墓之外,称为锁龙壁。而这下面墓主用的是树棺葬,主棺并非埋于不见天日的椁室里,而是以树为棺,直接将尸身藏于树中。不过这里与普通树棺葬又有差别,下面藏尸之树是棵活树,生在绝阴之地,要避日照月,以吸月之灵气。恐怕那墓主想借树为身,以月为食,再修肉身。”俞宗翰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舆图,展开摊于众人眼前。 俞眉远探头望去,那图纸簇新,上面墨迹还深,显然是近日才绘之图。 绘的正是墓里布局。 她再观俞宗翰今日衣着,不是官服也不是常服,他穿了身玄色长袍,用的是粗实的料子,外面是脱了一半的盔甲,腰间护腹也雕成凶兽模样,头上肩上落满灰尘,发髻微乱,衣袍染着陈血,袍裾被扯得残破,脸色也显得灰暗无光,眼下更是一片黑青。 他来这枣溪是为了下墓,这几日他显然是进了墓中。 可他们进墓做什么? 莫非……盗墓?! 此事涉及皇家,他们是官盗? 俞眉远倒抽一口气,被自己的想法惊到。 “你的意思是,这锁龙壁之后,就是墓穴的椁室,我们要去炸这锁龙壁,就必须进到椁室?”霍铮低头看那张墓室图。 俞宗翰指着沙盘道:“是。墓内的大至情况我们都已探明,盗洞已经打通,进去没有大问题,火药我们也有,然而炸坝就难了。封龙壁后是玄龙湖水,一旦此壁炸开,大水涌入,我们来不及从墓道逃出。” 火药设好之后需要有人引火,这意味着,若要炸墓,引火之人必死。 霍铮沉吟片刻,忽道:“这树棺既为活树,需要照到月光,这地方必然与外界相通?封龙壁前不是密闭之所在。” “这处椁室顶上是个天洞,以供月光照入,天洞紧倚着梅羡山的一处绝崖,这悬崖陡峭,难以攀登。” “带我去看看。”霍铮迈过长桌。 “这边请。”俞宗翰不多言,领着他往外走去。 …… 出了帐,坡上风猛,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那三人在前头走着,没人理会俞眉远,俞眉远反而成了个小拖油瓶子,她也不吱声,默默跟在他们身边一起到了悬崖边上。 并没多远,两步就到。 悬崖陡峭,往下张望全是缭绕山腰的白雾,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若是从此地悬绳下去,会比从墓道进去要更快吧。”霍铮说着,眼角余光瞥见俞眉远站在崖边探身而出,他反射般伸手护到她身前。 “小心。崖边岩石有青苔,别滑下去。” 他收了笑,说得郑重,倒让俞眉远不好意思地后退两步。 有被嫌弃的感觉。 俞宗翰看看两人,微蹙眉,道:“悬崖险竣,从此地下去凶险万分,而且没人探过,怕下面另有机关。” 既然此处可直通椁室,那墓主必然早作打算,这悬崖上肯定也有机关。 “时间紧迫,没法顾虑这些。我先下去,若是没问题,你们再下来。”霍铮沉道。 “二公子,我们不能让你犯险。”俞宗翰忙退后一步,要阻止他。 “你们将火药悬吊下来,把火药在封龙壁上安好之后,所有人再原路撤上,待所有人撤走之后,找个箭术好悬吊于空,再以火箭引火,这样一样大水涌入后便不会被冲走。”霍铮思忖着自顾自说起。 “箭术好?从天洞到封龙壁有数百步之遥,里面光线又暗,我们的人当中并无精通箭术之人,这个很难办到。”邵信已在一旁道。 霍铮便沉默起来,左手缓缓抚上自己的右手小臂。 如果在东平府没有因为救俞眉远而挡那一下木梁,他倒能一试。可现在…… 他试着握拳使力,小臂上一阵剧痛,逼得他不得不松手。 要想别的办法吗? “弓箭……我可以。”清脆的声音响过,成功将三个男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俞眉远站在数步之外,已将长鞭收起,换弓入手。 “胡闹!”俞宗翰当即喝骂出声。 可一语才落,俞眉远已朝天引弓,只闻得“嗖嗖”两声破空之音,俞眉远两箭连发。箭影如电,谁都没有看见,天上却忽然落下两只雀鸟。 “我不胡闹。你们商量来商量去,时间都快没了。”俞眉远拎着弓,像个小男孩。 天已大亮,若不能在正午前将封龙壁炸开,只怕泄洪来不及。 邵信已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附和道:“大人,四姑娘箭术精湛,或可一试。就按四姑娘说的办吧。时间不够,救人要紧。这悬崖虽险,然我们绳索加固,再多派些人保护四姑娘,应该无碍。” “邵信已!”俞宗翰怒斥了他一句。 邵信已俯了俯身,却不让步:“大人,以大局为重。”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我告诉你,不可能的。”俞宗翰一甩衣袖,脸色沉冷。 霍铮和俞眉远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看了她一眼,发现这丫头眼珠又不□□分地转起来,虽然没吵闹,但她恐怕心里已又琢磨开了。 他便觉得把她留在上面更加不安全,远不如让她在自己眼皮下呆着来得让人放心。 “俞大人,情况危急,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令嫒箭术高明,不妨就让她一试。”他开口劝道,“若是大人担心她的安危,那么就由我亲自保护她。” 他顿了顿,很认真说:“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她受伤。俞大人大可放心。” 俞眉远心里微震,不由自主望过去,正与他的目光撞上。 清澈的目光,极其熟稔的感觉,总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他又朝她戏谑地挑眉。 她转开头,嘀咕一句:“谁要你保护了。” 说得她好像很没用似的。 俞宗翰站在悬崖边上,冷冷盯着霍铮,而后又望向远方山峦,似在思忖,只是那目光里浮出的戾色,幽冷而阴森,与在兆京时的他截然不同。 半晌,他松口:“好,就让阿远下去。不过她不许进墓,只能留在天洞上等我们,二公子也不要下墓,就在上边陪着她吧。待我们将火药安置完毕回归,再请二公子护着她放箭。下悬崖之时,也请二公子代为保护。我也会随你们一同下去。” 所有人之中,以霍铮身手最为了得,将俞眉远交托给他是最为安全的办法。 再者论霍铮是帝后二人最在意的皇子,若是有个闪失,他们也没办法交代,所以他们一起留在半空中是最好的。 “俞大人,你受伤了。”霍铮一语道破。 从刚才俞宗翰踏进帐中时起,他就已经发现了,俞宗翰气息急促,步伐虚浮,面色委顿,显然已受内伤。 “大人……你的身体……”邵信已忧急劝道。 “无妨。进了墓便需要掌灯人,我若不去,你们一个都别想下墓。就这样吧。”俞宗翰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商量的余地。 “老六,去把大伙都叫来,我们从悬崖上下墓。”言罢他转身离去,负手而行,朝远处的人吼道,“老李、二黑,备绳,准备工具;小东、老八,去把火药全部取来……” 下墓有时候也要用到火药,这些东西他们都常带着。 邵信已长叹口气,跟着俞宗翰而去。 俞眉远仍站在崖边,心潮起伏。上辈子她可没机会冒险,这辈子换种活法,倒是痛快无比。会不会死,她不在乎,活得长与短对死过一次的她来说已无所谓,活得畅快才是她想要的日子。 “你不怕?”霍铮见她眼中亮光闪闪,像是得了宝贝的孩子。 果然,要把她带在身边才放心,若让她一个人呆着,指不定她又生什么鬼主意。 俞眉远摇摇头。 但很快的,她发现自己错了。 她还是怕的。 怕高。 …… 俞宗翰的人训练有素,手脚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已将一切东西准备妥当。 火药打包妥当后,与众人一起以绳悬下,其余的工具便由每个人背在背上,都是些锹铲等物,俞眉远也不懂用途。 弓已挂好,背上的箭壶也背妥,箭杆已经作了处理,绑上醮着火油的棉布,她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婴儿手臂粗的麻绳将她的腰部紧紧缠住,再绕过双腿固定完毕后,俞眉远站到崖边。 悬崖下只见云雾不见底,她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 霍铮身上也已绑好绳索,过来时见她已经第五次伸手探到背上摸自己的弓,便笑道:“你在紧张?” 俞眉远转头,咬牙:“没有。” 强作镇定。 “好了,准备。”远处俞宗翰声音传来。 俞眉远望去,他已站到崖边,扯紧麻绳。 没有叮嘱,也没有安抚,俞宗翰只是以目光看了她一眼,还未待她回神,他身影倏地消失,人已轻巧跃下悬崖。 下墓的人一共八人,除了俞宗翰、霍铮与她之外,另五人都是俞宗翰带的人,这五人生得瘦而小,身形灵活,身上力气却大,背着一大堆东西都依旧灵活。 每个人身上都缠了长绳,绳子另一头缚在山坡的几块巨岩上,每根绳子都由六人拉扯着,再缓缓放绳将人悬下。山的高度俞宗翰勘测过,因此知道大概绳长,并不太大问题。 随着那一声令下,这五个人都跟着跃下。 俞宗翰也没同意霍铮的意见,让他先下去,反而是让他和俞眉远跟在最后。 “走吧。”霍铮反身站在崖边,与她并肩。 俞眉远咬了唇,将心一横,朝后跃去。 霍铮笑笑,跟着她跳下。 …… 悬崖上的风刮得凛冽,吹得人像拴在绳的蚂蚱般跟着转晃动。 雾气笼过身,湿寒之意让她打了个寒噤,冷不丁鼻子一痒就重重打了个喷嚏。 “阿嚏——” 这喷嚏打得重,她连人带绳都一起转悠起来。 眼前景象转过,脚下没有实地,风猎猎作响,她情不自禁攥紧了胸前的长绳,闭了眼睛抿紧唇,强压下想叫喊的冲动,也按下自己快要跃出胸膛的心。 说不怕,那都是骗自己的。 不是怕死,怕高。 这种惧意,与生俱来。 低低笑声忽然从雾里传来,她听到霍铮声音。 “刚才逞强,现在开始怕了?” “没有。”她开口,却听到自己声音有些颤抖,像要被风吹散似的。 人悬在半空,每往下降一步,都不由她控制。 她讨厌这感觉。 “别怕。”他的声音又传来。 俞眉远心里不悦,这人怎么老觉得她怕。 她睁眼望去,雾气里只有个朦胧的身影,跟她并行着,不多一步,不少一步。 “你怎么老觉得我在害怕?”她驳道。 话才落,原本平稳下降的绳子忽然震了震,也不知上面发了什么事,绳子似乎一松,她稳得往下坠去。 “啊!” 终于还是没忍住,她叫了出来。 一只手从雾气里穿出,拉住了她的绳子。 “别怕,我在,我护着你。” 他道。 下坠停止,俞眉远胸口起伏着抬头,雾气里他的脸就在头上不远处,笑得温暖。 两人的距离,已近在咫尺。 霍铮缓缓松绳,往下降了几步,到她身边。 她这才发现,他一直是攀在悬壁之上的,刻意保持着和她之间的距离。 心头顿暖。 “谢谢。”她安了心,向他道谢。 一个“谢”字还未说完,底下突然传上来尖锐凄厉叫声。 “啊——” 这尖叫如剑刺耳,听着像是俞宗翰带下去的人发出的。 俞眉远心头一紧,便察觉到下方猛地窜上一股异常的气息。 “小心。”耳边警告声顿起。 下一刻,霍铮已将她拉到悬壁上,转身伏到她背后,将她牢牢稳稳地护在了里面。 ☆、第68章 冥萤 四周雾气被自下而上冲起的一阵怪风吹散,俞眉远虽面朝石壁攀着,却也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霍铮转头向下望去,没了雾气,悬崖下方的景象清晰可见。 他们两人已经降下三之其二,而俞宗翰几人则逼近天洞,只是此时不知被何物挡在了天洞之上。凄惨的叫声正持续从下面传上来,怪风一波跟着一波吹起,仿似有灵性般盘旋绕行。 “你们两个别下来!”俞宗翰嘶吼着提醒霍铮和俞眉远。 俞眉远艰难转头向下望。俞宗翰已经掏出柄匕首,正悬在半空挥劈着,似在与何物搏斗,其他人也各自掏了武器,吊在空中不断挣扎闪避。从上而下望去,他们如同匠人手中的牵线木傀儡,一举一动都被牵引。 而下去的一共六人,如今却剩五人还在挣扎着,最后那一人已只剩下副血肉模糊的骨架子在风里不断晃荡,着实恐怖。 刚才那股血腥气,便是从这人身上散出的。 她记得那人似乎是俞宗翰带下去的所有人之中,年纪最小的。 心里没来由便涌上一阵怵意。 怪风噬人,凶险万分。 “那风有点古怪,你趴在这里别动,我过去看看。”霍铮让她在石壁之上攀定,便扯了绳子要飞过去。 “霍铮,等等。”俞眉远将他衣袖一扯,没了顾忌,直呼其名。 “怎么?”霍铮问道。 “虫子……我感觉到了,很多虫子。看不到,但我听得到它们振翅声。”俞眉远一手抱着凸起的石块,一手扯紧他,也不管霍铮听不听得懂,便急道,“就是那股风,那不是风,是虫群。” 《归海经》让她五感较之寻常人强上许多,又能与四周环境气息融合,她可以分辨自然环境里种种响动。虫群的振翅声虽微弱,却逃不开她的耳力。 “虫群?”霍铮略一沉吟,便想起一物,“《八荒山注经》有云,古有冥萤,翅身为冰甲,可折光隐遁,常人目力无法辨其形。此虫细小,然而群聚而生,口中生有尖管,遇到活物可吸血噬肉,古来常有人将其做为墓穴之守。” “这下面为主椁室,墓穴主人不可能不防着有人从悬崖上直接悬吊进室,这虫子想必就是墓穴主人饲养在此为障的。可有办法对付?”俞眉远说着又望了眼下方。 下方惨叫声又起。 冥萤缠中一人之手,那人为了活命,咬牙自断手掌。 她看得胸口一阵翻腾,难受得别开脸去。 “俞大人,是冥萤!”霍铮往下高声道。 “冥萤?”俞宗翰下墓多年,自然听说过冥萤之名。只是他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更没想到此虫无形无踪,一时间叫人无法辨别是何物,仓促之下竟让他们着了道。 不过如今既已知晓是何物,他便有破解之法。 “二公子,请与小女遮掩口鼻。”他说着又将底下剩下的人聚到一起,让他们取出面巾将口鼻遮个严实,又各自取出小臂粗细的药条。 下来前虽然吃过解毒的药,但这些气雾闻多了还是不好,故而还是遮住口鼻为上。 俞眉远身上也带着下崖前他们交来的面巾,当下便从伸手到随身小包里翻找。 “别找了。”霍铮已先她一步取出一物,“用我这个。” 他以脚勾着悬岩,将自己固定在俞眉远身侧,空出双手抖开那物件。 竟是方柔软丝帕。 “这是冰蛟丝所制,天生就有避毒效果,却不隔绝空气。”霍铮想将丝帕交到她手中,却忽发现她正一手攀在石上,只有一只手空着,他便倾过身去。 “你自己呢?”俞眉远半贴着石壁,他一靠近,她便下意识往后仰去。 “别动,我帮你。”霍铮轻道,他将那方蛟丝帕覆到她脸上,贴紧之后再伸手到她脑后,将蛟丝帕仔细地在她发束之上与后脑各打了一个结。 俞眉远脸已发烫。他靠得太近,近到她的额头已快碰到他下巴。 “你呢?”她再问一句,以此压下心上异样。 “我没事,我不怕毒。” 他身上中了慈悲骨,普天之下没有哪种毒能与之相较,何况区区驱虫之毒雾。这大概算是他中这奇毒所带来的唯一好处吧。 霍铮平静说着,将结系紧后,目光转到她脸上,仔细检查冰蛟丝是否已贴合她的脸部而没有一丝空隙。 其实他可以不用再查的,蛟丝细腻,可自然贴合着人体皮肤。 可他还是不太放心,便以指尖划过冰蛟丝与她脸颊的接缝处。 “好了。”确认一切妥当后,他才抬起头,这一抬头,他便也怔了怔。 蛟丝轻薄,如同层淡青的雾色掩去她半张脸,可鼻尖唇形仍旧清晰,她微启的唇缓缓吐出的温热气息让那抹雾色随之起伏,无端勾人。淡青蛟丝之上,便是她圆睁的眼眸,目光清透地望着他,有些不解疑惑,如同稚子。 霍铮心脏猛地一缩。 开始之时他并无异心,只一意想保她安全,待到望见这双眼眸时,他方觉他的举动已逾越太多。 他忙收回手,将脸转走。 俞眉远亦转开眼,莫名尴尬。 “二公子,我们放烟了!”俞宗翰适时提醒一句。 “好!”霍铮高声回答。 尴尬被打散,两人并无心思多想。 下头的人便将药块点起,霎时间黄色烟雾弥散,将几人笼罩其间。 冥萤的攻击终于被驱虫毒雾逼退,几人得到暂时喘息时间。 四周忽然一阵平静,怪风似乎消失不见。 “大人,这虫子应该被毒跑了吧。我们下墓?”俞宗翰旁边一个瘦小精练的汉子问道。 冥萤无形,他们肉眼看不到。 “等等,再看看。”俞宗翰警惕地望着四周,然而四周什么都没有。 他们带的驱虫药条有限,若是冥萤还在,待药条燃尽这些冥萤势必反扑,而俞眉远与霍铮下来后要呆在这个高度等他们,故而他必须确定冥萤不会回来。 而唯一能确定冥萤不会回来的方法,就是彻底杀死它们。 “药条撑不了太久的,大人。”有人提醒道。 俞宗翰蹙紧眉头,思量对策。 上面的俞眉远却闭上眼,片刻后倏地睁开。 “霍铮,冥萤还在,我听到声音了。不过隔得有些远,你能不能带我下去一些。冥萤不灭,一会我们想在天洞上放箭恐怕也难。”她道。 虽然她会轻身术,但到目前为止不过堪堪入门,她本事还没大到能在这悬崖间飞纵的地步。 为大局着想,该开口请人相助时,她都大方直言,并无顾忌。 霍铮闻言拉了拉绳子,两人停在峭壁上多时,绳子已经放下许多,他点点头,也不多问,只低声在她耳边道了句:“阿远,得罪了。” 俞眉远还没明白他话中意思,腰就被他一揽,整个人腾空。他以左手拥着她,右手紧握绳子,脚尖点过悬壁,几纵几掠,便已将她安然降下。 一切不过眨眼之间,他寻了处合适的悬壁,又让她攀在了其上。 “只能到这里了。我们身上没有驱虫的药,再下去恐怕要被冥萤发现。”他松了手道。 “这里就可以了。”俞眉远凝神侧耳听去,耳畔一阵细密的响动,从某处传来,她当下指去,“在那里!这些虫子颇具灵性,想是察觉到毒雾厉害,便不靠近他们,只停在毒雾范围之外,静候雾散,再进行下一次攻击。” “俞大人,冥萤方位,东南正上。”霍铮隔空喊话,将俞眉远所探知的信息告诉给了俞宗翰。 “好!”俞宗翰闻言心里一喜,道,“取勾网,放药!” 上面俞眉远忽喊起:“冥萤虫群的后面,就是巢穴,里面还有好多虫子,好像还有只大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蹙紧了眉头。 那些窸窸窣窣声听得她头皮发麻。 “是冥萤后。”霍铮在后面补充道,“冥萤与蜂相似,一巢唯有一母虫,用以繁衍生息,控制整群冥萤。这么大的巢穴,里面必然还有虫群,要消灭就要灭得干净。” 众人便都望去,俞眉远所指的东南方,有棵树从天洞与悬崖相交处斜伸而出,树叶繁茂,并无异常。 “知道了,交给我们!”俞宗翰废话不多,只命人打开勾网,将众人手中的驱虫药条扔了一半进去。 “他们要怎么做?”俞眉远远远看着,不了解他们要做什么,便问霍铮。 “你父亲手上的勾网是特制之物,专用以对付大群毒虫。此网以人面蛛的蛛丝所制,不但网洞密小,韧性极强,且具有很大粘性,放出后被网住的虫子极难逃开,再加上驱虫□□,这些冥萤难逃一死。”霍铮详细解释。 “你懂得可真多。”俞眉远盯着下头,嘴里夸了他一句。 “我也这么觉得。”霍铮收了这赞。 俞眉远便睨了他一眼,道:“那你还轻易信我?你怎知我能听到冥萤的声音,万一我信口胡诌,冥萤根本不在那里呢?” “你是胡诌的吗?”霍铮问她。 “当然不是。” “那不就行了。”霍铮回答得理所当然。 俞眉远被说得一噎,不再开口。 底下俞宗翰几人已经准备妥当,旁边四人都站到他身后,他举起手中竹筒,筒口所瞄方位,正将俞眉远所说的东南上空虫群与那棵树连成一线。 “你父亲手里的竹筒藏有机簧,按下后可将勾网射出。勾网前端有爪,可以牢牢勾在树上。他想将外面的虫群与巢穴里的冥虫一网打尽。”霍铮见她满眼好奇,便继续解释。 俞眉远点点头,扬声道:“父亲,就是那个方向。” 一语才落,俞宗翰便果断按下机簧。 就见一簇白丝被射出,疾速朝着虫群飞去,飞至虫群前时这簇白丝猛地炸开,仿佛于空中结出的巨大蛛网。网的前端有硬爪,去势未停,带着虫群一路向前,以迅雷之速扑到树前。硬爪“铮铮”几声,扎进岩缝与树枝间,整张蛛网将树网住。 树叶忽剧烈颤动起来,蛛网也跟着不停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挣扎而出,可肉眼望去,却又什么都看不出。驱虫的毒雾弥漫,将整棵树笼罩得彻底。 “啊!”俞眉远突然低叫一声,痛苦闭眼,松了双手捂住耳朵。 她正凝神倾听,以防异/动,冥萤为了挣脱束缚逃命,振翅的频率与发出的响动比之前高了数倍,别人听到的只是嗡动声,落到她耳中却成了无比刺耳的声音。 猝不及防之下她耳朵尖锐地疼起,脑袋也仿如被利刃削砍,逼得她反射性地去捂耳。 这一捂耳,人便跟着往下掉。 “阿远!”霍铮一惊,跟着她疾步掠下,手一伸,将她抱起。 “好疼!”俞眉远捂着耳,眉目皱成团,额上沁出细汗。 “快收了功法。”霍铮情急之下将她按在自己胸口,另一手环着她的脑袋,捂住了她外侧的耳朵。 俞眉远将《归海经》的功法收敛几分,耳畔的声音小了下去,她才得以喘息。脑袋还有些钝,她迷茫抬头,只看到他的下巴。 非常熟稔。 “师……父……”她情不自禁开口。 霍铮人一僵。 “师父?”她反应过来,终于发现自己为何总觉得他熟稔,霍铮的下巴与她的师父很像,两人说话的口吻也颇为接近。 莫非…… 她又有些不敢相信。 “你们可以下来了!”俞宗翰的声音又适时传来。 他们已经降至天泂的边缘,药条熄灭,毒雾散去,确认并无异状后,俞宗翰才出声。 “你认错了。我们下去吧。”霍铮忙道。 背上生出些冷汗,这小祸害眼睛太尖了,早知当日他就不托大,叫她看了自己的……下巴去。 谁知道一个下巴也能让她认出自己来! 俞眉远狐疑地看他一眼,点头不再追究这问题。 待要问他如何下去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怎地进了他怀中。 做了两辈子人,抛开那两次让她极为痛苦的亲近之夜来说,就算是魏眠曦,都没与她有过这样的温存拥抱。她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力量与微伏的胸膛,和温度一起,传到她身上。 全身都不自在,仿佛有火焰自心底烧起,顷刻间席卷全身。 “你放手。”她动了动,道。 霍铮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正抱着她。他低头看时,她半垂着头,他可以窥见她颊上成片的红,云霞似的染起。他不敢多看,多看两眼便会移不开目光。姑娘家绵软温柔的身体像团棉絮,又让他觉得自己抱得太用力便会伤到她。 一靠近俞眉远,他就有种手足无措的错觉,大概便是世人口中所言的那种—— 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怎样都不对。 可他明明不该靠近她。 咬牙压下所有念头,他沉着声音道歉。 “对不起,刚才一时情急。” 他松了手,改为抓着她的绳子。 “没事,下去吧。”俞眉远别开脸不看他。 “好。”霍铮不再多言,攥紧了绳子,缓缓攀下悬崖。 一路再无他话。 …… 天洞与悬崖交接处有一圈凸出的石岩可供人落脚。 他们一行人便站到其上。 “你们两就呆在这里。二公子,小女就托付给你了。如遇危险,不必管我们,请带小女上去。”俞宗翰已将绑在身上的绳子解下,在下墓前拉着霍铮一通叮嘱。 “俞大人,我一定会护她平安的,你放心吧。”霍铮朝他拱手,“你们下去也要多加小心。墓主能养得了冥萤,只怕下面必然更加凶险。” “此前我们已经探过一次,是有凶险,倒也无妨。你们不必替我们担心。”俞宗翰亦向他回了一礼,目光却越过他望了一眼俞眉远。 俞眉远正站在岩石边上朝天洞里张望。 天洞开得很大,不过有一半被一棵树木庞在的枝条拦住,她窥不见其下真相,只看到一片幽深,倒是最前方他们口中所说的封龙壁,可以看得大部分,只是光线颇弱,距离也远,若从这里引弓,确实有些难度。 那厢俞宗翰的人已经将火药都背到身上,再从洞口寻了合适的位置逐一跳到洞里。 天洞上便只剩下霍铮与她两人。 霍铮蹲在他们下去的地方,仔细察看墓里情况与他们行动的路线。 俞眉远则在岩石上走走停停,研究着哪个位置放箭最合适。 走了大半圈,她寻到了个绝佳位置,便站在那里不动,虚抬起手,做了引弓的姿势,瞄准封龙壁。 顶上忽滴下些粘液到她肩上,她手一触,觉得粘滑,便抬头看去。 这一抬头,她便近距离地望见那具早被冥萤吞噬后剩下的尸骨。 尸骨上还挂着碎肉,悬在空中被风吹得不断晃动,那上面血迹未干,和着不知何物的液体正一滴滴落下。 “唔。”俞眉远捂了嘴,退后两步。 霍铮听到动静抬了头,一见她的模样便知道怎么回事。 小丫头恐怕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吧。 俞眉远靠到石壁上,不断平息着翻腾的胃。她也不敢深呼吸,一吸气似乎就能嗅到那股腥味,刚才的画面就会冲入脑中。 “这点小东西就吓到你了?”霍铮从旁边走来,笑道。 俞眉远狠瞪他,脸上的红晕早都褪成一片雪白。 “给你。”霍铮向她伸手,掌中放了枚莹白的药丸。 “放心,没毒的,吃吧。再不吃我看你就要吐了。” 见她满目狐疑,他只得笑着解释。 俞眉远轻吐口气,从他掌上取过药丸,掀了蛟纱,按入口中。 一股凉意直冲心肺,带着浅淡的香气,很快就压下了她鼻间腥气,也让她翻腾的胃得到安抚。 “谢谢。”她缓缓气,才开口道谢。 “坐下歇歇吧,你一早赶到这里,想来没吃什么东西。折腾了半天,现在也该又累又饿了。”他坐到岩石上,拍拍自己身边位置,示意她坐下。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东西?”俞眉远确实累了,便坐到他旁边。 “瞧你这脸,面无血色,眼下乌青,想必是又没睡又没吃。”霍铮便诌道。 她只是随口一问,他却差点露馅。 “有吗?”俞眉远不疑有他,只摸摸自己的脸。 “歇歇吧。他们恐怕没那么快上来。养好精神,一会箭才不会失了准头。”霍铮劝她。 “我替你守着,你可以闭闭眼。”他又道。 俞眉远想他说的也是,她眼睛确实有些涩,便不逞强,点点头就闭了眼眸。 眼虽闭起,她神智却明,并没真的睡去,四周一切动静都在她的耳中清晰无比。 包括他轻微的呼吸声。 让人安心。 只是她还没闭眼多久,墓里忽然传古怪响动,仿佛铁器落地的声音,地面也跟着震了震。 地动又起? 俞眉远倏地睁眼,霍铮已经站了起来。 两人一起走到岩边,蹲身望去。 底下幽暗一片,已毫无动静,便是俞眉远用了《归海经》的功法凝神听去,也听到半点响动。 “俞大人?”霍铮冲墓里高喊一声。 墓中只传来他的回音,再无别的声音。 “霍铮,你看那里!”俞眉远忽指了某处惊道。 霍铮望去,她所指的地方,有个人倒在地上。光线幽暗,那人又是伏在地上,他们认不出是谁。 连一点异响都发出,就忽然全都没了声息。 巨大的不安笼来。 俞眉远与霍铮对望一眼,同时开口。 “下去看看。” “我下去看看。” 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区别在于,霍铮不同意俞眉远下墓。 “阿远,你呆在上面安全点。”霍铮摇头道。 “我的耳力、目力都远胜常人,可以帮你,不会给你添乱的。让我和你下去。”俞眉远一点都不想独自留在上面。 “下面太危险,连俞大人这样的好手进去,如今尚且生死未明,你不能下去。”霍铮还是没松口。 “好,那你一个人下去吧。”俞眉远不和他争,只是平静开口。 霍铮却瞬间明白她的打算。 他下去了上面就没人看着她,她若偷偷跟下来也无人可挡。 他阻止不了她。 无奈。 “算了,那你跟紧我。”霍铮妥协。 俞眉远干脆回答:“好!”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浪费,霍铮当下不再犹豫,拉了她的手臂,低声喝道:“走。” 两人便一起跃进了墓里。 墓中幽深,俞眉远一进入便察觉到彻骨寒意。 他的动作很快,转眼已带她落到地上。 才站稳,俞眉远的脚便踢到一物。 灯? ☆、第69章 幻象 还没等她看清脚下的灯是何物,远处伏倒在地的人却忽然贴着地面动起。 俞眉远吓了一跳。 霍铮皱了眉,对她说了句:“站着别动。” 他自己则朝着那人掠去。 俞眉远站在原地缩回脚,她没有动,只是展眼四望。这墓室从上往下看时感觉并不大,跳下来之后她才发现墓室里面大得吓人。 墓室的正前方是棵巨大的古树,树杆粗壮,有一半已融进墓壁之中,而即便如此,露在外面的树杆也需四、五人牵手才能围起。从这树生长的方向可以看得出,刚才他们在外面所遇冥萤的巢穴,正是筑在这棵树穿透悬崖的老枝上。 这树枝繁叶茂,遮掉了天洞射进来的大半光线,因此虽然开了天洞,但墓室里的光线依旧幽暗,且透出淡淡的碧光,将一切都染得诡谲难辨。 古树上垂吊下许多红幡,这幡不知用何布制成,在这阴冷潮湿的地方挂了许多年也不见一点褪色,反而在这诡光中显出妖异的艳色来。俞眉远仔细看去,这些红幡的下端都绑着东西,都是陪葬用的珠玉金银冥器,就算不用她凑近了细看,也能从其光泽中看出,都是些价值不菲的物件。 古树再往下,便是偌大的墓殿,殿上按着四方各设了四尊兽象,兽形凶悍,面目狰狞,俞眉远从未见过。兽象之间的地面有数十尊合什跪拜的陶俑,男女老幼皆有,身上衣饰纹路颜色绚丽。而最奇怪的是,陶俑上挂的配饰全都货真价实,玉腰带、明珠链、金翠冠……华贵非常。 这些陶俑面容栩栩如生,尤其那些眼眸里的漆黑眼珠,似乎会跟着闯入者的行走而动。 俞眉远只盯了两眼,就觉得地上这些陶俑像要活了一般,那眼里的古怪目光似要望到她心里,她忙收回眼,不敢再看。 墓室四周的石壁都绘了壁画,画的内容倒没什么特别,无非是些传说故事,譬如神女飞天、童子放莲等。除此之外,墓室的地面也绘着庞大的纹路,繁复精妙,一路延展到墓壁之下。 墓室虽大,却并没太多东西遮蔽,俞眉远可以一眼望尽四周,然而除了最开始时看到的伏倒于地的人之外,她并没看到第二个人,倒是靠近封龙壁的地方散落着几个包袱,像是俞宗翰他们背下来的东西,可人却都不见了。 他们一共下来五个人,有四个人凭空消失? 正疑惑着,霍铮已经从远处飞掠而回,朝她摇摇头。 俞眉远心里一惊。 他没抓住那人? “追到前面树的阴影里,那人就突然失了踪迹。”霍铮开口。想起刚才情景,他便觉得古怪。那人趴在地上蹿进树的阴影中便忽然消失,仿如一块融于影中的墨渍。 五个人全都失踪了。 “奇怪。”俞眉远想了想道。 “奇怪什么?”霍铮问她。 “这地方虽然将玄龙湖的水阻隔在外,但仍旧潮湿阴冷,又不隔绝空气,这些壁画、幡布、金银物件以及陶俑的颜色,怎会簇新至此,竟一点都没变化?”俞眉远想不明白。 就算古往今来墓中的颜色多以特殊颜料所绘,也绝不可能在开放并且潮湿的环境中保存得这样好。 “是。”霍铮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这些东西有古怪,千万别碰。还有,那棵树是墓主的树棺,墓主尸身就安于其中,怕是机关重重,你别靠近。” 俞眉远点点头。 “跟紧我。我们去那里看看。”霍铮指着远处散落在地的包袱道。 俞宗翰几人应该在那个地方遇到意外,沿着他们包袱掉落的位置与火把落地的方向,应该能大概探出他们消失前的行迹。 “嗯。”俞眉远迈开步伐。 “咚”的一声,她的脚再次踢到那盏灯。 灯在地上转了圈,滚到霍铮脚边。 霍铮俯身将灯拾起,递到她面前,道:“这好像是俞大人的东西。” 俞眉远望去,那是盏陈旧的六角铜提灯,灯座为三重莲形,上面罩着镂空镶琉璃的铜罩,样式是坊间常见的提灯,没什么特别。这种提灯的照明范围不大,一般用于摸黑起夜或行短途夜路,在这偌大的墓室里这灯火的光芒几乎算得上是长夜萤火,毫无用处。俞眉远不明白,他们既然带了火把下来,俞宗翰怎又带了这盏提灯? 不过疑惑归疑惑,这半天时间她也看出来了,俞宗翰对墓葬之事很有经验,既然是他随身带的东西,便自有他的道理,她还是接下了那盏提灯 提灯中的火光早已熄灭。墓里光线黯淡,她看不清这灯座里是以何物引火,便拎在手上,不作多想。 …… 几个飞纵,俞眉远跟在霍铮身后一起掠到了包袱散落之处。 霍铮从地上拾了根火把,拿火折子引燃后照着地面一路循迹而去。俞眉远紧随其后,她依旧将真气运转全身,仔细感知周围一切。 可除了风声与隐约水声之外,这墓室里竟真的一点声息都没有。 俞眉远心里奇怪,便越发专注聆听。 “阿远……别动。”霍铮忽在她耳边响起。 俞眉远脚步一顿,疑惑抬头,望见霍铮正蹙紧了眉头,死死盯着她的后面。 她后面有东西?她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霍铮已缓缓朝她伸手,俞眉远不疑有他,屏住了呼吸,不敢回头,只是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掌中。 他猛地收力,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另一手化掌劈出一阵掌风,朝着原来俞眉远身后的方向挥去。 俞眉远却愕然。 霍铮前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 “阿远,别怕,乖乖站着。”霍铮眉头却皱得越发紧了,他转身朝她叮嘱一句,人便化作离弦之箭而去。 “霍铮!”俞眉远惊得高喊出声。 霍铮头也没回,冲进了前面的陶俑之中。 她快步冲上前,却见到陶俑竟在他冲入之时退到一旁,将霍铮圈在其中。霍铮俊颜之上只剩急怒,目露杀气,竟似换了个人一般,不断出招,像在应对看不见的敌手。 莫非还有冥萤? 可是不对啊,她并没听到冥萤的声音。 俞眉远心急如焚,目光四望,忽然发现围着霍铮的陶俑面容已变,竟是齐齐笑起,漆黑的眼珠跟着霍铮的动作而左右移动。她心头大骇,连声疾呼霍铮之名,奈何他像听不到外界声响般,对她的叫声毫无反应,仍旧对着空气挥掌出拳,像个发疯的人。 发疯? 莫非,他中了毒? 可他先前明明说过他不怕毒的。 那会是什么? 俞眉远将唇咬得死紧,逼着自己冷静。 四周陶俑忽又缓缓收拢圈子,向霍铮逼近。 俞眉远望去,陶俑身上的颜色似乎又更鲜艳了些。 她心忧霍铮,便再顾不上许多,先将手中铜灯朝陶俑狠狠掷去,再从腰上解下了碧影鞭。 铜灯“咚”一声砸中其中一尊陶俑后又被弹开,滚到了陶俑中间去。 俞眉远飞身而起,长鞭挥落,朝着最近的那尊陶俑挥去。 鞭响骤起,在寂静墓室里尤其清脆。碧影鞭挥在那尊陶俑身上,陶俑纹丝不动,可它身上却被砸起了一片晶粉。 随晶粉飞起,这尊陶俑身上的“颜色”仿佛霎那之间褪去般,原本绚丽的模样成了灰沉的朱色。没了颜色,陶俑就是普通的陶像。 颜色一去,这尊陶俑便忽然不再动弹,宛如死去般静立原地。 这些颜色有问题? 俞眉远脚尖在地上轻点,几个起落就已落到霍铮身边。 “霍铮,醒醒!”他的招式出得太狠,俞眉远无法靠他太近,只能隔空喊着。 他却仍旧蹙紧眉出招,对周围一切毫无反应。 俞眉远急得不行。 若不是中毒,霍铮为何会发疯? 莫非他看到了幻觉? 可为何他出现幻觉,她却没有? 她一筹莫展,只能在圈中不断挥鞭,打散陶俑身上的“颜色”,让这些陶俑停止聚拢。 “阿远!阿远!” 手中长鞭正上下挥舞着,她耳畔却忽又听到霍铮声音。 “我在这里。”俞眉远回了一句望去。 霍铮的双眉拧成结,眼眸用力睁着,脸上的急怒不知为何忽然转作惊惧,气息也十分急促。 随着这句话,俞眉远察觉他的攻势有减缓的迹象,便将碧影鞭抽回,卷到了霍铮手腕上,她跟着借力一跃,人便跃到他身边。 “霍铮,你到底怎么了?”她将长鞭收紧,束缚住他的左手,另一手按到他右臂之上,阻止他的动作。 这一按,她才发现他右臂的袖上一片湿粘,全是鲜血。 她倒抽口气,心里泛起针刺般的疼。 什么受的伤?她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霍铮却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他接受她的束缚,没有挣扎,只是低头看她。 “霍铮?”俞眉远心里稍松,“我们快点出去,这些陶俑很古怪。” 她眼角已经看到原本飞散的“颜色”落到地面后,不知何时又聚在一起,缓缓地朝着他们两人游来,像一道浮在地上的彩虹。她不知道这些“颜色”是什么东西,只是直觉觉得若是让这些“颜色”上身,他们都会没命。 “阿远,你醒醒,你别吓我!”霍铮却没动,他仍是望着她,澄澈的眼眸泛出了一丝丝红色。 “霍铮,我没事!”俞眉远被他的言语弄得莫名非常。 他明明在和她对话,可眼里看到的却似乎又是另一番景象。 “阿远。”他忽又唤了声,双手施力,轻而易举便震开了她的束缚。 “霍铮?!”俞眉远只觉得腰上一紧,人已经被他紧紧抱住,双手也被压在了他的臂弯之中。 “没事的,我救你。救你……”霍铮呢喃着。 俞眉远挣了挣,却无法动弹,实力悬殊太大,她还不是他的对手。 “灯……点灯……”忽有微弱的声音传到她耳中。 俞眉远转了眼珠,循着声音瞥去,却看到旁边一尊陶俑正俯了身去拾她掷出的那盏灯。 这陶俑与其他陶俑不太一样,虽然颜色也十分艳丽,可一身衣着看着却像刚刚俞宗翰他们的打扮,只是刷了层颜色,一时间便让人难以分辨。 那微弱的声音便从这陶俑口中传出。他拾灯的动作极其僵硬,脸上的表情虽和其它陶俑一样古怪笑着,可眉头却紧皱,仿佛在抗拒着某种控制。 俞眉远再仔细一看,忽然觉得这陶俑的五官极其熟悉。 老李? 俞宗翰带下来的人?! 她心里正惊讶,那厢霍铮已改用一只手抱着她,另一手则缓缓抬起,抚上她的脸颊。 “阿远莫怕,我会救你。” 霍铮依旧喃着。 他眼中的她,已是面容苍白、双眸紧闭的窒息模样,宛如他在月尊教受到水厄之刑后的模样。那时他不过四岁,被月尊教的人按在池水之中,不断窒息,被救,再窒息…… 像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他不要阿远也受这样的苦。 他要救她。 救她…… “你会救你。”他重复着同一句话,缓缓低头。 俞眉远的注意力还在那尊陶俑之上,忽察觉一道温热鼻息拂过脸颊。她转回目光,只看到霍铮逼近的脸庞。他目光温柔哀伤,叫她一怔,刚想说话,可还未开口,便被他封住。 眼睛骤然一睁,她如遭电殛。 霍铮说的救……是用吻? 冰凉的唇,隔着蛟丝贴到她唇瓣上,叫她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第70章 燃灯 俞眉远的脑袋在片刻的空白之后回了神。 她用力挣了挣,仍旧动弹不得,反倒让他更加力地抱紧她,两人之间就连最后一点距离都不复存在。 霍铮的唇已然紧贴在她唇瓣之上,轻薄的蛟丝不止无法阻挡他的气息,甚至让他的唇在贴来之时带了几分蛟丝的滑腻。她脸瞬间涨得通红,动也动不得,说也说不出,难堪羞涩至极,而他却睁着眼看她,似乎将她此刻模样尽收眼底,她愈发羞恼急怒,只能将唇抿得死紧,眼珠子往旁边斜去,想看老李是否已把灯拾过来。 虽然她并不知道这灯能起什么作用,但眼下情势危急,她已顾不了太多,只想着要寻个办法打破眼前这局面。 老李已将灯拾起,可他的身体被“颜色”控制,每做一个动作都艰难万分,因而走来的速度僵硬而缓慢。 霍铮在她唇上蹭了蹭,忽眉头一皱,从她唇上离上。 俞眉远松了口气,才要唤他,却不料这家伙竟将她的下颌轻轻一捏,逼她张了口,而后他再度贴上她的唇,朝她唇中缓缓送气,倒没有多余的、更加温存的动作。 但是……俞眉远被他惹毛了。 他渡完一口气,稍离她的唇换气,再凑过来的时候,俞眉远先发制人,不由分说往他唇瓣上十分用力地咬了过去。 狗急还跳墙,猫急还咬人! 霍铮的唇被她的小尖牙咬破,鲜血顿出。 唇上突如其来的刺疼让霍铮神情一怔,他离了她的唇,疑惑望去。 俞眉远察觉到他手臂的力量有些松去,便奋力一挣,将他的手震开。 那厢老李终于把灯送到她手边,泛着古怪笑容的嘴里仍旧只重复着一句话:“点灯!” 四周的陶俑越靠越拢,而霍铮的目光又渐渐狰狞,她无计可施,情急之下伸手接过那盏古灯。 接灯之时,她的手指触过老李的手背,灯的提梁虽然入手,然而老李身上的“颜色”竟就趁着这一点点的接触瞬间游到了她的手上。手被一股怪力吸住,无法抽回,老李身上的“颜色”宛如妖艳的彩虹,一丝一缕慢慢游覆到她手上。 细密而尖锐的痛意从手上传来,这“颜色”顺着皮肤的细孔钻入,俞眉远的手仿佛被镀上一层鲜艳的色彩,很美,却十分恐怖。 她咬牙忍痛,试图用力收回手,却徒劳无功。 “点……灯……”老李还在说着。 “灯要如何点?”俞眉远厉声道。她的手已经被“颜色”侵蚀,身上又无明火,如何去点这灯? 那厢霍铮又拉住了她,只不过他神色虽还狰狞着,可眼中目光却现挣扎之色。他已意识到自己中了墓中之物的招,神智渐渐回归,可眼前幻觉仍旧未褪。他只能凭着直觉伸手,依旧想要护住她。 “灯……芯……”老李断断续续说着。 俞眉远听不明白,正要开口,老李的手却动了。 他僵硬的手粗鲁地捏起她的食指。俞眉远瞧见他脸上古怪的笑终于收起,仿佛拼尽了最后一口气。他捏着她的手指移到了铜灯灯罩正上方一只虫形雕刻之上。 虫雕虽小,却极为精巧,虫形似蜂非蜂,似蝶非蝶,背生六翼,以薄铜而制,偏僻随时要振翅而飞。 俞眉远的指腹被重压在这虫雕身上,指尖尖锐的疼痛突兀而起。虫雕看着打磨光滑,可她的手一压下去便察觉到有针似的锐物刺进了她的指腹。 鲜血从她指腹绽开,顷刻之间将虫雕的身体染得殷红。 很快的,虫雕身上的鲜血又倏地隐去,她看到一线红芒从灯罩中心落下,没入灯座。 霎时,铜灯里绽起六道殷红光芒。 俞眉远的心在那一瞬间如锤重落,再也顾不上周围一切。 灯座里传出的细微的翅响,她的呼吸心跳似乎都随着这翅响起落。明明是极快的振翅声,在她耳中却比呼吸还绵长。也不知是这翅响的力量,还是别的原因,她的心忽然平静万分,周遭动静清晰可闻,像猛然放大了数倍,比先前单靠《归海经》时还要强烈。她听到细蚁爬行似的声音,扣着脉动,一点点游移。 未等她仔细察看,嘹亮虫鸣响起。 “呿”—— 古灯光芒大作,红光炸开。 俞眉远眼前一花。 四周扬起满天彩砂,从她指尖、老李身上、陶俑上成片飞起。“颜色”被驱散,老李现出本来模样,“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痛苦蠕动着。 “唔。”霍铮发出声极痛苦的闷哼,双手猛然抱住头。幻象被红光打碎,幻觉消失,他只觉得头似要炸开。 他不知发生何事,目光扫过身侧,便发现自己已被陶俑围住。他还有些浑噩,危险的直觉让他本能地出手。 腾跃到半空,他旋身出掌,掌风卷作狂龙,四散攻去。 俞眉远正拎着灯站在他身后,这盏铜灯让她的思绪异常清晰,不受任何侵扰,五感敏锐骤然提升,她已经感知到这墓室中的古怪了,可忽然间身前气流陡变,刚猛掌风袭来。 她来不及飞离,只能就地趴下,狼狈躲避,却仍旧被他掌风的尾劲扫中,人在地上滚了两圈,最终撞上了一尊陶俑。 “咚”地一声,古灯离手。 她倒在陶俑之前,好在古灯所到之处,“颜色”四散逃离,她没再受到“颜色”侵蚀。 霍铮听到身后异动,转身望去,脸色骤变。 “阿远——”他急吼一声,飞身到她身边。 俞眉远咳了几下,正缓缓从地上爬起。她虽狼狈,然而避得及时,并没大碍,只是背部撞到陶俑,一阵生疼。 才用手臂支起身体,她便看到霍铮飞来,伸了手要扶她。 “别碰我!”她猛地拂开他的手。 霍铮心脏一缩,手顿在半空,看着她自己从地上艰难爬起。 俞眉远拍拍身上的尘土,走了两步拾起灯,回头看时,发现霍铮蹲在原地。 “你发什么愣?我知道失踪的人在哪里了。”她道。 “我伤到你了。”霍铮闻言跟了过去,岂料才靠近她,俞眉远便往后退了两步。 她的抗拒如此明显,她在怕他? “没有,我没事。”俞眉远避开他的目光。 一看到他的脸,她就不由自主注意到他唇上被她咬出的伤口,进而想起刚才的情景。他们才认识半日,她却被他夺了吻,怎能不恨不气不怒? 可偏偏……她又怪不了他。 他中了墓室陷阱,身不由己。 这气她就只能自个咽下,真叫一个憋屈。 “阿远。”霍铮只当她被自己无端打了一掌在发脾气,又怕她受了伤憋着不说,便心里难受得唤她名字。 俞眉远不理睬他,只提醒道:“一会小心些。这里的‘颜色’是很小的虫子,可以钻进人的皮肤之中,千万不要触摸。不过我手这灯好像是这些虫子的克星,灯一点亮这些虫就被吓跑,或者被灯光照死。” 她说着蹲到地上,将灯照向地面。 地上果然一片斑斓色彩,却不再游动。 她刚才听到的微小声音,就是这些小虫子所发出的。 比针尖还小的虫,成千上万,铺满这个墓室。 霍铮也随之蹲下,看了眼地面后道,“这是毒螨,外界也有,只是不会聚集到这么庞大的数量,也没有如此颜色。想来这些虫子被人以特殊的方式喂养祭炼,再刷于墙壁、陶俑、红幡上作为颜色,让人无从分辨。只要有人贪心幡上绑的与陶俑身上挂的陪葬品,以手去触碰,这些毒螨便会爬到他身上,将他作为宿主噬肉蚀骨,再游入他的躯体控制他的行动。” 他说着站起,走到已然倒地的老李旁边,伸手将其翻过。 老李面目早已模糊,眼耳口鼻中还有些未及散去的毒螨流出,形容可怖。 “别看,已经死了。”霍铮站起,挡去俞眉远的目光。 “死了?可他刚刚还把这灯交给我,替我们解了这危急。”俞眉远愕然。 “大概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帮我们解围,也让自己从身体被寄宿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你别看了,死相太吓人。”霍铮阻止她探头的动作。 俞眉远闻言遍体生寒 这趟下墓转眼就死了两个人,剩下的人生死未卜。 正想着,她忽看到地面上有许多血点。 “霍铮,你的手?”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 鲜血正从他袖中一滴滴落下。 霍铮闻言握了右手臂,摇头:“没事,小伤。” “把袖子拉起来。”俞眉远开口,又是颐指气使的口吻。 他了解她的脾气,知道一旦她如此说话,便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这才把袖子撸起。 “这东西应该是蜇伏在他们落下的包袱里面。俞大人他们想必是和我一样,着了这东西的道,才导致有人发狂触发这墓中机关。” 他说着露出了自己的右臂。 右臂之上有道绽开的伤口,血在不断涌出,而在这伤口上,又趴着只通体黑青、手指长短的虫子。这虫子足多,颇似蜈蚣,虫足深勾在伤口两侧的皮肉中,乍一看宛如他伤口上结的痂。 俞眉远看得一阵反胃。 “别怕,这虫子已经死了。”霍铮见她表情,忙从腰间取出薄如蝉翼的刀片,想也没想便快速划开自己的伤口,挑起那只虫扔到地上,一脚踩上。 虫子早已死透。他体内有慈悲骨的毒,这虫子咬着他的伤口,不被毒死才奇怪。 不过这虫子并不会致人死地,而是带了会引起幻觉的毒,他虽无惧,却难免受其影响。 血滴滴嗒嗒地落到地面上,俞眉远只见他眉一拧,却没听见他呼半声疼,忽觉得他那刀像割在她心上。 难受到不行。 这男人真的是养尊处优的皇子吗? 怎么从他的行事作风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这样的伤,别说他一个皇子,就算是常年行军打仗的将士都忍不了吧。 俞眉远深深怀疑。 她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卷白纱布,用牙咬着布头,另一手拿着布卷展开,以目光向他示意。 霍铮乖乖把手臂伸了过去。 “这虫子就是让你发狂的原因?”她嘴里咬着东西,一边含含糊糊说话,一边利索地把白纱缠到他手臂上。东平天灾之后,她学的最多的,就是如何替人包扎伤口。 “嗯。”他点头。 “那你发狂时,都看到了什么?”她好奇,他那一声声“阿远”的后面,到底是怎样的画面。 霍铮却一默,偷偷打量起她的表情来。可她垂了头,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亦无从猜测她的想法。 “是些幻觉,我想不起来了。”他半晌方回道。 “哦。”俞眉远淡道。 伤口很快包好,她以牙咬着白纱,单手将布条打了结。 大功告成,她抬头。 霍铮却又想起一事,便问她:“刚才……除了朝你出掌之外,我还对你做了什么吗?” 他对现实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俞眉远脸一红,反射性开口:“没有。什么都没有。” “真的?那你可有受伤?” “没有。”俞眉远的口气并不好。 “可你呕血了?”霍铮留意到她覆面的蛟纱之上有抹淡淡血迹,就在唇间。 见她不解,他便以指点上自己的唇向她示意。唇瓣却忽然传来一丝刺疼,他疑惑地将手指放下。 指尖上有片殷红血色。 他的唇不知何时破口了。 俞眉远看得整个人要烧成渣。她适才隔着蛟丝咬他,他的血自然染上蛟丝,位置也在唇上。 “还你。”她大窘,从脸上扯下蛟丝扔回他怀里。 “阿远?”霍铮唤了一声,就见她头也没回地朝前走去。 他捏了捏蛟丝,回忆起刚才的幻觉——她受水厄之刑而窒息,所以他渡气给她…… 脑中轰地一炸。 若他真的做了那样的事,那她……怕要恨透他了。 ☆、第71章 往音 俞眉远没有恨透他,但也不想同他说话。 偌大的墓室中,她在前头跑,霍铮只能跟着。 “阿远,小心点。” 眼见她朝巨树方向跑得飞快,霍铮忍不住开口提醒,又加快了步伐赶到她身边。岂料他才一靠近,她就往外避了两步。 像两块相斥的磁石。 先前两人还能坦然相处,就算因情势所迫偶尔有些逾矩的行为,她也不放在心上,可如今她是恨不得两人之间能隔开一座山。 霍铮的心有些沉。 “你不用总护着我,自己多加小心。”俞眉远目光在四周搜寻着,没分给他一星半点。 “俞大人将你交托给我,我就要看好你。”霍铮望着她道。 俞眉远不纠缠这个问题,她上下左右张望一番后,停在了古树侧面不远处。 “就是这里。时间不早了,我们动作快点。” “这里有什么?”霍铮暂抛杂念,专注于眼前之事上。 “刚才燃灯时,我感觉到了这里的地面下有些动静,很微弱,我想再试一次。” 她说着提起灯。古灯里的红光已经黯淡,所笼罩的范围也只有他们周围一圈。她将手指按在铜虫上,血色沁出,铜灯的光芒骤然大作,隐约的虫鸣声又响起。 “灯?”霍铮这才真正注意到她手里这盏铜灯。 被点燃的铜灯与他最初见到的陈旧提灯全然不同,琉璃灯罩泛出五色光泽,其间似有一物扑腾而起,在狭小的灯中不断飞舞着,红光便从那东西上放出。 以血为油,以蛊为芯…… 霍铮眼神一凛,道:“阿远,你不能用这盏灯!” “霍铮,快!”俞眉远握紧灯不肯松开,任由指尖的血不断涌入铜灯中,“那里……树杆里面!” 这灯太神奇,一旦她将血注入之后,只要手不离灯,她所有的感知力就会被提升到极致,且神智极为清明,不受外界一切纷乱干扰。 原来无法感觉到的东西,在这灯的作用之下,她竟能感觉得清清楚楚。 譬如此时在这棵古树树杆里的动静。 “阿远!”霍铮看到她的眼眸隐隐绽起一丝红芒,想要阻止时,俞眉远已经提着灯纵身到半空,朝着某个地方掠去。 “快!想办法剥开树杆。”她掠到树下,双目圆瞪,死死盯着树杆。 霍铮有些迟疑。 这墓室以树为棺,里面应该埋着墓主才是,可她如今却要将棺劈开? 棺椁中应该藏着更可怕的机关,若是冒然打开,只怕有极大危险。 地面忽开始颤动,宛如地动再降,可仔细感觉,这颤动与地动又不同。地底好像有巨大的东西从不远处缓缓爬来,那种步步逼近的感觉,叫人心头发毛。 “快点,他们在里面!”俞眉远厉声道。 她以一手提灯,另一手解下长鞭在手,朝着二人身后某处挥去。 “啪——”鞭子敲在地面,发出爆炸般响声。 颤动顿停。 可不过片刻,更剧烈的颤动又起,一波跟着一波,朝他两人涌来。 霍铮不再多想,双掌聚力。 他所习为云谷至刚至纯的内功心法《万元诀》,此诀蕴含云雷之势,他已修到第六重,若是全力一击,发出的力道便如惊雷急电,这古树虽粗壮,在他的掌力之下也要毁掉大半。 墓室中的气流缓缓流向霍铮双手,他脸色沉凝,双掌中凝起的气劲已化无形为有形。 身后鞭响一声大过一声,俞眉远挥鞭的速度越来越快,地下那东西已越来越靠近他们。 轰—— 巨响乍起,整个墓室随之一震。 霍铮朝古树劈出一掌,树杆上裂开道长缝,很快的这道长缝越裂越长,一路延申到巨树裸/露在地面的根部。 有个人从裂隙中跃出。 “他娘的。”那人粗骂一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朝后伸手。 又有一人从其中出来。 地面的颤动因为霍铮这一掌而彻底停歇,可俞眉远却仍旧站在原地,目光惊疑地寻过四周,她长鞭紧握在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挥去。 霍铮飞跃到她身边,劈手夺下她手中的灯。 “你不能再点这灯了!以血为油,以蛊为芯,这是往音烛,会耗损你的精血!” “灯……你居然能点灯?”已跃出裂隙的两个人听了霍铮的话忽转过身来诧异地望着俞眉远。 俞眉远只觉得精神一松,险些栽倒,被霍铮扶住。 “快走,那东西要出来了。”她猛地扯住霍铮衣袖。 一语才落,却有声怒喝从巨树之下传来,似一道惊雷。 “谁让你们碰这盏灯的,放下它!” 俞眉远和霍铮一起望去,俞宗翰肩上扛了一个人,正从巨树根部的裂隙中跳出。 “快走,快离开那棵树!”俞眉远呼吸急促地大声道,“树里是空的,只是入口。树根才是甬道,它在树下面……我不知道是什么,总之……你们快点!” 感知还未彻底消失,她依旧可以察觉地下传来的可怕气息。 古树巨大,它深植地下的树根则更加庞大,宛如繁复地宫,里面养了一只东西,俞眉远不知是何物,只知道那东西快要爬出。 她才说完话,墓室地面上繁复的纹路竟同时蠕动起来,一根根盘旋而起,仿如无数只长蛇仰起头来,可怕至极。 霍铮那一掌,激怒了地底的东西。 “这些都是树的根须,不是石刻,快点走!”俞眉远再道。她眼底已现迷离,心绪似被打乱,燃灯之时所获取的异常宁静消失后,换来的是格外杂乱暴躁的情绪。 俞宗翰闻言看了眼地上渐起的根须,又回头后看看幽深的裂隙,断喝道:“二公子,把灯扔给我。你带她上去,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很快就好!” “好!”霍铮闻言将铜灯扔了过去,另一手不由分说揽住俞眉远的腰,“阿远,走了。” “好多……好多人,在下面……”俞眉远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种画面。 这些日子以来所遇的天灾之劫与这墓室景象融在一起,她仿佛看到整个东平府的人都被埋在下面,血肉模糊、肢离破碎,与树根纠结成地狱血象。 那是她两世都没见过的惨况,让她几乎崩溃。 “没事的。没事!”霍铮顾不上别的,抱起她就往外飞去,几个腾跃闪过已缠过来的根须,他已带着她飞出天洞。 外间光线明亮,俞眉远已经习惯了红光的眼眸被刺得一阵生疼,她痛苦闭了眼,双臂一张便不管不顾地抱住了霍铮脖子。 悬崖间的山风寒凉彻骨,吹散躁意。 霍铮抱着她坐到悬岩上,任她搂着自己。他只伸手到她背后,拍了两下便捏住她后颈的天柱穴,缓缓注入一丝冰冽的真气。 俞眉远本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双手死死攥成□□错在他背上,胸口剧烈起伏着,无法平息自己的情绪。这丝真气缓慢游向她的百会穴,而后散开,化成清气覆盖了她的头。 繁杂的思绪如被火般被烧灭,她清明渐复,眼前景象消失。 攥紧的拳松去,紧闭的眼眸睁开,她疑惑地看看四周,忽然发现自己正将霍铮搂得死紧。 她猛地推开他,只望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转开,道:“对不起。我刚才做了什么?” 霍铮忽然笑出声来。 她这问题,怎么与之前他问她的那么像。 “什么都没做。” 他的回答也和她当时一模一样。 俞眉远低低头,忽然明白他当时心情。 形势所迫、情非得已,其实也没什么好介意的。 她“扑哧”笑了,转头坦然看他,不再躲避。 霍铮却将笑一凝,肃然道:“阿远,你以后不能再接触你父亲那盏灯了。” 俞眉远听到这话,便记起刚刚在墓里的事,俞宗翰让她和霍铮先上来,他们则留在了墓里,如今也不知情况怎样。 这么一想,她心又悬起,站起身来朝墓中望去。 一边望一边问他:“此话怎讲?” “以血为油,以蛊为芯,你父亲手里这灯是往音烛。”霍铮随她站起,跟在她身边道。 墓里几人已经将散落于地的包袱拾起,躲避到了封龙壁前。俞宗翰也燃起灯,那灯在他手中发出的光芒大盛。地上挥舞不停的根须似乎惧怕这灯的光芒,不敢靠近,俞宗翰几人便躲这红光里,动作迅速地把火药取出,往封龙壁上安去。 俞眉远却有些疑惑,这灯在她父亲手中光芒更盛,范围笼罩得更大,但灯光的颜色却远不如在她手中时那样纯粹。 血一样的红。 “往音烛是什么?”她问霍铮。 “往音烛,又名惘音烛,或亡音烛,是西疆蛮语翻译过来的名字。这本是西疆佛源地的一件圣物法器,用来供养当地的某种虫神,数百年前被西疆的一个驭虫师盗走了这件法器,并带到中原,引发了江湖上一场血雨腥风。后来这驭虫师被中原武林中人合力诛杀之后,往音烛便失了踪迹。我曾在江湖《神兵鬼器录》上看到过关于这件法器的描述,本以为早已失传,没想到竟还存于世,并被用于盗墓。”霍铮关注着墓室里的情况,口中却向她细细说起往音烛的来历。 俞眉远对江湖事不了解,只能问:“那为何我父亲可以用,我却不能用?” “阿远,你没发现吗?用了往音烛可以让你神清气爽,六感提升,然而用过之后,你的精神情绪却会大受影响!”霍铮目光转到她脸上,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脸庞此时有多苍白,“往音烛里面饲养的这只虫子,在西疆传说中是佛祖驯服于三途鬼道的一只妖虫,也是西疆人口中的蛊王魂引。魂引既为虫王,便能令天下万虫屈服惧怕,所以刚才往音烛被点亮后,墓里的毒螨才不敢靠近,那些树须也无法接近俞大人。” 他顿了顿,见她听得仔细,又道:“魂引平日蛰伏于灯中,需以主人精血饲养方可驱使。除了能退万虫之外,它还有一个特别之处,便是能让主人的精力高度集中,以感知从前所无法感知的事物,对修行功法大有助益。只是在用过魂引之后会受其反噬,人便会陷入虚妄狂乱的状态。用得越久,反噬越厉害,人的脾气性格都会脱离掌控,变得六亲不认。天下并没有白得的午餐,不管习武还是行事,若走歪道,便要付成倍的代价。拥有魂引,焉知是人为其主,还是虫为人主。阿远,你不能碰它!” 俞眉远闻言一怔。 六亲不认? 那她的父亲用了多少年了? “以后有机会再和你说这些吧,他们上来了!”霍铮语气一震。 天洞里飞上四人。 俞宗翰他们已经将火药放置妥当。 ☆、第72章 归途 俞宗翰是被人扶着上来的。 “俞大人怎么了?”霍铮见四人落地,上前问道。 “我没事。”俞宗翰原搭扶着同伴的肩膀垂头站着,闻言方抬头回了句。 他发散髻落,衣上血痕斑斑,再加上气息虚弱,脸色苍白,眼眶黑青,显是受了伤。 “父亲。”俞眉远跟在霍铮身边,只轻唤一声,便不再多语。 俞宗翰听见她的声音便冷冷瞪了她一眼,眼眸里有些压抑的暴戾。他手里还牢牢抓着往音烛的提梁,往音烛的红光已熄,铜虫上的血色也已尽去。 俞眉远忽想到霍铮刚才说过的话。 魂引反噬? 霍铮见她神色浅淡,与往日无差,乖顺之中藏着冷漠,心里微叹。 只看她在地动之时对东平府百姓的态度便知她并非冷漠之人,只是面对俞宗翰,哪怕他受伤,她竟也没多问半句。 她对俞宗翰的父女之情凉如薄冰。 “那好,此地不宜久留,下面的火药布置妥当了?”这些念头一闪而过,霍铮很快转回正事。 “已经妥当。火药处做了标记,只对准封龙壁上红色布帛处发箭便可,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们了。”回话的是搀扶着俞宗翰的人。 “好,你们先上去。”霍铮与俞眉远对视一眼,沉道。 时间不多,他们没功夫废话。 …… “老李,强爷,这趟对不住你们。安心去吧,你们家眷我们会善待。” 重新绑完绳索,俞宗翰领着另外三人隔空合什一拜,告慰死去的两个同伴。 下墓一共六人,只剩四人回来。半天不到的时间就死了两人,而俞宗翰四人虽有悲恸之意,却并没流露多少伤心,一举一动仿佛积年而成的习惯。 想来这些年所行皆是凶险之事,生死早就看惯。 俞眉远遥望还悬在半空的尸骨,心中恻然。这趟出行,所见所闻已超过她两世所遇的一切经历。从闺阁踏出,这第一步,她行得着实惊心动魄。 只是踏出来了,她就再也不想回去。 俞宗翰四人匆匆拜完,悲恸皆敛,朝天射出只机关木鸟为信。 梅羡山上的人早已等候多时,收到这第一发信号,便按事前商定的对策往回收绳。俞宗翰四人先上,会停在悬崖中段接应。霍铮的轻功最好,他会与俞眉远留到最后,待火箭射出后再回。 “不行,树的根须太乱,我看不太清楚。”俞眉远站在事先挑好的位置瞄了片刻,皱眉道。 她身上的绳索已经绑好,只等着将箭射出后即刻逃离,可如今弓箭已紧握在手,她才发现墓室中的树须太多,挡住了视线,她根本看不到封龙壁。 “嗯。”霍铮沉吟片刻,道,“你在这等等。” 话音才落,他便飞身掠出,又进了天洞。 “霍铮?!”俞眉远心一惊,叫道,可霍铮踪影已然远去。 墓室里面那么危险,他们又没往音烛在手,他又进去做什么? 她猜不透他的想法,焦急地站在岩上探身望着。 好在没多久,雪青的人影便从天洞飞出,落到她身边。 “阿远,你信我么?”才站定,他便向她开口。 “怎么?”俞眉远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 霍铮沉默了一下。看着眼前苍白疑惑的姑娘,他有些难以启齿,怕又要被她当成登徒子。可时间已经不早,墓里情势又乱,除了那个办法,他一时还真难找到别的办法。 如此想着,他当机立断,肃容道:“站在上面无法看到封龙壁,我可以带你悬到天洞中,只是这样一来你我难免逾矩。” 他刚才在沿着天洞飞了一圈,只找到一个位置能看得到封龙壁上设下的标记。 俞眉远瞧他说得郑重,神情也严肃,眉间却有丝紧张,估计是刚刚在墓里她表现得太明显,他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要被当成轻浮之人。 想想刚遇见的时候他神采翩然、气宇不凡,从墓里出来却变得这般小心翼翼,俞眉远不禁想笑。她却不知,霍铮待人向来疏离,行事决断说一不二,从无犹豫,只除了在她面前。 “行了,别磨蹭了,这儿也没有别人,更何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别想那么多。”俞眉远拍拍他的肩,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时间不多了。” “好。”霍铮再无二话。手中掌风扫出,将攀在崖壁上的粗藤扯来两段。 试了试青藤的韧度,他确认无碍后很快解开二人身上原来的绳索,改用青藤缠到了两人腰间,再将手一收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俞眉远不知他要做什么,既然他让自己信他,她便也不多问,只凭他行事。 霍铮准备好一切,拉拉她身上的藤蔓,低声道了句:“我们走。” 人便如离弦的箭,拉着她朝天洞下纵去。俞眉远眼前景物一花,眨眼间已随他飞到了天洞一侧的凸岩边上。 “就是这里,你试试能否瞄得准。”霍铮松开手。 两人如蚂蚱般悬在天洞中,底下便是墓室地上狂舞的树须。他们虽已离开许久,可墓中的东西却还没平息。 俞眉远不作他想,执弓扣箭,尝试瞄准。 这个位置射去的角度很刁钻,若搁在平常倒也无妨,但此时却有些困难。因她悬在半空,双手要挽弓,无法攀住岩石固定自己的身体,而天洞又有风涌入,将她的身体吹得不断晃动,如此一来便很难对准, “不行,瞄不准,我无法固定自己。”她放下弓,展目四望,打算另想它法。 “我有办法,得罪了。”霍铮悬在她身侧,闻言毫无意外。 他刚刚所说的“逾矩”便是因为这事。 声音才落,俞眉远的腰肢便被他左臂圈住,她还来不及反应,人已经到他胸前。 霍铮单手攀在岩上,另一手搂着她,稳稳挂在岩壁上。 他并非正面拥着她,而是让她的背与他的前胸紧贴,这样她方能向前引弓放箭。只是如此一来,二人间毫无间隙,较之先前反更为密切。 身体虽得以固定,心却陡乱,俞眉远动也不动,只僵直了背贴在他胸前。他腰上的手臂力量很大,将她的身体稳稳定住。 “快。”他声音微沉,响在她耳边。 俞眉远很快将心一定。 引弓放箭最忌心乱,心一乱,手便会不稳。 深吸一口气,她取出火折子,将箭杆上的火棉点着。霎时间火色映入眼眸,她扣箭上弦,稳稳抬手,箭尖远远对准了封龙壁一点红色。 弓弦震响,火箭裂空而去,化作流星。俞眉远没有停手,再取两箭同时点燃后扣到弦上,用尽全力发出。 第一箭已径直□□封龙壁的红色标记之上,另外两箭紧随其后。 “走!”霍铮没等火药炸开,便已揽了她的腰朝外飞去。 才飞到岩上,两人便听到轰天巨响震彻山谷,还伴随着某些凄厉的鸣叫,山体震动,他们脚下的岩石被震碎,已来不及将绳索缚到身上。霍铮眼明手快切断二人身上的粗藤,以臂将俞眉远束于胸前,另一手拉起绳索,脚尖点过悬崖山壁,带着她疾速往上面掠去。 崖间山风猛烈刮过,爆炸声响不断传来,灰烟与火浪从墓室里涌出,冲向二人。俞眉远不再避讳,单手环住霍铮脖子,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墓室。 一股震力从下方袭来,引得悬崖震动不停,山上落石倾落。霍铮将她的脑袋用力按在自己胸口上,和她一道趴在了悬壁之上。 尘烟四起,砂石不断落下,俞眉远埋首在他胸前,心中却没有惧意。他护得太紧,她未受外界半分影响,他的怀抱安稳,仿佛天塌地陷也毫无影响。 他们才认识半天,可那默契与熟悉感却让俞眉远觉得两人好似已经相识了很久很久。 她微微抬眼,瞧见的还是一方干净的下巴。 半晌,落石暂歇,霍铮抖抖衣衫,将覆在身上的尘砂散去,复又抱起她接着绳往上掠去。 墓室的炸响渐渐平静,俞眉远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水声。 细细的水柱落到地面的脆响。 封龙壁被炸裂,玄龙湖的水已经从缝隙里涌进。 由小到大,水声渐重,水柱也越发大了。 “霍铮,听到没有。”她喜得将头一抬,对上他俯来的清亮眼眸。 “听到了。”霍铮点头淡笑。 他发丝垂落,拂过她的额头,她惊觉两人距离已是如此之近,便蓦地闭嘴。 “哗——” 水声大作,似长空飞瀑,被炸裂的封龙壁挡不住玄龙湖早已暴涨的水,瞬间崩溃。 霍铮手上使力,向上蹿了一段距离,停在某处凹岩里。 “快看。”他引着她向下望去。 下方已是大水奔腾而至的景象,水花飞溅到半空,如同急雨,竟溅到早就飞离天洞的霍铮和俞眉远身上。 早春寒凉,这水也冰冷,然而扑面而来,只让俞眉远觉得畅快,她伸手接水,忍不住笑出声来。 霍铮见她高兴,便不再替她遮挡,由着她高兴。 水势汹涌,顷刻之间就已将墓室彻底淹没,水位涨到天洞,浩浩荡荡往下游冲去。 “阿远,你……抱紧点,我要带你上去了。” 两人看了一会,确认玄龙湖的水已成功泄入,霍铮才开口道。 “好。”俞眉远正乐,闻言痛快回答,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转回了头。 这一声应答,这一转头,却叫两人都愣了。 俞眉远脸陡然红去,何时起,这靠近成了习惯?她不知,只能懊恼自己。 霍铮发愣却是因为她回头时那个笑容,是她从未有过的恣意畅快、毫无拘束。眉眼弯弯,唇色染霞,竟叫他心里生了魔怔,想要不管不顾地吻过去。 而事实上,他也真的低了头想要吻,只是这一吻在触及她额前发丝时,被他狠狠掐灭。 他猛然撇开头不再看她,脚尖重点岩石,带着她往上飞去。 心里,有丝痛苦乍然蔓延。 山风猎猎,水气凉凉,吹不散、冻不了这丝痛。 他们没有将来。 …… 一步踏上梅羡山的悬崖,霍铮便即刻松了手,将她放下。 俞眉抬头望天,日正当空,时间恰是正午,玄龙湖有半天时间泄水,应该够了。 她心头巨石松去,紧张感不再,便觉得身体酸疼疲乏不堪,又渴又饿。 “阿远,刚才多有得罪了。”霍铮自觉她两步远,朝她抱拳。 “刚才?刚才有发生什么事吗?我只记得你救了我,别的我不记得了。”俞眉远拍拍脸颊,又拭去满头水珠,俏皮道。 上辈子心里所敬之人,这辈子能与她结这一场患难与共的缘分,已是她从未想过的事。 霍铮一笑,不再提及山下之事。 四周的人见他二人上来,纷纷围过来。 “钱六哥,我父亲呢?”俞眉远只抓着唯一熟悉的面孔问道。 她没在周围的人群里看到俞宗翰。 “大人伤重,一直勉力撑在这里等你们上来,刚才见到你们安然上来时,便已晕阙,被人抬进帐中了。”钱老六挠挠头道。 “伤重?”俞眉远语气稍急。 “是啊。不过也不用担心,我们带了军医,不会让大人有事的。”钱老六回道。 “之前几位不是已探过墓了,这次怎么还出了这么大意外?” 那厢霍铮却向另一人问道。 “娘的。”那人闻言骂了声,方道,“要不是大人之前下墓时因地动受了伤,掌灯之时精神不济,这趟下墓怎会让我们着了那墓虫的道。” 俞眉远望去,说话的人正是适才与他们一同下墓的其中一人,方脸络腮胡,生得粗壮,个头却不高,一身衣裳绷得紧实,显得极为遒劲有力。 “墓虫?可是黑青色、多足,会噬血而入的虫子?”霍铮又问。 “就是那鬼东西爬上了老十的断掌处引至发狂,我们为了救他而中了墓里机关,白送了老李性命。”那人说着忽又想起一事来,朝着霍铮与俞眉远抱抱拳,又道,“说起这事,还真是多亏了二公子与四姑娘,否则俞大人和我们恐怕要这趟就交代在里面了。救命之恩,在下先替他们谢过二位了。真是万没想到,四姑娘竟也能掌灯,不愧疚是俞大人的血脉。” 此言一出,四周围来的人尽皆变了神色,看俞眉远的目光顿时改。 敬畏、怀疑、猜测…… “吴涯!”钱老六见他说得太多,忍不住拉了拉他。 奈何这吴涯是个藏不住话的粗人,当下不耐烦地挣开他的手。 “别扯我,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藏着掖着。四姑娘,你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有个规矩,谁能点燃那盏灯,谁就是我们的掌灯之人,也就是我等之首。”吴涯说着忽记起俞宗翰还在,觉得自己的话不妥,便又临时改口,“当然了,如今我们皆奉大人之命行事,四姑娘既是大人之女,在我眼里和大人一般无二。日后倘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四姑娘只管和我吴涯开口。” “吴大哥客气了,燃灯实属意外,并非我的能耐,救下你们也是全赖二公子出手,我没做什么。”俞眉远跟着抱拳谦道。 “好了,别老在这里说话。二公子,四姑娘,二位不如去帐里稍作休息,待大人醒转我再来通传二位。”旁边有人开口打断他们。 俞眉远微一思忖,道:“不了,我要赶回东平府去。我瞒着我哥哥出来的,若是不赶回去,怕到时候他们寻到这里来,就不好了。再者论,我要赶回去将这消息告诉他们,虽然玄龙湖水放出,然而洪魔是否真的能退也还未知,我们需要另作打算。至于我父亲,就交给你们了。” 她话虽如此说着,其实心里真正担心的是魏眠曦这会必然发现她失踪了大半天,要是又满天下找她,迟早会找到附近来,若再听到炸墓的声响,必定怀疑。 俞宗翰此行见不得光,这些人平时肯定也都暗地里行事,她想他们必然不愿意被人发现行踪。 “四姑娘女中豪杰,又心思细腻,吴某佩服。既然这样,我带人送姑娘回东平。”吴涯一想也是,便没勉强。 “不必了,你们若送我回去,路上必然遇到人,我反而不好交代。我的马就拴在山下,自己回去就行。”俞眉远摇摇头道。 “我送她下山就可以了。”霍铮开了口。 “二公子也要走了?”吴涯问他。 “嗯。我也是为了东平一事才来这里的,如今事了,我还另有要事在身,烦请几位代为转告俞大人,我先行一步。”霍铮朝几人拱拱手,转身朝俞眉远道,“阿远,走吧。” “好。” 俞眉远干脆答道。 这半日时光,于她而言仿佛过了很长很长,可转眼又是归途在即。 ☆、第73章 朋友 邵信已与军医正在照看俞宗翰,便没来送俞眉远与霍铮二人,只命人把东平舆图的拓本交到了他们手中以防万一,再由钱老六和吴涯二人将他们送到法阵之外。 各自拜别。 来的时候天色尚早,光线黯淡,俞眉远并未看清这山里景致。回去的时候阳光正盛,照得树林里一片斑驳碎光,草木葱郁,雀鸟清鸣,让她格外惬意。 虽说林间寒气湿重,俞眉远却觉得身上暖融,额上还出了细汗,拿手背一抹,搓下来片灰泥。 她心里不由一乐。这趟进山,倒是把人折腾得满身尘土。 如此想着,她朝霍铮窥去。 两人并排而行,只静静走着,无人开口。不知为何,从山上下来后,他就变得沉默。 山里笼着树影,霍铮一身雪青的衣裳便显得格外明亮。俞眉远回想起早晨刚遇见他时,他还是一副干净整齐、神采翩然的模样,像个入世而行的少年公子,面目皎好、风姿绰绝。和她在山里混了这半日出来,他也变得灰头土脸,衣上血污斑斑,脑后长发微乱,哪还有什么皇子模样。 不过,他仍旧是好看的。 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好看。 他鲜活明亮,与京城里的贵人们不一样,像林间的鹏鸟,志在四方。 可他不是体弱多病吗?且这趟进山他出现的时机也凑巧,而从头到尾他似乎都没说自己进山到底为了什么。先前她没功夫多想,如今方觉可疑。 如此一想,俞眉远笑容顿凝,眉头一蹙,狐疑地打量他。 她的打量明目张胆,霍铮忍不住了。 “你一直在偷偷看我?”他转过头,直言。 “我哪有?”俞眉远脚步一迟,收回了目光,正视前方的山路。 下山的速度比上山快,两人默不作声地走着,已临近山脚。 分别在即。 “我看到你偷偷看我了。”霍铮瞧见她小男生似的正经表情,又起了逗她的念头。 “是吗?那你看错了。”俞眉远“哼”了一声回答他。 霍铮以为她否认了,刚要打趣,便听她转过脸来又道。 “我在光明正大的看你!怎么?你不能让人看的?”俞眉远没在怕。 这个答案,和她这人一样张扬。 霍铮失笑,身形晃动,眨眼前移到她面前。 “那你看够没有?要是不够,我们可以停下来,我让你慢,慢,看!”从前他因为“昙欢”的身份原因,无法与她斗嘴,现在可不一样。 若论嘴上功夫,两人怕是势均力敌。 俞眉远差点就撞上他。 她煞住脚步,瞪他一眼。 目光流转间,说不出的娇俏。她并没察觉自己的眼眸汪着水,可正是这不自觉的模样却叫霍铮胸口一缩,心脏似被她的目光掐紧。 他觉得自己像个毛头小子,总想着要逗她说话。 算了,不斗了,这一眼就让他甘拜下风。 他摸摸鼻子,给她让路。她下巴一抬,冲他说了句:“看腻了。” 人已经越过他的身侧往前去。 走了两步,俞眉远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 “阿远,到山脚了。” 她抬眼望去,四周视野已然开阔,山下的路隐隐可见,她的马就系在前方拐角处的树后。 霍铮已在她身后停了步伐。 “我只能送你到这,剩下的路,你自己保重。”他向她告别。若再和她走下去,一会儿他不好潜踪跟着她,不如趁早分开。 俞眉远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他一会,方向他拱手:“二殿下……” 话未落便被打断。 “我说过,叫我霍铮。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我都许你叫我名讳。”霍铮摆摆手淡道。 他曾经恨过自己这个名字,如果他不是霍铮,不是大安朝的二皇子,也许会活得更加自在。然而每次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又觉得“霍铮”二字动听至极。 除了父母兄弟,他的名字只有她能叫,他也只愿意听她念。 他是她的霍铮,她是他的阿远,一如平凡百姓,如此而已。 俞眉远犹豫一下,先前是情势危急,他们顾不上身份差距,如今大事已结,他到底是大安朝的皇子,名讳怎能随便她叫? “你我相识一场,虽只有半天,也共过患难,同过生死,便算平辈朋友,何必拘泥这些。”见她迟疑,霍铮又道。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不要做朋友。 可惜,他们只能是朋友,也必须是朋友。 “好,阿远便交了你这朋友。”俞眉远想了想,展颜一笑,“先前没同你说全,我叫俞眉远,在俞家行四,阿远是我的乳名。” 他说得没错,共过患难、同过生死,他又是她从前最敬佩的人,若她再拘泥小节,倒对不起他这光明磊落的心了。 “俞眉远,好名字。”霍铮细嚼嚼她的名字,同笑道,“好了,你快回吧。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她笑颜虽灿,但他却瞧出她脸上的倦意,便不再多说。 “好,就此别过,你也珍重。”俞眉远再次拱手道别。 霍铮深望她一眼,提气纵身,飞掠而去。 眼前雪青人影如轻絮飞纱,眨眼间消失于她眼前。 俞眉远怔怔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原来……上辈子她所敬仰的人,竟是这般少年。 此别,相逢无期,也不知在她离开俞家之前能否再见上一面。 她忽垂头浅笑,抛开这些,回神收心下山。 才往前行出一段距离,她便听到声沉冷的叫唤。 “阿远。” 俞眉远心中一惊,抬眼望去。 魏眠曦从她停马之处缓缓走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恍惚之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上辈子的魏眠曦。 两人争执过后,他都用这样的目光看她。 …… 魏眠曦看到了山坡上的俞眉远与霍铮。 记忆里本来属于他的俞眉远,她也曾经用那样的目光与笑容望过他。 带着敬佩与欣赏,坦然而灼热,从未有过掩藏。那时的她骄如烈阳,只为他一人夺目。失去她的十年中,他每次回忆,最先想起和最怀念的,就是这样的她。 可今天,他竟看到她用同样的神情面对另一个男人,甚至于那目光更明亮,笑容更迷人。 有过之而无不及。 寻到她的欣喜被一股陌生而强烈的情绪取代。 重生而回,不知为何,他已经找不到当初与她行过的轨迹了。很多事情被改变,初见、相识、相交……每一次见面都与从前不同,所有的回忆都只是回忆,他们的故事不会重现。 她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会对他大笑的姑娘,也不会再甜甜唤他一声“魏眠曦”。 他本以为只要他用心,便能再次拥有,便能弥补上辈子的遗憾。可如今,他却隐隐约约地担心。 是因为他改了两人间的故事,所以她也不再像上辈子那样爱上他?还是有别的原因? 如果……如果她也回来了,他该怎么办? 如果……她爱上别的人,又该如何? 而且那个人竟是霍铮! 霍铮!又是霍铮! 上辈子就是这个男人,让他在最后一刻功败垂成,死于霍汶刀刃之下。 人都死了十二年,尚有本事凭着生前布下的局帮助霍汶对付他,霍铮这份能耐当真称得上是他生平宿敌。 如今,还要添上她? 魏眠曦跟在她身后微眯了眼,恨意与杀气闪过。 今生,若不杀了霍铮,他便是夺了大宝也难安稳。 …… “阿远,你出来为何不说一声?”冰凉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质问又像是随口一语。 魏眠曦站在树影里,眉梢结雪,目光含冰。 “魏将军,你怎么来了?”俞眉远见他这般神情便不愿作答,只漠然问了句就迈步朝停马之处走去。 “你不见了,我出来找你,听到山里的动静就赶了过来。”魏眠曦缓缓回答她。 天亮之时他就已发现她不见了,便亲自带人出来找她,一路寻到这附近,听到爆炸声响担心她有意外,便抛下众人策马狂奔而来,谁知竟看到了霍铮。 俞眉远知道,他动怒了。 夫妻十二载,她清楚他的习惯,每次他被她激怒,就是这样的表情。 越怒,便越冷静。 只是这次,不知他因何动怒。 因为她的失踪? “哦。”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俞眉远懒得猜他想法。 他心情好不好,与她何干? 如此想着,她继续朝拴马的地方走去。 “刚才那个人,是二皇子霍铮?” 行过他身边时,他忽然问她。 俞眉远脚步停住:“你窥探我们?” 不知他躲在那里窥探了多久,她与霍铮竟全无所觉! “我看你们相谈甚欢,便不想打扰,就在这里等你。”魏眠曦见她变了脸色,便压下怒火,将语气放缓,“阿远,我担心你。” 俞眉远压根不信他这话,几步走到拴马地方,绕了两圈,却没找着自己的马,只在地上发现了一段被扯断的缰绳。 没有马,她到天黑也未必能回到东平。 魏眠曦没听到她的回答,便用目光扫过她手中缰绳,道:“我的马在那边,我带你回去吧。” 马早就被他放跑了,她想回去,只能靠他。 俞眉远望着他所指的方向,瞧见了他的坐骑追电。 两人一马,他要与她共骋? “不必,我自己想办法回去。” 甩下缰绳,俞眉远断然拒绝。 魏眠曦一阵沉默,在她走出数步之后忽然开口。 “阿远,是你吗?你也回来了?” ☆、第74章 甘苦 俞眉远步伐微滞。 他开始怀疑?还是已经确认?不,魏眠曦是个自负的男人,如果他已经确认,就不会用这样的口吻来试探她。但很明显,他开始怀疑她了。 她对他的情绪表现得太明显,以至于和上辈子出入太大,再加上这辈子她也不按过去的轨迹行事,他会怀疑一点都不奇怪。 其实让他知道她回来了也没什么,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来她不知道魏眠曦在打算什么。按上一世的记忆,他应该知道她手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再来他心里也没有她,按理这辈子不该再缠上她才对,可如今他对她仍旧纠缠不清,着实奇怪。二来魏眠曦这人行事不择手段。若是让他知道她也重生而回,为达目的他必会变本加厉对付她,再加上他又和月尊教有牵连,若是起了变化她会更加麻烦。 在解决一切、离开俞家之前,她不想再有变故。 还是要稳着他一点好,以免节外生枝。 所有念头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她心里已有决断。 “魏将军,听你话里那意思,似乎不想见到我回来?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俞眉远回头,面色不悦地开口。 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她只作听不懂他的话。 说话间她已走到他的坐骑追电之前,追电见生人靠近,朝她打了个响鼻,怒瞪着她作势要朝她蹬去。 “连你也给我脸色看?”俞眉远意有所指地骂了声,忽疾速走到马旁,拽了缰绳利落地翻身而上,“将军,把你这马借我用用。你武功高强,想必不用骑马也赶得上我。” “不要!”魏眠曦脸色顿惊,他高呼一声,旋即飞身上前,心中疑思全抛。 追电脾气暴烈,除了他之外无人能驾驭得了它,生人别说骑上它背,便是靠近一些也要惹它不快。她冒然骑上去,必引得追电大发雷霆,不把她掀下势不罢休。 果不其然,俞眉远才一跃上马背,追电便暴躁地原地跃跳,一边不断打着响鼻,一边要将俞眉远掀下。 俞眉远俯身攥紧马缰,双腿夹/紧马肚子,追电闹腾了几下发现无法甩下她,便发起狂来朝前蹿出,往山下奔去。 就见她的人跟着马的动作上下左右颠箥着,仿佛随时要被甩出,身后的魏眠曦没有片刻迟疑地飞到她身侧,身形一晃便稳稳坐到她背后。 俞眉远人一僵,不自觉地往前挺直了背。 有双手从她腰侧绕到前方,紧紧抓住缰绳,往后一拉。追电嘶鸣一声,前腿凌空而起,马背上的两人都往后倒去。她人往后一倾,靠到了魏眠曦胸前。 俞眉远眉头紧蹙,咬了牙不想过去,只一心专注于眼前。 因为魏眠曦的关系,追电的脾气被压制,奔出数丈之后终于改成缓行,除了偶尔打几个响鼻表示不满,它倒也没再有别的暴烈举动。 魏眠曦却已被她惊出一身冷汗。 以前她喜欢他时,在他面前乖巧安份,他可从来不知这丫头的脾性比追电还野。 两人共骑一马,他圈着她,在山路上缓缓而行。她腰肢纤纤,又不同于其他女人那样柔软,总是挺拔有力,后颈与发间有淡淡的白兰香,一丝丝钻入他鼻间,叫人意乱情迷。 十八年……不,不止了,他已经算不出有多少年没靠近过她。她这样的脾气,宁死不屈,当初他强迫了她一次,她便再也没让他近身过。 今日这样的亲近,叫他不想松手。 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多好。 “你下去!”俞眉远喝道。魏眠曦身上一股龙涎香,醇厚幽香,仿佛一旦沾在身上,就永远都洗不掉。 她讨厌这香味。 “阿远,别闹,追电不是你能驾驭的。我带你回去就是。”魏眠曦俯在她耳边轻声道。 她缩了缩,没退步。 他想,这个不是上辈子与他剑拔弩张的那个可远。若是她真的回来了,必不会让他靠近,也不会再同他笑,更不可能这样与他说话。 她这脾气里有姑娘家特有的任性,只会对信任亲近的人发作。 “谁稀罕你带我回去。一见面就冲我摆脸色,我又不是你的犯人,上哪儿去与你何干?你离我远点。”俞眉远娇斥道。 “我只说了你两句,你就发我脾气,到底谁冲谁摆脸色?出来一趟,你这性子真是越来越烈了。”魏眠曦无可奈何哄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出来之前为何不同我说一声?我可以帮你。” “就是不想你帮我,也不想让你们担心。我若说了,你们肯定不会同意我出来。东平府情势危急,将军愿意留在东平施以援手,已是大义,这种情况下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量,我不想你们把人力浪费在我身上。”俞眉远“哼”了一声,才向他解释,“而且我也不知道我父亲的正确位置,只是来碰碰运气罢了。” “你是出来找令尊大人的?他在鸡鸣山?”魏眠曦摩娑着缰绳,眼里全是她半侧的脸庞。 “嗯,他带着人在枣溪附近的山里勘测地形、视察水利。舆图我拿到了,给你。”她从怀里摸里舆图拓本递给他,“你收好了,等回到东平我再向你细说,东平府后续的事可全仗将军了。” 说起正事,她便收了先前的任性。 魏眠曦收下舆图,图纸上尚带着她的体温,他细心收入怀中,妥善放好。 “对了,我和二殿下是在父亲那里撞上的,离开时他送我一程,你别误会。”俞眉远侧身扯了扯他的袖子,眼眸巴巴盯着人。 魏眠曦被盯得心似要化开,既惊且喜。 她向他解释这些,是怕他误会?在意他的感受?她心里有他…… 俞眉远见他一语不发盯着自己直看,不知他在想什么,便甩开他的袖子转回去。 刚才他提及霍铮时的神情透出杀气,不知是否将霍铮与她联系在了一块。若是因为她的关系让霍铮莫名添了个对头,就是她的罪过了。 她只是想解释。 “我没误会。”魏眠曦脸上露出这半日来的第一个笑,“阿远,你说的,与我同生共死,此话可作数?” 她娇俏的模样让人爱不释手,他胸中氤氲着喜悦,仿佛要将两辈子的温柔全都给她。 “将军,东平的水患,如无意外已经被我父亲解决了。我们不会死,自然都会好好活着。”俞眉远不回头,只看着前面漫漫长路。 地动的乱象未去,山间路上全是落石与塌陷。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别装傻,阿远。你及笄了,已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回了京,我就上门求娶你。阿远,嫁我可好?”魏眠曦将头凑到她耳边,呢喃蛊惑道。 俞眉远偏头避他,嘴里道:“我若说不好,你能不找我吗?” “不能。”魏眠曦圈着她的手一紧,“这辈子,你只能嫁我。”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多此一举!”俞眉远声音冷去,劈手夺过他掌中缰绳,“将军,这马虽是你的,但缰绳在我手中,且看我如何驾驭这烈马。叱——” 她说着一甩缰绳,双腿紧/夹马肚,催行追电。 追电嘶鸣一声,扬蹄飞奔。 “你可要坐稳了,别被掼下去。从这里摔下,可会疼到你心里!”她扬声,挑衅笑道。 想娶她? 那便试试好了。 宝马绝尘而去,转眼不见了踪迹。 青山之间,雪青身影如烟雾一抹,穿林过叶,一路疾掠跟着二人。 霍铮的心,已是霜雪遍生。 仅管他早已清楚自己终有一日将要面对这样的局面,可看到了仍是痛到窒息。 他给不了她完整的爱情,他的姑娘终会得遇良人,从此依偎相守,长安无忧,便不是魏眠曦,也还有其他人。 逃不开的结果,连看一眼,他都觉得痛。 这段情,未曾有过花开,便已结作苦果,谁也不知,谁也不晓。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甘之如饴。 这杯搀了糖化了毒浸了苦又堆满冰的酒,他可以独自饮到此生终结。 …… 俞眉远和魏眠曦在半道上就遇到了魏眠曦派出来找她的人,她便从追电上下来,换了他亲兵的马。二人一前一后疾奔回东平府,径直驰向东市。 她只离了半天,东平府的地动乱象并没收拾完,到处都还是搜救寻亲的百姓,有些被挖出的尸体来不及抬走,便一具具并排摆放在倒塌的屋舍旁,用草席盖着,凄凉悲痛。其实因为水险的关系,官府早就命人让东平府的百姓先向外迁移,能离多远多远,然而为了还未被证实死亡的失踪亲人,大部分百姓仍旧迟迟不愿离开。 兴许,不到最后一刻,人都是心存希望的。 总好过绝望致死。 东平知府柳源山正焦头烂额,一见魏眠曦便如释重负。魏眠曦这一来,东平救灾抢险之事俨然有了主心骨。而他出去寻找俞眉远这半天,倒把柳源山急得直皱眉。 所幸,两个人都安然回来了。 而让他更喜悦的事,自然是俞眉远带回来的消息。 “四姑娘,此话当真?俞大人真的炸了山壁,将湖水引泄而去?” “自然是真的。家父也恰好在山中勘探地形,视察水利,听了魏将军的推测,才想到了这个凶险的法子。不过他也不知泄洪时间够不够,接下去还是要劳烦魏将军着人修固堤坝,以防万一。另外家父也交代了几个可避水患的位置,我们还是派人通传下去,有备无患总是好的。”俞眉远点点头,继续道。 “四姑娘所言甚是,我立刻着人去办。姑娘心思缜密,柳某佩服。”柳源山说着竟朝她拱手。 俞眉远忙侧身避开,不敢领受。 “大人客气了,我只是传话而已,外间救灾全赖大人与将军及我哥哥奔劳,炸山之事也是我父亲的主意,我没做什么。” 柳源山听她如此自谦,更是高看她几分。他看得分明,这趟东平地动,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她想尽一切办法在挽救,到最后却半分功劳也不自居,这样的女子,着实叫人敬佩。 不输男儿。 “四姑娘不必如此自谦,你做过什么,我与东平的百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这次大难,东平府上下多亏魏将军、俞大人、俞公子与四姑娘出手相助,方不至绝途。等此间事了,柳某再领东平百姓拜谢几位大恩。”柳源山语毕又朝魏眠曦一揖。 “柳大人,现在言谢为时尚早。”魏眠曦受他这一礼,冷然开口,“只要水位一刻未降,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我会让人每隔半个时辰就记录一次水位,若水位仍旧不降只涨,我们还要按最初的计策撤离。” 他怎么也没想到俞宗翰竟能想出炸山这个办法来解除水患。如此一来,东平府便能保全,而降到山西巡府吴元定头上的罪名自然也与他所预计的不同。 倒坏了他最初的打算。 罢了,再想他法就是,这趟东平之行,他也没白来,至少…… 魏眠曦望了眼俞眉远。 有她。 …… 和柳源山交代完一切,又商议了一会后面的事,俞眉远才踏出他的帐蓬。 天色已微沉。 她忽觉胃里一阵绞疼。 这一整天,她粒米未进,又绷紧精神一整日,劳心劳力,到了此时已然撑不住。 “阿远,怎么了?” 魏眠曦和柳源山随后跟出,便见她双手压着腹部倚在帐蓬布上,眉头拧成结。 俞眉远只是摇摇头,仍撑直了身子。 “四姑娘这是饿着了吧。你一早出去,必是整日没吃东西。”柳源山看了出来。 “我送你回帐休息。”魏眠曦早已走到她身边,想要伸手扶她,被她避过。 “我自己过去就行了。你们还有要事要处理,不用管我。”她摇头,深吸气,缓解疼痛。 魏眠曦见她这表情,脸色沉沉。 “魏将军昨夜一夜未眠,今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要不两位一起去歇歇吧。这里的事我先处理着。”柳源山适时劝道。他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对这小姑娘着紧得厉害。 “我没事,送她回去后我就过来。”魏眠曦不多废话, 他行军打仗,早就习惯了夜里无眠,别说一天,再长的时间他也熬过,可是俞眉远不一样。她自小生于闺阁,哪有受过这种苦?地动三天,她估计都没好好歇过,今天这趟奔波下来,恐怕耗尽了她最后的精力。 “随你吧。”俞眉远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和他耍嘴皮,走了几步上马,朝三营里驰去,魏眠曦替她准备的帐篷在三营里,俞章敏、昙欢和青娆也都在那边。 魏眠曦便也翻身上马,跟在她后面驰去。 不多时二人便到了帐篷。 帐篷外早已站了几个人。 魏眠曦一早已通知了军医来这里候着,又让人准备了吃食拿到此处。 俞眉远到了目的地便利索翻下马,一句话也不说便掀帘而入,正好与从里面走出的人堪堪撞上。 “昙欢!”她见到人是他,才扬了笑脸。 霍铮只垂头道了声:“姑娘。” 俞眉远却很兴奋,她发现自己很想他,便用力握住了他的双臂。 “昙欢,我好想你,也有好多事要说给你听。” “唔。”霍铮却闷哼一声。 她正握在了他手臂的伤口上。 “阿远,先进去再说吧。”魏眠曦见她人不舒服却还在帐帘前与人絮叨,心内不喜,便劝她进去。 俞眉远却不理他。 她已察觉到霍铮的不对劲。 “怎么回事?”她说着拉过他的手,将衣袖往上一拉。 手臂上是随意缠的绷带。 霍铮在易容之时已将她亲手扎的白纱解去,换上了普通绷带,防的就是这个情况。 “是那天在顺安馆救我时受的伤?你怎么不早说!”俞眉远又急又气又愧,不管不顾就拉他进了帐篷,又朝魏眠曦道,“魏眠曦,叫你的军医进来,先给他看看。” “我没事,小伤而已,已经上过药包好了。”霍铮被她强按在了榻上,只能先收回手,将衣袖拉下。 伤口不能见光,一见光就会让她发现他的身份了。 “好了,你老实一点,先让军医看看你。我叫人准备了吃食,你用些。”魏眠曦挥挥手,让帐外的人都进了屋。 “行了,东西放这着吧,我就是饿得慌,吃点东西就行了,不用看军医。你们都出去吧,闹得我烦。”俞眉远见霍铮态度坚定,也不好勉强他,这丫头一向就这德性,不爱别人接近。 等屋里人都散了,她再好好问他吧。 魏眠曦想多留会,又见他杵在帐里,她便不能休息的模样,只能摇摇头先出去了。 俞眉远这才问霍铮:“这两天我都忙疯了,忘记你受伤的事,你别怪我。我记得你背上也被砸了下,给我瞧瞧!” 她说着就往他身上扑去。 霍铮忙往床里一缩。 “我没事!” …… 霍铮态度无比坚定,俞眉远最终都没能看到他的伤,只能作罢。 她让霍铮先歇在她榻上,又拉着他一起吃过饭,这才觉得胃里舒服了些。肚子喂饱了,身上倦意又起,她忽觉眼皮有些睁不开。 霍铮就看她把被子一展,盖到了他身上。 他不解。 “你要做什么?” “睡觉呀。你受了伤,就睡我这里吧。晚上我们挤挤,也比你在外头要舒服。”俞眉远说着已钻进了被里。 “……”霍铮大惊。 ☆、第75章 共枕 帐篷外喧哗仍旧,来来去去人声不断,天还未全暗,俞眉远却已和衣而卧,没给霍铮拒绝的机会。 霍铮哭笑不得地被她堵在床榻里靠墙坐着,躺也不是,走也是,他的裙裾被她压在身下了。 她显然累得狠了,回来连梳洗都顾不上,闭了眼的脸庞满满的倦怠。 霍铮等了一会儿,听着她的呼吸绵长,约是已然睡着,他方动手小心翼翼地抬她手臂,想抽出被她压着的裙裾。 岂料才捧起她的手臂,这丫头忽然发出声脆笑,身体一翻,手便勾上他的脖颈。霍铮满眼愕然地被她拉了下去,歪倒在她身边。两人面对面对卧,霍铮脑里“轰”地一声,瞬间空白。 俞眉远的手挂在他脖子上,将他搂住,嘴里咕哝道:“好昙欢,别闹腾,陪我睡一会。要不了多久外头又要吵起来,我可就睡不了了。” 入夜以后水位若是降下来,外头的人必然奔走相告,若是没降,那魏眠曦必定要催她离开。不管哪一种,她都睡不了。 霍铮无法说话,他只将眼眸睁得老大。她的容颜近在眼前,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静静看过她。她檀口微张,气息轻吐,笑唇浅翘,仿如做着甜梦,睡颜香稳。有时他觉得她老成,不像个十五的少女,有时他又觉得她稚气未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满满都是矛盾。 属于她的白兰香像丝线般绕来,从她发间、唇间、衣领里钻出,缠住了呼吸,不管是深吸还是浅吐,他都难逃其掌。她的身子半曲,胸腰被身上的男装勒得分明,虽未贴上来,但藏在被下却如春日桃枝,勾着挑着叫人火焚般难耐。 霍铮已出了身汗。被里温度骤升,四周像着了火似的灼热。 再怎么样,他也是个正常的男人,这样的亲近几乎要摧毁掉他克制许久的理智与压抑到痛苦的感情。 情绪濒临崩溃,眸色深重,他颤抖着抬手,往她唇瓣抚去,想拈住这枚糖果。 指腹才触及她软糯的唇,他绷紧的弦便断开,手按到了她脑后发上,想要不管不顾吻去…… 俞眉远忽然睁了眼。 迷离而恍惚的眼神,似睡非睡的状态。 “昙欢,你知道吗?”她道,“我今天遇到他了。” 他?谁? 霍铮不解,手上的动作却停了。 她复又闭眼,笑起:“二殿下霍铮,我同你提过他呀。” “……”霍铮又想起上次她作画时的那番对话。 这丫头对自己似乎有丝奇怪的熟稔,但他可以确定他们从未见过,那么……她从何得知他的? “他和我想像的不一样。我以为他是个……”她说着皱了下眉,似乎在心里想合适的形容,“是个老成的男人,不爱笑,板着脸,像我爹。” “……” 像她爹! 哪里像了?! 霍铮对她这想法表示无语。 “没想到……”她又道。 “没想到什么?”霍铮顺着她的话问下去,他太好奇自己在她心里的印象了。 她难得的温柔声音听起来十分悦耳,让他心绪渐渐宁静。 “唔……”她又皱了眉,想了想方续道,“英雄。他是英雄。” 霍铮心似花开。任何一个男人被心爱的姑娘当成英雄,都是件值得喜悦的事,他也不例外,更何况,她又说…… “我喜欢他!” 坦荡直白,她的心。 这喜欢无关情爱,只是单纯欣赏霍铮其人。 霍铮明白,却也已因这两字沉醉。 “他说我们是平辈朋友,真好,这辈子我也有个朋友了。”她笑得眼睫颤抖,真心喜悦。 朋友…… 霍铮失神。 “你知道我们早上经历了什么吗?你一定想不到,可比评弹里说的那些还精彩!”俞眉远很倦很乏,然而脑里似乎有根弦总也静不下来,闭了眼就看到白天的事,她睡不着。 “睡吧,别说了。等你睡醒,再说给我听。”霍铮温柔开口。 “唔。”俞眉远咕哝一声,在他的安抚之下闭了嘴。 压在她脑后发上的手最终只是拔了拔她高束的长发,又抚过她的鬓角,收回。 再无二话。 …… 俞眉远睡到一半就被帐外喧天的锣鼓声吵醒。 天色已全黑,她脑袋又钝又木,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放眼望去,只瞧见帐外晃动的火光照在帐布上。 屋里没人,昙欢早就不见。 外头在闹腾什么? 她掀被下床,打了个喷嚏。 帐外的人听到动静便掀帘进来。 光线微弱,俞眉远仍是认出这人来。 “昙欢?” “姑娘,你醒了?”霍铮见她揉着头站在地上,不自觉蹙眉。 “外头发生了什么?”她问。 “魏将军的人回报,西江水道的水位已经下降,洪险已去。东平府的百姓得了信,正敲锣打鼓奔走相告。”霍铮走到她身边,“吵到你了?” 俞眉远心里大喜,睡意全散。 压于心头的巨石,于此刻终于彻底扫除。 “我出去看看。”她想也没想便往外冲。 霍铮在她身后摇着头道:“鞋!” 俞眉远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还没穿鞋。她笑笑,坐回床畔穿鞋,羊皮小靴穿起来颇费事,她弯着腰拉扯半天才穿好一只脚,又忙乱地穿另一只。 霍铮点了烛转过头,瞧她这急切的模样,轻叹口气,将烛台放到榻边,他亲自蹲到她身前,伸手把被她扯得歪歪扭扭的靴筒拉好。 这一会沉稳,一会毛躁的脾气,也不知到底像谁? 穿好鞋,她坐着跺跺脚,将脚掌展直,才要起来,又被拦住。 “给你。”霍铮从怀里掏出方扁长的木盒递到她手里。 木盒微沉,盒面雕着童子献莲,盒盖上挂了小铜扣,是她用来装札记手稿的盒子,地动之时被留在了行馆里。地动后,行馆经历一场火焚,虽说火被救下,但楼毁屋塌,她以为这东西早就拿不回来了。昙欢也不知花多少力气、经多少风险,才将这盒子取回? “昙欢……”俞眉远抚过木盒,已不知如何表达此刻心情。 这个丫头从相遇的那一刻,总在给她惊喜与感动。 “出去看看吧。”霍铮退到旁边,垂了头淡道。 “谢谢。”千万言语,也只汇于一个“谢”字。 …… 俞眉远终于踏踏实实睡了一觉,外头的锣鼓敲得再响,都没能吵醒她。 水险一除,东平府上下都松口气,接下去所有人便全力投入到地动后的救灾事宜中去。因有魏家军援助,又有魏眠曦主持大局,东平府的善后之事进展很快。因见大势已定,魏眠曦索性又调派了一队人马过来,分配到东平辖下各县配合当地的灾后事宜。 灾情已上报朝廷,虽说要经过层层呈报,赈灾物资没这么快拔下,然而山西巡抚得了信竟在地动后第四日就已带着一批物资先赶了过来,而兴渠的孟广义也筹集了物资,又带着一帮江湖侠士在地动后第六日赶至东平,解了东平缺衣少食无药的燃眉之急。 据说这其中有太子霍汶与云谷的关系,但确切原因却无从确认。 死者妥善收埋,伤者统一收治,无家可归的流民都安置在临时搭盖的棚屋下,大灶垒起,米食由府衙派人集中烹制发放,人人有份。搜救之事停止,如今已进入清理与重建。赈灾之事井然有序,并没发生大型疫症与流民□□等事。 一场天灾离乱,随时间渐渐被抚,逝者之痛虽未去,生者却仍要继续。萤虫之火虽微,却也如繁星,流转于世,生息不止。 转眼到三月中旬,春暖花开,地动虽引发了一场乱象,然而草木因时节而生,依旧在这时展现出勃勃生机来。东平府的行道树为荆桃,花期正是三月中,东平府的主道两侧繁花乱眼,似粉霞压城,美不胜收。 俞章敏的伤势已愈,这些日子都帮着柳源山赈灾,他少年心性本有些浮躁,经此一事也渐渐沉稳,倒比来之时要成熟多了。前两日他遇到跟着山西巡抚吴元定一起来的尚棠,两人交情本笃,这一见面自然喜不胜收,合力行事。 只是东平大事虽定,他心头仍压着件事。 俞宗翰还是没有回来。 除了俞眉远带回的消息外,俞宗翰依旧没有更多音讯传回。 这一点,就连俞眉远都觉得奇怪。只是她转念一想,梅羡山下的墓被大冲毁,想来他们要另作打算,只怕此时正隐了行踪在商议后事也未为可知。俞宗翰身边能人异士良多,应该无碍,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俞眉远这些日子都呆在府衙临时设置的后厨里帮忙。 她那次偷溜回来后,俞章敏把她训得狗血淋头,又将她严密看管起来,再加上魏眠曦派了人时时刻刻盯在她身边,她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到后厨帮衬。 这个临时架设的厨房是专门为伤员、流民与在附近赈灾的侠士兵足等人煮饭的地方,饭食简单,以清粥与馒头为主。因每天供应量很大,府衙的厨娘不够,便招了些东平府的姑娘来帮手,其中就有柳源山的女儿。 这些姑娘大多与俞眉远年岁相当,脾气直爽好说话,俞眉远带着昙欢加入她们,不过半日就已打成一片。 昙欢力大,便把劈柴烧火的事给揽了过去,俞眉远则与其她人将揉好的面团捏成形,放到蒸屉上一笼笼蒸熟。 这样的活计往往要忙到食物全都发放完毕后,她才得空休息。 此时正是午后短暂的休息时间,俞眉远与几个姑娘围坐在后厨的小桌边说笑。 她向这些姑娘借身普通的青袄裙换下自己的华衣,头发也挽得简单,钗饰全去,发间和这些姑娘一样戴了几簇荆桃花,倒衬得她容颜愈发粉嫩娇艳。 “呐,看好了,就这样。你们学着点,以后嫁了人,露一手给你们家相公看,保管他们被你们哄得妥妥儿的!” 魏眠曦抽了空到后厨来找她,还没走近,就听到俞眉远的声音像清晨的雀鸟般响着。 隔了段距离望去,她混在一群东平府的姑娘里头,仍叫他一眼认出。 简衣布裙的模样,别有一番生动的光芒。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她掌中托起的小点心。 刺猬形状的小包子,格外精致逗人,是俞眉远拿捏馒头剩下的一点粉团教姑娘做漂亮的点心。 魏眠曦想起从前。 那个刺猬状的小包子,她曾经满心欢喜、充满期待地捧到他面前,说里面包了他最爱的绿豆馅儿,用了桂花蜜,不甜,只香,肯定合他的心。 然而,他碰也没碰,冷颜冷语以对。 原来,她也曾经一腔温柔如天下所有女子,想要哄他开心,讨他欢喜。他的衣食住行,她都花过无数心思,只是因为他是她心头所爱,可惜他从未领情过一次,只觉得儿女情长太远烦人,恨不得远远甩开才好。 她是用了心,想和他一生一世走到头的。 嫁他之时,她是抱着怎样的希望与爱情,而他又是怎样一点一点磨去她的希望与爱情?他竟无从追溯。她本不是满身坚冰之人,后来却成那副尖锐模样,如今回想,魏眠曦忽然沉沉痛起。 “俞妹妹,你手真巧,心也细,家里一定……给你订亲了!”柳源山的女儿柳知燕捏起小包子仔细看着,嘴里打趣道。 东平的人性格爽利,没有京城少女的忸怩。 此语一出,四周的响起阵清脆笑声来。 在一边劈柴的霍铮也不禁望去。看不出来,她还藏了这一手。 “没呢,我才刚及笄。”俞眉远拍手抖去手上的粉,笑道。 “那你肯定是有心上人了,否则才不会想着要哄相公,说!是谁?”柳知燕掐了掐她的下巴,向她逼供。 俞眉远拉开她的手,嗔道:“我才没有。好心教你们,你们倒来捉弄我,我不跟你们闹了!” “哈哈……”周围的姑娘又都哄笑。 霍铮也笑了,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像个十五的少女。 “别说了,俞家姐姐的心上人来了不是!”有人忽然嚷道,又朝着门口处呶嘴。 众人便都望去。魏眠曦正站在门外。这此日子他常在这个点过来找她,几个姑娘早都认了脸。 俞眉远见了他,想着刚刚自己说的话被他听去,笑容微收。 再好的东西,也要有人愿意珍惜,否则便都是地上尘泥,被人视如弃履。 “阿远。”魏眠曦收神踏进后厨。 他一来,几个姑娘便都叽叽喳喳笑着躲开,除了霍铮。 “将军这是饿了,又来后厨觅食?”俞眉远站起身来,转身走蒸笼前,将竹盖掀了一角,从里头摸出两个馒头来,拿碗盛了,递到他面前。 这些日子两人见面次数并不多,魏眠曦忙着赈灾的事,她听闻他也不眠不休了好几日。 他这人,要么不做,如果插手了,便会全力做到最好,让人无可指摘。 既然都同为一事出力,俞眉远自然不会给他摆脸色,待他如常人一般。 “谢谢。”魏眠曦并不饿,不过她的好意,他自当领受。 “不客气。”俞眉远转头又到小灶上喜滋滋端出了另一盘点心。 魏眠曦瞧去,那上头摆的正是她捏的刺猬小点。 “阿远。”他想起刚刚她说的话,心里一动,唤道。 俞眉远正吹着热气,闻言并不抬头,只“嗯?”了一声。 “我想要那个。”魏眠曦厚了脸,向她讨要那碟点心。 “这不是给你的。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这点小包子也不够你塞牙缝。”俞眉远没理他,端着碟子就走到昙欢身边。 魏眠曦有些失落。 俞眉远已扯了霍铮的袖子道:“别劈了,柴火都堆成山了。跟我出去歇歇,再把青娆唤来,我们一道吃。让你们也尝尝姑娘我的独家手艺!” 青娆被她派去暂时照顾俞章敏,还未回来。 那碟小包子总共就五个,三个姑娘一分,没有多余。 魏眠曦讨不到好。 就是有多,俞眉远也不会给他。 大馒头最适合他,堵住他的嘴!省得一天到晚来找她。 霍铮停斧,道了声:“算了,我手脏。” “我喂你行了吧。”俞眉远二话没说就先投喂了一个包子到他口中。 这差别待遇太明显,霍铮心头忽然一乐,那厢魏眠曦脸色就不大好了。 三人正心思各异着,外头突然闯进来一人。 “姑……姑娘……老爷回来了!你快去看看。”青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俞眉远心头一跳,把碟子往霍铮怀里一塞,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 俞眉远在东平府城外的桃花林里见到了邵信已、钱老六与吴涯等一行十多人,他们又是一身俞府护院的打扮,梅羡山上的那支军队,并没在这里出现。 他们中间并没俞宗翰的踪影。 俞眉远有些奇怪。 除了马匹与放行李的普通马车外,他们还簇扔着一辆古怪的马车。 那是由两匹马共拉的马车,马车车厢黝黑锃亮,像精铁所铸,厢门上缠了两段铁锁,整个车厢只有侧面开了一小扇窗子,还不够人将头伸出。 她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马车。 ☆、第76章 迷心 俞章敏比她早一步到达桃花林,此时正与邵信已低声交谈着。 俞眉远望去,这两人站得离马车有段距离,俞章敏一边与邵信已说着话,一边却拿狐疑的目光不断扫过马车,他似乎想上前,可被邵信已拦在了外头。 马车的四周都站了人,气息匀长,目露精光,显然都是内家高手,看模样是防止有人接近马车,甚至连俞章敏都不能靠近。 “四姑娘!” 俞眉远正思量着,就听到有人叫自己。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和她最熟稔的钱老六和吴涯。 这两人兴冲冲地跑过来,也让邵信已与俞章敏注意到她的到来。 俞眉远便展颜一笑,迎上去。 “钱六哥、吴大哥,又见面了,这几日可好?”她向这两人抱了拳,扬声道。 “不大好,没酒喝。”钱老六吸吸鼻,他酒瘾发作,眼睛鼻头都红通通的。 “嗬,四姑娘换衣裳了,还是这打扮好,是个标致的小娘子。”吴涯见了她倒是眼睛一亮,毫无避讳地上上下下打量起她来。他这人有个不太雅的嗜好,喜欢看美人,一见着漂亮姑娘就口没遮拦。 钱老六一肘子撞上他的肚子,骂道:“你小子想死啊!这是大人的闺女,你当是花街上的姑娘吗?狗眼不想要了吧?” “滚。你把四姑娘和花街姑娘比?我看是你活腻歪了。四姑娘是个美人儿,我就是欣赏。这么漂亮的小娘子还不让人夸吗?你哪来那么多龌蹉念头?”吴涯吃痛跳起,愤怒地用臂弯勾了钱老六的脖子,将他狠狠往地上掼。 俞眉远“嗤嗤”一笑,往后退了两步,并不生气,只着看他们瞎闹。 “你们两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人,闹够了没有!别在这里讨嫌让人笑话,给我下去!”邵信已板着脸从后头上来,喝斥道。 俞章敏跟在邵信已身后,听到她的笑声瞪了她一眼。 钱老六和吴涯这才停了动作,只是双手仍缠在一起。两人乌眼鸡似的互相瞪着,谁都没有先收手的打算,就这么僵在原地。 俞眉远看得更乐,捂了嘴笑着。 “四姑娘,这两粗人嘴贱心善,没有恶意。言语之上如有冒犯,还请四姑娘见谅。”邵信已无奈叹口气,抱了拳俯身歉然道。 俞眉远忙回礼道:“邵先生言重了,钱六哥和吴大哥这是在同阿远闹着玩呢,阿远知道。” “四姑娘心宽。你们还不下去,想闹到几时?”邵信已笑答一声,立刻又板下脸喝止那两人。 钱老六这才和吴涯哼哼叽叽地扭在一块,退了下去。 “大哥。”俞眉远这才向俞章敏打了招呼。 “阿远,你来这里做什么?”俞章敏走到她身边问道。 “听说父亲回来了,我来看看。”她说着又望了望那辆奇怪的马车。 “大人不在这里,他另有要事在身,因而命我等先回东平接敏公子与四姑娘。”邵信已便开口笑道。 俞眉远心中存疑。邵信已老狐狸一只,从一开始就将她引往鸡鸣山,也不知在盘算什么。他与俞宗翰间几次没头没尾的谈话下来,她虽无法窥得其中内容,却也隐约嗅出一丝与她有关的气息来,俞宗翰似乎一直在阻止他拉她下水。 邵信已的话不能相信。 只是心中虽疑,她脸上只闪过些失望。 “哦,我以为父亲回来了,他还受着伤呢。” “四姑娘无需惦记,大人无碍。他到时会与我们在山西省府会合,再一道回京。”邵信已道。 “回京?”俞眉远诧异道。 “阿远,你回去收拾收拾,我们三日后就启程回京了。”俞章敏闻言续道。 “三天?这么快?”俞眉远一点都不想回兆京。 这趟出行,她总感觉还没真正开始,怎么转眼就结束了? “还快?你已经在外面呆了两个多月,回到兆京都要四月了。真是心都玩野了,越来越出格。”俞章敏将脸色一沉,斥道。 俞眉远觉得她这大哥越来越像俞宗翰了。 “可是东平的事……” “东平的事,自有官府处理,与你什么相关?先前事态紧迫也就罢了,如今局面已定,你一个姑娘家怎好再抛头露面,万一传回京里,你还要不要嫁人了?”俞章敏见她这模样恨不得摇她两下,将她摇醒才好。 俞眉远讪然地摸摸鼻,垂了头不和他分辩。 见她委屈的小表情,俞章敏到底没忍心再骂,只缓和语气道:“行了,快回去,这些事不要再管了,这两天把东西收拾清楚。” 他语罢忽想起一事,声音又沉去:“还有,不要和魏眠曦太接近。这两天东平府已经风言风语地传出你和他的事来,我实话对你说,他母亲有意与我们家结亲,相中的是阿安,出来之前两家已经在相看了。可这魏眠曦也不知心里在盘算什么,对你……” 他欲言又止。 “大哥,我与魏将军只是因东平之事才有交集,传言不可信。”俞眉远听到“魏眠曦”三个字就觉得烦。 “我只是提醒你。不管怎样,你离他远点。不是我只顾着自己亲妹子的亲事却不管你感受,而是这事万一闹得难看,于你和阿安闺名都会有损。我俞家的姑娘,只有让那些凡夫俗子来求的份,断没叫人如此愚弄的道理!” “大哥这话我爱听!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俞眉远眨眨眼,又看到早已侧脸避开的邵信已,便有些恼,“邵先生还在这,哥别说这些了。” “让邵先生见笑了。”俞章敏这才放过她。 “不敢,邵某可什么都没听到。”邵信已哈哈大笑,姑娘家长大了,有一两个爱慕者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四姑娘这爱慕者,来头颇大。 “好了,跟我回去吧,别在这里妨碍邵先生办事。”俞章敏拍拍她的小脑袋。 “哦。”俞眉远失望地点头,目光再次掠过马车。 邵信已只是笑着,送二人离开。 谁都无法接近马车。 …… 目送俞家兄妹二人背影远远离去,直至再也见不着,邵信已才回身走到那辆精铁马车车厢的小窗边。 “大人,敏公子与四姑娘已经都打发走了。”他在窗边微俯身体,轻声道。 那丫头的目光总绕着车子打转,显然不相信他的话。 车里传出几声铁器交鸣声,并没人声传出。 “大人,请恕属下多嘴说一句。你若想保护四姑娘,还需让她有自保之力才好。否则护得了一时,也护不了一世啊。她异魂而归,想必是上一世活得极为不甘,才会重落轮回,逆天改命。如此刚烈的命格本来就不在这世上,若一心拘着,想照老路子走,反倒不好。” 邵信已仍旧自说自话着,也不管有没有搭理他。 “据下面的人回报,这趟东平大难,若非四姑娘在暗中奔走周旋,只怕这灾劫更加严重。再看四姑娘在梅羡山的行事作派,胆识与身手皆不输男人。她虽是女儿之身,可若用心栽培,未必不能闯出一番功绩来。力量握在她手里,方能立于不败,比起闺阁弱质任人欺凌,相信以四姑娘的禀性,她会更愿意选择这条路。” 车厢忽剧烈颤动,车里又传来撞壁的砰砰闷响。 邵信已便知他还是不同意,叹口气又道:“大人,你身体与精神每况愈下,这掌灯之职怕是担不长久了,若不早择继承之人,他日让旁人夺了掌灯之权,对俞家,对四姑娘……都不是好事。且那盏往音烛,本就是萧家的东西,与皇陵一体,交回四姑娘手中,也算物归原主。” “啊——” 嘶哑如兽的吼声忽然透过小窗传出,小窗的帘布被狠狠扯开,一张扭曲的脸庞挤在了小窗上,殷红的眼眸,眼珠暴凸,几欲离眶,死死盯着邵信已。 邵信已却已将目光转到他处。 “大人,四姑娘聪慧,这事瞒得了二公子,骗不过四姑娘啊。” 他看到俞眉远的身影又出现在了林间,朝他缓缓而来。 她微笑的脸上,已不是先前天真烂漫的表情。 …… 林间有淡淡的花香浮动,午后的阳光炽烈,照着草木更加葱郁。 俞眉远并没在笑,只是她天生笑唇,总叫人觉得她似乎在笑。 她又被拦了马车前方,不得再近。 “邵先生。”她见了邵信已,又是俯身一礼,方道,“哥哥不在了,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这车子里关的人,可是我父亲?” 邵信已对她直白的问题毫无意外,只深深打量她一眼,才慢悠悠开口:“姑娘何出此言?我们怎会将大人关在车里?” “往音魂引,噬血迷心。我父亲这是被魂引迷了心神,以致神智不清,陷入疯狂。所以你们才要把他关在这马车里面,是吗?”俞眉远平静问他。 邵信已终露了些惊讶在脸上。 “四姑娘竟然知道往音烛?” “灯都叫我给点了,我怎会不知?”俞眉远说着又看了看马车,马车正不断上下微颤,似乎有人在里头窜跳着,“邵先生,我父亲在里面吗?” “是。”邵信已便不再瞒她。她既然能说出往音烛的由来,便肯定知道往音烛所引发的后果,再瞒她也没意义了。 “我父亲用这往音烛多长时间了?” “从认识……你母亲开始。”邵信已叹口气,不该说的他也说了。 “认识我母亲起,那至少二十多年了?”俞眉远倒抽了一口气。 换言之,他受魂引反噬已经有二十多年时间了,一步一步变成了如今要被人缚在精铁黑屋里的疯子? 而且听邵信已的语气,这件事……和她母亲有关? “这灯,是你母亲交给他的。你父亲,也是你外祖亲自挑选的掌灯人。” 余下的事,他不能再说了。 “四姑娘,若你想知道这些旧事,待大人清醒之后,亲自问他吧。只是这一次,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清醒。我只能再告诉你一件事,这往音烛对精神耗损极大,大人掌灯二十余载,早已不堪重负。初时他不知反噬之力,并不在意,待到察觉时已晚了。这灯最开始是让他的脾性全改,无法自控,像换了一个人,后来渐渐变本加厉,他……变得六亲不认。所以这么多年,他很少呆在家中。尤其是下墓回来,大部分时间,他都……被关在里面。” “……”俞眉远忽不知要说些什么。 ☆、第77章 归来 三日后,天色微明,回京之日已至。 俞眉远起了个大早,她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被青娆扶上马车。箱笼头一天夜里已经收拾妥当,全部搬进了放行李的马车里,只等着人到齐了就能出发。 霍铮最后一个跳上马车,他动作大了些,引得车身一晃。俞眉远正靠在迎枕上打瞌睡,被这一颠给颠得往前一扑,因而霍铮钻进车厢里就见到她人懒懒地趴在小几上,任凭青娆怎么拉都不愿意起来。 “吃点东西再睡。”到底霍铮了解她这脾气,蹲到她身边只将手里抱的食屉一打开。 俞眉远自己就醒了,弹簧似的坐起。 “好香。” 霍铮把食屉里的东西取出来,一碗黑糖窝蛋,一碟葱花小卷,都还冒着热气。地动过后东平府没什么精细的吃食,都是大锅造饭,从上到下全一样,很少有人开小灶。俞眉远这么个贪嘴的性子,也跟着粗馒头就粥吃了好几天,也没见她抱怨过半声。倒是霍铮看得心疼,因想着离她上个月来月信的日子也差不多要一个月了,这大清早的赶路又冷,他就拿了点银钱找人把剩下的黑糖都给煮了,又蒸了碟小卷,让她暖暖肚子。 黑糖窝蛋香甜,葱花小卷带着淡淡咸味,俞眉远吃了两口就觉得浑身暖融,格外舒服,猫似的眯了眼抬头,便瞧见“昙欢”含笑的表情。 这个表情像胶了浆似的丫头,居然笑了? 俞眉远稀罕不已。 “怎么了?”霍铮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纳闷道。 “姑娘这是见到你笑了。”青娆跟着自家姑娘一起直盯着霍铮。 “我出去了。”霍铮被看得不自在,转头就要退出去。 “不许出去。”俞眉远跪直身体,一把抱住他的手臂,“你们两陪我一起吃。” “……”手臂蹭过她胸口,软绵绵得叫他血往上冲,霍铮甩甩手,却丢不开这个粘人精,他只能硬了头皮坐下,才让俞眉远放开了手。 一碗黑糖窝蛋、一碟葱花小卷,三个人分分没两口就空了,霍铮只在俞眉远强迫下被喂了一个小卷,黑糖窝蛋他又悄悄全倒回了她碗里。 晨光乍醒,风还凉着,车里却烫得人心化去。 …… 车轱辘“嘚嘚”碾过石板道,往城外驶去,邵信已和俞章敏几人都在桃花林那里候着她。 俞眉远喂饱了肚子,瞌睡虫也跑了,她挑开布帘,朝外张望。 东平府还笼在晨雾里,黑瓦白墙与满城荆桃似清墨浅彩的画卷,安安静静地一路铺延。城中走动的人还很少,不过四周炊烟已袅袅而升,此时恰是府衙后厨备饭的时间,可惜她不能再帮衬了。 放下帘子,她歪回车厢里,有些意兴阑珊。 才歪了不到一刻钟,马车忽然停了,霍铮在外头叫起:“姑娘,有人来送你了。” 俞眉远纳闷坐起,这趟走得匆忙,她特意挑在清晨出发,就是不想有人来送别。 谁会来送她。 从车厢里钻出,她才发现马车已经驶到了东平府城门处。城外的夹道两旁站满了人,一眼望去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原来是东平知府柳源山带着百姓前来送别。俞章敏本在城门口等她,结果被围个正着,已与柳源山等人攀谈了许久,一看到她来便松口气。 俞眉远才跳下马车,便呼啦啦围过来一群少女,都是先前与她交好的东平姑娘,虽时日不长,却因有共渡难关的经历,几人的感情便格外深。 她还没开口,便叫人搂住,旁边的少女姐姐长妹妹短地嚷着,又各自拿着荆桃花所扎的花环与花簇往她头上与发间戴去,不过眨眼功夫,俞眉远的脸几乎被花给淹没。 好一会这热情方歇。 柳源山带着人上前,亲自朝俞眉远与俞章敏一揖。 俞眉远忙往俞章敏身后缩去。她只是个平民,没有诰命在身,对方却是四品官员,这礼她断然受不起。瞧着感慨万分的柳源山和群情激仰的东平百姓,她头皮都发麻了。 “柳大人这是做什么?”俞章敏也忙伸手托住他的手肘,不敢让他行此礼。 柳源山只能原地抱拳扬声道:“大公子、四姑娘,此次东平大难多逢二位出手相救,方不至让东平城毁人亡。此恩此情,本官与东平百姓铭记于心。只是如今东平艰难,无以为报,我东平府百姓只能在这里向两位恩公磕个头,感谢二位在东平所做的一切!” 随着他这一语,前来相送的东平百姓尽数跪下。 俞眉远转了个身,她身后百姓也已黑压压跪了一片,把她惊得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她从没觉得自己做的事有多了不起,这辈子所行之事,对她而言,不过“俯仰无愧、尽力而为”八个字而已。 怎么就换来这么多的感激? 她不懂。 俞章敏也同样愕然,急劝着众人起身,只是顾得了这头,却管不过那边,他年纪尚轻,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急得满头汗。 “好了,大伙儿起来吧。”柳源山看出俞家兄妹的不知所措,等百姓磕过一个头后,便叫众人起来,不再让他们为难。 百姓们方缓缓站起。 俞眉远告了一声罪,转身回了车上,没多说什么。并非她冷漠,只是她不知如何应对。 …… 一场拜别,直将他们送到桃花林与邵信已诸人会合后,方才散去。 俞眉远总算松了口气。 马车颠啊颠的,又催出她的瞌睡虫来,才歪在迎枕上闭了眼,便又听到青娆嚷起:“姑娘,还有人在送你!” 俞眉远给惊得睁大眼睛坐起。 这还有完没完了? 她定神望去,青娆跪在窗边,正撩着帘子笑嘻嘻地望着窗外,发现她醒来,便指了指窗外。 俞眉远便伏着身子走到窗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桃花林外的半风坡上,有个人策马而行,一路追着她的车马远远陪着。 隔着段长长的距离,那人只剩下利落的轮廓,长/枪红缨,盔甲照人,正是魏眠曦。他今天没有出 现在送别的人群之中,而是远远地跟着她。虽然再过不久他也要回京,可回了京他们也无法像在东平这样,日日都能相见了。 他万般不舍。思及这数日来的患难与共,他忽然惊觉,从前爱她,因的是上一世的果,如今爱她,为的却是这一生的情。 俞眉远这女人,不管在哪里,永远有办法死死抓住他的心。 一步一步,引他走向无归之路。 …… 马车依旧行着,霍铮坐在车夫旁边,与他一同驾着车。 他早已发现魏眠曦了。 凭心而论,魏眠曦的确是个人才,满京城的女子无不以嫁他为荣的。他和阿远站在一起,不论是相貌还是人品,都是一等一的般配。 那日二人同马而行,画面美得那样刺目。 霍铮羡慕。 他永远没办法像魏眠曦那样,肆无忌惮地去爱她。 若阿远得嫁魏郎,以魏眠曦对她喜爱的程度,日后生活必然无忧吧?她幼年不幸,成长不易,嫁人必要嫁个能全心全意爱她之人,他霍铮才能放心。 魏眠曦会是合适的人吗? 霍铮试着说服自己接受。 然而…… 他的确爱她,可他又太自负霸道,与阿远的脾气仿如针尖对麦芒,且对她有着太强的占有欲,以阿远不喜拘束的个性,恐怕不会愿意成为他身边的菟丝,再加上他的野心…… 霍铮隐约觉得,这人绝非阿远良配。 只是想了想,他又自嘲笑起。 这些事,怎会轮到他来操心? 终究,他想来都是痛。 没什么比将她拱手让人更加难过的事了。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陪了她这么久,从六岁第一面开始,到十五岁她及笄,他们已认识了整整九年。 她更加不会知道,她心里念过的英雄,一直爱着她。 至死,不休。 …… 俞眉远将帘子扔下,瞪了青娆一眼,青娆讪讪收了笑,吐吐舌坐到一边去。 马车还在不疾不徐地驶着,不知怎地让她觉得慢。 “把马车驶快点!”隔着马车厚重的帘门,俞眉远脆喝一声。 快点甩开魏眠曦。 离了东平,他们没有交集,她不愿再见此人。 最好一眼都不要。 “知道了。”外面回话的人并非车夫,而是昙欢。 他似乎与她心有灵犀般,应声才落,俞眉远便听到一声鞭响,却是霍铮夺过了车夫的马鞭,替他赶起马车来。 “叱——” 斥马声随之响起,马车的速度便快了起来。 俞眉远气顺了,扬声道:“好丫头,回去了姑娘给你赏。” 言罢,她又倚回迎枕上,不管马车颠簸得多厉害,她也不管不顾地睡下去。 东平府渐远,兆京又近。 …… 一行数人在山西省府时又停了几天,为了“等”俞宗翰。 俞宗翰终于在他们在驿馆呆到第三天时出现了。 这次回来,他整个人都憔悴起来,两鬓霜华已显,眉间皱纹也悄然爬出,脸色苍白如缟,唇色浅淡,仿似一夜苍老。 只不过他似乎心情不错,表情也不似往常那样严肃了,脸上多了些笑意,显得亲切。 俞眉远却觉得他那亲近里有些极难察觉的诡异,这诡异在他每次望她之时都会格外明显。 那目光,隐晦而亢奋。 她隐约记得,自己出嫁前的这一年,俞宗翰似乎生过一场大病。他没让妻女儿子侍疾,也没人知道他生的什么病,后来怎么好起来的,更无人可知。如今想来,莫非那场大病的源头在此? 俞宗翰回来后,倒也不急着回京,带着一行人从山西省府游历玩耍,一路北去。 他并没找俞眉远提及在东平府发生的所有事,也没问及她隐藏武功一事,所有事情都被压下,两人都避而不谈,只作无事。 一路走走停停,他们终于在五月初回到兆京。 俞家在这四个月里,发生了件大事。 俞家二老爷俞宗耀悄悄捐了个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走的是原江南总督朱广才的路子,投的是九王门下。 而这朱广才,正是当日给南充徐家定罪之人。 ☆、第78章 咫尺 五月近夏,兆京已经渐热,白天日头颇辣,晒得马车里边闷得发慌。俞宗翰回京便先进宫去面圣覆命,只剩俞章敏带着俞眉远回府。到了俞府,俞章敏走的正门,俞眉远的马车进了边门。才刚驶进俞府二门停稳,俞眉远就已经受不了的从车上跳下来。没进京的时候,她闷得不行了还能借俞章敏的马骑一骑,自从进了兆京范围,她就被拘在马车上不让出来了。 旁边想上前服侍的人都是一愣。 俞眉远拍拍手,站直后发现旁边已立了一堆丫头婆子直盯着她看。出去一趟回来,她都忘了这里是规矩繁多的俞府。 “咳。”她轻咳两声。 “姑娘慢些走。”青娆倒是机灵了不少,忙从后头上来扶了她的手。 俞眉远谁也没理,径直往内宅行去,后头的粗使丫头们便围上前从车上往下搬箱笼。回程的时候俞宗翰领着他们各地走了走,俞眉远买回不少土仪,因而虽说在东平地动里丢了许多箱笼,可最后回来时倒还多雇了辆马车来装东西。 过了垂花门,俞眉远便直奔老太太的庆安堂。 庆安堂里头热闹的很。因都知道他们今天回来,且他们一回来必然先来拜见老太太,因而后宅女眷便都聚到了这里。 远远的,俞眉远就听到吱吱喳喳的笑声,闹得人烦。 “哟,四姑娘来了,快快。老太太、夫人和各位姑娘都等了许久了。”门口听传的婆子一见到她便帮她挑起了帘子。 俞眉远脸色一振,扬起个笑容,大跨步迈步门去。 老太太的正堂里已经坐满了人,俞眉远乍一眼望去,便是花花绿绿一大片颜色,像打翻了颜料碟子。时已近夏,园里的人早就换上了新做的衣裙,颜色鲜亮,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一对比,俞眉远便显得素净了,她身上还穿着半旧的湖绿绉丝袄裙,没什么花饰,干干净净的,倒不像从前的她了。 “祖母。”她叠声唤着,进了门便飞奔至老太太身前,屈膝行礼。 礼行到一半,她便被老太太搂进怀里。 “我的猴儿回来了!”杜老太太红了眼眶,心疼得紧。 俞眉远只将头埋在她怀里抽噎着,好半晌才被人拉开。她鼻头通红地抬眼看人,一个个地见礼过去。今日老太太这屋里人来得可齐全,不仅大房的姑娘们和如今帮着东园料理家务的罗雨晴来了,连惠夫人和二房的钱宝儿都来了。 惠夫人倒还罢了,这钱宝儿竟然还有脸过来东园? 俞眉远便借着行礼的当口打量她。一别四个月,钱宝儿倒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簇新的百蝶穿花褂子和赤金红宝石头面,这钱宝儿通身的气派压过屋里所有人。她端坐椅上拿腔捏调地说话,眼角挑得老高,像只被剪了爪牙却又倨傲的老猫。 进城之前,俞眉远就听俞府前来相迎的家仆说起俞家二房捐官的事了。他们走了四个月,俞宗耀动作可不小,转眼捐了个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如今二房有了官职在身,这钱宝儿便拿起官家太太的派头来,轻易不再像以前那样与人说笑。 在二房捐官这事上,俞宗翰态度坚决,先前甚至不惜与老太太闹翻,都没应承下来,显然是不同意的。如今想来二房早有预谋,是特地趁着俞宗翰远行的机会,背着他办下来的。这与上一世并无出入,只是在时间不对了。上一世俞宗耀后来虽也捐了官,但那是她出嫁几年后的事情,并没这么早。这辈子为什么提早了这么多? 莫非是因为过年时的那件事给闹的?俞宗翰打了俞宗耀一把,又收回了对二房的支助,逼得他们走上绝路,因此才将这事儿提早了? 再来捐官的银两所需颇丰,俞宗耀没有营生门路,一向靠大房度日,手中根本没有大笔银钱,这捐官的银两,少说要上万,他们从何得来的? 这笔来历不明的银钱,与徐家那救命的银子脱不了干系。 俞宗耀、杜老太太,只怕都有份儿。 只是这一回他们被迫走了朱广才的门路,也不知有没命享这两年福。按上辈子的事,朱广才是九王的人,在九王谋逆事败后便带着亲信仓惶逃出兆京,两年后被擒于西域,死在回京之路。所有与九王及朱广才相关的人,全都无一幸免。 俞宗耀这是自寻死路,还要累及俞府。只不知俞宗翰知此事后会作何反应,毕竟他所效忠的人,一直都只有当朝帝王,惠文帝在位时是惠文帝,后来就成了霍汶。 兄弟这是要反目成仇的节奏,真是有意思。 俞眉远心里几番计较,脸上仍是笑得一派天真。 “几个月没见,四丫头抽条了,可长高不少!”钱宝儿拿帕子捂了唇笑道,她嗓门本尖,如今刻意压沉,听起来倒像被掐喉的鸭了。 “可不是,腰肢细了,眉眼开了,越□□亮了,衣服也该新裁两身才是,过两天我就让绣坊的人进来给你量身。俞家嫡出的四姑娘,怎好穿得如此素淡。”惠夫人亦上前来,万般爱怜地瞅着俞眉远,仿似四个月前的一场龃龊从未发生,她也没在徐言娘灵前跪过。 俞眉远觉得自己在她眼中就像件商品。 “阿远谢过夫人。”她不动声色地屈膝一礼,笑得甜美。 “何止是衣裳,我看着首饰头面也该准备准备了。阿远的十五芳辰在外头过的,肯定没好生过,及笄是女儿家的大礼,我们可不能怠慢了,大家说说可是这个理儿?”浅柔声音响起,像阵风似的。 俞眉远望去,说话的人是三房寡婶罗雨晴,她与俞眉初两人也已管家四个多月了,面上虽仍淡淡柔柔的,可声音里有了点底气,到底不像过去那样如同活死人般,被针戳了也不知喊疼。 “这话说得及是,及笄之礼不可马虎。老大媳妇,这事儿你和初丫头上上心,别委屈了她。”老太太想起此事,一拍大腿,乐呵呵叮嘱道。 “哪用老太太操心,我早就备下了,只等这丫头回来,挑了好日子行笄礼。”惠夫人福了福身,笑着应下此事,“虽未行笄礼,可到底满了十五,阿远是大姑娘了,真真像朵花儿。” 众人都笑了,俞眉远脸色微赧地别开头去寻姐妹。 一屋人和和乐乐。 那厢,俞眉初已拉了她过去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半晌后方道:“我的天爷,阿远,你在外头受苦了吧,下巴都瘦尖了,脸也……” “脸也黑了,皮肤糙得像沙,快赶上后厨的烧火丫头了。”俞眉安在一旁接了话茬,取笑道。 俞眉远摸摸脸,扬声道:“我还真当了烧火丫头。大姐,几位妹妹,你们一定不知道我在东平遇着了什么,我给你们好好说说,保管比外头说书先生讲得还精彩。” “真的吗?你都遇着了什么?快说说。”几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被她吊起了胃口,均都围了上来。 一时间,没有人搭理俞眉安。 俞眉安讨了个没趣,见她们叽叽喳喳说得好不热闹,自己又好奇又拉不下脸,便又在人群外叫道:“俞眉远,你出去了这么久,都没给我们带些土仪回来吗?” 这一说俞眉远方记起这事,她便拉着俞眉初,又招呼众人:“有有有,我带了好几箱宝贝,出去了随便你们挑拣。快跟我来。” 众人便簇拥着她呼啦啦地出了屋,俞眉安被撂在最后,更加不痛快了。 …… 在老太太那里应酬完众人,又用了晚饭,俞眉远回屋时天已全黑。 俞宗翰进宫到这时都未归,想来今天已经来不及见老太太了。 暖意阁里早已烛火通明,汤汤水水俱已备齐,从外边带回的箱笼也已搬进屋里。她一进屋便嗅到熟悉的熏香,白兰花的香味格外清幽,让她身上的倦怠骤起。 俞家再怎么不好,这暖意阁也还是温暖舒适的。 屋里静得很,云谣在里间收拾衣裳,青娆去给她准备香汤沐浴,明间只有昙欢一人,正俯头在桌前,不知做着啥。 俞眉远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伸手往他眼睛罩去,岂料这丫头像脑后生了眼睛似的,霍然站起,往旁边一站,俞眉远差点趴到了桌上。 霍铮偷偷翘了翘嘴角。他早就听到她进来的声音了,也料准了这小祸害不安分的个性,早做了准备,果不其然。 俞眉远扑个空,不乐意地坐到霍铮刚才坐着的椅上,低头便瞧见桌上一小碟剥好皮的枇杷,她眼睛顿亮。那枇杷个头圆大,色泽金黄,汁水丰泽,不止已剥好了皮,连核都已经去了,被掰成小瓣放在蜜汁里泡着,看着便让人口水直冒。 “好昙欢!”俞眉远拿银签子戳了一小块塞入口中,狠狠地夸起昙欢。 这丫头太走心! 霍铮笑笑,不回话。 可俞眉远只吃了两口便撂了银签,拿手捏着眉心发怔。她并没什么胃口,回了俞府,那些烦心事便一下涌来,错综复杂搅得她头疼。 “怎么了?”他蹙眉低声问。 “头疼。”她道,捏着眉心的手又用了些力,眉心转眼就被她捏红。 霍铮看不下去,便走到她身边,将她的手拉下,以拇指指腹压上了她的太阳穴,缓缓揉起。俞眉远舒服得喟叹一声,往后一倒,靠在了他身上。 “脖子,也捏捏,酸!”她咕哝着,握着霍铮的手塞到自己颈中。 霍铮手僵了僵,便认命地捏起她的后颈,像捏猫似的一下下按着。 力道恰到好处,不轻不重,俞眉远叫他捏得骨头都要酥了,头跟着往下点。 “累就早些休息吧,别想太多。”他便劝道。 “昙欢,你这么好,我离不开你了,怎么办?你以后都陪着我好不好?”俞眉远忽呢喃道。 霍铮心狠狠一揪。 “好不好?”俞眉远转过,目光晶亮望向他。 孩子似的眼神,有淡淡的乞求,让人无法拒绝。 霍铮手上的动作停住。 这问题,让他忽然无法呼吸。 他也想陪她。 可他终究要走。 并且,这离别,已近在眼前…… ☆、第79章 严肃 翌日,天大晴。 因她刚回,杜老太太便免去她近日的问安,让她安生呆在暖意阁里休养几天。俞眉远好不容易有个踏实觉,便睡了个痛快,直到日上三杆才起身。 懒洋洋地洗漱完毕,她也不梳头,只换上家常的云罗交领襦裙,走到外间用饭。 桌上早就摆好饭食,洒了桂花蜜的五豆粥,松仁酥卷、枣栗糕并三色酱瓜拼碟,甜暖香气弥漫满室。霍铮站在桌边正泡着丹果茶,这段时间俞眉远远行在外,三餐不定,兼食之又杂,肠胃有些不适,因而饭后常饮一杯丹果茶,他这时泡好,待她饭罢茶汤温凉,刚好入口。 云谣站在一边笑:“自打昙欢来了,闷声不吭却万事妥帖,倒省了我们许多事。” “是姑娘会调理人,瞧这丫头刚来的时候那木讷的,现如今都是姑娘的贴心丫头了。”有人附和着打趣道。 霍铮不接话茬,只专注于手上的事。 她出去一趟瘦了不少,他再过不久又要离开,便想趁着这段时间将她喂胖些。 “你们编派我就算了,昙欢是个锯嘴葫芦,我不许你们欺负他的!”俞眉远在玄关处把这些话听得七七八八了,才笑着走出来。 一走出来,她就见着霍铮手里的丹果茶。茶渣茶沫都已滤去,茶汤清透,茶□□人,她深嗅一口,空气里全是丹果香甜酸的气息,撩得人馋虫又犯。 两步走至桌边,俞眉远伸手就摸他手中的盖碗。 “饭后再饮。”霍铮轻拍开她的爪,眼也没抬地将手里的茶托端走。 俞眉远握了爪子,讪讪坐到桌前。 屋里另外两人看得咋舌。这么久以来,就没哪个丫头敢这么对“四霸王”说话还让她服服帖帖的,昙欢真是……让人开了眼界。 总算有人管得住她了。 霍铮转头,俞眉远正懵着,眼里都是迷惑,似乎不解自己怎么就被他给治住了? 她长发披爻在背,发尾有些卷,并不服帖,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毛燥调皮又可爱,怎么看……都不腻。 一个人闷声不响吃了会饭,俞眉远才从恍神状态里出来,发现身边服侍自己用饭的人是榴烟。 “榴烟,你怎么跑来了?”她奇道。 这丫头已在屋里呆了许久,俞眉远竟一时没想起她出嫁的事来。 榴烟已不再是少女打扮,头发挽成妇人髻,额前梳得圆溜光滑,发间压了赤金珊瑚扁簪,穿了身金菊吐蕊的褙子,规规矩矩的模样,只是颊上的几抹晕红流露出些许妩媚来。 这嫁了人,到底和做姑娘时不同了。 “姑娘出去了四个月,榴烟惦记得很。虽然榴烟嫁了人,心还在姑娘这里,姑娘莫不是嫌弃榴烟的服侍了?”榴烟一边笑着,一边夹了一筷子酱瓜到她碟中。 从前常服侍姑娘用饭,这些事她做起来驾轻就熟。 “你既嫁了人,就不是我屋里的丫头了,哪用你来做这些。快坐下陪我喝口茶,和我说说话儿。”俞眉远便按住她的手。 云谣闻言立时就搬来了小杌子。 榴烟却不坐,反而跪到了地上:“年后姑娘走得急,榴烟嫁了人也没来得及过来给姑娘磕个头,如今姑娘回来了,榴烟必要给姑娘磕三个头,谢谢姑娘这些年恩德,又替榴烟挑了……挑了个好人家。” 俞眉远替她挑的夫家普通,以榴烟的身份大可挑家境更好的人家,但俞眉远并没往高处择人,这点本让榴烟有些介怀,可嫁人之后她方领会其意。她那丈夫禀性纯良忠厚,公婆也和气,家境虽不富裕,却也殷实,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再一层,俗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她这跟过四姑娘的贴身丫头到了他们家,也跟仙女下凡似的,体体面面。平时说话他们都敬她几分,但凡有事也都与她商量,并不因她是女人而怠慢轻视。 可见,俞眉远替她挑的这门亲事,是用了心思的。 “快快,把她扶起来。嫁人前不是已经磕过头了,这怎么又磕上了?”俞眉远忙命人搀她起来。 青娆和云谣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把她扶起,将她按坐在椅上。 “姑娘……”榴烟抹抹眼。 俞眉远见她这模样,便笑她:“嫁人前可没见你这么爱哭,果然嫁了人,有相公疼着,都成水做的了。” “姑娘!”榴烟顿时脸颊红透。 屋里几人都跟着笑了,便把这茬给揭过。俞眉远慢条斯理用着饭,一边问她近况。榴烟就一一回答,将夫家的人挨个说了个遍,又拣了些平素生活里的新鲜笑话说给她听,将她听得眉开眼笑,末了又说起她如今在园中当差情况。 嫁了人便不能留在姑娘屋里,她现在跟着俞眉初当差,管着厨房的事。 “不错,这差使当好了,日后还有你好的。”俞眉远说毕接过青娆递来的茶水漱了口,早饭用罢,她又眼巴巴地望向霍铮。 “再过一会。”霍铮仍是不同她喝。 俞眉远皱了眉,不乐意地坐到罗汉榻,盯着他不放。 榴烟坐到榻下,望着她欲言又止。 屋外的小丫头进来收拾桌子,俞眉远便只当作没瞅见她的神色。稍顷这些人都退出去,她又找了借口支走云谣,方才一改脸色,淡道:“说吧,有什么事?” “姑娘,你回来后,二姨娘已悄悄遣人来找我几次了。她托我传话给姑娘,说是想见姑娘。”除了来磕头外,榴烟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寻她,那事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说。 她虽是老太太的人,不过这些年跟在俞眉远身边都是两处和泥,力求自保,此时又已嫁人,更不可能一意替谁卖命,若论忠诚,恐怕她待俞眉远的心还比老太太多出几分。 “她还在长斋堂?”俞眉远似笑非笑看着榴烟问道。 “是的。这四个月里她都老实呆在长斋堂。”榴烟点头,“姑娘要去见她吗?还是让我回绝了她?” “不急,随便找些借口搪塞她,过两天再说。”俞眉远倚到迎枕上,随意道。 太急了,倒叫何氏觉得非她不可,反会拿起架子来,先磨一磨脾气吧。 那厢霍铮终于把茶端过来给她,俞眉远立即直了身体接下,喜滋滋要饮。 “慢些喝。”霍铮嘱咐她一句。 俞眉远只冲他做了个鬼脸,饮茶的动作却缓下。 饮了两口茶,她又朝榴烟道:“你和我说说这两月府里都发生了哪此要紧的事?” 榴烟细想了想,回道:“倒是发生了好些事呢。先是三月里与大姑娘订亲的肃建伯府二公子在街上与人起了争执,被打伤了脑袋,抬回家没几天人就去了。不过幸而肃建伯老夫人垂怜,说是大姑娘年纪轻轻,不能因这望门寡毁了一生,便在发丧之前遣人将退婚书给送了过来。” 俞眉远本埋头饮茶,听了此语猛一抬头,眼中几许厉芒。 这事还是发生了? 魏眠曦到底为了阿初出手了? 眼下俞三已在议亲,长幼有序,俞眉初这亲事黄了,蕙夫人为了自己女儿能顺利定亲,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替她再挑一门亲事。这就是俞眉初的第二门亲,可惜后来这家人犯了事,被全家流放,这亲事便又退了。因这两门亲事,京中一时无人敢再求娶俞眉初,而俞府其她姑娘渐长,少不得越过她的顺序一一定亲成婚。俞眉初的最后一门亲,是在她嫁入魏府后一年才定下的,可结果那男的却又一病不起,还没熬过两个月人也没了。从那之后,俞眉初便进了家庵带发修行,誓不嫁人。 俞眉远成亲多年后才知道,这三宗意外都与魏眠曦有关。他娶不了阿初,也不愿见阿初嫁与旁人,便施了诡计害得阿初一世无归。若按常理,断无姐妹二人同嫁一夫,一为妻一为妾,因而他才要等她这正妻病重难愈后,他方向蕙夫人求娶阿初。为了两家关系长久,蕙夫人必然不顾阿初想法,将她从家庵中绑出,许予他为妾。 至于后来这事到底有没成,她却不知了。 “姑娘?”榴烟见她脸上莫名显出几分狰色来,不由惴惴道。 “我没事。你继续说。”俞眉远捧起盖碗,借低头饮茶,遮去了表情。 “再来便是三月末时,二老爷忽然得了户部员外郎的官职,西府那边大摆筵席数日,将老太太请了过去玩了好些天。据说来的都是些达官显贵,二老爷又是摆戏请名伶,又将北街的花魁请来作陪,席面也皆是山珍海味,那银子流水似的花。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银钱,突然间就阔绰起来。”榴烟便继续道。 “呵。”俞眉远传出一声冷冽的笑,不予评论。 “还有便是我们府三姑娘与靖国候府魏将军的亲事,像是差不多说定了。冰人已来来去去了几趟,如今也不瞒着众人了,听说八字已经合过,就等着魏将军回来正式纳吉。” 俞眉远那笑便咧得更大了。 重生一趟,莫非竟是俞三嫁给魏眠曦? 瞧魏眠曦在东平时的样子,似乎还不知道这事吧?枉魏眠曦机关算尽,只怕都要被他这一母一妹给搅黄了。 细想来,真是有趣。 榴烟说了一大通,嗓子冒烟,想想似乎没什么大事了,便喝了口茶,忽又一拍腿,道:“差点忘了,还有一事。三月初的时候,蕙夫人的远房侄女前来投靠她,如今与三姑娘同住在蕙夫人那里。这个姑娘真真是……” “她叫孙盈?生得妩媚动人,把二爷的魂都要勾走了?”俞眉远抬头道。 “姑娘都听说啦?”榴烟大为诧异。 俞眉远含笑不语。 “这孙姑娘也不知从哪里学的手段,竟把二爷哄得服服帖帖。以前整日就爱与丫头嬉闹,如今竟要遣散屋里丫头,只为了这孙姑娘一句话呢,倒没看出来,他也是个痴情公子。只怕大公子的亲事一定,这门亲也逃不掉了,不过二姨娘似乎不同意。” 俞眉远敛了笑,仍是只听不言。 不同意又能怎样?她一个姨娘,又失了势,还不全凭主母拿捏。 榴烟狠狠饮了口茶,她终于将知道的事都说得干净。 一时间屋里有些沉寂,俞眉远只瞅着手里的茶汤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没人敢吵她。 “姑娘,快去老太太院里!”云谣忽快步掀帘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扬声道。 “出了何事?”俞眉远撂下茶碗,里头的茶汤已一滴不剩。 “西府的章锐少爷在奇物坊里订了新奇的东西献给老太太,如今奇物坊的伙计已将东西送到老太太院里,正要演示,姑娘快带我们也去开开眼界。” 俞眉远从榻上下来。 奇物坊,那不就是她的产业! …… 带着几个好奇的丫头,俞眉远从暖意阁快步到了庆安堂。 庆安堂里已经聚了一群人,除了各院的女眷外,连接丫头婆子都围了不少在这里,一个个朝院中张望着。 奇物坊是专门打造器具的地方,其中聚集了一批匠人与设计者,除了打造日常所需的精巧物件外,偶尔也会别出心裁地打造些奇妙的玩竟儿。 俞章锐用来讨好老太太的东西便属于这后一种。 围了三层的丫头见到她来,便往两边清开条道来,俞眉远便带着丫头往里行去,耳边时不时有细小的叹声传来。 “瞧,那人长得真好!” “是啊,可不输我们家大公子。” 俞眉远便奇了,这到底是看人还是看物? 她记得奇物坊里的工匠都是粗人亦或老头子,几时有能叫女人欣赏的男子了?。 眼前视线渐渐开阔,她便看到院中立了件大物件,旁边面朝着正屋站了个人,看背影年纪颇轻,身上穿着带着奇物坊标志的褐色长衫。 她便绕着人群往屋前走去,一边听到温润的声音响起。 “回老太太,夫人,在下严肃,严肃的严,严肃的肃,是奇物坊资历丙级的匠人,今日奉坊主之命,前来为老太太演示这尊‘山水戏台’。” 严肃? 俞眉远脚步一顿。 她已看到了这人。 一丝淡淡的熟稔自心间浮起。 他的眉眼,竟有些肖似她的母亲。 ☆、第80章 苏琰 院中站的男人说话风趣,短短一句自我介绍便引得四周脆笑连连。这人生得一副好皮囊,面如冠玉、目似远星,看面相有些清贵之气,却又不同于高门大宅里的公子,俊虽俊却如美人隔云,只能远观。他身上有些市井烟火气息,没有距离感,似乎轻而易举就能贴近旁人的心。再观其言谈举行,他态度恭敬有礼却也不卑不亢,倒又叫人高看一头。 也是个妙人。 俞眉远仔细看去,却又觉得他五官一点都不像徐言娘,也不知那丝奇怪的熟悉感因何而起。 那厢严肃的声音却未歇。 “素闻俞大人府上的园子有兆京小江南之称,造景奇妙,楼阁精致,各种工艺匠法精湛,在下同坊里几位师傅早就向往以久。今日有幸能借此机会亲眼见到,在下算是得偿所愿,一饱眼福。贵府的园子,果然名不虚传。老太太与几位夫人公子及姑娘久居此福地,难怪个个都似仙家下凡,非池中之物也。今日机会难得,在演示此‘山水戏台’前不妨让在下给诸位变个小戏法,先叫诸位乐上一乐。” “你说得这般动听,就是想讨我们老太太的赏吧?”钱宝儿站在杜老太太边上打趣道。 “若能哄得老太太一笑,便是在下的福气,在下还真想讨老太太这口仙气的赏。”严肃朗声一笑,回道。 “瞧瞧这孩子说的话,倒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都捧上天了。他这么夸了,纵不变这戏法,我也该打赏。”杜老太太被他夸得高兴,笑出满脸褶子来。 “据传奇物坊里的匠人个个都有拿手绝活儿,老太太不妨让他变变吧,也叫我们开开眼界。”俞眉安上前挽着老太太的手晃起。 “好好好。”老太太笑着点头。 “快变,变好了小爷也给你赏。”俞章锐等得不耐烦,便催道。 严肃点点头,目光寻过全场,口中念起一阙小谣:“今日凡夫俗子,初入仙家宝地,被繁花迷了眼,被玉宇慑了魂,玉母云端站,众仙花中立。我左手拈来人间香,赠予仙子求一笑……” 他说着左手一晃,不知怎地就变出了数支红蔷来,散抛向四周的丫头们。 人群又是齐声发笑。 严肃这会倒不笑,端着张严肃的脸,双手一翻,掌上又托了两样东西。 “我两袖清风甩一甩,换来金蟾玉兔献神女……”他说着往前走了两步,正站在了俞眉远面前。 俞眉远已行到俞眉初身边,正要与她说话,不妨被他打断,两人皆是一愣。 他左掌之上,是只金蟾,递予了俞眉远;右掌之上,托着只玉兔,伸到了俞眉初眼前。 金蟾为木雕刷了金漆,玉兔则是白玉小件,均都雕得惟妙惟俏,十分讨喜。 俞眉初拉着俞眉远的手,怔怔盯着严肃,俞眉远便拿眼神问向杜老太太。 老太太乐呵呵点了头,俞眉远方才笑咪咪拿走了金蟾,又把玉兔往俞眉初手里一塞。 岂料这金蟾玉兔才入手,也不知两人按到了什么机关,金蟾忽然发出声蛙鸣,从俞眉远手里跳了起来,那玉兔耳朵一折,也蹦哒起来,不止把初远二人吓了一跳,还引得旁人几声轻呼。 “唉呀不得了,神女吹了口仙气,这凡物竟然活了!”严肃往后一跳,讶然瞪眼。 众人恍过神来,知是他搞怪,又见他表情逗趣,便爆出轰天笑声来。 俞眉远抓过那小金蟾,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寻机关,一边用手肘撞撞俞眉初:“大姐,这人好有意思。” 俞眉初没理她。 她有些奇怪地转头看去,俞眉初正垂头盯着手中玉兔,眼神发怔。 “仙人法术太高妙,惊得我目瞪口呆神难回。琼楼玉宇转几回,迷得我头晕眼花路难寻。万般惶惑不得出,又遇玉母指仙路。”他又将口中调子一改,在院中转了两步,走到老太太跟前,弯腰献了颗木雕的蟠桃,“王母指我升仙路,我献仙桃祝王母。瑶池的王母娘娘,请收了在下这蟠桃果,愿您福寿安康,长命不衰。” 杜老太太本已经笑得直拍胸,被他这一说更是乐到不行,令人接了那物件,又满口喊人打赏:“快,快给他赏银,要厚厚的。” 众人已被逗得前俯后仰。 严肃变完这一出戏法,才又走回“山水戏台”边上,收了逗趣的神情,仍彬彬有礼地含笑道:“好了,乐也乐了,笑也笑了,且随在下一起来看这‘山水戏台’吧。” 他语罢转到“山水戏台”之后,拔了机关簧片,众人便听见一阵叮咚水声如乐音般响起。他一边演示,一边解说起这东西来。 这件“山水戏台”摆件高约一人,以紫檀所雕,远山近水,亭台楼榭,飞鸟游鱼,细微处也雕凿得栩栩如生,机簧一按,便有水流出,鱼鸟虫兽皆动,十分有趣。 “这件宝贝原是朱大人替九王爷先定下的,后来九王爷听我父亲说起祖母也喜欢收藏这些玩意儿,便命朱大人将这宝贝转赠给祖母。我们可得好好谢谢九王爷。”俞章锐趁着杜老太太高兴,便说起这宝贝的由来。 “可不是。我们家老爷前些日子无意间与朱大人说起母亲,朱大人转头便禀了燕王,燕王当下命将此物赐下,老爷怎么推都推不去,看来燕王与朱大人是真器重我们家老爷。母亲,我们老爷一心孝顺您,您就等着回头他再给你挣个诰命回来吧,不像别人……”钱宝儿得意地接下话茬,又拿眼嘲瞥了蕙夫人一记。 燕王?俞眉远捏着金蟾的手一紧。 二房这是打定主意要向燕王靠拢了。 只是……燕王怎么提早进京了? …… “燕”为九王的封号,为今上的异母兄弟。 燕王乃先皇第九子,封地汉宁,是个兵强马壮的富庶之地。 当年先皇去的突然,并未立下遗诏,太子又不堪大用,几个皇子却早就封王,有了藩地,开始厉兵秣马。先皇这一去,众亲王谁也不服谁,便于各藩地举兵进京,惠文帝便是其之一。若论兵力,几个皇子中当以燕王为最,而当初封号为“秦”的惠文帝,兵力远不如燕王。 后来这惠文帝兵行险着,在众王都以太子为目标的情况下,他反其道行着,打着“拥立储君、匡扶社稷”之旗号助太子镇守兆京。后太子暴毙,他取而代之,顺理成章坐上皇位。之后他又对部分藩王大行封赏,安抚其心,恩宠无双,这些藩王本就夺位无望,只是想分杯羹,如今目的达成,便各自回了藩地。燕王兵力虽强,此时却也难攻下兆京,便只得铩羽而归。 惠文帝继位之后便起削藩之意,无奈边疆战乱频繁,他不得已只能循序渐进,缓缓图之。这么多年过去,各地藩王也被他削得七七八八,只剩了空无实权的爵位,只除了这位燕王。 燕王为人狡诈,虽早已猜中惠文帝之心,但也按兵不动,蛰伏汉宁,不动声色地招兵买马,只等时机一到便发兵兆京。 而这个时机便在承和十年。 就是今年。 北疆萨乌进犯,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必然都在北疆之上,这便是他的时机。 藩王每三年进京述职一次,今年恰逢其述职之期。上辈子燕王便是借这趟述职之期,悄然带兵进京。 不过……这应该是在五个月以后才对。 怎么这辈子竟然提早了这么多? 俞眉远觉得奇怪。 只是转念一想,她心中已隐约猜到答案。 与她同样知道未来的人还有魏眠曦。上辈子他差点死在燕王手下,重活一世,他必定不会让旧事重演,哪怕他知道上辈子她将他救下。 他绝不允许自己冒这样的风险。 这些中变数,肯定是他动的手脚。 只是俞眉远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但料来万隆山的那场惊/变不会再发生了,她的“神箭俞四娘”及后来的帝后赐婚与郡主封号,也都不会发生。 …… 俞眉远并未料错,魏眠曦确是早做了打算,只可惜,仍是棋差一着。 他败在自己手上。 “请将军责罚!” 将军府的书房中,魏眠曦的亲信陈永才掀帘进帐便猛然单膝跪地,垂头抱拳请罪。 此前他们已打探到燕王这段时间并不在封地内,而是悄然到了离兆京不远的兴城,且频频与萨乌及月尊教的人接触。他本设了陷阱要将其诛杀后,再安罪名回京。 藩王无诏,本就不能擅自离开藩,此为罪一,他又与外敌接触,此为罪二,治个通敌叛国之罪,先斩后奏,想必惠文帝也会高兴。 可惜,他因俞眉远的关系,在最后关头跑到了东平,弃大局于不顾,以至最后一刻功亏一匮,没能杀成燕王,反叫他逃了出去。 “算了,不怪你,起来吧。”魏眠曦听完他的话,沉默良久后,方叫他起身。 “将军,虽然这事没办成,但我们也已将祸引给了皇上与太子,燕王如今只怕恨透了他们,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陈永从地上站起,身上锁子甲发出几声铁响。 魏眠曦却并无喜色,只道:“燕王如今以急病为由,竟不带一兵一足进了兆京,只怕另有布置,还有朱广才为其铺路,不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我们小心为上。你吩咐探子,盯紧燕王兵马,倘若有一丝风吹草动,立即来报。另外命燕王身边的细作警醒点,留意他与朱广才近期举动。” 燕王无诏,本不能擅自进京,可在兴城被他一场伏击,不知为何竟以身染急病,进京求药心急,不及请旨为由奏请入京。惠文帝虽然不悦,因见他未带兵足,便也同意了。 这一变故,已和上辈子完全不同了。 接下去会怎样,魏眠曦也预测不到。 …… 是夜,屋中灯明。 俞眉远独自坐在妆奁前,将白天拿到的那只金蟾翻出凑在灯下细看。 金蟾雕得格外精巧,按下腹上机簧后,蟾嘴便一张一合,发出蛙鸣。 “呱——” 几声蛙鸣之后,俞眉远忽然伸指,趁着蟾嘴张开之时,快速从蟾嘴里抽出了一根细细纸卷。 将金蟾放到一边,她迅速展开纸卷。 这纸不大,上头只写了几个蝇头小字。 俞眉远逐字阅过后,眼眸渐眯,视线最终只集中在落款之上。 这信并没写什么,只有潦潦数字。 “多年未见,表妹可安好?” 落款只有一个字——兄。 俞眉远读完取下灯罩,将纸条置于火上,焚烧怠尽。 纸上没有收信人之名,也无落笔人之名,显然是他也担心自己认错了,叫人发觉他的身份。这信不过是个试探罢了。 不过,能称她为“表妹”的,普天下只有一个人。 徐苏琰,徐家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人。 苏琰,琰苏,他那化名倒是取得不费力。 她笑了笑,忽掌风一动,将烛火熄去。屋里顿时漆黑,她躲进床榻之上,抛下杂念,盘膝运气。 一个小周天后,万籁俱寂。 她睁眼,从床上蹑手蹑脚跳下,又从后窗翻出。 ☆、第81章 埋骨 这是她回来的第二夜。夜色晴朗,月色明晰。 跨院中的树影落在地上,被风一吹便晃动不已,若搁在从前,这景象落在她眼中是透了几分阴暗可怕的,可如今……她只觉得熟悉安稳。 五月,院中的蔷薇已开,风中飘来阵淡淡花香,十分惬意。 俞眉远在院中缓步而行,一路走至院中翘角亭间。 亭檐之上已无人再等她。他说了要离开,便真的再不出现,到现在俞眉远都不知道这人是谁,也不知道他生的如何模样,哪天就是路上撞见了,她与他也只是陌路之人。 如此一想,心上生起几许惘然。 不知怎地,俞眉远脑中忽然闪过个画面。那日梅羡山悬崖下的天洞上,她迷茫间近望了他的下巴一次,与她师父真真相似。 莫非是同一人? 俞眉远心脏“怦”地一跳,旋即又平静。 霍铮可是当朝皇子,怎么可能出现在俞府里?单凭一个下巴,她就要硬认晋王为师父,这若是说出去,她也不用做人了。 脸皮厚到家。 如此想着,俞眉远笑出声来。 远远的,藏在树上的人瞧见了这笑,胸口跟着一涩。他用了太多不同面目的身份接近她,这算是种欺骗吧,仅管他本意是好的…… 而每一个身份的离开,于她而言都是伤害。 尤其是“昙欢”。 这小祸害对亲近的人有种近乎依赖的感情寄托。 他该如何让“昙欢”的离开不会对她造成影响? 这是个让人痛苦的问题。 …… 俞眉远在跨院将整套碧影鞭法练过一遍后,才轻点足尖,轻飘飘跑出跨院。 人既已离开,她再多感慨怀念都无用,能做的无非“放下”二字。 她并没回暖意阁,而是去了另一处地方。 夜色中只见一道纤细人影疾掠而过,悄无声息似阵风。这四个月的东平之行,她的轻身术与鞭法已再上一重。实战经验的磨砺到底与她闭门造居的苦练不一样了,想来任何一种武功都要落于实处方能真正领略其中奥妙。 从前怕人发现,她藏着掖着,甚少使用,反倒无法领会其中精髓。如今她学着将《归海经》的功法融进轻身术之中,掠行之时打开五感探知四周动静,方圆百步内的细微响声都逃不过她的耳力,如此一来,她便无须像从前那样担心有人将她的行迹窥去。 几个掠行,她已飞到园子南角的某处院落前。 院子残旧,仅有一排三间的矮房,正是陈慧所住的院落抱晚居。 夜已深沉,抱晚居的正屋里仍有烛光透出,几声嘶哑的叫声从里头传出,还伴随着女人粗厉的喝骂。 “这老不死的东西,每天一到这时间就开始闹腾,扰得老娘没法安生,啐!”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 两个模样壮硕的仆妇抬着张躺椅出来,并重重将那躺椅放在了门前檐下。俞眉远往树后一缩,躲过她们的视线。 另一人安抚着:“你就甭骂了,横竖要守夜,我们也不能睡,就在这外头守着好了,随她在里头闹去。” 开头说话那仆妇仍是不甘心:“老东西病了几个月了都不死,还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倒连累得我们在这里受罪。真是倒了血霉。” “你别嚷嚷了,让人听见了不好。老太太交代下来的,她活着一日,我们就要看守一天,不许出差子。你就别抱怨了。”另一人又劝了两声,回屋抱了铺盖出来,“砰”一声将木门关得严实。 屋里紧接传来几声“乒乒乓乓”的响动,伴随着一直都未止歇的嘶哑声。 那两人习以为常地坐到躺椅上,不加理会。 俞眉远躲在树后,四下张望了一番,朝着屋旁花丛凌空打出一掌。 掌风从袖口扫去,似阵凌厉的狂风,吹得花丛“扑簌簌”直晃,仿佛有人从其间蹿过。 “谁?”那两个本已坐下的仆妇惊疑站起,朝那处警觉张望。 俞眉远掌风再扫,花丛后的树影也跟着晃动。两个仆妇从墙边抄起手腕粗的棍子,朝花丛处小心走去。 花丛离屋子不远,不过十来步路,两人到了花丛边拿着棍子往花丛里扫着。 里头空空如也。 “没东西?” “可能是猫鼠蹿过,我们还是回去吧。” 两人又回了头。身后并无异/动,屋子的房门依旧关得死紧,两人松口气,又坐回躺椅。 …… 趁着两人查探花丛这点空隙,俞眉远已人如电影,掠过院子,迅速将门开了条小缝,闪身进去。 她进门后将门掩好,趴在门上等了一会,确认外面两人并无怀疑后,方转头去寻慧妈妈。 这是并排三间的屋子,她所站的这间是明堂,往里是小次间,最后才是卧房,嘶哑的声音正是从最里面传出来的。屋里点着落地宫灯,将房间照得透亮,也让俞眉远大吃一惊。 这屋子与过去并无不同,仍旧粗陋潮湿,然而屋里所有的窗子,却全被人用木条从里边封死,不留一丝缝隙。 房里封死,只留进出的大门,房外又有人把守,陈慧寸步难出。 瞧这情形,恐怕她被关在这里有段时间了。 她是老太太从前的陪嫁丫头,老太太怜她一生未嫁,特许她在园中终老,一应吃穿用度都比照主子。这本是园中的奴才第一等荣耀,可如今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到底她知道些什么,才让老太太将她看得这么紧? 心思频动,她脚步却走得不快,猫似的无声。 才行到次间与卧房的木隔断前,她便见到有个人跪趴在窗前,不住抠挖着封窗的木条。这人手上指甲全断,指尖一片血肉模糊,而木条上新血旧痕斑斑,显然是她长期用指甲抠挖的痕迹。 四个月没见,她已经认不出慧妈妈了。 记忆里总打扮得一丝不苟的老人,如今蓬头垢面,身上衣裳不知几日未换,又皱又脏,头上发髻散乱,遮去她半张脸。整个房间脏乱不堪,飘出股酸臭异味,直冲俞眉远鼻子。 “慧妈妈?”她站到门边,试探着轻唤道。 陈慧缓慢转头,怔怔盯了她一会,忽然神色大变:“鬼啊!” 她惨叫道,佝偻着蹿到柜旁蹲下,浑身颤抖。 俞眉远一吓,立刻留意屋外动静,屋外并无响动,显然看守的人早已习惯。 “鬼——”陈慧缩成团,惊恐抬头。 烛火之下这脸沟壑纵横,皮子松垮挂下,眼底黑青,眼窝深凹,眼珠却暴凸,与人对视时仿如死瞪对方。 俞眉远上前两步,陈慧便越发恐惧。 疯了? 她想了想,从衣袖里摸出样东西。 “慧妈妈,是我,四姑娘阿远。”她说着话,手里垂下一段串珠。 狼骨手串。 “这东西,记得吗?” 陈慧疯色一怔,愣愣看着她手中之物。 片刻后扑了过来。 “是你。” “是我。”俞眉远退后半步,没让她近身,只将手串还回给她,“你要我寻访的故人,我找着了。” …… 陈慧接了狼骨手串,眼里现了点清明,缓缓走到床沿坐下。 “你查到了什么?”她垂头盯着手串,声音嘶哑。 俞眉远用脚勾过张凳子,又扫开凳上的杂物后,她一屁股坐下,慢条斯理开口。 “回答你可以,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你之前所说的,我想知道的过去,意指何事?” “我不记得和你说过什么了,你要知道的过去?哈哈,我哪晓得你想知道什么。”陈慧摩娑着手串,摇头晃脑着道。 俞眉远蹙眉,看她这神色,心智仍未清明,这疯颠一时半会想来是好不了了。 “没事,我们回忆回忆。”她缓道,“阿明很乖,你走的时候,他才六岁,拉着你衣角说,姐姐不要走……” “阿明……”陈慧猛地抬头,“姐姐不想走……” “小春也才八岁,和你母亲站在村头田埂上,目送你远去。”俞眉远的声音微哑,钻入人心,“你十岁,被卖予牙婆,后被杜家买去做了丫头。” 陈慧目光飘远。 她十岁进入杜家做丫头,因为沉稳内敛被当时还是姑娘的杜老太太收做贴身丫头,随后又当了杜老太太的陪嫁丫环,和另外一个丫头一起跟到了平州俞家。 俞家家境并不好,她们尽心侍主,极得杜老太太信任,主仆三人情同姐妹。 后俞宗翰仕途顺畅,举家迁入兆京,她也跟着到了兆京。杜老太太不忍她与家人长离,便也接她的家人接进了兆京妥善照顾。 …… 花神节那日俞眉远从墨耕巷出来时,便已悄悄嘱咐了周素馨去查陈慧以及她在墨耕巷里寻访到的关于陈慧“故人”的确切背景资料。 如今周素馨在回宾阁,那本就是京里消息最灵通之处,又有掌柜韩行云相助,要找路子查探这些并非难事。只是陈慧祖藉泉河,离京甚远,一来二去费了许多时间,等所有消息查回,早已出了三月,俞眉远人早就在东平了。 五月时她前脚刚回俞府,回宾阁那里就得了信,早早将消息传了进来给她。如今她口中所说的一切,都是探子打听回来的消息。 其中并无不妥之处,只是个重情的主子与忠心的丫头间的故事。 若是俞眉远没料错,陈慧的母亲、其弟阿明与其妹小春,便是她口中所说的“故人”。 “哈哈哈,她是这么告诉你的?把母亲、阿明与小春接进京来,妥善照顾,解我思乡之苦?”陈慧听到这里便抬起头,目光古怪地盯着俞眉远。 “不是吗?”俞眉远语气仍温和。 “是啊,她也这么跟我说的……那他们人呢?啊?人去哪了?”陈慧突然扑上来,双手紧紧抓住俞眉远的双臂。 俞眉远不动。 “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不过你先告诉我,你们家姑娘做过哪些事?” 陈慧的主子,说的自然是杜老太太。 “我们姑娘?我们姑娘什么都没做过,倒是我,我做了许多事,你问的是哪一桩哪一件?”陈慧“嘻嘻”一笑,缓缓松手,直勾勾看她。 “那你可有害过人?”俞眉远极尽温和地开口,心却似要跳出胸膛。 “有!”陈慧想也没想便道。 “谁?”俞眉远眸色一沉。 “我杀过我的好姐妹,姑娘说她必须要死,所以我拿簪子刺进了她的后颈。” “……” “她的尸骨……就埋在那丛蓝田碧玉之下。” 俞眉远背脊寒气直冒。 去年的寒衣节,她还曾陪陈慧在蓝田碧玉之下烧寒衣纸…… ☆、第82章 大火 庆安堂的那丛蓝田碧玉,是昔年俞老太爷千求万寻送给杜老太太的稀罕品种,杜老太太向来不让人轻易靠近。当年俞眉远初入俞府时,就曾被何氏借这蓝田碧玉陷害了一把,所幸她机灵避了过去。 这么多年过,这丛蓝田碧玉依旧是老太太心头第一宝,人人都道老太太借物追思亡夫,情深似海,却不料…… “可……我父亲买下兆京的宅子才二十年左右,花是后来从平州挪过来的,你是在平州杀的人,还是在兆京。”俞眉远有些奇怪。若是在平州杀的人,尸骸怎会埋在俞府;若在兆京杀的人,可府中从无半点流言传出,平白无故少了个人,哪怕是编了失踪的理由,也总会有人怀疑的,可不论上辈子到这辈子,她都没听到半点风言。 “你父亲?你父亲是谁?”陈慧斜睨她问道。 “我父亲俞宗翰。” “哦,大公子啊。”陈慧恍然大悟后咧嘴笑起,“大公子真真聪明,长得也好,像他母亲,笑起来和桐姐姐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什么?! 这话如惊雷砸在俞眉远心上。 杜老太太闺名淑婷,没有“桐”字。 “每次看到大公子,我就觉得像见着桐姐姐,桐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慧慧不是故意的,姑娘要我杀你,我……”陈慧捏紧了狼骨串珠,眼睛紧紧闭起,“姑娘,桐姐姐可怜,您饶过她吧,求您了。” 她说着“卟嗵”一声跪到地上。 俞眉远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陈慧说话颠三倒四,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不见得都能相信,只不过若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事可算是俞家这么多年来最大一桩秘闻了。 她沉吟片刻,霍然起身,沉声道:“你说我杀了你桐姐姐,我为何要杀你桐姐姐?” 俞眉远学着杜老太太的口吻与腔调问陈慧。 “姑娘……”陈慧疑惑抬头,瞧见俞眉远霜冷的脸不由一缩,忽然间又发狂般跪上前,抓了她的腿,“姑娘,桐姐姐只是说气头话。当初你怀不上孩子,将她骗上老爷的床,逼她替你生下大公子,她都没怨过你,只一心为你,也不想做俞府的姨娘。而你也应承她会将大公子视如己出,让他成为俞府嫡子。可如今你却因为怀上亲生骨肉便……便对大公子有了异心,你让桐姐姐如何受得了?她一时心急才说要将这事禀告老爷,等她气消了便知错了。这么多年了,姑娘与我们两人在俞家相依为伴,挨地那么多苦日子,姑娘怎么就不信桐姐姐的心呢?” 她一边说,一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俞眉远却已满心生寒,陈慧的只言片语已经足够她揣测出当年的大致情况了。她那慈悲和善的老祖母,总是笑吟吟的,疼爱儿孙的老祖,竟曾有过这样一段阴私。 按这样说来,蓝田碧玉之下埋着的,莫非就是陈慧口中的“桐姐姐”,俞宗翰的亲生母亲,她的亲祖母? 这事听来委实骇人。便是她从前在魏府历经种种后宅阴/私,也深知大宅院里难免有些人命官司,但这件事还是让俞眉远满心惊愕。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其实只是个私生子。 “姑娘不相信桐姐姐,自然也不相信慧慧……所以你才将我母亲与弟妹接进京中,以他们性命来威胁我,好让我一辈子听你吩咐,做你手里刀刃,对不对?姑娘?我已经都按你的吩咐做了,也乖乖呆在府里,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放过他们?”陈慧扶着俞眉远的腿,费力站起,因为忆起旧事,五官已狰狞,“姑娘,你说!慧慧老了,活不了多久了,你告诉我,他们人呢?人呢?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 她说着猛地掐向俞眉远,俞眉远一闪身,轻巧避过她,在她肩上一推,将她推到了床榻上。 “我是不是吩咐你给人下过药?下过毒?嗯?你做了吗?” 俞眉远又冷然问道,以杜老太太的身份。 “下药?对……我还下过药……”陈慧半俯在床上,不断重喘着,虚弱道。 “对谁下过药?”俞眉远倏地捏紧拳,上前一步,站到床畔。 “给太太下过药。”她话声才落,俞眉远便倾身俯下,伸手掐住她的喉,将她的脸按在了床榻。 “下过什么药,说!”冰冷的声音带了丝暴戾,再无从前半分温柔甜美,仿似前生心底的恶魔于她身体之中苏醒。 “避……子……药……”陈慧断断续续道。 避子药?不是慈悲骨? 俞眉远眉头一蹙,手劲微松,陈慧便猛然间翻身用力抓住她的手腕。 “你快告诉我,故人呢?啊?我知道,你是四姑娘!你答应我的,替我去寻故人。” 她目光似乎又清明起来,认出了俞眉远来。 俞眉远掐着她脖子的手重重一甩,将她甩在床上,她吃痛哼了一声。 外界突然传来开门声。 “不成,我不大放心。刚才那阵风起得太古怪,这会屋里又没了大动静,我怕有问题,咱们还是进去看看吧。” “真是麻烦,走走走。” 两个仆妇的对话声自外间门口传来。 俞眉远侧耳细听,脚步声正朝里逼近。屋里窗户都被封住,除了正门,她没有第二条路。 心念疾转间,只闻得“嘶啦”一声,她动手将床上帐子扯下一大块,不作迟疑地朝外行去。 “你还没告诉我……我的家人……”陈慧从床上爬起,扑到俞眉远脚边,又死死抱紧了她的腿。 俞眉远低头看了看地上佝偻着背的老人,浑浊眼球里满是乞求,哪还有半分昔年慧妈妈的风采。听到是她对徐言娘下的避子药时,虽非慈悲骨,可俞眉远心里的恨意却未少半分,连带着这些年与她的一点情意都荡然无存。 “慧慧,我是谁?”她蹲下,轻声问陈慧。 “你是谁?你不是姑娘吗?”陈慧又迷糊起来。 “是,我是你姑娘杜淑婷。”俞眉远拍拍她的头。 她心里还有诸多疑问,可如今显然已非问话的时机,她不能让陈慧泄露她来过的事,好在陈慧病得重,又被旧事缠心以致神智不清,认不得人,活着只凭一口气,说话疯疯颠颠,纵然说起来也不会有人信。 俞眉远闻言便将腿一抽,脱离陈慧的牵制轻跃到旁边。外头的人越来越近,陈慧又有不顾死活扑上来的迹象,俞眉远袖风一展,将陈慧扫开。 “姑娘,求你告诉慧慧,我的家人呢?”陈慧仍不死心。 俞眉远已藏到玄关处,眼见陈慧仍要扑来,她更沉声一喝:“墨耕巷的人说了,你要找的故人从六年前开始,便相继离世。到如今,早已一个不剩。” 这话果然让陈慧停了脚步。 “死了……死了?怎么会死了?”陈慧似无法相信这噩耗,木然地呢喃重复着。 外头的人已经走过次间,到了玄关之处,俞眉远没功夫再理会陈慧。 两个仆妇骂骂咧咧地迈过玄关,还没看清屋里景象,忽有一物蒙头罩来。两人吓得尖叫起来,俞眉远已将床帐兜住她们的头,她手扭着床帐一端,轻巧一转,便强让两人背过身去,她人跟着纵起,足尖从二人背上点过,这两被她脚力踹得朝前扑到地上,发出痛呼。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俞眉远早已飞掠至门口。等那两个仆妇从床帐的纠缠中解脱出来,屋里早已不见第四人的踪影。 “追!”其中一个仆妇恨恨爬起来朝外追去,另一人很快也跟上。 屋里床帐落了满地,陈慧握着狼骨手串蹒跚行至玄关,忽然痛苦地剧烈咳起,直咳得肺都要吐出来,只是这痛苦里又带丝痛快的笑意,她眼越发凸出,嘴角弯出奇怪弧度,一边咳一边大笑起来。这咳嗽让她胸腔作痛,她捶着胸再迈不出半步,脚下一软,撞在了旁边的灯柱之上。 灯柱倒下,灯罩跌开,里面的蜡烛滚出,顷刻间引燃了地上的残破床帐。 火光骤起。 陈慧咳嗽稍歇,只缓缓说着:“娘、阿明、小春,桐姐姐……我来陪你们,等着我。” 语罢,她将狼骨手串按在胸前,也不避火,只瘫在离火不的地上闭眼笑着。 大火肆虐,转眼吞噬所有。 …… 夜风凉爽,自耳畔呼呼掠过。俞眉远行得飞快,她的轻身术精妙,又夜能视物,后面追赶她的仆妇难以企及。 不过一小段时间,她已从南园奔回了暖意阁,从后窗跳回屋里,悄无声息地躲进床上,偷偷将身上衣物褪下,盘膝坐定。 只是还未等她理清今晚得到的种种惊人消息,便又闻得外头一阵慌乱,院子里忽有匆促脚步声响起,伴随着慌乱的呼声。 “走水了!走水了!” 俞眉远心头一惊,又从床上跳下,外衣也不及披上,便冲到屋外。屋外,霍铮早已站立许久,正仰头望着火光冲天之处。 “那是……园子南角?”俞眉远站到他身边,惊愕不已。 南角着火?是抱晚居? “是啊。”霍铮答着,转头见到她只着单薄中衣便跑到院里不由皱眉。 虽已近夏,但夜里到底寒凉。 如此想着,他将身上披的外衣褪下,盖到了她背上,只道:“穿得这么少,快回屋去。” 俞眉远却向旁边一倚,靠到他肩上。霍铮才要推开她,忽觉她身上传来的颤抖,手一改动作,转而拥住了她。 …… 这场火烧得猛烈,惊动了两园的人。到了后半夜,连西园的人都赶到了老太太的庆安堂里。 整个园子兵荒马乱,到处是响动,闹得人心惶惶。 好在南角荒芜,并无其它房舍,树木也不多,火势没有蔓延,这火救到天明时分,便被救下。 园里的人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松下。 庆安堂里的杜老太太却满脸惊疑地坐在堂上。庆安堂里来问安的人都被请走,只剩下她一个人。 仆妇来报,昨晚有人曾闯入抱晚居见过陈慧。虽说陈慧已疯,满嘴糊话,却也难保她没没透露过什么。 都怪她一时心善,没有斩草除根将陈慧也除了。 如今,她连是谁进的抱晚居都不知道。 正满心疑思着,桑南忽进来。 “老太太,老爷身边的婆子来报,老爷将二老爷给拘了。” 杜老太太霍地站起。 莫非,是俞宗翰?! ☆、第83章 冷怒 俞眉远彻夜未眠,好容易在火势被救下之后歪在明间的榻上闭了眼。因大伙都被这场火惊扰了大半夜,如今情势已定,青娆索性便让屋里的丫头们都回去休息,也省得她们吵到俞眉远,因而此时屋里就剩了霍铮与青娆两人在她身边。 青娆困得趴在桌边直打盹,却也不敢离开,只有霍铮坐在榻边守着。昨晚她去抱晚居时他也跟在后面,只是如今俞眉远的功力见涨,五感的敏锐度较之以往成倍提升,便是他也无法太过接近地跟着她,因而他并没跟进屋子,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何事,只知她出来后便神色冷冽。 大火在她前脚踏出屋子后便烧起来的,他亦不知此事与她有无关系。 榻上的俞眉远曲着身体侧躺着,双手环抱在胸前,握着拳头,睡的姿势并不舒坦。她做了个梦,梦里全是光怪陆离的景象,两辈子的画面交错而过,叫人分不清时间流逝。身边的面孔漂过,熟悉的容颜陌生的神情,仿佛她从未认识过那些人。 霍铮见她在睡梦中蹙紧了眉,口中发了几声碎呓,心猜她是做了噩梦,便伸手要拍拍她的背,可一低头他便瞧见她越握越紧的拳头,骨节泛白,关节绷得死紧。 他看着心疼,便抓起她的手,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握入自己掌中。那手柔软细腻,展开后伏在他的手心上,只及他手掌的三分之二大,他五指一收,便能彻底包住她的手。 “真是个小祸害。”他轻喃了一句,想要伸手抚平她的眉头。 指尖才要触及她的眉心,外面却忽有人唤道:“姑娘醒了吗?” 是云谣的声音。 霍铮放下她的手,悄然走到门口,只道:“还没,怎么?” “有事要回禀姑娘。” “等她醒了再说。”霍铮不想让人吵她休息。俞眉远才舟车劳顿回来,都还没安生休息满一天,那张原有些婴儿胖的小脸都已经瘦出瓜子尖儿了。 外面的云谣顿了顿,打算离开。 “什么事?让她进来吧。”俞眉远却醒了。 霍铮转头,她已经坐起,正揉着眼睛看人。他拿她没辙,便上前将迎枕塞到她腰后,让她舒服靠下去后,才又转身去给她沏茶。 茶是普洱,养养她的脾胃。 云谣闻言便掀帘进屋,轻轻福身后方凝色道:“姑娘,刚才前头的婆子来说了,最近务必小心火烛,昨晚南园一场大火,抱晚居烧得精光,连带还死了个人。” “谁?”俞眉远闭了眼,心里早已有数。 “原来服侍过老太太的慧妈妈。” “知道了。”俞眉远正闷闷开口,手里忽被人塞进个暖融的茶盏,普洱茶香散出,叫人精神为之一醒。 “还有一事。”云谣又道,“早上老爷大发雷霆,让人把二老爷给捆到了肃正堂里,不知为了何事,又要请家法,又要与二老爷断绝关系,阵仗闹得极大,把老太太都给惊动了,如今都往肃正堂去了。现在也不知怎样了。” 一听见这事,俞眉远正将茶往嘴里送的手便往下一沉,她倏尔睁大眼眸。 “我父亲回来了?几时的事?” “今天一大早。” 俞眉远沉吟起来,唇在杯沿摩挲着,就是不喝。 俞宗翰一回京连家门也没踏就进宫复命,在宫里呆了两天两夜才回来,这一回来就大发作,显然是在宫里得了什么消息。 他这是为了俞宗耀买官一事才大动干戈? 俞宗翰是皇帝的亲信,而俞宗耀却跟燕王搭上了关系。那人日后是要反的,只怕皇帝早就心知肚明,只不过一时半会奈何不了他罢了。如今俞家有人与燕王勾搭上了,这叫皇帝如何再信任俞宗翰? 再加上这趟东平大灾,而俞宗翰奉旨盗墓也失败而归,皇帝的脸色铁定好不了。 要想取得皇帝的信任,他必须让俞宗耀与燕王划清界限。 不是俞宗耀和燕王划清界限,就是俞宗翰和俞宗耀划清界限。 以她对俞宗翰的了解来看,怕是前者的可能性多一些,只是不知道若他得知杜老太太做下的事,还会不会认这个兄弟?可惜她没证据,而陈慧又死了,秘密都随着这把火化为尘烟。 眼前阴影晃过,俞眉远回神,才发现自己捧着茶走神了,而霍铮正拿手在她眼前挥着,青娆与云谣也正盯着她看。 霍铮心里有些担心,俞眉远很少有走神走得如此彻底的情况。 “我没事。”她读懂他眼中担忧,笑了笑起身,“二叔闹了什么事,我们也去瞅瞅。青娆,你陪我走一趟。” 这话里,全是幸灾乐祸的语气。 “是。”青娆上前扶她下榻。 行至门边,俞眉远忽将脚步一停,又折回里屋。 “昙欢,你跟我进来。” 霍铮后脚跟她踏进卧房,就见她弯腰探入床尾寻物。 “昙欢,去柜里拿块方布过来。”俞眉远背着他道。 霍铮依言取来花方布走到榻边,她已转身坐在床沿,膝上搁了套衣服,看那花色,正是她昨夜去抱晚居时所穿的那套。 “拿去,找个没人的角落把它烧干净。”俞眉远将衣裳放到方布中,想了想又从床底抽出双绣鞋,翻到鞋底后用指尖在上面摸了摸,两指一搓,便搓出片淡淡的红痕来。 抱晚居的地上洒了朱痕粉,肉眼看不清,鞋子踩过或衣物蹭过后便会留下痕迹。这东西从前是后宫用来防止宫人偷盗的,颇为难得,看来杜老太太真的很怕有人接近陈慧,才洒了这么多的朱痕粉。 “还有这鞋,也一并烧干净。” “是。”霍铮简单应道,手已将衣裳与绣鞋仔细打包好。 “切记,马上烧。”俞眉远交代完便起身离去。 …… 俞眉远并未顺利走到肃正堂,她才走到闻莲榭就被人给拦下了。 “俞眉远!你站住!”娇斥声隔得老远就传来。 连名带姓的喊她,显然来者不善。 俞眉远转身,便有一个人朝她疾速冲来。 “三姑娘!”后头有人跟着惊呼。 来人正是俞眉安。 绯色身影在眼前晃过,那人冲到她身前煞住脚步,不由分说伸手推她。 “不要脸!” 俞眉远将笑收起,往边轻巧一避。俞眉安这一推落空,人却收不住势往前倾去。俞眉远裙下的脚一动,扫过俞眉安的脚踝,可那裙裾却仍是稳稳垂落,没让人看出丝毫动作。 “啊!”俞眉安脸朝下跪摔在地。 “三姐,虽然你我许久不见,你再怎么想我,也不用给我行这么大礼吧。”俞眉远站到旁边,并没扶她的打算。 “三姑娘!”俞眉安的大丫头轻湖大惊失色,飞奔过来扶她。 俞眉安才刚站起就扬手给了轻湖一巴掌:“蠢货,现在才来!” 轻湖脸上顿时肿起五指印,眼眶跟着一红,却不敢落泪,只垂了头慌忙替她整理衣裳。这一摔可有些狠,俞眉安膝前裙子全是泥污,双掌也被石子蹭破,发散钗斜,颇为狼狈。 “三姐好大的脾气,天气渐热,你可要多注意身子。”俞眉远掩嘴轻咳两声,假惺惺笑道。 “俞眉远,你这不要脸的狐媚子,嘴里说着不喜欢魏大哥,如今却跑来与我……与我……” 原来是为了魏眠曦,大概是谁把东平的事告诉给她了吧。 “与你怎么?”俞眉远倒要看她怎么厚着脸说下去。 “我告诉你,别以为勾引了魏大哥你就能嫁进靖国候府,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魏夫人是不会允许你这样的人嫁给魏大哥的!”俞眉安气急败坏,像只炸毛的母鸡,“你若还要脸面,就离他远一点,别让人笑你不自量力,想攀高枝。” “我若说我不呢?”俞眉远笑得霜意无限。她不要魏眠曦是一回事,但俞眉安如此找磋,这口气她可不咽。 “哼,你果然和你那商贾出身的低贱娘一样,就知道主动贴上男人!魏大哥绝对不会看上你的,你别痴心妄想了……”俞眉安的嘴皮翕动着,一开一阖,喋喋不休。 俞眉安的眼彻底冷去。 一丝奇怪的暴戾感觉悄然自心底浮起,让她想要狠狠掐住俞眉安的喉咙,让其再也无法说话。 “阿安,够了!”俞章敏赶来,听到这些话,怒喝一声,快步走到她身,截断了她的话。 “大哥,你别拉我,我哪里说错了。”俞眉安这气还未消去。 “闭嘴!这些话是你一个女儿家能说得吗?跟我回去!”俞章敏沉冷骂道。 “哥!你到底是谁的亲哥哥!”俞眉安跺脚,“在东平时不帮我看着他们也就算了,回来了还帮她说话!你们……我恨你们!” “俞眉安,不要以为以前我们宠你,你就能在家里任性妄为,我已经说过这事和阿远没有关系。”俞章敏说着又朝俞眉远开口,“阿远,真抱歉,我代她向你道歉。刚才我和母亲在屋里商量和魏府结亲的事,将东平的事略提了提,本想劝她小心魏家的,结果不小心被阿安听了去,让她误会了。你别生气,我这就把她拎回去。” 俞眉远没说话,冷眼盯着。 俞章敏见她一直沉默,目光却似刀刃,全然不似平时笑嘻嘻的模样,心里不由发寒。 “我不走,我要和她说清楚!是她不要脸在先……”俞眉安不依,还要骂。 “啪——” 巴掌声响过,世界清静。 俞章敏甩了俞眉安一掌。 “跟我回去。”俞章敏见自己说了半天,俞眉安仍不依不饶,气极扬手甩了她一耳光。 耳光不重,却将俞眉安打愣。 直至被他拉出数步,俞眉安才尖厉叫起。 俞章敏正头疼着,身后的俞眉远带着冷笑的声音传来。 “大哥,今天看在你的面上,我暂不计较。他日若再让我从她口中听到那样的话,就别怪做妹妹的不顾旧日情谊。这一掌,只算是我收的利息,你可要看好她!” 声如利箭,直透心脏。 她没在顾忌。 …… 那厢,暖意阁里,霍铮将俞眉远交来的东西抱入房里,正寻思着不如带出俞府再烧,外头忽然传来几声匆促脚步。 两个小丫头从他窗前走过,边走边说着:“三姑娘和四姑娘在闻莲榭那边吵起来,快找人去劝劝。听说三姑娘还推了四姑娘一把,两人闹得可凶了。” “这两个小祖宗怎么又闹起来了?简直是天生的冤家!”另一个人回着。 脚步声与对话声都渐远。 霍铮表情一沉。 阿远被人推了? 他迅速将包袱往床下一塞,转身便出了房门。 走了没多远,霍铮忽觉得有些说不上的古怪,心里隐隐约约有此不安。 俞眉远有武功,俞眉安根本伤不到她。 他没必要如此紧张她的安危。 这么一想,他当即折回暖意阁,以最快的速度跑回自己屋中。 屋里无人,安静如初。 他走回床边,俯身一看,那包袱还放在原处。 心头稍松。 …… 被俞眉安这一阻,俞眉远到肃正堂时,那边的大戏早就落幕。 听说俞宗翰关紧了门教训俞宗耀,谁都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何事,再加上主子的事讳莫如深,下人不敢多语。 俞眉远只打听到后来是杜老太太赶了来,帮着二儿子和俞宗翰撕破脸皮大吵一架,最后不欢而散。杜老太太气得收拾了细软,搬去了西园,任谁劝都劝不住。 大房与二房关系彻底闹僵。 ☆、第84章 棋局 西园,俞府二老爷俞宗耀的房外丫头婆子站了一排,都垂头敛目着,不敢吱声,只悄悄听屋里传出的尖厉喝骂声。 “我们家老爷可是他亲弟弟,大伯怎如此狠心?不过就是花了点银两买了个官,大伯便喊打喊杀,这是想要了我们老爷的命啊!”钱宝儿站在俞宗耀的床前抹着眼泪道,“按说我们老爷进了官场,也能帮衬帮衬大伯,不用总他一人撑着家;再者说我们老爷买这官没要他一厘银子,托的门路也没求他关系,大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边哭边骂了半天,俞宗耀躺在床上便哼哼叽叽地附和着。 杜老太太坐在床沿握着他的手,抿了唇一语不发。 “娘,我们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熬出来,如今大伯他要老爷把官辞了,这是铁了心要绝我们二房的路!娘,您可要替我们做主。”钱宝儿哭哭啼啼地继续说着,一边拿眼神觑俞宗耀。 俞宗耀得了暗示忙又哼起,装模作样道:“闭嘴,你这蠢妇不要挑拔我与大哥关系,大哥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老爷……”钱宝儿委屈地哭了声。 “哼!为何要辞!我看大伯就是怕我们二房日后好了强过他们,才非逼着爹辞官,平日他们大房的人就总瞧不起我们!我是不管的,我们家好容易才有了出头的机会,谁敢逼着我爹辞官,我跟他们拼命!”俞章锐站在床尾,闻言将衣袖撸起,怒容满面。 “混帐东西,这里有你插嘴的地方?”俞宗耀喝了他一声,又向杜老太太开口,“娘,你也别替我操心,我明天就去把这官辞了,不伤我们兄弟的感情,也不叫您为难,只是可惜了那白花花的银两……” “行了,老二!你们别说了,这事我心里有数。”杜老太太总算出声,“这官是我让你买的,就断然不会让你辞掉。你大哥那里有我作主,你安生当好你的官,别给我丢脸就行。” 这话算是喂了二房一颗定心丸,叫其他三人心里一松。 杜老太太的脸色却毫无松懈,仍绷得沉冷。 昨天夜里才起的大火,有人偷偷进了抱晚居,今日俞宗翰就拘了老**他辞官,适才在东园时他又拿话质问她,问她那么大笔的银两从何而来,她竟被问得一句都答不上。 瞧他那态度,连她这做娘的都不放在眼里,莫非是知道了什么? 如此一想,杜老太太背后冷汗涔涔。 那边俞宗耀偷偷朝钱宝儿递了个眼神。 钱宝儿挨着杜老太太坐下,轻声道:“娘这么说,我们可就安心了,我们这一房可全靠娘了,日后也叫我们老爷给您再挣个诰命回来。” “他别给我捅篓子就算是我的福气了。”杜老太太回了神,轻叹口气,怜爱地拍拍俞宗耀的手。 “娘,还有件事,我们想和您商量。”钱宝儿又道。 “何事?”杜老太太转眼望她。 “前些日子我赴宴遇见朱太太,她说起燕王世子的亲事来。听说这趟燕王进京,一则为了求药,二则也为了世子的亲事。我想着世子爷同我们家的三个姑娘年岁相当,若能凑成这姻缘……” 钱宝儿正说,忽见杜老太太冷冰冰的眼神看来,便不由自主噤声。 燕王这趟进京,也将燕王世子带在身边。那燕王世子尚未立世子妃,俞家若能攀到这门亲事,那燕王这靠山算是牢牢抓在了手里了。只可惜二房后院被钱宝儿掌握得死死的,俞宗耀虽色心不减,但后院的妾室通房与丫头都无人生下孩子,这几年只得了一个庶女还早已送进宫里做了宫女,混得半死不活也没人理睬,他们只能将心思动到大房的头上。 若这亲事成了,俞宗翰就更没理由反对俞宗耀为官这事了,也顺理成章都投向了燕王。 一举两得。 杜老太太如何看不明白? 当世子妃虽然风头极盛,可那燕王世子的风评并不好,才进京几天就传出他脾气暴虐又好女色的事来,且若嫁进王府,便要离京去汉宁,离兆京十万八千里远,是以京中没有哪户人家愿意把亲闺女嫁给燕王世子。 钱宝儿话虽说得好听,可心里却忐忑,老太太平日里对几个孙女儿疼爱得紧,要是知道了二房的打算,也不知会不会动怒。 “大丫头是庶出,做不了世子妃;三丫头你们别想了,嘉蕙不会同意的;只有四丫头……”杜老太太却沉吟着回道。 “祖母,不打紧。我与世子有些交情,改日邀了一起玩耍,让阿初与阿远见见他。我们结的是亲,可不是结仇,总要两个妹妹也满意了才好说。”俞章锐闻言忙道。他话说得动听,心里盘算的却是另一回事。 燕王世子好色,让他自己看满意了,他们再替他想办法把人送到他手上,才算讨到他的好。若然看中阿初,庶出又如何,给世子当个妾室也绰绰有余,只要世子能承他们这情就行。 杜老太太不疑有他,只点点头,倦道:“过些日子再说。” 她心里挂着陈慧的事,宛如巨石压胸,哪还有心思去想这些。只恨今日她一时气头上离了东园,如今还要想个法子回去才好仔细查探。 …… 傍晚下了场雨,夜里便凉快起来。俞眉远用过晚饭就把屋里的丫头全都遣了出去,只将青娆与昙欢留在跟前服侍。青娆去了里间替她整理贴身衣物,明堂里就只剩下俞眉远与霍铮两人。 如今除了极贴身的事务,诸如沐洗更衣之类的霍铮不碰之外,俞眉远屋里的大部分事务他都已经上手。 才将桌上的碗盘收拾了端到门口,让屋外的小丫头端下去,霍铮一转头,就见俞眉远又靠到贵妃榻上发怔。 自从回到俞府,她就像蔫掉的花朵,老是沉默发闷,与在东平时判若两人。 “刚吃饱饭,别老躺着,容易积食。”霍铮上前,想劝她出去走走。 俞眉远抬了眼,直勾勾盯他,直盯得他心里发毛,她才开口:“昙欢,敢管我的丫头,你是第一个!” “是吗?”霍铮俯望回去,面不改色,“那你要起来吗?” “你不怕我生气罚你?”俞眉远问他。 “不怕。”霍铮道,“起来吧。” “那我就来罚罚你这个不敬姑娘的丫头。”俞眉远把脸一沉。 霍铮不语。 俞眉远倏地举手,道:“先拉我起来。” 霍铮便依言拉了她的手,岂料这丫头忽然“嘻嘻”笑起,将他猛地往下一扯,他被她扯到了榻上,俞眉远一翻身,半压在他胸前,伸手探向他腰间。 “看我罚你!”她记得他怕痒来着。 霍铮只觉得自己被一阵淡香淹没,他还来不及细想,她的玲珑已经贴来,一双手跟着在他腰间上下左右地挠着。他顿时无法思考,只能笨拙地扭动身体躲避她的“惩罚”,口中发出微哑的喘声:“别闹了!别……” “你求饶,我就放了你!”俞眉远不肯收手,一会戳他的腰,一会勾他的背。 霍铮被折腾得受不了,全身都发起烫来。 “好了!姑娘,饶命。”他说着双手探到自己身后,一把抓了她的爪子,将那不安分的手按在了自己腰间,咬牙切齿又加重语气道,“求!你!” 俞眉远停了动作,撑在他胸前看了他一会,展开个娇俏的笑,直起了身体。 “放过你。”她跳下榻,趿上木屐,“走,陪我出去透透气。” 霍铮长吐一口气,方发现自己自她靠近那一刻起就不知不觉加快了呼吸。她这一离开,他呼吸顺了些,可胸膛里却灌满失落,闷得人心脏发痛。 俞眉远已径自掀帘出了屋,才走没两步,就被人从后头披了件薄披风到肩上。 “刚下雨,凉。”霍铮解释得简单。 “唉。”俞眉远拢紧披风,叹道,“昙欢,你这么好,姑娘都要离不开你了。” 霍铮却微垂了头。 “离开”二字,听来莫名惊心。 天色未全黑,园子里全是雨后草木的气息,两人随便找了条人少的小路慢慢走着。 “昙欢,白天让你烧的东西,你可替我办妥了?” 走了一小段路,俞眉远忽问他。 “烧干净了。”霍铮点点头。为防夜长梦多,包袱里的衣裳与鞋子,他折回之后便立即烧毁了。 “嗯。”俞眉远淡回道,目光只落在蜿蜒的小路上。 霍铮却想起一事来:“你早上在闻莲榭附近与三姑娘起争执了?” “怎么?你也听到这事了?”俞眉远一挑眉。这事闹得这么大?连一向不理这类事的昙欢都没忍住要来问她? “嗯。听说你被她推了。”霍铮闻言心里顿松。既然确有其事,应该不是有人故意引他离开。 “放心,她伤不到我。”俞眉远得意一笑。这后宅中,除了藏在暗中的那人外,这些太太姑娘她早都不放在眼中了。 “那你也要多加小心。”霍铮当然知道她的本事,只是心里仍放不下。若他没料错,这小祸害应该就是萧家的另一个后人,她手上藏着大秘密,若被人察觉必会引来觊觎。 他要是离开了,她一个人在这危机四伏的俞府,也不知…… 他忽然间不敢往下想。 …… 是夜,霍铮躲在暗处,守着俞眉远在跨院里练完几遍鞭法与步伐,又悄悄护送她回了屋,这才拐到一处偏僻角落飞身而起,跃出了园子。 几个飞纵,他便落到了某个小宅子的屋檐上。 左尚棠正用手枕着躺在檐上,听到旁边传来的些微响动,也不睁眼,只懒道:“每次都半夜三更约见面,殿下下回能改个时间吗?” “不能。”霍铮干脆回答。 左尚棠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怒瞪他:“说吧,这回什么事?” “月鬼的事我查得差不多了,过两天可以动手。”霍铮坐在他身边,仰望天边明月。 大雨过后,云消雾散,今天是朔月之夜,月亮圆得整齐。 “你查出她身份了?”左尚棠一喜。 “没有,只是有些眉目,并不能肯定,但我有办法引她出来,到时候将她擒获就能知道她的身份了。”霍铮脸上并无喜色。 “这个月鬼是月尊教长老之一的月尊者之女,又是月尊教的长明圣女,必然知道月尊教总堂之所在。抓住她就能打探出月尊教的总堂,到时候便能一举歼灭。”左尚棠一拍大腿,兴奋道。 “别高兴得这么早。就算能打听出总堂所在,如今月尊教分作两支,星神那一支似乎投靠了燕王,要想彻底清除,光靠这个还不够。另外皇陵的地图如今尚下落不明,各路人马都在寻找。燕王暗中囤兵,耗资甚巨,一个汉宁的税额并不足以支撑,战事若起,他的粮饷必然吃紧。面临同样问题的,还有魏家军这些私兵。皇陵中埋有前朝宝藏,因而是这些人的必争之物,这东西千万不可落入燕王手中。”霍铮没他这么乐观。 “萧家的后人已经出现了,皇陵之图极有可能在他手里。我已经派了人严密监视了,不过那小子十分狡猾,恐怕已经发现我们在跟踪他了。最近这段时间,他在频频找机会接近朱广才与燕王,我猜他是想报仇。”左尚棠想了想又道,“殿下,你说皇陵地图会不会在他手上?我们为何不直接现身接近他?” “不行,徐苏琰在西疆流放太久,戒心很重,不会轻易信人。我们冒然出现只会起反作用,若让他知道我们有天家背景就更麻烦了。这些年因为战事连连的关系导致国库空虚,我父皇也在找这张地图,徐苏琰不会相信我们的。”霍铮缓缓答着,“再者论,萧家的后人,也不止徐苏琰一个。” 左尚棠闻言便将眉一挑。 “你说的是俞家那小姑娘?不至于吧,她母亲是女儿,这东西没道理传女不传男?再说她嫁的又是俞宗翰,那可是官盗的行家,要是地图在她手上,怕早被吞得一干二净了,何以到如今还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管这图在哪里,我只要保证这张图不会落到燕王之流手中,就算对他们有交代了,别的事我不管。”霍铮冷下眼眸。 除了这些,他还要护她性命无虞。 俞眉远身上的秘密本来就多,如今更是越少人知道这些事越好。 “听说你那小姑娘也在找月鬼,你不叫上她一起?”左尚棠眼珠一转,不怀好意道。 霍铮不善地瞪他一眼,他笑着闭了嘴。 查探月鬼一事,他一直都瞒着俞眉远,没让她发现一丝痕迹,怕的就是她以身犯险。 事到如今,他更加不能让她掺和进来。 太危险了。 “五天。五天之后抓人。等我信号。”霍铮将话题引开,不再讨论其他事。 夜深,月沉。 长夜将去。 …… 翌日,蕙夫人陪着俞宗翰亲自去西园接杜老太太回府。 杜老太太这次倒是没再动怒,只在俞宗翰面前抹着眼泪,一遍遍提及过去。 俞宗翰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乖乖认错,暂时不提俞宗耀买官之事,只想着先把人接回府,等过些日子再想法子解决。 见母子和好,俞宗耀命人在西园里摆了席算作和解酒,强按着俞宗翰与蕙夫人在这里用过午饭才放他们回去。 因而到了午后,杜老太太才回了府。 一回府,她还歇不到半个时辰,便命俞眉初将家里的管事婆子全部叫到庆安堂。她又找了几个自己的心腹老妈妈暗中嘱咐之后,让她们领着这些人在天黑之后到各个屋里去。 连夜抄园。 ☆、第85章 惶惶 一场抄园浩浩荡荡,从戌时开始查起,直至亥时末方渐渐歇去。 对外杜老太太只说屋里丢了要紧的东西,不知道被哪个人偷了去,因而才有了这场抄查。从主子姑娘屋里开始,到丫头婆子房间,这场声势浩大的抄园连粗使的仆妇都没放过。杜老太太将人分成了三批,往三个方向同时进行抄查,将园里的人都闹了个措手不及。 再联想到昨夜的那场大火,园里众人不由人心惶惶、猜测颇多。 近日这园里可真不太平。 然而抄查了半天,将各屋都翻了个底朝天,仍旧没查出杜老太太那件要紧的宝贝来,倒是查到了些鸡零狗碎的脏物与私相授受的玩竟儿,便都趁着这趟抄查全都绑了去。 暖意阁里也被翻个透,俞眉远与俞眉初的屋子都不能避免。俞眉初如今管着家事,此时正陪着得势的婆子领人上别的院子抄查,并不在暖意阁里,也来不及遣人回来报信,因而她那边的几个丫头被这阵仗吓得慌了神,传了几声哭声与喝骂来。 俞眉远这里有她亲自坐镇,丫头们倒还心定。只是领头那婆子有老太太撑腰,便张狂得不可一世,不把几个年轻的姑娘放在眼里,进屋后如兵匪一般,倒把几个丫头气得不行。 她们先搜了丫头们的房间,并没寻到什么,最后方来查俞眉远的屋子。 俞眉远端坐榻上,命人将箱笼抬到明堂正中,任她们搜去。 这婆子也不客气,开了箱子便将她的衣物一件件翻出细看。俞眉远冷眼旁观着,发现她并不查点金银之物,反倒仔细查看起衣裙的裙裾与鞋子。查看了这些后,她又让所有人挨个儿上前,竟是连诸人身上穿的裙鞋都不放过。 俞眉远心里便有数了,这抄园果是冲着昨日夜里那场大火来的,杜老太太心里有鬼。 屋里都是未出阁的女子,被人掀了裙子这般查看,不免又羞又恼,个个都含怨看着她们。 查完一遍,这起人并没收获,那领头婆子又一声令下,命人进次间与里屋细搜。 “你们有完没完?还真把我们姑娘当贼了?”青娆实在忍不住,出口喝道。 “青娆,让她们搜!”俞眉远扬手,不以为意。 “四姑娘,得罪了。”那婆子强硬道,挥手让人进了里间。 她目光跟着又在屋里一寻,落到榻下俞眉远的鞋上。除了俞眉远,这屋里所有的人她们都搜过了。她便走到榻前俯身,竟要一言不发直接掀俞眉远的裙。 俞眉远只从榻上站起,一脚踩上那婆子的手背。那婆子痛呼一声,手被她踩压在上,竟然动弹不得,疼得脸都变了色。 “妈妈这是要服侍我穿鞋?”俞眉远只作不知,满脸冷笑。 “快,快松开。”那婆子疼得声音发颤,愣是没办法从她脚下将手拔出。 四周的人都听过四霸王的威名,均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帮手,倒是俞眉远屋里的丫头觉得解气,偷偷笑起。 “那就多谢你老人家了。”俞眉远又一屁股坐下,把脚一翘,半趿着绣鞋伸到那婆子脸前。 “你……你……”那婆子捧着手从地上站起,又疼又气,“老太太命我们搜查贼赃,姑娘不愿配合就罢了,怎反倒折辱起我们来?我定要回禀了老太太,让她给我们做主。” 俞眉远一蹬脚,绣鞋飞出老远。 “去,过去拿了仔细看!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从里头翻出什么金银财宝来!狗仗人势的东西!”她冷笑着骂道,半分情面也不留,“我已让你搜了屋子,丫头们也挨个搜过身,你倒得寸进尺,随随便便就来搜我的身?给你们几分脸面,真拿自己当主子了?你们倒是去老太太跟前告我,叫她来把我拘了。我倒想知道,到底自己犯了什么事,能让一个奴才来掀我的裙!” 她语罢霍地站起,那婆子被她震得矮了半截,退了两步。后头早有人捡了鞋子翻了翻就递上前来打圆场:“这鞋干干净净,姑娘莫气。林妈妈心急,不是故意怠慢姑娘的。” 那人说着要上来替她穿鞋,霍铮已快一步上前,从那人手里拿回了鞋。 俞眉远只穿着薄袜站在地上,他见了便拉她坐回榻上,单膝落地握住了她的脚掌。她的脚生得小巧,只有他巴掌大,隔着薄袜他能捏出她脚两侧的弧线,莫名便叫人发烫。 替她细细穿好了鞋,他又整整她的裙裾,方才站回旁边,从头到尾都未置一语。 那婆子被踩了手,又挨了俞眉远一顿削,心里恨及,可底下的人到底在这里搜不出所以然来,最后只能作罢,悻悻然地摔帘而去。 一场闹剧方才作罢。 这夜,杜老太太到底没在园子里寻到她想要的东西。 …… 吵吵嚷嚷的一夜过去,园里无人好眠。因为这趟抄园,许多人被撵出了园子,各院里都是愁云惨淡的模样。东园里的人都夹紧了尾巴做人,各院的主子与丫环都安份的缩在屋里,轻易不外出。 如此平静了三天,园里再无异常,众人方渐渐开始走动。 这三天俞眉远都没出暖意阁的院子,专心一致地练武。 她如今夜里睡眠的时间都少,要么练鞭法,要么修习《归海经》,到了早上精神却还是不错。《归海经》有些奇效,每夜只要她沉下心思专心运气打座,似乎白天里那些暴戾之气便会慢慢消散。她并不清楚原因,只觉得每每运功一遍,便心神宁静,格外舒服。 隐隐约约间,她觉得《归海经》从第二重到第三重瓶颈有了松动的迹象,可待她要冲第三重时,却仿佛又缺了些什么,她不得而知。 到了第三日傍晚,她才踏出院子,只带了昙欢一个人。 霍铮手里拎了个食盒跟在她身后走着。 两人走得不快,也没交谈,俞眉远一路都不知在想什么,路上遇到了丫头朝她问好,她也没理会。 直到目的地时,她才笑起。 长斋堂,二姨娘如今的住处。 没有俞宗翰的命令,二姨娘还处于禁足状态,无法踏出院子,长斋堂前那方寸之地便是她日常活动之处。俞眉远从霍铮手里接过食盒,令他在门外站着,她独自进了长斋堂的院子里。 何氏正坐在院子里缝衣裳。 傍晚日头西沉,光线微暗,她费力地看着手里的绣针,专注缝衣,并没发现俞眉远的到来。院里没人,服侍她的丫头也不知去了哪里,只留她一个人在此。 俞眉远边走边看她。何氏瘦了许多,身上穿了半旧的竹叶青薄袄配姜黄裙,一改往日鲜亮的打扮,长发也只随意绾着,素白了一张脸,凝神的样子倒显出从前没有的温柔来。 “二姨娘。”她唤道。 何氏神情一震,转头见到她既惊又喜,却还夹着丝怒。 “你总算来了!”她站起,膝上的衣裳落到地上。 俞眉远上前放下食盒,俯身拾起那件衣裳。月白色的中衣,男人的款式,上面的针脚细密,何氏缝得很用心。 “给父亲的?”她将衣裳递到何氏面前,见她眼中几许嘲意,便又改口,“做给章华的吧。” 何氏收回衣裳,眉梢一挑,又现出从前的张牙舞爪来。 “这与你不相干。你之前说的,如今可还算数?”何氏好不容易才把她等来,如今是半刻也不用浪费。 俞眉远却打开食盒,从里边端了几碟小菜与碗筷出来,放在旁边小几上,她又四下一望,自顾自搬来张小凳,坐到了何氏对面。 “姨娘坐。长斋堂里不能开荦,苦了你了。今天我给你备了菜,咱们叫菩萨也闻闻肉味。”她说着夹了一筷子肉到她碗中。 还真别说,何氏闻见肉香,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你别和我磨叽,快说!”她坐下,只是催俞眉远。 “边吃边说,姨娘请。”俞眉远笑咪咪地往自己嘴里塞了口肉,“孙盈生得不错吧?” 何氏正盯着那肉,听见“孙盈”之名便咬牙切齿道:“那可恶的小贱人,勾引得我儿成日耽于玩乐,不务正业,我怎么劝、怎么阻止都没用,倒惹得他与我越来越生分。你说,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离开章华。” “孙盈那人,手段倒是不错。我听说……她娘死得早,她爹屋里有个妾室青楼出身,为了日后能将孙盈送于达官显贵,她爹便让那妾室调/教她。这个女人哪,五毒俱全,外头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她通通都会,偏又生了张无辜的小脸,叫人看不出皮囊下的毒来,姨娘可要当心。” 俞眉远一席话徐徐道来,说得何氏大惊。 天下竟有这样的父亲?让女儿学这些淫/术邪/道就为了攀富贵? “那……如今章华已被她迷得昏了脑袋,可怎么办才好?”不知不觉间,何氏已开始向她求主意。 “姨娘,你该担心的不止这个。蕙夫人明知孙盈的情况,却仍将她带入府里,安得什么心,你也该仔细想想。”俞眉远垂目,又往她碗里夹了筷肉。 “孙嘉蕙又想害我儿子!”何氏气急败坏,见了那肉便夹进口里,狠命咬起,好似咬的是蕙夫人的肉。 “如今孙盈是章华的心头肉,你越拦着,他越想吃。蕙夫人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你与章华越对着干,她便越顺着他的意。你阻拦他们的亲事,她就成全他们。到了最后,你说章华会同谁更亲一些,会更听谁的话?”俞眉远仍平静说着。 上一世不就如此,到最后俞章华将孙嘉蕙看得比亲娘还重,万事只听她的,众人还道她贤惠,待庶子如亲子。 “她敢!”何氏闻言将筷子重拍到桌上,“若是如此,就算我拼了这条命,也要……” “姨娘小点声。”俞眉远揉揉耳朵,打断她。 “我不能让章华毁在她手上。你说,我们要如何合作?”何氏紧紧盯着她道。 “合作?我几时说要与你合作了?” “不合作?那你与我说这些做甚?” “我要你从今天起乖乖听我的话行事,就这么简单。记住是你求我,而非我求你,我们之间不是对等关系。章华的事,我可以替你解决。”俞眉远抬眼,笑得寒凉。 “哈哈,笑话!你一个闺阁女子,口气倒是大得吓人!你凭什么要我听你的?”何氏不由大笑。 俞眉远整整裙子站起:“姨娘可以慢慢考虑,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一声,你可听过欢喜散?青楼女子最常用的惑人手段,便是勾引男人吸食欢喜散以产生愉快感觉。这欢喜散会让人成瘾,一旦吸食久了人就离不开,她们便用这东西留住恩客。而这欢喜散吸食过多又会掏空人的身体,让人不死也废。” 何氏脸色陡然煞白。 欢喜散之名,她自然听过,那可是官府三申五令禁止的东西。 “吸食了欢喜散后,人会发瘦,亢奋莫名,且身上会留有古怪的香气。姨娘你可以数数日子,看还要考虑多长时间才合适?” 发瘦、亢奋、怪香? 何氏想起近日见到俞章华时他的模样,竟三者全中。 “姨娘想好了再来找我吧。我不止可以帮你解决孙盈,还能帮你离开长斋堂。你好好考虑。”俞眉远言罢转身,不多再留。 “等等。”何氏叫住她。 俞眉远转回,何氏却又低了头,似在思考。 片刻之后何氏又抬起头,只是笑道:“好,我答应你。” …… 从长斋堂出来后,俞眉远手里已多了样东西。 去年到南华山素清宫打平醮时的随行人员名册第二本中记录的所有名字。 何氏这人管家多年,有项过人之处,就是记性特别好。凡她经手的事项,隔了许久也能记得清清楚楚。俞眉远本只是问她有没备份的名册,她索性直接默出一份交给了她。 如此,倒省了许多事。 回到暖意阁时天已暗,她一踏进屋里便看到桌上搁的锦托,上面是成套的钗饰。 “老太太赏下的,说是昨晚委屈姑娘了。”云谣见她不解望着这钗饰,便立刻回禀。 “老太太?”俞眉远便奇怪了。 桌上这套钗饰为一钗两钿并一对耳珰。钗为孔雀翠屏钗,镶了珍珠,并不老气,是时下新款;钿花与耳珰同样镶了珍珠,圆润别致,最是适合少女。 杜老太太为人虽然嘴里总说疼爱孙女,可这些年却从没赏下多少像样的钗饰给几个孙女,这次怎会突然赏钗饰给她? “大姑娘那里也得了套琥珀的。”云谣又道,“另外老太太还派人来吩咐了,后日要带大姑娘、三姑娘与四姑娘并三位公子去南郊飞凤行馆玩耍。她让姑娘到时候就戴这套钗饰前去。” “知道了。”俞眉远皱了眉头。 南郊的飞凤行馆是兆京南郊猎场的行馆,此时并非围猎好时节,天又热了,她们去那里做什么? 这又唱得哪出戏? …… 翌日,天晴,一切如常。 俞眉远仍足不出户,只躲在暖意阁里研究何氏所给的名单。 第二册名单上分别是老太太、蕙夫人、钱宝儿、罗雨晴与俞家三个公子屋里的随行人员名字,有些名字俞眉远认不到人、有些人显然不是月鬼,她都逐一圈起标出,准备找个时间把人先认上一遍,再来排除。 月鬼的身段高挑纤瘦,能对上号的女子在后宅其实也不多。 如此想着,一天又渐渐过去。 天色暗去,夜晚又至,烛火燃起。 用罢晚饭,云谣替她收拾起明日外出的东西,青娆则在明堂里陪她说话儿。今晚昙欢并不当值,难得休息,便早早回了屋,并不在俞眉远身边。 不知与青娆聊到了什么,俞眉远被逗得笑起。好容易才收了笑,俞眉远又把自己屋里的丫头都给叫了进来,只除了昙欢。 她旁敲侧击问起小丫头们各个院里情况,从她们口中先逐一把那名单上的人了解一遍。 时间转眼就过,夜更深,俞眉远打了哈欠,才要把丫头遣散,忽听到外头传来一个声音。 “四姑娘,夫人有请。” 这深更半夜的,蕙夫人来请她做什么? “劳烦回禀夫人,四姑娘已经歇下了,明日晨起再向她请安。”青娆走到门帘边上朝外头喊了一嗓子。 “夫人说了,请四姑娘一定要去趟浣花院。她有东西要送给姑娘,是身衣裳并一双绣鞋。” ☆、第86章 背叛 园中黑漆,俞眉远只带了青娆一人,跟着蕙夫人遣来的婆子挑灯夜行。 风大露凉,满目草木枝摇叶晃,仿佛妖魔鬼怪齐出动,叫人心中惶惶。青娆挨紧了俞眉远走着,两人谁也没说话,沉默了整路。 没多久三人便走到浣花院的小月门边,婆子退开,换了蕙夫人跟前的大丫头,将俞眉远领进了浣花院的偏厅里,青娆则被留在了外头候着。 她们过来时走的暖意阁后门,抄的也是小路,到这里后也进的小门,又挑了这个时间,显然是蕙夫人不希望见她之事被人发现。 她也在忌惮着谁。 是老太太? 俞眉远琢磨着进了偏厅。 蕙夫人早已端坐厅上,正捧着茶盏垂头轻啜,神态祥和温柔,动作优雅,一如往昔。 “给四姑娘上茶。”见她进来,蕙夫人便放下茶盏,扬声道。 立刻就有丫头端进早已备好的茶来。 “多谢夫人。只是阿远夜里不饮茶,怕走了困,回头要睡不着觉了。”俞眉远走到厅中福了福身,婉拒道。 “那便坐吧,别拘束。”蕙夫人朝她招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的位置来。 俞眉远便上前坐好,直言道:“不知夫人深夜召我过来,所为何事?” 蕙夫人并不回答,只是转了头认真望着她。 年方十五的少女,眉目初展,透着娇艳,唇角微微上扬,笑容可掬,又是憨态天成。如此风韵,既妩媚又天真,比京中的闺阁少女更加动人。 再加上她够聪明,若是用好了,便是颗好棋。 只是她也危险,如果掌握不了,一个不察便会叫她反咬。 去年俞宗翰寿辰之日发生的事,就是个最好的证明。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是俞眉远布的局,然而那一夜每个受牵连的人,都或多或少与她有些恩怨。那事与她绝脱不了干系。 小小年纪,心思便如此之深,蕙夫人怒中又有惊喜。 她远比众人想像中的更有手段,妖似的存在。 “我为前几天的大火找你来的。”蕙夫人半晌后方开口,也不拐弯。 “哦?那火不是已经过去了?”俞眉远疑惑道。 蕙夫人便朝小花厅的玄关处挥挥手,口中道:“火是过去了,但事情却没结。我听说,这火是有人故意纵的。” “什么?!”俞眉远大惊,“有人蓄意纵火,这是要进大牢的事,得禀了父亲,叫官府派人来查查。” 蕙夫人见她装傻充愣,也不揭穿,只又慢条斯理喝了口茶,便见小花厅里有人捧了托盘走出。 “本来这事是该找官府来查查,只是我怕伤了一个人的体面,到底不敢声张。”她这时才道。 俞眉远已经看到托盘上的东西。 露草渐染的绉纱裙,裙摆绣了练色的鲤鱼戏荷图,别致清雅;藤紫的绣鞋,鞋面翘出只蜻蜓,旁边绣着五彩蔓草,十分有趣。 果然是大火那夜她去抱晚居时穿在身上的。 一模一样。 可那身衣裙与鞋子她不是已经叫昙欢烧掉了? 俞眉远不动声色站起,心里纵有千般疑惑,脸上只是不显,口中道:“伤了哪个人的体面?” 蕙夫人想不到她此时还能镇定自若,心里再高看她一头。 “阿远,抱晚居里被老太太洒了朱痕粉,任谁进了身上都要留下痕迹。这衣裙裙摆与鞋底全是朱痕粉,便是进过抱晚居的证据。”蕙夫人想了想,索性挑明,“如今老太太正急着找那日潜进抱晚居的人,若我将这东西交给老太太,你说……会怎样?” 孙嘉蕙在园里耳目众多,早已打探到大火那日有人潜进过抱晚居,虽然杜老太太没有明言,但这火起得古怪,不像意外,孙嘉蕙便猜测有人纵火。 就算真是意外,如今她也要让这火不像意外。 “蓄意纵火本就是大罪,再加上害人性命,又得罪了老太太,下场恐怕不好。”俞眉远缓道。 那厢另有一个小丫头出来,手里捏了张白纸, 说来说去,孙嘉蕙无非是要告诉她,抱晚居的火灾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而她就是这个纵火之人。若是证据交出去,她便要吃上人命官司,谁都救不了她。 “你知道就好。不过你放心,这东西我不打算交出去。”蕙夫人笑了笑,满目慈爱,“这么多年了,我也明白你不喜欢我,不过阿远,我可没想过要害你。就算阿安屡次在你手中吃了亏,我也没责过你一句,不是吗?你因你母亲之事怨我,对我委实不公。” 俞眉远低了头,并不答话。 这番话若是上辈子的她来听,恐怕真会信了一半。孙嘉蕙的确没想害她,只是想让她当俞家和荣国公府的棋子罢了,就像孙盈那样。 如果害了她,这棋子可就没了。 孙嘉蕙当然不会。 比起将非已所出的孩子都害死,她更喜欢把他们都拿捏手中,作为筹码任她摆布。 如此而已。 蕙夫人见她低头,以为她心有所动,便又温言道:“阿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妨与你挑明来说,你的前程我已有打算,必定不会差。只是你性子跳脱,若嫁进那里,可不能像在家里这般毛燥。” “夫人……有何打算?”俞眉远仍垂着头,似乎有些惧意,又有些羞涩。 “日后你就知道了。”蕙夫人知她听懂了,便笑起,“阿远,你是俞家的女儿,俞家好了,你也好;同样的,你若好了,也莫忘俞家。他日你哥哥承了家业,便是你的靠山。你们本为一体,该相互扶持。路,我会替你铺好,怎么选?如何走?便看你的心意了。” 她顿了顿,轻柔的语气忽又一肃:“你与老太太间的事情,我是不管,也不想问的,只要你能乖乖听话就成了。不该想的东西,便不要去想了。你有你的造化,我许你前程似锦,你也莫忘我今日之话。” “阿远记下了。”俞眉远说着又看了眼托盘上的东西。 蕙夫人只道她心中害怕,便挥手让丫头带着东西退下,温言道:“放心吧,这东西我替你保管着,不会让人发现的。就算是老太太抄园子,也抄不着我这的东西。” “多谢夫人。”俞眉远又福了福身,好似妥协。 她在盘算什么,俞眉远怎会不知。 孙嘉蕙要拿阿初换财,又要拿她换势,这富贵权势倒是谋划得齐全,说得又那般动听,不知情的人倒真给骗了去。 “不必客气。”蕙夫人又示意她坐下。 “阿远还想知道一事,这衣鞋……夫人是从何得来的?”俞眉远直接问她。 蕙夫人便笑得更温柔了:“自然是有人悄悄给我的。你该去问问你的丫头,也好好认清人,是忠是奸可不能混淆。” 似是而非的答案,反让人疑窦丛生。 “阿远知道了,多谢夫人指点。”俞眉远便不再问。 “对了,明日……你与阿初要担心燕王世子。”蕙夫人见她顺从的模样很是满意,便又出言点拔。 二房想利用大房的人,也要看她同不同意。老太太的心既然偏到天边去,买官那么大一笔私房银两说给二房就给了二房,还打量他们都不知道?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俞眉远心里一疑,转眼通透。她正犯疑杜老太太为何好好的要带她去飞凤行馆,原来是为了这个。 不过瞧孙嘉蕙的模样,只怕她对杜老太太近日所为已心生不满了。 大概……这对婆媳也要闹上了。 好有趣! …… 一席话谈到二更天方散,俞眉远又带着青娆悄悄地回了暖意阁。 才进了屋子,她便轻喝。 “昙欢呢?叫他来见我!” “啊?”青娆不解,“昙欢今晚不当值,说是有些不适,早早就回屋歇着呢。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姑娘明日再问他也不迟。” “叫他来见我,马上!”俞眉远疾步走到明堂的罗汉榻前坐下。 烛火之下她眉色全收,笑意尽失,沉得像骤雨来袭前的天空。 青娆被她这表情吓了一跳,这些年她纵是发怒时,也大多笑着,甚少露出这样的沉重的表情。 “是,我马上去找。”青娆不敢再多语,当即转身出了屋子。 俞眉远僵坐在榻上,手指不知不知探入随身小荷包里,摸着他送予她的那枚平安扣。 微凉润泽的触感叫她心头稍安。 是谁背叛她都可以,千万不要是昙欢! …… 稍顷,青娆小跑进了屋里喘着气开口。 “姑娘,昙欢……他不在屋里。” 俞眉远眼又沉了几分,她霍地站起,径自往屋外走去,青娆忙不迭地跟上。 这么晚了,昙欢怎会不在屋里? 他不在自己屋中,又会去了哪里? 俞眉远疑思重重,几步走到昙欢屋外,推开房门,一脚踏入。 屋里果然无人。 昙欢仍旧住在耳房里。这耳房又小又潮,大半间屋子堆了暖意阁的杂物,只剩下小半间用来放了张粗陋的床并两个箱笼及一张方桌,这些东西便是昙欢全部家私。 这段时间她一直想着回来后要给他调个好点的单间屋子,可乱七八糟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倒让她疏忽了。 青娆手脚麻利地将屋里的灯点起,豆大的烛火跳动着,照出满室昏黄,倒晃花了俞眉远的眼。 床是最简单的木床,上头铺了张旧席,素青的被子叠得十分整齐摆在床尾。房间雪洞似的干净,桌上、柜上、床上都没有任何杂物,全然不像有人住过似的。 就算是再朴素的姑娘,屋里也不可能像这般毫无生活痕迹,多少总会有几件日常用品留下。 俞眉远越发奇怪,她从青娆手里拿过油灯,举在手中四下细看。 昙欢的床在外头,里面才是堆放杂物的库房,她便缓步走了进去。库房的最外侧是个顶天立地的多宝格,收着她儿时的一些小零碎。她举着灯一寸寸照过,这些东西上头都蒙了一层细尘,显是许久没人打扫触碰,并无特别。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看到一物。 那是个带铜扣的檀木盒子,俞眉远有些印象。这是她过去用来装自己临的字贴的盒子,里面都是她儿时所习的字,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画。 盒盖上同样落了层灰,然而铜扣却十分光亮,似乎总被人打开。 俞眉远伸手将盒子打开。 烛火凑近,里头果然是她的字画。 她探指伸入,随意翻了几页,忽然在中间触到了一本书。 “拿着。”俞眉远将灯递到青娆手上,把盒中纸张掀开,从里头摸出了本册子。 凑到灯下一看,俞眉远脸色骤沉。 眼底,狂风暴雨大作。 …… 四更天的更鼓敲过,这一夜将要过去。 霍铮几个纵跃,从俞府东园角落的墙头跳下,他身形轻晃一下,手抚上了左胸。 今晚一场伏击,本已要将月鬼擒拿到手,谁到到了最后关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批人来,不止将月鬼救走,其中一个人武艺十分高强,竟与他堪堪打个平手。两个人都受了些伤,那人的伤比他更重一些。 那些人均是黑衣打扮,蒙着头脸,除了与他对敌之人外,其他人的武功都只是普通,只是这些人训练有素,对战之时互相配合,竟有沙场上大阵之风。 不像是江湖中人。 莫非是燕王的人? 霍铮心里存疑,却作却没半点迟疑,他在角落里易装完毕,转眼便悄无声息地回到暖意阁的耳房外。 才推开耳房的门,他便闻见轻浅的气息声。 他心里一惊。莫非那些人跟到这里来了? 心念闪过,他身形已动,如电般掠向声音传来之处。有个人正坐在他的床沿上,一动不动,他不及多想,伸手便掐往那人颈间。 “昙欢,你要杀我吗?”冷冽的声音响起,十分熟稔。 属于俞眉远。 ☆、第87章 分别 “昙欢,你要杀我吗?” 冷冽的声音在霍铮的手触及她颈间肌肤时响起,他手猛地缩回。 床上的人依旧没动,端端正正坐着,在黑暗中只剩墨色的轮廓。 烛火燃起,霍铮吹灭火折子,端了灯走到床头,瞧见俞眉远晦涩难辨的眼。昏黄晃动的光芒照得她脸上阴影跟着晃动,叫人不安。 “姑娘,你怎么在这里?”霍铮试探道。 她身上透出冷漠,显得陌生并且尖锐。 俞眉远已在这里枯坐了一夜。她既想快点见到昙欢,又怕见到昙欢。她想听昙欢解释,可又怕昙欢给不出解释。重生十五年,这是她最矛盾的一个夜晚。再艰难的境况,咬咬牙也能过去,顶多是肉/体上的疼痛,对她而言,在心尖上扎出的伤口,才最痛。 “你今晚去了哪里?”沉默了片刻后,俞眉远终于开口。 霍铮无法回答。 两个人便都沉默了。俞眉远静静地等他回答,等的时间越久,她就越失望。 其实两人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一年不到的时光,可真是奇怪,她身边那么多丫头,跟了她好多年,也从未走进她心里半分,偏偏是这个昙欢,像株树苗似的,在她心头生根。 仔细想来,昙欢的行为举止真是古怪,与别人都不一样。俞眉远不是看不出来,但她仍旧一边试探着昙欢一边让昙欢靠近自己,可越靠近,她越喜欢这丫头。两世为人,她从来都是被依赖的那个人,只有昙欢……是这数十年来唯一一个让她产生依赖感的人。 那滋味……不在于昙欢到底做了什么事,而是种感觉。 仿佛她转身的时候,背后永远有这么人站在身后。不需要言语,也不必行动,她就是知道这个人会一直站在自己身后。 她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与她会背道而驰。 “你的手很凉,冷吗?”霍铮终于开口。他上前一步,蹲在她身前,握住她的手。屋里并不冷,甚至还有些闷,可她的手很冷。 “你还没回答我。”俞眉远目光仍望着前面。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霍铮不想骗她。 “好,那前几天我让你烧毁的东西,你烧了吗?”俞眉远又问,声音依旧冷冽。 “那身衣裳和鞋子?”霍铮回忆了一下,方回答她,“烧了,烧得干干净净,连灰都不留。我在跨院转角那里烧的,没人发现。出了何事?” “你烧的是哪身衣裳鞋子?”俞眉远僵坐如石。 “露草渐染的绉纱裙和你的蜻蜓绣鞋,烧的时候我翻出来查看了,上面有朱痕粉的痕迹。”霍铮搓搓她的手,想将自己的热量传给她。 俞眉远低头。 “你知道朱痕粉这东西?” 果然,昙欢并不简单! 霍铮点点头,没有多作解释。 “你说你烧了,可为何今夜我却在蕙夫人手里看到了这身衣裳与鞋子?”俞眉远低头,紧紧盯着他。 “不可能。我的确烧毁了。她为难你了?”霍铮手一紧,用力握住了俞眉远的手。 他有些急,眼里的关切让她分不出真假。 俞眉远抽回手,只淡道:“好,我估且相信你的话,也不问你今晚去了哪里。我还有件事要弄清。” 她说着,从身后摸出本册子,摔在了地上。 “你告诉我,这册子是你拿的吗?它为何会在你手上?你拿这册子所为何事?” 她一字一句问着,霍铮低头拾起了那本册子,眼神顿变。 无从解释。 册子封面上没有题书名,翻开后里边只有名字,正是俞眉远寻了许久的,本以为被月鬼偷走的南华山素清宫随行人员名录的第二册。 霍铮从南华山回来后就已经想到何氏手里的这份名册,他借机潜入瑜园找到这份名册。那时他本只想翻阅一遍,并无带走的打算,奈何忽然有人回来,他只看完了第一册,便索性将第二册带回。 不想,俞眉远以为第二册失踪是月鬼所为。 兜兜转转了半天,这份名录竟在霍铮手里。 因为此事牵涉太大,十分危险,霍铮不愿她插手此事,也就任她误解。 今日她忽然发现这册子又问了起来,他无言以对。 “我记得你说过,你不通笔墨,连名字都是我手把手教你认写的,那你怎会看得懂这些?”俞眉远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身前,凑近他的脸,“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东西?昙欢,你说!你的身份,你的目的,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霍铮的脸庞与她的脸挨得很近,即便屋内烛火晃动且昏暗,他能清楚看到她眸中水光。她冷冽淡漠的语气转急,强抑着怒气问他,像只发怒的小狮子,想要咬他,但又舍不得。霍铮任她揪着自己,借着光芒仔细看她。 眉目唇鼻,是笑是哭是喜是怒,全都印于脑中。 以后,他能拥有的,也只有这些记忆。 “我不能告诉你,但我没有害过你。”他反而平静了。 “你居然敢说你没有害过我?”俞眉远将声音压低,沙哑道,“怎样才叫伤害?你认为只有割在身上的伤口才会疼吗?所以我给你的信任与感情,不管如何背叛欺瞒,对你来说都是无谓的?” 记忆闪过,她忽想起过去。魏眠曦也是如此,一点一点,用虚假的情话与温柔骗得她掏心掏肺,倾尽所有,可最后呢? 她问魏眠曦为何如此待她。魏眠曦只回了她一句话。 “阿远,你是将军夫人,身份地位、锦衣玉食我都会给你,此生也算待你不薄,多余的东西,就不要再妄想了。” 他们是否都觉得,只要她光鲜华丽地活着,便是天大的恩赐?即便是心像中了慈悲骨后的躯体一样痛到麻木,都无关痛痒。 “不是,我从没如此想过。”霍铮的心脏像被她的手揪住,痛得有些难以呼吸。 她眼里的哀伤像阵潮水,仿佛跨越了整个海洋,从未知的岁月中流淌而来。 这样的俞眉远,太陌生了,陌生到让他窒息。 那是种近乎绝望的哀伤。 “昙欢,你可知道,我身边这么多人,除了青娆与你,谁背叛我欺骗我,我都不在乎,因为她们不在我心中。只有你们,你!不可以!”俞眉远低声嘶吼着摇了摇霍铮,而后平静,“你给我一个理由,告诉我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你说什么,我便信你什么!” 他几次三番地救她,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替她挡去危险,他们共过患难,也曾经同历欢喜,虽为主仆,却更像朋友。 却不想,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对不起。”霍铮的手掌覆上她揪着他衣襟的手。她的手已紧握成拳,关节绷紧突出,仍旧冰凉无比。 他不想撒谎骗她,可要解释也不知从何说起。告诉她关于月尊教的事?依她的脾气,那无疑是将她引入险境;告诉她自己的身份?一个男人,在她身边呆了整整七个月,朝夕相对,肌肤相亲,那她日后要如何自处? 不管哪个理由,从他顺从她的安排进入暖意阁那日开始,都注定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始终要离开,或许让她对“昙欢”绝望,会是最好的选择,这样离开的时候,她方不伤感。 俞眉远缓缓松手。 霍铮只觉自己襟口一松,她已直起腰骨。寒霜遍布的脸庞上,终究滑下一道浅浅的痕迹,水雾弥漫的眼中溢出的泪,如沸水注入他胸膛,五脏六腑都被烫得生疼。 “昙欢,以后你想说,我也不会再听了。”她声音冰冽,似带着笑意,不再是从前的俞眉远。 霍铮忽惊觉自己的决定也许是个错误,伸手想拉她,俞眉远却已起身走到门口。 明明触手可及的距离,转眼咫尺天涯。 她推开门,门外涌进股凉风,她脚步一顿。 “阿远。”他望着她的背影,叫了声她的乳名,心中突然窜起某种疯狂炽热的念头,想要不顾一切地留住她,将所有的事都告诉她,也不想再管自己能活多久。 他活着一日,便陪她痛快一日。 “昙欢,再见。”俞眉远不再回头,深吸口气踏出房门,站在院中厉喝一声,“来人,把昙欢捆了先关在耳房里,严加看管,等明日我从飞凤行馆回来再亲自审问。” 屋外忽然喧哗起来,青娆推开了旁边屋子的门,领着人从里边走出,火把燃起,将整个小院照得通明。 “姑娘。”青娆不忍地看了眼她身后的昙欢,他木然地站在原地,目光只落在俞眉远身上,似乎藏了许多话,叫人看着难过。 青娆想想替昙欢求个情,可未出声便被俞眉远打断。 “今日之事,不许走露半点风声!我不管你们是哪个院哪个主子派过来的,若是叫我发现有人走露了风声,我便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们都记住了!” 俞眉远语气裹着刀片,肃杀而绝情。 笑语吟吟的小姑娘,从这一天开始,不复当初。 她迈步离去,再没回头看过他。 很快就有婆子冲进屋里,拿绳子将昙欢捆得结实,又将房门重重合拢,拴上链锁。 霍铮任人捆起自己,他只从缓缓合上的门缝间窥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直至所有一切消失于眼前。 疯狂的念头随之冷却,他依旧是那个苟延残喘的男人。 活不过三十。 如此分别,甚好。 …… 四更天已过,天空正是黎明将至最黑暗的那段时间。俞眉远在昙欢那坐了一晚,回到屋里还是了无睡意,仍是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像上辈子那般抱着自己曲起的双膝,呆呆看窗外漆黑的夜,从黑暗望到天明,等一些连她自己也不懂的希望。 天色渐渐亮起,窗外灰蒙蒙的景象慢慢清晰。 一阵急切的脚步从走廊上跑过,俞眉远听出那是青娆的脚步声。 没多久,青娆果然跑进屋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姑……姑娘,昙欢……不见了。” 俞眉远猛地抬头望她。 青娆瑟缩一下,道:“刚才我去给他送点水,顺便……想劝劝他,结果开了门进去,他已经不在屋里了。” 俞眉远只眯了眯眼,面无表情地站起。 衣袖一拂,她快步迈向耳房。 清晨的风甚凉,吹得跟在俞眉远身后的青娆直哆嗦,她偷眼看自家主子。 俞眉远衣着单薄,却无一丝寒意。 她这人,今天就像块冰。 到了耳房门口,锁在门上的铁链子已经落到地上,两个看守门口的婆子垂头站在门前,俞眉远一眼剜去,这两人不知为何便觉心头一寒,竟“卟嗵”两声跪到地上,开始求饶。 “姑娘饶命,我们两就打了个盹,也不知人怎么跑掉的,门上的锁都还好好的。” “滚开!”俞眉远低喝一声,撵开两个婆子,径直进了耳房。 耳房一切如旧,只是地上落了段麻绳。 她俯身拾起,绳子的断口并不平整,是被人强扯断的。屋里唯一的窗子仍关得很紧,也从外头锁上的,推不开。俞眉远想了想,抬了头。 屋顶上果然开了个洞,不大不小,正好一个人钻过。 俞眉远回头,心中寒凉麻木,她走到昙欢的箱笼前,一把打开他的箱子。 里面只放了几身俞府发下的粗使丫环的衣裳与她当初命青娆改过后送他的衣裙,她探手进去翻了翻,又翻出些银两钗镯,还有些鞋袜等物,都是在俞府得的赏。 箱子还很空,里头竟没有半点属于昙欢自己的私物。 看来,他一直都做好了随时离开的打算。 走的时候,一件东西都没带,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地离开。 俞眉远想了想,忽将箱里的衣服一件件翻出扔到地上,将箱子搜了底朝天。 她想收回自己送他的东西。 可惜,箱里没有。 霍铮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便是那支青龙长簪。 长簪青龙,短簪飞凤,是为子母簪,也唤作……夫妻簪。 离别,来得措手不及。 ☆、第88章 霍汶 兆京的南郊有一片紧挨着飞凤林的草场,前朝的皇帝在这里建了座行宫,将此地圈为了皇家狩猎之地,后改朝换代,这行宫几经修葺更名,最后改为今日的“飞凤行馆”,同样成了大安朝皇室子弟或达官显贵的狩猎之地。 时值五月,并非狩猎的最佳时机,飞凤行馆这趟开放,也不是为了狩猎。 燕王世子霍昭随其父进京多日,惠文帝便令太子霍汶与世子作陪,带他游览兆京风景。那霍昭是个喜好纵酒行乐之徒,早闻飞凤猎场水草丰泽,景色怡人,便提了几次要来此一游。霍汶便奏请皇帝,遂开了飞凤行馆,索性邀请了京中世家子弟、显贵之后同来游玩。 虽不能围猎,但此时雨季才过,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飞凤山的飞凤天池水满,恰是观景纵马最好的时间,游玩起来倒别有一番风味。 岂料长宁公主知悉此事后,又闹到了惠元帝跟着,吵着要同去。这长宁公主是惠文帝与崔后所育的最后一个孩子,也是他的第三个女儿,极得皇帝宠爱,因念及长宁寿辰将至,便让她在飞凤行馆宴请京中贵淑为其庆贺生辰。 因这两重缘由,便索性以皇室之名邀了如今兆京城内年轻一辈岁数相当的青年才俊与名媛贵淑,因而才有了今日之游。 太子与公主同临,皇帝便调派了一支羽林军精锐,在行馆周围驻下,将此地重重围起,严加保护。因到处都有眼睛盯着,再加上大安朝的规矩也不似前朝那么多,对女子还算开明,故男女之间只分席,却不设屏。京中显贵之家间时有走动,因此各家少年男女其实也彼此早有耳闻,此时说过几句话便慢慢熟稔了。 宴请的都是年轻一辈,并没长辈跟来,少了些拘谨,气氛更是热络。 俞眉远上辈子只听过飞凤行馆的名字,并没亲自见过,美景当前,又能骑马驭风,这本是她最爱的事,然而今天她一点心情都没有。 “你怎么了?从早上开始就懒懒的?你平时不是最爱玩的,怎以今天反倒蔫了?”俞眉初拉着她的手,缓步走着。 今天俞眉初、俞眉安和俞眉远都来了,只不过俞眉初和俞眉远甚少出府,因此认识她们的人很少,不像俞眉安自从便跟着蕙夫人出外赴宴,认识的人也多,转了两圈就抛下她们两人和要好的姑娘抱圈玩耍去了。 “昨晚没睡好,困着呢。”俞眉远说着打了个哈欠,把俞眉初拉到了人少的角落里。 “我想也是,太兴奋了吧。”俞眉初捂嘴一笑。她今日也有些激动,虽然从小到大她都是沉稳娴静的脾气,但内里仍是个小姑娘,这突然出来,驾不心里的新鲜劲儿。 “大姐,一会咱们避着点人,别往人眼前扎去。”俞眉远附到她耳边提醒。 “怎么?”俞眉初不解。 “没什么,只是提醒你小心些。”俞眉远说着朝正前方呶呶嘴。 俞眉初望去,飞凤行馆的朝华殿里已走出数人来。 当前一人身着杏色箭袖骑服,气宇轩昂,含笑而至,吸引了全部目光。此人容貌英挺,飞眉龙目,一身气势如山海滔滔,举手投足之间威仪自生。若论形容,这并非俞眉远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但他一定是她见过的男人中气势最盛的一个。 肩绣龙纹,背藏山河,袖有火华,不消说,此人便是太子霍汶。 跟在霍汶身边的,另有一青袍男子,这人生得也颇俊,只是眼神轻佻,神色倨傲,被霍汶一衬,便显出几分让人不喜的猥琐来。 “燕王世子?”不用俞眉远点明,俞眉初已经猜到此人。 她眉头一蹙,已经明白俞眉初的警告是何意思。她虽是俞家长女,却是庶出,这样的场合她本没有资格前来,可今天杜老太太却让她跟来,这本就奇怪,如今被俞眉远一点拔,她便想起二房近日举动与燕王世子在京中名声,便不难猜场这其中安排。 俞眉远不予置评,拉了她跟着众人俯身行礼。 四周的喧哗声已去,只闻得一声朗笑,霍汶已经开口:“诸君不必多礼,今日不在宫中,我们不拘礼数。今日请大家来只为游山玩水,纵情一笑,陪燕王世子共赏这大安兆京五月风光。” “那我呢?皇兄!”悦耳的声音响起,一道俏丽的身影出现在霍汶身边。 众人眼前一亮。只见走到霍汶身边的少女年约十五,形容清丽无双,雪肤墨眸,唇色瑰丽,一身绯红的束腰改良胡服,发高挽,戴了小金冠,鲜妍娇俏,脸上笑容天真灿烂,真真的天家牡丹,国色动人。 一听她对霍汶的,众人便认出这人身份。后宫最受宠爱的公主,惠文帝的掌上明珠,霍汶最疼爱的亲妹妹——长宁公主。 “你?你不是请了这么多姑娘来陪你玩了,外头也备了诸多你们喜欢的东西,让你们乐上一天,你还要怎样?”霍汶宠溺一笑,身上威仪稍融。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当然要骑射驰风!”长宁扫了眼殿下站的人,不乐意地撅了唇。 殿下男女分立,她一眼就看到邀来的这些姑娘,虽然年岁相当,可个个都规规矩矩站着,一看就是没意思的人。 “长宁,这可不是宫里,你就放过你皇兄吧。”又有一人轻笑着走出。 霍汶一见此人,眼中便现温柔。 这女子模样只算得上清秀,远比不过长宁公主,只是她笑容恬静,举止端方,偏生有股旁人学不去的气韵,又穿了身天空蓝的袄裙,衣摆与裙角皆绣了浅粉的莲,和霍汶站一块,一个张扬,一个温敛,恰似这天下最为融洽的两种颜色。 俞眉远远远观着,倒一眼就认出这人。这是霍汶的太子妃,后来的德安皇后江婧。霍汶在位期间,这位江婧当真是宠冠后宫,霍汶为了她差一点遣散后宫三千,后在江婧劝说之下,才得以留下,但后宫妃嫔的人数与份位却被削减了三分之二,而他继位后也再没选过秀。 这对帝后有段佳话。 听闻昔日霍汶要娶她之时,她曾对他说过一句话:“殿下,我不擅争斗,也无权谋,来日若你为王,我做不了后宫统率,当不了你的皇后,不如放我归去。” 霍汶只回了她一句话:“若江婧不为后,我便不为王。” 这情话不知是真是假,但这对帝后的感情却是有目共睹的。都道帝王无情,霍汶却对江婧用情至深;江婧为人温柔纯良,却在五皇子夺嫡之时独自一人死守太子府,撑到他归来。 如果说重活一世,还有哪段感情能让俞眉远相信的,恐怕也就是这对帝后了。 “皇嫂,你每次都帮皇兄欺负我!”长宁不乐意了。 “她哪里敢。”霍汶笑着替江婧分辨,“知道你性子野,我给你们也备了温驯的马儿。只是你们玩归玩,可不许丢下侍卫,要多注意安全。阿婧,你可替我看守了这丫头。” “长宁若想骑马,不如我来陪你!”燕王世子霍昭笑着接话,目光似见了花蜜的蜜蜂般粘着长宁,毫不避讳地打量着。 “我才不要。”长宁蹙眉,剜了他一眼。 “姑娘家的活动小打小闹,我们这些男儿还是要真刀真枪的玩耍才痛快。”霍汶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拦住了霍昭的目光,又转头朝长宁与江婧道,“好了,你们快去,我瞧你那么些小姑娘在日头下都要站晕了。” 江婧便带着长宁福身告退。 霍昭的目光仍久久未收。 霍汶眼中便划过一抹冷色。 …… 众人见完礼便前往草场,男子跟着霍汶与霍昭,姑娘们则随江婧与长宁而去。 飞凤山的草场广袤无垠,一眼望去连绵起伏。草场上已经搭起了大帐篷供人休憩,无数宫人在其间穿行服侍着。 俞眉远心情很差,连骑射都无法吸引到她,便和俞眉初两个人离了众人,只在帐篷后的石堆上干坐着闲聊。 刚才俞家二房的俞章锐像跟屁虫似的跟在燕王世子后头,想来正找法子把她们引见给霍昭,不过霍昭正眼也没给他一个,只将他视作跳梁小丑,想来这燕王还看不上俞家二房。 俞眉远便猜测,燕王与俞家二房套近乎,恐怕为的还是俞宗翰。 正想着,前头忽然有个宫人匆匆跑来。 “请问是俞家的四姑娘吗?”这宫人指名找俞眉远。 “正是。姐姐可有事找我?”俞眉远从石堆上跳下,拍拍手,问道。 “长宁公主有请,请姑娘移步一行。”这宫人便笑着引路。 俞眉远与俞眉初对视一眼,心下均有些奇怪。她与宫里素无相交,长宁公主怎会来请她?只是心里虽奇,既然是公主来请,她也少不得走这一趟,便和俞眉初携了手跟着宫人前去。 宫人脚步仍旧匆促,她们只好也加快步伐,不多时便走到马棚旁边,长宁公主与几个人骑在马上,站在一起。 见到她们来了,这些人便驱马过来。 俞眉远在这些人里看到俞眉安与魏枕月。 “你就是俞家四姑娘?”长宁居高临下问她,黑白分明的眼中是明晃晃的好奇。 “民女俞眉远/俞眉初见过长宁公主。”俞眉远与俞眉初便朝她福身行礼。 “行了,别多礼。”长宁挥手让她们两人起身。 俞眉安坐在马背上讶然开口:“公主,莫非您说的擅长骑射、巾帼不让须眉的人,就是我四妹妹?” “怎么?不行么?”长宁不悦地挑眉,盯了俞眉安一眼。 魏枕月“噗呲”笑了声,只道:“公主,不如刚才那场赌局就算枕月输了吧。” “不成,输了就是输了,我还没那么赖皮。”长宁公主从腰间扯下枚玉玦扔给魏枕月,“说好的彩头,给你了。” 俞眉远不知她们在说什么,只能莫明其妙地站着。 “刚才我和她们比了一场,看谁先骑到前面的老杉树下,结果我输给了魏枕月。”长宁这才向她解释,“俞四娘,我听说你极擅骑射,不如你也来比一局,帮我赢了她,可好?” “公主,魏家姐姐是将门之后,阿远只是闺阁凡女,这骑驭之术,阿远怎么可能赢得了她?”俞眉远嘴里推着,心里大感奇怪,是谁告诉长宁她擅骑射的? “算你有自知之名!”魏枕月是意一笑。 “公主,我这妹妹久居后宅,怎是魏姐姐的对手?”俞眉安也跟着附和道,掩了唇笑着。 “魏家姐姐的骑术确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可俞四姑娘的骑术……公主,我们确实未曾听过。”旁边又有人在长宁耳边劝道,怕俞眉远输了又要落长宁的面子。 长宁摆手,不耐烦:“烦死了,骑个马而已,哪来这么多废话。赢就赢了,输便输了,我又不怪你们。俞四娘的骑射之术,我在父皇那里听过,是东平知府呈上来的奏折,还有你们魏家小将军也在父皇跟前提过呢。”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瞪大了眼,尤以俞眉安与魏枕月为最。 “我哥哥怎会在皇上面前提及她?”魏枕月不相信。 “魏将军说了什么?”俞眉安脸色已经沉去。 “真烦!我不记得他说什么了,反正一通夸,然后求我父皇做媒,说想娶俞四……”见她们不信,长宁不加思索开口。 “什么!”俞眉安满面震惊。 “不可能……”魏枕月摇摇头,同样惊讶。 俞眉初已经紧紧按住俞眉远的手,倒是俞眉远神色如常,只满心寒冷。 “你们别这么瞅着我。”长宁忽然自忖失言,忙收口,“我父皇找俞大人问过了,俞大人说俞四年纪尚幼,还想让她在膝下多呆两年,给推掉了。所以啥事都没有!” 这话一出,几人同时松了口气,只是俞眉安看着俞眉远的眼神已带上了恨意。 “行了行了,别废话。来人,给她挑匹好马出来。”长宁转身命宫人备马,不给俞眉远拒绝的机会,又道,“你就和我们玩一把,若是你能赢她,我就送你样宝贝;若你输了,我也不怪你,横竖来了草场,不痛快一场多可惜。” 她说着朝俞眉远眨巴眨巴眼。 俞眉远推脱不得,索性从命。 稍顷,马儿牵来,是匹枣红色的母马,性子温驯。 “要换骑服吗?我那有多的。”长宁见她一身袄裙多有不便,就问道。 俞眉远已利落地翻上马背。 “不必了。”她摇头,抬手拔掉了晨起时所簪的珍珠钗,拆了发髻,改作长辫。 既然上了马,她就放手痛快一纵。 长宁见她这作派,笑得更加高兴。 俞眉安轻哼一声,与魏枕月两人驱马走到一边。俞眉远准备妥当,便朝公主点点头示意。长宁公主一声令下,一行十数人便挥鞭而下,朝前跃去。 青绿草场上,但见数道鲜艳夺目的身影飞驰而起,煞是动人,看得远处从先行折回的霍昭失了神。 …… 几声娇叱错落响起,鞭声破空。 马蹄踏过,风自颊边耳畔撕扯而去,恍惚之间,俞眉远像回到了东平。速度让她的心脏腾起,四周景色飞掠过眼,她享受这一刻忘却所有烦恼的畅快滋味。从策马而出的那瞬间起,她就忘了身在何处,也不管是否在与人比赛,只是拼尽全力地纵马而奔,将身后的人远远都甩在了身后。 魏枕月追不上她,其她人就更追不上她了。 俞眉远只顾着自己舒服,转眼就超过了老杉树,也不停歇,仍策马朝前。 也不知多久,马才渐渐慢下,俞眉远出了身大汗,转头看时,背后早就没有人影。 四周一片寂静,终于没了喧哗。她跳下马,牵着马缰缓缓走着,耳畔有哗哗作响的流水声传来,格外动听。她满脸的汗,便循声而去,想洗把脸。 转过片小草坡,她就见着一条溪流。溪流不宽,溪畔是些乱石,水是从飞凤山上流下来的,并不深,清澈见底。 她一喜,将马牵到溪边,松了缰绳让马自去饮水,她则蹲到溪边,伸手捧起水往脸上扑去。冰凉的溪水让人精神松懈,她深吸几口气,往后一倒,躺到了石头上。 眼底只剩无边湛蓝,连云都少得可怜。 俞眉远心里郁气慢慢消散。都已两世为人,又历经生死,没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她闭眼,不再想“昙欢”此人。 “卟嗵——” 石块被人丢入溪中,溅起的水花洒到俞眉远脸上,将她惊起。 这地方有人?! “谁?”她侧头寻去。 溪边的大树树杆上正坐着一个人,被葱郁的枝叶挡着脸,俞眉远只瞧见月白色的衣裳。 “我!”清润的嗓音极其熟悉。 那人拔开枝叶,露出张脸。 “霍铮?!”俞眉远从石上站起,愕然地盯着树里藏着的人。 他放不下,到底还是跟过来了。 ☆、第89章 再逢 意料之外的相逢,让俞眉远生起股似曾相识的错觉来。 好像很多年前,也有个人坐在树上,藏在枝叶里,笑着逗她。 年月久远,她已经记不清那人的模样了,只记得他一开口,就是两排洁白的牙,笑得明亮清澈。 情景莫名地重叠,可眼前的人,分明不是九年前的少年。 枝叶一阵簌簌响动,霍铮从树上跳下,不知怎地竟咳起。 嗽声让俞眉远回神。 “你怎么了?”她拍净双掌上的砂石,两步走到他身边。 两个多月没见,霍铮和在东平时有些不同。 他今日穿了身月白的广袖长袍,长发半披,不是初逢时少年侠士的打扮,倒有些前人清俊通脱的风骨,却又少了精神。仔细望去,霍铮的脸色比起两个月前要苍白了不少,眉间浮着淡淡憔色,唇色却鲜艳得古怪,随着他的咳嗽愈发殷红,染了血似的。 “你病了?”俞眉远一靠近他,就闻到他身上传来的药香,清冽甘醇。 她眉头大皱。东平时的相遇让她忘记了霍铮是个久病缠身的人,他像个少年侠客,明朗温柔,全然无法让人将他和“病体孱弱”四个字联系起来。 “我没事,别多想。”霍铮咳嗽稍止,仍旧笑起。额前散下几缕长发,他的目光躲在发丝后面,悄悄地、专注地、隐忍地打量她。 她看起来心情尚可,脸蛋红扑扑的,滚着水珠,像被井水浸过的小桃子。脸上的妆容已被溪水洗去,露出了带着琥珀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微微透明,唇色像是初上瓷器的红釉,光泽诱人。 霍铮看得心头漏跳一拍,挪开目光,不敢多看。 “你怎么会在这里?”见他似乎不愿多提自己身体的模样,俞眉远也不勉强,只将话题转开。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他反问她。 俞眉远一想也对,自己这问题有些失礼。她又忘了他是皇帝的二儿子,堂堂的晋王殿下,今天太子与公主都来了,他怎么就不能来? “太子和长宁公主都在那边,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偷闲么?” 见他袍上挂了两片落叶,她一边笑问着,一边伸手轻提了他长袍一角抖了抖,将落叶抖下,抬头时见着他望来的目光,俞眉远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的举动逾越了。 脸一红,她缩回手,才要解释,就听他开口。 “懒得应付他们,我在这里安安静静钓鱼,多好。”霍铮回答她。 见他神态坦然,并无不妥,俞眉远也就定了心,他这样不拘小节的男人,定不会在意她的失态。 “哪有人坐在树上钓鱼的,你骗小孩吗?”俞眉远瞪他一眼,朝溪里望去。 溪里果然有些鱼儿游去,不过都是些手指粗细的鱼。 她突然的温柔与难得的小儿女表情却叫霍铮像饮了整壶蜜水般舒坦,这甜蜜他只收在心里,未在脸上表现半点,也免得她别扭。 他在意极了。 “是啊,我在骗!小!孩!”霍铮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俞眉远反应过来,她说的话把自己绕进去了。 “去!”她嗔了一句,自己也笑了,“你说你钓鱼,钓到几只了,钓具呢?拿出来我瞅瞅!” “钓到一只。不用钓具。”霍铮伸出食指,在她鼻前勾了勾,“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儿!我钓了只……嗯……鲤鱼精!” 她可不就是只鲤鱼精,滑不溜手的小祸害。 俞眉远沉下脸。 “生气了?”霍铮以为自己玩笑开过头。 “别动!”她喝了声。 霍铮狐疑地站在原地,只看着她凑近来,伸出两根手指头,摸向他脸颊。 “……”他脸一烫,嗅到她身上淡淡的白兰香。 “我看你钓上来的是毛毛虫精!”俞眉远以极快的速度拈住他的发丝,用力一抖,地上便落下两只蠕动着的毛毛虫。 霍铮不自在咳了咳,觉着自己的形象大概是回不来了。 “让你藏在树上装神弄鬼!转过去,我再给你看看还有没有。别叫毛毛虫钻到你衣裳里,爬出一身疹子来。”俞眉远一边数落他,一边推推他的手臂。 他乖乖在她面前转了身,她的手指拔了拔他披散在背的发,又将所有发丝尽数捞起,仔细查看了他的背上衣裳,确认没有虫子后,才放手。 毛毛虫没爬到身上,霍铮倒是觉得,她的手指钻进了他心里,那样温柔,熨帖入骨。 “行了。”俞眉远理好他的发,才让他转过来。 这滋味,忽让霍铮觉着,她就像他的妻。她为他整衣,他亦替她绾发。 如梦,太美。 “我该回去了,跑出来太久,一会她们找不着我,又该寻我麻烦了。你要一起回吗?”俞眉远走到马边上,拉了缰绳准备走。 霍铮沉默。两人才说了一会话,她便要离去。从今往后,他们就真的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他心疼得厉害,挽留的话卡在喉中,却说不出来。 “差点忘了,你不爱在人前出现。那我先回,你继续在这里钓你的鱼儿。记得保重,再见。”俞眉远误解了他的沉默,拉着马往回走了两步,朝他挥挥手,笑着道别。 “阿远……”霍铮觉得胸口闷痛,不知是因为伤,还是因为她。笑靥如花,终究似水月一梦。 俞眉远转身正要翻身上马,却听远处有叫唤声传来。 “阿远——” 她停了动作,展目望去,看清来人之后,唇角的笑冷去。 得,就算她有心要躲避麻烦,这些麻烦不找到她也誓不罢休的。 看来躲是最没用的办法。 来的几人是燕王世子霍昭和他的随扈,当然还有她那堂哥俞章锐。 这些人骑着马,转眼奔到她身边,从马上落下。 “世子,这位就是我四妹妹俞眉远,我们都唤她阿远。”俞章锐讨好地上前,介绍起俞眉远来,言罢又朝她开口,“阿远,还不快见过燕王世子。” “俞家四娘见过世子。”俞眉远福了福身。她并不担心燕王这一家子,燕王有心谋朝纂位,而这辈子魏眠曦也重生了,他和燕王有死仇,定不会让他们纂位成功,燕王的结局,不会比上辈子好。 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而已。 俞眉远不放在心上,可霍铮却不行。他眼神已如寒冰,夹着霜怒冷盯着霍昭。 “不必多礼。我刚才见你骑术无双,将一干人都远远甩在身后,可谓英飒爽,巾帼不让须眉,是以心下钦佩,又听章锐兄弟说是他的妹子,这才求了他代为引荐认识。”霍昭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托起她,目光只紧紧胶在她身上。 今日来的女人不少,但一眼望去都是京城闺中弱柳,半点意思都没有,没有一个比得上长宁公主。他本意兴斓珊,和太子游览了一会飞凤就悄悄溜了回来,结果却碰上了驭马驰骋的姑娘,当先一人真如烈马飞驹,又似骄阳流阳,在草场上飞纵时美得眩目。他便起了心思。 此时就近看她,果然没叫他失望。 同是娇艳,长宁的娇艳带着天真,像朵带刺的玫瑰,让人又爱又恨,可这俞眉远的娇艳却像染了毒的罂粟花,一颦一笑间皆是惑人的风韵,若能沾上一沾,便是死也甘愿了。 “世子过奖了,四娘只是凑巧挑到了好马而已。”俞眉远一边说着,一边挣了挣,却没能摆脱霍昭的手。他假意托她起身,却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颇大,看模样也是个练家子。 “阿远,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好名字。我能叫你阿远吗?”霍昭痴迷地盯着她,连生气都在笑的女人,还真挺少见的。 “不能!”低沉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一道月白身影闪过,霍铮衣袖一拂,就将霍昭的狗爪与她的手腕扫开,他跟着掠到俞眉远身前,将她往身后一藏。 霍昭几人这才注意到还有个人在场。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对世子无礼!”俞章锐马上跳了出来,怒喝道。 这男人与俞眉远单独在溪边相会,莫非有私? 如此想着,俞章锐心道不妙,又偷偷看了一眼霍昭。 霍昭的脸色果然不好。他在俞眉远面前被人如此下脸,来人又只是个满脸病容、衣着普通的男人,便不放在心上,只冷笑着推开俞章锐,道:“你是哪家的人?报上名来。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那个本钱在我面前嚣张。” “呵。”霍铮像听到笑话般笑出声来,眼眸倨傲地斜睨了他一眼,淡道,“你没资格问我。滚!” 俞眉远地凑到他身边,侧头看霍铮。这男人就跟换了魂似的,再没有她记忆里爱笑、温柔、爽朗的种种印象,就像块冰山,棱角锐利。 她好奇极了。霍铮见她不安分,伸手一展衣袖,将她又推到身后,轻斥了句:“后面去。” 这不知死活的小祸害。 俞眉远倒不担心,霍铮怎么说也是堂堂二皇子,皇帝亲封的晋王,光这两个身份就能压倒一片人。 霍昭从未被人如此轻视过,又见两人神色亲密,便大为恼火。 “此人对本世子大为不敬,又以下犯上,欲刺杀本世子。你们给我拿下他,交到刑部去审审,看他是哪家的,都给我抓了!” “是。”他身后冲出四人来,将霍铮团团围起。 “嘚嘚”几声,远处又来了两人。 正是前来寻俞眉远的俞眉安与魏枕月二人。 “怎么回事儿?”魏枕月远远就看见几个人重重围住了一个男人,便驾着马儿疾冲上前,等看清了霍昭后,她变了脸色,立即从马上跳下,行礼道,“世子。” 俞眉安也跟在她后头下了马,一脸惊疑地望着眼前一切。 “此人对世子无礼,我们正要拿下他。”俞章锐忙道,“魏姑娘,阿安,你们快把阿远拉到边上去,免得伤到你们。” “哼。”霍昭怒哼一声。 魏枕月闻言便望向那人,凑巧对上霍铮掠来的目光,那目光冷冽如月,望得她一怔,而后心中仿佛有百来只兔子上下跃起,怦怦乱跳。 这男人……生得太好了。 她哥哥魏眠曦已经是当世少有的英俊,她本当这世间不会再有男子强过魏眠曦了,可眼这人,似乎敲到了她心弦之上。 俞眉安见到霍铮也是一愣,不过好在她心里有了人,倒很快回神,悄悄拉了拉魏枕月的衣袖。 魏枕月回神,脸颊一烫,强自镇定着,朝霍昭落落大方地开口:“世子,我瞧这位公子不似那无礼之人,想必这其中有些误会吧。今日毕竟是太子与公主设宴邀客,想让世子与京里年轻才俊好好结交一番,尽兴乐一乐,闹出这样的事,倒扫了世子的雅兴了。若是这位公子有得罪世子之处,就让他给世子赔礼道歉,可好?” 霍昭向来就吃女人这套,见来的是个标致的少女,心里又有些活络。 “这是靖国候府的魏大姑娘。”俞章锐忙附耳道。 魏枕月见情况有转寰的余地,便又向霍铮抱拳道:“公子,这位是燕王世子。倘若先前几位有什么误会之处,公子不妨向世子赔个礼道个歉,世子心胸广阔,定有容人之仁,想必不会介怀的。” 她说着,又收到霍铮扫来的目光,脸更烫了,脑中起了些小心思。她今日替他打了圆场,也算是救了他,他应该会记住她的吧? 霍铮只是冷睇了魏枕月一眼,便转头看俞眉远。这丫头沉默安分得有些古怪,不像她的脾性。 一转头,他就见她离他两步远,正老神哉哉地双手环胸,看好戏似的瞅着他们,毫无担心,见他望去,甚至还冲他嘻嘻笑起。 这祸害! “道歉?好,你让他向我道歉,我就原谅他。”霍铮也笑了,没有温度。 魏枕月被他噎得接不上话,急得跺脚。 “拿下他!” 那厢霍昭巨怒,挥手便令手下拿人。 “住手!”喝斥声传来。 紧接着便是一通匆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小队羽林军从远处疾步跑来,将霍昭与霍铮几人全部围起。俞眉安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挽紧了魏枕月的手,其余人也俱是一惊。 太子带着一行人缓缓而来。 “别怕。”魏枕月拍拍俞眉安的手,才又解释道,“适才太子殿下半道上与公主遇着了,因而才让我们先行一步来寻阿远,他们跟着过来。没想到你们在这里闹开了,有什么事,都到殿下面前分辨去吧。” 言罢,她又不悦地盯了一眼霍铮,似在怪他不知好歹, 那厢,霍汶和长宁已并行而至,身后跟着了一群人。 霍昭等人只能暂时抛开眼前争执,朝霍汶躬身行礼,唯独霍铮,仍背着众人站着,一声不吭。 “皇兄……这人……好眼熟!啊——”长宁公主的眼却已越瞪越大。蓦地,她惊讶地叫出声来。她认出他了。 “太子殿下来得正好,此人对我无礼,我怀疑他要行刺我,就请殿下将此人拿下!”霍昭上前一步,恶人先告状。 “你胡说!”长宁先骂了声,人跟着从马背上翻下,朝霍铮飞奔而去,“我二皇兄怎么可能刺杀你!” 众人皆愣住。 二皇兄? 长宁已经跑过去,一把抱住霍铮的手,开心道:“二皇兄,你终于回来了?” 霍铮终于转身,无奈地开口:“长宁,先把手放开好吗?” “不放,放了你又要跑。”长宁公主死死巴着他,同时倨傲地朝霍昭挑眉做了鬼脸。 魏枕月已经呆住。这人竟是传说中病体孱弱的晋王?难怪他刚才敢那样说话,她却还劝他向霍昭道歉,这脸丢大了。如此一想,她臊得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霍昭也已微怔。这趟进京,他父亲交代过,整个京城,有三个年轻人是惹不得的,一个是当朝太子,一个是魏家的将军魏眠曦,这最后一个,便是从来没人见过真面目的晋王霍铮。 明明是个病体孱弱的废物,可为何他父亲却如此忌惮他? “世子莫怪我这弟弟,他向来无礼惯了,对谁都这样。”霍汶亦从马上翻下,笑着缓步上前。 “不敢。”霍昭咬咬牙,今日这气,他只能强忍了。 霍汶的话却没完。 “你们大概不知道吧,我这弟弟在宫里也是这般无礼的,见了谁都不行礼。没办法,父皇母后疼他,赐他特权,便是在父皇面前,他也无须行礼。这普天之下,他恐怕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了。”霍汶虽是笑着,言语却有些冰意,朝着霍昭,话中有警告之意。 一个见了皇帝都不必行礼的人,怎么可能向第二人行礼? 霍昭那心便如坠冰湖,当下朝霍铮躬身:“晋王殿下,今日是霍昭无礼,还请殿下恕罪。” 霍铮没理他,只顾着掰开长宁的八爪手。 “好了,都是一家人,你也别这么多礼,都把他纵得目中无人了。”霍汶笑着打了圆场,又道,“既然遇见了,你们就都来见见晋王吧,他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想见一面可不容易!” “见过晋王殿下!”随着霍汶一句话,四周的人皆俯首行礼。 俞眉远站霍铮身后,见所有人都低头行礼,她一个人孤零零站着着实碍眼,便也跟着行礼。 可这礼才行到一半,她就被人扶起。 霍铮跟后脑长眼似的,眨眼间就到她身前。 众人便听到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 “我说过,特许你不必向我行礼,亦可直呼我的名讳,你忘了?” “……”俞眉远被遗忘了许久,在这一刻成为全场焦点。 ☆、第90章 训弟 四周的人仍旧躬身一片,霍铮并不言语,他将手指置于唇瓣,吹了个响哨。 众人只闻得几声马蹄飞纵声响,旁边的树林里奔出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来。 “你不是要回去?走吧。”霍铮压根不理其他人,径自上了马,只朝着俞眉远道。 约是没想到霍铮在人前会如此目空一切,竟连太子都没放在眼里,与她印象中的少年相去甚远,俞眉远有些惊讶。她下意识地窥了眼霍汶,霍汶见她望来,冲她点点头,并未在意霍铮的傲慢。 看了眼还保持行礼状的诸人,俞眉远决定还是先走一步,否则一会她该被人围住乱问一气了。如此想着,她当即点头,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霍铮便不再多言,轻叱一声,与俞眉远一前一后朝外纵马而去,把众人远远抛开。 俞眉远痛快极了。哪怕回去之后免不了被杜老太太和蕙夫人一顿猜疑,她也觉得爽快。无须顾忌他人目光,恣意妄为的滋味,真叫人身心愉快,就算她只是狐假虎威。 “皇兄,我去找二皇兄了,你们慢慢玩儿。”长宁眼珠一转,跟着翻身上马,只远远抛来一句话,人已追着铮远二人而去。 马蹄声响歇去,霍汶笑着替霍铮免了众人的礼。 谁也没有料到传闻中的晋王霍铮竟是这般模样,又思及他病体孱弱,在场的人心头百味杂陈,或惋惜遗憾,或怨怒庆幸…… 魏枕月傻傻盯着霍铮消失的方向,满脑袋只剩下个衣袂纷飞的背影与那双冰冽的眼眸。 …… 草场最偏僻的一顶帐篷紧挨飞凤行馆所在的小山。这里并非往来必经之路,因此四周除了驻守的军队外,就连宫人都很少。霍铮将俞眉远带到这里后,就让她在帐篷里候着,他却离开了。 俞眉远只好独自呆在帐篷里。 帐篷不大,但布置得舒适,铺了玉簟的软榻躺起来解乏又冰凉,俞眉远倚上去就不想再动了。帐内的窗子都开着,光线明亮,窗前只蒙了防蚊虫的细纱,凉风灌入,又有水声隐约传来,惬意得很。 霍铮知她喜欢,倒想得周全,就是有一点不好,这里没吃的。 俞眉远跑了半天,有些饿了。 她馋劲上来,想寻些吃的,可随带的零食都在青娆手上,这里又不让她们带丫头进来,她手边什么都没有。想了好久,她才记起自己随身的荷包里装了一小包生津解腻的百草丹。 心中一喜,她将手伸进荷包里摸了摸,指尖却触及到冰凉的东西,她的喜悦一散,又想起某些事来。 昙欢送她的平安扣还一直放在她随身的荷包里。 将平安扣摸出,翠绿的玉石冰润服手,摩娑起来十分舒服。俞眉远想起昙欢送自己平安扣时的情景,这玉是他贴身而放的饰物,想来珍贵,却送了她。东平府时他豁了性命救她,又与她一起救人,共历患难,她以为二人患难与共,该有些非同寻常的情谊。 怎么就……一句话没留便离开了。 正想着,帐篷的帘子被人掀开。 “俞眉远。”长宁一阵风似的旋进帐中,站到她身前。 “长宁公主。”俞眉远忙起身行礼。 长宁按住她的肩:“你在二皇兄面前都不用行礼,在我面前就更不用行礼了。” “公主,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叫我长宁吧,我们坐下说话。”长宁不由分说地拉她坐到了软榻上。 俞眉远只得与她并排坐下,长宁却又不开口了,只拿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俞眉远。 “公主有什么想问我的,就问吧。”俞眉远见了这表情哪有不懂的。 “说真的,我从没见二皇兄这么维护一个人过,甚至愿意为了你在那么多人面前现身。你快给我说说,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我好想知道。”长宁挽了她的手臂,毫不避忌。 “我和他是在东平认识的,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因为曾经共过患难,所以惺惺相惜,他将我视作平辈朋友,因而我与他才以名讳相称。我与晋王殿下之间,除了朋友之情外,没有别的,公主不要误会。”俞眉远对小姑娘这样的表情看得特别明白,估计误会的人也不止她一样,便开口解释,“晋王殿下是天皇贵胄,我只是寻常民女,误会我不打紧,但殿下为人坦荡,心怀天下,若有损他的清誉,就是我的罪过了。还望公主明鉴。” 为人坦荡,心怀天下?长宁怎么觉得她们两说的不是同一个人?她二哥那么任性妄为的人,整个宫里无人敢管他,就连她父皇都成天骂他不肯替他们分忧,不顾他们霍家的江山,他还心怀什么天下? “放心吧,如果我二皇兄真的喜欢你,哪怕你身份再低微,他都能娶你,更别提你如今还是俞家的嫡女。别人我不敢保证,我们这些皇室子孙婚配确实受种种制约,大多身不由己,可我二皇兄是个例外。宫人里没人敢管他,父皇母后只会顺他的意,他高兴娶谁就能娶谁。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这话一出,俞眉远就知长宁是误会自己的意思了,她顿时哭笑不得。 “公主,我和殿下真的没有私情。”俞眉远被她说得头疼。 连婚姻大事都出来了,这位公主真是语不惊人誓不休。 “这是什么?”长宁却突然注意到她手间握的东西。 “一个朋友送的平安玉扣。”俞眉远展开手掌。 光芒照来,龙影扣间的翠色龙影缓缓而动。 长宁瞪大眼,小声喃道:“这都给你了,还说没私情……” “什么?”俞眉远没明白。 “这……” “长宁!”霍铮不知何时出现在帐篷口,轻喝一声,打断了长宁差点出口的话。 背上一阵冷汗。 差一点就叫她发现了。 这个多嘴的长宁! 长宁收到他警告的眼神,马上闭了嘴,只古怪地盯着他。 霍铮进屋,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手中均捧着吃食。将吃食一一放在榻前的方几上之后,这些侍卫便退了下去。 “你难得来一次,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招待你一回。”霍铮说着坐到在方几旁。 俞眉远目光扫过那些吃食,竟都是平常她爱吃的东西,酥香果仁、酱烤肉干、各色糕点,还有新鲜的枇杷与黄杏,竟还有一小碟樱桃。 他离开这半天,就是准备这些去了? 这些吃食看模样就是宫里上用的东西,尤其是樱桃……樱桃这东西是上贡的罕物,她只闻过其名,却没尝过。以前将军府有得过赏赐,也就这么一小碟,魏眠曦交给了他母亲,他母亲谁都没分,自己稀罕得不行,放着不肯吃,每天就尝一小颗,没两天全烂光了,简直暴殄天物。 “吃吧。”霍铮见她有些拘谨,便催道。 “吃吧吃吧,你不吃我都不敢动了。”长宁偷偷笑了,“今天我沾你的光!” 她塞了一颗樱桃到俞眉远手里,也往自己嘴里扔了一颗。 俞眉远被这对兄妹弄得莫明其妙,只是她懒得费神解释,再加上确实也饿了,便道了谢,挑了几样东西吃起。 樱桃脆甜,几颗下肚,倒勾引得她馋虫大作。 霍铮见她吃来吃去,总也不碰那盘枇杷,便将枇杷拿到自己面前。 长宁正拈了块玫瑰酥小口吃着,一边与俞眉远说笑,目光一转看到自家哥哥低了头专注剥枇杷,她一个惊讶,把玫瑰酥整块捏碎…… 俞眉远也见着他剥枇杷了。 他剥枇杷的动作利落优雅,白皙修长的指尖捏着鲜黄的果子,像玉石雕成的摆件,看着赏心悦目。枇杷整颗剥了皮,他又掰开去核,将果肉撕成小块丢入手边的翡翠玉碗里。玉碗被浸在放了冰块的方座上,碗底浇了层蜂蜜。果肉很快把玉碗填满,他这才罢手,拿旁边的银勺把蜂蜜拌匀后,方拿湿布将手一一拭净,这才连座带碗一起端到了她们面前。 “你……你们吃吧。”他说了一个字,看到长宁,马上改口。 长宁已经惊得杏眼圆睁,檀口微张。俞眉远也怔怔看他。 “吃呀。里头浇好蜂蜜了,你最喜欢的。”霍铮想也没想就劝道。俞眉远的脾性他摸得透,她喜欢枇杷,尤其喜欢拌蜂蜜吃,只是极烦剥枇杷皮。懒症发作的时候,她情愿不吃,都不要剥枇杷皮。今日在外洗手不便,枇杷又汁水淋漓,她更不会碰枇杷。 “你怎么知道?”俞眉远大感诧异,如果她没记错,他们这是第二次见面吧。 霍铮忽然卡壳,他失言了,忘记自己这会是“霍铮”而不是“昙欢”了。 “是长宁,长宁从小就喜欢这么吃枇杷,我以为你们姑娘家都一样。”好在他看到长宁,立刻反应。 “……”长宁那嘴已经合不上了。 “哦。”俞眉远有些窘,她自作多情会错意了。为解窘迫,她挖了一小勺果肉送进了长宁半张的口中,“公主,你皇兄如此疼你,真叫人羡慕。” 长宁闭上嘴,瞪着霍铮。 羡慕什么?他连橘子都没给她剥过!有生之年她能吃到他剥的枇杷肉,还是托了俞眉远的福。 这要说没有私情,把她的头砍了,她都不信! “禀告殿下,公主,帐外抓了个女扮男装的小厮,此人自称是跟着俞家三公子来的,鬼鬼祟祟地在帐外窥探,不知意欲何为。”帐篷外忽有人扬声禀事。 俞家三公子?俞章华? 俞眉远站了起来。今日太子与公主设宴,为安全着想,各家姑娘公子的丫头和小厮都不准入内,只候在飞凤行馆的偏殿里,这小厮哪来的?还是女扮男装? “出去看看吧。”霍铮先出声。 俞眉远点点头,先一步往外行去。 霍铮要跟上,却被长宁拉住。 “二皇兄,你的龙影扣怎么会在四姑娘手上?我瞧她并不知情的模样,你是不是偷偷喜欢她?”长宁压低了声音道。 “没那回事。”霍铮警告了一句,“龙影扣的事你和谁都不许说。” “哦……”长宁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家哥哥从来没变过色的脸颊上浮起的红晕,他还不知道自己脸红了吧,“那我可以约她进宫来玩儿吗?” 那俞四指不定日后就是她二皇嫂,这关系得先处好,免得又像江婧那样,整天帮着霍汶欺负她。再说了,让俞四多往宫里跑两趟,霍铮就不会成天往外头跑了,也免得她母后整天哀声叹气说见不着二儿子。 一举两得。 长宁的算盘打得响。 这次她的想法倒正中霍铮下怀。她若能时常进宫,他就可以见着她,一解相思之苦。 “好。”他神使鬼差地点下头。 那厢俞眉远已经走到门口,忽觉后面没人跟来,转头就瞧见这对兄妹停在原地,古古怪怪的样子。 “你们不出去看看吗?”她问道。 “来了。”长宁笑嘻嘻地跑过去,亲热地挽了俞眉远的手,朝外走去。 俞眉远纳闷至极,她与这对兄妹……好像没有熟到这般田地吧? …… 掀开帘子出了帐篷,俞眉远就见一个身着俞府家丁衣裳的人被两个羽林军押着跪在不过处的地上。 这人正瑟瑟发抖着向左右两个羽林军求饶,奈何无人理她。 她急得一转头,便看到走来的俞眉远,立刻嚷起。 “四妹妹,救救我。” 这声音绵软,余韵悠长,哪怕是求救,也带着丝勾人的气息。 俞眉远不说话,只盯着这人。眼前这人虽然作小厮打扮,然而腰间勒得紧,胸腰玲珑分明,根本骗不了人,恐怕她也不想骗人。 “四妹妹,快帮我和他们说说,我不是有意闯入的。”她眼睛已经望向霍铮,目光顿时一亮,虽仍向俞眉远求饶,却一脸楚楚可怜地对着霍铮。 俞眉远心里一叹。 俞章华那混蛋,竟然把孙盈带来了。 纵然许多年没见,俞眉远也认得出孙盈,盖因孙盈这张脸算是她两辈子见过的最最讨人怜爱的容颜了。剪水双瞳、巴掌大的小脸,樱唇半点、纤眉楚楚,虽不是倾国之色,却极尽无辜柔媚,而孙盈也深知自己长相的优势,一言一行便都带着我见犹怜的姿态,寻常男人见人便恨不得将其揽进怀中好生呵护。 “你认识她?”霍铮问道。 他虽在俞府后宅藏了许多,可俞眉远还没机会见到孙盈,他自然也不认识。 “不认识。”俞眉远语气凉薄,“既然是私闯禁地,就算是俞府的人也不能偏袒,何况今日太子、晋王殿下、世子与公主都来了,谁知道她是不是有心人假扮我府中小厮潜进这里,欲行不轨之事。还是让人将她抓去好好审问,免得给那些坏人可趁之机。” 霍铮见她连问都不问,就要把人带下去审问,便知她肯定认得此女,只是不知是何原因不肯出手,他便也不提。 “说得也是,那就把她带下去,好好审审。”霍铮挥手让人将她带下。 “不要,四妹妹,我是孙盈啊!蕙夫人的侄女儿。”孙盈被两个大男人架起,眼见要被拖走,当即吓得抖如筛糠,忙道。 “孙姐姐?你不是应该呆在府里吗?怎会跑到这里来?你有什么目的?”俞眉远蹙眉问道。 霍铮便示意羽林军住手。 “我……是章华表弟。他说今日飞凤行馆之行难得,想带我来见识一番,我本就觉得不妥,想要失措,可他不断劝逼于我,非要带我来这儿,还教我扮作小厮。我寄了篱下,怕他气我不知好歹,只好允了。”孙盈说着,眼里聚起水气,似想到自己身世凄苦,感伤落泪。 “既然是小厮,也该呆在偏殿候着,你为何跑到这里来?”俞眉远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躲在树后的男人,心中冷笑一声,不动声色问道。 “章华说呆在偏殿无趣,就叫我偷偷从偏殿的角门溜出来,沿着山坡下来,到这里等他接我进去。我什么都不知道,全是章华教我的,求你们别抓我去审问。”孙盈“嘤嘤”哭起,梨花带泪好不可怜。 她说着望向旁边的小坡。那小坡果然与飞凤行馆的偏殿相接。 “这么说,都是章华的错了?”俞眉远冷笑一声,转而又望向霍铮,“虽说是我那弟弟起的头,但她明知故犯,也难逃其责,你们该怎么办怎么办吧。” 霍铮眨了眨眼,正要点头,那边树后忽冲上来一个人。 “不要,不要抓她。”俞章华边跑边喊,一脸急切。 “章华,救我!”孙盈见来了救星,忙要扑到他身边,可人却被旁边的羽林军死死钳着。 “章华,你来得正好。她说这一切是你调唆的,可有此事?”俞眉远问他。 俞章华闻言神色复杂地望了眼孙盈,刚才他们的对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孙盈满脸泪痕地摇着头望他,神色凄楚,让人心软。俞章华便咬咬牙,点了头。 “是我。”他认下这罪。 俞眉远也不多问,只厉声道:“章华,你是被迷昏了头吧,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今天来的都有哪些人,就敢把她往里头带?万一冲撞了贵人,别说她得死,就是我们俞家都要跟着遭殃!” “是我的错,若有什么事,我来担着就是,四姐犯不着这么欺负她。”俞章华也怨她不肯向晋王求情,开口顶撞。 “倒是我的错了?你说你承担责任?你担得起吗?今日这事,往大的说,你们里应外合,擅闯禁地,居心叵测,便是被当成刺客就地□□,也不为过,再搭上俞家,你有几条命来担这个责任?真是越大越不长心眼,看来去年时吃的亏也让你变聪明些。”俞眉远一甩袖,怒其不争。 想起去年俞宗翰寿辰发生的事,俞章华忽然沉默起来。他一个庶出的儿子,本因蕙夫人疼爱的关系,再加上姨娘掌着后院诸事,他还有些脸面,那事过后,姨娘被关,他与蕙夫人间生了芥蒂,府里的人便都暗地里笑话他,这几个月他过得憋屈万分,好在有孙盈替他排解,又给他搭桥牵线,修复他和蕙夫人间的关系,倒叫他好受了些。 “是,我承担不了,你们都觉得我庶出的身份,瞧不起我,明天我就离了俞府自己闯去,免得拖累你们!”沉默过后便是爆发,俞章华吼道。 “庶出怎样?你屋里一应吃穿用度哪一点比大哥差了?父亲给你寻的老师,找的学堂,哪一处比不上大哥?机会都给你了,你连努力走两步都不会,倒怨别人瞧不起你?你倒是说说,都已经十四的人了,转眼要成家立业,你却还游手好闲,整日泡在脂粉堆里不思进取,你要我们如何看得起你?”俞眉远朝前两步,肃容正色地盯紧他。 俞章华半句都回不了。 “你要走,没人拦得住你,只是离了俞府,你可就什么都没有了。若我是你,哪怕再恨俞府,也要利用俞府给予的一切让自己先强大。只有足够强大,你才有资格做自己想做的事,护你想护的人,而不是空谈责任。”俞眉远冷笑着继续说。 “章华……别,别为了我离开。”孙盈在一旁哭着劝道。 俞章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胸膛起伏不已。 “你当然不想他走,他走了,你跟着他哪来的富贵荣华可享。”俞眉远低头看了眼孙盈,不屑道。 “我没有!四妹妹,我不知你为何这么看我,但我是一心为章华着想。”孙盈忙为自己分辨。 “一心为他着想,你就该劝他进取,而非整日勾他玩乐。你打量我四个月不在家里,便不知道府里发生的事情吗?”俞眉远说着又是一笑,“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报给父亲,看看父亲会不会再纵容你们整日耽于玩乐。” 孙盈闻言一颓,半个字都不敢再吭。 俞宗翰可不是蕙夫人,若叫他发现她的心思,恐怕她在俞府都难呆得下去。 俞眉远回过头,又行至俞章华身边,在他耳边悄声道:“弟弟,你可想过,为何蕙夫人待大哥那样严厉,却对你如此纵容。你可听过‘捧杀’一词?你知你姨娘每日在长斋堂里心心念念的是什么?连她一个没读过多少书的妇人都明白的道理,我不相信你会不懂。” “你什么意思?”俞章华惊极问她。 她却已退开半步,又道:“章华,有件事我还要提醒你。本朝明令禁止私藏、贩卖以及吸食欢喜散,若是给官府查出,轻则流放,重则处以极刑,你可别叫人骗了。” “什么欢喜散?”俞章华听也没听过。 俞眉远这话却并非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孙盈听的。 俞章华身上的欢喜散气味很淡,若不靠近绝然闻不出。孙盈这人机警,给俞章华用的欢喜散剂量很小,一点点地勾引他,这时去查也查不出来。俞眉远只是隔山震虎,让孙盈歇了那心思,免得这药用久了,就算后面他们查出来,俞章华也毁了。 果然,孙盈听了这话,脸色立刻煞白。 俞眉远却不再多谈,转身朝霍铮道:“我弟弟不懂事,坏了规矩,殿……霍铮,你们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 一个“殿下”还没蹦出,就叫霍铮给瞪了回去,她只好改口。 奇怪了,她到底怕他什么? “好,既然如此,那我拿主意了。这女子擅闯禁地,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小惩大戒好了,带下去打十个板子长长记性。至于令弟,就带回去请俞大人严加管教。阿远,如此可好?”虽是下命令,他却只望着俞眉远。 “多谢你手下留情。”俞眉远冲他颌首一笑。 霍铮眨眨眼,不说话。 长宁在旁边听他们一唱一和,像早商量似的,愈发觉这人间默契十足。 还有,这个俞四娘好生威风!先前她见其都不大说话,只当是个温和的人,没想到发作起来如此犀利,让她无比佩服。 果然一物降一物,二皇兄遇见她,也算是棋逢对手,看他还能不能像在宫里那般任性。 如此一想,长宁乐坏了,恨不得立刻把这事说给她母后。 ☆、第91章 猜测 那十个板子下去,孙盈直接就起不来。 俞章敏和俞眉安听到消息赶来时,孙盈已晕在了条凳上。俞章华正呆呆站在旁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这事,多谢你了。”俞眉远正站在外面向霍铮道谢。 这事被霍铮给压了下来,并没报到太子那里闹大,否则丢人的就不止是俞章华一个人了。私自带了旁姓姐妹进飞凤行馆,又调唆人家女扮男装,擅闯禁地被羽林军当场抓住,这事若是传了出去,俞家就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 “你要如何谢我?”霍铮双手环胸,一点儿也不客气地问她。 “没有,我只有一声谢。再说了,你是堂堂晋王,好意思问我要谢礼?”俞眉远脸皮比他更厚实。 霍铮便笑了,眉舒目展,如远山雾散,青空绿影,叫人眼前一亮。 “谢礼还是要的!不过就不用给我二皇兄了,给我就成,我替他收着。随便你送什么,过两日我邀你进宫,你得把这礼给我备好了!”长宁的脸皮就更厚了。 那厢俞眉安扑到孙盈身边,摸了摸她惨白的脸颊,顿时怒上心头。孙盈是蕙夫人的侄女,来了俞府后便与她同住,两人感情颇好,再加上孙盈惯会伏低作小,又楚楚可怜,惹得俞眉安几次三番为她出头,这次也不例外。 “俞眉远,你为何眼见孙姐姐受苦,却不帮她说句公道话?”她冲到了俞眉远身边质问。 “公道话?呵……俞眉安,你脑袋塞草了吧?”俞眉远气得笑了,连“姐”也不叫,直呼其名,“她做了这样的事,只打十个板子都算轻的了。晋王仁慈,公主善良,没将这事儿闹开,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还想怎样?要不这样,我陪你去太子面前,你替她说说公道话?” “你!”俞眉安给她刺得脸“腾”地涨红,“她只是一时贪玩罢了,你用得着夹枪带棒针对她吗?” “一时贪玩?”俞眉远冷笑道,“看来你也知道这事儿的?” “我……”俞眉安眼神一闪,心虚地别开头去。 俞章敏已经盘问完俞章华,听到她两的对话,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说够了没有,还嫌不够丢人?” 俞眉安总算闭了嘴,恨恨地瞪着俞眉远。 “晋王殿下,这次舍弟犯下大错,幸而殿下开恩,俞家上下皆感念殿下恩德。舍弟鲁莽,都是我等管教不严之罪,待回府之后必当严加管教。另外也请殿下原谅舍妹眉安的无礼之举。”俞章华朝着霍铮抱拳行礼请罪。他眼见俞眉安来了之后也不知向霍铮行礼,上来就朝俞眉远兴师问罪,霍铮那眼神都冷得吓人了,他便心生不妙。 “你这妹妹见了本王,连礼数都不会了!目中无人到这般田地,你们俞家就是这样教女儿的?”霍铮语调平平,然言语间的冷意却如冰棱四散。 “凭什么?俞四见了你不也没行礼!”俞眉安本就忿忿,又见俞眉远站在霍铮身边,平白无故就高了她一头,如今还要她行礼,顶撞的话不经大脑便说出口。 俞章敏想阻止都来不及。 “放肆!你与她岂能相提并论。她与本王是过命之交,本王愿意宠着她让着她,那是本王的事,你算什么?”霍铮脸彻底沉下,衣袖一拂,甩出猎猎风声。 冷意与杀气同时放出,竟将俞眉安吓得“卟嗵”一声跪到了地上。 俞眉远脸忽然烫起。这个霍铮,怎么发起脾气来胡乱说话?什么宠着让着? “啧,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摆晋王的架子发脾气,开眼界了!”长宁在她耳边小声嘀咕着。 老实说,俞眉远也很惊讶。她习惯了霍铮的笑脸和幽默,总觉得他不会发怒,从没想过他板起脸发脾气时,竟有雷霆之威。 “晋王殿下,舍妹年幼不知礼,还望殿下恕罪。”俞章华急得额头出汗。 俞眉安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垂头瑟瑟发抖。 “好了,你快把她吓晕了。”俞眉远从后边偷偷扯扯他的衣袖。 霍铮转过头来,脸上半丝怒气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是吓唬她?” 被她看穿了,他只是佯怒而已。 “我怎么不知?我和你不是过命之交吗?”她松手,声音压得很低,强忍着笑。 “你这些姐妹不敲打一下不成。以后有人再欺负你,你报我的名字,我给你撑腰。”霍铮也小声道。 “你怎么知道有人会欺负我?”俞眉远就纳了闷了。 霍铮只是挑挑眉,想了想又道:“你这脾气,就算有人欺负你,你也会挠回去,算我白操心。” “阿安,还不快向殿下赔礼。”见霍铮不理他们,俞章华又朝俞眉安道。 “罢了,今日看在阿远的面上,本王不与你们一般见识。那孙盈伤得不轻,赶紧带走。”霍铮摆摆手,不想再听到他们的声音。 “多谢殿下开恩。”俞章敏这才松了口气。 俞眉远看眼孙盈和俞章华,又道:“大哥,今日闹成这样,孙姐姐受了伤,章华也犯了错,我们再呆下去不合适,要不与太子告个罪,我们先回府吧。” “也好,确实不宜再留。”俞章敏点点头。 一听俞眉远要走,霍铮的心情瞬间低落,眼神跟着凉了下来。 俞章敏拉起了俞眉安,匆匆向霍铮辞别。霍铮就叫了两个宫人帮忙,俞眉安陪着将孙盈抬往飞凤行馆,俞章敏则拘着俞章华前去与太子告罪。 俞眉远要去寻俞眉初,便也挥挥手与霍铮道别。 “你小心点霍昭,近日没事不要外出了。” 临去前,霍铮不放心,又嘱咐她。 “多谢关心,我会注意的。”俞眉远笑笑,冲他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言罢,她转身离去。 霍铮便只站原地,目送她离去。 与她朝夕相伴了七个多月,如今……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了。 等俞眉远的身影彻底消失,长宁才眨巴着眼睛粘过来。 “二皇兄,宫里也有人欺负我。” 霍铮看了她两眼,道:“自己搞定!” 长宁脸一垮。 二皇兄没人性! …… 回府时才傍晚,俞眉远进了暖意阁后便只说身上疲乏,留了青娆一人在身边服侍,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昙欢这事一出,她这里能信任的人只剩下青娆。 俞章敏和俞眉安分别向俞宗翰与蕙夫人回禀今日之事,俞眉远料想明天这两人与杜老太太必定要见自己,她只能趁着这时间将近日的事沉下心来好好想过一遍。 失踪的南华山名录下册被昙欢藏起,如今她人已失踪,俞眉远也不知道她偷走这份名录是为了何事,到底是昙欢与月尊教的人勾结,还是别有所图,她找不答案。 心里事重,青娆给她端来了晚饭,她也没心思吃,只胡乱扒了两口,就在灯下将昙欢手上的那份名录与何氏后来默出的名录翻开查看。 人员上并无太大出入。 这些日子她也打听了不少人,对眼前的名字已不再陌生。 根据南华山时月鬼的身形与高度,她已将这些名字排除得差不多。月鬼应是关外人,身形比起中原女子要高挑不少,整个园子里能满足这个条件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上她身上有五灵香的味道,无形间又将范围缩小了不少。 单凭身形来看,老太太身边的桑南与桐影、蕙夫人身边跟着的三姨娘丁氏、俞章华屋里的大丫头扶嫣,这些人都是高挑纤瘦且能接触到五灵香的人,其中扶嫣随俞章华住在外院,平时不是经常出入后宅,因而她的可能性又相对小了些,而桐影是在徐言娘离府后才到俞府的,时间之上也不对,她也不可能。 俞眉远沉思着,又细细对比两份名录上的名字。 这仔细一看,她才发现那昙欢手里那份名录原稿上被人做了记号。墨色的记号打在了桑南与丁氏的名字旁边。 和她心中的猜测一模一样。 莫非昙欢进俞府也为了找月鬼?可目的呢?他到底是什么人? 俞眉远想不通,便暂时放下昙欢之事,将心思转回名录之上。 凭心而论,她更倾向于桑南。桑南进园子的时间正是徐言娘离府前两年,她一直都呆在杜老太太的身边,把着老太太院里的大小事务,对后宅所有事也都了若指掌,要想下手做些事是轻而易举的。 再来便是丁氏。 丁氏此人极为低调,哪怕是参与了协理管家,她也没显露过半分得意,不像二姨娘何氏。她原是蕙夫人的陪嫁丫头,在蕙夫人怀孕期间开了脸,被俞宗翰收在屋里,很快怀上六姑娘眉婷。她为人温顺谦卑、沉默寡言,在府里中这么多年,俞眉远几乎不曾听说她得罪过什么人。又要管家理事,又要应对蕙夫人,若说她手里没些能耐,俞眉远是不相信的。 说起来,她那六妹妹俞眉婷倒与丁氏如出一辙。俞眉婷是俞府年纪最小的一个姑娘,不过也就比她小了一年,平时与她娘一样沉默寡言,在园子里是最不受宠,也几乎要被人遗忘的人。 上辈子,俞眉婷的婚事同样被蕙夫人利用来换取了某些利益,嫁给了蕙夫人娘家荣国公庶出的小儿子。但她的命运十分特别,说不上是好是坏。她嫁人之后没多久,荣国公家里先是要承爵的嫡子病故,紧接着第二子骑马意外摔成全瘫,再来就是荣国公夫人,她的婆婆忧伤成疾,变得疯疯癫癫。 荣国公府无嫡子承爵,荣国公只能将这位庶出的小儿子记到正妻名下,上书由他承爵,以保家族富贵,连带着俞眉婷也得了诰命,一时风头无双。只不过,她丈夫承爵没多久,便同样病故,膝下只留了一位妾室所生的儿子,后来被俞眉婷抱到膝下抚养。 就这样,俞眉婷一个寡妇带着儿子,在虎狼亲戚的环伺之下,不知怎地到后来竟把持了整个荣国公府,成为了整个荣国公府说一不二的荣国公夫人,就连蕙夫人同她说话都要低声细气。 说她命好,可她年轻守寡,又没生养;说她命不好,可到后来她却爬到这样的高位,叫人始料未及。 只不过,若丁氏是月鬼,她怎会让自己女儿陷入这般境地,又怎会做了俞家的妾室? 俞眉远细思了半天,没有结果,便暂时丢开手去。 天色已晚,她闹腾一天,却毫无倦意。 吹息了烛火,她躲进帐中,抛开所有,修行起《归海经》。 夜深,人静。 她的《归海经》,已到瓶颈。 …… 翌日,她起个大早。 天色还很朦胧,青娆才刚刚起身去厨房要热水,她已穿戴完毕。 拿冷水扑了脸,随意洗漱一番,俞眉远没带任何人就出了暖意阁,去往何氏所在的长斋堂。 何氏也起得早,俞眉远到时,何氏正跪在长斋堂的佛象前颂经。木鱼声“叩叩”,一下下敲打着,回响在长斋堂内。从背后望去,何氏腰骨纤纤,挺得笔直,倒显出几许虔诚来,只是不知,她这声声佛颂之间,求的是什么? “二姨娘。”她在门口唤了一声。 何氏转头见到她,脸上大喜,从地上爬起冲到她身前。 “我听说了,孙盈昨天被打了?” “是啊,至少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姨娘可以安心一些日子了。”俞眉远淡道。 “哼,小贱人,怎没把她打死算了,倒连累我儿。那小贱人狡诈,分明是她自己想进飞凤行馆,存了攀龙附凤之心,撺掇我儿带她进去,如今却把事全赖到章华头上,真是可恨!你怎么不帮章华分辨一二,由着这小贱人乱咬人?”何氏忽又咬牙切齿道。 “姨娘被关在长斋堂里,对外面的消息倒还灵通得很。”俞眉远笑着坐到椅上,提起桌上的茶壶,替自己倒了碗茶,慢条斯理喝起。 何氏走到她面前,眼神一闪,问道:“是你出的手?” 俞眉远将茶碗往桌上一放,道:“我既然答应你要帮你对付孙盈,自然是说到做到,这只是一点点的甜头。” “那你想我替你做什么?总得先想法子将我弄出这鬼地方,我才能帮你。”何氏放柔语气,提起茶壶,替她斟起茶来。 俞眉远闻言不答,只是笑着盯着她。 明明是笑脸,眼神却像冷刀子般望进她心里。 何氏心里颤了颤,觉得自己的心思在她眼里无所遁形。 俞眉远轻叩了两下桌面,道:“再倒就溢出来了,姨娘,你慌什么?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事。” 何氏一惊,忙放下茶壶,定神一看,却发现碗里茶水才倒了一半不到,她被这小丫头给唬住了。 “那你还不快让我出去?”何氏俏脸一沉,怒道。 “姨娘,丑话我先跟你说在前头。你别想着让我帮你出了长斋堂,你就能过河拆桥,不认我这个主子。我昨天能让孙盈挨这十个板子,明天一样能十倍从章华身上收回。想想去年父亲寿辰上的事,只让你进长斋堂静养几个月,已经是手下留情,下次再惹我,可就没这么简单了。”俞眉远缓缓说着,见她似要发作,便将唇角轻扬,“姨娘只需想想,若我向官府告发孙盈私藏欢喜散,官府顺藤摸瓜查下去,会不会查到章华身上呢?让人知道俞府三公子吸食欢喜散,呵……” 何氏的脸顿时煞白。 “你……你想怎样?” “出去之后,替我做几件事。”俞眉远对她的恐惧满意极了,“第一件事,去老太太身边呆着,替我盯着她屋里的一举一动;第二件事,帮我查查丁氏和桑南的底,唔,还有眉婷;另有,我要大房二房这些年的账目明细,以及府里这几年大项的银子支出。” “……”何氏听得愕然。 这几件事,无论哪件都不容易,但问题是,她查这些做什么? “你掌家多年,府里的各门路渠道你都精通得很,这些事虽说麻烦,却也难不倒你。”俞眉远继续道。 “就算这些事难不倒我,但老太太那边……老太太一向不喜欢我,她怎么可能让我到她身边去?”何氏皱紧了眉头。 俞眉远从袖里摸出了厚厚一叠纸,纸上密密麻麻,全是经文。 “这是《地藏经》,你叫人送过去,就说是你抄的,用以消除业障。她近日与蕙夫人之间……你去她跟前讨好,她必会帮你。讨好人的手段,不需要我教你了吧。”她端起茶,又喝了一口。 心里有鬼的人,自然希望有人帮她消除业障,经文只是敲门石罢了。 因为买官一事,大房二房的矛盾渐深,老太太摆明了偏向二房,蕙夫人如何肯罢休,再加上两人又都想利用她的婚事,各自心怀鬼胎,身边自然能多一个帮手就多个力量。 何氏与蕙夫人向来有仇,再加上去年俞宗翰寿辰那日的事,这两人已水火不容了。 敌人的敌人,不就是朋友? 杜老太太不会拒绝这个帮手的。 何氏捧起那叠经文,再看俞眉远时,只觉得她笑里裹着□□,再没从前的天真模样。 叫人满心生寒。 “对了,还有一事要问你。你可知道当年关于避子药的事?”俞眉远又问。 ☆、第92章 求亲 “避子汤?”何氏疑惑着坐到俞眉远旁边的椅上,不解问道,“什么避子汤?” “你当年可曾听说过有人在后宅偷偷下避子药的事?”俞眉远见她不解,又解释道,“就是十六年前,我母亲还没离开俞府时发生的事。” 何氏闻言便陷入回忆的沉思中,俞眉远也不催她,只端起了茶碗缓缓喝着。 “避子药的事,我没印象,倒是另一件事,我有些记忆。”何氏迟疑着开口,一边又偷看了俞眉远一眼,“说起来,那事和你母亲有关。” “哦?”俞眉远不动声色,“说来听听。” 何氏仔细打量了她的神情,斟酌着说起旧事:“其实我进门是最晚的,对之前的事并不十分清楚,大多也是这些年从后宅各人嘴里打听来的。” 她是在孙嘉蕙怀上俞章敏后五个月时,由杜老太太作主,替俞宗翰纳进府里的妾室。当时老太太只说孙嘉蕙怀孕不能照顾老爷,而俞宗翰与徐言娘感情不睦,因此才又纳了这房妾室来照顾他。而丁氏则是在她进府后两个月,才被孙嘉蕙开了脸,放在俞宗翰身边的。孙嘉蕙大抵是存了与她争宠的心思,怕她趁着自己怀孕生子这段时间,分走俞宗翰的宠爱,才把丁氏送到了俞宗翰跟前。而她和孙嘉蕙的梁子也因此事正式结下,要知道那会她才初嫁俞宗翰,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冷不丁被人横插一脚,自然是恨到极点。 “孙嘉蕙刚怀上大公子的时候,曾经被人下过一次药,差点没保住,后来她的饮食起居就格外小心,甚至请了荣国公府的老嬷嬷回来替她安胎调养,近身的所有事情她都不让任何人碰,包括丁氏。听说下药那事,是……”何氏说着顿了顿,又看了俞眉远一眼。 俞眉远只是冷冷盯着她。 她将心一横,又道:“听说下药的事,是太太……也就是你母亲做的。当然我是不信的,太太那样的脾性,断然不会做下这种事。” 那时徐言娘一直怀不上孩子,而孙嘉蕙才进府没多久便有了身孕,她这一胎若是出了差子,自然最大的嫌疑就落在徐言娘身,哪怕最后没有半点证据表明是言娘所为,但架不住众人都往徐言娘身上猜测,最后是俞宗翰大发雷霆,勒令众人不得再提及此事,才堵住了这些流言。 只是这一桩无头公案到如今也没个定论,倒让孙嘉蕙恨透了徐言娘。 何氏说完,瞧着俞眉远脸色仍旧如故,心里悄然松口气。不知从何时起,她竟有些害怕这小丫头朝自己发脾气了。 俞眉远心思已经转过一轮了。她母亲宁愿一个人远避小村,也不肯呆在后宅,显然不是愿意做这些阴损之事的人,可他们的怀疑也并非毫无道理,当时那种情况下确实她母亲最可疑,孙嘉蕙的孩子没了,她母亲是最直接的受益之人。 可若不是她母亲下的手,还会有谁下这个手呢?孙嘉蕙没了孩子,对谁最有益? 算上陈慧口中所说的避子汤一事,这已经是第二桩针对大房子嗣的事情了。 大房子嗣? “既然有人想害蕙夫人的孩子,那么你们的呢?还有孩子出生之后,可还有遇到什么危险?”俞眉远沉吟着问道。 何氏便不自在地撇撇唇,道:“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当然要小心翼翼。我怀孕那时候大公子刚出生,你母亲也怀了你,你外祖家出事,几桩事撞在一起,也没人来管我。我就偷偷怀着章华,也不敢声张,直到五个月时才悄悄禀了老爷,他让我搬到了沐善居和他同住,就这么生下来了。至于丁氏是怎么怀的,我就不知了,不过她依附着孙嘉蕙,有人撑腰,和我是不一样的。” 她说着想起当初俞宗翰的温柔与呵护,眼里现出些少女的甜蜜情思来,可那情怀转眼就消散,除了在初进俞府那两个月及她怀孕后搬去与他同住的那几个月,她再没享受过他半点温柔。男人的感情说散就散,还不如银两和儿子来得实在,这么多年,她也看透了。 见俞眉远神色晦明难辨,何氏怕这小祖宗介怀刚才自己说的话,又解释道:“其实也不能怨太太做那样的事,委实孙嘉蕙太气人了。我听人说,孙嘉蕙当年也是用了见不得光的办法,才让皇帝下了旨意,逼得老爷娶了她。” “我母亲不会做那样的事!”俞眉远神色一凛,冷道,“孙嘉蕙做了什么事,竟能让皇帝下旨?” “好像是在宫里发生的,具体的我可不知道了,你得问老爷去。”何氏嘴皮一翘,撇清了干系。 都是道听途说的东西,谁知道真假,又是那么多年的事了。 这些话,何氏也藏了许久,如今俞眉远问起来,横竖跟她一点关系没有,她就只当唠磕那般细细说予俞眉远听。 “听说孙嘉蕙刚进府时也不得宠,老爷待她只是平平,最常去的还是太太那里。不过后来老爷和太太常常吵架、冷战,屡屡把老爷气得狠,他就哪个房都不去。我刚进府那阵,他倒会来我屋里,可后来孙嘉蕙拿丁氏固宠,将她开了脸抬成姨娘,老爷就只往她那里去了。”何氏又道,提及这些往事,她也恨得牙痒,“也不知那丁氏有什么本事,能把老爷迷得那么深?都已经十多年了,老爷回府见得最多的人,还是她!这人看着老实墩厚,想来也是个狐媚子。不过话说回来,丁氏的眉眼……有些像你母亲,你不觉得吗?” 像她母亲? 俞眉远在脑中描摹着丁氏的模样。记得初见丁氏时,她也确实有过这样的感觉,粗看过去丁氏与徐言娘有几分相似,可再细看却又完全不同。徐言娘身故的时候,她还很小,没见过母亲几面,对母亲的长相其实是模糊的,加上后来她也问过周素馨关于丁氏容貌的事,周素馨觉得一点都不像,她便只当自己思母过度,没多在意。 “那我父亲这些年,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比如……脾气?”俞眉远没有回答她,只是问着。 “老爷的脾气?”何氏这回可就纳闷了,她问后宅的事也就罢了,怎么还绕到俞宗翰身上去了,这到底在查什么? “嗯。”俞眉远点点头。 “老爷很少呆在后宅,更少到我屋里,我见不着他几面,自然也不知有何古怪。若一定要我说……”何氏认真思索一番方答道,“有时候我觉得他像两个人似的,一阵子温柔体贴,一阵子却又暴躁冷漠,这情况在你母亲刚离开俞府时的那段日子尤其严重,后来他就被丁氏彻底迷了心。唉,男人嘛,喜新厌旧,也是常有的事,谁还能指望他一辈子都像最初时那样好呢?” 她说着又自嘲笑笑。 俞眉远却越发怀疑起来。俞宗翰的心智受往音烛影响,恐怕这事没这么简单。 “我说四姑娘,你问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事,到底是要查什么?起码也先告诉我,我才好帮你。”何氏说得口干舌躁,便自顾自倒了碗茶往嘴里灌去。 “与你无关,按我说的做就可以了。”俞眉远一整衣裙站起,见她还要说话,忽道,“嘘,别说话,有人来了。” 何氏侧耳一听,压根没听到脚步声,她不由奇怪,刚要说话,便见俞眉远猛然间沉了脸,将手里整碗茶都沷到她脸上。 “啊——”何氏尖叫一声,大怒,“俞眉远,你这是干嘛?” “不干嘛,你从前几次三番得罪我,如今被关在这里,我只是来还还你从前给我的‘恩情’。”俞眉远拔高了声调,张扬狂妄道,眼眸却冲着桌上的经文一扫。 何氏脸上发上衣上全是茶水,滴滴答答地落着,好不狼狈,她本要大发作,见了她的眼色又有些迟疑,很快伸手将经文塞进了怀中。 俞眉远笑笑,转眼又化作厉色,她扬手将桌上茶碗扫落地上。 茶碗发出刺耳的裂响,在地上碎作几块。 何氏吓了一大跳,便破口骂起人来。 外头这时才传出匆促的脚步声来,几人掀帘而入,当前一人就是老太太跟前的桑南。 “怎么回事?”桑南一眼望见地上的狼藉,便又狐疑地看了屋里这两人。 俞眉远拢好衣襟,若无其事地抬了下巴,霸道开口:“我来看看姨娘,不小心打翻了茶碗。” “只是这样?我在外头好像听到你们在吵架?”桑南试探着开口,又朝另两个小丫头使了眼色,那两人便一人蹲下拾碎瓷,一人拉开了何氏。 这小霸王分明就是来这里找何氏碴的。也是,从前何氏掌家之时给她找了许多不痛快,如今虎落平阳,这小丫头还不得上来踩几脚报报仇。 “没啥,姨娘不领我的情罢了。好生无趣。”俞眉远说着往外头走,一边走一边道,“桑南姐姐,你来这里又是为什么?” “来寻你的。老太太找你问话呢。我去了暖意阁,她们说你出去了,我便一路找过来。有人说你往长斋堂来了,我便来碰碰运气。”桑南想起正事,忙拉了她的手,“快随我去庆安堂,老太太怕是等急了。” 俞眉远被她拉着离开了长斋堂。 …… 庆安堂今日人很少。自从大房二房闹矛盾以后,两房的人总不一块去庆安堂请安,往日热闹的场面,如今很少见了。 俞眉远进了明堂,便见杜老太太坐在榻上正拔着手里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祖母!”她不像从前那样,一进屋就亲热地扑进她怀里,而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阿远,过来祖母这里坐。”杜老太太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慈爱地笑着,“我这里有你喜欢吃的果子,过来。” 俞眉远偏头笑笑,上前坐到她身边,被她一把揽入怀中。 “祖母,阿远长大了,不爱吃果子了,你别老拿这些哄小孩儿的东西来骗人家。” 看似孩童撒娇的话,却一语双关。 杜老太太一怔,不知她话中之意几成真,几成假。 俞眉远仍旧笑着,手还是伸过去摸了几颗丹果糕,眼里几许馋光。 杜老太□□安心,半搂着她道:“小猴子很久没来看我了,是嫌我这老太婆烦了?” “明明是祖母嫌我们闹你,又反过来责怪我们,哼。”俞眉远眉头一皱,做了个鬼脸。 “又派我的不是了,都是你对,你这小皮猴!”杜老太太乐呵呵笑起,忽又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仔细打量一番,赞道,“果然长大了,出落得越发水灵了。你的笄礼还没行吧?” “没呢。”俞眉远吃着丹果糕,不以为意道。 “让祖母给你挑个日子,请个德望重的贵人回来给你主持这笄礼吧。”杜老太太拉着她的手,一下下摸着。 “不劳烦祖母了,蕙夫人说了,改天自会替我好好操办一场笄礼,必不输给阿安。”俞眉远说着像小孔雀般翘起尾巴,很是得意。 杜老太太的笑一淡,转了话题。 “听说你昨天在飞凤行馆闹了不小动静出来?什么时候认识的晋王殿下,怎么没告诉我们?” 俞眉远舔舔唇上丹果,道:“在东平的时候遇见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没说了。” “我听人说,晋王殿下颇为看重你?” “那又如何,他看他的,横竖跟我没关系。”俞眉远满不在乎地开口,似也不将晋王看在眼中。 “小丫头大了,转眼也要议亲。你告诉祖母,心里头可有人了,祖母替你做主。”杜老太太又试探道。 “祖母,我是个女儿家,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遵从父亲与……蕙夫人。”俞眉远脸一红,垂了头。 杜老太太闻言眉头微皱。 “那你觉得燕王世子如何?昨个儿你二婶过来说了,想给你说这门亲事,我寻思着也要你自己中意,才好与你父亲开口。”她便又道。 儿孙亲事,本由父母安排,她这祖母也不好越俎代庖,如今既然想插手她的婚事,必然要先寻个源由,才能开口。 这源由,由俞眉远自己来才最好。 世子妃的位置,她不信俞眉远不心动。 “霍昭?祖母,我不喜欢他。”俞眉远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为何?阿远,世子妃,将来可就是王妃,这门亲难得。”杜老太太整张脸都皱起,不由自主往她手里又塞了两把果子,哄孩子似的。 “不要。”俞眉远直摇头。 “我知道世子昨天鲁莽了一些,惹恼了你,但那是少年心性,你别放在心上。”杜老太太仍在劝着,想想忽又道,“还是你心里有人了?晋王殿下?” 俞眉远叹口气,红着脸道:“我不喜欢霍昭,更对晋王殿下无意,蕙夫人说了,给我安排了更好的去处,我听夫人的。” 连皇子都不放在眼中,那更好的去处自然只有一个地方。 杜老太太眼一沉,连带着脸色也不好看了。 大房果然存了这样的心思,难怪将这小霸王给收买了,看模样她也是个心性高的,想拣着高枝飞上去做凤凰。 也不想想自己有没那个命! 看着馋相大作的俞眉远,杜老太太捏紧了手里的念珠。 俞眉远自顾自吃着手里的零嘴,也不再开口,心里却是冰凉的。 果然,个个都没安好心。撕了这层皮,让她们自己争去吧。 屋里正沉默着,外头突然有婆子来报。 “老太太,靖国候府的魏将军带了冰人亲自上门求亲了。” “哦,求得俞三?”心情不好,杜老太太口吻也显得冷漠,俞眉安与魏眠曦的亲事已经议了许久了,没什么惊喜。 “不……他求的是……”那婆子顿了顿,道,“求的是四姑娘。” “噗——”俞眉远满口果子毫无形象地喷出。 这人还真敢上门啊? 从今往后,请叫她香饽饽远吧。 ☆、第93章 子嗣 不用动脑,俞眉远也知道蕙夫人和俞眉安此时的脸色定然精彩到极点。 这半年来,为了俞眉安和魏眠曦的亲事,蕙夫人同魏眠曦他母亲许氏来来回回相看了好几次,才有了口头约定,只等魏眠曦从东平回来,便让人上门提亲,行三书六礼。 结果可好……他人是来了,求的却不是俞眉安。 恐怕这会浣花院里头该闹翻了。 俞眉远从庆安堂出来,摸摸自己的鼻子,没走两步就遇到前来寻她的青娆。 “姑娘,早饭都没吃就出来了,也不叫上我,饿吗?”青娆见到她脸色一喜,走到她跟前就摸出两块酥饼。 昙欢离开后,俞眉远嘴里没吭声,心里却是苦的,青娆看着也不知如何安慰,就只暗中下了决心,要把从前那胆小脾性都给改了,好好帮衬自家姑娘。 “不饿,在老太太屋里吃饱了。”俞眉远满肚子丹果松仁,正不舒服呢,便推开青娆的手。 “姑娘,魏将军来提亲了,听说送了对活雁过来,你要不要去瞅瞅?”青娆便扶了她慢慢往回走,一边小心翼翼问她。 “活雁?”俞眉远顿住脚步,微诧。 雁为情挚之禽,一旦认定配偶,哪怕生死分离都不再另寻新偶,古往今来,都被视作婚姻之祥物,亦是纳采之时的重礼。只是活雁难抓,如今大多以鹅代替,取其好兆头罢了。以活雁求亲,就算在京城都是件稀罕事。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上辈子,她就是如此期待的吧,什么帝后赐婚,什么郡主封号,到底都比不上这份心意。 可惜。 她不是上辈子那个俞眉远了。 如今她会再想起魏眠曦,就只剩下一件事,那便是猜测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爱情,她不会再信了。 纵然是真的,也与她无关。 …… 活人她都没兴趣了,更何况是活雁。 俞眉远只想回暖意阁去好好梳理一下从何氏那里得到的消息,可才到暖意阁的门口,便又被蕙夫人派来的人给拉去了浣花院。 她在长斋堂里与何氏说了半天话,又在杜老太太那儿坐了许久,如今已临近午时。浣花院里人进进出出的人颇多,每个人见到她时都拿异样的目光望她,俞眉远只当没看见,径直往里走去。 小丫头替她打起帘子,领着她穿过抱厦,进了明间。蕙夫人正歪在榻上,两边太阳穴上都贴了西洋的膏药,丁氏站她后头轻轻揉着她的太阳穴,见俞眉远来了,便俯到她耳边轻道。 俞眉远上前行了礼,道了声:“蕙夫人。” “嗯。”蕙夫人鼻子里哼了声,并没睁眼。 俞眉远并不等她发话就自己站了起来,环视着四周后开口:“蕙夫人这儿是遭贼了?” 从进来时她就已经发现,屋里有些狼藉,地上水渍斑斑、角落里有些碎瓷,桌角滚着笔、香炉等小物,屋里原有的摆件少了许多,外头来来去去的人都为收拾屋里的乱象,显然还没彻底清理完毕。 这不是遭贼,是有人大发脾气了。 显而异见,是俞眉安。 蕙夫人听到她的话,将眼一睁,素来温和的眸里射出一片寒光,冷嗖嗖地望向俞眉远。 “是遭贼了,不过是家贼。” “哦?”俞眉远只作不知。 “你们都出去。”蕙夫人将人都遣退,才直起身来,冷道:“你倒还平静。” “我需要激动吗?”俞眉远一边笑着说,一边自己寻了椅子坐下。 见她镇定自若,蕙夫人反而无法保持冷静。 “你姐姐的亲事被你抢走了,你竟一点都不愧疚?” “夫人是在说魏眠曦?”俞眉远仍是笑着,“女儿家的亲事又不是东西,怎么可能我说抢就抢走的?再说了,我可不想嫁他。” “你若没招惹他,他怎会不惜忤逆他母亲的意思,不顾俞魏两家先前口诺,临到头将求亲之人换成了你?”蕙夫人目光如剑。 只要一想起刚才俞眉安哭泣的模样,她就心如刀绞,如今她和俞眉安怕要成为整个兆京的笑话了。 她不能不恨,恨魏家,也恨俞眉远。 “夫人不信我,我也没办法。我只是前来告诉夫人,早上老太太也来问我意思了,我已表明我的心意。什么将军、世子、王爷,我都不稀罕,我想要更高的位置。”俞眉远倨傲道。 “老太太找你说什么了?”蕙夫人一震,暂时放下魏眠曦这事。 “夫人不是知道吗?这还是你提醒我的。”俞眉远眼角勾了勾,脸上飞出几许羞意,又娇又媚。 蕙夫人简直想撕了这张脸。 “好,你既然要走我这条路,却为何又与我对着干?魏家的事暂时抛开,飞凤行馆时你怎么不帮你孙姐姐一把?倒在章华面前数落了他们一通?”她还是克制着情绪。 杜老太太果然把主意打到大房身上了。 “没什么,我讨厌孙盈那张脸,看不惯她的作派罢了。”俞眉远眼里显出几丝嫉妒。 “只是这样?”蕙夫人狐疑,不过孙盈那丫头确实容易招人厌恶,尤其女人,倒也不奇怪。 “夫人,你若不想她受罪,就让她以后见了我绕路走。反正我就是讨厌她。”俞眉远连借口都懒得想,嚣张跋扈的样子装了个十足。 “你这丫头,怎么生了个霸王脾气?以后若真去了那里,可别冲撞了贵人。”蕙夫人转了转手上的宝石戒指,缓道。仔细想想,她这样霸道的脾气,进了宫难免得罪人,等吃了苦头,就该来求她了,也好。 俞眉远哼了一声,低头玩着腕上的镯子。 蕙夫人又问了些与晋王有关的事,俞眉远给的回复与在杜老太太那边一样,蕙夫人问不出所以然来,又见俞眉远懒洋洋的,便也不想再和她多说,挥手让她回去。 魏眠曦和俞眉安的亲事闹成这样,再想结亲已经不可能,她们还成了全城的笑话。 这恨蕙夫人记在心里,可俞眉远留着又有大用,这口气少不得她要咽下,留待日后再寻法子好好收拾俞眉远。 …… 就让孙嘉蕙咽下这个哑巴亏,明明恨她恨得要死,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对她示好,俞眉远心里十分痛快。 再一回忆杜老太太那一脸吞了黄莲的表情,她就更加愉悦了。 这一痛快,她午饭都跟着多吃了一碗。 青娆见自家姑娘丝毫未将魏眠曦求亲之事挂在心上,难免奇怪,不过见她开心的模样,也就不多问了。自从回了俞府,她就没见俞眉远真心笑过。 饭后俞眉远原来有睡中觉的习惯,不过如今她觉着时间不够用,便把这习惯给改了。青娆给她沏了普洱,她便坐到书案后取了纸习字。 “姑娘,你写了整页的‘子嗣’?”青娆替她研墨,见她重复写着同样的字,不禁纳闷。 俞眉远回神将整张纸都揉起。 杜老太太往她母亲的饮食里下避子之药,蕙夫人也差点叫人害得滑胎,这些事都针对大房子嗣。事实上她早就对此起了疑心,只是一直不曾找到合适的理由与可能下手的人,无法解释通整件事,但如今有了陈慧当日的疯言疯语,倒让一切事情变得合理了。 蕙夫人的滑胎之事,极有可能是杜老太太所为。 若杜老太太并非俞宗翰生母,那二房才是她如今在世仅剩的亲骨肉,孰亲孰远自然分明。她若想日后二房能顺理成章霸占大房的财产,最好的途径,就是大房无后。 若真是如此,那么在东平时针对俞章敏的暗杀,莫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可来的是江湖好手,杜老太太一个后宅妇人,怎会与江湖搭上边? 除非…… 月尊教? 俞眉远心一凛,眼神跟着沉去。 可惜,一切都只是猜测。 正沉思着,外间又有人来寻她,说是俞眉初让她去一趟清辉林。 …… 清辉林是俞府东园靠近外宅的一处偏僻地方,平日里无人过去,俞眉初好端端地让她去那里做啥? 俞眉远有些诧异,便带了青娆同去。 才走到清辉林前的小路上,她便见到一个人从林子前缓缓行过。 这人穿了身湖水蓝的绉丝裙,微垂着头,规规矩矩地走着。约是察觉到旁边有人,她侧头望来,见是俞眉远便冲她微微一笑,轻轻福了福身,向她行了礼。 是俞眉婷。 俞眉远便停在原处颌首回礼。她与这个妹妹并不熟,只知其素来循规蹈矩、文静内向,还有些胆小,很少出现在人前,她都快不记得俞眉婷的长相了。今日她心里存了些猜疑,便多打量了俞眉婷几眼。 俞眉婷只小她不足一岁,生得秀美婉约,并不输给俞府的任何一个姑娘,可奇怪的是,府里竟从来没人注意过她。 打完招呼,俞眉婷并不找她说话,仍回身缓步离去,如同一抹烟雾,无声无息飘走。 俞眉远收回心思,匆匆进了林子。 清辉林不大,就是树木繁盛,掩着个旧亭子,十分幽僻。 俞眉远觉得有些凉,这地方哪怕是大夏天过来,也还泛着丝冷意。 转过几条曲折的石子路,俞眉远便见着亭子里站了三个人。 俞眉初与她的丫头,以及…… 魏眠曦?! 俞眉远心头一惊。 他不是到俞宗翰跟前提亲被留在外院用饭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俞眉初约她来清辉,难道是为了要她见魏眠曦? 数念闪过,她脚步已转,往回走去。 她不想见他。 “阿远。”魏眠曦隔得老远就见到她,见她转身要走,便轻唤一声,施展轻功很快掠到了她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已有两个月没见过她。站在他身前的小丫头似乎又高了,头已经能顶到他的下巴。也不知是否因为夏日换衫的关系,他只觉得她腰又细了些,身形越发玲珑,面容也像花似的长开了。 越来越漂亮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还与我大姐串通一气骗我过来?”俞眉远见路被挡,怒道。 “阿远,对不起,我……”俞眉初小跑上来,想要解释。 “不怪她,是我想见你,所以央求她帮忙的。”魏眠曦接口道。 “你们发疯别带上我!”俞眉远大怒,连俞眉初也一并气上了。 “阿远,你就听魏将军说两句话吧。我好不容易才寻了这个机会,时间不多,怕一会有人过来。你要怪我的话,一会再怪,我回头再同你解释。”俞眉初咬咬唇,朝青娆与自己的丫头使了眼色。 青娆只紧紧扶着俞眉远的手,姑娘不发话,她半步都不会离。 眼见今日不听魏眠曦说话,他不罢休,俞眉远只得按下怒气,朝青娆点点头。 青娆这才走到俞眉初身边。 “阿远,我不走远,就在旁边,若有事你叫我。魏将军,时间不多,你有话快说。”俞眉初虽替魏眠曦想了办法,却也不放心他,因此只打算走离两步,远远看着她们。 俞眉远正气头上,并不理她。俞眉初叹了口气,带着两个丫头走远了一些。 眼见身边没了人,魏眠曦方紧紧盯着她开口。 “你见到我,为何要躲?” 他今日心情欠佳,连带着语气也不好。 昨日他未去飞凤行馆,然而晋王和她之间的事仍是很快传到他耳中,惹得他极不痛快。不知为何,自从在东平见过她与晋王同行那一幕后,他便隐隐觉得危险,像个疙瘩堵在心里,这才不顾一切上俞府求亲。可今天俞家人没给他好脸色,这门亲事俞宗翰亦无松口的迹象,他的求亲被俞宗翰拒绝了两次,他便压了团邪火在胸口。 如今好不容易见到她,她却半点笑都不给,还一见他就跑。 他这团火气便压不住了。 “我为何不躲?你们两发疯,难道还要我陪着不成?”俞眉远语气就更不好了。 “你与晋王,到底什么关系?”魏眠曦往前逼近一步,面色不善。 “魏眠曦,你莫明其妙跑来见我,就是为了质问我这个吗?你与我什么关系,我为何要向你交代?”俞眉远气到不行。 “我和你?阿远,你是我的结发妻子!”魏眠曦竟脱口而出。 俞眉远彻底涨红了脸:“你神经病!” 这人真是发疯了! ☆、第94章 决定 话说出口,魏眠曦才惊觉失言。 他一直不知道,原来嫉妒是种让人疯狂的情绪。 “不是,我是说……你日后会是我的妻子。”眼见俞眉远已恼羞成怒,他只能想办法解释。 俞眉远做了几下深呼吸,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结发妻子?他还真敢说! “魏眠曦,我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敢这么说,但如今的事实是,你母亲不喜欢我,而我父亲也不同意这门亲事。婚姻大事首遵父母之命,既然两家父母都无意,我与你之间根本不可能。”她冷冷开口,“再来,你们家相看俞三相看了近半年,早就满城皆知,你可知你这一提亲,我和俞三都成了京中笑话,外面的风言风语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而我在府中的处境亦比从前艰难了十分。” 如果她没重生,如果还是从前一无所知的俞眉远,那么面对今日这样的局面,她在俞府的日子恐怕只剩下煎熬。 “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等日后你我成亲,我百倍弥补。”魏眠曦承认自己冲动了。 他从前未将心思放在家中,不知道母亲与妹妹瞒着他做了这许多事,差一点就难以挽回。从东平回来后他才从别人口中得到消息,本该先把俞三的事解释清楚,待这事过后再来求娶阿远,可昨天飞凤行馆的事,叫他无法再等。 其实不止是晋王,他还担心燕王世子霍昭。俞府的情势复杂,一个不小心,阿远的亲事就无法如愿。 这一世再也不像上辈子了。 哪怕他知道再多的未来,可有些东西,改了就是改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慢慢就面目全非成完全陌生的崭新人生。 “我不需要你弥补,你母亲与妹妹视我如洪水猛兽,不会同意我进门,而我也不想嫁进一个婆婆不爱、小姑难缠的人家。”俞眉远被他的目光看得全身不自在,像被蜂蜇过似的难受,便想快点把话说完好打发他走。 “这些问题我想办法解决,你不必烦,我们不说这些了。阿远,我今天来见你只是因为想你而已。东平一别,你我就再没见过,当时你与我说同生共死,我很开心。我知道,你心里有我的。”魏眠曦缓缓笑起,眼底执拗愈发深重。他不想再回到靠欢喜膏才能入眠的日子里去。 这样的目光,俞眉远嫁他十二年都不曾见过。带着疯执的温柔,宛如细密如雪的蛛网,只要她一旦沾上,似乎就永远挣扎不出去。 她心里蓦然间升起个极为可怕的想法。 魏眠曦是真的想娶她。 她先前一直觉得,他只是为了某些目的而来接近她,并非真心想娶,但现在她不这么认为了。不知她死后发生了何事,这个魏眠曦已变得十分陌生。 曾经的骄傲自负都成了可怕的执拗。 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她不管,但要她再踏进魏府,她情愿再死一次。 “是我不好,我不该疑心你,你别气。”见她沉默,他又道,“阿远,我们不会分开的,死都不会。” 俞眉远退了一步,只道:“你该回去了。” “阿远,你还在生气?”魏眠曦盯着她,忽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不对,你还是要躲着我。” 她目光里倏尔闪过的冷漠,仿佛上辈子最后的时光,她彻底无视了他这个人。 这目光刺得人难以呼吸。 “放手!”俞眉远被他抓了左手,右手便没多想地往他胸口推去。 魏眠曦被她推得往后一退,痛苦地弯了腰。俞眉远一愣,她用的是正常的力量,并未运功,以他的功力不可能这么轻易被她推开。她这时才注意到他脸色,他眉间裹着团痛苦,脸色寡白,唇色浅淡。 受伤了? 一个闪神的功夫,魏眠曦已趁她微怔时用力一拽,将她拉到胸前,单手圈住她的腰,另一手按在她后脑发上,将她压入自己怀中。 简单的拥抱,他等了二十五年。 俞眉远却像浸入冰池,冷到骨髓里。熟稔的气息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淹没。 “放开我!”她怒吼着,手疯狂地朝他胸口砸去。 魏眠曦咬牙站着,任她捶打。 俞眉远虽没运功,也用了死力。她练弓术多年,腕力不输男人,每砸一下,便如锥心刺骨。 “够了,你们快点住手!”俞眉初发现异样跑过来阻止时已然晚了。 “姑娘!”青娆惊叫了一声,跑到二人身边,“你的手……” 魏眠曦的手终于松开,俞眉远奋力一推,将他推离。 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满手的鲜血,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我的手没事。”那不是她的血。 “阿远……魏将军……”俞眉初骇然地盯着二人。 魏眠曦身形不稳,只能倚着身边的树,他今日穿了深色的衣裳,胸口一片深褐色湿渍。 这人果然是受了伤。 “青娆,我们走。”俞眉远毫不在乎,只甩下衣袖,将满手的鲜血遮住,便往外行去。 “阿远!”俞眉初叫了声,俞眉远依旧头也不回。 谁都留不下她。 …… 回了暖意阁,俞眉远便命青娆备水沐浴。 她要了热热的汤,水温烫得皮肤刺疼,她也不在乎,迈进桶里后便将身子没入热水里。 皮肤转眼便红得像熟虾,全身上下都泛起针刺般的疼,她只觉得痛快。 似乎这样,魏眠曦留下的痕迹与气息便会随之消散。 比起杜老太太与蕙夫人的心怀鬼胎,魏眠曦的心思更最令她害怕。 她要想个办法打消魏眠曦的念头。 …… 昭煜殿后的玉兰盛放,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幽香。 “殿下,你让我这两天跟踪魏眠曦,果然有收获。昨日我看见魏眠曦带着四个人进了俞府,出来时只剩下三人。直到回了将军府,这个人都没出现。我找人去俞府门下打听过,那边也没人见过这第四人的踪迹。”左尚棠半倚在树下的软榻上,摸了案上的一串葡萄,一边说着一边吃葡萄。 葡萄吃了几颗,他却迟迟不见霍铮开口。 “殿下?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左尚棠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霍铮一掌拍下。 “我在听。昨天魏眠曦去俞府提亲了?”他闻着花香,便觉得她在身边坐着。 “……”左尚棠默。这人真的有在听吗?他刚才说的明明不是这件事,“对,向你的四姑娘提亲了。” 俞魏两家这亲事一波三折,魏夫人中意俞三,相看了半年早就瞒不住人,可魏眠曦却到皇帝面前求媒,又被俞宗翰推了,这会子竟然直接求上门去了,啧啧…… 真是满城桃花乱。 也不知是债还是缘。 “还有别的发现吗?”霍铮摩娑着手中青龙簪子,再问。 “有件事颇奇怪,魏眠曦进俞府时还好好的,出来的时候却受了伤,而且还颇重,伤口所在处与你当日刺伤蒙面人的位置是一样的。”左尚棠有些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绪了。 当天来救月鬼的那批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兵士,这点与魏眠曦的身份相符,霍铮早已怀疑。救走月鬼的蒙面人武功最高,此人和月鬼联手,与他斗了个两败俱伤,三个人都受了伤,那蒙面人被他刺了一剑,就在左胸,而月鬼则被他震伤了经脉,这些日子应该无法运功行气。 “若魏眠曦真是救走月鬼的人,那他进俞府的目的就不只是求亲那么简单。月鬼伤了经脉无法施展轻功,她想回俞府就只能借魏眠曦的力量。那四个随从里,一定有一个是月鬼乔装打扮的。”霍铮手中长簪轻巧一转,分析道,“有没办法查清那两个人这几天谁不在俞府里?” “这事我再想想办法。殿下,那四姑娘的事儿,你不管了?”左尚棠探过身,不怀好意地问他。 霍铮手指一翻,将那枚长簪穿进了自己脑后的发髻中。 “魏眠曦狼子野心,为一已之私可以不顾数十万人的安危,足见此人心狠手辣,阿远跟他在一起不会幸福的。我断不能让她嫁给魏眠曦。”他沉沉一叹,而后似下了某种决心般又道,“她的婚事,我亲自来挑!” “……”左尚棠彻底无语,劝慰的话一句也吐不出,没人比他清楚霍铮做这个决定的原因,以及那一声沉叹里包含了多少艰难。 “想个办法,让她进宫几天避避乱。”霍铮眼眸低垂,淡道。 “你的办法到了。”左尚棠忽从榻上坐起,“这小冤家来了,我得开溜,殿下你保重!” 霍铮望去,长宁的身影出现在莲池上的白玉桥头。 霞色的身影如蝴蝶般飞过来,没多久就到霍铮眼前:“二皇兄,他人呢?” “你说谁?”霍铮的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你别装傻。我刚还见有人坐你旁边,左尚棠呢,把他交出来!”长宁双手插腰,怒道。 “走了。” “又走了?”长宁气得柳眉倒竖,“我不管,二皇兄,你得把他给我找回来!” “好!” 长宁却一滞,她二皇兄几时这么干脆了? “你帮我个忙,我就帮你抓他回来!”霍铮笑了。 …… 被众人觉得应该过得不好的俞眉远,其实过得挺好。 魏眠曦求亲过后,俞宗翰的病竟忽然转重,听闻连床也下不得,他谁人都不见,前去看望请安的人,不管是杜老太太、蕙夫人,还是几个儿女,全都被他拒之门外,除了丁氏。整个沐善居的窗门都紧闭,无人可以窥探到其中情况。 他这一病重,俞府上下便人心惶惶。俞宗翰是俞家的顶梁柱,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往后的日子便不好过了。二房那边也频频派人前来问安,想知道他的病况,却屡屡被挡回。 他们离开东平这么久,俞眉远都没单独见过俞宗翰。她的几个秘密还抓在他手里,可不知为何他一直当作不知,总不找她前去问话,这次就连魏眠曦上门求亲,他也没找她问过半句,便直接拒绝了这门亲事。 俞眉远倒不担心,上辈子俞宗翰也大病了这一场,最后还是痊愈了,她如今只先静下心来做一件事。 《归海经》的瓶颈,她要冲第三重。 据她“师父”的所述,若《归海经》冲到第三重,她的功力便能提到全新境界,若能与轻身术、弓术、鞭法融合,她便能独霸一方武林,到时就是她真正要离开俞府的时候。 就算是魏眠曦也不足为惧了。 是以这几天,她只专注练功。 她是过得不错,但俞眉安却过得极差。 亲事结不成,还成了京城的笑话,俞眉安气得发疯,也不再踏出房门,对俞眉远更是恨之入骨。 那厢,二姨娘何氏将手抄的经文送给了杜老太太,老太太怜其孤苦,又看她有悔改之心,就把她从长斋里给放了出来,叫到身边跟着。 何氏她出了长斋堂,又见孙盈挨了板子只能在屋里休养,勾引不了俞章华,心情倒也不错。 丁氏和桑南的背景,俞眉远不仅让何氏去查,她又传信到了外头,让周素馨帮着再查,除了这两人外,她还让周素馨去查了杜老太太另一个陪嫁丫头“桐姐姐”的背景,只是这三人的老家颇远,也不在一处,去查之人一时半会难以回来,俞眉远只能等着。 转眼间,日子过了十多天。 二房又起了心思,竟让杜老太太以赏荷为名,请了人进东园玩耍,其中便有燕王世子霍昭。 ☆、第95章 魅影 夏日已至,阳光毒辣辣地照着俞府东园,抱翠池的夏荷盛开,满池清荷摇曳生姿,动人万分。因这一池清荷,杜老太太又邀了些人来园里赏荷游玩。 这次邀的却是原江南总督朱广才与燕王世子霍昭。 人自然是二房要邀的,但东园是大房的地方,因而只能杜老太太出面。趁着俞宗翰病重之机,她替二房促成这场宴请,也算是表明归附之意,日后俞宗翰若病愈,事已成定局,俞家与燕王交好,他也无法再说什么。 宾客来得不多,只朱广才夫妻带了一双女儿及霍昭总共五人罢了,只是霍昭身后跟着几个侍卫,再加上二房作陪的人,一行人在抱翠池边游赏着,倒也十分热闹。 “啊——”霍昭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盯着陪在身边的俞章锐,“你说你妹妹会出现,她人呢?” 夏天阳光毒,没走两步就热得人难受,朱广才和杜老太太及俞宗耀说着客套话,霍昭无聊至极,早把身后的女人都看过一遍,他并没看到俞眉远。 今天俞眉安和俞眉远都没来,前者还觉得丢脸不肯出来,后者则是不想来。俞眉远早和老太太撕过一小回脸,表明自己无意霍昭,此时就更不会理她的盘算,只推说身体不适窝在了房中。 霍昭十分不快,要不是为着俞四,他根本不愿来俞府。 眼前这些女人规规矩矩,好生无趣,不比宫中的长宁和俞四。长宁贵为公主,又与他同属皇家,看得碰不得,倒挠得他心发痒,好在还有个俞四。只消想想俞四纵马驰骋的模样,再加上她那脸蛋身段,他便通体酥麻,恨不得立刻按在床上一番云/雨。 “我这就命人去请。”俞章锐抹了把汗,忙遣人去请俞眉远。 燕王对燕王世子和俞四的这桩婚事是满意的,可老太太试探过俞四和蕙夫人,大房对俞四的婚事另有安排,压根就不同意这门亲,以至于这事一直拖着,霍昭那色胚快按捺不住了。 看俞四那模样,也是不想嫁给霍昭的,他少不得另想法子。 海口已经在霍昭面前夸下了,这人,他必是要给帮他得到的。 …… “姑娘身体不适,昨天才请了大夫来看过,开了一大包药正喝着,现在都起不了身,如何还有办法在那毒日头下面站着?你快去禀了章锐少爷,就说哪怕老太太来了,我家姑娘也没办法下床。”青娆站在暖意阁的明间里,满脸不愉地说着,正眼也不给俞章锐派来请俞眉远的小丫头一个。 “可锐少爷说了,请四姑娘务必要去趟抱翠池,否则得罪了世子爷,大家都要受罚。”那小丫头顶了她一句,脸色也不好。 青娆“砰”一声放下手里的药碗,冷道:“你鼻子被割了?没闻见屋里这么大药味儿?万一把病气过给世子,难道这罚你们就受得起了?” 那小丫被她呛得无言以对,恨恨地跺跺脚,跑出了屋子。 俞眉远这才从次间出来,轻拍着手笑道:“青娆,你嘴皮子变利索了。” “姑娘身边如今只剩下我,我若再不有点手段,姑娘都让人欺负了去。姑娘你放心,有我一天,我就帮你一日。”青娆拍拍自己的胸脯。 “是啊,我只剩你了。你可得好好的。”俞眉远伸手掐掐她的脸蛋,取笑道。 笑里有些惆怅。 青娆知她想起昙欢,便自忖失言,忙又转了话题:“姑娘,今天你可不能出院子,外头那些人心肠歹毒,不知又要做什么。” “我知道。”俞眉远嗅了嗅屋里的药味,皱了脸,“只怕有时想避也避不过去。” 这药味闻着就苦,她不喜欢。 …… 俞眉远死活不肯露面,不管是杜老太太的人去请,还是钱宝儿亦或俞章锐去请,她就是不肯出来,把杜老太太和二房的人气了个倒卯。 蕙夫人倒是笑得更开心了些。 霍昭的脸色却越发沉了。 “你们俞家这架子摆得挺大,连给本世子见一面都不愿意?”他冷哼一声,冲着俞章锐发起脾气,“俞章锐,你不是说要替我想办法?你这办法呢?” 园子里走了一大圈,午宴都要散了,可人还没出现。 “我再想想,再想想。”俞章锐躬着腰站在霍昭身边,陪着笑脸。 霍昭气不顺,伸手揪过他的衣领:“本世子想要的人,还从来没有得不到过!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我把她弄来,否则你爹那官就当到头了,你这条狗命也小心着点。” 俞眉远越是不来,他便越想要。 “是是是。”俞章锐战战兢兢附和着。 他是亲眼见过霍昭打死了人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心里不由惧怕。 今天这事无论如何要办成。 俞章锐又抹了把汗,心里想起一个人来。 …… 浣花阁的秀仙楼是俞眉安的闺房,她已经十多天没踏出房门了。今日宴客,人来得多,她就更不肯踏出这个门。只要一想起自己和魏眠曦的亲事,她那恨便不打一处来。 这计耳光扇得太响亮了,让她成了全城的笑柄。亲事虽只是在相看阶段,但来来回回了许多次,根本就瞒不得人,再加上几次赴宴,魏夫人和魏枕月只拉着她不放,那情形明眼人一看都知道了。 魏眠曦少年得志,相貌人才与身份样样不缺,早就是京中少女心中夫婿的最佳人选,俞眉安得了这门亲事,众人皆羡慕,尤其她那些闺中密友。 这让她在人前着实得意了一番。 谁料峰回路转,满心算盘落空,她成了全城笑话不说,连带着她那心思都保不住。 她是真心喜欢魏眠曦。 可他却满心只有俞眉远。 “阿安,你再掰那镯子就要断了。”孙盈侧坐在她身边的软榻上,温言道。 她在俞府做客时,就与俞眉安同住秀仙楼。前几天她受了棍棒之苦,也一直在屋里养伤,足不出户,恰好与俞眉安作伴。 眼前俞眉安这满脸的恨意,孙盈焉能不知她的想法。 “不要脸的贱人!”俞眉安此时希望手里那镯子就是俞眉远的脖子。 “阿安,我知道你恨她,可如今她风头正盛,又是世子,又是将军,又是王爷,我们比不过她,这口气少不得你要忍忍了。”孙盈倒了杯茶水递到她手边。 俞眉安挥手将茶水打翻在地。 听了孙盈的劝,她更愤怒:“凭什么要我忍!她抢了我的魏大哥,还不许我找她算账了!” “蕙夫人也是为了你好,别气了。”孙盈叹口气,挪了挪臀。她伤没大好,动作还有些迟缓。 “我咽不下这口气。” “唉,咽不下也要咽。蕙夫人想送她进宫,日后她就是当娘娘的命,我们见了她都要行跪拜之礼……” 孙盈拉了拉她的手,楚楚可怜地劝道,只是话没说完,便被俞眉安打断。 “她还想叫我跪她?门都没有!”俞眉安俏脸怒沉,眉目都跟着扭曲。 孙盈低了头,唇边闪过丝笑意,抬头时又换作可怜的模样。 “我也不想,但就算不进宫,嫁给世子或者晋王,她的位份也比我们高出许多,我们两的委屈,也能咬咬牙吞了。” “想进宫?叫我跪她?想都别想!”俞眉安一把推开榻上的小木几,气得浑身发抖。 木几砸到地上,发出一阵哗啦响动,吓得外面的丫头慌忙进来。 “没事儿,我们闹着玩的。”孙盈摆摆手,让人再退出去,这才又劝道,“阿安,你收敛些吧,这是蕙夫人的决定。” “我娘是糊涂了!我决不让她进宫,她也别指望嫁进高门!” “可蕙夫人……”孙盈欲言又止,而后咬牙道,“我倒有个办法,可以出出这口气。” “什么办法,快说!”俞眉安脸上一喜。 “你得答应我,不许告诉蕙夫人,若她知道我与她对着干,我就不能呆在这里了。”孙盈有些惧怕地开口。 “放心,有事我担着,一定不叫我娘知道,你快说。”俞眉安忙道。 “无媒苟合,让她做不成正室,给世子做妾吧。”孙盈低声在她耳边开了口。 想想那个骄傲霸道的俞眉远要给人做妾,一辈子抬不起头,孙盈就觉得痛快。 十个板子的仇,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 抱翠池另一侧池畔的隐晶馆是个与叠石山融为一体的临水小楼,小楼的外观都打造成了叠石模样,因此是个隐藏于叠石间的小楼。隐晶馆并不大,有些洞天福地的滋味,石壁上垂了青藤长蔓,底下是流水潺潺,格外幽僻。 “快,把人抬到里面藏好。”俞眉安压低了嗓子急道。 她身边的两个丫头战战兢兢地抬着一个人进了隐晶馆。 “孙盈,你那药没问题吧?”俞眉安不放心,转头朝孙盈问道。 孙盈见她有些害怕,便安慰道:“放心吧,那是外头行家手里的迷/魂/香,她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的。等一会我再进去点一盘合宜香,就算醒了,她也逃不去,只能乖乖就范。” “合宜香是什么?”俞眉安不解。 孙盈便附耳一语。 俞眉安脸色大红。 合宜香是春/药,与迷/魂/香一样,都是外头青楼里惯用的下三滥手段。 “快派人叫锐少爷请世子过来吧,我们到那边看好戏去。等一会两人干柴/烈火……我们再找人进去拿住,她俞眉远再高傲,除了嫁给世子也没别的选择了。可失了名声的女人,怎么可能当世子的正妃……”孙盈说着笑了起来,巴掌大的脸上透出丝奇异的亢奋。 “这样……会不会太狠毒了?”俞眉安却又有些动摇。 “她抢走了你的魏大哥,难道就不狠毒吗?我们只是还给她而已。”孙盈收了笑,目光流转,勾诱着俞眉安。 想起魏眠曦,俞眉安心里一狠,不再犹豫。 稍顷,两个丫头将人安置好出来,俞眉安便遣了其中一人去寻俞章锐,她则与孙盈躲到了叠石坳的角落里看着。 隐晶馆的卧房里燃起了一盘合宜香,幽香缭绕,韵味绵长,一个丫头守在门口,正焦急地往外张望。 四周寂静无声,卧房榻上睡着的人却倏地睁了眼。 迷/香、春/药?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敢用,她倒小看了孙盈和俞眉安的胆子。 …… 没多久,霍昭就被俞章锐带到了这叠石山下。 “世子,请。您要的东西,已经在里面候着了。我在这给您守着,有事您吩咐我。” 俞章锐淫/笑的声音传来,让藏在山坳里的俞眉安脸上红得像要滴血。 霍昭的笑声传来,似乎很满意俞章锐的安排。 脚步声响过,霍昭已进了隐晶馆。 俞眉安情不自禁攥紧了衣角,她身边的孙盈却依旧面不改色地站着。 两人听了一会,并未听到什么异常响动,便缓了缓气。 “我们什么时候进去?再晚一些,俞四就真的要被……被……”俞眉安还是有些不忍,怕出大事。 “急什么,再玩一会儿!”孙盈摆摆手,眼睛直盯着隐晶馆所在位置。 “好玩么?” 一声冰裂般的声音,忽在二人背后响起。 俞眉安与孙盈吃了一惊。 山坳狭小,有一点声音动静都逃不出她们的耳目,可身后的人却来得无声无息,也不知在旁边窥探了她们多久,似鬼魅一般。 她们如何不惊惧? 且这声音太熟悉了。 属于俞眉远。 她不是在隐晶馆里吗? 俞眉安和孙盈急忙转身,可还未转过,孙盈的背便被人重重一推,往池里栽去。这山坳边上无围挡,孙盈美目惊恐大瞪,尖叫了起来。 卟嗵一声,她落入水中。 俞眉安吓得瑟瑟发抖,转头就看到俞眉远寒霜遍布的脸庞。 “你……”她才吐出一个字,便被俞眉远捂了嘴,勒了脖,往后拖进山坳里。 隐晶馆忽然传出暴怒的声音。 霍昭从里头出来,见到俞章锐便往他心窝踹了一脚,俞章锐惨叫一声滚到旁边。 “不要命的狗奴才,敢拿那等庸脂俗粉骗我!” “啊?世子饶命!里面不是您一直想见的俞眉远?”俞章锐不明所以,惊惧地爬到他脚边求饶。 “睁大你的狗眼滚进去看看里面是什么货色!”霍昭暴怒,又往他身上狠踢了几脚。 这边正闹着,池里却忽传来呼救声。 “救命——” 隐晶馆下的池水很深,孙盈不会水,便在水中不断扑腾着,上下浮沉。 霍昭望去,见是个容貌颇俊的女人,头发衣裳尽湿,心里不知怎地一动,便唤来了人:“把那女人救上来。” …… 不过片刻,孙盈就被人从另一头救了上来。 她衣裳湿透,贴合着身体,一身的玲珑都叫四周的人看得彻底,便难堪得用双手环抱了身体,抬了头哀怜地望向霍昭。 霍昭见她巴掌大的脸庞生得五官精致,羞窘的神情间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媚色,浑身湿漉漉的格外惹人怜爱,便心头酥麻,什么也不说就弯腰抱起了孙盈,朝隐晶馆里走去。 “世子,不要,放开我!”孙盈被他抱着,挣扎不已,却也是欲拒还迎。 “模样不错,陪爷玩玩。”霍昭哈哈一笑,在她身上捏了几把,他心里窝着火,又闻了些合宜香,这心思上来,便要拿她泄/火。 孙盈抗拒不得,她心思也活。 若能跟着世子,岂不比俞章华更好! 如此一想,她又改了主意。 …… “唔。”俞眉安被人紧捂了嘴,只能瞪大眼看着霍昭抱走了孙盈,她呜呜两声,只觉得俞眉远的手铁箍般的紧。 眼见霍昭和孙盈离开,俞眉远才将俞眉安从山坳里拉了出来。 铁箍似的手一松,俞眉安呼吸顺了顺,尖叫声还卡在喉咙中未发出,俞眉远已伸腿在她腿弯一踢,她惨叫一声跪到池边。 “好玩吗?我们也来玩一玩。”俞眉远伸手攥紧了她脑后发髻,用力往池中一按,将俞眉安的头整个按入了池水之中。 毫无留情之意,杀气弥漫。 ☆、第96章 刺杀 池畔“哗哗”作响,水花不断飞溅。 俞眉安的头被人死死按在池中,冰冷的水从口鼻呛入,空气被隔绝,喉咙刺疼。她惊恐地在水里瞪大眼,只看见绿茫茫的一片。双手胡乱挥舞起来,可她什么都抓不住,也什么都挥不开…… 窒息的痛苦与死亡的恐惧占据了她的心灵。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按住她后脑的手却又忽然一提,将她的头从水里拎了出来。 头皮被扯得生疼,俞眉安却已顾不上,她不住地咳嗽,张大了嘴喘息,像只濒临死亡的鱼。视线从粘在眼皮上的发丝间透过,她看到俞眉远的笑脸。 灿烂的笑,冷冽的眼。 俞眉安想呼救,想挣扎,想骂她,可一个字都还没吐出,她脑后的手便再度用力。她只来得及在头入水前再吸最后一口空气。 这么来来回回了三趟,俞眉远才将她从水里彻底拎出,扔在了地上。 俞眉安害怕到极点,人像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界,恐惧不断轮回。 “不……咳……不要,求你……饶了我。”她咳嗽着,破碎的话语颤抖着吐出。 “你和孙盈对我下迷香,要把我送到霍昭手里时,可有想过饶了我?”俞眉远从未如此愤怒过,她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开口。 若非她修练《归海经》,五感灵敏,能察觉出屋里一丝异样气息,及时屏住呼吸逃过此劫,此刻她已经被人彻底毁了。 这比杀了她更加让她难以忍受。 地上的俞眉安满头满身的水,发散衣乱,脸色煞白,被吓得神志不清,又咳又哭得满脸是泪和鼻涕。 “对……对不起,我错了……阿远你饶了我……” 她咳了两声,一边求饶,一边从地上爬起,跪到俞眉远脚边,抱住了她的腿求道。 俞眉远蹲下身,手指掐上俞眉安的脖子。 俞眉安蓦地瞪大眼,惊恐地望着她。 她的手指紧了紧,心里掠过丝奇怪的感觉,想要使劲掐下去,将这幼细的脖子掐断。她深吸了几口气,才终于压下这股陌生的冲动,克制着收回自己的手。 “俞眉安,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我,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这是最后一次给你机会,下次我就不会再手下留情。相信我,就算你母亲来,也救不了你。”俞眉远拍拍她的脸颊,仿佛说情话般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我再也不敢,不敢!你饶了我吧!”俞眉安忙不迭地讨饶,望着她的眼神像看到了鬼魅。 “滚。”她站起,甩甩手上的水渍,冷道。 俞眉安狼狈不堪地爬起,往外跑去。 “等等。”俞眉远又叫住她,“这件事你母亲会知道吗?” “不,不会!我不会告诉她!”俞眉安被她的声音吓得揪紧旁边的长藤。 “滚吧。”俞眉远挥手让她离开。 俞眉安小心翼翼地望她两眼,陡然转身仓皇逃离,再也顾不上孙盈。 …… 从隐晶馆的山坳小路里穿出,俞眉远沿着抱翠池缓步行着。 孙盈与霍昭还在隐晶馆里没有出来,隐约的呻吟与狎笑声隔着四周垂落的藤萝里传出,听得人面红心跳,毫无忌讳。 俞眉远心情差到极点,并没因教训了俞眉安和孙盈而有半丝喜悦。 隐晶馆越离越远,她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抱翠池畔的闻莲榭前。午宴已休,杜老太太带着朱广才的夫人与两个女儿,由俞府的几个姑娘陪着,在这里赏鱼看花消食,朱广才则与俞宗耀去了肃正堂。 俞眉远站得远远得望去,闻莲榭里人影晃动,脆语和水传来,一派和睦。 这位朱广才原是江南总督,为江南军政之首,手里又握着兵马,在江南一带举足轻重。这趟回京述职,他已在京中呆了许久,惠文帝迟迟未下旨意,既未宣布让他继任江南总督一职,也没要他调回京畿。 朱广才是燕王的人,惠文帝怕是心里早已有数,本想借他回京述职之机剪其羽翼。可如今燕王也在京中,惠文帝有所忌惮,因而这旨意一直不下,态度不明。 按上辈子的记忆,萨乌之战应该在四个月后开启,燕王与朱广才里应外合,趁战起之时兴兵围困兆京,所幸当时魏眠曦在京,领了一队死士冒死设陷阱偷袭燕王,才保住了大安朝。这一场风波俞眉远新历亲见,九死一生。这一次,魏眠曦应该早做打算,局势出现变化,所以燕王与朱广才同时出现在了兆京。 下面会发生何事,却已无人能猜到。 她心里猜测着,眼前有人匆匆出来,在离她两步远的树下六神无主的转着。 “大姐?”俞眉远有些奇怪。 那人正是俞眉初。 俞眉初很少如此焦急无措过,她向来温柔内敛,极少失态。 “阿远。” 看到俞眉远,俞眉初脸色微松。因为魏眠曦那事,俞眉远已经好几天没有与她开口说话了,她有心解释,却又寻不到机会,俞眉远这些日子几乎足不出户。 俞眉远气归气,过了这么多天也消得差不多。 “你怎么了?” “没……没事……”俞眉初搓搓手,抬眼望了望闻莲榭。 “真没事?”俞眉远不相信。 “没。”虽如此说着,可俞眉初眼底却焦急一片。 “那我走了。”俞眉远可没刨根问底的脾性。 “阿远!”俞眉初却改了心意,她定定神,方道,“你……可记得你表哥。” 俞眉远一怔,没接话。 见她不说话,俞眉初咬牙又道:“徐苏琰,你外祖家如今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我有些印象。我外祖家全家流放西疆,他如今也该在那里才是,姐姐怎会突然提起他来?”俞眉远淡道。 “他回来了。” “哦?” “他今天就在我们府里!我怀疑……怀疑他要行刺朱大人。你是他表妹,也是半个徐家人,快阻止他。”俞眉初倏地抓紧俞眉远的手。 “什么?!”俞眉远大惊。 …… 两个人脚步匆促,从闻莲榭赶去瑞芳堂。 为了讨好燕王,俞家二房投其所好,砸了大把银子在奇物坊订了最新的机关木摆件,准备献给燕王,只是二房虽然买了官职,却还没资格见燕王,便只能透过朱广才与霍昭二人来讨好燕王,是以俞宗耀才想趁此机会展示这件玩物,再借霍昭之手送予燕王。 这尊木摆件早几天就已送入俞府,因为内部机关太繁复,需要有奇物坊的匠师入府调试,来来回回已经调试了几回,只准备今日的表演能一鸣惊人,入了霍昭与朱广才的眼。 俞眉初如今掌家理事,俞宗耀既要借大房的园子与屋子宴客,又要设置这机关摆件,少不得要请俞眉初协助,她与奇物坊遣来的人就有了些接触。 但这已不是她与那人的首次接触了。 “其实,我已见过他好几次了。我们家也时常要奇物坊的师傅打造器皿,最近这段时间都是他亲自送来的。那人你也见过,就是上次来的那个叫……严肃的人。”俞眉初一边急走,一边解释着。 俞眉初掌家,家里采买与造建工程都要经她的手,她便常与外间打交道,再不像从前那样深居闺阁。奇物坊是兆京里匠人手艺首趋一指的制物坊,除了打造些新奇玩意儿外,主要还是打造些家常器皿,诸如金银器皿、铜铁器具等物,俞家所用的器具向来都交给奇物坊打造,其中也包括祭祀用的器皿。这些器皿打造时有好几道工序要走,譬如图纸纹样与样品核验,都要事先呈给他们,而器皿成批打好送来俞府时,也需由俞章敏先行验过,再由俞眉初进行第二道查验后方能入库。如此一来,俞眉初和严肃间的接触就多了起来。 “你为何说他要行刺朱大人,可有证据?”俞眉远疑道。 俞眉初便道:“这件机关摆件其实是个傀儡人偶,做得栩栩如生,与真人一般无二,可随乐音起舞,十分有趣,且此人偶的口中与掌中可喷吐烟火,变幻奇形,精绝万分。只是人偶中的烟火要事先塞入腹中,这事昨日早上本已完成,可到了傍晚他又遣人来回,说是有些未完之处,需要再作调整,我便回了老太太。那时章敏、章华都不在园里,老太太就命我亲自带人监督他。” 她说着顿了顿,才续道:“可他……他私下求我,只说这些是他奇物坊的秘术,不想让人窥走学去,他还想靠这些小门道发财,便要我帮他,让旁人都散去。我信了他,就……遣散身边的人。” 俞眉远便见到自家姐姐……红了脸。 “后来我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刚才又到这里看了看。”俞眉初仍在说着。她饭后到瑞芳时发现他正摆弄那机关傀儡,机关傀儡似乎有些不妥,他一下子没控制住,傀儡口中机关打开,从里头钻出一物。 “我没看到是什么东西,因为他很快用手掌捂住了傀儡的口,我只看到他掌心流血,似被利器刺伤。我怀疑那里头装的是箭。”临近瑞芳堂,俞眉初的话越说越快,“我见过他调整傀儡跳舞的轨迹,每一次……他都要仔细将傀儡口中机关对准左首主客第一位。” 主客第一位坐的人,正是朱广才。 “他要杀朱广才做什么?”俞眉远大感疑惑。 俞眉初脚步微迟,犹豫了片刻才下定决心道:“先前我曾无意间听二婶与老太太说话时提过……当初徐家的事……是朱大人下的手。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原因,他想报仇?” “朱广才?”俞眉远心头狂跳。她并不知道这件事,只晓得朱广才与九王有关系。 当年的事,她仅知是有人勾结官府,先暗害了她外祖父,再以通敌叛国之罪查抄徐家家产,判了她舅舅斩立决,又流放了徐家所有女眷与孩子。那事牵连甚广,涉及从南允到江南省府上上下下数个官员以及徐家外亲,很难查清主谋之人。 若按俞眉初之言,朱广才是江南总督,而她外祖徐家恰是江南一代赫赫有名的富商,倒真有这个可能。朱广才又是燕王的人,燕王与月尊教暗中又有勾结,月尊教的人潜藏在俞府,毒杀她母亲……这一切的事,似乎都有些关联。 他们要的,不是徐家的产业,而是如今藏在她身上的皇陵地图与《归海经》。 …… 正想着,两人已经走到了瑞芳堂的外头。俞眉初口中的机关傀儡正被大红绸缎盖着,旁边站着些仆妇,并不见严肃的身影。 “二老爷与朱大人正在瑞芳堂里谈话,他已经派人去请世子和老太太了,等他们都到齐就能开始表演。”其中一个仆妇听俞眉初问起此事,便上前恭敬答道。 “这么快!”俞眉初挥退仆妇,向俞眉远急道。 “不用担心,他们没那么快过来。”俞眉远淡道。 事实上,霍昭能不能过来都还是谜。孙盈为了要让她彻底无法翻身,还安排了一出人赃并获的捉/奸大戏,想逼她上绝路。如今与霍昭上隐晶馆的人成了孙盈自己,这场戏被她自个儿揭出,想来一定热闹非常,霍昭恐怕是没心情来看什么机关傀儡的。 “你是怎么认出严肃是我表哥的?”她不想解释这件事,便拿话岔开。 俞眉初心中正忐忑,闻言却低了头,半晌后方从袖中摸出了两只兔子雕件,一件为木雕,一件为白玉雕成。 白玉兔子是那日严肃在园里展示“山水戏台”时给俞眉初的,而另一件木雕兔子俞眉远就没印象了。两只兔子材质不同,一只雕功熟练,另一只却很生涩,只是形态相似。 “阿远,你不知道吧,我与你表哥,本要订亲的。”俞眉初垂下眉目,轻声道。 俞眉远眼眸骤睁。这事她真没听过。 “我生母早逝,那时府里还是太太当家,你又未出生,她见我年幼无依,便将我养到膝下。我三岁那年,你舅母带你表哥进京访亲,我们曾经见过面。其实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模样,只记得这只兔子,是他送我的。”俞眉初想起旧事,有些黯然。 徐苏琰的母亲见了她很是喜欢,便动了念头,也不介意她庶出的身份,就想订下这亲。徐言娘也乐见其成,就决定将俞眉初记到自己名下算作嫡出,到时嫁到徐家两家都好看些。这本是桩好事,只可惜后来徐苏琰的母亲回了南充,仅来得及与徐言娘通了一封信,徐家就出事了。 徐家被流放,这门亲事自然不了了之。徐言娘在俞府自身难保,一时也难顾及俞眉初。后来俞眉远出生,她为避祸离府,离府之前,她将那封信交给俞眉初。 俞眉初懵懂间将信与兔子收藏至今。 她的亲事如今握在蕙夫人手里,本不该有任何念想的,可是…… “阿远,我不想嫁给别人。”俞眉初倏地握住她的手,“那日你怪我帮魏将军骗你去清辉林,对不起,阿远,是我的错。蕙夫人又替我挑了门亲事,可那个人……并非良配。我无计可施,只好去求魏将军,让他再帮我一次。魏将军同意了。” “再?”俞眉远诧异。 “嗯。上一次他帮我解除了和肃建伯府的亲事,这一次他又再帮我解决了这门亲事,我欠他两个大人情,他只求我帮他见你一面。因俞三的事,我本想让你两把这事说清楚,他也答应过我不会有越矩之处,我方才同意的。谁料到……”俞眉初歉然地低头,“总之是我不好,害了你。” “算了,下次不要了。我与魏眠曦这辈子都不可能的。”俞眉远摆手。她怎么也没想到这辈子竟是俞眉初自己向魏眠曦提了这样的要求。 “为什么?我看魏将军对你痴情一片……” “别提他了。”俞眉远没法向她解释这件事。 俞眉初只得欲言又止,她目光一转,瞧到了不远处走来的人,忽又道:“阿远,我想清楚了,如果这辈子我嫁不了我想嫁的人,我宁愿削发为尼,长伴青灯,谁也不嫁。” 俞眉远顺着俞眉初的目光望去,看到了“严肃”。 她心头忽然一跳。 莫非上辈子,俞眉初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最后进了家庵? 她一直以为是魏眠曦害了阿初,却不知也许这正是阿初自己想要的结局。 …… “二位姑娘,日光这么毒,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严肃含笑走来,朝两人拱手行了礼。 “好奇呗。我听说你这机关傀儡精妙非常,按捺不住就想先来看看。”俞眉远一边笑言,一边绕着机关傀儡走了一圈。 这是她第二次见严肃,离得近了,那抹熟稔的感觉更重了些。 他笑呵呵的模样带着市井商人的圆滑,仍和上次一样,裹着烟火气息,毫无倨傲清贵之气,却又叫人着迷。 “再过一会就能看到了,姑娘不必着急,且去旁边歇个凉,让人泡了茶,好生坐着,呆会定让你看场大戏。”他说着,却深深看了眼俞眉初。 “大戏?我怕我看了这场大戏会没命。”俞眉远也与他打趣道,手却突然伸出,将盖在傀儡上的红布一把扯下。 严肃脸色微微一变,转眼恢复:“姑娘说得哪里话,只是博人一笑的机关戏法而已,哪会要人的命。” 红布下的机关傀儡做得精致,木制的身躯穿好了飞天衣裙,似随时起舞,眉目口鼻皆都栩栩如生,整个傀儡活灵活现,像真人一般。 俞眉远站在傀儡后方,微微一笑,伸手就往傀儡后颈处拍去。 严肃再无法维持平静表情,一掌握住了俞眉远的手。 “不要!”他制止了她的动作,肃容正色道,“傀儡上有机关,姑娘切莫乱碰,若是坏了机关,一会表演在下可就收不到钱了。” “表演,收钱?奇物坊的千机傀儡,多少达官显贵想要收藏一尊,却被你拿来供人取乐?”俞眉远收回手,盯着严肃的眼,一字一句道出了这尊傀儡的名号。 千机傀儡,乃是奇物坊的上一代大匠师的心血之作,为大安朝机关甲物中排行前十的暗器。俞眉远做了十年奇物坊的主人,怎么可能认不出这件东西。 严肃笑容沉下,圆滑的表情换作满面冷漠。 “表哥,你这是要害死我们俞府上下百来号人啊,还要搭上我的奇物坊。”俞眉远的指尖抚过傀儡手臂上的木纹,缓道。 若是朱广才死在了俞府,追究起来,俞府的罪定然不小,燕王也绝不会擅罢干休,她的奇物坊更不可能幸免。 “朱广才害了我一家上下,这仇……表妹,你不想报吗?”严肃,或者应该叫徐苏琰,他压低了声音,仍是笑着开口。 这一笑,便和俞眉远有几分相似。 俞眉远尚未回答,俞眉初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所以……你是在利用我吗?” “呵,俞大姑娘,你们俞家杀了我徐府的老管家,贪走了我们用来救命的银子,如今又和朱广才靠到一起,可怨不得我下手。”既已被俞眉远看出门道,徐苏琰也没打算隐瞒。 在这里杀了朱广才,一箭双雕,多好? “徐苏琰,你真是徐苏琰!”俞眉初咬了唇,声音微颤。 “阿初,你是我仇家之女,我对你们,只有恨。”徐苏琰说着转开了头,不再看她。 旧时情缘,不过是个笑话。手捧檀木兔子笑得欢快的小姑娘,早被岁月湮没。 除了恨,他一无所有。 ☆、第97章 懿旨 “仇家之女?所以从一开始,你接近我,就是为了今天?”俞眉初握紧手中的兔子雕件,抛开少女羞涩,一双明眸直视徐苏琰。 那目光坦然而安静,如往昔一般温柔,却又叫人无所遁形。 俞眉远退开小半步望着这两人。日头毒辣,晒得她头顶发烫,也叫人眼前发花。恍惚间,眼前这两人竟像极了过去的自己与魏眠曦。 “我可没骗过你,是你自己一头撞进来。”徐苏琰挑了眉笑道。 这一笑,有些轻佻放荡,像个浪荡纨绔。 “从我掌家开始,到如今已有半年时间,我们认识了半年,你的确没骗过我,甚至于还帮我解了数次危急,我应该谢你的。”俞眉初缓缓道。 掐指算算时间,徐苏琰恰是在她掌家之后开始出现的。那时她初掌俞府,不得要领,几项事务都出了纰漏,在外又无人帮衬,境况艰难,只有这个奇物坊的年轻人愿意施以援手。 两人渐渐熟稔,也生出些旁人难及的默契来。她慢慢信任了他,也默许了他的靠近。 如今想想,他所行的每一步,每次援手,似都在处心积虑地接近她。 “那倒不必。你们快点让开,别逼我动手请你们离开。”徐苏琰不知她们要做什么,语气有些不耐烦。 远处已有小厮进瑞芳堂禀事,不知是不是霍昭过来了。只有霍昭过来,千机傀儡的表演才能开始,他才有机会杀朱广才。 “要谢的。”俞眉初说着话,人影倏尔一闪。 “大姐。”俞眉远低叫了句,已见到俞眉初站到千机傀儡身前。 傀儡的身量比俞眉初高些,它口中的机关便抵在了俞眉初眉心之间。 “与其看着你死,又或者看着俞家其他人死,那不如我先死。”俞眉初脸上没了表情,“徐苏琰,你知道我不忍心向他们告发你,因为我怕你会死,但我也不想看俞府的人死。你说得没错,我是你仇家之女,所以你要杀,先把我杀了,我不会恨你。” 徐苏琰眉头紧拢,脸色冷肃,喝了句:“让开!” 他说着伸手要拉开她,手才触到她的衣袖,便被一股奇怪的力道拂开。他手势一变,反手又去握,却只见眼前袖影如蝶,将他挡开。 俞眉远出了手。 “你!”徐苏琰惊诧非常。 “表哥,你要报仇我不反对,可你确定杀了朱广才就算报完仇了吗?”俞眉远拦到了俞眉初身前,开了口。 “你想说什么?”徐苏琰问她。 “徐家的事,并不只是简单的谋夺家产而已。他们大费周章,想要的东西可不仅仅只是徐家的钱。”俞眉远一边说着,一边看徐苏琰的表情。 他脸上并无异样。 “看来你心里也清楚他们为的是什么。”她便是一笑,“可你以为这事朱广才才是主谋吗?” “难道还有别人?”徐苏琰握紧拳。他在西疆流放多年,好不容易逃回兆京,花费了无数心思才查出朱广才来。单就朱广才一人,这仇已不易报,若还是有别人…… 俞眉远轻点头,很快道:“朱广才暗里靠着燕王,燕王又与月尊教勾结,你只要稍想想,就能明白其中关系。你杀了一个朱广才,拉了俞家做垫背,难道你自己就跑得掉了?徐家如今就剩你一个人,你若出事,更不可能报仇,倒白白便宜了最后的主谋之人。” 徐苏琰沉默,似有些松动迹象。 “表哥是聪明的人,一定明白阿远的意思。俞家是对不起徐家,那笔银子的事,我会查清楚。但冤有头,债有主,牵连无辜之人终非正途,望表哥三思。”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徐苏琰目光间疑思重重。 “凭我也要报杀母之仇,凭这件事我已经查了十年。你给我两个月时间,我给你一个交代。”俞眉远瞧见远处人渐渐多起来,便将话锋一转,“此地非你我长谈之机,我亦有许多事要问表哥,只是我出府不易,稍后我会修书一封托人送往奇物坊,你阅后便知。” 徐苏琰斟酌着,目光扫过,却望见俞眉远身后那人身形晃了晃。 “阿初。” 俞眉远就听一声低唤,他人已闪过她身侧,掠到俞眉初身边,伸手接住了倒下的俞眉初。 这次俞眉远没再拦着他。 徐苏琰抱着俞眉初,用手探探她的额头与脸颊,又听她呼吸微促,便道:“她着了暑气,快送她回去。” 俞眉初的拳头松开,掌中握的东西滚落在地。 俞眉远蹲下拾起。那是两只兔子雕件,一只白玉,一只檀木。 徐苏琰怔了片刻。 “把她交给我吧,你既然对她无意,就离她远一些。”俞眉远起身走了两步,将旁人目光挡住,朝他伸手。 徐苏琰脸上终现挣扎矛盾之色,只道:“好好照顾她。我等你的信。” “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的。”俞眉远从他手里接过俞眉初,手按上她的背心,悄悄灌入一丝真气。 “阿远……他……”俞眉初幽幽转醒,第一句问的便是徐苏琰。 “别担心,他不会动手的。”俞眉远扶着她往外走去。 “阿远,往音烛在你手里?”身后,徐苏琰忽问道。 “你何出此问?”俞眉远不解。 “没有往音烛,你怎么练的《归海经》?这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徐苏琰在她身后回道。 他猜出来了,她练了《归海经》。 没有往音烛,《归海经》破不了第二重;没有《归海经》,往音烛便会噬心夺魂。 “……”俞眉远回时,目光愕然。 …… 俞眉初晕沉沉地回屋,只觉得脑袋乱轰轰的,眼前金星飞转,耳边鸣声不断。她屋里的丫头见她这副模样吓坏了,倒是俞眉远有条不紊地吩咐她们将门窗打开,又命人拿了解暑的香薷丸来喂俞眉初服下,再将她衣襟松开,以湿巾拭过她的额颈。 如此躺了一阵子,俞眉初的神志便已清明,睁眼时只见俞眉远坐在自己床边,拿着香蒲叶做的扇子,一下下扇着风。 “阿远!”俞眉初一骨碌坐起握了俞眉远的手。 俞眉远放下扇子,叹道:“你别激动,没事儿。霍昭没去成瑞芳堂就被气走了,朱广才自然也跟着离开。我表哥答应我暂时收手,不这么冲动,你可以安心了。” “真的?”俞眉初脸色一松,反问一句,立刻便双手合什,闭了眼谢天谢地。 俞眉远看得“扑哧”笑了。 “你刚说世子被气跑了?这又出了什么事?”她睁了眼却又问道。 “呵。”俞眉远冷笑出声。 那可得感谢孙盈了。 孙盈被霍昭带进隐晶馆里,也心存攀龙附凤的想法,便半推半就与他颠鸾倒凤起来。谁料霍昭玩过之后清醒过来,不肯认账,甩手就要走人。孙盈虽从小被人以青楼秘术调/教,却也只是为了嫁进富贵人家迷惑男人而已,如今被人破了/身,她自然不肯放过霍昭。 可霍昭是何等人物,他早已尝惯了烟花女子,府中也养了诸多艳姬,孙盈再有手段,比起他府里的女人也不过中等姿色,霍昭看不上眼,又兼他没能如愿见到俞四,心里本就怨怼,还如何肯要孙盈。 巧的是,孙盈自个儿安排下来捉人的婆子赶到隐晶馆,把他们拿个正着。众目睽睽之下孙盈连遮掩都无法,自然更不能让霍昭离开,便强拉着霍昭哭泣。霍昭被人这么逮着,颜面尽失,自然暴怒,只说孙盈点了合宜欢,是故意勾引他做这等下作之事。 如此一来,孙盈不止毁了清誉,还名声尽失,瞒都瞒不住。霍昭又不愿带她回去,连个侍妆的名分都不肯给,她的前途,算是彻底没了。 谁都救不了她。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不止孙盈当即就被送走,二房的算计落空,就连蕙夫人也被狠狠扇了一计耳光,孙盈可是她的侄女。 至于燕王……恐怕也要消停好一阵子了。 “……”俞眉初听得杏眼圆睁,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张脸涨得通红。她想像不出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那……章华呢?”许久后她才又问道。俞章华待孙盈的心阖府上下皆知。 “听说孙盈被带走时章华也在场,她求章华收她……章华……拂袖而去。”俞眉远替她将衣襟拉好,挥挥手又让下人端茶过来给她喝。 这一日发生的事委实太多,俞眉初一时半会消化不了,整个人还钝钝的。 “姐姐,你好好休养,旁的事,不要多想。”俞眉远又拉起她的手,将两只兔雕放到她掌中合起,“这个男人,你别再见了。他……不值得你豁出性命去救。” 就算是徐家唯一还活着的人,就算是她的表哥,俞眉远也不会认同徐苏琰的做法。 俞眉初便呆呆看着手里的小兔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了,我先走了。今天这些事,姐姐,你要替我保守秘密,切莫让任何人知道。”俞眉远知道她需要时间来想清一切,便不多打扰,起身告辞。 俞眉初只点点了头,什么话都不说,也不问。 俞眉远心中一叹,悄悄离了她的房间。 …… 是夜,月色清透。 俞眉远坐在书案前,连夜修书一封,准备明日遣人送予徐苏琰。 这信中除了有徐苏琰想了解的消息之外,还有她的疑问。 关于《归海经》与往音烛的疑问,以及……当初从俞宗翰口中所听到的“万海归宗的萧家”。 如果《归海经》必须在往音烛的辅助下才能练下去,那她需要另想他法。 这信写写改改,字斟句酌,直至天近明,她才写完,以泥封好,妥善藏好。 吹灭烛火,她上/床打座一个小周天,天便已彻底亮起。 …… 俞眉安做了一夜的噩梦,连带着她屋里的丫头也被折腾得彻底未眠,早晨起来竟连饭都不肯吃,只抓着幔帐不肯松手。 蕙夫人焦头烂额,一面是被孙盈害得颜面尽失,一面又担心俞眉安的精神,她着实难以安生。俞眉安那毛病没有来由,也不知该请大夫还是该请道士,蕙夫人索性都请了回来,闹得整个浣花院像唱六国大封相。 俞眉远踏进浣花院时,这阵喧闹刚过。蕙夫人也顾不上她,她便带着青娆径自去了秀仙楼看俞眉安。 “姑娘,你不吃东西,也喝点水吧。这都快一天了,你滴水不沾。”俞眉安的丫头轻湖正坐在床边苦劝着。 俞眉安只缩在床上,谁的话都不理。 俞眉远也不让人通传,只站在门口看了一小会儿,方踏进屋里,从轻湖手里接走了茶碗与银匙。 “我来吧。”她朝轻湖示意一眼,自己取代了轻湖的位置坐到俞眉安身边。 俞眉安正看着被面的团花发呆,也不知身边换了人,直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三姐姐,阿远喂你喝水。” 她猛地转过头,看到俞眉远的笑脸,脸色煞白,嗓子里的尖叫却不敢破口而出,因为她瞧见俞眉远冲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银匙递到她唇边,她只能张了唇,乖乖饮下。 俞眉远点点,道了句:“乖。喝点粥吧。” “奇怪,怎么四姑娘喂,三姑娘就肯张嘴了?”轻湖纳闷得不行,将早已备好的粥递来。 俞眉远只是笑着,并不回答,缓缓地喂俞眉安喝粥。她动作温柔,时不时又以绢帕拭去俞眉安唇角的粥迹。俞眉安在她手下乖得像只兔子,毫无抗拒之举,看得她屋里一众丫头都奇怪不已。 这两人不是积怨已久?怎么今日俞眉安竟如此听俞眉远的话? 谁都没有答案。 俞眉远喂完一碗粥,满意地笑了,才道:“三姐姐一定是被梦魇着了,没事的,等缓过这阵淡忘了就好。” “希望如此。今日多谢四姑娘了。”轻湖一边谢着,一边让小丫头将碗端下,又道,“不知四姑娘此番过来是为何事?我们姑娘这副模样,倒招呼不了姑娘了。” “哦,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借两样东西。露草渐染的绉纱裙与蜻蜓蔓草鞋,不知三姐这里有没有?”俞眉远说着望向了俞眉安。 俞眉安一愣,立刻叫起:“给她,都给她,快把箱笼打开找出来让她带走!” “如此多谢三姐了。”俞眉远笑了笑。 “露草渐染的绉纱裙?蜻蜓蔓草鞋?”轻湖想了想,面露难色。 “怎么了?不方便吗?”俞眉远问道。 “你站着干什么?还不找去!”俞眉安见俞眉远又望过来,心里一惧,从床上摸出瓷枕便掷向了轻湖。 瓷枕应声而碎,把轻湖吓得不轻。 “三姑娘,那绉纱裙和蜻蜓鞋……那是去年时新的款式与料子,我们屋里是也做了身,可姑娘后来看四姑娘先穿了,便气得把那衣裳和鞋子都压箱底了。上个月蕙夫人遣人来寻这身衣裳和鞋子,奴婢就交给她了,后来忙起来也忘记告诉姑娘了。”轻湖只好躬身解释,“四姑娘,如今衣裳和鞋子不在屋里,蕙夫人也不让我们把这事告诉其他人,你……” “无妨,没有就算了,难不成我还逼你们凭空变出来?”俞眉远仍是笑着,并无异色。 她已经要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轻湖松了口气,忙命人来清理地上瓷片。 “好了,姐姐好生歇着,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望姐姐。”俞眉远起身告辞。 俞眉安却往里又缩了缩。 可还未等俞眉远迈步,外头又有人急匆匆进屋来。 “三姑娘,四姑娘,你们都在这里就好了,宫里来旨了,老太太让你们两快上前头接旨去。” 俞眉远蹙了眉,与俞眉安对望一眼,各自疑惑。 宫里好端端地怎么对她们下旨? …… 下到俞家的这首旨,乃是皇后懿旨。 大安朝承和十年七月,皇家行天祭礼,需挑出两名在天祭礼当天于祭坛之上跳祭舞之人。 祭舞分为太阴舞与太阳舞,其中太阴舞之祭舞者为当朝公主,而太阳舞之祭舞者,则从百官之女中择优而选。 上辈子这事是俞眉安进了宫候选,和她俞眉远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98章 信用 大安朝的天祭每五年才一次,今年恰逢承和年间的第二次天祭。天祭乃是大安朝天家最隆重盛大的一场祭祀,由帝后二人率百官于承天坛祭天,祈求未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承天坛位于大安朝皇城的正东方,穹顶幽宇,上接乾天,下引坤地,历来便是在安朝祈祷之所在。承天坛外左右两地各设有一个三层高的小祭台,是为太阳祭与太阴祭。 祭祀当天,这两处祭台之上各一名主祭舞,妆作太阳神君及太阴仙君,站于高台行祭舞。这两名主祭舞,历来都从大安公主与百官之女中各择其一。 俞眉远和俞眉安这次进宫参选的,便是这太阳祭的主祭舞。 若能踏上这太阳祭台,届时便要在帝后及文武百官之前献舞,是以祭舞者需得名门之秀,还必须有嫡出的身份,除此之外祭舞者的舞艺要求极高。 历年来的太阳祭舞,无一不是名动全城,风采无双的姣姣者。有了这层殊荣在身,她便成为全城追捧热议的对象,家里的门坎都会被媒人踏破,而她日后择亲与出嫁也将添一层倚仗。是以京中少女无不以能踏上这太阳祭台为荣的。 上辈子的俞眉安也不例外,只可惜她舞技不如人,未能如愿。 这些对俞眉远而言,毫无吸引力。 要说殊荣,上辈子承和十年这一年的太阳祭舞,应该是这么多年以来最被人忽视的祭舞,因为这一年出了个俞眉远万隆山一役,她以弓术名动天下,成了民间是赫赫有名的“神箭俞四娘”,在宫里又是皇帝亲封的“安怡郡主”,后赐婚靖国候府,风光无限。 到她十六岁出嫁那日,从俞府到魏府的街道都挤满了前来一窥盛况的人。 十里红妆嫁一郎,满城锦绣铺绿华。 那时的她,骄如烈阳,说多风光,便有多风光。 承和十年的俞眉远,曾是整个大安朝上至朝野,下至百姓所津津乐道的故事,不论这个故事的评价是好还是坏,那一年,都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压过她去。 可惜,辉煌的开始,惨淡的收场。 如同一场盛世烟火。 …… 俞眉远对这个太阳祭舞选有些头疼。 这太阳祭舞本没她什么事,这一世不知哪里出了差子,把她给算了进去。她时间本来就不多,却有一屁/股的麻烦事要做,哪还有精力应付这些,可皇后下的懿旨,她又不能抗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好在太阳祭舞前后有三选,初拔、二选、三中,她想着随便应付一下,初拔大概就可以被淘汰下来了,倒也无需烦心。 这懿旨一出,倒把青娆给喜坏了。进宫参选的日子定在了两日后,所有待选的少女都要在宫里呆上五天,任何人都不许带随侍的丫头。青娆第二天就翻箱倒柜的替她收拾起东西来,折腾了大半天,给她收拾了大大小小四个包袱出来。 “你搬家呢?带这么多东西?宫里不让带进去的。你赶紧收了,只挑几件我贴身衣物带着就行。”俞眉远看得笑了。 “那哪儿够啊?姑娘你一个人进宫,跟前没个人服侍,要连东西都不让带……”青娆撅了嘴,为难地看着那几个包袱,少带一样东西她都觉得自家姑娘要委屈。 “宫里什么都有,用不着我们带这些进去。”俞眉远摸摸她的头哄着。 外面云谣忽在帘外扬声道:“姑娘,老爷请你去沐善居一趟。” 俞眉远的手便在青娆头上一僵。 俞宗翰终于要见她了? …… 沐善居为前后两进的院子,前面是俞宗翰的书房,后面一排三间上房则是他如今卧榻所在。这几年俞宗翰已甚少进后院,在府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一个人呆在沐善居里。 如今他病重,更是在沐善居里闭门休养,谁人都不见,今日忽然遣人来请俞眉远,倒叫人大吃一惊。 俞眉远却不惊讶,她心知肚明,两人间这一面迟早是要单独见的。 沐善居里很静,除了一个小厮站在外头廊下站着外,再无多余的人。俞眉远跟着他进了里边,小厮站在屋外高声通传了两遍,便退开了。 屋子的门被人打开,里面走出个人,朝俞眉远福了福身。 “四姑娘请进。” 轻柔悦耳的声音听来十分舒服。 俞眉远望去,站在眼前垂眸温敛的女人,穿了身丁香色的家常旧袄裙,梳着堕马髻,发间斜插着两支珍珠簪,脸上脂粉全无,干干净净的模样,细眉温目,含笑浅浅。 她缓缓一抬头,目色温柔,宛如故人。 俞眉远愣住。 “娘……”她不自觉地叫出声。 其实俞眉远不大记得徐言娘的容颜了,但不知为何,眼前的人就是让她有种感觉,像一个活生生的徐言娘站在自己面前。 “四姑娘,不敢当,我是三姨娘。”眼前这人退了一小步,让出路来,仍是温柔地望着俞眉远。 眼眸如水,有圈圈绽开的涟漪,藏着故人的影子。 俞眉远呆呆看她的眼,似被这双眼眸吸引。 蓦地——脑中有阵针刺般的痛苦猝发,俞眉远眉头一拢,只觉得人像从混沌泥水中拔出一般,身体里的真气不知为何,竟自行以极缓慢的速度自行运转向百会穴。 脑中虽痛,但她眼底已清明,此时再看眼前之人,哪还有半分徐言娘的眉目。 这人是丁氏。 容颜温婉,举止谦恭,只有一双眼睛,在望来之时,莫明带了几丝妖惑。 俞眉远一看她的眼,就觉得脑中似有针刺,她不动声色地低下头,闷声道:“三姨娘。” 语罢,她随丁氏进了屋。 屋里弥漫着淡淡的幽香,似檀非檀,似麝非麝,闻来让人心静。这里头光线很暗,门窗紧闭,窗纱外头全是草木繁叶的影子,挡住了光。 俞眉远这是第一次进俞宗翰的卧房,这屋子和她想像中的不一样。她原以为他的屋子应该同他的人一样,硬朗而寡淡。 眼前这屋子却并非如此。 描金檀泥小炉、供着夏菊的青瓷胆瓶、蜻蜓小荷的屏风以及从挂落上垂下的素青幔帐……这屋里的家什有着男人的硬气,可这些陈设小物却透着女人的细腻清雅,两相交融,倒让这屋子生动起来。 这些东西有些旧,看得出来摆放上了年头,是丁氏布置的? 俞眉远边行边看,有些疑惑。看起来俞宗翰对这丁氏极为上心,之前她就听说这几年他只往丁氏那里跑,如今病重卧床,他还是只叫丁氏一个人来照顾,若不是丁氏对蕙夫人唯命是从,又只生了个女儿,恐怕蕙夫人是断容不下此人到今日的。 “你在看什么?那些东西……是你母亲布置的。”男人的声音响起。 俞眉远猛地回神,收起视线,望向说话的人。 她已走到了次间,俞宗翰正坐在窗前的藤躺椅上望着她。窗外晦涩的光影落在他身上,阴阴沉沉地,像压了团乌云。 “父亲。”俞眉远福了福身,淡道。 “坐吧。”俞宗翰以目光示意着身边的软榻。 俞眉远上前,规规矩矩坐了。 丁氏端了茶进屋,替二人斟好茶,一声未吭地递送至二人手中。 “你出去吧,没我吩咐,谁也不准进来。”俞宗翰轻啜一口茶,冷道。 丁氏只垂着头,顺从地退出屋子。 俞宗翰将窗子推开道缝,从缝隙里望出去,看着丁氏背景远去,方对俞眉远开口:“她像你母亲吗?” “不像。”俞眉远摇头。 若不看丁氏的眼睛,丁氏在她眼里就和徐言娘半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真是个奇怪的人,那眼睛像有魔力。 “我也觉得不像,可有时又觉她像。”俞宗翰收回目光,望向俞眉远。 俞眉远却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也不像俞宗翰。 …… 俞宗翰已经病了许久,外头都传言说他病得下不来床,可俞眉远此时看去,却没从他脸上瞧出半点病容来,甚至他眼中的锐色尤胜以往。 与往常不同,他今日穿了身素浅颜色的宽袍,头发也没梳得一丝不苟,而是半挽成髻半垂覆着,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带着讥诮看人。 俞宗翰从来不这样笑。 “你恨你父亲,对吗?”他懒懒歪在椅上,斜睨着他。 你父亲? 俞眉远对他用的字眼很奇怪,他话里意思似乎他不是她的父亲。 “谈不上恨,只是对您没有感情。”她回答他。 在她漫长的孩童时代里,父亲都毫无存在感,哪怕重生而回,这情感也淡薄如纸。像陌生人一样,没有期待,自然也不存在恨,她习惯一切靠自己。 “你倒老实。那你会替你母亲怨他吗?毕竟他负了她。”他又问。 这次俞眉远没有克制自己的疑惑:“他?难道不是您吗?” 俞宗翰忽“哈哈”笑起,半晌方歇:“丫头,这么看过去,你像我多过像他啊。” 俞眉远更加摸不着头脑,只好沉默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俞宗翰。 “我不是你父亲。”他的笑倏尔又一沉,变脸似的,“也不是你母亲爱的人。你母亲怕我,她为了躲我,带着你去了扬平庄。我恨你母亲,也恨你父亲!” “……”俞眉远强自镇定,看眼前的男人扭曲的面容,“那你是谁?” “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俞宗翰忽从椅上坐起,歪着头,眸色乖戾,“不如你来告诉我,我是谁?你也点过往音烛,你应该知道的……你心里也有一个人,不是吗?” 俞眉远攥紧裙子,心突突跳起。 霍铮同她说过,往音烛里的蛊王魂引能让一个人脱离掌控,变得六亲不认,莫非指的就是眼前这样的情况?俞宗翰用了往音烛,这反噬日积月累,渐渐将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心里一惊,想起自己这段时间来的暴戾情绪,莫非……是往音烛的反噬一直没有消退? “你知道吗?你父亲太可恨了,每次我要出来时,他都将我关在漆黑的牢房里,像关狗一样锁着我,不让我跑出来。”俞宗翰从椅上站起,朝她走去,昔日的满身正气全成了邪戾,“还有你娘!你娘居然认得出我和他!我有什么比不上他的?可言娘只爱他,却害怕我!” “你……是我父亲的心魔?”俞眉远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心魔?你们是这么称呼我的?不错,我喜欢这个称呼。”他笑起,伸手抚向自己的脸庞,“其实他们又能有多相爱呢?互相猜忌,互相怀疑,想要分开他们,简直易如反掌。” “猜忌?怀疑?”俞眉远试探问道。 “你父亲是官盗,又奉旨寻找前朝皇陵地图,那地图在你母亲手里吧?她如何能信他?你外祖将往音烛交给你父亲,却没告诉他反噬之苦与克制反噬之途,分明是在利用你父亲,他又如何能信她?”俞宗翰说着笑起,直要笑出泪来,“他们两人,一个疑心对方要盗走自己家传之宝,一个疑心对方存心利用自己,明明爱着,却又彼此怀疑,多有趣!” 俞眉远的情绪已被他牵引着,如怒海行舟,七上八下。 “他以为他控制得住我,其实他不懂,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们本为一体。哈哈哈……”俞宗翰笑得畅快,“他不敢回府,就连在你们身边多呆一刻,都怕被你们发现我的存在,都怕我使手段害死府里的人。我最喜欢他从梦中醒来时看到身边的人不是徐言娘时的模样!就像那次在宫里……哦对了,你知道为什么孙嘉蕙会进府吗?” 俞眉远摇头。 “因为丁氏,她有时真像言娘!我也爱言娘,不过她讨厌我!我只好找别的女人!”俞宗翰想了想,说道,“我记得那天宫宴,你父亲与言娘大吵一架,他独自赴宴,喝了许多酒,一不小心……就让我顶替了他。” 他说着咳了两声,露出孩子般的恶作剧神情:“我在御花园的叠石山前遇到了丁氏,她真像言娘,朝我那么笑着,把我的魂都勾走了。言娘从没那样对我笑过……我就跟了过去,抱住了她,我想要她……可不知为何到了最后,我怀里的人却变成了孙嘉蕙。” 俞眉远靠到博古架上,死死掐住了博古架的木头,冷静地听他继续说。 “我喝醉了,也顾不上怀里到底是谁,随便吧,不是言娘,所有女人对我来说都一样。后来来了许多人,说他污了孙嘉蕙的名节,国公府的人也要找他算账,后来是皇帝出来当了和事佬,压下此事,又逼他以平妻之名娶了孙嘉蕙。我无所谓,反正你娘不爱我,多找几个女人回来让我痛快痛快更好!”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反正只要想做他的女人,他就都收,孙嘉蕙是一个,何氏是一个,丁氏是一个。 “我喜欢丁氏,她太像言娘了!我喜欢她陪着我,好像言娘呆在我身边!”俞宗翰说着看着自己的双手,“可她不是言娘,就算再像,她也不是言娘……言娘……回不来了……” 他忽朝俞眉远的肩头抓去:“你是不是也和言娘一样怕我?说,是不是?” 那手如利爪,疾抓而来。 俞眉远眼色一沉,将身体侧开,他的手便抠进了博古架的木梁骨上。 只听“喀嚓”一声,木骨被他抓断。 俞眉远跟着挥掌,袖中掌风冲向俞宗翰,他迫不得已抬手遮了自己的脸面,往后退了两步。 见逼退了他,她当即收手,冷道:“我母亲已经亡故,她回不来了,丁氏也不是我母亲,你和她这辈子都没有缘分,别再痴心妄想了。我不管你是谁,你今天找我过来,不是只为与我说这些陈年旧事吧?” 俞宗翰闻言眯起眼眸,唇上扯了丝笑,和俞眉远很像。 “你练了《归海经》?”他缓缓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来。 俞眉远脸色微变。 前夜她写给徐苏琰的信,被他截走了。 “月尊教,月鬼,慈悲骨,徐家的银两,燕王谋逆,朱广才与燕王暗中勾结……丫头,你知道得不少啊?不愧是异魂而归的人。”他将那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玩着,嘲讽道。 “异魂而归?你……知道我的来历?”俞眉远这次再也无法镇定。 重生之事本就匪夷所思,可竟有人能看出她的来历,她怎能不惊? “是啊,异魂而归之人,是往音烛的最佳继承者,再加上你有萧家的血脉,往音烛能在你手中发挥出最大威力,是打开皇陵的必备条件之一。”俞宗翰吹了吹那信,薄薄的信封不断飘起,“你知道吗?昨天那姓徐的小子如果真的动手,后果就会是死之葬身之地。好在你劝住了他。” “你告诉我这些,到底想做什么?”俞眉远咬牙问道。 “我和你父亲的想法不一样。他千方百计想让你避祸,甚至带你去了东平,就怕京里这些人把目标放到你身上,他想要你做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可我觉得,那不适合你。”俞宗翰说着,将那信一扔,从自己的拇指褪下一枚碧绿的翡翠扳指,“有胆子接吗?” “这是何物?”俞眉远警惕地望着他。 “我的信物,可以号令俞家所有的暗卫与死士,以及我官盗的私兵。” 俞眉远倒抽一口气:“你想要我做什么?” “先替我查清是谁毒杀言娘,谁是月鬼?查你徐家丢失的银两去了哪里?”俞宗翰把玩着扳指,笑着看她。 “你为何自己不查?却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我手上?”俞眉远并无半点喜色。 “我高兴!”俞宗翰挑眉,“你父亲做事瞻前顾后,我却只听凭喜好行事。你若做好了,我就把往音烛交给你,让你好好练你的《归海经》。” “……”俞眉远在心里斟酌着他话里的可信程度。 “对了,再告诉你一件事,月尊教有一部分人很早已依附了燕王,两者之间早有勾结。我们府中的月鬼,恐怕也与燕王有些联系,他们以为皇陵地图与往音烛全在我手里,所以处心积虑要躲藏在俞府。若是他们知道地图原在你母亲手中,你可要小心了。”俞宗翰说着将掌往前一摊,“要吗?” 俞眉远沉吟片刻,伸手自他掌中取走了那枚扳指。 “好,我答应。不过你要配合我。” “哦?这么快就有想法了?” “是。我要你继续装病,最好装到快要病死!”俞眉远与他一样笑起。 他知道很多事,但一定不知道一件事,他不是杜老太太亲生的。 …… 两人在屋中谈了许久,俞眉远方离去。 俞宗翰仍旧坐回窗前躺椅上,从窗缝里看着她的背景离去。 这背景……真像徐言娘。 “言娘,我替你女儿选的这条路,是不是比他为你女儿筹划的更好一些呢?” “她和你一样,可不是什么善茬,不适合呆在后院,俞宗翰不懂你,也不懂她。” “趁我还在,帮你做这最后一件事,不必谢我,记得有我这个人,就可以了。” 他对着空气呢喃着,仿佛虚无之中站着巧笑倩兮的故人。 …… 翌日清晨,宫里派来接人的马车驶到了俞府正门前。 俞眉远与俞眉安向杜老太太拜别,一路沉默无声地并行着出了正门。 这是俞眉远第一次走俞府的正门。 从今往后,她不再走角门。 ☆、第99章 入宫 这是俞眉远的第二次进宫。上次是她射杀燕王立下大功,被召上乾宁殿封赏,这次却是为了天祭。前后时隔近三十年,她已然忘记大安朝的皇城是何模样了。 不过就算她记忆还清晰,所见到的一切也不过管中窥豹,大安朝皇城之大,远非她行几步路便能看遍的。 马车走的是秀仪门,进门便到了西六院的毓秀宫,这处原是宫里安置初入宫门的秀女之地,今年后宫并没选秀,因而便将毓秀宫腾出暂时给入宫参加祭舞选的少女们住。 所有参选的女子都逐一下车,全部集中在了毓秀宫前的飞雀场上,尚宫局尚宫领着宫正与两个女史已立在毓秀宫门口候着了。 大安朝后宫设有六局,分领二十四司,统管着后宫大小事务,如今的尚宫局掌吏姓贺。 清点过人数,再逐一登记入册后,贺氏方开口。 “诸位姑娘都是京中出类拔萃的人儿,家里也都是我大安朝的高门世族,这规矩和教养自然不必我等再重申了。只有一点大家需谨记,这后宫毕竟不比家里,容不得半点任性放肆,诸位的脾气性子可要收一收,也免得冲撞了贵人,得不偿失。” 俞眉远与俞眉安一起站在众人中间聆训。俞眉安如今见了她就跟耗子见到猫似的,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又惹得俞眉远一个不痛快,招来性命之虞,皮肉之苦,因而从踏出家门那一刻起安分守己,不敢吱声。 只是俞眉远又有些奇怪。照理来了毓秀宫,俞眉安早该去寻自己的小姐妹,然后离她越远越好,可如今却还跟在自己身边半步不离。 俞眉远不禁多看了两眼。 俞眉安虽然乖乖站着,可眼神却有些怒意,只望着头两排站着的几个人。 都是她过去的闺中密友,其中一个还是魏枕月。 俞眉远有些了然。因为魏眠曦的关系,俞眉安成了城中笑话,原来奉承她的那些姑娘都转而偷偷笑话她,哪还能愉快地做朋友?再加上魏枕月先前大力撮合这桩亲事,都快把俞眉安捧到天上,如今亲事不成,魏枕月反口不认,只说是俞眉安一厢情愿让人误会。 俞眉安脸都丢到城外去了,如何不怨?她情愿跟在俞眉远身边,也不想过去自讨没趣。 “太阴太阳祭舞之选,将由尚仪局的李司乐携教坊司几位授舞的师傅共同教导诸位进行舞训。祭舞之选分为初拔、次选与三中,这两日大家先在毓秀宫内暂歇,授舞师傅会进行简单的舞训,三日后诸位分批进行初次选拔,只留二十位在宫里学习祭舞,三十日后次选,由尚宫局五品以上女吏共同考核,过者五人,于十日后由帝后二人亲自挑选主祭舞。”贺尚宫继续说着。 初次选拔并不考校舞技,只看每个人的长相气质、身形腿骨以及音律感,择天赋佳者而录之。 一共进来一百名少女,在这初拔里便要遣回八十人。 俞眉远就当自己来大安皇城五日游。 …… 简单交代了一些事宜后,诸人便被分批带入毓秀宫。作为历来秀女初入宫的住所,这毓秀宫别的没有,屋子特别多,庭院也大。 俞眉远与俞眉安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了同一个屋子里,俞眉安极其难得的这么久都没出一声怨言,只自己闷闷坐着发呆。俞眉远与其无话可说,便自顾自整理起带进宫来的衣物。 没多久便有宫人挨房催促她们进善清殿沐浴。善清殿说是殿,其实也就是个宽敞的澡间,里面早有装了浴汤的香樟桶一字排开,每个桶旁都站了个随侍的宫人,端着澡豆香花并头油面脂等物。 进宫参选的这些人在家里都是千娇万贵的姑娘,如今却要在她人面前宽衣解带,难免忸怩。俞眉远也不自在,便以最快的速度脱了个精光,也不用人服侍,“卟嗵”一声自己进了桶里。 水温恰好,叫人从脚舒坦到头。 待她舒舒服服地洗干净,后头还有人姗姗来迟,才进殿便发起脾气来。 “什么,这么多人一起洗?”那人踢了踢浴桶,又从旁边桁架上拉起要换上的衣裙,“每个人都要穿成这样?真难看!” “贺尚宫说了,在毓秀宫里诸人的打扮务必统一。请姑娘速速沐浴更衣吧。”善清殿上掌事当差的姑姑沉着脸,一板一眼地回道。 殿上的姑娘们心里都不痛快了。为了能入贵人们的眼,她们准备了华丽美饰,如今说不让穿戴就不让了,她们如何甘心? 一时间怨声四起。 俞眉远麻溜地从桶里出来,迅速裹了浴衣,缩在角落里拭干身上的水,换上了宫里赐下的衣裙。 那是身粉樱的襦裙,颜色鲜嫩,花样素净,料子穿着很舒服。 她没什么要求。 更衣妥当,她绞净头发,让宫人替她梳了个垂挂髻,规规矩矩地簪了宫花,便出了善清殿。 才刚踏出大殿,她便听到有人在殿外与贺尚宫说话。 “贺尚宫,皇后娘娘命我来请俞家的四姑娘前去坤安宫一见,不知现下她人在何处?” 俞眉远脚步顿止,跟在她身后出来的几个不愿沐浴的少女也都停了脚步。 “这么快就有人攀上关系了?”当前一个少女眼尾一挑,讥诮道。 “俞家四姑娘?不就是那个抢了俞三亲事的?”有人在旁边嘀咕一句。 “莫非这名声都传到皇后耳朵里了?”另有人又笑了句。 “怎么回事?”贺尚宫见几人堵在善清殿门口叽喳闹着,便回头喝了一声。 善清殿的姑姑便上前在她身边耳语了几句,贺尚宫当即沉了脸:“我才刚已经说过了,进了宫里就要守宫里的规矩,把你们在家的那些小姐脾气收起来。谁不愿意按规矩行事的,即刻消了祭舞参选资格。” 一句话,说得那起人都住了嘴。 “俞四姑娘在里面吗?你去请她出来吧。”贺尚宫脸色不虞地转向善清殿的管事姑姑。 来的人是皇后身边的汤姑姑,这面子她没法不给。 “不劳烦姑姑了,俞四在这里。”俞眉远走下台阶,大大方方行了礼,承认了身份。 四周便扫来无数目光。 俞眉远坦然受之。 …… 毓秀宫位置偏僻,离后宫几处正殿有好长一段距离。汤姑姑步伐颇急,一路上也不言语,俞眉远便也只是安分跟着。 说起大安朝的这位皇后崔元梅,俞眉远上辈子因射杀燕王之功而进宫得赏时,曾在坤安宫里见过一次,可这辈子她们尚无交集,崔后为何要见她? 俞眉远想不出原因。 大安皇城十分大,宫宇宏伟瑰丽,庭院园林明朗开阔,琉璃金瓦,重檐飞角,一步一景,皆是天家威严,皇室之象。 俞眉远一边走一边看着,只感叹匠人手艺鬼斧神功,倒也不觉得路远。路上不时遇到些宫女太监,都向这汤姑姑行礼,俞眉远不知那些人的身份来历,汤姑姑回礼之时她便也跟着回礼。汤姑姑见她乖巧的模样,倒添了几分欢喜,也只藏在心头,面上依旧淡淡的。 走了好一会,两人才到了一处宫殿前。 “昭煜宫?不是坤安宫吗?”俞眉远抬头,看着殿前匾额,觉着奇怪。 这处宫殿气势恢宏,院墙深长,可四周却没有一个传唤的宫人,倒和别处不一样。 “不瞒姑娘,并非是娘娘要见你,而是我们那位调皮的长宁公主听说你进宫了,就央求我借娘娘之名把你请过来。”汤姑姑露了丝笑。 长宁? 俞眉远眨眨眼,还想问什么,汤姑姑却又道:“姑娘如果有什么问题,不妨亲自进去问长宁公主吧,她已在里边等着了。” “您不一起进去吗?”俞眉远蹙了眉。 宫中比起大宅后院更加复杂,她人生地不熟的冒然闯入陌生宫殿,万一有诈…… 可这汤姑姑确实是皇后身边得势的宫人,上辈子她见过,有些印象,再者她今天才第一次入宫,也想不出谁要费这心思来谋算她。 汤姑姑见她眼神便知她在犹豫什么,便只笑笑,走到那宫门前,高唤了一声:“俞四姑娘来了。” 不多时时头就跑出个小太监,年纪不大,约十三、四岁,眉清目秀,看着十分机灵。 “四姑娘可算来了,有劳汤姑姑了。”那小太监一见汤姑姑和俞眉远便欣喜非常,朝汤姑姑行礼道谢后马上就冲着俞眉远道,“四姑娘快跟我来,公主都等得睡着了。你再不来,一会她醒了,该把我们这昭煜宫给拆了。” “……”俞眉远脑壳一抽。拆宫殿,那长宁公主好像还真做得出来。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便进去看看吧。 俞眉远朝汤姑姑福了福身,转头随小太监进了昭煜宫的宫门。 …… 昭煜宫果然很大,进门便是宽敞的前庭,方砖墁地,除了石阶与四围红墙外,这前庭便再无它物,宽阔大气。 这小太监并不引她进殿,而是领着她一路绕过回廊,去了殿后的花园。 昭煜宫十分安静。 偌大的宫殿,除了这小太监外,竟没有一个宫人? 俞眉远越发奇怪。 “就是这儿了。姑娘自己过去吧。”小太监停了脚步,指着莲池畔一处四面通透的亭台开口。 亭台颇高,四方有石阶接引往下,俞眉远看不见那其中站的人,只看得到这座亭台上的匾额。 雾华轩。 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俞眉远疑惑地往前走去,缓缓踏上石阶,那亭台里的景象便一点一点清晰。 亭台很宽敞,设了张紫檀木翘头案,有人正站在案后垂头作画。 霍铮?! 俞眉远蓦地瞪大眼。 案上铺着上好的雪浪纸,压了青鹤镇纸,桌边是研好墨的朱红澄泥砚并一排狼豪,霍铮正提笔专注于画上,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也不抬头。 发丝自他额畔散落,有些放荡不羁。 俞眉远见是他,不知怎地就松了口气,又有些好奇,便缓步靠了过去,也不出言打扰他。 霍铮的画,她一直都喜欢,尤其是他上辈子那幅《竹林踏马图》。 今天她有幸能见到他提笔作画,心内不免有些小雀跃。 因怕挡去光线,她只走到翘头案的一侧,探头望去。 画已收尾,竟正是上辈子她在他灵堂上看的那幅《竹林踏马图》。 只不过,有些许不同。 “咦?”俞眉远轻疑一声。 她又细细望去,不禁再度出声。 “怎么多了个女子?” 上辈子的《竹林踏马图》里,只画了一人一马,独步江湖,而今这画上怎么添了个女子? 这女子与画里的少年共骑一马,正坐在他胸前,只露出张侧脸,笑靥如花。 为什么她瞧着好眼熟? 俞眉远纳闷。 霍铮耳根发烫。 这小祸害的眼睛每次都贼尖。 他终于抬头望她,却不禁心头一跳。 才几天没见,她怎么又漂亮了? 眼前的少女刚沐浴完毕,头发还是湿的,显得尤黑青,发顶编的垂挂髻软软披下,鬓角的发丝打着卷儿,俏皮极了。 宫里发的襦裙是素净的粉樱色,和她头上的宫花一色,这颜色衬得人娇嫩,却又压不过她唇间朱色,越发让她明媚鲜妍。 霍铮一时竟愣住了。 ☆、第100章 蜜糖 五月白兰盛开,昭煜殿后的老白兰树已又长了九岁,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清风一过便满庭花香。桌案角落里供了个湖蓝的琉璃盏,里边盛了清水,几朵白兰漂在水上,温润如玉,煞是动人。霍铮站在桌案后面,穿了身月白的上衣与绛紫的下裳,没披外袍,长发齐束,风仪明秀,恰似那琉璃盏中未放的白兰花,玉色暖人,花形如骨。 不知为何,俞眉远心情忽然愉悦。 这个男人总叫她觉得放松,仿佛呆在他身边是件舒服并且自在的事。 “嘿?”她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发什么愣?” 既然他说了以平辈论交,俞眉远在他面前也不愿拘泥身份。 霍铮回了神,自忖失态,便将目光转开。 “你今天气色看着比上回好多了,脸都有血色了。”俞眉远嘻嘻笑着,绕着他转了一圈。 上回见他时,他一脸的苍白,今天脸色倒红润了些。 “咳。”霍铮将拳置于唇前,轻咳一声。他倒不知道自己脸红了。 “长宁公主呢?她唤我过来何事?”俞眉远见他一直不开口,有些无趣,便想起长宁。 “长宁等你等得不耐烦,在殿上睡着了。”霍铮搁下笔,缓道,“也没什么事。她那个猴脾气,听说你进宫就想找你玩,又嫌别处规矩多,我这里最自在,就邀你过来了。结果你来了,她倒跑了。” 俞眉远“哦”了一声,不以为意,又朝《竹林踏马图》上扫了几眼,霍铮见她注意力一直在画中少女上打转,生怕她一会再问出古怪问题来,便迈步朝亭外走去。 “阿远,过来。” 俞眉远只能放下那画,跟在他身后下了雾华轩。 …… 霍铮带她到了白兰树下。 白兰树下搭着木架子,挂了幔帐,幔帐下头摆着宽大的罗汉榻,榻上铺了翡翠簟子,四周靠了圈大迎枕,榻上还安了张方几。 俞眉远望去,方几之上摆满碟碗茶盏,都拿盖子扣着。 “坐吧。”霍铮招呼她坐在自己对面,一面伸手一一打开碟碗。 青瓷碗碟里装的全是吃的。 剥好的葡萄青翠欲滴,里面的小核都被挑掉,堆在素色的碗里,看着就叫人直冒口水;晶莹的荔枝剔透如凝脂,一打开便甜香扑鼻;去了皮的枇杷,还是用蜜汁浇透,琥珀色泽,十分诱人;杨梅倒没去核,紫红发黑,绒球般讨喜…… 俞眉远瞪大了眼。 都是新鲜且稀罕的水果,除此之外,几个碟子里则是些干果点心,全出自宫里御厨之手,松子百合酥、玫瑰凝、猫儿饼,形状漂亮,个头却小,恰好姑娘一口一个,不会沾唇。 霍铮已经摆好茶盏,倒了杯暖茶推到她身前,见她半晌没吱声,不由笑道:“知道你……们今天过来,我特意备下的。长宁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你先吃着,不必等她。” 俞眉远抿唇看了他一眼,觉得他那笑有些调侃人。 上次见他的时候,他就让她吃,这次见了面,怎么还是吃?她在他眼里就这么馋? 不过眼前这一桌子东西,竟然样样都正合她的口味,倒是十分难得。 “给你。”霍铮用银果叉戳了块荔枝肉递给她,“毓秀宫那里人多,饮食侍候必不周全,晚上你就和长宁一起在我这儿用了饭再回去。难得进宫一趟,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俞眉远接了果叉,含进荔枝,顿时满口香甜。 “嗯。”俞眉远爽快点头,她也不想回毓秀宫,对祭舞更没兴趣。 眼眸满足地一眯,她感慨道:“真羡慕长宁,有你这样的兄长疼爱。” 霍铮又挑了颗葡萄给她,眼也不抬地道:“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要喜欢,我也做你兄长。” 他这些心意,本就都是给她的。 “咳。”俞眉远被葡萄酸得皱眉,咳了两声,下意识拒绝,“我不要你做我兄长。” 并非葡萄酸,是荔枝太甜了。 “那你想要什么?”霍铮挑了眉望她。 “我要你……”俞眉远反射性接话,可话说一半她也不知道要接什么,便生生卡住。 于她的回答只剩下三个字——“我要你”。 霍铮给听愣了。 俞眉远反应过来,大窘:“不是,我要你做朋友。” 被他这么直直瞅着,她的热气从脚蔓延到脚。 霍铮低声笑了。 “我做你兄长不好吗?还可以借这身份帮你挑个好婆家。”半晌,他方道。 那笑里,便有些涩意,听不分明。 不知为何,这话让俞眉远心里膈应了一下,满桌的美食似乎忽然失了味道。 她扔下果叉,淡淡道:“晋王殿下真是古道热肠,连这事都要管。” 这口吻,这神态,霍铮知她不高兴了,像小女孩似的发脾气。 “听你这语气,莫非你还嫌弃我做你兄长不成?”霍铮饮了口茶,笑道。 “怎么?难道做朋友,你就不待我好了?非要成兄妹?”俞眉远反问他。 霍铮笑着长叹一声,只道:“好,都好,不管你与我是朋友还是兄妹,我都好生待你,行了吗?” “稀罕!”俞眉远得了便宜又卖乖,不以为然地拈了颗杨梅送入唇中,忽然来了兴致,压着小几的探过身去,咕哝道,“说起亲事,霍铮,你心里有人了?” “有什么人?”霍铮一抬眼,就瞧见她唇上沾染的杨梅红汁,心里便想起梅羡山陵墓里事来。 “画里头的姑娘!”俞眉远也不知自己为何对这个问题充满探究,她并非喜欢对儿女情长寻根究底的人,只是这事搁到霍铮身上,她便莫明其妙想要知道。 上辈子《竹林踏马图》中可没有这个少女,画中少年洒脱却寂寥,如今添了个人,凭生一股携手天涯的率性圆满来,让她格外好奇,到底谁家姑娘能成为他画中之人? “……”霍铮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她还记着那幅画里的人。 “好眼熟,是不是我认识的人?”俞眉远蹙了眉头,在记忆里挖掘着可以对号入座的人。 “别瞎猜!”霍铮忍不住在她额前弹了一下,“长宁来了。” 她再好奇下去,他就快招架不住了。 好在,小救星长宁来了。 …… 长宁在宫里简直就是个翻版的俞眉远。 骄纵霸道又任性妄为。 只不过长宁的霸道里带着天真无邪,乃因帝后二人的宠爱而生,和俞眉远的骄纵霸道却不一样。俞眉远的霸道,说穿了只是虚张声势的保护色,用来唬人的。 不过半日时间,长宁已经带着她把整个昭煜宫上上下下都跑了个遍,这才拉着她回去找霍铮。 “长宁,你没来过这里吗?”俞眉远看着满脸好奇的长宁,不禁奇道。 瞧她这新鲜劲头,倒像是第一次到昭煜宫来。 “你不知道,我二皇兄平时很少呆在宫里,我一年到头和他也见不上几面。难得回宫一次吧,他怪毛病又多,平常昭煜宫是不让人进的,谁的面子都不顶用。就连服侍的人,都是母后硬塞过来,他才勉强留了一个下来。”长宁一边带着她回雾华轩,一边说着话,“这十几年来,他都没一次在宫里呆超过十天,这次从飞凤山回来,他已在宫中呆了十多天时间,我母后不知多高兴。父皇母后宠我,这宫中虽大却没有哪处是我去不得的地方,唯独这里,我还是第一次这么玩耍。要是搁到从前,二皇兄早就嫌我聒噪,把我扔出宫去了!” “他的脾气……这么怪?我怎么觉得他平易近人?”俞眉远觉得她们两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平易近人?”长宁“扑哧”一笑,望了望雾华轩里的霍铮,压低了嗓音悄声道,“说起来,这回他愿意在宫里呆这么久,还让我进来玩,可都是托了你的福。” “我的福?”俞眉远纳闷了,这事与她什么关系? 长宁拍了下自己的嘴,神秘兮兮地笑了两声,不肯多说。 两人上了雾华轩的石台上,长宁还待与俞眉远说笑,俞眉远忽拉住她的手。 “嘘。”俞眉远一眼便瞧见霍铮歪在椅上闭了眼,也不知是假寐还是真睡。 昭煜宫安静,没有宫人来来去去,她们在这里边逛着,不拘规矩地说话,霍铮就在这雾华轩里看书。雾华轩四面无遮,他一抬头就能看到俞眉远的身影,远远瞧着那笑颜,心也跟着扬起,书看倦了,他便倚在椅背上闭眼睡了,耳边隐约还有她的笑声。 岁月若能永远这般简单静好,该多美妙。他想要的并不多,无非抬眼时有张笑脸,伸手时能触到温暖,荒年携手,盛世共游,甘苦同享。 长宁瞧见自家兄长居然歪在椅子上睡着,便悄然一笑,扯了俞眉远走到他身边。 俞眉远看到她这笑便知她心里又琢磨起坏心思。 果然,长宁轻轻半蹲,伸手戳戳霍铮的手,霍铮的手从膝上滑落,压在他手下的书卷便跟着滑下,被她眼明手快接住。 “真睡了。”她起身,在俞眉远耳边蚁语一句。 “你想干嘛?”俞眉远瞧他睡得惬意,不舍得叫人打扰他。 长宁翘了半边唇角,贼笑着眨眨眼,从桌上提起一管狼毫笔,蘸了墨汁,往霍铮脸上画去。 俞眉远捂了嘴,不作声,有点小兴奋。 眼瞅着笔尖就要触及他的脸颊,谁料霍铮忽然抬手一拍。 长宁手上那支笔就被他拍飞。 “长!宁!”霍铮咬牙切齿叫了她的名字,仍闭着眼伸手去拿长宁。 长宁早就往后退了半步,倒把身边的俞眉远给暴露到前头。 霍铮没拿到长宁,却拽到了俞眉远的手腕。俞眉远心里一惊,霍铮的手劲颇大,箍住她的手腕之后竟要扭到她背上,她便本能地反击。 “你这丫头!”他才笑喝一声,便察觉不对。 掌中那手并未如他意料中那样容易对付,反而反手攻向他的腕关节,他微感意外,一边站起,一边快速拿了“长宁”的双手,“长宁”却轻巧一闪,躲进他与桌案之前的空间之中,往回抽手。霍铮未妨此招,收势不住,压着她的双手便俯下身去。 “霍铮,是我!”羞恼的声音响起。 霍铮眼已睁。 他看到俞眉远被自己压在了桌案之上。 青丝散覆书案,娇颜酡红,似饮酒染蜜,那唇宛如刚才那碗杨梅拧出的汁水…… 媚色无双,让他忘记所有。 始作俑者长宁公主见势不妙,早已溜得不见踪影。 ☆、第101章 克制 俞眉远别开头,望着桌角的琉璃盏,避开他的眼眸。 也不是没与他接近过,只不过那时在东平,情势所迫容不得他们多想,可与现在不同。 四周静谧,只有风过花叶的响动,他的气息像满天飘洒的白兰花瓣,似乎要将人掩埋。俞眉远虽不看他,却也知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脑袋里像灌满了糖浆蜂蜜,而身上的温度又随着他灼烫的目光一路攀升,像要将她脑中的糖浆蜂蜜都融成一锅糖水。 他向来洒脱爽朗的温柔都化作一个男人不动声色的霸道,山峦般俯压而去。压制太久的情绪难以克制,他只望着她的唇,缓缓沉下自己的身体,想要将所有的温柔都融入那一点丹色之间。 以一个男人对待一个女人的姿态。 他爱她。 身上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烈,俞眉远难耐地转正了头,目光落入他眼底。视线交望间,她急促的呼吸却陡然一滞,有些迷惘。 他们才认识不过两个月,这是第三次见面,可她对他的靠近竟然毫无抗拒?不管是在东平,还是眼下这暧昧的情况,她都一直放任他的靠近。 俞眉远突然感到恐惧,因为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有那么一点心动。 她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不管不顾、倾尽所有的爱过,后来她一无所有。 她的爱,从来都炽烈如火,义无反顾。 她怕了自己的爱。 “霍铮!”俞眉远握了握拳,彻底清醒。 她的叫唤并不大声,也还带着一丝迷茫过后的喑哑,却让霍铮心头一震。 “阿远……”他呢喃着她的名字回应,忽发现自己已离她很近很近。 被他握住压在桌上的手挣了挣,让他跟着清醒。 他在做什么? “对不起。”他沙哑开口,目光里的意乱情迷被生生压下。 滚烫的心顷刻冻结,又冷又痛,渐渐叫人麻木。 他一狠心,松手扭头,从她身前离开,唇堪堪擦过她的发丝。 一步之隔,咫尺天涯。 俞眉远松口气,从桌前站起,用双手捂上自己的脸颊。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转头的瞬间,她在 他眼里看到了痛苦。 像一层晦涩灰暗的雾,弥漫了他清澈的眼。 霍铮背过身去,没让她瞧见此刻他脸上狼狈的表情。 脑袋虽已清醒,情绪却未能平复。 “阿远,对不起。” 他再次沉声道歉。 俞眉远拔了拔发,才要开口,霍铮却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 霍铮一路疾行进自己的寝殿里,冲到盆架前,将脸埋进龙洗盆中的清水间。 凉意漫过头脸,空气被阻绝,他放空自己的思绪,直至窒息,方才抬了头。 从小到大,际遇与个性使然,他很少对一样东西有过多的执着,活着便是随性而为,并不强求。霍汶说他像个无欲无求的僧人。 如今他方知,无所求,只因没遇着他真想得到的人事物。 可有所求,却又求不得。 他没有选择。 随手扯过手巾,他胡乱拭净脸上水渍,忽又惦记起俞眉远一个人被扔在庭院里,他又转身急冲冲出寝殿寻她。 殿门“咿呀”推开,霍铮差点与门口徘徊的人撞上。 俞眉远就站在殿门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阿远,刚才……”霍铮需要为自己的失态找个理由。 “别说了,我知道你将我错认长宁,一场误会,不怨你。”为免两人尴尬,俞眉远主动道。 “是我失礼于你,抱歉。”霍铮并未将这错推给旁人,自己认下,“罢了,不说这些。时候不早了,我叫人把长宁找回来,给你们传膳可好?” “不了,我打算回毓秀宫。已经出来很久了,我怕再不回去,掌事的姑姑和其他人要有意见。晚饭就不在这里吃了,多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俞眉远刚才就想走,只是主人一片盛情,她不告而别也不好,再加上这宫中太大,她没人领着走回去怕出差子。 “……”霍铮沉默。 她仍笑着,坦然大方,并无异色。 “也好,这里离毓秀宫也远,太晚了路难走,我叫人送你回去。”他没勉强她,一步越过她身侧,朝外行去,一边走一边唤人。 不过片刻,昭煜宫里唯一的小太监七胜就跑了来。 “阿远,你在毓秀宫里若是住得不舒服,或者是有人与你为难,你可以告诉我。明天我再接你过来。”霍铮不放心,又叮嘱她。既然是他想法子把她接进宫的,便自然要她舒坦安生几日。 “啊?”俞眉远疑惑不解。明天还要过来? 正待问他,霍铮却转开眼,朝小太监七胜道:“送四姑娘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七胜应诺,朝俞眉远请道:“四姑娘,请随七胜来。” 俞眉远只得作罢。 …… 从昭煜宫回来,天色已沉,回廊下的窗纱里全都透出烛光来。 毓秀宫每个屋里的晚膳份例早已发下,俞眉远不在,便没人给她留饭。 几个宫女候在回廊下,等着收拾碗盘,俞眉远便上去询问。 “贺尚宫吩咐了,每日按时传膳,所有姑娘都须在规定的时间里用饭,逾时不候。如今传膳时辰已过,姑娘要想用饭,明日请守时。”宫女一板一眼地回答她。 俞眉远按按肚子,只笑了笑便要回房。宫里的规矩大,她也不能为难别人。 “哟,攀高枝儿的回来了?皇后娘娘没留人用饭?”身后传来讥笑声。 “少说两句,小心祸从口出。”有人悄然一语,似要阻止这人。 俞眉远转头,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四个人,最初说话那人便是早上在善清殿外带头抱怨的女子,因生得艳丽高挑,让俞眉远印象颇深。四人中的另两个人她就不熟了,不过那最后一个,俞眉远倒认得清楚——魏枕月。 “我才不怕。” “宜芳你当然不怕,你姑姑是淑妃,宫里再怎样也会顾着你。”旁人又道。 俞眉远闻言多看了当前那人几眼。 淑妃?五皇子的生母,内阁首辅张轶的嫡长女张慈心。这位张淑妃是惠文帝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宠妃,她家势显赫,又诞下五皇子霍简,在宫里多年盛宠不衰。 连皇后都要让张淑妃三分,难怪这人有嚣张的本钱。 “都是参选,择优而取,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回去吧。”魏枕月在后边劝了句,转身便走。她和俞眉远无话可说,先前因为俞眉安的亲事,魏眠曦在家里发了狠,竟将魏夫人送去了素清宫静养,连带着她也被他训斥了一通。这笔账,自然都记在了俞眉远头上。 “哼。”张宜芳白了魏枕月一眼,没人附和她,她也无趣,转身便要离。 “哪位是俞四姑娘?长宁公主赐膳,请四姑娘出来领膳。” 忽有三名太监进了,领头的太监拂尘一扬,尖声细语道。 四周的人又朝俞眉远射去异样目光。 俞眉远上前一礼,只道:“小女子俞眉远,谢公主赐膳,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了。” “四姑娘快请起。长宁公主交代了,姑娘是公主的至交好友,见了姑娘就如见长宁公主本人,谁对姑娘无礼,便是对公主无礼。”那太监忙扶起俞眉远,笑道。 俞眉远闻言一忖。长宁那脾性不会思虑得如此周全,这番话必不是长宁交代的。她再一看后头两个太监,一人手中拎着食盒,一人手里捧着红泥小火炉,上头煨着锅汤。 心下了然。 这是霍铮的吩咐。 他这是送了张虎皮给她披着,让她省些麻烦。 因怕人诟病她,他用了长宁的名头,并未用自己的名义。 她心里暖意一片。 …… 不理睬众人猜测的视线,俞眉远将那三个太监引到自己屋中。 “四姑娘留步。” 行到她门口时,领头的太监忽然开口叫住她。 “公公有事?”俞眉远转头。 那太监挥挥手,命手下两个小太监将东西送入她屋中,自己则站到了屋外树下,四下张望一番后方朝她点头。俞眉远会意,走到他身边。 “小人福林,见过少主人。小人奉俞大人之命在宫中接应少主。少主有事都可差遣小人去办。目前小人在御膳房当差,毓秀宫每日到膳点,小人都会出现。” 俞眉远挑眉,之前在沐善居里俞宗翰就和她说过到了宫里会有人接应,没想到竟是个太监。 “你有办法和宫外联系上?” “有的。”福林道。 “好,我要这五天里俞府的情况,你每天都探明了来回我。”俞眉远换了语气,淡道。 俞宗翰的“病”开始重了,戏要开唱,她此时离了漩涡,倒能抽身旁观各人反应,反而比呆在府里更好了。 少主? 她喜欢这个称呼。 …… 坤安殿,皇后寝宫。 崔元梅坐在镜前,黑青长发垂散脑后,发间钗饰皆去,身上只穿了套黄绸中衣。 “望琴,你说长宁央你将人带去昭煜宫与她玩?” 汤姑姑正站崔元梅身后替她篦发,她的闺名便是汤望琴。 “是呀,娘娘,您不会怪望琴擅自作主,用了你的名字行事吧?” “不是,我是觉着奇怪。铮儿那孩子……从来不让外人进他寝宫的。” 知儿莫若母,霍铮的脾气没人比崔元梅更了解了。 “也是,晋王殿下向来冷僻,隐于昭煜宫中从不见人,今儿倒真是稀罕了。”汤姑娘闻言也不由好奇起来。 “你给我说说,长宁要见的那位姑娘,是何来历?”崔元梅转身按停了她手上动作。 “是俞家的四姑娘,名为眉远……” 汤姑姑才说了一句话,外头响起唱声。 “皇上驾到!” 崔元梅脸上的笑顿失。 “今天不是替他翻了荷嫔的牌子,他怎又过来了?” 说话间,她已望着镜中的自己。 韶华已去,昔年元梅不再。 “娘娘,您与皇上……这又是何必呢?怄气怄了十多年,倒把皇上的心越推越远了。” “何必?我又何曾想要如此?只是每每见着他,我就想起我崔家上下数十条人命,想起我的铮儿一出生就被送去当了质子,受尽折磨,又流落江湖,如今虽已回来,却……却身染奇毒,命不久矣!我不想见那人,若非为了汶儿的太子之位,我倒想跟着铮儿离开这里,可恨我身不由己。” 帘外有脚步声传来。 皇帝来了。 崔元梅收了声音。 ☆、第102章 闭关 毓秀宫的宫女天未亮就将所有人都叫醒,而尚仪局的李司乐与教坊的两位师傅已经站在庭中等着了。 一通兵荒马乱的洗漱后,参选的姑娘们打着呵欠、揉着眼睛进了庭中,怨声哉道。都是自小娇养在府里的贵族小姐,这一来就又是与人同住,又没人在跟前侍候,还要早起,她们如何不怨。 俞眉远昨天下午没有出现,今天一出现便惹来不少人的侧目。昨晚发生的事现在大概也已传遍毓秀宫,每个人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样了。倒是俞眉安,仍一反常态的沉默,半句话也没与她说过,却老实地跟在她身后。俞眉远颇为奇怪,昨晚回来时俞眉安也只乖乖缩在床上,不与其她人为伍,也不找她麻烦。 人很快到齐,李司乐并没让她们用早膳,便领着她们往宫外行去。 一行人排作两行,鱼贯而行,天还沉着,前后各有太监挑了灯照着路。不多时便带她们到毓秀宫东面的城楼前。李司乐和当班的羽林军指挥打了招呼后,便领着她们上了城楼。 城楼面朝东方,正对太阳升起之处。此时虽是夏日,然而城楼高峻,晨风不歇,吹得人身体发寒。李司乐话很少,每次开口便是命令。 “爬上去,站到城墙上,目视正东,举望日出。” 底下的姑娘们一下子炸了锅。 虽说城墙厚实,站人绰绰有余,但城墙高约三丈,站上后便似身临悬崖。 别说是这些娇滴滴的小姑娘,就是大老爷们站上去都不禁发噱,再加上有些人畏高,别说上去,就连听一听都已腿软。 李司乐也不逼她们,更不催促,说完话后便静静等着。 魏枕月想了想,上前一步,第一个攀上城墙。高墙上风更大,她身形晃了晃,很快站稳。魏枕月出身武将世家,少时习过些武,比别家女子要矫健挺拔些,这么一站,便如晨曦小松,倒有些别样的意境。 李司乐露出一丝笑来。张宜芳眼尖瞧见了,便咬咬牙也跟着她爬上城墙。 因有人带头,怨声便小下去,胆量大的姑娘一个跟着一个站上去,实在畏高的只好站在墙下,不敢多言。 俞眉远颇觉有趣。 从没听说有人这样训练祭舞的。 远空已现出一抹鱼肚白,黎明将过,那颜色弹指间便起了变幻。 旭日腾空,时不待人。 她挑了挑眉,一脚踏上城墙。皇城之外是大安朝的盛世京都,千里城郭,万民之疆,俯仰之间天地竟收眼底。骄阳破空,腾出地平线,浅金的光芒驱散满城黑暗,城郭瞬息万变。 心境与眼界,豁然宽阔。 俞眉远似有所感,摒除杂念,呼吸沉缓,仿佛归于天地,耳边风声猎猎,发裳尽舞,她只不动如山。体内真气运转,似千水万脉,终归一海。 天下万物,当同归一源,不论生死苦痛。 同源而归,同源而出,是为万宗归海。 真气流转,她目光如箭,直望骄阳,心无旁鹜。 “可知我为何让你们站到这里?”李司乐沿着城墙走了一圈,停在魏枕月身边。 “天祭舞需在祭祀高台之上献舞,祭祀高台与城墙高度相当。李司乐这是要测验我们的胆量与胆识。只有无所畏惧者,方有资格登上高台献舞于天。”魏枕月微昂头,正视前方,英姿勃发。 李司乐微笑颌首,并不评点,又走了一段,停在俞眉远身边。 俞眉远一样站得笔直,目色安然,神游境外。 李司乐眉微皱,道:“俞四姑娘,你觉得呢?” 俞眉远虽在领悟《归海经》之奥妙,对旁边发生的所有事却并非全然不知,刚才那番对话,她都听在耳中。 “既是天祭,又为太阳祭舞,李司乐自然要让我们在这里领略骄阳破空,天人合一的心境。” 俞眉远的答案中规中矩。 李司乐仍只点点头,不予置评,她走了几步又问了几个人,大意都没超出这两个范围。 日出的过程很快,而城墙上的姑娘们各自挺腰拔背,像晨曦间探出墙去的樱花,一簇簇绽放。不多时,整个皇城洒满浅金的光晖。 到最后只有三分之一的人站到了城墙上。 “下来吧。”李司乐开口。 城墙上的姑娘们如获大赦般小心翼翼从城上下来,俞眉远却有些不舍,这样的领悟难得,并非天天可得。 迎着朝阳,她心绪忽如潮生。 羿射九日,何等英武! 那才是太阳祭舞的精髓。 一念闪过,她眯起眼,伸手做了个挽弓射日的动作,震弦发箭,想像中的长箭掠空而去,直向骄阳。 李司乐恰在此时回头,见了她的姿势,不由疑惑地皱眉,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方收回。 俞眉远过了瘾,心里舒坦,转身利索地跳下城墙朝前行去,从俞眉安身前路过。俞眉安正从墙上笨拙地往地上爬,倒让俞眉远有些惊讶,她以为俞眉安一定不敢爬上去的,结果竟不怕死地上去了。 只看了俞眉安一眼,她便仍旧走自己的路。 下了城楼,李司乐吩咐大家回毓秀宫用早膳,众人折腾了半天早就饿坏,闻言便都欣喜一片。 俞眉远跟在众人之间,低头走着路,心里正想着刚刚城墙之上的领悟。 她的瓶颈似乎有了松动的迹象,一身真气不再停滞不前,原有的阻滞也仿佛被撬开一道缝隙。 《归海经》乃是遵从自然万物生长之法的功法,与别的内功不大一样,心境之上的领悟和对自然气息的感悟要更为重要,而所谓“悟”之一字,讲的是缘法,而非时间长短便能获得,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历来修行《归海经》的人都需要借助往音烛来获取领悟的缘故了。因为往音烛能大幅提升人的专注力与敏锐度,使之融入天地,以此来获取感悟。 而《归海经》的功法又能令人神智清明,恰是蛊王魂引的克星,故而前人才说,《归海经》与往音烛相辅相成。 现如今,她已获领悟,瓶颈松泛,隐约已到可寻机冲破《归海经》第二重的境界。 霍铮曾与她说过,不管习武还是行事,若走歪道,便要付成倍的代价。 俞眉远对此深有同感。往音烛乃是阴邪之物,她并不想靠此物之力得到提升。 此时她领悟在心,若能趁此机缘冲向《归海经》第三重,或许不需要借助往音烛之力。 她想试一试。 正想着,前头忽然传来清脆叫唤。 “阿远。” 俞眉远抬头,还没看出是何人叫她,便见眼前一花,一道人影扑到她身边,气喘吁吁地挽了她的手。 李司乐已经躬身行礼。 “见过长宁公主。” 四周众人便都跟着行礼。 长宁却谁都不理,只亲热拉着俞眉远,道:“走走走,我带你玩去。” 俞眉远见她穿了身轻便的衣裳,长发高挽,脸颊上尤挂着汗珠,便知她刚才也在这附近习舞。太阴主祭舞是从公主之中选出,长宁公主亦须练习,只不过她心不在这上头,这练习是能逃则逃。 “还带我玩?昨天我被你害得还不够惨?”俞眉远被她拉得越走越远,忍不住佯怒道。 “啊?我二皇兄把你怎么了?”长宁紧张兮兮地望向她,“莫非他罚你了?” “是啊,罚得可狠了。”俞眉远暗笑着垮了脸,“我这锅背得大了。” “他怎么罚你的?难道也罚你抄经书?”长宁说着狐疑起来,“不可能啊,他哪会罚你?” 疼都来不及还罚? 这未来二皇嫂莫不是也要和江婧一样,要合着皇兄来欺负她这妹妹吧? “倒没有抄经,他就是让我顶着砚台站在池子边上,一动不许动。”俞眉远哀声道,可怜巴巴地看长宁。 长宁被她看得满心愧疚,想了想开口:“那……我们不去他宫里玩了,我带你去我殿里。” 二皇兄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居然让人顶砚台,还不如抄经呢! 俞眉远见长宁信以为真,暗忖霍铮真会凶人吗?她怎么想像不来他板起脸训人的模样。 “骗你的,他没罚我。你带我去找他吧。”俞眉远笑了。 …… 长宁的嘴巴撅了一路,从城墙撅到了昭煜宫里,俞眉远怎么哄她,她都不理人。 只是不高兴归不高兴,她还是乖乖把人带到了昭煜宫。 俞眉远没辙。 小太监七顺正在打扫殿前石阶,见了她们也不传报便替她开了殿门。清晨的昭煜宫格外空旷,俞眉远站在殿门便已听空气中传来凌厉的剑啸。 殿前的空庭上,霍铮在练剑。 剑势如虹,直挂九霄,一招一式毫无多余。霍铮的剑,和他的人一样。 听到殿门前的声响时,他正飞身腾到半空,眼角余光瞄到了俞眉远,他心里一喜,收剑直接掠到她身前。 “阿远,你怎么来了?”他很惊喜。昨天那事之后,他以为她不愿再来了。 俞眉远摸摸鼻头,盯着他直看。 霍铮今日穿了身深檀色的劲装,长发高束,手中长剑剑身锃亮,剑刃寒锐,一副行走江湖的模样,脸上挂了汗,鬓角的发微粘着颊,倒比昨日添了抹少年精神。 那抹奇怪的熟稔感又浮上她心头。 “二皇兄,我也来了,你怎么不问问我?”长宁撅着唇不乐意开口。 “你?昨天的账我还没同你清。你都淘气到我头上了?”霍铮板下脸,“看来从前罚你抄经罚得太轻了,没长你的记性。” 长宁一下便皱了脸,她想到了刚才俞眉远说的罚站。 “我想起来了,母后刚才遣人叫我去她那里,我先走一步,过会再来找你们。”长宁想了想,还是脚底抹油为妙。 话才说完,她便一溜烟跑了,霍铮抓都抓不住她。 “我很凶吗?”霍铮摸摸自己的脸,问俞眉远。他也就吓吓长宁罢了。 “你在她心里很凶。”俞眉远笑了。 “进来吧。”霍铮听得也笑了,让她进来,“早饭用过没有?如果没有就在我这里用吧。你要不想回毓秀宫便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我这闲散皇子没什么大能耐,不过保你一段清闲日子倒还办得到。” “我过来,确有一事相求。”俞眉远与他走到空庭正中停了步伐。 “哦?”霍铮收了笑正色道。她极少求人帮忙,莫非遇到难事? “我想借你的昭煜宫。”俞眉远厚着脸开口。若要冲《归海经》第三重,没有稳妥安静的地方是不行的,她思来想去,只想到昭煜宫。 霍铮的寝宫,比俞府还安全。 “发生什么事?”霍铮心里一紧,问道。 “没什么事,只是我的内功境界面临突破,我想找个地方修练。”俞眉远说了实话。霍铮早就知道她身怀武功的事实,她无需隐瞒。 “你要闭关?”霍铮见过她差点走火入魔,也对《归海经》有所了解,知道她所修功法有风险,此时闻言不由眉头大皱。先前见她,她离第三重还有些距离,怎么这么快就能突破了? “嗯。可能需要一段时日,所以想找个清静人少又安全的地方,不能让人发现。”俞眉远见他皱眉,便觉得自己的要求强人所难。闭关并非一两个时辰的事,而是几天的事,他和她再熟,也不能把寝宫这么借她吧? “霍铮,我是不是为难你了?算了,你……别勉强自己,我就是有些心急,过几天回家再练其实也一样。” 霍铮眉头皱得更紧了。 回俞府闭关,比在他宫里闭关要危险上百倍。一来他宫里比俞府安全,二来她呆在他眼皮下,万一出了差子,他还能救得到她。 如此想着,他更不能让她离开。 衣袖朝后一甩,劲风涌出,昭煜宫的宫门缓缓阖上。 “七顺,从今天起,我谁都不见,不要让任何人进来,父皇母后与长宁都不例外,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冷冽的声音响过,霍铮眼睛看着她,却朝外头吩咐道。 “是,殿下。”七顺应声,并无意外。 “霍铮……这太为难你了。”俞眉远听他如此郑重其事,心里越发过意不去。 “无妨,我给你护法,你在我宫里安心闭关,谁都吵不到你。”霍铮手一扬,将长剑掷出,归剑入鞘,“你不用担心别的,毓秀宫那边,我会让长宁帮忙,只说你住到她宫里去,没人会知道你在我这里的。” 转眼之间,他已替她事事都想得周全,俞眉远没了彷徨犹豫。 “既如此,多谢了。欠你一份大恩情,他日有机会我定当报答。” “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霍铮可不爱听她对自己说这些客套话,“你想何时开始?” “事不宜迟,我想现在就开始。” 打铁趁热,那份领悟如今还盘桓于心,当然是越快越好。 ☆、第103章 么么 俞眉远在昭煜宫里一呆就是三日。她盘膝坐在殿后的白兰树下,如同老僧入定。 这三日来,她身上的气息一日别于一日,仿佛山海气象,变幻莫测。 霍铮就坐在她身后的玉兰树枝杆上,隔着并不远的距离,在这三日里日夜未眠守着。她的脸庞泛出奇异的红芒,呼吸却愈发沉敛,人像睡去似的。他习武多年,自然看得出她如今已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他不敢离开,只寸步不离地看着。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雨来,不大,雨丝绵密,被风送入树下,在她发间落满银亮细小的雨珠子。霍铮只能随她淋雨,闭关的最后关头,最忌讳被打断,这点风雨她必须受着。 蓦地——俞眉远和缓的呼吸陡然转急。 玉色容颜平静顿改,她现出这几天来最为痛苦的表情。 …… 殷红血色化作长河渺渺,河中浮浮沉沉飘着无数过往,宛如记忆残片。 她看到自己的过去,以旁观者的姿态。 耳畔传来两个声音,一个属于过去的她,一个属于阴暗的她。 “你看,那才是你的归宿与真正的生命,你要回去,回到属于你的世界中。如今你眼前看到的一切不过只是求而不得的不甘所幻化魔象,你要接受你的过去……” “那并非幻象,是真实存在的世界,你别相信她,她想骗你回去。你要留下,杀光他们,不要心软。只有他们都死了,你才安全,才不被过去羁绊……” 俞眉远不想听她们的话,然而她却开不了口,声音像被沙土厚埋,怎样都发不出,她只眼睁睁看着过往重演。 然这过往又非全部的过去,像这两辈子的重叠,所有的画面都是她曾经的痛。 母亲痛苦而亡,倒在六岁的她怀里,她甚至抱不住母亲;俞府十年,她受过冤屈,跪过祠堂,挨过板子;新婚之夜,魏眠曦毫无怜惜,从少女到女人,她痛到彻骨;青娆被送,她生平第一次跪下求他,他视而不见;与青娆的最后一面,她全身是伤,衣不蔽体,死不瞑目;周素馨被关暗室,受百般折磨,生生逼疯;漆黑佛室,她夜不能寐,日不能安,只靠木玲珑熬着;雨夜漫漫,她被缚床榻,任他肆意妄为…… 回忆如梦魇,分不清真假虚实。 …… “阿远?”霍铮已察觉不对,从树上跳下,落于她身侧,轻声叫道。 可他叫不醒她,只听她恨然出口的声音。 “十二年!我嫁你十二年,倾尽所有,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霍铮一惊,不知她看到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竟会发出这样的恨声。他急坐到她身后,伸掌抵住她背心,想助她一臂之力,可他的内力才灌进她身体,便被她的真气弹了出来。 连试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归海经》的真气太过霸道,她又在抗拒外界一切,无法让他融合。 “娘,娘你别死……阿远回来了,阿远可以救你!” 俞眉远声调又一转,哀怨绵婉。 “救不了吗?和青娆一样,和馨姨一样,都走了……”她胡言乱语起来,原本安静置于膝头的手挥到半空,似要抓住空气中并不存在的人。 “阿远,你醒醒!”霍铮已顾不上会不会打扰到她,出言提醒她。 再这么下去,她十有*要走火入魔。 …… 俞眉远只觉得有双手将自己往过往的长河中拽去,要将她推入旧日深渊。 她不想回去!不能回去! 不能开口,她只能朝着眼前幻像奋力挥出一掌,掌风扫过,幻像消散,血色弥漫。 属于过去的她缓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身戾气的自己。 杀人,太痛快了。 她“咯咯”笑出声来,也分不出眼前是谁,便一掌接一掌挥出。 霍铮坐在她身后,听闻她狞笑的声音,心中大急。他于她身后朝前伸手,按在她的双臂之上,同时厉喝:“阿远,醒醒。” 她受到外力阻扰,双手挣扎不停,急欲摆脱他的束缚。霍铮怕她伤到自己,将心一沉,蓦地收紧手臂,将她彻底拥入怀中。 “阿远,不管你看到什么,都别怕。有我在,我陪你,我护你,你不会只有一个人!” 他声音急切,只想叫醒她。既然已经说了,便顾不了许多。 “阿远,有我……我在这里。” 俞眉远隐隐约约听到熟稔的声音响起,她看到眼前缓缓走来的模糊人影,裹着云雾。 有些像昙欢,转眼又变成跨院里的“师父”,顷刻间又似乎成了很多年前遇过的少年,最后,统统归于一个笑容。她分不出来这笑容属于哪个人。 疑惑之间,心底喊打喊杀的声音没歇,她无法自控的朝那人出手…… 那人痛苦地俯身。 痛苦压抑的眼眸出现于她眼前,她看到他悲哀的神情,耳畔传来他的低吟—— “阿远,我爱你。” 她的手顿住,如孩子般仰头。 雾气散去,她看清了这个人。 梅羡山的陵墓里,陶俑围困,漫天霓色,他如山峦压来。 俞眉远愣了一会,傻傻凑上。 …… 霍铮如遭雷殛。 她转过头时,竟不由分说地吻上来。 蜜唇如丹果,尝来全是欲罢不能的甜,缠绵入骨。 他冰人般僵住,抿紧的唇拒绝着她的侵袭。她浑浑噩噩着感觉到他的克制压抑,有些不满,舌尖自唇间挑出,勾往他的唇瓣,软糯的香舌探过,她不耐烦地发狠,在他唇上重重咬了一口。 死命克制的感情与欲/望,被她彻底摧毁,霍铮受够了。 双臂拥紧她,似要把她融进自己骨血。他张口,反客为主,含住她甜糯的舌。她的舌尖却又倏地退回,像顽皮至极的孩子,勾得他理智尽空后又要离开。 他如何肯放? 察觉到她情绪渐平,没了先前那样挣扎入魔的情况,他的头往下一沉,以手按在她的脑后,不肯再松。 天空飘落的小雨早已转成倾盆大雨,将两人都淋个彻底。雨水的冰凉衬托出身体的温度,滚烫如火,肌肤因雨水而粘腻紧贴,拥抱毫无间隙。 俞眉远觉得外界如严冬般寒冷,可身边却有暖意缠绕,反倒叫人安心。 古怪的幻象消失,她忽然感到难忍的疼痛。 “唔。”她闷哼一声,离了他的开。 猩红血丝自唇角滑落。 …… 摆脱了心底桎梏,俞眉远便觉脑中如有无数针刺着,仿佛在东平陵墓中用过往音烛时的反噬,却又强上数十倍。专注力一散,她便难以控制体内的真气,原来已积聚丹田的庞大真气,本欲冲破几处要穴的阻滞,如今无法掌控,乍然散开,窜入经脉中,如同数柄利剑在体内游走。 痛感让人清醒,她意识到自己不妙的境况,当即心无旁鹜,重新引导真气运转。 丝丝缕缕的真气从四肢百骸回来,仿如江河湖泊归引入海,心志重坚,四周风雨侵骨,再无法撼动半分。 千潮百浪,汇进丹田,最初迟缓,越到后面越快,转眼前散乱的真气被收回。她掐诀沉神,引着这股真气一路冲向被阻滞的要穴。 势如破竹。 再无阻挡。 《归海经》第二重,终于突破。 她的境界,迈向第三重。 睁眼,眼前一切大不一样。 …… 神清目明,滴水之声如珠,叶响之声如语,草木分明,花叶脉络清晰。 庞大的真气在体内缓缓流动,她再无寒意,全身皆暖。 轻喝一声,俞眉远从地上飞身而起,掠至池畔,她一扬手,掌中射出道气劲,直入水中。 “哗啦”水响,平静的池面似被长鞭砸过,炸起一幕水墙。 神功小成,她欣喜无比,回身去寻霍铮。 白兰树下,霍铮正侧身而立。 “霍铮。”俞眉远高兴唤道。她几个纵跃,落到他身前,他却将头转开,并不看她。 她心中奇怪,忽想起闭关到紧要关头时,似乎听到有人说了“爱”,她好像在幻象中看到他,且还回应了他的吻…… 欣喜被忐忑取代,她问道:“霍铮,我闭关的时候,有没做奇怪的事?” 回答她的只是件兜头罩下的薄披风。 雨势早已停止,可她还是衣裳尽湿的模样,曲线毕露,难怪他不敢看她。 俞眉远脸涨得通红,拢紧披风,嗫嚅几下,没说出话来。 “我叫人送了衣裳过来,在昭煜殿里,你自己去换下吧。”霍铮淡道,神情无异。 俞眉远应声而去,霍铮方转过头,望她离去的背影。 雨中拥吻,于她只是个梦,于他却是此生彻骨难忘的回忆。 …… 拭干雨水,换过干爽的衣裳,她神清气爽地从昭煜殿出来。 霍铮早已换过衣裳,此时进了雾华轩,正在沏茶,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着俞眉远神情愉悦地走过来,她脸上的笑挡也挡不住。 许是心里阴影彻底消失,她的笑比从前更甜,自东平回来后因魂引反噬而生的戾气不再,她明媚如朝阳,毫无阴霾。 这才像个及笄之年的少女。 俞眉远一边走来,一边歪着头将长发编成辫子。大雨湿了发,她来不及绞干,又想见他,便这么出来了。 “霍铮,我成功了!”她迫不及待想和他分享喜悦。 霍铮往青玉方盏里倒了杯茶,推给她:“我知道。” “谢谢你。”她道谢,捧起茶,“我无以为报,先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说着,她仰头饮下满杯茶汤。 霍铮静静看她,不置一语。 她放下茶盏,还要说话,肚子里却传出擂鼓似的响声。 “……”俞眉远抱了肚子,尴尬片刻,豁出脸去,“我饿了。” “四天没吃东西,不饿才怪。”霍铮瞪她一眼,忽也笑起。 那笑太明亮,俞眉远想起自己的幻象,蓦地脸发烫,把头扭开。 “好了,吃饭去。陪了你四天,我都饿坏了,该轮到你陪我了。”霍铮起身迈步。 就料到她出关会叫饿,饭食早已备妥,正等着她呢。 “你怎么也没吃?”俞眉远跟到他身边,皱眉问道。 霍铮侧头斜睨她一眼,不回答。她那情形,他要吃得下饭也有鬼了。 “都四天了……”俞眉远又自言自语起来。 四天?! 那就是进宫的第五日,太阳祭舞的初拔就在这两天! …… 天色暗去,毓秀宫庭院回廊的灯已亮起,照着院中来来去去的人。 俞眉安满身倦意地从外头进院,正见到有人拎着潲水桶站在她屋外,一个宫女从她屋里端出吃食,眉也不皱地全倒了进去。 晚饭时辰已过,毓秀宫里参选的姑娘们早都吃过晚饭,俞眉安回来晚了一步,错过时间,宫女开始收拾各屋碗盘。 “姐姐,我还没吃……”俞眉安跑上前,难堪地开口。 她这两日一个人在这里,吃不好,睡不着,白天又辛苦,整个人熬瘦一圈。这毓秀宫的人个个都不是善茬,她在家中被人捧着宠着,眼珠子总朝天看,自视甚高,如今来了这里,她方明白这些姑娘从前嘴里抹蜜似的姐姐长妹妹短的处着,其实暗地里都在较着劲儿。 比她强的人,太多太多。可她又不想丢人,起码不能在初拔就落选,被那起人嘲笑,便卯足了劲默默练习。练得忘时,她回来时已晚。 “逾时不候。”宫女冷冷回了声,不给她丝毫面子,带着人便往前头行去。 俞眉安饥肠辘辘,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要会要向人乞食。 她还想再求情,旁边却传来讥诮。 “哟,一顿饭而已,俞家三姑娘竟还要向人讨要?啧啧……”张宜芳双手环胸,带着几个人走到俞眉安房门前堵住了她。 “跟你有什么关系!”俞眉安瞪了瞪她,转身要回屋,门却被人一掌挡住。 “我那儿有些吃的,你若是求我,我就给你。”张宜芳嘲道。 “让开!”俞眉安气得柳眉倒竖,却也不能说更多。这几天她明里暗里已经被这些人害了好几次,直叫她恨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 这张宜芳也喜欢过魏眠曦,很是嫉恨过她,两人之间算有过节,如今得了机会还不得可劲羞辱她。 “练到这么晚才回来,真是辛苦啊!想当主祭舞?呵呵……”张宜芳捂唇笑了。 “痴心妄想!”旁边有人立刻接口,“就你那上不得台面的资质,再练一百年也没用。” 俞眉安暗自攥紧了拳,瞪着她们。 “瞪我们干什么?我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原来也这么不中用!比起你那妹妹,这差距可不是一点半点。难怪靖国候府的小魏将军选她不选你了。起码她还懂得攀高枝,你却毫无自知之明!”张宜芳又嘲起她来。 “你再说一句试试?”俞眉安心里最难堪的事被人捅破,气得胸脯上下起伏。 “我说一百句,你也奈何不了我。你们两姐妹都是一样的。你是平妻所出,平妻是什么,说难听点不也是个妾?你那妹妹虽是嫡出,可她母亲却是商贾出身,果然都有攀高枝的手段。你们两个,一模一样!”张宜芳扬声笑起,眉间皆是讽刺之色。 “张宜芳!”俞眉安咬牙切齿地说着,人朝她扑了过去。 旁边有人勾起一脚,俞眉安被绊倒在地,张宜芳则退了两步,大笑起来。 “滚开。”森冷的话语自几人身后响起。 众人转头,看到面罩寒霜的俞眉远,均是一惊。她消失了四天,怎又突然回来了? 俞眉远在昭煜殿里与霍铮用过饭便匆匆赶回毓秀宫,不想才一回来,就撞见这一幕。 “怎么?想替你姐姐出头?”张宜芳见她皱眉看着地上狼狈的俞眉安,挑了眼不善道。 “你们挡着我进房间了。再说一遍,滚开!”俞眉远只扫了俞眉安一眼,便不再看。 “我若不让呢?”张宜芳强势道。 “那我们就撕破脸大闹一场。到时因私下斗殴闹事丢了参选资格,不知道你会不会后悔?我反正无所谓,你要不要试试?”俞眉远转身,冷笑着朝她走去。 张宜芳竟不由自主往后退。 有人一样伸腿想使绊子,俞眉远脚一抬,避开那人的动作之后再狠狠踩上那人的脚踝。 “啊——”杀猪似的尖叫声响起,那人疼得眉眼变色。 “别吵。快堵了她的嘴。”到底怕事情闹大,张宜芳忙道。 那人的嘴便被捂紧。 “宜芳姐姐,我看算了吧。掌事姑姑快来巡房了,被她发现不好。因为这事丢了资格,不值当。”旁边有人劝道。 瞧着俞眉远那副不将祭舞资格摆在眼里的模样,若闹起来,亏的只有她们。 “哼,明天就是初拔,我倒要看她们有多少能耐!”张宜芳想想确实如此,便撂了句狠话,转身离去。 一行人便跟着她离去。 只是才走到庭院里,不知哪来的妖风吹过。 只闻得“啪啪”几声脆响,每个人脸上都被风狠刮过,像被扇了两个大耳刮子。张宜芳当即叫嚷起来,她脸颊上被刮出一片红痕,尤为明显。 那厢,俞眉远已经进了屋子。 俞眉安从地上爬起,又疑又惧地跟进了房间,犹豫了半晌,方问道:“刚才……是你出的手?” 俞眉远已上了床,没有理她。 俞眉安讨个没趣,便不再说话,给自己倒了两大碗冷茶灌进肚里。要到明早才有饭食,她少不得要熬上一整晚了。 此后,一夜无语。 第六日,初拔之试。 ☆、第104章 初拔 到了这日清晨,宫女倒没像第一天早上那般早地来叫人,但庭院里仍旧有人早早地起来了。大概是知道她们大部分人这是最后一天呆在宫里,这天早上的早膳格外丰盛。 俞眉远毫无压力,这顿饭吃得尤为畅快。俞眉安则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腹中空鸣阵阵,早起看到饭食却又失了胃口。呆呆看了俞眉远一会儿,俞眉安忽抓起了食箸与羹匙,埋了头狼吞虎咽。俞眉远听到旁边一阵羹匙撞盏的响动,转头看到毫无形象可言的俞眉安,心里颇奇,却也没说话。 看得出来,俞眉安很紧张,握着箸的手都在发抖。 用罢早膳,宫女收走碗盘,诸女都到庭院中集合。进宫的时候统共百人,到了第六天已经只剩下七十余人,离开的二十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被遣回家里,连初拔的资格都拿不到。 比起她们,俞眉远能留到这一刻就显得十分幸运,因为她从头到尾只出现过一天。 李司乐领着人候在庭中,看着手下女史清点人数,目光扫过俞眉远时,她不禁一愣,随后蹙了眉头。 俞眉远感觉得出来,李司乐并不喜欢自己。 “给你们两盏茶的时间,把屋里的东西收拾好交给掌事姑姑。一会初拔会直接决定你们去留,马车已经在秀仪门外等着,没能被选中的姑娘在掌姑姑那里领走包袱后便可直接回各自府上。”李司乐一边说着,一边绕着她们踱步,“把你们的小心思都收收,别像前两天那样玩小伎俩,初拔之试虽是考校你们的天资,却也要看每个人真本事。那些想靠关系、作弊或者下三滥手段参加初拔的人都不可能通过。” 她走了一圈,停在俞眉远身边。 俞眉远觉得自己在李司乐眼中就是个顽劣的学生,偏又碍于公主的面子不得不被留下。如今机会来了,她这顽劣学生终能被赶回去以肃学风了。 如此想着,俞眉远觉着有趣,抬头冲李司乐笑了笑,李司乐当她不知悔改,甩袖轻哼一声,离步而去。 …… 收拾完包袱交给掌事姑姑后,诸女都被带到青鸾阁中。 初拔的地点就在青鸾阁旁的聚芳园里,每次只能去一个人,前一人参试完毕,尚宫局的女史才会传唤下一人。参试完毕的姑娘不再回青鸾阁,等待参试的人便不知初拔的内容与前人参试的结果。 青鸾阁很大,容下七十来人仍显宽敞,阁中安了软榻,设了热茶与点心,有十来名宫女随侍在殿上。留在青鸾阁里的人都有些紧张,亦对这场初拔充满了好奇,或三两成群地小声讨论着,或各择清静地方将这几天所教的东西回忆练习一遍。 俞眉远四天不在毓秀宫,也不知其她人都学了什么,更不知初拔要考校什么,她给自己倒了热茶,坐到临窗的榻前,闭眸养神。才闭了片刻,软榻便有些动静,她将眼帘扯开条缝,看到是俞眉安坐了过来,便又阖上眼眸。 “安妹妹。”有人过来,低声开口。 俞眉远听到声音,认出来的人是魏枕月。 “什么事?”俞眉安语气并不好,全无从对着魏枕月的亲热。 “我们去那边说说话?”魏枕放低姿态。 “有话在这里说也一样。”俞眉安并不领情。 俞眉远便听到魏枕月发出声难过的低叹。 “安妹妹,我知道你怨我们,可我也不想这样,我哥哥那人的心思谁也捉摸不定。”魏枕月轻道,“你不愿意理睬我,我也明白。这番过来我就是想告诉你,天祭那日,我哥哥会上太阳祭台颂读祭文,若你能得到太阳主祭的资格,便可与他同上祭台,兴许……他会改变心意……” 她说着,小心翼翼看了眼俞眉远。不知为何,在参选的所有人里,她独惧俞眉远一个。她要想个办法对付俞眉远。 “他来颂祭?”俞眉安有片刻失神。魏枕月的话说到她心坎里去,她对魏眠曦的确未能彻底放弃。只不过如果俞眉安还是从前的俞眉安,得了这个信她一定十分高兴,也必会想办法阻止俞眉远,但如今…… 见俞眉安的神情,魏枕月悄然一笑,只当自己猜中了她的心思,又道:“正是。” “吵死了!”俞眉远睁了眼,不耐烦地瞪过去,“魏枕月,你真好笑,魏眠曦改不改变心意,跟我俞家的姑娘有什么关系?天祭求的是国泰民安,祈的是风调雨顺,我们在这里参加太阳主祭之选,为的自然也是国强民富,与你哥哥何干?” 俞眉安闻言神色一振,目光已看到旁边几人正悄然注视她们,便也跟着翘了下巴傲道:“就是。你把天祭看成什么?又把我们俞家的姑娘看成什么?谁稀罕他改变心意。主祭的资格我自会争取,但这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只是好心与你说这些,你不领情就算了。”魏枕月被两人合起来抢白一顿,气得不轻。 “你若好心,就不该在这时候来影响我们。”俞眉远又闭上眼,“道不同不相为谋,麻烦你离远点。” “不送。”俞眉安接了一句。 “你们!”魏枕月被噎得吐血。 “魏姐姐,我早就说了,她们不会领你的情的,你非去自讨没趣。”张宜芳从旁边走过来,挽了魏枕月的手,劝她离开。 她们后来的对话声音并不小,倒叫旁边的有心人都听了去。 “俞三,我可等着看你得到主祭舞的资格,你千万别连初拔都过不去,打了自己的脸!”张宜芳安抚了魏枕月两句,转回头来朝俞眉安抛了句挑衅,便携着魏枕月离去。 俞眉安垂头,攥紧了拳。 自己有多少斤两她心里清楚,初拔是十之取二,她在这百名少女之间,连前五十都挤不进。 “俞家三姑娘眉安,请到聚芳园参加初拔。” 正想着,传唤声响起,俞眉安从榻上弹起。众人便都望去,竟然是她先于众人一步,参加初拔。 …… 青鸾阁上的姑娘被一个个叫走,人渐渐少了。魏枕月、张宜芳等人也相继去了聚芳园,不知结果如何。 俞眉远被留到了下午。 转眼这青鸾阁上的姑娘只剩下寥寥数人,俞眉远终于在百无聊赖间等到了她的传唤。 尚宫局女史领着她走到聚芳园前面便停了脚步。 “俞四姑娘,贺尚宫与诸位尚仪大人都在聚芳园后的畅舞台上等着姑娘进行初拔之试,姑娘讲入园吧。” “我自己进去吗?”俞眉远觉得奇怪,不是应该由女史将人领到考场去吗? “是的。为免我等离得太近窥去初拔内容,贺尚宫令我们止步于止。因此十分抱歉,我不能再替姑娘引路了。”女史笑笑,“烦请姑娘自己去畅舞台前领试,我预祝姑娘一切顺利。” 她说着便躬身退到一旁,不再多言。 俞眉远也不好再为难人家,便自己进了聚芳园。 聚芳园是个皇家小园林,其间绿荫环绕,小桥流水,曲径幽幽,一派江南小景。蝉鸣阵阵、水音淙淙、草木簌簌……各种声音如乐音轻奏,在夏日的午后显得十分惬意。 然而……俞眉远惬意不起来。 园中只有一道小路,她快步沿着石路行去,却找不到出口。 明明一条路走到底,为何她又绕回原点? 而这原点,连入口都不见了? …… 莫非聚芳园里也有奇门遁甲之阵?所以她才出不去?可现在不是要去畅舞台领试吗?都是手无寸铁的少女,为何会启动阵法? 俞眉远想不明白。 她已经在宫里耗了一整天,此时只想快些把这里的事了结,便不多想原因,只专注于眼前。 既然有路进来,就肯定有路出去。 她沉心静气,环视四周。 《归海经》突破第二重所带来的最直接优势是,她不必再运转真气,便能将四周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刚才她没注意到这园中声音,如今静心一听,便察觉出不对劲来。 不论水音风声,还是虫鸣鸟吟,亦或草行叶动,都不是真的。 全是琴音所奏,以假乱真的声音。 她听了一会,便发现这是段不断重复的琴音,虫鸣三响、水音三段、鸟吟一声、风声四过、草行八次、叶动六片。 按着这个顺序,琴音正在重复着,每段声音都有各自节奏,宛如鼓点。 虫为首?她目光一扫,寻到石径入口处左侧的树前挂着的一串藤蝉装饰。这才是真正的入口?她蹙了眉走到树下。树后没有路,只是片树林,栽了一排树。虫鸣三响,每响长短不同,而这排树的间距是相同的。俞眉远按着虫鸣的节奏跃起,若每拍为一棵树的距离,这三响虫鸣里一共有五拍。 第五棵树? 一念之间,她人已到第五棵树前,树后有个小池,池对岸是片叠石假山。虫完为水,水音三段?俞眉远想了想,拎起裙,脚尖一点,仍是踩着拍子踏进水里。 她并没有掉入池中。 水下有暗桩,按着音律的节拍算好距离,她每一步都恰好踩在暗桩之上,并不会落水,远远瞧去,倒像她凌波微步一般。 过了池子便是小叠石山。鸟吟一声、风声四过在这里对不上号。 俞眉远挠挠头,抬眼仔细看叠石山。山顶上有处小亭,亭子的四处翘角均有雀鸟石雕,她便沿着山的小石阶踏上了亭子。亭子背面无路,竟是小崖。鸟鸣一声……该不会是叫她往下跳吧? 山崖并不算高,崖下是松软沙地,身体韧性好的姑娘便是跳下也无妨。草地上还立着些石山,不多不少,正好四座。所有的叠石山上都覆了青藤,她脚下这座也不例外。 俞眉远想了想,扯起段青藤,单手攀着,跳到空中,脚尖在石壁上一点,攀着青藤朝最近的石山跃去,在靠近那处石山里她以空手换藤,再飞向下一处石山。 风声四过是与鸟吟连起来的。 四处石山掠过,她便到了下一个地方,这里只有一条路,路中间是半人高的草垛。 只是要参加主祭舞的初拔,有必要这么折腾么?俞眉远不耐烦地吐口气,脚尖在地上一点,纵身跳起,连着八次跳跃,她终于过了这堆草垛。 最后一处,叶动六片。 她的眼前只有一扇门,门上刻了六叶。 她伸手,拉住门上铜环,双臂施力,朝外拉动。 门十分沉,她咬了牙,不动内力,只凭手劲往外开门。 叶动六片。 她朝后退步,每退一步,门便打开一点。整整退了六步,门被她彻底打开。 门后只有一方石台,是为畅舞台,台上原坐满了人,此刻却皆已齐齐站起。 这么多年以来在祭舞的选拔里,俞眉远是唯一一个六关全过的人。 …… 畅舞台是雕刻成莲花状的圆形大石台,台前有六级玉阶引下。 俞眉远走到玉阶前朝台上的人行礼。 “俞家眉远前来领试。” 台上一片寂然。 她觉得奇怪,目光扫过舞台,台上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六局二十四局的掌事之人全部都在,分了两排坐在畅舞台的正前方,在她们身后则是几个与俞眉远一起进毓秀宫参选的姑娘,她在这些人中看到了魏枕月、张宜芳与俞眉安。 俞眉安看到她很激动,不顾礼仪踮起脚尖,目光惊讶复杂。 俞眉远觉得奇怪。 “俞姑娘,你的初拔之试已经结束了。”沉默过后,居于正中的贺尚宫方缓缓开口。她亲自从畅舞台上下来,走到俞眉远身前。 结束了?她都还没开始试呢? 俞眉远r的疑惑在片刻后醒悟,什么进了畅舞台才领试?都是骗人的!真正的初拔之试,就在聚芳园中。 想通之后,她的脸色就不太好了。 贺尚宫不言不语地绕着她转了一圈,目光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扫了一遍,又轻轻提了提她的裙摆,方深吸一口气,向畅舞台上诸人开口:“裙上无水,身上无沙,衣间无草,安然无伤,六叶门全开,用时最短,为历年来的第一人,当赐头名。” 所谓祭舞初拔便是聚芳园六试,先试参选之人对乐音的天赋,能听出琴音之人方能得到启试之资格,接下去的六关,测的是参选者对韵律的领悟力、身形的柔韧度以及体力与臂力的强度。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人六关全过,比如魏枕月,她虽走到最后,却没过水音一关,因而湿了一半裙子;而张宜芳没过风声一关,从崖上跳到地面,滚了一身黄沙,最后的六叶门亦只拉开三步;至于俞眉安,她全身都是漏洞,能进来……大半是因为运气。 像俞眉远这样安然无恙走进来的,大安朝开国百年来,只此一人。 “换名吧。”贺尚宫走回台上吩咐道。 李司乐目色复杂地奉上巴掌大小的木牌子,柳尚仪亲自提笔,在牌上落下俞眉远三个字后将木牌交到尚宫手中,贺尚宫方执牌走到众人身侧的初拔名榜前。 俞眉远这才留意到榜上已悬挂了二十个人的名字木牌。旁边的宫女取去最后一名的牌子,又依次将所有人的牌子往后退了一位,空出头名之位后,贺尚宫才俞眉远的名子木牌轻轻挂上。 原先站在台间的二十名少女里,被取掉名牌的人立刻便哭着被人带下,从另一个门离了畅舞台。 “好了,继续,让下一个人进园。”贺尚宫挥手,不再多言。 俞眉远被人领着站到了台上二十名少女之首位,旁边扫来的异样目光形形/色/色,尤以魏枕月与张宜芳为最。这两人,本是原来的第一与第二,如今被她挤到了二、三名去。 余下的几个参选者里,皆无人通过,初拔之选的二十人,便如此定下。 俞家两个姑娘,全都在榜上,只不过……一个为首,另一个,恰好排在最末。 …… “六关全过了?”霍铮听到这消息时,正在昭煜宫的书房里与自己对弈。 长宁点点头,目带崇拜地开口:“是啊。你的阿远非同寻常,居然把你亲自布下的阵全给破了!嘿嘿。” 聚芳园的六试虽是从古流传至今,然而此阵到底年月久远,因而前几年皇帝便下令旧阵重设。新的六试,正是霍铮亲自督设,比旧阵更加复杂精妙。 霍铮低头,在棋盘落下白子。 黑白二子势均力敌,这局棋下到如今,已难分胜负。 “二皇兄?”长宁见他不理自己,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怎么?自己设的阵被人全过了,那人还是你的亲亲阿远,你这心里……是甜的,还是酸的?” “什么我的亲亲阿远,你别瞎说。”霍铮抬眼,轻骂一声。 她能六关全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霍铮以为按她的脾性,是不会去争这个头的。 长宁促狭地盯着他,嘿嘿一笑,怪腔怪调道:“二皇兄,瞧你这模样,应该是甜的!” “长宁!”霍铮被她戳中心思,声音一扬,薄愠。 “嘻嘻。”长宁怕他又罚自己,忙往外溜去,却在门口处脚步一停,转头笑道,“过了初拔,她可要在宫里呆一个月。二皇兄……你还想要我帮你什么忙,只管说哟。” 语毕,脚底抹油。 “……”霍铮默。 …… 初拔过后,中选之人能得到一天归家休沐的时间。 俞眉远坐马车从宫里出去回到俞府时,天已经彻底暗了。蕙夫人、俞眉初领着人在门口等着她们两个,从宫里出来的马车自然要停在正门前。 俞眉安一路都很兴奋,俞眉远却极其郁闷。 只有一天时间,她要做的事却很多,哪里来得及? 可眼下的情况,她也只能慢慢来了。 这第一件事,她要先找二姨娘何氏。 ☆、第105章 回宫 夏夜烦闷,又兼园子里今日一丝风都无,房里又没消暑的冰块,二姨娘何氏坐在桌前抄经抄出一身汗来,越写心越烦。屋里的窗开着,飞进只蛾子,扑愣着冲到烛火里,发出“嗤”的轻响,焦烟升起。 何氏呆呆看了几眼,心情更烦,也不叫人,自己起身到窗边将窗子重重合上。 “也不知道从前做了什么缺德事,天天让人抄经消障!”何氏骂骂咧咧。 从长斋堂出来后,她就搬回原来的院子里,只是没了管家的权,府里的人待她也不像往日那样敬畏了,她只能低调做人。最近府里蕙夫人与老太太闹得正僵,俞宗翰病得越来越重,她看不出这局势变成,又因俞眉远的关系依附了老太太,每天都上庆安堂问安服侍,日日被老太太要求抄经,这样没盼头的日子磨得她耐性渐失。 发泄地骂了两句,她回了头。 这一回头,她差点被吓得心跳骤停。 书案的烛光笼着个纤细的人影,突然出现在了她原来所坐的位置上。 何氏惊得杏眼圆瞪,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又被她亲自用手捂回肚里。书案后坐着的人已拿起一撂经文随意翻看着,无声无息。 “你……你你……怎么进来的?”深喘了两口气,何氏方勉强定心,开口却还是颤抖。 她说着朝外间张望一眼,随侍在外的丫头正趴在桌前,不知是睡着还是晕了。 “走进来的。”俞眉远似笑非笑。 “唉哟我的娘,这大晚上的,你想吓死我?”何氏按着胸脯不住喘着,背上已冷汗湿衣。 “孙盈那事,你满意吗?”俞眉远又垂了眼看经文,一边看,一边问着。 何氏想起孙盈的下场来。孙盈闹出那等丑事,竟还妄图攀咬燕王世子,结果却被弃,如今已让蕙夫人送回家去。失了名节,没了利用价值,她被她那贪财好利的父母以十两纹银卖给了五十来岁的富商为姬,日子怕是难过得很。 不过对她而言,最关键的就是孙盈再也勾引不了俞章华了。 “满意,满意极了!”想起这事,何氏脸色一喜,忽又惊疑地走到她身边,“这事……是你安排的?” 她一直不知道孙盈的事是谁出的手,莫非是这小霸王? “满意就好,那么我要的东西呢?”俞眉远扔下经文,笑着朝她摊开手心。 何氏一滞,想起她要自己找的东西来。东西倒是已经找好了,可这样乖乖交给她,倒显得自己好拿捏,可待要与她唇舌讨还一番,却又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拿不出从前的厉害劲来。 这小霸王今晚一直笑吟吟的,脸上毫无脾气,与进宫前相比又是一番变化,没了煞气,却又显得神秘莫测,让人心里没底。 斟酌一番,何氏转身从斗柜的暗格里翻出个木盒,递到俞眉远面前。 “你要的东西,我们两清了。” 俞眉远拧开铜扣,目光从盒中装着的册子掠过,又扫向何氏。 “两清?二姨娘,清不了了。”俞眉远从盒里取出册子,笑得更大一些,“除非你不想让章华活命了。” “你说什么!”何氏大惊。 俞眉远挑了本册子取出,口中淡道:“别大惊小怪。” 册子纸页泛黄,墨迹有些晕开,年月已久,纸上的字迹亦非出自何氏之手。她一页页翻过,看得粗略。这是用来记录这些年府里大项工程支出的册子,包括俞府东园的几次修葺,西园的购置与修葺,以及田地庄子的买卖。 俞眉远粗略扫过,在某一页上停了目光。 嘉康九年,老太太的庆安堂动过一次大工程,重挖火道修建地龙。时间很巧,正是徐家出事,徐家管家带着银子进京求救的那年。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警告你,若是你敢伤害我章华,我……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放过你。”何氏发狠道。 “嘘。别吵。”俞眉远以指点唇,“要是打草惊蛇,让真的想害章华之人发现了我们的交易,他就真的性命堪虞了。” “你是说……蕙夫人?”除了孙嘉蕙,何氏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有害俞章华的理由。 俞眉远阖了册子站起,并不回答这问题,只道:“你再做两件事,盯紧老太太的一举一动,看看她都与府里哪些人来往密切,她若吩咐你做什么事,你先来回了我。” “你后日不是又要进宫?”不知不觉间,何氏被她牵了鼻子走。 “有了消息你告诉前院马房的俞森,他会想办法把消息传给我。”俞眉远说着转了转拇指之上戴的翡翠扳指。 俞森?前院的人?好像从前是跟着俞宗翰的? 何氏闻言诧异,而这诧异在看到她指上扳指时又转作愕然。这扳指她见过,是俞宗翰戴了几十年的旧物。 “我在为父亲办事,交代你的事你若做好了,便是帮了父亲,日后只有你好的地方。”俞眉远俯到她耳边轻道,“还有一事交代给你,你替我查查老太太院里一个地方……” 何氏脸上的惊愕便再难遮掩。 …… 俞眉远在俞府只能呆一天,时间太短,她只能连睡觉的时间都贡献出来处理事情。 遣散了屋里的人,她独自伏在案上对着烛火看从何氏那里拿来的东西。 先前周素馨已经和她说过她母亲的嫁妆。徐言娘刚嫁俞家时,俞家条件并不好。为了帮衬俞家,她大部分的嫁妆都已经贴补了家用,包括整个东园的修葺及购置西园,再加上头几年两个府的嚼用花销和人情往来,用的几乎都是徐言娘的嫁妆银两。俞宗翰那时初涉官场,手头也并不宽裕,俞老太太又好排场,府里一直入不敷出,用的便都是徐言娘的银子。徐言娘虽与俞宗翰互不信任,但想来她也是真心爱着这个男人,才不遗余力地一直帮着他。 俞眉远算了算她母亲离开俞府前的大宗开支与每年花销的总和,再加上她母亲背着俞宗翰偷偷在外替她置办的田庄与铺子,基本上与周素馨告诉她的嫁妆数目差不多。 而徐言娘离开俞府之后,俞府就没有什么大宗支出了,每年的花销大部分也靠俞宗翰明里暗里捞回的油水,持平而已。 这意味着,俞府没有动用到徐家的那笔救命银两。俞宗翰告诉过她,二房捐官用了两万两现银,而暗中孝敬给朱广才和燕王走关系的银子约要近三万两,再加上这段时间二房大肆铺张所花掉的,最保守估计也该有五万两银子。这五万两若动的都是徐家的救命银两,如此庞大的现银,从前都藏在哪里?如今可有剩余? 如此想着,她提笔写了封信给徐苏琰。 想知道救命银两的总数,只能问他。 若是还有剩余,便是掘地三尺,她也要找出来。 写完信,以火漆封缄之后,她暂搁一旁,又从何氏的木盒里取最后取出两份宗卷。 俞府外来的丫头都有宗卷保存在俞家府库中,木盒里的这两份是丁氏和桑南的宗卷。丁氏在抬为姨娘之前,也只是个丫头,因此也有宗卷。 桑南十二岁时被买入俞府,恰是徐言娘离府那年。她在俞府已经呆了十五年,是老太太跟前的第一贴心人,又在老太太前发过誓并不嫁人,这辈子只陪老太太终老,是以仅管年纪大了,她仍还呆在园子里照顾老太太。如今新进来的年轻小丫头,已不再唤她姐姐,早已改称桑南姑姑了。 她祖藉就是兆京,乃是京郊鲤满村的人,一家上下十来口人都还在,现如今已经靠她的贴补在京城置了小宅子,都搬进京里来了。想来这几年老太太十分倚重她,赐下的赏也不少。 至于三姨娘丁氏,她是蕙夫人娘家荣国公府的家生子,是以宗卷关于她的记录并不详尽,大多都是她到俞府之后的资料。关于她的来历,不过寥寥几句。她是国公府家生子,只不过在十三岁之前一直跟着父母在国公府的别苑里住着,替主子看守房舍,并无特别。她父亲倒非兆京人,是从高蓟迁来的,前些年因为身体不好,被主子恩准回了高蓟老家。 这么看来,也没可疑之处。 俞眉远对着烛火看了一夜,直到鸡鸣时分方才作罢。她将这些东西收起,又柜上取下自己儿时所作的涂鸦,从头到尾再仔细翻看了三遍,最后付之一炬。 情势渐渐紧迫,《归海经》的手稿不能再留了。所有内容她看了九年,早已烂熟于心,也无需留稿。 接下的这段时间会是俞府最紧要的时刻,她本该留在府里把握大局,可如今却要进宫呆上一个月,这让她有些头疼。在烛火前怔怔想了许久,她忽又看开。府里局势难明,危机重重,她要是抽身去了宫里倒更安全了,叫他们的目光从她身上暂时转移,她能置身事外静观其变,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如此想着,天光已亮。她眼眸酸涩,只和衣在榻上歇了片刻,便听外头青娆与云谣悄声进来的响动,索性就起了。 今日事多,她只回家一日,要给老太太和蕙夫人请安,少不得费一番唇舌。 时间,真的太少。 …… 因为燕王世子之事,老太太不待见她,只让她在庆安堂里站了许久,就让她离开了。蕙夫人那边,倒是留她用饭,又细细盘问她一番。从孙盈之事开始,到这段时间在宫里的点滴,巨细靡遗。俞眉远满口答着,无非是九分真掺了一分假,与她相互打着太极。 这一次俞家两个姑娘都过了初拔,给俞府大涨脸面,尤其是俞眉远还争了头名。蕙夫人倒是颇为高兴,之前因魏家的事,俞三名声受损,如今可要趁着这趟祭舞之选好好挣回来,再加上俞眉远是她心目中要送入宫中的最佳人选,若能在皇帝面前先露个脸,倒也算好事,是以她这趟并没给俞眉远任何脸色,反正嘱咐了许多。 一天的时间转眼便过。 到了入夜时分,俞眉远收到了徐苏琰的回信。 有了俞宗翰的人帮忙,她要往外传递消息方便许多,若非时间不够,她甚至想自己潜出府去见他。 徐苏琰的回信倒简单。 当年徐家悄悄带进京的现银,统共十八万两,存放在徐家在京城的别苑里,后来不翼而飞,看守银两的人与带银入京的老管家,全都伏尸当场。 十八万两银子,那得要多少的箱子来装? 如此庞大的银两,这些年会藏在哪里? 就算少了五万两,也还剩十三万两。 俞眉远攥紧了拳,将信烧去。 彻夜未眠。 …… 第三日,她仍起了大早。 晨风微凉,吹散一夜烦闷。俞眉远的手腕上带着两串茉莉花手串,她身边的空气中便弥漫着清幽浅淡的茉莉香,闻着醒神。 青娆泪眼婆娑地送她出门,这一别要有三十日,她们从未分别过这么久。 俞眉远轻轻拭去她眼下泪痕,笑道:“莫哭,好好在家等我回来,自己万事小心。” 语毕,她转身上了马车。 车轱辘转起,又朝大安朝皇城驶去。 俞眉远掀了帘回望,俞府的朱红高门渐渐远了。 下次再回,便该是两种模样了吧? …… 昭煜宫的书房里,霍铮沉眉敛目坐在书案之后,听左尚棠禀事。 “我去俞府查过了,我们追捕月鬼那夜,你问的那两个人都在俞府,并未离开过。” “她们都在?”霍铮摩娑着桌上的青鹤玉镇纸,低声问道。 “是。俞府的老太太那段时间犯了心疾,每晚都要有人守在跟着,那夜恰是桑南;而俞三姨娘丁氏则因为她的女儿俞六吃坏东西,闹了大半夜,她一直呆她女儿屋里照看着。”左尚棠回道。 霍铮闭目微吟片刻,又问:“可有证据证明?” “老太太那里,只有她和桑南两人,并无旁人,不过桑南第二天就出现在府里了;至于丁氏……那夜俞六闹得太厉害,因此半夜又是请医又是延药,倒是很多人都见着了,那俞六的病折腾了两天才算大好。”左尚棠说着一屁股坐到了霍铮对面的椅上,头疼道,“到底谁是月鬼?是桑南?可也不对啊,按理这人若被魏眠曦救走,一时半会回不了俞府,她也不可能第二天就出现的。” “俞六病了两天?”霍铮回忆了一下俞六的模样,发现自己呆在俞府这么久,竟然对俞家这位六姑娘一点印象都没有。 “是,就是你从飞凤行馆回来的第二天!”左尚棠说着忽眼睛一亮。 从飞凤行馆回来的第二天,正是魏眠曦上俞府向俞眉远提亲的日子。 提亲只是幌子,他的本意……并不在此。 ☆、第106章 霍简 俞眉远再次进了宫。这趟进宫就不像上次那般喧哗,一百人只剩下了二十人,每人都单独安排了厢房,不再与她人同住。 人少了,规矩却没变。所有人进宫之后仍是先沐浴更衣,换上统一的衣裳,再往庭中听训。贺尚宫不可免俗地又敲打了她们一番,才放她们去用午膳。 俞眉远在初拔里出人意料地得了头名,这次回来便引起了极大的关注,眼红或者不屑她的人很多,然而想结交她的人也一样多。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俞眉远都无法像上次进宫时那般低调。只是她独来独往惯了,旁人不易靠近,不过面上客套两句,探探虚实。 这番要在宫里呆满三十日,有半数时间要与惠文帝的五位公主一起练习祭舞。 午后俞眉远就在曜华阁里见到了长宁。 长宁一眼就看到了她。 “阿远,快来,你得帮我个忙。”长宁趁着中间歇息的空档,把她拉到了曜华阁的角落里。 俞眉远纳闷:“殿下,我能帮你什么?” “帮我逮个人,非你不可。”长宁眨眨眼。 …… 俞眉远二进宫的第一天下午就逃了课。 “……”拿着长宁硬塞到她手里的网兜一角,俞眉远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午后阳光炽烈,照得人睁不开眼,昭煜宫前一片沉寂,连只雀鸟都没有。俞眉远与长宁两人站在紧闭的宫门两边,手里拉开了一束网子。两人旁边一个侍从都没有,偶有巡视的羽林军或当值办差的宫女太监路过,看到长宁也都只作不见。 “还好有你,要不我也不知找谁帮忙,二皇兄这里不让别人闹。一会里边的人出来,你与我同时把网抖开捉住那人!”长宁眉飞色舞,脸颊被热得通红,尤显俏丽。 俞眉远没想到长宁的忙竟是逮人,她觉得自己还不如呆在曜华阁里听老师讲解太阳祭舞的曲韵,还凉快舒服些。 “我就不相信我捉不住你!”长宁攥紧了手里的网,眯了眼眸发狠道,“阿远,一会你听我号令行事。” “你要抓谁?”俞眉远纳闷了。以长宁对霍铮的畏惧程度,肯定不会是霍铮,可昭煜宫里除了霍铮,就只剩小太监七顺,她大费周章总不会是要抓七顺吧? 长宁才要回答,便听门内传来些许响动,她脸色一肃,做了个“嘘”的动作,贴着墙站直,侧耳仔细听去,手臂悬到半空,蓄势待发。 俞眉远只得闭嘴。 耳畔传来阵脚步声,确实有人朝宫门处迈来,她认真分辨了一阵,觉得有些不对,想要说话,却被长宁的眼神瞪回。 朱红宫门被人从里头打开,就见长宁眼色一喜,喝了声:“快放网。” 声音未落,她已先于俞眉远一步将大网展开。俞眉远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随之张了网。大网展开颇大,网丝柔韧,网格紧密,朝着踏出宫门那人兜头盖下。 “左尚棠,让你再逃。”长宁一边得意着,一边把网缠紧,将网里那人捆在了网中。 俞眉远空出手来一抚额。网中的人分明是七顺,哪是长宁口里那人。 “殿下饶命,我是七顺。”七顺抱了头就蹲到地上,哭丧道。 长宁一怔,看清来人之后愕然怒斥:“怎么是你?” “嘿,想抓我?再练个三年五载吧!”讥笑声从二人头顶的檐上传来,伴随着阵衣裳响动,说话那人从屋檐上跳下,轻巧落地。 青秀斯文的少年。 俞眉远认得,与她大哥俞章敏交好的尚棠。这人怎么会出现在宫里?看情形像是时常出入,且又是昭煜宫,莫非这尚棠与霍铮有交情?她颇感诧异,想起霍铮她便转头一看。 霍铮正摇着头无可奈何地从里头出来。 俞眉远刚想打招呼,就被长宁拽了手往前头冲出去。 “快,帮我追上他!”长宁咬牙切齿地说着,朝左尚棠追了过去。 …… 长宁和俞眉远追着左尚棠而去,没多久就不见了身影。宫里的人个个皆非善茬,霍铮担心长宁爱惹祸的性子累及俞眉远,便巡着二人跑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谁知才拐过玉液池,前头便是林荫长径,竟没有两人的踪迹。也不知左尚棠往哪个地方溜去,竟叫她们追得失了方向。 玉液池并不大,池间筑有仙女石像,仙女掌中净瓶微倾,有水从瓶口流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不断,故此园便以玉液池为名。 玉液池畔是个小花园,曲径通幽,路两边有大树遮荫,凉风送来些水气,倒比呆在宫里用冰消暑更自在。一时半会难以寻到这两人踪影,霍铮便缓缓行于林荫之间。 没行两步,他便与前面来的一群人迎面遇上。 当前一人身着宝蓝的窄袖袍服,头上戴了紫金螭纹冠,生得眉目温润,唇红齿白,虽比不上霍铮形容之俊,却亲切温柔,一笑叫人如沐春风。 “二皇兄。”来人见了他十分诧异,忙驻足抱拳行礼。 这人是惠文帝的第五子——霍简。 霍铮只是点点头,面无表情。他的目光很快从霍简身上扫过,落到了旁边那人身上。 “末将魏眠曦,见过晋王殿下。”魏眠曦上前一步,躬身抱拳。 “魏将军无需多礼。”霍铮虚扶一把,免了他的礼,问道,“你今日怎么进宫了?” “回殿下,末将奉皇上之命,进天南斋给诸位皇子作沙盘推演。”魏眠曦微一垂目,答道。 “二皇兄,父皇请魏将军来天南斋为我们传授用兵之道,并作嘉潼关一役的沙盘推演,比起从前几位先生的授课要有趣得多,皇兄若是感兴趣,不妨随我们一起上天南斋听听。”霍简倒不介意霍铮的冷漠,反而愈加温柔地开口。他虽为弟,可言语间却似乎未曾霍铮视作兄长,反而带了些高高在上的关怀。 天南斋是诸皇子学习的宫所,霍铮一次都没去过。 在他们眼中,他只是个重病在身的皇子,虽有帝后宠后,又年幼便获封晋王,可在外人心里却只是帝后垂怜罢了,他本人并没威胁性。 “不了,我没兴趣。”霍铮淡道,阳光将他的皮肤照得又苍白几分。 “二皇兄可是身体不适?”霍简上前一步,关切道,“要不我派人送二皇兄回宫?” “不必,我没事。”霍铮朝旁边走了一步,让他们先过。 霍简便不再强求,拱手刚要告辞,忽听到一声娇斥。 “二皇兄!”长宁从霍铮身边的草丛里探出了头来,怒容满面。 “我拦不住她!”俞眉远的脸跟着长宁露出,她还没等他问话,便先无奈开口。 长宁拉着她追了左尚棠许久都没能追上,便颓然而归,走到这里时长宁瞧见草丛前霍铮的衣袍,便从里边窜了出来。 “胡闹!快出来。”霍铮沉声轻喝了一句,目光里的冷漠却消散。 俞眉远听出他语气中的肃然,发现旁边还有别人,目光一扫,与魏眠曦的眼撞个正着。 浅樱色的姑娘像山间初绽的山樱,一撞就撞到他心里去。上次一别,魏眠曦都还没机会再见过她。她掌上的殷红血色还历历在目,沾了他的温度,染了他的气息,再也逃不掉。 那日他回去,胸前伤口开裂,烧了两天不退,闭了眼晕沉沉的梦里全是她。如果这世上有人不用刀剑便能要了他的命,大概也只有她了。 “五皇兄。”长宁已从草丛中走出,敷衍了事地行礼招呼。 “末将魏眠曦见过长宁公主。”魏眠曦也向公主行了礼。 礼毕抬眼时,目光仍是看着俞眉远。 俞眉远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霍简,这位日后要争夺大宝的五皇子,看起来温良无害,全然不似后世所描述得那样五官刻薄,眉目阴戾。 她避不过去,便走出躬身行礼:“民女俞眉远见过五皇子,见过魏将军。” “俞眉远?”霍简嚼了嚼这名字,沉得耳熟,就思忖起来,一时竟忘了免她的礼。 霍铮烦了。 “过来。”他轻喝一声,让长宁和俞眉远都到自己身边,顺带免去俞眉远的礼,“你们两个去哪玩了,怎么弄成这样?” 说话间他已皱着眉从长宁肩头臂上拈下数片草藤来。 长宁的发上与衣间都是沾了草叶,又兼大汗淋漓,鬓角发丝粘着双颊,形容颇为狼狈,俞眉远倒比她好些,除了出点汗之外,倒无别的不妥。 其实他想也知道,左尚棠性子也顽劣,肯定是故意走了难走的路,让长宁追进了草丛里,这才搞得她一身狼狈。 长宁撅了嘴,撇开头,嘀咕了声:“一丘之貉。” 俞眉远就见霍铮瞪了眼,莫名喜感,她轻咳一声,掩去了笑意。 “我想起来了,俞尚书家的四姑娘?太阳祭舞初拔的头名,可是你?”霍简忽笑道。 “回殿下,正是民女。头名不敢当,运气罢了。”俞眉远谦道。 魏眠曦就站霍简旁边,可除了最开始,她连一眼都没再望过他。 “我可听说你的事迹了,聚芳园六关全过,怎能算是运气?”霍简柔声说着,又想起一事,微蹙了眉头,转眼看向身边的魏眠曦。 魏眠曦求娶俞家女之事,也是全城皆知,好像就是眼前这个……俞眉远。 俞眉远正要回话,却听耳边霍铮声音低低响起:“别动。” 她怔了怔,就见眼前有阴影落下,霍铮已站到她身前,挡去那边数道目光,尤其是其中那道灼热直白的目光。 “有苍耳。”他简单一语,抬手到她发间,拈住了颗早熟的小苍耳,递到她面前,“给你。” “谢谢。”俞眉远摊开掌心,让他把苍耳放进自己手里,笑得眼睛弯成弦月。 “那我们先行一步,二皇兄保重身体。长宁,别太调皮了。俞四姑娘,再会。”霍简察觉到霍铮 擦肩而过时,魏眠曦的眼眸沉了血般望去,只得霍铮霜色如刃的目光。 他的阿远,绝对不能嫁给魏眠曦。 …… 阳光炽烈,霍简与魏眠曦并肩缓行于檐下阴影里。 自路上遇见了霍铮几人之后,魏眠曦就一路沉默着,心不在焉。 他心里压了团火,滚烫间全是酸楚。匆匆一面,她几乎不曾给过他多余的目光,客套疏离像他魏眠曦不过是个陌路之人。 她到底想他怎样? 这辈子他明明用尽心力讨好她了,可偏偏结果却与过去相悖离,她离他越来越远,甚至于……她所有的美,都在向另一个男人绽放。 那些美丽,恣意的笑,放纵的任性,温柔的目光,本来全都属于他一个人! 霍简瞧见他攥成拳的手,不禁开口问道:“魏将军,适才那位俞四姑娘,可是你先前亲自登门求亲的姑娘?” 魏眠曦直视着正前方宽敞的砖道,微点了头。 “倒是个佳人,与将军正般配。”霍简赞了一声,却不无遗憾地道,“可惜俞尚书似乎另有打算,如今这姻缘倒不好成了。将军对这位俞姑娘,可是……真心?” 他试探道。 魏眠曦缓缓转头,一字一句道:“非她不娶。” 霍简心中有了底,“呵呵”一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将军也是性情中人哪。婚事之上我帮不了什么忙,倒是可以替将军找些见面的机会。” “末将谢过五殿下!”魏眠曦闻言竟一步跨到他身前,朝他拱手弯了腰,要行谢礼。 霍简没料到他行此大礼,忙扶住他的手,急道:“不过举手之劳,且事也未成,将军不必言谢,快快请起。” 魏眠曦仍固执地弯腰行了礼,方才直起身来。 霍简见他这模样,也不知要说些什么,便扯开了话题:“说起来,我也许久没见过令妹了,她也在宫里习舞吧?不知可安好?” “烦劳殿下挂心了,枕月一切都好。”魏眠曦恭顺道,目光中尤带三分感激。 前些日子张淑妃才派人赐了魏枕月好些东西,只说自己喜欢她,今日霍简又问及魏枕月,这意思再明白不过。 娶了魏枕月,就是拉拢了他魏眠曦。 倒是一步不错的棋。 …… 第二日,太阳祭舞之训正式开始。 二十名姑娘仍是天未亮就被叫起,这次没去城墙,而是去了小校场。 她们的第一堂课,习弓。 ☆、第107章 酿 校场在皇宫西面,由三阁两楼围起。三阁为三座三层楼阁,供帝后与臣子等阅武之地;楼为钟楼与楼,各安于三阁两侧,高耸而起。此处临近皇室诸子女学习之所,晨钟暮鼓,引凤接凰。 毓秀宫诸人一大早便被集中到此地,教坊的女师傅先领着做了套软身操后便开始教授诸女引弓射击之姿。都是京中世家之女,对弓术射击早有涉猎,只是到底不像男儿六艺求精,因此大多数人也只是懂此皮毛,不过花拳秀腿。 师傅并不纠正,只讲解了引弓姿势后,便让大伙自行练习。 俞眉远有段时间没摸弓了,虽不是真的引弓射箭,她也练得颇开心。 其她人就不那么愉快了。进宫本是要习舞,这筋也开了,身也热了,却要学习弓术,又要顶着烈日,她们怨言不断,个个都寻着校场上狭小的阴影处躲进去,拿着弓敷衍了事。 一眼望去,在校场上专心练弓的人不过半数。 “好了,都过来集中。教授你们弓术的老师来了。”教坊的女师傅忽扬声喝道,令所有人集中过来。 俞眉远挑了眉,原来教授弓术的另有其人? 一时间她耳边全是吱吱喳喳的怨声,散开的人都集中回来。因为初拔头名的关系,她如今站在头一个,便也不回头,对身边各种响动不加理会。这些声音没多久便很突兀地停了,俞眉远察觉到身边诸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某处,便也跟着望去。 柳尚仪与李司乐陪着,两个太监跟着,拥着一人前来。 她们的弓术老师,是魏眠曦。他久征沙场,弓艺剑术均佳,因此皇帝便命他指点诸女弓术。 魏眠曦才一下朝就赶来这里,因而身上还穿着朱红朝服。他头戴梁冠,长发一丝不苟皆束于冠内,只露出年轻清俊的脸庞,又被不苟言笑的表情压出的肃然衬得格外老成,并不像涉世未深的年轻世家子弟。 魏眠曦是京中女人暗慕的对象,他一来,其她人心情都好了。 俞眉远心情差了。 …… “身端体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式成。”魏眠曦站在诸女正前方,将弓术射击的姿势要求缓缓道来。 他目色沉敛,不怒而威,逐一扫过场上的所有人,并未在俞眉远身上多作停留。 解释一遍后,他方倒握着铜马策,以策尖指向俞眉远。 “俞四姑娘,请出列,烦请你替大家示范展弓姿势。” 场上目光便齐刷刷对准了俞眉远。因有魏眠曦和俞三、俞四的亲事乌龙在前,众人目光便各自复杂起来。 张宜芳冷哼出声,眼藏妒色。 魏枕月垂了头,掩去眸中诧异。 排在最后一个的俞眉安,也忍不住悄悄踮了脚尖朝前望去。 俞眉远坦然上前,侧身站在众人面前,依言执弓站开,目视正前。 魏眠曦点点头,赞道:“很好,四姑娘的动作非常标准。各位姑娘看仔细了。” 他说着又以马策策尖一一指过俞眉远的颈、臂、腰、腹等处,细细解释:“身要正,背要直,颈勿缩、臂勿露、腰勿弯,前探、后仰、挺胸皆不可,此为要旨。” 顿了顿,他踱到俞眉远的正前方。 俞眉远目光直视正前,不可避免地与他对视。他眸中只闪过一丝焰光,很快便恢复如常。 “手、肘、肩……”他继续说着,手中策尖指向她的手,沿着小臂划到肘,最后压到她的肩头,“要直如箭。” 说话之间,他在她身畔缓步,目光虽无异色,却未离她的眼。 逼着她看他。 等他全部解说一遍,俞眉远已出了薄汗。 “好了,多谢俞四姑娘,请回吧。”魏眠曦终于放她回去,语气淡漠,毫无起伏。 俞眉远点点头,回了队伍前面。 魏眠曦也不再看她,只让剩下的人挨个站到前面摆出姿势,再由他逐一纠正指导。他指导得很细,不分对象均一视同仁,所有人都被他说了个遍。 俞眉远看不出他的想法,也不作他想。 转眼轮到排在最后的俞眉安上场。俞眉安一上场,底下便响起阵嗤笑声。 虽说亲事已经泡汤,但到底是心中倾慕的人,俞眉安尚不能忘怀。还未靠近魏眠曦,她便已彻底涨红了脸,待站到魏眠曦对面,她紧张得鼻尖冒汗,眼中全是魏眠曦这个人。 魏眠曦微蹙眉,只冷漠令她起弓。俞眉安颤抖地举起弓,脑中却已一片空白,她想不起刚才他说过些什么,满心满眼只剩下这个男人。 场下哄笑声忽然爆起。 俞眉安摆了个歪七扭八的姿势,引得轰堂大笑。 “三姑娘,请你认真一点。腿都打了弯,你如何射箭?”魏眠曦语气没有喜怒,话语却并不客气,他将马策一扫,发出股气劲打在了她的腿弯上。 魏眠曦的力道并不大,本来他只是想给她些小教训,谁料俞眉安腿正发软,神思又游到别处,猝不及防之下便跌了出去。 “啊。”俞眉安叫了声,人竟朝前倒去。 他救得到她,却没出手,任她跪到地上,手中长弓砸出老远。 场下的嘲弄声便更大了。 “那天说得大义凛然,我以为她真那么有骨气,现在看来不过嘴皮子利索罢了。瞧那眼里只有男人的模样,真是丢人。”张宜芳开了口,“难怪魏将军不想娶她,要我是她,早一头撞死得了,还在这里现眼。” 她声音不小,又站在第一排,那话语如利剑般戳人,直入俞眉安的耳中。四周的人都跟着她笑了,也低声地附和起来。 俞眉安咬紧了唇跪在地上,迟迟不起身。 俞眉远摇摇头,闭了眼睛。俞眉安的心情……她也曾经有过,她也曾这样爱过。 不管多少的光环加身,先爱的人,注定是个笑话? “三姑娘,还请你多加练习,今天就到这里吧。”魏眠曦无意扶俞眉安起来,只是冷冷宣布结束。 话音才落,俞眉远掉头就走。 她的心情很不好。这弓术课不知要上多久,难道这三十天她每天都要见到魏眠曦? …… 午膳过后,长宁公主装病不愿习舞,又把俞眉远给叫走。 两人又去了昭煜宫。前次长宁不知从昭煜宫的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霍铮从宫外带回的一些新奇玩意,俞眉远不在时她进不了昭煜宫,心里痒了好久,这会俞眉远来了,她断不肯放过这机会。 比起毓秀宫,俞眉远自然更愿意呆在昭煜宫,起码那儿自在,没人管着。再一重,她有些私心。《归海经》虽然冲破第二层,她的内功已稳,然而对敌经验为零,她想找个人陪自己拆招。想来想去,最佳的人选自然还是霍铮。可是从认识到现在,她已经麻烦过他许多次,就算他并不放在心,她也觉着自己太过贪心,得寸进尺。 一时间就有些踌躇。 “怎么了?有心事?”霍铮见她独自坐在玉兰树下发怔,也不与长宁玩耍,便走了过来。 “没。”俞眉远摇头,目光落在他手上,“你喝酒?” 霍铮的手上正拎着个小酒坛,酒坛封泥已去,坛身并没贴字名,俞眉远便嗅到他身上一股很淡的酒味,将他衣间的薄香染得清冽。 “心情好和心情差的时候,都会喝一喝。”他坐到她身边,懒懒倚到迎枕上,勾眼看她。 她抱膝坐着,不像在家里那样随意,想歪就歪,想倚就倚。他不是“昙欢”,无法让她放下所有束缚。从他那角度望去,她的侧脸有了些棱角,不再是初见时的圆润,像生了棘刺的藤萝,渐渐有了属于她的锐利。 “那你的心情现在是好还是差?”俞眉远问他。 “当然是好。”有她陪着,他能不好吗? 见她老盯着自己手里的酒,霍铮将酒坛往她眼前一递,又道:“想试试?” 俞眉远想了想,将手里握的东西搁到了小几上,从他手中接下酒坛。 晃晃酒坛,坛里只剩下小半坛酒,一股浓郁的酒味从里面飘出,醇厚诱人,有些馋人。她抬眸觑了他一眼,他正含笑盯着她,她便捧了酒坛仰头就往口中倒。 “别!”霍铮以为她只会小尝一口,谁料她竟这般豪爽,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咳!”俞眉远灌了小半口便被呛得猛咳,直咳得整张脸通红,口中的酒却还是强咽下去。霍铮这酒好烈,闻着香醇诱人,入口方知其味之辣。俞眉远很少喝酒,家宴之上给女眷喝的多是果酒,酒劲很小,没什么意思。 霍铮从她手里夺回酒放到旁边,忙伸了手到她背上拍着,一边拍一边没好气道:“让你试试,你灌这么大口作什么?” 俞眉远还在咳着,无法开口。 那酒下去,从喉咙烧到胃里,仿佛喝下了一条火龙,搅得她身体血液都发烫。这滋味颇新奇,入口虽辣,可喝下之后却又别样的舒坦。 “好点没有!”霍铮见她咳得满头汗,恨不得训她两句,可瞧她这模样心又疼。 “没事儿。”俞眉远好容易止住咳,满脸通红,笑得甜滋滋,“霍铮,我会酿酒。以后有机会,我给你酿几坛酒。” “你会酿酒?什么酒?”霍铮奇了,不会喝酒的人竟会酿酒? “千山醉!”俞眉远拭了拭唇角的酒液,回答道。 她不好酒,但她会酿酒,而且酿得还不错。酒是酿给魏眠曦的。他也好酒,初嫁魏府之时她为讨他喜欢曾经偷偷学着酿酒,整整一年,她才得了三坛酒,瞒着他在酒宴里呈了一坛。他果然喜欢,便在酒宴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赞那酒,她心花怒放。不过那时他不知酒是她酿的,后来她献宝似的把余下的酒都送到他面前,他知道是她酿的酒之后,却再也没有碰过那酒,第二天就全都送人了。 后来,她还酿酒,每年都酿一坛,埋在她死时的那棵梅树下,从来没取出来过。到她死的那年,梅树之下应该埋了有十坛千山醉了吧。 这酒一酿就是十年,她却从没尝过。 无人愿意品的酒,就是酿得再好,又有何用? “千山醉?没听过这酒。”霍铮手还在她背上,只将拍改为了抚,一下一下,缓慢温柔。 俞眉远没察觉,又或者,习以为然? “我自己取的名。闻香纵马寻酒踪,踏得千山醉乱蹄。”俞眉远大言不惭。 “闻香纵马寻酒踪,踏得千山醉乱蹄?你好大的口气!有机会,我一定要尝!”霍铮“哈哈”大笑,这没脸没皮的丫头,真真叫人喜欢。 俞眉远跟着笑了,脸还是红的,笑仍旧甜着。 见她气息已稳,霍铮收回手,衣袖指过桌面,扫落她刚刚搁在桌面的东西。 他俯身拾起,眼神深去。 “你的东西?”他将那东西递给她。 龙影扣。 “嗯,一个朋友送我的。”俞眉远接过,放在指尖婆娑。 昙欢离后,她不知何时养了个习惯,发呆想事时会将这枚玉扣取出在手中婆娑盘玩。 “朋友……”霍铮没想到她竟会用这个字眼。 “算是吧。虽然我不知道她有没将我视作朋友。我欠她一个道歉,有件事我误会了她。虽然她还是瞒了我太多东西,可在那件事上,始终是我对不住她。”俞眉远低了头,看着龙影扣想起昙欢。 这丫头倒消失得彻底,一夜之间就无影无踪,就连她已被安排在回宾阁的亲人都同时消失不见。 她到现在都不知昙欢的身份与来历。 也许,和她那半路师父一样吧…… “阿远……”霍铮心里既愧且疼。她虽未明言,可沉在眼底的痛意却叫他看穿。她身边除了一个青娆再无可信之人,好容易有了个昙欢,她给的信任、依赖和感情,却已超出她自己的控制,可到头来仍是背叛,她如何不痛?霍铮这么多年行事,自觉从未愧对过任何人,偏偏是她……叫他愧疚到痛,恨不能将一切都摊开说明。 “别说这些了。”俞眉远把龙影扣收进随身荷包里,脸色一振,很快摆脱先前落寞,“我去找长宁。也不知她在山后头做什么,一会别把你的宫殿给拆了。” 别人她不知道,若是长宁,倒真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好。”霍铮随她站起,陪她一起过去,才迈出两步路,他忽又想起一事来,道,“阿远,你是不是不想参加太阴祭舞?” “你何出此问?”俞眉远是不想参加,但她也没表现得这般明显吧。 “若你不想参加太阴祭舞,我想办法让你躲过这几天的习舞。你的内功虽然破了境界,但我见你步伐与身形都不够稳,尚欠火候。若你不嫌弃,这几天到我这里来,我和你过招。” 俞眉远闻言眼珠子转也不转地直盯着他。 这人是她肚子里的虫吗? “你真的愿意指点我吗?”她不敢相信。 “说什么指点?我与你拆招打发时间罢了。”霍铮点头。 “求,之,不,得!”遇见霍铮,俞眉远觉得自己这脸皮越来越厚实了,连客套的话都不爱说。 霍铮哈哈大笑。 …… 和长宁一起留在昭煜宫里用过晚膳,俞眉远才在长宁身边的贴身女官陪伴下,回了毓秀宫。 天色又已昏暗,宫中饭食早已用过,空盘碟碗都已经被收走。庭院里灯火点起,照出满院树影婆娑。 毓秀宫如今只剩了二十人,每个人都是竞争对手,彼此之间便很少走动,再加上如今的习舞强度比之前大了许多,一天下来这些少女早就筋疲力尽,早早地呆在屋里歇息,因而这里便十分安静。 值夜的女官住在西厢房里,无事一般不出房间,院里此刻没有人。 俞眉远匆匆到自己屋前,正要推门进去,忽听到几声隐约的泣音,猫叫似的传来。 她狐疑地望去,声音是从她房间后面的叠石山景后传出的。 为了求个清静,她挑了长廊最尽头靠着叠石山景的房间。别人觉得屋外山景森森,诡异可怕,她却很喜欢。 这半夜三更的,谁会躲在那里哭? 如今她耳力更上一层,只稍专注听了听,她便听出那是俞眉安的声音来。 想起白日发生的事,俞眉远蹙蹙眉,把刚打开的房门关上。 她们都是俞家的人,俞眉安要出什么事,不管怎样她也要惹上些麻烦。 真是个麻烦精! 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她绕过叠石,又往花丛里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在一棵丁香花后看到了俞眉安。 俞眉安正摸着黑蹲在地上,拿着石块不停地砸着地上的东西。 一边砸,她一边低声哭骂。 那情形,很是诡异。 俞眉远蹙着眉,又朝前悄然走了两步,直至能看到地上那东西时她才停了步伐。 仔细看了两眼,她认出了那东西来,眉色顿时一沉。 “俞眉安,你是不是疯了!”她低喝着从旁边冲了过去,一掌将俞眉安推开,从地上捡起了那东西。 俞眉安被她吓到,坐在地上忘了哭泣。 俞眉远怒极,却还是压低了声音狠狠骂她。 “你什么不好玩,在宫里玩这个?你知不知道若是让人发现会有什么后果?你不想活,也别害我!别让整个俞家给你埋葬!” ☆、第108章 弓舞 俞眉远手中抓着的东西是两个粗糙的小布人,布人的背后用朱砂写着两个名字,一个魏枕月,一个张宜芳。 她们进宫时随带的包袱都被检查过,这东西是带不进来的,因而这小布人是俞眉安刚缝好的,用的是不知哪里找来的碎布头,针脚也粗疏歪斜,只缝出人形,并没绣脸,里面的填充物也只是些碎草。 但即便是粗制滥造的布人,用朱砂写着名字,也已犯了宫中大忌。 不论哪个朝代,巫蛊之祸都是件恐惧的事。哪怕是普通人家,若有人在后宅用了这歪门邪道的诅咒之法,也为世所不容,更何况这里是皇宫!历代帝王最忌讳巫蛊之术,譬如前朝一位皇后在后宫大行巫蛊之术,被人告发后不止皇后被杀、诛连九族,就连与之走得近的党朋与世家,都尽数被诛,血流成河。大安朝虽然还没很严重的巫蛊之乱,然而这些年来因为巫蛊而获罪的臣子、世家与后妃皇子,也不在少数。 俞眉安这东西,若是落到有心人手里拿来大作文章,就是十个俞家都不够皇帝杀的,便是不牵连家族,她们两个在宫里的小命,也保不住。 如此凶险之事,俞眉安竟敢沾手,俞眉远气得简直想把她脑袋劈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装了一堆杂草。 “你简直蠢得无药可医!孙嘉蕙平时都怎么教你的,竟教出你这草包来!”俞眉远怒不可遏,孙嘉蕙心计那么深的人,怎么教出这么个女儿来?她无法理解。 俞眉远却不知,孙嘉蕙实疼爱这一儿一女,她自己虽说心计深沉、满腹阴损,对儿子的教育却又十分严格,所以才教出个兄友弟恭的俞章敏。至于俞眉安这个女儿,她更是娇宠无比,恨不得把所有刀光剑影都替她挡掉,以至于俞眉安一点风雨都未经历,只学去了她的阴损,却没学走她的心计。 “够了,你别说了!我知道我蠢我没用,我只会给我娘惹祸,要她善后。我知道我比不上你,还痴心妄想嫁给魏眠曦,是我自取其辱!你上次怎么不干脆杀了我,也好过让我这么丢脸地活着!”俞眉安索性也不站起,就坐在地上边哭边说起来,“你不在毓秀宫里,根本不知道她们怎么取笑我的,也不知道她们暗地里如何针对我。今天早上我在魏眠曦面前出了丑,回来她们都说我不自量力,恬不知耻,见个清俊男人就扑上去!还说我俞家女儿每个都寡廉鲜耻,说大姐死了男人不好好守着,还要再寻亲事;说你不知廉耻,连姐姐的亲事都要抢;说我们俞家果然是有爹生没娘养的,娶的正妻是个低贱商贾,不会教养孩子,说平妻是妾,妾教出来的孩子,都是一样的货色……” 俞眉安那点伎俩在俞府后宅,也就只有孙嘉蕙撑着,她才能横行无忌,便自觉手段了得,及至遇了俞眉远,她几次三番被打压,锐气早就大挫。 后来一心盼望的亲事被退,她成了全城笑柄,开始时有多少的美好,结束之时就是百倍的折辱,这个世界对女人,一向不公平。爱情成伤,她本已心碎,紧随而来的又是逃不掉的嘲笑,她只能缩在自己的绣楼里,不敢踏出半步,怕看到或怜悯或幸灾或嘲讽的眼神。 再后来,她在俞眉远手里被吓得魂魄俱散,浅薄的骄傲碎成渣。她既惊且惧,终日疑神疑鬼,又觉自己没用,自尊自信同时被毁。 如今到了毓秀宫,她又被迫面对四周风言与明里暗里的种种针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她像被孤立于荒岛,无人来救。 她无计可施,除了这样愚蠢幼稚的发泄,她想不出别的办法。 “……”俞眉远站着,将布人紧攥在手,眼眸沉如此刻夜下树影。 俞眉安抱了膝盖,把脸埋在膝间。有些话,她压抑了许久,无人可述。 “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嫁不了他我认了,可为什么她们那么说我?我做错了什么?魏家夫人和魏枕月当初拉着我的手夸我,如今转头却在外人面前说是我自作多情,她们根本无意于我!”她的呜咽小了下去,只剩倦意满满的声音。 “可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喜欢他,我控制不住啊。不见的时候我恨他,见到他的时候我又喜欢得不行。俞眉远你说,我是不是贱?” 年华正好的姑娘,很纯粹的爱着一个人。 满腔爱意,换回的是一世折辱。 可哪怕如此,她都没后悔爱上过他。 她抬头,仰起哭花的脸看着俞眉远。 俞眉远无动于衷地站着,让她猜不出想法。 “算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她又垂下头,愣愣看着地面。发泄过后,她心情平复许多。 俞眉远沉默着。她不懂吗?她怎会不懂?她用了十二年时间来体验爱着一个人却求而不得的苦,最后输掉的,是她的整个人生。 “把你的眼泪收了。”她冷然开口,蹲到了俞眉安身前,伸手捏着俞眉安的下巴逼她再将头抬起。 俞眉安怔怔的,脸上有些惧意,她想起上次抱翠池边的事。 “你的眼泪,除了你母亲会心疼之外,对别人毫无用处!”俞眉远的脸庞藏在夜色之中,叫人看不清是笑还是怒,“告诉我,你觉得这里境况如此艰难,你又这般可怜,那你还留下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滚回家里,老实地呆在你母亲身边,让她护你一辈子?你来这里自取其辱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俞眉安忽然失语。 因为……不甘心吧?只要一点点就足够成为她留下的理由了。 留下,她才能替母亲争口气,不让她们成为别人的笑料。她知道,出了那事之后,她的新亲事并不好找,她母亲急得几宿几宿地失眠。 留下,她才能再见魏眠曦,与他同站天祭台,虽然那很渺茫。 留下,她才有机会赢过曾经取笑她的人…… 留下的理由太多,但她如今却一个都说不出来。 “你不甘心,对吧?”俞眉远替她说了,“你想赢!” 俞眉安只觉下巴一松,俞眉远已经放手,她却没再垂头,只是傻傻看俞眉远。 “想赢,就光明正大地打败她们,别老学你母亲爱用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就算让你胜了又怎样?你一样是个失败者。”俞眉远将布人在她面前一挥,站了起来,居高临下俯视她。 “赢?我是想赢,可我……” 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差别人太多。 “你可知何谓太阳祭舞?”俞眉远淡道,“乾坤日月,天地阴阳,太阳为乾,太阴为坤,阴阳相合,方成天地。太阴神君为月为坤为天下女子,太阳神君为日为乾为天下男子,太阴祭舞是女子之舞,而太阳祭舞则为男子之荣。所以我们所习的东西,与公主们是不一样的。” 俞眉安目露不解,不明白为何她说着说着,却突然转到了天祭舞上。 “昔年我大安□□皇帝于马背之上打下这片江山,靠的是一鞭一弓,因而马术与弓术乃是我大安朝从开国以来所有人都争相追崇的技艺,这个你总知道吧?天祭祭的是天,也是祖宗,更是我大安朝历来所信仰的东西。故而太阴祭舞也叫马策舞,太阳祭舞则又名长弓舞,与一般的舞并不一样。” “长弓舞……”俞眉安跟着呢喃一声,眼中惊喜乍放,俞眉远这是……在教她? “这长弓舞既然是男子之荣,就更不似普通的女子之舞要求身体纤柔灵巧。这舞讲的刚柔并济,需有男儿阳刚之态。你的体力不够,腕力臂力都差,身形亦无男子之态,这些全是致命弱点。相较来看,魏枕月就好太多了,她出身将门,自小习过些武艺,是以比其她人要更挺拔;而张宜芳则胜在身形高挑,高傲张狂,舞技更是高人一等。这两人,会是这次祭舞之选最强大的竞争对手。” 若俞眉远记忆没出错,上辈子得了祭舞资格的人,就是魏枕月,本当风头无双,可惜后来被她的“神箭”之名无端压过,竟让人淡忘了,想来这也许就是上辈子她嫁进魏家之后,魏枕月这小姑总也看不惯她的第一个原因吧。 至于长弓舞,那是她成了郡主之后,宫里派出的老嬷嬷来教她礼仪时,曾随口点评了魏枕月的太阳祭舞几句,点评的话虽不多,却字字珠玑,叫俞眉远慢慢琢磨出了味道。 太阳祭舞的资格,她没兴趣,不过她现在不乐意看魏枕月或张宜芳得到资格。要胜这两人于她而言太容易了,不过她本就是初拔头名,赢了她们也不够痛快。 俞眉远想换种方式来玩。 若是俞眉安赢了她们,想必魏枕月和张宜芳的脸色,一定会精彩至极。 “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胜出?”俞眉安将她说的话一字一句记入心中后,方问道。 “我已经把此舞精髓告诉给你,剩下的要你自己想办法。这世上没有白得的饼,你想要赢,就得靠你自己。你亲自领悟来的东西,远比我三言两语的解释要更深刻。”俞眉远勾起浅笑,无人看清,“你要记住,在天祭台上,你是献舞于天之人,可不是献艺的优伶舞姬要来讨好那些看你表演的凡人。你高高在上,是他们要仰拜于你。” 语毕,她转身。 走了两步,她忽又转头:“这玩意儿我带走了,你可别再犯蠢。再敢玩一次,我就不客气了。” 俞眉远可不想把命交代在这里。 …… 把俞眉安的小布人烧了以后,俞眉远才安心坐到床榻上,盘膝运功,修习起《归海经》。第二重的瓶颈被打破后,她再无阻滞之感,功力一日千里,当真如海水浩浩,奔腾而汇。 运功到天将明,她才收了功法,闭眼睡了半个时辰左右,便被叫醒。 在屋里洗漱更衣后,便有人送来清淡饮食。 “小人见过少主。”送膳之人是福林。 “福公公。”俞眉远点点头,目光却望着门外。 福林进屋后,并未将门关上。送早膳的时间很短,关了门惹人疑心,他们只能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 “府中无异,不过主人的病更重了,二老爷仍频频与朱广才接触,似乎想借主人病重之机彻底投向燕王。后宅中,丁姨娘和桑南无异,倒是蕙夫人寻故罚了二姨娘,被老太太给挡下了,两边闹得不太痛快。两位公子也无碍,只不过暗中保护大公子的人发现,有人在悄悄盯着大公子。”福林一边缓缓地从食盒里往桌上摆碗叠,一边快速回禀着。 “奇物坊那边呢?”俞眉远又问。为免徐苏琰再行危险之事,她派了人暗中盯着。 “徐公子出入很正常,没有异样。另外魏将军那里……他武功太高,暗梢屡次被甩,查不什么来。” 俞眉远并不意外,魏眠曦可不是好跟踪的人。 “继续盯着。有机会去找回宾阁的周素馨,问问她我要查的事可有眉目了。另外把府里火道的图纸找出来给我。”俞眉远想了想又道,“拓印一份,也给徐苏琰送过去,和这封信一起交给他。”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早就写好的信,拿银子压着,一起塞到了他手里。 “多谢俞四姑娘的赏。”福林高声谄媚一句,银子放进腰间,信则贴身藏好。 “公公客气,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了。”俞眉远简单交代完所有,起身送他。 福林便躬身退出。 …… 晨课第一堂,仍旧是由魏眠曦来指点的弓术。 和昨天一样,他又让人逐一到前方展示握弓姿势,由他一一纠正讲解过后,他令所有人在日头之下摆着握弓的姿势,站足半柱香时间。谁出了差错,便要再添半柱香。 摆姿势容易,但要抬着手臂、举着弓坚持半柱香时间,还不许出错,这对几乎没习过武的小姑娘来说,就有些困难了。不多时就有人被魏眠曦点了名字加时,其中也包括俞眉安。 但叫人微惊的时,今天的俞眉安不似昨天那样局促,面对魏眠曦时虽仍旧脸红,倒也镇定,而身边即便有嘲笑声,她也像没听到般无动于衷,只尽力按着魏眠曦所说去做。 俞眉远自然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同一姿势,无可指摘,时间一到,她便抛下弓,转头离去。 魏眠曦没有拦她,只以目送她离开。 他们没有私下交谈的机会,俞眉远不想与他说话,他也不多作纠缠。 只是她们举弓定姿势时,他的眼睛看得最多的,永远是她。 …… 为了选拔太阳祭舞最合适的人选,宫里安排了许多课,从早到晚,直至天漆黑,而这些暗中彼此较劲,都想拔得头筹的姑娘们即使是在宫里的课结束后,也还是各自寻了隐蔽的角落习舞,可谓废寝忘食。 除了俞眉远。 俞眉远在等霍铮。他答应过她想办法让她出毓秀宫,陪她拆招习武。 可他的“办法”迟迟未现,甚至就连长宁,也不再来寻她。 连着三天。 不知怎地,俞眉远心慢慢就急了起来。 为的不是自己的事,她担心他出意外。 …… 第四日,就在她忍不住打算自己想办法去找长宁时,长宁先跑来寻她了。 “快快,跟我走。” 午饭过后,长宁就进了毓秀宫,从她房间里将她拉走。 俞眉远一头雾水,问她什么事,她也不说,只是急匆匆地拉她跑去了昭煜宫。俞眉远见她脸上一片急色,眼里还有些怒意,心里奇怪,不好的预感又浮了出来。 及至昭煜宫,宫门早就敞开,长宁拉着她直接跑进了昭煜宫的主殿上。 霍铮正斜倚在殿中的榻上看书,偌大的宫殿只他一人独坐,三分落寞却有七分洒脱。 “二皇兄,人我可给你带过来了。”长宁气喘吁吁地站在殿上,语带怒意地扬声道。 “谢谢。”霍铮坐起,笑了笑,和平时一样,“阿远,对不起,这几天有点事耽搁了,今天才把你找来。” 俞眉远只看了霍铮两眼,便转头问长宁。 “长宁,他是不是病了?” 一眼看穿。 霍铮一滞。长宁却笑了。 “这可不算我说的了。”她朝霍铮抬抬下巴后,又扭头向俞眉远,“是啊,病了三天,昨晚才好转的,把母后都吓坏了,他偏还嘱咐我要瞒着你!” 俞眉远没了表情。 “长宁!”霍铮蹙了眉,这多嘴的长宁,他就不该相信她! “老毛病罢了,已经没事了。别说这些了,我们去外边,我陪你过招。” 他答应她的事,无论怎样都要做到。 “你看看,又逞强。阿远,你替我们管管他!”长宁重重叹口气。 俞眉远心里想起的却是上辈子……他早夭之事,心里没来由一阵慌乱。一直以来他都像个少年侠客,阳光明朗,以至于她忘记了传说中他身染顽疾之事。 又慌又急又气,俞眉远就没顾及长宁话里那有意无意将她与霍铮绑定的意思,只是走到霍铮面前,仰头盯着他的眼。 “为什么要瞒我?” ☆、第109章 绝望 俞眉远很认真地看霍铮,没有一丝羞涩。他的脸色苍白到有丝透明,像山巅裹着的白雾,朦着他的五官。他有双很漂亮的眼睛,显得清澈且精神,仿如倒映了山水的清池,带着徐徐的笑意,总叫她忽略掉他苍白的脸颊,看不清的病容。然而今天,她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的唇比以往要红,像红蔷薇的颜色,被苍白的脸色一衬,妖异的美,他的眼眶下有圈黑青,像夜不能寐的人,夜晚痛苦,白天强撑。 她忽然间很想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上辈子,他病逝时年仅三十岁,正值一个男人最强盛的年华。 三十岁,离现在只有十年了。 俞眉远突然不敢去想十年后的故事,也不敢回忆他的丧礼。这一生,她不想他以这样的方式与自己告别。 十年不够,二十年也短……她想看他平平安安地活着,直至霜雪覆头。 “只是老毛病发作罢了,我没想瞒你,只是也没必要特意告诉你而已。”霍铮被她的目光逼得转开了眼。三天之前,他忽然毒发,在昭煜殿里半步都踏不出去,更遑论要陪她过招。这事,他不想告诉俞眉远。 “你的老毛病是什么?”俞眉远只想弄清这件事。她被上辈子关于他的记忆缠住,满心只剩下他活不过三十这件事,语气并不好,有些逼人。 “很普通的病,没什么好说的。”霍铮转过身,不想再谈这个问题。 俞眉远却不愿放过,她很久没有害怕过一件事了。 怕到她忘记了两人之间的身份,也忘记了两人的关系。 “既然是普通的病,你告诉我,我也替你想办法。” “阿远,如果你是来与我拆招,我很欢迎,如果你是来问我的私事,对不起,我不想说。”霍铮忘着殿堂窗棱上的一只麻雀,麻雀点了两下头,扑扑翅膀转眼飞走。 他恨别人提起他的“病”,那总让他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连自欺欺人的逃避都没有。 可偏偏,问的人是她。 越是她问,他便越不想说。不想让她担心,不想让她涉险,不想她伤心,不想她害怕……不能说的借口太多,他找不出一个能说的理由。 俞眉远便直盯着他的背影。他身子挺拔颀长,却很瘦,宽松的大袖衫套在他身上,显得很空。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霍铮发现她沉默,便缓了语气,“今天天气不错,云多无阳,我们出去拆招吧。” “霍铮,我不是想干涉你的私事。你把这些藏在心里,对你没有好处。”俞眉远仍不死心。她也中毒一十二载过,药石无医,每夜都在数着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可活,那种滋味,没人比她更了解。现在离他病重,还有那么长的时间,若是他说了,也许她能帮帮他,哪怕只是陪伴与支持,也胜于一个人孤独战斗,就像曾经的她。 “够了!”霍铮一掌拍上小几桌面,声音顿冷,“别再问了!我的事与你无关!” “……”俞眉远闭嘴。 “二皇兄!”一直没插嘴的长宁忙急喝一声,想叫醒霍铮。她一直站在阿远身边,自然将阿远眼底急色看得清清楚楚。别看俞眉远总是笑着,又甜又亲切的模样,可长宁从没见她对谁上过心,笑不及眼底,除了霍铮。他能叫她真心实意地笑出来。可霍铮把话得太重了,她看到俞眉远焦急的神情渐渐冷却。 长急得跺脚,本想着能让俞眉远劝劝霍铮,结果这两人一言不和竟起了争执。 霍铮得了长宁的提醒,自忖自己失言,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阿远,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转身,想补救,“谢谢你的关心,只是……” “抱歉,是我僭越了。你说得对,有些事,不是我该问该管的。“俞眉远没等他说完就开口道歉。 语气一改先前急迫,很淡。 俞眉远被他一句话敲醒,才惊觉自己的失态。 他说得没错,他的事与她何干?他们的关系,远远没到那样亲密的地步,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她得他施过几援手,便再无其他。 她到底在急什么?又为什么急? “阿远……” “你病体初愈,还是多休息,过招的事以后再说。之前三天没有你的消息,我确实有些担心,如今知道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好了,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养,我先回毓秀宫了。”俞眉远冲他微微躬身点头,告辞回宫。 霍铮在她身后又叫了她两句,她只作没听到。 心,还是有些疼的,酸酸涩涩,不知何起,也不知其踪。俞眉远情不自禁用手捂了左胸,迈步而去。 …… 俞眉远的身影转眼消失于殿门前,昭煜殿沉寂下来,一如她没来之前的宁静。 不过这沉默只持续了一会,长宁就跳脚了。 “二皇兄,你怎么能那么说?她很担心你!你让我把她叫来,现在又把人给气跑?我以后都不帮你了!”长宁冲着他的背影吼起,“你明明很喜欢她,为何就是不肯承认?就算你得了病又如何,有她陪着你不好吗?” 霍铮随着俞眉远走到了殿门口才停了脚步,只是怔怔看着空空的殿门。 长宁的声音落地许久,久到她以为他成了石头,他才转过身。 “长宁,你知道什么?”他的温柔不再,换作冰冷的嘲讽,嘲她也嘲自己。 长宁一愣,她没见过这样的霍铮,绝望悲哀,不复少年明朗。 霍铮朝长宁行去,逆着门口的光,面容之上只有阴影。 他的话说得慢,每走一步,才吐两个字。 “是,你没说错,我喜欢她。岂止是喜欢,我很爱她。”霍铮说着,每说一句话,他眼里的平静就少一分,直至染上浓烈的欲/望,“我很想她陪着我,我想娶她,我想带她回云谷,我想她陪我天地共骋,我有太多关于她的想法,想到我要发疯。” “那……那你……为什么……”长宁嗫嚅着唇,被他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可我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一句‘喜欢’都不能告诉她。你以为我想吗?”霍铮笑了笑,清俊的容颜却布满阴霾,“你要我用一刻光阴的欢愉,换她后半世的凄苦吗?长宁,你到底明不明白!如果她和我在一起,就要眼睁睁看我为毒所苦,却束手无策!来日我死了,她要守多久的寡?她才十五岁,和你一样。” 以俞眉远的脾性,若要她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受尽折磨却无能为力,那怕是比要她的命还痛吧? “死……怎么会?你不是在云谷治病治了这么多年……怎么会死?”长宁慌乱地抓住他的衣袍,眼眶一红,“二皇兄,你别骗我。” “二皇兄的病,无药可医。”霍铮缓缓蹲到她身前,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长宁,你要明白,这世上许多事,不是只靠爱就能圆满的,我和阿远是这样,你和左尚棠也一样。这一步,我踏不出,也不会让她踏出。” 长宁似懂非懂,眼里的泪水却没有停歇地流下,无声。 “你乖。我告诉你这事,是希望你能明白我今日所行之事,别再让我为难。我想见她一面已经极为不易,所以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坚持之上。”霍铮伸手拭过她的脸颊,擦去她的泪水,“别哭了,记着我说过的话,这些事,你别和她说,一个字都不要,否则……二皇兄会恨你的。” 长宁拼命点头,却哽咽地说不出话,一开口就打嗝。 “好了,别哭了,再哭下去,晚上母后又要怪我欺负你。”霍铮长吁口气,站起身来,“走吧,我送你回去。” 长要抹抹眼,吸着鼻子跟在他身后,往殿外走去。 因为他毒发的关系,盛夏大暑天,昭煜殿上也没放冰,更无半点消暑的东西,倒比外头还要闷上三分。一出殿门,有风袭来,倒吹得人精神一醒。 走了几步路,霍铮才行到殿前庭院里,便看到有人站在十步开外的树下,正满脸别扭地看着他。 “阿远?”霍铮既喜且惊。 她不是负气走了吗? …… 俞眉远心里倒也谈不上生气,只是有些闷闷的疼,不痛快极了。 她是走了,只是才出昭煜殿的门,就已经满脑袋都是霍铮的病容了,根本想不起刚才霍铮说了什么话让她不自在。 越往外走,她就越后悔。一想起他已经病了三天,她还只顾着自己的想法,强求他向自己交代,俞眉远这心里头,就全是懊恼。 好端端的,她和他吵个什么鬼? 如此想着,她在宫门处遇到了提着食盒回来的七顺,食盒里装着霍铮的药,她便接下了七顺这活计,折回去给他送药。 才走到树荫下,她就瞧见霍铮从殿里出来,因刚刚和他吵过,她也有些别扭,就停住了脚步,暗暗想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来解释自己没有离开。 霍铮见到她,笑着快步走到她面前。 “阿远,你没回去?” 俞眉远见了他的笑,就更别扭了,总觉得自己的心思被他一眼看到底。她别开脸,索性拎着食盒径直往殿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你的药。七顺送过来的时候正好想起有东西忘了拿,所以央我给你送来。你快点进来喝药。” 霍铮狐疑地一皱眉,随即扬唇笑了。不管怎样,她不生气就行了。 “噗。”长宁没忍住,立刻就用手捂了唇,脸上尤挂着泪,眼珠却又精灵了。她朝霍铮挥挥手,便不跟他们回殿,吐吐舌自己朝宫外走去,不去影响这两人。 霍铮老实地跟俞眉远回了昭煜殿。 俞眉远寻了最近的桌子放下食盒,从里头取出煎药的陶罐与瓷碗。陶罐还烫着,她便用食盒里边的布包了陶罐柄,微倾罐身,把里头的药仔细倒出。 一时间,浓浓的药味弥漫了整个昭煜殿。 霍铮目不转睛地看她做这些事,碗中升腾起的白雾氤氲着她的面容,叫她前所未有的温柔起来,那温柔贴着他的心,包裹着他一切的感知。 他这一生能得此温柔,便是片刻,也已知足。 “看什么看。”俞眉远抬眸横了他一眼,语气蛮横。 “谢谢你。”霍铮只觉得她眼波中流转的娇色胜过世间种种媚骨。 “谢什么?我又不是帮你,帮的是七顺而已。”她嘴硬,死不承认。 手抖了抖,药罐口的纱布里再流不出半滴药汁来,她才弯腰将罐子放回地上的食盒里,再抬头时,她就看到霍铮正伸手要拿药碗。 “啪——”她不客气地打开了他的手。 霍铮愣住。 “烫。”她用手背探了探碗,没好气地开口。 “哦……”他恍然大悟,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好笑地看她。 俞眉远扭开了脸。 长顺恰在此时从殿外进来,满身是汗地走到两人面前:“殿下,四姑娘,蜜果取来了。” 他说着将手里捧着的蜜果搁到桌上。 “拿这做什么?我服药不需要这些。”霍铮不解。这药他喝了二十几年,从来就没有用甜食压苦的习惯。 “四姑娘让我拿来的……”长顺话没说完就被俞眉远打断。 “是我想吃,不成吗?”她拈了颗蜜果扔进口中,瞪了一眼长顺。 “……”长顺住嘴,俞家四姑娘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有点高,他不敢接话。 “成,我这里的东西随便你吃,别把你的牙甜坏就行。”她的脸有些红,霍铮看穿一切,却不揭穿,伸手触了触碗,发现已经温去后便端了碗仰头如喝酒般,一饮而尽。 这辈子他喝过的药,就没哪碗像今天这碗药,竟然是甜的…… 放下碗,他眼前就是她递来的蜜果。 纤长的指尖拈着嫣红的果,煞是动人。 俞眉远也不说话,只是歪着头看他,霍铮接下了果子,含入口中。 更甜了……甜到让他舍不得放手。 “这药不苦吗?我最讨厌苦了。” “我知道,你一定要拿蜜饯压味道,还一定要人三哄四骗才肯喝药。” “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是“昙欢”,怎能不知她的习性? “你厉害!”她坐到他旁边椅上。 “出去拆招吧?” “不去,在毓秀宫习了三天舞,我要散架了,只想歇着。” 霍铮见她不以为意地模样,便知她的心思。她哪是想要歇着?借口一大堆,无非是替他着想罢了。 “那好,你就歇歇,我们说话。”他顺着她的意说道 先前的不虞,烟消云散,谁都没再提起。 …… 夜幕初降,俞眉远方离了昭煜殿。 她前脚才走没多久,左尚棠后脚就至。 “殿下,你要回云谷了。”他一改先前嘻笑怒骂的模样,站在庭院里正色对霍铮道。 “不行。”霍铮果断摇头,没有商量的余地,“这里事情没有了结,我不能回去。” “你的毒已经发作了,先生交代过,一旦你毒发就必须马上回云谷。”左尚棠急道,“而且你用了那么重的药把毒压下去,你知不知道后果?” “这事我自有分寸。给我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之后我就回云谷。”霍铮手握了握拳,随即松开。 一个月,应该够了。 ☆、第110章 影子 天一日热过一日,在这季节里练舞是件十分辛苦的事,可毓秀宫的姑娘都没松懈过。俞眉远掺在这群姑娘之中,格格不入。每天她都只有早上半天乖乖和众人一起上课练习,到了下午就不见踪迹。 长宁虽然想了办法把她召到了自己寝宫里,美其名曰要她陪练舞,然而俞眉远的名字到底是挂在了二十个祭舞者之下,若太出格了怕要让人愤懑,因而也有半天时间。 但就算如此,毓秀宫的人也早已暗生不满。她们的不满倒不是因为俞眉远占了名额却没好生练过一天的舞,而是因为怕俞眉远和皇家攀上关系,拿了些别人得不到的消息,能在选拔里占到上风。毕竟在初拔里,俞眉远独占鳌头,大出风头,以她那吊儿郎当的习舞态度,要不是有人帮忙,焉能取得头名? 谁也不信。 为免再被她抢占先机,毓秀宫里的姑娘们心思也渐活络,都是名门之秀,谁家在宫里能没几个关系的?因而这些日子来,诸女都各找门路,往后宫里打探关于祭舞的消息。柳尚仪与李司乐见这些人都将心思放在歪门邪道上,大发雷霆,狠狠发作了一顿,才让众人打消了心思。只是俞眉远仍旧我行我素,倒让李司乐十分不待见她,常寻故罚她。 比如今晨的弓术课。 俞眉远因为早上晚到一小会,便被李司乐给罚了。 “你若不想来参加祭舞之选,便不要白占这个名额,倒害得后面真心想参加祭舞的姑娘错失了机会。你在别处怎样我不管,但凡你在我毓秀宫一日,便要按我的规矩。今日你晚了一会,害得所有人等你,你浪费大家的时间,我不能不罚。就罚你在弓术课结束之后多举弓两盏茶时间,位置不许动,再把这里的东西收拾好,不许任何人帮忙。” 李司乐毫不留情面,俞眉远默默领受,在弓术课结束之后,她一个人留在了校场上。 弓术课结束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她所站之处没有遮挡,阳光直照,晒得她脸蛋通红,汗水不断沁出,从脸颊两侧滚过,就连睫毛上都挂了两颗,痒得俞眉远左眨一下眼,右眨一下眼。 校场空去,俞眉远眯了眯眼,把手沉下。又没人盯着她,她可不想站满两盏茶。 抹了把汗,她转身,发现身后竟还有人。 弓术课结束,魏眠曦并没走。 他倚着校场边缘一排木桌,手里正拿着一张弓摩娑着,目光却落在她身上。 好不容易,他才寻到能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 “两盏茶的时间,还差很久。”他没急着上前,只隔着几步的距离,漫不经心道。 “你可以告诉李司乐,让她再罚我站着。”俞眉远哼了哼,走到桌子另一头,看着满桌的弓皱眉。 这些弓原来有校场的太监负责收拾,可今天李司乐要罚她,校场的太监也乐得偷懒,早就不在了。弓用完需要收到校场西面的库房里,离这儿有段距离,总共二十几张弓,她一次性搬不完,得来来回回跑个几趟。 “我帮你吧。”魏眠曦迈步朝她走去,目光流连在她脸上。她被晒得有些黑去,又瘦了些,可手腕分明又十分有力,其实和他记忆里上辈子的俞眉远,不大像了。 他总记着她苍白的脸,消瘦的颊,衬得眼睛大得吓人。 “你真要帮我?”俞眉远本来正将弓一张张叠起,闻言动作停下,朝他露个笑容。 魏眠曦点点头,已走到她身边。她没有逃避,不像上次见面时那么犀利,让他的心稍安。 “那你就好人做到底,帮我把这些弓全收了吧。”俞眉远甩手,把弓往他身前一推,没有客气的意思。 魏眠曦一怔,随即失笑。 “我帮你把弓全收了,你就不生我的气?” “生气?”俞眉远已离桌往外走,闻言停步。她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他所指的大概是上次见面时发生的事。那时她身上有蛊王魂引的反噬之力,心性起了变化,整个人莫名的暴戾,情绪稍有起伏就冷静全失,面对他的一言一行,她差点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 不过……他说是生气,那就当是生气好了。 “我没生气。”事实是,她早就忘了。 “可你不理我。我来这么多天,你一眼都没主动看过我。”魏眠曦叹口气,摆低姿态。不让心里的魔鬼再冲上来。 他其实想问她这些天在宫里都和什么人一起,想问她与霍铮之间的关系,有些画面压在心里如同巨石,总叫他觉得她已经离自己很遥远。 可他什么都不能问,俞眉远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他早该清楚的。 “这里这么多人看你,不差我一个。太阳晒得慌,我先走了,你说过帮我收拾,这里就交给你了。”她扔下一句话,转头便走。 才走没两步,因为耳力灵敏的关系,她听到他轻轻的自语声。 “阿远,你明明心里有我,为何这辈子……变了这么多,莫非,你真的也回来了?” 他还是怀疑了。 …… 在宫里的日子一天天地过着,虽说纷争也有,习舞也累,但到底比呆在俞府时要轻松得多了。 尤其是,俞眉远呆在昭煜殿的时候。 霍铮的身体大好之后,俞眉远一来,他就逮着她过招,竟是一时一刻都不愿浪费。每次过招他都收起素来温柔平和的笑,换了个人似的严厉着,一点情面都不讲。俞眉远最初在他剑下走不到十招,就会被他追得走投无路。 与她过招之时,他每次所用的武功都不同,皆是江湖中几个大门派精妙的招式;此外,他又指点她各种兵器的用法,从刀剑枪矛,到棍棒斧杖,乃至各色暗器,都一一以剑为例,逐个讲过。 江湖之事,但凡俞眉远好奇问他,他从来没有答不上来过。 像本活的武林全书。 时间很短,他填鸭子似的不断教她,也不管她能接受多少。仿佛在这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他要对她倾囊相授。 俞眉远虽然觉得奇怪,但她可以感受到他迫切想教会她的心情,便也学得格外认真。 刀剑无眼,霍铮就算再小心,俞眉远在过招之中也难免受伤,这几天下来,她身上已经添了不少青紫淤痕。 “你坐着歇一会,我去给你取盒药。” 一通拆招之后俞眉远得到短暂的歇息,便倚着殿前的石狮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要累坏了。霍铮一眼看到她手背上足有半个巴掌大的淤痕,情不自禁皱了眉,就要进屋取药。 “唔。”俞眉远捂着嘴,没让自己的呵欠打出声来,头点如捣蒜。 霍铮便很快进殿,待他拿着药膏踏入庭中,俞眉远已经靠着石狮子睡着了。 这些日子,她累得太狠。早上应付毓秀宫的祭舞之课,下午一刻不停地与他拆招。再怎样,她也只是个十五岁的闺阁少女,这样的日子连着几天下来,已经让她要散架了,她愣是一声没吱过。 倦意满满的脸叫他心疼,可霍铮没办法。时间不多了,他只想能教多一点是一点,好让她日后多些防身之术,他才不那么担心。 走到她身边蹲下,他并不叫醒她。发丝粘着她的脸颊勾入唇中,他伸指将那缕发丝从她唇中拉出,可能有些痒,她像婴儿似咂咂唇,表情讨怜。霍铮忍不住笑了,他坐到她身边,将手中小瓷盒打开,从里头挑了些淡青色的药膏在指尖,以另一手托起了她的手。 淡青色的药膏在她手背上抹开之后,只剩薄薄一层透明膏体。她手上的淤痕蔓延自衣袖中,霍铮瞧着眼睛难受,竟忘了男女之忌,轻轻拉起她的衣袖。 这一拉起,他跟着倒抽一口气。 莹白如玉的小臂上,大大小小五处淤痕。 他懊恼地甩了下头,怨起自己的心狠。手上的动作更轻了,他仔仔细细地把药膏抹遍这些伤痕后,又不管不顾地去检查她另一边的手臂。 一模一样的情况。 霍铮轻叹一声,将药膏细细抹去。 处理完她手臂的伤口,她仍睡得香甜,天色尚早,霍铮已经狠不下心再叫醒她,便愣愣坐在她身侧。 太阳在两人的身后,他们的影子斜印在石板之上。 霍铮看了一会,忽然抬起手,寻了个位置摆好。手在她头的正前方上端,可被后面的阳光一照,影子里的他却似正用手抚着她的头一般。霍铮孩子气地笑起,手动了动,影子里的他便跟着他的动作,缓缓揉着她的头。 他心头不知怎地一动,将双手都往前一伸,隔着段距离悬空在她腰的高度上。 影子之中的两人,依偎相拥。 他便怔怔看着,头向前一低,影子中的他……轻轻吻上她的发。 俞眉远在他抹药的时候,就已醒了,只是见他举动,没好意思醒来,便装睡。此时她见身边沉默着,便将眼睁了一丝缝。 第一眼,她见到的是木傀儡似的他,双手僵在半空,姿势可笑。 第二眼,她看到影子中的他们。 俞眉远的心,被狠狠一撞。 目光一转,她又望见他盯着影子时专注的目光,与唇瓣那丝满足的笑。 似乎这样虚幻的拥吻,便是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俞眉远呆了。 已经被遗忘在角落的悸动,如夏季突如其来的凉风,直刮入心,久久未平。 …… 日暮时分,长宁到昭煜宫来寻他们,在雾华轩里泡了壶茶等他们过来。 俞眉远恰与霍铮拆过一套招,施展了轻功抢着掠进雾华轩去。 “哈,总算是我赢过你一次。”俞眉远比他快了小半步,掠到了长宁身边。 “让你罢了。”霍铮摇摇头,失笑道。 两人都有些喘,只是俞眉远脸上满满的汗,霍铮却清清爽爽,一丝汗珠的影子都不见,直叫俞眉远羡慕。 “喝茶喝茶。”长宁笑嘻嘻地摆开两只紫砂杯,替他们斟了两杯茶。 茶香四溢。 俞眉远渴得很,便伸手取过紫砂杯,仰头就往嘴里倒。 “别,刚泡的茶,烫!”长宁惊叫一声。 俞眉远已经皱了脸把舌头吐得老长,忙将那紫砂杯放下,用手扇着舌头。 霍铮又好气又好笑,刚想开口说她,却忽然间沉了眼。 他垂眸,目光落在自己手上。 他的手里,也握着紫砂杯,是与俞眉远同时端起的。 然而……没有温度。 他什么都感觉不出来。 手忽然松开,那只紫砂杯滚落,在地上砸成碎片,茶水溅湿他的衣裳。 正在互相取笑的长宁与俞眉远回过头。 “怎么了?”俞眉远看他呆呆立着,脸色怔忡,觉得奇怪。 霍铮很快回神,淡道:“没什么。” “二皇兄和你一样,被烫到了吧!”长宁捂了嘴取笑他。 “被烫到了?我瞅瞅!”俞眉远探身望去。 她没瞧见烫伤的痕迹,却在他手背上看到一道伤口。 “咦?你受伤了?什么时候弄伤的?” 伤口颇深,血早就凝固,似蜈蚣般爬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俞眉远看着扎眼,便拉过他的手来。这一拉,她才惊觉,他的手十分冰凉。 这么热的天气,他的手竟然是冰的? 霍铮立刻缩回了手垂下,用衣袖盖去伤口。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受的伤,因为……他没有感觉到痛。 慈悲骨的毒,已经开始侵蚀他的身体了。 慈悲为骨,腐入心脉。 这味毒,没有痛苦。 …… 俞眉远呆在宫里第十六天,福林带来了俞府的火道地图以及周素馨的信,以及一个消息。 俞宗翰的三姨娘丁氏,小产了。 ☆、第111章 瘟疫 俞府的这个消息,来得突然。 丁氏怀孕不足两个月,一直未曾显怀,而她自己也避而不谈,因而一直无人察觉,直到昨日突然腹痛如绞,不过半个时辰,便落下胎囊。 俞眉远算了算时间,他们从东平回来恰好不足两个月,丁氏那胎应是他们刚回来时怀上的。 如今俞府上下为了这事鸡飞狗跳。俞宗翰病重,蕙夫人没有管家权,俞眉初是待嫁的姑娘不方便管这些,府里就只剩杜老太太镇着。话说回来,俞家已经许多年没传出喜事,结果好不容易有了喜,却是这么个开头,杜老太太震怒非常,亲自审理此事。 不过这是家丑,故并未外扬,消息没有传入宫中,俞眉安毫不知情,只有俞眉远因为布了眼线的关系,方才在第一时间接到了消息。 …… 俞眉安这些时日卯足了劲头练习。她和别人走了不一样的路数,其他人都在努力练习舞步,熟悉音律节拍,她却将注意力放到别处。 除了正常的练习之外,她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悄悄看宫里各处巡视以及守在城墙上的羽林军,甚至涎着脸每日请教魏眠曦关于军中兵士日常训练之法。 明里暗里的绊子与冷嘲热讽依旧很多,倒没能再激起她半点反应,她沉默得诡异。这人就像潭静止的水,谁也看不出底下是活水还是死水。 可要说是死水,她每日又都拼了命的练习,不管是与所有人一起上课,还是回来躲在角落里偷偷练习,除了吃饭睡觉,她都没半刻休息。只不过不管如何练习,她的动作仍旧赶不上别人,反倒有越来越笨重的迹象。 有人偷窥了她的练习,发现她每日躲起练的,不是走就是站,像军营里的男人,全无女儿娇态。那人回来将这事一说,所有人都觉得俞眉安大概是想男人想疯了,要么整天看男人,要么躲起来学男人。 俞眉安依然故我。 俞眉远的话,俞眉安谨记在心。 她没有给出哪怕一点点的建议,俞眉安自己摸索琢磨着,循着她给出的思路走下去。 不论是否能胜出,成败皆坦然。 …… 在宫里的第二十日,俞府传出消息,俞宗翰不顾病体,与二房俞宗耀大吵了一顿,逼着俞宗耀辞去官职,便是老太太出面,也没让这场争执平息,反倒是让俞宗翰更加铁了心,只说若俞宗耀不辞去官职,他便亲自上奏皇帝,告发俞宗耀贿赂官员。 这一番威胁吓得二房在杜老太太面前哭了一宿。 第二天,俞宗翰病情忽又转重,从前还能下床,如今竟连床也下不了。 他这病势惊动了皇帝,皇帝派了人亲自上俞府慰问,传回的消息并不乐观。 俞宗翰的病情,十分严峻。 他依旧没让任何人近身。 …… 在宫里第二十五日,太阳祭舞的舞步已经全部授完,除了日常的训练之外,柳尚仪取消了所有舞训课,改由诸人自行练舞。时间愈发紧迫,诸女都收敛心思加紧练舞。 曜华阁里的乐声从早奏到晚,空旷的大殿之上是翩然起舞的少女,教坊的师傅不停在殿上游走查看,每个人都循规蹈矩地练着。常规的舞步众人早已倒背如流,但李司乐给所有人留了难题,宫里所授的太阳祭舞没有结尾,她要求要第二次选拔之时,每个人都要添上祭舞的结尾。 因而诸女暗中都悄悄编排祭舞的结尾,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秘密,以求在正式选拔时能一鸣惊人,故而在曜华阁时,所有人都只练常规的舞步。 太阳祭舞为长弓舞,舞步乃从古时腾舞演化而来,动作皆以“蹲踏跳腾”为主,急蹴而腾,飞速而旋,疾时如射,缓时如眠。这舞舞姿洒脱大气,与宫廷之舞或教坊娱舞皆不相同,对舞者的体力与灵动力要求很高,再加上长弓舞行舞之时弓不离手,长弓重量颇大,无形之中又给这舞添了难度。 一段疾如骤雨的鼓点配合着高速飞旋的舞步,最慢的人,也要在这段鼓点之中转满三十六个圈,才勉强达到李司乐的最低要求。 急鼓乍歇,殿上的姑娘步伐顿止。 “砰”地一声,有人摔在地上,手中长弓在地上滑出老远。 乐声一歇,众人都同时望去。 摔的人是俞眉安。 她转得太快,忽然止住步伐,重心不稳,整个人摔在地上,竟滚了一圈才停。 四周爆发出轰然大笑。 “这不是我们的拼命三郎俞三姑娘吗?瞧你每天都废寝忘食地练习,莫非就这成果?”张宜芳捂嘴笑着,尖锐道。 “就是,也不知怎么混进来的,连个基本步都跳不好。”后头有人附和了一句。 旁边的轰笑声已歇,但窃笑声却不断绝。 俞眉安坐起,对一切置若惘闻。她低头拍拍灰,就看到碧青的裙裾出现在自己眼前。 有人俯身扶住她的手臂。 她吃了一惊,忙缩手,抬了眼。 眼前是俞眉远。她已拾起俞眉安的弓,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俞眉安。 俞眉安下意地捂住自己手臂,怔怔看她。 “起来吧。”俞眉远只是淡道,并没多说什么。 俞眉安便笨拙地爬起,接过弓,低了头:“谢谢。” 俞眉远目光扫过她的手臂,笑笑,不再说话。 “哟,现在在这儿姐妹情深呢?从前不是为了一个男人连脸面都不顾了嘛。”张宜芳上前一步,挡在两人身前蛮横道。 午膳前是自行习舞的时间,尚仪与司乐和教坊的师傅都不在殿上,无人约束她们。 “别挡道儿。”俞眉远声音不大,没什么表情。 “我挡道?我就是站在这里,你想过去,可以绕路。”张宜芳不肯退让半分。 “你们别闹了,正经练舞吧。”魏枕月从后头上来,拉了拉张宜芳的手。 张宜芳甩手:“魏枕月,你少做好人,你心里恐怕比我更讨厌她吧。” “我才没功夫来这做好人,你们这么闹着,耽误大家练舞的时间了。”魏枕月也沉了脸。 张宜芳环视了一下四周,见众人已团团围着她们,她并不在乎:“那又如何,练也是白练,这祭舞的资格只能是我的。” 旁边顿时响起几声不忿然之语。 魏枕月却咬了牙不吭声,魏眠曦交代过她,张宜芳是淑妃家的人,与五皇子一派,让她不要与之作对,是以如今她只好吞了这气。 俞眉远不耐烦了。 “喂,你们看戏也看挺久了,这么干看着多没意思。不如来打个赌,比比看吧。”她闲闲凉凉地开口。 “好啊,想比什么?”张宜芳凤眼一挑,问她。 “赌能不能进二选。输的人给赢的人做一天的丫头,必须言听计从,谁敢跟我赌?” “赌谁?赌你能不能进二选吗?”魏枕月蹙眉道。 二选,会在二十个姑娘里留下最后五个。如今的毓秀宫里,舞跳得最好的当属她和张宜芳及另外四人,俞眉远从初拔到现在,一直表现平平,舞也中规中矩,然而她在初拔里一鸣惊人,谁知道是不是留了后手。 “哼。没意思的彩头。”张宜芳虽然不屑,心里却与魏枕月一样的想法。 俞眉远才是这场二选的头号劲敌。 “那再加一个彩头,如果我进了二选,而她没进,我就放弃二选资格。”俞眉远笑了。 “她?”众人不解。 “对啊,赌的就是我三姐能不能进二选。她若进了,就算我赢,你们都给我当一天的丫头;若她没进,就算我输,除了给你当丫头,若我进了最后五个人,我就放弃资格。如何?”俞眉远慢条斯理道。 “阿远。”俞眉安一惊。她怎么也没想到俞眉远拿自己来赌。 “好,我同你赌。”魏枕月思忖片刻,先开了口。 如今离选拔之日只剩五天,凭俞三的舞技肯定过不了二选,然而俞眉远就难说了,当不当丫头她无所谓,她就想让俞眉远放弃资格。 这场上诸秀中,只有俞眉远一个人,让她毫无赢的把握。 “我也和你赌。”张宜芳如是想着。 “好,一言为定,其她不赌的人为证,记清楚了!”俞眉远一改从前的淡漠,笑得贼精。 …… 上午的舞训结束,一场小争斗渐歇,诸芳出了曜华阁回毓秀宫用饭。 “你不需要为了我和她们赌?”俞眉安急冲冲跟在俞眉远背后道。 “为了你?”俞眉远斜看她,“你想多了,我为的是我自己。” 看不惯张宜芳和魏枕月,还有那起踩高捧高之辈而已。 “可你用二选的资格……” “这与你无关,你跳好你的舞就是。”俞眉远打断她。二选她是绝对不会再上,资格这东西只对想要的人才有吸引力,于她毫无用处。 俞眉安站在原地,片刻后一跺脚,追到她身边:“那这样,要是你输了,我……我替你当那一天的丫头。” 俞眉远总算转头看了她两眼,道:“好。的确也要该要你替我承担这个赌注。不过,我不觉得我会输,你也一样吧?藏好你手臂和小腿上的东西,别叫人看出来。还有十天时间,好好练。” 俞眉安猛地按住自己的手。 她竟然看出来了。 为了练力量与体力,她每一天都在手上和脚上绑了沉重的沙袋。这方法,还是她从魏眠曦那里听来的,军营中常有将士将铅块绑在手脚之上做日常训练,久而久之一旦习惯了这样的重要,日后取下铅块时,速度和力量就会成倍增加。 她绑不了铅块,只能缝几个沙袋绑上。 希望有用…… …… 日子一天天过着,十天时间转眼就过。 宫里三十天的舞训彻底结束。 魏眠曦的弓术课上足二十九日,一日未落。这二十九日里,他与俞眉远没有更多的接触,所有心思皆藏。他每日见她,无非也只是一解相思之苦罢了。 既然正常的途径无法得到,他只能另辟奚径。 这个机会,很快就要来了。 …… 七月中旬,酷暑难当,就算到了夜里,也是闷热难当。 第二天就是二选之日,诸秀今夜都早早歇下,储存体力。 俞眉远收到了新的消息。 杜老太太查出害丁氏流产的主使之人,正是孙嘉蕙。这日下午,她着人将孙嘉蕙绑入黑房,不许任何人探视,对外只称孙嘉蕙急病,因是家丑,她也不准任何人往外传。因事情未全部查清,孙嘉蕙身边的所有人都被关入柴房,严密看守。 这事一点风声都没走漏,外头没有任何人知道,就连孙嘉蕙的娘家国公府都没得到一点消息。 而俞宗翰一病,孙嘉蕙被关,俞家大房后宅彻底没了主事之人,俞眉初虽有管家之权,却始终是待嫁女儿,杜老太太嫌她经不得事,便将管家之权从她手上收回,三房寡婶罗雨晴亦被赶回西府。 借着丁氏流产的由头,杜老太太又再行抄查之举,将东园的丫头婆子撵的撵,关的关,换上了一批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新下人。 一时之间,俞府大房上下人心惶惶。 事态严重,福林三言两语说不完,便将所有事情以蝇头小字书于纸上,卷成细长纸条递于俞眉远。俞眉远在烛下足足看了三遍,方将此信烧去。 东园的这些事都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福林在信的尾端所写的一行话。 俞宗翰对外虽是称病闭门谢客,实则已经失踪两日,而俞章敏也忽然起了急病。 上辈子从没发生过的事,这辈子忽然爆发。 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 …… 翌日,大晴天,毫无阴霾。 太阳祭舞次选之日。 俞眉远早早起来,洗漱妆点完毕,踏出房门,第一眼就见到细心打扮过的俞眉安。 她尚不知家中之事,正对今日的祭舞之选充满期待,看到俞眉远便露了丝笑。 那双眼眸里,透着不谙世事的兴奋。 俞眉远便想着,像俞眉安这么活着,其实也蛮好。 ☆、第112章 告别 宫里最近开始忙碌起来,一批匠人入宫翻修承天坛与两侧的祭舞台,又在承天坛前搭建起临时的祭台与宴饮台。 天祭那日,百官及命妇皆要入宫同行祭礼,除此之外,还有从民间请进宫的百位白身平民。君人者,以百姓为天,故这一百位平民取之诸姓族人,暗阖“百家之姓”。而所选之人,从垂髫小童到鹤发老者,男女老幼皆全,或为德高望之人,或为妇德之表率,或为四民之首、士农工商之姣,以这百姓之人喻天下兴旺安康。 天祭仪式结束后,才是天祭舞,祭舞之后,便由帝后于天祭坛前设宴款待百官命妇及百姓,其间有民间献艺表演与宫廷乐舞。 从晨到昏。 是为五年一度的天祭。 离天祭还有十天,天祭舞的次选开始。次选不像上一次,只是考验每个人的天赋与基础,这次是实打实的以舞技为斗。此番祭舞选拔仍旧在畅舞台,由由尚宫局五品以上女吏共同赏评,每位舞者跳过之后,便由她们投牌以示分数,最后的结果,以诸秀所得牌数最高五人者为选。 每位上场的姑娘将会着戴银色面具,着祭舞装,众人皆同,上场的顺序被打散,以杜绝赏评女吏的徇私舞弊之举。 在上场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排在第几位,唯一的名单,在贺尚宫手里握着。 大暑的天,畅舞台的地面被阳光晒得滚烫,上面无遮无挡,祭舞之衣繁复厚重,再加上长弓在手,无形中让诸人的行动迟缓了许多。而祭舞当天祭舞者要于高台起舞,同样是骄阳当空,如果连在畅舞台这里都承受不住,那就没有资格上天祭台了。 乐音传来,众姑娘被隔绝在畅舞台旁的两层楼阁聆音楼上,一楼则是赏评女吏之所在。她们不能对话,只能各自坐在楼里,安心等着自己上场的机会,一边看其她人的舞。 俞眉远排得比较前,第三个就到她了。踩着乐音踏上畅舞台,她被这里的暑热给蒸得浑身粘腻,才刚上台,就已经出了身汗。循规蹈矩地把整个祭舞跳过一遍,她跳得没有任何新意。 “跳成这样?初拔头筹莫非真是假的?”贺尚宫坐在第一排,见了她的舞不由蹙眉。毕竟是初拔的头名,几位尚宫女吏对俞眉远还是抱有一丝期待。 只是她没想到,就算俞眉远跳得再不好,也不至于跳成这样,就连最后的收尾动作,都是勉勉强强,毫无惊喜。 “尚宫大人,她虽然跳得不好,可您仔细看,她每一舞步,都与授舞师傅跳得分毫不差。”不喜欢归不喜,李司乐还是在贺尚宫耳边开了口。 所有动作能做到与授舞之人分毫不差,这本身就已经是种能耐了。 “这丫头怕是根本不想留下,初拔是误打误撞拿走了头名。”贺尚宫闻言惋惜叹气。 俞眉远大汗淋漓地下台,而所有跳完舞的姑娘,都不得再进聆音楼上,因面她坐到了赏评女吏后面的赏评席上。她的花牌拿得很少,只有寥寥几枚,像是安慰。 这次,她总不会再中了吧? …… 日头越来越晒,俞眉远庆幸自己排得比较靠前,如今可以悠哉悠哉地喝着茶,坐在阴凉处看别人烤着日光跳舞。 魏枕月第八个上场,她一开舞,便得了满堂彩。 英姿飒爽,似骄阳之光,举手抬足间皆是男儿大气,弓在她手间上下翻飞,灵动无比。她这套舞跳得行云流水,疾缓拿捏得恰到好处,到了收尾之时更是飞旋折腰,身形拧作弓形,弓撑地为弦,画龙点睛,暗和了这祭舞之名。 赏评女吏共十八人,她拿了十六枚花牌,若无意外,她已是次选之冠。 这舞跳得无可指摘,无论从形还是从意之上,都已是上上之品,就是俞眉远也挑不出她什么毛病,若一定要说,便是魏枕月过于追求英武之势,倒忽略了一个“柔”字,稍显刚强。 但终究瑕不掩瑜。 张宜芳第十三个出来。若论舞技,她是她们之间舞跳得最好以及身段柔韧度最强的,任何难度的动作和姿势到她这里都信手拈来。她的祭舞跳得同样出色,所有动作都做到极致,她又将飞天舞融入其中,因而整支舞跳来如仙人驾云,收尾处的动作更是一般人做不到的旋跃,美到极致。 一段很美的舞,只是……俞眉远摇了摇头。刻意求难,反倒失了灵性,显得匠气过重,再加上飞天之舞求的是婀娜柔媚,与弓舞的气韵正好相反。 美则美矣,灵则灵也,只是过柔过媚,缺少阳刚。 果然,张宜芳只拿到十四枚花牌。她显然不明白自己败在何处,忿然坐到赏评席上。 这十九个姑娘里,俞眉远只认得出戴了面具的张宜芳与魏枕月,以及一个俞眉安。 目前的情势,与她估算得差不多,魏枕月和张宜芳都排在前面,中间出了匹黑马,竟拿到与张宜芳同样的牌数。 五个人,俞眉安至少要保证拿到十三枚花牌,才能中选。 …… 俞眉安仍是最后一个出来。 出场之时,没有人认出她。进了赏评席的姑娘,还不能取下脸上面具。 俞眉远在下头倒想给她扔两朵花。 睥睨天下之气,傲视苍生之意,如登楼点兵的沙场大将,又似俯瞰众生之神。 她要的不是她们评头论足,而是她们敬畏。与天献祭之人,须当有天地之气。 所有的眼神、动作,没有多余,亦无华丽。 她按部就班,只是每一次飞腾纵跃,全充满力量,而每一次折腰拧身,又温柔似水。 刚柔并济,圆融通练。 最后的收尾,她腾身高跃,跳起一个无人能及的高度,长弓抛起后重重落入手中,引弓向天。 席上无声。 沉默良久后,方有人回神记牌。 十六枚花牌,与魏枕月一模一样的数字。其中有一枚,来自贺尚宫。全场二十名姑娘,只有她拿到了贺尚宫手里的花牌。 待最后一人记牌结束,名次也已出来。 众人方一边猜测中选之人,一边摘下面具,目光都先望向了最后出场的俞眉安。 待看清何人之时,所有人都讶然失神。 谁也没有料想,与魏枕月并列首位的,会是俞眉安。 没人记得俞眉远,她缩在后面诡笑着,在所有人都惊愕沉默时,扬声脆笑了一句。 “哟,我的两个丫头呢?快点过来给本姑娘打扇,本姑娘热坏了。” “……”魏枕月与张宜芳顿时像吞了十只苍蝇,面色难看到极点。 …… 俞眉远没打算便宜这两人。 次选结束,所有人都回了毓秀宫。因为时间已晚,未进选的姑娘便留到明日晨起时再归家,因而俞眉远还能在宫里呆上一晚。 “俞眉远,你别得寸进尺!”张宜芳在捧来第三杯茶时终于受不了地发作了。 俞眉远正坐在庭院的石桌前,慢条斯理喝茶,魏枕月咬着牙站在她身后给她打扇子,张宜芳已经进进出出了四五趟,就为了给她泡个茶。 “我好像听说你们这有人打赌输了,要赖账呀?”有人接下了俞眉远的话。 “见过长宁公主。”毓秀宫庭院中的诸人都躬身行礼。 俞眉远也站了起来,道:“公主怎么过来了?” “你明天就回家了,我特地来找你的。”长宁说着眨眨眼,又道,“顺便来看看赌输的人。” 张宜芳和魏枕月她都不喜欢,见这两人吃瘪,她十分愉快。 “你们两个……莫非愿赌不服输?”长宁又问向了魏枕月与张宜芳。 “没。”魏枕月低了眼,手上的扇子打得更大力了。 “不敢!”张宜芳把茶恨恨地放到桌上。 “也是,这么多人看着,愿赌不服输,那可是市井混混的作派,你们两是世家小姐,必然不会的,哦?”长宁揶揄一句,拉起俞眉远就往外走。 “你们两个,站到毓秀宫的门口去等我回来,没我吩咐,不许走开,不许吃饭。俞眉安,你替我盯着。”俞眉远走了两步,回过头来交代了一句。 本来有些松泛的魏枕月与张宜芳又都沉下了脸。 在畅舞台一整天,她们人都快饿晕了。 …… 霍铮在昭煜宫等她。 大殿上已备了桌席面,满满的酒菜,将昭煜宫里清幽的香气染出烟火气息。 俞眉远和长宁到时,他已开了坛酒,正自斟自酌,见到她的身影,唇间浮起丝笑来。 “饿坏了吧?过来坐。”他挥挥手,招呼她们坐下。 俞眉远也不客气,坐到他身边位置,看着满桌精致菜肴,忽道:“这是在为我饯行?” 进宫三十日,几乎半数时间,她都和他呆在一起。 他帮她太多。 “算是吧。”霍铮点点头,又饮下杯酒。 她明日出宫,而他也即将回云谷,或许要在那里终了此生,这辈子他们两人……难有相逢之日。 察觉到他的萧索之意,俞眉远怔然失神。佳肴虽美,腹中虽鸣,可她忽然没了胃口。 “一个人喝酒太闷,我陪你。”她按住他的手,从他手里拿走酒坛,给自己斟满一杯。 “先干为敬。”她举杯,谢语休言,她只藏于心间。 霍铮没有阻止她,只看她满饮此杯,透亮的酒液染在唇间,被她以手背拭去。 烈酒催心。 俞眉远只觉火烧的烫意侵入心怀,席卷所有,眼底只有眼前男人沉默的笑,无端起了愁思。 她还要再倒酒,酒却被他拿走。 “喝一杯就是了,你酒量不行,再喝会醉。”霍铮把酒放到一边,亲自替她与长宁布菜。 他拣的都是她爱吃的东西,俞眉远便想,这人真是怪,怎能将她的喜好摸得如此透?倒像是认识了许久一般。 这夜霍铮的话很少,菜也吃得少,酒却一杯接着一杯,不曾停过。 直至她要归去,他起身相送之时,方觉自己已有了醉意。 多少年了,他都没有醉过。 如今,竟是醉了。 又一场离别在即。 …… 翌日,俞眉远随众人出宫。 马车缓缓行在兆京的石板路上,天色初开,一切还裹着未醒之意,整条街巷似睡眼惺忪的长蛇,正缓慢地热闹起来。 虽说起得早,俞眉远了无睡意,坐在车里瞅着窗外景致出神。 马车行到菜场口,窗边忽然出现一个人的脸。 四十来岁的男人,面色黝黑,皱纹遍生。 俞眉远回神,她不认识这人。 “四姑娘!”他跟在马车旁边跑着,喘道,“我是替府上提供蔬菜的刘鹏,这一年多来多谢俞大姑娘照顾,才让我一家老小有了嚼头。昨天大姑娘趁夜遣人过来,吩咐我今晨在这里守着姑娘。大姑娘交代,让四姑娘千万别回府。” “出了何事?”俞眉远神色一敛。 “我不知,她没说,只让四姑娘切莫回府。”刘鹏的速度有些跟不上马上,渐渐就落后,从窗边消失。 俞眉远闻言思忖,俞府到底出了什么事,竟能让俞眉初费这么大的周折,找外人帮忙给她传信?可她不回俞府,还能去哪里? 还没想出个结果,前头便传来车夫“吁”地一声。马车突然停了。 “奴婢奉老太太之命,前来迎四姑娘回府。” 是桑南的声音。 俞眉远看了眼窗外,他们才走到菜场口,离俞府还有好长一段距离,老太太这是怕她跑了?看来俞府的情况,比她想像中还要严峻。 “桑南姐姐,怎么是你亲自来接我。”俞眉远挑了帘笑道。 桑南却不笑,容颜冰冷,她身后站了三个仆妇,全都是陌生的脸孔。 “四姑娘快坐好了,老太太知道姑娘在宫里辛苦,心里疼得慌,所以特意命奴婢在这里候着。我们走了,别让老太太等急了。”桑南回了一声,便令车夫上路,不与她多话。 俞眉远甩下帘子,坐回车里,闭眸沉思。 …… 马车行得比刚才快了许多,没多久便到东府。 俞眉远一下马车,就看到东园门口守着的门房与护院已经换了人。这几人也一样,都是陌生的脸孔,她再往里去,一路上来来去去的丫环婆子,竟有半数人是她陌生的。 府里的人,这是被大换洗了一轮啊。 桑南并不与她多话,只带着仆妇将她一路送到暖意阁,这才躬身离去。 俞眉远注意到,暖意阁的前门与两侧小门口各守着一个婆子,大有将她们软禁的意思。 “阿远,你怎么……”俞眉初从自己屋里出来,满面急色地跑了过来,“我派人传给你的消息,还是晚了一步?” 她很懊恼地垂头。 不过一个月没见,俞眉初瘦了一整圈,面容憔悴,脸色不展,似多日没有睡好过一般。 “家里这是出了何事?”俞眉远问她。 俞眉初摇摇头,沮丧道:“一言难尽。总之你们进宫这个月,东园彻底乱了。先是父亲因买官一事与二叔吵,两房闹开了。祖母又帮着二叔,与父亲吵。紧接着父亲一病不起,闭门不出。那头丁姨娘又滑胎,祖母震怒,只怪蕙夫人没尽到当家主母之则,要罚她进佛堂静思,她不愿意,两相闹起。后来祖母查出害丁姨娘滑胎之人是蕙夫人,便命人绑她进了黑房,又悄悄查抄全园,将所有与她相关的人都关了起来。我的管家之权亦被祖母收回。父亲病重难出,章敏又不知怎地昏迷不醒,没有一个主事之人。府里一切都落到祖母手上,后院的人几乎被全部换过,她又派人守住各院出口,将我们全都禁足。” 事情闹得这么大,俞眉初也不知到底是何原因。 “我听说祖母怕父亲……父亲不好了,所以她作主要立刻给我们成亲,免得……耽误了时间,我……我们的亲事,都不好。你被许给燕王世子。我本想要你在外头想想办法,或者能躲便躲开,这才着人给你传信。可……” 俞眉初说着眼眶一红,她也是病急乱投医。就算是让俞眉远躲到外面,一个闺阁弱质女流,又能藏到哪里? “姐姐,莫怕。”俞眉远按按她的手,毫无惊色,只笑道,“有我在。” …… 回府后,杜老太太并没召俞眉远见面,她和俞眉初被禁足在了暖意阁里,哪处都不许去。不能去见俞宗翰,不能去寻俞章敏,她除了与俞眉初一样枯坐在暖意阁中外,便无事可做。 日子一天天过去,俞眉初愁颜不展,吃不下睡不着,开头还听俞眉远的劝慰,久了之后,她的劝也不管用了。内宅的丫头婆子基本换过一轮,全都换上了杜老太太的心腹。 俞眉远冷眼看着,杜老太太此时不发动,怕是因为外院的人还不能换过。内宅她能掌握,可外院的人都是听俞宗翰行事的,就算是她也无法轻意撤换,不过因为俞宗翰不出现的关系,二房俞宗耀倒堂而皇之地进了东园外院管事,一步步揪着外院每个人的小辫子逐步替换。 转眼十日过去,宫里传下喜讯,俞眉安在祭舞最后的选拔中当选太阳主祭。 这对俞家来本是件大喜事,然而在如今这局势之下,也只是石入深湖,激不起半丝水花。 离天祭舞只有两日之隔,俞眉远收到最后一封信。 …… 昭煜宫的庭院间,霍铮已在白兰树下站立许久。 “殿下,已经查到月鬼的身份了。” 身后忽有道鬼魅似的影子落下,左尚棠眉色凝重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是谁?”霍铮问道。 “和我们想得一样。”左尚棠走到他身边,沉声说着,“昨天她来找魏眠曦了。” “可知她找魏眠曦所为何事?”霍铮转着手中一朵白兰花又问。 “不知。”左尚棠摇头,魏眠曦功力深厚,太靠近了容易打草惊蛇。 他点点头,嗅了嗅白兰,幽香沁心脾。 “对了,殿下,还有一件要事。”左尚棠想了想,才又开口,“与俞家有关。” “什么事?”他想起俞眉远,皱了眉。 “俞家情况颇为诡异。”左尚棠一边斟酌着,一边将探到的消息从头至尾说了遍,末了才道,“原以为魏眠曦与此事有关,我才将人力调去盯着他,没想到俞府也出了这乱子,倒是我失察了。” 霍铮脸色已变。 俞眉远已经回家十天了。 “我出宫一趟。你马上去找长宁,就说我吩咐的,想个办法,再召她进宫,越快越好!” 指尖白兰花碎,从指缝散落。 “你让我去找长宁?”左尚棠语调一扬,可眼前霍铮人影已失,只留满地破碎的白兰。 …… 天祭前一日,天微阴。 杜老太太终于命人将孙嘉蕙提到了庆安堂前的空庭里。 庭院的回廊里摆了几张软榻,杜老太太与俞宗耀坐在正中间,丁氏则坐在了杜老太太下首,而钱宝儿坐在了俞宗耀身边,二姨娘何氏垂了头站在杜老太太身后,眉目笼着阴影,不知在想何事。 庭院中跪了数人,在最前面的,都是孙嘉蕙的亲信。孙嘉蕙被带到庆安堂后,便被人一掌推在了庭院正中。昔日温柔端方的孙嘉蕙,已不成人形。 “孙氏,你谋害我俞家子嗣,罪证确凿,你还想诋赖不成?”杜老太太接过何氏捧来的茶,轻轻呷了一口,抬眼之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厉色几许。 “章敏呢?我的章敏呢?”孙嘉蕙趴在地上,蓬头垢面,脸上血污成片,她爬不起来,只能用手撑着地,努力抬头朝四周费力慌乱张望,目光却没有焦距。 她的眼睛已半瞎。 钱宝儿缓缓走到院中,蹲到了她身边,轻轻笑道。 “等你认了罪,他就会好好的。” “呸!”孙嘉蕙循声啐了一口,“你这毒妇,少来哄我!当我不知?等我认下这罪,你们拿白绫吊死了我,再对外称我畏罪自尽!老爷落到你们手里,章敏又死活不知,大房迟早就要落到你们手里。都是一母所生,老太太,你好狠的心!” 杜老太太闻言“砰”一声阖上茶盖。 “你们夫妻两若不逼我,不将二房逼上绝路,我也不至出此下策,老大媳妇,要怪,你就怪翰儿冥顽不灵吧。” “老太太!宗翰是你儿子,章敏可是你亲孙子……”孙嘉蕙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她声嘶力竭地叫道。 “儿子,孙子……”杜老太太片刻怔忡。 庆安堂的门,忽然大开。 “老太太,孙女儿来看你了。”有人踹开门,扬声而入,“好热闹啊,老太太这是唱的哪出戏?让阿远也听听。” 庭中众人一惊,同时望去。 俞眉远只身一人,出现在庆安堂门口。 ☆、第113章 寻骨 俞眉远笑颜璀璨,如此刻铺满庭院的灼热日光,刺得廊下坐着的几人眼睛疼。 “外头守着的人呢?去了哪里?”杜老太太站起,桑南扶着她从长廊上走下。 这些年她越发富态,身上是套万寿菊暗金纹的赭石色褙子与豆绿的大褶裙,一站起路来便显得臃肿。 阳光炽烈,照得杜老太太眼前一阵发白,她那张脸就皱得更紧了。 像干枯的树皮,或是发皱发硬的橘子皮,纹路纵横。俞眉远忽然发现她老了许多。 眼皮搭拉下来,半遮着浑浊的眼,她眼袋重得都要垂到脸颊上,嘴皮子紧紧抿着,话说多了嘴角便起唾沫湦子。 她不善地盯着俞眉远,阴阴郁郁,眼珠子动也不动,暮色沉沉的脸庞毫无昔日慈爱。 两个壮硕的仆妇从旁边气势汹汹而来,一人往门外探去,一人去抓俞眉远。庆安堂的外面原本守了好几个婆子,可此时不见人影,任凭俞眉远只身而入。 俞眉远笑着往边上跑了几步要躲那仆妇,正在门边探头张望的仆妇却被两道从旁边砸来的黑影给撞了进来。 “唉哟!”几声惨叫同时响起。 砸向那仆妇的竟是原来守在外边的两个婆子。 “别找了,外头的人都在这里。”虚弱的声音响起,门口处出现了俞章敏的身影。 俞章敏被人用长藤椅抬着进了庆安堂。他半瘫在椅上,面色惨淡,眼眸半闭,强撑着精神望着庭院中的人,在看到蕙夫人时,他不禁一急,唤了声:“娘。” “章敏?章敏!”蕙夫人趴在地上艰难转着身体,去寻他的身影。 长藤椅落地,俞章敏扶着椅要站起,挣了两挣,却无力站起,脸上只剩急色。 “你们这是做什么?带了外院的人进内宅?”杜老太太看清来人之后,脸色却是一松,又缓缓踱回了廊下,望向了俞眉远,“四丫头,这又是你挑唆搞的鬼吧,来找我兴师问罪了?” 追俞眉远的仆妇已经追得气喘如牛地停住脚步,俞眉远便也停下,只是笑着。 俞章敏带的是他自己的亲信与外院他父亲身边的几个老随从。外院的人这些日子也被杜老太太慢慢替换了许多,如今他能找到的也只有这五、六人了。只是这些人也无非是他带进来虚张声势的,若真起争执,他难道还能让他们去绑老太太不成?而外院的人一旦赶过来,他这些人也不顶用。 杜老太太看清了这点,所以并不担心。 “如今府里这局面,还需要有人挑唆?”俞章敏气得白了脸。 “府里如今怎么了?不是好好的吗?你父亲病重不理事,全赖老太太帮衬着后宅,我们老爷替你们撑着前头。章敏,你可别不识好人心哪。”钱宝儿拿帕子往脸上扇着风,扭着腰走到廊下阴影里,“你母亲谋害俞府子嗣,罪证确凿,这么多证人都在这里跪着,皆可作证,如此毒妇,根本不配为我俞家之妇。章敏,你还年轻,自然是顾念着母子之情,可亲情归亲情,此罪却绝不可恕。” “我没有!”孙嘉蕙尖锐叫起,“我是被冤枉的!” “屈打成招,这些证据不足为信。”俞章敏握着藤椅扶手的手已攥得骨节发白,“父亲呢,把他请出来,这事该请他定夺!” “你父亲已经病重,管不了这些事了。”杜老太太说着哀叹一声,仿佛受了莫大委屈般自语,“孙氏做下这损我祖宗阴德的事,想来这孽都报在你身上了。我的翰儿,母亲替你扮了这黑脸,做了这坏人,只望你快些病好撑起我们俞府的家门。” 俞眉远“扑哧”一笑。 杜老太太狠瞪过去,却见她虽笑里,眼里却成片寒冰。 “父亲既然病重,那也该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见上一面,尽尽孝道。其实今日我们本不是为了蕙夫人来的,乃是我们去沐善居找父亲,可不曾想,父亲不在沐善居里。听闻此前一直是三姨娘在照看父亲,故而我们才来老太太这里寻三姨娘,想问问父亲的下落。”俞眉远甜甜说着,又朝俞章敏点点头,“哥哥,你歇会,我来替你说。” “丁氏因小产的关系伤了身子,已在我院里静养多日了,并不在你父亲身边。”杜老太太侧头看了丁氏一眼,丁氏正低垂了眉眼,一声不吭,拘谨如往昔,“你父亲病重,沐善居不便照顾,我已将他挪往他处静休。他目前不想见任何人,你们也不必去打扰他了。” “是不想见我们,还是身不由已呢?老太太?”俞眉远眼眸眯了眯,走到了庭中,问道。 “放肆!”一直没说话的俞宗耀这时方怒而站起,喝骂道,“四丫头,这是你与祖母说话的态度吗?你的孝道和教养都去了哪里?看来这些年你父亲并没将你教好,少不得我这做叔叔的来代替他行行家法。” “四丫头,翰儿是我的亲骨肉,难不成你认为我会害他不成?你……”老太太也跟着又怒又伤,捂着胸口跌坐回椅上,“我都是为了这个家啊。” “家?亲骨肉?老太太,这话……你当初也和关善桐说过吧?”俞眉远把玩着手里的东西,说着撇撇嘴,像个孩子。 杜老太太脸色大变。 “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连自己的贴身丫头都不记得了?果然人老了,记性就差了。”俞眉远嘲道。 “来人!把四丫头给我捆了!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快请家法,先打三十……不,十个板子再说!”俞宗耀走下石阶,站到庭院里。 “老爷息息怒。”钱宝儿跟着上前,抚着他的胸口替他顺气。 立刻就有两个婆子上来,打算捆人,可俞章敏身后的人也跟着往前一站,怒瞪着那两个婆子,把人给吓得停步。 俞眉远压根儿没正眼看过旁人。 “绑我?老太太,我觉得你还是把外人都遣出去,俞家的家事,还是我们关起门来好好说说,否则我一会声音太大嚷了出去,叫外人听到了传出去,老太太的名声就不好了,连带着二叔的名声恐怕也不会太好。” “你……”杜老太太看了眼满院的人,脸色白了数分。 桑南忙从衣中摸出个小瓷盒,打开后凑到她鼻间,她嗅了两口,方觉好些,才将目光转向了丁氏。 丁氏终于抬了头,仍是一团温柔,细声细气开口:“老太太,四姑娘似乎对您有所误会,既然如此不妨就让四姑娘当着众人的面将误会解开。误会而已,解开就是,也不必担心众人会传出去,老太太您说是不是?” 得了她这话,杜老太太神色一定,才道:“老二,不要捆她,四丫头,你有话就说。” “也罢,那就说说吧。”俞眉远目光与丁氏在半空中一撞,丁氏朝她点了点头,笑得如一朵小丁香,俞眉远便勾唇以回。 “抱晚居的火是你纵的?”杜老太太忽然想起了这事,问道。 “抱晚居着火那夜,我是去见了陈慧,听她说了件旧事,不过那火可不是我纵的。你以她母弟性命要胁她,又将她困在府里,她被你骗了半辈子,知道母弟已亡故后绝望*罢了。” “哼!”杜老太太冷哼了一声,她先前一直担心是俞宗翰发现了此事,因此才发狠地要对付俞宗耀,没料到到竟然是这丫头……也罢,横竖都要走这步棋的,她又把心一狠,不再多想。 “阿远,什么旧事?”俞章敏从椅上勉强坐直身子。 俞眉远看着满院的人,缓缓开口。 …… 几十年前,杜家淑婷带着两个婄嫁丫头嫁进俞家作了新妇。 那两个陪嫁丫头,一个名为关善桐,一个名为陈慧。 彼时俞家家道中落,她又只是杜家旁系,嫁妆少得可怜,嫁进俞家后只能清贫度日。纵是如此,夫妻之间仍和气美满,并未因家境而起嫌隙,两个丫头也是忠心之仆,一心只为主子着想,日子倒顺心。只是和乐日子过了几年,渐渐生起波澜,杜淑婷一直未孕,无法替俞家诞下子嗣,因此惹来了公婆不满,要往他们房里塞人。而新婚蜜里调油的日子已经过去,男人虽然对她仍旧挺好,却也不够总哀声叹气。 杜淑婷不甘由旁人生下俞家长子,便咬咬牙设下一计。她灌醉男人,把自己的贴身丫头关善桐送到了他床上,□□好。那夜过后,男人并不知道与自己欢好之人是谁,仍当作是自己的发妻,只苦了关善桐。 关善桐与男主人□□好后,竟然真的怀了孩子。杜淑婷欣喜若狂,承诺自己会将她腹中孩子视如己出,也会善待她,只是要求孩子出生之后,他们不能以母女相认。关善桐未婚先孕,已是大丑,没有别的出路,加之她又忠心,便应了下来。关善桐怀胎十月,杜淑婷也假孕十月,直至孩子落地。 竟是个男孩,这更隧了杜淑婷的心。她将这孩子养在膝下,取名宗翰,上了族谱,为俞家嫡长子。俞宗翰自小聪明,甚得其父欢心,一家上下都爱他非常,这本也无事,可终究世事难料。俞宗翰长到五岁时,杜淑婷竟然怀上自己的骨肉。 人皆有私心,俞宗翰并非她亲生儿子,如今却占了嫡长子的身份,又得了全家宠爱,她腹中这第二子反倒乏人问津,杜淑婷的心自然是要偏的。她这一偏心,便待俞宗翰越发差了起来,竟起邪思,偏叫关善桐看了出来。 关善桐默默承受了这许多,初时为的是自家姑娘,后来添了一个俞宗翰,如何肯依,终于爆发,与杜淑婷撕了脸,威胁她说要将此事揭破。两人起了争执,杜淑婷错手之下,将其杀死,后埋在了一丛名为“蓝田碧玉”的蔷薇花下。 从此,她不许任何人接近这丛蔷薇,只恐事情败落。 不过,也正因关善桐的死,让她心生愧疚,暂时息了对付俞宗翰的心,便那么不好不坏的养着他,直到他成人。 …… “……”俞章敏已经听得满脸愕然。 满院的人,除了杜老太太与丁氏之外,便是俞章耀与钱宝儿也都瞪大了眼,不敢相信俞眉远所说的故事。 杜淑婷是杜老太太的闺名,若按她所说,那俞家的大房俞宗翰就是庶出,而杜老太太设下此阴毒之计,又亲手杀了自己的贴身丫头,将此事瞒了几十年,当真是怂人听闻。 “荒谬!”杜老太太大怒。 “当年你会允许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婚事,也不是因为你在替我父亲着想,而是你盘算着借我外祖家的财力能让府里的日子好过一些,让我这两个叔叔的日子更舒坦些。对吧?”俞眉远道。 否则,俞家世代书香官宦,又怎会与一介商贾联姻? 徐言娘自嫁进俞家,便替俞家筹谋,想方设法让俞家过上好日子,又助夫谋取功名。 谁也没料到,俞宗翰竟真的平步青云。他靠的,当然也不是腹中墨水,而是寻龙点穴之法。 “胡说八道!善桐乃是病逝,怎么可能是我杀的?”杜老太太气得浑身颤抖,指着俞眉远骂,“这么大的罪责,这么骇人听闻之事,你污蔑我不要紧,可这是在往俞家祖宗的脸上打耳刮子!四丫头,我没想到你的心如此恶毒!” “祖宗脸上早就不知被你打了多少耳刮子了。”俞眉远笑容一冷,语速加快,“这么多年,你做过什么事,别以神不知鬼不觉!你虽然饶过我父亲的性命,却又眼红大房赚下的家业,而你亲生儿子却只能依附着大房,所以你想方设法要谋夺大房财产。我父亲是俞家的顶梁柱,你不能再对他下手,所以你盯上了大房子嗣。只要我父亲无后,那日后大房所有的财产都会属于你亲生儿子俞宗耀。” 十几年了,早被尘土掩埋的过去,再度被撕开,呈于众人眼前。 徐言娘嫁进俞家多年无后,可杜老太太并没逼俞宗翰纳妾,人都道杜老太太疼儿媳,可事实上她却根本不希望大房有后。俞宗翰的第一个孩子俞眉初,还是当年陪他外放为官时的通房所生,因为离了俞府,方逃过一劫,又因是个女儿,杜老太太才放过了她。 “你在我娘的饮食中下避子药,我娘当然不能怀上子嗣。”俞眉远不给别人插嘴问话的时间,快速说着,“孙嘉蕙是国公府来的,不像我母亲,她深谙后宅阴损之道,你无从下手,只能待她怀上章敏之时才有了个机会,可惜大夫救得及时,被孙嘉蕙逃过一劫,保下了大哥。可从此之后,也让孙嘉蕙恨透了我母亲,因为后宅之中,只有母亲才有理由害她腹中孩子,可是如此?” “是你……居然是你……我恨了她那么久,防了她那么久,居然是你做的!”孙嘉蕙忽撑起了身体,失神的眼睛如今布满凶光,瞪着眼前未知的人沙哑叫起。 “你说我害大房子嗣?可章敏和章锐不都好好活到如今,还有何氏,她也是我作主纳进府里的。”杜老太太握紧了手中茶杯,手有些颤,震得茶盖扣着杯沿直响。 “你当然害不了章敏。自从我被人害得差点小产后,便日防夜防有人害他,彻底不眠地守着,就怕有人趁我睡着下毒手,这样的日子,我足足过了五年,直到老爷将他带出后宅!”孙嘉蕙嘶哑的声音里透出痛苦。 “娘……”俞章敏红了眼眶。 “何氏是你纳进房来专门针对孙嘉蕙的。我母亲一离,府中只有她一人作主,你自然不甘。她不似我母亲虽精明却没有私心,又深谙后宅之道,你拿捏不了她,只好找人来帮你对付她。这么多年,若没你暗中帮衬,以何氏一个姨娘的身份,如何能掌家这许多年?至于章锐……只要章敏还活着,再有一百个章锐,就算死光了对你也没有帮助,相反若是留着,日后你兴许还能借章锐和何氏之手除去章敏,比如现在,对吗?” 此言一出,众人便都望向了何氏。 何氏吓得退了半步,刚要开口,却被人打断。 “四姑娘生好一张利索的嘴皮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说了这么多,也不过是你片面之辞罢了,可有证据?老太太年事已高,可经不得你这么吓。”丁氏终于缓缓站起,走到了老太太身边,缓缓捏起她的太阳穴来。 “对啊,证据呢?”俞宗耀也道。 “要什么证据,她分明就是瞎编乱造,还不叫人把她捆了!”钱宝儿尖厉地叫起。 “证据?证据就在老太太院里这丛蓝田碧玉下面。我不是说了,我的亲祖母,关善桐的尸骨,就埋在这花下!”俞眉远厉声一喝,指向了蓝田碧玉。 “哈哈,哈哈……”别人尚未开口,杜老太太却笑了,几乎笑出眼泪,“四丫头,你说这花下埋有尸骨?若没有呢?” “若是没有,阿远甘愿领罚!”俞眉远将眼一瞪,信誓旦旦开口。 “好!找人来挖!挖给她看!若没有尸骨,你就在这院里磕头磕到我叫停!”杜老太太拂开丁氏的手,霍地站起,走到院中。 “好。”俞眉远干脆答应,转头指了俞章敏的亲信,令他去挖花。 杜老太太也唤了两个婆子取来花铲,与他一起挖花。 …… 种了几十年的蓝田碧玉被挖出丢在一旁,花叶落了满地,花下泥土被渐渐挖松,不多时,便已挖出一人高的坑来,俞章敏的亲信已经跳进坑里继续挖着。 挖了许久,都没见着骸骨。 “怎么?还没挖着吗?”钱宝儿走到花坑旁低头望去,面露讥笑。 “你这不肖女,还不给老太太跪下。”俞章耀吼道。 俞眉远无视这两人。 时间已经过了许久,众人头上都已冒出汗,俞章敏悄悄拉了她的衣袖,道:“阿远,你真有把握?” “有。”俞眉远按了按他的手,安抚道。 “够了。别挖了!”杜老太太见那坑已经不浅,忽想起一事,忙喝止,“就算让你把地挖穿,也挖不出你说的尸骨来!给我住手!” “不许停!”俞眉远喝了声,又道,“老太太该不会是怕了吧?” “笑话!你们这么挖下去,要挖到何时才停?”杜老太太怒道。 “有了——”老太太话才落,花丛边俞章敏的亲信忽然从坑里传出惊声。 众人皆惊,丁氏眼间闪过丝惊疑,竟快步走到了坑边,往下望去。 底下……递出根白森森的臂骨来。 “啊——”钱宝儿吓得和俞章耀退了一大步。 俞章敏的亲已经蹲到了地上,继续刨挖着。 “不可能,这不可能!”杜老太太踉跄着走到坑边,忽见里头举出个惨白的骷髅头,黑洞似的眼睛正对着她。 她被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脚步一乱,一屁/股会到了地上,慌得桑南忙冲过来扶她。 “不可能……不不……她不是埋在平州老宅的花下……为什么会在这里?”杜老太太心神大乱,自语一声。 丁氏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 旁边听到的人,脸色皆变。 关善桐之事,竟是真的? “埋在平州老宅?”俞眉远重复一句,俯身拾起了那骷髅,当球般掷起,“原来老太太还记得把我祖母埋在哪里啊!” 骷髅再度落进她手里,她双掌一按,骷髅被压得粉碎。骷髅是假的,是俞眉远找徐苏琰帮忙做的,足以以假乱真的东西。 “……”钱宝儿离她最近,看傻了眼。 其余众人也都目瞪口呆。 “你……你骗我?”老太太嗫嚅着唇,脸色惨然地被桑南扶起,很快想明其中关键,却已经晚了。她已经当着这么多的人面,亲口说出这件事,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却已能证明不少事。 她开始后悔让这些人留在院里。 “是啊,我是骗你。”俞眉远笑着承认,“你杀了我亲祖母,残害我家子嗣,如今和你亲儿子联起手来,害我父亲,杀我兄长,夺我家产,祖母,你好手段!” “你把我父亲带到哪里去了?快放了我父亲!”俞章敏挣扎着,从椅上站起,却又身形不稳。 “娘……这……是真的?你真的杀了人?”俞宗耀面露三分畏惧地走到杜老太太身边,战战兢兢问。 杜老太太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没用的东西,如果你能争气一点,我至于为你筹谋此至吗?”她说着,眼眶里血丝遍布,“事已至此,这院里的人通通不能留,一个活口都不许跑!杀了他们!” “不,不要,老太太开恩,我们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有!”地上跪着的人闻言开始求饶,哭声不绝。 老太太却忽然转头盯向了丁氏。 丁氏只是闭了眼,坐回了自己椅子。 庆安堂的院门不知何已经悄悄关上,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花丛上时,门外已进来一批人。 陌生的脸孔,身材壮硕,这些人无声无息,竟有十人之多,身上都穿着俞府护院的衣服,却明显不是普通护院。 下盘稳固,气息沉稳,竟全是江湖好手。 “阿磊,俞楼,白槐,叶叔!”俞章敏惊叫道,他身后站着的人,竟如石雕般站在原地,双目失神。他用手碰了碰最近一个人,那人如木头般倒下。 他大惊失色。 “九王的人!什么时候来的?”俞宗耀脸上一喜。 杜老太太长松口气,脸色转缓。 “九王?这是月尊教的人吧?对吗?丁姨娘。”俞眉远只转头看了一眼,便将目光放回丁氏身上,“不,我是不是应该叫你月鬼?” “你怎么知道我是月鬼的?”丁氏不再隐瞒,只含笑问她,仍旧与昔日没什么不同。 “其实,你的身份没有破绽,我找人去高蓟找过你父母了,你母亲已亡故,你父亲老得记不清事,根本打听不出什么。只不过……你父亲只会说高蓟话,官话讲不利索,你从小跟着你父母长大,就算不会说高蓟话,至少也会听。可去年,家里买了个高蓟来的小丫头,你竟然听不懂她说的话!我没记错吧。”俞眉远答道。 只有一点,就足够她怀疑了。 “挺聪明的。”丁氏走下来,目光如水,又有些徐言娘的模样,“可惜,再聪明也没用,今天你们都走不出这里。本想把你留给燕王世子,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是吗?”俞眉远低头,捏了捏手里的东西,忽然扬手而起,“你可知,我为了找出你,费了多少心思!” 衣袖滑落,她的手臂莹白如玉,纤指如葱,拇指翘起,指上戴了宽大的碧玉扳指,在阳光之下发出耀眼之光。 丁氏猛地抬头。 庆安堂四周的墙上,忽涌出十数名□□手,正趴在墙头,将箭对准了庭院中的诸人。 有道人影从墙头如电光般掠下,飞到她身边,跪地。 “见过少主。” 丁氏认得这人,俞宗翰身边的亲信。 他竟然将暗中势力交给了一个小丫头,丁氏不可置信。 ☆、第114章 终结 庭院里的情势转眼就变得莫测。墙瓦上的弓箭手面无表情地盯着院中的人,森冷的箭头在阳光下只余一点青芒。月尊教的人已经散开站在院中各处,将庭中几人团团围起,目光阴冷,带着不安分的气息警觉地注视着一切。 无人下令,双方僵持着。 月尊教是武林中的教派,教众都是江湖中人,武艺高强,不过俞宗翰的这批暗卫也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功夫同样了得,人数又比他们多出一倍,一旦起了争斗,月尊教的人恐怕还要落下风。 “俞四,你这大逆不道的丫头,再怎样这也是你祖母,我是你亲叔叔,你是……是打算造反吗?”俞宗耀心虚喝道。 “祖母?叔叔?呵……今天在这俞府,我才是家主,我说了算。”俞眉远放下手,朝他抛去一记目光,“我们来一笔笔算清楚。” 俞宗耀吓得往廊下躲去,只等着一旦情况不妙就往屋里跑。钱宝儿跟在他身后,情不自禁地拽着他的衣袍。刀剑无眼,随时都会让人送命。两人从没见过这种局面,胆儿都要吓破。 杜老太太脸皮皱得越发厉害,仿佛用手一碰,那皮就要开裂。 千算万算,她就没算着这个没娘的小丫头,竟能有这手段。今日这事不能善了,他们谁也不会放过彼此。 “你想算什么?”丁氏掩唇轻咳道,她脸色有些蜡黄,刚滑过胎的身体似乎还未好全。 “丁梨!这么多年,我也算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害我!”俞眉远尚未开口,地上的孙嘉蕙就嘶吼道。 她眼半瞎,只跟着声音望到个模糊的人影,就疯了似的扑了过去。丁氏轻松退步,任孙嘉蕙趴到了地上。 “娘!”俞章敏一急,朝前迈步却脚步虚浮,人便一头栽下,被俞宗翰的亲信扶住。 “你待我不薄?哈哈哈……这些年,我不过就是你的一条狗,你竟然说你待我不薄?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想杀了你!”丁氏仰头笑起,声音透出几许尖厉,与那年俞眉远在叠石山里听到的一般无二。 “你……你既然恨我,为什么还要跟着我?”孙嘉蕙茫然四顾。 丁氏正绕着她转着,像望着一条苟延残喘的狗。 “为什么跟着你?”丁氏娟秀的脸庞上露出了迷茫神情。 当初她与月尊的兄弟姐妹潜进兆京,遇到皇帝追兵,所有人都战死,只剩她一人逃出,逃至国公府别苑时被国公府的下人救下。她想着死去的众人,想着自己的任务,不甘心就此逃回西疆便发誓报仇,因而她杀了那对夫妇的女儿,用了阴邪的法子冒名顶了他们的女儿丁梨,随其回了国公府,用国公府家生子的身份掩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后来她因老实本份被挑为了孙嘉蕙的贴身丫头,陪着她长至十五岁及笄。 “我的任务,是接近俞宗翰,藏到他身边,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本来国公府和俞家没什么往来,我蛰伏了许多年,都没找到机会,后来……还是多亏了你。”丁氏笑了笑,忽然望向俞眉远,“四姑娘,你可知当初你父亲为何非娶孙嘉蕙不可?” 俞眉远皱了眉。这事俞宗翰同她说过一点,不是因为醉酒无礼的关系吗? “孙嘉蕙庶出,国公府给她安排了一桩亲事,嫁给五十岁的陈候为填房,她如何愿意?因而她就想了个损招……宫中大宴,她以才学誉满京城,虽为庶出,却也受公主之邀进了宫。那夜她的目标本是当时的十三王爷,想着当个侧妃也不错,所以让我帮她勾引十三王爷。” “别说了!别说了!”孙嘉蕙疯狂地摇起头。 这段过去污秽不堪,她不想被人知道,更不愿意被自己的儿子听去。 “那天俞宗翰也进宫了。我一想,这机会来得太好,便替她换了目标,转而迷惑你父亲。”丁氏说着脸上表情一变,又露出与徐言娘肖似的神情来,“你瞧,我是不是有些像你母亲?这是我月尊教的*术。我就是这么把你父亲骗到了孙嘉蕙身边……那时她想再换人,已经是不能,又见他生得俊俏,便也认了。哈哈哈……一个大家闺秀竟做出这样的事,是不是很让人吃惊!” “母亲……”俞章敏震愕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不敢相信。 “她设计你父亲奸/淫了她。宫里出了这样的丑事,便是皇帝面上也不好看,国公府的人又怎肯善罢干休。那时皇帝还指望你父亲替他办事,不仅不能罚他,还必须替他掩下此事,所以就出了那样的旨意。左右夫人,哈哈哈……都是狗屁。”丁氏得意笑起,再无温柔,“后来,为了争宠,她竟又逼我爬上俞宗翰的床,说什么开恩升我做了姨娘!哈哈“ 什么红袖添香的佳话,不过是丑陋事实的遮羞布。 什么姨娘,她从不稀罕! 只为了她心中那点火焰,她愿意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转眼,她在兆京呆了二十多年,已经久到她想不起故乡的模样,也快遗忘自己的真名了。 孙嘉蕙已经将头埋到了地上,只觉得四周有利剑般的目光射来,将她戳成筛子。 俞眉远冷眼看着地上的孙嘉蕙,并没如丁氏所想得那样发怒。 “你倒觉沉得住气,不恨她?”丁氏颇奇。 “后来呢?”俞眉远问道。 “后来?记不得那么多了,只知道俞府水深,你们家这位老太太手段毒辣,正合我意。”丁氏绕过孙嘉蕙,走到了杜老太太身边。 杜老太太瞪她一眼,沉道:“与她说这些做什么?你快点把眼前的事了结了,我们才能再合作。” “急什么?俞宗翰还在我们手里,俞章敏也中了我的毒,他们能不顾这两人的命?”丁氏满不在乎地开口。只要不是俞宗翰亲自来,她就不怕。 区区一个小丫头,不过借着人多虚张声势而已。 “少主,大人的性命……”俞宗翰的亲信果然起了丝异色。 俞眉远并不理他,只是从袖间摸出了枚小孩玩的炸炮。 “丁姨娘,再问你一件事,我母亲的毒,可是你下的?” 丁氏垂下眼帘,片刻之后,笑道:“毒?什么毒?” “慈悲骨。”俞眉远逐字说道。 “呵,你竟然知道慈悲骨……是,毒是我下的。”丁氏有些意外,倒也痛快承认了。 “为什么要向她下毒?”俞眉远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 “我不能告诉你。”丁氏笑了,柳眉高高挑起,“你问了我这么多,我都说得口渴了。四姑娘,你乖乖让人退下去,我就把你父亲还给你,好不好?” 哄小孩的口吻,她仍不将俞眉远放在眼中。 “你把我父亲藏在哪里了?”俞眉远偏头想了想,忽然也调皮笑开,“不如让我来猜猜,你是不是把他藏在……蓝田碧玉下面了?” 言语间,她将手中炸炮往脚边地上一抛。 不过指头大小的炸炮,落到地上竟发出一声尖锐的声响。 “轰——” 已被挖开的蓝田碧玉花土跟着漫天炸起。 “他奶奶的,闷死老子了!”有声音响锣般从地下传出。 “闭嘴你的嘴,是不是个男人?都抱怨一整路了!”另一个尖细的声音跟着回应着。 挖开的洞中不知如何竟被炸开个大豁口,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洞里跳了出来。 丁氏和杜老太太脸同时骤变。 “四姑娘,又见面了。”第一个跳出的胖子一眼就看到了俞眉远,一边抖着衣服上的尘土,一边咧嘴笑道。 “笨蛋。看清楚点,叫少主,少主!不是姑娘!”另一个精瘦的汉子跳起来,往胖子后脑呼了一巴掌。 “你够了,没牙齿!” “钱六哥,吴涯哥,好久不见了。”俞眉远露了个笑容。 从底下跳出来的人,正是东平相识的钱六和吴涯。 随着这两人跳出,后头又跟着有两人前后跃出。 当先一人,正是失踪多日的俞宗翰,他这一出现,全院的人都齐齐失色。 而跟在他身后的人,竟是徐苏琰。 “银子找到了,就在下面,一共十三万两。”徐苏琰神色浅淡地开口。 她答应他的事,真的做到了。 从俞宗翰传出病重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一步一步地设计引人入瓮。 “杀!” 那厢丁氏见势不妙,忽然低喝一声纵身而起,袖中抽出两把弦月轮,先朝俞宗翰掠去。 庭中的月尊教教众都随之攻向众人。 “退后。”俞宗翰朝俞眉远厉喝一声,钱老六和吴涯立时便飞身上前,迎向丁氏。 墙上暗卫跳入庭院,抽刀与月尊教战起。 一场混战,血色染遍。 …… 俞眉远没有出手,她只是与徐苏琰站在一起,冷眼看着院中一切,目光紧紧盯着丁氏。 “表妹,说说你是怎么设的陷阱吧?”徐苏琰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变出的薄盾竖在两人身前,他很好奇。 俞眉远挥挥手,不耐烦理他。 这事哪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的。 从俞宗翰放出重病的消息开始,便已经是她与俞宗翰商量好的圈套了。俞宗翰逼俞宗耀辞官加剧杜老太太、二房对大房的怒气,而他的大病又给了他们机会。为了不被逼入绝境,以杜老太太的手段,必然会铤而走险,趁此机会将大房诸人一网打尽。 所以才有了丁氏滑胎,陷害孙嘉蕙一事。孙嘉蕙一倒,后宅没有主事之人,便落入杜老太太之手;俞宗翰病重,也被丁氏带走关起。俞家大房没了掌权之人,俞章敏又被人下药,二房这才能顺理成章地进入大房。 丁氏方渐渐露出真面目,只要能控制了俞府,她要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轻而易举。 这些都在俞眉远的掌握之中。 只是中间出了些意外,她派在暗中跟踪俞宗翰的人竟跟丢了他,倒叫她中途失了俞宗翰的消息。 所幸,她发现了蓝田碧玉的秘密。 当初陈慧和她说起关善桐埋骨花下这事的时候,她就已经想不通了。 按她所述,关善桐死时俞宗翰还小,那应该是死在俞家祖藉平州的老宅里,埋也埋在老宅的花下。从平州迁到京城,杜老太太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再将尸骨带来京城?必然早作其他处理。可这些年来,老太太又的的确确异常紧张这丛蔷薇花,从不让人轻易靠近。 这点让她起了疑心。又兼她看到徐家进京那年庆安堂修了火道,她便更加怀疑,因而找了火道地图,悄悄给了徐苏琰。徐苏琰是奇物坊的人,本就擅长工程之事,看了两天便发现了其中异常,这火道与普通火道不一样,火房两侧竟有暗道与气孔,旁边定然挖了暗室。 他将此事告诉俞眉远,方有了今天这个安排。 人和银子都藏在这下面。 钱老六和吴涯是盗墓高手,要挖进去救人,轻而易举;徐苏琰要找的银子,肯定也藏在里边。这三人便兵分两路,救了人,寻到银两之后,再根据俞眉远的提示,从这里炸出口子出来。 她要老太太挖开花泥,并非为了寻找什么尸骨,而是要把上面的土挖开,好让他们出来。 如此而已。 而她昨夜一直在等的,是何氏的答复。 …… 刀光剑影闪过,院中花木被打得一片狼藉,拳脚啸响不绝于耳,老太太与俞宗耀、钱宝儿都仓皇失措地躲进屋里,原本跪着的人与四周的丫头婆子也都跟着涌进屋里,也不顾什么长幼尊卑,跑得慢的人,被一剑刺了对穿,当场毙命。 庭院的石板地面上,殷红遍染,触目惊心。 而这场厮杀半天才见分晓,月尊教的人不敌俞家暗卫,败下阵来。 “走!”丁氏厉喝道。 月尊教的十多人,此时已经只剩下三人。 她手中弦月轮划过烈芒,短暂逼退了身边围来的人之后,就朝着院外掠去。 “想走?”俞眉远暗道一句,掌中聚起真气,朝着丁氏挥去。 无形真气化作罡烈气劲,如同旋风一股,卷向丁氏的脚踝。丁氏斗了许久,本就力竭,俞眉远这一猝然发难,她始料未及,脚踝便被缠上。 俞眉远将手往回一收,丁氏仿佛被人扯下般,从半空中狠狠砸到了地上。 “唔。”闷哼一声,她呕出一大口血,颓然倒地,娟秀的脸庞上血污斑斑,身上的裙褂已被划破数道,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俞眉远上前,俯望着她。 今天谁都可以跑,唯独丁氏不行! “老爷,老爷,求你救救章敏吧,他中了这毒妇的毒,求你让她把解药交出来吧。”孙嘉蕙凄厉哭道,俞章敏正死死俯在她背上,将她护在了下面。 “毒妇?你也配说她吗?”俞宗翰脸色一片阴沉。 他在地下之时,徐苏琰身上窃听用的机关之物,可以听到地上动静。刚才庭院中的所有对话,他都听得分毫不落。 “老爷……”孙嘉蕙听他这语气,便料想他已听到庭院里的话,心底浮起绝望,片刻后又急道, “是,是我做错了,可我再错,章敏始终是你的儿子,求你救救他!” “他没有中毒。”俞眉远开口,又朝钱老六点头示意。 钱老六方拉着吴涯过去,将俞章敏从孙嘉蕙身上拉起。 “没中毒?你别骗我!”孙嘉蕙摇摇,她不相信俞眉远的话。 俞眉远望向庆安堂正屋门口站着的何氏。 何氏得了她的眼神,又见庭院中局势已定,月尊教的人被制住,她才颤抖着走了出来。 虽然危险已除,她仍心有余悸,一开口话也说不利索。 “回……回老爷,大公子没……没……没中毒。老太太……要我……给他下毒,我,我不敢,悄悄禀了四姑娘,她叫我把□□换成了蒙汗药。大公子现在这情况,是药吃多了,睡太久的关系。”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俞眉远,后者脸色如常,不知怎地就让她也定了神,说话也渐渐恢复,“四姑娘又让我查老太太蓝田碧玉的花土近期有没被挖松过的痕迹,前些日子还命我把……假的尸骨悄悄埋进土里。” 这事直到昨晚她才完成,还差点搭上了性命。 所幸,这些日子老太太疑心病也重,关押孙嘉蕙的地方出了乱子,将老太太和丁氏引了过去,而俞眉远亦派人来院中助她,这才勉强完成。 也好在有她先查到蓝田碧玉下的花土近日有松动过的痕迹,才叫俞眉远更加确认暗室之事。 如今这些可都是功绩,她可得好好在俞宗翰面前邀邀功。 俞宗翰并没给她一个正眼,只是阴恻恻地盯着庭中一切,不过片刻,他忽然笑了。 “没想到,他家里竟然乱成这样,哈哈,真让我痛快。” 这个人,仍旧不是原来的俞宗翰。 或者应该说,这个人是受引魂蛊反噬的俞宗翰。 他说着踱到丁氏身前,蹲下:“真可惜,连最后一件像言娘的东西都留不下。” 俞眉远冷冷看着丁氏,袖中双手已经紧握成拳,她朝前走了两步,还未靠近,耳边忽然闻得一声警告与一丝阴冷气息。 “阿远,小心!” 声音很熟,属于昙欢。 而那丝阴冷气息,则是破空而来的三枚毒针。 毒针无声,只露一点青芒。 针没有打在她和俞宗翰身上,却刺进了丁氏背上。俞宗翰将丁氏举起,做了挡箭牌。 俞眉远循着毒针来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道细瘦的背影跃去,而昙欢的声音则从另一侧传来,她转头一看,果然看到昙欢。 霍铮一手拎着一个月尊教的教众,从墙头丢下之后,也顾不上和俞眉远打招呼,便踩着围墙的青瓦朝着那人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来时已晚,俞家的事已经被俞眉远解决,他仅来得及抓到那两个逃出的人。 …… 细瘦的身影掠得很,这人极熟俞府的地形,没两下便失了踪迹。 霍铮没能追上这个人。 他轻吐口气,转身。 俞眉远站在他背后的玉兰树下。 九年前,他们相约之地。 “……”霍铮忽然不知要说什么。 “昙欢,你是什么人?”还是俞眉远先开了口。 两人隔着段距离,谁也没有朝前迈步。 霍铮沉默起来。 “你来俞府的目的是什么?我想听你亲口说。我还是那句话,你说了,我就信。”俞眉远望着他。 许久没见,他和离开时一模一样,就连衣服,穿的都是她送他的裙子。 昙欢的衣物,她一直都还放在他住的小屋里,没有动过。 “我……我是云谷的人,来这里是查月尊教月鬼一事。”这已是霍铮能想到的最好的理由了,没有谎言,只是……也非实话。 “云谷?”俞眉远想起当年的少年。 漏洞百出的理由,她选择相信。 “刚才你追的那个人是谁?”俞眉远终于迈步朝他行去。 “是另一个月鬼。”霍铮开口,“你的六妹妹,俞眉婷。” 俞眉远一怔。 徐言娘中毒之时,俞眉婷都还没出生,她从来没把俞六和月鬼想到一块去。 可转念一想,俞眉婷是丁氏的女儿,她会成为月鬼,也不奇怪。 “你呢?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找到月鬼?”霍铮一直都想知道,她为何对月鬼穷追不放,从六岁那年到现在。 “丁氏……是我的杀母仇人。我刚才很想亲手杀了她!可我发现,我下不了杀手!我是不是很没用?还不如我父亲!”俞眉远走到他面前,眼里平静终于渐渐退去,如冰融之后的一潭乱水。 霍铮猛地拉起她的手。 她的手已经握拳许久,未曾松过。 “阿远……”他唤她。 “我不能替我母亲报仇,我不敢杀人!不敢!”她的拳在他掌心的冰凉之下显得十分灼热。 俞府的事,水落石出。 她没一丝一毫的高兴,只是觉得累,累到她想离开。 “没事的,我们不杀人,不杀!”霍铮抚上她的脸,认真道,“一旦你的手沾上鲜血,这辈子就再难洗净,所以,没有关系。” “真的吗?”俞眉远低头看自己的手。 手上有些泥污,一搓就掉,还是素净的一双手。 “嗯。真的。”霍铮道。 说这话的时候,谁都不知道,很久以后……他们的双手都被鲜血浸透。 选择了杀戮,为的不过是彼此。 “昙欢,你知道吗?我母亲是中毒死的,中了一种叫慈悲骨的毒。那是世上最无痛苦,却也最痛苦的毒。”俞眉远忽道。 万事已解,她只想找人说话。 “慈悲骨……”霍铮大震。 …… 俞府正门外,来自宫里的马车又至。 太监举着皇后懿旨,疾步踏入。 ☆、第115章 暗涌 时间早过未时,俞眉远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刚才在庆安堂里还有些饿,到了这会却又不饿了。庆安堂里还混乱着,杜老太太、俞家二房和丁氏都还呆在里面,丁氏中了毒针也不知死没死,按理她该回去善后,但俞眉远追出后就不想回庆安堂面对那堆乱摊子,就连丁氏,她都不想过问。 “昙欢,你也听过慈悲骨?”俞眉远只想找个人静静地说说话。 霍铮万没料想,徐言娘竟是因慈悲骨去世,一时间,他只是木然站着,手僵在她脸颊上忘记收回。 “慈悲为骨,这是味没有痛苦的毒,入髓蚀心,日日月月年年,从一个知冷知热的活人,变成个没有知觉的活死人。昙欢,这折磨很痛,比一刀杀了我都痛!”俞眉远垂下眉目,微挑的唇没了笑意。她说的是徐言娘,也是过去的自己。 她恨这味□□。 “阿远……”霍铮瞧见她脸上痛色,只觉得那刀像宛在他心上。她言语之间,仿佛那毒也曾在她体内肆虐过一般。 徐言娘死的时候,她应该还小,眼睁睁地瞧着身边至亲之人痛苦至死,那煎熬折磨必定如烈火焚心。 若说过去,他还有那么一丁点自私的幻想,将自己中毒的事对她坦白,留她在自己身边,那么现在,他连这一丝一毫的幻想,都不敢拥有。 他死心。 不能再叫她承受这样的痛苦,那于她而言太过残忍…… “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俞眉远见两人间的气氛有些沉重,很快便改了语气,冷静下来,“你这趟回来是为了月鬼?” “嗯。”霍铮点头,看着她唇边的笑一点点绽放,似乎又和往日一般无二。 “你身手不错,倒瞒了我许久。”俞眉远调侃一句,见他似有些愧疚,便摆摆手,“我并无怪你的意思,只是想着,若是早点知道,兴许还能与你拆招。现在怕没这机会了,你不会留下吧?” “是,月鬼身份已明,我的任务告一段落,要动身回云谷了。”霍铮拈去她肩头一瓣枯黄的白兰花,缓道。 “云谷好玩吗?”俞眉远问道,“常听人言,云谷是个世外之地,终年花开不败,风景如画。谷中有座折剑碑,入谷之人需在碑前发誓,在谷内必当放下屠刀,舍弃所有恩怨。剑折碑下,云谷无血。” “哪有你说得那么好?云谷就是个普通小镇,只不过里头住的都是怪人,与京城就像两个世界。”霍铮想起云谷诸人,眼角微扬,心里痛意被她一席话说得散去几分。 “有机会,我去云谷找你。”俞眉远则甜甜笑了,先前那点悲色转眼即散。 “好,你来了,我带你吃云谷最美味的小吃,看最美的风景。”霍铮跟着笑起,“昙欢”的脸憨态可掬。 “一言为定。”她抬手。 “一言为定。”他叩掌。 他与她的第二诺,仍是许在白兰树下了。 此去云谷,千里迢迢,这一诺,易许难践。 “姑娘!姑娘——”青娆从远处气喘吁吁地飞奔来,边跑边唤,“快去前院!皇后懿旨,召你即刻进宫,老爷已经在前院领旨了。” “又进宫?!”俞眉远眉头大蹙。 宫里哪来那么多破事,一天到晚召她进宫? “……”始作俑者默。 当时他只想着俞眉远有危险,就叫左尚棠找了长宁求来皇后懿旨,索性让她进宫,可现在……俞家这场风波分明出自她之手,倒是他小看了她。如今懿旨已下,要收回已难,他也无能为力。 “嗯,宫里的马车在门口候着了,老爷叫你马上收拾了东西进宫去。”青娆跑到她身前停了脚步。 “知道了。”俞眉远郁闷点头,转头还要与昙欢说话。 身后,已无人影。 “姑娘,你在找谁?” “没……走吧。” …… 懿旨并没言明召她进宫的原因,来得又急,俞眉远没时间再理俞府的事。好在俞宗翰回了府中掌事,又将暗卫派进了后宅,很快收拾了庆安堂的狼藉。 丁氏中了毒针,已气绝身亡;杜老太太暂时被幽禁在了庆安堂中;俞宗耀与钱宝儿两人被五花大绑扔进黑房,孙嘉蕙被送回浣花院,没有俞宗翰之命不得外出。庆安堂中的尸体被清理干净,余下的人都被暗卫带走,俞眉远也不知会怎样处置,但他们听去了俞家的这么大的阴私,想来俞宗翰不会轻易放过,那些人,要么是杜老太太的心腹,要么是被老太太抓来的孙嘉蕙的亲信,其中甚至有她屋里的云谣。 想来那次昙欢之事,正出自她之手。云谣是孙嘉蕙放在暖意阁的眼线,只管抓她的小辫子上禀,本身并不行危险之事。为了怕她起疑,云谣不敢盗走她交给昙欢的衣物,只趁着空隙偷偷翻看,再将之禀告了孙嘉蕙而已。 余下的,便是孙嘉蕙的猜测,竟也给她猜中了十之□□,倒让昙欢受了冤屈。 借今日之事,杜老太太和孙嘉蕙在府里的人,恐怕是一个不剩了。 俞眉婷那边,俞宗翰亦派出人手去寻,只是若真如昙欢所言,俞眉婷怕早就逃得不见人影了。这么多年,俞眉远从没怀疑过俞眉婷。俞眉婷亦是俞家之人,纵然有丁氏为母,可她从小长于深闺,又是俞家之人,也不知怎么就成了月鬼,还藏得如此之深。 如今丁氏已亡,正死于俞眉婷自己发出的毒针,现在又让她逃了,往后会怎样,她无法预料。 出门之前,俞宗翰只对她说了一句话。 所有的人,待她从宫里回来再作定夺。 她定夺?她能有什么定夺? 这事虽然解决了,可她随便一想,又觉得棘手事情一堆,搅得她的头昏昏胀胀地疼。 马车颠过青石板路,车厢的墙壁包着软垫,她的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万事皆抛。 …… 这一觉睡得黑甜,俞眉远人事不知,直到有人推她,她方醒来。 马车已经驶进宫门,天色早就暗去,她捂着唇打着呵欠,只觉得自己像怎么睡也睡不够似的倦。跳上车推她的人是个宫女,俞眉远迷迷糊糊地认出她来,是长宁身边的人。 俞眉远跟着她下了马车,才发现周围景致陌生,她是从另一侧景仪门进的宫。 这地方直通后妃寝宫。 她不知皇后这番单独召她进宫所为何事,问那宫女,宫女也不知,她只能满腹疑问地跟着宫女走着。没多久便到了长宁的寝宫——漱玉斋。 漱玉斋俞眉远来过两次,白天来的,每次只略坐坐就走,因而对这里并不熟。 过了漱玉斋的流花庭院,便到了长宁的寝殿,烛火从殿里透出,隐约还夹杂着几声泣音。 那泣音有些耳熟。 俞眉安? 俞眉远将脚步放缓了些,踱进长宁寝殿。 明日便是天祭日,她是太阳主祭舞,此时呆在长宁殿里做什么? “长宁公主,求您开恩,别说出去,我可以跳的!我可以!”俞眉安的哭声越来越清晰。 听那话里意思,俞眉安不能跳祭舞? 俞眉远迈进了主殿,就见俞眉安正跪到长宁身前,旁边的有宫正弯着腰搀着她要将她扶起。 “你先起来,这事你求我也没用。你脚伤成这样,根本跳不了祭舞,若是上了天祭台,万一出了纰漏,丢的可是我大安皇朝的脸,我不能让这种发生。”长宁无奈道,娇美的脸皱得像颗苦瓜。她虽任性,却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她是大安的公主,小事之上她可以霸道无理,但大节之上,她不能任性。 “长宁公主,阿安。”俞眉远走上前去,躬身一礼后又问,“公主,这是出了何事?” “阿远,你总算来了。”长宁见到她如获大赦。 “阿远,你快帮我求求公主,求她不要将这事告诉别人。”俞眉安则欣喜地转过身,跪着挪到了俞眉远脚边。 “你这是做什么?”俞眉远讶然。俞眉安满面泪痕,好不狼狈,见到她却又挂起笑,好似看到救星。她想起刚才听她们对话提到脚伤,目光便落到俞眉安的脚上。 俞眉安的左脚没穿绣鞋,正露在裙外,脚掌上裹了一圈白纱,隐约的血色从脚底白纱透出。 “你的脚怎么了?”她便又问道。 “魏枕月那个贱人!祭舞比不过我,她就在我鞋中放了刀片!”俞眉安抹了抹了眼泪,“我受了伤,不能跳祭舞,便会由第二名的魏枕月替上!” 几天不见,她黑了些,也更瘦了,为了这祭舞,她花了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心血。 明明胜利触手可及,若就这么错失,她不甘心哪。 “我今夜途经曜华阁时,见到她趴在曜华阁的石阶上,满脚是血,她又苦求我不要声张,我只先命人将她抬回我这里来。”长宁闻言续道,“我不知是谁下的手。这事待天祭结束,我会禀明父皇母后,请他们为三姑娘作主,彻查此事。但明日就是天祭大典,不容有失,她脚伤成这样,无法完成祭舞,勉强上了会出问题的,到时候不仅大典出错,就连你们俞家也难逃其责,所以我一定要先禀明母后,让她换人。” 虽然同情俞眉安的遭遇,但长宁此时不能心软。 长宁这么一说,俞眉远就明白了。 定是俞眉安不甘心自己如此辛苦才求来的机会被人如此夺去,因此求长宁瞒下她受伤之事,她打算带着伤上祭台跳舞。 “阿安,你先起来。”俞眉远俯身,将她扶到了旁边椅子上坐好,“事已至此,你莫强求。长宁公主言之有理,你脚伤得这么重,还怎么去跳祭舞?万一出了事,你担的罪责就大了。到时不止是你,整个俞家都要受牵连。就算你不怕,你也要替你母亲和哥哥多想想。” 俞眉远劝着,不由想起孙嘉蕙和俞章敏今日模样,俞眉安日日都在宫中,家里的事,她还蒙在鼓里。 “阿远,我没事,我可以!你看!”俞眉安闻言不顾一切地站起,脚重重踩在地上。 “啊!”可左脚才落地,她就发出声闷呼,身体一歪,就往旁边栽倒。 俞眉远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她抬脚,脚下白纱已渗出血来,把白纱染红了一大片。 “好好坐着。你看看你这模样,走路都难,怎么上去跳?别自欺欺人了。”俞眉远把她按到椅子上,耐性渐失。 长宁摇摇头,暗自叹了一声,转头吩咐宫女再去请女医。 俞眉安忽然安静下来,只呆呆看着自己的脚。 俞眉远当她已回转心意,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又叫人观之不忍,便上前两步,才要劝她两句,俞眉安却激动抬头,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我上不了台,但是你可以!阿远,你代我上去吧!我知道,你跳得比我好!” “……”俞眉远的劝慰吞回心里。 长宁也听得一愣。 半晌,俞眉远甩开俞眉安的手,淡道:“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俞眉安将眼睛瞪得老大,乌黑的瞳孔紧紧盯着她,眼眶里泛起一圈圈红丝,“跳祭舞要戴面具,且你我身量相当,不会有人认出你我来。” “俞眉安,你能清醒点吗?这是欺君之罪,万一被人发现,你和我都要死。为了这点虚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吗?”俞眉远口吻渐硬,语气里带了三分怒气。 她脑仁开始一阵阵抽疼,白天才解决了一大摊麻烦事,晚上就来个俞眉安,若非这是在宫中,她早就拂袖而去了。 “虚名?是,在你看来这是虚名,可在我看来,那就是我要争的一口气。你总看不起我,觉得我贪慕虚荣,和魏家的亲事上是这样,今天也一样。”俞眉安扶着椅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我想嫁魏眠曦,只是因为我喜欢他这个人;我想得到祭舞之名,是因为我不想让魏枕月和张宜芳看扁!明天是谁上那天祭台都没关系,就不可以是魏枕月。我不在乎站上去的人是谁,但若是魏枕月,我不甘心!” “人生在世,不甘心的事,又岂止一件。”俞眉远撇开眼,不再看她。 “我不管别的,只求眼前。你若觉得我要占你的便宜,待舞成之后,你大可求公主禀了皇后,替你正名。若有罪过我担着,这虚名给你,不是我的我不要。”俞眉安一瘸一拐地走近她。 俞眉远却背过身去:“别说了,我不会同意的。” “俞眉远,是你告诉我说要赢就要赢得光明正大,靠阴损招数就算胜了,我也还是个失败者!我信了你的话,所以这一个多月我拼命的练习!我以为我输赢都能痛痛快快了……”俞眉安在她身后哽咽道。 长宁见到俞眉远背着俞眉安的脸庞,现了丝怔色。 那的确是她说过的话。 “可现在,魏枕月就要靠着这见不得人的手段,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她赢了。俞眉远,你说的,都是假话,全是骗人的!”俞眉安没再落泪,鼻音浓重。 “够了。”俞眉远轻喝一声。 “就算再努力又如何,始终要败给这些小人。俞眉远,这就是光明正大的结果?我不甘心,难道你甘心?”俞眉安质问她。 “够了!”俞眉远大喝转身,怒视于她。 平生头一次,她被人说得半句话都回不上来。 “好了,你们别吵了。”长宁□□两人中间,隔开了两人,“那啥,要让阿远上去,也不是不可以……你别瞪我!” 她话没说完,就瞧见俞眉远瞪了过来。 “只要不影响大典,我倒是可以豁出去帮你们一把,明天一早悄悄带你进祭舞轩里,你们马上换过,不会有人发现。今晚俞四就呆在我宫里,也免得她们找你麻烦,提前发现你脚上伤口,明天早上我们直接去祭舞轩。”长宁换上副不正经的表情,笑嘻嘻开了口。 仔细想想,还挺让人兴奋的。 “真的!俞四拜谢长宁公主!”俞眉安大喜,说着便又跪了下去。 “行了行了,别跪了。其实吧……我也讨厌那些小人,更见不得她们小人得志的嘴脸。”长宁幻想了魏枕月从祭台上下来后可能会出现的表情,唇便一撇,很是不悄。 魏枕月那人本就心高气傲,看起来平和,实际上却骄矜高傲,自以为是,若再让她得了祭舞之名,那今后整个京城的闺阁宴请,她都要横着走了。 “对!我也不想见,真真可恨!”俞眉远揉揉眼,恨然道。 “……”俞眉远看着同仇敌忾的两个人,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没点头吧? “那个啊,阿远你今晚也歇在我们宫里,我们来讨论讨论明天早上如何行事更稳妥些。”长宁“嘿嘿”一笑。 “长宁公主,今天不是皇后召我进宫吗?所为何事?”俞眉远想起正事,扯开话题,“你该不会是为了俞眉安把我叫进宫的吧?” “呃……不是。是我想你了。”长宁讪讪一笑。 “……”还不如拿俞眉安做借口。 “俞四,阿远的舞真的跳得比你好?”那厢长宁又问俞眉安,必须保证祭舞万无一失,否则她是不会帮她们的。 “我发誓。你可以让她跳给你看。”俞眉安生怕长宁不信。 长宁便嘿嘿笑着,望向俞眉远。 “公主,能先赏口饭吗?”俞眉远没了脾气。 一天了,她都没吃过东西! …… 翌立,大安朝五年一度的天祭。 丑时才过,宫里就已经有了动静。寅时,帝后起身,分别沐浴净身后方换上冕服,领着皇子先去了宫中四方祭塔焚香拜祭。 卯时,宫门大开,百官、命妇并百位平民陆续进宫,于朝仪门前静候。 天色还暗着,朝仪门外,一辆马车混在一众车驾之间,显得朴素无华。 燕王霍远庭与心腹朱广才一同坐在车里。 马车里有盏琉璃灯,灯光碧黄,照得车里半明半暗。穿着青衣纁裳冕服的霍远庭靠着迎枕坐着,两肩的飞龙张牙舞爪,似要飞扑而出。他已四十开外,生得浓眉高鼻,五官端肃。年纪并未让他显出一丝老态,反而添了肃杀沉敛之气。 “都安排好了?”时间太早,他似乎有些倦,正闭着眼养眼。 “已安排妥当,成败皆看今日一举。只是王爷,此招甚为凶险,稍有差池……”朱广才坐在他下首,垂着头凑近他,小声说着。 “他已疑心我们,暗中遣太子对付本王,先有上次剿杀一役,后有宫中几番试探,恐怕等不到萨乌进犯西疆,他就要对本王出手。若非如此,本王也无需提前走这步险棋。”霍远庭摇着头,轻叩旁边小几的桌面,“羽林军和月尊教的人,可都稳妥?”、 “都妥了。”朱广才声音又小了些,“到时候驻守东仪门的羽林军会听我们号令行事,只等事成,他们即刻包围乾天坛,我们的人会第一时间控制乾天坛。北城门的守门大将也已换成我们的人,等乾天坛一定,我们放出火烟弹,他便会将城门打开,迎进我们的大军。至于月尊教……潜进宫里这批没事,但是俞府那边……” 霍远庭猛地睁眼:“俞府的事,暂时不必管了。原来只是打算若能控制住俞府,我们在京里就多个暗哨,也能寻找皇陵地图,现在情况急迫,待过了今日再说。” “是,王爷。” 霍远庭又交代了几句话,将眼眸一闭,不再多言。 车里的光芒随着车马上上下下晃动着,照着车里人的脸阴晦不明。 …… 卯时过半,天光微亮。 众人已于乾天坛前站齐,等着帝后二人前来。 祭舞轩外,一行人匆匆而来。 “贺尚宫,昨天我亲眼见着俞四姑娘脚伤得重。”张宜芳跟在贺尚宫身边,急道。 魏枕月跟在贺尚宫另一侧,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祭舞二选后留下的十名姑娘,在祭舞人选决定后并不能马上离宫,她们必须留到最后一刻,直到祭舞万无一失,无须人替补后,才能回去,因为张宜芳等人都还在宫里。 贺尚宫的脸色差到极点。 今天早上,张宜芳和魏枕月同时来找好,揭了俞眉安脚伤之事。 太阳祭舞事关重大,若是出了差池,要牵连尚宫局上上下下数百人,非同小可。 是以,贺尚宫的心情非常不好。 ☆、第116章 爱上 乾天坛的左右祭台之后,各有一处祭舞轩备给主祭舞。太阳祭台后的这处祭舞轩,今日只备给俞眉安使用。 贺尚宫领着人匆匆赶至太阳祭舞轩时,这里的宫女正忙成一团,而尚衣局的女掌吏正亲自领着几个女官在替俞眉安更衣。祭舞之衣里外三层,繁琐难穿,配饰也多,必须由五名女官为其穿戴。 太阴祭舞为天下至阴,故主舞之人以女形示人。舞衣为朱色,绘凤形花影并湖海星月,绕云霞纱缎,穿起后婀娜如仙,其脸上面具五官亦为女子之貌,发髻高挽,佩以凤鸣月水冠,精致非常,太阳祭舞则刚好相反。 太阳祭舞的主舞之人,以男形示人。舞衣为玄衣朱裳,描龙形云影并山峦青日,坠九虫六兽,穿戴齐全后,端肃如君,其脸部面具也雕刻粗犷,长发挽男子高髻,扣以青鳞山河冠,气势如虹。 俞眉安已经戴好赤金打造的面具,长发高挽,身上的祭舞衣也穿好大半。 她平展着双臂,任由女官为其整理衣冠,佩戴礼饰,众人从祭舞轩殿门口踏进时,恰被她藏在面具之后的眼眸扫过,众人脚步皆微微一滞。 似乎被剑芒灼过心,那眼眸不带人间情感,与脸上这张面具融为一体,高贵冰冷。 “贺尚宫。”四周的女官见来了,便都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贺尚宫挥手止了她们的礼。 俞眉安华服在身,无法行礼,便只冲她点头示意。 这袭太阳祭舞衣穿在她身上十分合身。她前几日试衣之时还有些撑不起这衣裳,倒并非胖瘦的原因,而是她的气势仍与这身衣裳有些差距,今日一看,这衣裳仿佛为她量体而裁。本是人衬衣裳,如今却成了衣裳衬人,谁为主谁为辅,一目了然。 最后一枚玉扣挂完,俞眉安方才收臂而下。 “俞三姑娘,方才有人来报说姑娘的脚昨晚受了伤,不知此事是否属实?若是真伤了,伤势如何?”旁边的女官退下,贺尚官上前沉声问道。 时间不多,她很直接开口。 “哦?原来宫里有这么多人关心俞三,俞三真是感激不尽。”俞眉安道。 她目光掠过贺尚宫身后的魏枕月与张宜芳,不知怎地那两人心头一凉。 洞察一切的冰冷与悲悯,像个高高在上的神祗,无喜无悲。 “姑娘不必言谢,事关重大,还望俞三姑娘如实以告。”贺尚宫冲她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俞眉安也不言语,只是迈出步伐,绕着贺尚宫与魏枕月、张宜芳三人缓缓走了一圈之后,又背着她们行至几步开外的殿台上,方转回身。 “没有。” 繁复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她行动起来却无丝毫累赘之感,步伐坚稳,没有女子袅娜之姿,亦无男子粗鲁之气,显得庄重大气。 他们看不出她有伤。 魏枕月蹙眉凝思。 “不可能啊。”张宜芳则不相信地嚷出,“她明明受了伤,我……有人亲眼见到。这肯定是装出来的,让她把鞋脱下看看。” 贺尚宫听她嚷得大声,不由转头怒瞪了她一眼,张宜芳这才收敛了些,然而言辞上仍同放过俞眉安。 “俞三姑娘……”贺尚宫颇为为难地朝俞眉安道。 要人脱鞋查脚,此举委实失礼,纵是贺尚宫也无法直言,可不查清楚,她也放不下心。 “好。”俞眉安伸了只脚出裙,却又挥退旁边要来帮忙的女宫,“衣饰繁复,我屈身不下,让她们来替我脱鞋罢。” 她直指魏枕月与张宜芳。 “什么?”张宜芳大怒,“俞眉安,你敢叫我帮你脱鞋?” “要么你们来替我脱鞋,我就让你们查;要么就让我出去。”俞眉安冷道。 “你……你信不信我请淑妃娘娘过来!”张宜芳怒不可遏。 “去呀,你去请。就是请皇后娘娘过来,我也一样。”俞眉安毫不退让。 现在已经不是请不请主事人的关系了,就算她们要请,时间上也已来不及。 “张姑娘,魏姑娘,既然如此,就有劳二位了。”贺尚宫当机立断,朝这两人开口,“失礼得罪之处,待祭舞过后,我贺敏亲自给二位姑娘赔礼道歉。” 她心里有数,明白这两人想尽办法要将俞眉安拉下,才有今天这出戏,两边都是故意的。 “我不……” “贺尚宫言重,枕月不敢当。都是替天家办事,枕月不敢推辞。”魏枕月沉默许久,终于开口。 她先走了两步,方回头朝张宜芳道:“张妹妹,你也来吧。” “哼!”张宜芳还想再推,却见贺尚宫眉间隐隐有怒,她想起张淑妃此前警告,要她千万收敛,方恨然上前。 两人在俞眉安身前躬身,一人抬了俞眉安的脚,另一人缓缓拉出俞眉安的鞋。俞眉安脚上套的并非女子绣鞋,而是上好的蟒皮小靴。两人费了点力气才将她的鞋脱下,又脱了她的白袜,这才见到莹白玉润的纤足,脚底是浅浅的粉,一丝伤口都无。 张宜芳不相信,又要看她另一只脚。俞眉安倒没拒绝,不过要她们再将她鞋袜仔细穿妥了,这才换了只脚伸出。 仍旧是同样的结果。 魏枕月与张宜芳两人蹲得腿脚发麻,却徒劳无功。 “查也查完了,我能出去了?”俞眉安脚尖一点,从两人中间走过。 “委屈三姑娘了,是宫女眼花,回头我就责罚她们。”贺尚宫没好气地瞪了魏枕月和张宜芳一眼,客气地请俞眉安出祭舞轩。 “无妨,我懂。贺尚宫职责所在,是要好好查个清楚。”俞眉安道,面具一片冰凉,无人知其真实表情。 她一面说着,一面朝外行去,并不理身后两人。 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贺尚宫向左右女官使了眼色,女官们立时跟到她身后,替她提了外袍的拖尾。 一行人都跟着她往外走去。 才出了祭舞轩的门,魏枕月却忽从后面冲了上来,不死心地叫道:“俞三姑娘,能否请你将面具取下?” 她这是豁出去了。 俞眉安停下了脚步,贺尚宫也从后面赶了上来。 “魏姑娘,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时辰已经不早了,若是误了祭祀的时辰,这罪责你担待不起。”贺尚宫不悦地望着她。 “贺尚宫,我敢肯定俞三姑娘的脚受了伤,这是我亲眼所见。后来她被长宁公主接走,又请了女医进漱玉斋,而昨晚她也的确留在公主殿下的寝宫没有回来。如果没有伤,又何需请医?而就算只是轻伤,她脚底也不该毫无伤痕。”魏枕月拱手行礼,力争。她顾不了许多,索性承认自己亲眼所见一事。 贺尚宫脸色一变。 这是在指如今站在她们面前的俞眉安不是俞眉安本人? 如果此事属实,那就更糟了。 能不能跳好祭舞倒是其次了,若有人居心叵测假扮了俞眉安,那才是大祸。 “魏姐姐这是非要同我过不去了?”俞眉安声音一沉。 “只要你能证明自己是俞家四姑娘,我愿意向你磕头请罪。”魏枕月站到了前面,拦住去路。 “时辰不早了,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正僵持着,有几人从前路的花丛后拐出,缓缓行来。 当前一人,笑着开口。 魏枕月转身,瞧见张笑容如阳,目光似星的脸庞,立时失神。 四周的人已经躬身行礼。 晋王霍铮携长宁公主同时出现。 …… 霍铮今日穿了亲王冕服,青衣纁裳,双肩飞龙,长发尽束,戴了五彩玉珠九毓冕,与平日示人的形象截然相反。 少年侠气与姿意之态尽敛,他英挺飞扬,与天子有着如出一辙的万钧之势,不再是众人心里病弱的年轻皇子。 难怪魏枕月见了要失神。 这样的霍铮,就是戴着面具假扮俞眉安的俞眉远乍然一见,也不禁微怔。 贺尚宫将之前的事一说,霍铮便收了笑。 这笑一去,他身上气势忽扬,不怒自威。 “魏姑娘,你这是在说本宫与俞三娘串通?欲行不轨之事?”霍铮还未开口,长宁先怒了。 “不是,殿下,枕月并无此意,只恐其中有些误会。”魏枕月慌忙解释着,又偷望霍铮一眼,脸颊发烫地低了头。 “你分明就是这个意思。俞三昨天是摔了一跤被本宫带回宫里,但她没有伤到脚。本宫请女医是因为我昨日吃坏了东西。不过你要不说,本宫还不知道你竟然偷偷监视本宫,竟还知道本宫请医之事!”长宁怒得柳眉倒竖,张口就喝问她。 先发制人。俞眉远在心里给她竖了大拇指。 “枕月不敢。”这么大顶帽了扣下来,魏枕月当即跪到了地上,“是……是民女无意间看到的,并非有意窥视跟踪公主。” “你根本就是蓄意为之!”长宁咄咄逼人。 贺尚宫夹在中间,已有了急色。 “别吵了。”霍铮瞪了长宁一眼,方道,“贺尚宫,早上是长宁亲自送俞三姑娘进的祭舞轩。长宁与俞家四姑娘交好,四姑娘临出宫时拜托长宁对三姑娘加以照看,所以才有了昨晚三姑娘留宿漱玉斋之事,贺尚宫不必怀疑。” 他说着又望向魏枕月:“此时时间已晚,若要取下面具,势必乱了发髻,若重新梳过倒耽误时辰。我来此前已听母后问及主祭舞怎还未到之事,你们恐怕不能再耽搁了。” “可是……”魏枕月不甘心。 贺尚宫也仍有疑虑。 “好了,让她去吧。”霍铮就将脸一板,压沉声音不悦道,“若出了事,由本王一力承担就是!” 他一生气,贺尚宫与魏枕月等人忙都低了头,直道不敢。 霍铮一拂衣袖,走到俞眉远身前,脸色不佳地盯着她笑眯的眼,口吻却还威肃。 “三姑娘,本王与公主送你去乾天坛。” “有劳晋王殿下与长宁公主,眉安感激不尽。”俞眉远这才踏出一步,伸手请他先走。 霍铮却道:“今日姑娘代父皇行舞祭天,自当以你为尊。姑娘先请。” “如此,多谢晋王殿下。”俞眉远不和他客气,迈步前行,从他身边走过,悄悄说了句,“咬文嚼字!” 霍铮背过众人,只瞧着她的背影无奈跟到她身边。 长宁冲魏枕月做了个鬼脸,飞快地跟了过去。 魏枕月只能眼睁睁瞧着他二人并肩而行,身影渐消,心头暗恨浮起。 …… “你小心一点。”霍铮将她送到乾天坛外后面的小天坛前,方停步,暗暗嘱了她一声。 “谢谢。”俞眉远悄悄地谢他。 “胆儿这么肥,回头再找你算账。”霍铮没有饶她的意思。 若非早上长宁才将此事告诉他,他定然不会同意她这么做。 想了想,他又道:“我在太阳祭台出口处第三棵树上等你,你下来了往那边来找我。” 到底,霍铮还是不放心。 “你不参加天祭吗?”俞眉远纳闷。 他还打算在树上等她?穿着这身繁复的冕服爬树?这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我是特例!”病弱的皇子有这特权,霍铮满不在乎,“快去吧。” “是,遵命。”俞眉远朝他一躬身,转头便迈向了小天坛。 小天坛紧挨着乾天坛,由九柱九莲围成,此刻其上已设了祭祀高案,一弓一鞭被摆在案上,其下焚香禀烛。 这弓与马鞭都是昔年大安□□皇帝纵横沙场时所用之物,如今已成为大安圣物。 俞眉远的眼睛只盯着那张弓。 祭舞开始之前,会有祭童奉弓捧鞭,于乾天坛前领祭,她与跳太阴祭舞的永清公主则需跟随其后一同领祭后,再上祭舞高台。 日头渐烈,她已汗湿重衣。 站了约有一柱香时间,远处钟塔传来悠沉撞钟之音,绵绵不绝,四周随之响起钟罄琴瑟之乐,天祭大典开始。太常寺卿赞引,帝后二人领百官命妇百姓祭天地,焚帛献牲,如此这般,又是半个多时辰过去,终于有祭童前来,请下了长弓与马鞭。 俞眉远便随着奉弓的童子,缓缓前行,迈到了乾天坛前。 乾天坛前已满站百多人,她一眼望去,皆是黑压压的头颅。俞眉远走至乾天坛前的承运阶上,位于帝后二人之下,百官之上。 乐音消失,惠文帝站于乾天坛正门之前颂祭。 “仰惟圣神,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予祗承天序,谨用祭告。惟神昭鉴。尚飨!” 最后一段颂完,童子请下弓与鞭,往百官间行去,太阳太阴祭舞随后,后面浩浩荡荡跟了仪仗数十名。钟乐再起,俞眉远缓缓自百官、命妇、百姓之表间行过,两旁无数目光望来,在她行经之时便纷纷低头躬身,肃容行礼。俞眉远在百官与命妇间看到许多熟稔的面容,都是往常与俞府往来走动的长者,以及……她的父亲俞宗翰。 所有人皆朝她行礼。 虽说并不贪恋这等荣光,但真到了这一刻,俞眉远心情仍是不由自主受场上气氛影响,逐渐变得虔诚而骄傲。 行过众人之后,太阴太阳左右分成两队,俞眉远跟着奉弓的童子,终于一步一步,登上了太阳祭台。 祭台上早设供案,童子将弓置于案上,祭台上的女官上前,缓缓褪去俞眉远身上外袍,助她背上箭壶,又行舞用的弓交到她手上,方下了祭台。 俞眉远只觉得身上一松。 祭台高约三丈,有风呼呼而过,刮得她身上衣裳猎猎作响。她并没看祭台之下众人,而是极目远眺,远空浮云渺渺、青山墨墨,城池屋舍星罗棋布,如展在地上的庞大棋盘。 身后有人行来。 献祭舞之前,会有太阴太阳祭者颂祭。太阴祭者为太子霍汶,这太阳祭者,便是魏眠曦。 魏眠曦今日身着明光铠,红缨盔,每走一步,身上便传出金铁鸣响,他脚步踩得重,祭台的地面跟着隐隐震动。 他与俞眉远擦肩而过,不曾回头。 祭者站于供案之前,扬声起祭。祭文很短,转眼念完,魏眠曦退到一边,仍旧目视台下芸芸众人。 鼓乐再起,声如雷。 祭舞开始。 俞眉远将手中长弓高举,踏着乐音跃起,身姿似蛟龙出云,每一跃步都竭尽所能跳到极致,每一回旋都忘乎所有地转到最快…… 衣裳猎猎,狂舞如蝶,她不再是俞府终日游走后宅阴私的四姑娘,也不是苦于情爱求而不得的将军夫人,她是俞眉远,终将立于天,行于地的俞眉远。 方寸后宅,从今日之后,再不是她的桎梏。 有别于俞眉安高傲冷漠的神祇之舞,她的舞,叫人忘记所有。 酣畅淋漓,热血沸腾,像是团从天而降的火焰。 更似……天边骄阳。 太阴为水为月,太阳为火为日,孕育滋养众生,方成天地。 最后一步,她腾空而起,长弓高抛,她化身流火之箭,凌空越弓,与弓相融。 有弓无箭,怎能完美。 她身似箭,弦震而出,弓落她起! 这是她的太阳祭舞。 乐声停后,祭台之下,久久无声。 魏眠曦不知何时转过了身,怔然的眼里是几分迷惑,最终化成两个字:“阿远?” 俞眉远没有开口。她身上的汗已如雨下,气息急促,这舞跳得她心里好生痛快。 台下有何反应,这舞是好是坏,已与她无关。 舞毕,她行到供案前,躬身向祭台之下的诸人行礼。乾天坛前此时方发出击掌之声。祭坛之前不许高声喝彩,只能击掌示好。掌声如雷如潮,汹涌而至。 俞眉远领谢转身,匆匆往祭台下行去。 魏眠曦回神,跟在她身后追过去。 祭台的高梯是旋转而上,俞眉远在梯上飞快转下,出了祭台。 …… 俞眉远跑得很快,魏眠曦追至祭台口时,她早已跑得只剩一点影子。 他便停了脚步。太阳祭舞明明是俞眉安,他怎会将她与阿远混淆了? 那厢,俞眉远已经跑到与霍铮约定的地方。 第三棵树上,花叶间露出一角衣袍。俞眉远仰头叫了声,霍铮便从树上跳下,笑吟吟看她。四周的树木良多,繁茂阴凉。 俞眉远觉得奇怪。 “你为什么要藏在这棵树上?” 这棵树并不是最繁茂的,也极容易被人发现。 “因为这棵树正对着太阳祭台。”霍铮拍下自己衣裳上的落叶,答道。 只有在这棵树上,他才看得到她跳舞。 “我跳得怎样?”俞眉远心里了然,忽然问他。 她在这瞬间有了种怪念头。别人她不管,她只想知道自己的舞在他眼中……算不算好? “你的舞……”霍铮仔细想了想,很认真夸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祭舞。” 说着,他带着她往林中人少之处行去。 俞眉远被他夸得像喝了一壶浓浓的蜜液,满心雀跃,似乎忘记所有沉重,回到了曾经无忧虑的少女时光。 赤金面具戴得久了颇闷,林子深处人烟罕至,俞眉远抬手揭开了那张面具,露出张笑得甜美的脸。 “霍铮,你帮了我很多次,我很想知道原因。你为什么总是帮我?”俞眉远问他。 阳光正灿,她从祭台上下来,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子,鬓角的发丝贴着双颊,还像小时候一样有些卷。 “我帮人不问原因,瞧得上的人,我便帮!”霍铮心情不错,脸上笑嘻嘻的,眼含戏谑,双颊上笑出的酒窝有几分孩子气。 那身庄严冕服此时仍掩不去他骨子里的恣意灵魂。 这男人鲜活明亮,像山林间掠过的鹏鸟,志在四方。 “瞧得上的人?何解?”俞眉远仰头问他,脸色发红,气息微促。 一定是因为祭台卖力的舞,不是因为他。 只是,她心里似乎在期待某个答案。 “你!猜!”他坏心地挑了眉,认真看她的表情。 微微失落浮起。 就在这一刻,俞眉远肯定了一件事。 她爱上他了。 没有任何征兆。 …… 俞眉远不自在了。 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出现在她心里过了,悸动而羞涩,像个普普通通的姑娘,而不是个重生而归,前前后后活了四十多年的妖怪。 他明亮照人,直印到她心里。从东平相识到今日,他们共过患难,同过生死,有着旁人难及的默契,这便是她上辈子梦寐以求的感情。 何时到了她身边,她竟今日才察觉。 察觉了,她又害怕,生怕上辈子的故事再演一遍。 可他不是魏眠曦,他是霍铮。 俞眉远脸色红红地怔在原地一动不动,霍铮瞧着奇怪,用手在她眼前挥挥。 “阿远?你发什么呆?”他奇道。 俞眉远一醒,便见他弯腰将脸凑得近来,她很快转开身,闷道:“没事。” 前一刻还笑靥如花,后一刻却成苦瓜,霍铮摸不准她的心,正要开口,便闻见林中一阵树叶簌响。 俞眉远也注意到了。 有人朝这里来了,还是个会武功的人。 “殿下。”来的人是左尚棠。 “出了何事?”霍铮目色一收。能让左尚棠寻到这里找他,定然有事发生。 左尚棠脸上毫无笑意,透出急色,他看了眼俞眉远,便附到霍铮耳边。 情况危急,他顾不了许多了。 只听了两句,霍铮面色彻底变了,再不复先前轻松。 “阿远,这条路到尽头就是漱玉斋,你姐姐在里面等你。你进去后不要再出来,让人把宫门紧闭。”霍铮转身朝她急急交代了一句,“宫里会出些乱子,你不用担心,快去。” 能叫霍铮闻之色变的,必定是特别棘手的事。 俞眉远满腹疑问要问他。 他却轻轻推了下她的肩,摇摇头,只让她去漱玉宫。 忽然一阵轰响传来。俞眉远与霍铮同时望去,乾天坛处的天空升起一股淡红烟雾。 “糟了!长宁也在乾天坛……”左尚棠目光一改,不等霍铮动身便已离弦之箭般朝那处掠去。 霍铮再难顾及俞眉远,只喝了声:“快去。” 他就折身施轻身跟着飞去。 俞眉远蹙紧了眉。 左尚棠对他的耳语,其实她听到了。 燕王谋逆弑君。 ☆、第117章 神箭·俞四娘 俞眉远往漱玉斋方向走了一段距离,脚步却越放越慢。身后隐隐约约传来夹着金铁交鸣的杂乱声响,搅得她心难安。 这一世与上辈子的记忆已经差得太远,萨乌还未进犯,燕王霍远庭的叛乱提早了好几个月,并选在了这样的日子直接弑君。 俞眉远倏尔停下脚步,转过身。 身后,远空的淡红烟雾升腾到高空渐渐散开,霍铮的身影早就不见。 犹豫了一下,她往回跑去。 不自量力也罢,不知死活也罢,她做不到独善其身。只要想想,上辈子她如果没有救下魏眠曦,那么整个大安朝将面临的局面,她便心有余悸。燕王霍远庭既然会选择在萨乌进犯之机进攻兆京,致使大安朝内忧外患,便足以证明此人丝毫不将江山黎民放在心上,他眼里只有权势富贵。 这样的人一旦夺了皇位,带来的只有灾难。她不懂政治,不知权谋,只知道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上辈子为魏眠曦做过的那么多事中,万隆山上箭射燕王,救下魏眠曦是她从未后悔过的一件事。 如今也一样。 惠文帝不能死,大安朝不能乱。 更何况,霍铮也去了。 不管能否帮到他,不管将要面临怎样的险境,她都不想躲起来。 玄衣朱裳的人影掠起,化作电光疾驰而去,转眼之间,俞眉远身影已失。 …… 承天坛前已乱作一团。 场面失控。 红烟是毒烟,吸入后可至人昏阙。天祭舞之后是民间献上的彩烟巫祈舞,坛前行舞燃烟,以示太平盛世。谁料这批祈舞者一半人是由刺客所扮,而彩烟事前被人下了毒,炸到高空之后,被风一吹,朝着坛外散去,瞬间将外面站的官员命妇与后方的百姓连同外围守卫的羽林军迷倒一大片。 此时承天坛前广场上歪七竖八地倒了许多人,没晕的人也都仓皇失措地往外逃去。数十名身着彩衣的人从祈舞者行列中腾空而起,不顾一切地朝坛前站着的惠文帝攻去。他们手持刀剑利器,动作灵敏,身手了得,目标十分一致,就是惠文帝的命。 这些人显然并非普通兵士,倒像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下手皆是杀招与阴式,又快又狠,转眼间已将坛前的护卫清理了大半,眼见就要闯到惠文帝身边。 惠文帝已将崔后拉到身后,身边有几名太监与羽林军护着,正往旁边退去。有个刺客纵身一跃,冲到了他们后退之处,截断他们去路。 手起刀落,站在最后的太监不及避让,被一刀劈在胸口,滚热的血液溅了那人一身。 那人杀红了眼,又举刀砍去。 后路被断,惠文帝只能带着崔后往另一侧冲去。 那一侧的瑰仪匾下,站着皇子皇女并后宫嫔妃等人,此时许多人已经吓得软在地上,尖叫声与哭泣声不绝于耳。 “长宁,先跟我走!”左尚棠已经赶到,他谁也没顾,直落长宁身边。 “不……救父皇母后,先救他们。”长宁瞪大眼,摇着头,脸色惨白,死死压抑着恐惧,不肯和左尚棠离开。 左尚棠见她倔强不听劝,气急败坏。 他转头看了看惠文帝,帝后二人已被逼靠近他们,连带着刺杀他的人也跟着涌来。这里人多碍事,那些杀手刀下无眼,只要挡路之人不管是谁皆是一刀毙之。 情势越加危急。 有人一剑刺来,左尚棠再也顾不上与她说话,将她往后面一推,迎敌而上。 不远之处,太子霍汶此刻也已自顾不暇。因是天祭,他手中没有兵刃,只能赤手空拳对敌,既要护着身后太子妃江婧,又想去援救帝后二人,一时间竟难以决断。江婧跟在他身后,双手紧紧护着小腹,她腹中已有三月身孕。 “殿下,不必管我,去帮父皇与母后!”江婧果断推他。 霍汶挥手逼退攻来利剑,转身单手揽了她的腰,将她抱起朝后面快步跃去。 “母后有父皇,我只管你。不用想太多。”霍汶已有了决定。 承天坛下,魏眠曦手如铁箍,一掌掐碎与他缠斗之人的咽喉,劈手夺去这人手中长剑,转身掠向了惠文帝那处。 纵然他事前做了诸多安排,却也没料到霍元庭会挑在今天弑君,还带进了月尊教的人。 明明离萨乌进犯之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都被这老贼给骗了。关外传来消息指他频频与萨乌联系,又暗中在汉宁招兵买马,三番四次误导他们,以至他以为霍元庭仍如上辈子一样,欲借萨乌进犯之机攻打兆京。 没想到他竟兵行险招,走了这样一步棋。恐怕连惠文帝和霍汶都被他给骗过了。 真是该死! 坛上战况吃紧,坛外忽然传来整齐匆促的脚步声。 “是羽林军!”外头有人叫起。 救兵来了? 被逼到角落的诸人心里一喜。 只是这喜还没到脸上,便又听到外面传进来凄厉的惨叫声。 “太子谋逆,于天祭弑君。承天坛里的人,全是逆贼,一个都不准放!出者诛,不论何人!”森冷声音响起。 又是数声惨叫紧随其后,本已逃到外头的人被羽林军一路赶了回来,跑得慢的便都遭了毒手。 帝后二人并霍汶、长宁等诸人,均是脸色一白。这是既要弑君,又要将弑君之罪扣到太子身上。 “东仪门统领洪海。”霍汶认出了这人声音。 “太子殿下,顾好自己吧。再撑片刻,二殿下已经去请救兵了。”左尚棠拉着长宁冲到霍汶身边,挥手格开攻来的一剑,将长宁推到了江婧身边,才转身同霍汶道。 长宁不肯离开,左尚棠没办法,只能留下。 “是燕王?”霍汶瞧着坛上一片混乱,血流成河,眼中杀气遍布。 “是。燕王。”左尚棠简单道。 “他人呢?”霍汶举目四望,没在坛下看到霍远庭身影。 “不好!”左尚棠惊喝一句。 霍远庭不知何时失了踪。 “洪海的人没有进来?”霍汶又觉得奇怪,问了一声,转念一想忽然明白其中关键。 洪海以太子弑君之名骗了手下兵士围困此地,而羽林军直属皇帝号令,惠文帝不死,他不会让人进来,因为一旦进来,这事就骗不住。洪海守在外面,只是确保不会有人从这里面出去寻求救兵,等皇帝一死,他才会领兵直入,与燕王汇合。 …… 利剑从后刺来,剑尖直指皇后崔元梅背心。 “元梅。”惠文帝急唤一声,情急之下抱了她以己身挡剑。 可预料中的痛苦并未出现。 “皇上——”凄厉声音响过,殷红血色染透重衣。 “淑妃。”张淑妃替他挡下了这一剑,他只得松了抱着崔后的手,转而抱住张淑妃缓缓而下的身体。 那厢,魏眠曦已经冲到惠文帝身边。 刺客太多,外面又有叛军洪海,他们寡不敌众,陷入绝境。 “喝。”他口中断喝一声,用尽全力震退围来的刺客,目光扫过全场,心中诸念齐闪,想寻找突破之法。 惠文帝身边的太监与护卫均已战死,只剩他一人在苦撑。 被震退的刺客再度卷刃而上,魏眠曦挥剑挡开了两人,另一人的刀光又至。 “嘶——”衣袖被划破,鲜血涌出,他已顾之不得,嘴里只叫着,“皇上,退后。” 手上力量一狠,他将剑刺入最近那刺客的腹中,那刺客用手握住了刀刃,借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握住了他的剑。旁边又有刀光挥下,他避不过去。 “咻——” 破空声响传来。 羽箭撕空而至,如流光一道,没入旁边刺客的颈间。 一箭毙命。 魏眠曦重喘着气,躲过一劫,他心头一松,朝箭来的方向望去。 承天坛附近的建筑都不高,全是祭祀要地,并没设弓箭埋伏,今日到场的诸人也不能带兵刃进来,这是哪里来的箭? 除了——太阳祭舞的天祭台上。 一念闪过,他便抬头。 天祭台上,正有一人站在栏边,手持着大安朝圣弓,朝着他这里引弓扣箭。 龙形云影并山峦青日的衣裳,头戴青鳞山河冠,衣裙猎猎,长发于脑后高扬,似战盔上的一簇红缨。 她脸上面具已去,敛眉凝眉,沉静如山。 一如当年,万隆山上救他一命的女人。 岁月更迭,命运翻覆,所有的故事在有意无意的推动之下早已失了原有轨迹,这辈子他们都已朝着未知的方向走下去,然而终归有些结局,殊途同归。 她又救他一次。 隔着这段遥远的距离,数十年的时间,漫长的岁月,她终是再现昔年风采。 上辈子的,神箭俞四娘。 …… 俞眉远的第二箭射偏落空,扎进了地上。 她喘着气收回弓,倚在木栏杆上喘着气。□□皇帝纵横沙场的这张弓十分重,她很勉强才能将弓弦拉开,而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又无法立时震弦。 两箭下来,她的手臂已经酸涩。 从林间回来时,坛前场面已无法控制,她只身一人,不能冲到里面涉险添乱,便上了天祭台。天祭台是这附近最高的位置,能俯瞰全场,也不会惹人注意,最关键的是,她知道天祭台上放着□□圣弓,而她背上背着跳祭舞用的箭壶,壶中有羽箭九支。天祭大典中,任何人皆不可带兵刃,四周可寻不到衬手的兵器,而这弓与箭,就是她目前最好的武器。 短暂歇了两口气,她再度将弓伸出栏外。 又是一箭,射中了冲向霍汶的刺客之臂。 “阿远!是阿远!”长宁眼尖,发现了俞眉远了,当即嚷起。 左尚棠只看一眼就蹙了眉。真见鬼,这小姑奶奶在这节骨眼上跑回来做什么?要是让霍铮知道,恐怕又该急上心了。 正想着,又是一箭射来,没入了正朝着惠文帝攻来的一个刺客肩头。 因有俞眉远的相助,惠文帝身边的刺客去了几个,魏眠曦正觉压力少了许多,忽然间又是一大批刺客攻来。 原来眼前惠文帝这里久攻不下,刺客头目便下令,命剩下所有人集中攻向惠文帝。 如此一来,这里情势立时危急。 外头忽又喧声大作,有马蹄声急踏而来。 兵刃交鸣之音转眼前响起。 左尚棠一喜,道:“二殿下来了。” …… 霍铮一手擒着一人,另一手持着长/枪,骑在马上从远处奔来,身后是西仪门的羽林军追兵。 他手上那人,正是西仪门的羽林军统领孙川。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去西仪门寻求救兵,奈何他一个病弱皇子的身份,孙川不肯轻信。孙川这人脾性保守,疑心病重,又恐是调虎离山之计,因此只同意先派人往东仪门和承天坛处去打探消息。 可东西两地离得太远,一来一回恐怕承天坛这里已经血流成河。 霍铮情急之下,就和孙川打了一架,抢了他的马,把他拎在手里,骑马朝承天坛奔来。西仪门的羽林军不知出了何事,只看到统领被抓,以为出了大事,便追了一批人过来。 行到承天坛外不远处,他将孙川往地上一扔,怒喝:“你自己看。外面的事交给你了。” 语毕,他双腿一夹马腹,骑着马朝承天坛里飞纵而去。 孙川坐在地上,摸着脑袋。他可是这宫里身手排前三的人,竟然在那个病弱的皇子手下走不过十招? 这念头一闪而去,他立时跳起,眼见着霍铮纵马而去,冲入东仪门羽林军之间。身边他的属下赶到。 “派人将剩下的人都叫来!”他夺过属下手中刀刃,高呼,“西仪门羽林军听令,随我闯进去,救驾!” …… 俞眉远每出两箭便靠着栏杆缓口气。转眼九支羽箭只剩下了两支,她再度挽弓朝外。 可这一箭还不及发出,她便听得身后有异响传入耳中。 她心头一跳,才侧过半身,便有只大掌无声无息地掐上她的脖子。 身着彩衣的刺客不知何时悄然上了天祭台。她的箭太碍事,引来杀机。 手一松,圣弓从天祭台上落下。俞眉远呼吸一窒,只觉得喉咙像被铁箍紧紧箍住。 呼吸不得,叫喊不得。 那人掐着她的喉咙,将她的人往栏杆外一按,她半身悬出栏杆。 俞眉远双手握住他的手腕,手上聚起内力,握着他的腕朝外一拧。 “啊——”这人惨叫一声松手,手腕已被她拧断。他大怒,挥掌重拍在她肩头。 她肩头吃痛,人往后栽去,只听得“喀嚓”脆响,祭台栏杆断裂,她人跌下祭台,只剩一只手紧紧勾住了旁边的栏杆…… …… “阿远——”魏眠曦目眦欲裂,情急之下隔空高呼。 分心之际,一剑刺来,他避让不及,被剑刺过左臂。 身边四个刺客围来,身后是大安朝皇帝,他无法救到她。 他臂上鲜血如注,心却悬在祭台之上。 满眼只剩一个人。 …… “叱——”枣红色的马随着驭马之人的高喝声,双蹄齐扬,飞驰而来。 青衣纁裳,彩珠九毓,霍铮手持长/枪踏马冲入承天坛,目光极速巡过全场。 “殿下,那里!”左尚棠疾呼一声,指向天祭台。 霍铮侧头看了一眼,脸色未改。他手中□□划地而过,气劲炸出,震开围着魏眠曦与惠文帝的几个人后,他方一扯马缰,令马转头朝着祭台驰去。 …… 天祭台的刺客举起脚,正朝俞眉远攀在栏杆上的手踩下。 俞眉远咬牙,不闭眼。 祭台栏杆外并无踏脚之处,她的轻功无处施力。 “阿远,松手。”底下传来熟稔声音。 俞眉远心里一喜,也不看下面到底何人,只将手松开,身体一轻,便疾坠而下。 坠到一半,有人已经飞身而起,将她稳稳接进怀中。 “弓!”她只说了一句话。 霍铮单手抱着她,折身坐回马背之上,长/枪挑过,将地上圣弓挑到了半空,俞眉远抬手,凌空接下。 目光扫过场上,她神色一沉,轻喝:“快,往那边骑!” 她指了个方向,手跟着从背上箭壶抽出最后两支箭,齐齐扣上弓弦,朝着某处瞄准。 …… 霍远庭正举着手中长剑,从惠文帝背后缓缓靠过去。 他早早就避进了承天坛里,只暗中窥视外面局势,如今眼见惠文帝久除不去,情势于他越来越恶劣,心中一横,便趁着惠文帝等人只着眼于坛前局势之机,悄悄出了承天坛,从他背后袭去。 只要惠文帝一死,不管外面如何,这局棋他就胜了。 天下、江山,近在眼前。 他手上施力,不管不顾朝惠文帝背心刺去。 剑尖,停在了离惠文帝背心一寸处。 有箭自惠文帝脸侧飞过,他看到霍铮怀里的女人朝着自己放箭。 惊骇之际,身后忽然有细响传来。 第一箭被霍远庭以剑格开。 “哼!”他重哼一声,这一箭伤不到他,惠文帝还是要死。 长剑转刺为劈。 “咻——” 电光火石之间,他眉心间忽淌下道血痕。 俞眉远的这一击,发的是追魂箭。 两箭齐发,追魂夺魄。 …… “逆贼霍远庭已伏诛!你们还要顽抗吗?”霍铮扬声高喊,他的手圈在俞眉远腰前抓紧了马缰,另一手将长/枪往魏眠曦那处一扫,挑中了一个刺客背心之后,令马又转了方向,朝外头行去。 场上的刺客所剩无几,不足为惧,凭魏眠曦可以解决。 “阿远,坐好了,我带你去外面闯闯!”他在她耳边道。 “好!”俞眉远点头。 箭壶已空,她的双手也颤抖到停不下来。 心似擂鼓,更难平静。 相同的结局,不同的故事。 这一世这一役,成就的不止是一个神箭俞四娘,还从来都隐而不出的晋王霍铮。 长/枪挑命,羽箭追魂。 ☆、第118章 拒婚 承天坛外一片兵荒马乱。刀戈相交,兵刃铮鸣,呼喝声响不断。天上仍是万里无云,骄阳摧空的景象,阳光火辣辣地照在地面,地上斑斑血迹被晒得颜色发深,血腥味蒸腾到空气,带着热浪扑鼻而来。 枣红的马嘶鸣一声,从众人头顶跃过,在地上压出一片阴影。 长/枪枪尖抖出枪花,附近的羽林军被逼退。 俞眉远坐在霍铮身前,已汗显重衣,衣服粘在背上,而她的背又靠在霍铮胸口,几难隔开。她眼前一片缭乱,东仪门与西仪门的羽林军衣着并无区别,此时战在一起,难以分辨。 “擒贼先擒王!阿远,你刚才做得很好,现在看我的。你替我扯紧马缰,我给你耍一套烈风十三枪。先前只有剑,给你演示的枪法都不痛快,今天刚好借这机会,阿远,你可看仔细了。”霍铮把手里的缰绳塞入她手中,只靠着双腿的力量夹紧马腹,空出双手全用来施展枪法。 “叱。”俞眉远轻喝一声,控了马缰驭马跃向不远处正在缠斗的两个人。 洪海与孙川。 别人她认不清楚,但两个将领还是容易认出的。 他说擒贼先擒王,是这意思吧? “眼神不错。”霍铮笑夸她一句,手中长/抢已化枪影百道,攻向身侧冲来的敌人。 俞眉远只见眼前寒星点点,霍铮手中那枪便如银龙,鳞光灼灼,如有千般变化般,诡谲莫测,而枪头那一簇红缨便如火焰,飞旋不止。 耳边,是霍铮朗朗笑声。 “阿远,记着,枪乃军魂,亦为百兵之王。长/枪不灭,军魂不死。这枪,是一个军人的傲骨与血气,护国保家,纵死亦不可倒。”他说着,从马背之上飞起,长/枪化作游龙,震开了孙川,亲自迎战洪海。 俞眉远血沸,双目圆睁,娇叱一声,纵马跟上。 “燕王霍远庭弑君谋逆,洪海助纣为虐,大逆不道。如今罪王已伏诛,东仪门的羽林军好儿郎们,快放下兵刃,莫再与同袍为敌。皇上念尔等受人欺瞒,不会降罪问责!”霍铮飞身于半空,施了内力,高喝出声。 声如雷响,威势远重,一声直透九霄,就连承天坛里的人也都听到了。 东仪门的羽林军闻言动作一滞。同袍相战,本就让人起疑,如今又闻霍铮之语,军心便乱。 霍铮手里长/枪如龙,拔浪分海,直指洪海。洪海“噔噔”退了两步,被他一/枪挑掉了兵刃,震倒在地。孙川见状立时赶来,将刀刃架到了洪海颈上。 他在半空掠了一圈,飞出时恰逢俞眉远纵马到他身前,他“哈哈”一笑,再度飞上马背,坐回她的身后。 “燕王霍远庭弑君谋逆,洪海助纣为虐!如今都已伏法。同是大安之军,大家快放下兵刃,莫再刀戈相向!”俞眉远一夹马腹,带着霍铮往回奔,一边跟着高喝。 她声音清脆,如娇龙出海,又似珠玉落雨,惊醒了人。 很快,孙川亦跟着高吼,声音传开,西仪门的羽林军亦者齐声叫起,声势如雷,震慑得东仪门的羽林军很快丢了兵刃。 霍铮从俞眉远手中接回缰绳,问道:“痛快吗?” 俞眉远点头如捣蒜,心血依旧澎湃。 两世为人,这是她最痛快的一刻。 霍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洪海已被人制住,孙川带着人冲进承天坛去救驾。 大势已定。 “没在皇城里骑过马吧?”他转回头,又问。 俞眉远摇头,她哪有这能耐可以在皇城里纵马随便跑。 “坐好了,我带你逛逛我们大安的皇城。”霍铮拉紧了马缰,调转了马头,竟不管不顾带着俞眉远往另一处飞奔而去。 身后,万事不理。 夕阳微光,一眼看遍三千繁华景。 所谓帝王将相,都比不上此刻他恣意纵马的痛快。 坐拥江山,怎敌她笑靥如花,脆语如歌。 这一生所求不多,不过是一马双人,仗剑天涯而已。 …… 纵马狂奔,风声呼啸,吹得长发飞扬,衣裳如蝶舞。 琉琉瓦、朱红墙,飞凤檐、青龙柱,天家景象,乾坤日月,他陪她一马踏遍。 这滋味,痛快到让人梦里都要笑出来。 “呵……呵呵……”俞眉远听到铃音般的笑声从自己口中传出来。 如果是做梦,她都要被自己的笑声惊醒了吧? 好生痛快! “喂,你说她是醒了还是没醒?”旁边有人嘀咕。 “不知道。”两人在小声对话。 “她以前在家睡觉也这样?” “不知道。” “你是不是她姐姐啊,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我没和她一块睡过,哪里知道她有这怪癖!” 两个人说着说着,竟互相埋怨起来。 “这么久了还不醒?” “要不咱们宣太医再进来给她瞧瞧?” “啧……瞧着好像没事儿,要不再等等……” 絮絮叨叨的声音像飞在耳边的苍蝇,总是打散她眼前的景象。 “好吵啊!你们烦死了。”俞眉远不耐烦地怒而出声,继而睁开眼眸。 什么墙瓦檐柱,全都消失不见。 她弹坐而起,眼前只剩垂下的青纱缦张、雕花拔步床与牡丹绣屏,以及…… 两颗托着腮靠在她床前的人头。 长宁与俞眉安。 “我……怎么会在这里?”俞眉远疑惑不已。难不成天祭的事,是她做的梦? “我哪知道。那天你与我二皇兄冲出承天坛后就没再回来,我从承天坛回来之后,就看到你躺在我宫里。我还想问你们后来去了哪里呢?”长宁甩开手站起,一屁/股坐到了床沿上。 俞眉安也跟着站到旁边。 俞眉远愣了愣,忽然想起那天霍铮带着她纵马逛皇城,逛到后来,她竟睡着了,就那么靠在他胸前睡得天昏地暗。 在俞府十多天的筹谋耗尽她的心力,好不容易解决了她就被召进宫来,尚不能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又顶着烈日行舞,最后又遇谋逆大事,折腾得她筋疲力尽,全靠着一腔沸血勉力撑着。 大局一定,心头一安,她就再也撑不住了。 丢人!骑着马也能睡着。 俞眉远有些懊恼地问:“我睡了一晚上?” “一晚?呵……”长宁和俞眉安对视一眼,笑了。 “阿远,你睡了一天两夜。”俞眉安好心告诉她。 “一天两夜!”俞眉远愕然,她从没睡过这么久,“那……那外面情况怎样了?” “放心吧,外面怎样都跟你没关系了。有我父皇,有我母后,有我皇兄善后,只不过现在所有人都不能回去,这一次事态恶劣,父皇下令重查,天祭当日进宫的人如今都被暂时安在了崇阳宫里,待事情查明父皇才会放人。”长宁整整衣袖,回答她。 “父亲也在那里。”俞眉安接话。 俞眉远点点头,掀了被要下床。 “阿远,你还不知道吧?你和我二皇兄……经此一役,出大名了!外人可从来不知道我二皇兄身手那般了得,啧!还有你,他们如今私下都叫你神箭俞四娘。”长宁回忆起当时情形,满眼崇拜,“左尚棠说你那箭有门道,叫什么……追魂箭,你快告诉我,有什么门道?” 俞眉远神色微顿。 神箭俞四娘?多遥远的记忆……遥远到她都忘了自己昔日荣光。兜转一世,她竟还是那个她。 才要开口,她就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与几声对话。 “还没醒?我进去看看,你们派人去请太医过来再给她看看。” 霍铮的声音。 俞眉远一个激淩,低头看了看自己。她还穿着祭舞的衣裳,睡了这么久,衣裳全皱,钗发皆乱。她摸摸脸,油的;拔拔发,油的。 不见! “快快,你们快给我出去,拦着霍铮,别让他进来。”她跪立在床上,把长宁和俞眉安都往外推。 “二皇兄?他来了吗?”长宁什么都没听到。 “来了,就在外头。你出去拦着他,我不想见他!”俞眉远老脸一红,拼命把这两人推出去。 “来了就来了呗,这两天你睡得昏沉沉,他都不知道来看你几趟了。”长宁满不在乎道,完全不知她在忌讳什么。 俞眉安倒是学聪明了,看出些不对劲来,便道:“公主,我们先出去告诉晋王殿下阿远已醒的事,别让他担心了,再让人进来服侍阿远梳洗一番?” 她这么一说,长宁便懂了。 “哦……”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俞眉远一眼,长宁方朝外走去。 俞眉远脸滚烫。 …… 霍铮知道俞眉远已醒并无碍之后,倒没多作纠缠便走了。 俞眉远舒舒服服泡了澡,将自己收拾妥当之后,却再没见到霍铮过来。 因霍远庭谋逆之事,霍铮如今也不得闲。他本因病弱隐于宫后,从不见人,可那天他一鸣惊人,惠文帝与霍汶说什么都不肯让他再闲着,再加上乱势虽去,但宫中还有些隐患,也由不得他再偷闲,便只好领了几桩事务担着。 转眼就是两日过去。如今宫中守卫森严,各宫各殿的人轻易不出自己的地盘,俞眉远就在长宁的漱玉斋里呆了两天。 到了第三日下午,有太监来漱玉斋里宣旨,惠文帝宣她前往坤安殿。 坤安殿乃是皇后崔元梅的所在。 上辈子万隆山一役之后,帝后二人亦是同时在坤安宫召见的她。论功行赏,她功不可没。这辈子……大抵也一样。她心里有底,便不作多想,换过衣裳后就跟着太监去了坤安殿。 坤安宫坐北朝南,金瓦重檐庑殿顶,棂花槅扇窗,华美精致。 俞眉远还有些印象。 皇后的寝宫,始终不同其他宫殿。 到坤安宫外时,出来迎她的人,竟是熟人。 皇后身边的汤姑姑。 “俞四姑娘,适才恰巧有人求见皇上与娘娘,现下里面正在议事,劳烦姑娘移步偏殿暂候。”汤姑姑笑容温柔。 “有劳汤姑姑。”俞眉远一颌首,随她去了偏殿。 偏殿外有一处小花园,种了些葡萄藤与果树,倒与别处大厢径庭,透着股灵秀。 葡萄藤架下,站了一人。 “他怎么在这儿?”俞眉远还没上前,就停了脚步。 那人是魏眠曦。 “魏将军与姑娘一样,皇上召见。”汤姑姑笑答。 和她一起吗?这倒与上辈子一样了。俞眉远思忖着。 正想着,魏眠曦已经朝她走来。 “魏将军。”汤姑姑朝他行了礼。 魏眠曦点头以作回礼,目光望向了俞眉远。她今日气色好极,娇俏十分,只是不笑。 “二位请进偏殿稍坐,我已吩咐人泡了好茶……”汤姑姑又请他们进偏殿。 “汤姑姑。”魏眠曦打断她,“我有些话想与四姑娘说,可否行个方便?” “这……”汤姑姑有些为难,未婚男女私会,不合规矩。 “就在这里说话,不走远,劳烦姑姑在旁边稍等。”魏眠曦便又道。 汤姑姑望向俞眉远。 俞眉远想了想,点了头。她与魏眠曦,也该要说说清楚了。 汤姑姑便笑着离去,走到了偏殿的廊下,远远守着。 葡萄架下阴凉,微风习习,耳边传来蝉鸣,夏日午后的烦躁被吹散些许。俞眉远看着魏眠曦,他肩头与手臂微微鼓起,显是那日受了伤后里面包了绷带。他脸色不太好,有些白,神情倒很平静,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将军有何事要说?不妨直言。”俞眉远不愿这么与他僵着,便先开口。 魏眠曦目光落在她的颈间,上面还留着一圈淡淡的淤痕,叫他想起天祭那日的惊险,他心一怵,伸手抚向她的伤痕。 “疼吗?” 俞眉远退了一步,他的手则僵在半空。 “已经没事了,多谢将军关心。”她淡道。 他收回手,又记起那天霍铮与她共骋一马的画面,针扎眼球似的痛。 “阿远,那天谢谢你,你救了我。”他道。 她摇头,想也未想便答:“不必谢我,我不是为了救你才出的手。” 魏眠曦眉头忽拧,带着几分不解,小心问出:“你此话何意?” 俞眉远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身后不是皇上,你便不会救我?你会任我去死?”魏眠曦不愿相信自己从她话中听出的意思。 太绝。 上辈子那一箭,她因他而出,到了这辈子……同样的结果,不同的因由。 “我没这么说,你想多了。当时情势紧急,我确实一心顾着皇上安危,将军不是也同我一样吗?”俞眉远解释着,不想和他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牵扯,“你到底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魏眠曦垂眸呼了两口气,冷静下来。 “阿远,有件事要告诉你。”他静静道,“皇上问我要何赏赐,我向他求了你。” 他护驾有大功,事后又平/乱数日,如今局面已定,惠文帝论功行赏,要给他赏赐,问他求什么。他只求了一件事。 天家赐婚。 俞眉远心里一惊。 赐婚?! “你可愿嫁我?”魏眠曦仍平静,只是目光灼灼。 俞眉远摇头,心中已乱。 她不愿意! “不愿意?阿远……可我想要娶你。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会好好待你的,嫁给我,好吗?”魏眠曦一字一句,将话说得极缓。 俞眉远回不出话,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旨意未下,她可以想得到办法! 一定可以。 “魏将军、俞四姑娘,皇上已得空,请将军与姑娘前去坤安殿上。”小宫女前来请人。 两人的对话被打断,魏眠曦先她一步,迈向了坤安殿。 …… 坤安殿上一片寂静。 帝后二人端坐于殿上。 惠文帝生得极好,形容与霍铮有七分相似,一笑颊边就起酒窝,他如今年届不惑,看上去却只有三十不到的模样,而皇后崔元梅便不如他这般俊俏了,太子霍汶随了她,五官端庄大气,不怎么笑,眉宇之间聚着威仪。 这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方案,彼此都不曾望过对方。 俞眉远恭敬跪于大殿正中,她低垂着头,双手安静地交叠置于膝上裙间,接受着殿上帝后二人的打量。 挑不出礼法错处,也找不到妆容异样,她端庄娴静,不像京中所传闻得那般娇蛮出格,被人唤作“四霸王”,也不像是个敢于危急时分挽弓取敌首级的巾帼英雄。 她像这京城里许多的十五岁少女一样,娇柔明媚,像春日阳光,三月桃花。 “俞眉远?‘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果然不是寻常颜色。”惠文帝盘玩着手里的伽南香十八子手串,似有所感地说着,终于望向崔元梅,“梓童,你说可是如此?” “皇上,虽说眉如远山,是女儿姣色,可臣妾却觉得,俞家四娘这名字,有些锵铿男儿意,不输我大安朝好儿郎!”崔元梅微一颌首,发间九尾金凤垂下的流苏晃过鬓边,她仍不看他。 “眉远眉远……果然如梓童所言,是个好名!”惠文帝又嚼了嚼她的名字,眉开眼笑,“俞眉远,你的箭当时离朕的脸只有半寸距离。” “民女箭法不精,惊扰了皇上,求皇上降罪。”俞眉远忙道。 惠文帝笑出声来,道:“莫慌,朕不是怪你。你救了朕的命,朕谢你都来不及,怎会怪你。俞眉远,你想要何赏赐?朕赐你郡主之名可好?” “禀皇上,我救皇上,不为赏赐,不为名声,为的是这大安朝的江山。皇上乃是一国之君,国不可无贤君,救了皇上,便是救了大安朝的江山万民,这是身为大安子民应尽之责,民女不敢居功,也无意得此厚赏,还请皇上收回。”俞眉远说着 “说得好。身为大安子民应尽之责。哈哈,你这丫头,倒有意思。”惠文帝大笑,笑容酷似霍铮。 半晌,他方笑歇,想了想又道:“那你心中可有所求?” 闻得此语,殿旁立着的男人眉心一凝,望向仍旧跪得四平八稳的俞眉远。 上一辈子,就是在这里,她向天家求赐姻缘。 这一世,不知她会求何物? 可还如上辈子那样,心心念念着,嫁他为妻。 魏眠曦想着,目光只随着她。 “民女俞眉远,不求金银万两,亦无心富贵长安,此生仅有一夙愿,便是……世间万好,唯求一心。”清泠泠的声音,如珠玉掷地。 俞眉远说着,将身体俯到地上,双手前伸,贴平地面,朝着帝后行了大礼。 魏眠曦的心,忽然间擂动如鼓,一下一下,又似地动,惊了魂扰了魄。 她依旧说了上辈子那句话。 世间万好,唯求一心! 那一生,他就是她心中唯一人。 一字未改。她果然还是那个爱着他的姑娘。 暑天热极,地上的少女穿着青罗衣,领口袖口绣了一圈团花,花色娇艳,不再是上辈子总显萧瑟清冷的装束。团花簇锦的罗衫下面,配的是朱槿色的马面裙,本是妩媚娇艳的打扮,裙角却斜出一枝遒劲的白梅,在这女儿家的娇嫩里添了鲜亮精神,一如她的人。 和上辈子一样,却又和上辈子不一样。 魏眠曦再难分清这一世的她是否出了异动, 两世为人,历经生死,他头一次失了把握,乱了方寸。 “世间万好,唯求一心……”崔元梅喃喃着重复了一遍,端方的笑里不知不觉浮出些许涩意。 惠文帝望向发妻,心下了然,想起昔年元梅,亦是如此娇憨又大胆,他愧疚心起,望着俞眉远的眼神不禁又温和几分。 “听你之言,你心里可是有意中人了?”他说着望向魏眠曦。 魏眠曦呼吸随之一滞。是了……上一世也是这般,她向惠文帝求了姻缘,大大方方说自己的意中人,就是距她不过五步之遥的他。 那时他觉得,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厚颜的女子,可天家赐婚,他偏又非娶不可? 可这一世,他真想再听她说那一句——“阿远所求,赤胆之心。” 魏家是大安的功勋世家,赤胆忠魂是民间给魏家的敬仰,魏眠曦是魏家少年成名的赤袍将军,上阵杀敌早已累下战功无数,是魏家赤胆之心,忠魂之后。 她求的“赤胆之心”,便是他魏眠曦。 若是她说了,他便能再娶她一世。那么这辈子,她仍是他的阿远……阿远…… 他们大抵也会有不同的结局。他会宠她疼她,待她如珠如宝;她再也不会毒发,含恨而终。 那一世的最后一眼,她倒在凛冽白雪之间,身上只有单薄素棉大袖衫,殷红的血染透薄衣,滴落雪间,宛如红梅盛放,开在他心间,永生不败。 终此一生,他念她思她,却死生不复再见。 袖中的手握紧成拳,魏眠曦紧紧盯着她,在等着记忆里那句动听的告白。 俞眉远微微直起身,露出雪白长颈与半张因羞涩而晕红的脸庞。 一如前世。 “回皇上,民女心中无人。” 含羞带怯的娇音,从她口中吐出。 魏眠曦心头剧震。 怎会……与上辈子不同了? “哦?那你何出此言?”惠文帝本当她想求赐姻缘,此时闻得她并无意中人,有些意外,便将身体朝外探去,惊奇道。 “皇上,这世间儿女姻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不在少数。虽说家中祖母慈爱,父亲睿智,母亲贤良,定会为民女仔细相看,但姻缘之事难料,民女亦不想委身无缘之人,因而民女求的是……姻缘之事,由己不由人!” 俞眉远说着,再度俯下。 这番话,比起上辈子小女儿心态的表白,大胆了不知多少倍。 自古女子姻缘,都遵父母媒妁,如何有她这般枉视礼法,不顾礼义廉耻,自求姻缘的做法? 当下,惠文帝一愣,便沉默起来。 俞眉远趴跪得端正,背脊挺得笔直,裙摆那枝白梅像要长出一般。 魏眠曦听得胸口钝痛,眼眸紧紧眯起,狭长的眸中有丝猩红闪现。 她不愿嫁他,竟求了皇帝这样的恩典,为的只是日后彻底与他划清界限,就算他不择手段,也再逼不到她! 许是感觉到了他的眼神,她眼角一挑,以余光对上他痛怒的眼。 浅浅的,凉薄的笑意,从她眼中倾泄。 这一辈子,她绝不再嫁魏眠曦! 这一辈子,只要能活得随性,哪怕只有一天,也强过那一世苦苦挣扎的二十八年。 ☆、第119章 解药 坤安殿上一片寂静。 俞眉远低着头,即使是跪着,背也显得笔直。 帝后二人均不开口,旁人便不敢说话。魏眠曦先前已经第二次向惠文帝求赐婚,惠文帝旨意虽未出,却有心成全,结果被俞眉远一个请求不动声色地给拦住了,他脸上有些不好看。 思忖片刻,他刚要开口,崔元梅却先他一步。 “皇上,姻缘自主这要求委实大胆,然也无可厚非。女人不似男人,可以在外争功业,博名利,一辈子无非就耗在后宅之中,臣妾倒可以理解俞家四姑娘的想法,嫁得有心之人,这下半辈子才过得舒心,其实这也是天下女子的想法。”崔元梅终于望向惠文帝,目光恳切,温柔大方,是一个皇后应有的眼神。 却不再是他的妻子。 “那依梓童之见,她这请求,朕是准还是不准?”惠文帝伸手越过几案,覆上了她搁在案上的素荑,她手微微一缩,似乎有些抗拒,最终仍是妥协。 “臣妾大胆,替皇上拿个主意。”崔元梅点点头,不再看他,“俞四姑娘,虽说姑娘有大功在身,然而女儿家的姻缘,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此为纲常不可乱,若是皇上准了,传出去倒给人日后诟病你的理由。不如这样,姑娘的姻缘,就由本宫亲自为你掌眼,若是姑娘不喜,本宫便不允婚事,如何?” “民女拜谢皇上与娘娘恩典。”俞眉远不多强求,俯身叩谢。 她要的也只是一点时间罢了,待此间事了,她便天高海阔,远远离了兆京。 “皇上,便传臣妾懿旨,四姑娘聪慧端敏,甚得我二人喜爱,日后她的姻缘便交由天家安排,一应嫁妆仪仗皆按郡主份例,如此可好?”崔元梅又向惠文帝道。 “此法甚好,就依梓童之言,只是日后你又要多操一份心了。”惠文帝捏紧她的手,温柔道。 “皇上言重了。”崔元梅从他掌中抽回手,站起,踱到了俞眉远身边,亲自将她扶起,拉在身边细细地看。 俞眉远先前都很镇定,此刻却被她看得不自在了。崔元梅虽威仪天生,然而望来的目光却极为柔和,像极了霍铮。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绕着俞眉远的鼻子打转,手心温暖,不轻不重地捏着俞眉远的手…… “阿远,你信我吗?”崔元梅笑问她。 那语气,与霍铮如出一辙。 “信。”俞眉远犯了傻,直接开口。 “乖。我会好好替你挑门亲事的。”崔元梅抬手将她颊边垂落的发丝理好,方松开手去。 俞眉远不知怎地,脸就红透了。 …… 问完了话,眼见俞眉远与魏眠曦退出殿去,偌大的宫殿上只剩下帝后二人并两个随侍的宫女,崔元梅脸上的笑便冷下去,殿上静得异常。 “梓童,这次魏眠曦护驾有功,只向我求了俞四。这已是他第二次向求赐婚了,我本已应允,如今……”惠文帝打破了殿上沉默。适才将这两人一起叫来,他本也是存了此意,索性一并赏了,谁料俞眉远竟唱了这一出戏,倒叫他赐不了婚,最后只问了魏眠曦几件无关痛痒的事,便叫他们离开。 “皇上,那孩子不喜欢魏将军,你看不出来吗?她之所以做出这样的请求,防的就是赐婚,倒有些胆量和机智。”崔元梅走回方案前,端了茶盏,轻啜口茶。 茶水已凉。 “防赐婚?她以为这样真能防得了?”惠文帝闻言脸色一沉,不悦道。 “那孩子是铮儿心上人,昨天铮儿来求我亲自过问她的婚事。”崔元梅慢条斯理说着,抬手命宫女添水。 “哦?铮儿可从来没求过你我任何事!”惠文帝来了兴致,“他既然中意俞四,朕下旨成全他们就是。” 天祭那日,这二人的举动早已落入众人眼中,只是因谋逆大罪而被忽略了,惠文帝如今想来,这两人间倒似乎真有情意。 “不用成全,铮儿不肯娶。” “为何?”惠文帝不解。 “皇上难道不明白?他不是不想,是不敢娶!不忍娶!所以只好放手,求她幸福!”崔元梅转头,冷颜望着惠文帝。 惠文帝被她这不加掩饰的冷然目光看得一滞。 “元梅!”他低喝一声,拍案而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竭尽所能地弥补你们,你还想我如何?” “臣妾不敢。”崔元梅低了头,发上流苏一阵晃动。 惠文帝心里腾起阵火气。这么多年了,她总这样,心里明明藏着诸多不满,每每要吵架却又总冷冷克制,不论他做什么,她都不领情! 盯了她片刻也不见她抬头,他更加生气,冷哼一声站起:“淑妃为朕挡了一刀,朕现在要过去看她,你有空也去看看。还有霍简,他为了帮朕也受了些伤,你多花些心思。” “是,臣妾知道了。臣妾恭送皇上。”崔元梅起身行礼,依旧躬身低头,不看他亦不留他。 惠文帝见她恭顺的模样,心里堵着的气更加出不来,便拂袖而去。 …… 俞眉远出了坤安殿便觉心头大石一松,脚步也轻快许多。坤安宫的小太监将她送到了漱玉斋外的石林里,离漱玉斋只差几步路,俞眉远便给了他些赏银让他回去,小太监便欢天喜地地走了。 石林里都些嶙峋怪石,俞眉远无心欣赏,只往前走着。 行至一处大石前时,她身后忽然传来几声细微响动,俞眉远转身,还未看清情况,便有股风扫到自己眼前,她心里一惊,往后退了数步,进了大石的之间的缝隙里。 有个人背光而入,堵在出口的地方。 “魏眠曦?”俞眉远认出了这人。 魏眠曦脸上一片阴影,眉头拧着结,目色如幽沉深夜。 “阿远,为什么?”他将她堵在石中,并不靠近,强抑着痛怒问她。 “什么为什么?”俞眉远警惕地看他。 她眼里防备像蛰人的针,刺得他痛。 “为什么不愿嫁我?嫁我不好吗?”魏眠曦想要个答案,“在东平的时候,你说过要与我生死与共,我们之间明明相处得很好,你想去看南疆的风光,日后我可以带你去;你喜欢弓箭,我可以陪你一起。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告诉我,我一件一件帮你完成。阿远,嫁给我。” “别说了,魏眠曦!”俞眉远沉了容颜,她不想听他说这些。 他凭什么认为重来一世,她还要嫁他? “你嫁我好吗?我发誓我会好好待你,绝不叫你再受一丝一毫委屈。”魏眠曦极尽温柔,小心开口。 “你住嘴!魏眠曦,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问我为何不愿嫁你?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不愿嫁你的原因!”俞眉远攥住旁边石壁凸起的石块,眼神愈发冰冽。 她要离开了,不需要继续装,也不想他再纠缠不清,真爱也罢,假意也罢,她只想与这男人断得彻底干净。 “你难道忘了,我死的时候对你说过什么?如果你忘了,我可以再说一遍!”俞眉远看着他神情一点一点僵去,目光似被冰一寸一寸冻结,她的声音便像染了血似的尖锐,“魏眠曦,我真高兴我能彻底摆脱你了,你应该也很开心吧?从今往后,我们终于不用再为难彼此。黄泉路长、地狱无回,你我死生不复!” 魏眠曦如同冰人般站着,一动不动,连目光与神色都失了变化。 他早该猜到才是,这辈子她变了许多,怎还会是当初傻傻爱他的姑娘? 但他不愿相信,情愿自欺欺人,以为自己愿意倾尽所有,就能换来重头开始的机会。 黄泉路长、地狱无回,他们之间,果然是死生不复。 死,她不等他。生,她便弃他。 “想起来了吗?”俞眉远忽然觉得痛快,笑起,“刚才在殿上,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说……阿远所求,赤胆忠心?哈哈哈……魏眠曦,你别告诉我你爱上了我,如果真是如此,那你就好好尝尝何谓求而不得,何谓低至尘埃,何谓痛入骨髓!” “俞眉远!”魏眠曦怒喝出她的名字,朝她迈去,将她紧束在墙前,“你骗我!” 咬牙切齿的声音,如同上辈子每次被她气到想杀人时那样。 后来他才知道,会生气,是因为他在乎。 “骗你又怎样?莫非你没骗我?你到了这辈子还在骗我!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想从我手里拿走什么?值得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哪怕重生而归也不肯放过?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魏眠曦!”俞眉远无惧他的逼近,咄咄逼人问着。 “我没骗你,我没杀你……”魏眠曦冷静下来,他们不能再像上一世那样针锋相对,他忽扯起些笑,想起了一事,“阿远,你不愿嫁我,是因为你不相信我,你恨我,而非你不爱我,对吗?” 想到这一茬,他有些高兴。 胸前的姑娘触手可及,上辈子他没能好好抱抱她,这辈子他伸手,却被她眼里冷光与恨意隔绝。 “阿远,你听我说。我没有杀你,不是我下的手。我不知道他们给我的是催□□,我以为那是解药。当时我想救你,可遍寻不到慈悲骨的解药,我只好与他们交易。后来我完成了答应他们的事,他们便给了那药。” “他们?”俞眉远挑眉。 “月尊教。”既然开了口,魏眠曦便不打算再瞒她,“我没想过杀你,从来都没有,相反,我害怕你离开。慈悲骨并非无药可解的毒,它的解药,藏在前朝的皇陵之中。” “皇陵?”俞眉远讶异地蹙了眉头,只装作不知。 “皇陵的地图,在你们徐家人手中。他们对你下慈悲骨,是因为他们以为地图藏在你身上,你离开俞家嫁给我,他们便窥探不了你,只好对你下慈悲骨。若你手中有图,便会替自己寻找解药,这样他们就能知道皇陵下落了。”魏眠曦解释着,仔细看她表情。 “所以,你当初接近我,为的也是这张不知所谓的地图?”俞眉远却只是自嘲一笑,她笑他蠢,也笑自己蠢。 “是,我承认,最初我是这么想的。可是阿远,我很早……早到我自己都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就已经爱上你了。阿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必不负你。”魏眠曦说着低头,鼻尖几乎触及她头顶青丝,淡淡玉兰香飘来,绕得人沉醉不想醒。 “给你机会?”她喃喃着,有些失神,“魏眠曦,我嫁了你一十二年!这十二年中,我给过你多少次机会,而你又可曾给过我一次机会?倘若你给过,我与你又何至走到那般田地?” “你永远不知道我嫁之时怀着怎样的希望,你也不知道我是如何一点一点地绝望。我为你倾尽所有,游戈在将军府后宅,像个终年见不到阳光的人,而你知不知道,你曾经是我那一生中唯一的阳光?可你连一眼都没施舍给我过!”俞眉远想起卑微无望的过去,终是红了眼眸,“你知道中慈悲骨是何滋味?五感麻木,再也感觉不到冷热疼痛,但那只是肉/体之上的麻木,后来我的心也像中了慈悲骨,没有了喜怒哀乐。我对你有过多少的爱,就有多少的绝望。” 想哭,是为了曾经付出的过往,为了曾经不顾一切的傻傻的俞眉远,为了早已经死去的自己。 她心疼,疼的是自己。 她曾是那样爱憎分明、性格刚强的女人,到最后竟只剩一具披着人皮的骸骨,想爱爱不得,想离离不开。 “阿远……”魏眠曦的心被她的眼与话碾得粉碎。 他埋头,眼中热气氤氲,化作泪水,滴落她发间。 他是真的后悔。 可后悔,无药。 俞眉远深吸口气,没让眼里泪水流下。 “魏眠曦你记着,我,俞眉远,永远不会再爱你。我不嫁你,不是因为我恨你,不是因为我怨你,也不是因为我不信任你,而是因为……我不爱你了。对于你,我就连最后一丝恨,最后一丝怨,都已经烟消云散。”面对他与过去,除了疲倦,她感受不到其他。 他曾经像开遍了整个兆京的桃花,是她少女时光中最完美的悸动,可现在,她再也没有感觉了。无论是他负过她,还是她误解了他,这段感情到如今,再论对错已毫无意义。 因为,她不再回头。 “不爱了……怎么会?你说过你爱我的,你怎么能忘?”魏眠曦微曲膝,半蹲于她身前,目光与她的眼眸平齐。 “魏眠曦,再见。”俞眉远忽觉畅快,不管是魏眠曦还是过去,终于都不再能伤到她了。 “不许走,你是我魏眠曦的妻子,是我魏家妇,是我的女人!上辈子是,这辈子也一样!”魏眠曦拉住她的手臂,不让她离去。 “放手吧,我跟你已无瓜葛了。”俞眉远笑了笑,没有温度。 “不爱我?你是爱上别人了?”他咬着牙问她。 “是。我爱上别人了。”她抬头,俏脸之上有丝淡淡的红,像那年与他初识时的姑娘,含着羞带着怯,却勇敢。 “是谁?”魏眠曦眼里杀意渐聚。 她已推开他朝外走去,他没拦她。 “是霍铮?”见她不答,他又问。 “这与你无关!”她不再回头。 “你可别忘了,上辈子他比你死得还早!”魏眠曦在她背后低吼。 俞眉远停了脚步,回答他。 “我不在乎,于我而言,时间长短从来都不重要。魏眠曦,你根本从没明白过我。” 语落,她离去,背影渐远。 那段距离穷尽他一生,都难追上。 …… 是夜,魏府。 “哥,你要走了?”魏枕月敲开魏眠曦书房的门,轻喘着迈进房问他。 魏眠曦正站在灯下对着烛火拭剑,一遍又一遍。 “燕王余孽未尽,皇上派我带兵前去追剿,明日就动身。”他冷道。 剑身已擦得锃亮,可以倒映出他的面容。 年轻的脸,与他死时不一样。 “你这一走又要多久?”魏枕月走上前,小心问道。 魏眠曦今晚有些不同,让她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就惹他发怒。 “不知。汉宁离京城很远,没有一年半载回不来。”魏眠曦握着剑斜挥而出,发出声空响,剑刃一颤,倒映出的容颜破碎。 “这么久?”魏枕月咬了唇。 “你不必担心你的亲事,待我回来,就把你和五皇子的婚事定下。”他淡道。 “五皇子……不,哥,我不喜欢他!”魏枕月心里一惊,急道。 “不喜欢?呵……你喜欢那个病弱的皇子?”魏眠曦望了过去。 魏枕月脸一红,心却浮起惧意,他竟然连这事都知道? “看来是真的了。”魏眠曦将剑收入剑鞘中,平静无波,“将来我会辅佐五皇子登基,你若嫁了她,来日便母仪天下,不嫁他,也无妨,我不差你这一枚棋子。权势与爱情,你自己选。” 魏枕月的心“咚咚”跳起。母仪天下的巨大诱惑,令人难以抗拒。 “那你自己呢?你去个一年半载,俞四……她可能就许人了。”她想起今天听到的关于俞眉远的事,便扯开了话题。 俞眉远之事如今已经传遍京城,包括皇后给她下的懿旨。 从今往后,谁也无法左右她的婚事。 魏眠曦把剑挂到墙上后转过身来,静道。 “不管她嫁给谁,不管她爱谁,最后……都会是我的,我等得起。” ☆、第120章 芳心 俞眉远在宫里呆到第五天才回了俞府。 俞府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请四姑娘安。” 俞眉远仍走了俞府的正门,从门子开始,到迎她的婆子和丫头,齐刷刷在门口站了一排,她前脚才从马车上跳下,后脚就见门里门外的人都齐齐行礼。 青娆忙上前扶她。 “姑娘,你的事儿这几天都传遍京城了,皇后娘娘也往家里下了懿旨,如今你在家……不,在整个京城,都没人比得过你了。”青娆凑到她耳边小声笑道。 从前在家里,她轻易不敢出暖意阁,生怕给自家姑娘惹祸,出了门说话也要小心翼翼,待人更是隐忍客气。 如今就不同了,旁人见了她都要客客气气唤她一声“青娆姐姐”,不管走到哪都有人行礼招呼,甚至于向她献殷勤。 在俞府这些年,她们总算扬眉吐气。 俞眉远戳了下她的额头,与她进了府。 一路上,全是人在毕恭毕敬地向她行礼问安,俞眉远也头疼。 烦得很。 …… 家里人之所以对她如此客气,除了因为宫里的事之外,想来进宫前庆安堂那场变故占了更多原因。虽说俞宗翰已经下令封口,当时在庆安堂中的所有人最后都没能再出现在园子里,然而仍有人循到些蛛丝马迹,再加上外院的男人论及俞眉远时的态度,恭敬程度可比俞宗翰,是以俞府的人精个个都不敢再小看她。 俞眉远并没回暖意阁,她先去了庆安堂。庆安堂如今一片死寂,几个出入口处都守着人。杜老太太被俞宗翰以养病为由软禁在庆安堂,身边只剩桑南照看。 守门的人中,竟还有个俞宗翰的亲信。 “四姑娘。”他行礼之后恭敬问道,“四姑娘可要进去?老爷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入内,除了姑娘。” 他说着将一串钥匙掏出。 “不必了。”俞眉远摆手,“好生看住吧。” 她不想见。 …… 离开庆安堂,她又去了孙嘉蕙的浣花院。 浣花院比庆安堂好些,无人严守,只是院里的所有丫头婆子全部换成了俞宗翰的人。俞眉远并未进院,只在浣花院的门口看了看,便撞见了正送大夫出来的俞章敏。 俞章敏身体已无碍,只是脸色仍显憔悴。 见到俞眉远,他一怔。交代了身后的小厮送大夫出门并跟去抓药后,他方走到俞眉远身前三步之遥处。 俞眉远朝他点点头,并不开口,俞章敏也只是望着她。不论从前有多少的情谊,庆安堂的事情过去,这些情谊便只能散了。 庆安堂的变故出自俞眉远之手,孙嘉蕙在杜老太太那里受的苦,很大程度也因她而起。现如今孙嘉蕙双目半瞎,终日呆在自己房中,寝食难安,而俞宗翰对她不闻不问,仿佛她只是阵空气。 孙嘉蕙过得艰难。 俞章敏对俞眉远的感情复杂了许多。说恨倒谈不上,但要一点怨都没有,那也不可能。 “俞三回来了?”俞眉远找了个话题。 “俞三?那是你姐姐。”俞章敏听她对俞眉安的称呼,蹙眉驳了句,没什么怒意,却有嘲讽,“她回来了,如今正在母亲跟前伺候着。” 想起俞眉安,俞章敏倒有些安慰。俞眉安从宫里回来后,竟像换了个人似的,把从前的任性浮躁都收了起来,安份地照顾起自己母亲,偶有下人提及俞眉远与祭舞之事,她竟毫无怨言,倒叫人惊讶。不过庆安堂里的事与孙嘉蕙的过去,俞章敏都没与俞眉安细说,只囫囵带来,俞眉安仅仅知道杜老太太和丁氏联手害了孙嘉蕙。 “嗯,辛苦你们了。”俞眉远轻轻颌首告辞。 余话再无。 …… 在园里走了一圈,俞眉远总算回了暖意阁。才到暖意阁,她就见自己院子里好几人进进出出。何氏正一手插腰,一手拿着帕子拭着汗站在园中指挥。 “快点快点,四姑娘要回来了,你们动作可都快些。” 她那嗓门大得俞眉远老远就听到了。 “从昨天听说姑娘要回来开始,二姨娘就领人过来,一会说咱们屋里的家什摆设老了,一会说窗纱缦帐旧了,都要给咱们换新的。这会她又叫厨房备了席面,给送咱们屋里来了,也不知要干嘛。”青娆撅嘴在俞眉远耳边叨叨。 俞眉远心里有数,缓缓上前。 “四姑娘回来啦。”何氏见到她眼睛一亮,扭着腰扑过来,依稀又有些当年掌家的风采,只是在俞眉远面前再也不敢造次,“几天不见,四姑娘越发标致了,我就说我们四姑娘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如今果然替咱们俞府挣了天大的脸面,满京城没有一个姑娘能比得上。” “姨娘这是要做什么?”俞眉远笑笑,迈步往屋里行去。 何氏忙跟上,谄媚道:“见姑娘屋里东西都旧了,想换些新的,再有姑娘在宫里住了几天,宫里虽好,但未必比家里周全,所以备了些姑娘素日喜欢的吃食,给你接风洗尘。还有一事,我瞅着这暖意阁也小了,大姑娘与你同住未免挤了,所以想给姑娘挑个大点的院落。” “姨娘这是又掌家了?”俞眉远目视正前,随口问她。 “托姑娘福,老爷给了脸面,命我帮衬着大姑娘料理家事。”何氏伸手替她打起帘子。 “也好,不然大姐一个人也要累坏了。你可别打量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好糊弄,就暗地里又给她下绊子,我可不依的。”俞眉远半戏半真地开口。 “瞧四姑娘说的,我哪儿敢呢。”何氏乖得很,从青娆手里抢过了茶,亲自端到俞眉远面前,“四姑娘喝口茶。” 俞眉远似笑非笑盯了她一眼,方接下茶。 才抿了一小口,俞眉远刚要说话,便听到屋外有人传话。 俞宗翰要见她。 …… 沐善居里静谧,没什么人,俞眉远却察觉得到,周围伏着几个暗卫。 她在俞宗翰的书房里见到他。 和这辈子第一次见面一样,俞宗翰正提笔写字。书案的右上角,放着盏陈旧的铜灯。 往音烛。 听到房里的响动,他并不抬头,只是淡道:“来了?” “来了。”俞眉远回他。他今日穿得整齐,暗色的长袍,头发挽得一丝不苟,发髻间簪了支墨玉簪,清俊儒雅。她分不出这是哪个俞宗翰,看上去倒像她“父亲”多一点。 “去看过老太太和嘉蕙了?”俞宗翰废话不多,一边题字,一边开口。 听这口吻,好像真是她“父亲”。俞眉远思忖着道:“看过了。” “你想如何处置他们?” “我?”俞眉远把玩着手里的扳指,坐到了书案下首的椅上,反问他。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俞宗翰道,不是父亲对女儿的口吻,而是平辈相询的态度。 “前段时间二房与燕王往来甚密,京城里的人都看在眼里,如今出了谋逆一事,皇上必会追责,有心人也必会以此大作文章,二房是保不住了,不如绑了交给皇上定夺,倒占个大义灭亲的理。”俞眉远慢条斯理说起,“杜淑婷的丑事不能声张,还得好好供着,不能有闪失。” 最后这句话她没说理由,只看着他。 杜淑婷的丑事若是声张开来,就意味着俞宗翰不是俞家长房嫡子,于他名声有污,再来若是杜淑婷出了事,俞宗翰三年丁忧,于仕途有碍,俞家下边的几个后辈也要守孝,一来二去白耽误了许多时间。 俞宗翰闻言不置可否,只将最后一字写完,才抬了头。 “还有呢?”他面无表情问她。 借着旁边窗子的光线,俞眉远瞧见他脸颊凹进不少,精神倒挺好,眼神精亮。 “孙嘉蕙……也好好供着吧,她是章敏的母亲,俞府名义上的主母,若出了事,俞府会乱。”俞眉远不带感情地分析着,“家里的事,有大姐管着,二姨娘帮着,父亲你也上些心,等日后章敏娶亲,再将后宅的事交给大嫂便是。” 既然说了,她就说个彻底吧。 “那你呢?你替家里打算了一遍,唯独漏了你自己。”俞宗翰坐到椅上,想起第一次召她进书房时,她还需踮脚才能看到他桌上的书。 那天,他写了言娘的小字——听听。 转眼,已过九年。 “我没什么可打算的。”她已能确定,眼前人是她的“父亲”。 “你想离府?”俞宗翰手叩着椅背,发出阵有节奏的叩响。 俞眉远不想回答他。 “你把名下的两个庄子都卖了折成现银,想离京?”他又问。 “是。”她不再瞒他,站起身,将手上玉扳指放回他桌上,“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此物还你。” 俞宗翰目光扫过那枚扳指,沉默了片刻问她:“你想去哪里?” “还没想好。”俞眉远据实以答,天大地大,总有她可去之处。 俞宗翰探身到桌前,取过了往音烛,放在手里细细摩娑着。 “‘他’答应你,若你替他找出阴鬼,就将这灯给你?” “是。”俞眉远点了下头,那时候她以为往音烛是练《归海经》必需之物,因而非要得到不可。 “你可知这灯的来历?” “不知。” 他便缓道:“这灯与《归海经》及皇陵地图一样,都是萧家的东西。” “万宗归海的萧家?他与我有什么关系?”俞眉远已经有好几次听到“萧”这姓了。 “萧家,是你外祖母的娘家。万海归宗是江湖上的朋友给萧家的名号。”俞宗翰把灯举到眼前,仔细窥查其中动静,“你曾外祖父曾是关外驭虫高手,以此虫修得奇功,进入中原扬名立万,成立万海宗,百年前也是中原武林的一代奇人,而万海宗也是当时武林的太岁北斗,隐隐有一统江湖的趋势。后因种种权势利益之争,加之前朝覆灭,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为了抢夺你曾外祖父手里的皇陵地图与《归海经》,几大帮派互相勾结偷偷攻上万海宗,以致万海宗一夕覆灭,只有你外祖母一人带着《归海经》、往音烛与皇陵地图逃出,后隐姓埋名嫁给了你外祖父徐桦。” “所以……我外祖一家当初被人陷害,是因燕王与朱广才想夺他们手里的东西?”俞眉远思忖着问道。 “嗯。可惜那几件东西并不在徐家,早就被你外祖交给言娘保管,我猜……他也防着有一天徐家被人惦记上。”俞宗翰点点头。 当初徐桦将往音烛交到他手上时,本意是想借他之力去寻前朝皇陵,毕竟这普天之下,能开启往音烛的人并不多。往音烛中的蛊王魂引只对某一类血有所反应,萧家的血是其中之一,俞家的血恰好也可以。徐桦不愿自家人承担反噬之险,便找了他。 不过利用而已。 只是徐言娘并不知道这些,而俞宗翰少年心大,一意孤行,拿走了往音烛竟替皇帝卖命,以换取权势利益,不再听凭徐桦控制。 “昔日种种,难分对错。我与言娘,终究是有爱而无信。我怨她数年,她疑我至死,以至我和她终成陌路。”俞宗翰淡淡说着,“我知道你我父女情薄,你在俞家九年,都没叫过我一声‘爹’,心里到底是怨着我的。你怨我也对,若当初我不贪恋权势富贵,也许现在都还好好的。错行一步,便错了整个人生。” 俞眉远垂头不语。错行一步,便错了整个人生,上辈子的她不就是如此。 “阿远,你可知这往音烛意味着什么?我麾下这些人,是皇帝交给我训练出的阴兵,只听掌灯之人命令。拿走这往音烛,便意味着你是新的掌灯人,你就要担起掌灯之责。宫中早有预言,异魂而归之人,方能打开皇陵之门。阿远,你既是异魂而归,又有萧俞两家的血,还练了《归海经》,本是掌灯人的最佳人选,而往音烛是徐家的东西,也确实要交还给你,但收了这灯,从今往后,就算你不想做这掌灯人,也终究避不过去,自然会有人找上你。” 俞宗翰顿了顿,从案下暗格中取了两样东西,和往音烛一起推到了俞眉远面前。 俞眉远凑上前,看到一张路引与牙牌。 路引上的名字,是“俞四娘”,而非“俞眉远”。 “此牙牌是掌灯者的身份象征,官至五品,直接听命于皇上,平日见不得光。”俞宗翰一边解释着,一边打量她的神情。 俞眉远低头看得仔细,认真的模样,像个男子。 “阿远,若你是个男子,该有多好,可你……是个女儿家!我告诉你这些,是想你慎重选择。一旦你走了这条路,便无法再回头。”俞宗翰叹了一声。 俞眉远只伸手拿走了路引。 “父亲,你误会了。我不想要这灯,也不准备做掌灯者,我只是打算离开俞家。从前的事我没兴趣管,以后的事我更不想插手,我这辈子留在俞府唯一的目的就是替娘报仇。如今此事已了,我 俞宗翰眼中浮起些不解,转眼即逝。 “阿远,如今府里已经没人能再伤你,而以你今日成就,想自己挑一门好亲事亦非难事,你又为何要走?需知你离了俞家,便再无倚仗。不管是成为掌灯人,还是你独自离家,这两条路都不好走。一旦踏入,你就无法再像普通女子那样,嫁人生子,安于此生。你可考虑清楚。我只替言娘做这最后一个请求,你想清楚了,再来答复我。” 俞眉远心里闪过一人。 离开京城,选了这条路,以后与他便也不再有可能了吧? 本如坚冰似的决心,起了一丝裂缝。 嫁人生子,安于此生? 她也曾如此希望过。 今生,她还能如此吗? “好……我考虑一下。” …… 俞眉远这一考虑,又是数日过去。 二房的俞宗耀被俞宗翰亲自绑到金銮殿上面圣,皇帝震怒。判决很快下来,俞家二房全部流放南疆,而俞宗翰虽说是大义灭亲,却也难逃连坐,只是皇帝到底信他,只罚他一年俸禄,又让他在家闭门思过三个月,也就罢了。 倒是杜淑婷知道了这消息,激动得以死威胁俞宗翰,被人及时救下后却因风邪入脑而瘫痪于床,口斜嘴歪,说不得话,行不了路。俞宗翰命人拿最好的药吊着她一条命,三年五载之内,她都难死。 西园空了下来,只剩罗雨晴住着十分空落,俞眉远便和俞眉初商议着,索性在东园寻了清幽的院落让罗雨晴搬了过来。罗雨晴听了俞眉远的劝,从旁支那里收养了个奶娃在膝下,日子倒有了盼头,每天都安分守己呆在自己小院里教养孩子,轻易不肯出院。 俞宗翰将西园的地契交给俞眉远,只说还她言娘嫁妆,多余的便绝口不说。 俞眉远手里早就有了一大笔银子,外加三处铺面与这一个大园,要是嫁人,这嫁妆已极为可观,若是再算上帝后赐她等同于郡主的嫁妆,她这一嫁,怕比上辈子都要风光。 这几日倒真如俞宗翰说得那样,俞府后宅她简直算是横着走。 路引在手,也省了她许多事,她想走,随时都可以。 是走是留,她还没想出个结果来,便先等到了长宁的帖子。 长宁邀她去香醍别苑玩。 香醍别苑是霍铮从前养病的地方,位于京郊,依着香醍湖,是处清静的好地方。 而对俞眉远来说,香醍别苑最大的吸引力,只在两个字。 霍铮。 细数数日子,她已好久没见过他了。 就连她出宫那日,他都没有出现过。 她……想他了。 …… 到了约定的日子,俞眉远起了个大早。 青娆从没见自家姑娘因为一件事如此慎重过,慎重到…… “穿哪件衣裳好呢?红的会不会太艳?青的会不会过素?”俞眉远穿着白绸中衣站在桁架前,盯着今夏新做的衣裳仔细思量。 “姑娘,你穿哪件衣裳都漂亮。”青娆一边说着,一边站在她身后替她拭发。 俞眉远一早起来,就要了香汤沐浴,将自己洗得喷香清爽才作罢。 而极为难得的是,素喜美食的俞四姑娘竟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开始挑起今日出行的衣裳来,这几乎叫青娆以为自家姑娘是被妖魔鬼怪附身了。 “你就没点有用的建议,去,替我把大姐请过来。”俞眉远嫌弃了青娆一句,推她去请俞眉初。 …… 俞眉初被青娆拉到她屋里时,脸上还有些困意。 “就穿那身朱槿色的绉纱裙吧,颜色衬你,明晃晃的像团火,谁都逃不过你去。” 才看了两眼,俞眉初就指了身衣裙。 俞眉远跟着望去,那是朱槿色梅花纹的绉纱袄,领口盘着红黄蓝三色云纹扣,下头是绉纱百褶裙,裙是渐染的霞色,用手轻轻一拔,那褶间的霞光似朝霞遍晕,十分艳丽。 “好,就穿这身。”俞眉远自己挑得头疼,就听了俞眉初的话,“大姐你别走,再替我看看要梳个什么发,着什么妆才搭这身衣裳?” “……”俞眉初这下知道为何青娆才刚一直说她奇怪了。 俞眉远的脾性,从来不对这些事情上心,如今竟然又问衣裳又问妆扮的…… 莫非? “阿远,你是有心仪的……公子了?” 女为悦己者容,天经地义的事。 但俞眉远的老脸还是红透了。 …… 俞眉远与青娆坐的车驾沿着香醍湖一路行到了别苑的莫愁堤前才停下,长宁已经带着人在莫愁堤畔边钓鱼边等她了。 一见她的车驾,长宁便摘了头上的渔婆帽子,扔了鱼杆,跑了过去,正兴致冲冲地要喊她,见到车里下来的人时,她却生生把那句“阿远”给咽了下去。 嘴巴张得能塞下整颗鸡蛋。 俞眉远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今天有这么夸张吗? “长宁……我这打扮,是不是不太妥当?”她厚着脸皮问道。 长宁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不,不是不妥当,是太妥当了。”长宁喃喃着说了两句,忽然飞起明媚的笑来,一把挽了她的手,“从没见你这么打扮过,一时间认不出而已,不知哪里来了个绝色美人儿。” 俞眉远不相信她的话。 “别不信我,我给你找个人问问去,来。”长宁眨眨眼,拉她快步跑过了莫愁堤。 青娆连礼都来不及行,就只能追着两人朝前跑去。 过了莫愁堤,就是酣蝶亭。酣蝶亭四周遍植各种花木,也不知花匠用了何办法,这地方的花盛夏不败,开得十分灿烂,放眼而去,满目红粉黄灼,花间蝶舞纷纷,果然应了这亭子的名字。 酣蝶亭四周站着几个服侍的宫女,见到长宁便纷纷行礼,长宁也不理,只拉着她往亭上跑去。 亭中早立了人,背着她们,穿一袭月白长袍,绾了发簪着碧玉簪,身材颀长。 霍铮? 俞眉远心里一紧,却又觉着哪里不对劲。 这背景和霍铮不大像。 亭里的人听到响动,转过身来,目光恰落于走到石阶正中的俞眉远身上,神情不由怔然。 满园鲜花间走出个红衣少女,似初升的朝阳,铺陈满天云霞,那张脸庞娇妩天成,满脸疑惑望来的模样,憨态喜人。 小唇丹色,目似点漆,双颊丰润,像桃杏,藏着芬芳,裹着汁水,十分迷人。 甜到人心坎里。 “白大人?白大人?”长宁叫了这人两声,发现叫不醒他,便使了个眼色。 亭旁随侍的宫女便到他身边,窃笑着又叫了几声,他方醒来。 “阿远,这位是太常寺寺丞白少云白大人。”长宁在俞眉远耳边介绍道。 白少云忙作揖向长宁行礼,掩饰自己的失礼。 俞眉远也只能狐疑地向他欠身行礼。 “白大人年纪轻轻就是太常寺寺丞,可谓年少有为,今日应邀来香醍苑里陪二皇兄下棋,不过我二皇兄临时有些要事耽搁了过来,阿远,你棋艺不错,不如你们下一局吧。”长宁说话间已经拉她进了酣蝶亭里。 “不敢,公主谬赞了。”白少云一边谦虚着,一边跟进了亭中,目光只落在俞眉远身上。 传闻中的太阳主祭舞,果然殊色照人。 亭里早就备了青玉棋盘,旁边还有宫女刚泡好的茶,另有些糕点干果备着。 俞眉远蹙了眉。 霍铮没来?他们这是在搞什么? …… 碍着宾主两边的面子,俞眉远耐着性子和白少云下了半天棋,才在长宁昏昏欲睡之时结束了对弈。 白少云告辞离去,临走时还依依不舍,恨不得那棋能下到明日。 好容易送走了人,俞眉远松口气,疑道:“霍铮呢?你们两这是在干什么?” “我二皇兄啊,没这么快来,咱两先玩。”长宁打了个哈哈,不给她多问的机会,便拉她去用午膳。 过了午,两人歇过最热那阵的日头后,长宁又提出去香醍湖泛舟。 香醍湖畔停着两艘画舫,其中一艘已然站了几人。 “唉呀,我忘了,我二皇兄这两天把香醍湖的画舫借给于家世子游玩了。没事儿,我们上另一艘吧,不和他们一道。”长宁拎了裙子上了另一艘画舫。 俞眉远上了船后便躲进船舱里,奈何长宁不愿放过她。 “出来出来,游湖看的就是风景,你老躲在里头做啥。”长宁死拖活拽把她拉到了船头,“咦,于世子在挥手呢。船尾垂钓那人,好像是赵家长公子。” “……”俞眉远心里隐隐已经察觉长宁目的。 她只关心一件事。 是谁让长宁这么做的。 ☆、第121章 出宅·阿远夭亡 俞眉远在香醍别苑住了三日。 三日之后,俞眉远还没表现出明显的不耐,长宁自己先受不住了。她已经施出浑身懈数,变着法子引她见了许多人,全是家世与教养都上佳的世家公子,不论相貌与才学皆为京里叫得出名号的。 这三天中,俞眉远从最初的不解,到抗拒,再到淡定,如今倒像是存心抱着看戏的心思,瞧着长宁还能编出哪些千奇百怪的理由诓她去见这些青年才俊。 “二皇兄,我不干了。” 趁着俞眉远午后小憩的时间,长宁悄悄溜到别苑西角的和畅堂上找霍铮。 霍铮正在霄烟台上坐着看书,听了长宁的话扔下书,问她为何。 “编不下去了。真不明白你是为了什么,母后不是应下替她择门好亲事了,你还非要大费周折安排这些事,若叫阿远知道了,她……”长宁说了一半闭了嘴。 这几日,她也算看出来了,阿远对霍铮有心,虽未明言,但也不大藏,就这短短几天,都问起霍铮好几回了。 偏霍铮不让她告诉阿远他在别苑的事。 “过些时日我就走了,有些事不定下,我走得不安心。”霍铮淡道。 此去云谷,他不知还能否回来,就算能回来,没个一年半载都不可能。 一年半载……阿远今年十五,马上要十六了,待他回来,她已经十八,早要嫁人了。 他只是希望她嫁得顺隧,过平平安安的日子。 “反正我不管了。”长宁看着这两人难过,心里不痛快就撂了担子,“你人也在这里,有事自己和她说去,老是避而不见算怎么回事?” “我一个外男,插手她的亲事,岂不是让她不痛快?长宁,若是她不自在,这次就算了,过两天再说吧。”霍铮重新拿起书,低下头去,“你和她在这里好好玩两天,也探探她的话,前头见的人里边,可有她中意的。” 长宁见他铁了心的模样,又说了两句,霍铮只是看书,不再回答,她气得跺了脚,转身跑了。 霄烟台终于安静下来,霍铮却难再看下手中的书,只盯着纸上蝇字怔怔出神。 过了片刻,耳边传来脚步声。 有人又上了霄烟台。 “长宁,还有事?”他并不抬头。 那人上了霄烟台后就站在最后一级石阶的上边,不再往前走,也不开口。 沉默了一会,霍铮觉得奇怪,略抬起眼。 “阿远……”他眼前站的人,是俞眉远。 …… 俞眉远穿了身半新的衣裳,白底萤草纹的绫袄,绯色小金鲤的百褶裙,长发编成简单双挂髻,脸上脂粉未施,清清静静,不再是第一天来香醍别苑时的盛妆。 她是跟在长宁身后悄悄来的。每次向长宁问及霍铮时,长宁都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她早就怀疑,不想长宁竟憋到今日才去找霍铮。 “是你安排的?”俞眉远心里窝着团火,见他望来便不客气开口。 霍铮起身,越过了身前小案,走到她身边,温言道:“生气了?” 她能不生气吗? 俞眉远目光不善地看他,并不作答。 “我只觉得,你自己的亲事,由你亲自过目才好。你虽向母后求了姻缘自定,但就算是由你自己选择,你也总要有机会见到并了解,才知是否合心。”霍铮安抚着她。 她额上有些汗,脸颊也泛着红,想来是刚才在日头下站了许久。他说着话,俯身到小案上替她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 俞眉远并不领情。 先前他就说过要做她兄长,替她挑个好婆家,她以为只是戏言,不曾想他竟是当真的。 一丝苦意浮上心头。 “你真这么觉得吗?”她问他。 “你在坤安殿上说,世间万好,唯求一心,我只是想助你找到那一颗心。”霍铮将手中玉杯往她眼前又递了递。 俞眉远方接了茶。 多日未见,霍铮似乎瘦了些,身上仍旧是他在昭煜宫时常作的打扮,长发半绾,从容安静,眼里没多少起伏,她看不出他的心。 天祭那天惊才绝艳的少年,于大安朝皇城中策马狂奔的晋王,似乎突然间消失了。 他今日这架式,倒真像她的兄长。 她抿了口茶。 真涩。 “千好万好,不如你心头那一好。别人挑来的,终不如你自己来选。”霍铮继续解释。 以她的性子,若是进不了她的心,便替她挑了这天底下最好的人,她也不会领情。 “如此,我真要谢谢你,煞费苦心替我安排得如此周全。”她将茶塞回他手中,自顾自席地坐到方案前的榻上。 听得她语气缓和,霍铮当她明白了他的用心,便坐回到她对面的榻上。 既然已经揭穿了,他也无谓再遮掩,便道。 “这两天你所见之人,都是我这几年在京中交识过的,为人可靠。另外我也派人打探过他们的家世背景,挑的都是家里人口简单,宅中平和的人选。” “你费心了。”俞眉远笑起。 和平常一样的笑,甚至还更甜。 霍铮见她似已想通,心中稍安,只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的笑里头裹着别的情绪,甜美不过粉饰太平的假相。 “若我嫁得如意郎君,这杯谢媒酒……霍铮,你可逃不过。”俞眉远笑着道。 “若你出嫁,我送你一份大礼。”霍铮说着,眼却微低。 那一声如意郎君,那一句谢媒酒,听着扎耳。 “那我可不客气了。”她道。 他只听到她的笑声,却没见她目光已怔。 “到时……我与我夫君亲自谢你?”她又笑问他,“我亲自下厨,给你们备上一桌好菜,可好?你我认识这么久,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吧?我的手艺,可是很好的……” 霍铮忽然间答不上来。仅管做好了送她出嫁的准备,可如今却连说笑,听来都刺耳至极。 她出嫁之时,恐怕他已不在京城。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他都见不着。会有另一个男人骑马将她迎回,从此以后,她为那人绾发展眉,这一生与他,不再相逢。 种种假想的画面,随她的一言一语,在他脑中闪过。 他的心不可遏制地疼起。 “阿远……”霍铮打断了她的话。 不能再听下去了。 俞眉远声音一顿。 “这两天见的人中,可有你觉得好的?”他忙转了话题。 “好?你挑的,怎能不好?”俞眉远歪了歪头,仔细回忆,“白大人博学多才,棋艺精湛,人也温和,若能嫁他,琴棋相伴,书画相随,日子必是琴瑟和鸣。” “……”霍铮笑得已有些勉强。 “还有于世子,他风流倜傥,武功不弱,与阿远恰是同道中人呢,也好弓箭之术。日后策马共骋倒是阿远心中所想。” “是吗?”霍铮替自己倒茶,茶水倒得不太稳,洒出不少到桌上。 “你小心些。”俞眉远探过手拦在了他的手腕下,仍笑着,“再来章家大公子,那就真是个妙人了,野史趣闻张口就来,幽默得很,和他一起……肯定有趣儿。” 霍铮仰头似饮酒般喝掉整杯茶,“砰”一声,他将茶杯搁到桌上。 “阿远,你只要告诉我,哪个最好?”他不想听她一个一个评论这些男人。 “哪个最好?”俞眉远喃了一句,“你说得没错,千好万好,都不如我心头这一好。霍铮,你可知,我心头的好是谁?” “是谁?”霍铮的心神与目光均被她抓紧,半点逃离不得。 他终于发现她哪里不对劲了。明明是在谈论她的婚嫁,她却毫无半点羞涩,全然不似待嫁少女,一言一行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而当她问出这最后一个问题,她脸上方出现了淡淡的羞意。 霍铮的心怦然作响,像要冲出胸膛。 她并没立刻作答,而是双手撑着桌子探过身,将脸凑到他眼前。 眼尾轻勾,媚如丝。 吐气如兰,拂过他脸颊。 这个大胆的姑娘……她不知自己这模样,会让人无法克制么? 她知道。 “是你。”声如轻烟,转眼消散。 那两字却如勾魂之爪,握住他的心脏。 巨大的喜悦与甜蜜席卷而来,满满当当塞满他的胸膛。没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加甜蜜的事了,所的痛苦似乎都突然剥离,他满眼满心只剩下她。 俞眉远猫似地俯在桌上,体内的血液好像沸腾燃烧了一般,见他一语不发的模样,她咬咬唇,索性更加直接。 “千好万好,都不如我心头这一好,而我心头这一好,是你霍铮,你要成全我吗?” 成全她…… 霍铮藏于宽袖中的手倏尔握紧。 庞大的喜悦与甜蜜过后,是滔天的痛,如燎原之火,顷刻间焚毁所有。 他霍地站起,逃开她的目光与一切背过身去。他的呼吸仍急促,心还在怦怦乱跳,可神思却已回归。 俞眉远眼前失了他的人影,沸火般的感情顿时落空。 “阿远……”他强抑着开口,声音喑哑,不复清澈,“对不起。” 对不起…… 俞眉远缓缓收回身子,坐到位置上,替自己倒了杯茶。 端茶的手微微颤抖着,她饮下这茶。 茶已冷,又苦又涩又冰。 “霍铮,你不喜欢我?”她问他。 “我……”霍铮听到她轻轻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失措,所有的话语都堵在胸中,发不出来。 “你没喜欢我过吗?一丝一毫都没动过心?还是你有别的原因?”俞眉远垂下头,指尖醮了些茶水,在桌上没有目的地涂抹着。 “告诉我吧,霍铮,我需要一个答案。”他不答,她便又开口。 亭上微风拂过,吹到身上,却像薄冰割过,叫人从头到脚的冷着痛着。 他的痛感虽已渐失,可心上疼意,却胜过从前所受的一切伤。攥成拳的手松开,再攥紧,再松……他只能狠下心。 “对不起,我待你如妹,别无其他。” “叭嗒。”桌面上似雨滴砸落般轻轻一响,被她涂得凌乱的水痕间出现了飞溅的水珠。 俞眉远再无言语,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只是垂着头。 “阿远,对不起。”霍铮转过身,看到沮丧消沉的她,想要劝些什么,可似乎除了一声“对不起”之外,他什么都说不出。 “没有什么可抱歉的。”俞眉远抬了头,表情无异,只是望着他的眼眸有些湿润,颊上却一片干爽。 霍铮绕过桌案,走到她身边蹲下,想说些什么,可他才蹲下,她便猛然站起,退离两步。 再开口时,茫然失措的语气已经消失。 “殿下是天家血脉,阿远只是普通百姓,终究不是殿下的妹妹,还请殿下还以常礼待之。”她双手交握胸前,躬身一礼,沉道。 霍铮却是一愕。 她竟然叫他……殿下? “阿远,我们是朋友。”他蹙紧了眉,胸口的痛一阵跟着一阵,叫人透不气。 俞眉远摇头。 “自相识以来,殿下便对阿远诸多援手,阿远感激不尽,只是这些恩情不知哪日能报答了,阿远只能先在这里谢过殿下大恩。” 她话说得颇快,没给他插嘴的余地。 “殿下也无需自责,男女之情本就无法强求,阿远不怪殿下,也多亏了殿下直言相告,阿远方能极早抽离,不至泥足深陷。只是殿下,从今往后你我二人还是不要再见了,殿下也无需操心阿远的婚事,姻缘之事皆由命定,半点强求不来。” 她说着,再退两步,退至石阶边缘。 再拜。 “阿远……拜别殿下。殿下珍重,勿念。” “阿远——”霍铮急吼一声,迈步行至阶前。 她已转身,飞快下了石阶,没有半点留恋。 背过他的脸庞,泪水已控制不住地无声落下。 这段感情,远比她想像中的,要深,要疼。 他不会知道,刚才那番话,已耗尽她今生对爱情的最后一点勇气。 嫁人生子,安于此生…… 果然,仍是求而不得。 也罢,也罢。 留在京城的最后一个理由,都不存在了。 …… 八月中旬,边疆的情势愈加紧迫,俞眉远记忆中的萨乌之战再过不久就要爆发,因了这事,俞宗翰闭门思过的责罚被提早解除,开始频频进宫。 俞眉远消沉了几日之后,着手准备离开之事。 长宁又给她下过两次帖子,她全都推掉,下到俞府邀她赴宴的其他帖子她也一概不理,只埋头专注自己的事。 八月底,不好的消息突然传来。 她的奇物坊起了场大火。 这火起得离奇,将奇物坊烧得精光,又烧死了三人。三具尸首都被烧成焦炭,仵作分不出是何人。据说那日值夜的人恰有三个,其一个就是徐苏琰,而自大火过后徐苏琰便再没出现。 凶多吉少。 大火三日之后,俞眉远收到传信。 月尊教余孽识破徐苏琰身份,在大火那日欲擒徐苏琰,徐苏琰重伤被救,诈死远避。 俞眉远想到了俞眉婷。从丁氏死的那天开始,俞眉婷就已失了踪迹。按昙欢所言,俞眉婷也是月尊教之人,她这一逃,势必不会擅罢甘休。 …… 八月的最后一日,俞眉初自请出家,搬进了俞家家庵。 “大姐,不要落发。”俞眉远在最后一刻阻止了她。 俞眉初跪在佛前,长发披背,僵如木石。 上辈子怎样,这辈子还是如此。 不一样的理由,同样的结局。 “你听我一劝,不想嫁人便带发修行。我会替你问他一句,回不回头。”俞眉远遣退了佛堂上的所有人,劝她。 “……”俞眉初愕然。 俞眉远无法明言,只能以目光回应。 …… 九月,秋至。 周素馨与韩行云成婚。 俞眉远带着青娆同赴回宾阁。 上辈子所有不甘的结局中,终于有一个人能有个完美的结果了,俞眉远欣慰。所有的努力到底没有白费,哪怕能换来一人幸福,这趟重生于她而言也已值得了。 她将一半的回宾阁送给了周素馨作了嫁妆,从今往后,周素馨便算回宾阁的另一个主人。 “馨姨,好好保重。”她喝得微熏,站在回宾阁高悬的红灯笼下向周素馨告别。 第一次,她发现酒是种好东西。 “姑娘……”周素馨一身喜服,拉着她的手不肯放。 “别难过,还有机会再见,到时候你怕是儿女满堂了。”俞眉远握握她的手,笑得甜暖。 昔年稚女已经长成,再也无须他人相扶,便能走得稳稳当当。 岁月流转,前世不再。 …… 第一场秋雨下过,天气骤然转冷。 “阿远,你真要选择这条路吗?”俞宗翰站在沐善居的芭蕉树下问她。 大雨过后,芭蕉叶上挂着的雨珠一颗颗滑落。 俞眉远点头,没有犹豫。 “这条路回头无岸,一旦踏入,你就不能再像正常女人那样,嫁人生子,安于此生。阿远,我已对不起你母亲,不想再看到你此生无依。” “你再考虑一下,阿远。”俞宗翰始终不愿她做这样的选择。 “我考虑清楚了,父亲。徐家的东西,就还给徐家吧。” 这一次,俞眉远带走了往音烛、路引与牙牌。 “你打算去哪里?”俞宗翰问她。 “云谷。”她道。 本以为燕王伏诛,月鬼已除,徐家的仇就算是报了,可他们仍是太过天真。 月尊教的人不肯放徐家之后,就算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也始终避不过去。那两件东西,连同她手上的皇陵地图与《归海经》,她打算交到徐苏琰手中。 而徐苏琰重伤之后,已被人救进云谷。 和上辈子她打听到的消息一样,徐苏琰最后仍是进了云谷。 她也该离开了。 上辈子无望,这辈子无守,年华未尽,她已失初心。 …… 九月中旬,俞府白幡挂起。 俞家四姑娘,夭亡。 名动京城的太阳主祭舞、神箭俞四娘在短暂的辉煌过后,消失在众人眼前。 至此,兆京再无俞眉远。 ☆、第122章 新冢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要急。秋雨已过,兆京似乎在一夕之间冷下来,即便是有晴天,阳光也显得毫无温度。 香醍别苑的红枫已经转红,一夜秋风过后,零零落落地洒了满阶。霍铮从霄烟台上望出去,触目所及的全是半红半金的枫,仿佛火焰一路烧来。他俯身拾起片枫叶,巴掌似的叶片安静地伏在他掌心,带着秋雨的潮意,像那天离开的阿远。 火焰似的姑娘,烧得人猝不及防。 他转身盘膝坐到了霄烟台的榻上,身前放的小几上依旧是青玉棋盘,黑子白子成局,棋盘边上是茶托,上头搁着花鸟纹的提梁壶与几只轻薄如玉的小杯。小几旁边的紫泥风炉煨着水,无人扇人,炉里的火只剩一小簇,幽幽燃着。 都是他一个人时自得其乐的东西,今天却失了滋味。 他一手白子,一手黑子,与自己对弈,棋子拈在半空,迟迟不见落下。这局棋,不管走哪一步,似乎都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回云谷的时间一拖再拖,他身体每况愈下,却仍是不想走。如今秋凉寒侵,他已毫无感觉。 怔了许久,他叹口气抛了棋。 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阿远了。自从那日她在这里表明心迹却被他拒绝之后,他就再没见过她。哪怕是以长宁的名义邀她去狩场玩耍,她也再没出现过。 她从来没叫过他一声“殿下”,那天竟然叫了他“殿下”。从此,他也只是“殿下”,再也不是她的霍铮。 “殿下!”有人踏过满地红枫,急步而来。 来的这人是左尚棠。 “怎么了?”霍铮懒懒问他。 “殿下……”左尚棠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吧,到底什么事?”霍铮蹙眉,他甚少见到左尚棠吞吞吐吐过。 “俞家……四姑娘……”左尚棠欲言又止。 霍铮目光一凛:“她怎么了?” 左尚棠闪过他的目光,咬牙道:“四姑娘……没了。” “砰——” 霍铮猛地站起,矮几被掀翻,桌上的棋盘与茶具落下,黑棋白子滚了满地,茶杯碎裂,连带着旁边的紫泥风炉被撞倒,水酒了一地,炭灰遍起。 “你说什么?!”霍铮直盯着左尚棠,不可置信。 声音已然发颤。 “四姑娘去万法寺祈福,半道上遇了意外,车马翻下悬崖……”左尚棠说了一半,无法再说。 霍铮脸色陡然苍白,化成木石怔怔站着。 她说……殿下珍重,勿念……竟是在与他诀别? 怎么可能? 那丫头俏生生站在他面前发小脾气的模样还在眼前,她探过桌子蛊惑人的妩媚表情每晚都还入梦,那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彻夜响在他耳边和心里,怎么突然间就全都没了? 她说…… 千好万好,不如我心头那一好。 霍铮,你可知我心头这一好,是谁? 是你! 是你霍铮啊…… 他总以为,两人之间必是他先离开,方苦苦压下感情,将她生生推开,自以为如此便能成全成她的人生与幸福。怎料人世无常,一朝聚散离分。 苦守岁月,还不如偷得半日圆满。 千算万算,终算不过天意。 早知如此……何来早知如此…… “殿下……”左尚棠小声唤了一句,忧心不已。 他已见着霍铮含墨点漆的眼眸泛起红光。 不过片刻,便有一道泪痕垂过脸颊,他越来越苍白,唇色却比往日更加红艳。 唇间有血沁出,他只将唇抿得更紧。 “殿下——你去哪里?”左尚棠见他唇间起了血色,心里便觉得不妙,只是也不知要劝什么,他正想着措词,就见霍铮已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 俞府门口已经挂起白灯笼与白幡,因是未出阁的女儿夭折,故而未设灵堂,亦不入祖坟,只备了口柏木棺材,在家停灵三日,再葬入另选的坟茔。 “殿下待阿远情义深重,若阿远地下有知,也该欣慰。只是殿下,您还是回去吧,这一面,不见为好。”俞章敏匆匆赶到瑞芳堂时,霍铮已在瑞芳堂上站了有一会。 白头人不送黑发人,俞眉远夭亡,按俗俞宗翰不能露面,因而俞眉远的身后事全交由俞章敏打量。不过短短数日,俞章敏已经瘦了一大圈。他身着素服,脸色憔悴,在霍铮跟着作了长揖。 之前就听人说俞眉远与这位晋王殿下之间有些交情,不想这交情竟深到能让他亲自过府吊唁,俞章敏倒十分惊讶。 “我想见她。”霍铮没有让步的意思。他一身白衣,清冽如秋寒骤雨。 “殿下……”俞章敏面露为难之色,见他固执,只好据实以告,“实不相瞒,舍妹堕崖之处乃绝险所在,崖下无路可通,无法遣人寻她尸骨,故而寿棺中如今放的,只是她的衣冠。” 找不到俞眉远的尸体,俞章敏只能替她建一座衣冠冢。 尸骨无还。 霍铮失神地退了一步。 “殿下,我们回去吧。”左尚棠担心地看着他。 来俞府的路上,他的毒就已经发作,只是被他强行压抑着。若再这么拖下去,便是回了云谷,恐怕也是不妙。 霍铮木然站了片刻,怔怔回头,缓步而出,俞章敏便送他出门。 他的马还拴在俞府门前的拴马石上,门子取下马缰,将马牵到他身前。霍铮一语不发,翻身上马,白马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殿下!”左尚棠在后面吼了一声,劈手夺过另一匹马的缰绳,急追而去。 …… 万法寺七绝峰。 欲上万法寺必要经过此峰,此峰陡峭,山路狭窄,弯道甚多,峰下险峻,无路可下。 俞眉远的马车就在这里脱缰滚落山崖的。 霍铮站在崖边朝下望去。崖下深不见底,重重雾霭遮了视线,崖边荒草丛生,乱石嶙峋,他朝前踏出一步,砂石纷纷滚落,只闻得簌簌声响,落石便没入白雾之间,不见踪迹。他仿若不知,脚步仍缓缓朝前迈出,眼见已要踩空,忽被人拉住了手。 “殿下!”左尚棠已惊出一身的冷汗。 霍铮被他强拉退了几步,站到山道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崖下雾霭。 左尚棠朝跟来的侍从施了个眼色,那人便抖开件斗篷披到霍铮背上。七绝峰上寒风凛冽,刮得人刺骨的冷,霍铮只着一袭白色薄袍,被风吹得飞起。 “殿下节哀,若是四姑娘泉下有知,看到殿下如此必于心难安。”左尚棠劝道。他跟在霍铮身边已有十五年,从未见霍铮像今日这般失魂落魄过。霍铮自幼历经数劫,待人感情本就淡极,轻易不现悲喜,何曾因为一个人而伤到这般田地? 这位俞四姑娘在霍铮心中之重,只怕已倾尽他一生全部情感。 淡极,方浓。 “咳。”霍铮咳了一声。 左尚棠回神,又要劝他回去,霍铮却猛地单膝落地,跪到了地上。 殷红的血自他唇角挂,在他衣襟上染上斑斑痕迹。 “殿下!”左尚棠大惊。 霍铮又闷咳两声,这一次血却从他口中急涌而出,殷红血色洒在他洁白衣袍之上,触目惊心。 慈悲骨之毒,彻底发作。 …… 从汉宁到兆京,途经数城,骑马不眠不休最快也要近一个月时间。 魏眠曦赶到兆京时,他的那匹汗血宝马追电在他下马那一刻倒地不起。从接到俞眉远死讯开始,到他赶回兆京,这中间已过了三个多月。 未得皇帝诏令他便抛下大军私自回京,已是死罪,然他已顾不上这许多。 京城早已入冬,第一场雪下过,兆京被白雪覆盖。 俞眉远小小的坟茔就像个白馒头,石碑上的刻字工整规矩,俞眉远的名字却刺目至极。 上辈子他死时,最终与她同穴而眠。 这辈子……他一无所有。 重生而归,他满腹筹谋,只愿与她共赏天下,可最终…… 白雪满头,仍只他独自归去。 这场死别,来得太早。 …… 岁月悠行,不为生死离别停留,冬藏暑去,转眼已过一年又五个月。 承和十一年中,俞眉远年十七。 她的闺名已无人再记,世人只知一个神箭俞四娘,在酒馆的评谈或说书里被提及,说天祭之日宫中大乱,她顶了其姐的名字踏上祭台,一舞名动天下,又以长弓射杀燕王,与晋王合力,平定了这场祸乱。更有甚者,说这位俞四娘曾倾力救东平府百姓于地动洪魔之中,定是神女下凡,要救世人于水火之中。 说得神乎其神。 本是当世奇女,只可惜天妒红颜,活不过及笄之年便夭亡。 再来便是不知哪里传出来的情史,只说这位俞四娘生得倾国倾城,叫大安朝的赤袍将军与当朝晋王神魂颠倒。那赤袍将军魏眠曦求了三次都没能求到她,于她死后甘冒死罪之险从汉宁回来,在她坟前足足站了三天三夜,直至霜雪满城;而那位从来都隐世避居的晋王殿下更是为了她屡屡出手,终叫世人发现他惊才绝艳之姿,后来却因她的死而黯然神伤,自此长闭香醍湖畔,永悼伊人。 街巷间的传闻种种,流传的版本不一,“俞四娘”这三个字成了故事里的人物,凭添几许传奇的神秘色彩。 评谈先生手里的三弦琴拉出了一个高调,谈唱到了最精彩的地方,酒肆里响起一片唱彩声。 这酒肆半年前才开张的,不过三个月已经成了云谷里一处热闹地方。 据说这酒肆里有三件好东西——酒、酱肘子和老板娘。 两个姑娘倚在酒肆后厨前的柱子上听着,听到这精彩处,绿衣裳的姑娘鼓掌叫了声“好”,而后转头看着旁边的红衣姑娘,戏谑道:“你说人家也叫四娘,你也叫四娘,这同名同姓怎么就差了这么多?” 红衣少女一听,不乐意了:“怎么就差了?我是脸差了,还是身段差了?你倒是给我说说?昨天隔两条街的大牛还想给我送头羊,说是做聘礼要娶我呢?好歹我也算是云谷南门一枝花,你说我哪里差了?” “什么?大牛想娶你?”绿衣姑娘显然关注错了重点,“他也想?就他那德性……四娘,你可千万别答应!” “当然不嫁。”红衣少女抬抬下巴,得意道,“一头羊哪够?起码得一百头羊,我还能考虑考虑。” “算你有点见识!”绿衣姑娘夸了一句,就听到酒肆里喧声大作,比刚才的喝彩声还大。 她便望去,只看到不过摆了五张方桌的酒馆里出来个女子,这女子穿一件缃色裙子,腰间系着条大红汗巾,缠出水蛇似的玲珑与胸口鼓胀,再加上她生了双妩媚的丹凤眼与菱角小唇,行走之间款款生媚,眼波如水,颦笑动人。 “老板娘,给我倒酒,快快!”堂上便有人嚷起。 “知道了。”出来的这女子软软应了声,胸调是正经八百的官话。 她巡了一轮,给要酒的客人都倒满了酒,方走到后厨的柱前,对着红衣少女一撅嘴:“四姑娘,今儿酒的份额又卖完了,这些人还不走,怎么办?” “卖完了?不肯走就拿水给他添上,酒钱照算。”红衣少女不以为意地说着,抬眼看了看自家酒肆堂前挂着的匾额。 酒肆名为饮者楼。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不入圣贤入酒道。 一转眼,她已出宅一年半,辗转游历近一年方到云谷,至今已半年。 ☆、第123章 思念 云谷是大安朝乃至中原武林中的一个奇特所在。这地方不受朝廷约束,谷中规矩自成一脉,也并不属于任何一个江湖势力。据说这云谷的主人乃是百多年前的一位江湖奇人,此人天纵之才,一身绝学傲视群雄,又兼心怀天下,行走江湖时恰逢边疆蛮族进犯,中原腹地岌岌可危,他便一统中原武林,带领各路豪杰与朝廷协力抗敌,这是中原武林有史以来第一次与朝廷合作,共襄大举。 那场战打得轰轰烈烈,将蛮族驱到了漠河以北,收复了中原失地。大战之后,朝廷曾有意招安,要经他加官封爵,却被他通通拒绝。他不止拒绝了朝廷,也卸去了武林盟主,带着发妻归隐云谷,始建了这处世外仙源。 故而这百多年来,云谷都是朝廷与武林之间一处平和之地,既不受朝廷之约,也无江湖势力敢犯。因着云谷这特殊的地位,近百年来总有避祸的武林人士逃入云谷寻求庇护,这么多年下来便形成了云谷今时今日的格局。 云谷分为两处,一是云山仙谷,那里便是云谷原主人避世所在,建有云谷山庄;二是云山镇,这云山镇紧依云山仙谷,是云谷平民与避入谷中的江湖人士所居之地,历经百年时光,云山镇居民已达两千户,平民与江湖人士各半。 云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云谷中不允许斗殴,只要进了云谷,不管从前在外面多少的风光,在这里就只是个普通人。云谷入口处有个折剑碑,此碑乃是云谷原主金盆洗手之处,后来所有进来的人都需在此碑下立誓。 既入云谷,前事全抛。云谷无血,剑折碑下。 俞眉远进谷之时,也曾在此立下誓言。 虽是避世之所,这云谷也不是人人都能进的。云谷不收大富大贵之人,不收大奸大恶之徒,不留心思不纯之人,不留奸佞阴邪之辈。所有进云谷的人,都需获得在江湖上或朝廷上得高望重的正派之人的推荐信,方能得到进谷资格。入谷之后,还需通过云谷庄的核查,确认无误后方可长住。 俞眉远能进谷,借的是俞宗翰之力,只是这云谷虽进了,可想找到徐苏琰却很难。徐苏琰被云谷庄的人带走,而云谷庄便是云谷唯一的主人。对云谷镇上的居民来说,要进云谷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俞眉远连云谷庄的门都踏不进。 不过她也不急,出了俞府大宅,她的目的就是游历河川,寻徐苏琰并将那三样东西交给他,只是顺便而已。她确认徐苏琰还活着便成,其他事再说吧。 如今的日子,她不能更满意了。 云谷这地儿不爱黄白之物,她银子虽多却也无处可花。半年前进谷她能盘下这间小酒馆,花的可不是银子。小酒馆的原主是个嗜酒之人,酒力号称斗遍全云谷无人可敌,因此放话谁能斗赢他,他就将这酒馆白送。俞眉远便和他斗了一天一夜的酒,最后以一杯之差把他灌醉在酒馆堂上。 从此,全云谷的人都知道,这里来了个会喝酒的俞四娘,还酿得一手好酒。 酒,是好东西啊。 离家这一年半,她倒是养成了喝酒的癖好,酒量慢慢就上去了。两口黄汤下肚,就能叫人心情愉快,难怪霍铮喜欢酒。 她也喜欢上了。 俞眉远一边想着,一边往口中灌了小半口酒。她喝酒喜欢慢慢地喝,细细的抿,与这镇上其他人的豪饮不一样,她喝酒尤带着闺阁里的斯文气,慢吞吞,轻悠悠,不动声色地能喝倒一片人。 藏而不露,才叫当初那酒馆主人轻了敌去。 “四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酒馆后厨的小门里冲出来个人,穿着褐色短打,露着粗实的胳臂,胸前穿了件围裙,手里还拎着菜刀,兴冲冲地朝俞眉远嚷着。 “六哥,什么事?”俞眉远用手背按按唇,拭去酒渍。 来的人是钱老六。出府之前,俞宗翰把钱老六和吴涯两个人给她做了护卫,如今这两人都在酒馆里帮忙。钱老六做了大厨,每天专门烧酱肘子,吴涯负责跑腿儿采买,才没两天已经把这镇上大部分姑娘都认了个遍。这趟出来,她还带了青娆,兆京那边,她和青娆都是死人了。青娆现如今自然是这酒馆里的美人老板娘,专负责堂前招呼客人的事情。而俞眉远自己,只负责酿酒和……玩。 “前几天与青娆斗酒提亲的那家伙又来了!你快去看看,青娆估计不成了。”钱老六挥挥菜刀,叫她赶紧出来。 俞眉远一听来了兴致,把手里小酒坛子一扔,三两步往外头冲去。 …… 说起女人的模样,生得太丑了,得愁;生得太美了,也得愁。 青娆今日就陷入这第二桩愁绪中。 眼前这男人已经是第二次找上门要提亲了。云谷这地方与外边不一样,男人看上女人想娶回家做老婆没那么多讲究,带着聘礼直接上门求娶便是,无须媒妁之言,也不必父母之命。女人若是同意,收了聘礼,两人再请街坊邻居喝杯水酒,这礼便成了;女人若是不同意,退回聘礼就是。 但青娆的情况不同,她如今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前几月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提亲,把俞眉远给烦的不行……最后她想了个招,放话出去,想娶青娆必须先要斗酒赢了他们酒馆里的所有人,才可以娶,斗输的人留下聘礼,还得十倍付酒钱。 此话一出,饮者楼里络绎不绝的求亲者终于消停了。 且别说斗酒赢下酒馆的俞四娘,就是那娇滴滴的老板娘青娆,酒量都不是普通人能斗得过的。从前在俞府青娆心思太简单,俞眉远不敢教她武功,怕一不小心她就露馅了,如今出来了就不存在这层顾虑。一年半的时间虽然成不了高手,但培养一番青娆的身手也已颇为灵活,酒量更是被俞眉远给硬灌了出来。 因而他们很是清静了一段时间。 但这清静只持续到十天前。十天前云谷山庄里有人订了他们的酒,青娆送酒到山门前,恰遇这男人一身是伤的倒在山门前。青娆心好,就用拉酒的牛车把人拉到了镇上的慈意斋去,岂料这男人醒后来找她报恩,结果对青娆一见钟情。 没两天,这人就带了一大堆的聘礼上饮者楼来提亲。按规矩他得与酒馆里的人斗酒,可不料这人酒量还不及青娆,两坛酒下去就不醒人事了。俞眉远倒好,把人扔出了酒馆,把聘礼给没收了。 没想到的是这人不死心,五天后又卷土重来了。 俞眉远赶到堂上时,青娆和这男人都已经喝得满脸通红。 “好!喝!再干一杯!”酒馆里的人酒也不喝了,评谈也不听了,只围着这两人看热闹起哄。 每喝一杯,就是满堂彩。俞眉远拿目光一扫,嗬,两人脚下各堆了四个空坛子了。 “喝!喝……”青娆捧着碗,前一刻豪气干云地朝口中一倒,后一刻就“砰”一下倒在了桌上,陶瓷落到地上也不碎,只溜溜转着。 “哇噢!”旁人欢呼。 “赢了,我能娶她了?”那男人也喝得茫然,却还知道自己赢了。 “谁说的?喝赢了我,才能娶!”俞眉远从外头挤进来,旁人纷纷让路。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这男人。这人生得倒不赖,浓眉大眼,腰板挺板,身量比一般男人高出许多,穿了身不打眼的衣袍,看着普通,不知怎地就透出股犀利劲来。其实她心里对这男人的来历有些数。他每次带来的聘礼都极丰厚,可见身家颇丰。云谷人少,不以银钱论富贵,只以物品论地位,能有这样身家的人,不可能没人认识他。可俞眉远却打听不出这人的名字,大伙对他都陌生的很。 他也不可能是新进谷的人,因为新人进谷不能带这些东西,这些身家只能进谷再攒。 既非新人,又非谷里有名的人,那只有一种可能,这人来自云谷山庄。 “和……你斗酒?小姑娘,你别喝一口就趴下了。”这男人显然没将俞眉远放在眼里。 俞眉远虽已十七,可她脸颊丰润,下巴微尖,一笑起来就甜,又穿了身红衣,看着显小。 旁人见他这般轻敌,知道底细的人都起了阵嘘声。俞眉远只是笑笑,毫不在意地将两人桌前的碗都斟满。 她先干为敬,举碗满饮后方望向那人,那人便也端起碗来。 一……二……三…… 她在心中默数的第三声还没出来,对面这人就已经趴倒。 青娆先前已将他灌得差不多,就差这一点了。不过,上次他和青娆斗酒时还差了青娆一大截,这才五天时间就长进了,倒有些意思。 俞眉远有预感,他们还会再见面。 …… 时值三月春深,云谷山庄花色尽放,染得满庄如覆彩霞。 山庄建于云山半山腰,被山青雾白所掩,外间只望得见庄子的几处飞檐翘脚,却窥不得真容。 “老七怎么又叫人给抬回来了?”书生打扮的男人匆匆行于□□间,满面怒容。这人年约二十五、六,身材清瘦,容长脸,五官端方,神情严肃。 “听说是看中山下一个女人,非娶不可。人家说了,喝赢了才论嫁娶,喏,老七连输两场。”跟在他后头的少年正玩着手里的牌九,漫不经心回答。 “红颜祸水!”书生怒斥了句,又见少年沉迷手中之物,更加生气,“你们每日就知耽于玩乐,沉迷酒色,置国家安危、百姓兴亡于何地?” 少年抬头白了一眼,转身走开。 这书生气得一甩衣袖,朝前迈去。 “连大哥脸色这么差,谁又惹你生气了?” 才走没两步,前头就传来温柔的笑声,有个霜蓝裙子的女子站在前面的白露阁下。 这女子容颜秀美,明眸皓齿,长发束起,绾髻束冠,是慈意斋的俗家女冠。 “还不就是谷里这些不务正业的少年人,若他们个个都像你这般济世为怀,我就省心了。”连煜一见这女子,便情不自禁去了容怒,温言以待,“现在就连里头那个,都整天要人操心了,唉。” 他说着,又愁上眼眸。 “小霍还是老样子吗?”女子眉头轻轻一蹙,担忧地望向白露阁。 “你进去看看吧。”连煜一边走一边说着,“药也不肯好好吃,你上个月给他抓的药到现在还剩了一大半。整天不是躲在房里就是到外头找酒,我都不知怎么劝了。” 他说话间已行至白露阁门,双掌一推,打开了白露阁的门。 门一开,便刮起阵风,吹得满屋白纸乱飞。跟在连煜后边进屋的杨如心忙将门关起,这才让满屋白纸都落了地。 连煜上前拾起张纸一看,气得脸都白了。 “这……这是昨天北疆那边送来的萨乌布阵图!”他捏紧了纸抬头找人。 那人歪在窗口的长藤椅上,身上披了件霜色鹤氅,头发随意扎在脑头,正借着窗口的阳光反反复复地看着手里的东西,并轻轻摩娑着。 连煜气得不行,也不管身后的杨如心,一步冲到窗前,怒道:“你在做什么?这是北疆送来的急信,求我们帮着破阵。如此重要的东西,你竟随意丢弃?” 椅上的人并不理他,仍旧看着手中之物。 “北疆战事吃紧,萨乌已连破两城,靠得就是这新的乾坤战阵。如今边疆情势紧急,朝廷无计可施,万民深陷水火之中,你却置之不理?”连煜苦口婆心劝着。 他还是没反应。 见他手中之物不过是只木簪子,却叫他魂不守舍,连煜不禁怒上心头。连煜上前一步,劈手夺去了那只木簪,斥责道:“国之兴亡,匹夫有责!小霍,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心怀天下,曾一力大破乾坤战阵,救万民于水火的侠义之士去了哪里?” “你说够了没有?”那人终于从椅上站起,冷冷地盯着连煜,声音似覆了霜雪,“天下百姓与我何干?大安江山又与我何干?我为什么要救?把簪子还我。” “你!”连煜为人正直却纡腐,如何听得这样的话,当下怒极,将手中簪子朝地上一砸,斥责道,“整日对着簪子,也不知你在着了什么魔我砸了它!” “连大哥,不要!”杨如心惊呼了一声。 那霍引已扫袖而出,一股罡力不假思索攻出。 连煜和杨如心都被他震了出去。 “霍引,你是不是疯了?”连煜忙扶住了杨如心,满脸不可置信。 “别碰我的青龙簪。”他已从连煜手中抢回了簪子,漠然道,“就算救了天下万民又能怎样?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更护不了我想护之人,做这么多有何意义。你们别再来烦我!” 语毕,霍引袖风再扫,门被震开,他人影闪过,掠出了屋子。 “小霍!”杨如心追到门口,已不见他的踪影。 …… 云谷山庄山门南侧有个小湖,依着云山山脚,被绿树环绕,风景不算好,地点又偏,山庄里的人不来此地,庄外的人不敢靠近山庄,因此也没人会过来。 霍引被连煜烦到不行,从庄里拎了两坛酒,喝得醉熏熏,不知怎地就跑到了这地方。 他随意寻了湖畔的高树飞上,缩坐到树杆上,抱着剩下的半坛酒,喝到醉死。 从兆京回到云谷已有一年多了,为了压制体内慈悲骨,他在云谷的火潭里呆了足足三个月才出来,又在床上躺了半年之久,方勉强压下了慈悲骨的毒,保住了这条命。 只是活下来又能怎样,他心心念念的女人都不在了。 余下的岁月,也不过是杯独自品尝的苦酒。 依稀间,眼前有张笑脸朝他凑来,明媚如春,笑嘻嘻地说喜欢他……他伸手想抚上那张脸庞,可手却总徒劳无功地挥在空气中,那张脸庞他始终触不到。 “哗——” 水声响过,碎玉似的声音打散了他眼前这张脸庞。 霍引被吵醒。 他心情糟得很,迷迷糊糊睁眼,目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可隐约窥见前面的小湖泊。 有道人影从水中跃起,在水面上轻灵一翻,似一尾小鲛人般又再扑进了水里。 这地方怎么会有人? 霍引心里奇怪。 水面上忽然又是几声水花响动,水里那人又跃出水面,几个腾跃,落到了湖畔。 “再逃也逃不出本姑娘的手心!今晚加餐!” 清脆的声音异常熟悉。 霍引瞪大了眼努力看去,只看得到湖畔走来那人穿了身服贴的鲛皮水靠,墨绿相交的纹路紧紧贴着她的身躯,修出了一身的玲珑。 纤腰细骨,双腿笔直,胸口起伏如山峦,妖妩得像山涧妖精。 她正低头看着手里抓的鱼,另一手伸到脑后抽开绾发的木簪,长发披落,如黑瀑直下。 掂掂鱼的重量,她才笑着抬头。 霍引便觉得呼吸和心跳都停了。 水里这人,竟和阿远一般无二。 枝叶拦了视线,他有些看不清楚,便情不自禁地伸手拔叶。 树上发出细微轻响,湖畔的人却立刻警觉看去,又以手极快地掩住自己的胸口。 霍引顾不上什么礼数不礼数,只想看清这人。 “小霍。”身后传来叫唤声。杨如心寻到了此处。 霍引转头看了一眼,很快就转回目光。 前面的湖泊上已空无一人。 他果然是做梦了…… ☆、第124章 斗酒 云谷的三月天还冷着,虽是阳光普照,然到底不是盛夏,这季节下水还是冷得很。俞眉远仗着自己内力深,无惧寒冷,每日早晨都会跑来这里泅水摸鱼。 说起这泅水,那还是她去岁夏日去滨海的福城住了十来日,在海里学会的泅水,可惜离开福城后却一直没能找到泅水的好地方,直至到了云谷,她才发现这个人烟罕至的小湖泊。 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她悄悄去了刚才听到声响的树丛里,那里早已无人,树下却落着个空酒坛。 果然有人。 看来今日过后,这地方她也不能来了。 水靠贴身,她再大胆,也不想叫人瞧了去。 …… 俞眉远回到镇上时间已经不早,她一进门就直奔后厨。 “六哥,把鱼烧了中午加菜,要清淡点的口味。”天天吃肘子,俞眉远都要吃怕了。 云谷啥都好,就是饮食上以荦为主,青菜和水货都少。 “没问题,我给你蒸了,放点葱姜,浇几滴酱汁,六哥我保证味美。”钱老六接了鱼扔到木桶里,先拿水养着。他别的爱好不多,就好一口吃,从前跟着俞宗翰干见不得人的买卖,餐风露宿那是常有的事,为了一饱口福,他只能自己动手,久而久之便练就了一手好厨艺,倒正和俞眉远的脾性,开酒馆时一谈到吃的两人简直可谓一拍即合。 俞眉远笑咪咪地进了酒馆后面。 饮者楼是前后两进的铺子,前头是两层高的小楼,过了这楼便是个小院落,冂形的回廊下有三间上房两间耳房,她和青娆合住了最大的屋子,剩下的两间房间就归钱老六与吴涯所有。 院子里原来的花草都被拔光,俞眉远改种了两小畦菜,养了些鸡鸭,还空出一半的地方,她拿来做了平时的练功处。 “没牙,来陪我练两手!”她一进院子就解下腰间的鞭子扫向了靠在廊下剔牙的吴涯。 酒馆上午不开门,下午才迎客,青娆在清点酒的数量,钱六在后厨焖着肘子,只有吴涯闲着。 俞眉远不找他还找谁? 她的生活很规律,早上泅水回来后就会练功,练过功后就是午饭,饭后酒馆开门,一直到夜暮降临。 院子里立着两个木头人,木人上用朱笔点出了各处穴位,还设了草靶,供她练鞭与弓。 不过木头人练久了没意思,她还是喜欢和活人拆招。 “别!小姑奶奶你饶了我吧!”吴涯吓得弹了起来,“前天被你打中麻穴,今天还没恢复,我半边身子还酸麻着,你别找我!” 钱老六和吴涯都与她拆过招,开头还能在她手底下走过十来招,到后来,连十招都走不了,小丫头的鞭子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准头精绝,又灵活,追得人无处可逃。 “我瞧你挺灵活的,别骗我!”俞眉远鞭子一甩,砸在了他脚边地上。 吴涯炮仗般跳起朝外冲去,嘴里嚷着:“没骗没骗,我这就要去慈意斋看大夫去,今天是杨姑娘看诊,机会难得。” “杨姐姐回来了?”俞眉远喃喃一句,立刻收了长鞭,“等我,我也去。” …… 今日云谷镇的慈意斋里挤满了人,皆因今天是杨如心每月一次的坐诊时间。 慈意斋由悲航道人一手所创,这位悲航道人武功平平,却有一手妙手回春之术,又因其慈悲为怀,行医济世,因而被称作慈意神医,名满江湖。慈意斋在许多地方都设有看诊的药堂,在云谷亦不例外。 杨如心乃是悲航道人座下的得意弟子,一身本事已得悲航七分真传,年纪轻轻医术了得,人称妙手如心。因此她一出现,慈意斋里就人满为患。 除此之外,她的身份也特殊。 她少时遭逢不幸,被云谷第一人霍引救回云谷,后才拜入悲航道人门下,跟着他行医济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她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外行医,每月仅回云谷一次,每次都要抽出一天时间到云谷镇的慈意斋里坐诊。 因此她是云谷庄里唯一一个公开在镇上行走的人。云谷庄人数虽不多,却鲜有人在庄外走动,因此镇里没多少人认得云谷之人,只除了这位杨如心。 慈意斋里看诊的人直到夜暮时分方才散,杨如心已坐得腰酸背疼。小僮替她收拾着桌上的方笺笔墨与脉枕等物,她便出了门透气。 才出门,她就看到门廊下倚的少女。 “杨姐姐。”俞眉远拎着食盒站在廊下等她。 “四娘你怎么来了?可是身体不适?”杨如心见到她很惊讶。 “来找你非得生病?就不准我来看看你?”俞眉远眼瞅着最后一个病人离开,她才上前,“每次回云谷你这都人满为患,也不知是看病的人多,还是看你的人多。” 杨如心心慈,脾气好,人还美,镇上对她有念想的可不少。 “贫嘴。进来说话吧。”杨如心笑笑,招呼她进屋。 进了屋,看诊的桌子已经收拾干净,俞眉远便将食盒打开,从里往外一样样掏东西,都是些素淡的吃食,还有一小盅酒。 她知道杨如心的口味。 …… 俞眉远与杨如心相识于半年前。 她在谷外的林中巧遇了被狼群围攻的杨如心。那日杨如心手上还有个急病的病人要送入最近的慈意斋救治,却被阻在了半道上,她不会武功,因此情势危急。俞眉远出手救下了她,并将她送到最近镇子的药堂上才离去。 后来二人在云谷重逢,一来二去便结作好友。 杨如心常年行走江湖,再加上云谷中的姑娘很少,她没什么知心的同性朋友,遇到个聊得来的俞眉远便觉得有缘。 “我来谢谢你的。”俞眉远替她倒了一小盅酒,“前次你给我讲解的穴道对我大有助益。” 上次杨如心回谷里,教她认了些穴道,俞眉远回去了仔细琢磨辨认后,用在了鞭法上。 人体百穴奇妙,认准了对她迎敌大有帮助。 “别谢了,我也不全为你,就是想你们这些习武之人能少伤点人。”她教俞眉远认的穴道,都是打中了不会至命至残,却会叫人酸麻晕眩的位置。 医者仁心,总不愿见到伤生之事。 “不管为了什么,我都得谢你。”俞眉远说着敬她一杯酒,饮尽后又道,“杨姐姐,你怎么不吃菜?有心事?” 她不答,只是闷闷地抿了一小口酒,烛色下她面色不展。 “唔……因为你心里那人?”俞眉远小心问她。 杨如心轻轻一点头。 “我这次回来,他还是老样子,我都不知该如何帮他。药不喝,饭也不肯好好吃,也不知他在谷外遇了什么事” 说话间,杨如心叹了口气。 俞眉远听她说过点心事,她心里藏着个人已经许多年了,听起来像是她的病人。这些年她总操心那人的事,却不见她将心意说出一星半点,总是埋在心里独自守着。 “杨姐姐,你既然对他有心有意,为何不与他说出兴许得了你的情意,倒能叫他开心些。”俞眉远便道。 闻得此言,杨如心从桌前站起,行到窗边幽幽道。 “我跟他不可能的。我比他大了足足五岁,他视我如姐而已。这辈子,我没想过要嫁人,只是盼他能好好的。” “大了五岁又如何?既然喜欢,你不试试怎知没有可能呢?”俞眉远并不觉得年龄是道坎。对她而言,试过,才不会后悔。 杨如心听得乐了,用指尖一点她额头,戏谑道:“你个小丫头,也谈情论爱?” 小丫头?上辈子这时候,她已是魏家妇了。不过,她喜欢“小丫头”这称呼。 俞眉远笑笑,反驳她:“小丫头怎么了?” “你不懂……我和他……我……”杨如心涩然一笑,咽下了余话。她配不上霍引。 俞眉远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其实,她也想自己从来没有懂过。 所谓情爱。 “不说这些了,姐姐你说他不肯吃东西,不如我来帮帮你。”她的伤感只得一瞬,转眼已又笑起。 “帮我?你怎么帮?”杨如心不解。 “做些好吃的哄哄他呀,你亲手做的东西,意义自然不同。我明天早上来教你。”俞眉远亲热地挨到她身边,挤眉弄眼道。 杨如心心动了。 她医术虽高,厨艺却不行。 …… 翌日,春阳暖人。 杨如心拎着食盒站在白露阁外,有些犹豫。 白露阁的门“咿呀”打开,青衣小僮从里头端着木托盘走出,木托盘上放着清粥、白卷并三碟小菜,几乎没有动过。 “他又不吃?”杨如心问他。 小僮沉默地摇摇头,叹口气将东西端了下去。 杨如心怔了怔,眼神一敛,下了决心把门推开。 屋里的窗户全都开着,光线明亮,霍引正站在书案前俯身看先前西疆送来的萨乌战阵图。 和连煜吵架归吵架,他嘴里说得也绝,但这气消散了,他还是回了云谷开始研究这战阵图。这一研究起来便是彻夜不眠,他从来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他专注地俯在桌前,一边看着战阵图,另一手握着碳条在旁边的粗纸上快速写着,凝神沉思,眉头微蹙,那模样看得杨如心阵阵心疼。 她悄声进了屋,站到屋中圆桌前,不动声色地先燃起炭火,用红炉替他煮水沏了壶茶,这才缓缓开口:“小霍,用些点心再看吧。” 霍引低头没看她,只是淡道:“不用了,我不饿,谢谢。” 意料之中的答案,杨如心并不在意,她仍是打开了食盒,从里头取出一碟小点。 “多少吃一点,是我刚学的。”她端起碟子往他那里走去。 还没走至他书案前,霍引就已经抬了头。 暖暖的甜香扑来,是极其熟稔的香味。 瓷白的碟子间放着六只捏作刺猬形状的小包子,带着股奶香。 “试试吧,里面有一半是红豆馅儿,用黑糖炒的,另一半是绿豆馅儿,桂花蜜调的,都不十分甜。”杨如心端到他面前,一边解释着,一边还想说些话劝他吃东西。 岂料,霍引根本无需她多言。 他随手拈起碟中一块包子,放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又凑到鼻尖闻了闻。 与他的记忆毫无差别。 他咬开一口。 红豆馅的,黑糖香又醇,红豆酥香。 一口勾起他所有回忆。 杨如心便看到他一口接一口,不需要她多说半句话。 “你慢点儿。”她忙回头将茶给他端来。 霍引吃光了整碟点心,方才看她:“这是哪里来的?” “我做的。”杨如心看着空空的碟子,又惊讶又喜悦。 他却垂了目。 阿远……好想她……他好想她…… “还有吗?”他目光落在空碟上,问道。 杨如心摇摇头,立刻又说:“就做了这碟,明天我再给你做些送来。” 霍引点点头,只道:“如心,谢谢。” “喝点热茶吧。”杨如心将茶递进他手中,“小霍,你的药……也要好好喝才行。我上次给你抓的药,你到现在都还剩了许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我知道了,多谢关心。”听她提及这些,霍引又走回书案边俯头看图,不愿多谈。 冷冰冰的霍引,与从前爱笑的霍引简直判若两人。杨如心看得难过,待要再劝,却发现自己连他在外发生了何事都不知,这劝解的话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只怔怔站着。 “砰——” 有人重重推开了白露阁的门。 霍引皱了眉头,他该考虑换扇铜铁做的门,再配把大锁,免得外头的人总是随随便便就能不请自入。 “阿欢,怎么了?”杨如心看着兴冲冲进来的人问道。 “快快,霍引,跟我去镇上看热闹去。老七又找人斗酒了,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咱们也去瞧瞧。”严欢把手里的一对牌九捏得脆响,笑得露出了两颗虎牙。 他在云谷庄里排行第九,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嗜赌,推得一手好牌九。 这云谷庄中的人皆有排行,不按年纪,只凭本事,以前十为尊。霍引排了第一,先前的书生连煜排第二,杨如心行三。 “不去。”霍引直接拒绝。 “唉,从昨天回来到现在,你都对着那图一晚上了,就算是天大的急事,也要让人喘口气,你别理连煜那书呆子。走走走,大不了小爷请你喝酒!”严欢兴致勃勃冲上前去拉他的衣袖,“听说那酒楼里有三好,酒好,人好,肉好。大肉诱人,烧酒醉人,老板娘还勾魂,把老七勾得五迷三道,保不定哪天真给娶了回来,我们先去认认这七嫂呗。” 他不由分说就把人往外拖。 霍引本不愿去,听到有酒,便问他:“有酒?你陪我喝?” 昨天回来后,他就发现整个云谷的酒都叫连煜给扔了,他没了酒,便觉了无生趣,到了夜里痛得很。 “成,没问题。”严欢拖他到了门口,才回头问了杨如心一句,“如心姐要一起吗?” “不了,我还有事。你可看紧些他!”杨如心一边收拾起食盒,一边摇头笑答。 能让他出去走走,也好。 “那我们可走了。”严欢拉着霍引跑出了门去。 …… 饮者楼今天又热闹了。 酒馆门口被一大堆东西给堵了个严实,钱老六和吴涯在门绕了一圈,面面相觑。 “我的乖乖,这聘礼规格,几年没在云谷镇上出现了吧。”吴涯目瞪口呆道。 饮者楼的门口停着好几匹马,马背左右都驮着朱红的箱笼,马队的后头还跟着好几辆牛车,车上沉甸甸地叠了好些箱子,再往后是一大批羊…… “没见过世面的东西!”钱老六咽了下口水,一呼吴涯的后脑,“不就是些俗物,晚上就进四姑娘兜里了,你惊什么!他来多少,我们姑娘都接得下。” “钱老六,我说过不要拍我后脑!”吴涯暴怒,和钱老六扭着回了酒馆里。 酒馆早聚了一大堆人。 青娆头疼万分地坐在堂上,一会看看眼前的男人,一会拿眼睛寻找自家姑娘的身影。 都第五次了,这男人怎么就是不死心? 他当然不死心。 第四次的时候,他已能赢下酒馆里所有人,只除了俞眉远。差了一步,叫他如何甘心。 青娆怎么说,他都不肯走,非要再斗。 “小子,今天不用和旁人斗了,直接与我拼吧,但这是最后一次,你要是斗不倒我,就没有下次了。”二楼的木栏杆上传下来清脆的声音,俞眉远坐在了栏杆上,凌空晃着脚,手里抱坛酒笑道。 这男人倒也奇怪,已经输了四次,一大半身家都被她赢到了饮者楼里,换了别人早就不敢来了,他偏不肯放手,每次带的聘礼还都比前次多。 倒是个奇怪的男人。 “不行。斗不赢你我还要来,我就是喜欢她,就要娶她!不过今天带来的是我全部身家,如果输给你……那你再等我半年,我再攒聘礼,一定不委屈她!你别让她嫁人!”他仰头回答。 这人嗓门雷似的响,说得酒馆里的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刹时间哄笑声响起,青娆彻底红了脸。 “你……你……”她又气又羞,话都接不上,偏生胸口中又有些酸,替他心疼。 “青娆,其实他挺好的,你要舍不得,姑娘我可以成全你,只要你一句话。”俞眉远倒是瞧出来了,便从上往下喊了一句。 “姑娘!”青娆脸上的红烧到身上,她羞恼极了,拍桌而起,把气泄在了对面男人身上,“喝吧喝吧,喝死你,再把你的身家全给我们家姑娘。” 说着,她扭腰进了后院,眼不见为净。 “哈哈哈。”俞眉远大笑,将手中酒坛举起,“来吧,别罗嗦。” 说着,她竟仰头直接对着酒坛喝起。 没有多余的言语。 …… 严欢和霍引来的时候,老七已经趴在酒馆的桌子上,茫然地叫人继续上酒。 这场酒已经从白天斗到了入夜,酒馆里的灯笼被人挑上,暖暖地照着所有人的脸。青娆早按捺不住又从后头出来,站在离老七两步远的地方,忧心忡忡看着 “给他酒。”俞眉远命钱老六继续给他酒。 钱老六抬头打量了自家姑娘一眼,乖乖,小丫头脸红扑扑的,眼睛却精亮得很,和堂上这烂成泥的男人一比,高下立显。 他安了心,又给人送了两坛酒。 “嗬,我就赌老七要输。”严欢挨着霍引站在人群中间,看着老七直摇头,“脸都给他丢光了,还好没人知道他是我们云谷山庄的人。” “替我买点酒,回去吧。”霍引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我们不管老七啊?”严欢嘴角一歪,有些诧异,“听说他可是押了全部身家当聘礼,现在输得这么难看,我们不替他找回点脸面?” “要找你自己找。”霍引往前走了两步,想找人买酒。 “嘿,还是咱家姑娘厉害,走,先把那呆子带来的东西数数。” 吴涯与钱老六互相笑着,从酒馆里走出,与他擦身而过。 霍引脚步一滞。 “买酒找老板娘,喏,在老七边上站着呐。”严欢无可奈何,“得得,你在这等着,我去替你买酒。” 本想借机带他下山散散心,没想到下了山,他还是这模样。 严欢心里叹了叹,见霍引怔怔的,索性推开人群自己进去买酒,只是没走两步,就见身边霍引大步往里走去,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 老七还是输了,趴在桌上怎样都起不来。 对手太强了。 连着三次,他都败在了同一个人手里。 他抬头看了一眼二楼栏杆上的姑娘。 这姑娘总穿一身朱槿色的裙子,看上去年纪不大,手段却得了。酒馆里的灯笼光线不明,她的脸一片朦胧,没人看得清。 真是不甘心。 这小姑娘的酒量海似的大,他怎么喝都赶不过她。 这辈子头一次,他败得这么彻底,已经五次了! 老七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这次他知道自己喝不赢了,便不打算再喝得烂醉如泥。 可走了两步,身体歪得厉害,他走得踉跄。 身后有人上前,按住他的肩头将他往后一掼,老七跌跌撞撞退了数步,直至被人扶住。 “小九?” “没醉到认不出人,不容易啊!”严欢调侃了一句。 老七又往前望去,看到前人的背景,不由一喜:“救星来了?” 严欢耸耸肩,他也不知霍引要做什么。 …… 俞眉远居高临下坐着,见到这人来了两个帮手,便道:“怎么?来帮手了?那好,不用我费事把他请出去了,你们快带他回去。” 她说着话,手里还转着空坛子,满脸是笑地看着站在酒馆里似乎在发愣的少年。 这少年貌不惊人,五官平平,只有一双眼眸,格外晶亮。 他愣了片刻才开口。 “是不是喝酒赢了你,就能娶了?”少年问道,眼里有片璀璨星河。 “怎么?你也要娶我这里的掌柜?”俞眉远晃荡着脚,挑眉看那人。 “不是,我要娶你。”他扬声,“喝赢了你,你就嫁我?” 他身后的严欢听得呆住,手一松,老七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霍引谁都不管,只望着她,视线不敢移开半寸。 ☆、第125章 复活 “老……老七,我没听错吧?他说要娶人家!”严欢惊呆,喃了两句,手往老七肩上拍去,结果落了空。转头一看,他才发现老七已经坐在地上。 老七也不站起,只是痴痴看着不远处的青娆,嘴里叨着:“真美……” 严欢气得抬脚踹了老七两下,骂道:“不中用的,闪一边去。” 他当下觉得这小酒馆莫非是个狐狸窝不成,别说老七,连霍引这样的人物都被勾走了魂,如此想着,他再将目光转回酒馆堂上时,坐在二楼栏杆上的女子已经脚尖一点栏杆,从楼上轻飘飘落下,像片云霞。 她穿一身红衣,长发半束半披,鬓角簪着两簇半放的山樱花,脸颊像夏日蜜桃,饱满圆润,到了下巴却收成一点瓜儿尖,眼睛透亮,唇角翘着,人如夏日香瓜,又甜又脆。 这美,便带了三分亲近,贴着心而来。 严欢一呆,心跟着跳了跳,忙收回目光。 果然狐媚。 …… 霍引看着俞眉远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眼前。 她怀里抱着空酒坛,脸颊喝得通红,额前出了汗,粘着发,发尾勾卷,俏丽又娇憨,和他记忆中的姑娘一般无二,甚至于……她更美了。 一年半以来的魂牵梦萦、刻骨相思,到了这一刻全都化成无声却激烈的感情,如一杯烧喉的烈酒,未入胃先进心,刹那烧得他理智全无。 得到她死讯时,他有多绝望,如今就有多惊喜。 就好像……再也不会跳动的心脏忽怦然而动,一声大过一声。 昔日种种浮掠而过,不论悲喜欢忧,都聚作眼前这女人,他此从未有过如此坚定的时刻—— 他想要她。 这场生离死别的谎言与失而复得的相逢,只让他领悟了一件事。 无谓自私,无谓生死,活着一日,他便陪她看一天日落月升。 “你说什么?娶我?”俞眉远绕着他走了一圈才站到他身前,仰头问他。 声音丝绸般轻柔,拂过他的心。 霍引点头,克制着想一把拥她入怀的冲动,坚定道:“是,娶你。要怎么斗酒?” 俞眉远把手里酒坛往青娆那里一扔,青娆信手接下后,忧心地看着自家姑娘。 “聘礼呢?”俞眉远从他身侧探头朝外张望,霍引身后的人群自动分开,给她让出条道来。 “今天没带来。”霍引目光跟着她的人转。 “你知道我这儿的规矩吗?没聘礼也敢说娶我?”俞眉远笑咪咪地打量他。 这个男人,看起来有点熟悉。 可她酒喝多了,脑袋有点钝,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这人来。 “聘礼我明天就送来。”霍引想了想,又加一句,“十倍。外面这些东西的十倍,够吗?” 群情哗然。 严欢嘴张得能塞下一颗蛋,他回神之后立刻从地上拖起老七。 “老七,快快,把他带回去,他和你一样中邪了!十倍……我天,能给我进多少次赌坊!” 老七的酒醒了一些,却仍是愣愣的,反应不过来。 钱老六与吴涯原在门口清点老七带来的聘礼,听到有人要对俞眉远下手,便已回了酒馆,恰闻此言,两人脚步均是一顿,面面相觑。 “十倍!咱们酒馆没地儿堆了吧?”钱老六惊道。 “可以歇业半年也不愁吃喝了。”吴涯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两人走到青娆旁边,青娆早就听呆。 俞眉远却蹙了眉,上上下下地扫视他,又绕着他再走了一圈。霍引任她打量自己,信手而立,口中仍道:“不够吗?不够再加,你开口。” 她又停在了他眼前,脚步朝前一迈,靠近他一些,与他对望。 “你很眼熟!我们见过?”俞眉远忽道。 霍引心一跳,才要报上身份,却又看见眼前的女人脸上浮起大而甜的笑。 “玉兰树下,不见不散。小霍哥哥,好久不见!” 一别十一年,俞眉远再逢霍引。 霍引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自己如今身份,不是晋王霍铮,而是云谷霍引。 霍引这一身份,除了云谷里他的师父和杨如心师徒之外,无人知道真身是霍铮。因他身份特殊,不管是在云谷里还是在云谷之外,只要是以霍引之名行走,他便都用了易容术。 没想到,十一年未以霍引身份在她面前出现过,她竟然还能认得出,也还记得霍引这人。 玉兰树下,不见不散。他此生第一诺,八年方践,可于她而言,却足足隔了十一年。霍引在她心里,大概是个无信之人吧。 “小霍哥哥,不记得我了?”俞眉远眨巴了一下眼眸,问他。 “记得。小阿远……”霍引笑起,露出一口白牙。 他怎能忘了相识的最初。 “嘘,我是四娘。”俞眉远轻声一语,方又笑道,“小霍哥哥,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爱开玩笑。怎么,见我欺负了你朋友,你来找我报仇不成?你这寻仇的本也下得忒大了。” 开玩笑?! 他没在开玩笑! 霍引刚想解释,她却又从他身侧探出头去,冲外头喊道:“散了散了,今天关门了!吴涯,送客!六哥,炒两道拿手菜来,我和小霍哥哥喝一杯。” 四周围看的人发出阵嘘声,这戏台筑得老高,唱戏的却说不唱,把他们耍了一通,他们哪能高兴。 钱老六和吴涯也啧啧出声,一人赶客闭门,一人进了后厨备菜。 只有青娆和旁边的严欢同时松了口气。青娆转身收拾起桌上东西,要给他们整出张空桌来,老七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地过去要帮青娆干活,严欢骂他一声,没好气地用脚勾了张凳子坐下。 弄了半天,竟是熟人。 俞眉远一扯霍引衣袖,边走边道:“来,我请你喝酒,我自酿的千山醉。” 这是霍引第二次听到“千山醉”的名字了。 …… 霍引到底没能喝到这杯千山醉。 俞眉远醉了。 她的酒量虽好,和老七也不过伯仲之间,但她这人斗酒有个诀窍,能装。跟障眼法似的,就算是醉了,只要不倒,别人从她脸上就看不出醉意来,只觉得她酒量似海,未见底便被吓跑。 只有人离开了以后,她才会彻底松懈。 如今就是这种情况。 她拉着霍引走了两步,步伐走得歪歪斜斜。 “你醉了。”霍引瞧出来了。 从前在俞府时,他就见识过她醉的模样。 “我没。”俞眉远不乐意,她最不喜欢有人说她醉。 霍引一翻手,托住她的手腕,改为扶着她走。 俞眉远走了两步,脚下一踉跄,霍引眼明手快地扶牢了她。 “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他蹙了眉。 “每天喝一点,慢慢地就会喝了。”酒的后劲这时方起,她的脸红得越发明媚,眼眸虽亮,却染上层惺忪。 “每天一点?”霍引不信。在兆京时她还不会喝酒,昭煜宫里一口能烈酒能让她咳上半天,时隔一年半,她这酒量却大得吓人,若只是一点,怎会养得出来? “是啊,每天一点,想他的时候就喝喝,我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只知道越喝越难醉。”俞眉远仍是笑着,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脚步已不太稳,她身体重量有一半压在他手上。 “想谁?” “霍铮啊,我想他……”她说着往后一倒,靠到他臂弯里,仍是笑着。 只这一句话,几乎要催下他的泪来。 …… 天色晴好,山里早早有了阳光。 杨如心站在山庄的药苑里指挥着两个药僮拿筛子筛药、翻晒,满苑都浮着一股药香。 这药苑只有三间茅草屋,依着山后开垦出的几亩药田。时值春日,药田里开了不少花,黄白轻红,瞧得人心情顿好。 “如心!”远远的,有人自药苑旁的泥径跑来。 声音清朗,杨如心才抬头,那人已跑到身边。 “小霍?”她诧异极了,“这么早过来,你身体不妥?” 在今日之前,霍引已有许久没来药苑了。从前他还会来帮她收收药,年岁越大,他身上的毒越深,他就越不愿意进药苑。 “我没事。如心,我求你件事。”霍引从她手里接走了装着草药的圆蔑子。 “有事只管说,你我之间何需用到一个‘求’字?”杨如心拭拭汗,讶然道。 “救我!我不想死。只要能让我多活一天,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都愿意试!”霍引直言不讳。 杨如心听得又惊又愕。 “啊?” 她认识霍引十几年,从前他虽配合治疗,却只是听话而已,从没主动要求过什么。一年前他毒发回云谷,则变得消沉无比,抗拒所有的治疗。若非云谷的兄弟硬逼着他治疗,恐怕这时候霍引已经不在了。 她和师父悲航道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暂时稳下了他体内的毒,可霍引醒来后却依旧不肯配合,直至如今。 然而就过了一夜而已,他怎么忽然就想通了? 杨如心不解。 “如心姐,帮我!”霍引很少叫她“姐”,每次一叫,便让她觉得像回到过去。 “好!那……你要先乖乖喝药。师父过两个月就回来,我再同他商量救治你的办法。”杨如心回过神,娟丽的面容上现出欣慰的笑。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他愿意治,便是好事。 “谢谢!”霍引咧唇,平凡无奇的五官忽然蒙上一层光芒,像活过来似的。 杨如心微愣。 “小霍!”泥径上又来了一人,冲着霍引吼道。 “连二哥,你要的东西,给你!”霍引转头看到连煜,便从怀里摸出已卷好的纸筒,远远抛了过去。 虽说连煜排行第二,但他的年纪却是几人中最长的,故而霍引也喊他哥。 连煜信手接下,抽出展开一看,却是萨乌战阵的破解之图。 霍引熬了两晚时间,破解了战阵,免得连煜再来烦他。 “战阵已解,别再来烦我了。如心姐,药麻烦你叫人帮我煎上,我回来就喝。”霍引扬声说着,人已往山下掠去,“我去镇里一趟。” 说话间,他人影已失。 “如心,这小子怎么了?”连煜诧异不已。 这问题,杨如心也无解,只能耸耸肩,表示不知。 “不知发生了何事,他倒像是重新活过来似的。”她浅笑道,看着他离去。 霍引身影很快消失在二人眼前。 是啊,活了。 既然能为她死,为何不能为她活? 他不想像从前那样,只能被迫放手。 哪怕只剩一天,他也要与阿远在一起。 …… 宿醉的结果是第二天脑袋又胀又疼,俞眉远她想不起昨晚后来发生了何事,只知道好不容易遇见了霍引,结果她却醉了过去。 真是懊恼。 她有一肚子的话要问霍引,可还没机会问,这人就不在了。云谷山庄难进,里边的人难寻,她到云谷半年就认识一个杨如心。然而杨如心嘴紧,除了自己的事外,从来不肯透露关于云谷山庄的任何事。俞眉远从杨如心嘴里打听不出消息,她又钦慕杨如心为人,便不愿意对杨如心动乱七八糟的手段,一来二去,徐苏琰的下落拖到如今都没结果。 虽然不知霍引会不会对她据实以告,但起码在霍引面前,她不用瞒着骗着,可以直接问他,可匆匆一面,他又不见了。 俞眉远头又疼,心里还不痛快,脸上没个好颜色,唇抿成直线,翘起的嘴角也往下搭,毫不遮掩情绪。 这觉她睡到了过午,正是酒馆开门的时辰,往常这时候酒馆里已喧声沸沸,可今日里面却静得很。俞居远揉着眉心踏进酒馆里,心里正奇怪着,就见酒馆里空无一人,倒是酒馆外面的小巷被堵得结实。 “姑娘!”青娆站在店门口,转头见着俞眉远忙跑过来。 “怎么回事?”俞眉远径直站到门口,脸色一僵。 门口满满当当堵满了——羊。 白花花的一团团,棉花似的涌来涌去,钱老六和吴涯赶了这只羊,赶不了那只羊,两个人倒差点被羊给埋了。 “隔两条街的大牛……”青娆愁眉苦脸地看着她。 “四娘!四娘!”青娆的话没说完,就见个壮实如牛的汉子跑来,往俞眉远身一站,倒有她两个人那么壮,把她衬得越发小巧了。 “大牛,你干嘛?”俞眉远被满眼的羊晃得眼晕,满耳都是“咩咩”的声音,闹得她头更疼了。 “秀儿说起码要一百头羊给你做聘礼,你才愿意考虑嫁我!”大牛挠挠头,憨道,“我把我的猪和屋都卖了,换了一百头羊。你……你别嫁给别人。” “……”俞眉远一愣,立刻转头,怒吼了声,“程秀!” 酒馆隔壁豆腐坊门口绿影一闪,坊主爱穿绿衣的女儿程秀已经飞速缩回了屋里。 俞眉远无奈,只好朝大牛温言道:“大牛哥,你赶紧把羊赶回去,把猪圈和屋子换回来。” “不要,这是给你做聘礼。昨天那人说给你十倍的聘礼,我……拿不出那么多,这一百只羊是我所有的财产,你别嫌弃。”大牛急切说着,脸颊羞得通红,额上起了一片汗。 大牛这人一根筋,认死理,俞眉远想了想,哄道:“大牛哥,我那是和秀儿开玩笑的。你赶紧的把猪圈换回来,我这酒馆卖的是酱肘子,每日都要上你那儿采买,你把猪圈卖了,我去哪儿买肘子?” “唔……”大牛一想,也对,便道:“那好,我听你的,先把猪圈换回来。” 俞眉远终于松口气,岂料他又说:“我娘说了,听媳妇的话准没错。四娘,我把猪圈换回来,就来娶你,你要多少肘子,我都给你。” “……”俞眉远有理都说不清了。 “她不能嫁你!”白花花的羊群里挤过来一人,扬声道。 白衣青裳,霍引到了。 “为什么?”大牛一听便转头急道。 “因为她昨晚答应嫁我了。”霍引挤到了俞眉远身边。 俞眉远愕然地看他。 霍引侧头冲她眨了眨眼。 “四……四娘,他说的是真的吗?”大牛虽一根筋,却也不笨,只问俞眉远。 俞眉远看着闹腾不已的,又见霍引抛来的暗示,迟疑片刻一把挽住霍引的手臂。 “是啊,大牛哥,我昨晚答应嫁他了。” “我……我不相信,你不会这么随便就嫁人的,他是谁?都没在镇上出现过!四娘,你别被他给骗了。”大牛其实很聪明。 “大牛哥……”俞眉远简直拿他没问题,正要解释,就听旁边霍引开了口。 “我是云谷霍引,不骗人。”霍引道。 四周窸窸窣窣的看热闹絮语声忽然全部消失,俞眉远发现街巷上所有的目光都注视了过来。 她才想起,云谷霍引这四个字,代表了什么。 云谷第一人,一剑破阵的江湖传奇。 霍引。 俞眉远觉得,她在云谷的日子,也平静不了了。 ☆、第126章 媳妇 送走了大牛与一百头羊,时间早过了酒馆开门的时辰。俞眉远眼刀子一飞,吴涯和钱老六乖觉得收回好奇的目光,一个打开了酒馆的门,另一个缩进了后厨忙碌。 “你小心点,我们家姑娘的酒很贵重的。”青娆双手插腰,使唤着被羊群堵在酒窖口的人,那人正推着板车从窖里拉出了十来坛酒。 霍引定睛一看,拉车那人正是老七。 老七穿了身青色长袍,腰间别着他那柄饮血噬魂的凉血刀,老老实实地推着板车,跟在青娆身边,青娆见他脑门上出了汗,暗骂了句“傻子”,人却跑上前,手从袖里掏出绢帕递给他。老七双手握在推车把上,装傻为难地看看自己的手,青娆便瞪他一眼,拿帕子按按他头上的汗。 两人走了几步,青娆忽然瞧见门口的俞眉远和霍引,脸一红,就把手里的帕子甩到老七怀里,扭身进了酒馆,也不理俞眉远。老七“嘿嘿”一笑,悄悄收起了那帕子。 霍引看傻。老七是云谷里出了名的刽子手,昔年凭着腰间那柄凉血刀,在大漠鹰飞山上剿匪,一人独斩十数个悍匪,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七阎王。他对人从来不假辞色,也从没对哪个女人上过心,就算是面对云谷的兄弟,也不曾这么笑过。 “你这朋友一早就送上门了,可不是我们欺负他,你不能把这账算到我头上。我今儿头疼,不想和你斗酒。”俞眉远在他耳边凉凉开口。这家伙知道斗酒赢不了,如今改走别的路线。早这么乖不就结了,什么都不做就想把她的青娆娶走,她不从他身上挫下层皮来才怪。 “我不管他。”霍引惊讶归惊讶,这种事他是不管的,“你头疼?” 俞眉远看了这街巷上还未散去的人,不出半个时辰,今天早上的事肯定传遍整个云谷镇。 她能不头疼么? “有点儿。”她敷衍地回了句,转身进了酒馆,边走边谢他,“刚才多谢你解围。” 霍引明显察觉她今日的态度有别于昨天初逢时的热情,神情浅淡,语气漠然,连笑都没一个。 “小……四娘,我有些事想同你说。”他跟她进了酒馆。 “嗯,正巧,我也有事请教你。”俞眉远说着走到了后院。 其他人都在前头忙着,后院的事就归了她。既已出了俞府,她就不再是成天要人服侍的公侯小姐了。 院里的两小畦罋菜已长得老高,俞眉远要他在外头等着,她自己拎了竹篮,小心翼翼踏进菜地,俯身挑专嫩的罋菜割,霍引帮不上忙,只能站在菜地旁边干看着。俞眉远割了一阵子便收获满篮罋菜,她才出了菜地,在旁边小瓜棚下的藤椅坐下,开始摘菜。 霍引便寻了她身边的石头随意坐了,从篮里抓了把罋菜学着她的模样摘起。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他边摘菜边问她。 “我听人说我表哥徐苏琰来了云谷,我找他有事,你知道他的下落吗?”俞眉远直言不讳。 “徐苏琰?”霍引闻言手上动作一停,蹙了眉头。 她既已出府,离了纷争之地,还寻徐苏琰做什么? “怎么,不方便告诉我?” “不是。徐苏琰如今在云谷山庄行十,他现在不在谷里,已去了抚远。”霍引回道。 一年半以前奇物坊的大火实因人为,出自月尊教之手,他们想抓的人是徐苏琰。徐苏琰徐家后人的身份已然暴露,所幸的是他一直派人暗中护着徐苏琰,这才救下他一命。死掉的那三人,其中有一人是月尊教的,尸首被火焚后面目难辨,他们索性将错就错,就让人以为死的是徐苏琰,私下偷偷将重伤的徐苏琰送回了云谷。 徐苏琰虽没武功,然而一身的机关绝学,在云谷呆了一年就已得到认可,排到第十位。 云谷虽是避世之地,但云谷庄诸人却并不避世,皆遵云谷主人之令,在江湖中行走。或助朝廷,或帮武林,匡扶正义,在江湖中名望甚高。 如今边疆战乱,又有月尊祸乱中原,徐苏琰的任务就是对付月尊教。 这是他自己要求的。 燕王虽除,然月尊仍在,他避之不得。 不止他避不了,这事迟早也殃及俞眉远。 “抚远?”俞眉远摘好的菜都扔进小篓,摘下的老梗叶仍收进了篮中,“抚远在安南,离此处至少三个月路途,他去那里做什么?你可知他几时能回?” “小阿远,你到底有何事找他?”旁边无人,霍引便叫了她乳名。 “我有些东西要亲手交给他。”俞眉远把装菜的小篓塞到霍引手里,自己拎着篮子站起,“若我现在赶去抚远,来得及遇到他吗?” “他去抚远有段时间,如今不知走到哪里,不过我记得他离谷时,家师交代他去趟昌阳。昌阳的清晏庄庄主向老爷子六十大寿,并安南、山东和江北三省盟主之选都在下个月中旬,他会代表云谷前去。” 霍引之师便是云谷这一任主人——鹿长天。她本属意霍引去昌阳,然而那时他意志消沉,根本无心外事,这差使就交给了徐苏琰。 “昌阳倒近些,只要一个月不到的路程。”俞眉远走到井边,摇着轱辘提水。 霍引见状忙出手帮她,两人合力拎出一桶水来。 “你想去昌阳”他提着水照她的示意倒进了脚边的木盆里。 “你把菜洗洗。”她没客气,一边使唤他干活,一边又道,“嗯,也不知他何时才回云谷,我老这么等着不是办法,不如去找他。再说我在云谷呆很久了,也该出去走走。” 从离府那日开始,俞眉远就不打算在一个地方长居,这次在云谷呆了半年,已近极限。 “你不打算在云谷定居?”听出她言下之意,霍引心里一惊,将手从水里抬出,手背上粘着几片菜叶,袖口已湿。 俞眉远蹲在边上的木砧板前剁摘除的老叶老梗,转头看了眼,便拍掉手上碎菜,探过手来将他袖子撸起。 “不打算。”她摇头,既然不能安于凡世,那就行遍天下。 霍引沉默。 俞眉远已将剁好的碎菜拔入大盆里,又往里掺了两把糠搅匀后拿到鸡舍边放下,附近游走的鸡便争先恐后地跑来啄食,她便趁此机会探到鸡舍里,摸了几个鸡蛋出来。 “小霍,昨天说留你吃饭,结果我倒了,今天晚上你留下吃了饭再走吧。我自己养的鸡,生的蛋,种的菜,比外头的好。”她说着把蛋放好,又去挑鸡。 霍引傻傻看着。他见过她骄傲的模样,也见过她的任性和霸道,记忆里的她总是光鲜明媚,却从未曾像如今这样亲近平和过,如同操持家务的小媳妇,里里外外地忙碌,安守俗世间的幸福。 “小霍?”她已挑好鸡,手脚麻利地掖着鸡翅膀将鸡拎出,却见霍引怔然的模样。 “头上沾到羽毛了。”霍引回神,伸手抚向她发间,想拔下鸡毛。 俞眉远歪头避开他的手,低头往旁边晃晃,鸡毛自己落下。 霍引的手微僵。如果是霍铮,她不会避开的吧? “吴涯,把鸡给我宰了,叫六哥炖个汤,另让他留两个好肘子。”俞眉远已在院里喊开,嗓门很大。 吴涯过来接了鸡,应和着。 “你去程秀那买两块豆腐,拿腊肠一起蒸了,再去李奶奶家要点蜂蜜,晚上咱们做蜜糖蛋羹。”俞眉远吩咐着,把蛋和洗净的菜都装进篮里,这才转身问霍引,“你刚说有话要同我说来着。” “京里都传你出了事,我以为你……这怎么回事?”他问她。 “怎么你在云谷也关注京里的事?”俞眉远拍净手,笑了,“不想呆在京里就想法子出来了呗,顶着俞家四姑娘的名头不好行走,索性就让‘她’死了。” “为什么不想呆在京里?你在俞府不挺好的?”霍引听到“死”字便觉得疼。 离家独自行走江湖的艰辛他尝过,并不舒服,她一个姑娘家却迈出了这一步,一路行至今日,也不知她都经历了什么。 从前她说要离开俞府,闯荡江湖,他以为只是戏言,没想到竟是真的。 “你消息挺灵的,连我在俞府好不好都清楚。”俞眉远戏谑道,“也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兆京没有让我留下的理由了。” “没有吗?那……霍铮……”霍引见她一听到这名字神色便一顿,“昨天你喝醉酒时说想他……” “一个故人而已,这辈子不会再见,别提他了。”俞眉远淡道,脚步很快地往外走去。 再怎么思念,时间一久,终究都会淡去。 “阿远……我是……”霍引那心便一刺,已冲到喉间的话正要脱口。 “四娘!”程秀从外头冲进来。 “秀秀?”俞眉远奇道。 程秀到她身边,二话没说便拉起她的手,站到霍引跟前,仰头仔细打量他:“你真是云谷霍引?” “如假包换!”霍引轻颌首,只将先前的话吞下。 “那可好了,你两都跟我走。”程秀立刻挽了俞眉远的手往外跑去。 “秀秀,你要去哪儿?”俞眉远问她。 “你忘啦,周家那丫头今天成亲,邀了我们去观礼!”程秀撞了她一肘子,回道。 “我还真忘了,我答应了她成亲时送她两坛酒,你等会,我去拿。” “别拿了,她嫁的可是镇上的大英雄,都得瑟好久了。今天成亲,流水席摆了整条街,你当人家稀罕你的酒啊。”程秀不无嫉妒地说着。 “那你叫上他做啥?”俞眉远转头看了眼霍引。 霍引正跟在两人身后,不明所以。 “嘿嘿。”程秀啥也不说,只不怀好意笑着。 …… 周家的丫头周乐音嫁的是云谷镇上顶顶有名的大英雄卢新。 这事已经让周乐音和她娘乐上许久了,周妈妈更是逢人就夸未来女婿能耐,顺带在人前暗损了程秀和俞眉远一番,讽刺她们嫁不出去。镇上适龄未嫁的姑娘不多,程秀和俞眉远就是其中之二。俞眉远才到云谷半年,倒不觉得什么,但程秀却是土生土长的云谷人,从小又与周乐音攀比着长大,如今周乐音嫁了好人家,她却还没着落,又被奚落一通,如何肯甘休。 俞眉远脸色已经碳一样黑了。 她和霍引到了卢新家时,程秀那大嘴巴就已经把他们间的“婚约”给宣扬了一番。 原来这事还只是传言,如此一来可好,传言成了“事实”。 “犬子大婚,竟能得霍大侠亲临,实乃三生有幸,三生有幸!霍大侠,快请上坐。你既来了,不喝个痛快可不许回。”卢新的父亲拉着霍引上了主桌。 “不敢,卢老爷子客气。”霍引被人拱着,逃不得,只好客气道。 不仅霍引,俞眉远也被一起拱到了主桌上,与霍引坐到一块。 这摆了整条街的流水席人来得本就多,如今更是水泄不通。云谷霍引之名,在江湖里威力甚大,又素来神秘,如今突然出现,镇上这些人如何不被惊动? 如今他们桌边已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人,乍一看还以为成亲的人是她和霍引。 “周小丫,看到了?那可是四娘的夫婿!”程秀双手环胸得意道,“比起你男人,如何” 周家丫头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掀了盖头,扭着帕子站在屋檐下,恨恨地看着自己男人也跟着人群凑热闹,去向霍引敬酒了。 …… 这酒一直喝到天黑,来敬酒的人一直没罢手过。 霍引倒没拒绝,谁来敬都满杯饮下,还真是像他自己的婚礼。 旁边不知谁吼了一声:“霍大侠,同你媳妇喝一杯!” 立时附和声阵起。 镇上民风开明,又一大半是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几杯黄汤下肚闹腾起来便没了分寸。 俞眉远脸更黑了。她的身份已从霍引未过门的媳妇直接变成媳妇了。 “我要回去了。”她霍地站起,可旁边的人如何肯依,举着杯送到二人之间,就要他们对饮。 俞眉远又被押回了座上。 霍引一手接过她眼前那杯酒,藏在桌下的那手却忽然握住她的手。 “我带你出去。”他嘴皮动了动,声音响在她耳畔。 一口饮尽杯中酒,他忽然跃起。 俞眉远正纳闷着,就发现自己已随他飞起。 “各位,抱歉了,内子不让在下多灌黄汤,怕在下回去了撒酒疯,咱们改日再尽兴,告辞了。” 朗笑声从空中传下,霍引携俞眉远并排而起。 俞眉远提气随他腾空,脚尖在众人头顶轻点,身形越过了长街人海,街巷两边满挂的红灯笼照着一片起伏红波,梦似的不真切。 底下人声鼎沸,却都隔得遥远了。 …… 两人掠过了街巷,才落到地面站定。 “没事了。”霍引松开手,安抚了她一句。 “你确定?”俞眉远眼珠左右一转,调侃道。 霍引低头一看,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倒也不急不怒了,似乎一心要看他笑话。 他侧耳听去,忽然闻得四周有些喧哗声隐隐传来,有越来越近的趋势,远巷的灯火映红天边,越奔他们而来。 “怎么给跑了?我还没同霍大侠喝上一杯呢,不成,快将他们找出来。” “就是。那可是霍大侠!快追上拦下,下次再见也不知要等到几时。” 声音已经近得他能听清他们的对话了。 前后都有,将他们夹在了中间。 霍引看看周围,这地方施展轻功的话,很容易就被发现,镇子就这么点大,他们这是要被追到天涯海角的节奏。 想了想,他忽然退了几步,缩进了旁边墙角的一处狭缝中。 黑暗里伸来一支手,将俞眉远往里一拉,她也被他拉了进去。 狭缝极窄,两人贴面而立,霍引身上的气息传来,她一恍惚。他的气息像极了霍铮,越靠近,越让她想起霍铮。 俞眉远难受地动了动,伸手将他往后面推。 霍引这次却再不像从前那样君子,竟按住了她的手,身体不退反往她身上俯去,将她藏在了自己胸前。 “嘘。忍忍。”他在她耳畔轻语。 俞眉远别开脸,盯着黑暗不语。 狭缝外传来的喧声由远及近,又由近转远,火光晃动着,影子摇过,渐渐又消失。黑暗回归寂静,只余明月清晖洒在两人之间。 谁也看不清谁,只有微伏的胸膛和呼吸声音。 俞眉远耳力极佳,比霍引更快确认外边无人,她用力拍开霍引的手,从狭缝中跳出,神情晦涩难明地朝饮者楼的方向行去。 霍引忐忑跟过去,想了想,厚着脸矮身到她眼前,可怜道:“小阿远,你说留我吃饭的,刚才在席上我只顾着喝酒,没吃东西,我饿。” “小阿远……”霍引戳戳她的手臂。 俞眉远拔开他的爪子。 “没人拦着你去吃饭。” 他有些像霍铮,又有些不像。 霍铮大概不会……这么孩子气。 她也不知。 其实她从没真正了解过霍铮吧。 “嘿。”霍引笑着直起腰,忽又正色道,“小阿远,我陪你去昌阳吧。向老爷子的大寿没帖子进不去,昌阳又大,你找不着徐苏琰的。我去了,可以卖这张脸。” 俞眉远瞪他一眼。 他有脸吗? ☆、第127章 意识 日头被厚云遮挡,山中将有大雨,风啸啸而过,扰得草木皆乱。药苑里的小僮正忙着将早上晒出的草药收回屋里,忽听得风响间传来的高语声,均是一惊,扭头往药庐里看去。 声音属于杨如心,一向温柔,甚少大声的她今日不知怎地,竟动了怒。 “不行!霍引,你不能离开云谷。”她的态度很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如心姐,还有十多天,你替我将药制成药丸我带在身上,不会有事的。”霍引站在药庐中,眉头紧拢。 他本只是求杨如心帮忙将药制成药丸,他好带去昌阳,岂料才说了个开头,便遭到杨如心的反对。 杨如心放下手中药锄,转身看了眼庐外黑沉的天,大雨将至,满山只剩树影萧瑟。 “霍引,不是我不愿为你制药,实乃你的身体经不起再一次毒发。先前替你用的办法只是强将慈悲骨压下,谁都不知道下次毒发会是何时。若你在外面毒发,身边又无药可用,你这条命……还想不想要了?” 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体内的毒早已到了药石无用的地步。如果在谷里,还能用火潭的至阳之气压上一压,可即便如此,火潭也压不了太久,慈悲骨的毒迟早要彻底爆发。 她不敢告诉他实话,以他目前的身体情况,哪怕留在云谷里,最多也只拖得一年半载,更何况是离开云谷。若是毒发,没有火潭,他必死无疑。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昌阳之行我非去不可。即便你不帮我,我也要去。”霍引两步走到她身侧,沉着声音缓道。 杨如心抚着窗棂的手一紧,脸上是窗口摇过的树影。 “你在逼我?若我将此事告诉连二哥,你说他会让你去吗?谷里的兄弟会让你去吗?” “如心,我在云谷呆了多少年……从四岁开始,到如今已有十七年之久。我知道自己会死,所以从来没替自己争取过什么,也没有任何心愿,只这一次,是我这辈子唯一所求。即便死,我也心甘情愿。”霍引随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他从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愿望。 阿远想行遍天下,他便陪她,哪怕一天,余生足矣。 正因为时间太短,他就连一刻,也不想再和她分开了。 “霍引……”杨如心心中软去,目光落向身边男人。他将她救回云谷时,才是个十岁的少年,转眼已经过了十一年,她看着他一点点成长,看着他隐去所有念想,只为他人奔走。他明明是那样向往自由的人,却成了困兽,从来没为自己踏出过半步,每每以笑脸待人,却无人可窥得面具之下那张脸庞上的苍白失色,一如他的人生。 霍引不再开口。窗外已下起急雨,噼哩啪啦。 “下雹子了,快,快进屋!”屋外小僮传来惊呼声。 院里的药棚被砸出窟窿,慌乱的脚步声传来。 “我出去帮忙。”霍引转身欲离。 “霍引。”杨如心叫住他,“你答应我两件事,我就帮你。” 霍引回头,眼眸明亮。 “第一件事,你在火潭闭关十天,我替你施针封住火潭阳气于你体内。这过程的痛苦非同一般,你想清楚;第二件事,我要随你去昌阳,以免出岔子。” 杨如心做了妥协。 …… 突如其来的一场冰雹砸坏了镇上许多东西。云谷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夏至这段时间,天气如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刮风下雨都是小事,最怕这冰雹,一下就要砸坏许多东西。 第二天艳阳高照,饮者楼关门不开。 后院屋舍的瓦片被砸坏不少,院里瓜棚倒塌,鸡舍被砸坏,鸡被浇成落汤鸡,满院疯跑,那两畦本来长势极好的菜都被砸烂,再加上其它被损毁的东西……俞眉远心疼得不行。 虽没打算在此定居,然这院落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按着她的喜好来布置的,全是她的心血。即便最终要离开,她还是把这里当成家。 霍引来时,饮者楼的人正忙着收拾烂摊子。 青娆拿着笤帚打扫酒馆门前的断枝败叶,酒馆旁边堆的空酒坛被砸碎一大片,老七正清理着,把瓷片用板车往外运。 “姑爷来啦!”见到他,青娆仰起头高声一唤。 前日她家姑娘在人前承认了与霍引的婚约,回头又和他去赴了宴,如今已是全镇皆知的事,不叫他“姑爷”,青娆也不晓得该称呼他什么了。 “姑爷……”老七闻言手里的瓷片落了一地。霍引这才出现几天,就是姑爷了?这种好事什么时候才轮到他头上?想想现在青娆对他的称呼,他心酸。 “傻子,你发什么呆?”青娆唤道。 差别好大。 霍引听到那声“姑爷”,心情好极,挥挥手,自行进了酒馆。 无人拦他。 钱老六在后厨烧午饭,酒馆里空空的,霍引一路走到了后院。后院一片狼藉,吴涯蹲在房顶修瓦,俞眉远正踮着脚站在瓜棚下重新扎紧歪斜的架子。 他两步跑到她身后,抬手取走她手里的绳子。 “你把架子扶好,我来绑。”他道。 “你怎么又来了?今天我这儿可没好菜招呼你。”俞眉远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来的是霍引,嘴里怨着,人却往旁边一退,扶好了架子。 个子高就是好办事,她踮了半天脚也扎不牢架子,落到霍引手里,三两下便搞定了。 “瞧你说的,好像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蹭饭。”霍引扎牢架子,用手推了推,确认稳妥之后才松开。 “不是为了蹭饭,你还能为了什么?”俞眉远又踮起脚把瓜叶拔弄好。 霍引挑挑眉,转头看到她踮脚的模样,忽想起十一年前,他抱着幼年的她从山上飞下时的模样,心里一动,便将脖颈一伸,将下巴磕到她发间。 “都十一年了,你还是才到我下巴。” “小霍!”俞眉远怒了声,人往旁边跳开。 “你少了两个字。”霍引眯眯眼,瓜棚下凉风袭来,让人格外惬意,“乖,叫哥哥。” 俞眉远脸上倏尔一笑,嘴里道:“哥哥……” 一道鞭形如蛇闪过,攻向霍引。 “小霍哥哥,既然来了,就陪我玩上一玩。” 霍引见状忙向外跳开。 这丫头,如今真是一言不和就动手! 鞭花频起,时如电色,时如乱蛇,墨色鞭影之间,红衣似枫,像她离京那年香醍别苑的红枫,火似的燃遍山野。 霍引闪步躲了一会,身后那鞭影如影随形,他逃之不去,便只能折身从地上拾了撵鸡的长棍,与她对招。 也不知她怎么练的,长鞭来的角度刁钻古怪,只朝他身上要穴下手,毫不留情面。霍引本只用了三成力,不料却被她追得狼狈,被她逼得只好认真以对。 她的鞭法与轻功都进益了,与一年半前不可同日而语。 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 长棍如龙,转过小小的院落,长鞭绕在棍身上,一圈圈转着,渐渐变短。俞眉远只觉得手上传来的力道有如山峦,她一个不支,长鞭握把脱手而出,跟着棍子飞了出去。 霍引如魅影一道,无声息地在她身后闪现,朝她肩头挥出一掌。俞眉远转身向旁边闪避,岂料他只是虚晃一招,她这一避,正露了破绽,霍引伸腿扫过她的脚。 天地如倒置般,俞眉远眼前景物一花,她已被他的攻击得手,身体向后仰去。 身后是蓄水用的大陶缸,缸面上人影压下,眼见着她要进水,腰间忽有只手揽来,将她稳稳接住。 虚惊一场。 俞眉远喘着气,半倚在霍引臂弯之间,眼前只有湛蓝的天与棉似的云。 好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 霍引也喘着。他没料到,不过一年半的时间,眼前这小丫头竟能逼出他七分实力,他小看她了。 比起一年半之前,她的攻击凌厉了许多,不再只是生搬硬套的招式,已有了自己领悟来的变化,那变化应是来自实战经验,夹着还不成熟的杀气,高手之风初成。 她一直都在成长,慢慢长成他心底那朵无可取代的白兰花。 手臂间她的腰肢细柔,他能感受到她腰上玲珑线条。她手上力量虽大,可整个人却没什么重量,像段藤萝挂在他臂弯上,叫他莫名想起云谷庄外相逢的那个场景。 他以为是梦,可不想竟是真实的她。 湖里走来的少女,湿漉漉的长发,挂满水珠的脸庞,还有只着鲛皮水靠的身体……这些纤细玲珑被藏于衣下,从未有人窥得,如海底深处的鱼儿,美丽异常,有生之年,只会在一个男人面前展现。 霍引的心忽然狂跳不已。从前爱归爱,他却没往这些地方多想,可突然有一天,他意识到了……他是男人,而她……是个女人。 俞眉远喘息片刻,站直身来,转头望向他。 “你这人好奇怪,耳朵怎么红了,脸倒一点没变色?”她狐疑地凑近他。 霍引被她一说,更觉血沸,立时低了头背过身去。 “古古怪怪。”俞眉远抹了把头上的汗,展目一眺,傻眼。 “四姑娘,你打过瘾了?”吴涯已经蹲到了房顶边沿,手托着腮,了无生趣地看着院子。 整个院子一片狼藉,比冰雹才过时还乱。 霍引最后那一棍,掀翻了他们才刚绑好的瓜棚。 满院都是鸡鸭乱跑。 “霍引,你不许走,给我把院子收拾了才准走!”俞眉远一拍额头,另一手拽住了他的衣袍。 霍引回神,看着拽住自己的爪子,没吭声,只在心里说。 不走不走,他哪都不走。 …… 院子太乱,有霍引和老七帮忙,俞眉远也收拾到夜暮降临,才勉强将院子恢复原样。 冰雹过后,镇上各家各户都忙着收拾乱象,他们买不到菜,俞眉远就让吴涯拿着自家的菜和蛋去邻家换了些白菜与山芋,再买一块豆腐,又宰了只鸡,加上肘子,便是一顿晚饭。 她嘴里虽说着不叫霍引蹭饭,临到头来还是想法子收拾了一顿丰盛晚饭出来招待霍引与老七。 俞眉远这里没有尊卑之分,菜上桌之后,青娆、钱老六与吴涯便都围坐一桌,吃起饭来倒十分热闹。家常小菜,菜鲜肉嫩,又有好酒佐食,比起宫中佳肴胜出良多。霍引胃口大开,扒了两碗饭,和老七几人对饮了小半坛酒,才作罢。 饭罢天已晚,霍引还要回山上,便不作多留。 俞眉远亲自送他出门。 晚风清冷,吹散白日汗意,镇上夜里安静,偶有犬吠,和着敲更的声音,远远传来。 展目而望,月色之下的远空是墨色山影,像极她那年在霍铮宫中看到的画中风景。今晚的月亮很圆,不知不觉竟又是一个满月之夜。云谷的月色,幽静迷人,与兆京繁华错落的月全然不同。 “小阿远,明天我不来了。” 行至巷口,霍引脚步忽停,开口道。 俞眉远不解地点点头,他本来就没非来不可的道理,压根没必要如此郑重地告诉她。 “我有事要离开十天,你等我回来,好吗?”霍引认认真真地问她,“等我回来,我和你同去昌阳。” “我自己去也可以,你有事便忙,不必……” 她说了一半的话被他打断。 “十天就好,你等我,我……去昌阳也有些事,同去刚好有个照应。” 月色明亮,将两人身影在地上拉得老长。 俞眉远想了想,便点头道:“好,等你十天。” “不见不散?”霍引举掌。 “不见不散。”俞眉远笑着击掌。 ☆、第128章 风变 云谷到昌阳约有一个月路程,俞眉远盘算着若到昌阳遇见徐苏琰,能顺利将东西交给他,便沿着昌阳的官道一路南行,去往青江。作为中原最古老的一条江,青江是历来文人骚客必游之地,俞眉远向往已久。 因路程颇远,俞眉远这段时日都忙着准备路上用的一应东西。 她将种的罋菜全都换成了大白菜与萝卜,或腌或晒,拿小坛封了囤起;米面用布袋装了,搬上马车,再加上日常用的简单锅盆、药品、衣物,零零总总的东西让她忙得没有休息时间。 她那马车已严然像个小家。 因先前长期出行在外,为了应付路上各种意外,俞眉远早已习惯多备东西。即便路上偶尔遇个意外耽搁,无法赶及城镇或者驿站,她这一马车的东西也够他们在荒野挨上三五日时间。 “姑娘,酒馆不要了?”青娆抱着两坛酒上车,回头看着住了大半年的酒馆依依不舍地开口。 “你是舍不得酒馆呢,还是舍不得人?”俞眉远却望向正在刷马鬃的老七。 因为青娆要离开的关系,老七这两天不太开心,她不让他跟去昌阳。 “姑娘!”青娆嗔了一声,红了脸。 俞眉远心里其实也有犹豫,她想将青娆留在云谷过安稳日子,又怕青娆多心。 “好啦,知道你疼我。放心吧,酒馆留着,过段时间我们再回来。”俞眉远想了想,一点她的额头,“只要你的七哥还等着你,我就帮你们把事儿给办了!” 青娆面色才刚松泛,又被她打趣了一句,立刻涨红了脸:“姑娘,好好的你说这事做什么?是不是你想姑爷了,却拿我取乐子。” 这丫头,居然会顶撞了。 “什么姑爷?我早跟你说过了,我与他不过旧交,你别诨说,倒害得我见他尴尬。”俞眉远用力一捏她的脸颊,斥道。 不过青娆这一说,却叫她想起霍引来。 十日之约,转眼已过九日。 也不知他是否会依约,还是又像上次那样无声消失。 …… 云谷的火潭终年滚烫,位于山中晶洞里,洞中光线微红,热气氤氲,硫磺味充斥着整个晶洞。霍引全身没入火潭之中,长发垂散,浮于水面。他脸上□□已除,仍是俊美的容颜,苍白的皮肤上却被泡得通红。 他眼眸紧闭,眉头拢作山川,沉在水下的手紧攥成拳,似在苦忍着某种痛苦。杨如心站在岸上,指尖拈着数根丝线,每根丝线的另一头,都没入霍引背上的要穴,再顺着血脉游走。 “唔。”霍引咬唇闷哼,唇瓣已被咬破,结痂,再咬破。 体内似的无数细针穿行,慈悲骨的寒意被这数十道针力驱赶着,沉坠于腹,像埋了座冰山,火潭中的至阳至烈之气随着细针烧过他的经脉。 火烧般的灼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成碎片,而慈悲骨的寒意却又像冰锥般锤打落下。 痛到极至。 “你忍忍,马上好!”杨如心手势一改,将丝线扯紧。 霍引再度咬牙闷哼,只觉得身体要被丝线撕开。 杨如心一狠心,手上施力,彻底将丝线从霍引体内抽出。 “啊——”霍引承受不住这痛,猛吼出声,双目陡然圆睁,眸色赤红,如身下这潭水。 丝线回到杨如心手上,垂悬而下的丝线另一端,是无数支细针,此时都已发黑,往下滴着血。 霍引睁了眼,运气调息,平复着体内痛苦,一边嘶哑开口:“第几天了?” “第……十一日。”杨如心收起丝线,顿了顿,回道。 十一日? 霍引心头一急,如电光般从潭中跃出,岸边衣袍被他手中劲力挑起,他人才落地,衣袍便已裹上身。 “霍引!”杨如心跟着追出洞去。 霍引已急掠回了白露阁。 十一日……他又失约了? …… “姑娘,不等了吗?”青娆小声在俞眉远耳边说道。 俞眉远已倚到马车车厢内的窗边,正挑了帘子朝外看着。 马车停在一条溪流旁边,钱老六正牵着马饮水喂草,吴涯检查着车轮轴与车后绑的所有东西,等俞眉远发话。 云谷的出入口只有这一处,她进的时候溯溪而上,离的时候也沿溪而出。 第十一天了,霍引并没依约出现。 俞眉远探头出窗,望望来时的路,朝钱老六和吴涯高喊:“六哥,吴涯,走了。” 钱老六和吴涯不约而同地回望一眼,应了声“好”。钱老六走回坐上马车,吴涯则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在马车旁边护行。 马蹄踏响,车轮转起,嘚嘚朝前。 俞眉远放下帘子,靠到迎枕上,她如今要想的是到时候怎样才能进入清晏山庄。 去往昌阳要一个月时间,向老爷子大寿在七月中旬,此时六月上旬,他们的时间富足,并不急着赶路。 马车缓行过云谷的山头,云谷便越来越远。青娆靠在壁上,头一下下地点着打盹。俞眉远睡不着,无聊便翻出一小坛酒慢悠悠饮着,才喝了几口,她就听到一阵马蹄声遥传而来。 俞眉远本不在意,只是这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速度快得很,转眼就已经到他们马车身后,似乎专追着他们而来。 她觉得奇怪,便拉开帘子,探头往后瞧去。 “姑娘,好像有人跟来了。”吴涯驾着马跟在车旁边,也正朝后张望着,见她掀帘便开口道。 俞眉远只点点头,仔细看去。 林间跃出两匹马儿,朝着他们这里奔来,跑在前头那匹马的主人瞧见马车的影子,竟从马背上腾起,自山路两边的树梢掠过,电光般疾行而至。 “六哥,停车。”俞眉远忙道,人已掀帘出了车厢。 “吁。”钱老六拉停了马儿,俞眉远从车上跳下。 身后那人已经赶了上来。 “小阿远,对不起。”霍引满头大汗地落到她面前。 总算赶上了。 这次的约定,他必不会错过。 俞眉远不问他原因,只从车前取下了水囊扔到他怀里:“歇口气再说话。” 身后的马蹄声没停,她又转头看去:“还有人?” “嗯,一个朋友也要去昌阳,我送她一程。”霍引拧开水囊,往嘴里猛灌了几口水。 她既不问,他便也不说。 从火潭出来一路赶到这里,他连水都没顾得上喝,此时嗓子里已干得冒烟。 驶来的马儿背上坐着个杏色衣裙的女子,俞眉远眉一蹙。 “是云谷的朋友,与我情同手足。”霍引怕她想岔,忙解释。 俞眉远却没接茬,她往后走了两步,眉头松去,扬唇笑道:“杨姐姐!” 马儿到她跟前停下步伐,杨如心手持着缰绳又惊又喜:“四娘?” …… 杨如心弃马进了俞眉远的车里。俞眉远的马车虽不大,却布置得舒服,软褥迎枕,梨木方案,铜炉熏香,可谓麻雀虽小,五内俱全。 “你倒会享受。”杨如心被她迎到褥上坐下。 青娆拿着蒲扇用红泥小炉生火烧好水,沏了两碗普洱端到案上,又从桌下的小屉里摸了两碟干果子与蜜饯摆出。 一时间,这车里的清茶淡香与铜炉内的花味相绕,倒叫人心生懒意。 “杨姐姐喝茶。”俞眉远笑着招呼了她一句。 即便是出门在外,她万事要亲力亲为,也从来没想过亏待自己。住的屋子院落可以自己布置,这马车是她的第二个家,自然更要按她的喜好好好布置。 杨如心低头小啜口茶,普洱的浓香沁入鼻中。 “我以为小霍哥哥要护送谁去昌阳,不想竟是姐姐。你去昌阳是为了何事?”俞眉远好奇道。 车窗的帘子没拉上,微风徐入,窗外是霍引与吴涯并排骑着马儿跟在马车旁,两人都笑着,不知在交谈些什么,见到俞眉远和杨如心的目光望出来,霍引便冲两人眨了眨眼。 “护送我?算是吧。昌阳的医馆自建成到现在,我都没去过,这趟我打算过去坐诊一段时日。”杨如心见霍引的神情,想起些事来,心便有些沉,“四娘,你和霍引认识很久了?” “我六岁的时候遇见他的,不过只有数面之缘,后来一直没机会再见他,直到前几天我在云谷和他重逢,他是个好人。”俞眉远拈了颗梅子送入口中,梅子的酸甜取代了茶的苦涩。 “这中间一直没见过面吗?”杨如心心中奇怪。霍引费了这么大周折,如此郑重地求了自己,就是为了和四娘同去昌阳,若说霍引对她无心,杨如心是不太信的,可若说有心,这两人数年未见,一年半之前霍引的消沉也不可能因她而起,更不会在久别重逢之后立时便因她而摆脱消沉。 倒是奇怪了。 “没有呀。”俞眉远不解她何出此问。 “最近镇上有些关于他的传言,我以为你们……”杨如心低头笑了笑。 “姐姐别误会,我和小霍哥哥总角相交,不过旧识。他为人仗义,那日只是替我解围而已,倒叫镇上的人都误会了。”俞眉远听出她言中试探之意,便解释道。 杨如心也不再多问,扯开话题只与她谈些趣事打时间。 六人同行,倒不寂寞。俞眉远这人爱玩,虽是赶路,然每到一处便要停顿一两日逛逛再走。如今添了个杨如心,她兴致更盛。杨如心已行医游历多年,见识远甚于俞眉远,每到一地都能与她说上许多当地风俗趣事。因都是闺阁女子,杨如心说起话又比霍引更加贴心贴意,倒让俞眉远更贴近她一些。不过短短几日,二人便引为知己,交情比在云谷时更加要好了。 霍引只沦为跟班,一路护着,倒无怨言。 一路顺隧,七月中旬,他们就到了昌阳。 …… 离昌阳百里的虹溪村最近不太平,来了群陌生人驻在镇外的树林里,来者不善的模样。 村民们正悄悄猜测着这些人的来历,当夜便起了变故。 村外的小路上火把晃过,呼喝声响起,村民们都惶惑不安地躲在屋里不敢外出,只怕惹来麻烦,不过片刻这阵喧嚣倒也渐渐平息。 树林中驻扎的人彻夜未眠。 “将军,已按您的吩咐,把曹家逃出的十七个人全部抓到了曹如林面前。”有人在林中最大的一间军帐外禀报。 火光晃过,一人挑开帐帘出来。 “他招了吗?”火光印着那人毫无表情的脸庞,似刀刃般森冷。 “没有。我们每隔半时辰在他面前杀一个人,但这厮就是嘴硬不肯说。”禀报之人仍躬着身不敢站直。 帐外守的护卫举了火把照着路,引着人往另一处军帐行去。 还没靠近那里,就闻得几声凄厉哭嚎声,帐中亮着火光,人影落在帐上,手起刀落,一人被斩断头颅,血雾溅在了帐布上。 掀开帘子,便有浓烈的血腥味涌出,叫人作呕。 帐中立着根木柱,一人被铁链锁在了柱上,地上还跪着十来人,这些人双手被缚在身后,或垂头瑟缩,或伏地哭嚎。几具断头的尸体伏着,也无人清理,任由血流满地。 “妈的,还不说!老子杀得手都酸了。”站在尸体旁的汉子甩了下刀,刀刃上的血珠如雨般洒到旁边跪着的人身上。 “陈永,停手。”眼见那汉子又要抓起一人开杀界,进来的人阻止了他。 “将军,这招不管用啊。”陈永啐了口唾沫,抹了抹脸,似见到救星般到他身边。 他目光从跪地的人中扫过,一语不发地走到了人群最后跪着的一个十岁少年身边,将那少年提到了帐中。这少年穿了身粗布衣裳,衣上绣着“曹”字,是家仆的打扮。 “曹如林不肯开口,就让别人开口!”他淡淡一语,将这少年推到了跪在人群正前的妇人眼前, “这才是你儿子吧?说,那信去了哪里?不说我就杀了他。” “逆贼,你问我夫人也无用,他们根本不知。五皇子与萨乌通敌叛国,他亲笔所书的信已经送到京中,此时只怕已到了皇上手中,你再怎么问也无济于事,倒不如杀了我们来个痛快。”被绑在帐中木柱上的人虚弱地吼道。 地上的妇人呜咽着摇头,双手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婴儿。 “杀了他。”那人将少年往地上一掼,朝陈永开口。 “不要……不要杀我儿子……”跪在地上的妇人忽凄惨开口,“我不知道什么信,我只知道离家之前,老爷派人去了昌阳。你别杀他,我什么都告诉你。” “陈永,问清楚了来回我。”那人从袖中掏出白帕拭了拭手。 “是,将军。”陈永脸上咧开抹阴冷的笑。 那人转身出了帐。 树林里月色破碎,风凉如水,倒将帐里的烦闷与腥味吹散。 他在林中站了一会,陈永也跟着掀帐出来。 “将军,曹如林那婆娘知道得不多,只知曹如林遣人去昌阳找向融恒了。要不我们再审审曹如林?” “不必了,他不会说的,知道去找向融恒就够了。”那人摆手。 “那这些人……” “除了曹如林,一个不留。”他语毕,朝林中行去。 语言之间,血色无边。 ☆、第129章 易容 昌阳地方大,几乎有兆京的两倍,城外有座清晏山,山势巍峨,是中原三座名山之一。清晏山庄就建在清晏山下。清晏山庄的主人向融恒少年成名,以一手三十六路点兵剑称雄武林,又因其为人行侠仗义,得黑白两道尊崇,在昌阳一带为百姓称颂,故而在中原武林中名头极响,前些年又得接了安南、山东和江北三省武林盟主之位,为中原武林之泰斗。今年七月便是向融恒的六十大寿,江湖中的朋友皆纷纷赶往为其贺寿,他有感自己年事已高,诸多要务力有不逮,便萌生退意,想藉此机会提拔武林后起之秀,再将手中三省盟主之位让出,因而便有了昌阳的这场武林盛会。 虽以贺寿为名,实则是安南、山东和江北三省新的势力划分,谁能当上三省盟主,便是这省豪侠之首,便不能当上盟主,哪怕在这里露个脸,也算是在江湖成名了,试问哪个江湖人不想去的。 可虽然人人都想去,清晏山庄却不是人人都进得了的。 向融恒三个月前便广发英雄帖给道上的各路豪杰,皆是武林中侠名甚远之人。帖子派出去了许多,但想进清晏庄的人却更多。因而到了七月,昌阳城里的人就比往年多了好几倍,多是慕名而来,想找机会进入清晏庄的江湖人士。 俞眉远等人到达昌阳时,离向融恒的六十大寿只有三天时间,全城的客栈均已客满,幸而慈意斋的医馆颇大,还能住下些人。霍引和俞眉远将杨如心、青娆、钱老六与吴涯等人送到了医馆安顿好后,方才去了清晏庄。 “什么?你说什么?你说自己是云谷霍引?” 还没到清晏山庄的大门口,霍引与俞眉远就被人拦下。 清晏山庄的弟子在清晏湖边设了关卡,有帖者方可入内。 送去云谷的帖子在徐苏琰身上,霍引只能自报家门。 “正是霍某。”霍引向关卡上的几名清晏山庄弟子抱拳。 俞眉远站他身后,好奇地打量四周一切。她虽然出府已久,却从没真正涉及过武林,今日清晏山庄这作派,倒叫她开了眼界。 “这位小兄弟,近日来我清晏庄的朋友众多,只凭名帖入内。若你是云谷贵客,便请出示帖子,若是无帖,就请恕清晏山庄怠慢之罪。清晏山庄多谢小兄弟贺寿好意,那边的凉棚里已备下薄酒,请小兄弟喝上一杯,聊表我庄谢意。”关卡后头上来个年长的弟子,将前头说话的人推到一旁,客客气气地抱拳道。 俞眉远挑挑眉,看了眼不远处的凉棚。凉棚搭得挺大,里面安了几张八仙桌,旁边也垒灶起火,桌上已备酒菜,正有几人坐在棚下豪饮。 因慕名而来的人太多,清晏山庄便在此设了席面,招待这些不请自来的人,一来显得山庄豪爽,二来也免得起争执。 如此看来,清晏庄的人是不相信他是霍引了。 “在下真是云谷霍引,此前送去云谷名帖被我十弟带走,我们相约在庄中齐聚替向庄主贺寿,可不想我来昌阳数日,过了约定的日子还未见到我十弟,因此才冒昧先来。”霍引又拱拱手,温言解释,“这位兄台,还望通容则个。稍后我十弟也会赶来,一遇便知,或者让我见见向庄主,昔年我与向庄主有过过命交情,他认得我。” “哈,七师兄,我说不要和这些人浪费口舌吧你偏不信,他们根本就不领情。”先前说话那弟子又开了口,“霍引你知道这几天来了多少个自称霍引的人吗?” “多少个?”俞眉远听得一乐,从霍引身后探出了头来。 许是见俞眉远生得灵秀不像个骗子,说话那人不禁一愣,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几眼才道:“不下十人。” 霍引皱了眉,伸手把俞眉远往身后一拔,又道:“向庄主认得我,他定能分辨真假。” “唉,我说你这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要搁以前你在我们庄如此骗人,早被打出去了!”那人叹口气,伸往清晏湖上一指,“刚好,也算你不走运,往那边看看!” 霍引和俞眉远便同时望去。 清晏湖上缓缓驶来一张竹筏,筏上站了个撑篙的白衣少年,他衣着华美,长身玉立,容貌甚佳,似青山绿水之间行来的浊世翩翩佳公子。竹筏的另一端,坐了两个少女,一个身着粉裙,梳着望月髻,簪着碧樱钗,生得明艳绝伦,空色照人,此时只含笑望着少年,眼中情意绵长。另一个少女则是丫环模样,正撑着伞坐在粉裙少女身后,生得倒也俏丽。 这几人霍引和俞眉远都不认识。 “你可看仔细了,那才是霍引霍大侠,他前日就来了我清晏庄,拿着名帖来的,已经见过我们庄主了!”那人讥笑道,“还有,你看到没,那是我们庄的大小姐,如果不出意外,这位霍大侠可是我们清晏庄未来的姑爷。” “噗!”俞眉远实在没忍住,捂了嘴还笑出声来。看起来,霍引卖脸进清晏山庄的计划要落空了。不是他的脸不够大,而是他的脸太大了,大伙都来想来蹭,且这一蹭,竟给人蹭出个向家女婿来。 霍引转头瞪了她一眼,把她的笑给瞪回去。 “你的意思是,云谷的霍引会是你们……姑爷?”他被“姑爷”一词噎到。 “那是!霍大侠可是我们庄主属意的乘龙快婿,和我们大小姐哪,那叫一个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那人十分得意,又不屑地看了看霍引,傲慢道,“你看清楚了?那才是真正的云谷第一人,霍引霍大侠,那模样,那气势,才配得上我家大小姐。你再看看你……” 霍引低头看看自己。 “一副穷酸样!”那人讥笑道。 这话俞眉远就不爱听了,她笑归笑,闻言俏脸一沉,又探出头斥道:“这就是你们清晏山庄的待客之道?我以为向老爷子以侠义之名著称江湖,门下弟子会有什么不同,原来也不过是群狗眼看人低的阿谀奉承之徒。怎么长得好些,穿得体面点,就是大侠了?就不会骗人了?好笑!” “你!”那人被她一通抢白,气愤不已。 “四娘。”霍引转身,轻唤了声,心中感动。 “好了,别吵了。”年长的弟子拦下了那人,朝霍引和俞眉远一拱手,“二位,今日就算是我清晏山庄得罪了,但没有名帖在手,我们是断不容许进庄的。二位请回吧。” 他虽道歉,口气却强硬几分,没有商量的余地。 霍引眼神一沉,今日李逵遇李鬼,已难分真假。他在江湖行走素来是易容示人,无人识得其面,也难怪别人会假冒他的身份进清晏山庄 如今,少不得要从长计议。 “小霍,我们先回吧。”俞眉远扯扯他的衣袖,先开了口。 霍引点点头,与她转身离去。 二人骑马而来,自然也骑马并行,缓缓而归。 路上,俞眉远还在笑。 霍引郁闷至极。从前为了不惹麻烦,方便行事,他总不以真面示人,如今可好,方便倒是方便了,是方便了别人。 “小阿远,我这模样……不好吗?”憋了一会,他终于开口。 俞眉远转头,认真看他。 他和十一年前一样,肤色微黑,人却瘦了些,身板依旧挺拔,穿一身半旧的烟灰劲装,长发高高束起,精神爽利,笑时露出一口白牙,眼眸锃亮,落在她眼中,没有一点不好。俞眉远关于江湖与侠客最初的印象,便源自于他。 “你没什么不好,只是世人多以外表看人罢了。”俞眉远回答他,“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你啊……就是少了那身行头!” 霍引摸摸自己的脸皮,很想回答她,如果她觉得不好,要他换张更好的脸皮也是可以的。 “我们小霍,这样就最好了。”俞眉远却误会了他的沉默,扬起笑脸伸过手去拍拍他的肩。 霍引的心便酥了。 我们小霍……这话怎么听怎么舒坦。 …… 去城中最著名的金客楼外带了几样昌阳小吃回到慈意斋时,天色晚去,医馆的病人都已走光。杨如心几人看到他们回来,颇为惊讶。恰逢晚饭时间,两人带回的吃食与钱老六烧的菜摆上桌,竟也凑了桌小席面出来。 吃了没一会,就闻得一阵捶桌拍案声与清脆的笑声从医馆里传出,惊飞了檐下雀鸟。 “哈哈哈哈……” 杨如心听了俞眉远绘声绘色的描述,和她一块笑趴到桌上,怎样都直不起腰。其他人均都喷酒喷饭,笑歪了身子。 “来来来,清晏山庄未来的姑爷,在下敬你杯酒,以后还望你多照拂。你脸别这么臭了,回头赶跑了假霍引,你就要白得个如花美眷,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俞眉远举了酒杯递到他面前,戏谑道。 “你还笑?一下午了,还没笑够?”霍引早知她性子跳脱,看着沉稳,内里皮得不行,怎奈他就是拿她没辙,只好虎着脸装怒。 “不笑了,霍姑爷生气了。”俞眉远捂了嘴。 霍引气得想咬她,猛地站起,要拿她作法,俞眉远猴似缩到杨如心身后。 “杨姐姐救我。” “好了,你两别闹了。”杨如心护着俞眉远,勉强收住笑作和事佬,“如今有人假扮霍引之名,该想想要如何揭穿才好。” “他奶奶的,哪来的蟊贼敢假扮霍大侠,胆子真大,等明天我哥两个陪霍大侠一道去清晏庄,不闹他个天翻地覆老子不姓钱!”钱老六拍案而起,吼道。 吴涯拽住他的衣袖往下拉:“灌了两杯马尿就开始犯诨,你当你我是谁,要那么容易进去,四娘和霍大侠今天能就这么回来?快给我坐下,别丢人现眼。” 俞眉远给自己夹了根炸过的碧玉卷,咬了一小口放下,道:“这人手里的云谷名帖来自徐苏琰,他肯定知道徐苏琰的下落。也不知徐表哥着了这人的什么道儿,这人我们肯定要会上一会。” “不止如此,他藉我之名骗了向老爷子,竟还攀上向大小姐,不知是何居心。此事若不能妥善处理,日后真相大白时,损得不仅是我云谷与清晏庄的清誉,只怕还有损云谷与清晏庄之间的交情。”说到正事,霍引便收了气,正色道。 “如果实在不成,不如让我带你们跑一趟清晏山庄。几分薄面清晏山庄还是会给我的,由我替霍引出面作证倒更快些。”杨如心道。她是悲航道人的入室弟子,江湖有名的“妙手如心”,说话还是有些份量的。 霍引思忖片刻,道:“不急,我再想想办法,看能否混进清晏山庄去。如心的提议虽快,然而打草惊蛇,倒容易叫那人有了准备,再者论如心你向来不插手江湖纷争,冒然出手对你不好。” 杨如心行医济世,从不插手江湖仇怨,因此这么多年倒没惹下什么大麻烦,霍引不愿她冒然惹事上身。 “离大寿还有三日,我们可以再想想办法。天色晚了,明日再议吧。”俞眉远听到远处敲更声传来,梆梆三响,竟已到了三更天。 舟车劳顿了一个月,他们今日才到的昌阳,杨如心就立刻坐馆行医,晚上又被他们拉着商议事情,片刻没歇过,此时她脸上倦怠已现,俞眉远不忍再叫她苦撑着陪他们。 霍引一听俞眉远的话便领会其意,自忖疏忽大意,便起身散去。 医馆只有三间空房,俞眉远、杨如心与青娆三人挤了一间,钱老六、吴涯一间,霍引睡了另一间,倒是刚好。 一宿无话。 …… 虽是三人挤一张床,俞眉远这一觉却睡得极为安稳,睁眼时她才发现自己竟是最后一个醒的人。 杨如心要坐馆,天刚微亮便已悄然起身洗漱,到馆中巡看草药,重翻昨日看诊的诊单与处方。青娆稍晚些也起来,到厨房里烧了热水,待俞眉远一醒,便捧了水来与她洗漱。 因起得晚了,俞眉远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匆匆洗漱更衣后,她便踏出院门,恰遇着进门的霍引,二人差点撞了满怀。 霍引两手都提满东西,一见俞眉远就笑开。 “醒了?来吃早点。”他甩头,冲她施了眼色,“都是昌阳的小吃,你尝尝。” 俞眉远已经闻见他身上飘来的香味,腹中馋虫大动。 青娆便悄悄伏到她耳边道:“姑娘,霍大侠好早就起床出门买早点了,他昨晚还特地嘱咐我不用做早饭,真真用心。 俞眉远一怔,青娆早已笑嘻嘻地上前接下霍引手中食物,去外头摆桌,又叫人去寻杨如心和钱老六等人。 院子里空下来,只剩他们两人。 霍引忽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身边,从怀里掏出样东西。 俞眉远正因青娆的话不大自在,一见那东西什么不自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你哪儿弄来的?”她诧异地接过他手里的烫金大红名帖,愕然道。 名帖上是清晏山庄的标志,打开后里边盖了清晏庄的印章,只是帖上所写的人名,却不是她熟悉的。 贺望明、段飞凤贤伉俪? “这是如心昨天收治的病人。贺段夫妻二人是江北有名的侠义之士,应邀来参加向老爷子的寿辰,不料半途上段飞凤起了急病,昨天来寻如心治病。原来这段飞凤有些敏疾,与昌阳气候不和,一到此地便犯病起哮,如心建议他们回江北。贺望明护妻心切,今早拿了如心开的药立刻就回江北了。”霍引解释道。 “所以,这名帖是你……” 偷的。 这两字俞眉远咽下。 “非常时刻,非常手段。”霍引眼睛一眨,坏笑道。 “可我们昨天已经在清晏庄露过脸了,怕是会被人认出,而且你说这夫妻二人也是有名望之人,认识他们的人也不少吧。”俞眉远拿着名帖斟酌着道。 “这你不用担心。”霍引说着忽矮下身子,头凑近了她的脸,仔仔细细打量着。 俞眉远吓了一跳,才想后退,便听到他一声低语。 “别动,让我好好瞧瞧你的脸。” “……”她愣住。 “嘿,想不想试试小霍独门易容密术?” 俞眉远眼睛亮了。 心里一动,她便忽略了那名帖上的三个字—— 贤伉俪。 ☆、第130章 同房 剑落九霄,无人知君来。 这话俞眉远还记得,上半句夸的是他的剑法,下半句说的却是他的易容术。霍引有一手无人可及的易容术,甚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俞眉远也不知眼前这个小霍是否真容。 为了制作贺望明和段飞凤的面具,霍引已经关在屋里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三天时将面具做好,将俞眉远唤到了屋里戴面具。这面具也不是说戴就能戴的,为了达到表情的细致,需要在脸上先抹一层药汁,而后才能将面具戴上。 俞眉远正按他的吩咐半躺在贵妃榻上,身后是厚厚的迎枕。他手中的刷子沾了药汁,轻轻拂过她的脸,药汁有些薄草的清香,冰凉凉的,凉意钻入她的眼缝里,闹得她眼睛微痒。 “别动。”霍引在她耳边低语。 俞眉远只是动了动眼皮子,就引来霍引的阻止。 要求好严格。 “眼睛痒?”霍引问她。 她脸上是药汁,无法开口,只能点头。 “一会就好。”霍引的声音温柔响起。 俞眉远便忍着不动,只是没多久,眼皮上忽然有道温热的气息掠过,吹走那股凉意。她心里一奇,鼻尖淡淡的薄草香气里添了另外一种气息,也是药香,像夏日的松脂,暖而悠远。 是霍引在朝她的眼睛吹气。 她心里泛起古怪情绪,只是闭着眼什么也看不到,逃不过去。 霍引倒没想太多,他吹了两口气,就开始检查她脸上是否有没抹上药汁的地方。 “你别担心,我知道你们女孩儿爱漂亮,这药汁不会损伤你的皮肤。”他见她闭着眼,难得的乖,便笑道。 俞眉远仍然只能点头。 “等药汁半干,我就可以替你戴面具了,你再忍忍。”他将手中刷子放回药碗中,回过头时见到她抿了抿唇,唇沿沾了点药汁,他便以指腹点向她的唇。 冰凉的指尖才触及她的唇,俞眉远刺猬似的缩了缩,立刻就抬手挡在他的手腕下。霍引一愣,很快意识过来她在抗拒他的接近,手僵了僵,随即收回。 俞眉远用自己的手背轻轻拭唇。 霍引坐在旁边望了她一会,默不作声地站起,走到桌前,动手撕去自己脸上的面具。桌上的铜镜印出模糊的影像,苍白的脸,殷红的唇。他很想找个机会告诉她自己的故事,可初时在云谷被打断了两次,后来离了云谷,她又整日与杨如心粘在一起,他一直找不到机会。 瞒得越久,他越不知如何开口。 “小阿远,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问道。 “嗯。”她发出简单声音。 “你离开兆京,是不是因为霍铮?那天你喝醉的时候,一直提到这个人。” 俞眉远脑中浮出霍铮的脸来。 如果那日他没拒绝她,她想自己大概不会走得如此干脆。 “嗯。”她还是简单地回答。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现在出现在你面前,你……” 他的话没问完,便叫她打断。 “我不想见他。你能别再提他了吗?小霍哥哥,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第二次提到他了。这些事,与你无关。”俞眉远生气了,她不顾脸上未干的药汁开了口,语气冰冷。 如果有一天她愿意再见霍铮,那必定是她彻底遗忘这段感情之时。她已经吃够了求而不得的苦头,不想再经历一次上辈子的痛苦。若一生难忘,那就永世不见。 相见不如相忘。 霍铮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心狠狠一疼。胸中塞满的话都堵在喉中,他不敢再言。这辈子他所有的恐惧,都源于她。从不怕死到怕死,是因为想陪她;从坦荡爽快到犹豫不决,是怕她知道了事实会再离开…… 他瞒她太多事,这些事堆叠成塔,一旦揭穿,这塔就塌了,再加上她对霍铮如此抗拒,他更无法开口。 “对不起。”霍引暗自叹了声,收了心思。 眼下事情多,并非谈话的好时机,待此间事了,他再与她好生解释吧。 伸手取过桌上的两张面具,他将两张面具一前一后叠戴上脸。 霍铮不见。 …… 小小的不愉快并没持续太久,霍引很快扯开话题,俞眉远也不再计较。面具很快戴好,霍引拿了面小铜镜递给她,俞眉远睁开眼,看到镜中全然陌生的脸庞,惊讶地张口。 镜中人有张鹅蛋脸,柳叶弯眉荔枝眼,唇丰如珠,是个容貌秀丽的妇人,年约二十七、八。她眨眨眼,镜里的人便跟着眨眼,眼角甚至起些小细纹;她嘟嘴,镜里的人便跟着鼓了腮帮子。 她又看了看墙上张贴的画,画是霍引见过贺望明和段飞凤之后回来画下的,他对人的长相过目不望,做同样的面具需要这个人的脸各个角度的不同模样,他足画了数十张才开始雕制面具。此时她的脸,与画中的段飞凤,几无差别。 “鬼斧神工!”俞眉远惊叹着转头,看到身后同样陌生的男人。 方脸尖颌,细长眼眸,腮上一圈络腮胡,这张脸狙狂犷豪放。 “霍引?”她微愣。 “夫人,你该唤我当家的。”霍引开口,连声音都变了,粗沉低哑。 江北的男人高大粗犷,可南方人的讲究和细腻,既然是易容假扮,戏可要做足。贺望明已三十出头,是江北飞鹰寨的大当家,可是个响当当的男人。 “……”俞眉远呆了。 …… 易容完毕,时间已晚。第二天就是向老爷子的大寿之日,若他们今晚赶不到清晏庄,就进不去了。俞眉远匆匆收拾一番,便和霍引从医馆后门离开。 两人雇了辆马车上清晏庄。一路上,霍引都呆在马车里与俞眉远说起贺望明和段飞凤的事。贺望明是典型的江北大男人,模样和作风一样粗犷,却极疼老婆,娶的段飞凤是江南银绣坊段氏的长女,秀丽温婉的江南女子。当初二人的亲事本遭段氏反对,结果段飞凤不顾一切与贺望明来了场私奔。按大安俗例,奔则为妾,然对出身江湖的贺望明而言,什么俗例都是狗屁,贺家的主母只有段飞凤一人。因为身体关系,段飞凤嫁去之后一直未能生养,贺望明却从不在乎,身边连个妾都没找,只一心待段飞凤,故而这两人倒成了武林中的一段佳话,当然也有人笑他蠢,不过贺望明不在乎他人言语,也不准任何人在贺家寨里说三道四。 “果然是对神仙眷侣。” 听了霍引的话,俞眉远不无感慨。对一个女人来说,能得到这样的感情,却已是三生难寻了。 霍引正撩起小窗布帘朝外张望,闻言转头,只是笑笑。 故事说完,马车也已行到清晏山庄的关卡处。守在关卡的人已经换了一批,负责的弟子上前,在马车边拱手恭敬行礼。 霍引将名帖从窗中递出。 “原来是江北飞鹰寨的贺大当家与贺夫人,久仰大名,失敬失敬。”说话的人拱手笑道,目光却透过小窗在车里巡了一轮。 霍引靠在车内的软榻上,双臂张开,一脚曲着,一脚直着,坐得极懒。往昔的温雅都尽数消失,他双目如鹰眼,直勾勾地看着那人,片刻后才道:“怎样,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让老子进去,我夫人身体弱,来你这昌阳就犯了哮疾,你想让她在这里等多久?” 他说着,左臂一收,竟将俞眉远往怀里一揽。 俞眉远本正压着笑,被他忽然抱住,顿时身体僵硬。她轻轻一挣,发现他手臂力道颇大,除非她用大力,否则挣不开。她便抬起头,对上他望来的眼,是不容拒绝的霸道。 深吸一口气,她娇媚一笑,含羞带怯开口:“当家的,这儿可是清晏山庄,不是我们飞鹰寨,你且客气些儿。我没事儿,左不过天气变化,有些嗽罢了。” 这一出声,便是江南软糯的腔调,带着卷音,糖似的甜。 霍引却来不及品尝这甜味就先尝到了苦头,嘴里发出极轻的“嘶”声。这丫头竟然伸手狠狠掐在了他腰间软肉上,一点情面不留。慈悲骨的毒被强抑下,他身体的知觉恢复大半,自然清楚她那一掐用了多少力。 俞眉远只是甜甜地,含情脉脉望着他。 为防她炸毛下狠手,他忙伸手把她的爪子按在自己腰侧,低了头喑哑道:“夫人,你还是这么善解人意。” “善解人意”这四个字,就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车外的人估计看不下去这两人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忙将名帖送回,又笑道:“是我们失礼了,贺当家莫怪。职责所在,还请贺当家见谅。” 语罢,他朝后面的人一挥手,喊道:“飞鹰寨,贺望明贺当家携夫人大驾光临。” 马车再度驶起,小帘放下,车外响起一片整齐的唱和声:“清晏山庄恭迎贺当家与贺夫人大驾光临。” 霍引飞速缩了手。 “霍引,你!”俞眉远指了他的鼻子。 霍引收了“贺望明”的神情,无奈摊手:“小阿远,对不住,作戏要作全,大不了……过后我娶了你。” “谁要嫁你!”俞眉远抓起个迎枕朝他扔去。 他明明是个很君子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无赖了。 霍引信手接下,将枕头挡在脸前,不怕死又道:“你现在要习惯习惯贺夫人的身份,后面……还有更过分的。” “……”俞眉远开始后悔了。 …… 很快,俞眉远就知道了霍引口中所说的——更过分的事是什么了。 “贺当家,贺夫人,这间厢房就是给二位准备的房间。敝庄简陋,还请二位多多包涵。在庄中这些时日,二位若有事只管吩咐在下。稍后会有弟子将晚饭送来,粗茶淡饭还望二位莫见怪。今日天色已晚,二位又舟车劳顿,在下就不打搅二位了。”领他们到厢房的向家二管事满脸堆笑地说完话便退出了屋子,顺便替他们关上了门。 他们来得晚,是最后一拔上山的人,到庄里时天已全暗,连清晏山庄长啥模样都没看清,就叫人带到了厢房去。 门一关,厢房里静了下来,只有灯火微动。 厢房不大,用绣屏隔成两区,里面是雕花床并小柜、桁架、面盆等起居之物,床边还有个小净房;外面则是圆桌并几案等家什,其中空处不过几步之距,倒是一应装饰颇为清雅,胆瓶素菊、熏炉玉件,十分雅致。 仔细想想,这趟向老爷子大寿,宴请了百来号人,要不是清晏山庄够大,也没这么多地方招待这些人,他们分得的这厢房还算好了。 然而……再怎么好,这房间对俞眉远来说都为难极了。 她站在绣屏旁边,看看里面,又看看外面,再看看灯下的霍引……不,灯下的“贺望明”,头疼极了。 贺望明与段飞凤是夫妻,理所当然住同一间屋子,但她和霍引…… “你愁什么?”霍引往前走了两步,坐在桌前倒了杯茶,往她的方向推去,“喝茶。” 俞眉远哪有心情喝茶。 “我们已经进了清晏庄,什么时候去找假霍引?” 霍引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喝起:“急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小阿远,你不是向来沉得住气?” “我……”俞眉远的问题羞于启齿。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站起朝她走去。顶着“贺望明”的脸庞,他鹰隼似的眼眸直直盯着她,瞳眸里是倒映的金色火芒,一时间不像开朗守礼的霍引,倒似变了个人一般。 俞眉远想起刚才马车上他的举动,心里有些不安,只将背抵在绣屏上,沉道:“你坐那边说话就好了,别过来。” 霍引不开口,仍是步步进逼。 不知怎地,她心跳得飞快,火色之下的眼眸,藏着三分怒意三分妩媚,生动万分,仍是霍引心里的阿远。 “霍引!”她急了,轻喝道。 怎知喝声才落,他身影便失。俞眉远心里一惊,察觉到身侧有他的气息,便迅速闪身,想也没想就出手。 “啪。”他轻轻拍掉她的手,佯怒道:“你这脑袋瓜里面到底在想什么?晚上你睡里面,我在外头给你守着,好吗?” 含笑带怒的声音,他仍是那个霍引。 俞眉远卡壳,心思叫他一眼看穿,太丢人。 霍引见她羞恼的神情,心里没来由一软,手掌一抬,便按在了她额顶软发上,轻轻揉了揉,只道:“傻!” “还不是因为你!”俞眉远没好气地开口,刚要反驳,又被他打断。 “嘘。”霍引做了个动作,神情又是一改,衣袖挥过,震开了门。 门外是前来送晚饭的清晏庄弟子。 “这么久才送饭过来,饿死老子了!快快拿进来,要是饿坏了我夫人,我就拆了你们清晏庄!”霍引说着一拉俞眉远的手。 当着人前,她无法挣扎,便只能乖乖随他到了桌边。 “夫人,坐着。”霍引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坐到了椅上,又朝门外来人说道,“有酒没有,拿来我和夫人饮两杯。” “有有有。”清晏庄的弟子忙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取出,又从最底下摸出一小坛酒摆到他眼前,“知道贺当家您好酒,我们怎敢怠慢。这酒您先喝着,若觉得好再叫人去取便是。我们庄里别的没有,酒是管够的。” “小子嘴甜!”霍引站在俞眉远身后开了酒坛封纸,夸了那弟子一声,便先给她斟了杯酒,后才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快出去,别妨碍我与夫人饮酒。” 那弟子笑着退出了厢房,又将门一关。 “夫人,可愿陪为夫喝上一杯?明日之事明日愁,今朝有酒,且醉今朝!”他说着自斟一杯,满饮而尽,“为夫先干为敬。” 俞眉远瞪了他一眼,取过桌上那酒,一饮而尽。 今朝有酒,且醉今朝。 ☆、第131章 寿宴 在清晏庄的厢房里和衣而眠了一夜,天微明时俞眉远方醒。这一宿两人无话,霍引信守承诺,半步都未越过那张绣屏。俞眉远出来时就见他盘膝席地而坐,怀里还抱着剑。 听到她的声音,霍引睁眼。胡乱洗漱过后,两人出了屋子。清晏庄里已热闹非常,每走几步路就有清晏庄的弟子在招呼远来的客人。这些客人来自天南地北,说话的腔调、方式与作派全然不同,见人也不管认不认识,先抱拳自报家门,聊过两句就热络了。 俞眉远很好奇。她从前束于后宅,这么大的盛会她也不是没参加过,但是武林盛会和京中豪门宴请那是两码事。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她眼前这些人大多直来直往、不拘小节,便是女人,也爽朗干练,和她在后宅里所接触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清晏庄很大,整个清晏湖都圈在其中,这山庄不比京中大宅极尽豪奢,一景一物多以天然雕饰,屋舍简洁利落,虽称不上精致华美,却胜在依山傍水,自然好风光。 两人在清晏庄走了大半天,也不过逛了庄子的一个角落,俞眉远倒跟着霍引认识了不少人。反正甭管熟悉不熟悉,她只学着霍引的模样,见了人就抱拳拱手,不管对方什么来历,她嘴里三句不离“久仰久仰”、“失敬失敬”,其余的自有霍引替她周全。 好在飞鹰寨在江北沙城一带,地处偏僻,认识他的人倒也不多。 “好玩吗?”行到无人处时,霍引瞧着她晶亮的眼,忍不住笑了。 俞眉远点点头,不加掩饰。 “今天白天我们先在庄子里探探假霍引的消息。”霍引将她拉到树荫下细说打算,“晚上向老爷子寿宴,来的人必定多,那人肯定也会露面,我们再探他虚实。” 俞眉远道了声“好”。 “寿宴过后,就是武林大会,这次大会会进行三省盟主之选。候选者一共七人,由安南、山东和江北三省每省武林先公推两位德高望重之人,到时在清晏山的啸剑台上以武会友,挑出盟主一人。”霍引继续解释。 “每省两人,共有六人,还有一人呢?”俞眉远惑道。 “最后这一人,是我师父,那张发到云谷的名帖就是请她参加盟主之选的。只不过我师父云游四海,行踪不定,早已不理江湖中事,再加上云谷地位特殊,不便参与盟主之选,因而我师父才将这名帖交给徐苏琰,除了要他贺寿之外,也要他向北三省的英雄们解释清楚这件事。” “然而现在名帖被盗,盗帖之人可能并非简单地行骗,背后也许有其他不轨之图,是针对这场武林大会的?”俞眉远顺着他的话猜测下去。 旁边有人走来,霍引便抬起手替她拢拢鬓角发丝,她配合地低了头。 等那人远去,他又道:“对。小阿远,这件事不仅关系到徐苏琰,恐怕也涉及到北三省武林安危,再加上近日西疆与萨乌的战势吃紧,我们已经连失两城。有消息传回,朝中有人通敌,不止泄露战机,还将月尊教的人暗中渗入中原,不知在图谋何事。” “这两件事,一为武林,一为朝堂,没有什么联系吧?”俞眉远不解了。 “小阿远,你不懂。月尊教野心甚大,为了扩张发展,早就和朝堂勾结,然其始终又是江湖势力,行事诡谲,向来只靠中原武林牵制。如今北三省盟主重选,对中原武林影响甚大,这涉及到日后正邪两派之争,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知道这两者间是否有牵联,但发生的时机太巧,我们务必要小心。” 趁着俞眉远认真思考的空档,霍引揉揉她的发。这些事他本不想告诉她,可依她的脾气,瞒得越多越久越不好,他便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俞眉远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简而言之,这已经不是她俞眉远和徐苏琰之间的家事了。从她踏进清晏山庄那日起,便已真正迈入江湖,再也无法独善其身。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她重重点头。 “你不知道!”他沉声道,“我解释这些,是不希望你涉险。徐苏琰的事我会帮你查,别的事你就别管了,嗯?” 俞眉远挑挑眉,漫不经心应道:“哦。” 霍引听她这毫无诚意的声音,便知自己的叮嘱都是白叮嘱。 …… 在清晏庄里逛了许久,他们都未遇到“霍引”。 此次来清晏庄宾客众多,向老爷子无法一一见过。江湖中也分了三六九等人,能进得向老爷子正堂的人,自然是第一等人。贺望明在江北名头虽响,说到底也就是个粗人,与其他底蕴深厚的高门大派无法相提并论,自然也挤不到第一等人的行列中。 俞眉远与霍引一路逛下来,倒打听到了不少关于这位“霍引”和向家大小姐向观柔的事来。 假霍引五天前就进入清晏山庄,据说是被向大小姐救回来的。 五日前,向观柔去清晏山附近的三元坡办事儿,在稻草垛后边发现了受伤昏迷的假霍引。她将人救到医馆,又翻查了他身上的物件,看到云谷名帖知其是云谷来人,便将其带回了清晏山庄。这位假霍引丰神俊朗,剑法高超,竟引得向观柔一见倾心,向家人见其是云谷霍引,倒也乐见其成,一来二去便当成了女婿对待。 “受伤?他身手那么好,怎会受伤?能将他打伤之人,必定非泛泛之辈吧。”俞眉远听同桌的人说完,才出声询问。 她声音绵软,听起来十分悦耳,叫同桌饮酒的几人都望了过来。 霍引不悦地“哼”了一声,将酒杯搁回桌面,又把她往自己身边一揽,才叫那些人收回了目光。 江湖中人直爽,看人的眼神也直接。俞眉远披着“段飞凤”的皮,模样风韵本就秀美动人,身上又有些与在座豪杰不同的江南婉约与闺阁之气,便叫人侧目。 二人逛了大半天,直至夕阳西沉,向老爷子的寿宴也已摆开。整整八十桌,从清晏庄的眺仙阁一路摆下去。四周喧声阵阵,眺仙阁中更是热闹非凡,江湖上有脸面的人都已经入席,进去敬酒贺寿的人络绎不绝。沿路的树上都挂满红灯笼,照出一片喜气,清晏湖畔的凉风吹来,纵是夏夜人多,倒也不显烦热。 “听说是追捕关外的摧心三煞,不小心着了对方的道才受的伤。”席上说话那人回答道。 “不知他伤得重不重,对这次的盟主之选会不会有影响?”另一人饮着酒回道,“霍大侠是为国为民的高义之人,若是他当选盟主,我是佩服的。” 俞眉远闻言蹙眉望向霍引。盟主之选与他何干? 霍引只得俯到她耳边:“忘记告诉你了,他们也猜着我师父不愿出面,原属意由我代替我师父接下这盟主之选。” “……”俞眉远瞪了他一眼,不作评价。 “霍大侠虽然年少有为,但还是太年轻了,不比丰昭宋家堡的宋大当家正值盛年,经验阅历都在其之上,名声赫赫,一手天火掌和斩雷十八刀,打遍丰昭无敌手。”又有人拍桌吼起,“我属意宋大当家。” “照你这说法,青城山的九华派唐掌门与无悠岛的万花门玄苍道长,岂非更加合适?” “我说你们也别瞎猜测了,这还得拳脚之下见真章,我赌霍引霍大侠胜!” …… 席上争论起来,谈得热火朝天,俞眉远听得认真,眼睛亮晶晶。 “出来了,向老爷子出来了。”前头忽有人喊起,让她收了心。 和众人一道站起,她放眼望去,只见眺仙阁前的石阶上已经走下数人来。当前一人是个鹤发长须的老者,身着赤红劲装,双目炯炯有神,全都老态,脸色红润,神采奕奕,手里举着宽口陶碗下了台阶,俞眉远心道这便是今日的主角向老爷子了。他身后跟着数人,其中有两人就是俞眉远第一天见到的向大小姐向观柔和假霍引。向观柔今日盛装打扮,明艳无双,假霍引站她身边,穿着宝蓝长袍,长发束髻戴冠,英俊洒脱,与向观柔倒叫一个天造地设。 除了这几人外,余下的人她都陌生。 “左边过来,第一个是九华派掌门唐奇;旁边是宋家堡当家宋鹤鸣;后面两人,左边是万花门玄苍道长,右边是鹿儿原天星宫宫主陆铭……”霍引低头到她耳边,飞快地报了一长串名字。 天色虽暗,距离虽远,但俞眉远目力极佳,便也将这些名字和人一一对上。 他接连报了六个人的名字来历,说的全是明日武林大会盟主候选人。 “……今日诸位英雄豪杰不远千里赶至昌阳,齐聚我清晏山庄,老朽感激万分,这三碗酒,老朽先干为敬!” 向老爷子在阶前站定,先向众人敬了三碗酒。 席下诸人均道“客气”,亦举碗共饮。 这厢霍引拍拍俞眉远的肩,轻声道:“小阿远,你替我在这里盯着假霍引,我去去就来。” “你要去哪?”俞眉远问道。 “我去他房中探探,看是否有可疑之物。若他真是别有用心之徒,可能会带着些表明身份之物。现在宴饮正酣,清晏庄的人都在这里,他也不会回房,是最好的时机,不过也难免有个万一,所以你在这里替我盯着他。”霍引压着声道。 两人下午打探消息时已经探听到假霍引的住处,就在眺仙阁后不远的厢房里。 “好,你小心些。”她没多问就答应了。 霍引闻言轻点了下头,忽将身后椅子踢开,放开嗓门道:“这马尿灌得老子肚子胀,夫人,我去去茅房就回。” “就怨你,喝起酒来没个节制,快些去吧。”俞眉远嗔着推了他一把。 霍引便大摇大摆地离了席,席上众人轰笑,纷纷取笑他二人恩爱,俞眉远只装作羞怯,不理众人,注意力却全都放在远处假霍引之上。 …… 眺仙阁下站的几人轮番向众人敬过三碗酒后,便进了散开到了临近的几桌席上向人敬酒,四周哗声又大了些。俞眉远这桌离前面有些远,桌上的人不甘寂寞,便纷纷举着碗赶到前头敬酒。桌子空了下来,她倒更自在些。霍引去了许久都没回来,她耐着性子等着,不敢有丝毫松懈。 酒过三巡,前头忽然传来几声惊呼。 “抱歉抱歉!霍大侠,兄弟莽撞失礼了。”道歉声远远传来 俞眉远就见前边几人围在了假霍引身边,原来有人醉酒,将整碗酒都倒在了假霍引身上。 她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果然不过片刻,她就见假霍引告罪离席,要往房中更衣。 霍引未归,也不知现下人在何处 一念闪过,她已悄然隐到了旁边树后,追着假霍引而去。 假霍引去的方向果然是自己的厢房。他所住的厢房是清晏山庄最好的客房,清幽雅致,只供来清晏山庄的几个贵客,并不与其他宾客同住一院。 俞眉远隐匿声息远远跟着,她不知假霍引的功力深浅,不敢冒然上前,可这么眼着,她又阻止不了他的脚步。眼见快要到他的住处,她正苦于无法拖延他的脚步,忽见着旁边一条小石路,便心生一计。 这小石路白天他们探过,通往假霍引厢房前必经的花园,小径曲折,比假霍引走的那条路要远些,但是她能绕开他。 如此想着,俞眉远倏尔掠进了小石路,将轻功催发到极致,迅速掠向花园。 …… 夜色中,身材颀长的男人脚步匆匆往前行着,他一边走一边将袖袍甩起,试图将袖上的水渍甩开。 才走到花园里,旁边的茶花后不知怎地竟急步走出个人,猫似的没声息,与他迎面而来,擦臂撞过。 她被他撞得一歪,倚到了旁边树上。 “唉哟。”女子的轻呼声起。 “抱歉,你没事吧?”他忙停了脚步,问道。 俞眉远转头,见到个清俊的少年。这假霍引确实生得好,离得近些看他,反而比初时远远望去添了丝亲切。 “我没事。”她摇摇头,将目光落到地上。 “这位夫人,你怎会出现在此?”假霍引见她作妇人打扮,便问道。 “我在席上多饮了两杯酒,觉得有些发闷,便出来散散心,不知怎地就走到此处。”俞眉远虽然说着话,头却仍低低看着地面。 他听出她声音里的急切之意,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夫人可是丢了东西?” “正是。适才我耳珰有些松,便取下准备另戴,不巧与公子一撞,便撞掉了。那是今年我生辰夫君赠我之物,我才戴这一次。夫君的情意,我丢不得。”俞眉远说话间将右耳发丝往耳后一撩。 假霍引便看到她右耳上仅存的那只耳珰,只是颗细小的珍珠耳珰,掉在这光线不清又草木繁多的花园里,当真难找。 他皱眉想了想,又见俞眉远十分着急,已经蹲在了草丛旁边寻起,便道:“都怪在下不察,害得夫人失了耳珰,真是抱歉。在下帮夫人一同找找。” “多谢公子。”俞眉远矮身朝他一礼。 两人找了一回,仍旧没寻到耳珰,身后却有人匆匆寻来。 “霍大哥,你果然回来了。”向观柔带着侍女来寻假霍引。 假霍引转头一笑:“被酒脏了衣裳,想回房换身衣服,不料半道上撞掉了这位夫人的耳珰。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还不是为了你?”向观柔嗔了声,目光从俞眉远身上轻扫而过,“爷爷在寻你呢,快跟我回去。衣服脏了你告诉我便是,我早就叫人在眺仙阁里备下衣裳了。” “可这位夫人的耳珰……”假霍引挠挠头,满脸歉意。 “找着了。”俞眉远将早早握在掌中的耳珰摊出,喜道,“多谢公子相助,我找着这耳珰了。这位是向大姑娘吧,公子是霍大侠?失敬了。霍大侠快随向姑娘回去吧,免得向老爷子等急了。” “既如此,那在下先告辞了。”假霍引也不再耽搁时间,拱手回礼后,便与向观柔一道回了眺仙阁。 俞眉远这口气彻底松了。 …… 见两人的身影彻底远去,俞眉远方走到旁边的大石上坐下。刚才一路掠来,她气都没顾上喘一口,如今松懈下来便觉心脏突突直跳。 园中只挂了几盏灯笼,光线不清,她坐了一会,便寻思着要快点回去,以免霍引回来找不着她犯急。回去她就不绕小路,选择了刚才假霍引走的那条大路。 走到接近眺仙台拐弯处的叠石山前时,前边忽传来几声响动。 有人? 俞眉远停了脚步。 地上突然骨碌碌滚来一样东西,撞到了石山上拐了个弯,滚到她脚边。她低头一看,心里顿疑。 木玲珑? 可这地方怎会有木玲珑?那不是魏眠曦的东西吗? 她俯下身拾起了那颗木球,放在手中仔细一看,果然是木玲珑。 正惊疑着,前头人影一闪,有人从拐角处走出。 “我的木玲珑呢?”清脆甜美的声音带着浓浓疑惑。 俞眉远看到个身着缃色衣裙的女子低着头缓缓行来。 “是这个吗?”俞眉远将手上木玲珑托在掌中摊开。 这女子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方才拍着胸脯上前,接下了木玲珑,脆道:“是我的,谢谢你,姐姐。” “不客气。”俞眉远温和道。眼前这女子生得清丽,五官精致,脸颊圆润,下巴却削尖,唇角微微上扬,似乎在笑。 她很可爱,也很妩媚…… 俞眉远越瞧越觉得她熟悉,她的眉眼与一个人有些肖似…… 而那个人,就是俞眉远自己。 “姐姐玩过这球吗?”这女子不惧生,从她手里接过木玲珑后一按机关,木玲珑就起了变化, “我只能拆到第五步。他说我要能全拆了,就带我去昌阳吃好吃的,可这东西这么难,我哪有办法全拆开。” 他? 俞眉远听着她自说自话,满腹狐疑,只缓缓摇着头。 “你也没见过?好吧……”她有些失落,忽然想起一事,又乍呼道,“还没和姐姐自我介绍,姐姐,我叫……” “阿远!”黑暗中有懒懒的唤声传来。 俞眉远心一跳,下意识就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在这。”她身边的姑娘跳了起来。 不是在叫她?俞眉远抚上了自己的脸庞,心里安了。 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她就看到黑暗中走出来的人。 “你怎么一个人跑这来了?快点过来。” 霜色长袍,发束于顶,簪着支青玉簪,一身常人装扮的魏眠曦缓缓走出,目光落在那姑娘身上。 俞眉远只看了两眼,马上就将头微微一低,怕叫他看出端倪来。 “我又不喝酒,你们饮酒作乐,我快闷死了,就出来玩玩喽。”那姑娘站到魏眠曦身边,皱着鼻子,不客气地道。 “叫我一阵好找,下次不要了。”魏眠曦面上淡淡的,语气却又有些宠溺。 “这位姑娘是?”陪着魏眠曦出来的人见他待这少女似乎不同寻常,便问道。 “战场上救下的孤女,原本无名,我叫她……阿远。”魏眠曦漫不经心答着,目光却掠过易容之后的俞眉远,“阿远,这位是?” 俞眉远定定心,替孤女阿远答道:“我夫君飞鹰寨贺望明。” “原来是飞鹰寨贺夫人,失敬。”魏眠曦随意一回,又朝孤女阿远开口,“既然你嫌闷,那我们就回去吧,正好我也乏了。” 他说着朝前面厢房走去,孤女阿远冲他做了个鬼脸,忙跟上去。 俞眉远退开,目送他离开,心里直犯疑。 魏眠曦竟也来了瞧他去的方向……他和假霍引一个院落,同是清晏山庄的贵客上宾。 一想到那孤女阿远,她便觉得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 夜色已沉,屋外喧声却仍如浪花,阵阵传来。 魏眠曦站在窗前,对着窗外明月发怔。皎皎明月,似记忆里她的笑脸。思及此,他心口忽然一颤,身体忽爬上灼热且细密的痒意,像成群的蚂蚁咬过般。 他抚着窗棂的手骤然握紧,骨节尖突。 片刻后,他从自己腰间取出了婴儿巴掌大的扁圆盒子,盒子打开,里面是暗红的膏体。他盯着看了半晌,以指尖挑出些许膏体,吮入口中后他拎起旁边的酒壶,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液。 琥珀色的酒液沿唇角滑落。 这一世逃了半生,他还是没能逃过被欢喜膏噬骨的命运。 呵…… 欢喜膏的药劲很快上来,又有酒液催发,他冷冽清明的眼眸染上一丝疯色,唇瓣的笑却温柔了。 缓缓出了房,他以袖震开了另一间屋子的门。 孤女阿远正坐在床沿玩那颗木玲珑,见他闯入,竟也不惊,只是脸上泛起红晕。 “将军……”她站起,发出细若蚊蝇的唤声。 魏眠曦阖上门,走上前去,眼神迷离地托起她的下巴,温柔至极道:“叫我名字,阿远。” 孤女阿远扭开头,满面羞红:“魏眠曦。” 她脆声叫出他的名。 魏眠曦唇边的笑便更加开心,他伸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身体一沉,便将她压在了床榻上。 “阿远真乖,等回了兆京,我便娶你,好吗?”他吐字如蛊,暖融的气息从她脸颊拂过,火般灼热的唇瓣便沿着她的眉眼一路滑下,最后流连在她的唇间。 “娶……我……”她呼吸急切,被他吻着,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嗯。我好爱你,爱了两辈子了。”他仍说着,手抽去她腰间束带。 衣裳褪去,玉脂般的肌肤与触感叫人沉沦。 “阿远……”他仍旧叫着这个名字,贪婪看着身下的女人。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看到她。 俞眉远,这个哪怕死了都不肯放过他的女人,生生世世,如附骨之疽。 挣不开的,是心底执念。 为此,他已永堕地狱。 ☆、第132章 比武 俞眉远一回到眺仙阁前,就见到正站在席间四下寻他的霍引。她匆匆上前,霍引见到她,脸色明显一松,不待她开口就将她手一捏,暗道了声:“回房说。” 她便佯醉抚了额,由着霍引拿她当理由,扶她回了房。 “探出什么消息来了吗?”前脚刚进屋,霍引才关好门,俞眉远便转声问他。 霍引点点头,坐到桌前,从宽大的袖管里取出墨青方匣并一张名帖。 “拿灯来。”他道。 俞眉远将灯捧到桌上,勾了张椅子挨着他坐下。霍引正翻看着方匣,她便拈起名帖。 “你把假霍引的东西偷出来了?”她边打开名帖边道,“这帖子是真的,与贺望明的帖子一样。” 这名帖就是徐苏琰手中那张送往云谷的名帖,纹样印鉴都无误。 “嗯。这密匣被假霍引藏在屋中房梁襻间,极为隐密。””霍引一边说,一边埋头研究方匣。 她跟着注意去。墨青的方匣约两寸宽,半尺长,匣上雕着镂空花样,透出底下的木纹。匣体密不见缝,看不出开口在何处,叫人分不清哪面是盖,哪面是盒身。 “双层匣?”俞眉远问道。 “嗯。”他应了所,将方匣推到她面前,指着匣上镂空处向她解释,“这是青铜嵌紫檀木的双层密匣。外面这层是铜,里面是紫檀木。他伸来的指修长白皙,骨节匀称,指背上的血管透出些青色,像一节染翠的白玉。 俞眉远看了一眼,又注意到方匣上:“密匣上的花纹有些眼熟。” “你仔细想想,在哪里见过?”霍引眼睛一亮,忙道,“这种双层密匣用的卡榫很精妙,需要用特殊的钥匙才能解开,而每一匣对应一把钥匙,我们无法用外力打开。若能清楚它的来源,对我们有很大帮助,你好好想想。” 她闻言小心端起密匣,上上下下地看过一遍,不太确定地道:“这好像是……曹家的徽记。” 昔日她在魏眠曦身边时,曾经见过类似的徽记,但年月久远,她有些记不清了。 “曹家?”霍引疑了声,忽记起一人,“西北大营的监军曹如林?” “对,就是他。”俞眉远听到这名字就想了起来。当年魏眠曦北征之时,曹如林曾任魏家军的监军,与魏眠曦有过书信往来。她在他书房中见过曹如林的信,信封上就有曹家的徽记,与这密匣上的极为相似。 “曹如林是皇帝的亲信,先前说有人通敌叛国的消息,也是他传到京里。他目前应该在暗中调查此事。若是他的东西,又如此慎重,莫非和此事有关?可就算有关,又怎会到这个假霍引手里?”霍引接过密匣,面露思忖之色。 没有钥匙,他们看不到匣中之物,无法确认。 “按你这么说,假霍引可能是曹如林的人?那他冒名潜入清晏庄是为了什么?萨乌在西疆开战,距昌阳甚远,他们跑这里来干嘛?”俞眉远与他一起蹙眉沉思。 疑团太多,一时半会解不开。 “这些问题,恐怕只有直接问假霍引才能知道了。明天就是盟主之选……阿远,我今晚要出去一趟查点东西,明日我会尽早赶回。今夜你需独自留在此地,你……”霍引忽捏紧密匣。将她一人留在清晏山庄,他实在放心不下。 “霍引,无需替我担心,你快去快回。”俞眉远接口,声音半沉,是让人信赖的沉稳,与平时的顽皮全然不同。 “好。你自己小心。”霍引果断起身,不再耽搁时间。 俞眉远不再多话,只瞧着房门微敞,他没入屋外夜色之间,一眨眼便没了踪影。 风刮入房中,吹动烛火,满室的光芒便跟着摇曳不安。 屋里,寂静无声。 …… 这一夜,俞眉远不敢睡。 她只盘膝坐在床榻上运功行气,一边聆神静心留意外界动静。 窗外的夜色缓缓褪去,天一点点透白,及至大亮,屋中红烛早已燃尽,被晨光照亮。她睁了眼,忽听到屋外由远及近的匆促脚步声。 一个……不……有两个人,声音来的方向是厢房院子外的石道上,距此处约百步距离。 这脚步声放得轻缓,似乎在刻意隐藏声息。 俞眉远下床,拿冷水随意洗漱一番,才拭净脸上水渍,就听到脚步声已行至自己房门外。 “砰砰砰。”敲门声很粗鲁,与之前递茶送饭的敲门声不同。 “咿呀”一声,她开了门,见到外头果然站了两人,是向观柔与假霍引。 “这大清早的,霍大侠与向姑娘来我屋外敲门,可有急事?”俞眉远面露三分不悦,倚在门前道。她虽问着,心里却明白,这是假霍引发现屋里丢了东西。 “贺夫人,昨夜眺仙阁后的厢房里失窃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因为夫人昨夜不知何故出现在眺仙阁后的院子外,因此我等今早前来,想问问夫人可有见着什么可疑人物?”向观柔抱拳说道,目光却往屋子里探去。 “我昨天已经与霍大侠解释过了,喝酒发闷所以离席散心罢了。”俞眉远打了个呵欠,有些晨起的懒洋洋,“几位来此,怕不是想问我看到了什么,而是将我当成了可疑人物吧?” “贺夫人,我们没有这个意思。”假霍引摇摇头,面有急色。 俞眉远瞧出这假霍引不擅言辞,脸上一团青涩,并不加以掩饰,倒叫人觉得奇怪。 “贺夫人,你那么刚好出现在院子里,难免叫人怀疑。若夫人想自证清白,还请移步让我们进去查个究竟。”向观柔却截断了他的话,直白道,连客套话和虚假的圆场都不愿意说。 “若我不让呢?这就是你们清晏山庄的待客之道?平白无故怀疑我们飞鹰寨偷东西?竟还要搜我屋子?”俞眉远眉一竖,娇斥道。 “贺夫人,若此事与你无关,我和霍大哥亲自斟茶向你陪罪。”向观柔不同她再多说什么,语毕便朝她挥掌。 刚猛的气劲袭来,俞眉远没料到对方说动手就动手,被逼退两步之后闪身避开。 “得罪了。”假霍引趁她避让之时闯进屋里。 俞眉远想要阻止假霍引,奈何却被向观柔缠住。向观柔虽是女子,内力却十分刚硬,出招迅猛有力,每一招都封住俞眉远的去路。两人缠半了一会,俞眉远怒上心头,手中气劲聚起,灵巧翻过桌子,鬼魅般闪到向观柔身后,将手中气劲疾射而出。 “啊!”向观柔背心被击中,痛呼了声,心头骇然。眼前这妇人看起来娇柔温婉,可身手与内力却大出她的意料。 “观柔!你们别打了。”假霍引已在房中搜了一圈,此时闻得她的呼声,忙飞掠退来,闪至二人中间,朝俞眉远震出一掌后转身拥住了向观柔。 俞眉远便觉胸前似有山峦压来,这股内力是她习武这么久以来所遇过最强悍的,她咬牙掐诀,双手在胸前聚力后发出,正面迎上他攻来的这一击。 两股力道在半空中相撞,竟将周围桌椅齐齐震开。屋中顿时传出阵杂乱轰响。 假霍引“咦”了一声,惊讶地看着她。俞眉远接下了他这掌,半步未退。 “你们别打了。”他当即叫停,“我看过了,屋里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观柔,我们回去吧。” 厢房小而简洁,一眼望尽,并无藏物之处。 “贺当家人呢?我们在这里斗了许久,怎么不见他的踪影?”向观柔却推开假霍引,仍在怀疑俞眉远与霍引二人。 “昨夜我身体不适,他未能在寿宴上尽兴便陪我回房,所以今日一早就出门寻人喝酒去了。我们是来给向老爷子贺寿的,可不是来这里做囚徒的,你清晏庄也没规定早上不许出门吧?”俞眉远冷笑着道。 “哼,贺夫人好利索的嘴,你……” “观柔,别说了。”假霍引将向观柔的手一捏,示意她往外看去。 他们这屋里闹的动静太在,住在旁边的人已纷纷赶来。 向观柔猛地闭嘴。 俞眉远看明白了几分。他们来时避着人,也不带其他人,来找她时也没说谁丢了东西,此时见外头来人又闭了嘴,只怕那密匣里的东西不能叫人知道,又或者还有人在找这密匣? “贺夫人,得罪了。因此事事关重大,所以不得不委屈夫人,等改日我与观柔亲自向贺当家与夫人陪不是。”假霍引劝住了向观柔,又抱拳道歉。 俞眉远冷哼两声,不搭理他们。 假霍引也不在意,拉着向观柔就往外走去。 房门再度关上,俞眉远这才以掌按在桌面上,重咳而起。五内翻腾如刀绞,喉间一阵腥甜滚上,她勉力方能压下。 这假霍引的武功很高,并非泛泛之辈。 她当即盘膝坐下,运功调息。 …… 寿宴第二日是盟主之选,以武论英雄。比试之地在清晏山庄的啸剑台上。这啸剑台在清晏庄的最后边,紧挨清晏山的断崖绝壁。 来赴宴的众英豪皆不愿错过这趟难得的江湖盛会,毕竟不是时时都有机会亲眼目睹江湖最顶尖高手的比试,因而一大早他们就到啸剑台边上占位置。 啸剑台依断崖而建,是个由九级石阶引上的巨大石台,而断崖之前又有数座小石峰,恰好簇拥着啸剑台,因而这几处石峰便成了最佳的观战点。石峰上已安有桌椅,能站到石峰上的人,皆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大英豪,寻常武林人士就只能站在啸剑台不远处的小山丘上观战。 这日天气正好,薄云蔽日,毒辣的日头被拦住,光线却没减弱半分,照得啸剑台上的一切都清清楚楚。 七人的比斗并无任何规矩可言,站上啸剑台就是对手,不拘谁与谁对战,能战到最后一刻的就是胜者,若踏出啸剑台半步,就算输了,如此而已。 高手过招,叫人眼界大开。 啸剑台上风涌沙滚,剑光如电,喝声如雷,人影上下飞掠,或快如疾电,或翩若蝶舞,叫场下诸人看得眼花缭乱,一时静默异常,全神观战;一时喝彩连连,只为其中一人叫好。 俞眉远调息完成,赶到小山丘上时,早日过了正午,霍引未归,她只能一人观战。 前头人多,她便飞上旁边一块大石高处,挤进了石上所站的人群之中,才看到啸剑台上的战况。 果然如她所料那般,假霍引也加入了这场盟主之争。 这场比斗还未有一人落败。 她攥紧袖中的拳,将心事暂抛,只一心看这场难得的比试。 心潮澎湃。 …… 清晏山庄里的比武斗得正酣,山庄门口的守门弟子却闷得几乎要打瞌睡。 嘚嘚的马蹄声响过,一辆拉货的马车停在了庄门口,车上坐着的汉子利索跳下,朝几个守门弟子抱拳。 守门弟子上前问了几句,忽满脸疑色,两人又说了几句,都齐变脸色,那弟子立时便往庄中跑去。 时间已到了日暮时分,三省盟主的比斗已有了些眉目。啸剑台上的七个人,如今终于只剩下了三人,无悠岛的万花门玄苍道长、青城山的九华派掌门唐奇以及假霍引,其余四人均已被打出了啸剑台。 正对着啸剑台的石峰上坐的人最多。坐在最正中的向融恒向老爷子正满面笑容地看着台上的假霍引,向观柔站在老爷子背后,目光亦紧随着假霍引。 “小魏,老李,你觉得我这未来孙女婿如何?”老爷子看了一会,向旁边坐的人开口道。 “好,云谷霍引,不管人物还是身手,都配得起我这大侄女儿。”老李哈哈一笑,笑道。 “李门主之言,便是在下的想法。”魏眠曦也笑了笑,孤女阿远坐他身后,仍无趣地玩着木玲珑。 “爷爷!”向观柔听得满面羞红,嗔道。 “小魏,这霍引与你一般年纪,什么时候你们也比上一比?”向融恒又道。 “我并非江湖中人,哪能与霍大侠相提并论,不比也罢。”魏眠曦摆摆手,谦言。 “他是行侠仗义的云谷霍引,你是挂身山河的少年将军,都是我中原之福,何来江湖之分。你师父与我半生知交,他临死之时都还念着你,你可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向融恒说着说着,不知怎地神色微黯,“我也老了,如今已管不动了,就拿这趟运送赈灾银两之事来说,若没你相助,这千里迢迢,我也不知该托付给谁。” “老爷子太客气了,我虽非江湖中人,但赈灾一事,小魏义不容辞。”魏眠曦笑起,眼角却无纹。 向融恒还待说话,身后却忽有弟子进来。 “出了什么事?”向观柔转身喝问道。 “回禀庄主,大小姐,庄外有个自称飞鹰寨管事的男人前来送寿礼。” “飞鹰寨的寿礼不是已经送过了?”向观柔奇道。 “那人说因贺夫人哮疾发作,来昌阳第二日,贺当家就已与她回了江北,并未来参加寿宴。因走得急,他们忘记将寿礼送来,行到半路才想起此事,贺当家就命他连夜送来,半个时辰前才送到我们庄外。因此前有飞鹰寨贺当家与贺夫人前来贺寿,弟子觉得有古怪,故没人进庄,如今人车马都在庄口候着。”弟子垂头禀报。 “什么?!”向观柔闻言皱眉,转头急向远处山丘上望去,在石头上看到了俞眉远。 …… 俞眉远看得正痛快。 日头已沉,啸剑台上的三人已经酣斗一日,虽均未露出疲态,俞眉远却已看出强弱来。那个假霍引的武功果然很高,此时几乎是以一敌二,独战玄苍与唐奇,唐奇与假霍引还有一战之力,那玄苍已经落了下风。 不出一个时辰,这战便要结束。 她在心里估算着,忽然察觉不对劲。 奇怪的不安感涌来,她只觉得身边气息骤变,周围似乎一下子安静起来,喝彩声渐渐消失。 俞眉远敛了眉眼,不动声色以耳边仔细听去。 身后传来蚊蝇似的絮语。 “你可确定她的身份?” “我确定!那不是我们家夫人,我们家夫人有哮疾,一嗅花香就发作,她已站在花下许久,却一点事都没有!” 俞眉远心头一沉,发现自己身旁之处,正是种在石上的一丛蔷薇,花香弥漫。 “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此人确实可疑,先把她抓了再说。” 俞眉远又听到一声轻语,她也不回头,只装作不知,悄悄迈步朝前走去。 身后的人没料到她已察觉,仍慢慢围来。俞眉远前行至石头前端,猛然跃下。 “糟了,她发现了,快抓住她!”向观柔见势不对,立时现了身形,挥手一声令下。 俞眉远想从旁边绕出,却发现除了身边,左右两侧都涌出许多清晏山庄的人来,齐朝她围来。 无路可逃。 除了一个地方。 她脚尖点地,拔身而起,眨眼间掠到了啸剑台上。 “怎么回事?” 众人一见啸剑台闯进个女人,均讶然不已,向融恒和另几位盟主候选人已惊得站起。 俞眉远一上啸剑台,便觉得数道气劲四面八方涌来,或刚或柔,或寒或烈。她踩着轻身功法,折身换形,只想掠过这阵攻击,朝啸剑台另一侧的小路奔去。 “霍大哥,抓住她!她不是飞鹰寨的当家主母!是冒名顶替的贼人!”向观柔在啸剑台怒斥一声。 假霍引本正与苍玄游斗,听到这声音,忽然发力震开了苍玄,朝着俞眉远掠去。 俞眉远已经取出腰间长鞭,身后假霍引已攻到她背心,她知道他内力深厚,这次不再迎击,而是将长鞭一抖,鞭如灵蛇,卷勾到崖前斜松之上。她手一用力,拉着长鞭飞起,避过假霍引的剑招,人在空中轻灵转了一圈。 苍玄与唐奇不知出了何故,只见着清晏庄的弟子在台下欲擒此女,便暂时罢手,互视一眼,同时朝着俞眉远出手。 一掌一剑,直奔俞眉远而去。 三大高手连手攻她,俞眉远纵有三头六臂也躲不过去。 她手上震力而出,竟将斜松拉断,她跟着斜松坠下,长鞭抖起,她将斜松抛向了攻来的三人。 “轰——”长松被巨大的力道震裂,震开的枝杆夹杂着余力继续朝俞眉远袭去。 她咬牙,倚着山壁站起。 “谁敢伤她,我便要他十倍偿还!”冷冽声音响过,一阵剑光如密网顷刻间张开。 俞眉远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剑法,剑招成网,瞬间封去了她身前所有攻击。 熟悉的人落下身影,站到她身前。 “对不起,我来晚了。” 霍引对她说话,没转头。 俞眉远第一次见识云谷霍引的真正实力。 叹为观止。 ☆、第133章 对战 断裂飞来的斜松被霍引的剑光切成碎块,与攻来的三股气劲一起,被他震回。 假霍引、苍玄与唐奇同时退了三步,均惊疑非常地盯着前头银亮剑芒。江湖之上能同时震退他们三人的人,少之又少,而每一个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们只闻对手之声,未见其人,不知来的是谁,便都暂时收手。 织成网的剑光消退,山下的人才渐渐现出模样。 蓄着络腮胡的男人手执长剑,三尺青锋横在身后女子身前,剑刃寒光朝着啸剑台上诸人,他眼眸半眯,如山中猛兽,闪着噬人光芒。 “现在怎么办?”俞眉远抖抖长鞭,站到他身后,轻道。 眼前情势不妙,除了啸剑台上这三个外,台下的人也全都围了上来,他们只有两个人,势单力薄,就算霍引功夫再高,始终双拳难敌四手。 “莫怕,有我。”霍引动动唇,语气沉冷,“他们有没伤到你?” “没。”俞眉远简单道。 “那就好。若伤了你,这账,就不好算了。”霍引说着轻抬眼皮,目光掠过台上众人。 “好狂妄的口气!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报上名来!”唐奇手中银钩划过道冰冷碎光,冷笑开口。 “贺当家,贺夫人?”假霍引认出了他们。 他握紧剑,额上出了片汗,心中既激动又惊讶。先前同俞眉远交手时,他就已经觉得她内功了得,不想眼前这男人的功力竟还能高出她许多,刚出手的那几招剑,快得叫人匪夷所思,激出他心中斗意,直想与此人一较高下。 “飞鹰寨的寨主贺望明?”苍玄亦认出霍引的模样,只是心中存疑。 “他不是我们寨主!我们寨主前些日因夫人的病已回了江北。” “你们别被他骗了,这两人不是贺寨主与贺夫人!” 飞鹰寨的管事和向观柔同时开口。 “阁下到底是何人,来我清晏山庄目的何在?”向融恒已沉脸走到石峰边沿,拂袖怒喝。 啸剑台的比斗被迫中止,山丘上观战的人早已随清晏庄的弟子围了过来,其中不乏认识飞鹰寨贺望明的人,见此情况早已跳到人前骂起。 霍引低头,手抚上自己脖子,挑起面具的接缝,用力一撕,贺望明的面具被他撕下,露出了另一张脸。 这张脸平凡无奇,很难给人留下印象,然而仍是叫众人吃惊。 太年轻了。 “向老爷子,印枫谷一别,距今已有三年,别来无恙。你说请我喝你清晏庄的女儿红,这酒我没喝上,倒先馋到刀子的味道。”霍引哈哈一笑,手中长剑仍未有半丝松懈之意。 “什么?!”向融恒吃了一惊,脸色大变。 “老爷子,这人是谁?”魏眠曦上前问道。山壁前站的人,有些眼熟。 向融恒没有回答,目光却从假霍引与霍引身上来回掠过,片刻后他一顿足,从峰上跃下,直落到了啸剑台上。众人见他亲自下来,喧声暂歇,啸剑台的人让出路来。 “印枫谷?”向融恒步伐沉缓,负手行到假霍引与霍引中间,“阁下是云谷霍引?” 此语一出,在场之人皆震。假霍引瞳孔猛地一缩,紧锁霍引。向观柔更是大惊失色,从台下冲了上来。 “在下确是霍引。”霍引说着,手中长剑挽了朵剑花。 “你是霍引,那他又是何人?”向融恒转而望向了假霍引。 “你胡说八道!爷爷,这两人先是冒飞鹰寨之名潜入庄中,昨夜又在眺仙阁后的厢房外鬼鬼祟祟,怎么可能是行事磊落的霍引。”向观柔冲到假霍引身旁,怒视霍引与俞眉远二人,“昨夜厢房失窃,霍大哥那里丢失了一样要紧的东西,只怕和这两人脱不了干系,如今被揭穿身份,又来攀咬构陷,爷爷,你别信他们!” “观柔!”假霍引蹙眉低喝了一声,极不愿她将失窃一事说出。 “都这时候了,霍大哥你还瞒什么?失窃之物事关西疆战事,可能就在他们手上。爷爷,诸位叔伯,你们千万不能让这两个窃贼逃走!”向观柔伸手指向霍俞二人。 那厢,霍引眼眸微微一眯,听到俞眉远在身后悄悄问:“你昨晚趁夜将密匣带出去,可查到了什么?” “曹如林老家在虹溪,距昌阳百里路,我昨夜赶去虹溪,打听到曹家一家十七口上个月悄悄回了老家,可就在几天前,又忽然全部失踪。另外我已收到消息,曹如林本人也在西北大营里失了踪迹,我怀疑密匣中的东西就是通敌叛国的证据,而曹家亦因此引来杀身之祸,才让他举家迁回虹溪避祸。”趁着向观柔与向融恒说话的当口,霍引将查探到的消息轻声道与她知。 俞眉远垂目思忖。向观柔说那东西事关西疆战事,与霍引所说的通敌叛国证据一致,有极大可能就是同一件东西。 向融恒摆摆手,令向观柔闭嘴,只朝霍引道:“这位朋友,知道三年前霍大侠在印枫谷救过老朽之事的人并不少,而霍大侠当时也未以真面示人,所以单凭此事,不足证明阁下就是霍引本人。” “那他呢?他又凭何证明自己是霍引?”霍引目光灼灼,望向假霍引。 “这……”向融恒竟被他一语问住。仔细想想,自向观柔将“霍引”救回庄中起,这位“霍引”也从没说过什么,不过旁人见他容貌风仪极佳,一身武功又强,便自动将他与“霍引”对号入座。 “我霍大哥剑法精湛,少有对手,这一手功夫就是他最好的证明。”向观柔仰起下巴骄傲道。 “老衲听闻云谷霍引极擅易容之术,适才这位小兄弟的易容术倒叫人真假难辨。”回元寺主持觉海大师拄着九螭禅杖踱步而来。 “觉海大师言之有理,只不过通晓易容术的人并不只有云谷霍引,据我所知江湖上就有隐门□□人面。他若有心欺瞒,大可寻隐门制脸。以此为凭,也不足信。”苍玄甩了甩手中拂尘,淡道。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不下,谁也无法证明自己就是真正的霍引。 “都你!没事把自己弄得这么神秘,现在好了,你自己都证明不了自己。”俞眉远伸指戳了下他的背,嘀咕了一句。 “怕什么,大不了我带你飞出去。怎么,不相信我护得了你?”霍引后一小步,与她并肩,笑嘻嘻低语。 “稀罕你护,要逃我自己也可以!”俞眉远瞪他一眼,忽想起自己脸上面具还在,仍是段飞凤的模样。他已扯了面具,那她呢? 那边向融恒朝假霍引问道:“你呢?你可有能证明自己身份之物?” “晚辈只有清晏庄发给云谷的名帖,并无它物在身,而这名帖昨夜也被人盗走了。”假霍引拱手道。 唐奇慢条斯理开了口:“既然谁也证明不了自己,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我看这位小兄弟也身手了得,不如你们两先比过一场再说!” 向观柔见霍俞两人还有心思说笑,显然未将在场诸人放在眼中,正心头怒起,不由接道:“有什么好证明的?霍大哥剑法冠绝天下,自然不会输给这冒牌货,比就比。霍大哥,和他打一场,让他见识见识你的剑法!” 假霍引露了丝难色,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咬咬牙道:“也罢,我同你先比过再说。” “好。”霍引不以为意,只点点头,转身朝俞眉远道,“你站到台下去等我,我试试这人的来历。” “你小心些,我早上和他交过手,他的内力不在你之下。”俞眉远小声叮咛道。 “早上他们还对你动过手?”霍引脸色猛地沉了,没得俞眉远回答便冲几人扬声道,“你们可别趁我比剑期间欺负我媳妇,要是她少了根头发丝儿,我就剃光你们的头!” “……”俞眉远被那声“我媳妇”叫得没了言语。 “放心吧,我们不会对一个女人出手的。”向融恒一捋长须,回道。 “刚才这三个人还联手打她一个女人,丢不丢人?”霍引长剑一振,剑鸣如雷,似他的怒火。 “那是误会。”向融恒给他几分颜面,若对方真是霍引,云谷可得罪不起。 霍引只冷哼一声,不悦极了。 …… 啸剑台的人很快清空,只剩下真假霍引二人。 俞眉远站到啸剑台左侧,向观柔与苍玄两人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为防她逃开,向融恒则与唐奇等另几人站到了数步外的石上。 一声剑鸣如鹤唳破天,长虹青芒撕裂长空,霍引身子腾空,如疾电一道,转眼就在众人眼前失了踪影,快得只剩些许残影。就算没有踏上这啸剑台,围观诸人都已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剑意,离得近的几人甚至被剑光中的无形威压震慑得情不自禁背生冷汗,庆幸此刻在台面对他的人不是自己。 而那假霍引在他密如急雨的剑招之下,竟未退半分,手中三尺青锋在身侧挥得密不透风,将霍引的剑招尽数挡回。他的身形不如霍引那般灵活千变,却稳如泰山,以不变应万变,倒叫霍引心中微诧,这少年看着年轻,出手却颇有大将之风 啸剑台上只有铮然剑鸣声,除此外便一片寂静,无人有心喝彩,这场剑斗叫人目不暇接,谁也没有心思多言。 剑光漫天涌起,似要冲出这啸剑台来,霍引的剑果然快到叫人肉目无法跟上,俞眉远整颗心都挂在了他剑上,不由自主释出《归海经》之气,以灵目聪耳观之,方看清霍引之剑。 台上这两人,一人如山沉石坠,稳而重;一人如浪涌海翻,快且凌,端看是这山石填平怒海,还是怒海淹没了山石。 俞眉远袖中手掌化作剑,悄悄变化着招式,她在心里描摹着若此刻在台上的人是自己,会用什么招式来应变。 这一战叫她受益匪浅。 正看得津津有味,她耳畔忽然传来阵极细微的异响,不远处的气息起了变化,她察觉到一丝阴冷气息从向融恒那些人之中透出。她侧头望去,只看到空气里几缕幽光疾射而去,直冲啸剑台上斗得正酣的两人。 那幽光细如发丝,无声无息,叫人难以察觉。 俞眉远心里大惊,手里长鞭未及多想便如疾电扫去,卷向那几缕幽光。 …… “轰——” 长鞭砸入向融恒脚下所站立的那块石上,石头被砸裂一半,飞溅起无数碎石。向融恒几人在长鞭掠来之时均四下跃开闪避。乱石飞洒,四周的人只得以袖掩面,挡去碎石。 “你干什么?”向观柔被她吓了一跳,忙伸手抓她。 俞眉远却比她更快一步跳起,长鞭一抖,迎向唐奇。 “你暗箭伤人?”她质问道。 “你说什么?”唐奇身形一侧,避开她的长鞭。 向融恒见状朝俞眉远隔空震出一掌,俞眉远手中长鞭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在半空,前进不得。 “姑娘有话好说,到底发生了何事,你竟要出手伤人?”他喝问道,怒容一片。 俞眉远死死盯着唐奇,冷道:“这人暗中向他们施放暗器!你们该问他为何要出手伤人才对!” “我几时放暗器了?你这妖女莫血口喷人!”唐奇眼珠一转,目光从某处扫过,怒道,“我就站在向老爷子与觉海大师身边,若是我出手,他们岂会不知?” “我哪知道?我只看到你偷偷出手,那暗器从你手中发出!”俞眉远震臂将长鞭收回,娇声斥道。 “觉海大师,你可见到唐掌门出手?”向融恒皱眉向觉海求证。 觉海摇头:“老衲不曾发现。” “哼!我看就是你这妖女见势不妙,想寻机生事好逃跑,将污水泼到我身上。”他几步上前,手中银钩横于胸前,透出几缕杀气。 “有些机关巧妙,无需内力催发亦能施于无形。既然几位前辈都未能察觉,那不妨看看他手臂上是否还有机关括簧等物,再查查其中是否少了三枚暗器,便知我所言是真是假了。”俞眉远无惧众人望来的疑色或怒目,坦然道。 唐奇眉头拢起,不动声色地望过某处之后,目光中多了几丝晦暗,道:“检查我?你这妖女又想耍什么花招?说起来到现在你都还顶着贺夫人的脸,未以真面示人,我看你才最为可疑。不如先让我来看看你的真面目!” 他话未说完,人已跃起,银钩朝俞眉远划去。 俞眉远向后翻了两圈才落定。 “唐老弟,不要!”向融恒急唤一声,却已阻止不了唐奇。 唐奇银钩弯如月,钩刃锋锐,钩尖如尖厉,似一钩就能钩出人的魂魄,每一钩都直划俞眉远脖颈。虽说是要撕她假面,然却钩钩致命,下的是杀招。 俞眉远腾跃而起,避过诡谲银钩,长鞭抖如蛇影,迎上银钩,人朝旁边退开,要与唐奇拉开距离。唐奇冷笑着看穿她的打算,诡步踏开,魅影般跟紧了俞眉远。俞眉远功力虽深,身手也不差,但奈何对敌时日尚短,亦未曾遇过江湖上的成名高手,经验到底不够,而这唐奇乃九华派掌门,纵横安南多年,武功以诡谲难测见长,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如今又招招杀手,俞眉远在他手下走出三十来招已是勉力而为。 不多时唐奇就见她露了个破绽出来,心头一喜,银钩划向她未执鞭的那一侧颈部。俞眉远似慌乱一避,眼帘半落后再睁,却是沉敛之色,无惧。她故意露此破绽引他上勾,果然,这唐奇被她骗了。她袖中左手已骤出气劲,趁他银钩探来之时,一掌拍出,气劲猝不及防打向他手腕,唐奇一惊,忙收了手,气劲便撞上他手中银钩。 “当啷”一声,唐奇没料到她的气劲霸道至极,竟撞得银钩巨震,他虎口开裂,一时脱手,银钩落地。他大怒,想她这一击已是竭力而为,也就不退,化手为钩,抓向她的脖子。 电光火石之间,俞眉远折腰而下,如蛇般弯了身子,堪堪避过他的攻击。 唐奇的手从她颈间划过,恰勾起那层面具。 只闻得“嘶”的轻响,俞眉远脸上面具被他扯开,脑后发髻散落,如乌瀑落下。 …… “长白山,仙象尊者,四象神功?是不是你的师门?”霍引长剑一挑,震开假霍引手中之剑,欺身而上,倒握长剑,以剑柄撞上假霍引的手腕。 假霍引被他撞得松手,长剑“铮”一声落地,人跟着退了数步,胸中气血翻涌不已。霍引未下重手,因此他并没有受伤。 “我……” “你是骆少白?”霍引剑招未停,疾扫而去,逼得他不住跃避。 “你,你怎知?”骆少白脸色一白,全无先前酣斗时的战意。 “呵,论理,你要叫我一声师叔!仙象尊者与我是同辈师兄弟!我当然知道他有一个劣徒骆少白。”霍引以拳代剑,砸在他的腹部,“跑来这里胡闹,还冒我名头,你若不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我就把你拎到长白山上问一问仙象师兄!” 骆少白“啊”了一声,转身就跑,边跑边道:“师叔,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别告诉我师父,和他说了,以后就不让我下山了!” 霍引追在他身后,目光不期然一转,神色顿变。 “该死!”他暗喝一声,不再理骆少白,转头朝俞眉远掠去。 与骆少白战得太痛快,他竟未察觉她的危急,而俞眉远又生怕自己会影响他的比武,故而刻意压着声响,没有弄出大动静,因此霍引援手不及。 只见唐奇已又攻出一掌,而俞眉远背后山崖边的一株繁茂树间亦射出两支银针。 霍引背上冷汗已生。 …… “好了,你瞧清楚了没有?”魏眠曦低头将木玲珑的拆解在手中演示了一遍。 “你拆得这么快,我哪能看得清楚?”孤女阿远撅了嘴将拆得七零八碎的木玲珑抱入怀中,坐到他身边小石上,倚着他的椅子随意拼起木玲珑。 两人都对啸剑台上的变化毫不在乎。 魏眠曦笑了笑,手揉揉她靠在椅侧的头,才抬起眼看峰下战势。 漫不经心地望去,他只看见刚刚才被自己下了杀令的女人折腰向后,长发散落,脸上面具被扯去…… 只一眼,他蓦地站起。 不可能……这不可能! “阿远……” 孤女阿远抬头,懒散“嗯”了一声,却忽然发现魏眠曦并不是在叫自己。 “将军?”外人之前,她仍唤他将军。 这一唤未能唤醒他,她只见他如化木石,失神望着某处。 顺着他的目光,她看到了昨天夜里遇到的那个女人。 容颜已改。 长发披覆,拢着张明媚生动的容颜。 十七岁的,俞眉远。 她霍然而起,裙间木玲珑零件散落满地。 峰上的魏眠曦已经失了踪影。 …… 俞眉远折腰避过唐奇这一击,却逃不开他震来的这一掌。 她顾不上自己面具已去的事,只能运气强接。唐奇这掌来得凶猛,如有千钧之力,眼见冲到她胸前,她却又闻得后背传来几声暗器破空的啸响。 腹背受敌,这里还有人要杀她 她惊出一身汗来,正要应变,却又听到身后衣袂声响猎猎而过。 “铮”的两声异响,暗器被人打落在地,身后那人又以疾电之速从她身侧闪过,掠至她身前。 “唔。” 唐奇这掌,砸中这人背心,这人闷哼一声,向前扑去,恰扑在俞眉远身前,双手抱住了她。 “魏将军!” “小魏!” 几声惊呼此起彼伏。 救她之人,是魏眠曦。 “阿远,你又回来了?”他唇瓣挂下血色,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问她。 俞眉远捏了捏长鞭,没回答。 “四娘。”霍引随后赶到,见此情景心头先是一松,而后泛起莫名涩意。 “后面那树上藏了人!”俞眉远眯眯眼,扶住魏眠曦的手臂,漠然道。 魏眠曦正对着那棵树,他眼色一变,忽然把俞眉远推到霍引身边,道了声:“看好她,我去追人。” 白衣一闪,他被迫放开俞眉远,朝树那边掠去。 ☆、第134章 落定 啸剑台不远处的大树一阵颤动,繁盛的枝叶间忽然窜出一人,这人身着全黑的劲装,黑青长发束于脑后,将脸上面具衬得银亮。劲装紧身,修出她玲珑曲线,竟是个女子。 白衣化作霜光,魏眠曦已疾速掠追而去。黑衣女子轻功甚好,魏眠曦与她一前一后,转眼就追出老远。 “快派人追!”向融恒怒喝一声,清晏庄的弟子方回过神来,忙跟着追了过去。 霍引已满眼戾气,目光如刃只盯着唐奇,唐奇适才见他在啸剑台上剑威,已知自己并非他的对手,如今被他一盯,情不自禁缩了缩。只要想想刚才的危急情势,霍引便后怕连连,心头怒火越炽,手中长剑在地上划过,石板爆起一阵火星,他剑尖直指唐奇。 “你竟然对她下杀招?唐奇,你找死!” “我没有!是她不肯以真面示人,我只想动手教训她而已。”唐奇辩解道。 俞眉远却远远盯着那黑衣女子,心里忽想起件事来,待要跟着魏眠曦追去,可那两人早就追出众人的视线范围,失了踪迹,她只能作罢,将注意放回当前。 “教训我?你趁他们两人比武正酣,暗中下杀手施放暗器,分明是被我看穿了诡计想要先发制人罢了。”她震手收回长鞭,冷颜道。 如今她真容已现,星目笑唇,便是冷脸对人,也带着几分娇媚,倒是叫人吃惊的年轻。 “妖女,你莫血口喷人,污陷于我。”唐奇急道,他脸庞瘦削,下巴削尖,双颊凹陷,一旦急起眼珠就往外爆。 回答他的,是一声剑鸣。 凌厉剑气划过,直刺唐奇,唐奇猝不及防,狼狈朝后一跳,堪堪避过这道剑气,但胸口衣裳还是被划破,鲜血涌出。 “她叫四娘,不叫妖女。”霍引淡道。他手中长剑垂下,剑刃上的血顺势下滑,滴落地面。浓烈杀气透出,他的平凡再也无法叫人忽视。 唐奇背后寒气穿心,只觉得自己像在黄泉路口走了一回。这剑再快几分,他就是个死人了。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捂了胸口,眼珠转动,忽改了话头。 “我说过了,我是云谷霍引。”霍引再无先前玩笑模样,声音都透出寒气,“说,你为何要杀我二人?” 他这话才落,那厢向观柔忽然急起:“你……你说什么?你不是霍引?” 原来是骆少白已悄悄拉了她向她表明了身份。 “观柔,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瞒骗你的,实在是有苦衷。”骆少白站在她身侧,满脸懊恼道。 “我不听,你这个混蛋!”向观柔大怒。她一直将他当成霍引,暗许芳心,如今人人都道她与“霍引”的婚事,结果他却告诉她自己不是霍引,这事传开,她颜面尽失。 几道目光同时望来,向观柔顿时涨红了脸,她霍然朝骆少白出招,骆少白生受了两拳,捂着胸“唉哟”声退开,向观柔便飞快地跑出了人群。 “你不是霍引?那你是何人?”向融恒闻言亦黑了脸,他只道自己找了个好孙女婿,结果却是个假的。 “他叫骆少白,是长白山四象尊者的徒弟,我的师侄。”霍引没好气地盯了骆少白一眼。 骆少白傻傻看着向观柔离去的方向,失落不已。 “四象尊者?”向融恒听到此名号脸色稍缓,“他既是尊者的徒弟,为何还要假扮霍引?” “这就要问他了。此事稍后我会让他给向老爷子一个交代。现在还是先来好好算算唐奇这笔账。”霍引又将剑尖指向了唐奇。 唐奇早已悄然退到啸剑台边缘,见势强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既然没有做过,就把手臂伸出让我们看看便是,你却为何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俞眉远已将散落的长发归拢一侧,露出半张俏丽容颜来。 “是啊,唐掌门,不如将手一现,自然便清白了,也省得这位小兄弟与姑娘总疑心于你。”苍玄附道。今日之事疑点重重,是以霍引虽胜出,他却未全然认同他的身份。 唐奇冷笑一声,朝台下挥手,本就站在台下的九华派一众弟子便拥簇到他身边。 如此一来,向家庄的弟子也朝前冲来,一时之间场上气氛剑拔弩张。 “唐老弟,你这是何意思?”向融恒见状忙朝后一抬手,令身后弟子停了脚步。 “你们问我是何意思?我倒想问你们。这两人冒名潜入清晏庄你们不抓不说,那小子冒认霍引之名在先,称自己是四象尊者之徒在后,前后矛盾,与这人又是师叔侄关系。他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你们却情愿信他们也不相信我唐某人!”唐奇站在九华派弟子中间,脸色一横,“你们咄咄逼人,我九华派却也不是怕事之辈,今日之事,我派必不会善罢干休。” 唐奇所言倒也有理,在场这三人前后矛盾,本就是瞒骗之徒,所言并不可信。 “刚才的三省盟主比试,若论实力,骆少白居首,你行中,比苍玄道长稍胜一筹。若是骆少白和我都死了,就只剩下你与苍玄道长,这盟主之位,必落到你头上,对吗?”霍引不给他扯开话头的机会,冷道。 “是了,我就是查到三省盟主的比武大会上,有人想图谋盟主之位,这才冒了师叔的名字潜入清晏山庄调查。”骆少白终于从失落中回过神叫起。 霍引又瞪了他一眼,他讪讪住嘴。 “一会说我暗箭伤人,一会说我图谋盟主之位,证据呢?口说无凭,你们可有证据?”唐奇言语间看了看远方,嘴里辩解着,心却一狠。 “就是,证据呢?拿出证据来!” 刀剑拔出,九华派的弟子已然被煽得怒起,跟着唐奇吼起。 清晏山的弟子便也跟着朝前几步,旁边原来观战的众英豪不明所以,也都往前靠来,场面一时有些失控。唐奇见众人靠近,唇边却忽然起了丝笑意。 “证据在此!” 忽有娇斥声自来路方向传来,说话之人内功深厚,声音虽远却响在众人耳边,震得人鼓膜生疼。众人皆惊,均回头望去。 远空中掠来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似箭光,如入无人之境,转眼掠到啸剑台上,落下身影。 俞眉远望去,来的这两人一男一女。女人是个中年美妇,穿着碧青宽袍,襟口开得颇低,露出脖下一片莹白,她容貌甚美,肌肤如雪,长眉入鬓,眉间一颗朱砂痣尤为妩媚。这女人丰唇微启,嚼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不怒自威,目光扫过众人时,似穿透人心,三分妖妩,七分威势。 “师父!” “师……师叔祖……” 她便听到霍引和骆少白同时开口。 “鹿谷主。”向融恒、苍玄并觉海大师都同时拱拳行礼。 云谷之主鹿长天到。 而唐奇的脸则瞬间白去,他看到了鹿长天带来的人。 “不肖逆徒,你与月尊勾结,将我囚于九华绝壁的溶洞中半年,夺去九华掌门之位,如今又图谋三省盟主之位,今天我就将你这忘恩负义之徒的罪行昭告天下,即日起,你被逐出师门,不再是我九华弟子,也不再是我九华掌门!”怒声如雷,滚滚而来。 一众九华门弟子早已惊得目瞪口呆。 鹿长天身后之人,乃是唐奇之师,九华山的前任掌门吴安元。 吴元安语毕已经掠向唐奇,两人斗起,飞到半空。九华派的弟子仰头看着,也不知该帮哪个。此乃九华派家事,旁人不好出手,便只能作壁上观。 “唐奇为夺九华掌门之位,将吴掌门囚于绝壁溶洞内,此事我已调查两月,如今水落石出,并已昭告九华诸长老与门众,此刻九华山的掌刑者带着弟子已在赶来的路来,我与吴掌门为免生变,故与他先前赶来,不料路上又探听到月尊教的秘事。这唐奇本是萨乌与中原女子所生之子,蛰伏九华多年,如今萨乌与大安朝于西北交境开战已有一年半之久,月尊教蠢蠢欲动,势力早已渗透中原,这唐奇就是月尊教中一员。”鹿长天望着已掠到半空开战的二人,缓缓解释,“唐奇与月尊教勾结,先夺九华掌门之职,再图三省盟主之位,我的乖徒霍引猜得没错,只要霍引死了,便无人能有能力与他争夺这盟主之位,故而他痛下杀手,更在这里埋了刺客。” 此话一说,向融恒几人脸色沉去,顿露思忖之色。 众人正心思各异着,天际忽有猛喝声响起,紧接着轰地一声巨响,唐奇被吴元安一掌自半空击落,重重跌到地上,立时呕出一口血,旁边站的人抽出兵刃架到他颈上,将他生擒。 …… 俞眉远怎么都没想到,云谷之主鹿长天竟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她站在霍引身后,好奇望去,恰逢鹿长天目光望来,两相一撞,鹿长□□她微微一笑,那笑意味深长,俞眉远莫名其妙地红了脸,忙收了目光,将注意转回正事之上。 唐奇被擒,危机暂除,向融恒等人均围到鹿长天身边,朝她行礼。鹿长天不耐烦地挥挥,一个礼都不回,便走到霍引三人身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方道:“你这臭小子,还没死啊?终于舍得出谷了?” 她一到,这满场诸人再无人敢怀疑霍引身份。 霍引习惯了她的口没遮拦,只是撇撇嘴,随意道:“没死。” 鹿长天笑笑,不在意他的态度,又走到俞眉远面前。 俞眉远忙行礼:“鹿前辈。” 鹿长天在江湖上是成名已久的人物,整个中原武林够资格与她相提并论的人,不出三个,俞眉远自当尊其前辈。 “小丫头,年纪小小身手不错,有些我当年风采,叫我鹿姐姐。”鹿长天挑眉笑了。 俞眉远一愣,道了句:“谢鹿姐姐夸。” “乖。”鹿长天夸了一句,口吻与霍引如出一辙。 霍引便俯到俞眉远耳边,轻道:“你别被我师父骗了,我师父已经七十多岁。” 俞眉远微愕。七十多岁?她忍不住又多看了鹿长天几眼,不管是上看下看横看竖看,这都是个风韵潋滟的绝色少妇…… 鹿长天本已走到骆少白跟前,闻言转头怒瞪了霍引一眼。 “小霍,活腻了为师给你找点事做!”她说着忽不怀好意一笑,扬声道,“诸位,从今日起,我将云谷之主的位置传予我的徒弟霍引,你们都替我作证,日后有事就都找他吧。” 霍引脸色顿变。 在场诸人也都愕然,从未见有人传位传得如此儿戏。 “师父!”霍引急道,以他的身体情况,根本无法任云谷之主的位置,更何况他如今只想好好陪阿远走完这段路。 鹿长天知道他要说什么,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多说,我意已绝。此事本要回谷再宣布,如今既然在这里遇见了,也省得我再回谷一趟。云谷你先管着,若是烦了,就从你那些兄弟里随便挑个人掌管便是。” 霍引哭笑不得,她说得倒轻松,可云谷之主所需承担的责任,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有多重。 随便?怎可随便。 “骆少白,你这混球,小时候看你倒是块好料子,怎么长大了和你那师父一个模样,才下山就惹麻烦!”鹿长天已经往骆少白头上敲了一指。 “师叔祖,我没惹事。我在路上遇到曹……”骆少白摸着脑门委屈地要解释。 “闭嘴!”鹿长天沉喝一声,阻止了他要出口的话,“这事一会再与向庄主亲自说明。” 骆少白闭了嘴。 几人正围在鹿长天身边说话,那厢却又传出几声断喝。本已被九华弟子押着的唐奇猝然发难,挣开了押着他的人,跃到了半空。 “为我萨乌,为我月尊,你们都去死吧!”他在半空中狞笑着,双手齐甩,将指上扣的暗器同时发出。 “离火弹?不好!这里有炸药,快散!”霍引见他手中离火弹射出的位置,心生不妙,一边吼着一边甩袖挥出几阵掌风,将其中两颗离火弹抓回。 离火弹一共六颗,朝着六个方向分而射出,有几个位置是山缝石凹的隐蔽所在,唐奇将离火弹射到无人之处,显然不是为了以离火弹伤人,而是为了别的目的。 这是破釜沉舟的后招,若得不到盟主之位,就将他们全杀了。 鹿长天俏脸一沉,亦化身成风,追着其中一枚离火弹而去。 他们并不知道炸药具体埋在何处,也无法随意让这几枚离火弹落地,故而只能尽力取回。然而唐奇这一击出力凶猛,离火弹去势如电,将众人弄得措手不及,霍引和鹿长天收回三枚,还有三枚分着三个方向飞去。 人群已慌,叫声响起,开始往外跑。 “阿远,快走。”霍引情急之下叫了俞眉远的乳名,掌风跟着送出,将她往外推去。 俞眉远神色未改,只借着霍引送来的掌风朝外飞去,手中长鞭抖出,鞭梢如蛇尾扫开,轻巧地勾卷上了最近一枚离火弹。收回一枚离火弹,她并没停手,而是再度震鞭,鞭梢展开,长鞭卷着的离火弹被弹出,以更快的速度撞向了另一枚离火弹。 轰—— 半空中火焰腾起,黄雾弥漫,巨大的爆响震彻山壁,这两枚离火弹未及落地就已爆开。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的事,俞眉远的反应已叫霍引诧异。 他一直觉得要护在怀里的小姑娘,不知不觉间已成长到无需他保护的地步了。可他还是想护她无虞,因为她所有的成长,都踩在冰尖之上,代表着痛与血。 离火弹六枚去了五枚,只剩一枚,最后这枚眼见要落入山边草丛中,那附近还站了一群不及逃开的人。 …… 草丛后的林间走出两人。 魏眠曦一手捂胸,一手搭在清晏庄弟子的背上,由那弟子掺扶着急步而来。他面色惨白,微佝偻着背,霜白衣襟上落着点点血渍,似乎受了重伤。 前头传来喧哗声,魏眠曦蹙眉望去,远远地将啸剑台上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让开!”他一咬牙推开那弟子,点地而起,迎着最后这枚离火弹而去。 袖风扫过,最后这枚离火弹在落地之前被他扫回,沿着原路疾速掠去。 “快让开!”霍引一声厉喝。 唐奇身边围着的人惊急着四散,只剩他一人被制在地动弹不得,他目眦欲裂,眼睁睁见着那枚离火弹没入自己怀里。 “你……” 字未吐尽,离火弹便在唐奇怀里爆炸。 惨叫声同爆炸声同时响起,众人只闻得又是一声轰响,唐奇被炸之后浑身起火,痛苦倒地打滚不止,片刻后就声息全无,只余仍未熄灭的火焰。 “咳!”魏眠曦重咳两声,单膝落地,朝地上喷出口鲜血。 他本就重伤在身,适才又为了打开离火弹而勉力运功,如今已然撑不住。 “将军!”孤女阿远早已从峰上下来,见状忧急惊惧,飞奔至他身边,扶住了他的身体,急得满眼泪花。 “小魏!”向融恒等人也已赶来。 “抱歉,没抓到人,我……让她逃了……”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完话,魏眠曦双目一闭,晕在了孤女阿远怀中。 “那刺客身手了得,魏将军先前在这里受了重伤,所以不敌对方。”赶上来的清晏庄弟子替他解释一句。 俞眉远站在离魏眠曦十步开外的地方垂了眸,脸上一片漠然。 最不希望有牵扯的人,偏偏以这种方式闯回,她……不知如何面对。 …… 是夜,弦月高悬,清辉自窗口洒处。 屋里的窗户开得老大,可今晚却一丝风都无,只有满庭虫鸣阵阵。 床榻之上躺的人盖着薄被,长发散落满枕,闭着眸的睡颜显出三分孩子气,没有白日时莫测高深的冷冽。 夜里烦热,床边守的人拿了干布轻轻拭去他额上与脖颈上的汗,又将他身上的薄被拉松几分,这才转身坐到了榻前地上。 灯火照得地上无数碎影,榻前的地面上散落了无数的木制零件,这人随手挑了几个零件摆弄,却都凑不成形,如此这般,她不断挑选着零件拼接,可许久之后仍是没有对上一个。 她有些懊恼。 门口忽传来了敲门声。 她提起裙子一抖,裙上的零件便都落到地面,她跺跺半麻的腿脚,跑去开门。 门“咿呀”打开,俞眉远垂头站在门口,听到开门声方抬了头。 …… 风波过后,到此赴宴的宾客一批批散去,向老爷子既要命人善后,又要送客,忙得不可开交。俞眉远诸人都暂回了厢房休息,这一回,她独得了一间屋子,没再与霍引同屋。 因此事事关重大,霍引被鹿长天叫去商议事情,到夜里都没回来。 俞眉远折腾了两日,此时亢奋未去,仍旧睡不着觉,又想着傍晚时的事,心中难安,便寻到了这里。 孤女阿远看见到她,愣了愣。 灯光在后,月光在前,俞眉远便又觉得这女孩与自己一点都不像。 她眉眼里有丝小心翼翼的神色,看起来像山里的兔子,总害怕被猎物捕去,因此既小心又警觉。五官也不像,她更清秀,没有妩媚之色,水灵灵的,只有轮廓与身量和俞眉远相似。 再来,就是她的笑唇。 这是孤女阿远全身上下,最像俞眉远的地方。 其实她们两,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怎样了?”俞眉远见她发愣,便先出声。 孤女阿远回神,往旁边一让,道:“你进来看看吧,他还昏着,没醒。” 俞眉远本不打算进屋,听到此言少不得要进门看看。 “大夫来过了,给开了药,不过我没给他煎,这次出来我们带了军里的伤药,我给他服了军药,他虽还没醒,气息已经稳了不少。”孤女阿远在俞眉远进屋后关了门,一边说着一边回到屋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唠唠叨叨的。 “嗯。”俞眉远回应得很淡,她走到内室便驻足在床前三步之处。 隔了这几步的距离,她看了魏眠曦几眼,就将目光转开。 “木玲珑?”她一眼就认出地上木制零件的来历。 “白天他拆散了要我拼回去,我笨,怎样都拼不起来。”孤女阿远挠挠头,仍旧懊恼。 俞眉远便上前两步,蹲到地上,目光在这散乱零件中随意掠过,手指随便一拈,便挑了几样零件拼起。 “你是俞眉远?”孤女阿远好奇问她。 “你怎么知道?”俞眉远拼着木玲珑反问道。 “将军三求神箭俞四娘的故事,我听过,猜的。他以为你真的死了……”孤女阿远放轻了声音,有些羡慕道。 她说了谎,并不是猜的,她在魏眠曦屋里见过俞四娘的画像,一共三幅,每幅上面都写着年月日,年份不同,日月却没变,那年月日是俞眉远每一年的生辰。 从十五岁及笄到如今,已集了三幅。 今年俞眉远十七了。 那时她真羡慕画里的人,常对着画努力描摹画中人的表情□□,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多看一眼。 “是吗?可惜,俞眉远真死了,你叫我四娘吧。”俞眉远很快拼好木玲珑站起。 孤女阿远惊讶地看着被她放在掌中轻轻抛起的木玲珑,叹道:“这么快?!你比将军还厉害,好聪明!” 她真羡慕这个阿远。 “呵,聪明?”俞眉远却自嘲笑了,“如果你也曾和我一样,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佛堂里,每夜被死去的鬼魂折磨得夜不能寐,除了这木玲珑能打发时间之外,身边再无可说话之人,你也会和我一样聪明。” “啊?”孤女阿远不解,“你被人囚禁过?” 俞眉远将木玲珑抛起,而后再接下。 “我真讨厌这木玲珑,从来就没喜欢过!”她淡道。 “原来你从没喜欢过……”身后,虚弱的声音响起。 “将军!”孤女阿远忙冲到床前。 魏眠曦已经撑着床坐起。 俞眉远捏着木玲珑,未语。 “抱歉,偷听了你们说话。”他挥开孤女阿远伸来要扶自己的手,往后挪了挪,靠到床栏上。孤女阿远便往他腰间塞了大迎枕,好叫他坐得舒服些。 “不用道歉,我进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醒了。”俞眉远转身,将手里木玲珑扔到了他怀里。 ☆、第135章 试探 屋里发闷,俞眉远也觉得热。魏眠曦就坐在她正对面的床上,曲竖着腿,腿上搭着薄被,懒懒歪着。因为热,他只穿了件轻薄的素白里衣,襟口的带子系得松,露出脖子之下一片胸口,一道伤疤露出狰狞的尾巴,叫看得人浮想那伤口的来历。躺了许久,他长发散落在肩,拢着毫无血色的脸,微抿的唇发皱灰败,看上去病容憔悴,可眼眸却精神,藏着喜悦。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阿远,你真是我见过最大胆也最让我惊讶的女人。”他咬咬干皱的唇,笑道,“我又被你骗了一次。” 这一次,她把他骗进了地狱。 “叫我四娘。”俞眉远觉得这人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但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来。 他眼里原有些执拗和疯狂,像波涛汹涌的海,如今却成了一潭死水,她看不到底下藏了什么。 “四娘。”魏眠曦顺从她的意思,“这一年半,你过得可好?” “我很好。”她无意和他多扯过去的事,简言道,“白天谢谢你救我,你的伤怎样了?” 魏眠曦手掌捂上自己胸口:“伤势无妨。一点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不是一无所知的阿远了,她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曾深深恨过他。 “今天你追的那个女刺客,是月尊教的。”俞眉远盯着他道。 “从招式与行事手段上来看,应该是月尊教的,可惜没能抓到她。”魏眠曦有些遗憾。 “你不觉得这个女刺客眼熟?”俞眉远试探道,“没有印象吗?” 魏眠曦忽然沉默地望向她,片刻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笑出声来。 “我又自作多情了,看来四娘不是专程来看我的伤势。”他低低笑着,肩膀耸动,用指尖按了按眼角,仿佛笑到眼泪出来。 孤女阿远给他倒了杯茶,他接过后饮了两口,方按下这阵笑意。 “我没印象,让我有印象的女人只有一个,不过她不肯原谅我。”魏眠曦回答道,“四娘,你想问什么不用拐弯抹角,直接问吧。” “你和月尊教的人有过接触,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今天这个人,你真不认识?”俞眉远对他意有所指的话毫无所动。 她说的过去,是上辈子。 上辈子他就与月尊教有勾结,而这辈子她也已经见过他和月鬼私会,要她相信他和月尊教没关系,很难。 今天早上那个女刺客,叫她想到一个人。不管从身形还是面具,她都很像那年在素清宫出现的月鬼——俞眉婷。 “不认识。”魏眠曦拔了拔手腕上戴的一串伽南香佛珠。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相信鬼神之道,大概是因为重生的关系吧,叫他觉得轮回无常,生死难料。不过,他手里业障太多,杀孽太重,恐怕佛祖不会收他。 俞眉远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变化,可她看不出异样。 “四娘,你不信我?”他一颗颗捏过佛珠,含笑看她,“我虽然负过你,可也仅仅只是负过你,我魏眠曦在你眼里不算个好人,但于国于民,却从来没有对不起过大安朝半分。我想寻皇陵地图,是因我需要银两供养军队,而我在赤潼领军作战多年,与月尊教交过多少次手,你也不知道。” 他说着将衣襟,露出左胸上的狰狞疤痕,离心脏只有一寸距离。 见他袒露胸膛,俞眉远匆匆扫了一眼就转开头。 孤女阿远却捂住了唇,仿佛从那伤口中便能看到当时的凶险状况。 “这伤,就拜月尊教所赐。我想找机会将他们一网擒尽,就要想方设法接近他们,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要说我与月尊教唯一一次合作,就是你嘴里的过去……为了替你找慈悲骨的解药,我被迫答应出兵帮他们肃清教内分歧者,如此而已。只是可惜,他们骗了我。他们手里没有皇陵地图,根本拿不到解药。” 真话假话,魏眠曦自己也分不清了,只是漫不经心地说着,她爱信便信,不信就算了。 反正信任这种东西,已经不会出现在他们两人之间。 许是因为说了太多话的缘故,他喉咙干痒,捺不住重咳起来,只是咳得虽痛苦,他唇角的笑却仍维持着。 俞眉远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你好好休息。”她放缓语气,低头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个青瓷小瓶并一张叠得整齐的方笺,“这是慈意斋的疗伤药,用法用量我都写在笺上,不一定会比你们的军药好,权作我的谢礼吧。” 她说着递药,手才向魏眠曦伸出一半,半道忽然改了方向,递给了旁边的孤女阿远。孤女阿远一愣,看魏眠曦的手尴尬抬起,僵在半空,她惴惴不安接下了药,偷眼再看魏眠曦时,他已将手收回,神情不变。 “多谢。”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俞眉远,觉得自己像是场瘟疫,叫人避之不及。 “不打扰你休息,我回去了。”俞眉远略一颌首,转身便离。 行到门口时,魏眠曦忽道:“四娘,你是不是情愿我没出手救你?” 俞眉远脚步一顿,毫无犹豫:“是。” 只这一个字,戳到人心肺皆痛。 真是个绝情的女人,连虚伪的安慰都吝啬给他。 他缓了缓,笑答:“哦,我知道了。下次再救你,不叫你知道就是。不过,希望没有下次,太危险。” 俞眉远已一脚踏出房门。 …… 俞眉远才出门,房里的温度似乎骤然间冷下来。孤女阿远跑去关紧了房门,回过头时见到魏眠曦脸上的笑容已尽去。她没见过这样的魏眠曦,心里隐约不安,便走到他床前,小声叫了句:“将军。” 魏眠曦朝她伸出手:“拿来吧。” 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 孤女阿远怔了怔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俞眉远给的药,便温言道:“你要服这药我倒水给你……” 话没完,就被打断。 他不耐烦:“不用,把药给我。” 孤女阿远就将小瓷瓶与方笺递到他伸来的掌心中。魏眠曦捏着瓷瓶与方笺凑到了鼻尖,嗅到了淡淡的玉兰香,和俞眉远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他脸上淡漠消融一些,指尖挑开了方笺,展于眼前。孤女阿远便乖觉地捧了灯到他床畔照着,不吵他。 纸张雪白,摸起来颇厚,上面的蝇头小字端厚大气,确是俞眉远的字迹。寥寥数行字,写着用量、用法与需注意的事项,字里行间都藏着她的妥贴,就像从前他每次远行,都会收到她遣人送来的一包药。 厚厚的一包,各色药都有,每一种都用锦袋装好,里面塞了方笺,就像眼前这张,将药的名称用法用量等细细写好。 他看了许久,才又将方笺小心叠起,连同小瓷瓶一并塞到了自己枕头下面。 孤女阿远举着灯手都酸了,她难耐地转转胳膊,便听到他开口:“行了,我没事了,你回房去休息吧,日后不必再到我房中侍候。过两天我会去涂州,你跟陈永他们先回军中。” 声音凉薄,毫无情份。 孤女阿远险些失手将灯给落到地上,她嗫嚅着道:“我不想回去,我想陪着你……” “我不用人陪。”魏眠曦头向后一仰,疲倦地靠在迎枕上。 “是因为她吗?”她垂头小声说,“你有了真阿远,就不要我这假阿远了?” 声音有些委屈,像某个人的口吻,若在往常,他已温言哄她了。 “我给你取个正经名字吧。捡到你的那日是初九,就叫魏初九好了。你的后路我会安排,不会叫你再变成孤女,去吧。”他语气虽淡,却已没有商量的余地。 魏初九握紧了烛台,烛泪太厚,溢出托盘,落到她手背上,烫出片红痕来。她被疼醒,低头看去,手背上的烛泪凝成干涸的血。 “知道了。”她将烛台放回桌上,用指甲抠去那片烛泪,转头离了他的屋子。 …… 俞眉远心绪微乱,脚步匆匆朝自己厢房走去,路上遇到几个挑着灯笼巡过的青晏庄弟子,见了她都向她抱拳行礼,唤她“俞女侠”。 不是俞姑娘,她是女侠了。 心情莫名又好了起来。 才踏进自己暂住的院子,她就看到靠在廊下漆柱上的人。 那人嘴里衔着根狗尾巴草,双手环胸,仰头看满天星斗,一听到脚步声就拔了狗尾巴草。 “四娘。”霍引两步上前。 “你怎么在这儿?事情谈完了?”俞眉远便驻足原地。 “嗯。我来找你的,见你屋里黑灯瞎火,猜你出去了,就在这等着。”霍引笑开,一口白牙在月下极漂亮,“你去哪了?” “去看魏眠曦了。”俞眉远见是他,也不隐瞒。 她往前走了两步,拍拍院中长石凳上灰尘,拉他坐下。屋里烦闷,要说话还是在外头的好。 “他好些了吗?”霍引想起白天的事,心内起了波澜。 魏眠曦爱她,他早已知晓,她待魏眠曦虽绝情,却始终叫他觉得她的绝情里藏着些无人可知的过往,没人能够插足,也无从窥探。 “应该没事,他醒了。”俞眉远不愿谈魏眠曦,随口一回,便道,“你来找我何事?” “我问过骆少白你表哥的下落以及那密匣的事了。” 折腾了半宿,骆少白终于把这几日来的事一五一十地向鹿长天、向融恒都交代了。 “哦?快说。”俞眉远来了精神。 “曹家果然因为查通敌叛国之事而被人追杀,如今只怕已经遭遇不测。这通敌叛国之人不止与萨乌勾结,还与月尊教来往甚从。大祸之前,曹如林早有所察,便暗中将家人送回虹溪老家,又命亲信将装了证据的密匣偷偷带到昌阳来,他自己则留在西北军营中为饵。” “既是装了证据的密匣,为何不直接送进京去,却要绕一圈到昌阳来?”俞眉远不解。 霍引摇摇头,道:“既然贼人已经知晓此事,去往京里的道路上必定埋伏了人,往那里只能更危险。曹如林与清晏庄有些交情,又因月尊教乃江湖势力,向来受中原武林制约,便想借助清晏庄之力将信送回京,可不料此举仍是叫人看穿,一路追至此地。” 俞眉远一边听一边点头,如此倒说得过去。 “送信的人半路被月尊教的人所截,被徐苏琰和骆少白救下。骆少白下山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你表哥徐苏琰。救下人时,这人已伤重难治,临死之前他得知二人身份,便将密匣托付二人,又说了通敌叛国之事,只可惜没来得及说出通敌之人名姓这人就死了。二人拿了密匣,可月尊教的人又追了过来。对方派出的好手太多,他们不敌,两人就想了个法子,分头行事,你表哥设计引走了月尊教的人,骆少白仍带着密匣拿着徐苏琰手里的云谷名帖进清晏山庄。” 俞眉远认真地听,不插一语。 “可不想对方知道有人要送密匣给向老爷子,便在清晏庄下设了埋伏。骆少白半途被伏,负伤逃到三元坡,晕迷时被向观柔救下,醒来之后被认成我,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他为何不澄清自己的身份。”俞眉远想起假霍引被众得拱月的模样,而霍引却被人无视的事,心里便不痛快。 “骆少白这一路赶来时,无意间探听到三省盟主的候选人里有月尊教的人,欲夺盟主之位,可他苦于没有证据,亦不知是何许人,便索性冒认了我的名字,因为我也是盟主候选者之一,而他也没想到我会来,徐苏琰告诉他我在云谷闭关。” “你现在说得倒轻松了,若是真让他顶了你的名头得了盟主之位,又成了清晏庄的贵婿,日后真相大白,你也能顺势娶了向大姑娘?”俞眉远眨眨眼,取笑他,“我得恭喜你了。” “我有媳妇的人,你还让我娶?”霍引坏笑起来,从怀里摸出包东西来。 “少贫嘴。”俞眉远想起这两日与他扮夫妻的情景,脸便发烫,忙低头看他手里的东西,“这什么” “你晚上没吃什么,现在饿了吧?我给你找了些零嘴。”他打开油纸,里头包了几块酥饼与一把炒松子。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什么”俞眉远挑了块酥饼咬入口中,含糊不清地问他。两人晚饭不在一处用的,他怎么知道她吃多吃少? “我问了你院子服侍的人,他说送到你屋里的饭没怎么动。”霍引见她吃着酥饼,便抓了把松子放到掌中,一颗颗地剥出松仁。 俞眉远心里感动,便道:“谢谢。” “你我之间还需言谢?”霍引笑道,“对了,四娘,你表哥如今往断脉山那里去了,骆少白说他要去断脉山找些东西,他们两约在涂州见面。我刚才和我师父及向老爷子商量过,涂州往北发了百年难遇的大水,淹了好几个城镇,而朝廷这两年战事吃紧,国库空虚,赈灾不力,所以安南、山东与江北这三省的武林豪杰同民间乡绅联合筹了笔的银子,约有十万两,需要送去涂州购置粮药等物赈灾。这笔银子会由三省盟主与清晏庄负责,押往涂州,交给这次派往涂州赈穴的钦差大臣李辰征。” “三省盟主是谁?”俞眉远问他。今天下午一场风波,不是没选出盟主吗? 霍引一滞,才道:“我暂代盟主之职,几个门派也会各派高手随行。” 俞眉远鼓动的腮帮子一停,立时站起,作势欲拜:“俞四娘见过霍盟主!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别胡闹,听我说完!”霍引扶了她的手肘,笑骂道,“只是暂代罢了,等这事一了,他们再另选盟主。骆少白手里的密匣也送要去涂州,直接交给李大人,他是朝中最刚正不阿的清官,由他转交皇上最为妥当,我们再找人护送他进京。另外我想过了,断脉山就在涂州境内,我们刚好途经,四娘,若你信得过我,就先回云谷等着,我替你带话给他,让他回云谷找你。” “我信得过你,但为何要我先回,我也可以去涂州。”俞眉远拍净手上碎屑。 “这趟押运银两去涂州,魏眠曦会同行。十万两银子数额庞大,这一路上水陆皆涉,贼匪必来,尤其是到赤潼关境内。他是赤潼关的守将,有他帮助,我们过赤潼关会安全许多。你……你与他是旧识,如今隐瞒身份出来,想必不想见到他,不如先回云谷等我。”霍引说得委婉,也有试探之意。 俞眉远脸上浮起丝冷冽的笑:“笑话,我是不想见他,但也无需避让他。若是我讨厌一个人,难道这辈子都要我躲着那人不成?” 魏眠曦而已,何足为惧?她又不是从前的俞眉远。 ☆、第136章 临行 “杨姐姐!青娆!六哥,吴涯,快出来!” 人还未到,俞眉远的声音已经先飞进医馆里。她在清晏山庄又呆了两晚,待霍引与清晏庄的诸人谈妥之后,才一道从清晏山庄回了慈意斋的医馆。此时天色已晚,医馆的人已散得差不离,青娆正帮衬着备饭,杨如心也才刚得了空闲,与吴涯在院里说话。 “姑娘,你终于回来了,想死我了!”青娆听到她的声音就冲出,双手一张把俞眉远抱个结实。 俞眉远两手都拎着满满的东西,被她抱着站都站不满,好在杨如心和钱老六都出来,从她手里接走了东西。 “哪来这么多东西?”杨如心帮她分担了一提,往后一瞧,霍引那里拎得更多。 “向老爷子准备的礼,后头还有一牛车。”霍引从马上利索翻下,他们骑马拎回来的,都是些好酒好菜。 “乖乖,这么多?”钱老六听得眼直。 “好端端的,他怎么备这么厚的礼?”杨如心也奇道。 “这就要问问那位骆小哥了。”俞眉远转着肩膀缓解手臂的酸涩,转头笑看了眼骆少白。 几件事一议定,鹿长天拍拍屁股就走了,把余事和骆少白都扔给了霍引。骆少白初出茅庐,功夫虽好,人却不够机灵,便要跟着霍引历练。 杨如心转头就瞧见个少年闷闷不乐地站在马旁边,打量着问:“这位小公子是?” “喏,他的师侄。”俞眉远朝霍引呶呶嘴,不怀好意地笑了,“这小子厉害了,差点帮我们盟主娶了位盟主夫人回来。” “四娘!”霍引没好气地暗喝一声,苦于双手满是东西,没法捂了她的嘴。 “盟主?什么盟主?”钱六和吴涯都被这个词吸引了。 “三省盟主!我们的霍引——霍大侠!”俞眉远一挺胸脯,不无骄傲地开口,仿佛当上盟主那人是她。 霍引忽然发现,俞眉远这丫头,也挺大嘴的。 “三省盟……盟主……” 青娆和杨如心尚好,钱六和吴涯可不得了了。他们本就是江湖中人,对他们而言,皇帝老儿都未必及得上一个盟主的地位,当下看霍引的神情就不同了。 “只是代盟主而已,方便这趟走镖,不要听这丫头瞎吹。”霍引把东西递给吴涯,谦道。 “走镖?霍引,你又要去哪?不是说好了,昌阳的事了结就回云谷?”杨如心只记挂着他的身体。 先前用的法子只是以火潭的罡烈之气暂时压抑他的寒毒,而此法也极为凶险。她在他体内埋了九根金针,才将罡气镇于他体内,他日若有异/动,这九根金针破穴而出,他不止要受反噬之苦,慈悲骨的毒也再难控制。 “如心,我还要去趟涂州运送赈灾的银子,来回三个月时间。”霍引拭拭汗,不以为意道。 “三个月?三月就已入冬了,且这一路上奔波劳碌,又有危险,你的身体……”杨如心极其难得地沉了脸。 “如心!”霍引轻声喝止了她,方缓道,“我心里有分寸。” “分寸?你能有什么分寸,这么些年,你的分寸哪次不是在糟蹋自己的身体!”杨如心气得不行。 俞眉远本已进医馆的大门,听到闹声回过头,狐疑地看着两人。 “如心,别说了。”霍引蹙了眉头。 见众人都被她的厉声疾语给震慑住,杨如心收了声,一转头便疾步进了医馆,谁也不理。 …… 夜深,医馆里冷冷清清的,只有虫鸣声声。昌阳的夏夜闷热,俞眉远热得不行,吃过饭没多久就跑到井边,将下午扔进去湃的西瓜捞了上来。 霍引正好站在院里想事,见状便上前帮手。俞眉远见了他,乐得丢开手去。 西瓜湿漉漉地捞起,霍引弹了两下,西瓜发出两声闷响。 “不错,熟!”他夸了句。 院里纳凉的藤桌椅上就有切瓜的案板与刀,圆滚滚的瓜一放上就摇来晃去,俞眉远忙按紧了瓜,霍引手起刀落,那瓜便被切成数块。 “大夜里吃瓜,小心你的肚子,少吃些。”霍引切了瓜,一边拿边上桶里的水洗刀,一边叮嘱她。 俞眉远正低头将西瓜装盘,她穿一件半旧的绉纱裙子,腰上束了条青色的汗巾。裙子约是她从俞府带出来的,不是寻常人家的花样与布料,她穿得仔细,因此这裙虽然洗得颜色有些发白,绉纱的褶子却还好好的,透着家常温柔,全是过日子的妥帖。霍引便觉得这丫头矛盾,有时他觉得她没长大,像个顽童,行事透着几分孩子气;有时他又觉得她老成得不行,比起大宅院里那些持家有道的当家主母还能干,将自己身边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你傻着干嘛?吃瓜呀。”俞眉远把瓜分盘装好,自己挑了一块先咬起,边吃边往他手里塞了一块,嘴里仍道,“下午你把杨姐姐气到了,她晚上都没怎么吃饭。” “是我不好。本来答应她昌阳的事情结束就回云谷,结果却失信于她。”霍引没多辩解,低头认错,态度良好。 “小霍,你是不是生病了?杨姐姐是你的大夫?”俞眉远想起一事,眼神亮晶晶地望向霍引。 “算是吧,有些旧疾,不碍事。你怎么忽然问这个?”霍引捏着瓜,只不往嘴里送。 “没什么,好奇。杨姐姐很关心你。”俞眉远笑嘻嘻开口。 “她对所有人都很好,尤其是她的病人。”霍引见她眉开眼笑,总觉得她又起了一肚子诡心思。 俞眉远吐了两口瓜子,继续道:“不一样,她对你特别好……” “你想说什么?我和如心认识了十几年,一直都是朋友。”霍引总算听出些门道,顿时眉头大皱。 俞眉远吃了两片瓜,觉得身上畅快许多才罢手,盯着他道:“小霍哥哥,先前在清晏庄事出有因,现在回来了你可别再与我胡乱说笑,倒叫人误会,我还想嫁人呢。” 霍远直接道:“嫁人?嫁我……” “够了,小霍哥哥,我知道你我之间交情好,说话没有顾忌,但分寸还是要拿捏,免得他人误会。这样的话,以后莫说了。”俞眉远洗净手端起果盘,“不说了,我去给他们送瓜。” 话毕,她一转身就走了,只剩个婷婷袅袅的背影,叫霍铮哭笑不得。 …… “杨姐姐,吃西瓜。”俞眉远送完钱六和吴涯,最后才进了自己屋里。 杨如心正对着豆大的烛火看手札,闻言只是淡道:“谢谢,搁那吧。” 一只手伸来,把她手中的札本抽走。 “烛火微弱,伤眼。你都累一天了,别看了。”俞眉远把手札放到一边,往她手里塞了瓜,“吃瓜,消消气。” 杨如心好笑地抬头:“我没生气。” “还没生气?你连晚饭都没怎么吃。”俞眉远搬了张凳子坐到她书案边,趴到桌上仰头看她。 “天热,没胃口。”杨如心咬了口西瓜,冰凉甜爽的滋味和眼前的俞眉远给人的感觉一样。 俞眉远笑眯眯:“杨姐姐,我问你件事。” “说吧,想知道什么?”杨如心斜睨她一眼,笑了。 “小霍哥哥就是从前你和我说过的那位……病人吧?”俞眉远眨巴着眼睛,轻轻道。 杨如心的脸飞速红了。 从前她在俞眉远面前是说过心仪的人是自己的病人,但仅凭这一句话也不至于叫人猜到她悄悄爱慕着霍引。他们在云谷呆了这么多年,都无人看出端倪,这丫头的眼睛,也忒毒了些。 她抛下瓜,急急站起,道:“四娘,你别闹。我和霍引只是朋友。” “你们说话的语气怎么一模一样?”俞眉远跟着站起,手一撑桌,坐到了桌沿上,“你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小霍哥哥都不知道你喜欢他吧?” 年纪相差五岁,又是她的病人,这一路走来,其实并不难猜。 “没有的事,你再说我就恼了。”杨如心将脸一沉,“你个小丫头懂什么?成天把这些挂在嘴上,成何体统。莫非是你思嫁了?” “我怎么不懂?”俞眉远晃着脚,看着脚丫落在地上的影子,道,“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浪迹江湖呀?我也有喜欢的人,那人似明月,也如骄阳,我想过嫁他,成亲生子,安安稳稳。可那人说他不喜欢我,所以我就离开了。” 她与杨如心不一样,杨如心可以把心意藏着,一藏十多年,可她不行。她喜欢一切都明明白白,爱恨干脆。 “啊?哪家公子居然敢不喜欢我们四娘?说出来,杨姐姐帮你教训他!”杨如心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便有些心疼。 有时,越是轻描淡写,便越疼进心里。 “不用啦。有时想想,如果我什么都没说,大概还能装没事和他一处说话,像你这样。说出口了反而无法回头,与其两个人尴尬,不如一个人远离。”俞眉远从桌上跳下,“你的想法也对,只是我这人不撞南墙不死心,不管什么东西,喜欢了就想争取,哪怕最后求不得,我也不会后悔。红尘漫漫,多少的情深缘浅,若连我自己都不愿为自己的未来筹划打算,便要白白错过,岂不可惜。我不喜欢等人回头,只想要努力追过他。” “四娘,你很勇敢。”杨如心听她又扯到自己与霍引身上,本要反驳,可待听到她后面的言语,心头似有所动,想了想落寞开口,“但我与你不同,我……配不上他。” 她没反驳,便是默认了。 俞眉远只是有感而发,倒也不为说服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每种选择都没有对错可言,而所有的结果也都要承受,时间最是无路可回。 “杨姐姐,你老说我不懂,你才不懂吧。”她只上前揽了杨如心的肩头,“没什么配不配,只有爱不爱。若是爱,你便是一无是处,在他心里也是天上的仙女;若是不爱,你就算为他耗尽一世,成为这世上最好的女人,在他心中也不过草芥蝼蚁罢了。” 比如,上辈子的她与魏眠曦。 杨如心无言以对。没什么配不配,只有爱不爱。说得……真好。 “也罢,不说这些了,吃瓜!”俞眉远将西瓜又塞进她手里。 “四娘,你与小霍……”杨如心忽望向她的眼,如水的目光似盛了一轮明月。 “我和小霍哥哥只是朋友。在我彻底忘记我爱的人之前,我不会去想任何与感情有关的事。”俞眉远托托她的手,仍是笑嘻嘻没正经的模样,眼神却再认真不过。 杨如心捧了瓜,轻咬一口,轻声笑了。 “那人定是个不知好歹的,竟然拒绝了你。” 她叹道。 不知好歹? 俞眉远眨眼想了想,也许吧,霍铮就是不知好歹。 …… 霍引明显察觉俞眉远待他起了变化。从前两人打打闹闹少有避讳,可这几天她开始有了避讳,别人感觉不出,他却清清楚楚。她仍旧爱说爱闹,只不过原先待他的亲昵都成了一视同仁的亲切。 这种无差别待遇叫他心里不痛快,可要找她问清楚,他又找不到任何可以与她单独相处说话的机会,她在刻意避开这样的单独相处。他有些急,然而临行在即,他们每日要准备的事也多,他根本无暇多顾。 除了这事外,他心头别外还压着另一桩心事,这日好容易俞眉远和青娆去了街上采买随带的东西,医馆里只剩下杨如心一个人,他斟酌了片刻方敲开她的房门。 “什么?你要我先回云谷?为什么?”杨如心听了他的话,惊讶地扬声疑道,“说好了我跟着你观察你的身体情况,我要是走了,万一你的毒起了变化,要如何是好?” “如心姐,只有三个月时间,我自己会多注意。这一路长途跋涉很是艰难,你跟着我们太辛苦了。”霍引劝她。 杨如心从门中走出,娟丽的脸上写满怒意:“霍引,你别找理由,我与你相识十几年,哪句真哪句假还辨得出来。你劝我回云谷是为了什么?觉得我没有武功会是累赘?还是有别的原因?我想听实话。” 霍引便解释:“当然不是觉得你累赘,只是……” 待要找理由,他又见杨如心的目光清亮无尘,便咬咬道:“这次赈灾银两的押运,向老爷子还找了魏眠曦帮忙。这一路他都会与我们同行。” “魏眠曦……”她嚼了嚼这名字,脸色“刷”一下煞白。 “如心,你……”霍引知她想起旧事,心有不忍,可要劝又不知该说什么。 毕竟他是个大男人,而她遇到的又是那样的事。 沉默良久,杨如心袖中攥紧的拳方渐渐松开,只淡道:“如果只是因为这个人,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没事,不会影响这趟涂州之行。” 语罢,她转身进屋,也不理会霍引。 门关起后,她煞白的脸上才有了表情。 恨,她恨这个叫魏眠曦的男人。 …… 五日之后,一切备齐,俞眉远与霍引等众人起了大早,趁着天色微亮便驱马赶到了昌阳城门外的三里坡。 向融恒已经带着一批人将银子运到了三里坡上等他们。 “观柔?”骆少白骑着马大老远就见到了向观柔,他脸上一喜,高叱一声,令马儿飞奔到了她身边。 向观柔正站在箱笼边上带着人清点箱子,查看车马,听到他的声音头也不回。 “观柔,你还生我的气?”骆少白从马上跳下,傻傻开口。 向观柔只不搭理他,转到了箱子后头。 骆少跟着她走到后边,只道:“我真不是故意骗你,你这几天不肯见我,我……我难过。” 向观柔“哼”了声,又朝前走去,他便快步跟上,将道歉的话说了一大箩筐,她仍不和他说话,他便急了。 “你是不是嫌弃我不如霍师叔厉害,如果换了他来,你必定会理他的吧?” 他涩涩道。 向观柔便霍地转身,抬头往他脑门上重重一敲,娇斥:“你个笨驴,我要是嫌弃你,今天就不来陪你走这趟镖了。你害得我脸面尽失,还不许我发发脾气?老是霍师叔霍师叔,我这就去告诉我爷爷,让我嫁你师叔好了!” “不要——”骆少白大急。 那厢,正和霍引交接事项的向融恒见了这两人不禁叹气摇头。 “我这师侄将来定然前途无量,向老爷子不必介怀。”霍引便道。 “女大不中留啊。”向融恒无奈说了句,又哈哈大笑起来。 “好了,全都妥当,我们就启程吧!” “启程了!” ☆、第137章 入魔 昌阳到涂州路程遥远,快马加鞭也需一个月的时间,如今他们押运赈灾银两,脚程快不了,再加上从到涂州前原有一段水路,由于今年入春至夏雨水过多的关系,河道被冲毁,他们无法行水路,只得改道焉山走陆路,一来二去所花的时间便要翻倍 而为了早些将银两送到涂州,押镖的队伍几乎连夜里都在赶路,每到一个镇才会停下做大的休整。山长水远,这路上艰辛可想而知。 俞眉远、杨如心与青娆还有辆马车随行,可坐可歇,只是不比俞眉远从前出行,都是走走停停玩玩,自由自在。不过饶是如此,她们也被颠得浑身酸疼,可想而知,外头那些骑在马上日夜兼和的男人是何等滋味了。 而比起其他人,霍引又更累些。其他人好歹轮休时还能歇歇,他却不行。这趟走镖几大门派各出了些人,加在一块也有二十来人,这二十来人的吃喝拉撒睡他都要顾全,还要盯着这一路的安危,便是难得抽空歇歇,脸色也总是沉敛。 俞眉远没见过这样的霍引,收了平时嘻笑怒骂的神色,全是与他年纪并不相符的沉稳,看成倒比三十多岁的人来得内敛。 “霍大哥,兄弟们在林子里打了几只山鸡给烤了,你也尝尝鲜。”宋家堡弟子提着根树枝走来,枝上插了只烤得金黄的山鸡,没有调料也香得叫人发馋。 出门有近十日,几天时间下来,这些门派弟子已从最初的陌生与不服管束,到后来都被霍引收拾得服服帖帖,甭管年纪大小,都乖乖喊他一声“霍大哥”。 天色已暗,林中黑漆,霍引正对着篝火看舆图,见状便收起舆图接下了山鸡。 他谢了声,提着树枝便往俞眉远的马车走去,还没靠近,就看见俞眉远和钱老六一起坐在马车前头,一人怀里抱了个小酒坛子,手里早就各抓了块鸡胸脯肉吃得正欢。 这丫头的马车简直百宝箱,什么都有,酒都藏了好几坛。 霍引皱皱眉上前:“四娘,不能喝酒。” “知道你的规矩,我可不敢违!”俞眉远晃晃脚,抱着酒坛不肯放。 霍引走镖有规矩,不许众人在野外饮酒,以防醉酒误事。他私底下行事不拘小节,但到了大事之上就变得一丝不苟。 “是清水!”钱六把酒坛晃得直响,“没有酒,过过干瘾,霍哥。我们姑娘知道你的规矩。” “是我误会了,等过了这个山头,就到前面镇上,到时候请你们喝酒。”霍引说着将烤鸡递过去,“还要吗?如心和青娆呢,怎么不见出来?” “不要了。”俞眉远推回去,“昨晚赶路,她们被颠得一宿未睡,现在正补着呢。” “你呢?”霍引便自己撕了只腿子下来,问她。 篝火烧得噼叭作响,不时爆出火星,火色晃动不安,照得人脸全是明明灭灭的阴影与光斑。 “我没事。”她轻描淡写说着,又问,“小霍哥哥,你以前行走江湖都这么辛苦吗?” “不然呢?你以为都像你游山玩水那样自在?”霍引失笑,“小丫头你还嫩着,江湖可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样惬意舒坦。你当喝两碗酒,会耍几下鞭子,多走几个地方,就算是行走江湖了吗?” “嗬,你倒教训起我了?”俞眉远挑了眉,眼中却无怒意,“你倒和我说说,怎样才叫行走江湖?”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当你真正踏进江湖,就会发现很多事已经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每个人的立场、信念、道义,都不一样,有时坚持到最后的,不一定是你想要的结果。江湖就像个大染缸,想扬名立万的人很多,每个人都被染成不同颜色,并不是黑白分明的。而你所感受到的这些艰辛,不过其中冰山一角。”霍引靠在了马车上,一边说话一边啃着鸡腿,和她说了几句话,他就觉得自己饿了。 “听起来你从前很辛苦?”俞眉远盯着他,目色如月。 “苦……是挺辛苦。有次我为了抓个穷凶极恶的魔头,整整追了他五天五夜,没有阖过眼。”霍引啃完一只鸡腿,又撕了只鸡翅,正想吃,忽想起鸡翅是俞眉远的喜好,便递给她。 这次她没拒绝,笑着接过,翅尖往嘴里一送,卡蹦一声就咬断了。 “什么魔头?可是博岭的天煞老贼?”钱六来了兴致,忙问。 “正是。”霍引道。 “我听江湖朋友提过这事,三言两语听得不痛快,霍哥快给我们说说。”钱六鸡肉也不啃了,水也不喝了,只要听他说。 “六哥,别问了。小霍哥哥几天没好好休息过,长篇大论的,你还让不让他睡觉?”俞眉远不乐意,各瞪了两人一眼,道,“快去休息,眼睛都熬抠搂了。” “不碍事,我这会也睡不着,和你说说话刚好。”霍引心里一暖,连日来的倦意都淡了些。他说着从她手里抓过酒坛,想也没想就往口中倒去。 俞眉远要阻止都来不及。 “诶!” 那是她喝过的…… …… 魏眠曦坐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树下,他带了四个亲随,围在一起生了堆火。押镖的事他们不管,只是随行,这一路上与霍引等人相安无事,既不太接近,也不疏远,有什么事也都彼此商量着来。 篝火上用树枝垒了架子,搁着小铜锅,里面滚着米花,发出咕嘟嘟的声音,有人拿长木勺搅了搅米汤,觉得锅里这饭食熟了,才用随带的陶碗先装出半碗米汤,和风干的牛肉与饼子一起,递到魏眠曦眼前。 “将军,你的脸色不太好,可是伤势未愈?”那人顺口问道。 魏眠曦接下干粮,半碗米汤只搁在地上。 “我没事。”他靠着树杆坐着,目光落在远处。 镖车停在前头,马匹已经卸了辔头,被牵去喂草饮水,车子的箱笼上头躺着沉睡的男人,鼾声如雷,下头生了两堆火,各围了些人,低声笑谈着,而离他们不远的马车上,叫他朝思暮想的人正晃着脚坐在车儿板子上。 这么多天,他虽与她同行,两人从头到尾却没说超过三句话。 火光照不透这漆黑的树林,那边的人像街上的皮影戏,跟着火光一会明一会暗,魏眠曦连俞眉远的模样都看不清,只瞧出她颇开心,和霍引的笑声隔得老远也叫他听得分明。 他撕了两条肉干进嘴,肉干又硬又柴,他咬了两口便吐到旁边。 那边又传来清脆的声音:“喂,把酒坛给我!” 他远远看去,霍引将酒坛背到自己身后不肯还她,两人正在马车前玩闹,好不亲昵。 这几天,这样的情景数不胜数。 魏眠曦眼睛被扎得难受,可要他转头不看,却更痛苦。 “将军,米汤凉了,可以吃了。”亲随将饼子撕成小块扔进米汤里浸软后端起,捧到他面前。 魏眠曦没有反映。 “将军?”亲随唤了唤,将碗递到了他眼前。 “滚开。”他抬手打开那只碗,暴戾开口。 陶碗落到草地上,闷响一声,碎作数块,白色米汤溅了满地。那亲随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却深谙魏眠曦脾气,当下便垂头退到一旁,不敢再多话。 魏眠曦回过神,拂袖从地上站起,朝林子外头行去,转眼没入夜色之间。 …… “终于肯出来见我了?”林深处的枝缝间传下来妩媚的女音,有道纤细的人影跃下,落到了树下。 “我没让你跟来。”魏眠曦面无表情地开口。 前头那女子便缓步而来。她一身黑衣,乌发绑成细辫,辫里缠着五色绳,显非中原打扮,面上罩着银亮面具,行来之时身姿摇曳,宛如池面未放的莲。 “可我想跟着你。”她走到他面前,抬手揭下面具,露出张秀美的脸庞,狭长的眼眸,细小的檀口,鼻涩高高,既有些中原女子的婉约,可仔细看着,又有些关外深邃的轮廓,眼角勾起时媚态自生,分明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那眼角眉梢的风韵却不输任何人。 她说话间伸手,以指尖缓缓抚过他的脸颊。 “啪。”魏眠曦毫无怜惜拍掉她的手。 “俞眉婷,你做好你的本份就行,有事我自会寻你。” “人家不是怕你被他们察觉露了馅,才想跟着你,好好保护你……”她不以为意,嘻嘻知道,“毕竟你的阿远可不简单呢。诈死离京一年半,竟还背着所有人练了武功,倒是出人意料。” 这话说到后面,便带着咬牙切齿的恨。 “不要动她,听清了吗?”说起俞眉远,魏眠曦便想起清晏庄的事。 “哈哈哈。”俞眉婷尖厉笑起,“这话你第一次找上我的时候就说过了,看来魏大将军真是对她情根深种,但似乎她毫不领情呢。先是晋王,后来是霍引,她就是没将你放在心里,甚至连诈死都骗着你。心如死灰的滋味,不好受吧?你不恨她吗?” “我和她的事,与你无关!”魏眠曦侧过身,遥望远山明月。 “你不恨,可我恨!当初你说《归海经》和皇陵地图都不在她身上,让我们放过她,可如今呢?她练了《归海经》,皇陵地图肯定也在她身上!魏眠曦,你不会因为儿女情长而忘了我们之间的合作约定吧若是如此,我可不客气了……” 她话未完,便有只手伸来,突然间掐向她的喉咙,俞眉婷心里一惊,往后掠去,那手却如影随形,不肯放过。她退了几步,撞到身后大树,引得树上落叶簌簌落下。 魏眠曦掐住她的喉咙,将她按在了树杆上。 “魏眠曦,你在清晏山庄救下她,破坏了我们全盘布置,还折了一个唐奇进去,这笔账我还没同你算呢!说好了合作,你却临时变卦!”俞眉婷察觉到喉咙上的手越收越紧,气渐渐跟不上来,她却仍是说着。 “你跟我算账?我还没与你算账呢!我只是叫你藏在树上候命,可没叫你擅自出手!”魏眠曦眉拢成川,神情狰狞,戾气毕现。 “呵,你不是让唐奇出手了吗?唐奇杀不了她我便帮帮他!” 魏眠曦不说话,手上力道一大,又将她的头往树上压去。他那时不知俞眉远扮作段飞凤,向唐奇下了杀令,可唐奇杀不了俞眉远,倒是俞眉婷见到俞眉远时发出的那一招,差一点叫她毙命。只消想想,魏眠曦就怒上心头。 “怎么?你心疼她?不是你下的杀令吗?”俞眉婷嘲弄道。 “是,我下的杀令!”魏眠曦逼近她,在她耳边道,“但你记着,她的人和她的命都是我的,就算要她死,也会由我亲自动手,别的人没有资格!” 俞眉婷已经喘不过气来,只能像离水的鱼,张着嘴大口吸气。 “别触我底限,要知道,这一年半我暗地里帮你拿回的东西随时都可以收回来。我们不是合作,你月尊教如今就是我手下的一条狗!我杀了你,再培养一条听话的狗,也不费力。” 他冷冷说着,杀气如丝,一缕缕紧缚向俞眉婷。 “放……手……”俞眉婷双手抠向自己喉间的大掌。 他将她人一甩,俞眉婷被他甩出,软倒在草丛里。 俞眉婷只觉得自己已死过一场,双手都颤抖地按在泥里,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双手攥成拳,抠了一掌的草与泥。 她从俞家逃出后,全京城都是抓她的人,只有魏眠曦将她救下藏起,从此她便一直跟着他,听他差遣,将月尊教分崩离析的势力一点点收回。不过从一年半以前开始,这个男人就变得越来越可怕了,她摸不透他的脾气与想法。 “别像你那愚蠢的母亲,不识实务!”魏眠曦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望她。 俞眉婷的母亲丁氏除了是月鬼之外,也是月尊教的月圣女,月尊教星月两系本不合,只是当年九王带着月尊教星神使进京纂位,丁氏为了让月尊两派不再有分歧,便答应与星神使合作,这才有了俞府那场大变化。俞眉婷虽不同意丁氏的做法,却也无法阻止,魏眠曦几次见她想要合作,全被她们推却,后来事败她被魏眠曦所救才投入了他旗下。 棋差一招,俞眉婷无话可说。 “药田的事,怎样了?”见她老实了,魏眠曦这才问道。 “已经收割,按你交代的,我们抓到冥川神医,逼他提炼出最新的欢喜膏,这药正在运往京城的途中。新药药效比欢喜膏更强,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叫人上瘾。”俞眉婷垂头回答着。 这男人以追剿九王余党为借口,助她收复了整个月尊教,她本以为他的目的是在月尊教的势力之上,不料他盘算的却是关外的钩蔓草田。 钩蔓草是制作欢喜膏的原料,从前一直是月尊教的不传之密,不知为何这魏眠曦竟然知道,不止如此,他甚至还知道钩蔓草田在何处。而最叫她惊奇的是,她才收回月尊教,他就让她扩大钩蔓田,又让她千方百计抓回冥川神医,逼其提炼效果更强的药。 而如今整个钩蔓田全是他暗中派去的驻军,所有的欢喜膏全都落入他的掌中。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觉得可怕。 “乖,下次,可别再这么对我说话了。”魏眠曦这才俯身,温柔地扶她起来,脸上甚至还扬了抹了笑。 俞眉婷心有余悸。 “你走吧,要跟就离远点,别叫阿远发现,她如今……五感敏锐。”魏眠曦细心地摘下她衣上落的草藤,语气柔和如风。 “那只密匣的下落呢?他们人这么多,你如何找出密匣下落销毁?”俞眉婷又问道。 “销毁?谁说我要销毁?我要找出来,再让他们妥妥当当地替我带回京中去,交给皇帝!”魏眠曦说着,脸上的笑更大了。 ☆、第138章 杀心 又行了两日,霍引一行人终于到达惠城。 他们在这里停留两日时间以作补给,镖物并没运进城中,他们仍在城外不远的山坡上搭了简单的帐篷。临近大城,山匪不敢出没,危险降了许多,霍引交代了几句,就带着人进城采买。俞眉远、杨如心和青娆几人在车上呆了几天,难得有个活动的机会,便都跟了去。向观柔与骆少白自然也不愿落下。 进了城,霍引就不拘着俞眉远等人,只叮嘱他们注意安全后,就放他们随意逛去,而他自己则带着押镖的人去采买下一程路途所需的补给物。几人约好了午饭时间在西街的东篱酒馆见面后,便各自散去。 向观柔大小姐脾气,与俞眉远三人逛不到一块去,没多久就拉着骆少白逛绸缎庄和胭脂铺去了。 惠城是东北这一带的物资集散大城,东三省的进出物品全在这里中转,因而惠城的商铺也格外的多,南北杂货俱全。杨如心钻进了药材铺子就不愿出去,俞眉远和青娆陪她在铺子里转了半天,她才买齐药材。零零总总一大堆,她们拎不动,只托药铺的人用车子直接送去城外。 出了药铺,又逛了几家食铺、酱料庄、香料铺子,到了晌午时分,三人手上都已拎着沉甸甸的东西去往东篱酒馆。到达酒馆时,霍引还没来,骆少白陪着向观柔逛也未到,俞眉远见东篱酒馆边上开着家胭脂水粉店,心中一动,便拉着杨如心进了店。 “杨姐姐,听话,别动。”俞眉远拣了几样胭脂粉黛,把向观柔按在了店里的铜镜前。 这铺子的老板是个有些年纪的女人,着桃红衣裙,化着精致的妆容,很会说话,操/着一口爽利的官话。她称自己从前是宫里专给娘娘梳头上妆的宫女,到了年龄被放出来,年纪大了不想将就,就用全部积蓄开了这家胭脂水粉铺子。一个女人自己当家开铺子,这在京城里是想都不要想的事,但到了这里,作风开化,倒不稀奇了。 她化妆梳头的手艺好,常有人找上门来请她上妆,而城里的富家太太和姑娘们也常请她进府里上妆梳头,名头响当当,生意自然也好,因而这店里也安了铜镜妆奁,老板娘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买了她的胭脂水粉,那妆台上的各色小物都能随便使用。 俞眉远要给杨如心上妆。 “四娘!我们长途跋涉,满身尘土,弄这些做啥?”杨如心拉下俞眉远的手,又被她挣开,很是无奈。 “又不是常弄,偶尔妆扮妆扮,倒叫那些眼睛不知长在哪里的人也惊一惊,瞧清楚这些看他到底错过了什么。”俞眉远拿画眉墨仔仔细细地描她的眉,见她还要挣扎,便道,“别动,再动我手颤画歪,一会让他笑话了,我可不管。” 听她意有所指的话,杨如心脸发红,却又真怕画歪了眉叫人笑话,只好老实坐着任她折腾。 “哟,小姑娘这上妆手艺可比宫里的老姑姑还好。”老板娘惯会奉承人的,在旁边笑道。 “那是,我从前也爱个脂啊粉啊的。”俞眉远笑嘻嘻地,上辈子真正十五岁的时候,她也是个爱俏的小姑娘,嫁了魏眠曦想要讨他欢心,对自己的容颜自然更加上心,京里时兴的妆容她都会。 “从前?唉哟哟哟,我的小姑娘,你才多大年纪啊?说话竟比我这宫里出来的姑姑还老气横秋!”老板娘抚着桌子笑得不行。 “就是,你正值好年华,怎么说话比我还老!”杨如心也嗔她。 “唉哟,两位姑娘,你们怎么一个比一个还爱卖老?我这把年纪想年轻几岁,求都求不来,你们倒好,把‘老’字挂在嘴上。”老板娘走到杨如心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我……我比她……” “老板娘,你瞧我姐姐多大了?”俞眉远在杨如心的唇瓣点上层淡淡的胭脂,这才罢手。 “小姑娘,我瞅你不过十六,你姐姐嘛……不过十七岁,最多十八!两人就是梢头并蒂花,都水灵得很。”老板娘会说话,看了两眼心血来潮道,“难得铺里来了这么标致的姑娘,我就给你们梳个发,不收你们银钱,你们从我这里出门,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这给梳的,做做我的活招牌!” “姐姐,听见了吗?十八岁!”俞眉远俯到杨如心耳边小声道。她知道杨如心总是介意比霍引大五岁的事。 “商贾奉承的话,你也信?”杨如心轻轻回了句,眼里到底有了些光彩。 这世上情爱,不论配不配,只问爱不爱。 那话敲在她心尖。 …… 霍引到东篱酒馆寻了一圈,没找着他们,便出来,路过这胭脂水粉铺时瞧见俞眉远的身影,便进了铺子。 “你们怎么上这儿来?叫我一顿好找!都快过午了,你们可吃了饭?”霍引拭拭汗,站到了铺面里。 “小霍哥哥,你来得正好,快帮我看看,美不美?”俞眉远一见他就嚷道。 霍引不明所以,只看出她梳了个垂柳髻,别致新巧,便点点头。 “是杨姐姐。”俞眉远冲他一皱鼻,把杨如心从铜镜前拉起,按着她的肩头转到霍引面前。 霍引一愣。 “四娘!”杨如心手肘轻捅了她的腰肢,低斥道。 “小霍哥哥看傻眼了?”俞眉远见他总不开口,就笑道。 “不是……”霍引解释了声,想说自己不是看傻眼,可出口的话却叫人误会,他不得已又改了口,“美!” 杨如心彻底红了脸。 “咦,小霍哥哥手上是什么?”俞眉远眼尖,瞧见他手上抓的一只蜻蜓发簪,奇道。 “哦,这是……”霍引刚想说话,手里的发簪便被她取走。 “好别致的簪子。”俞眉远将发簪晃了晃,晴蜓的薄翼竟微微颤动,极为生动。 “给你……” “给我们的?”俞眉远偷笑。 “是。”她加了个“们”字,霍引当着人前,也不能说不是。 “我们三个人,你才买一支?小气!”俞眉远佯怒说了句,将蜻蜓发簪往杨如心发间比去。 “只剩一支了,所以……” “行了,甭解释了,我懂。”俞眉远说着将蜻蜓往杨如心发间一按,“这簪子正衬今天姐姐的头发。” 杨如心拢拢鬓角,垂了目。 霍引眼眸微沉,闪过些涩意,只道:“时间不早了,赶紧吃饭,我们要在太阳下山前赶回去。” …… 几人到酒馆时早过了午饭时间,酒馆里的人只剩下两三桌,骆少白和向观柔已在酒馆里等得不耐烦了。 “坐吧。”霍引招呼着她们入座。 和他一起采买的人都已回来,团团围着张八仙桌,再加上俞眉远几人,这八仙桌便显得小了。 “小二,给我们换张桌……”骆少白刚要叫小二。 “别换了,麻烦,挤挤刚好坐。”俞眉远眨眨眼,挨着向观柔坐下,顺道还拉着青娆坐在自己身边。 如此一来,这满桌子就只剩两个紧挨在一块的位置留给了霍引与杨如心。他们从前也不是没有坐在一处吃过饭,只是今日不知怎地,两人心里都不自在了,然而众人都眼巴巴地等着开饭,他二人也只能坐下。 霍引叫来小二点了几盘惠城的特色菜肴,他先前说好请诸人到城中喝酒,因此又要了两坛好酒。 稍顷,菜肴上来,满满铺了一桌子。 隔得稍远些,若不伸长手,他们就挟不着菜了。 “小霍哥哥,你就顾着喝酒,帮杨姐姐夹些菜,她都夹不着菜了。”俞眉远隔着两个人的距离朝霍引道。 “不用,我自己可以。”杨如心一听便开了口。 “可以什么呀,你都扒了半碗饭,也没见着吃一口菜。”向观柔嘲道。 杨如心不喜荦食,偏她面前摆的全是大肉,素菜离得又远,她也懒得去夹,便只低头扒饭。 霍引瞪了眼俞眉远,站起身来,将远处的素菜与荦菜对调了位置,才对杨如心道:“你怎么不早点说?大伙出门在外,你不要那么拘束,有什么不习惯直说,大家也好互相照应。” “知道了,谢谢。”杨如心点点头,笑着道谢。 “杨姐姐今天特别漂亮。”向观柔盯着她许久,忽然开了口。 “我姐姐天生丽质,哪里只有今天才漂亮!”俞眉远冲杨如心挤挤眼,笑道。 “哼,在外奔波,打扮再漂亮要给谁看”向观柔不悦地撇开头。仔细妆扮过的杨如心确实美,与平日的温婉不同,凭添了一抹楚楚风情,叫人怜惜,生生将旁边不着脂粉的她们给比了下去。 “自然是给该看的人看,反正啊……不给你的小白看。”俞眉远驳了一句。 向观柔被戳破心事,脸颊涨红,将筷子一撂,怒道:“你!” “好了,快点吃饭。”霍引沉了声音轻喝道,眼皮一抬,眸中便露出几许冷冽。 他生气了。 别人听不出来,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这丫头简直……叫人又爱又恨! 因为霍引一句怒斥,向观柔被骆少白扯着袖子劝住,俞眉远也安心吃饭,一时间桌上气氛冷凝,只闻筷匙相撞的声音。 “喂,听说了没有,前天……陈家那二丫头跳河自尽了!尸首今天早上才浮出来,啧啧。” 邻桌两个食客聊天的声音传来。 “哦?陈二丫不是马上要成亲的人?好端端怎么就自尽了?”惊声大起。 “你不知道,早几日陈二丫去城隍庙上香,半途遇到了我们东城有名的无赖李三。这李三垂涎其美色,偷偷拿麻袋捆了人抱到城隍庙旁边的宅子里。” 他们的对话清晰入耳。 “如心?”霍引眉头大蹙,转头看杨如心。 杨如心果然已经失神。 邻桌的对话却还没停。 “陈家闹上府衙,官府已经下旨拿了李三,但这又如何?女人哪,名节一毁,就什么都没了。” “可不是,恐怕陈二丫这亲事不保。” “岂止是不保?陈家的族长第二天就上门,说陈二丫不能死守名节,已是不贞不洁之人,有辱门风,决不能再留在家中,要送去庵里绞发做姑子。这陈二丫隔日就跳河自尽了。” “倒是个烈性女人,可叹。” …… “啪。” 杨如心拍筷而起。 “我饱了,你们慢用,我先走一步。”她脸色煞白,眼神如冰,与先前的温柔模样判若两人。 “杨姐姐?怎么了?”俞眉远跟着站起,担心望去。 杨如心却谁都不理,只转身离去。 “你们吃饭,我去看看。”霍引叹口气,追了出去。 …… 霍引和杨如心这一出去,俞眉远就没在惠城里遇着他们。 一直到和其他人回了驻扎地,她才在马车里看到杨如心。杨如心正倚在小窗前看医书,表情倒如常,可脸上的妆容已全部洗去,精心梳起的发也早已解散,只换成了寻常发髻。霍引并不在附近,也不知去了哪里,俞眉远便掀了帘正要进去。 “俞姑娘。”身后有人打断了她的动作。 “怎么了?”俞眉远转身一看,身后抱拳行礼的人竟是魏眠曦的长随。 “有件想请俞姑娘帮忙。”这长随说着朝车里看了看,才道,“我们将军自从在清晏庄里受伤之后,伤势一直没有痊愈,这几日舟车劳顿,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茶饭不思,每夜几乎嗽至天明,偏偏他又不肯让我们请大夫。我知道俞姑娘这车里有位女神医,故而想请俞姑娘帮忙请女神医过去瞧瞧我们将军,不知可否?” “这……”俞眉远犹豫了一下,因想着魏眠曦始终是为救她受的伤,便道,“我帮你说说,但她愿不愿意过去,我就不知了。” 这话才落,杨如心竟自己掀了帘:“我去。” “杨姐姐”俞眉远总觉得她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便不放心她一个人过去,“我和你一起过去吧。” “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杨如心说得很坚决。 语毕,她拎起药箱跳下马车,跟着魏眠曦的长随去了。 …… 霍引牵马去河边饮水回来,看到俞眉远倚在马车前发呆,便拉着马到她身边。 “四娘。”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有必要将杨如心的事和她说清楚,免得她一时头疼脑热起了坏心思。 “小霍?你来得正好。”俞眉远一见他就跑上前,“杨姐姐她没事吧?” “应该没事,怎么了?”霍引这段时间一听她在自己面前提起杨如心,就有些头疼。 “没事吗?我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俞眉远面露思忖,“刚才魏眠曦的手下来请她过去诊病,我看她脸色不大对,一个人过去了,也不肯让我跟着。” 其实这事搁在平常也没啥不对,就是今日不知为何,总透着股古怪。 “什么?!”霍引将语气一沉,“去多久了?” “约有两盏茶时间,怎么了?”俞眉远心里浮起丝不安来。 霍引什么都没说,折身便往魏眠曦帐篷掠去,俞眉远拔腿跟上。 …… 简易的帐篷不大,帐帘掀起绑在一旁透气,魏眠曦正盘膝坐在帐中,杨如心半跪在他的身后,手中拿着几支银针插在他背上几处要穴上。 “有劳姑娘了。”魏眠曦闭着眼向她道谢。 “不必客气。将军这是淤血未清,积于胸肺间,我施针替将军引出淤血,再给将军开几剂和血化淤的药便好。”杨如心淡淡答着,目光从帐口处划过。 帐口处守着的亲随已经面朝外坐到了地面,并无疑心。 “还有最后一针。这一针可能会让你的胸口有些疼,是正常反应,并无大碍,将军请忍忍。”杨如心继续道,手自药箱拂过,从里面取出了另一样东西。 魏眠曦点点头,毫无怀疑。 杨如心扬起手,手中那物尖刃朝下,对准他的背心。 魏眠曦骤然睁眼,手中早已聚起的内劲才要朝后震出。 “不要!如心,住手!” 霍引的声音响起,魏眠曦见到他与俞眉远一并飞奔而至。 心念瞬间改去,魏眠曦只朝旁边一歪,只闻得一声“嗤”响,刀刃入骨。他闷哼着倒地,鲜血翻涌而出。 “将军——”他的亲随惊吼一起,拔剑冲入了帐中,毫不留情朝杨如心挥去。 “铮——”霍引的剑气凌空而至,震退了那一剑。 杨如心也被震开,只听“当啷”一声脆响,她摔在地上,手中匕首落地。 俞眉远跟在霍引身后掠至帐篷外,惊愕非常。 ☆、第139章 平安 夏衣单薄,被血瞬间染透。杨如心刺中了魏眠曦的左背,因他避得及时,并没伤到心脏,然而杨如心咬牙下的重手,这伤也轻不了。魏眠曦右手捂上肩,却触不到背上伤口,脸上血色全无,眉眼紧皱。 “有人刺杀将军!”魏眠曦的亲随邓维持剑站到他身前,厉声喝道。帐外另两名随从立时执刀跃进帐中,将俞眉远三人团团围起。 霍引的神情已沉如山峦,唯今之计只有先将杨如心送回再图解释。他将剑身一震,只朝俞眉远道:“四娘,你和如心先回。” 言罢他转身扶起杨如心。杨如心面色惨然,身体尤在颤抖。 “刺杀当朝大将军,是死罪!拿下他们!”邓维下令抓人。 明晃晃的剑尖冲着霍引而去,眼见这场争斗已躲不过去,沉喝声忽起:“住手。” 魏眠曦已勉力坐起,大口喘着气,竭力开口:“放他们走。” “将军!他们要杀你!”邓维急道。 “我心里有数,放他们走!”魏眠曦咬牙道,他挪挪身体,却痛得得弯下腰。 “快滚!若是将军有个三长两短,我十万魏家军绝不会放过你们!”邓维手中长剑重重一垂,恨声道。 “走。”霍引带着杨如心与俞眉远朝外退去。 才走两步,俞眉远就停下。 “你们先回。”她道。 “你要做什么?”霍引看了眼她身后,魏眠曦随从手中兵刃还未收起,仍对准他们。 “魏眠曦是朝廷重臣,又手握重兵,他要是出事,我们都会非常麻烦。你先回,这里交给我处理。”俞眉远疾语道。 她的想法与霍引不谋而合,只是眼下这种情况将她一人留在这里,霍引放不下心。 见几人停在帐门处,邓维警心又起,大喝:“还不快滚?” “相信我,走。”俞眉远知他在犹豫什么,便断然道。 霍引将心一横,迅速带着杨如心掠走。 见他二人离开,俞眉远这才转头看魏眠曦。 “你不滚?”邓维见她没走,以剑指向她。 “他伤成这样,你们还有空在这里打打杀杀?若我是你,就该先想办法替他止血。”俞眉远冷冷说着走上前去。 “再靠近一步,我们就不客气了。”邓维警告道。 俞眉远已行至邓维剑前,她伸指按在长剑剑身之上,将对准自己的剑轻轻推开。 “派人去城里请个大夫回来。”她淡道,“我们先替他止血。” 口吻虽浅,却是不容置疑。 “邓维,让她过来。”魏眠曦深呼吸着缓解痛楚,虚弱道。 邓维这才收了剑,目光却仍警惕地跟着俞眉远。 俞眉远已经蹲到魏眠曦身边,看看他背上的伤,便在杨如心的药箱里翻拣起来。 “你怎么不走?”魏眠曦艰难地转头望向她,唇边扯了些笑。 杨如心药箱里的东西很多,俞眉远很快就找出卷绷带与纱布,她拣了几块厚纱布压到了魏眠曦伤口上,可伤口太深,血瞬间又染透了伤口。 “愣着干什么?去请大夫?”俞眉远心烦,见几人仍是不动,不由抬高声调厉喝道。 邓维这才转头吩咐旁边的随从快马加鞭进城请大夫。 “你过来,把他衣裳褪了。”俞眉远把染透的纱布扔到地上,搓了搓手上沾到的血,随手指了个人道。 那人得了邓维示意后才上前,将魏眠曦上衣褪至腰间。 “趴下去。”俞眉远这才对魏眠曦道。 魏眠曦枕着双手趴在了简易的睡榻上,他身材颀长,背上肌肉劲实,几条旧伤疤分布其上,有着与他容颜不同的硬朗。 某些并不愉快的记忆涌上心头,俞眉远眯眯眼,从自己荷包里翻出瓶伤药,往他伤口倒去。 “你干什么?”邓维阻止了她。 “怎么?怕是□□?这血再不止,不用毒他也活不了。”俞眉远语气不好。 “邓维,退下。”魏眠曦喝道。 邓维只好收回手,俞眉远将伤药倒在他伤口上,然而伤口出的血太快,药粉还没进伤口就被冲开。她想了想,找了块厚实的纱布,倒了药粉在纱布上,而后重重压到他的伤口上。 魏眠曦痛哼一声,强笑道:“你在藉机报复我吗?” “我没那么无聊。”俞眉远压着伤口冷道,说完她又吩咐人烧了沸水来。 魏眠曦只是笑笑,也无余话。 她手中这瓶药也是杨如心所赠的外伤圣药,止血效果甚好,不多时就让血流的速度减了几分。手中纱布被血染透,她又换过一块,依法炮制。如此重复了三次,总算暂时是止住他伤口的血。 随从将沸水烧来放温后,俞眉远沾湿纱布拭去伤口周围的血污,才见着伤口的真面目。他背上的伤口并不长,就是很深,皮肉翻出。她把余下的伤药厚厚地洒了一层在他伤口上,这才用干净的纱布敷上去,又命人将其扶起。她用绷带绕过他的胸口,将纱布固定在绷带之下。 因要包扎,她难免要转到他胸前,魏眠曦便感觉到她的脑袋摩挲过自己的下巴。 太近了,近到他伸手便能拥到她,可这手,他伸不出。 “什么时候学的这些事?”他问她。 “上辈子就会了。”她低头道。 “上辈子啊……谢谢。”魏眠曦眼神微远。她一个内宅妇人学这些事原因何在?无非因为他常上战场罢了。 “不必。”俞眉远只当他在谢她的包扎。 魏眠曦不解释,只道:“你帮我一次,和清晏庄的事扯平,以后不用记挂着自己欠我人情了。” 俞眉远没回他,只将绷带在他胸口最后扎定,才松手直起腰。 “还是要让大夫看看,伤口血虽然止了,但怕晚上会烧起。”她面无表情道,转身洗手。 魏眠曦满头是汗,被人扶着躺下。 “魏眠曦,你真是仇人遍天下,连杨姐姐那样的人都要杀你,你们有什么仇怨?”俞眉远一边问他,一边将满地染血的纱布拾起。 “她姓杨?”魏眠曦咳了两声,道,“难怪有些眼熟,原来是她。” 俞眉远冷眼看他。 “如果我没记错,她是建梁人。这辈子我第一次遇见你……不晓得你还有没印象?”他慢慢说着。 “俞府?”俞眉远记不清了。 “呵呵,你是没认出我来,还是那时候你没重生?我与你的初次重逢,是在十一年前万隆山的普静庵。”魏眠曦语气微嘲。 “普静庵?你是霍引背着的那个人?”她只记得普静庵是她与霍引初识之地。 “他的事,你倒记得清楚。”魏眠曦倦然道,“我和他当时都在追捕莫罗,知道莫罗是谁吧?” 俞眉远点点头,这名字她当然记得。 “莫罗从关外进京,一路犯下□□罪数起,我那时才从师门学成下山,奉命抓他。莫罗此人狡猾多端,极难追踪,为了抓他,我布下陷阱,设了诱饵,骗他出现。可惜,最后还是没能抓到他,反而被他打伤,叫霍引救下。” 说起来,霍引对他还有救命之恩。 “这和杨姐姐……”她有些疑惑,却转眼想通,“杨姐姐就是你的诱饵?” “是啊。抓捕失败,我没能救下她,致她名节受累,为家族厌弃,被家人逼着自尽。没想到,霍引把她给救了。”魏眠曦倦得闭了眼,不去看她表情。 俞眉远停了手上所有动作,眼神一凉。 难怪……在酒馆里听到邻桌的对话她有那样的反应;难怪她整日说自己配不上霍引…… 原来,不是杨如心觉得自己比他大了五岁,而是其中有另有隐情。这样的事,换成任何一个女人,都是难以走出的桎梏吧?俞眉远忽然觉得自己太天真也太自负。 “那你该死。”她淡道。 魏眠曦早知会得到这答案,只是习惯性勾勾唇,道:“你上辈子也这么说过,说我是不择手段的恶魔。” 这些话,他已经听腻了,不想辩解。 “难道不是吗?”俞眉远反问他。 魏眠曦没再出声,脸上的笑有些僵。 俞眉远觉得奇怪,便上前一看,这才发现他满额是汗,呼吸急促,脸如薄纸,已经晕去。 “魏眠曦?”她大惊,蹲到他身前,拍拍他的脸。 他依旧没反应。 “大夫呢?还没来?”俞眉远急起,转头喝道。 魏眠曦不能死在这里,他若是死了,朝廷必要追责,魏家军也不会放过他们,到时候不止杨如心,整个云谷与今日这些押镖的人都要遭殃。 …… 大夫天黑时分才赶到,魏眠曦早就烧浑身滚烫。俞眉远无法,只能不断用湿布替他降温,期间霍引过来了一趟,却被邓维拦在了帐篷外不让进来,俞眉远只隔得远远朝他点头,叫他放心。霍引便也不走,只坐在离帐篷前面的树上,隔着这段距离守着,瞧她在魏眠曦身边忙前忙后。 “伤口包得没什么问题,就是这烧……一会你们找人随我回去抓药,这烧明天要能退下,便无妨,若明日还这般高,风邪入体,恐难……”大夫在帐篷口与俞眉远和邓维低声道。 俞眉远见到大夫时松下的心,瞬间又提起,邓维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致。 “有劳大夫了。邓维,你遣人跟大夫去取药吧,快去快回。”俞眉远捏了把眉心道。 邓维冷哼一声,道:“我已找人送信去最近的哨所,你们最好保佑将军无碍,否则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他说完掀帘出了帐篷,帐里又只剩她与魏眠曦两人。 魏眠曦人事不醒,俞眉远坐到他身边,帐里豆大的火苗晃动着,照着他苍白的脸。 “阿远……”他唇嗡动。 她以为他醒了,低头看时只见他紧闭的眼。梦话呓语而已,叫的是她的名字。她起身倒了杯水,用汤匙喂至他唇边,可他咬紧了牙关,上齿轻叩下齿,发出颤抖的声音,水喂不进去,全沿着唇流下。 他身上很烫,人却起了寒战。 她无计可施,只能拿帕子拭他的唇。 指尖带着暖意,像垂死者的稻草,魏眠曦倏地抓住她的手,仍是呓语:“冷。阿远……你也冷么……” 那一世,他为大安朝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可最后也难逃功高盖主,被人毒杀席间的结局。没有人会对他手下留情,除了杀戮,他的生命里似乎什么都没留下,就连最后这点温度都弃他而去。 那时他方知,这世上有个人能全心全意待你,是件多幸福的事。 俞眉远抽回手,转开头不再看他。 如果一段感情要用生离死别才能叫人明白何谓爱,那她情愿不要。如若活着不能好好珍守,却道死后如何悔之伤之,又有何用 那一世她爱过他,已经够了。 老天爷再公平不过,上辈子她求而不得,这辈子他求而不得,不过如此。 …… 这是个难熬的夜。 跟去抓药的人深夜方回,生火煎药又折腾了一阵子,喂他喝药也是件辛苦事,两个男人架起魏眠曦,俞眉远捏开他的嘴,才将药强灌进他口中。 大夫交代,这药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吃一次,连服三次。 这一夜,俞眉远彻夜未眠。 天明时分,魏眠曦的烧终于退了,俞眉远已筋疲力尽。帐中烛已燃尽,薄光透进,魏眠曦缓缓睁眼,见到曲膝坐在帐中的她。她双手环膝,将脑袋搁在膝头,正睡着。 帐中凌乱,铜盆巾帕随意搁着,药碗水囊等物散放满地,空气里浮着淡淡的血腥味与药味,他想起昨夜迷迷糊糊里总有只手在自己额上脸上贴着,妥帖照顾着,原来竟是她。 哪怕知道她为何留下,他仍是心头一暖,似冰冻三尺的寒冬照来的一丝阳光。 他悄悄坐起,伸手往她发间抚去。 俞眉远并未睡沉,一有点动静她立刻醒来。 魏眠曦只能缩回手。 “你回去休息吧,我没事了。”他开口,声音含了砂似的嘶哑。 “我无碍。你要喝水吗?”她揉揉眼,探手倒水。 魏眠曦俯身按住她的手腕,她如被蜂蛰了般甩开。 “这里不用你照顾,你快回去。”他不以为意,只是阻止她倒水,“如果你是担心我会追究此事,那你大可放心,我答应你,绝不追究。” 俞眉远不太相信他。 “就算我欠她的,不过别再有下次了。”他按按自己胸口,一坐直身体,背就发疼。 “我会转达。”她只转达,至于杨如心还想不想报仇,她做不了主。将水囊放下,她又道,“药还剩一帖,早上记得喝了,下午再请大夫过来看看,给你开帖新的。我一会再送瓶伤药给你,你让你替你换药吧。” 叮嘱几句她走出帐篷,清新空气扑面而来,解了一夜烦闷,她忽觉乏力。霍引从对面树上跃下,他在树上坐了一夜。 “他怎样了?”他迎面而来。 “昨晚发了一夜烧,今晨才退。大夫只说烧能退便好说,别的等今日他看过再说。”俞眉远一边踱着步,一边说话,“你不用担心,他答应我不追究此事。” “不追究?”霍引狐疑,魏眠曦从来都不是宽容的人,“你与他……” “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你别猜了。”俞眉远打了个哈欠,“只不过他这模样,恐怕要耽搁几天了。” “我知道,已经吩咐下去在这里多呆几日,等他无碍了给他雇辆马车。”霍引早做了安排。 “嗯。杨姐姐呢?”俞眉远又问。 “在马车里呆了一夜,青娆正陪着她。”霍引见她不问原因,便道,“她的事……” “魏眠曦告诉我了。”俞眉远叹口气,转头望向他,“小霍哥哥,你……算了,没事。” 欲言又止。 本想要他多陪陪杨如心,只是话到嘴边她却说不出口。杨如心的伤口,可不是一个完美的妆容或几声赞美就能治好的,若杨如心走不出来,旁人的推波助澜只会雪上加霜。 她以为只是区区五岁之差的问题,不料竟是这么深的痛。 而同样的痛,她曾经受过,便明白,有些痛只能靠时间遗忘,永远无法抚平。 …… “我回来了。”回到自己的马车前,她招呼了一句,掀帘进去。 青娆见到她如获大赦,忙扑过来:“姑娘,你没事吗?霍大哥说你留在魏将军那边帮忙,什么忙能要你帮一夜?担心死我了。” “没事。我有些累,你帮我打点水来我洗漱。”俞眉远安抚一句,目光转到杨如心身上。 杨如心正面无表情趴在窗口发呆,整个人僵得如同石像。 “杨姐姐。”青娆离开,俞眉远才开口唤她。 “魏眠曦没事了吧?”杨如心一动不动地问道。 “目前看来无碍。”俞眉远往里挪了挪,坐到她身边,见到她神色一松,便料她也已牵挂了一夜。 “抱歉,连累你们了。”她头往下,搁到自己手臂上,声音闷闷传出。 俞眉远伸手拍拍她望头:“没事,已经解决了,你别多想。” “呵……我拜入我师父门下时,曾立誓行医济世,尽一切能力救人,可昨天我竟杀人。师父常说,医者仁心,眼中当只有生命,不论好坏对错,须一视同人,但我没能做到。”她掩了脸轻道。 “杨姐姐,想不想喝酒?”俞眉远揽过她肩头,忽道。 “喝酒?”杨如心转头疑惑,“小霍不许喝酒。” “循规蹈矩的人生活久了,偶尔也不守规矩一次,没什么。咱们是人,又不是画上的菩萨。”俞眉远不多劝她,只从自己车厢角落的小箱里翻了坛酒出来。 这时候任何言语都不如一场酩酊大醉来得痛快。 “悄悄的喝。”她压低声音,摆了两只茶碗出来,“我刚出江湖那年酿的千山醉,藏了很久。” 她说着满斟两碗,其中一碗递给杨如心,又举起自己的碗:“先干为敬。” 言罢,满饮此碗。 第二碗,她又斟满,再干。 “第二碗……杨姐姐,对不起……”她道歉。 杨如心皱眉饮了两口,闻言奇道:“好端端的,你道什么歉?” “没什么。”俞眉远不解释。 青娆打好水,又取了些吃食回来时,车里两人已经歪倒。杨如心是醉的,俞眉远是困的。 千山醉,真是好酒。 …… 魏眠曦的伤势到第四日才算稳定,这其中还有杨如心的功劳。杨如心虽没再去找过他,却熟知他的伤情,第二天就提笔写了张方子,由霍引亲自抓了药回来,再让俞眉远送去给他。魏眠曦并不疑心,只是邓维不放心,盯着俞眉远亲自煎药,又亲自试了药,才放心让她把药端去给魏眠曦喝。 杨如心医术高明,她的方子自然不是民间寻常大夫可比的,魏眠曦的伤势一日好过一日,第四日时已能如常行走。 他们的行程已经无法再耽搁,霍引替魏眠曦雇了辆马车,一行人这才上路。由始至终,魏眠曦被刺之事,都没让其他人知道过。 因耽误了四天时间,这次上路诸人便马不停蹄地赶路,比先前累了数倍。 俞眉远歇了乱七八糟的心思,赶路时专心躲在车里写她的札记。这札记是她第一次离京去东平府里保留下来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就记下这地方的风土人情与趣闻,到如今已有厚厚一叠,一个檀木盒都装不下了。 杨如心一心研读医书,不再多想,心倒也渐渐平静;霍引仍忙前忙后,每每歇下之时,众人早已都睡去;魏眠曦的马车跟在最后,他极少出来,目光从窗中望出时,看的最多的,也就是前面俞眉远的马车…… 各人均忙着自己的事,无力再顾其他。 这一路上虽不算完全太平,倒也比预料得好太多,除了些不长眼的山匪外,并没有遇到大的危险,大抵是有了霍引的名号,又是北三省几大门派联合押的镖,再来就是赈灾的银两,反倒叫绿林中人收了心思。 八月下旬,他们终于把前面耽误的行程给补上,几人已经到了赤潼关前的白雪岭。 白雪岭是赤潼关这一带最大的山麓,山势险峻又绵延千里,到这里本要转走水路,奈何今年大水,漕运河道被毁,他们只能改道白雪岭。 翻过白雪岭就是赤潼关了,然而这白雪岭却是他们这趟跋涉中最为艰巨的一段路。 “在这里歇上两日,被足精力,第三日上路。”霍引下令众人在白雪岭下唯一的白雪镇里停下。 过了白雪镇,就再无别的城镇,这是白雪岭前最后的补给所在。 山下的城镇很小,镇里没什么可逛的,镇上民风淳朴,人倒是很热情。 杨如心老毛病发作,每到一个地方就要采买药材,如今她买的药材已经堆了半个马车,到这白雪镇仍旧不肯放过。 “姑娘,我身上不爽利,就不陪你们去了。”青娆见她们又要采买,便苦了脸。她今天癸水驾到,腹中闷闷,再加上连日赶路,此时动都不想动。 “那你好好歇着,回来我给你带好吃的。”俞眉远不勉强她。 杨如心已经先下了马车,正在催促她,她不好耽搁,说罢便要走。 “等会。”青娆叫住了她,“姑娘,这几天我闲着无事编了些络子和手绳,你可有要挂的东西?拿来我给你结上去。” 俞眉远摇摇头,正要拒绝,忽然想起一物,便从荷包里摸出了件东西递给她。 “帮我将这平安扣打进绳里,我想戴在手上。” 她给青娆的,是昙欢随身的平安扣。 玉名龙影,霍铮所有。 ☆、第140章 龙影 白雪镇不大,俞眉远和杨如心两人逛了一整圈,时间还早。杨如心心血来潮,拉着俞眉远找镇民借了厨房。 “杨姐姐,你想做点心?”俞眉远看着她采买回来的食材,有些惊讶。 “嗯,上回你教我做的那个蛮好,我想再做些。”杨如心蹲到地上往外翻东西,头也不抬道。这段时间在外奔波,霍引是最忙的一个人,顿顿饭都是随意对付,熬得人都瘦了不少,她想着之前在云谷俞眉远教的那点心他颇喜欢,便想再做一次。 俞眉远想了想,记起那事来。上回做的糕点她是送给心仪的人,那不就是霍引?这次还要做,莫非还是为了霍引? 心里虽已想到,但杨如心没明说,她也不戳穿,只高高兴兴道:“好呀,我教你做些别的吧。这儿的大枣好,我们用枣泥做馅儿。” 杨如心一想,大枣为温补之物,夏伏天吃更能驱寒,刚巧对霍引的症,便点了头。 两人便煮枣揉泥,和面捏形,直忙到午后,中饭也没顾上吃。俞眉远这人精细,想着既是她要赠予霍引之物,便绞尽脑汁想了新奇花样出来,把小糕点捏作花形,蒸熟后放入冰凉的井水里隔碗湃着,最后拿红漆食盒装了,才算完事。 “你这玲珑心肝到底怎么生的?能叫你想出这样的精致东西来。”杨如心看着食盒里的小糕点爱不释手,嘴里直夸俞眉远。叫她号脉引针没问题,但要叫她把吃食做成这精致模样,她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她学了半天都没学成,最后还是俞眉远亲自帮她捏了形状。 “这里要是有冰就好了,拿冰镇着,更爽口。”俞眉远拿井水洗手,一边回头道。 盒里那糕点拿糯米做成的,冰完之后口感弹牙,是以前她在俞府最喜欢的夏日点心。 “你这人,该讲究的不讲究,倒是在这些事情上讲究到了极致。”杨如心一边叹道,一边盖上食盒。 俞眉远洗好手,拎起早上采买东西,打算回去,闻言不由道:“我不知道什么该讲究,什么不该讲究,自己觉得痛快就好了。” “孩子脾气。”杨如心笑了她一句,跟着她出门。 时候不早,她们要赶回扎营的地方。 …… 扎营的地方并不远,就在镇尾白雪岭山下。 山下是片偌大的草场,紧挨着个小湖,湖水是山上溪水流下汇聚而成,今年夏季多雨,这小湖水位涨得格外高,霍引领着几个人去湖边放马饮水,看到湖鱼成群,便找了树枝削成鱼叉捕鱼。 俞眉远和杨如心一回来,杨如心就拎着食盒去找霍引,俞眉远则被青娆叫进了马车。 “姑娘,平安扣给你编好了,来试试大小。”青娆拉起她的手,把手中编好的绳结套进她手腕上。 俞眉远定眼一看,手上的绳串编的是金刚结与攒心梅花,梅心正中镶的就是她那枚平安扣。青娆用了蓝白二色线,戴在她手上十分清爽。 “好巧的手,不枉我这么疼你。”俞眉远很高兴,掐了青娆的脸蛋夸道。 戴好绳串,她闲不住,又跳下马车。这地方视野开阔,风景颇佳,她又在车上闷了大半个月,这次难得休整,自然不愿乖乖呆在车上。 听说湖里有鱼可抓,俞眉远拎着裙裾飞奔而去。 到湖边时,霍引已经不在,只剩吴涯和其他几人站在浅水区里拿着树枝削的鱼叉叉鱼。俞眉远看了眼他们的收获,网兜里已经装了十来尾活蹦乱跳的鱼。她玩心大起,站在湖边的大石上,也不下水,只拿了吴涯的鱼叉隔空往水里扔去。 她眼力好,又有弓术底子,试了几次之后便摸到门路,一扔一个准。 “好准头!”吴涯与旁人看得眼发直,纷纷停了手里动作,只看她扎鱼,每刺中一只鱼,便喝一声彩。 俞眉远玩得满大汗,霍引拎着食盒从远处走来时,她正站在石头上抹汗,脸颊红得像朝霞。 “四娘,过来一下。”霍引在她背后唤了一声。 俞眉远扭头看到他,应了一声便抛下鱼叉,从石上跳下,朝他奔去。 霍引见她跟来,一声不吭转身朝远处行去。俞眉远叫了他两声,发现他不理人,便跑到他身边仰头望去。 总是对她笑的小霍哥哥今天脸色不虞,似乎在生气。 …… 霍引走到山边稀疏的树林里才停下脚步。 俞眉远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只好道:“小霍哥哥,叫我过来有事?” 霍引便将手里的东西一抬。 红漆的食盒上勾了金色的小鲤与白莲,十分别致。俞眉远不解何意,便伸手打开食盒,盒里装的东西她早已知晓,四色花样的糕点,轻粉红香,颜色娇嫩,淡香沁人。 “这是今日杨姐姐做的点心,看起来很诱人,你不尝尝?” 他还是不开口,只是望着她,俞眉远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好自说自话唱独角戏。 霍引看了看盒里的点心。 她以为他认不出她的手艺吗?这样的四色糕点,从前在俞府时,她就做过。 如今拐弯抹角撮和他与别的姑娘? 霍引很生气,然而那气他没法冲她发。没办法,自己造的孽,自己结的果,怎样也要咬牙吞了。因为他是霍引,不是她心里的霍铮! “阿远,这是你做的吧?”霍引沉声道。 “……”俞眉远纳了闷了,他怎么能肯定这是她做的?“不是,是我教俞姐姐做的。” “以后不要玩这种无聊的把戏,我与如心向来以朋友相交,别无其他。”霍引从她手里取回食盒盖子,“砰”一声盖上。 “无聊的把戏?我没有……”俞眉远有些冤枉,从惠城魏眠曦受伤之事起,她就没再动过撮和的想法了。 “你在惠城时盘算的念头,真当我看不出来?”霍引把食盒塞进了她怀中。 俞眉远闭上了嘴,既不反驳也不承认。 “阿远,别再多此一举,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若有心,不如撮和撮和我与她。”霍引叹口气,放缓语气。 “哦。”俞眉远虽有些惊讶,却只淡淡应了声,“我知道了,对不起。” 她便不多解释,认下了这事。 “你怎么不问我喜欢谁?”霍引见她的反应,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不是滋味。 傍晚的红霞染得天边如翻洒满桌的胭脂,俞眉远微垂着头站在他身前,像个听训的孩子。 “你喜欢的人,我哪认识。”俞眉远闷闷不乐道。 她忽然有丝不快,很莫名。 “你认识。”他很肯定道。 “我和你都认识的姑娘,只有杨姐姐,青娆和向观柔,你既然对杨姐姐无意,总不至于要告诉我……你看中的人是青娆吧?或者是向观柔”俞眉远纠结了。 “不是。”霍引也纠结了。 “那还能有谁?”俞眉远想不出来。 霍引深深一呼吸,下了决定…… “有人来了?!”俞眉远却忽往旁边走了几步,望向来时路。 她听到了马蹄声。 “嘚嘚”马蹄声很快就由远传来,渐渐变大,来时的草坡上飞蹿来一匹马儿,上面的人见到霍引立刻拉紧缰绳,从马上跃下:“霍大哥。” “文胜,找我?”霍引只得暂抛心事,上前一步问道。 来的人是太清山的文胜。 “嗯。霍大哥,刚才我例行巡察时,在我们镖车附近发现了这个。”文胜说着递上手里的东西。 霍引接过一看,那物是片不起眼的灰瓦,瓦上有些炭粉,画了只简陋的蛇。 “潜龙寨?”他神色顿时凝敛。 “ 看样子应该是。”文胜回道。 “这是什么?”俞眉远不解。 “白雪岭上有帮占山为王的山匪,名为潜龙寨,这蛇就是潜龙寨的信物。越接近赤潼关,这里的马贼山匪就越多,从前常因争夺同一镖物而起争执,后来慢慢形成了规矩,谁先发现镖物,就在这镖物附近放下自己帮派的信物,好叫别的帮派知道。”霍引捏紧瓦片,解释了句,又问文胜,“送拜山帖的人回来了?” “前日已回。”文胜道。 俞眉远听着二人之间的对话,自己斟酌着。拜山帖她听说过,这都是道上的规矩。行镖之人为求押镖稳妥,每要路过势力庞大的山匪马贼帮派时,便会提前送上拜山帖,封几两辛苦银子,再将镖局的名号写上,好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来历,以免不必要的冲突。 若是这些山匪马贼接下派山帖,便证明这批镖他们不会动心思,若是不接,那这趟镖便凶多吉少。 昌阳至今,他们已经送出好几封拜山帖,因云谷与北三省几大门派的名头,这一路上倒无人敢犯。 去白雪岭上送拜山帖的人很早就提前出发了,于前日就回到白雪镇上等他们。据回报,这拜山帖对方已经收下,可如今他们却又在镖车附近发现了这信物,也不知潜龙寨到底什么打算。 拜山帖只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有人不愿守规矩也不足为奇,只是这潜龙寨人多势众,若是真要劫镖,他们的麻烦就大了。 “回去再说。”霍引从文胜手里接过马缰,转头看了眼俞眉远。 “你有急事,先骑马回吧,我自己走回去就成。”俞眉远知他何意,便回道。 “那我先走一步,文胜,你陪她走回来。”事态紧急,霍引不再耽搁,他一踏马蹬就上了马,飞驰而去。 马蹄声远去,林间又静下。俞眉远和文胜也快步往回走,不作停留。 …… 从树林到他们营地并不远,他们走得快,没多久也到了。 俞眉远和文胜不熟,一路上两人都沉默走着,不知怎地,她心思又飘到了霍引最后那番话上。 他说他喜欢的姑娘是她认识的,可他也不像是喜欢青娆的模样,向观柔就更加不可能了,可除了她们,她与他还认识别的姑娘? 他认识的姑娘里,她只知道杨如心、青娆与向观柔,没有其她人了,除了…… 她自己。 俞眉远猛地煞住脚步。 她漏算了她自己。 “俞姑娘,怎么了?”文胜见她突然停步,奇道。 俞眉远摇摇头,惊疑地望向营地里正站在众人之间说话的霍引,一时间对自己的这个想法不知该作何评价。 如果霍引喜欢她…… 她一抱脑袋,不再往下想。 这个念头乍起的时候,她第一个反应竟是要躲,而不是拒绝。她心里明明还爱着霍铮,要做的只有拒绝,可为何这个瞬间,她想到的的竟是躲? “俞姑娘?”文胜担心地望她。 “我没事。”她回过神来,觉得双颊发烫,不敢再看远处霍引,胡乱回了句,她不自觉地抚上自己左手手腕。 抚了两下,她觉得不对劲,低头看去。 手腕上空空如也,青娆编的手绳已经不在了。 她这才记起,在湖边抓鱼时,因总要探手入水,她怕弄脏了簇新的绳,便将之摘下搁在了旁边的石上。 “文胜,你先回去,我落了东西在湖边,过去找找。”俞眉远扔下一句话,转头飞速跑去湖边。 天色微沉,湖面一片静谧,倒映着天空与树影,风拂过身,带来些凉意。 俞眉远却出了身汗。 她找了自己刚才站的石头,又沿着湖泊绕了一大圈,就是没有找着那根手绳。 绳上有昙欢送的平安扣,她一向珍而重之地收藏着,不想今日第一天戴到手上,便将其遗失,俞眉远心情差到极致。 天又暗了些许,肉眼已经很难再看清湖边情景,俞眉远只得暂时作罢,回了营地。 霍引还在和诸人商量潜龙寨的事,甚至将魏眠曦都请了过去,可想而知这事的重要。另一侧已经生起篝火,钱老六和吴涯正在收拾今晚的晚饭,白天抓了许多鱼,他们打算都烤来吃。白烟袅袅生起,淡淡鱼香飘来,俞眉远闷闷不乐地走了过去。 火上支了几个架子,鱼被细树枝串着搁在火上翻烤着,杨如心也在这里帮衬着。 她耳力好,没走近,就听到他们三人在闲谈。 “给你们看件好东西。”钱老六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放在掌心摊出。 “这是……”吴涯从他手心拈起那物,对着火光仔细看去,脸色忽变,“你个死胖子,哪来的这宝贝?” “湖边捡的。”钱老六从他手里夺回那东西,小心翼翼呵口气,用袖口擦了擦。 “老六,再给我看看仔细。这东西可不寻常。”吴涯道。 他与钱老六过去干的是盗墓摸宝的行当,自然练就一双识宝的火眼金睛。 “嘿嘿,当然不同寻常。龙影玉,当世唯一。”钱老六得意洋洋道,不肯把宝贝再借给吴涯。 “不可能。龙影玉是当今皇后娘家崔氏的家传之宝,当世只有一枚,我听俞大夫说过,晋王殿下出生之时,崔皇后就亲自将其赐给了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出现?打死我也不信。”吴涯摇头如拔浪鼓。 钱老六不乐意了,又把东西摆到吴涯面前:“你看清楚了,龙影玉,玉间墨影如龙,见光则游,似青龙在天,故名龙影玉。这还能有假你倒是给我造个来看看!” “真……真的是龙影玉!”吴涯惊愕。 “你们在看什么,这么稀罕。”对面正翻鱼的杨如心好奇了。 钱老六将东西从吴涯眼前收回,起身献宝似地跑到杨如心面前,主动将东西递去:“杨大夫,给你看件宝贝,龙影玉!” 杨如心含笑低头望去,在瞧见他掌中那物时,笑容微滞,她伸手将此物拈起,惊讶道:“这不是霍引的东西吗?” 这玉她见过,是霍引随身之物。 为了压制体内慈悲骨,霍引每隔上一段时间就要浸入火潭中。为了怕火潭水浸坏了玉石,霍引下潭之前都会将此玉解下交由她暂管。 她熟得不能再熟。 霍引曾戏言,那是他母亲之物,将来只赠予他的妻子。 “啊?这明明是龙影玉,就算有,也是晋王殿下的。”钱老六与吴涯都愣了。 “是霍引的,我见过好几次。”杨如心说着忽又记起一事来。 一年半之前霍引回谷进火潭疗毒时,她就没再见过这枚玉扣了。 三人正均不相让着,旁边有人走出。 “你们在说什么?”俞眉远脸上挂着笑,缓缓而至。 火光让她的笑显出些诡谲来。 “四姑娘,你来得正好。我捡了个宝贝,杨姑娘非说是霍引的,吴涯又说是晋王殿下的,你和这两人都熟,你来看看好了。”钱老六说着趁杨如心一不留神,从她手里抢走了那东西,递给俞眉远。 俞眉远接过,只看到段蓝白二色的手绳,攒心梅花的络子里镶了枚平安扣。 她将玉扣举起,对着火光。 玉扣间有条青墨龙影缓缓游移,似从火里盘出。 三人又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霍引?晋王?你们可确定?”俞眉远沉默听完,才一字一句问道。 “我确定。”杨如心肯定道。 “我……我听俞大人说的,如果这是龙影玉,那肯定是在晋王殿下身上。”吴涯倒有些不确定。 “青娆早上才替我打的绳结,镶的玉扣,这东西……是我的。”俞眉远捏紧了手绳,绳上玉扣温凉伏手,摸着极为舒服。 众人都傻眼,她却倏地转身,捏着玉扣跑开。 ☆、第141章 本尊·假相 明月徐起,远处白雪镇的屋舍成了天幕之下的墨影,四野静谧,只有虫鸣兽语,将篝火噼剥作响衬得格外清晰。火色明明灭灭映着简易的营地,有人已席地而眠,有人仍围着篝火说话,还有人坐在镖车的箱笼之上,值夜放哨。 霍引和人最后交代了几句话,才算将后面几日的事情安排好,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一些,他才准备吃饭。钱老六给他留了两条烤鱼和馒头,鱼已经放冷,皮不够酥,香味也淡了,他撕了一小块进嘴,味道有些腥。 钱老六还没歇,明日一早就要进山,他正把东西收拾了往马车上搬。霍引与他聊了几句,钱老六便将手一指,远远指向俞眉远。 俞眉远正坐在镖车箱笼上,剩个人影轮廓。 “四娘。”他走到镖车前,唤了她一声。 俞眉远低头,看到火光下面色黝黑的少年,晶亮的眼眸,爱笑的唇,露出一口贝壳似的白牙齿,模样与十一年前相比似乎没有变过,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已经淡忘了过去,记不清他幼时的样子。 “老六说你没吃晚饭,你身体不舒服?”霍引提气一跃,纵身飞上箱笼,坐到了她身边。 “没胃口。”她语气平静。 “多少吃一些。”霍引把另一尾烤鱼递给她。 “不想吃。”俞眉远抚上手腕,冷道。 “要不我现在给你抓两条新鲜的,烤了你吃?”霍引嚼了两口鱼,也觉得确实不好吃了。夜虽已沉,但他想抓活鱼还是有办法的。 俞眉远本已冷静些许的脾气不知怎地又窜上来,扭头便道:“我说了我不想吃!” 话里已有几分火气,像点燃的爆竹,火星滋滋作响。 “四娘,你怎么了?”霍引皱眉盯着她。 篝火的火光倒映在她瞳中,像两簇烧得正旺的火焰,怒气弥漫。 他印象中,俞眉远似乎从没如此直接地发过脾气。从认识的第一天起,这丫头总是笑吟吟,不管是真开心还是心里在算计人,脸上都是笑的,是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纵然生气,她那脾气也像拐了十八弯的溪水,轻易不发作。 俞眉远不说话,盯着他。 “你生气了?是因为下午的事?”霍引想了想,除了下午因杨如心的事他说了她两句,好像他最近没得罪过她,“我承认我当时语气重了些,你别生气……” “我们还有多久能到赤潼关?”俞眉远打断他。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再有半个月左右就能到了。”霍引一边回答,一边观察她的神色。 像生气,又不像生气。 “等到了赤潼关,接下去的事交给魏家军,我们就能脱身,到时我带你去找你表哥。”他又笑道,“你有什么想去游历玩耍的地方吗?待你事情处理完,我带你去。赤潼关那一代的胭脂湖不错,湖色似霞。” “不用了,我不和你去赤潼关,到断脉山我们就分道吧。”俞眉远说着从箱子上跳下,头也不回地就进了自己马车。 “四娘!”霍引在后边唤了一声,没能唤得她回头。 这下他能肯定,俞眉远的脾气发大了。 …… 翌日一早,他们就出发进山。 白雪岭的山路不易走,狭窄且陡峭,好几段盘山路都只够一辆车马通行,且一侧紧挨着悬崖峭壁,稍有不慎便会翻下悬崖。他们走得十分缓慢,霍引在前面带路更是半分不敢松懈,再加上潜龙寨的危机仍未解除,可水路不通,他们又非从走白雪岭不可,因此霍引全神贯注在走镖之上,等到他察觉俞眉远的不对劲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俞眉远这一发脾气,整整三天没同霍引说过半句话。 小马车里气氛冷凝,她一反常态的安静。 行到山腰上的宽阔地段,霍引终于下令全员休整。 “四娘?”他驱马走到了俞眉远的马车旁边,“你要下来走走吗?我把马给你骑一会。” 马车帘子一掀,钻出颗脑袋来。 “我们姑娘睡了。”青娆不太会撒谎,目光避着霍引。 “这么早?”霍引看了眼天色,“她没事吧?” “没事。”青娆觉得霍引那目光穿透人心,忙不迭地甩下帘子缩回去。 车厢里俞眉远正歪在软垫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九连环,青娆小心翼翼窥了她一眼,不敢多说。杨如心朝青娆递了个疑问的眼神,青娆无奈地耸耸肩,没人知道俞眉远怎么了。 霍引纳闷极了。俞眉远对亲近的人并不记仇,生了气没两下自己就能想通,很少一气气上三天。 她不待见他,他又不能闯进车子里,徘徊了两步,霍引只能闷闷地离去。 到了入夜时分,他仍不见俞眉远出来,就又找了借口过去。 “四娘,兄弟们在林子里打了野味,你下来尝尝?” “霍大侠,刚才六哥已经送过一次,姑娘说了,你自己留着尝就好。”出来的仍是青娆。 “叫四娘出来。”霍引沉不住气,终于有些急了。 “这……”青娆咬咬唇,为难道。 她已经说过睡觉,说过写札记,说过阅书,说过头晕……一天几次变着法儿的拒绝,青娆都快找不着理由了。 “青娆,进来帮我更衣。”俞眉远的声音传出。 “霍大侠,姑娘恐怕不便出来,你晚些再来寻她吧。”青娆得了这话松口气,说了句就忙将帘子一扔,又缩了回去。 霍引被拒之门外,表情越来越沉。 …… 休整一夜复又上路。 山路越来越难行,山上气候也越发潮冷,又添如今已是入秋,寒意来袭,夏衣已挡不住风,众人纷纷添上外袍或者换上夹衣。 又三日过去,霍引仍未能同俞眉远说上话。这丫头滑溜得像尾鱼,他抓也抓不着,哪怕远远见到她下了马车,他还来不及到她跟前,她已经没了踪影。 霍引的心情一日差过一日,脸上的笑挂不住,见了人都寒着张脸。押镖的兄弟们已然察觉这古怪的气氛,却也不敢多问,每天除了公事外,连说笑打闹的动劲都少了。 众人在白雪岭上已经走了很久,再往前就是鲤鱼谷。鲤鱼谷是处狭长的山谷,两侧皆为悬壁,是个极易设伏的地点,若潜龙寨的人在两边悬崖上设了落石阵,他们一进此谷就无处可避,是以霍铮下令在谷外的山坡上暂时扎营,又派了两人前去打探。 待一切安排妥当,霍引又习惯性去寻俞眉远的踪影。 六天了,明明两个人就在一处,可偏偏他怎样都见不着她。 他忽然发现,天下之大,若一个人有心躲避,再近的距离都是枉然。相思之苦,就算一天不见,都叫人觉得漫长。 …… 俞眉远并没呆在马车里。 六天,她已经闷到极致了。 “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酒?”身后有人开口说话。 俞眉远坐在营地旁边一块高石的上边,拎着坛酒慢慢喝着,听到声音并不转头。那人踩过碎石,走到她身边坐下。 “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魏眠曦问她。 “喝酒还需要学吗?”她望着绵延的山,随意回答。 “也对。”魏眠曦笑了笑,“这什么酒?香味很特别。” 俞眉远忽露了丝嘲弄的笑,转过头道:“千山醉。” 他本轻嗅着空气里淡淡的酒香,听到酒名一怔,露了几许飘远的回忆目光来。 半晌,他方叹道:“原来是千山醉,我没福气喝的酒。” “不是你没福气,是你嫌弃这福气。”俞眉远纠正道。她心里很空,就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魏眠曦沉默了一会,才又问:“你有烦心事?” “有。” “在烦什么?”他问。 “烦你话太多,吵我喝酒。”她刺了他一句,眼角余光瞧见石头一侧树旁站的人。 那人在树旁站了颇久,一直隔着距离看他们。 她心绪又乱起。 脚尖在石壁上一点,她话音未落,人就已经从魏眠曦身旁掠走。 这次,那人如电般跟上,似盯着猎物的苍鹰。 …… “四娘。” 俞眉远只闻得一声叫唤,她眼前人影晃动,有人突然闯到她面前,让她猛地煞停脚步。 霍引终于抓到了她一回。 “有事?”俞眉远连称呼都懒得叫,直接道。 “你躲了我六天,阿远,到底什么原因?”霍引语气有些强硬,也不再叫她“四娘”。 除了六天时间的急惑之外,如今还有丝酸意,他实在不愿看到她和魏眠曦相谈甚欢的画面,哪怕只是一刻。 “我从不躲人,只分想见与不想见。”俞眉远转开眼,他站在风吹来的方向,以背替她挡去秋风。 她从前怎么没有发现,眼前这个霍引有着与霍铮如出一辙的温柔与体贴。许多时候,他的关怀都不动声色,似一场润物无声的春雨,不知不觉渗进她坚如顽石的心里。 “你不想见我?”霍引心一紧缩,又酸又疼,“为什么?” 俞眉远将头转回,露了丝笑,目光便如春光十里,从他脸上流淌而过。 “小霍哥哥……”她抬手,指尖从他脸颊划过。 霍引感觉到脸上一阵酥/痒,这亲昵的动作将他闹得迷惑,心却好像跟着她的动作,忽轻忽重地跳着。 “阿远?你……” 他话没落地,俞眉远便将整个手掌轻轻覆到他的颊上。 暖意自她手心传入他的脸颊,霍引呼吸一沉,只觉得她的手烫如火,烧了他的人。 “我向你打听个人。”她目光与他的眼相撞,带着莫名蛊惑。 “什么人?”霍引说着,不管不顾地抬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将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 “昙欢。”她唇轻启,吐出两字,笑得更加灿烂些。 这样的笑,从前只会出现在她想迷惑敌手的时候。 “……”霍引忽然一僵。 “哦,不是,昙欢是我给他取的名,他应该叫小玉才对。小玉说他是云谷的人,你对这人有印象吗?他是我身边最亲的朋友,我很久没见他了,很想他。”俞眉远继续道。 霍引捏着她的手,眉头大蹙。 “阿远……我……” “没听过这人?”俞眉远打断了他,“那我再向你打听件事。这世上有没有一种功法,能让男人易容成女人?比如说……缩骨功?你是精通易容的云谷霍引,能给我个答案吗?” 六天,足够她打听到她想知道的一切东西。 霍引已如木石。她都知道了? 俞眉远轻而易举就抽回自己的手,踱起步来,绕着他慢慢走了一圈,最后回到原点。 “我想要我怎么称呼你?昙欢?霍铮?小霍哥哥?还是你更喜欢我叫你……师父?” “阿远,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霍引从震惊中回神,急切开口。 “这居然是真的!”见他毫无反驳,俞眉远脸上的笑顿失,全成了失望与悲伤,“这些人真的全都是你?昙欢是你,霍铮是你,师父也是你……呵呵……” 她不过是猜测试探罢了,竟全成了事实。 “是我。我从小就被抱进云谷习武,行走江湖以霍引之名,回宫才是霍铮。”霍引终于点下头,胸口里似塞满浸过水的棉絮,又沉又闷。 “呵呵,霍铮?”俞眉远揪紧胸口的衣襟,半嘲开口,“哪个才是真正的你?或者在我的面前,你从来都没真实过?” 霍引沉默了片刻,抬手在自己脖颈上摸了摸,将面具接缝挑起,缓缓撕去。 除了依旧清冽的眼神外,面目黝黑寻常的少年彻底消失。苍白的肌肤,鲜艳的唇,她眼前这张脸清俊非常,不是霍铮,还有何人? 熟悉的容颜乍然入目,即便是她早已做了心理准备,仍旧措手不及。 她退了两步。 “真的是你!” 兜兜转转,竟还是他! “阿远,对不起。”霍铮已盘思了许久的解释,此时半句都说不出,除了毫无作用的道歉。 “晋王殿下,你刚才问我为何不想见你,我记得我在兆京最后一次见你时曾经说过,从今往后你我二人还是不要再见了,对吗?”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没如此愤怒过。 俞眉远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可我想见你,我很想……”霍铮伸手。 她打开他的手,无话再说,转身用尽全力掠回。 “阿远!”霍铮顾不上别的,跟着她的脚步追去。 …… 因要在这里等探子探路回来,押镖的诸人又搭起帐篷来,钱老六与吴涯垒起简易的石灶,正要生火造饭,各人都在忙着,不期然间,有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倏地闯入他们之间。 一阵风刮过众人,叫所有人都停了手中动作,疑惑抬头。 霍铮赶到她身边,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俞眉远跑不过他,她的轻功和鞭法全都是他教的,他是她的“师父”,她这徒弟还赢不了师父。 “你放手!”她看了眼周围呆若木鸡的人,勉强自己按下怒气静道。 霍铮却没敢放手。他已舍弃最后一点顾虑,豁出所有。 “我现在不想见到你,也不想听到你的声音,我只想冷静。你先让我冷静一下,否则我马上就离开。”俞眉远将他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拉下,转身跑进马车里。 帘子一落,她的背景消失。 霍铮深吸一口气,才发现心已钝痛难消。 举目四望,四周都是惊惑愕然的目光。 “铛”一声,钱老六手里端的锅落地。 “晋……晋王殿下?” 在场唯二认识霍铮的钱老六与吴涯都惊诧非常。 霍铮抛却手里面具,忽朝四周一抱拳,朗声道:“诸位不必疑心,在下云谷霍引,亦是当朝晋王霍铮,此前为行走江湖方便因此掩去身份容貌,今日起,霍引便是霍铮,霍铮便是霍引。”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俱震。杨如心扶着树呆呆站着,青娆也已愣在半路,向观柔更是张大了口,骆少白差点将剑掉到地上……只有一人,远远站在诸人之外,冷眼看着一切,眸中杀气遍生。 上辈子,无人知道云谷霍引与晋王霍铮是同一人,而如今……二者合一。 命数已动。 ☆、第142章 阴谋 深山的夜幽寂无边,踏出篝火的光线范围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连日的赶路已经叫人身心俱疲,仅管先前的一场变化叫人意外并且激动,然而这激动还是敌不过疲惫,众人用过饭就早早各寻地方睡去,只剩坐在高处放哨的人强打着精神盯着四周。 霍铮静不下心来休息,便坐在篝火前,怔怔看着火焰发呆。 一声细微的响动传来,他转头望去,眼睛顿时一亮。 俞眉远不知为何掀帘跳下马车。 目光从他脸上匆匆掠过,她立刻就转开。 俞眉远还是无法将霍铮与昙欢、霍引联系在一起。 “四娘?”霍铮拍净掌心的砂土,从地上站起,苍白的脸上浮出惊喜的笑。他以为又好几天才能逮着她。 俞眉远并没回答,只是面带狐疑地往黑暗里行去。霍铮几步走到她身边,刚要开口,便被俞眉远的手势打断。 “别说话,我好像听到马蹄声。” 她神色凝重地望向幽深的林子,那里一片黑漆。 俞眉远在马车上窝了一晚上,压根睡不着觉,只是闭着眼胡思乱想,谁也不理,直至刚才。她在寂静中听到了丝异样的响动,而这声音现在仍在持续着,缓慢并且有节奏的由远处传来。 嘚嘚……嘚嘚…… 是马蹄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极为诡异。 “就从那里!”俞眉远伸手指向无边黑暗。 “那是我们明日要去的方向。”霍铮收敛了心神道。 山中没有任何光源,夜路难行,危险万分,不会有哪个旅人选择在这种时候行路。 “马走得很慢,不过正朝我们这里走来。”俞眉远压低声音道,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与霍铮对望一眼,暂时放下了先前的不愉快。 “听得出来几匹吗?”霍铮问道。 “一匹马。”她说着往黑暗里走去。 霍铮拉住她:“你去哪?” “出去看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夜能视物。”俞眉远抢白一句,继续往外走。 她若驱真气以观之,便有夜视之力,只不过山中黑暗太重,她虽能看,却只比普通人好一些,能看到个轮廓罢了。 “别闹,就算能看到,你也不许出去。”霍铮把她重重往身边一拉,低道。 俞眉远将手一扭,妄图从他掌中抽回手,只是这次霍铮的手掌如铁箍般,她无能为力。 “放开手,你别和我拉拉扯扯!” 她小声怒了句,被霍铮无视。 嘚嘚……嘚嘚…… 马蹄声又近了些,这次连霍铮都听到了。 “退后。”他将俞眉远往自己身后一推,左手已悄然将剑出鞘三寸,右手拈了石子扔向了正呆在高处放哨的人。 放哨的人一醒,朝他们这处望来,霍铮并不说话,只是抬手打了个手势,那人脸上的睡意顿时一扫而空。他立刻站起,将尾指折放入口中,吹出阵鸟兽嘶鸣似的长啸音,正在休憩的人便立时警觉坐起,均不出声。 俞眉远忽将鼻头一皱,凑近霍铮的耳:“有血腥味。” 霍铮反身拉着她躲进旁边石后,营地中的诸人也都各自寻地藏起,篝火仍晃动着,于夜色中透出几丝不安。 嘚嘚…… 马蹄声已静得所有人都能听到。 俞眉远挨着霍铮,从他身侧探头出去,比所有人都早看到踏着火光而来的马。 “是原飞的马。”她踮踮脚,悄声道。 霍铮先前派出了两个探路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原飞,可直至天色全黑这两人都未归。众人本就替他们悬着心,如今一听这话,霍铮心里便知这两人怕是凶多吉少。 “原飞?有没看到他人?”霍铮问道。 “没……马背上没有坐着人……”俞眉远摇摇头,可远处光线太弱,她又站在他背后,便有些看不清,便往霍铮那里靠过去,将头探出更多些,“不,不对,有人……” 霍铮听她声音里透出些不安,便用力捏紧她的手,转过头。 两人离得近,他一转头,唇便擦过她的耳。 俞眉远一滞,反射般要跳开他身边,霍铮手一揽,直接将她圈到怀里。 “这样你看得更清楚,也更安全。”霍铮声音微哑,把她抱在胸前。 他胸膛凉凉的,贴着她的后背,像块坚硬的玉石。豁出所有的他,少了那丝谦润君子之风,作风一改常态的强硬霸道起来。 俞眉远缩在他怀中,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她想挣出去,又担心打草惊蛇,便只恨恨咽下这口气,朝外张望。 “马背上驮着人,应该是原飞。”她看清情况后回了一句才低头掰他的手,“我看清楚了,你放开我!” “我若不放呢?”霍铮低头,唇印上她的发。 “霍……霍铮!”俞眉远急了。从霍引到霍铮,她差点叫不上他的名字。 嘚嘚马蹄声已经很近,马的影子进入火光范围,四周有人悄悄从岩上飞过,落到那附近。 “是原飞!他受伤了,快过来。”那人扬声一吼,冲上前去。 “你这无赖,放手!”俞眉远怒了,手肘往后撞去,击向霍铮的腹部。 霍铮在她攻来之前就已松开手,身子一侧便避过她的手肘,顺势又抓了她的手往外跑去。 …… “他已经死了!”第一个上前的人伸手在原飞鼻下一探鼻息后叫道。 俞眉远与霍铮随后赶到。浓烈的血腥味刺入鼻间,俞眉远捂住了口鼻。 霍铮随手抽了根火把,举在半空照去。原飞横伏在马背上,身体软软垂在马身两侧,一身衣裳已被血染透,背上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痛,皮翻肉绽十分恐怖。 后面的人都已跟来,几束火把团团围起这里。 “原师弟!”原飞的同门师兄又悲又怒地冲到马旁,抱了原飞的尸体泣道。 动静一大,青娆与杨如心都被惊醒,从马车上下来。 见到原飞的惨况,青娆惊呼一声,扭头便要作呕,杨如心倒无异状,只在见到霍铮和俞眉远时眼神一黯。 “先把他放下来。”霍铮吩咐道。 “好。”有两人上前,将原飞师兄拉开后才一左一右分开,要将原飞的尸首翻下马来。 马甩着尾巴乖乖站着,一人扶着原飞的肩,将他尸首往另一侧倒,另一人站在对面抱住了他的腿脚,将他往地上放。俞眉远眼前忽然觉得不对劲,她看到了一缕细微线光。 “等等!”她低喝了句,人已走到尸首前,看了两眼蹲下。 “俞姑娘,怎么了?”那人正扶到一半,不解道。 “四娘?”霍铮跟着蹲到她身边,用火把照去。 “有机关!”俞眉远用小指轻轻挑起根丝线,望向霍铮。 这线极细,一头系在原飞脖间,另一头穿过马鞍上的小圈环,其下坠着枚拳头大的圆球,在夜里很难被发现。只要有人把尸首抬起,这丝线就会被扯断,这样一来,这枚圆球便会掉下。 霍铮立刻把她拉起往后一推。 “全部都退开。”他厉喝道,自己却仍蹲回原处,拿火把仔细照着。 俞眉远担心,想上前帮他,才迈出一步就被人拉回。 “呆在那里别过去。”魏眠曦从她身边越过,几步走到霍铮身边。 “晋王殿下,此乃月尊教的小离火弹,不过里面装的不是炸药,而是毒烟。这两年魏某与月尊教打过数次交道,在这东西上吃了不少亏。”他指向尸体上挂的圆球,“此弹落地,毒烟就会散开,三丈内的人都难逃此烟之毒,十分霸道。” 知道霍引霍铮为同一人之后,他就改了称呼。 “月尊?”后边有人嘀咕道,“月尊怎么找上我们?莫非是打镖银的主意?” “夜里视物困难,我们又救人心切肯定会全部围来,因而才设下此机关。”霍铮说着伸手握住了那枚小离火弹。 俞眉远心一跳,险些又要跑过去。 正担心着,她的手却被人握住。 “别担心,他自有分寸。”杨如心站在她身边,牵了她的手,平静地安抚她。 俞眉远被人看穿心事,不自在地垂了垂目光,下一刻又紧紧盯去。 霍铮已握紧了小离火弹,另一手揪着线一扯,将线揪断,这才站起。 “我检查过了,没有别的机关,你们把他放下来吧,不过还是要小心一些。”他举着火把细细又绕着排查一遍,才开口。 旁人松了口气,上前将原飞的尸首扶下。 霍铮看着手里的小离火弹思忖着。 “奇怪,十万两的镖银虽然不少,但也不至叫月尊教的人费这么大的周折,跟到这里来装神弄鬼。先前在清晏庄里是为了盟主之位,那现在是为了什么?”魏眠曦也盯着他手中东西惑道。 霍铮沉默不语。 那厢原飞的尸体已被扶到地上,他尸身已僵,放不平,曲着侧倒于地。杨如心蹲到尸体身边,伸手掀开原飞的衣裳,俞眉远便拿过旁人手里火把替她照着。 “死了有一段时间,应该是死后才被人放到马上的。”杨如心看了尸首身体的情况,忽然眉头大蹙,“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多处,没有哪处是致命之伤,奇怪……” “怎么了,杨姐姐?”俞眉远见她把原飞的手展开放在眼前仔细看,便担心她看不清楚,就蹲下身,将火把举得更近一些。 “他应该是流血致死的,但这些伤皆非要害,不可能流这么多血。再来你看他的手指,指尖里有小针口,是被人施过刑罚的痕迹,他的表情很痛苦,死前应该受了不少苦。”杨如心说着偏头想了想,脸上的疑惑忽然一散,从腰间摸出被绢布包裹的薄刃一片。 “四娘,你……”她在原飞尸身上按了几处地方,刚要往他腰侧下刀,又转头望向俞眉远。 “我没事。”俞眉远看出她的意思,摇了摇头。 这情景虽然可怖,但俞眉远曾在东平见过地动后的情景,因此倒还撑得住。 杨如心便不多劝,将手中刀刃按在尸体腰侧,似乎毫不费力地一划,就在原先腰侧划开一道口子。 没有任何血水涌出,原飞的皮就像两片干掉的面皮。 杨如心在这伤口旁边的腹部用力一按,这道口子里便传来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过眨眼间就有指甲盖大小的甲虫从口子里探出。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甲虫接二连三地爬出,原飞的身体内部一阵阵蠕动,仿佛藏了无数虫子。 “唔……”有人站得近,看得清晰,忍不住后退转身,跑到一旁干呕。 向观柔早已将头转而埋入骆少白怀里,不敢多看。 “快离开。”霍铮一步上前,将俞眉远和杨如心二人往后一拉,又用手里火把点向那批虫子。 “吱——”一阵细密的虫鸣声响起,跟着便是噼剥作响的爆裂声,跑出的虫子在地上翻滚起来,可切口处仍有无数虫子爬出,霍铮将心一横,只道了声:“得罪了。” 他就将手里火把扔到原飞尸首上。 一股极难闻的臭味传出,原飞的尸首竟在火中炸尸般扭曲动起,胸腹上下起伏着,像有东西要撕裂而出。 不多时,原飞尸首上的火焰就窜得老高,尸首的挣扎也渐渐停止。 霍铮这时方松了口气,转头一看,俞眉远脸已煞白。 …… “这是西域妖虫钻血蛊,专门逮着人兽的伤口往里爬,进入之后便在人体内寄宿产卵,啃肉噬骨,致其出血。所以原飞身上的伤口虽少,却是流血致死。”霍铮看着已经化作灰烬的原飞,沉声解释,“此虫若是不除,待它成群孵化,食空尸体,便会爬出,开始寻找*进行寄生。但愿我们身上有一点伤口,便会被此虫所侵。所以,原飞的尸体不能留。” 他说着向原飞的师兄抱拳一揖,道了句:“情非得已,实在抱歉。” “此虫钻入身体后,会产生剧烈痛苦,叫人痛不欲生,也是关外萨乌人的刑讯之物。”杨如心深喘了几口气,缓过神来,解释道。 “刑讯?月尊教的人抓他想审问什么?”有人问道。 “镖银就在镖车里,他们还问什么?”又有人附道。 “别猜了。”霍铮与俞眉远对望一眼,心里已然有数,“现在不止有潜龙寨,还有月尊教,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从今日起,夜里放哨的人增加一倍,大家都警醒点。所有人不许单独离开,若有需要,务必两人同行,以免落单被伏。” 众人心头如坠大石。 “大家也不必惊慌,出了白雪岭,魏将军的人就能赶到接应,这两天要辛苦大家了。”霍铮安抚众人。 “正是如此。魏某的人已在赶来的路上。”魏眠曦点点头。 “先休息吧,还有一人未归,看来明天还要在此多留一天。若是明日他还不回,我们就不等了。”霍铮摆摆手,令众人散去。 火色摇晃着,众人又都嘀嘀咕咕着离开。 霍铮倦极,捏捏眉心,抬头时看到俞眉远还站在众人散去的地方看着他。 她脸上没有表情,就那么望着他。 “阿远。”他心里一喜,向她走去。 才朝她迈出一步,俞眉远就转了身。 ☆、第143章 坠崖 天不知不觉亮了。山上雾霭茫茫,远处的景色看不分明,人离得稍远些,就像融进了雾气之中,影子全无。 俞眉远盘膝运功了一夜,没有休息过。 可惜她没再听到任何异样的响动。 “阿远,下来吃早饭。”杨如心掀了帘子唤她。 俞眉远毫无胃口,收了功法懒懒趴到小窗上,回道:“没胃口,不吃了。” “霍……霍引不在外面。”杨如心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想了想索性照旧。她虽因替他疗毒而见过霍引真实的容颜,却始终没将他与晋王霍铮这个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身份联系上。 “……”俞眉远沮丧地把头一垂。她有表现得这么明显么? 他骗了她四回啊!她应该很生气才对,气到恨不得和他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然而她现在发现自己的愤怒居然正在逐渐消退,而她所气愤的原因更多是郁闷自己的不争气,以及无法坦然地面对他。 毕竟……他在她身边做了一年的“昙欢”! 她睡觉流口水的模样,他见过;她癸水驾到弄脏被褥的狼狈,他见过;她抱怨长身体时胸口疼的模样,他见过……他见过她几乎所有的狼狈和邋遢,而她以为自己在他眼里该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结果却是个脏兮兮的小姑娘,这口气,她如何能咽? 这事搁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得炸毛的吧? 再仔细想想,她掐过他的腰,戳过他的胸,搂过他摸过他,甚至于……同床共枕过…… 每每想来,这些画面就叫她面红耳赤。 “怎么了,脸忽然红成这样?”杨如心见她哑巴,便跳上马车。 “杨姐姐,你不生我气吗?”俞眉远的怨恨可不只那一星半点。 “我为什么要气?”杨如心不解。 “我先前和你说的……我曾经喜欢过的,却拒绝了我的男人,就是霍铮,只是我不知道他是霍引。杨姐姐,对不起……”俞眉远将脸趴到手弯里。关于霍铮,她很抱歉,然而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曾经?不是曾经吧?明明现在还喜欢。”杨如心目光仍旧温和,说的话却一剑刺破俞眉远心里那层薄薄的纸,“别和我道歉,你没对不起我什么。霍引如何待你,大家有目共睹。他便不是你那霍铮,我也猜着他心思了,只是自欺欺人罢了,还有些不甘心。就像你说的,什么都不做,我怕自己会后悔。” 她与霍引相识十一年,他待她与云谷的其他兄弟都一视同仁,答案其实早就有了。 这一生所要追逐的东西,远非一段爱情能够满足的。感情这东西,得之她幸,不得她命。她还有别的路要走,行山过水,无需再为任何人停留。 心无旁鹜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对她而言也许更好。 见俞眉远还是副死闷样,她笑笑又道:“偷偷告诉你件事,你手里那枚玉扣是他的贴身之物,他曾对我说过,那玉扣是他母亲之物,将来只赠予他的妻子。你既收了他这信物,便算是我云谷的媳妇,可不许反悔。” “……”俞眉远涨红脸,低头去解手上的绳结。 “别摘,你摘了他该难过。”杨如心按住她的手,正色道,“他是晋王……若我没猜错,你就是传闻中名满兆京的神箭俞眉远吧?你诈死离京?” 关于神箭俞四娘的传说早传遍江湖,再加上魏眠曦,俞眉远的身份并不难猜中。 “嗯。”俞眉远承认了。 “难怪,一年半之前他回云谷,整个人性情大变。我认识他十一年,从没见过他那么绝望过,他以为你真的不在人世了吧,直到在云谷和你重逢。”杨如心回忆起一年半来霍引痛不欲生的模样和重遇俞眉远后判若两人的表现,心里唏嘘不已。 “绝望?”俞眉远胸口一疼。她难以想像霍铮当时的模样,但她知道,如果有一日两人情况对换,换成他不在了,她自己会有多绝望。 纵然只是想想,她也难以承受。 “他非常爱你。”杨如心很肯定。 “可……他拒绝了我。”俞眉远摸着染了她体温的龙影玉,淡淡道。 “也许他有情非得已的苦衷……”杨如心欲言又止,拉过她的手,“我想他会亲自和你解释的。你别老躲在车上了,下来吃饭吧,今天的事很多,你得给我打下手。” “谁躲了。”俞眉远咕哝了一句,同她下了马车。 才出马车,山里冷风就吹得她一激凌,俞眉远搓搓双臂,觉得今日冷得有些异常。 营地的气氛很沉,来来去去的人都顶着满眼的红血丝,连最爱开玩笑的钱老六和吴涯今天都不怎么说话了。俞眉远放眼望去,霍铮果然不在营地。她收敛了心思,不再多想与霍铮间的事。 原飞的骨灰已有被收好,和原飞一起出去探路的黄云杰仍旧没回,霍铮带了两人出去寻找,营地由骆少白和魏眠曦暂时看着。 俞眉远从钱老六那里拿了块饼随意啃着,如往常一样在营地里走着,遇着人就打招呼,不过旁人看她的眼神就不同了。原来亲切热络的目光里裹了几分探究,想来都在猜测她和霍铮的事。 魏眠曦正与骆少白站在镖车旁说话,见到她便走过来,道:“还好吗?” “你问哪方面?”俞眉远低了头踢石子。 “你脸色不太佳,没睡好?还是被吓到?”魏眠曦看到她眼下有些发青。 “都不是。”俞眉远吃了半块饼子就罢手,“他们在做什么?” “月尊教的人擅长邪门歪道,为防他们引蛇虫鼠蚁过来,我们在营区周围洒些雄黄粉。晋王殿下带人出去找黄云杰,到现在已近午时都未归,恐怕今天走不了了。”魏眠曦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她神情。 果然,听到霍铮未归时,她有些急。 “已经午时?这雾霭为何不散?”俞眉远觉得奇怪,若按常理,昨天没下雨,今天雾霭不该如此重,而就算有雾,到这时间也早该散去。 “不知,是有点奇怪。”魏眠曦摇摇头,“你不要跑出营区范围,雾重,若跑远了很难找人。” “知道了。”俞眉远应了声,又道,“你的伤……” “已好得差不多。”魏眠曦想起那晚她妥帖的照顾,眼神温柔了去,“多亏你帮忙。” “不必客气,你知道我为什么帮你。”俞眉远拍拍手里饼渣,将半块饼包起,不打算再和他聊下去。 “啊——” 远处尖叫声乍起。 “青娆?”俞眉远认出这声音,脸色一变,人便朝声音的方向掠去。 魏眠曦当即跟上。 …… 才跑到马车前,俞眉远就看到青娆瞪大眼,满脸惊恐地望着地上。见她没事,俞眉远先松了口气,这才上前。 “姑娘……别,别过来!”青娆脸色煞白,给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有蛇!” 俞眉远顺着她的目光往地上一看,果然在她前面看见一条手臂粗细的碧青蛇。 “嗤”的一声细响,有道银光闪过,那条碧青蛇被切成两段。俞眉远转头,只看到魏眠曦收剑的动作。 “这是山里常见的蛇,没毒,无需惊慌。”魏眠曦道。 “青娆,没事了。”俞眉远走上前去搂住青娆。 蛇虽已死,青娆还是满脸惊恐。她僵着身体,呼吸急促。 “青娆?” “不……不止一条,有很多条,还有蝎……蝎子……蜈蚣……”青娆指着雾霭里的地面,话说得断断续续。 俞眉远闻言先是一惊,随后望去,果见被雾气笼着的地上有些影影祟祟的东西,她侧耳仔细一听,便听到无数窸窸窣窣的碎响。 她不假思索地在掌中聚起气劲,一股柔劲震袖而出,吹散了前方的雾霭。 只见前边地上有无数只蛇蝎蜈蚣,其中有些色彩斑斓,一见便是剧毒之物,正往营地里游来,雄黄粉并不顶用,不过在这块地面附近有人洒了堆赤红的粉末,这些蛇虫便不敢再往里游进。 “快回来。”魏眠曦伸手将俞眉远和青娆都拉退几步。 “杨姐姐……说这些蛇虫有古怪……她跑进去察看了。对了,杨姐姐给了我两瓶驱蛇虫之药,让我们将这药洒在营地四周。”青娆的脸色却没半分缓和。 “什么?”俞眉远急道。 外头全是蛇蚁,杨如心不会武功,进去了岂不是送死? “四娘,不用担心,杨姑娘是慈意斋传人,身上自有避毒驱虫之物。”魏眠曦道。 “就算能避过这些蛇虫,若是遇到了潜龙寨的人,或者是月尊的人呢?”俞眉远心里并不乐观,她说着推了把青娆,喝醒她,“青娆,你快回去把这事告诉骆少白。我出去找她!” “姑娘……”青娆回神,担忧不已。 “阿远!”魏眠曦却已先一步抓住她的手,“不能出去,外头太危险!” “我有分寸。”俞眉远已将长鞭自腰间解下,挥手甩出,长鞭勾住前方树枝。她甩开魏眠曦的手,脚一点,拉着长鞭飞出,眨眼间就落到了前面的树上。 “魏眠曦,你别跟我出来,留在营地里。骆少白年轻经验少,若是遇了事怕应变不及,你得帮他。这情就算我欠你的,我不会有事。” 许是料到魏眠曦的想法,她声音远远传来。魏眠曦神色数变,最后转身,令青娆回营。 …… 俞眉远脚不落地,只靠长鞭借力,在树间飞掠。 雾霭中一片白茫,凭她眼力,仅能看到五步外的景象,再远就全被雾霭所阻。俞眉远不知四周山林里藏着什么,也不敢出声叫杨如心,就只能将真气运转全身,仔细聆听周围的响动,尝试寻找杨如心的下落。 然而她在雾霭里跑了许久,都没寻到一星半点人声,反而连那些虫蚁的细响都渐渐没了。周围静得吓人,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就连回去的路都寻不着,仿佛迷失在雾霭之中。 这雾……不像是自然而成。 俞眉远停在树枝上,看了眼雾霭,计上心来。 长鞭一扬,她快速飞掠一圈,落到其中一株树上。这树的主杆是这些树间最粗壮的,枝叶也最为繁茂,她猜这树的高度也应该最高。如此想着,她长鞭往上勾住上端树枝,人跟着往上攀去,在枝叶间荡行。不过一会时间,她就攀到了树的最高点。 由上自下一望,她便看出门道来。 这雾古怪,只有一团,围着他们的营地,人若在地面则被雾淹没,若站在高处,方能看清全局。而这棵树很高,高度已经超出雾的范围,因而她一眼望全。 奇门遁甲之阵? 她想起那年在鸡鸣山上初逢霍铮时所遇的奇门遁甲木离阵,只怕这雾也由阵法而生。 可惜霍铮不在。 不,不对,霍铮早上就离开营地,若他也进了这雾,应该能察觉不对。他也被困在这阵中了? 俞眉远便有些担心。 望了一阵子,她便瞧见西南方的雾色中有道灰影正慢慢挪动。俞眉远眯了眯眼,纵身从树上朝那处掠去。 再次没入雾中时,那道灰影已然消失。 她却从这方位的雾气感觉到了一丝流动之气,细微且缓慢,都往一个方向涌去。刚才在林中所见的雾霭皆死气沉沉,只有这处的雾气是活的。 俞眉远循着这丝活气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了个凸起的石岩,岩上插了面小小的令旗。她狐疑上前,伸要刚要触碰令旗,忽然间那令旗一分为三。三个人凭空跃出,每人各执一旗,朝着她攻去。 …… “快,这些虫子爬进箱笼里了,快把箱笼打开!” 营地里留守的诸人乱作一团,杨如心给的药太少,林间蛇虫如潮般从四周涌来,根本挡不住。这些蛇虫没有目的,四处乱游,除了爬进帐篷里外,也往镖车与箱笼里钻。 “看这情形,对方不像是为了镖银而来。昨日原飞受苦刑而亡,他们怕是要从他口中逼问出什么来。骆少侠,这趟镖是不是还藏着什么秘密”魏眠曦看着混乱不堪的场面,挥剑斩断一批蛇虫后,方转头朝骆少白道。 骆少白正拉着向观柔避蛇,闻言咬牙不答。 “轰——”一个箱笼里钻进太多赤蜈,上去开箱笼之人手背被重蛰,一时慌乱推翻了箱笼,白花花的银两翻了满地。 魏眠曦长叹一声,不再多问,转身挥剑逼退来袭蛇虫。 蛇虫越来越多,斩之不尽,眼见要将此地淹没,骆少白无法,忽拉着向观柔纵到一只小箱笼旁。他以手扫开箱上虫子,迅速将箱子翻倒,手在箱底随意摸索几下,箱底便出现藏物处,中间放了木盒。 “观柔,拿好这盒了,送去涂州给李大人。”骆少白说将盒子递到向观柔手中。 向观柔却一声尖叫,将木盒失手砸到地上,正滚到他脚边。 原来那木盒上爬了只赤蜈。 魏眠曦一剑挑开赤蜈,从地上拾起木盒,递回给向观柔。 “魏将军,麻烦你护观柔闯出去,这里剩下的事交给我来。”骆少白不给向观柔说话的机会便将她推到魏眠曦身边。 魏眠曦蹙眉:“说好与你们共进退,怎能我一人出去?” “事急从权。此盒关系重大,魏将军就不要再多推托了。”骆少白断然道。 魏眠曦目露思忖之色,片刻后抬头,正要答话,那边却忽然传来一声重喝。 “都闪开。” 霍铮拉着杨如心从天而降。 他眉头重拢,落地后就将杨如心推开,以剑刃从自己手腕划过。 血雨飞洒,随着他再度跃起的身形四下散开,落了满地。 淡淡的血腥味传出,还夹着某种古怪的香味,这些蛇虫却忽像遇到天敌般,开始避让霍铮的血,迅速地往外退去。 霍铮来回飞纵了三趟,回到地上时,脸色已又苍白数分,垂落身侧的手腕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流着殷红血液。杨如心飞速上前,扯了布条往他手腕裹去。 他目光却在人群里一扫,忽道:“阿远呢?” 话音才落,远处传来尖锐啸响。 雾气竟然淡了些,似乎开始慢慢散去。 魏眠曦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他喃喃了一句无人可知的话,忽转身跑向林中。 “我们家姑娘刚才进林子里找杨姐姐去了。”青娆大急道。 霍铮神情骤变,还没等杨如心给他包好伤口,便已跟着魏眠曦掠去。 …… 林中雾气已经散去大变,景致变得清晰,俞眉远手执长鞭气喘吁吁地站在石岩上,她已能确定这石岩上设的就是阵法之眼。 石岩上倒着两人,全是执令旗的人。执令之人有三,全非真人,而是机关木人,已被她毁去其二。 还剩一个。 没想到区区一个机关木人,竟然这般难缠,仿佛有人操纵的傀儡般。 俞眉远长鞭抖出后,脑中忽闪过这个念头。 傀儡? 这里还有别人? “啪——”鞭响划破长空。 最后一个机关木人被她的鞭子打散。 林风忽然起风,雾被迅速吹散,阵法被破,俞眉远却闻得一声桀桀怪笑,她脚下石岩竟剧烈晃动起来。 还不待她飞起,石岩“砰”地炸开,俞眉远的身体猛地一沉。 碎开的石岩下方,是悬崖。 “阿远——” 落崖之前,她只听到一声急呼。 上次是假的坠崖,这次是真的了。 ☆、第144章 杀念 冗长的黑暗似没有尽头的甬道,俞眉远望不见终点。 她好像从悬崖上掉下来了,落到一半的时候,有人抓住了她,可她来不及看清那人是谁,便和他一起往下坠。 那人剑刃划过山壁的声音很尖锐,刺得人耳根发麻。 用剑的人? 霍铮? 她想问,可出不了声音。 山很高,风呼啸而过,她只知道身边这人豁出了性命来救自己,可她来不及思考得更多,便在落地之前被迫与这人分开。 头似乎撞上坚硬的岩石,她眼前没了画面。 耳边琐碎的声音传来,时而清静,时而吵闹。恍恍惚惚之间,她觉得有人背起自己,颠簸着朝前走去,她想说话,却无法控制身体,意识迷迷糊糊,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身体一会冷,一会热,她烦躁极了。一丝冰凉贴上她的脸颊,又有双手圈住了她,耳朵是些呢喃的碎语,听不真切,依稀像在叫她的名字。她的烦躁渐渐平息,进入幽沉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死一般的寂静开始有了松动,意识先回归,跟着便是声音,她开始尝试睁眼。眼皮灌了铅似的沉,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睁开一道细缝。 光线乍然入目,刺得她又闭了眼。 黑暗过去,四肢百骸的痛便立刻传来,她一动全身就又酸又疼,叫她轻轻哼出声来。 “姑娘,你总算醒了,真是上天保佑。”耳边是个苍老的声音。 俞眉远眼珠子转了转,看到了坐在自己床沿头发花白的老妪。 “快躺着,别动。要喝水吗?我给你倒。”见她挣扎着要坐起,老妪忙起身扶她,“真是佛祖保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只受了这点伤,你们也算福大命大了。” “我们?这是哪里?”俞眉远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出不来。 脑袋浆糊似的无法思考,她习惯性地皱眉,额上却传来一阵刺疼。 “别碰。你从山上摔下来,撞到头了。”老妪扶她坐好,倒了杯水递到她手中,阻止了她想摸手的动作。 俞眉远饮了口水,方仔细打量起四周。这是间陌生的屋子,一眼望尽,十分简陋。屋子不小,但睡榻与灶台全都在一起,除此之外就只剩一张陈旧的桌子与两条板凳,其中一条还断了个腿。她睡的则是张简易木板床,一动弹就嘎吱作响,身上盖着条薄被,棉絮已经结块,并不抵寒。 “这是福家村,你叫我福三婶吧。你们从东头的悬崖掉下来,你相公背了你一天一夜才走到我们村里。这屋子是村里荒废的空屋,给你们暂时安身的。你已经昏迷了五天,总算是醒了,你相公终于能松口气。”福三婶缓缓说着,带着些南边的腔调。 “我相公?”俞眉远喝水的动作一停,“福三婶,他人呢?” “你昏迷了五天,他就守了五天,今天是第六天了。我们村的食物少,没多少东西能分给你们,他怕你饿着,就跟村里的小伙进山打猎了,嘱咐我照看你。”福三婶正说着,屋外忽然传进来一阵喧哗声,她脸色一喜,“这阵仗听着像是打猎的小伙回来了,想必你相公也回来了。” 俞眉远掀了身上的被子,扶着墙下床。能去打猎,那他就是没受伤了? “姑娘,你伤没好全,还是躺下吧……”福三婶忙劝道。 俞眉远却不管不顾地下了地。脚才站定,便有一阵晕眩传来,胸口翻腾让她几欲作哎,她扶着墙站了一会,才缓过劲来,仍往外走去。 屋外已传来几个年轻男人的笑语声。 “总算是把祸害全村的那头山猪给杀了。你不知我们村的菜都让拱了几茬了!这下他们可算能睡几个踏实觉了。” “是啊,还是魏兄弟厉害,一出手就把那大家伙给杀了!” 俞眉远的脚步停下。 魏? 魏眠曦? 正犯疑,她就见门口的光线里有人进来。几个陌生男人簇拥着魏眠曦走到门口便停步,只站在门口继续笑夸着。与旁人的笑声相比,魏眠曦显得特别沉默。他身上衣裳已经残破,污痕遍染,长发也垂落额前,进屋时正一手拎着箩筐,一手拖着半只山猪。 “魏眠曦?”俞眉远的声音夹在旁人厚实的大嗓门里,幻听似的不真切。 魏眠曦脚步微滞,低垂的头抬起,瞧见扶墙而立的俞眉远,眼神忽亮,冰冷的沉默消失。 他迅速扔下山猪,放下箩筐,三两步奔到她身前:“你醒了?” 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惊喜,他一边说着,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俞眉远被这目光看得很不自在,略一退步,道:“你救了我?” 想起上次救她时她说过的话,魏眠曦就只点点,岔走话题:“你昏了好几天,别站着了,去床上歇着说话吧。” 俞眉远点点头,她脑袋正晕着。 “行了行了,别看了,都回家去!别妨碍人小夫妻两说话了。”福三婶见魏眠曦回来,就放下手头的事,走到门口把人都赶走后,自己也跟着出去了。 屋里就只剩下他二人。 俞眉远扶着墙缓慢走回,魏眠曦想把她抱到床上,斟酌再三,始终没有碰她。 “对不起,我和他们解释过了,但他们还是误会。”魏眠曦见她坐回床上,便扯过薄被盖到她膝上,“这里一过正午就转冷,你别着凉。” “谢谢。”俞眉远躺得太久,全身无力,起来一趟便用掉全身力气,此时喘着气说话,“福家村是什么地方?” “是白雪岭里与世隔绝的村子。我问过他们了,他们是前朝遗民,在战乱之中举族迁入此处避祸,已在此繁衍生息了百年。”魏眠曦解释道。 俞眉远听得惊奇,不由瞪大眼眸道:“白雪岭中竟还有这种地方?” 从前她只在杂记上看到关于世外桃源的描写,不想今日竟能亲眼见到,大千世界,当真无奇不有。 魏眠曦怔了怔。她眼里好奇,像多年前初识他的小女孩。那时她个子才到他胸口,胆子很大,又毛毛臊臊的,每次见他都喜欢扯着他袖管问外面的事。他不怎么搭理她,只是被问得烦了就会挑些外面的趣事敷衍她。不管他说了什么,那时她都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半是好奇,半是向往。她是个很不愿被束缚的女人。 “福家村只有百来户人家,一应吃穿皆自给自足。我带你来这几天,全靠附近的几户村民帮忙。只是他们资源匮乏,没有多余的东西分给外人,所以我今天跟他们进山打猎了。这儿不用银两,只以物换物,你看那筐东西,就是用半只山猪换的。”知道她的性子,魏眠曦就坐到床沿,细细讲起村子里的情况。 俞眉远看了眼箩筐,竹编的筐子里装的东西已经要满出来,她只看到上面堆的一层鸡蛋和山芋之类的东西。 “果然是个世外之境。”俞眉远叹了声,忽想到件事,“那我们怎么回去?有路出去吗?” 魏眠曦神色一凝,道:“若是有路,我早就带你回去了,怎会留在这缺医少药的地方,让你昏迷了五天五夜?” “没路?”俞眉远一惊,猛地抬头,却因动作太大力,她脑中忽然拉锯似的刺疼,逼得她抱住头痛吟出声。 “阿远?”魏眠曦一边急道,一边伸手抚上她的头,“怎么了?” 俞眉远眼前一阵金光直冒,头疼得她顾不上对面是什么人,垂头靠到魏眠曦肩上,一手掐住他的胳膊,咬牙死死忍着这波疼痛。魏眠曦见状已心如火焚,将手伸到她背后,徒劳无功地轻抚着。 “没事的,没事的。”他声音有些颤意,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好在这阵痛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片刻时间俞眉远就缓了过来,尖锐的痛楚渐去,转成沉钝的疼。 “我没事了。”她推开他,急喘着开口,满头皆是汗。 “别再说话,有问题等你伤大好了再问。”魏眠曦心稍定,不敢再和她多说就扶她躺下,“你躺着歇会,有事叫我。” 他替她盖好被就起身。俞眉远脑袋昏沉沉的,也不再开口,只是她躺了一会,就听到屋里细碎的响动,声音不大却仍难逃她耳朵,没多久她又闻到柴火气息,她心里奇怪,便又睁了眼。 魏眠曦站在土垒的灶前,背影被灶膛里的火笼出一圈金黄。 “你在干嘛?”俞眉远问道。 “你掉下来时伤到头,昏迷这么多天只进了些米汤,我给你做点吃的。”魏眠曦头也不回地道。 “你下厨?”俞眉远声音很虚弱,却带着浓浓的怀疑。 据她所知,魏眠曦是个从来不靠近厨房的人,他讨厌烟火味与油腥子。 大概知道她在怀疑什么,魏眠曦不解释,只闷声回答她:“你睡一会,能吃了我叫你。” …… 俞眉远很倦,躺了没多久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她是被人摇醒的。 睁眼时窗外已全黑,只有屋里豆大的油灯发出昏暗的光。她辨不出时辰,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魏眠曦坐在她床边,手里端着碗汤,道:“起来吃点东西吧。” 她从床上坐上,轻道声:“多谢。”便无二话,只接下碗。碗里是已放温的鱼汤,浮着两片姜,闻起来有些腥。她没多想,拿汤匙舀了汤就往口中送,味道果然也腥,魏眠曦的厨艺很差。 喝了两口她就作罢,里面的鱼肉她没碰,魏眠曦不勉强她,只又递给她一枚剥好的蛋和两颗蒸熟的山芋。俞眉远吃了大半,胡乱对付过这顿晚饭。 魏眠曦见她吃好,方离开床边。俞眉远心头沉甸甸,一时间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打量着陌生屋里陌生的一切。不经意间一转头,她忽然看到魏眠曦默不作声地站在灶台前,两口吞下一个山芋,又将她没喝完的半碗鱼汤尽数喝完。喝完后他蹙眉盯着碗半晌,大概连他自己也觉得难吃,脸上便露了个嫌弃的神情。 那神情,从前她也见过。她替他洗手作羹汤,在膳食上尽心照顾他,换来的也就是这样的神情。如今倒好,他连自己都嫌弃起来了。 心似被蜂蛰了一下,刺疼难耐,她收回目光,索性又躺下,拿被子盖了身体睡觉。 她得快点把伤养好,才有办法寻路回去。 指望魏眠曦,她没什么信心。 …… 第二天起来时,她觉得精神比前一天好多了,起码下床时腿脚有了力气。 屋子角落里铺了一堆干草,魏眠曦晚上就睡在那里。俞眉远醒时他已不在屋里,她便踱出屋去。 才出门口,视线便豁然开阔。 福家村建在山中宽阔的草坡上,被四周青山围绕着。她一眼望去皆是青砖屋舍,整齐列布在坡上,屋舍后的田野一亩一亩,种着稻谷蔬菜,碎石道上鸡鸭成群而过,并不惧人,零星的小花从石缝里长出,透着秋日爽利。这村庄果然如魏眠曦说得那样,是个与世隔绝的所在。 几个孩子从路上嬉闹着跑过,看到她时都停下好奇地看她,她回了个笑,孩子便羞涩地全都跑开。 俞眉远又往外走了几步,瞧见隔壁屋的人出来,她远远唤了一声:“福三婶!” 福三婶年纪虽大,耳朵却还灵光,腿脚也利索,见是她便几步走到她面前。 “出去?”福三婶听了她的问题,不由蹙起眉头,“丫头,你相公已经问过这事了。当年先人避祸入了此地,所求的本就是避世之所在,故而在所有族人进来之后,先人就将进出之法毁去,因此如今并没出去的路。” “没有……”俞眉远心里一凉,此地地形四面环山,不是绝壁就是丛山,除非能长对翅膀从这里飞出去,否则他们根本走不出这里的大山。 “那当年的进出之法是什么?三婶,求你告诉我。”俞眉远转念又问道。 “唉,丫头,这进出之法本是我族秘密,然而过了百年,也不算什么大秘密,再加上已经毁去,告诉你倒也无妨。先人为进此地,在村东的悬壁之上曾设有可以上下的机关,但进来之后就已毁去,再加上百年风雨侵蚀,那机关早就不能用了。”福三婶拍拍她的肩,安抚道,“丫头,你就先安心在这里把伤养好,再作打算吧。我瞧你你那相公也是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就算是留在村里,你们这小日子也不愁过。” “他不是我相公。三婶,我想去看看那机关,你能带我过去吗?”俞眉远不死心地拉住福三婶的衣袖。 “这……”福三婶为难道。 “阿远。”魏眠曦的声音传来,“你别求三婶了,那地方我已经去过,没用的,上不去。那地方离这里有点远,若你想看,过几天你伤好了,我亲自带你过去。” 俞眉远缓缓松开手,失落地站在原地。 她掉下山已经七天,霍铮是不是该急疯了?营地的情况怎样了?霍铮回来没有可有受伤? 她不知……杨如心说上次她诈死离京,换他绝望一年半,那么这次呢? 她不想留在这里,她想见他,疯了般的想。 “阿远,别急,等你伤好了我们再慢慢找出路,总有办法的。先吃点东西。”魏眠曦已将她拉到了屋前的石墩上坐下,又往她怀里塞了吃食。 她低头一看,是正热的豆浆和粗馒头。她毫无胃口,就将东西放旁边一放。 魏眠曦不劝她,只蹲下身,温言道:“趁现在天色好,我看看你伤口的情况,替你换药。你别动。” 她点点头。 他便伸手解开她头上的绷带。绷带一圈圈落下,她左额上的伤口缓缓露出。伤口结了痂,显得狰狞,细长得像只小蜈蚣。她躺了几天不见阳光,肤色苍白许多,没有血色,不像从前那么精神,看得他心里阵阵发疼。 “阿远,这伤口该留伤疤了。”他以指尖转抚过伤口旁边完好的肌肤,情不自禁道。 俞眉远觉得伤口周围被他碰得有些刺痒,就别开头,眼角余光正对上他怔忡的眼。 “留疤就留疤。”她被他的目光望得难受,催道,“好了吗?” “也是,无所谓,你怎样都美。”魏眠曦说话间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 “这是……”俞眉远觉得瓶子熟悉。 “你送我的药,我没舍得用,一直带着。”魏眠曦淡淡道,他伸指一挑她的下巴,“把头抬起来,我给你上药。” 俞眉远抬头,魏眠曦就站了起来,将药粉均匀地往她伤口洒去。 一人俯望,一人仰视,脸便对在一块。俞眉远瞧见魏眠曦认真的容颜,离得很近,近到他的呼吸落在她脸颊上,像阵风。她避开他的眼,却看到他下巴上生出铁青胡茬,将他一向素净清俊的脸染出几抹落拓。心里叹口气,俞眉远觉得怎么看怎么不自在,索性闭上眼眸。 魏眠曦洒完药粉,正想收了瓷瓶,目光一落,动作忽然顿住。 她仰起脸,闭着眼,睫毛轻颤,鼻翼微微翕动,唇半启。樱花色的唇瓣带着些琥珀的色泽,晶莹透亮,竟让他想起昔日她的吻来。含羞带涩的吻,和她的大胆极不相衬。她穿着大红婚服,坐在红烛摇曳的光芒中,美艳无双。他靠近时,她就这样微仰了脸,闭上眼眸,满脸绯色,等他亲近。他神使鬼差般吻了她,尝到意料之外的甜,欲罢不能。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亲密,他被她蛊惑。 她从不知道,在他们两人的交锋之中,他早就溃不成军。他想接近她又害怕接近她,而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叫他害怕。害怕到每一次清醒,他就变本加厉地冷漠无情,总觉得这样,他才能找回曾经的自己。 没有弱点。 如今再看,她真的很美,狠狠扎在他心头的美。他想起她唇间芳华,腰侧细软,抱在怀里时的温暖滑腻…… “还没好吗?”俞眉远仰得脖子都酸了,忍不住开口。 “好了。”微哑却慌乱的声音响过,她睁眼时,魏眠曦已经低头整好绷带,又往她额头一圈圈绕去。 “行了,包扎好了。把手伸出来。”扎好绷带,他又道。 “啊?”俞眉远不解。 “你该不会以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只磕到头吧?”魏眠曦无奈拉过她的手,把袖子往上一接,露出一截同样被绷带缠裹的小臂。 “……”俞眉远默。她还真没发现。 他又解起绷带。 “那你呢?你没受伤吗?”她见他似乎没事,便奇道。 “我?我命比你硬。” “比我硬?那你上辈子是怎么死回来的?”她问他。 魏眠曦动作一僵,想起酒宴上的厮杀,唇边缓缓扯开笑容,淡道:“战死沙场。” 四个字,杀气四溢。 俞眉远只是随口问问,她已将目光落到自己手上。左手小臂上一大片的擦伤,很是恐怖,她瞧着瞧着,忽然发现不对。 “我的手绳呢?” 右手抚上左手腕,她惊得站起,甩开他的手。 戴在手腕上的手绳不见了,那上面是霍铮的龙影玉。 魏眠曦目光微冷,瞧着她满脸急色地在自己身上寻着,良久方道:“要包扎伤口,我摘下来放在你的荷包里,搁在你床头。” 俞眉远闻言转身进屋,只留魏眠曦提着一长段绷带独自站在屋外。 稍顷,他也进屋,一眼看到坐在床沿的俞眉远。她垂着头,轻轻抚着手里玉扣,笑唇微扬,不知在想什么。 那神情,让他针扎似的疼。 霍铮? 又是霍铮! …… “霍铮,住手!”杨如心厉喝一声,冲到霍铮身前,不顾一切拦下他手中长剑。 剑上血色如注,从剑刃上一滴滴落到地上。 “你不能再杀了!不能!”杨如心死死抱了他的手,双眼通红地阻止他。 在他们面前有三个身负重伤之人,正相互搀扶着颤抖地看着他,四周的地面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地上成片的鲜血将此地染得如同阿鼻地狱。 十五天,整个潜龙寨的人,几乎全死在了他手上。 不管这潜龙寨中的人是否死有余辜,也不管这里是否已被月尊教占据,或者他们真是害死俞眉远的凶手,他都不能再这么下杀手了。 他这辈子最不爱杀人,如非必要,从不妄开杀戒。 然而这一次……他双手染尽鲜血,不复最初。 “让开!”霍铮双眸赤红,声音冰冷如刀刃,他身上素衣被血染得斑驳,苍白的脸庞浮起病态神色,像地狱来的修罗。 毫无生气。 “霍铮,你醒醒!四娘不见得一定死了,若她回来看到你这副模样,该如何伤心?你舍得让她伤心?” 听到俞眉远的名字,他的剑一震。 “徐苏琰马上就到了,等他到了我们就能修好那破损的机关,到悬崖下去找她!霍铮,跟我回去,回去等徐苏琰!”杨如心几乎在用哀求的口吻对霍铮说着。 “真的吗?”霍铮沙哑开口,“她不会死……上次她骗我来着,这次肯定也是假的……如心,你告诉我,对不对?” 转过头,赤红噬血的眼眸中,终是滑下泪水。 ☆、第145章 归隐 天已又冷了一茬,山菊盛放,福家村四野皆是黄白二色的野菊花。 转眼又是八日,俞眉远在福家村呆满了十五日。 头上的伤渐愈,除了偶尔还有些头疼外,她已无基本无恙。从五天前开始,她就频繁地往外面跑,把村子各处看个遍,想找出去的途径,可全都无功而返。福三婶说的进出机关她也已去看过,那是架设在悬壁上的木制吊降机关,主要部分已被损毁,从下往上看去,她只能看到悬壁上被风雨侵蚀得残破的木轨,延申至悬崖上方云雾之中。 白雪岭的悬崖高且险,悬壁岩石光滑如刃,难以攀爬,她无法从悬崖回去,俞眉远就又将主意打到了福家村另一头的山林上。 然而这山林藏在白雪岭的崇山峻岭之间,没有人踏出过,谁都不知道这山有多深多长,也无路可寻。深山老林,若贸然进了,反而容易在林间迷失。 俞眉远无计可施,沉默地回到村里。 在福家村呆了十多日,她又是个陌生脸孔,村里人早就都认识她了,一路上都是人对她指指点点。 她不加理会,心不在焉地往回走着。 “丫头。”福三婶见她路过,便推开自家的篱笆门,唤了她一声。 俞眉远停步,冲三婶笑笑。 “你这丫头怎么成天失魂落魄的。”福三婶抱着个包袱走到她面前,叹口气道,“还没死心哪?” 死心? 她不能死心。 “三婶,我有非出去不可的理由,我不能留在这里。”俞眉远看了一眼归来的路,回道。 “罢了,我也劝不动你。只是你每天这么跑来跑去,也不知道顾顾自家男人吗?”福三婶见她死心眼,就不再劝了,语气一转,半责道,“你这丫头,都不心疼心疼魏小子?” “他怎么了?”俞眉远问道。 关于魏眠曦和她的关系,她已经解释过几次,奈何无人信他们。小村人口简单,两人共处一室就算是夫妻,就算他们真不是,如今在村民眼中,也已成了夫妻。 “你……”见她一然懵然,福三婶心里便替魏眠曦不值,“这些日子你家的事都是魏小子在操持着,你也不知帮衬帮衬?他每日在外头打猎替你置换东西,回来又要生火造饭照顾你,你这丫头也太不懂事了。” “……”俞眉远满脑袋都是寻找出路的事,哪有心思管魏眠曦。 今日福三婶这么一提,她才忽然发现,从到这福家村开始,还真都是魏眠曦在照顾她。她所有的食物与屋里一应物品,都是他白天与人进山打猎后换来的。她无心饮食,魏眠曦厨艺又差,他就用更多的猎物去换人家烧好的饭食。山里水果精贵,一点点树莓就要用整只山鸡去换,这些在村民们看来,都是奢侈无比的事,他从没犹豫过。 她屋里的被褥不知何时已经换成簇新的,也添了两张凳与小八仙桌,小窗上也扯了粗布为帘…… 屋子在变,她竟一点没发觉。 “拿着。”福三婶见她哑口无言,又有些心疼,就将手里包袱往她怀里一塞,“我家老头子年轻时的衣裳,还有些碎布头和针线,你拿回去改改给魏小子穿,他那身衣裳都快穿烂了。还有,我听说昨天出去打猎时他被山狼挠了一爪子,你不知道吧?” 俞眉远真的不知道。 她每天和魏眠曦说不上十句话,都是各做各的事。他不会告诉她这些,她也从来不问。虽在同个屋檐下,可两人顶多也就是搭伙过日子的人,和上辈子一样。 唯一的不同就在于,他终于开始学着如何好好待她。 …… 今天打猎的收获并不多,魏眠曦有些烦躁。进山大半日,他就捕到两只山鸡,还不够换顿正常的饭食。他想多寻一会猎物,可山里的天暗得早,没多久就要全黑,他只能回来。 沉默地走到家门口前的小路上,他远远地就见着俞眉远坐在屋外的石墩上。 他有些奇怪,便快步走回。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她正低着头在缝着一件粗布衣裳。衣裳铺在她膝头,她拈着针缓缓穿行于衣裳之间,动作很慢,落针也有些犹豫,但姿势很温柔。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在她低垂的眉目间染上几分恬静。他心那个毛毛躁躁的小女孩似乎一夜之间长大,嫁作君妇,为他守了十二年光荫,等他踏进她的世界,看一眼属于她的宁静和温暖,还有爱情。 后来,他看到了,并且入了心,她却走了,只剩寂寥空庭,无人再笑。 所有来不及的感动,这辈子成倍的涌来,堆叠如山。 俞眉远拉起一针,直起微酸的背。很久没有穿针引线,她的女红早就生疏,拿针到底不如拿鞭子痛快,她在心里自嘲一句,抬了头。 “你回来了?站在外面干嘛?”一抬头,她就看到魏眠曦。 魏眠曦闻言踏进院子,将猎物扔到角落,蹲到蓄水的桶边,舀水洗手。 “今天猎物少,恐怕换不到什么好东西。”他边洗手边说。 “无妨。”她淡道,人已起身走到他旁边。 他洗好手站起时,就见她抖开件男人的粗布衣裳展在他身侧。 “三婶给的旧衣裳,我已经改大了,你试试合不合身。你身上这衣裳也该换下来了,都发臭了。”俞眉远面无表情说道。 魏眠曦一怔,抬起手臂就嗅自己身上的味道。 俞眉远不知怎地想笑,唇上扬了些,冰冷稍融。 “试试吧。”她又催了一声。 魏眠曦看出她的笑,有些尴尬,默不作声套上衣裳。衣裳半旧,很柔软,还有些木柜子的味道。 “你小心点,针还在腰上别着,我没收线呢。”俞眉远见他动作大,忍不住斥了声。 “哦,好。”魏眠曦道。 拢好衣襟,捏紧腰,俞眉远看了看,道:“正合身,不用再改了。你脱下来我把线收了你就换上吧。” 魏眠曦小心翼翼脱下衣衫,生怕把衣衫扯坏。 俞眉远又笑了:“魏眠曦,不过是根针,你用得着怕成这样吗?” 他没反驳,只贪婪地看着她的笑。他怕的,是扯坏她亲手递来的衣裳,他小心翼翼的对待的,也只是她难得的片刻温柔。 她接回衣裳,又坐回石墩上收线,魏眠曦就进屋,预备烧水。 才踏进屋,他就愣住。小屋已被收拾过,桌上摆了小陶罐,里面供了一大簇白山菊,角落里的干草上铺了块粗布,放了枕头和薄被。 灶台是热的,他掀盖一看,锅里已温了两碗菜,炖得嫩嫩的鸡蛋与鲜香的豆腐鱼汤,水里还有煮熟的玉米与红薯等物。灶台旁的陶壶也是热的,他取杯倒水,一股菊花淡香随水飘出,他有些诧异地打开陶壶,见到水里漂浮的山菊。 轻轻饮了口水,那股香味从他舌尖暖到心里。 他一直知道,若她有心,就能将日子过得很好。 可她如今无心待他。 “前几天谢谢你帮我。”俞眉远已从门外进来,将衣裳递给他,一边道,“我向三婶要了菜籽,你明天有空就帮我把后面的地整整,我把菜种了,你就不用老去找村民换。我想过了,既然都困在这里,这些事也不能叫你一个人扛着。日子还得过,出路也要找,悬崖是上不去了,我们只能往山里寻路。山太深,不知要多久才能探完路,我们要囤点干粮,以备进山所需。马上入冬了,我们等明年开春再进山会好些,你说呢” “好。”他饮尽杯中水。 其实,留在这里也不错,起码……她只陪着他。 年年岁岁,她终会忘记那个男人。 …… 俞眉远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心里拿定主意,她就不再彷徨。 屋后的地被魏眠曦整平,她洒下的菜籽已经发出小芽,俞眉远又在旁边拓了块地栽了些萝卜。食物虽不见多,但温饱已不用愁。魏眠曦打回的猎物,都被她风干收起,山里冬天要下雪,食物短缺,她不得不早做打算。 摆脱最初茫然后,她收起身上的冷冽,逢人就笑,转眼就和村民熟稔起来,学着熟悉村里的生活,福三婶见她乖巧许多,也不再唠叨,带着她在村里识人。 日子一旦忙碌起来,她便很少有空闲去想外面的事。 思念被压下,只在她偷空时成倍袭来。 秋日渐凉,山里更冷,她习惯在午后坐在屋外晒一会阳光,摩娑着龙影玉,想自己何时能回到外面,想霍铮如今怎样了。 她以为时日渐远,自己会记不清霍铮模样,可霍铮的容颜在她脑中却越来越清晰。她想得最多的,就是他的笑。 每次想起他的笑,她都会跟着笑起。 回忆并不悲苦,思念却蚀骨。 魏眠曦已经站在路口看了她很久,久到他有些麻木。 过了一会,他见俞眉远收了龙影玉,打算进屋,才又朝前迈步。 “阿远,快来。” 俞眉远转身之际,见魏眠曦手里捧着东西飞快掠来。 “看。”他把手伸到她面前。 他掌中窝了只毛绒绒的小鸡仔,像团毛球。 “哪来的?”俞眉远伸手轻戳小鸡的毛,绒毛拂过指尖,有些痒。 “三婶家的母鸡孵了小鸡,说是送我们几只。我把篱笆围上,在院子里搭个鸡舍,我们也养些鸡鸭吧。”魏眠曦温柔道。 “好啊。”俞眉远点头,一抬眼,就见他眼眸敞亮。 看得出来,他很高兴,脸上是难得的兴高采烈,竟比打了场胜战还高兴。 她觉得他陌生。 “魏眠曦,你不挂念你的军队和你的母亲妹妹吗?”俞眉远忽然问道。 魏眠曦却是一愣。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外面的人与事了,盘旋于胸的算计阴谋,难以甘心的生死,还有筹谋半世的争斗…… 似乎就这样和她归隐田园,终老山林,是个很好的选择。 他有些累了。 没有得到他的答案,俞眉远不以为意,她的问题只是随心所致。 从他手中捧回小鸡仔,她又问道:“对了,你这两天是不是身体不适” “怎么这么问?”魏眠曦跟在她身后往里走去,不解道。 “我听你这两天呼吸不大顺,脸色也差了很多,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沉吟一番,问道。 魏眠曦脚步顿收。 “你是不是哪不舒服?”俞眉远朝前走了两步,发现他没跟上,便狐疑地转身。 他的神色冷凝如冰。 “阿远,如果有一天我发了疯,你就把我杀了,不用留情。” “……”俞眉远讶然。 …… 俞眉远发现魏眠曦身上的不对劲越来越明显。 他几乎彻夜难眠,因为怕吵到她,他夜里索性不回屋里,整夜都呆在屋外。 前天夜里下了场大雨,到天明方休。俞眉远起床出门时,就见他整个人抱着身子蜷在石墩前,淋得湿透,她吓了一跳,上前察看时,他身体分明还在颤抖,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站起,一语不发地离开。 从那天起,他的话就少了。 前些天他还很喜欢和她说话,这两天却沉默得离奇,俞眉远往往要叫上他三四遍他才会回应一句。倒不是他不理人,俞眉远发现,是他的反应变迟缓了。 犀利的眼眸不再,他眸色变得混浊,脸色一天差过一天,因为无法入睡,他的眼窝深陷,看人时总要盯着对方许久,目光也显得糁人。 俞眉远不知他怎么回事,问了他也只字不露,只说无事。 “魏眠曦,你到底怎么了?”想起他前几天说的“发疯”,她心头隐约不安,趁他蹲在房前筑篱笆时堵在他身边问道。 魏眠曦正拿着木锤把篱笆敲进泥里,他抿着唇,死活不说话,手里动作很快。 “魏眠曦?”俞眉远又叫了他两声,见他依旧没理人,便一掌按住他的手。 她用的力道并不大,不料却叫他失手砸了木锤。 这次俞眉远大大惊讶了。魏眠曦是习武之人,常年握刀剑,手再稳当不过,可如今,他连木锤都握不牢,整只手都在发抖,怎样都停不下。 “到底怎么回事?”她逼问道。 “够了!你别烦我!”魏眠曦脸色一沉,挥手甩推开她,满眼烦躁。 俞眉远闭了嘴,冷眼看他。 魏眠曦深吸几口气,忽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转头又道:“阿远,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我没事。我出去一下。” 他似乎害怕面对她,又似乎在克制着什么,说完话便霍地起身,跨过篱笆径自往外头跑去,远远离了她。 俞眉远只能起身,满腹疑问地进屋。 魏眠曦这一去,竟然彻底未归。俞眉远在屋里等到油灯燃尽,都没等到他。 天微明时,她眯了一会,还没睡觉,便听到慌乱的脚步声响起。 “俞姑娘,快出来,你相公发了疯,把村头四叔的田全都毁了,你快去看看!” 来人也不等她开门,撞了门就进来。 俞眉远一个激凌,彻底醒来。 ☆、第146章 戒断 “我的菜!我的菜啊!”福四叔哭天抢地地站在屋后的菜田旁,被两个村民搀着才勉强站住。 菜田四周围了一圈人,全都隔得老远指指点点,无人敢上前。 俞眉远一路飞掠而至,只看到众人异样的愤怒眼神。 “你相公是个疯子!” “四叔就靠这点菜过活,如今你们把他的菜田毁了,叫他怎么活?” “糟蹋了菜田,又打伤了我们的人,祸害啊!” “外人果然会带来祸事,就不该收留你们!” “快把他带走!” “滚出我们村子,滚!” 一见到俞眉远,他们的愤怒似乎找到渲泄口,都纷纷朝她怒语相向。 俞眉远冷着脸望去,整片菜田已被踩得不成样子,秋日刚栽下的菜苗全都烂的烂、倒的倒,无一完好。魏眠曦微佝偻着,双臂环着身体,满眼迷离,眉头鼻根都皱作一团,唇紧紧抿着,像个得了癔症的人般在菜田里来来回回走着。 这福家村里的人将食物看得比黄金还贵重,这菜田被人毁成这样,不啻于要了他们的命,再者论从他人到福家村时起,村里民众就分作两派,一边欢迎他们到来,一边却拒绝所有外来人,今日发生了这事,这批抗拒外来人口的村民自然找到驱赶的理由。 没人敢靠近魏眠曦,但凡靠近魏眠曦想要制服他的人都被打伤,这村里没人是他的对手。 周围的恶语不断,俞眉远听得心烦,从腰间抽出了长鞭,隔空一震。 长鞭抖出锐利鞭响,如爆竹炸开,将村民吓了一跳。他们本当她只是个温柔甜美的女人,可这鞭子一抖,他们方知,俞眉远和魏眠曦一样,都是身怀绝迹之人。 他们顿时收口。怒骂声小下去,只剩些絮语。 俞眉远脚尖一点,人便如轻燕般掠到魏眠曦身边。 “魏眠曦?”她小声试探一句,小心翼翼接近他。 他对她的叫唤恍若未闻,她便伸手轻拍他的肩。魏眠曦却似被蜂蛰到般突然间跳起。 “滚开!别碰我!”他暴喝着,声音有些颤抖,手已成爪抓向按在自己肩头的手。 俞眉远迅速缩回手,魏眠曦转身,也不管身边是谁,就朝她攻去。她朝后跃开几步,心中大惊,手里长鞭抖开劈去。她本意只想逼退他,可不料他却像没发现她的攻击般,也不闪避,仍旧径直扑来,这一鞭子便生生抽在了他身上。 “啪——” 又是声鞭响,魏眠曦胸口衣裳被鞭裂,露出胸膛上一道红肿鞭痕。 “唔。”他痛哼一声,疼意让他神志清明了些许,眯着眼看清来人后,收住了脚步。 俞眉远趁他停步的当口,又是抖鞭而去,这次长鞭如蛇卷上他的身体,将他半身卷成茧后她重重收鞭,便将魏眠曦拉到了自己身边。 “魏眠曦,你发什么疯?”她厉喝道。 “阿……远……”他勉强开口,“我好难受……好痛苦……” 他说着用力挣了挣,想要挣脱她的束缚。 俞眉远只得咬牙捆紧他。 “到底怎么回事?”她怒道。 “欢……欢喜……膏……给我,我要欢喜膏……”他攥紧拳,只觉得身上有万只蜂蚁蚀骨噬肉,痛到极致,无意识的话脱口而出。 “欢喜膏?你有毒/瘾?”俞眉远大惊。 欢喜膏的威名她听说过,那是比欢喜散更加霸道的毒。据闻此毒会让服食之人产生极大快感,仿如升仙,然而也极易成瘾,一旦上瘾,服毒之人便永世难以摆脱此药的控制,若是一段时间不吃,便如万蚁钻心,痛不欲生。且此毒若服食过久,亦会令人神智渐毁,武功全失。 与欢喜散对比,此毒无色无味无香,服后不易叫人察觉,再加上欢喜膏的炼制极其困难,十分难得,因此世人知之者甚少。 此药源自西疆,魏眠曦又在西疆征战数年,应该比任何都了解这种毒的可怕之处。 他这么个机关算尽的人,怎么会沾染这种东西? 纵然心中已是百折千回,俞眉远仍是迅速回头,朝身后村民喝道:“快,给我绳子,越粗越好!还有,你们这里可有什么地方能关住他,快带我去!” 众人一阵静默。 “带他们去刑洞!”福村村长拄着拐杖,从人群最后走上前来。 “是。”站在最前的年轻人便恭恭敬敬地回了声,便朝俞眉远做了个“请”的手势。 俞眉远将长鞭一扯,拉着魏眠曦朝他们口中的“刑洞”走去。 …… 福家村的刑洞是山崖下的一处岩洞,四壁全是山岩,洞中石壁上安了精铁所铸的铁锁镣铐。洞中无光,只有墙上火把的熊熊火焰照亮洞中一切。 这刑洞原本是福家村用来关押惩罚不守族规之人,这百年下来他们都安守此地,规矩倒显得不重要了,犯事之人也少,因而这洞也已荒废许久。 魏眠曦被俞眉远捆进此地后,双手双脚全被锁上镣铐。 “放——开——我——”即便是神智不清,他也能感觉出被人像野兽般锁起的屈辱。 “铮——”铁链被绷紧的脆响在洞里回响。 镣铐上的铁链长度设的巧妙,不论他往哪个方向都碰不到岩壁,只能在原地尺的范围内动弹。 俞眉远背贴着入口处的岩壁,静静看他。 他的眼睛眯成一道缝,脸上身上都是刚才菜地里干掉的泥巴,头发已经半散,垂覆了大半张脸。他狂躁地在原地走动着,像只走投无路的困兽,嘴里发出些垂死挣扎的呜咽,偶尔,会尖锐叫起,就像刚才。 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魏眠曦了。 纵然她已不再爱他,纵然她曾经深深恨过他,可这样的魏眠曦,仍旧叫她打心底里悲哀出来。年少岁月里的风华,他曾是她心底的惊鸿一瞥。她耗费了一世精力去爱过恨过的男人,而今在自己面前,狼狈如斯,叫她揪心的疼。 不为别的,只为她生命里最好的那段年华。 他代表了她最美好的岁月。 情窦初开,心无旁骛地爱着一个人,没有多余的怀疑与黑暗,干干净净。 这样的爱情,即便是霍铮,她也不可能再给出了。 岁月在她身上描抹了太多颜色,无论怎样,她都无法如此纯粹地再去爱一个男人。她可以为霍铮而死,却不会在他拒绝她感情的时候再义无反顾地追着他。 比起无望的爱,她更愿意遗忘。 这就是过去与现在的差别。 那样的俞眉远,她深深怀念,却已经死了。 真正死了,死在将军府的那株红梅下。 …… 刑洞里的火光摇晃,俞眉远分不清白天黑夜,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村民送了桶清水与一些吃食过来,她随意吃了两口就作罢。 魏眠曦安静了一些,不再发出愤怒的叫声,情况似乎好了些。 俞眉远装了碗水走到他身边,轻道:“喝点水吧。你两天没吃东西了。” 他身体在颤抖,听到她的声音摇摇头。 她不知道,对他而言,欢喜膏的痛苦现在才真正开始。 在疯狂过后,他的神志会逐渐清明,叫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万蚁穿心的痛,还有火烧般的炙热,这会消磨掉他引以为傲的意志,他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像个废物…… 他曾经试过戒掉这种毒/瘾,然而最终半途而废。 “阿……远……”他开口,连声音都是颤抖的,“陪我说会话吧……” 和她说说话,也许能叫他暂时忽略这种痛苦。 “好。你想说什么?”俞眉远走回原处坐下,清脆的声音在洞里格外清晰。 他却又摇头,喃道:“不知道……” “那就说说,你为什么会服食欢喜膏?有人逼你?”她始终不相信他会主动沾染这毒。 “没人逼我……我自己的选择……”魏眠曦垂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衣摆的针脚上,她缝的衣,刚才被她打裂了,真是可惜。 “为什么?”俞眉远问他。 “为什么?呵……”他自嘲笑笑,双手却反握了铁链,“因为我想见你,我很想见你,吃了欢喜膏,我就能看到你了。从上辈子你死的时候开始,你就靠这毒来见你。这辈子以为终于可以摆脱……你又死了……” 吃了欢喜膏,他就能产生幻觉,看到她。 俞眉远抚上手腕的龙影扣,玉石的温润叫人安心。 “戒不掉啊!”他苦笑。 思念入骨,是味比欢喜膏更狠的毒。 “你可知服了这毒,除了上瘾之外,还会叫你神智不清,功力全失?”俞眉远不愿在自己身上多作纠缠。 “那又如何?我不在乎。” 他上辈子服了十年欢喜膏,最终武功全无,神智不清,否则也不会叫人在宴席之上轻易杀死。可他不在乎,如果再选择一次,他还是一样。 事实上,他已经做了。 这辈子,他仍沾染了这毒。 “你这人,对自己也不择手段……”俞眉远不知该作何评价。 “不择手段?哈哈哈!”他的笑尖锐了起来,有些咬牙强忍的味道,“我从小就这么不择手段地长大的,我只知道成败输赢,不懂是非对错!我只知道我想要一件东西,就要费尽心机得到,否则就是输。我母亲就是这么教我的。为了叫我父亲到房里多看她一眼,她可以亲手将滚烫的茶泼到我身上,可以把我的腿打折,甚至于给我下毒嫁祸父亲的妾室……她说只要能得到爵位,不论做什么都是对的,而我受的那些罪是理所当然,哈哈哈……” 俞眉远知道魏母手段狠辣,却从未想过她竟狠到能向自己幼小的儿子下手。 一时间,她竟无言以对。 魏眠曦的过往,她从来不知。 “她想得也没错,我父亲在战场上死了,魏家的爵位落到我头上,谁都伤不到我,连我母亲都要乖乖听我的话……阿远,这辈子我本可以在战场上救下我的父亲,然而我没有,我目送他踏上死路,杀了他养在外面的女人和他最爱的儿子……然后,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魏眠曦说着旧事,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想靠近她,手脚却被铁链绷紧。 他心里没有善恶,只有成败。即便是到了今日,他也没觉得当初将青娆送给陈永是错的,那不过只是场为达目的的交易,而青娆从来不在他在乎的人当中。 由始至终,他在乎过的人,都只有俞眉远一个。 只不过……他不自知罢了。 他可以牺牲所有人,偏偏对她无法下手,甚至于情绪受她影响,被她牵引,不受控制。她爱他时,他冷颜以待;她恨他时,他又盼她回头。 他的心里住着一个魔鬼,让这爱情针锋相对,没有丝毫退路。 “我憎恨世间情爱,除了你!除了你俞眉远……”他又开始挣扎,将铁链拉得“铮铮”作响,不断地想要逼近她,“为什么?你不肯退一点点?我已经让步了,你却还是恨我?我没爱过你姐姐,从开始到最后都没有!是你不肯理我,不愿信我,我才利用她激你,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给我一丝反应。俞眉远,你为什么那么固执?” “我固执?”俞眉远从没想过魏眠曦竟如此看她,“到底是谁拒人于千里之外,到底是谁在成亲之后十年从未踏足过我房中半步,又是谁纳了一房又一房妾室……” 她说完觉得自己也疯了,居然会跟一个疯子说起这些陈年旧事。 魏眠曦没回答她,只是自说自话。 “你为什么会死?你不死多好……不死,你还是我的妻子,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能在一起,你会知道我的心……你会知道……” 俞眉远闭上眼,不再开口。 就算她没死又怎样,她早就不爱他了,留在他身边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而已。 “魏眠曦,你是疯子。”她站起,往外走去。 屋外已满天星斗。 …… 俞眉远在刑洞外坐了一宿。 这一夜,魏眠曦的吼声就没停止过。她听得出来,他很痛苦。 那吼声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 天亮的时候,他的声音和铁链声音终于消停。 俞眉远又进了洞。 魏眠曦披头散发站着,头几乎垂到胸前,手腕与脚踝锁着镣铐的地方全都红肿磨裂。 她又端了碗水走到他面前,伸手抓起他脑后乱发将他的头往后一扯,也不管他的反应就将碗口塞进他口中,灌水进去。 “咳!”他喝下一半的水,另一半全都顺着唇角流下。 喂完水她松手,正要走回,魏眠曦却猛然抬头,身体往前一冲,贴到她身边。 “阿远……杀了我!我很痛苦,好难受啊,你杀了我吧!”他嘶哑道,声音带着哽咽。 俞眉远回头一看,他藏在乱发后的眼眸已睁开,居然真的在哭。 戎马一生,不管受了多重的伤都没眨过眼的魏将军,竟被欢喜膏折磨到这般田地。 若他恢复清明,想必宁死也不愿意承受这种屈辱吧。 俞眉远想着,并不回头,往洞口走去。 身后铁链声又是一响,她停步。 魏眠曦……好像跪下了。 “阿远,求你……求你杀了我!你不是一直恨我?现在……就有机会……杀了我!” 似乎怕她就这么离开,他苦苦哀求道。 俞眉远深深吸了口气,不想回头看到这样的魏眠曦。 “再忍几天,戒了这瘾就好。”她说着,决然而去。 “俞眉远!”他在她身后愤怒地嘶吼,铁链被拉着一阵乱响。 她却头也没回就跑出洞去。 …… 魏眠曦在刑洞里呆了六天,火把燃掉了十几根,俞眉远才终于不再听到他的吼声。 这六天里,除了水以外,他没吃任何东西。到了后面,也不知是他没力气再闹,还是已经过了最痛苦的那段时间,总之她再进洞时只看到个死气沉沉的男人。 喂他水,他就喝,给他擦脸,他也没有反应,帮他伤口上药,他也毫无知觉…… 洞里的气味并不好闻,俞眉远见他死一般沉寂,想了想,便拿着村长交给她的钥匙,逐一打开了他手脚上的镣铐。 魏眠曦果然如她所料那般,瘫软落地。 俞眉远撕了些馒头拿水泡软后,以手捏开他的下颌,连接带馒头都给灌进他嘴里。 他顺从地咽下,眼珠终于转了一下。 “走吧,你臭死了,我带你去洗洗。”俞眉远说着,用鞭子捆起他,把他从地上拖起,费力地拉他去了村边的小湖泊。 湖泊的水不深,俞眉远带他到了湖边后,就将长鞭一甩。 “哗——”魏眠曦被她扔到了湖泊中。 水花飞溅。 秋日山中的湖水刺骨的冰寒,如针一般扎着皮肤。 这冷意叫人醒来。 俞眉远站在岸上,远远看他。 水只漫过他的腰,他如木石般泡在水里,动也不动。 不知多久,他猛地往下一蹲,整个人沉入水中不见。 俞眉远一惊,想起他曾要她杀了他,便想莫非他要自绝? “魏眠曦?”她在岸上叫了几声,仍不见他浮出,便只好跑进湖水里寻他。 刺骨的寒意让她一个激凌。 她往湖里跑了几步,水淹到了她的小腹,魏眠曦依旧没有踪迹。 湖面平静无异,像从来没有魏眠曦这人似的。 她用手拔拉过水面,正要再往里寻去,腰间忽然有道水柱袭来。 猝不及防,她被人点中穴道,全身麻去,顿时动弹不得。 “魏眠曦!”俞眉远怒道。 会搞这些花招的人,只有他。 身后“哗啦”一声水响,魏眠曦从水里站起,贴到她背后,双手伸前,将她抱入怀中。 他身上的水意湿了她的衣裳,她只觉得背部又潮又烫,全是他的气息。 她全身绷紧,如临大敌。 “阿远,谢谢你。”他缓缓俯头,将脸埋进她脖间轻轻蹭了蹭。 “放开我。”她没有别的言语。 他不能放,这拥抱他盼了太久,也别无他法能再抱到她。 “我就抱抱你。”魏眠曦的眼眸已然全睁,盯着她的侧脸不放,声音低哑地呢喃着。 “阿远,我爱你。” 上辈子来不及说,这辈子说到死。 俞眉远咬紧牙,强忍他的接近。 “阿远,你心里还有我,对吗?我愿意舍弃如今拥有的一切,爵位、功绩、权势富贵,和你留在这里归隐。你陪我留下,好不好?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圈紧她的腰,感受着思念许久的温暖和玲珑。 “你说我是个不择手段的魔鬼,那么……你给我一个做人的机会,好吗?阿远,我累了,我只想要你。” 他说着,又抱紧了她一些。 “不可能的,我不会再和你一起了。”她果断拒绝他。 “为什么?你还在恨我?还不相信我?”魏眠曦的手铁箍似的紧,他有些愤意地问道。 “魏眠曦,你为何就不明白呢?我不会和你再在一起,不是因为我怨你或者恨你,而是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从上辈子开始,我就不再爱你了!”俞眉远开口,声音冷冽,毫无感情。 他怔住。 “我不可能和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在一起,所以,你放手吧。”她目光正视前方,不看他一眼。 “不爱我?不可能,我不相信……”过了良久,魏眠曦才开口,“你心里有别的男人了?你爱上了别人?” 她不语。 “回答我!是不是!” “是!”她落语如石。 “是谁?是霍铮?是他吗?”他目光落向她的腕间,胸膛像被刀子割开,血往外冒着。 俞眉远恍了恍神,忽然扬声:“对。” 一道剑气悄无声息掠过,闪电般袭来,在水面划开一道银光。 “嗤啦”一声响,那道剑气割在了魏眠曦手臂之上。 他被迫放手! “放开她!”冷怒的喝声响过。 和这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俞眉远清脆的声音。 “是,我爱霍铮!” 即便是表白,那字里行间,也透着她的铮铮铁骨。 她已经看到,她说的那个男人,出现在自己的对面。 ☆、第147章 取暖 霍铮的剑气一道接着一道,从水面掠来,与魏眠曦擦肩而过。湖泊的平静被打散,碧玉似的湖面似被劈出数道银白裂纹,水雾飞溅满天,落了俞眉远一头。 魏眠曦往后退出几步,发缝间透出的目光阴鸷。霍铮的剑气凌厉,似重峦袭来,而他在刑洞被锁了七天,早已耗尽精力,根本不是霍铮的对手。 “可恶……”他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唇角浅浅勾起,只盯着俞眉远的背影。 明明触手可及了,却被生生分开。 真是可恨至及。 “阿远。”霍铮从剑气之间飞来,转眼落到俞眉远身前。 俞眉远似水里长出的一株藤萝,一动不动地站着。 她脸颊发红,气息微促,头发沾湿后服帖地粘在额上,晶亮的眼眸与他对望。 有些惊喜和羞涩,却没有逃避。 “快解开我的穴道。”她开口。 霍铮手在她腰间一拂,一股暖和的气劲撞向她腰间穴道,俞眉远僵麻的身体一松,恢复了自由。他按在她腰上的手却没收回,反而用力握紧她的腰肢将她往自己身侧一带,半拥在怀中,右手长剑从胸前划过。 两人身前的湖面上一道水幕震天而起,魏眠曦被挡在了这道水幕之外。 “魏将军,阿远说得很清楚了,她已心有所属,你别再纠缠她!”霍铮扬声,声音穿透水幕,似无数冰锥,四面八方响起。 “……”俞眉远脸大烫。这人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转眼又将她一军。 水幕渐落,如同一阵急雨,又似天堑,横在他与俞眉远之间。 魏眠曦看着水幕后两人身影又渐渐清晰,俞眉远倚在霍铮身边,又甜又俏,和对着他时的冷漠截然不同。 好一句“我爱霍铮”,好一句“心有所属”。 胸膛冷得像塞满冰渣,心上被割开的伤口覆满霜雪,连血和愤怒都一块冻结。 魏眠曦看看自己的臂弯,想了想刚才抱着俞眉远时的满足,又回忆起少年时她说的话。 阿远所求,赤胆忠心。 多少的求不得,都从那里开始。 他不再说话,缓缓朝岸边走去。 “魏将军,本王多谢你替我救了她,待他日回京,本王必当重谢将军之恩。”霍铮揽着她,言语虽和缓下来,字里行间却是不同以往的强势。 魏眠曦正淌着水走过他们身边,闻言不禁侧头望去,笑了:“替你?” 声音很低,问完也不待他们回答,便又转头继续走去。 “魏眠曦。”俞眉远忽开口唤他。 他停步。 “别再碰那东西。”她道。像他这样的人,哪怕是死了,也好过被毒瘾折磨得像个废人。 “好。”他很淡地回了一句,头也不回地上岸。 俞眉远暗自一叹,拔脚也往岸上走,脚才刚抬起,身体却忽然腾空。 腰上那手没有收回,另一只手便勾在了她的腿弯间,水“哗”地一响,她被霍铮轻巧抱起,横倚在了他的胸口。 “霍铮!”俞眉远惊怒一声,脸飞快地红了。 湖边已经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众目睽睽之下,霍铮抱着她就往岸上走,俞眉远的脸烫到几乎要烧起。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她不安分地挣扎。 霍铮的手臂动了动,她以为他妥协,结果他只是一震手臂,将她抱高了些,让她的头正好能搁到他肩头。 “终于找到你了,阿远!你还活着,真好。”想起这一个月来的痛,霍铮抱得更紧,半分不让。 “我当然要活着。”俞眉远在他耳边说着话,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到四周注视而来的眼神。 他还是不肯让步。这么逾矩的事,她的脸都丢光了。 也罢。 俞眉远将脸一垂,头埋到了他脖弯间,不理睬外间之事。 霍铮步伐稳健,她缩在他怀里只察觉到些微有节奏的摇动,一上一下,摇篮似催得人眼皮发沉。他胸膛还是很凉,反倒衬得她的身体很烫。她有些躁,便乖顺地把双手圈上他的脖子,身体又贴近他胸膛一些,想要交换来他的清爽温凉。 他想起自己是昙欢时,也曾如此抱过她。 怀中的姑娘虾似的曲着,没什么重量,却沉过他一生所有的期待。 “阿远,我很想你。”他道。 “哦。”她咕哝应道。 “你呢?有没想我?”他问她。 俞眉远不开口。 “我听到了。”他又道。 “听到什么?”她不解。 “你刚才说的话。”他低头,露出笑,是她思念的模样。 “我刚才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她觉得更躁了。才刚说的时候她很痛快,如今后遗症来了,她烧得慌。 “敢说不敢认?”霍铮话才落,就觉得自己脖子一紧。她用力勾紧他的脖子,脸越埋越深,让他觉得自己若再说下来,下一刻她有可能恼羞成怒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下去。 “掉下山的时候磕到脑袋,我记性变差,想不起来了。”她糊弄道。 “伤到脑袋?”霍铮脚步一顿,“在哪里?我看看。” “我没事,你别停这,快点走。快点!”她蹬蹬脚,催促他。 他哪里不好停,偏偏停在人最多的地方。 霍铮低低一笑,笑声里带着难喻的喜悦和蛊惑,将连日来的忧急绝望与愤恨一扫而空。 …… “将军,已经按你的吩咐,把屋里所有的食物都送到四叔家去了。”邓维越过篱笆走到魏眠曦身边复命。 徐苏琰修复了下悬崖的机关,他与霍铮一同下来寻人,因没在山下寻到他们的尸体,便分头去找。邓维比霍铮晚了一步到达福家村。 “嗯。”魏眠曦已经换上掉下悬崖时穿的白袍。这白袍已被俞眉远浆洗过,散发着阳光的味道。他发也束好,再不是初进福家村时狼狈的模样。 “我们要回了吗?”邓维问道。 魏眠曦站在小屋的院子里,沉默地放眼望去,福家村的村民都围站在远处望来,无人上前。他目光一低,又瞧见前些日子自己捧回的小鸡仔正散漫地院里走,绒毛小球似的身子已经长开,有了些羽翼的雏形。他缓步过去,蹲下身。 她见到他捧回的小鸡仔时惊喜的目光尤在眼前,笑颜动人,叫他不由自主随着回忆笑起。 邓维有些吃惊,他从没见过魏眠曦笑得如此温柔。 魏眠曦伸手在小鸡仔脑上轻轻抚着,目光又抬起。院里的鸡舍是他刚搭没多久的,还等着他抱回更多的小鸡仔,篱笆已经筑好大半,只差个小门。篱笆前的土已松好,俞眉远播了些菜籽下去,还没出苗。 一晃眼,院里都是俞眉远虚无的影子,重叠着旧日将军府的记忆,一阵阵涌来。 正想着,有道细瘦的小身影飞快地钻过篱笆门,跑到他身边。 “小杰!”后头有人惊慌地叫了句。 “魏大哥,他们说你疯了,我不相信。我喜欢你讲的故事,你也答应我要教我功夫……你这是要走了吗?”八年的福家村小少年拽了他的袖管,眼眶有些红。 这是魏眠曦在福家村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喜欢跟在他身后做他的小尾巴,满眼都是崇拜。 “是啊,我也不想走,可终究还是要走。”魏眠曦拉开他的手掌,将小鸡仔抱起,轻轻放进他掌心,“你替我把它养大,也许等它大了,我会回来。” 说着,他拍拍他的肩,起身朝屋里走去。 屋里光线昏黄,桌上的菊花已经半谢,灶上的梁下悬着两段绳子,挂在上面的粟棒已经拿走送人。屋里很空,榻上的枕被凌乱,是她被叫去找他那天起床时的模样。魏眠曦走到床边,抓起薄被轻轻一嗅,有些她的淡香。 他将被展开,叠好,平整地放到床尾,忽又转头走到自己睡的干草堆前,拾起枕头和薄被,抖去上面杂草,拿到床上。两个枕头并排而放,薄被都叠好放在床尾。 最后,他又将自己换下的那身粗布衣裳叠好,放在了床榻正中。 魏眠曦满意了。 仿佛这样,便又是同床共枕的夫妻。 相依相偎。 这个梦太美,只可惜醒得太快。 回忆越温柔甜暖,恨便越蚀骨。 不曾尝过那些幸福便罢,一旦尝了,他方知这世上有些东西,会比欢喜膏更让他上瘾。 从前是求不得,如今却是不得不求。 因为放不了。 …… 陪霍铮见完福家村村长,两人一起道了谢,又与村长说明情况和打算,俞眉远才和他去了悬崖前的机关处。 悬壁上的机关是个悬下的木制吊篮,由数根粗绳稳稳吊着,轮轴设在崖顶,由徐苏琰控制着。 俞眉远已将湿衣换过,身上是套半旧的青布衣裙,长发湿着散落,她身上带的漂亮首饰都送给村里的姑娘,手里只剩两只粗簪,绾不起发。霍铮看她绾了半天,发髻仍是半散,便从胸前摸出样东西。 “别动,我帮你。”霍铮用手扶牢了她的发髻。 俞眉远察觉到发间有一物穿过,将头发固定在了脑后,她有些惊奇,伸手去摸。 “青龙簪?”她一摸就摸出来。 青龙绕凤夫妻簪其中之一,她送“昙欢”的男簪青龙。 “借你用用,上去了要还我的。”霍铮拢拢她鬓边的发。 “这分明是我的,不还。”俞眉远理好发,走到吊篮边,要往里迈进。 “你既送给我,就是我的,要不回去。”霍铮说着拉住她的手臂,“等等。” 她不解转头。 “崖间风大,冷。”霍铮将挂在篮沿上的一件斗篷取来抖开,披到她身上。 斗篷的系带在他手指间打成轻巧的结,他的手又绕到她脑后,拔出她的发后才将兜帽戴到她头上,最后把整件斗篷拍顺。 她低头看去,斗篷很长,下摆拖到地面,兜帽也宽,并不是女子的斗篷,应该是他下来时披在身上的。 “你倒熟练。”她取笑他。这分明是从前昙欢服侍她时的习惯。 “是啊,服侍你服侍惯了,四姑娘可还满意”他捏捏嗓子,装出女子腔调。 “不满意。”她扬声嗔了句,双手撑着吊篮的护壁,轻巧跳进了篮里,“你呢?你不冷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霍铮的脸好像更加苍白了。 “我有别的取暖法子。”他跟着跳进篮中,笑道。 “什么法子?”俞眉远站在篮中,好奇地四下看着,没注意到霍铮的坏笑。 霍铮朝天空放了枚红色明弹,不多时天上就传来一阵哨响,绳子被绷紧,吊篮震了震,缓缓朝上升起。 “我们上去了,他们呢?”俞眉远忽看到远远走来的魏眠曦与邓维 “吊篮只能承载二人重量,我们先上去,再放下来接他们。”霍铮看到魏眠曦望来的目光,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站进来些,外面危险。” 俞眉远靠到了贴着山壁的那一侧,吊篮上升得非常缓慢,崖下风景渐渐遥远,魏眠曦也如融于水间的一点墨渍,慢慢地消失去眼前。视野变得宽阔,远山流云,长空飞鸟,画一般的景致,她此生未见。 崖间的风果然冷冽。 “阿远,冷吗?” 到了半山腰,他问她。 “不冷。”俞眉远有霍铮的斗篷挡风,竟还觉得有些热。 “我冷。”他笑嘻嘻,“把你借我,抱着取暖罢。” “无赖!”她一声轻呼。 “乖,别动,再动这篮子可要不稳。”霍铮伸手从背后圈住她,声音里多了丝喑哑。 “霍铮!”俞眉远脸色绯红。 自从揭了他那几层纸后,这人怎么一天比一天无赖了 “阿远,这几天……我好想你。”他忽垂头,唇落于她发间。 想到入魔,再也不是从前的霍铮。 满手鲜血,因她执戈。 “……”她心一跳,抿了唇,不作声。 她也想他,思念入骨。若他不来,就算要她花一辈子的时间,她也要走出这座山,重归尘俗寻他。 …… “将军,你在悬崖下的这几日,晋王……把潜龙寨给破了。”邓维看着渐渐上升的吊篮,在魏眠曦耳边轻声交代起最近发生的事。 “哦?”魏眠曦并不意外,目光只随着俞眉远而去。 “单枪匹马,杀了潜龙寨三十七个人,都是我们的人。”邓维想起那日他被杨如心死拉活拽回来时的情形,仍旧心有余悸。 霍铮一身白衣为血染遍,脸色苍白如雪,眼神却似利刃,鬼魅般可怕。 “俞眉婷呢?”魏眠曦冷冷盯了他一眼。 “婷姑娘没事,如今也隐在崖上等你。”邓维回道。 “上去后,你替我传令给她。”魏眠曦露了丝笑,“杀了霍铮,不计一切代价。” 不管是为了上辈子的死,还是这辈子的夺妻之恨,他都要杀了霍铮。 ☆、第148章 阿远,我爱你 还没到悬崖顶上,俞眉远就睡着了。 她站着,靠在霍铮怀里,头歪在他胸前,倦得睡去。在刑洞那里守了七天,魏眠曦闹得她也不得安生,如今见着霍铮,又能回来,她心事全去,心情松快,倦意如海浪涌来。 迷迷糊糊地睡着,有霍铮在身边,她很安心。吊篮不知何时到达山顶,她也没醒,依稀间有人将她拦腰抱起走向某处。没多久她就到了很安静的地方,那人将她轻轻放下。身下的软榻躺起来很舒服,四周有些熟悉的玉兰香,她闭着眼滚了滚,满意极了。 “呵……”霍铮低声笑了。 脑后的发髻硌得慌,她躺得不舒服,他像她肚里的虫子,比她更快一步抽去她髻间发簪,拔散她的发,叫得她躺得更惬意些。她正睡得朦胧,他又盖了张被子到她身上,掖好被角后坐到她身边,伸手以指抚过她脸颊,最后停在她唇间。 她睡得正好,不为他所动,只将唇一抿,差一点儿咬到他的手指。 霍铮手缩得飞快,心也跳得飞快。 总感觉,像在做坏事。 一件他期待了很久的坏事。 …… 俞眉远做了个梦。 梦到旁边坐的人忽然躺到她身边,用手撑起头,侧倚着身体望她。 他的目光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心慌。她不自在极了,就想醒来,可那人侧倚的身体却倒下来,压住了她的被角,不让她离开。 她想扭开头,那人却又伸手抚住她的脸颊,将头轻轻地靠过来…… 心猛地一撞,她睁眼。 眼前确实有张放大的脸,不过不是她心里想的那人。 “怎么是你?”俞眉远看到青娆,下意识开口。 青娆正两眼含着泪看她,听了这话,不由一愣,接着泪如雨下。 “姑娘你掉下悬崖一个月多,我都急疯了,好不容易见着你回来,怎么一开口你就嫌弃我?” “不是,我没……”俞眉远抚额而起,忙拍了青娆的背一边安抚,一边四望。 这是她的马车,四周熟悉的陈设和青娆的存在都叫她安心。不过短短一个月,却像熬了半辈子,她想死他们了。 “不是我,还会是谁陪着姑娘?”青娆收住泪,忽然问她。 俞眉远低声咳了咳,不作声。 “你是不是以为……是晋王殿下?”青娆抹掉眼泪,倒了水塞进她手里时又道。 “青娆!”俞眉远虎了脸。 “姑娘你脸好红。”青娆凑近了看她,“其实是殿下把你抱上马车的,也是他亲自照顾你的,都没让我插手。我就纳闷,你说殿下一个外人,怎么对咱们马车里的东西还有姑娘的习惯这么熟悉?姑娘你知道为啥吗?” “咳。”俞眉远被茶水呛到。 青娆还不知道大名鼎鼎的云谷霍引、晋王霍铮就是从前她最崇拜的昙欢,要是她知道了,恐怕得吓傻。 “对了,姑娘头上的伤可还疼?殿下向杨姐姐要了药膏,已经替你抹了,说是散淤祛疤。”青娆又自顾自说着。 俞眉远拔开刘海,摸摸额边的伤,伤疤上果然有一层粘腻的药体。 他看到这疤了?挺丑的吧? 她有些介意了。 …… 青娆服侍她洗漱更衣妥当,俞眉远这才下马车。 马车仍停留在老地方,但四周的镖车和大队人马已经不在了,只剩下钱老六与吴涯两人在附近忙前忙后。魏眠曦他们也不在营地附近。 钱老六与吴涯看到她极其高兴,扔下手上的事忙跑来问候。一通闲扯过后,俞眉远问起镖银的事来,钱老六和吴涯两人就一搭一和地说了。 原来那日她所破的正是营地外围诡雾阵法的阵眼,只是这阵眼为双重陷阱,除了阵眼附近有傀儡人守阵之外,此阵又设在了悬岩之上,只消法阵一破,悬岩就会碎裂,在岩上之人便会随之跌落悬崖,因而俞眉远虽破了雾阵,却着了这陷阱的道。 她和魏眠曦跌落悬崖后,魏眠曦的亲随邓维见势不妙便立刻下山,找了最近的驻军带了一队人马上来,可惜悬崖太高又无路可下,众人只在崖壁上寻到一处废旧的机关。霍铮便与邓维商量,换万花门的玄松带领镖队,再由邓维派遣一队人护送着,将镖银送往赤潼关,而骆少白则快马加鞭,与向观柔连夜赶往断脉山去寻徐苏琰前来帮忙,而霍铮自己则留在白雪岭上。 徐苏琰约在半个月前到达白雪岭,着手修复崖上机关,终在昨日将机关修复。 “我的个乖乖哪,四姑娘你是没看到,晋王殿下眼睁睁瞧着你和魏将军落下悬崖时的情形,那叫一个痛心疾首!痛不欲生!”吴涯一说完,钱老六立刻补上,他眼一皱嘴一沉,捂着胸露出痛苦表情。 “不止如此,殿下查到在我们营地附近搞鬼设阵的人藏在潜龙寨里,就单枪匹马去了潜龙寨,独挑数十好手!”吴涯也跟着道,“听说……殿下杀了三十七人,大破潜龙寨,浴血而归。” “啧啧啧……看不出来,云谷霍引,晋王霍铮,竟这等狠辣……”钱老六称奇不已。 俞眉远正听得皱眉,忽听到身边唤声传来。 “阿远!” 几人转头一看,杨如心正缓步而来。 “杨姐姐。”俞眉远朝杨如心甜甜一笑。 杨如心回了一个浅笑给她。她脸色微沉,笑得有些心不在焉,见到俞眉远虽很高兴,却压不下她眉间一道忧色。 “阿远,帮我个忙吧。”她忽拉起俞眉远的手。 “什么忙?”俞眉远不解。 “帮我劝小霍回云谷。” …… 霍铮正在湖边刷马鬃。 他穿了身青灰的长袍,腰间束着玄色革带,长发在脑后半绾了髻,人似与身边的湖光山色融为一体。 俞眉远一眼就看到他发髻间的是青龙绕凤的长簪。 也不知何时,这簪子又被他拿回去了。 “殿下。”她唤了他一声。 霍铮转头。 俞眉远缓缓走来。她穿了身青莲色的夹袄裙,衣角斜开了朵白莲,裙子百褶,裙边锁着圈细碎的小花,不是她先前行走江湖的打扮,叫他想起在俞府时的她。 她轻歪着脑袋,眼角有些勾起,侧梳的发从脸颊边垂落一旁,凭添几许妩媚。 “阿远。”他看得有些怔,并没注意到她的称呼。 “镖银送到涂州了?”她走到马身边,轻轻抚着马背的毛。 “嗯,骆少白已经给我来消息,镖银和密匣都已交到李大人手里。李大人不日将动身进京,骆少白会随同进京。”霍铮趴上马背,探头到她这侧笑道。 “这李大人可靠?你不担心月尊教的人穷追不舍?” “李大人是我父皇的亲信,不会有差。我下了云谷英雄令,从涂州进京这一路上,都会有人接应他,另外老四、老五和小九也已经赶过去了,有他们在,李大人很安全。”霍铮瞧着她的爪子在马背上扒拉着,便也伸手,要抓她的小白爪。 俞眉远倏地收回手。 “你别跟我拉拉扯扯。”她把脸一沉,“我刚才见着我表哥了,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我是来和你告辞的。” “告辞?阿远,你要去哪?”霍铮笑容僵去。 “去我想去的地方,反正和你无关。”俞眉远俏脸冷凝。 霍铮快步绕过马儿,走到她身边:“阿远,你还在生我的气我们不是和好了吗?” “好?我没和你好过。你骗了我那么久,瞒了那么多,我不想听你继续骗我。”她瞪他一眼,忽然扯过他的手,把攥在掌心的东西塞进他手里,“这东西还你,我们两个无拖无欠。” 语毕,她转身就跑。 霍铮低头一看,掌心里赫然是那枚龙影玉。他心头钝痛,想也不想就追了过去。 身边景色呼啸而过,俞眉远将轻功催至极点,掠到了湖边的小树林里。霍铮追得急了,提气发力,一纵步飞到她身边将她拉停。 俞眉远喘着气,满头是汗。 “阿远!我知道瞒你是我的错,你生气是应该。但是……这枚龙影玉,你收着。”霍铮说着脸一红,苍白的脸颊上浮起可疑红色,“我只想给你。” “殿下,这么重的礼我可收不起,你收回吧。”俞眉远沉冷着俏脸道。 他握着她的手,将龙影玉塞进她掌中,认真道:“送给你,就是你的东西。你随便如何处置都好,就是不要……还给我。” “我听说,龙影玉是给你未来媳妇的礼物。那你送我是何意思?”俞眉远垂了眼,有些生气,都到了这份上,他还是不肯明言。 霍铮一愣,旋即明白自己怕是被杨如心出卖了。 “阿远,我……” “霍铮,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喜欢我?”俞眉远说着抬头,忽然笑起,有些威胁的意思,“想好了再回答我。如果答错了,这辈子你就只是殿下,龙影玉我是不会收的!嗯?” 霍铮顿时沉默。他想起刚刚杨如心对他说的话,体内的银针已经撑不了多久,他的慈悲骨控制不住就要发作…… 生死难测,他忽又犹豫了。 汗珠自她脸颊两侧滚落,明明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俞眉远却觉得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她的勇气又渐渐耗尽。 还不肯说? 俞眉远这回真恼了。 一折身,她不置一语就要走。 霍铮却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怀里重重一拉。 “阿远,你戏弄我?”他声音微熏,把她紧紧拥住。 “霍铮你个无赖,我戏弄你怎么了?你骗了我十一年!从我与你认识那年开始!整整十一年!我就捉弄你这一次,难不成你还怨上我不成?”俞眉远又羞又恼,在他怀里拳打脚踢,想将他推开。 “为师可没教你这些花拳绣腿,你要舍得我,就拿真本事来对付我!”霍铮抓住她的拳头按在自己胸口。 她的手清晰地感觉他胸膛的心跳,一下一下,咚咚作响,敲得她满脸发烫。 “我……”俞眉远的伶牙俐齿第一次在他面前落了下风。 “俞眉远,我爱你。”霍铮挑起她的脸,俯下头,鼻尖轻触上她的鼻头,蹭了蹭,坚定开口。 俞眉远石化。 心头似有什么轰然炸开,像光京过年时满天盛开的五色烟火,久久不息,一簇接一簇,将黑夜照亮成白昼。 两情相悦,情有所归,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她怔怔看着他的眼,懵然而羞涩,仿如十七岁那年的自己终于回来。 “阿远,霍铮爱你,爱了很久很久……我想带你看云谷雾海,我想陪你去黄沙大漠,我想和你策马天涯,笑望浮生,终老江湖,白首同归。那日你问我《竹林踏马图》上画的少女是谁,你看不出来吗?我画的人是你……”他极尽所有温柔,再无保留。 罢了,无论生死病苦,就让他自私这一次,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他想留她在身边。 “你……”俞眉远字不成句,她从未发觉自己这么笨拙,竟在他的温柔之下失了言语,只想听他一遍又一遍地温柔独白。 他的声音,胜过她生命里听过的所有乐音,天籁般动人。 “阿远,让我陪你好吗?不论你想四海为家,还是择城终老,我都陪你。”霍铮的手揉过她的发,拂开她的刘海,轻启的唇缓缓落在她额间,贴着便不再动。 冰凉的唇像在她额前开出一朵小小的白兰花,融化了她两辈子所有的阴霾与不甘。 本以为此生无涯,却道峰回路转,终遇所归。 “霍铮,我们回云谷吧。”她微仰着头,伸手圈住他的腰,不再拒绝。 霍铮的唇稍离她的额,奇道:“为什么?你不是想去游历?说好了,等你的事一完成,我们便游山玩水……” “杨姐姐说你的病不能再拖,该回去了。”俞眉远低头轻轻靠到他胸前。 “如心告诉你了?”霍铮眉头一蹙,“那你还……” “我还什么?你是觉得自己病重不想拖累我么?霍铮,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身染顽疾,而我比所有人都更清楚这些,若我计较,当初就不会鼓起那么大的勇气把心意告诉给你。你可知,那是今生对爱情最后的勇气……”俞眉远叹道。 杨如心虽没直说他得了什么病,但霍铮重病和他的寿命,她上辈子就已知道了。 “阿远,对不起。”他对一年半之前的事仍旧心有余悸,每每想来都既疚又痛。 “算了,我大人大量,不怪你了。”俞眉远摇摇头,蹭得他胸口痒痒的。 “可是阿远,若我回了云谷,以后恐怕就出不去了……”霍铮抱紧她,有些淡淡的失落。 他自小便知自己命不久矣,早就堪破生死,从未有过所求,亦无可恋,不怕死也不求生,命长命短不过随天意而已,直到爱上她。 “阿远,你是我的生有可恋,你让我害怕死亡,害怕分离。我霍铮一生,从未为自己求过一件事情,除了你。我如今只想陪你做你想做的事,哄你开心,宠你至死。”他吻上她的发,轻嗅她发间玉兰香。 他的前半生,为家国江湖;他的余生,只为她一个人,袖手天下。 “霍铮。”俞眉远忽抬起头,媚眼如丝。 “嗯?”他低头。 “我想回云谷,你得听我的。”她说罢,踮起脚,闭了眼。 霍铮倏地睁大眼,心脏一停。 怀里的姑娘太出人意料。 软糯的唇贴来,轻轻在他唇间一啄,他便觉得全身血液都涌到了脸上。 俞眉远的大胆,也就仅止于此。 小鸟般啄他一口,她已满脸通红地把头埋到他怀里,恨不得钻进去。 霍铮意犹未尽,久久无法从这瞬间的甜蜜里醒来。 俞眉远却又突然抬头,狐疑地四下望去。 “霍铮,你有没有听到铃铛的声音?” “没有,怎么了?”霍铮不解。 俞眉远收回目光,觉得奇怪。 是错觉吗?那阵铃声似有若无,从树林深处传来,带着勾魂之力。 ☆、第149章 情深 树林深处传来的铃声很细,周围的风一大,枝叶簌簌作响,就将铃声掩盖。俞眉远需要集中注意力仔细聆听辨认,才能听得到这阵铃声。 然而,她虽然听得到,但铃声却忽远忽近,忽轻忽重,时起时歇,极难捕捉到声音的方向。低吟似的铃音中夹杂着幽冷的气息,似乎能控制人的心弦,叫人情绪莫名被牵引。 这铃声有点邪门。 “霍铮,我们回去吧。”俞眉远觉得不对劲,便自霍铮怀中挣出。 “好。”霍铮望了望林中某处,拉着她转身欲回。 “咻——”破空之响传来,凌厉气劲如疾箭,往二人之间射来。 霍铮将俞眉远往身侧一拉,手臂横过,把她扫到自己身后。 只闻得一声裂响,这道气劲擦过他的手臂,刺入二人身后的树上,那树粗约两人合抱,竟被这气劲穿透,劈作两半,轰然而塌。 好霸道的内力! 俞眉远和霍铮对望一眼,均在对方眸中看出惊讶,尤其俞眉远。俞眉远的功夫虽然在武林中排不上名号,但她自六岁开始修习《归海经》,这《归海经》又是博大精深之术,以致她的内力要比她的招式高出数倍。 若单纯拼试内力,中原武林同辈之中早已无人出其左右,便是大家宗师,在她面前也难讨得好去,是以她很清楚林间潜藏之人的内力深厚,当与霍铮不相上下。 看来,是个很强悍的对手。 铃声又叮当过耳,飘忽不定。 一阵猛烈的热风自林子那头涌起,裹着漫天飞石,如浪般袭来,举凡所经之树,皆纷纷开裂断折,一路摧枯拉朽,直奔霍铮而去。霍铮今日没将剑带在身上,他双掌齐变,聚起真气自胸前震出,形成片无形气墙挡在二人面前。俞眉远站在他身后,只觉得四周气息如风云变幻,她退了几步,再看霍铮。霍铮挥出的气墙与对方的烈风相撞,将地上砂石与四周树木炸飞,压力如山峦倒来,霍铮被逼退了三步,才勉强停住了身形。 远处的林间,掠出了两人。 一人黑袍,年约五十,手执三尺青锋;一人白袍,年约四十,双掌赤红。 “天道剑?无相掌?怎么会是他们?”霍铮收势,惊愕地望着两人。 “这两人是谁?”俞眉远不解道。 “天道剑顾炎铭与无相掌金悟都是高手。这二人成名很早,算得上中原武林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怎么会……”霍铮蹙了眉。 俞眉远凝目望去,顾炎铭与金悟两人面色灰白,神情呆滞,目光死死瞅着霍铮,与常人有些不同。 “这两人有些古怪……”她说着,忽嗅到空气中飘来的药味,“好重的药味。” 霍铮又挥掌震出一道气劲,暂阻了两人的步伐。 “阿远,你先回去。” 俞眉远被他往后一推。 “我可以帮你。”她见他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便知来的这两人功夫不弱。 “你帮不了我,留在这里会让我分心。这两人冲着我而来,我可以应付。现下也不知营地那里如何,你快回去看看,让他们小心!”霍铮说着又震掌而出,连发了两掌,疾喝道,“阿远,快走!” 俞眉远将心一横,知道这时并非犹豫之刻,只道:“你小心。” 语毕,她转身向来时路飞纵而回。 霍铮察觉到身后她已归去,心中稍安,复又将全部精力投到眼前。 情况很棘手,顾炎铭与金悟这两人中随便一个,武功都与他不相上下,如今两个…… 俞眉远的离去并未引起这两人的注意,他们仍将目光紧紧锁在他身上。 果然,这是冲他而来的。 …… 俞眉远满头是汗地赶回营地时,时间刚过正午,营地里的几人正在休憩。 四周很安静,毫无异常。 “六哥,吴涯,其他人呢?”她抓住钱老六与吴涯急问。 “其他人?青娆和杨姑娘在马车上,你表哥早上出去还没回来。”钱老六摸着脑门纳闷道,“四姑娘,出什么事了?” “我和霍铮在林中遇袭了,对手很强,是顾炎铭与金悟,六哥你可知道这两人”见营地并无异样,俞眉远忧急稍缓,只挂心着霍铮。 “什么?!”吴涯大惊失色,比钱老六更快开口,“这两人都曾是独霸江湖的大人物,别说两个人,就算是一个人……晋王殿下恐怕都吃不消。” “是啊,殿下武艺虽高,但顾炎铭与金悟却也是叱咤江湖多年的人物。顾炎铭的剑法与殿下不相上下,而金悟的内力掌法亦是当世无二,以二对一,殿下没有胜算。可这两人五年前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怎会突然出现?”钱老六也惊道。 “现在哪里追究这些的时候,快想想如何是好吧?”吴涯一按腰上的弯刀,“奶奶的,老六,少不得我们也要去会会这两人!” “不要。”俞眉远拦住他们。 霍铮既然叫她回来,便是料定她帮不上忙,吴涯与钱老六的功夫还不如她,去了也是白搭。 “我们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偷袭此地,你们要留在这里。青娆和杨姐姐不会武功,还要你们照应着……不,带她们去魏眠曦那里,可能会更安全些。吴涯,你去把我表哥叫回来,一起去魏眠曦那里等我。”俞眉远想想又改了主意。 因为魏眠曦坠崖的关系,如今有一队魏家军到了这里,就驻扎在他们不远处的地方,再加上魏眠曦功夫不弱,他们去那里比呆在这里更安全。 “那你呢?”钱吴二人异口同声。 “霍铮的剑呢?”她并没回答,而是转头在营地里寻起。 “殿下的剑在马背上。”吴涯便道。 俞眉远想起刚才找到霍铮时,他正在湖边洗马。 “咕——”树林深处忽然惊飞起一大群鸟,伴随着几声轰响,远远传来,数道烟尘散开。 俞眉远心头一紧,不作多想,拔地掠出。 “你们照我刚才说的做,不用管我!” 声音才至,她人已不见。 …… 霍铮洗马的湖泊就在营地不远处,那湖泊不大,由山上雨水聚积而成。 俞眉远提气飞纵到湖边,果然见到霍铮的马还在湖边甩着马匹饮水,他那把九霄剑正挂在马鞍上。她几步上前,将剑从马鞍上解下。 此剑入手略沉,却叫她心里稍安。 转身,她又朝要林中掠去。 可没等她迈开脚步,湖泊那头便一前一后飞出三个人来。霍铮在前,顾炎铭与金悟在后。三人一边凌空掠来,一边出招,俞眉远只见半空中三道人影如疾电流星,招式相撞之间传来风雷之声势,即使隔空也让他感觉到一股惊人威势与杀气。 她握紧了手里长剑,寻思着要如何把剑递给霍铮。这三人功夫太高,出招太快,她插不进手。正思索着,那厢有一人却从空中被人一掌击中,径直落在了湖边草地的碎岩上,正是霍铮。 俞眉远紧紧咬着唇,将冲到嘴边的急呼咽下。她的心几乎要冲出胸膛,霍铮的情势危急,已陷入被动,二对一,他落了下风。她目光扫过四周,忽然握着剑悄悄跃进了湖中。 湖水冰凉,带着刺骨寒意,她悄无声息地往湖对面泅去。 霍铮已从地上爬起,再度挥掌而上。没有剑,他便化掌为剑,掌风凌厉如剑刃,每出一掌,便如一剑,快若流星。一黑一白两道人影似黑白无常般紧随其旁,剑掌同出。俞眉远游到湖的三分二处便停了,只露个脑袋在湖面上,远远看着,很快便察觉出不对劲来。 霍铮已经受伤,他臂上挂彩,肩头也中了一掌,步伐虽未敌,身形却已现阻滞。顾炎铭和金悟身上也有伤,可似乎这伤对他们而言毫无影响,他们所出之招式皆是不要命的招式,不止杀气凌厉,甚至有时不顾自身安危,露出破绽只为换来致命一击。 好奇怪? 俞眉远藏在水里,逼自己按捺住焦急之心观察着。 不多时,便如她所料一般,顾炎铭执剑刺向霍铮心口,露出了自己胸前漏洞。霍铮身形一闪,避过他的剑,掌劲毫不留情砸向顾炎铭胸口。顾炎铭被他击退数步,重咳出一口鲜血后再度上前,恍若未伤。 叮当…… 铃声夹杂在呼喝声中,响得比开始时急了些。 俞眉远运转《归海经》,将四周声息尽数纳入耳中,一丝一毫异动都不放过。 霍铮仍与顾金二人在岸边缠斗。他气息有些不稳,顾炎铭的剑又快又狠,角度刁钻,他既要避剑又要躲掌,委实吃力,一时不察,闪过了顾炎铭的剑后,却被金悟的无相掌重击到背心。 “咳。”闷哼一声,他背心剧疼,眼前一花,人被击飞,落往湖畔山石。 正惊急之时,湖中心忽有长鞭抽出,如蛟龙出水,卷向霍铮的腰侧,将他拉向水中。 “哗——” 一声水溅响过,霍铮落入湖中,有只手拉住他的手腕,将他往旁边拉去。湖下水暗,他睁眼看到身边的人,眼眸怒瞪。俞眉远鱼似游在他身边,竟然又回来了。 见他生气,俞眉远做了个“嘘”的动作,将手里的剑塞到他怀里,而后抬头从水下望向水面。水面之上有两道人影来回掠过,似在寻找霍铮的踪影。 湖面在一阵水花飞溅后又归于平静,顾炎铭与金悟找不到霍铮的踪迹,俞眉远便听到耳畔的铃声更急了些。那两人找不到霍铮,便不顾一切地往水中劈出剑气与掌风,这阵攻击密密麻麻透水落在他们身边,霍铮忙将她拉入怀中,以身护着。 “回去!”他做了口形。 俞眉远摇摇头,她闭气闭得比他久许多,此时已有些窒息,现了丝苦色,霍铮见状不假思索地低头,以口封了她的唇,缓缓度气与她。她蓦地瞪眼,空气从她口中钻入心肺,解了她的窒息,他的唇温柔如这片安静的水,冰凉却绵软。 她只怔忡一瞬,便回了神,任他封住自己的唇,以目光巡过湖面,耳力尽开,已感觉到顾金二人交错掠开。她推开他,伸手指了指两个人,又往自己身上示意。 霍铮蹙蹙眉,明白了她的意思。 …… 哗—— 又是一声水溅。银色水花扬了满天。 一道影子从水中乍起,朝远处掠去,金悟立时转头追向了这个影子。 顾铭炎也从另一侧追来,经过某处之时,湖下却突然窜出一人来。 剑落九霄,龙吟过水。霍铮的剑化作龙芒,从湖底直上,毫无预警地刺进顾铭炎背心。 鲜血滴滴答答,沿着剑身落入湖中,他拔起长剑,顾铭炎如石般坠入了湖中。另一边,俞眉远从水下浮出,将头露在了水面之上张望,金悟已追到那个影子,那只是被她长鞭抖出的湖底卵石。 “他们只凭目力、听觉行事,若看不到你也听不到声音,就难以寻到你。”俞眉远很快从水中跃起,掠到霍铮身边。 少了一人,霍铮压力顿减。他挥剑于水面劈出一阵水墙,挡了金悟,转头朝她道。 “这是月尊教的药人。以药养之,乱其心志,使其为驯养者所用。药人没有痛感,除非死,否则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抵挡。你听到的铃声,就是驯养者用来操纵他们的声音。不过那声音寻常人听不见,只有药人能听到。”霍铮很快解释着。 “那你还让我走?”俞眉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这两个药人不同一般,我没把握打过。”霍铮又挥出一剑,道。 从前他放任她冒险,是因为他有把握自己能护她周全,这次叫她先离,也是因为他没有把握。 “你对付金悟。我去寻那源头!”俞眉远轻哼一声,长鞭一挥,从他身边跃开。 “阿远!”霍铮急喝一声,想抽身阻她,可金悟攻击又至,逼开了他。 俞眉远已掠行老远。 …… 铃声虽然飘忽不定,但她仔细聆听,仍是有迹可寻。 俞眉远放轻步伐,屏息凝气,悄然无声地寻声而去,在湖畔的小树林里看到了一抹幽光,那是银铃反射而出的淡淡银芒。 银芒不住晃动着,似被人不断摇动。 施铃者正全心驱动药人,并未意识到有人接近,她隐匿声息,缓缓靠近,见到前头树下站着个女人。 确切来说,是个黑衣女人,脸上覆着张银色面具。 俞眉远心头一跳。 俞眉婷?! 又是她? 俞眉远眯了眯眼,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一手执鞭,一手拈了石子,同时出手。 石子如惊雷疾电,射向那抹银芒。 只闻得“叮”地脆响,银芒乍裂,铃铛被她的石子打碎。 “谁?”尖厉的惊疑声响起。 俞眉远的长鞭已然随之袭到,鞭影无踪,只有破空轻响,扫向那人。那人惊急之下往旁边一跃,堪堪避过长鞭。鞭梢却从她脸上扫过,“啪”地一声轻响,银色面具裂成两半,掉到地上,露出张清丽脸庞。 正是俞眉婷。 “果然是你!”俞眉远手中长鞭再度扬起,每一鞭都直扑她身上几处要穴。 俞眉远冷冷一笑,手里翻出两柄弯刀,转身挥过,将俞眉远的鞭子缠住,正想迎击而上,心中却忽想起魏眠曦的警告,她的冷笑又染上几重恨意,依旧不作声,只是将手一收,跳到了树上,持平手腕,朝俞眉远按下腕间机关。 几只毒针簌簌飞来,俞眉远不得不挥鞭将这些毒针尽数打下,再抬眼望时,前面已无俞眉婷身影。 耳边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她刚想迈步去追,忽又止步回头。 霍铮还在林外,她毁了控制药人的铃铛,不知他那里怎样了。 …… 疾步掠出树林,俞眉远喘着气跑到湖泊边。 远远地,霍铮站在湖边,正将长剑抵在金悟喉间。金悟如木石般站着,面无表情,目视前方。没了铃铛的控制,他便不再攻击。 “霍铮!我已将控制药人的铃铛毁了。果然是月尊教的人……俞眉婷!”她向他跑去,边跑边开口,迫不及待地将这事告诉给他。 “是吗?阿远……厉害!”霍铮笑笑,收起剑,声音有些艰涩。 “你受伤了!”俞眉远看着他身上几处剑伤,紧紧皱眉,心跟着揪紧。 “嗯……这些伤……不碍事……”他缓缓说着,一步未动,目光只紧紧落在她脸上,半分不移。 “霍铮,你怎么了?”俞眉远听出他语气不对,心里浮起不安。 仔细看去,他的脸已苍白如纸,唇艳若血色。 “霍铮?”她伸手抚上他的脸。 冰的。 一点温度都没有。 “阿远,我真想……好好陪你……” 他温柔开口,人却如山峦倒塌。 “霍铮!”俞眉远惊呼着,跟着他跪下,以手搀住了他。 他将剑插入土中,半身力量都撑在这柄剑上,不让自己倒下,丹田之中一股冰寒之气陡然窜起,似利刃般游在体内,他克制不住,猛地一咳,喷出一篷血雾…… 殷红血色染上她衣角白莲,斑斑点点,刺目万分。 他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刚才一场死战,逼他出了全力,伤及真气,体内银针再也封不住慈悲骨的寒毒。银针从背心爆体而出,寒毒彻底发作,再难压抑。 俞眉远心中大乱,扑到他身前一手抱住了他,另一手从他脸上抚下,摸了摸他的脖子与胸口。 冰的,全都是冰的。 “阿远,别动,借我抱抱你。”霍铮半身倚在剑上,单手抱住了她。 心爱的姑娘似乎还和从前一样,暖乎乎,软绵绵,像簇温热的火焰,随时随地都能融化他心尖积雪,他怎样都抱不够,看不够她。 “霍铮,你受伤了?我带你回去找杨姐姐!你别怕,别怕。”俞眉远察觉到他越来越轻的呼吸声,前所未有的慌乱与害怕。 “从前我不怕死,现在……我真怕了。”他吐字缓慢,似呢喃,“还以为能陪你久一点,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阿远,答应我,若我死了,你就像从前那样,好好活着,把我……忘了。” 忘了? 怎么能忘? 俞眉远疯了般摇头:“不会,你不会死。你明明还能活十年,怎么可能会死,这不可能。” “十年……”霍铮艰难笑了,笑颜清俊无双,似盛夏最后的青莲,缓缓凋零。 “你别说话,我带你去找杨姐姐。”她重重吸吸鼻子,将眼里泪花眨去,咬咬转过身去,将他背到了背上。 很多年前,总是他护着她,拦在她身前,背着她,抱着她,躲过许多险境,陪她成长…… 今后,便换她守他。 落日余晖,夕光残照。 他似一座小山,被她清瘦的身骨背起,两个人却只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我爱你,阿远。 他在她耳边重复说着,倾尽余力…… …… 太阳已沉,霍俞二人迟迟未归,杨如心焦急地在驻地前的入口处张望着,魏眠曦回了趟福家村才归,听了钱老六的消息也正要带人去寻霍俞二人。 才走没几步,路那端就出现了俞眉远的身影。 俞眉远背着霍铮,一步一步,咬牙行来。 霍铮的身体沉冷如冰,无意识的话语已不再响起,除了拂过她脸颊的几丝微弱气息外,俞眉远再也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绝望、恐惧,她仿佛回到十一年母亲死的那夜。 “阿远!”魏眠曦眯了眯眼,第一个掠到她身边。 俞眉远的唇上全是自己咬出的伤口,结着血块,眼眶通红,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没有理他,只朝着杨如心行去。 杨如心见此情形,哪有不明白的,眼眸也立时红去,飞奔上前。 “杨姐姐,救他!” 见到杨如心,俞眉远方开口。 “好,好。放他下来。”杨如心点着头,泪水不可遏制地流出。没人比她更清楚,银针一旦爆体而出,对霍铮而言就意味着死亡。 “去我帐里吧。”魏眠曦说着,想从她背上扶下霍铮。 俞眉远挥手格开他的手:“我自己来,带路。” 魏眠曦胸中一沉,便不多言,领着几人去了自己帐中。 进了他帐中后,俞眉远才将霍铮放下,转而蹲在他身边,抬头道:“杨姐姐,救他!” “你们先出去。”杨如心定定神,转头令帐中众人离开,只让俞眉远留下。 魏眠曦站在帐篷口,目色复杂地望了俞眉远一眼,才将帘子放下,将空间留给他们。 …… 天色沉去,帐中燃了两只火把,俞眉远还是嫌弃暗。 霍铮的脸在火色中苍白如纸,她只轻轻抚着他冰冷的脸,指尖划过他的唇,一语未发。 杨如心给霍铮施完一套针,汗流浃背地站起,因用神过度,她脚步便有些虚浮。 “杨姐姐,他怎样了?”俞眉远这时才出声。 声音不复清脆,沙哑难当。 杨如心微垂了眼,目光从霍铮身上掠过,轻轻摇了头,泪水却如雨落下。 俞眉远怔了怔,眼泪比痛更快浮出。 “不可能,我不相信……”她轻道,“杨姐姐,他的伤……” “不是伤,是毒!”杨如心打断她。 “毒” 杨如心坐到霍铮身边,道:“西域奇毒慈悲骨,他四岁的时候就中了,一直靠云谷火潭的罡烈之气控制着。一年半以前,他……毒重回谷,毒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他又拒绝我替他疗毒,也不愿吃药,寒毒早已侵入骨髓。这一次他非要出来,所以我用针封了火潭罡气在他体内压制寒毒,先前你坠崖时他的毒已有发作迹象,今天这一战,将他体内所有银针都尽数爆出,寒毒彻底发作……这里没有火潭,我无计可施……而即使有火潭,依他的情况,也撑不过三个月。” 她的声音幽沉悲伤,有些怨责。 一年半他毒发,今日再毒发,都是因为俞眉远。 俞眉远却已无暇多顾。 “慈悲骨……怎么会是慈悲骨?呵……呵呵……当世奇毒,慈悲为骨!竟然又是慈悲骨!”她握紧了他的手,目中现出沉痛。 “你知道慈悲骨?”杨如心淡道。 “岂止知道……此毒……我和他一样,深受其苦!”俞眉远咬牙切齿。 四岁到二十一岁,整整十七年,他比她熬得更久。 她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杨姐姐,他还能撑多久?”将心思一收,她忽沉声问道。 “撑不了多久,大约……半个月不到。”杨如心说着,掩面低泣。 “半个月?没有别的办法让他再撑下去?”俞眉远蹲到她身前,急道。 “油尽灯枯,若在云谷还有火潭可借,在这里……我也无能为力……”杨如心哽咽开口。 俞眉远如被冰锥刺心,疼痛难耐,她朝前按在了杨如心膝头,仍不死心:“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杨姐姐你再想想!求你了!” “办法……是还有一个……可是……不能用……”杨如心被她一逼,想起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什么办法,你快说!” 杨如心顿了顿,放下手,看着火光里盛满期待的眼,犹豫开口:“金针……渡穴……” 她搓搓手,才又续道:“找一个内力足够深的人,以金针渡穴之法,将慈悲骨之毒引入这个人的身体,便可解去他体内之毒,保他无虞,然而……如此一来,便是换了一个人替他承受慈悲骨的毒……” “金针渡穴?”俞眉远重复了一声,伸手按住杨如心的脉门,催动内内,化作暖流,源源不绝地涌入杨如心的体内,杨如心大惊,正要问她,却听她又开口 “杨姐姐,你看……我的内力够吗?” “四娘,你!这不行,医者是救人,断不能为了一个性命,而置另一人于不顾,再说,他绝不会同意用这法子!”杨如心霍地甩开她的手,从霍铮身边站起。 “杨姐姐,慈悲骨有解药,解药在前朝皇陵之中,而皇陵的地图……在我手里。”她说着从颈上扯下一物,“你救他,我们都可以活;你若不救,他便要马上死去。杨姐姐,霍铮若死,我誓不独存!” 听到了吗,霍铮…… 若你不在,俞眉远绝不独活。 ☆、第150章 求娶 破晓的光刺破厚云,天色将明。秋已深,山间潮湿,夜里的露水从叶上滚进领口,透心的寒。 俞眉远彻夜未眠,帐外的山树才朦朦胧胧现个雾影,她就已掀帘出帐备马。 杨如心被她说服,然而白雪岭上各种药材与工具都匮乏,金针渡穴之法风险太大,杨如心只能带他们到沧州府的慈意斋医馆中再作打算。沧州府与他们原本要去的涂州相邻,这里有慈意斋最大的一家分馆,药材等物相对齐全些,施针的风险也会小许多。 马车赶路速度太慢,俞眉远便令青娆留在马车上,由钱老六、吴涯与徐苏琰护送去沧州,而她和杨如心则驱马以最快的速度先赶去沧州。 计划已定,她就不再多想。 魏眠曦站在营帐口望去,她清瘦的身骨在晨曦间似永不知疲倦。 “阿远,要走?”他走上前去,问道。 俞眉远正给马喂草喂水,闻言头也不抬,只“嗯”了一声。 “殿下怎样了?”他替她拎过一桶水。 她摇头不语,脸色沉得像山雾,不见悲喜。 “阿远,好了吗?”杨如心亦掀帘而出。 见到魏眠曦,她停下脚步不再上前,隔着段距离远远问俞眉远。 “好了。”俞眉远拍拍马背,快步走回。 不多时,魏眠曦就见她将霍铮从帐里背出。 俞眉远背着霍铮飞身上马,以长绳将他缚在了自己背上,杨如心也跃上另一匹马。 “你们去哪?我可以帮你。”魏眠曦一按她手里的马缰,问道。 俞眉远正将霍铮的头靠到自己背,他的身体冷得像块冰,寒意透过她的背传到她心里。 他们没有时间了。 从魏眠曦手里夺回缰绳,她冷漠开口:“不劳烦魏将军,就此别过。” “阿远……”魏眠曦还待再说,却听她一声轻叱,马儿已向前跃去。 一前一后两匹马,转眼没入山色之中,只余“嘚嘚”蹄飞的声音,在寂静山林里尤其清晰。 魏眠曦目光渐涩。如果可以,他情愿自己是那个将死之人,起码能得她一刻情深。 …… 俞眉远背着霍铮日以继夜地赶路,总算在第十日赶至沧州府。 沧州干冷,关外的风沙到城中,满地皆是细密沙土。 霍铮已昏迷十日,除了一息尚余之外,他毫无反应。一到沧州府,杨如心便收罗了数十样药材,准备好药浴,将他浸入其中。 因要承受慈悲骨之毒,杨如心也给俞眉远安排了一大堆的事。涩口的苦药一碗接一碗的喝,每天三次的金针刺穴,她只能偶尔过去看霍铮一眼。 霍铮浸在深褐的药汤中,浴桶之下有特制的火窑,不分日夜地保证药汤温度,霍铮被熏烫得肌肤通红,脸颊泛出赤红色,可俞眉远伸手去摸他时,那脸仍是冰的,就像块终年不化的寒冰。他闭着眼,似睡去般。俞眉远凑近看他,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的模样好得过分。他睫毛长而密,在眼下笼出一小片阴影,鼻子挺拔,唇的棱角弧线完美,分明是张极俊的容颜,可他平日里行事作派总叫人忽略了他的模样,只记得他这个人。 比起容颜,霍铮这人更叫人心动。 杨如心又准备了两日,才将金针渡穴法所有的东西备齐,到第十三日清晨,她才将俞眉远叫到火房中。深秋季节,这火房里生了火龙,拢起炭盆,热得像蒸笼,俞眉远在这里才呆了一会,便已汗湿重衣。 霍铮被人从药汤中扶出,只着素白单衣,平躺在滚热的石板上,石板之下就是火龙。杨如心罩了件青褂,长发齐绾于脑后,正在石板边的方桌上清点着金针等物。 听到俞眉远的脚步声,她头也不回:“阿远,把衣裳除了,只留主腰,躺到他身边。” “……”俞眉远正俯头看霍铮,闻言一怔。 杨如心拈了根针转头在他身上测试长度,忽见她怔着,不由莞尔:“死都不怕,还怕这些虚礼。放心吧,他看不着你,不过……你们迟早也要……” 她欲言又止,俞眉远脸烧红。 “杨姐姐!”她低嗔一句,心情到底因杨如心的笑话松了些许。 杨如心说过,金针渡穴法的成功率只有六成,俞眉远神情虽如常,心却一直紧绷着。 石板很大,霍铮只占半边,留了另一半给她。她收敛心思将衣裳褪却,缓缓躺到他身侧。手臂不经意间与他的手擦过,她蓦地涨红脸。他虽闭着眼,她还是羞怯。杨如心走到她身边,在她肩头轻轻一按,温热的指尖安抚了她的情绪,她方僵硬地躺下。 “阿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慈悲骨的毒,并不好受,而你所谓的解药,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找不到……”杨如心垂眸最后再劝。她虽爱慕霍铮,却也不愿拿别人的性命来换他的命。 “杨姐姐,我不后悔。”俞眉远不待她说完就打断了她,“即使没有解药,我和他至少还能再相守五年,够了。” 慈悲骨的毒进入俞眉远体内后,如果没有解药,杨如心最多只能保她五年寿命,且这五年之间,她不能再妄动内力,否则会被寒毒侵骨,十分痛苦。这便是常人中慈悲骨与习武之人中慈悲骨最大的区别。常人没有内力,无法抵御慈悲骨的毒,就会像上辈子的她一样,慢慢被侵蚀五感,不再有感觉,所以世人常言这毒以慈悲为骨,是这世上最不痛苦的毒,但习武之人就不同了。 习武之人大多有内力,中毒之后若运功,内力便会自行抵御毒素,一旦两相对冲,寒毒就会变本加厉,到时中毒之人便会痛到极至。为了避免她承受这样的痛苦,杨如心要求她在毒解之前,不得擅动内力。 杨如心知她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言,只是拈了针站在二人身边,自语着:“祖师在上,弟子今日枉顾师训,不遵医道,他朝若有报应,弟子愿一力承担。” 语毕,她低头:“阿远,闭眼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俞眉远只觉得自己像架上被火烤的鱼儿,石板烫得她背心火灼似的疼,她不自觉贴近霍铮,从他身上获取些许冰意。 眉心忽然一刺,杨如心已开始下针,一阵倦怠如潮水涌来,俞眉远眼皮打架,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这觉她睡得极不踏实。 身体似乎被火焰包裹,她烦躁不已,偏四肢如灌沉铅,她动弹不得,火焰似钻入她四肢百骸里不停游移,烧得她焦灼难安。过了许久,突然胸口有道细如针的寒意刺入。她起了阵颤栗,这股寒意入体后似兵戎刀戈闯进,随意绞割心肺,刹时间,四肢百骸都跟着冰冷,先前的热意彻底消失,除了冷,还是冷。 她感觉不到一点温度,宛如坠入冰窟,又似千万把薄刃在身上划过,寒凉入骨,叫她万分怀念起刚才的灼热来。 可……她体内只剩下熟悉的寒意,生命仿佛轮回到过去,枯守的岁月、熬干的年华,岁月辗转,这辈子她赢了自己,却输给天意。 很多故事,从开始到最终,殊途同归。 只是这一次,她甘之如饴罢了。生死度外,她不求长生,只为一刻圆满。 足矣。 …… 俞眉远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醒的时候,青娆已在自己床边抹眼泪了。 马车从白雪岭上下来,再到沧州府,最快也要二十天时间。俞眉远算了算,就猜到自己约躺了七日时间。 杨如心说金针渡穴成功了,如今慈悲骨的毒已到了她体内。 除了比往年怕冷些,她毫无异样感觉,杨如心说只要她不施展内力,便与常人一般无二,就像上辈子那样,慈悲骨的毒只会慢慢渗入骨髓,不会带来任何痛苦,除了冷与麻木。 她躺了七日,身体虚着,外面又突然降温,杨如心不让她往外跑,怕着了寒气引发伤寒,牵出慈悲骨之毒,因而她连霍铮都不能去看。霍铮体内寒毒已清,只是中毒多年大损其体,是以毒虽去,他的身体仍未能痊愈,正沉沉睡着,还没醒转,不过杨如心说他已一日好过一日,不出三日也该醒了。俞眉远安了心,去看了他几次,便乖乖呆在自己屋里。 沧州府开始下雨,秋雨一场接着一场,没有停歇,天又冷了一大茬,俞眉远朝手上呵气时,都能看到自己呵出的白雾。 窗外的屋檐上雨水一颗接一颗滴落,敲在水洼里发出清脆的声音,俞眉远动了些童心,趴在窗棱上伸手去接屋檐落雨,看自己的手指掌心挂满雨珠,她双指一弹,便弹出一串水珠。 似乎百玩不腻。 青棱在她身后倒药。 药香弥漫整个房间,其中有她最熟悉的火艾草气息,闻着就让她觉得苦。 一想到从今往后她又要开始与药为伴的日子,俞眉远就头疼。 她好怕苦。 “姑娘,药温了,可以喝了,我给你备了蜜枣。”青娆捧起药碗温柔唤她。 “放着吧,我一会就喝。”俞眉远抖掉手上的雨水,手指蘸了水在窗棂上写起字来。 青娆一听这话就知她老毛病又犯了。 除了施针之前为了霍铮,她愿意乖乖喝药外,这事一过,她又不肯喝药了。 “姑娘!”青娆急了,跺跺脚,想着要是昙欢在就好了。 从前她生病,都是昙欢哄她喝药,昙欢耐性好,心又定,不管俞眉远怎么软磨硬泡,是撒娇还是发脾气,他都不妥协,哪怕耗上一天,他也要叫她把药喝了。 可昙欢不在这里。 “把药给我。”屋门外忽然传来沙哑男人声音,平静温和,像深潭不见底。 俞眉远背一僵,不敢转头。 这声音……霍铮醒了。 “殿……殿下!”青娆既惊又喜,立刻矮身向来人行礼,膝还未弯下就被他扶起。 “给我吧。你先下去,去把东西都收拾了,我们明日就要动身。”霍铮语气很淡,淡到感觉不出情绪。 “动身?”青娆不解,她望了眼俞眉远,她仍不转头。 “是,明日回京。”霍铮从青娆手上取走药碗,又道。 “回京?!”俞眉远和青娆同时出声。 霍铮目光望向窗边,见到俞眉远已转过身来。她瘦了许多,肉盈盈的脸颊小了,脸色极为苍白,毫无血色,可那唇,却抿了血似的红。 这么冷的天,她只穿着件半旧的家常袄裙,愈发显得纤瘦如骨。 他胸中骤然一抽,心疼难遏,还夹杂着狂风般的怒意。 “是,回京,明天就走。”他端着碗朝她走去。 俞眉远靠到窗上,仔细看他。多日不见,她的记忆里还是他沉睡的面容,紧闭的眼、枯白的脸与冰冷的躯体,叫她彻夜难安,每每睡下总又伴着噩梦转眼惊醒。 好在,他终于回来了。 眼前的男人虽然脸还苍白,可唇已不像从前那样染血般鲜艳,血色减退,他的唇和脸一样苍白,像个普通的病人。 “京里出事了?”俞眉远问道。回京回得这么急,莫非京中有变? “不是。”霍铮已经走到她面前,将药递给她。 俞眉远嫌恶地扭开头:“那为何走得这么急?” “回京,成亲!”霍铮只说了四个字。 “啊?!”俞眉远和青娆异口同声。 她怔愕瞬间便回神,见他神情不像是开玩笑,就朝青娆挥挥手:“青娆,你先下去吧。” 青娆满心惊愕地依言退出房去,将房门轻轻阖上。 屋里一时静默,只余屋檐落雨,滴答作响。 “霍铮,我虽助你解了毒,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我不想以此事来让你我……”她说了一半,未能说完,因为他已将碗递到她唇边。 “药要凉了,先喝药,再说别的。”霍铮仍不笑,只不动声色地将她圈在了窗前。 俞眉远扭了扭头,都躲不开他紧随其唇的手,只好将心一狠,恨恨接了药碗,以最快的速度饮下大半。 “苦苦苦,快给我蜜枣!”她五官皱到一起,满口叫苦。 今天这药特别苦。 霍铮将空碗放回桌上,缓缓走回。 俞眉远见他两手空空,不由气道:“蜜枣呢?” 霍铮盯了她两眼,咕哝一声:“在这里。” 俞眉远还没反应过来,腰忽被他的手用力一揽,人朝前一扑,正扑进他怀里。 眼前黑影沉下,她惊愕瞪大眼,瞧见他俯下的头。 晶亮的眼眸里全是细碎的她。 他的唇微启,袭上她艳色如朱的唇。她整个人都傻了,怔怔瞪着眼,任他肆意妄为。 软糯滑嫩,她的唇瓣被他轻轻一咬,似乎能咬出小小牙印来,他尝到属于她的香甜,入骨入心,再难罢手。舌尖刷过她唇,探进她双唇之间,挑开缝隙后用力贴去。她回神,目光一乱,情不自禁张口要叫他住手,却被他狠狠封了口唇。很快的,她舌尖一甜,忽然尝到蜜枣的味道。 霍铮口中含了颗蜜枣,以舌推进了她口里。 俞眉远脸色已然绯红,从头烫到脚,嘴里的蜜枣叫他的舌推着,在她口中缓缓转着,他的舌藏在蜜枣之后,时不时悄然探出,纠缠着她的舌,缠绵到了极致。 药的苦涩与密枣的甜混在一块,迷惑人心,她只觉得身体像要融成水,腰肢软得只靠他手臂撑起。 从相识那日起到如今,这男人从未像此刻这般霸道强势过,叫她难以招架。 她难耐地“嘤”了声,像春日雏鸟初鸣,勾得霍铮清明全失,更加用力地抱着,用力吻着,辗转流连,将她的唇舌视作蜜枣,不住轻咬吮吸,从她口中汲取勾魂夺魄的甜蜜。 这个吻,他已在心中勾勒多年,藏了许久…… 终如愿以偿。 许久,他才放过她。 俞眉远口中只剩下那颗蜜枣,还留着他的气息,脑中一阵阵发懵,她什么都说不出。 一吻虽结,霍铮却更用力抱紧她,低头瞧着她媚眼如丝,尤带着惊羞,久未回神。 “谁允许你这么做的?谁同意你做这些事?俞眉远!你回答我!”他痛怒出口,开始算帐。 俞眉远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方道:“只是拖延之计罢了,我知道解药在哪,你却等不及取来解药,所以……” 她口中含着蜜枣,声音含糊不清,张口便是甜甜的气息,又是催人心乱的蛊惑。 “俞眉远,我不用你救!就算有解药,我也不需要你以自己来成全我!你为何自作主张?”霍铮低声吼过。杨如心刚刚将这事告诉给他时,他便痛得无法呼吸,而那阵痛意与愤怒他到现在都无法平息。 他从未如此恨过自己 慈悲骨的霸道,只有试过的人方知其苦,他宁死也不愿她来承受。 俞眉远低声叹叹气,缓道:“成全你?霍铮,我在成全我自己。我不想要你死,我想你陪我,如此而已。” “你……”霍铮语结。 这个任性的女人! 深吸口气,他压下这些情绪,再度开口,“我们要回京一趟。如心手上尚缺一味药才能给你配好稳定慈悲骨的药方,那药太罕见,只有宫里有。再加上我要去皇陵寻药,必须找你父亲帮忙,他有下墓经验,有他在我的把握更大。” “那我呢?”俞眉远听他意思似乎下皇陵不准备带上她。 “你不能跟去皇陵。皇陵凶险,你又不能用武功,太危险。你乖乖留在京里等我回来,我发誓解药一定会替你寻回!” 留在兆京?俞眉远可不想呆在俞府。 “不是留在俞府。”霍铮看出她的心思,“是留在宫里,我会找人照顾你,没人能打扰到你。阿远,我们成亲吧。” 他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成亲?霍铮,我做这些不是要你负责我的人生……”俞眉远蹙眉。虽说两厢情悦,但霍铮要是因感动与内疚而娶她……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阿远!你可知我想娶你想了多久?”他打断她,捧起她的脸,“从前我怕给不了你幸福,所以苦苦压抑。如今既然你治好了我,我便再无桎梏。阿远,娶你,不是因为我感动与愧疚,是因为我爱你。” “我只是在做一件……我想做很久,却一直不敢做的事而已。阿远,嫁给我!” 他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名正言顺地成为我霍铮的妻子,成为大安朝晋王的王妃,成为云谷之主的女人,不是什么俞四娘,不用改头换名掩人耳目,你就是俞眉远,大安朝的神箭俞四娘。我要整个皇城的人看到你嫁给我!我要你风风光光地出嫁!我不要你有半点委屈。” ☆、第151章 启程      霍铮想第二天就回京的提议,被杨如心直接否定了。   一来他身体未愈,二来俞眉远的情况不太稳定,两个人都要留在医馆里多观察几日。   俞眉远如今是甩手掌柜,十多年的秘密说丢开也就丢开了,贴身收藏的皇陵地图扔给霍铮和徐苏琰,她乐得自在。霍铮倒忙了起来,整日与徐苏琰呆在屋里研究皇陵地图,又找了钱老六与吴涯帮忙。   只可惜通过光线放大的皇陵地图太简单,他们看不出地图所指之地,更谈不上找出皇陵的位置,再加上他们身在沧州,手边没有任何舆图可供比对,皇陵之事便一筹莫展,成了压在霍铮心头的一颗巨石。   一天不确定皇陵位置,一日拿不到解药,他的心就如火焚。   可这焦灼之情他不敢在俞眉远面前展露半分。   “俞大人下墓多年,对各地地形均有所了解,这件事若请教他,也许会有进展。”徐苏琰跟在霍铮身后边走边道,二人商量了一上午,正要去看俞眉远。   “唯今之计,也只能暂时如此,等回京再作打算。待到了京里,我会禀明父皇,替徐家平冤,你也准备一下。”霍铮点点头,又道,“当年徐家被九王设计陷害,以致全家流放,如今霍远庭和朱广才均已伏诛,也该给你们家一个交代了。”   “多谢殿下。”徐苏琰拱手道谢。   “不必客气,你我是一家人。于公于私,我都要帮你。”霍铮摆手淡言。   徐苏琰笑起:“殿下准备回京就与阿远成亲?”   “嗯。此事我已修书一封,派人三百里加急先送进宫了。”霍铮应了声,想起他求娶那日俞眉远的表情,脸上情不自禁露了丝笑出来。   那么伶俐的一个人,轮到她自己的终身大事时,也像普通人一样,从头到脚都红了。   她嘴硬,自然没好意思松口,不过谁管呢,回京他就娶了她,这样他才安心。   “阿远那脾性,是该有个人好好看着。”徐苏琰跟着笑了。   “徐兄,徐家除你之外,可还有其他人在?”霍铮忽问起徐家来。   徐苏琰笑容微沉,目光一伤,回道:“只剩下我和我母亲。当年流放西疆遇到疫症,祖母、妹妹已在疫症中病故,西疆苦寒,其他人也都熬不过去,这些年都走了,只有母亲倒还撑着。我偷离西疆之时,也将她悄悄安置在偏远的村里,待徐家冤情一平,我便接她回来。”   “现在就派人去接吧。西疆苦寒之地,早点回来也免得徐家舅母多受苦。再者论,阿远身边没什么亲厚的亲人,若是回京能看到徐家舅母,想来能了下一大桩心事。她亲生母亲已逝,俞家那位孙氏心计歹毒,与她并不对付,我不想阿远大婚却没有女眷长辈送嫁。”霍铮记起俞家那乌七八糟的事,眼里掠过些不易察觉的怒意。   “苏琰替家母与阿远先谢过殿下。殿下待阿远情深义重,阿远得遇殿下,是她的福气。”徐苏琰听他话里话外皆在替俞眉远打算,事事妥帖,考虑周全,便由衷赞道。   “遇她才是我一生幸事。你也不必总这么客气,都是一家人。”霍铮想了想,又道,“徐家产业这几年被九王挥霍一空,已要不回来,不过徐家的田庄铺子祖产这些,倒是能想办法拿回。虽短期恢复不了昔日徐家之名,然而凭徐兄的才干,日后徐家必不愁发展。”   “殿下……”徐苏琰闻言脚步顿停,他心中动容,认真俯身拜下,“徐苏琰谢过殿下大恩,不肖子孙能将祖业取回,告慰徐家列祖列宗,已足矣。殿下大恩,徐苏琰此生铭记于心。”   霍铮忙扶了徐苏琰的手臂,道:“你又客气了。此事说到底也是当年我父皇失察,才让九王有机可趁,总归也是朝廷欠了你们。好了,别再说了……”   霍铮阻止他再继续言谢,两人说着已行至俞眉远房外,霍铮迈进时忽又停步。   “皇陵之事,你暂时别告诉阿远,我不想她操心。”   “是。不过我那表妹可不好糊弄,殿下你多费心了。”徐苏琰笑而点头。   霍铮了然一叹,迈步进门。   还未走过花格,他就听里面声音传出。   ……   “好姑娘,药已经凉了,你好歹喝几口吧。”青娆无可奈何地端起药碗,追在俞眉远身边。   俞眉远盯了眼碗中黑漆漆的药汁,推开她的手:“药凉了,那就热一热再说。”   青娆气结。   药刚煮好,她嫌烫,放温了她嫌凉,总之都有借口。   “又不喝药?”霍铮掀帘,从外头进来。   “殿下,你来得正好,快帮我劝劝姑娘。”青娆如遇救星,她忙放下药碗过来向霍铮求救。   如今能叫俞眉远乖乖喝药的,只有霍铮一人。   “给她备下蜜枣了吗?”霍铮朝青娆温和笑笑,问道。   “备下了,可姑娘还是不吃。”青娆深感头疼。   “不碍事,蜜枣拿来。”霍铮仍是笑着。   青娆“嗯”了一声,转身去取蜜枣,一回头就傻眼。   俞眉远已经端起药碗三下五去二就饮空了整碗药。   “喝完了。”她“砰”一声将药碗放回桌上,有些气恼地坐到软榻上。   苍白的脸有些红,不知是不是药效的关系。   青娆狐疑万分。   “不吃颗蜜枣解解药味?”霍铮好笑地上前,从碟中拈了颗蜜枣,不怀好意地开口。   “不要。”俞眉远断然拒绝,她宁愿被苦死,也不要和上次一样被他那么喂……   每每想起,都让她浑身发烫。   青娆疑惑地望望徐苏琰,后者耸耸肩,表示不解。   什么时候开始,蜜枣成了俞眉远喝药的咒语?   “真不吃?”霍铮低声一笑,走至她身边,将蜜枣往她眼前一晃。   “你烦死了!”俞眉远被他的笑声搅得脸更烫,推开他的手就将脸转到另一边,“徐表哥?”   她看到了正站在帘子下犹豫着要不要进来的徐苏琰。   “阿远。”徐苏琰见她望来,便甩了帘踏进,“这几日身体可好些了?”   “我没事儿,你们不用把我当病人,除了不能用武功之外,我和以前一模一样。”俞眉远一边说着,一边命青娆沏茶。   “就算如此,你也要多注意些。都马上要成亲的人了,还成天叫人操心。”徐苏琰从青娆手里接了茶,吹吹浮叶,轻啜一口。   “什么成亲?”俞眉远脸色立刻沉了。   徐苏琰这口茶一噎,马上望向霍铮,霍铮正坐她身边吃蜜枣,毫无异状。   看情形……两人还没达成共识,霍铮这是准备先斩后奏……   徐苏琰默默盖上茶碗,清了清嗓:“阿远,殿下,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徐表哥,等等。”俞眉远却叫住了他。   ……   “徐表哥,有两件东西我要交还给你。”俞眉远接过青娆捧来的匣子,轻轻一抚之后,递给徐苏琰。   乌青的木匣子散发出淡淡的木香,匣上毫无花纹,古朴简单。徐苏琰扭开铜扣,打开匣子,匣中是一撂纸,上头墨字工整,正是俞眉远的笔迹。   “昔年为怕引祸上身,《归海经》被我烧毁,这是我凭记忆默出的内容,如今交还与你。后面附有我这些年修习《归海经》的心得,虽非什么宗师之言,也算是些小经验,留与后人参考吧。”俞眉远这些日子躲在屋里无事可做,便专心一致将《归海经》尽数默出,又添上了自己的心得,正是为了要交给徐苏琰。   徐苏琰虽已回来多日,然而到了今日,两人之间才有机会长谈。   “阿远,多谢。”徐苏琰合上匣子,眸色暖去,不复从前那些虚情假意的客套。   “还有,这是往音烛,外祖交给我父亲的东西。此灯关系重大,涉及官盗掌灯人一职,原也是萧家流传下来的东西,我一并交还给你。只不过此物甚为凶险,若是启用便会危及神智,致人疯颠,需与《归海经》相辅方能使用,且据我父亲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开启灯中蛊虫,徐表哥若想用它,可千万三思。”俞眉远又将往音烛交给他。   陈旧的铜灯带着玄秘的气息,在俞眉远触及之时,灯中蛊虫似受到感召般轻轻一震,灯颤了颤,复又平静。   徐苏琰取走了灯,仔细察看。   “好了,徐家的东西,我都给交还给你,大事已了,我终于可以歇口气了。”俞眉远松了气,这两件东西便是她此行最大的任务,如今都交还徐苏琰,也算了了心事,再无挂碍。   徐苏琰收了这两样东西,起身道:“徐家的事,以后交给我。阿远,你不必再为此烦心,你已经做得很多了,今后就安心做个逍遥自在的王妃吧。”   “……”俞眉远正笑着,闻言笑又一僵。   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明明没有同意嫁霍铮!   徐苏琰朝霍铮使了个眼色,他的事情已经说完,也该识相些走了。   俞眉远却又道:“表哥,除了这两件事外,还有句话,不管你愿不愿听,我都要说……阿初在等你。”   她声音轻轻缓缓,听在徐苏琰耳中有些难明的涩意,他怔住,许久才开口。   “等我?她如今应已二十,早该嫁作人妇……”   他说得艰难,眼眸低垂,掩去了所有情绪。   “你不知道吧,大姐不愿嫁人,进了家庵出家。”   “什么!”他大惊。   “被我劝下,在庵中带发修行。我诈死离京之前答应过她,替她问你一句,回不回头?你既然也要回京,这个答案还望你亲自告诉她,不管你作何选择,就算替她了却这桩心事吧。”俞眉远长叹一声。   “我知道了。”徐苏琰目光落在地上,怔忡良久,才点下头。   他离京之时,自知身陷险地,也无法给她安稳的日子,诈死离去倒叫她死心,好另嫁他人,怎知这个看似温柔的姑娘,竟为她避嫁出家,蹉跎了大好年华……   ……   目送徐苏琰离开,俞眉远转头就见霍铮正坐在软榻上剥松仁。   沧州府的蜜汁松仁可是一绝,他知道她好这口,就买了许多搁她这儿,有空的时候上她屋里来,哪怕坐着一言不发只替她剥松仁,也乐意。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匀称,剥起松仁来动作灵巧得很,双指一捏松子便将开口的松子壳捏开,玉白的松仁会从壳里弹出,落到盘中。   俞眉远很喜欢看他剥松仁。   “吃过饭没?”她坐到他对面,盯着他的动作直看。   “吃了,和徐表哥、钱六他们一起吃的。”霍铮擦擦手,把剥好的一小碟松仁推到他面前。   “你们研究皇陵地图,是不是又错过饭点随意对付过去的?”她拈了颗松仁送入口中。   松仁酥香甜蜜。   “不过一顿饭而已。”他不以为意。   “一顿饭也不能随便,你身体受损多年,如今毒才刚去,正是调养的时候。”俞眉远认真道,“晚上我煮了红豆粥,烧了羊肉,你吃了饭再回屋。”   霍铮不语,只是望着她。他爱极了她此刻的神态和家常的话语,像春风万里,吹开他满心繁花。   她一定没察觉,私下无人时她对他的语气,就像这世上再寻常不过的一对夫妻。   “怎么了?”见他不语,俞眉远挥挥手。   “好。”他抓住她的手。   俞眉远皱眉缩回手:“别动手动脚。寻找皇陵之事是不是很棘手?”   “你何出此问?”霍铮挑了眉。才刚和徐苏琰说过要瞒着她,她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你……你脸色不大好,眼下黑了一圈,晚上没睡,在研究皇陵地图吧?”俞眉远不自在地收回目光,她既关心他,又不想叫他看出她总关注他……有些矛盾别扭。   “被你看穿了,我晚上是睡不好,不过不是因为皇陵的关系。”霍铮笑了,满胸暖意。   俞眉远奇道:“那是为何?”   “我睡不好,是因为……秋夜漫长,相思太苦。”霍铮眨了下眼,倏地探过身去,在她额上快速啄了一口,“阿远要快些嫁给我,这样晚上我就不必饱受相思之苦。”   “……”俞眉远被他赤/裸/裸的言语弄得语塞。   “扑哧。”青娆本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做绣活,听了这话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一笑,俞眉远脸又大红,她都忘记旁边还有个青娆了。   “我去厨房看看灶上炖的肉,姑娘有事再唤我进来。”青娆呆不下去了,捂着嘴找个借口脚底抹油就溜了。   “霍铮,你够了!”俞眉远恼了。自从他身份败露开始,就越发没脸没皮起来,在她面前像个无赖,她招架不住已经落了下风。   “不够,怎样都不够。”霍铮笑嘻嘻,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涡,很是迷人。   俞眉远恨恨别开头,眼珠转了转,忽计上心头。   “霍铮,月尊教的人要杀你,要是知道你没死,他们恐怕要卷土再来,我们回京路上会有许多麻烦。”再回头时,她也笑了。   “嗯,不止如此,我怀疑我们镖队里还有月尊的内应。有人一早在镖车上洒了吸引蛇虫的药粉,才会将它们引入箱中,而这个人肯定是镖队里的人。”他思忖着道,“我想过了,我们回京还是要小心,最好易容行走,避人耳目。”   “哦?要易容成什么?”   “不如像上次那样……假扮夫妻。”霍铮眼弯成弦月。   “不好。”俞眉远想也没想便拒绝了,“霍铮,你想娶我?”   “当然!”他道。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嫁你。”她不怀好意地笑了。   “何事?”他眉一蹙,嗅到了陷阱的气息。   俞眉远“嘿嘿”一笑,不语。   ……   十日之后,一切准备妥当,一行人踏上回京之途。   众人皆乔装打扮,分成三辆马车,装作带着家眷进京探亲的富商一家。   钱老六成了六爷,吴涯成了管家,徐苏琰则扮成大公子,杨如心与俞眉远则成了六爷的两个闺女。   两个闺女各带了一个丫头。   青娆是其中之一,她惊奇地发现,晋王殿下不见了,俞眉远身边多了个粗壮的侍女,名为“昙忧”。   俞眉远心情总算好了。   对付没脸没皮的人,只有比他更加没脸没皮。   她终于扳回一城。 ☆、第152章 与君长安 事实证明,俞眉远小小的报复失败了,她低估了霍铮没脸没皮的程度。 她让他扮成“昙忧”,非但没气到他,反而给了他登堂入室的机会,姑娘的“贴身丫头”,怎可 不随侍在旁。就是想把他赶走,俞眉远都没办法。 回京的马车比俞眉远的马车大了许多,里面一应陈设俱全,羊皮褥子铺得严实,大小迎枕懒洋洋堆着,车厢里弥漫着淡淡茶香,暖和惬意。初冬冷意已盛,外头寒风凛冽,反倒将车厢里的一切陪衬得更加温暖。 霍铮盘膝坐在方木桌前悠哉地沏茶。 普洱的暖香伴着菊花的馨香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自壶嘴流下的一小注清亮茶汤中缓缓飘出,几片散开的菊瓣随茶汤落入白瓷杯中,漂在琥珀色的茶汤上,像蜻蜓的羽翼。 他捧杯自饮一口,嚼了丝笑看已经在窗口趴了好一会的俞眉远。 俞眉远犯了别扭。 这马车很宽敞,也很舒适,但她就是觉得挤,非常挤! “你能别老盯着我吗?”趴了一会,她忍不住回头。 霍铮乐了:“你背后长眼睛了?知道我盯着你看?” “我就是知道!”她蛮道。 以前两人只是朋友时,他们相处得很融洽,如今也不知为何倒不自在起来,明明是两情相悦,她待他反而不如从前那样坦然了。 “哦,我的确在看你。”霍铮冲她招招手,“过来喝茶。” “不喝。我去找杨姐姐和青娆。”他坦白得让她不知要接何话,只觉得自己被他那目光包裹着,老是心里发烫,直想溜开。 杨如心和青娆呆在后面的马车里,白天无事她们不会来打扰,到了晚上青娆才会过来陪俞眉远。霍铮虽盼着和她成亲,也总呆在她身边,但该守的大礼,却仍半步未逾。 霍铮朝外一拦,就把她给拦下。 这时候,俞眉远就更觉得这马车狭窄了。 在马车里时他偶尔会卸去易容术,露出本尊面目,这人手长腿长,要堵她轻而易举。 “你老嫌马车小,要赶我出去,现在你自己却要去她们那儿,三个人岂不是更挤?”他看穿她的心思,好笑开口。 俞眉远朝后一退,瞪他。 “再说了,外面那么冷,哪有这里舒坦。”霍铮朝她挪挪位置,伸手抚上她的脸颊。 她的脸冰凉如水。 他的笑一收,蹙了眉。 “过来,你在窗边吹风吹得脸都冰冷了。” 俞眉远只觉他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暖烫非常,很舒服。以前他的手总是冰凉如玉石,现在终于热了。 “快过来,我给你说江湖的趣事,你想听什么”他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讲五年前的试剑大会,听么?” “试剑大会?”俞眉远眼眸一亮。 听起来好像挺有意思。 她最爱的事,就是让霍铮讲他这些年江湖历练的故事。 遥远的世界充满传说,刀光剑影间的快意恩仇,正邪边界难以区分的灰色……桩桩件件,他的故事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能给她讲上一辈子。 …… 不知何时,俞眉远已经乖乖倚到他怀中,他像她的大靠枕,能让她整个身体都陷在其中。 大概他的故事太动听,让她忘了所有。 “他们在青云山上比试了三天三夜,仍未能分出胜负来,你猜后来怎么分的胜负?”霍铮说到精彩之处卖了关子,低头问她。 他双手圈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往怀里又挪了几分。 她没出声。 霍铮觉得奇怪。 若是搁在从前,她听到精彩处早就自己猜开了,今日不知为何,竟许久没有说话。 他又轻声唤了一句,她仍旧沉默,头歪垂着靠在他胸口,手无力垂落。 霍铮心中忽颤。他伸手扶上她的脸,极尽温柔地抬起她的头。 俞眉远已闭上眼,紧抿的唇艳红如蔻。 他手指抬了几下,最后探向她的鼻间。 温热的气息平稳轻缓,她的胸口也微微起伏着,俞眉远只是睡着而已。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紧紧圈在怀中,心被某个瞬间浮起的恐惧占领,即便他明白那只是此刻的错觉,仍旧深深害怕。 “阿远,不要离开我。”他呢喃着,将头埋在她的颈间。 俞眉远咕哝一声“冷”,她转了个身,手竟摸索着探进他襟口贴在了他的胸前汲取温暖,本能地寻找热量。 那手冰凉,暖了许久都无法热起来。 慈悲骨的毒正慢慢展现出霸道的一面,她已开始嗜睡、易倦、畏寒…… …… 俞眉远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睡得很沉,睁眼时外界天色已暗,她已经被人抱到客栈的房间中。 头有些昏沉沉,屋里的景物在烛火下模模糊糊,她看不清晰,只瞧见有人坐在屋里的方桌前,守着一桌饭菜。 她身上盖着厚实的被子,一共两床,压得她胸口发闷。被子里塞着汤婆子,但她的手脚还是有些冰。她坐起掀被,冷意袭来,她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地环住身体。 冷。 这种冷她已经许久没体会到,从身体里涌出的冷。 此时不过初冬,按理并不会冷成这样。 可她却犹如置身雪地。 “醒了?”霍铮的声音响起,走过来的却是粗壮的小丫头。 俞眉远愣了愣,“扑哧”一声笑了。 眼前分明是个女人,开口却是清越的男人声音,由不得她不笑。他穿着青色加大的衣裙,梳着两个小团子,粗眉厚唇,身板壮实,是她的“昙忧”。 “不许笑。”霍铮坐到她床边,“嗔”了一句,把她的被子掖紧,“别起来了,我把饭菜端过来,咱两坐在床上吃吧。” “青娆呢叫她过来陪我吧。”既然知道眼前是谁,俞眉远自然无法坦然接受他的服侍。 “四姑娘,如今我才是你的丫环,有我就够了。”霍铮眨眨眼,从床尾取来厚披风围到她身上,又将迎枕放好,这才倒了杯热茶给她。 俞眉远用茶漱了口,拢拢发,待要反驳他,却见他眼中比往日更加温柔的目光,那话便又咽下。 他已搬来小方桌摆到床上,把饭菜一碗碗端上桌,诸般妥当后方坐到她对面。说是和她一起吃饭,可到头来他却一直在替她布菜,自己几乎没动几筷。 “霍铮,你不必如此,这些事我自己可以。”俞眉远吃了没两口就看到自己桌前小碟里剔好的鱼肉堆成小山,她忙伸手按住他执筷的手。 他还在把蛋里的姜末挑出,见她伸来的手,便以另一手握住拉到一旁,笑道:“很快就好了。” “你……是不是觉得内疚?霍铮,我说过了,你无需……”俞眉远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别扭了。他对她太好,好到让她觉得不真实,也叫她害怕,怕他的好是因愧疚而生,怕这些愧疚将他绑在她身边。 这并非她想要的爱情。 “阿远,我承认我心中对你歉疚,但我今日做的这些,与歉疚无关。岁岁年年,只要我在一日,便守你一天。你记住,我不是晋王,不是霍引,我只是你一个人的霍铮。”他笑笑,温煦如春。 很多事,换个人来做一样可以,可他就想亲力亲为,就像他明知她一个人也能够将自己照顾得妥帖,他却还是想照顾她。 “可是……我不想你这样。”俞眉远脸忽然一红,别开头,声音小下去,“既要成为夫妻,这辈子必要相互扶持,方能共白首。我不希望日后由你一人承担走所有的烦恼,我也不想做个万事不理的逍遥王妃,我希望你知道,我可以与你共富贵,同患难,可以陪你行山过水,甘苦与共,一世与君长安。” 她斟酌了许久,才将这番话说完,可话说完之后,她却久久没听到他的声音,便抬头望头。 这一望,她却怔住,半晌方道:“霍铮,你怎么哭了?” 霍铮目光凝在她容颜上,再难移开。他眼眶微红,两道清泪悄然爬过脸颊,听到她的问题,他方执起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 泪还湿热,浇得她心疼。 “行山过水,甘苦与共,与君长安,与君……长安……”霍铮呢喃着重复道,这辈子能得此挚爱,他已别无所求。 执子之手,并肩偕老,这大概是世间所有儿女情长最美的期待。 情长不过一生,她交出她这一生,他自当倾尽余生,方配得起她这一世长安。 “阿远,你这是答应嫁我为妻了?”霍铮俯身过桌,鼻尖点向她的鼻头。 俞眉远轻擦他的泪痕,唇边绽开一抹笑:“我有拒绝过吗?” 没有,那便是同意了。 霍铮心中大动。她脸庞明艳如三月桃李,眸中含情,脉脉而至,唇色撩人,春华满溢。 “阿远……”他鼻尖点落,唇缓缓而下,轻轻触及她软糯的唇瓣。 俞眉远却突然极不识趣地一声轻笑,推开他的脸,将头转开,埋进了旁边被子里,肩头不住抖动。 “……”霍铮不知她为何而笑。 “霍铮,你别……别过来,你这脸……是昙忧……”她接受无能,见了就想笑。 …… 冬至,兆京已下了第二场雪。今年的冬天不太冷,雪也下得不大,这两场雪只在地上薄薄压了层雪粉,第二天太阳一出,便融化成水。 大安朝皇城仍十年如一日的大气庄重,因是冬至,宫里各种都挂上了灯笼。虽说边疆萨乌的战事不容乐观,朝迁上从皇帝到百官都因战事烦恼,宫里也不敢大肆操办节日,但应景的装饰还是都布置上了,讨个喜气。 乾华殿里,惠文帝单独召见了派去涂州赈灾的李辰征。 “启禀皇上,此物乃是晋王殿下嘱人交托于微臣手中,殿下说了,此物事关重大,皇上见了自然心中有数。”李辰征一边回话,一边以双手托起一方木匣躬身奉上。 惠文帝接过他手中之物,脸色微微一变,转瞬恢复。 “铮儿给你的?”他抚了抚木匣上的纹路,温声道。 “正是晋王殿下。”李辰征坚定道。 惠文帝便背过身,走到身后书架前,从宝格里取了枚小钥匙,将这木匣的锁给打开。 乾华殿的光线很明亮,木匣一开,里面的东西便清晰可见。 “砰——” 只看了一眼,惠文帝便重重阖上木匣,再转身时,满眼怒杀。 “这真是铮儿交给你的?”惠文帝又问了一遍。 “是晋王殿下托他的师侄交到微臣手中的,随此物同来的,还有殿下的亲笔信,请皇上过目。”李辰征说着,又递上一封书信。 惠文帝沉着脸接过,抖开信看了两眼。 信上果然是霍铮的笔迹。 ☆、第153章 安怡郡主 绵长的城墙望不到尽头,朱红的城门厚重踏实,皆是十年如一日不变的气势,不论朝代如何更迭,这道城墙与这扇城门,总守着城后那方繁盛都市。 几辆马车压过兆京的青石街,朝皇城驶去,引人侧目。 兆京刚下过场大雪,各处都积了厚厚一层雪,马车车轱辘在雪上压出了两道深且长的车辙。雪后便是大晴天,阳光照在树梢挂下的冰棱上,发出晶莹耀眼的光芒。天虽寒冷,铺子也没开门,可街上的人却多,大都是平民孩子,一个个穿着厚实的新衣,球似地在空旷的街巷上奔跑着,挨家挨户拜年讨果子吃。 今日是年初一,京城的年味正浓,俞眉远这一路走走停停,各处游玩,没来得及赶回来过除夕。 马车一路驶进了皇城的景仪门,在景仪园外停下。 早有数名宫女太监候在这里,一见马车停下,便有规矩地迎上前。有人从头辆马车上掀帘而出,不用人扶便跳下马车。众人望去,只见这人穿了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袍,袍上压着竹枝暗纹,外面罩了件玄青鹤毛皮大氅,身形颀长挺拔,行动间丰姿飘逸。再观其颜,他长发绾成髻,以赤金冠束之,露出张清俊英挺的脸庞,叫众人不由看呆。 宫中见过霍铮的人不多,谁也没想过传闻中的孱弱皇子,竟是这般模样。 这样的品貌,整个宫中难再找到第二个人。一时之间,四周竟鸦雀无声,直到管事的太监轻咳一声,看呆的宫女太监方惊醒齐齐俯身行礼。 “……晋王殿下万福金安……”四周响起一片行礼声。 霍铮颌首示意,衣袍一动,人已向后面一辆马车快步行去。 果如他所料得那般,俞眉远已按捺不住,自己掀开帘子钻出头来。有太监已趴到马车旁边,宫女上前,要扶她踩着那太监的背下来。 “你们下去吧。”霍铮行至马车旁,挥手遣退了这两人,朝俞眉远伸手。 俞眉远露了个甜笑,按着他的手,借力从马车上轻巧跃下。 她穿了桃色的狐皮襦袄,领口袖口滚着一圈细密的白狐毛,腰侧绣了春樱鸣彩雀,娇俏活泼,下头是条牙白的马面裙,裙摆滚了两圈狐毛,中间夹着五彩雀鸟的刺绣,她一走动,裙摆的这几只雀鸟就像要从云里飞出似的,生动非常。 “好冷啊。”她朝双手呵了口气,白雾自唇间吐出。 “你怎么就这样出来了。”霍铮一弹她额头,轻责了句,又朝马车里唤道,“青娆……” “来了!”青娆手里抱了一大堆东西从马车里跳下。 霍铮从青娆手中取过大毛斗篷,抖开之后亲手披到俞眉远身上。 “别动。知道冷还不老实多穿些。”他说着话,将斗篷帽子兜到她头上后才系牢斗篷带子,又接过铜手炉塞进她手里,“拿好了。” “穿多了不方便。”俞眉远左右张望着,驳了他一句,到底乖乖站住任他往自己身上加衣。 霍铮又取来手筒,把她的两只手连同那手炉都一起塞进了手筒里,这才满意。 旁边的宫女太监插不进手服侍这两人,只好稀罕地瞅着晋王与这女子。 这女子生得甜美,又都挂着笑,大冬天里看着温暖,就是肤色莹白,没多少血色,看着是爽利性子的姑娘,可又透出些先天不足的弱色来,倒令人心疼,与晋王站在一处,娇俏玲珑,像梢头半放的花骨,恰融了晋王身上的清冷,倒是相衬极了。 可她是谁? 宫里没传出晋王娶妻的旨意,也没听说晋王身边有这么个人儿……瞧着两人亲厚的举止,宫人心里都嘀咕开了。 “好眼熟……”站在最后的小太监悄悄道。 “你认识她?”旁边站的人捅捅他的手臂。 “很像,但……但那人已经死了啊!”小太监皱了眉,满脸纠结。 “谁啊?” “俞大人家夭折的四姑娘,你一定听说过,两年前惊鸿祭舞,一箭射杀逆王霍九的神箭俞四娘!” “你瞎说什么,那人不已经死了!”旁人大惊。 后头几人正猜疑着,霍铮已转身吩咐道:“步辇呢?” 俞眉远却一拉他衣袖:“我们走走吧。” 皇宫这么大,她也就两年前在这里与他策马驰过,倒没机会走上一走。 “好。”霍铮同意了。 转头向宫人交代了几句,霍铮就领着她往景仪园里缓步行去。 …… 每年的年初一,都是文武百官进宫朝贺拜年的日子。帝后二人一早就要去承天坛中上香,过后皇帝就去乾华殿广场上接受百官朝拜,皇后便会领着后宫妃嫔、公主、皇子妃等去寿宁宫给皇太后请安。 总之这一天从早到晚,都没个好歇。 这年恰逢皇太后凤体微恙,免了所有人的请安,皇后崔元梅就安心在坤安宫里见一众妃嫔等诸人。 拜年的俗礼完毕,崔元梅命宫女赐发一早备好的荷包并金银锞子等物给众人。 “娘娘今日可有喜事?”陈嫔领了赐谢过赏之后坐回原处,和众人一起陪崔元梅闲话家常。 “你怎知本宫有喜事?”崔元梅闻言笑着反问。 她今日着了皇后冠服,珠翠环绕的双凤翊龙冠,明黄的大衫霞帔,将她本就端庄大气的模样衬得愈发散出股威仪来。 “娘娘今日笑中自藏喜意,定是有好事,不知可否说与妾身们同喜一番。”陈嫔捂了嘴,吟吟笑语。 崔元梅生得大气,虽然并非十分强硬的脾气,然平时也不常笑,可今日她却一直在笑。 陈嫔这番话说得殿上众人都跟着笑了,气氛也就没那么拘谨。 “敢情你们一个个儿的,成日眼睛都安在我身上了,连我有喜没喜都瞧得出来?”崔元梅打趣道,果然不像往日那般轻易不与人说笑 长宁坐她榻下,摸了把金爪子正数着玩,听了这话不由道:“母后,陈嫔娘娘这是说你平常太凶,你还笑呢。” “妾身不敢。”陈嫔忙站起,“娘娘凤仪无双,常令我等钦慕,故而常留心娘娘,妄能学得娘娘风仪一二。” “行了,你快坐下吧。长宁这促狭鬼,跟你说笑呢,你还当真了。”崔元梅瞪了眼长宁,摆手安抚陈嫔。 长宁做了个鬼脸,大笑。 诸妃便都随之笑起。 “唉,好没意思,说了半天儿,娘娘都没告诉我们在高兴什么,可见娘娘是要偷偷藏在心里自个儿乐,倒叫我们一阵好猜。”坐在左首第一位的妃子笑着嗔了句,眉目之间皆是张扬的艳色。 她生得明艳照人,额间点了朵三瓣梅,梳着灵蛇髻,髻上左右行簪一支步摇,身上是套暗金海棠纹的百幅千水裙,妖娆妩媚,正与皇后的庄重相反。 “淑妃,说起这喜事儿,你那里倒有件真正的喜事吧?也不见你说与我们一起高兴。”崔元梅仍笑着,眼中的喜色却淡去。 “哦?我能有什么喜事瞒过娘娘和众姐妹去?”淑妃慢条斯理喝口茶,道。 淑妃张慈心,为首辅张轶的嫡女,如今是惠文帝后宫中位分仅次于皇后的妃子,也是皇帝身边最为得宠的妃子,这么多年来盛宠未衰,近两年则更加宠到了顶峰。 只是惠文帝不管再怎么宠她,对皇后却始终尊而重之,从未有过换后的念头,是以这大安的后宫仍旧紧紧握在崔元梅手里。 “我前些日子听太医院的人说,简儿的媳妇已有喜近三月了,这还不是喜事吗?你怎还让她站在后面?若是不小心动了胎气,伤了皇嗣可就不好了。”崔元梅说着招来宫女,“快给五皇子妃赐座。” 张淑妃俏脸一变。 站她身后的五皇子妃觑了她一眼,忙躬身谢座:“枕月谢皇后娘娘赐座。” 长宁无趣地打了个哈欠,有些厌烦这样的对话,便径自站起:“母后,皇嫂带着翎儿出去好久了,我去寻寻他们,顺便……去迎迎二皇兄。” 一句话,说得底下众妃脸色各异。 长宁的二皇兄,不是晋王还有何人?晋王已有两年未在宫里露面了,据闻是病重,如今怎又忽然回来了?莫非是…… 正小心翼翼坐到宫人搬来的椅子上的五皇子妃闻言身体一僵,险些错了座儿。 “你小心些。”张淑妃转头暗喝一句。 五皇子妃轻轻应了声,便将目光怔怔望向殿门。 …… “累吗?若是累的话就先去我宫里歇一会,我们晚上再去见母后也一样。”霍铮拉住俞眉远,心疼道。 皇城太大,从一个宫殿到另一个宫殿要走上许久,俞眉远走了这么久,已开始喘气。 “我不累。皇后娘娘两年没见你,怕是想得狠了,如今她既要召见,我们就别多耽搁了。”俞眉远走得有些热,将兜帽从头上拂下。 回兆京时,霍铮本打算将她与杨如心等诸人安顿到香缇别苑去,待宫里旨意出来,再送她回俞府住到大婚之日,可不想皇后一听说他们到了兆京,就命人召了他二人进宫。 “你在紧张?怕见未来婆婆?”霍铮扶住她的手腕,与她并肩前行,两人身后是随行的宫人,离得远远跟着。 “谁紧张了?”俞眉远横了他一眼,把手抽回,朝前跑去。 这地方的雪还没扫去,积雪没到脚踝,一踩下去便嘎吱作响,拔脚出来时就是个深印子,俞眉远跑到松树下,回头看自己踩出的一串脚印直笑。 霍铮摇摇头,快步跟上。 俞眉远把手筒一摘,弯腰摸了团雪,就往霍铮扔去,可那雪才刚砸出,她身后的松树却忽然一阵颤动,树上覆的雪粉簌簌落下,洒了她满头满肩,有些滑进衣领,叫她透骨的凉。 后面有人推了松树? 俞眉远狐疑转头,并没看到人,只听到奶声奶气的声音。 “不许欺负我爹!” 俞眉远低头,看到雪团似的小人从自己身边跑过,踩着雪踉踉跄跄地冲向霍铮。 霍铮脚步猛地煞住,脚被那雪团用力抱住。 两人对望一眼,愕然望去,小雪团抬了脸,露出张玉雪般的脸,兴奋地冲霍铮直嚷:“爹爹,抱翎儿!” 还别说,这小雪团生得真和霍铮有几分相似。 “你……儿子?”俞眉远一眯眼,问道。 “我没!”霍铮哭笑不得,蹲下身去一把抱起那小雪团。 小雪团身上穿了大红的狐皮小袄,脖子上挂着镶着翡翠的长命锁,头发结了辫,戴着小小的金冠,正中一颗硕大明珠格外醒目,通身的华贵,并非寻常宫妃所出之子的打扮。 霍铮一抱起他,他双手就缠住他脖子,很高兴地叽哩咕噜说话,说的内容霍铮和俞眉远都听不懂。 “翎儿!” “霍翎!” “世子殿下——” 两人正面面相觑着,松树后头有人寻来。 看到抱着小雪团的霍铮与俞眉远,寻来的人不由停步,惊愕地望着他们。片刻之后,其中一人大声叫起。 “二皇兄?!阿远?!” “长宁,好久不见。”俞眉远笑开眼。 旧友重逢,喜上眉梢。 …… “翎儿,快过来娘抱。”江婧朝着小霍翎伸手,想把他从霍铮怀里接过来。 “不要。”霍翎做个鬼脸,巴着霍铮不肯松。 “皇嫂,随他吧。”霍铮笑笑,抱着霍翎往坤安宫行去,“我与皇兄身量相仿,怕是翎儿将我认成皇兄了。” 江婧只好随他们,边走边道:“是啊。这孩子从小就爱粘他父亲。” “皇兄向父皇请命,亲自带兵去西北与萨乌作战,已有两个多月了吧。”霍铮拍拍霍翎的背,问起霍汶。 俞眉远跟在霍铮旁边,对小霍翎报以十分好奇。霍翎把脑袋搁在霍铮肩上,见她望来,便冷哼一声,把头扭开,似乎还记着刚才她砸霍铮的仇,小表情逗得俞眉远乐不可吱,她忍不住拿指轻轻捏住他握成拳头的小手。 嫩藕似的小拳头,像宴上的白团子,一压就是个小印子,看得她心都酥化了。 这是太子霍汶的长子霍翎。她离京之时,江婧才怀上霍翎,一转眼时间,霍翎都已会跑了,好神奇。 “喜欢孩子?”长宁把头凑到她耳边低语。 “嗯。”俞眉远点点头。 她的确喜欢孩子,从上辈子开始就喜欢,可惜她没有机会有自己的孩子。 那一世里魏眠曦有个妾室难产生下儿子后便亡故,俞眉远怜那孩子没有亲娘,便抱到自己膝下养着,视如己出,那段时间魏眠曦常来她屋里看孩子,他们夫妻关系落在外人眼中便有些破冰的迹象。可不曾想魏眠曦的母亲厌弃她这媳妇,更恨魏眠曦接近她,就想办法把孩子推进湖里,陷害于她。可大概谁也没有想到,大夏天落水竟也引发严重伤寒,几天高烧下来,孩子就没了。 孩子不是她腹中所出,又有魏母刻意陷害,无人信她。最后是周素馨偷偷跑到魏眠曦跟前,认下了罪,才平息魏府后宅这场子嗣风波。也正是这事,将周素馨送进了偏院,也让她自己被关进佛堂,终日不得安生。 她与魏眠曦,从那时起,就已永世回不了头。 想起旧事,还有那个缘分太浅的孩子,她心头忽然酸楚难当。 他夭折的时候,才刚刚学会叫她“娘”……那曾是她上辈子无尽苦海中唯一一点期待。 “哦……”长宁意味深长地开口,而后道,“叫我二皇兄多努力些。” 俞眉远一听陡地涨红脸,酸楚通通不见。 “长宁!”她轻斥道。 “我已经有霍翎这个侄儿了,还少个侄女……”长宁眼珠一转,嘻嘻笑起。 霍铮听到身后的絮语,转头跟着笑:“我也喜欢女儿。” “……”俞眉远被这两人说得语塞,半晌才抛下一句话,“我不想和你们这对兄妹说话!” 言罢,她跑到江婧身边,道:“江姐姐,我和你一道走。” 岂料,江婧挽了她的手,轻轻一拍,以过来人的身份开口:“有儿有女才好,福气双全。一个哪够!” 俞眉远彻底不想开口了。 这家人,真是讨厌。 …… 霍铮与俞眉远今日回宫的消息,崔元梅一早就得了信,如今在坤安殿上等了多时仍未见着人,她心里有些急,就索性命众嫔妃、皇子妃等诸人陪同着去了坤安殿外的梅林赏梅。 梅林是去坤安殿的必经之路,她能早一些见到霍铮。 大雪过后,梅林中的红梅开得格外清丽,衣着鲜丽的众女在林间穿行,又压过了满林梅华。 霍铮抱着霍翎行到梅林入口,就已见着崔后领着人在梅林石山上的赏梅亭中站着。 “阿远,过来。”他单手抱了霍翎,另一手伸向俞眉远。 俞眉远也见着亭上众人,便走到他身边,并肩往赏梅亭那里走去。 亭上的人俯望而来,很快就看到了他们。 “娘娘,那是晋王殿下吧!”有人已指向了亭下二人。 崔元梅朝栏外探身,双手紧紧握住了亭栏,难得的激动。 雪地上走来两人,男的清俊非常,女的俏丽动人,再加上一个小雪团霍翎,远望便似一家人,在白雪红梅间美得像幅画。 张淑妃冷哼了一声,坐到了亭中石椅上,不再多看,她身旁的五皇子妃却再也忍不住,探头痴痴望去,一望之下脸色忽白。 不止霍铮,怎么就连……那个早已死去的人也回来了? “那不是俞家的四姑娘?我没眼花吧?”后头有见过俞眉远的妃嫔揉揉眼,以为自己被雪晃花了眼。 在座诸人虽不见得见过俞眉远,但俞家神箭四娘的传说与天祭礼上发生的事一定听过,对俞眉远这人便都不陌生。可…… 死了两年的人重归,怎不叫人惊愕。 听到后面的惊疑声,崔元梅直起身子,恢复了威仪,以一种坚定庄严的声音开口:“这就是昔年救过皇上与本宫,解过大安危机的俞家四姑娘眉远。她并没死,乃是奉了皇上旨意诈死离京,协助晋王彻查朝廷要务,皇上赐她五品女官之职,如今功成回京。” 她说着又朝身后的人一招手:“林公公,颁旨吧。” “是。”已跟随他们多时的林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急步下了台阶。 众人俱震,远观而去,梅林中行来的两人已停下脚步。 林公公从袖中郑重取出明黄圣旨,俞眉远惊讶地同霍铮一起跪下《关雎》之德。 “……工部尚书之女俞氏眉远,天资清懿,性与贤明。既修《关雎》之德,克奉壶教之礼,又具巾帼之才,其仁不逊须眉。以弱女之姿,解东平水患之急;挽弓射敌,安国家之危;万里长涉,协定家国之事。朕感其才其情,可为女之典范,特赐郡主之位,封安怡之名……” “……”俞眉远震惊抬头。 安怡郡主,这是上辈子她的封号。 谢过帝王恩曲,俞眉远站起转眼看霍铮时,他正逗着霍翎,毫无惊讶之意。 “恭喜安怡郡主。皇上另有赐婚的圣旨,这会怕已在百官朝拜后颁给令尊俞大人了,咱家在这里先恭喜郡主与晋王殿下……”林公公将圣旨交到俞眉远手里。 长宁已经从后边跑过来,闻言打趣一句:“当初你救了我们,父皇母后说要赏你十里红妆,现在倒好,这嫁妆给了你,转个头又回到我们家,这买卖,不亏!二皇兄,便宜你了。” 霍铮将霍翎交到江婧手中,闻言望向俞眉远,不禁笑出声来。 “可不是,便宜我了。” ☆、第154章 天家 接下圣旨,俞眉远在众人面前大大地露了脸,霍铮带着她上赏梅亭。崔元梅已迎到石阶前,霍铮拉着俞眉远才要拜倒行礼,崔元梅已亲自上前扶起两人。 “天寒地冻,石上潮冷,这礼就免了。”说话间,她已一手拉着霍铮,一手拉着俞眉远走上亭中。 “谢母后。” “谢皇后娘娘。” 俞眉远与霍铮同时回道。崔元梅笑得满面春风,她本不是爱笑之人,今日见着霍铮和俞眉远却一反常态,可见心中之高兴。 亭中莺燕甚多,除了妃嫔之外,便是几位公主与皇子妃,如今全都神色各异地注视着他们。俞眉远目光不着痕迹地巡过一圈,在这些人当中瞧见了不少的熟悉面孔,首当其冲的就是魏枕月。 魏枕月长发绾起,并非少女的发髻,显是已经出嫁。她比从前丰腴了些,脸上脂粉打得严实,额间唇上都勾了胭脂,是宫里时兴的妆容,很是明艳,却不再有从前的清净之气。她安静坐在个形容姣美妩媚的妃子身边,俞眉远望去时,她正怔怔瞧着霍铮,察觉到俞眉远的目光,她目光一乱,很快又平静,朝俞眉远微微颌首。 因皇后亲自出亭迎接他们,这亭中诸人大多都跟出围在两侧,只有寥寥几人仍端坐亭中围着那妃子说话,并不附和崔元梅,尤为扎眼。俞眉远一观之下,立时心中便有底。 那妃子应该是这些年盛宠不衰的张慈心。 “那位是张淑妃,五皇兄的生母。你离京的第二年夏,魏枕月就被指给五皇兄为妃。”长宁见她看向魏枕月,便悄悄地在她耳边说道,“你不知,你离京的第二年,全京城最风光的人就是她了。她哥哥因平定九王之乱而加封镇远大将军,父皇又将她指给五皇兄,出嫁之时风头无人能比,现如今已有孕在身。” 俞眉远点点头,收回目光,心中有些发沉。 她想起一件事来。 魏枕月的亲事与上辈子不同了。上辈子她嫁的是承恩爵世子,可不是五皇子霍简。 这位五皇子霍简可并非普通皇子。惠文帝一共有五子六女,在这些子女之中,霍简是唯一一个不论背景还是手段都可与太子一较高下的皇子,甚至于他外祖家的势力还隐隐压过了霍汶。皇后的娘家崔家早在当年追剿月尊教的战事中满门被来,太子无力可借,而张淑妃的父亲乃当朝首辅张轶,正值如日中天之势,两相对比,霍汶稍逊一筹。 而霍简此人隐忍多年,为人谦逊,朝野上下口碑极佳,比霍汶更易得人心。因这种种原因,上辈子要求改立储君的声音一直没有断过,然惠文帝却从未动过废太子之心,因而在惠文帝病重的那一年,霍简的野心终于无法再藏,皇位之争势如水火。 故而在惠文帝驾崩,霍汶登基之时,霍简带兵困城,逼宫霍汶,最后……是魏眠曦与崔家余部合力平了这场祸乱,这便是上辈子她所历的第二件大事——五王夺嫡。 可如今,魏眠曦明知后事,亦清楚霍简之心,怎会将自己的亲妹妹许给霍简?除非……这辈子他有了别的打算。 如此一想,俞眉远顿时背脊发凉。 …… 梅林的众人没多久就散了。崔元梅两年没见霍铮,如今好容易见着了,哪有心思再应付旁人,没多时就找借口把众人遣散,自己携了霍铮、俞眉远并长宁、江婧几人往坤安宫里行去。 魏枕月有些失神。 俞眉远的回归本就叫她惊愕万分,如今再添上霍铮…… 两年不见,霍铮似乎比从前英挺许多,神采飞扬间全是叫人心动的温柔,只可惜是对着另一人。两年前魏眠曦要她选择爱情与地位,她挣扎了许久最终选了地位,可如今,她后悔了。 “枕月,怎么站在这里发呆?”温和的声音响起,有人将披风轻轻搭到她肩头。 魏枕月回头,看到朝拜结束回来的霍简和魏眠曦。 “殿下,哥哥。”她笑着打了招呼,“屋里地龙烧得暖,有些闷,不如外头舒服。” 她找了个借口。见崔元梅一家和乐,张淑妃心情不大好,她不想跟去淑芳殿受气,便在殿外的园子里站着,等霍简来接。霍简成亲之后便已搬出宫去,有了自己的府邸。 魏眠曦微微俯首:“见过五皇子妃。” “都是自家人,如此多礼作甚?”霍简揽了魏枕月的腰,一手虚扶魏眠曦,替她免了他的礼。 魏眠曦顺势收了礼,神色浅淡,并无喜怒。霍简还有些话要对他说,几人便在宫中走起。魏枕月倚在霍简身侧,心不在焉地走着。 “枕月,走了许久,你可吃得消?”也不知说起什么,霍简忽将话题引到她身上。 魏枕月低头,见霍简已将手贴在自己小腹之上,她往后一避,羞道:“我没事。” 霍简“哈哈”一笑,将她搂得更紧些,又朝魏眠曦道:“男人总要有了妻儿,才明白这知冷知热的味道。我瞧魏将军身边正缺个知冷知热的人儿,不如由我给你牵个线,搭个媒?” 他说着望了眼魏枕月,魏枕月会意,低下头心里一嘲,嘴上却附和道:“是呀,哥哥你也该成婚了,身边有个可心的人,我与母亲也好放心。之前母妃提过,张大人家的嫡孙女宜芳妹妹……” 她话没说完,便被魏眠曦打断:“殿下,枕月,国事未定,我无心婚事,你们不必再劝。” 霍简之意,他心中清楚。 张宜芳就是张淑妃的侄女儿,一个魏枕月嫁给霍简还不够,他们还想连他的婚事也算进去,将两家牢牢绑在一块才安心? “哥哥,宜芳妹妹性情温和,你……”魏眠曦的心思,魏枕月如何不知。他满心只有一个俞眉远,可那人眼中连一个角落都没分给他过。 “魏将军不愿娶妻,怕不是为了国事吧。”霍简按住魏枕月的手,目光落向前方。 前面就是狮华园,里面没有栽树,亦不设石山,偌大的园子只铺了草坪,向来是宫中孩子玩耍的地方。小霍翎性子活泼,在屋里呆不住,江婧没法子,又不放心宫人,只好亲自带着他出来,崔元梅见状索性便领了几人在宫里走走说话。 魏眠曦望去之时,俞眉远正牵着霍翎的手在那里奔跑,霍铮就蹲在两人的对面,待到小霍翎蹒跚着扑进他怀里,他便猛地将霍翎抱起,俞眉远捂着胸一边喘气一边笑他们。霍铮单手抱了霍翎,另一手拢了拢她的发后才又将霍翎放下,两人一左一右牵着霍翎往回走去。 窒息的痛意浮起,魏眠曦表情依旧漠然,脚步久久不移,如石化般。 “父皇已封她为安怡郡主,又将她指婚给二皇兄。早上朝拜结束之后,父皇单独留了俞大人,想必就是为了赐婚之事。魏将军,你一番深情只怕付予流水,又何必苦苦执着?”霍简劝他。 “安怡郡主……”魏眠曦重复一句。熟悉的封号,同她这个人一样,本都属于他。 “哥……”魏枕月轻唤。 “我的事,你们不必管。”魏眠曦甩袖转身,无法再看,“殿下,你在西疆做的那些事我已经帮你解决。还望殿下别再做这么蠢的事,你有我魏家支持就已足够,无用的事少做,否则下次我也救不了你。” 霍简的脸陡然沉下。魏眠曦这番话语带威胁,可谓无礼到极点,丝毫未将他放在眼中。他神色数变,最后全都忍下,温道:“劳烦魏将军了,不知那东西和曹如林如今下落……” “曹如林已经死了,密匣已送到皇上手里。”魏眠曦简而言之。 “什么?”霍简大惊。 魏眠曦回过头,冷道:“殿下不必惊慌,皇上手里的密匣已经换过。” 霍简松了口气,刚要道谢,又见他脸上冷冽化作笑意。 “真的那份,如今在我手里。殿下无需多费心思,只依臣之计行事便可。他日这皇位,非你莫属。” …… 是夜,兆京又下起小雪。雪绒纷纷,落到地上就无影无踪,俞眉远已有两年没见过兆京的雪,今夜一见忽又有些怀念。崔元梅留他们在坤安宫里用晚膳,到了膳点便有太监捧来饭菜。因都是至亲之人,崔元梅便不分席,只设了一桌席面,让众人团团围坐,又遣散了服侍的宫人,只留汤姑姑在屋城照应着。 殿里炭火拢得极暖,暖笼上铺了些干花,被火一烤便满屋生香。崔元梅卸了皇后冠服,换上一身袄裙,发髻松松挽着,脸上的妆容极淡,烛火之下愈显温柔和蔼,没了白日里的庄重威仪,仿似荆棘尽去的花朵,别样的美。 俞眉远被她与霍铮夹在中间坐着,霍铮自己不怎么动筷,只慢条斯理给她布菜,掐着俞眉远吃的速度,不紧不慢地往她碟里放菜。 崔元梅便望着他们二人笑。 俞眉远被看得脸发烫。从前为人媳时她知道很多婆婆不喜儿子待儿媳太亲厚的事,魏母便是其中之一,她深有体会。如今霍铮在皇后面前如此举动,怕是要若皇后不喜,她有些紧张,便偷偷一拉霍铮衣袖,道:“我自己可以,你不要老顾我。” 霍铮挑挑眉,还没说话,崔元梅先开了口:“傻丫头,我特意遣散众人,就是希望你别那么拘束。今夜都是自家人,你不必把这里当成是宫里,只当作是家宴罢,不讲什么规矩。铮儿的脾气我了解,他啊……从来没将什么人放在心里过,一旦入了心就掏心挖肺的好。在我这里,你不必顾忌什么,只要你们日后和顺,我便满意了。” 俞眉远心中温暖,心里的紧张被崔元梅一番温和的话语安抚不少。崔元梅并没有她想像之中的皇后架子,亦不像上次召见她时那样淡然,平易近人宛如家中慈母。 “上次在母后这里团圆,好像是许久前的事了。”长宁忽感慨一声,举了杯自饮。 俞眉远望去,长宁今晚吃的很少,但酒却饮得颇多,脸颊已经通红,玫瑰般的娇艳。这次回来,她发现长宁似乎有些不同了。少了旧日的天真,长宁像突然盛开的玫瑰,有了些难喻的妩媚与伤感。 “可惜皇兄不在,少了陪我畅饮之人。”霍铮不无感慨。他甚少回来,每次回来也都只看望崔元梅,霍汶不管手上有多少的事,得信总会过来,陪他喝上几杯,今年……他却不在宫里。 “年年岁岁人都不同,总是添些人,少些人。殿下知道母后、小叔与长宁记挂着他,必定会平安归来,明年的今日,想来我们就能团聚。”江婧想起霍汶,也是满心思念,可瞧着众人有些悲意,少不得温语劝慰。 “不止父亲,皇爷爷也不在呢!”霍翎手里握着根小卷正啃着,忽然嫩生生开了口。 一句话,说得崔元梅神情一怔,长宁也轻叹一声。 霍铮皱皱眉,与俞眉远对视一眼,正待开口。 “谁说朕不在了?”殿外忽然传进爽朗笑声。 霍翎站到椅子上,叫了句:“皇爷爷来了!” 满屋的人都站了起来,迎到殿口,殿外的人早都黑压压跪了一地,无人出声,惠文帝大踏步走来,满脸堆笑。 “皇爷爷听到你说的话,就来了。”惠文帝笑着进屋,见诸人都已拜倒,便挥挥手,“别多礼了,在元梅这里,不必理会这些规矩。” 殿门敞开,寒风灌入,俞眉远打了个寒噤,霍铮忙朝殿门一挥袖,将殿门牢牢关上。 那厢惠文帝已径自走到桌旁,望着满桌酒菜道:“你们在这里宴饮,可预备了朕的份?” “皇上今日不是去淑妃那里了?”崔元梅的笑似乎一瞬间淡去,又恢复了白日的肃重,她一边说着,一边令人替惠文帝搬来椅子,取来干净碗碟。 “元梅坐下。”惠文帝坐到席上,又拉了正准备替他布菜的崔元梅坐到身侧。 与崔元梅的淡漠相比,他兴致显得格外高。 霍铮没说什么,拉着俞眉远再度入座,只替她布菜,偶尔自饮几杯,江婧垂了头去喂小霍翎吃饭,长宁闷闷的不爱说话,崔元梅就更显淡漠了,席上的惬意少了许多,只有霍翎童言童语逗得惠文帝哈哈大笑。 逗了霍翎一会,惠文帝又和其他人挨个儿说了些话儿,其他人皆是问什么答什么,没有多余的言语,惠文帝脸上的笑也就渐渐淡了,到了俞眉远这里,他便问起替霍铮疗毒之事。 俞眉远如实答了,惠文帝方和颜悦色道:“你救了铮儿的命,朕必当重谢于你。除了赐婚与郡主之名外,你可还有别的心愿未满?不妨说出来,看朕能否替你实现。” “回皇上……”俞眉远摇摇头,才要拒绝,旁边崔元梅却忽然将筷子重按于桌。 “皇上,阿远救铮儿并非为了赏赐。”崔元梅已瞧见霍铮神情不大好,俞眉远以命换命之举本就是他心头大痛,如今被惠文帝如此一说,倒似她挟恩图报般,让一切变得理所当然。 惠文帝讪讪一笑,道:“元梅,朕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见铮儿体内的毒已清,心中高兴,感念俞家四娘罢了。” 他言语间有些温言讨好的意思。 “皇上,你是不是觉得,铮儿的毒去了,他这些年受的苦便不存在了,你旧日亏欠他的一切,便都烟消云散?”崔元梅别开脸,淡淡问道。 惠文帝一僵,脸色渐渐沉冷。 “那是铮儿心爱的姑娘,你觉得她以命换命,铮儿心里能舒坦?你以为他是你,能把一切都拿得心安理得,能将别人的牺牲都变得理所当然?”崔元梅目光从霍铮与俞眉远身上扫过,浅淡的语气里多了忿然。 “母后。”霍铮轻喝了一句。 她的话说得太重,旁边那人是九五至尊,如何受得了这话。 果然,惠文帝拍桌而起。 “元梅,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为何每次见你,你都要戳朕心窝这些年我已尽力弥补,你还要朕怎样?” “弥补?我崔家上下近百条人命,铮儿半世苦楚,如今还有阿远这条命……你如何弥补?一个皇家赐婚,一个郡主之名?这是他们想要的吗?”崔元梅亦跟着站起,将脸侧向另一边,眼中微红。 “所以……这么多年,你一直恨朕,不止你恨,连霍汶也恨我?恨不得我死,方能解你们心头之恨?”惠文帝握紧了拳,冷冷看她。 两人的话都字字诛心,毫无转寰余地,伤到极致。 “够了。”霍铮见两人争得不像话,也不管帝后二人的身份,冷怒出声。 俞眉远瞧长宁与江婧都吓呆了,忙拉了长宁的衣袖暗示她。长宁回神会意,很快走到崔元梅身边,轻道:“母后,你说有礼物要送给阿远的,长宁好奇,你现在带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那厢,霍铮朝惠文帝道:“父皇,儿臣有些事要与你说,可否请父皇移步” 惠文帝又望了眼崔元梅,她不再开口,他便也忍下这口气,转头朝霍铮道:“正好,朕也有事问你,跟我来。” 说毕,他拂袖而去。 殿上安静下来。 俞眉远心头一松。 两年不在京里,帝后二人的感情竟已糟糕到这般田地了?上次在天祭之上时,这两人感情分明还很深,惠文帝为了救崔元梅甚至不惜以身相护,而上辈子她也没听说这两人的感情有问题,即便是有张淑妃在,崔元梅的地位也十年如一日不可动摇。 真是怪了…… ☆、第155章 回家 俞眉远今夜与长宁一起宿在坤安宫里。长宁非拉着她同榻而眠,只说认识了这么些日子,两人也没有秉烛夜谈过,俞眉远也就随了她。 宫里被罚提铃的宫女声音远远而至,又扬扬而去,“天下太平”唱喏声徐徐缓缓,传到她们这里时仍清晰可闻。 “皇后娘娘睡下了?”俞眉远已散下发髻,抱了烫烫的汤婆子坐在床沿上望着从外头进来的长宁。 坤安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暖,空气干燥得她嘴唇发皱。今夜这团圆宴吃到一半便被帝后二人的争执打断,长宁劝走了崔元梅,霍铮跟着惠文帝离开,这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嗯,喝了养心汤,已经睡下。今晚吓到你了吧……”长宁说着打了个呵欠,在崔元梅身边服侍了大半夜,她有些倦怠。 “没。”俞眉远放了汤婆子,过来替长宁拆髻,“皇后娘娘无碍吧?她与皇上……” 长宁摇摇头,拔拉着妆奁盒里的钗镯,道:“她与我父皇之间,早就貌合神离了。” “怎么会?我常听人说,皇上与皇后鹣鲽情深,感情和睦。”俞眉远微蹙眉。 她想起天祭礼过后,帝后召见她那日,两人之间确实很淡漠,不……确切来说,应该是皇后在疏远皇帝。可要说感情不深,皇帝最大的两个儿都是皇后所出,霍汶霍铮与长宁皆是整个皇宫中最受宠的皇子女,这帝后二人倒是奇怪了。 “你不知,从前他们尚会在人前及我们这些子女面前装模作样,假扮恩爱,可自从两年前天祭礼与二皇兄毒发之事开始,母后对父皇就越来越苛刻。”长宁叹口气,转身挥手将寝宫里服侍的人都遣出,准备与阿远说话,“你马上要嫁给二皇兄,有些事我不说,他也一样会告诉你。母后一直恨我父皇,当年为了皇位父皇害死了我外祖一家,母后的父兄叔伯全都因他战死沙场,到最后尸骨未还,外祖一族几近覆灭。而我二皇兄尚在襁褓之时,我父皇便瞒着母后将他送到了月尊教为质子,救出之时仅存一息,又身染奇毒,无药可救。这么多年,母后一直对这两件事耿耿于怀,即便父皇有心弥补,她却始终无法放下。” 俞眉远倒了杯热茶塞进长宁手中,与她并坐在床沿,听她细说过去。 惠文帝当年与众兄弟争夺皇位之事,她略有耳闻,知道得不多,却也明白那是皇室宫闱里的一场手足厮杀,为了皇位,兄弟反目,夫妻离心,儿女尽抛,亲情爱情都难敌九五至尊之位。 最是无情帝王家。 “小时候不懂事,我以为父皇深爱母后,总是纵容她的任性与冷漠,后来才知道,父皇是想弥补她,弥补二皇兄。你别看母后外表严肃,高高在上,其实她就是只纸老虎,这么多年在后宫一直稳居后位,全靠父皇帮着她。而她愿意一直留在后位之上,为的只是我和两个哥哥,尤其是太子哥哥。” 俞眉远听得有些冷,便掀开被子,将长宁拉了进去。被子早就被焐热,暖洋洋的格外舒服。两人一起躺到枕头,掖紧被子,并头而躺。 “这么多年,皇后娘娘想必熬得很累。” “是啊,母后出身将门,脾气刚烈,一是一,二是二,不爱藏事。我小的时候,她还常和父皇争执,半分不让,后来才慢慢被磨掉了性子,变得沉默寡言。不过这两年,她那脾气似乎又回来了,就从两年前开始。”长宁说着看了她一眼。 “因为你二皇兄毒发的事?”俞眉远问道。霍铮因她毒发,想来长宁亦知此事。 “嗯。那次毒发极其凶险,二皇兄……在七绝山的悬崖边上就已昏阙,叫人送回宫里时已人事不知,母后差点急疯。后来二皇兄被送回云谷,生死难测,母后日夜难安,在佛前足足跪了七日,谁劝都不起。”长宁揉揉眼,许是想起旧事,眼有发涩。 俞眉远垂了目,心中又疼又悔。若当日她没诈死离京,霍铮便不用受那样的罪。 “除此之外,父皇从天祭礼那时起,就很少踏足坤安宫了。从前为了弥补讨好母后,他还会变着法着哄哄她,天祭礼过后,父皇待母后便与从前不同了。张淑妃在祭礼之上替父皇挡了一刀,父皇心中感动,便越发宠爱张淑妃,除了后位之外,张淑妃在后宫几乎与母后比肩。而张淑妃所出的五皇兄亦十分出色,博了父皇疼爱,朝野上下交口皆赞,再加上祭礼那天,五皇兄亦不顾一切死护父皇,而太子哥哥那天却只守在皇嫂和我身边,父皇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两相对比,张淑妃与五皇兄在他心里就越发重了。母后心思便也重了,与父皇越加疏离,难得见次面也从无好声气。” 又是张淑妃与霍简? 俞眉远不由皱眉:“那……太子殿下之位……” “那倒不会。”长宁知道她要问什么,不待她说完便打断,“虽然待张淑妃与五皇兄亲厚,但父皇从来没动过废太子的念头,甚至常说储君乃安国之本,不可轻易废除。只不过……” “不过什么?” “这两年朝野上下对太子颇有异议,那年的东平之事开始,太子哥哥的差使就不太顺利,似乎冥冥之中总叫人算计了去,说严重倒也不十分严重,但林林总总累积起来,也攒了不少怨言,得罪了许多人。父皇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希望他能多积此声威功劳,就借着萨乌大战的机会,不顾母后反对把他派去了西北战场。”长宁往被里缩了缩被子,继续道,“这事就发生在两个多月前,偏生那时候又传回二皇兄再次毒发的消息。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一个去了战场凶险难测,一个毒重生死不明,母后这一生仅存的盼头都没了,对父皇慢慢也就变本加厉地苛责起来。” 她缓了缓,才又开口:“今晚大概是因为二皇兄回来,父皇知道他身体的毒已清,心里高兴,所以才又到坤安宫里来,想着能安抚安抚母后,谁知母后仍旧不肯退让。” 俞眉远听她说完后长长地叹了一声,知她心里难受,便岔开话题:“父母之事,咱们总难插手,就算是担心,有时也无能为力,别多想了,总会好的。说说你吧,你这两年如何了?” “我?我能怎样?不就是宫里宫外的淘气,总跑不出兆京这三里地,不像你……唱了一出诈死的大戏,害得多少人为你难过伤心!”说起这事,长宁重重“哼”了声,背过身去。 “好了,我的错,对不住你,叫你为我难过伤心了。”俞眉远挨过去,在她背后讨好笑道。 “我才没为你难过伤心,你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长宁说着却忍不住一笑,“不过你回来了,可算有人陪我玩了。” 俞眉远往她腰上戳了一下,长宁“唉哟”一声缩到了里头去。 “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想着玩?你的婚事呢?那个……左尚棠呢?”俞眉远便笑道。 长宁却忽没了声音。 半晌她方瓮声瓮气开口:“好久没见过他了,不提也罢。父皇说……明年一定要替我寻个人家。随便他们吧,我嫁谁都一样,他们高兴就是。” 追也追过,浪迹天涯的决心也下了,可那人绝决不愿接受,她也只能死心。 公主之尊,已不允许她再作退让与纠缠。 俞眉远便沉默地望着她几乎缩进被里的脑袋,明明还像两年前那么跳脱,可终于……没了天真。 两年,足以改变许多轨迹。 …… “这密闸是你拿到的?” 亮如白昼的玄天阁里,惠文帝面色沉冷地将一方密匣扔到了霍铮眼前。 霍铮不用拿起细看也知那是何物。 青铜嵌紫檀木的双层密匣,他们从曹如林亲信手中拿到的装有通敌叛国证据的密匣。 “是儿臣拿到,并转交给李大人,请他代为送进京的。”霍铮答道。 “你可打开看过这密匣里的内容?”惠文帝又问他。 “不曾。此物是曹家与父皇之间传密信之物,卡榫特殊,钥匙只有父皇手里才有,儿臣无法将它打开,也不会擅动父皇之物,故儿臣不知这匣中所记是何内容,只知里面是西北营中有人通敌叛国的证据。”霍铮老实交代。 惠文帝闻言不语,只以目光凝在他脸上,似乎想从他神色间看出异样来,然而霍铮神色平静,眼眸坦荡,并无一丝异状。 许久,他方松了脸色道:“铮儿,你有大才,如今你身体已愈,对自己的前途可有想法?” “前途?”霍铮皱了眉,他在兆京一直都只是个闲散王爷,自由自在,哪管过什么前途。 “你既是云谷之主,在民间积望甚重,武艺才学不输任何人,你没有别的想法吗?”惠文帝紧紧盯着他。 “别的想法?父皇指的是”霍铮表情仍是寡淡。 “比如,朕身后这个位子?”惠文帝试探道。 霍铮猛地抬头,目光如刃,毫无避讳:“儿臣不解父皇之意,如今儿臣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便是替阿远寻到解药,再带她离开兆京,游历四方,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荒谬,为了一个女人,你要放下霍家的江山社稷吗?” “霍家的江山社稷自有该操心的人来操心,儿臣已为天下耗了半生心力,如今只想自在度日。父皇,儿臣对您身后这个位子,毫无兴趣。” 从儿时作质子,到后来云谷学成下山,他这辈子为了霍家的江山,已经做得足够了。 “哼,与你那哥哥一个德性,出去吧。”惠文帝一拍书案,喝退他。 霍铮不再多言,俯身行礼后退行而出,走得没有留恋。 惠文帝的怒气像沙石忽塌。 他最喜欢的两个儿子,一个心中无他,一个无心社稷…… …… 夜深,烛泪厚积于烛台上,层层叠叠。轻幔垂悬的屋中,素手缓缓攀过男人修长的脖颈,指腹摩娑向他粗实的背部,忽然间手指一屈,指尖深深掐进男人的背部。 “枕月,枕月……”霍简的唇自魏枕月耳畔滑落,吻过寸寸肌肤,倏地狠狠一咬。 魏枕月勾了他的脖子向上弯起,一手紧抚着自己的小腹,她眼中光芒半含痛苦半藏畅快。 “殿……下……你轻一点儿……” “枕月,你可……受得住?”霍简眼眸渐乱,用仅存的一丝理智问她。 他还记得,她已怀有身孕,可他就是想要她。每到夜里便辗转难眠,恨不能时时刻刻缠绵入骨……怎会这样? 他抚着她细腻的肌肤,有了丝疑惑。 男女之情,他虽爱,却从未如这般难舍难弃过。 身下这个女人,莫非有毒。 魏枕月嘤咛一声,霍简迷乱的眼只看到她唇色如丹,无端惑人。理智轰然而碎,他俯头贴上她的唇,狠狠尝她唇上丹色。 屋里熏的香甜腻无比,笼着床上纠缠的两人。 霍简失了心,再无顾忌,横冲直撞。 “啊——” 蓦地——凄厉叫声划破□□氤氲的静夜。 血色翻涌而出,染透床榻。 霍简机械式的动作缓缓停止,怔怔看着满床殷红。 …… 小雪下了两日才停。 俞眉远在宫里也住了两天,第三天,霍铮送她回俞府。 皇帝赐婚的圣旨已下,婚期定在一个月后,她再留在宫中于礼不合,再加上大婚临近,她有许多事要准备,因而不能再留在宫中。 “回家若受了委屈,就遣人来告诉我,我替你想法子。”霍铮说话间将一个小陶罐塞进她手里。 “现在谁能给我气受?我可是名满京城的神箭俞四娘。”俞眉远用手捂着小陶罐,罐身温热,摸起来很舒服,“这是什么?” “是,你不止是神箭俞四娘,你还是云谷霍引的心上人,还是晋王霍铮的未婚妻,是没人敢欺负你了。”霍铮笑了句,帮她把陶罐的封口打开。 一股甜香飘出,满满一罐子剥好的糖栗。 俞眉远瞅得眉开眼笑,拈了一颗就扔进口中。 “呸,就你脸皮厚,自以为是。”她咬着栗子含糊不清嗔道。 “是是是,我皮厚,不如你厉害。”霍铮把她斗篷拢紧,又正色道,“不与你说笑了,你如今不能用武,万事可别像从前那样强出头。还有,我不在你身边,你要记着老实喝药,别老折腾青娆那丫头。若是叫我知道你没乖乖喝药……” 他说着俯到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俞眉远忽满面通红。 他竟威胁她,若不好生喝药,便叫她吃一百颗的蜜枣子…… 至于怎么个吃法,她心知肚明。 “你敢!”她捧了罐子转身,不想理他。 “阿远!”长宁气喘吁吁地跑来。 “你也来送我回家?”俞眉远便迎了过去。 长宁摆摆手,平息了喘意后方开口:“不是,我来找母后的。” “怎么了?”霍铮以为有事发生,便问道。 “听说……五皇嫂的孩子,昨夜没了,好像是……那两人……两人……”长宁说了半天满脸绯红,没将句子说完。 俞眉远却捂紧了罐子,微怔。 这一世变数太多,关于上辈子的事,她是不是应该告诉霍铮一声?可这事……她要如何启齿?他会相信么?还有她与魏眠曦的过往…… 她必须说。 ☆、第156章 待嫁 离京的时候,她走得悄无声息,只留了个传说叫人唏嘘感慨;回京的时候,俞眉远这一行倒显得声势浩大。除了旧日神箭俞四娘之名外,再添诈死离京的离奇故事与一个安怡郡主的封号,这辈子的她,仍是风头无双。 京中的百姓不知从哪里知道俞眉远从宫中回府的消息,早早地聚集在宫门外到俞府大门口的街巷两边,只求目睹昔年天祭太阳主舞的风采。俞眉远本还想与霍铮在京城里逛逛,与他说说旧事,可意料之外的百姓将她给逼得只能窝在马车里,只剩霍铮在外头骑着马随行马车一侧。 “姑娘,晋王殿下……嘻嘻……”青娆听着马车外沸腾的声音,不由将马车小窗的窗帘掀开了一道缝隙,一望之下忍俊不禁。 “怎么了?”俞眉远扑到窗外,一起往外头窥去,没看两眼就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云谷霍引乃是晋王霍铮的消息一传开,霍铮受的瞩目程度比起俞眉远,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霍铮生得太好,从前极少以真面目在外走动,今日他亲自护送她回府,在人前一露脸,本来想看俞眉远的百姓纷纷将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 才走了没多久,霍铮身上与马上已被芳心大动的少女们扔了不少香袋儿、手绢、花朵等物,俞眉远那一眼,正瞧见满身挂“彩”的霍铮,由不得她不笑。 霍铮恨恨望来,俞眉远立刻缩回了车里,和青娆两人在车里笑成一团。 早知道,他就不骑马了…… …… 俞眉远的马车在俞府朱漆大门外停下,门外已候着许多人。旧日离开之时,她曾对自己说过,从此之后,她要进俞府只会堂堂正正的走正门,即便是女儿之身,也绝不叫人再有半丝轻践之心。 如今,她做到了。 “臣俞宗翰率俞府上下老小,恭迎晋王殿下、安怡郡主……”俞宗翰浑厚的声音响起。 俞眉远将帘挑了条细缝,看到俞宗翰领着俞家诸人向霍铮行礼,众人弯腰躬身齐声应和。 “俞大人客气了,本王只是送阿远回来,何需这般多礼。”霍铮虚扶一手,谦言道。 俞宗翰客气两声收了礼,霍铮转头去接俞眉远。 匀白有力的手自马车帘子间穿出,俞眉远整了整衣裳,挑开帘子便瞧见霍铮灿烂的笑脸,阳光似的照来,她一按他的手,从车上轻巧跳下,不再理会大宅里的所有规矩,也不管所有人的目光。 不知是否因为霍铮的关系,来迎接他们的人很多,连俞宗翰都亲自站在门口。俞眉远一眼望过,人群中陌生的面孔很多。俞府经历几场风波,她又两年未归,早就不是当年的俞府了。 俞宗翰站在人前,他老了不少,头发自双鬓白了上去,脸上纹路深了许多,只有一双眼仍炯炯有神,俞眉远也分不出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俞宗翰,还是他心里的魔。俞章敏和俞章锐都站在他身后,俞章敏沉稳内敛了不少,倒有了几分俞宗翰的气势,俞章锐则还有些跳脱,见她望来便眨了眨眼,有些讨好的俏皮。 “阿远见过父亲。”俞眉远走了两步,朝俞宗翰曲膝行礼。 俞宗翰颌首受她一礼,不多说话,她又往前几步,与俞章敏和俞章锐见礼。 如今她虽被赐封郡主,有金印在册,然在家中的排行始终不会改变。 “大哥。”她仍像从前一样唤他。 “不敢当,郡主客气了。”俞章敏却侧行半步,避开她的礼。 俞眉远听他语气客气疏离,不似儿时的亲厚,便猜他仍心存芥蒂,只浅叹一声,不作多言。 见过父亲兄弟,她被人簇拥着再往里走去,女眷们都站在后头,见到她便都纷纷低头行礼,熟悉的面孔已没剩多少了。 孙氏和二姨娘都不在其中,俞眉初也没出现,领着女眷们行礼的是个陌生女子,年约十八,生得秀婉,穿了身缃色袄裙,笑得温和。 再过去一个,俞眉远总算是见着了熟人。 俞眉安垂手而立,瞪大了眼望俞眉远。没有从前的毛躁高傲,她沉静了许多,只有一双眼仍透出些让俞眉远熟悉的神色。 她梳着妇人发髻,脸上娇光潋滟,不再是姑娘的羞怯了。去年春她嫁为人妇,夫君和俞眉远记忆里的一样,今天怕是特意回的娘家。看她那光景,似乎婚后的日子颇为舒心,没太多烦恼,魏眠曦……大抵已是她的过去了。 如此,甚好。 俞眉远笑笑,朝着前头的女子微一曲膝:“嫂子。阿安。” “郡主认得我?”那女子忙拉住她,奇道。 俞眉远便笑着看了眼俞章敏,才回:“自然认得。虽然从不曾见过,但阿远离家之时哥哥常偷偷念起嫂子名字,阿远就算没见过嫂子,猜也猜得出来。嫂子不要与我如此见外,唤我阿远便可。” 她果然没猜错,这女子就是俞章敏的妻子邵娴,上辈子他没福气娶到的姑娘。瞧这架式,如今俞府应该已由她掌家了。 “那我便不客气了,阿远妹妹。”邵娴可不知道俞家那些陈年旧事,她见俞眉远温和,只道都是一家人,便大大方方地叫了她一句。 “哇。” 俞眉远正要说话,她身后忽然传出阵婴儿啼哭声来,引得旁人都望了过来。邵娴忙转头,从身后的奶娘怀里接过裹在襁褓中的孩子,轻声哄起。 俞章敏上前,皱眉轻道:“怎么将他抱了出来,赶紧抱进去。” “这是哥哥的孩子吧。快给我瞅瞅。”俞眉远却朝邵娴伸了手。 邵娴望了俞章敏一眼,俞章敏点点头,她才将孩子递给了俞眉远。 “他叫俞望新,刚满五个月。”邵娴瞧她满脸欢喜,便又笑道。 俞眉远抱着俞望新轻拍两下,小奶娃咕哝两声,哭声歇去,口中吐出个奶泡,瞪着一双黑亮眼睛看着她,竟然“咯咯”笑了。 “霍铮,快看,他和我笑了。”俞眉远特别高兴,转头只朝着霍铮道。 霍铮上前看了眼,也笑了:“他一定是知道姑姑回家,想见你,所以才哭。” 他说着从自己腰上解下枚玉佩塞入小奶娃的手中:“你这姑姑忒小气,看到侄儿也不舍得给见面礼,我替你先给了罢,回头你还我一份。” “谢晋王殿下赏赐。”那厢俞宗敏与邵娴忙行礼谢赐,却都被霍铮一一扶起。 “我的礼一会再送也不迟。你堂堂一个晋王,赐的礼肯定得比我强,我呀……先帮我家的小望新讨你的礼。”俞眉远笑着驳她一句,将俞望新还到奶娘手中。 霍铮笑而不语,满眼皆是宠色,看得旁人心中既称奇又艳羡。 “阿远。”俞眉安怔怔叫了句。她原以为自己夫君待她已是难得的温柔了,今日见着霍铮和俞眉远方知差别,二人如为一体,毫无尊卑高下之分,虽未成婚,可那爱意已从眼中满出,藏也不藏。 这世上有种宠爱,能把人变成孩子。俞眉远那样张扬的一个人,曾经满身尖刺,如今在霍铮面前,却成了孩子,连带着看人的眼神,都温暖如春,再也没了从前的乖戾冷冽。 “好了,有话进去再叙。”俞宗翰轻咳了声,朝霍铮一伸手,“殿下,里边请。” 霍铮便点点头,与他往俞府里走去。 走了没两步,他忽又回头,到俞眉远身边:“我与俞大人有要事相商,不能再陪你了。你记得我说的话,好好照顾自己,一个月……我来迎你。” 俞眉远点点头,欲言又止。 霍铮看了她两眼,忽以细如蚊蝇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有事要与我说?” “嗯。”她微不可闻地应了声。 “好。今夜二更,老地方,不见不散。”霍铮笑了。 俞眉远脸一红,横他一眼,不作声地往里走去。 不见不散,他说的是暖意阁后的跨院吗? …… 两年没回俞府,东园景致没多少变化,只是各处园子住的人已不同了。 她离京,阿初进了家庵,暖意阁彻底空了下来,从前服侍她们的丫头都已散去,或调去别的房里,或打发了出去,还有的嫁了人,熟悉的面孔再也看不着了。如今给俞眉远使唤的都是新鲜面孔,年纪尚轻,手脚倒伶俐。 孙嘉惠仍住在浣花苑中,她的眼睛越发不好,几乎看不清东西,便整日呆在浣花苑足不出户。俞眉安出了嫁,邵娴要操持整个俞家,俞宗敏忙于外务,俞宗翰就令二姨娘搬去了浣花苑里服侍孙嘉惠,两人就算要斗,也就拘在了浣花苑里斗去,斗来斗去终不免无趣。俞章敏已经进了詹事府任右清纪郎,看模样俞宗翰已打定主意要辅佐太子了。俞章华定了亲,也专心替俞家打理家中田庄铺面等俗务。俞家上下,只有被囚在庆安堂的杜老太太,依旧没有变化,每日瘫在床上,三餐屎尿都要人服侍,死不得,活着累罢了。 邵娴收拾了东园南面的和安堂给她住,虽不是东园最大的院子,却是最暖和也最明亮的一处地方。俞眉远进和安堂时,院子里早有下人进进出出的忙碌着,见到她都曲膝行礼,规规矩矩喊一声“郡主”。现如今这里的下人都是新的,没人知道俞家旧事,也没人见过两年前的她,因而对她是好奇多过敬畏。 和安堂的小库房里早就堆满东西,全是给她备下的嫁妆。因是嫁进皇家,俞宗翰亲自过问,再交由邵娴操持,十分慎重。徐言娘的嫁妆虽已没剩多少,但有好些当初陪嫁来的家具珠宝玉器古董后来都在杜老太太屋里和西园二房那里被抄出,现下都归还俞眉远做了嫁妆。俞宗翰另外拿了一大笔银子出来,一半做了压箱的银两,一半交由邵娴购置了家具毛皮布料首饰摆件等物,这几天不断有人将东西送进园里,下人们来不及清点,还都散放在大库房里没搬过来。 除了这些东西外,俞眉远另有兆京的三处铺面、俞府的西园以及这几年她自己攒下的银两,林林总总这嫁妆的数额已经颇丰,可这还不算宫里头帝后旧年答应过赐她的嫁妆。 十里红妆嫁一郎,满城锦绣铺绿华。 上辈子该有的风光,这辈子只会多,不会再少。她是大安朝的传奇,从前是,以后也是。没有人会磨去她的锐气,剪去她的羽翼,她再也不会是上辈子的俞眉远。 …… 在园里逛了一圈,天就暗了。 霍铮与俞宗翰在书房里商谈了一整天,连饭食都叫人送进书房去吃的。俞眉远已经料到,他找俞宗翰问的是前朝皇陵的事。 这事她撒手不管,解药求不求得到她也不在乎,这辈子能痛痛快快、舒舒服服地过这五年,她已经心满意足。若要让她选择,她情愿霍铮呆在自己身边,也好过涉险救药,只不过这药如果不让霍铮去找,他这辈子心都不安,俞眉远不希望他带着愧疚陪在她身边,也就随他去了。 年还未出,初春比冬天更寒冷,和安堂的炭火烧得很旺,俞眉远裹得厚实,又抱着汤婆子,仍旧觉得冷。时间过得很慢,俞眉远今晚有些耐不住性子。一想到要分开一个月,她心里就有些空落,便盼着二更天。 好容易听到园外的更锣声响,她立刻披了斗篷,拿好手炉,将自己裹得严实,大摇大摆出了园房。 如今,没人敢再拦她,她也无所顾忌了。 拐了几个弯子,走到暖意阁的跨院时她已有些喘。跨院里静悄悄,月光清晖遍洒满园,景致仍与从前一样。她下意识朝亭上望去,亭上无人,她有点失望。 霍铮迟到了? 正想着,她左肩被人一拍。 俞眉远急急转身,可后头却无一人。 右肩又被拍了一下,她再转,身后仍无人。 拍她的人似乎在逗她般,只随着她转。 她不干了,怒道:“霍铮,你又装神弄鬼!” 身后的人轻声一笑,展开双臂从后头拥住了她:“乖徒弟,别转头,你转了头,我就……” “就什么?”俞眉远按住他的手,在他怀里转过了身,与他面对面。 晶亮的眼眸撞上他与月色一般清冽的目光,起了些赧意。 他的怀,厚实温暖。 “我就……会忍不住想亲你……” 一想到有一个月见不着,他就觉得堵得懂,此时再见,才半日的思念就从胸中满溢。 罢了,这礼不守就不守吧。 若叫人发现,那就……带她浪迹天涯去。 ☆、第157章 坦承 月光在俞眉远脸上铺了层萤虫尾光般的亮,玉似的温润迷人。 她抿着唇,羞涩抗拒他的靠近,他的头转到哪边,她就往另一边撇脸,死活躲着他。霍铮本也就是逗逗她,可她的拔浪鼓似的扭,额前的发丝与头上的绒头花不断拂过他的脸与唇,反叫他有些意乱情迷。 小丫头的手攥成拳头按在他胸膛上,像猫的爪子,她穿得厚实,可他还是能感觉到她衣裳下细如无骨的腰肢,对敌的时候她这腰肢挺拔坚硬如山,到他手里便像一段绵蜜的麦芽糖,而他的手臂就那根糖棍,随意一挑,她就要化在他掌中。 霍铮一手握住她的拳,那拳冻得像冰坨子,他忙歇了逗她的心思,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偎,嘴里仍戏谑:“这么冷的天我站风里等你,你不补偿我一下?” 俞眉远脑中正乱,身体被夜风吹得虽冷,可他贴来的身体又让她着火似的烫,也不知怎的就回了句:“那给你亲一下,只准一下!” 说完后,霍铮低低笑了,她忽然醒过来,羞得把头埋到他襟口处,死也不肯再抬起来。 “你别闹。我叫你来是有正事与你说。”好一会,她才闷闷开口。 “正事?什么正事?”他正经问道。 于是她抬了头,可声音还没发出,便被他逮着了唇。 他飞速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立刻结束这一吻。 俞眉远还呆着,就听他正经八百的说:“阿远,你要说何正事?” “……”她回神,可恶的无赖满脸严肃,似乎刚才的吻只是她的错觉,她气也不是,恨也不是,只能闭嘴瞪他。 霍铮低头望去,她咬牙切齿的模样格外生动,眼眸璀璨如星,唇上染着月色,又是叫人着迷的甜美。他心里一叹,浅尝辄止的吻非但没能解他的瘾,反把他撩得更难受,可还有一个月才大婚,这段时间……真不好熬。 俞眉远深吸几口气,才没好气地开口:“有两件事想同你说。” 说着,她顿了顿,在心里斟酌起用词。 “哦。”霍铮拥着她,捏住她的两只冰爪不断摩挲。 “霍铮……慈悲骨是寒毒,会影响……影响女子的身体,我可能无法……”斟酌半天,她还没说完,脸就红透了。人还没出阁,就同他说子嗣问题,她委实难以启齿。 “我有你就够了。”霍铮却听懂了,他将她抱得更紧些,“你说的这些,我早已知晓。你不必担心。如心说过,中毒时日不长便不会有太大影响。再者退一万步说,若是命中真的注定没有,那便没有罢。你我患难与共,生死不离,难道还会计较这些不成?别想那么多,待你体内毒清,我们便离开兆京。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天涯羁旅,且共山水,不做红尘之人。可好?” 子嗣一事,虽有期盼,却不是他今生非求不可之物。 他这一世,只求阿远。 俞眉远闻言垂了头,胸中柔情满怀。虽早已猜到他不会介怀此事,但她也没料到他能洒脱至此。 “好。我喜欢你的承诺,天涯羁旅,且共山水。”再抬眼时,她目色清明,赧意已去。 “把后面那几句去掉就好了,只留……我喜欢你……”霍铮戏谑一句,惹来她一记轻锤,他笑着承受了,又问,“你说有两件事,那另一件事呢?” 俞眉远眼神黯去,露出了许久不曾有过的痛色。 她极不愿意记起与提及的过去,随着他的问题浮上心头。 “霍铮,你可知……我活了两世。” 霍铮怔了怔,不知何意。 “我是异魂而归的人,两世为人,我一共活了四十五年。上辈子活到二十八岁,我毒发而亡,睁眼之时,回到六岁稚龄,成了你眼前所见的俞眉远。我上一世所中之毒,与你一样,当世奇毒,慈悲为骨,所以我与你一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毒的痛苦。” 此语一落,俞眉远便察觉霍铮的戏谑之意全失。 她长长吐了口气,继续道:“那一世,我并不认识你,只听过云谷霍引与晋王霍铮之名,后世之人对你的两个评价,云谷霍引,一代奇侠;晋王霍铮,光风霁月。可不想,两人竟都是你。那一世,你只活到三十,便病重而亡……如今想来,你是因为慈悲骨而走的吧……” 那辈子的他们,只怕都受尽慈悲骨的折磨。 霍铮心中剧震,轻声道:“所以……上次你说,你能陪我十年……” 俞眉远点头,既然说了,她便不打算再有隐瞒,只想如何让霍铮明白她所经历的事。 异魂重生,匪夷所思。 “可是,我虽然知道未来的事,然而许多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命运宛如一盘棋,差了一子,差了一步,就改了全盘棋局。我改了一点点,就导致后面所有的轨迹都起变化,如今,我已看不透将来会发生的事了,尤其是,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异魂归来。” “谁?”霍铮沉道。 “魏眠曦,我上一世所嫁之人。” 语罢,她直视他。 如她所料,霍铮震呆。 …… 更锣又响,夜更深,风更冷,春寒料峭,所幸有人抱着俞眉远,替她挡去所有风。 她缓缓说着上世发生过的所有事,宛如说一个遥远的故事,与她再无关系。 最初的震惊已去,霍铮越听,眼神越冷,只是紧紧圈着她,不置一辞,听她细说过往。 “我死在将军府后宅的梅树之下,那年的雪格外大,也格外冷,然而那时我已无冷热痛感,死亡于我而言,只是解脱罢了,可谁料,眼睛一闭一睁,我又成了六岁的自己。”她声音似平静湖面,倒映着飞鸟青山,飞影掠过,动的只是影子,却不是她的心。 原来人的一生,以言语描出,也不过寥寥数语转眼说完。 而所有痛入骨髓的伤痕与仇恨,都抵不过这悠长的平和岁月与他笑里温柔,他就像一碗酒,饮之便醉,长乐不醒,融了她心中所有荆棘。 他良久不开口,俞眉远有些忐忑,不知他是否介意这段过去,毕竟她与魏眠曦曾是夫妻。 “你……介意?”她咬咬唇,在他怀中问道。 这辈子,她从未因为别人的看法而忐忑,霍铮是唯一的例外。 “我介意。”霍铮开口,声音里杀气四溢,不加掩藏。 她心一凉。 他却俯身,收紧手臂,似要将她揉进骨血。 “我介意,他竟如此对你!我介意,为何我没能更早一些遇见你。我介意,你受过的种种苦楚……” 她言辞虽淡,也未有多余形容,但轻描淡写间的血光仍叫他心肺布满痛意与阴霾。 魏眠曦竟敢那样待她! 只消想想,被他如珠如宝护在心里的姑娘,曾叫人那样轻怠践踏过,他便无法扼制的痛。 痛到他想杀了魏眠曦。 她偎在他怀中,两人的体温似乎融为一体,久悬的心终于放下。 “现在遇到也一样。”她在他耳边小声说。 唇触过他的耳廓,叫他酥麻。 “阿远……”他轻喃她小名,说不出更多的情话,只是捧起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从眉到眼,从鼻到唇,描摹入心,刻画入骨。 俞眉远周身皆暖,纵是寒冬,纵寒毒加身,她也不再有半点寒意。 抓下他的手,她将头轻轻靠到他肩上,一边把玩着他肩头落下的长发,一边又道:“霍铮,告诉你这么多,是希望你小心五皇子霍简。上辈子他为夺大宝趁太子登基之刻困城逼宫,而魏眠曦领兵从龙有功,但这辈子不知为何,魏眠曦竟将亲妹子嫁给五皇子。我不知他们在盘算什么,后事已然全改,你们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待皇兄回来,我会提醒他注意这事。不过你也说了,离太子登基尚有五年之久,现下还早,而当务之急,是替你找到解药,我不会分心他事。阿远,你也一样,别操心这些。待你我完婚,我便会下墓寻药,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霍铮正色叮嘱她。 俞眉远将他的发绕在指间,一圈圈卷着,嘴里甜道:“知道了,你越来越啰了。” 将心里疑虑说出,她顿时轻快不少。 往后,她只要高高兴兴、轻轻松松待嫁便可。 …… 俞眉远轻松不起来。 一个月的时间筹备大婚,她有太多要忙的事。 邵娴每日都寻她亲自点看嫁妆,又找了京里最好的绣坊与首饰铺子给她裁衣、定头面,她每天看花样都挑得眼花,最后受不了全都撒手随邵娴决定。宫里赐下的嫁妆在她回家后的第三日就全部送到俞府,司礼太监站在门口,拿着长长的礼单一字一句地念着嫁妆单子。 俞眉远听得头大。 这一次与上辈子不同,上辈子皇帝赐下嫁妆不过形式,数量对了,可东西却未见珍贵,这次大抵是因霍铮的关系,帝后二人都拣着贵重之物给她做了嫁妆,礼单上的东西随便挑出一样,都叫旁人咋舌。 皇家嫁娶,虽也循旧制行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然而繁文缛节却远胜民间之婚。宫里早早派了教授礼仪的嬷嬷来俞府教导她宫中礼节,其中也包括了男女之事,大约是霍铮提前打过招呼,嬷嬷没在礼仪上太多挑剔俞眉远,看她会了大概便不强求,倒是在男女之事上与她细说一番,把俞眉远听得全身红透。 霍铮在宫里嫁妆送到之后又来过一次,这回是着了亲王冠服,郑重登门见俞宗翰,亲自送来纳采之礼,活雁两对,羊鹿各一对,并其余纳采之礼,由宫中礼赞鼓乐队簇拥而至。 再往后,宫中又送来纳正妃的聘礼,浩浩荡荡铺了一路。 俞眉远觉得自己十辈子都不愁吃喝穿了。 因这场婚事,俞府宴饮不断,每日迎来送往不少人,热闹非凡。 邵娴忙不过来,俞眉远脑疼万分,所幸……第十五日时,她迎来了外祖家的亲人。 徐家舅母抵京。 徐苏琰被霍铮带去见了惠文帝,将徐家之案的证据一一呈上,终于洗去旧年通敌叛国之罪,徐家所有祖产都归还徐苏琰,徐家与朱广才勾结的族亲被叛斩首,被霸占的田庄铺面等产业尽数收回。而除此之外,徐苏琰将俞眉远交还的藏有前朝皇陵地图的玉石呈给了惠文帝,结束了这么多年关于皇陵地图的传闻,也彻底丢开这烫手山芋。惠文帝为赏其功,又兼赏识他一身机关之术,便破阁将他提入国子监研习机关算术,并令其修撰《千机注》。 俞眉远活了两世,第一次见到外祖家的长辈,一时竟语结。 徐家舅母年近四十,眉目轮廓尚有旧年美人景子,只可惜在边疆流放多年,熬枯了容颜,皮肤已糙,额上皱纹丛生,即便穿了身富贵衣裳,也有别于京中贵妇,然她并无半点拘束卑微,逢人便笑,亦无苦态,倒与徐苏琰有六分相似。 俞眉远终于知道徐苏琰身上那些市井烟火气息从何而来,大抵只有这样,他们在边疆苦寒之地才更容易生存。 徐家舅母又给俞眉远带来了厚礼作她嫁妆,除了三万两银子外,还有京郊三处田庄。 俞眉远对自己眼下的财产已经没有概念了…… 万事皆备,尚缺……迎亲成婚。 ☆、第158章 大婚(1) 全京城都在谈论晋王大婚之事,俞眉远和霍铮成了京中高门贵圈中的热议人物,而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一人被提及的次数也丝毫不差,只是两者的差别就在于,前者被提及时叫人艳羡,而后者只有怀疑鄙夷。 “阿月,听娘一句劝,回府吧。”魏母许氏坐在女儿床头苦口婆心地劝道。 魏枕月只靠坐在床头。炭火生得旺,她嫌闷热,被子只盖到膝上,头发垂散遮着腊黄的脸,目光怔怔看着窗外,并不搭理母亲。 小产到如今已有十余日,京中风言风语浪似的扑来,她便有心想堵住他人的嘴,也无计可为。怀孕才足三月,便在她与霍简的床/事之中给掉了,这事就连霍简自己都始料未及。这事太过离奇,五皇子府的后宅人多眼杂,她请医延药保胎闹了一整宿,根本瞒不过众人的眼皮,第二日这消息就传进宫中。张淑妃大怒,不顾她小产伤身召她进宫,斥责她枉顾子嗣,狐惑五皇子,累及他的名声,要她在殿上跪了一天,直到霍简赶到将她带回。 “阿月,不是娘说你,你们两口子虽说都年轻,那些事上精力旺盛,但好歹彼此也都顾忌些,该忍的时候就要忍着,子嗣为大。有了孩子,五皇子又宠你,你还愁在府里没有立足之地?”许氏拉过她的手,仍在说着。 魏枕月揪紧了被子,心里极为厌烦。霍简虽无责怪之意,对她仍温存体贴,然这骂名到底要她承受。外头流言蜚语甚多,无非是指责她为争宠不顾子嗣,惑夫承欢云云,连五皇子这样的人物都被她连累…… 她受不了府里诸人的眼神,外加张淑妃隔三差五就遣来老嬷嬷训导,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许氏见她油盐不进的模样,也急上心来。如今儿女都大了,没有一个肯听她的话。魏眠曦不用说,在这将军府里他一人独大,连她这个母亲都不放在眼中,她要闹得狠了,他便直接将她送去寺里静养,折腾几次她便清楚这儿子心如铁石,手段远胜她当年,便不敢再动多余心思。至于魏枕月,好不容易才盼她嫁进高门成为了皇子正妃,岂料这女儿心高气傲,非要一房独宠,半点不肯变通,即便有孕也将五皇子束在床榻,如今闹出这种事来,她的名声大污,已成京中笑话。 “魏枕月!”许氏如此想着,觉得女儿冥顽不灵,便怒起。 “母亲。”魏眠曦从门外进来,打断了许氏。 许氏立刻压下怒气,温声道:“你来看妹妹?” 她怕魏眠曦。 “嗯,我有些话要同阿月说,你先回房休息吧。”魏眠曦盘玩着腕上佛珠,缓步入内,房里浓重的药味让他微微蹙眉。 “你好好劝劝你妹妹。”许氏低叹一声,离开了魏枕月的屋子。 魏眠曦遣退了下人,屋里只剩他兄妹二人。 “阿月,早上我与五皇子说定,明日下了朝他亲自来接你回去。你小性子也闹够了,该回府了。”魏眠曦挑了窗边的太师椅坐下,离魏枕月有些远。 “哥哥都决定了,还来问我作甚?”魏枕月撇开头。 “提醒你明日准备好回府罢了。阿月,以后别这么鲁莽,你累及五皇子名声,差点坏了我的事。”魏眠曦冷道。 “我鲁莽?那还不是拜哥哥所赐。不是哥哥教我用的药吗?”魏枕月反问他。 “我给你药,可不是为了让你这么用。”魏眠曦褪下了佛珠,在指尖一颗颗拈过。 “那你想怎样?霍简这人城府极深,从来就没相信过我,我要是不用点手段,如何治得住后宅,留得住他。”魏枕月转头,恨恨瞪着魏眠曦。 五皇子府里虽没有别的姬妾,却有很多同僚送来的女人,都没名没分地呆在院里,而霍简面上待她虽好,实则从未信任过她,对她也谈不上多爱,给了她正妃的名份,却架空了她掌管后宅的实权。魏枕月不用点手段,根本无法留他在房中。 好在,魏眠曦给了她一盒秘药。霍简疑心病重,不碰别人屋里的吃食,但凡他去后宅哪个人屋里,是连香都不许人熏的。她只能将药抹在唇上,欢好之时诱他服食。他本是极其自律的人,沾了那药后在床事上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止如此,从前他一个月与她好不了几次,渐渐却变得越来越频繁。 从那时起,她便夜夜独宠。 可谁想到有了孩子,他仍不知节制,以至于酿成这出惨剧。 “那他如今……离不开你了?”魏眠曦垂目,试探道。 “这不是离开了十多天。”魏枕月嘲讽笑道。 魏眠曦不语。 看来份量还不够…… 他思忖了片刻,从袖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瓷盒,打开后里头是浅粉的膏体。他置于鼻间轻轻一嗅,这东西无香无味,他却露了丝怀念的神色。 可惜,他答应过阿远不能再服食此药。 “拿着吧,以后用这盒。”他将药给了魏枕月。 魏枕月接下,挑眉道:“哥哥,你在利用我?” “我在帮你。” 魏枕月挑了一小指甲膏体在指腹搓开,那药就化成极淡的颜色,与她从前用的似乎有些差别。她收下药,忽道:“你真的只是想帮五皇子登上帝位,助我成为皇后?还是……” 她顿了顿,沉声:“你别有他想?” 魏眠曦站起,笑得毫无温度:“阿月,我记得当初让你选择过,是你自己选了这条路,如今已不能回头,你乖乖听话,哥哥不会害你。” …… 纳征、发册的宫中行聘之礼结束,亲王妃的冠服与霍铮的聘礼都已送到俞府,十五日后,便是俞眉远与霍铮的大婚之日。 承和十八年春,年关才过一个月,兆京便迎来晋王霍铮与安怡郡主的大婚之日。这场大婚让被边疆战事冰冻了许久的京城有了一次沸腾的机会,除了皇室与京中百官之外兆京也迎来诸多武林人士,盖因霍铮为云谷霍引的身份终于传遍江湖。 昔年曾受他恩惠亦或仰慕霍引其人的江湖好汉纷纷跑来兆京贺婚,霍铮身为皇子,不便出宫,便包下了连同回宾阁在内的三处酒楼,专设了三日的流水席面,请来京的所有武林豪杰吃酒共喜。 一时之间,兆京竟比过年时还要热闹。 二月十六,钦天监监正亲自挑的好日子,晋王霍铮亲迎安怡郡主。 这一日,俞眉远起得很早。 确切些来说,她是被人从床上拖起来的,下床时她眼皮都还粘在一块。前一天夜里她睡得晚,囫囵躺了一会,都没睡沉便已到了时辰。迷迷糊糊之间,青娆带着几个小丫头服侍着她洗漱完毕,她才清醒。 宫里礼节比外头果然要麻烦百倍,俞眉远看着屋外仍旧黑沉的天,木头人似的坐在妆奁前任人摆布。杨如心从半个月就已住进了俞府,受了霍铮嘱托,细细替俞眉远调理身体,此时正拿着独门秘调凝脂膏给她敷脸。 她与俞眉远相识之日虽浅,然一见如故,又经历种种,交情已深,早将她视如亲妹。她虽暗慕霍铮,然而此心早去,如今只一心将他二人视作弟妹至亲,因而这两人的婚事,她自当尽心尽力。 “衣裳冠饰可都备妥?”轻柔的声音从外间传来,俞眉初婷婷袅袅进来。 她穿了身绣着蜻蜓点荷的袄子,下头是条宝蓝的马面裙,清雅温柔,人瘦了些,却比以前更从容了。 前些日子,俞眉远带着徐苏琰去了趟俞家的家庵,亲自请回了俞眉初,虽说这徐俞二人仍未定下,但俞眉远的大婚,俞眉初是不能错过的。 自幼时她搬进暖意阁起时,两人姐妹之情已有十一年之久,而整个俞家,俞眉远也只承认这一个姐姐。昔年因魏眠曦的缘故,两人都没好结局,这辈子也该彻底改改了。 “回大姑娘,已经备妥了。”青娆正清点着钗饰,见到是她只将腿半曲,快速行了礼。 “阿远,马上要上妆了,先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吧,今天你恐怕要累上许久。”俞眉初点点头,从身后丫头的手里取过点心送到她身边。 “嗯,快吃点,还要喝药。”杨如心已将俞眉远脸上的凝脂膏刮下,拿湿布净了面,闻言头也不抬地道。 俞眉远本吃得高兴,听到“药”这字便垮了脸。 今天她大婚,就不能例个外? “哟,你们怎么还慢吞吞的,天转眼就亮了,这妆还没上呢?” 屋里的人正说着,屋外便又传来爽利的声音。徐家舅母并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一同进了屋子。她今日穿着簇新的袄裙,暗金菊纹的褙子,额前是镶珍珠的抹额,富贵喜庆,像个官家太太。俞眉远一听声音就转头,唤了声:“舅母。” 她没有母亲,见到外祖家的舅母,总有种错觉是见到自己母亲,格外亲厚。 徐家舅母过去就与徐言娘妯娌情深,如今徐言娘已死,徐家兄妹二人就剩下徐苏琰和俞眉远两个后人,她岂有不怜惜的份,再加上俞眉远和霍铮替徐家做了许多事,于情于恩,她都要好好疼这唯一的外甥女。 徐家舅母应了声,转头叮嘱几个妇人行事。都是经过事的妇人,行动起来比几个姑娘可快得多了。 俞眉远就见着镜中的少女一点点的改变,香粉薄施,黛眉细描,额间花钿沾染了□□灵秀,颊间胭脂描抹了霞霓妩媚,是她自己都未曾见过的美丽。昔年少女一朝长成,眼角眉梢似盛放山间的俏桃娇李,轻颦浅笑间已是芳华无双。 长发尽挽,再也不是少女的发髻了,衔珠滴翠的九翚冠遮去她满头青丝,冠顶一对金凤口衔长珠从两垂下,摇晃间发出清脆响动,拥簇着一张明光耀眼的脸庞。正红大衫在俞眉初与青娆的帮助之下仔细地穿到她身上,深青的霞帔垂落,织金的云霞凤纹盘绕而上,大红的百花锏裙如凤尾轻展,随她步伐行出满室潋滟,真可谓“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喜到极致。 …… 从宫中到俞府的这段路上,早铺了一路红毯,两侧皆站了宫里的仪仗太监。鼓乐之声远远传来,仪仗在前引路,霍铮乘坐彩车紧随其后,再往后便是空的凤轿。 今日,他便要用这凤轿迎回他的阿远。 彩车缓缓而行,四周鼓乐并百姓哗声如潮浪涌来,却不能打散他的心绪。霍铮从未如此期待过一件事,他迫不及待想见到他的阿远。 不知今日的阿远,会是怎样动人。 而从今往后,她便是他的妻子。 他终能名正言顺地执她之手,召告所有人,一生唯此一人,可伴他白首终老。 心潮澎湃,久不能息,直至前方鼓乐稍顿,彩车停下,俞府近在眼前,他忽然间平静下来。 马上,他就能见到他的妻子了。 …… “赵氏,外头好吵啊,是俞眉远要出嫁了?”孙嘉惠扶着二姨娘的手行至浣花苑门口。 二姨娘撇撇嘴,道:“是,她今儿要嫁给晋王殿下为正妃。” “正妃?”孙嘉惠呢喃了一句,浑浊的目光望向前方,她努力尝试着看清这园中热闹景致。 可终究,只剩一片灰蒙蒙的雾光。 “是啊,正!妃!比她母亲当初可风光多了,啧啧,那嫁妆多……,老爷给的,徐家赠的,还是宫里赐下的,真真叫十里红妆。”二姨娘生怕她不清楚,解释得仔仔细细。 今日郡主出嫁,宫中来人,她这妾室没资格往前凑,只能在这里陪孙嘉惠。 孙嘉惠也不能出去,俞宗翰交代下来,她眼神不好,怕冲撞了贵人,其实就是不想她出现在人前吧。 二姨娘看看孙嘉惠,嘴里虽然讽刺着,心里却有些可怜她。 争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还不是和她这做妾的一般田地。 在这后宅里,谁都争不过死去的那人。 二姨娘算是看透了。 …… 庆安堂里,门窗都覆着深色的纱缦,屋里一片昏暗。 “老太太,怎么了?您嫌吵?” 一个三十来岁的妈妈坐在杜老太太床畔,瞧着老太太眼珠一直往外头瞄着,便问她。 杜老太太歪斜着嘴,半句话都说不出。 “您就忍耐忍耐,今日呢……是安怡郡主出嫁,外头可热闹了,那嫁妆只怕得有一百二十百抬……嫁的是晋王殿下,这婚事把整个兆京城都轰动了。” “啊……啊……”杜老太太嘶哑叫了几声,瞪大了眼,手锤着床板,想要挣扎起来。 照顾她的妈妈视若无睹,只从桌边端来了药,舀了一勺喂她。 她咬紧牙关,药汁从嘴角溢下。 “您想死吧?唉,我也想您死,您死了我这差使才能交,可老爷吩咐了,不管怎样都要您活下去,所以您少得忍耐着些……” 那妈妈劝着,手一用力,汤匙撬开她的牙关,将药强灌了进去。 光线昏昏,满屋垂暮,了无生气。 …… 大红的盖头自面前披覆而下,俞眉远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红。 杨如心与俞眉初扶着她往外头行去,才到院子里就停了脚步,俞章敏带着邵娴来送嫁。 “相公,你不是有话想对妹妹说,如果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邵娴按按俞章敏的手,鼓励道。 俞章敏是有些恨俞眉远的,撇开从前庆安堂上的一场变故不说,她诈死离京,引得他大恸一场,忽又活着出现,叫他觉得自己的伤心都是多余。他气了一个月,可如今她即将出嫁,他那气又都消弥。 “阿远,从前我说要给你们撑腰,做你们娘家的大舅子,今日……仍是这句话。” 俞眉远听到俞章敏的声音传来,温柔坚定,与那年在东平时和她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 “多谢哥哥,阿远铭记于心。俞家日后可全托付哥哥手中,望哥哥多加保重,阿远……拜别哥哥。” 她说着缓缓曲膝,眼眶忽然酸涩。 虽说不喜俞府,到底两辈子加起来,她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 所有悲喜,都源于此地。 俞章敏却不敢受她此礼,侧身让到一边,道了句:“快走吧,吉时将至,晋王殿下马上就到。” 俞眉远便再度迈步朝外行去。 她的天地,只余满眼红色。 走了一大段路,她方到瑞芳堂上。俞宗翰早就坐在堂间,俞眉远被人扶着过来向他行拜礼,早有人铺好蒲团在地上。 俞眉远缓缓跪下,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跪俞宗翰。 他是她的生父,这一点无论前世今生都无法改变。 “阿远,你终于可以真正离开俞家了,为父……恭喜你。若你母亲在天有灵,见到今日这幕,只怕也会喜极而泣。”俞宗翰缓缓开口,声音虽平静,听来却悲凉。他身边最后一个与言娘有关的人,都要彻底离去了。 俞眉远低头,只能看到眼前一双墨青的朝靴,却看不见俞宗翰的脸。 “今后,别再任性给晋王添乱。你的毒,殿下与我自会想办法,你且安心做你的王妃。嫁人生子,一生平安。起来吧。”他说着俯身,亲手扶起俞眉远。 十一年前,她初回府中,不过几案那么高,一转眼,竟要嫁为人妇。 他这个父亲却从没尽过半点心,委实失职,难怪她从不肯唤他一声“爹”。 “多谢父亲教诲,阿远拜别父亲。父亲……你保重。” 这么多年,千般怨万般恨,为自己为母亲,到最后,不过化作一声“保重”,昔日种种已无可追究。 “走吧。” 她没有母亲,俞宗翰亲自送她出门。 …… 一行数人行至东园外院的正厅,礼官、主婚者与霍铮早已在此等候。 女执事上前,引俞眉远于厅后等待。 内官引出霍铮至香案之前,礼官唱起,主婚者行过八拜之礼,内官方引霍铮出了正厅,凤轿早已候在厅外,女执事此时方将俞眉远请出,导着她走向霍铮。 阳光自屋外探入,照着霞帔加身的她,一步一步向他行去。 步履缓缓稳稳,没有半点迟疑。 红色盖头四周垂坠的珠玉摇晃出清脆响声,撞在霍铮心口,叫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 俞眉远行到凤轿之前便停了步,耳边有声温润悦耳的叫唤传来。 “阿远,终于等到你了。” 只这一声,将她心头所有不安酸涩都通通吹散。 轿帘被他掀开,霍铮看着她弯腰进了凤轿。 路过他时,她轻轻道了句:“嗯,终于等到了。” 今生,再无遗憾。 …… 宫中诸礼繁多,俞眉远被女执者引导着,只知自己不停的拜、起、拜、起,她晕头转向,也不知自己在拜的是哪路神仙,哪方神明。 她只知自己已到了宫中,进到昭煜殿里。霍铮就在自己边,心中很是好奇,今天的霍铮会是何等模样,但她却看不着他。 盖头未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响动终于渐歇,她眼前的红色已显得不那么明亮,外头的光线有些暗。 有人扶着她坐下,礼官又在屋里赞了几句便领着宫人退出门去。 一声轻响,门被人掩上。 不知怎地,俞眉远本昏昏欲睡,听到那声关门声心一跳,人就醒了。 屋里静去,她被闹腾了一天的耳根子终于清静了。 可……这里只剩下她与霍铮了? 俞眉远莫名有些紧张,脑中闪过宫中训导嬷嬷给她看的图册…… 身体瞬间滚烫。 她想得太远。 “阿远……”温润的唤声再度响起。 匀长白皙的手出现在盖头之下,她的心悬紧。 那手温柔轻缓地将盖头掀起,红影过眼,她眼前景致慢慢清晰,目光不期然之间与他撞上,两人都是一愣。霍铮掀盖头的手僵在了半空,目光凝在她脸上,满眼惊艳。 她的美,似闯进他眼中的一道春光,从未有过。 俞眉远呼吸几乎停顿,在他的目光之下情不自禁低了头。 今日的霍铮,英气逼人,叫人望之生迷。他一身大红常服,长发尽束冠内,露出张神采奕奕的脸庞,眉目鼻唇都带着无双风姿。 这是昭煜宫的正殿,殿上设了王座与妃座,她如今所坐之位便是妃座,王座就在她旁边,两座之间设了馔案,案上摆满酒馔菜肴等十数样。 天,早已暗了。 殿上红烛微动,染出一片暧色。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阿远,与我饮了这杯酒,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合/体同尊卑。” 霍铮一把掀了盖头,亲自斟满了酒。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从今往后,她便是他的妻。 ☆、第159章 大婚(2) 匀白的手握着酒杯递来,那是合卺酒杯,青玉飞凤立兽的双翼拥簇着双联杯,凤鸟口衔红宝石,周身镶了数颗绿松石,双足立于兽身之上,十分精致。 合卺酒,夫妻共饮。 屋中已无礼官。霍铮任性,眼见一日繁礼下来,俞眉远步伐都有了倦意,他就遣退了礼官,余下的礼由他二人自行完成。 这些,俞眉远却是不知, 她站起,头微垂,以双手接过其中一杯,霍铮轻握了另一杯,二人同时低头。 轻抿了一小口,酒液入口清冽甘甜。 “阿远,我们是夫妻了。”霍铮取走酒杯,轻道。 俞眉远头垂得更低一些,脸上是少有的羞色,看得霍铮越发温柔。他认识她这么久,只见过她娇憨无畏的模样,这样默默无声的羞意却是第一次。九翚冠的长珠垂过脸颊两侧,压着张娇媚的脸,他忍不住伸手,拂开长珠,指尖沿着她脸颊缓缓划下,她往后退了退,他却轻轻捏中她的小巧下巴,往上一挑。 “你今日……真美。”他目光自她脸上一寸寸流连而过,指腹摩挲着她的下巴,爱不释手。 “我……”俞眉远胸中如揣着数只兔子,怦怦不断,“我有些饿了。” 一开口,就是煞风景的话。 霍铮低声笑了,笑得她脸红透。 “今天累坏了吧?是我疏忽了。”他转身坐到王座上,道,“先吃点东西。这里没有别人,你不用太拘着。” “嗯。”俞眉远应了声,她紧张的原因不是别人,是他霍铮。 他一离,她身边的烫意减了不少,正要回身坐下,手却忽叫他抓住。 “别坐那么远,到这里来。”他慵懒一语,将她拉过。 “霍铮!”她惊道,人已被他拉着坐到了他膝上。 顿时,她身体僵直。 霍铮一手圈了她的腰,另一手已执红玉箸,夹了一小块合欢糕喂到她唇边。 “今夜没有好菜,你将就些。”他道。 馔案上的菜都是应景讨喜的东西,份量也不多,很少会有新人在成亲这夜认真吃饭,他们大概是个例外。 “你放手,我自己来。”俞眉远不习惯这样,红着脸推开他的手。 “不喜欢?那……试试蜜枣?”他眼里现出丝促狭。 俞眉远檀口一张,立刻含下那合欢糕。 霍铮一喜,把头埋到她肩上,笑起。 蜜枣真是万试万灵的咒语。 她知道又被他给逗了,不甘心地将手肘往后一撞,正中他胸口。霍铮“啊”地一声往后倒下,半倚到王座上,嘴里道:“阿远,你手真重。” 俞眉远哪里舍得下重手,她分明只用了棉花大的力量,正想解释,腰上那手忽然用了力,将她往下一勾。她眼眸一瞪,人已被他勾下,扑到他胸口。 暖意逼人而来,化作火焰席卷全身,她被他禁/锢于胸前,只能仰起头,他的唇却恰好贴来,倒似她主动迎上般。 霍铮身上有好闻的松香,像雨后的山林,搅得她脑中发乱,他的唇粘住她的唇瓣,像一团挣不开的棉花糖,肆意缠着他梦寐以求的甜美。 舌尖轻挑开她的唇瓣,闯入她口中,她还含着半块合欢粒,他毫不客气地勾进自己口中,又轻咬她的唇瓣许久才放开。 “阿远,我喂你吃过一次,你也要喂我一次,才公平。”霍铮说着,如愿以偿看到她耳根全红,只怕从今往后,除了蜜枣之外,还会多出一个咒语——合欢糕。 俞眉远被逗得气急,毫无顾忌地埋头,在他脖子上重重咬下,以示惩罚。 以前觉得他是正人君子,如今她才发现,这人简直……不要脸到了极至。 “阿远……不要……”他哑着声音道。 她果然惩罚到他了,却不是她想得那样。 脖颈上传来一点痛麻,霍铮差点被她咬得理智全失。俞眉远这才抬头,只道这一回合胜出,却不知自己在“危险”边缘走了一遭。 “好了,我错了。咱们不闹,好生吃饭。”霍铮老实讨饶,抱着她坐起。 长夜漫漫,春烛灼灼,他可不想饿着她。 …… 随意用了些糕点抵住饿,俞眉远的倦意稍减,被霍铮拉进了寝宫。 昭煜殿她并非头一次来,但他的寝宫,她却是初次踏入。偌大的寝宫很干净,俞眉远能看出在今天之前这寝宫的面目,应该和他这人一样,简洁利落,没有多余装饰,但今日……这里头添了女人的东西。 “阿远,把冠服换下吧。”霍铮道。 亲王妃的冠服虽美,可到底沉重繁琐,她穿了一整日,早该疲倦不已。 “嗯。”俞眉远也早想换下了,她应了声,忽然发现这殿上只有他们两人。 霍铮和她都不喜陌生人近身,即便是大婚,礼过之后,他仍旧令人只在殿后候着,没让人进殿。 低头看着身上繁琐的衣裳,俞眉远这时开始怀念青娆。 “四姑娘,我来服侍你更衣可好?”霍铮瞧出她的心思来,走上前笑嘻嘻道。 这一句“四姑娘”,忽让她想起从前在俞府他扮作昙欢时,要帮她穿马面裙,他差点把她腰给勒断的事来。那是她觉得他笨拙得不行,却从没想到替自己系裙穿鞋之人是天家之血。 如今想来,那会他也是慌张的吧。 这么想着,俞眉远的紧张少了不少。 她双臂一展,脆道:“好啊。这次要是没服侍好,姑娘我就要罚你了。” “罚我什么?”霍铮一边笑着,一边将手往她腰间伸去。 “罚你……到外头值夜。”她觉得腰上痒得很,弯腰避开,笑得珠翠乱摇。 “那可不成。外头天寒地冻,王妃舍得本王挨冻?再者,王妃如今体寒,若少了本王,这长夜,怕不好过。”他戏谑道,手中动作不停。 “呸。谁稀罕。”她转了个身,让他褪下她的大衫,再解鞠衣。 “你稀罕呀。”霍铮没脸没皮应和着。 亲王妃的冠服极繁琐,便是霍铮聪明,言笑间也替她褪了半晌才彻底除去。 冠服一去,她身上只剩下件全红的里衣,顿觉僵直的身体终于活过来。转头,她也替霍铮更衣。霍铮不老实,总趁她踮脚时呵她腰间痒痒,闹得她只好一边避让一边帮他,闹了好一会才总算将亲王的冠服给褪完全,只剩一件与她相同的在红里衣。 “跟我过来。”她又拉着他坐到妆奁前,将他头上的冠帽一起除了,再散下他的发髻,拿篦子帮他梳顺长发。他的发黑而直,与她那微卷的发不一样,摸起像缎般舒服。俞眉远站他身后玩了一会他的发,才打发他去旁边等着。 她头上的九翚冠还没摘呢。 因嫌弃他手笨,俞眉远便不要他帮忙,自己摘冠卸髻,在镜前散下了长发。 霍铮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的发很多,厚厚地披了一背,因束了一天,那发便更显卷曲,极是俏皮,她为了梳直头发很是花了力气,手臂抬起放下,就这简单的动作他看了许久也不觉得沉闷,只觉得她背影迷人。 …… 好容易才将全部行头卸去,俞眉远扭扭酸涩的脖子转身站起。 身后,是霍铮灼灼的目光。 他已坐在了床榻边沿,静静看她。 先前闹腾了许久,俞眉远心里紧张才去,这一转身,她心又一紧。 殿上红烛摇曳,满室生春,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怯步。男女之事,她并非头一次,只是上辈子的记忆像噩梦,除了疼痛她没有别的感觉,如今又要面对,她心里起了些惧意。 “怎么了?”霍铮见她怔愣,只当她羞涩,便站起从榻前走下。 “没事。”她很快转身,咬咬唇,道,“脸上的妆未洗,我去洗洗。” “那边是净房,里面备好热水了,要帮忙吗?”他指寝殿旁的一间被屏风隔开的房间道。 “不用。”俞眉远飞快地跑去了净房。 …… 以最慢的速度卸去脸上的妆容,艳色褪去,她的脸庞又恢复素净。拿布拭净布上的水渍,她才从里头缓步踱出。 霍铮仍坐在床沿等她。 散落的长发从双肩垂过,一身红衣的他要比往常更加英俊精神,里衣的襟口已被他拉松,修长的脖颈与些微锁骨都隐隐可见,看得她才刚按下的烫意又遍布全身。烛色潋滟,床榻松软,大红的喜被上鸾凤图案催得人心发慌,她心知肚明,接下来的事情可不是刚才那轻松暧昧的小打小闹。 “我想沐浴。”俞眉远找了借口,“屋里太暖,衣裳太厚,出了身汗,粘腻得我难受。” “要叫人进来服侍你吗?”霍铮想了想,问道。 “不用,我自己可以。我还想把头发洗洗……”她抓起自己胸前的一束长发,假意嗅嗅。 话未完,就被他打断。 “这么晚你沐发?寒气容易侵脑且湿发难干,明日再折腾吧。”霍铮蹙了眉头。 “一会拭干就好,只是要多花些时间,要不……你别等我,先睡吧。” 她回道,霍铮顿悟,这才是她的主要目的吧。 “今夜是你我的洞/房之时,你却叫我……先睡?”他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从榻前走下。 俞眉远语塞。她也觉得自己这借口太拙劣。 “阿远,你在害怕?”霍铮走到她面前,低头问道。他看出来了,被她羞涩所掩盖的,是极大的不安。 他知道她的来历,亦听她说过过往,能叫她不安至此,想必是上辈子的记忆太不堪,她才会如此反常。如此想着,他目光一沉,转瞬却又柔和。 俞眉远却将脸转开,歉道:“抱歉……算了,不洗了,我们休息吧。” 这些事逃不开,她也不想逃,只是突然面对,她还有些难以承受罢了。 “你想沐浴就沐浴吧,不用勉强自己。不过……”他说着话锋一转,“我扮昙欢那么久,好像还从没服侍过你沐浴,阿远,今晚就让为夫服侍你沐浴一回。” 什么?! 俞眉远脑子一钝,转不过来,下一刻却天旋地转。 霍铮已将她拦腰抱起。 “带你去个地方。” 他说着,朝殿外掠去。 …… “哗——” 温热的水花飞溅满天,俞眉远被霍铮抱着,跃进了温泉池中。 因为曾身中寒毒的关系,从前霍铮需要温泉池来压制体内的毒,故而这昭煜殿后有一处温泉活水池,池水常年温热。这池子建在宽敞的宫殿内,四面有雕龙红漆柱,殿中无需炭盆地龙也温暖如夏。池畔垂落素青缦帐,被霍铮掠来的动作撩得轻轻飘扬,缦下桁架上挂着干净的长袍与布巾,再过去些则是一方石榻,榻上铺着厚实的羊绒褥子,石下是滚烫的温泉水,将褥子煨得温暖。 这是个极惬意的地方。 然而俞眉远已满脑浆糊。 霍铮抱着她没入泉水中,水漫过二人的肩头,烫意来袭,将两人的脸颊都烧得通红。 长发在水面上浮动如藻,纠结在一起,难分难解。水珠回落,洒了两人满头,头发湿粘在双颊,两人都显出有别于平日的慵懒来。水缓缓流淌着,像抚过心灵的暖风,轻弹过心弦,奏出一曲迷人心音。 “阿远……”霍铮拔开她唇上粘着的发,指腹来摩挲着她糖果般的唇。 他并不着急,只是慢慢引导。 俞眉远呼吸渐促。唇被他抚得发麻,温泉水烫暖入心,像他这人,她的身体渐渐也泛些丝难言的异样来,似乎在期待他的抚触,却又有些害怕。 “阿远,我爱你。”他语如细蛊,声声催人。 “我……也爱你。”她断断续续回应,语不成句。 他笑笑,手从她唇间落下,指尖划过她的耳垂、脖颈……比水更细更柔。 俞眉远便瞧着他白皙的手缓缓没进水中,扫过肩往下,轻触到了她身上某些柔软。 她一个激凌,忽像被刺猬扎到般,从水里站了起来。 水顺着身体往下流淌着,霍铮眼眸却忽然一深,瞳里两簇火焰从心头燃上来。 温泉池不深,水只及她腰际。他们衣裳未褪,大红的里衣轻滑,被温泉水一浸,全都湿贴在身。她一站起,半身玲珑像裹着霞光般,曲线尽展。他喉结上下一滚,眼中本就所剩无几的清明已被迷色取代。 这样的情况,俞眉远却始料未及。她见他目光垂落,不移半分,跟着低头望去。一望之下大羞,双臂交握,又要蹲下,霍铮却比她快了一步。他手捞过她的腰,已将她贴到了自己胸前,又抱着她再度没入水中。 有水遮掩着,她的羞涩怯意方不那么重。 温柔贴合着温柔,里衣单薄,像第二层肌肤般,霍铮胸膛上下起伏着,压着她的胸,心脏跳动的频率几近一至。俞眉远被这水撩得忘乎所有,又与他如此相拥,只觉得自己已化成这满池春/水,融在他胸口。 他抬起她的脸庞,俯头吻去,温泉水沿着他的唇滑进她口中,她口干,轻启檀口,迎接这点润泽,却迎到他比从前都更猛烈的吻,如狂风卷过。他吮着她口中甜蜜,舌尖细挑慢勾纠缠着她的舌,缓缓勾/诱着她探出小舌闯进他唇中,他再一口吮住…… 里衣不知如何就宽去,从她肩头滑落,松搭在她身上,衣襟轻敞,她的姣美透水可见,莹莹如玉。霍铮理智已尽,她也忘了所有。 “哗啦——” 又是一声水响。 霍铮将她抱出池子,大步迈向石榻。 细软洁白的羊毛触及她的背,叫她惊觉,她衣裳已除。 “霍铮……我……怕……”她细碎出声,声音如雏鸟轻啼,藏着前所未有的软弱。 “不怕,因为我是霍铮。”他在她耳边呢喃着。 指尖抚过所有美好,如雨丝缓落,又如春风拂过,温柔无双,燃起无数细微火焰。她曲起腰,伸手攀向他的背,发丝凌乱展覆在褥子上,双目迷离,像那年盛开的玉兰花,等他采撷。 他吻得细密,寸寸不落,将她印在自己唇间,仿佛这样就能将她化作酒饮,入骨便醉。 “不怕!你是……霍铮……”她跟着他迷茫道。 蓦地,身体似乎被什么闯入,她迷离的眼眸顿睁,指尖抠进了他的背,所有声音都停止。 霍铮微喘着停了动作,艰难等她适应,也等自己适应。 她太美,他也有些疼。 指尖轻落,如拔琴弦般拂过,她僵直的身体又渐渐融去,只抱紧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些谁也听不懂的碎语。 一夜春暖,朱墨滴落。 她与霍铮,终成夫妻。 ☆、第160章 大婚(3) 闹腾了大半宿,俞眉远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过去的,她只记得迷迷糊糊之间,霍铮又把她抱下了温泉。她挂在他身上,像一滩软泥,手和脚都沉得抬不起来。他在她耳边说了些话,她通通听不进去,只混沌地点头,也无力再管他那只不安分的手。 这□□/愉比她想像中的要……痛快,大抵是他太温柔的关系,她并没觉得多疼,顺从他的温柔之后,她才体会出那丝难言的滋味,与他一起沉入迷乱深渊。她从没这么累过。习武多年,她的体力已强于寻常人,只不过显然霍铮的精力比她更高。 “唔。”她咕哝着翻个身,黑甜的觉有了松动的迹象,“青娆……水。” 口干舌躁,她习惯性叫青娆名字。 很快,有人坐她后头抱起她,将杯沿置于她唇边,茶水温热,她饮了一口才睁眼。 “青娆,真乖。”她对今日青娆的体贴很满意,往常她向青娆要水,青娆虽也照做,却会一直叨叨个没完。 “那我呢?”身后传来低沉的笑声。 不是青娆?! 俞眉远瞬间清醒。 她忘记自己已嫁给霍铮这件事了。背上接触到的是滚烫的肌肤,她不必转头,脑中就已浮出他裸/裎的胸。紧实坚毅的胸膛就这么贴着她的背,被下的他们都不着寸/缕,而他的一只大掌正贴着她的小腹。 “咳。”她被呛到,双手猛地扯起薄被,曲了双腿。 这一曲之下,她忽察觉到些许异样,不由又将腿伸直并拢。 霍铮已搁下杯子转而轻拍她胸口,俞眉远咳了几声方缓过气,抓住他的手,轻喘道:“你……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 这话问得她脸上似要滴血。 本该发疼的地方,如今只剩些难明的凉润。 “什么?”霍铮不解,待见到她被下紧紧并起的双腿忽醒悟,一时间脸也发烫,“昨晚……我问你可要上药,你说好,所以……那是我先前特地问太医院要的秘药,怕你不适备着的。怎么?可还有不适?我再帮你抹些?” “不要!”俞眉远察觉到小腹上那手有往下探的迹象,忙按住他的这只手。脑袋又开始发懵,只要想想他替她上药的画面,她全身都不由自主地烧得发慌。 “阿远,昨晚我没克制住,你……落红颇多……抱歉,如果你不舒服,别强忍。”霍铮说话也有些结巴。他初尝欢/爱/情/事,到底没有经验,昨夜放纵过后,他看着洁白羊毛褥子上的痕迹就傻了眼。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她应该是很疼的吧?可整晚他也没听她喊过半个“疼”字,她只婉转承/欢,迎合于他。他知她初承/欢/爱,本只想浅尝辄止,可终究压不住心里的疯狂,连要了她两次才勉强克制住自己,饶是如此,她也被他折腾得筋疲力尽。 平静之后,看着褥子上的红痕与软绵绵的她,他懊悔又心疼。这一夜,他便没阖过眼,抱着她好好沐了浴,将她带回寝宫后,他又替她上药,再拭干她的长发,最后方抱着她共卧,睁着眼看她到天明。 她睡得香甜,竟一点没察觉,可见……他把她累坏了。 俞眉远霍地转身,捂住他的嘴。 “别说了!”她不想再听,再听他说下去,她要烧成灰。 “你受得住吗?今明两天宫中繁礼仍多。”他拉下她的手,将她连人带被搂进怀中。 知道她如今怕冷,这殿上地龙生得很暖,他都热得出了些汗,她也只盖薄被,抱入怀里后,那层丝滑的被子宛如无物,反添了欲盖弥彰的暧昧,山峦起伏的形状隐约可见,压在他胸前像软糯的团子,撩得他又蠢蠢欲动,只是一想到她的身子状况,他少不得暗自忍住,只是安分抱她坐着。 俞眉远看了眼窗,天光微明,便问道:“什么时辰了?叫人进来服侍吧,可别晚了。” 皇子大婚共三日,首日亲迎,次日拜见两宫,夜里是宫中宴饮,第三日设宴百官,到了第四日回门,霍铮与她的婚礼还没结束。 “不急,还早。你再躺会?”霍铮鼻尖蹭着她的脸颊道。 “起吧,我睡不着了,躺着也累。”俞眉远摇摇头,然后看看两人的情况,又加了句,“你先起。” 霍铮低声一笑,顺从她的意思,将被子拢到她背上盖好,这才松手。怀里空去,只余她的馨香,他深吸一口,抛开难舍之意,从榻上起身。 俞眉远却呆住。 他赤/身而下,精背窄腰,长腿匀修,窗口的日光在他周身打了层浅浅的光,从背后望去,像银线勾勒而出的墨画,十分……诱人。 她看了一眼就用被子把头给蒙起,可没两下她又将被子扒开道缝,红着脸偷看。 第一次,她发现男人的身体,也能如此漂亮。 …… “梓童,铮儿成亲了。” 坤安殿里,惠文帝与崔元梅并坐在大殿正座之上,等着霍铮与俞眉远前来拜见。 殿下站满了宫人,无人开口说话,坤安殿里寂静无声,终还是惠文帝先开了口。 他今日特地提早过来,就是想陪她坐着说说话。 大婚第二日,霍铮与俞眉远需先去天祭坛外焚香禀告祖宗,再去太后那里行拜礼,过后才到坤安殿来,正式拜见帝后二人。 此时,他二人已拜过太后,正往坤安殿行来。 “是啊,成亲了。”崔元梅端端正正坐着,回答得极淡,目光却只望着殿门外。 这辈子,她没想到自己还能盼到霍铮成亲这一天。 那孩子从被寻回之日起,就没想过会活下去,他不肯拖累旁人,这么多年,从无一个女子能近他的身,更遑论进他的心。他一直都独来独往,没将任何地方当成家。每每瞧见他风尘仆仆归来的模样,她这作母亲的心便难酸涩难当。 “你还怨恨朕吗?夫妻多年,你就没有过片刻心软?”惠文帝望着她满眼的期待,忽觉时不待人,他们都已老了。昔年在塞北大营里舞刀弄枪的女人已染风霜,他曾被她的爱憎分明所迷,可后来他也恨及她的爱憎分明,针一样刺人,不知进退。 崔元梅转过头,不解他为何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上次争执过后,他大怒拂袖而去,不再见她,直到霍铮成婚前几日,两人才破冰说话。 这么多年,她何曾没有过心软的时刻?可即便她忘掉崔家的恨,忘掉孩子被送走的痛,忘掉对霍铮的亏欠,可这宫里的人总会不断逼她想起他的绝情和背叛,她的心软不过是给他一次又一次伤害的机会。汤姑姑总劝她,说他是一国之君,要她圆融些方是长久之计,在后位呆了这么多年,她又何尝不知这些,可面对他,她做不到。 大抵,还是因为心里爱恨并存,所以总是矛盾。 “梓童?”见她失神,惠文帝轻唤一声。霍铮毒解成亲,她一生当中诸多牵挂终于有一件能够放下,他心知肚明,这是他们这辈子最后和解的机会了。 “皇上,我……那日我言之过重,望皇上见谅。”崔元梅回神,心想着汤姑姑这些年常劝的话,又想着霍铮霍汶长宁都大了,她与他再那么针尖对麦芒的争执下去,终非久远之计,便起了些念头,“可是皇上,你问我可有心软时刻?这些年,你来过几次坤安宫?便是我心软,你又能看得到吗?两年前的天祭之日,皇上以命护我,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皇上,元梅并非铁石之心……” 惠文帝一愣之后换上大喜的表情。这么多年,这是她头一次服软。从前不管争吵得多严重,哪怕他气极将她关进冷宫三个月,也没见她有过丝毫服软。 “元梅。”他唤她名字,伸手握住她交叠平放于膝上的手,“淑妃救过朕,她父亲又是张轶,这两年朕少不得要时常与她周旋,在她那里呆得多了些。你又总刺朕的心,朕不是不想来,只是一来你我便要争吵。今后,朕便常来坤安殿,可好?” 话音未落,殿外就传来太监唱声。 霍铮与俞眉远到了。 崔元梅忙抽回手,不自在地扭开头,道了句:“皇上,铮儿他们来了。” 惠文帝管不了许多,挨近她一些,重重握住她的手,道:“你与朕少年夫妻,当知自己在朕心中之重,无人可及。” 他面上有丝急切的喜色,像少年之时二人初为夫妻,他也曾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挖心掏肺的剖白。 崔元梅微垂了头,似有赧意。 发间珠翠摇晃,碰撞出脆响。 帝王之爱,再重……怎及他江山半寸? …… 俞眉远有些纳闷。 今天拜见了帝后一趟,她得的赏赐委实多了些,惠文帝赏下的好几件东西还都是逾制的,很是古怪。 “父皇今天高兴就多赏了一些,既然给了我们,你好生收着就是。日后咱们浪迹天涯要是没银子使了,就都典当了。”霍铮与她相对而坐,在昭煜殿上用午膳。 膳食一如既往的丰盛,大多是她喜欢的东西。 皇后本有意留膳,可霍铮瞧皇帝似乎有话要说,巴不得他们赶紧离开的模样,就识相地领了赏拉俞眉远告退。 宫宴在晚上,他和俞眉远还能安生吃顿午饭,再想应酬宫中诸妃之事。 “典当?那都是逾制的东西,就怕你换了银子没出当铺就要叫衙差拘了。”俞眉远一边反驳着,一边舀了半碗汤往他那里推去,“再说了,你堂堂晋王,还会缺银子使?你要真缺,只管问我要就是,我有银子,管你一辈子吃喝不愁。” 霍铮端起碗,一口饮尽,只觉那汤甜入心扉。 “那本王的下半辈子,可就靠你了。”他笑着撂碗,坐到她身边,“怎么才吃这么点,饭菜不合胃口?” 他已经吃了两碗米饭,可她桌前那碗却还剩了大半,她可是胃口极好的人,难得会有不思饮食的时候。 俞眉远扒拉了两下米粒,摇头想了想,将汤泡到饭里,举匙要吃,却被他按住手。 “没胃口就别勉强了,我叫人给你煮些清粥,一会拿桂花蜜浇了再吃。”他看出她的倦怠来,怕是累极不喜荤腥,她又不想叫他担心,便要勉强用饭。 她感激一笑,霍铮便揽她入怀,在她发间轻轻一吻,道:“傻阿远,你与我都是夫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今后这昭煜宫就是你的,你在这里想怎样都可以,不要那么拘束。” “知道了。”她乖顺靠在他胸前,玩他腰间所佩的玉佩。 “对了,阿远,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你,你跟我进来。”她刚才说起银两,倒叫霍铮想起件事来,便扶她站起。 两人进了寝殿,寝殿之上安有多宝格,霍铮拉她到了多宝格前,抓起她的手从竖格上放的画筒里抽起一卷画轴。俞眉远忽觉那画轴很沉,似乎连着什么东西,正疑惑着,就见旁边墙壁发出一声响动,竟开了道暗门。 “机关?”俞眉远奇道。 霍铮不语,只看着她笑,示意她往里头看去。 俞眉远狐疑望去,暗门里是个存物格,里面放着三只木匣。她不解,他便伸手全部取出,挨个打开给她看。 三只木匣都一般大小,以沉木所雕,坚硬不腐,匣上花纹并不一样,他先开了雕着梅纹的匣子,里头放着厚厚一撂纸张并几本册子。 “王妃,这可是本王的全部身家,如今就交予你保管。你刚才说要管我吃喝不愁,我可撒手不管了。”霍铮笑道。 俞眉远随手抽起几张,发现全是银票,再往下翻去,便是铺面田契,她很是诧异。霍铮看着是个不沾俗物的少年侠士,没想到手里竟握有巨资。她随意翻了翻,便知他的身家不知是她几倍。 她又拿起后头的册子,打开一看,赫然是本账册,他所有的营收都在册上细细列明,一目了然。 霍铮揉揉她的头,又道:“好了,不逗你了。这么多的东西,若真要你打理,怕是要累坏你。你只记着,里面的银票随你用,铺面田契已有人打理,每月他们都会送来账册,你过目便可。我的东西自有人替我打点,名字都记在这几本册子上,皆是信得过的人,无需太费精力。” “我才不替你操这俗心。”俞眉远把账册丢进匣中,做了个鬼脸。 她知道,他告诉她这些,意味着完全的信任。 “那看这个吧,这个你一定感兴趣。”他说着又打开另一个匣子。 “是什么?”她好奇探头。 匣中装了几只瓷瓶并两张薄薄的面具,整齐收着。 “阿远,这东西给你以备不时之需。”霍铮说着从里边拈出一张面具来。 面具轻/薄,一抖就开。 “易容术?”俞眉远蹙眉。 “嗯。”他点点头,将手中面具覆到了她脸上,引她到了铜镜前。 虽没彻底贴紧,俞眉远也看出,这面具是为她量身打造的,戴上之后便改头换面,只剩张普通平凡的面孔。 “另一张呢?”俞眉远很是兴奋。 霍铮脸却一红,俞眉远便自己跑去换了面具戴上。 “咦?这……” 第二张面具戴上后,和她原本模样没有任何差别。 霍铮忽从身后抱住她:“这是昙欢被你识破后,我回宫……想你的时候雕的。” “……”俞眉远失语。 “好想你,真想一直陪着你。”霍铮含住她的耳垂一吮。 她身子一酥,想起昨夜的事来不由心里微荡,可想起入夜还有宫宴,她又是一醒,忙推开他,道:“别闹。还有一个匣子呢?” 霍铮望向最后一个匣子,目中迷色渐清。 他缓步踱去,打开了最后的匣子。 匣子放着两枚玉制小令牌,碧色通透,刻着云海仙宫。 “这是?”俞眉远跟过来,问道。 “阿远,你我既成夫妻,这样东西我要交给你。”他从匣出郑重取了一枚令牌出来,细细摩挲之后拉起她的手,将这枚令牌放到她掌中。 “这是云谷令。” “云谷令?”俞眉远不解何意。 “嗯。云谷令有两枚,夫妻共持,都是云谷之主的身份象征。” “夫死,则妻为主。” “阿远,好好收着。” 也许有一天,你会用得上…… 也许有一天…… 他没有说这最后一句话。 希望永远没有这一天。 ☆、第161章 大婚(4) 俞眉远被霍铮抱在怀里,半倚在床榻上睡了近一个时辰,醒时天色微暗。 她大婚这几天天公作美,艳阳高照,将初春雨雪的潮湿扫去大半,从昭煜殿的窗子里望出去,天上霞光正火烧似的铺开。 “姑……王妃……殿下待你,当真是世上少有的疼惜。”青娆替俞眉远理妆,嘴里唠叨个没完。从“姑娘”升级为“王妃”,青娆一时间还改不过口来。这两天在昭煜殿服侍的宫女们私下早都说开了,宫里从没见过哪个男人能像晋王这般疼宠妻子的,不过要按青娆心里想的,别说宫里,就是整个京城,都找不出一个来。 她替姑娘高兴。 “青娆,老七待你也很好。”俞眉远转头戏谑道。 青娆立刻脸红:“王妃别逗我。” “如今我与霍铮已经成婚,我寻思着也该把你的事给办了。你也跟了我许多年,总要有个自己的归宿,放心吧,你家姑娘不会亏待你,你的嫁妆我早就备好,必定让你风风光光出嫁,绝不叫人小瞧于你。”俞眉远拉起青娆的手轻抚,忽然有种嫁女之心。 两辈子加起来,青娆陪了她许久,从生到死再到生,她若出嫁,俞眉远必定不舍。 “姑娘。”青娆一急,又叫了她旧称。 俞眉远“噗呲”一笑:“离开云谷的时候,我本也打算再回去一趟替你与老七完婚,没想到中间出了诸多差子。如今我都成婚了,你也不能拖了。” “我不嫁。你如今身体不好,我哪能走开?”青娆抽回手,继续替她理妆。 “那就等我把解药取回,再与你二人主持大婚,如何?”霍铮亲自捧着木托盘从外头进来,将她们的笑语听得清楚,“老七是我兄弟,你们的婚事必会是云谷这几年最热闹的,我保证他的聘礼比上次在云谷给的还要多。” 大婚过后,他便要启程去寻皇陵,有青娆留在俞眉远身边照顾着,他还能稍稍放心些,若连青娆都嫁走了,到时候她身边便真的一个亲近人都没有了。 想起上次老七用聘礼堵了饮者楼大门的场面,俞眉远撑不住哈哈大笑,青娆羞得一跺脚,急道:“殿下,王妃,你们两个这是合起来对付我,我不跟你们闹了。” 语罢,她转身离去,也不替俞眉远理妆了。 任性的丫头。俞眉远笑笑,并不在意。霍铮已经走到她身边,搁下木托端起上面的瓷碗,用银匙拔了两下蹲到她身前,与她平视。 “晚上宫宴菜杂,恐怕不合你胃口,中午你又没吃什么,刚才你睡得香我就没叫你,趁这会还有时间,喝点粥垫垫肚子。”霍铮道。 清白的粥飘出淡淡桂花香,闻起来还有些甜,她接过碗匙,粥的热度熨帖入心。 “谢谢。”俞眉远心里发暖。 “傻瓜,谢什么?”霍铮抚着她的脸颊,目光被粥里浮升的白雾氤氲得越发温柔。 …… 晚上的宫宴,俞眉远没着亲王妃的霞帔大衫,改而穿了套襦裙。大红的百子衣搭着宝蓝的马面裙,衣上彩线绣成的百子嬉戏图栩栩如生,襟口盘绕的银线团云与金线龙凤精致非常,将俞眉远的脸庞衬得愈发娇艳。她与霍铮两人一道出现在百芳园里,不知惊了多少人的眼。 宫宴由帝后二人主持,后宫诸妃并皇子、皇子妃、公主等共宴,这就算作是宫里家宴。 惠文帝妃嫔不多,然到底是皇帝,妃嫔再少也要将这百芳园坐满。按着品级诸妃落座,挨皇帝近的自然是得宠或者位份高的,一人一案,不与旁人同桌,自嫔以下的女人便两三人一案,挨着坐了。皇子、皇子妃与诸位公主则落座于另一侧,皇子皇子妃同桌,公主则一人一案,只有长宁与江婧最为特别,两人与小霍翎一起坐在了帝后二人右手边最近的位置上。 霍铮大婚,太子霍汶人在西北来不及回来,只江婧一人带着霍翎赴宴。霍翎如今是惠文帝最宠的皇孙,长宁也是最得宠的公主,故而三人一道坐在了帝后身边。 帝后二人左手边的位置,则留给了霍铮与俞眉远。 如此一来,皇帝心中孰重孰轻,便一目了然。张淑妃虽坐在了诸妃第一位,但离他们却还有些距离,眼瞅着帝后一家团圆,余人就像外人,再加上前些日子魏枕月小产,好好的没了个小皇孙,她心里自然不痛快。这一不痛快,她脸色便不大好。 这宫宴正式将俞眉远引见给宫中众人,因而霍铮与俞眉远不能入座,二人先拜过帝后二人,再转而向其他人见礼。霍铮是亲王,又是排行第二的皇子,在场除帝后之外无人身份能超过他,故他只携俞眉远向江婧见礼敬了酒。 “你皇兄此次不能回来参加你的大婚,心中甚是遗憾,故特捎信回来,要我代他备下大礼。”江婧受了他二人的礼,轻抿一口酒,才转身命宫女送上贺礼。 霍汶的贺礼共三样,他深知霍铮喜好,锦盒打开后便是两只昆仑墨玉夜光杯,另有一套暖玉所制的棋子并一柄古朴匕首,匕首名曰“断水”,只巴掌长,刃薄如翼,恰可由俞眉远一手把握,这便是送给俞眉远的礼了。 “你皇兄说了,待他得胜归来,再与你夫妻二人畅饮,不醉不归。”江婧笑着道。 “多谢皇兄、皇嫂。”霍铮与俞眉远收礼谢过。 二人便又依次与他人见礼,不过多是其他皇子公主妃嫔向他们行礼,他们回礼罢了。 转到霍简这里,他与魏枕月一道向他们敬酒呈礼,霍铮照样收下。 “枕月,你与二皇嫂曾是闺中知交,如今又是一家人,倒是难得。”霍简对魏枕月温言道。 魏枕月刚小产过,脸色不好,因此上了层厚厚的妆,叫俞眉远的娇艳衬愈发显得没精神。霍铮又站她对面,长身玉立,英挺不凡,让她心里一阵怦动,她这礼便行得百味杂陈,种种念头只在她胸中发酵。 俞眉远与霍铮对望一眼,均想起霍简的事来。 “确实难得,今后得空了少不得多些走动。你们快别站着说话,枕月身体未复,还是安生坐着吧。” 眼见魏枕月有些怔忡,全不似从前的爽利,俞眉远想起她才小产没多久,便笑着打了圆场。魏枕月闻言方回神谢过,与霍简归了座。 霍铮这才点点头,又携俞眉远往旁边走去,并没留给魏枕月更多目光。 一趟宫宴下来,俞眉远又收了一大堆礼。 席散之时,惠文帝不顾礼制将崔元梅拉上了龙辇直接摆驾去了坤安宫,留下满园心思各异妃嫔。 瞧这情形,帝后二人的感情,似有破冰之势。 崔元梅本就得皇帝的心,又诞下两子一女,其中长子为储君,地位本就牢固,如今若再与皇帝合心…… 这后宫就没其他人什么事了。 大安朝的江山,只怕非入霍汶之手了。 张淑妃收了笑,冷眼望去,满目仇色。 …… “啊……酸!” 夜幕已沉,宫灯点起,昭煜殿里服侍的人都退出大殿,俞眉远呜呜嗯嗯的叨着。 霍铮正洗漱完毕从净房里走出,一眼瞧见她趴在床榻上,往后勾着腿,手锤着自己的后腰。她已换过衣裳,长发披散,身上穿了樱粉色的薄绫袄与绫裙,没了晚上明艳的光芒,全是居家且放松的俏皮。 这一夜她收获虽丰,但代价却是腰酸背疼。 霍铮失笑,几步走到床边坐下。 “累了?”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按向她的腰背,缓缓捏起。 俞眉远的手便软软垂下,有气无力道:“嗯,比和你拆招三天三夜都累。” 他沿着她的颈一点点按下,手上力道刚好,不轻不重,掌中还聚了股内劲,揉进她酸紧的肌肉中,她感觉自己僵直的背被暖暖的热流融化,他的指尖压在她穴道上,带来酸胀痛快的滋味,化解她一身疲惫。 原来内力还能这么用?俞眉远又学了一招。 “舒服吗?”他隔了一会才问她。 “舒服。”她猫儿似的回道,眼眸已然半闭。 他极有耐心地在她背上来来回回地按着,俞眉远似睡非睡地享受,并未察觉身旁边的男人已经侧卧到她身边。 “嗯……”迷迷糊糊嘤了声,俞眉远只觉得耳上传来些细细麻麻的痒,挠得她想缩脖子。 “阿远。”霍铮在她耳边含糊唤了声,口中早已含了她的耳垂。 冰凉圆润的耳垂很弹,舌尖挑过就像浇了蜜的龟苓膏。 俞眉远正迷糊着,忽然间背脊窜上一丝麻意,耳边痒得她酥软。她眼一睁,发现他的手已经悄悄爬进自己绫袄的边沿,轻轻摩挲她腰际肌肤,而他的唇舌正吮着她的耳垂,撩拔着她的心。 “霍铮……”她脑中浮现昨夜情景,脸庞红起,转身要躲他。 霍铮却正好趁她转身之际顺势半压向她。 漆黑长发自他脸颊两侧垂落,他长发已然披散,半遮着漂亮的眼睛,里面星星似的碎光染尽暧色。 绫袄的系带已经被他悄悄解了,她一转身襟口便开。这身衣裳是她的寝衣,里面只剩着肉穿着的海天一色的主腰,勒出一抹饱满,主腰上绣着青雀双/飞图,雀鸟乌目恰点在她的微挺之上,乍一看那青雀像活了似的要从她胸口挣扎飞出。 霍铮瞧得呼吸微滞,眼中桃光氤氲。 俞眉远只见眼前黑发拂过,他已埋头咬住了青雀乌目。 她来不及逃开。 百般难言滋味透骨而来,像蛛丝缓缓自她腿上结网而来,叫她情不自禁绷紧双足。 “霍铮,你……”她咬牙道,声音却碎不成调,听来连她自己都脸烫。 霍铮抬头,那青雀四周已濡湿一片。 “阿远,今晚我服侍你……你莫动,只躺着受用,好生歇息……”他喘着气,声音喑哑。 好生歇息? 这要让她如何歇息? 俞眉远又气又好笑,正想说话,他忽然往下一沉。 绫裙滚到腰间,她看到自己的足翘到了半空。 脑袋一下子就混沌了。 灯还未熄,他就那么…… “不要……你……你……” 她“你”了半天,却没法往下正常说话,未尽之语全化成声声娇啼。 如诉如泣。 双手揪紧了身侧丝被,她颤抖着拱起背,将自己曲成弓。 脑中只剩空白,她额前薄汗密布,在他的撩动之下极致欢愉。 半晌,她理智方归,全身软得像滩湿泥。 空气里全是她自己的气息,嗅之便让她羞到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霍铮喘息着卧到她身侧搂住她,哑声道:“喜欢吗?” “你……你怎么……”她断断续续问道,无法问完整。 他没要她,只以唇指代之。 “怕你承受不了,过两天再要你。”霍铮脸上迷乱未褪,他忍得痛苦,却又怕她连着两夜吃不消,因而只让她舒服了一番便作罢。 俞眉远脸上嫣红一片,她咬咬唇,似乎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她突然推开他,翻身俯趴在他胸前,散乱的发覆下,她咬上他的颈。 “嗯。”霍铮压抑到了极点,发出声细呼。 她要干什么? “你待我这么好,我无以为报,就用我自己来报答你,你可要?” 她的声音响过,似勾魂铃音。 霍铮失了魂魄…… 宫夜暖暖,明灯暧暧,倾吾余生,穷卿半世,眠冬织春,共守清宵。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笨作者写到要词穷…… 糖也快吃腻了吧? ☆、第162章 大婚(5) 靖国候府这几天气氛极冷,本是春日回暖的时节,府里却好似冬天倒灌似的。 天才亮,老靖国候夫人许氏就已经忍不住,带着人往明光楼急步而去。 明光楼是魏眠曦的书房,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已经两天三夜。从安怡郡主和晋王大婚之日的前一夜开始,他一步都没踏出门过,也不许任何人进去。 今日是安怡与晋王大婚第三日,按俗是宫里宴请百官的日子,魏眠曦也在受邀之列。 “去,去把候爷请出来。”许氏一边从花园里拐出来,一边吩咐下人。 “禀老夫人……候爷他不让人进去……”下人跟在她背后唯唯喏喏。 “没用的东西。”许氏厉喝了一声,在明光楼的院子前站住,其实她也不敢进。 天光微明,院里陶缸莲景旁站着个人,背影纤细,像极了一个人。许氏心里“咯噔”一下,竟错觉是俞眉远站在院里。 “谁在那里?”她高声问道。 院里那人回头跑了过来,朝她施礼,温声道了句:“老夫人。” 许氏定睛一看,这人是魏眠曦带回来的孤女初九。 “是你啊。”她心神稍定,没好气道,“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去把候爷请出来。” “时辰到了,候爷自然会出来,老夫人不用担心。”魏初九心里叹口气,她何偿不想进屋,然而以魏眠曦的脾性,若这时候进去只怕会被他毫不留情杀了。 “你怎么知道?他生性固执,万一在里面……”许氏不喜她的语气,便拔尖了声调。 话未完,明光楼的门便被人从里头打开。 魏眠曦从阴影里走出。 …… 明光楼里狼藉得不成样子。桌上笔架纸砚与格架上的书画全都零乱铺了满地,书案四周堆了十来坛酒,被砸碎的酒坛溅得到处都是,大门才敞开,隔得老远便冲出一股浓烈的酒味。 所有人都噤声。 魏眠曦倒还平静,只是面色黑沉,身上全是酒气,衣裳被揉皱,全然不是平日清爽的模样。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院中,魏初九先回神迎过去,上下看了他数眼,才急急拉起他的手掌,道:“你的手受伤了。” 厚实的掌中,有几道裂伤横伏掌心,掌上全是干涸的暗色血迹,看着像是他重握了利器所致。 两手皆有。 “我没事。”淡漠扫过自己的手,他把手收回,开口的声音像沙入磨盘。 “曦儿,你……”许氏想说话,被他冰冷的目光一望,又不敢开口。早知他会对俞眉远痴迷到这种田地,她便不该拦着那桩婚事,以致如今母子失和,他誓不取妻。 “备水,我要沐浴更衣,顺便找人把屋子收拾了。”魏眠曦吩咐一句,径直往院外走去。 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许氏无奈,便推了魏初九一把道:“听到没有,候爷要沐浴更衣,还不快去准备。” 魏初九跟着魏眠曦跑了。 …… 俞眉远今日起晚了,还是被霍铮给闹醒的。 霍铮这人,平时人前正儿八经又清心寡欲的,倒像个出世而立的翩翩少年,可一旦坏起来,三个俞眉远都不是他对手。 昨夜闹了半宿,她是趴在他胸口睡着的,这会被吵醒,眼皮还上下打架,身体也软着。霍铮只好抱着她坐在床上,在她耳边好话说了一箩筐,俞眉远才勉强睁开眼。 她有起床气,被这么吵醒满心不顺,又兼两人私下里没大没小惯了,她脾气上来,抓起他的手就狠狠啃了一口。 霍铮轻“嗤”了声,看着手上一小圈牙印道:“阿远,你好狠。” “霍铮,我讨厌你。”俞眉远转头忿然瞪他。 殿上阳光朦胧,照着她生动的眉眼,就是生气,霍铮都觉得美得入心,一嗔一怒间全是与从前不同的妩媚,他忍不住便啄了她脸蛋一口,在她耳边低声道:“阿远,这不能怪我,昨个儿夜里我要饶过你的,是你说要以!身!相!报!” 他被她撩得理智全失,能怪谁? “今晚你给我睡外间书房去!”俞眉远脸大红,眸中像要滴出水来,她不由分说握拳便往他肩头锤去,岂料霍铮早有准备,大掌裹了她的拳头,身子一歪就将她压在床上…… 晨光缱绻,又是一阵耳鬓厮磨。 等俞眉远羞恼万分地坐在铜镜前手忙脚乱上妆时,时间已然不早。 她不想再理这人了。 …… 大婚第三日,是百官进宫道喜,帝后赐宴太元殿。 百官之宴设在午膳时间,百官与命妇同赴。前两日是皇帝自家的宴饮,都不如这百官宴饮来得热闹。太元殿上红缦绕着梁柱垂悬而下,喜气非常。四周皆站满随侍宫女太监,太乐署的乐师在殿侧奏起鸾凤合鸣的喜乐,席上冷碟酒水齐全。殿里诸官与命妇各自作揖行礼、应酬往来,笑声不断。稍顷,礼官唱起,帝后二人驾到。 霍铮和俞眉远跟在他们身后缓步进殿。 百官先向帝后行了跪礼,随后司礼太监宣读大婚吉词,百官齐举杯向霍俞二人敬酒。霍铮与俞眉远便遥敬诸人,连饮三杯。 乐曲奏起,惠文帝笑着压手令众人落座,宴饮方始。 大殿正中便有舞姬踏着乐音徐徐而入,一时间殿上红缎高扬,舞姬们似杨柳轻折,腰枝纤软,舞姿曼妙。一曲舞罢,下面便有臣子站起敬酒献贺词,俞眉远少不得陪饮,不多时便已喝了半壶下肚。 她酒量虽好,然这殿上人多,又生着炭火,乐音也闹,她坐了半天,酒劲发出来,便觉闷热难耐。和霍铮耳语一句,她便告罪离席,去了后殿的熹和园透气。 初春寒冷,才踏出太元殿她便被冷得一醒,殿里殿外差别太大了。 熹和园里种了一片蜡梅,二月正值花期,黄白红三色梅花开得正艳,清香透骨,冰冽沁人,俞眉远嗅了两口便觉神清气爽。 在园里绕了一圈,酒意发散得差不多,她方折身回去。 才行至园子拐角处的小径,俞眉远就撞到一个人。 魏眠曦不知何时竟跟了出来,站在小径上冷眼看她,离她不过五步之距。 俞眉远正站在一株白梅下,她在园里走了一会,身上落了些梅花,俏皮而清丽。 她已非少女装束。不同大婚那日的庄重,今日她身上是交领的大红祥云出凤袄裙,脑后发髻高挽,凤摇珠灿,明艳无双,颊上晕开的红与眼中的娇压过这满眼繁花。 那才是初嫁的姑娘该有的颜色。 却不属于魏眠曦了。 上辈子他没给过她如斯娇颜,这辈子她也不再给他。她已另嫁他人,不管他花多少心思、有多少悔恨,都已经挽不回来。生死可改,轮回可换,纵然他们都能越过这世上最难逾越的时间,可有些事却比时光更难更改,比如她的心。老天给了他们机会,但她却不肯再给。 俞眉远只朝他微微颌首,道了声:“魏将军。” 魏眠曦捏紧拳,一语不发。他看得出来这些日子她过得很惬意,眉眼平和,身上添了温柔,没了从前剑拔弩张似的冷刺,像极了刚刚嫁进魏府的姑娘,甚至……更美。 他能够想像她与霍铮恩爱的模样,哪怕喝了再多酒他都无法将那些画面从脑中驱逐,他怀念欢喜膏,可又答应过她不能再碰,所以他只能忍着针扎似的痛,日夜被过去和现在蚀心。 她怎能绝情如斯? 俞眉远身后跟着的宫女面面相觑着,有些闹不准魏眠曦要做什么,他也不让路,也不说话,只是站着。 “魏将军?”她又唤了一声,坦荡平静。 他仍只是紧紧望着她。 “素欢,魏将军怕是喝多了在这里迷了路,你去殿里找些人过来,扶将军回去。”她想了想,点了身后一个宫女的名字。 “是。”素欢应声而去。 “我没醉。”魏眠曦却随之开口,“只是想起旧事,有些移不开步。” “既然是旧事,还想来做甚。将军是聪明人,当知这世上很多事不能回头,我们都只能朝前走,于我是如此,于将军也是如此。”俞眉远淡淡道。 今日魏眠曦穿了赤红衣袍,有些像她记忆里初识时的少年。上一世他虽有负于她,可细数过往,大抵她对他误会也深,执着他的过错。可这辈子,她的人生已经有了霍铮,再也容不下另一个男人,魏眠曦于她,已是不可回头之人,前尘已去,两不相干。 “不能回头?那我们为何会在此?”魏眠曦勾唇笑了。 “不知。不过重新开始,不见得是走回头之路。将军是少年英雄,雄心万丈,自也有你的路要走。我们的路,殊途难同。我要回去了,殿下还在等我。”俞眉远语罢朝前迈了半步,示意他让开。 “殊途难同……”魏眠曦握紧拳,指尖抠进掌中伤口,伤口迸裂,血又透出白纱。 俞眉远皱了眉头。废了半天口舌,他怎么还不让路? 正僵持着,有人忽从石山的洞中钻出,笑着唤道: “阿远。” 俞眉远转头,那人向她伸手,她歪了歪头,甜笑着把手搁进那人掌中。 乍起的笑,美到刺目。 “魏将军,你见了本王王妃,为何不行礼?”霍铮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拉,便将她拉入怀里。 “魏某……见过晋王殿下、晋王妃。”抱拳俯身,魏眠曦沉声开口。 霍铮只随意扫了他一眼,也不回礼,只拥着俞眉远往前走去,与他擦肩而去。魏眠曦退至路旁,任二人自眼前行过。 “你怎么出来了?”俞眉远问霍铮,眼中没有别人。 “见你出来这么久,所以来寻你。外头天寒,你没披斗篷,我怕冷着。”他说着从身后跟的宫女手里接过厚实斗篷,抖开后便亲自替她披上。 “不冷。”她笑着道。 “还说不冷手都冻成冰坨子了,快给我替你焐焐。”他握住她的双手放在唇边呵了几口热气,又觉不够,索性把她的手往自己襟里藏去。 俞眉远羞得飞快缩手,小声嗔道:“青天白日的,外头这么多人,你安分些。” 霍铮哈哈大笑着握紧她的手,朝前走去。 所有的言语,一字未落地进了魏眠曦的耳。 痛与恨蔓延满心,无法抹除。 …… 大婚三日,终于消停,俞眉远松了口气,她的日子总算要恢复正常了。 “阿远,我不喜欢魏眠曦看你的眼神。”霍铮站在窗前郁郁开口。 俞眉远正蹲在床上忙碌着,闻言头也没抬回道:“他看我什么眼神?” “如狼似虎。”霍铮孩子气地开口。 “哦。”俞眉远随意回了句,没大理他。 霍铮不乐意了,两步走到床榻边,往床上一坐,闷不吭声看她。 俞眉远“扑哧”笑了。 “好酸……有人这是打翻醋坛了?”她扑到他背后,环住他的脖子,“你还说我?也不瞧瞧这几日宫里宫外女人看你的目光,还有那个魏枕月,要这么算来,你都被一群虎狼给看遍了。” “俞眉远!”他脸上起些红色。 “好了好了,晋王殿下可是大狮子,哪里还怕什么虎狼,可怜我这只小兔子,落了你的口,逃都逃不出去。”俞眉远把脸蹭蹭他的耳朵,卖乖道。 霍铮心里总算舒坦了些,转头看到床上叠好的被子,他奇道:“你在床上忙什么?” 俞眉远古怪笑笑,抱了被子摸起玉枕,一股脑儿全塞到他怀里。 “你!外头睡去。” “……”霍铮怔了怔,想起晨起时她说的话,不由好气又好笑,“你当真啊!” “当然。我说一不二。”俞眉远拍着胸脯。 “好。好。好。”霍铮连说了三声“好”,忽然一展被子将她给裹了进去,“要我出去可以,你陪我一起。” “臭不要脸的,你放我下来!”俞眉远大惊嚷起。 霍铮充耳未闻,只将被裹成茧的女人扛到肩上,往外走去。 “霍铮!我还要打点明日回门的礼,你快放我下来!我……我不赶你出去就是。”俞眉远扭动不已。 他低声笑了,为她难得的妥协。 暮色已至,来日方长。 ☆、第163章 回门 大婚第四日,兆京下了场雨,到早上就停,春寒忽重。 今日回门,除了两人所坐的马车外,后头还跟了好几辆车马,浩浩荡荡从宫里出发去了俞府。 俞眉远缩在马车里,拿着长长的礼单一列列往下看着。回门礼虽是她自己备的,后来霍铮添了一大堆,可饶这么着,单子送到皇后那里时她又赐了好几样东西添了上去,这一来二回的,单子就列了长长一串。也不知是中毒的关系还是成婚太累,亦或是被霍铮惯出一身臭毛病,她这段时间精力确实不济,昨天对礼单到夜里实在撑不住,竟直接趴在桌上睡着,最后还是霍铮将她抱回了床上。 这夜他就再没闹过她,只搂她睡了一晚。 昨夜既没对完,俞眉远少不得今天早上在马车里趁空再好好看看,免得错漏。 她一专心便不出声,霍铮先在车里像往常一样慢悠悠泡了一轮茶,自己品了两杯,忽觉车里静悄悄的不自在,玩心又起,拿手指戳了戳她的腰肢。 俞眉远正对着窗边的光线看单子,冷不丁被他戳中了敏感怕痒的位置,“唉哟”一声回头。霍铮早就缩手,神闲气定地拿着杯子饮茶,见她瞪来只回了个无辜疑惑的神情,装作不知。 她狐疑地捂着腰又转回去看礼单。 没看两行,腰上又被人戳到痒处。 俞眉远不干了,把礼单折好一放,转身怒道:“霍铮,你闹什么?” 霍铮摇摇头,手指弹出道气劲,把掀了小半扇窗的帘子给挑下。车里光线一暗,俞眉远顿时像猫似的竖毛。他已欺身而上,将她抵在了窗边的车壁上。俞眉远眼明手快,不是推开他,却是把窗帘子压实,以免叫人窥了去。 就她压帘子这点功夫,他轻轻捏住她下巴,俯头印上她的唇。俞眉远“唔”了两声,唇瓣被他勾开,温热的茶汤自他口中渡来,喂进她嘴里。 她扭头抗议,茶水便自唇角溢出,缓缓滑自下颌。他便离了她的唇,舌尖顺着这道水痕舔舐而下。 “霍铮……这是在外头!”她咽了茶水,急道。 “大狮子请你喝茶。”霍铮搂住她笑咪咪开口,满眼坏心思。 “谁要喝你的茶!你坐旁边去,挤到我了。”她一只手还压在帘子上,生怕那帘子被吹开一点,她和霍铮这副模样就要叫人看去,到时候全城就该盛传这位清傲的晋王亦或是云谷霍引有多放流形骸了。 她一点都不想成为这类“佳话”的主角。 可她只剩下一只手还自由着,压根不是霍铮的对手,他压下她推来的手,另一只手悄悄滑进她上袄的衣摆里,又探进里边的厚皮夹衣,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肆无忌惮的…… 挠起痒。 其实她怕痒,但她能忍。以前在俞府时和青娆几个闹,为了顾她主子的面子,她能撑许久,叫人看不出她怕痒来。但现在,她的伪装早被霍铮看破。 “不要!”俞眉远细声惊道,忽想起自己在马车上,外头全是随行的侍者,这声音传出去更叫人误会,便捂了嘴。 一捂嘴,她便顾不上压帘子,那帘子有飘起的危险,她又要想法子去压,腰上霍铮的手不肯罢休,他只轻轻刮过她腰侧肌肤,便叫她全身疯了般痒起。 她顾此失彼,手忙脚乱,一不留神就被他压在软榻上。 这人是要把前两年她欺负过“昙欢”的债全收回来吧? “大……大狮子……饶了我……”俞眉远被撩得不行,只好识相服软。 “不要,想吃你。”霍铮哪舍得罢手,手又作势往上移。 “咳。殿下,王妃,穿过石墨巷就到府了。”青娆的声音从车窗外飘进来。 两人一愣,俞眉远的脸随即飞红。 青娆跟在马车旁随行,她能说出这话,必然是……听到了什么。 俞眉远把脸一虎,不说话了。霍铮乖乖缩手拉她坐起,摸摸鼻子讨好她,俞眉远不理。 她已鬓乱钗斜,只能一边恨恨瞪他,一边扶髻整发。他老老实实坐她身边,打起下手。 马车行至俞府,她才勉强将发重新理好,与霍铮下了马车。 青娆上前扶她,顺势在她耳边贴心道:“王妃,我刚才把马车旁边随行的人都支开了,没事。” 俞眉远本已扬起笑脸迎接站在府外守候的家人,闻言那笑就是一僵,脸上浮起红晕。 霍铮也听到了,他只以拳捂唇,咳了两声,掩去笑意。 他要再笑,今晚怕真要被她扫地出门。 …… 俞眉远这趟回俞府,仍是俞宗翰亲自带着俞章敏等人在门口迎着。她一落地,俞宗翰便领着众人齐齐施礼,身后的丫环婆子小厮更是跪了一地。 霍铮很快免去众人的礼,又令人将回门礼抬下。 宫里的司礼太监站在一旁唱礼单,众人只瞧着后面的车马上不断抬下东西,被搬进府里,叫人目不暇接。 未等司礼太监唱完全单,俞宗翰就已先迎了霍俞二人进去。 上次回来,她是安怡郡主,这次回来,她成了晋王王妃,再也不是从前的四霸王。 俞府送嫁时的布置还未全部取下,各处红缦也还挂着,园里迎春与海棠都开得正艳,染得满府喜气。霍铮和俞眉远依着旧例一一见过俞府诸亲,除了赏给每人的金银锞子并表礼之外,俞眉远又按着每人的喜好各赠了礼物。 俞宗翰的是枚温润古玉,俞章敏的是套杂记孤本,俞章华是方端砚,邵娴是对水色透亮的玉镯,小俞望新则是套五福押寿的金项圈与手脚镯子,俞眉初是套镶红宝石的赤金头面,还有几个俞家老家来的族亲等诸人也都得了礼,就是杜老太太与孙嘉惠也得了千里人参、百年灵芝之类的滋补药材。 另外她还备了金银钗饰赏给了从前服饰过她的丫环婆子,榴烟等人便一一上前给她磕头行礼领赏。 这些都是她单送给各人的,并不记在回门礼单之中。 所有人都赏过一轮后,俞眉远方又赐下赏钱给阖府丫环婆子并小厮们,一时间俞府上下皆喜,只道晋王与晋王妃的好。 “殿下,王妃,请点戏。”邵娴取来了戏本,拿红绸托着呈到了霍铮与俞眉远面前。 这次回门,全靠邵娴在府里上下打点,又是设宴又是请戏,将一应事宜准备得妥妥当当,当真是个能理家的女子,只不过到底不了解俞眉远,拿她当上宾对待,并不知道她回来只想和俞眉初等人说些体己话,好好休息。 然邵娴一番盛情,俞眉远虽有些倦怠,仍是承了她的情,笑着取来戏本子。 “嫂子太过客气。虽说我嫁于殿下,然回了家也还是哥哥的妹子,回来一次劳烦你废如此心思,倒是我的不是了。”她说着将戏本打开,扫了一眼便递到霍铮面前,“殿下,你想听什么戏?挑两出吧。” 那边邵娴已笑开:“王妃,瞧你说得生分。我们也只是略尽些心力罢了,再者论这戏班子是才到京里的名班,我们哪……也是借了王妃的名头才能好好听场戏,王妃只当是疼疼我们罢。” 俞眉远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这邵娴好一张讨喜的嘴皮子。 “你挑吧,我一会与岳父大人有要事相商,不听戏了。你在这里与自家姐妹好生消散消散,我去了也免得你们诸多不便。你们不必拘着宫里的礼仪,只管放宽心玩乐。不过有几句话我要嘱咐你。”霍铮推开了戏本,将头凑近她一些,正色道,“今日下雨天寒,你别只顾着玩耍忘了添衣,到园子里记着拿好手炉,把斗篷披上。药已经熬好带来了,青娆会提醒你喝,我不在,你可别耍性子嫌苦不喝。还有,你……” 他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特别清晰,离得近的几个人便一字不落全都听了去,俞眉远眼见邵娴与俞眉初都捂了嘴窃笑不已,她脸一红,忙掐断他的话:“好了,我都记着了,你既有事,赶紧去吧。” “你真记住才好,别我一走都抛到脑后,打量着青娆降不住你便无法无天。”霍铮说着伸手拢拢她的衣襟,这才站起要向众人告辞。 俞眉远心似饮蜜,跟着站起,手一扯他的衣袖,她也嘱道:“你也一样,别顾着与父亲商议事情便忘了用饭。天寒,若要饮酒让人烫温了喝。” 她知道他找俞宗翰所为何事,想着大婚前他就与俞宗翰在书房里议事忘了用饭,她此时难免也要嘱咐一句才放心。 霍铮静静看了她数眼,笑答:“我知道了,都记着。” 语罢,他转身与俞宗翰出了瑞芳堂。 …… 霍铮一走,瑞芳堂里的人也各自散去。 邵娴自去打点事宜,俞眉远果然携了俞眉初的手到园子里各处逛狂。旁人皆知俞眉远与俞眉初亲厚,料她二人有体己话要说,便都不来打扰,只留青娆随侍身侧,其余的丫头婆子只远远跟着服侍 “果然是新婚燕尔,这才要离多久,都还在自己家里呢,就这么难分难舍?”没有旁人,俞眉初说话也少了顾忌,取笑起俞眉远来。 她今日仍是素淡的打扮,眉间的平和因俞眉远的出现而添了些喜色,恰似白梅红蕊,清雅美丽。 “你别取笑我,早晚也有你这一天。”俞眉远跳上一块叠石,回身道。 “我?”俞眉初笑笑,并不答话。 “怎么?苏琰表哥没有表示?”俞眉远便问道。她记得她大婚前那段时间,徐家舅母到俞府看她时,她就曾让俞眉初来见徐家舅母了。徐家舅母对俞眉初颇为中意,竟又重提了当年徐言娘信中所言之事,要将俞眉初记到徐言娘名下算作嫡出。那封书信徐家舅母竟还妥善留着,也算是两家长辈当年的信物。 这两人的事,应该不难才对。 “他有表示,我便要接受吗?”俞眉初垂头淡道,言语之间带了几分薄恨,不再是从前的隐忍温柔。从前她处处受制于蕙夫人和杜老太太,如今这两患皆去,而庵堂的清苦生活又叫她觉得这世上万般出路,并非只有嫁人一途,她也就不想总是隐忍。 说穿了,她是被磨出了脾气来,只是她为人到底温柔,便是发脾气、耍性子,也还是温温吞吞的,反叫人更加爱怜。 “是是是,不接受!也叫他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俞眉远从石头上跳下,严肃开口。 俞眉初被她瞧出心思,不禁红了脸,拿手指一戳她的眉心,道了句:“你啊……” 她便像从前那样挽住俞眉初的手。 “也就晋王殿下降得住你!”俞眉初拉住她的手,佯怒说了句,又与她往前走去。 …… 用罢午饭,大戏摆开,咿咿呀呀唱得俞眉远想睡觉。 戏是好戏,只是她心思并不在这戏上头。 “王妃,厨子蒸了你从前喜爱的鲜花糕,又煮柚茶,你尝些?”邵娴带着丫头捧着食盘过来,盘上是红漆的食盒。 青娆闻言上前打开了食盒,食盒里是三格花盒,每格里都放着三枚糕点,白色梅糕、红色玫瑰糕、黄色桂花糕,糕点不大,一口可食,打开后冒出热气,和着淡淡花香,勾人食欲。这确是俞眉远从前最爱的冬日甜点,甜而不腻,又暖心,配一杯酸甜柚茶简直身心愉快。 “嫂子,父亲与殿下可用过午饭?”俞眉远一边问着,一边点点头,青娆便将这食盒放到她身边小几上,取了瓷碟先夹了块梅糕送到她手里。 “用过了,王妃不必挂心。刚才殿下也问起王妃来呢。”邵娴说着笑了。 俞眉远放下心,笑着夹起梅糕往口中送,还未入口她便想起一事,又问:“点心可给他们送过去?” “还没呢,厨上才出了这一屉,先给王妃送过来了。”邵娴答道。 俞眉远便罢筷起身,朝青娆道:“把盒子盖了,别冷掉,我们给父亲与殿下送去吧。” 她对戏没兴趣,心里还是念着霍铮。 也不知……寻找皇陵之事他们商量得如何了? …… “还是无法准确定出此图所指之处吗?”霍铮蹙眉看着桌上平展的简易舆图,目光微沉。 桌上舆图便是由俞眉远随身所藏的玉石上拓出的前朝皇陵地图,图上已被俞宗翰作了诸多标注。 “嗯。这段时间我已翻查了家中藏书,宫里收藏的大安各处舆图我也做了比对,没有哪处能对得上,只有这两处地方,有些似鹰嘴山与半月峡,但是周边地域却又与那里并不一致。”俞宗翰指着图上两处标注最多的地方道。 霍铮埋头细细看去,口中道:“鹰嘴山,半月峡?那里接近鸣沙关,北临塔玛大漠,附近只有一座桑陵古城,是通往西北大营的必经之地,也是关内关外行商往来之地。” “正是那里。不过我看过鸣沙关的舆图,与皇陵地图所绘并不一致,而塔玛大漠宽广炽热,我们还无法探得大漠地形,手中并无大漠舆图。我只是猜测,皇陵可能在塔玛大漠里,然而具体位置还需我们前去一探究竟。”俞宗翰点头。 “如此一来,所耗时间必然更多。”霍铮沉叹口气。没有具体位置,沙漠宽广,他们就如盲人摸象般,要一点点探寻。他与俞眉远才刚大婚,她又身染奇毒,他如何放心离开,可不离开,他又如何救她? 大概是看出霍铮的心思,俞宗翰道:“殿下亦无须太担心,一来阿远自小懂事,她会照顾好自己的;二来皇上前些日子已经召我进宫,命我无论如何要将皇陵找出,因而此番探陵寻墓我会带足人马随殿下远赴鸣沙关,全力协助殿下。” 他已经老了,这大概是他最后一趟下墓,不想竟是为了言娘和他的女儿。 “我知道她懂事。”霍铮苦笑道。 他就是知道她太会照顾自己,才更想好好疼爱她,叫她别那么好强倔强。他喜欢她在自己面前疼了嚷、怒了骂、冷了缩的模样,也喜欢她的撒娇和温柔霸道,像朵俏立枝头的红玫瑰,有刺儿,也有风情,全为他绽放。 只是这话,别人大抵是不会明白的。 “我们何时能动身?”他转了话题。 “把东西备齐便随时能动身,半月时间便够,殿下打算几时出发?”俞宗翰便问他。 “我想陪阿远过完她的寿辰再出发。”霍铮回道。 “这么快?你与阿远才刚完婚,殿下不在京中多呆段时日?”俞宗翰有些惊讶。 如今已二月十九,俞眉远的寿辰在二月末,掐指算来,已没剩几日了。 霍铮神色微黯,全不似在俞眉远前的爽朗欢喜。 “我也想多陪陪她,只不过……解药一日拿不到,我便难安。慈悲骨这毒越到后面越痛苦,我不想她再体会分毫。从沧州回来到大婚,我已经浪费了三个月时间。”他捏紧拳,轻锤在桌上,目光里露出痛色。 俞宗翰长叹一声,不再多劝。 屋外,俞眉远行至院中怔怔站着。她虽不能用内力,但耳力目力仍在,屋里的话,她听去泰半。 过完她的寿辰便走…… 这么快吗? ☆、第164章 相随 回门日过后,昭煜宫的日子恢复平静。因为多了个女主人,昭煜宫里便不再冷清,霍铮托皇后挑了批可靠的宫女太监进昭煜宫里服侍。 论理成婚的皇子该搬出宫去,另建府邸,更遑论霍铮已封王。然到底因为他经历特殊,又极得帝后二人宠爱,皇帝仍恩准他住在昭煜宫,兆京内的晋王府邸另外择址而建。 霍铮如今已然痊愈,病弱皇子的名号不再,又兼云谷霍引的身份,从前的事瞒不住人,废名已 去,无人再敢小看。皇帝既爱,又是一身本事,他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朝野上下纷纷打起他的心思,欲结交巴结的,或者存心试探的,或想拉帮结派的……名帖雪片般递往昭煜宫,就连俞眉远都不能幸免。后宫妃嫔亦或京中命妇多为家中所托,求见不到霍铮,便拐个弯将拜帖亦或礼物送到俞眉远这里。 昭煜宫热闹起来,宫门外每日都有前来打听消息的人,又或是寻找借口来求偶遇的,只是无一例外的,没人能踏进昭煜宫的宫门。 霍铮关起门来只陪俞眉远一人。 但俞眉远这两天有些不对劲。 她居然重拾女红。 “阿远,我带你出宫走走,可好?你回京时不一直想去回宾楼见素馨,可惜忙于大婚总不得闲,今日你我可都空了。” 霍铮今日起得很早,已在殿外练过一趟剑法,此时正拿着汗巾拭汗,从殿外走进来,一眼就望见坐在殿中软榻上的俞眉远。 殿里的窗正开着透气,屋里是淡淡柚香,炭盆已熄,只有地龙还在烧,暖度不够,有些清冷。俞眉远盘腿坐着,穿了身湖水蓝的袄裙,正垂头专注手里的活计上。青娆坐她身边,正探身教她,一听霍铮的声音便从榻上下来,不作声地行了礼,退去偏殿煮水泡茶。 “去回宾阁吗?”霍铮顺手拿起她手边喝剩的小半杯茶水,仰头灌下,他没听到她的回答,又问了句。 “不去。”俞眉远直直腰,定神看手里针。眼神一闪,针穿过布就扎在指腹上。 一大颗血珠沁出。 “你在做什么?”霍铮甩下汗巾,握起她的手。 “没事。”俞眉远只好把手里的针线等物扔回箩筐里,眼见他有把自己手指放入口中的打算,她快速缩回了手。 她的血带着慈悲骨的毒。 霍铮他拿了方丝帕按住她的指尖后才扫了眼凌乱的软榻,全是裁好的布匹与剪尺之物。 “你这两天到底在忙什么?”他眉头大蹙。 俞眉远站起,拾起他的汗巾往他脸颊拭去。他额前颊边都是汗,身上还冒着丝丝热意,贴近时让她安心。 “天快转暖,我想给你做身寝衣,再做双鞋,不过我太久没碰女红了,拿针到底不如拿鞭子利索。” 她说得温柔,脸上是浅浅的笑,叫霍铮一愣。 这样的俞眉远,他是没见过的。 “阿远,这些事自有针线上的人做,你不用……” “霍铮。”俞眉远打断他,“我就只是想替你做点事。认识你这么久,我连个香囊都没给你绣过呢。其实上辈子我的手可巧了,我会做很漂亮的香囊,会绣很精致的花样,裁衣纳鞋,一个女人该会的东西我都会。我为了讨人欢心,不知做过多少身衣裳,绣过多少香囊,编过多少剑穗,可我从没替你做过这些。如今我是你的妻子,你的生活起居我自该操心,我也只是……心疼你。” 霍铮怔怔听着,她的温柔似温热的酒,熨帖入体,暖了心肺,醉了神魂。 良久,他方道:“你我心意相通,本无需以这些外物为证,但既是你的情,我不会拒。只是你做归做,可不许累到。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喜欢。” “嗯。”她点头应承,而后拉起他的手朝殿外奔去。 “去哪里?”霍铮随她跑去。 “我在小厨房里炖了锅瑶柱鸡汤,你来陪我揉面。我们今天不吃御膳房的菜,我给你单做。咱们吃面,塞北的宽面,拿鸡汤做汤头,加一点点辣子,我再给你烙两个饼。你还没真正尝过我的手艺吧?”俞眉远跑得飞快,很是兴奋,“你快告诉我,你爱吃啥,我给你做。女红不行,厨艺我还是在的。” “你跑慢点……”霍铮无奈叮嘱。 罢了,虽不想她累着,但只要她高兴,他都随她。 昭煜宫的大门合上,这里就是他们的天下。 …… 异魂而归,俞眉远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会替人洗手做羹汤。 心甘情愿。 霍铮很给面子,她煮了一大碗面给他,他就着饼吃到一滴汤都不剩。吃得人痛快,做的人便开心,俞眉远脸都笑开花来。 “香!还有吗?”霍铮意犹未尽。 俞眉远烙了两种饼子,纯肉馅儿的,腌菜馅儿的,面上撒了葱花,别提多酥香。宫里的饮食虽精致,但到底讲究养生,日常饭食略显清淡。霍铮这几年走南闯北,各地饮食都试过,虽无特别喜好,有时也难免怀念异域小吃。她的宽面汤头浓郁,辣子香舌,就上烙的饼,倒真叫他想起前几年在边疆游历的日子。 天塞地冻一碗热面下肚,能叫人忘掉整天的倦怠。 “有,但不给你了。”俞眉远收拾了碗筷,“吃多了要积食,你要喜欢我明天再给你做。剩下那些是打算给母后送去的。” 崔元梅长于塞北,应该怀念这些面食吧。 “我和你一起过去。”霍铮把她手里的碗筷接下,递给旁边的宫人。 俞眉远点点头,命人将多出的面与饼拿食盒装了,便与霍铮一道出了昭煜宫的门。 “阿远,你真好。”他携了她的手,行在皇城方石路上,心满意足。 “我自然好。”她没谦虚,照单收下他的夸奖。 春寒未去,却侵不进二人满心暖融。 …… 与霍铮并肩走进坤安宫时,崔元梅恰正盘膝坐在榻上用膳,满桌饭菜她只略碰了碰,就拿汤泡了小半碗米饭,才要动筷,听到外头太监传报便又撂了筷,忙叫人让他们进来。 “铮儿,阿远,快进来。”崔元梅已叫人给他二人取来碗筷,“可曾用膳?若是不曾就在这里陪我一道吃些吧。” “母后。”两人先行过礼方上前。 霍铮坐到了崔元梅对面,笑道:“儿臣已经吃过了,阿远亲自下厨煮的面,味道极好。母后也尝尝。” “你们两这是孝敬我来了?”崔元梅将桌前的碗推开,戏道。 俞眉远笑着自宫人手中接过食盒,汤姑姑过来帮她打开,从其中取出一大碗宽面并一碟饼子,面碗的盖子一开,崔元梅的眼便亮了。 “宽面?快,快拿来我尝尝。可有辣子?”崔元梅有些迫不及待。 汤姑姑便拿小碗挑了面,舀了汤送到她手里。 “辣子有的。”俞眉远便从食盒里头又取出个小碟。 崔元梅也不要人服侍,自己探过手来挑了坨辣子化进面汤,深嗅了一口香气后便端碗吃起。她的姿势谈不上优雅,与宫里妃嫔不同,带着些塞北的爽利,又有这么多为后的端庄,颇为惬意。 一口气吃了两小碗面,又吃了小半块饼子,她才罢手。 “好久没这么痛快了,宫里以前也帮我做过宽面,但总少了嚼劲,汤也不对。”崔元梅接过汤姑姑递来的茶漱了口,方言道,“你这这面是对了,汤却不对,辣子倒香,不够辣。塞北人的宽面讲个糙字,那汤汁带着肉的腥膻,原汁原味,粗犷豪放。你这里头搁了不少东西吧?” “还是母后厉害,一吃便吃出不同了。炖的是鸡汤,我撇了油,鸡肉与牛羊肉不同,加些瑶柱更能提鲜,所以不比塞北的汤,虽糙却浓。辣子是我找人调的,殿下从前虽常在外行走,但饮食仍偏于简单清素,所以这辣子只是用来过过瘾头,只香不辣。母后若爱,下次我再寻些辣的来。” 俞眉远笑眯眯道。 崔元梅看着那笑便觉贴心:“原来我是沾了铮儿的光。” “那是,我媳妇,自然先紧着我,母后可别介意。”霍铮大大方方地夸俞眉远。 她便一扯他的衣袖,要他说话别过。那皱眉使眼色的模样,满满的小儿女神态,倒让霍铮与崔元梅都笑出声来。 “你这孩子,瞧把她窘的。阿远莫慌,我与铮儿说话素来如此,不必顾忌。”崔元梅爱怜地抓起俞眉远的手,将她拉到身边仔细看着,“铮儿自小野惯了,从来都不知怜香惜玉,他若欺负了你,你只管来告诉我,我帮理不帮亲……” 正说着话,外头忽传来高唱声:“皇上驾到。” 几人便都收敛了笑。 “不必多礼,都免了吧。”惠文帝大步迈进宫里,“你们也在这里?” “儿臣来看望母后。”霍铮早已站起,拉着俞眉远站到崔元梅身边,将她对面的位置给空了出来。 “你坐着罢,别下来了。”惠文帝走到榻边,阻止了崔元梅下来的打算,一屁股坐在霍铮原来所坐之处,“宽面?你们这是开小灶了?看来朕来的正是时候。好几年没吃宽面了,正好尝尝。” 汤姑姑早已取来碗筷,崔元梅便挽起袖,亲自替他挑面舀汤,越过桌案送自他手里。 “铮儿媳妇做的面,你尝尝。”她淡淡说道。 惠文帝喝了口汤,露了丝满意的笑来,道:“手艺不错,就是汤不太对,面倒好,正是那年朕在塞北时,你家厨子做的……” 一语未完,他忽想起,崔家早就没了,不禁闭嘴,有些愧疚地望向崔元梅。 崔元梅面色如常,只道:“难得皇上喜欢,就多吃些吧。” “好,好。”惠文帝便垂头吃面。 没吃两口,外头有太监躬身禀报:“启禀皇上,淑妃娘娘身边的德安来报,说淑妃娘娘犯了头疾,头疼了一上午,想请皇上过去看看。” 惠文帝不耐烦开口:“朕才与几位大人议完事,连顿安生饭都没吃完,淑妃病了就传太医,朕过去能有什么用。” 那太监便领命退下。 俞眉远闻言便多看了崔元梅两眼,崔元梅仍旧表情淡淡。 自从他们大婚后,也不知为何帝后二人的感情一下子便好转了许多,惠文帝这些日子常到坤安宫来陪崔元梅用饭,倒是奇怪。 “皇上,淑妃病了,心里肯定盼着皇上多陪陪,皇上近日常往坤安宫,倒是疏忽了其她姐妹,不如……”崔元梅温道。 惠文帝不悦:“元梅,后宫这些手段你当朕真的不知?朕今天就想呆在这里,你不必拿话赶朕。” “我哪里敢赶皇上……”崔元梅说着又往他碟里颊着小半块饼。 “启禀皇上……”她话未完,宫外又有太监来禀。 惠文帝将脸一沉,把碗重搁到桌上,怒道:“你们有完没完,朕在与皇后用饭!” “皇……皇上。”那太监吓得一下跪到地上,“是广胜公公命奴才来请皇上,说是皇上要见的人回来了。” 惠文帝忽然沉默。 半晌后,他长叹一声,起身道:“元梅,朕改日……” “元梅无事,皇上不必介怀,国事为重。”崔元梅说着又道,“皇上没用午膳,此时急去,再吩咐膳房传膳也晚了。皇上若不嫌弃,不如将这面装进食盒带走,免得误了饭点伤胃。” 汤姑姑早在她眼神示意过来时便与俞眉远将剩的半碗面盖牢装进食盒。 “不嫌弃,还是元梅想得周到。这面我喜欢,阿远好手艺,要赏,就赏……”他想了想,发现自己没带什么东西在身上,便随手扯下腰间玉佩赐给了俞眉远。 俞眉远接了玉佩行礼,惠文帝已快步离去。 …… “查得如何了?”惠文帝坐在云纹绕龙的椅上,一边问话,一边慢条斯礼地吃面。 面已有些凉去,辣却还香着,吃得他出了身汗,其实他并不会吃辣,从前在塞北只是为讨她欢心逞能吃辣罢了。 转眼都过了好几年。 “禀皇上,曹如林月前被发现死在西北帐营里,他一家已遭毒手,下手之人不知是谁。属下只能查到他在死前与太子殿下密会过,太子殿下亦曾派人去找过曹如林一家,至于到底所为何事,属下便不知了。” 一个锦衣劲装的男人站在他的对面躬身禀事。 惠文帝仍吃着面,并不开口。 “另外,皇上要我查的,关于太子殿下与萨乌二皇子往来甚从之事,属下已经查实,确有其事,只不过原因仍旧不明。” 他说完后便垂手静立,待皇帝示下。 惠文帝吃完整碗面,掏出绢帕拭了拭唇,方吩咐道:“传我密旨,令太子即刻回京,兵权暂交黄琼。” “是,属下遵旨。” …… 得了皇帝封赏与皇后夸奖,俞眉远心情颇佳,与霍铮缓步行回。 “霍铮,晚上我给你煮粥可好?拿新鲜的鱼片了肉,生滚!再找御膳房讨些酱瓜,要脆脆的那种……好不好?”她又开始琢磨晚饭。 下厨这事也会叫人上瘾,因为品尝的人很给面子。 “你忙了大半天了,晚上不歇歇?想吃生滚粥,我叫御膳房做就是。”霍铮看她满眼兴奋,无奈道。 “我不累,就想给你做些吃的。” 现在不做,往后也不知何日才能再做给他吃了。 俞眉远笑着,目光温柔。 “随你意吧,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吃。”行至无人处,霍铮拉起她的手亲了亲。 她脸微红,竟没责怪他。 “阿远,我有些话要同你说。”霍铮便又道。 “什么事?”俞眉远问。 “今后……你想住在宫里,还是想住到香缇别苑去?” 俞眉远一怔。 “你觉得住在哪里好呢?”她反问。 “我希望你住宫里。”霍铮坦言,“香缇别苑毕竟离京城有些距离,那里服侍的人也少,我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但是如今你毒重在身,如心也马上要离京,你住在那里我不放心。宫里虽然复杂,但有父皇母后照看着,还有长宁陪你,不会孤单。昭煜宫的门关上,你在里面想怎样都好,没人管得着你,要是呆闷了想出宫,找母后请旨便可。最重要的一点是,宫里有太医,若你身子有什么不适,能马上召太医进宫为你诊治。” 事实上,他还考虑过云谷,可云谷里都是帮粗人,地方也简陋,不比宫里在衣食住行之上样样精细,不用她费太多心思。 “你觉得好,那就住在宫里吧。”俞眉远声音小了下去。 “阿远,你生辰快到了,可想过要怎么过吗?”霍铮抚过她的脸颊,温柔道。 俞眉远霍然抬头:“霍铮,带我走。我想陪你去找皇陵,你让我跟着你好吗?” “……”霍铮失语,竟无法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噫,双十一到了啊啊啊啊啊……………………………………什么都没看。 ☆、第165章 生辰 “回门那天你与父亲的对话,我不小心听到了……” 沉默良久,俞眉远先开了口。 “你打算在我生辰过后出发?”她垂头,似自言自语,“没剩几天了……” 霍铮伸手,一下将她拥入怀中,不再顾忌身边是否有外人。 他的心被搅成一潭乱水。 “带我一起去,好吗?我不会给你们惹麻烦,也不用你们照顾我。”她把头埋在他胸前,细细的声音传出,是她从不轻易示人的软弱。 “阿远,我不能……”霍铮艰难开口,他拒绝得很疼,但再疼也还是要拒绝。 他想抬起她的脸,可她却将脸越埋越紧,无论如何都不肯抬起,他只能极尽温柔地解释着。 “我知你不怕苦,也不会惹麻烦,留你下来,并非我不愿照顾。阿远,我比任何人都想带着你一起,但我不能,因为我没把握,我不能再拿你的性命涉险。此去鸣沙关路途既远且难,我们又无法探得陵墓确切位置,少不得要在那里耗上一番时间,你如今毒重,身体并不好,跟去了万一有个意外,该如何是好?” 他说着轻抚她的头,安慰着。 “再者,这一路上必不太平。虽无人知道皇陵地图已被呈给父皇,此行亦属机密,但觊觎皇陵的人太多,其中尤以月尊教为最,恐怕他们也会有所察觉,再加上上次他们派人伏击我,竟出动了顾铭炎与金悟的药人,可见是存心要置我死地。这趟我出宫,他们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你如今不能动武,若是陷入上次那样的境地,又该如何是好?” 俞眉远还是没抬头,他便仔细分析着。 “还有一点,就算我们一路平安,寻到皇陵所在,可前朝皇陵必然机关重重,诡谲难测。上次在东平时你也见识过了陵墓的危险,我尚且护不住你,还要你出手救我,如今这情况,前朝皇陵只有更危险,你去了,风险很大。” 霍铮声未落地,腰便叫她用力圈住。 道理她懂,亦心知自己去了无力自保,反倒拖人后腿,不如不去,可终究成婚不足一月便要分别,俞眉远心里涩得很。 随侍的宫人们都远远站着,无人靠近打扰,阳光微暖,四周静谧,霍铮收了声,只紧紧拥着她。 俞眉远在他怀里蹭了蹭鼻尖,蓦地抬头,道:“我不过说说罢了,你别当真。宫里多舒坦,我要留在这享福,才不和你去吃苦。” 声音里有淡淡的鼻音,眼眶也是微红,她却笑着开口。 “阿远。”霍铮再难克制,俯身把埋进她脖弯里,紧紧抱住了她。 她笑比她哭更让他难受。 “走吧,回去吧。我还有好多事要做……”俞眉远拍拍他的背,仍笑着。 是啊,还有好多事。 起码在他启程之前,她要替他做身像样的衣裳,缝一双结实的靴子,烧很多的好菜…… …… 俞眉远真的忙碌起来。 皇陵之事她绝口不提,只将一切交给霍铮,她只忙她的事——替霍铮打点行装。 荒废的女红重新拾起,要想与从前绣得一样好,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好在有青娆帮忙,俞眉远赶了几天,总算赶出了两身衣裳,一身寝衣,一身入夏的薄袍。 两身衣裳都是纯色的,没有刺绣的花样,她只悄悄在襟口里绣了两个人的名字。衣裳是为他量体而裁,虽不如针线房的人做得繁复,但十分合身,且针脚细密,缝得更加严实。 霍铮这些日子也明显忙了起来。俞宗翰已着手准备探陵之事,少不得请他过府合计。而皇陵位置未定,为了能提高精确度,他把宫里关于前朝的所有书藉都搬到了昭煜宫,每日翻查比对亦或在纸上做推演。 书桌被搬到寝殿里,他看他的书,俞眉远也埋头做自己的事,谁也不吵谁,只是安静陪着彼此。 若不想即将分别之事,他们便是这世上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妻,他不是晋王,她亦非郡主。他只是她的霍铮,而她也只是他的俞眉远,安于岁月,如此而已。 转眼间,俞眉远的生辰便至。 她替他做了身衣裳尤不满足,这两日又琢磨着拿上好的牛皮给他缝个随身背囊,样子画了几稿都不满意,正纠结着。霍铮本就心疼她连日辛苦,今日又逢她生辰,就将她手上的东西全都给收了,要她什么也别管,安心受用一日。 这是她第一次在宫里过生辰,也是她嫁给霍铮后的第一个生辰,帝后二人本有意替她好好操办,奈何俞眉远和霍铮两人都喜静不喜闹,也不耐烦人情往来这些事,便婉拒了,只一早去坤安宫向崔元梅请安,送了寿面并寿桃等物过去。 因不办生辰,崔元梅便讨了皇帝的主意,赐她的寿礼便格外重。 去一趟坤安宫,她回来时又带了丰厚的赏赐。 “你多去几次坤安宫,父皇和母后的家底就叫你搬空了。”长宁瞧着太监一盘盘往昭煜宫里赐赏,不由戏谑她。 俞眉远正拿着崔元梅赏下的一只玉蝉把玩,闻言回道:“怎么?怕被我搬空了,你这公主出嫁时嫁妆不够?你且放心,宫里的嫁妆若是不够,我这做嫂子给你添上!” 长宁脸一红,还没回答,便听旁边霍铮凉凉抛来一句:“阿远所言甚是。” “不和你说了,比太子哥哥和婧皇嫂还会欺负人!”长宁怒而跺脚,这两人联合起来欺负人时,谁都不是对手。 “我怎么就欺负人了?”江婧从旁边行来,恰听到这话,远远便笑了。 “姑姑!皇叔!婶婶!”霍翎挣脱了江婧的手,小短腿颠颠的跑过去,第一下便扑到霍铮身前,抱住了他的腿。 今日俞眉远过生,虽不操办,却也悄悄在昭煜宫里置了桌席面,只请了长宁与江婧她们。 小霍翎已能分得清霍铮,也知道叫人了。说也奇怪,他对旁人都爱搭不理,偏与霍铮和俞眉远特别投缘,大抵是因为这两人耐性足,是很好的陪玩伙伴,故而小家伙很喜欢他们,尤其是霍铮。 “嘿,给我抱抱!”俞眉远看小霍翎缠着霍铮的模样,心里馋极了。 小霍翎生得白白净净,眼睛大而亮,瞳仁清澈得像溪流,笑起来两酒窝特别甜人,一扁嘴却眼汪汪的叫人恨不得把心掏给他,是个极具迷惑力的孩子,俞眉远很喜欢他。 “不要。”小霍翎头一扭,巴着霍铮不松手。只要有霍铮在,别人都别指望能抱到他。 “给你这个,你让我抱一下?”俞眉远直接将皇后赐的玉蝉放到他眼前。 “就一下!”霍翎眉一皱,小小年纪竟露出思索的神色来,似乎有些挣扎困惑,最后妥协于玩物。 俞眉远笑着从霍铮手里接过他。 孩子的小手攀上她的脖子,似乎瞬间就暖了她的心。 “我那里还有好东西,抱你去玩好不好?”俞眉远逗他。 “不好,我要皇叔。”霍翎并不好骗。 “带你吃糖?”俞眉远又道。 “不吃,我要皇叔。”霍翎摸着玉蝉,仍不松口。 “那咱们去荡秋千?”她不放弃。 “好。”霍翎点头。 俞眉远一喜,他又道:“我要皇叔给我摇秋千。” “……”俞眉远彻底没辙了。 后头的几人笑得直不起腰,想不到最会哄人的俞眉远竟拿一个孩子没辙。 霍铮咳了两声止住笑意,大步上前一揽她肩头:“小霍翎,婶婶抱你,我抱婶婶和你,可好?” “可以。”小霍翎想了想,郑重点头。 “走吧,今日许你饮酒。”霍铮揽住她往昭煜殿里走去。 一句话,说得俞眉远眉开眼笑。 …… 江婧与长宁用过午膳,与他二人说笑一会便离了昭煜宫,将时间留于他们两人。 俞眉远的这个生辰,霍铮都打算好了,她不喜应酬往来,也不愿出宫,他便关上宫门替她单过。送走江婧与长宁之后,霍铮将昭煜宫里的人都遣了出去,偌大的宫里只剩他和俞眉远两人。这几日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做得许多事,今天她这碗寿面,他想亲自给她煮。 席上俞眉远破戒喝了不少酒,散席之后她就回寝殿歇息。霍铮陪她睡了一会才悄悄起来出殿,去了小厨房。霍铮常年独自在外,是有些小厨艺的,这两日他又寻宫里的御厨认真学了学,这寿面煮起来便毫不费力。 兆京的规矩,寿面一根不断,便是长命百岁之意,再加两颗平安蛋,这辈子就顺遂安顺,灾痛全免。 霍铮煮好这碗寿面,天已将暮,俞眉远也该醒了,他便将寿面搁进食盒,拎回殿里。 可等他兴冲冲踏进寝殿要唤她时,却发现俞眉远不见了。 榻上空空,被已叠好。 “阿远?”他以为她在净房,便唤了声。 半晌无人应答。 他便搁下食盒,转头要出殿寻她。 可才刚转身,他便蓦地睁眼。 “你寻我?”微哑的声音响起,有一人站在寝殿门口红柱的纱缦下,斜倚着身子,勾着眼角看他。 霍铮这才发现,殿里的炭火拢得比平时暖,四周萦绕着幽幽香气,催人情动。 俞眉远垂落长发,松挽着半髻,只簪着飞凤簪,素淡至极,可脸上却描了长眉,勾了眼角,点过檀唇,额间贴了樱花钿,双颊淡淡的红,半启唇的模样妩媚非常。纱缦微扬,半遮着她一身风情,她身上只着半透的月白纱袍,腰际缠一条桃红的长汗巾,襟口随意拢着,掩不住那丝若隐/若现的饱满,落进霍铮眼里,满目生色。 见他眼神烧起,久久不语,俞眉远腰肢一扭,缓缓走向他。裙裾飘过,她匀净修长的小腿如一截鲜嫩新藕,自月白纱中时隐时现。 “叮铃……” 细碎铃音响起,勾魂似的动听。 霍铮目光落下,看到她手腕脚踝上皆缠了串金色小铃,随她步伐而动。 她赤足而来,巧笑嫣然,是无人能及的妖娆。 “殿下,今日是我生辰,你要听我的。” 檀唇轻启,她轻轻开口。 今日是她生辰,她不愿想离愁,不愿问明路,只求与他一夕欢/好,忘却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  双十一啊啊啊啊! ☆、第166章 临别 “你不冷吗?”霍铮目光跟紧她,声音变得莫名沙哑,口干舌燥。 俞眉远已拉着他坐到桌边,又从食盒里取出寿面。她动作很轻,只是举手抬足之间,总会不经意间展露隐隐约约的风情……霍铮看得要疯。 屋里炭火地龙烧得极暖,浅香浮动,寒意不侵。她听了他的问题,嘻嘻一笑,忽然折身坐到他膝上。 可才坐下,她脸上浮起些红晕,又想站起,却被他圈来的手牢牢按住。 “你不热吗?”她只好抬头反问戏谑他。 霍铮正在冒汗,她的指尖划过他的脸颊,擦下细密汗珠。 不是因为这屋里的暖度,是因为她的使坏。 “热,正好借你凉快凉快。”他说着埋下头,将脸贴上她的脸。 果然,她的脸颊冰凉凉的,像夏日握的玉石,而他的脸却很烫。 “殿下给我贺寿的面?”俞眉远扭开脸,转移话题。 “我亲自煮的,你尝尝?”霍铮便在她脸颊上蹭了蹭,又用鼻尖戳戳她的耳垂,手也不大老实起来。 俞眉远便持筷在面中挑了挑,将寿面两头都挑出。 “快点祝我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她眼波如水,横来如烟。 “年年岁岁?我比较希望……天天如此。”霍铮意有所指说着。 她已满脸嫣红的将寿面一端挑起,道:“殿下陪我一起吃吧。寿面不断头,长命又百岁,阿远和霍铮都可以长命百岁。阿远陪你到老……” 言罢,她将面放入唇中,又挑了面的另一头到他唇边。 霍铮只觉得再坚硬的心,在她的温柔之间,都要被融成缠绵的水。 “霍铮守你到老!”他替她端起碗,含下她送来的面,缓缓往唇中轻吸。 一碗面,两人共食。 他们吃得小心,生怕将面咬断,面慢慢减少变短,最终只剩两人唇瓣间的一小段,像丝一般牵着二人。 谁也没有咬断面的打算,霍铮倏尔将余面全吸入口中,两人间最后的距离都彻底消失,他的唇粘过去,舌尖勾搅进她口中。她往后一倒,软软挂在他臂弯间,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铃铛一阵细响,俞眉远已被他抱起。 霍铮并未抱她回床,而是将她抱到自己书案上,叫她悬腿而坐。 “霍铮……”她却又犹豫了,“回……榻上吧。 她微喘,这儿的光线太明亮,她羞涩于他的目光。 “不要。”霍铮摇头,清明已散,像只温柔的狼。 他说着,拿起笔架上挂的狼毫…… 铃铛乱响,她颤抖着抓住他的手腕。他却没放过她的打算,笔尖勾勒划过,她发乱簪斜,满眼迷乱。 “霍铮!”她又爱又恨地叫他一声,蓦地圈了他的颈把他重重拉下。 对付他,就该反客为主,否则要被他拆吃入腹了。 他手一松,狼毫笔落地。 …… 羊脂玉似的小足勾在半空,脚背绷紧,上下晃动着,脚踝上的金色铃铛随之颠颤。 铃音时急时缓,急时如夏日骤雨,倾覆而下,不绝于耳;缓时又如古寺撞钟,虽远虽慢,一声一声却沉重悠长。 细碎声音夹在这阵铃声里,把暮光时分的昭煜宫染出无边绮色。 直到暗夜笼来,明月浮升。 俞眉远倦得趴在他胸膛上,再也动弹不得。 满室凌乱。 “霍铮,明年我的生辰,你也陪我过,好吗?”她迷迷糊糊地说。 “好,每一年生辰,我都陪你。”他绕着她的发,既爱且怜又心疼。 “那你……一定要平安,一定要……” 她咕哝着睡去,只剩他在烛火之间望她平静的睡颜,久未能寐。 …… 俞眉远十八岁的生辰,无声无息就过去了。 这生辰一过,霍铮的远行迫在眉睫。俞宗翰那里已经准备妥当,只要霍铮开口,随时都能走,霍铮便将日子定在了她生辰后的第五日。 俞眉远脸上笑意不减,每天都忙着替霍铮打点行装的事。 昭煜宫的库房被她翻个底朝天,俞眉远领人一箱箱搬到院子里,再由她仔仔细细地挑过去,选能叫他带走的东西。 “阿远,别操心了,我只要带着你做的两身衣裳就足够了。”霍铮拿她没辙,趁着她坐在库房门外的藤椅上暂憩时拦住了她。 “那不成,那两身只是寝衣与薄袍,哪里够?”俞眉远捏着眉心道。 霍铮此去鸣沙关,光在路上就要耗费掉两月时间,季节从初春跨入初夏,鸣沙关那地方又干燥炽热,等他们寻完皇陵回来,怎么样也得到秋天,回到兆京只怕是冬天了。她恨不得让他把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带着,可他轻车简从,东西带多了又不方便,于是她挑挑拣拣,删了东样又添了西样,总也削减不下,愁坏肠子。 “真的够了,你歇歇好吗?人都累瘦了。”霍铮蹲到她面前。 “我累也就累这两天,能换你一路顺心,也是值得。”俞眉远不以为意地推推他,“你快让开些,他们把箱笼搬出来了。” 她说着站起,指使宫人将箱笼一字排开后再全部打开,她便上前俯身挑拣。 霍铮从后面望去,她背影细瘦,力量却无穷,叫人眼烫。 …… 二月转眼就过去,三月雨季,兆京下起了绵密细雨,春寒扑来,潮冷入骨。 俞眉远握着笔站在桌前写字,殿门敞开,风雨灌入,她冷得两手冰凉,拿着笔也写不稳字。 “在做什么?”霍铮大步进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殿里的窗子关上,然后快步走到她身边。 俞眉远朝手心呵了两口热气,仍埋着头认真写字。 “前两天杨姐姐进宫替我看诊时,我问她要了些药给你带着,这会帮你收拾呢。” 霍铮望去,书桌上摆开许多瓷瓶陶盒并一些裁好的纸,她正拿着小狼毫在裁好的纸张上写着。他随手拈起一张写好的纸,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的是药名用法用量等内容,极为详尽。 这是俞眉远的老习惯了。 “我把应急的药和日常用药分开放了,伤药与解□□都收在紫色锦袋里,放在你随身包袱中,其余的日常药我用木匣装了,搁在你的行囊中。药名用法我都写了,一会粘到药上,你找药的时候就不会混淆。还有,这里有两颗救命的药丸,杨姐姐说了要随身带,你就放在身上吧。”她絮絮叨叨叮嘱着,“另外你身上寒毒已清,再遇上别的毒可莫像从前那样不管不顾,你已经不是百毒不侵之体了。” “……”霍铮半晌说不出话。 那纸虽轻,拿在手上却重逾千斤。 “阿远。”他握住她的手,拿走小狼毫,“天冷,我帮你吧。你说,我写。” 俞眉远笑着站起,将位置让给他:“也好,我手僵得慌,写不好字。” 霍铮坐下,听她一字一句说着,缓缓落笔,俞眉远站他身边手也没闲着,把写好的纸一张张粘到药瓶之上。 半日时光便去。 …… 临霍铮启程前两天,俞眉远就将他所有的行囊都收拾完全。 她有些愁。 景仪门口停着一辆装行李的大马车。 不管她再怎么努力减少行囊,他的东西还是堆了一车。他们轻车简从,这么一堆东西还真有些累赘了。她待要再减,却怎样也挑不出要减些什么。 “你在愁什么?不是都收拾好了吗?莫非还有落下的?”霍铮走到秀仪门前她的身畔,不解道。 “东西似乎太多了,你不好带吧?我想再替你减点,换辆小些的车。”俞眉远叹口气,真想把整个家都给他搬去。 霍铮低声一笑,道:“多就多吧,我照样带着。最多就是行李慢行,总归我后面要在鸣沙关那地方呆上一段时间,都能用上。这车里可有你亲手酿的千山醉,不许你减掉。” 若带着这些东西能叫她的担心少一些,便是座山,他也愿意背。 “占地方的东西,偏你要带着!”俞眉远轻锤了一下他的肩,戏谑道。 “你亲手酿的酒,亲自替我整的行囊,我怎么舍得不带。放心吧,没事的。”霍铮将她鬓角的发丝拢到耳后,温柔道。 “既如此,那就这样吧,你回头可别嫌重来怨我。”俞眉远笑起,阳光下容颜明媚。 她说着朝车夫一招手,又道:“李公公,可以了,麻烦替我送到俞府吧。” 这车行李会先送去俞府,与俞宗翰的车马队伍一起上路。 马车缓缓往宫外驶去,在石板上压出道车辙,渐行渐远,俞眉远的心忽然间空落,再有两天,他也要离开了。 她能替他做的,也只是这些事了。 …… 深夜,昭煜殿里的灯火已熄。 俞眉远却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被子被她搅来搅去,霍铮很快察觉,伸手揽住她的腰,让她枕到自己手臂上。 “阿远,怎么了?”他掖紧她的被角,问道。 “我……总觉得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没给你放进去。”俞眉远有些难安,心里不停回想着自己可有思虑不周之处,又想若是因她遗漏的东西而让他生病时无药,天寒时无衣,她便怎样都不得安生。 “我的行李单子列得老长,你也来来回回已经对过三四遍才装的车。阿远,不会有遗漏的,你别胡思乱想。”霍铮在黑暗中抚上她的脸,安慰道。 他的阿远,心里满满全是他,叫他如何放得下。 若是她有遗漏,必定是把她自己给落下了。 他太想带她同去,策马同行,并驾齐驱,那是他与她共同的梦。 “不……好像真的忘了什么。不成,我要起来再看遍单子。”俞眉远说着坐起,急匆匆要掀被。 霍铮亦立时坐起,展臂抱住了她。 “够了。阿远……够了。你没有落下什么,是我把你落下了。你给了我一条命,又给了我一个家,阿远,我好爱你。你好好的等我回来,把你的毒给解了,我们想去哪里都好。” 他将她紧紧按在自己胸口,又将被子从后面裹住她,把她严严实实地包在自己怀中。 微哑的声音一声声响起,反反复复地告诉她同一件事。 “阿远,我爱你。” …… 翌日,俞眉远与他都睡到日上三杆。 匆匆梳洗过后,霍铮便带她出宫去了俞府。 俞宗翰奉的是视察水利的皇命,和从前一样。为避兆京里的耳目,俞宗翰比霍铮早一日动身,两人并不同时上路,也不走同一道,只约在最近的城镇中集合再出发。 俞眉远与霍铮今日出宫送他。 他们没进俞府,而是策马去了兆京的东城门,俞宗翰与他的人及行李车马都从这里出发。 “冷吗?”霍铮一边驱马,一边低头问她。 俞眉远并没骑马,她裹得厚实坐在他身前,两人共马。 “不冷。”她摇头,压了压被吹得凌乱的发。 “脸这么冰,还说不冷?”霍铮摸摸她脸颊,不由将自己的斗篷往前一拢,将她藏在了自己斗篷里。 俞眉远并没拒绝,只是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厚实暖烫,是她专用的手炉。 东城门前早站了许多人,她一眼就瞧见杨如心、钱老六与吴涯这几个熟面孔。她回了兆京,钱老六与吴涯自然是又跟回老主子。杨如心要回云谷,霍铮便与俞宗翰一道送她一程。 霍铮令马儿停步,俞眉远迫不及待地下了马。 “阿远,给你开的药别忘了喝,若是身体出现什么异状,就送信到京中慈意斋的医馆里,我已经交代医馆的唐大夫,他医术也十分精湛,可以相信,再不行,他亦会想办法传信于我。”杨如心拉着俞眉远的手细细叮嘱。 “我记下了,杨姐姐,谢谢。”俞眉远诚心感谢,“你也一样要保重身体。” “我会的。”杨如心点点头。 “四姑娘……呸,晋王妃,你可别忘了老六和我!”吴涯站在车马旁冲她挥手。 近两年的相伴,钱老六和吴涯对她的感情也颇深,既是主子的女儿,又如亲妹子般相处了两年,由不得人不心疼。 “忘不了,等你们回来,我还要与你们拆招。”俞眉远大声笑道。 “王妃,你饶了我这身肉吧,请我喝酒倒是可以!”钱老六拍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扬声道。 “行,我先酿几坛子千山醉,待你们回来,好酒随便喝!”她大方应了。 “阿远。” 俞眉远正和熟人说着话儿,便听闻熟悉的声音从城门处传来。 俞宗翰与霍铮并行走来,他们已打点好出城之事,大队将要出发。 “父亲。”俞眉远拔腿跑过去。 俞宗翰听她这声“父亲”叫得轻快自然,并不像从前那样生硬疏离,心里不免有了些暖意。 他老了,这趟下墓该是他最后一次探陵了,若能活着回来,掌灯一职也该卸去,叫皇帝另择他人,只要不是俞眉远,谁都可以。 “阿远,过来一些。”他朝她挥挥手。 俞眉远往前走了两步,直至到他身边。 两人的阴影间,他朝她伸出手掌。 掌心间是枚碧绿的扳指。 这是那年她和俞宗翰合力设计时,他交给她的信物,用以命令俞家暗卫,是俞宗朝暗中的力量。只不过当年事成之后,她就交还给他了。如今他忽又取出,不知是作何打算。 她一惊,不由抬头看霍铮,霍铮朝她轻轻点头。 “拿着吧。殿下与我都不在京中,你是萧家后人,又会《归海经》,虽然呆在宫里,保不准还是会有危险。这东西留给你,也算是给你最后一点自保之力。如何与俞家暗卫取得联系已经不用我多说了,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俞宗翰将手指一拢,拉起她的手,将玉扳指搁到她手中。 俞眉远摩挲着扳指,第一次仔细打量俞宗翰。 他真的……老了。两鬓已染了霜色,就这两年时间,他似乎比同龄人老得要快,面上不如从前那样精神,总有倦意,只有眼神,还如昔年一般犀利。 “阿远,我求你件事。”俞宗翰又缓道,“若是这趟远行我回不来,你就在你母亲坟边替我……立个衣冠冢吧。” 他声音很轻,像箴言。 俞眉远怔住。 霍铮的手覆上她的手,暖暖的。 “好,我答应你。”她开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  T.T终于……到了…… ☆、第167章 长别离 一天的时间眨眼便过,夜幕沉沉袭来,昭煜宫的院子漆黑一片,宫檐下的灯火照不见远处。俞眉远坐在窗前的贵妃榻上,怔怔看窗外黑夜,手里婆娑着白天俞宗翰交给她的玉扳指。 明日霍铮便也离京,此去鸣沙关,山长水远,任务艰巨,也不知何日能归。她与他自相识之日起,历经过数次长长短短的离别,却没有哪次的离别像这次这般叫她难舍。 离别在即,只余一夜相守,她有太多话想说,可到了这一刻忽又沉默了。 一件厚厚的斗篷披到她背上。 “在发什么呆?”霍铮走来,坐到她身侧。 “没,坐着静静罢了。”俞眉远笑起。 霍铮知她心思,却也无从劝起,只能揉揉她的额,若无其事地从小几上端起药碗。 “发呆发得药都忘记喝了?”他取笑一句,拿银匙舀了勺药置于唇间喝了一小口。 药被放在热水里温着,如今刚好可以入口。 “苦死了。谁要喝。”她嘴角一撇,嫌弃地看看药,还像个孩子。 也就在他面前,她会露出这般模样了。 霍铮笑笑,挪近她一些。 “乖,吃了药,我给你拿蜜枣。”他哄着,将银匙喂到她唇边。 俞眉远咬咬唇,张嘴喝下。 药汤涩口,他喂来时却又满匙甜蜜,入心却成了酸楚,种种滋味杂揉交缠,难以言喻。她一口接一口地喝药,药虽苦,她却只想记下这一刻的滋味。 半碗药很快就见底,霍铮取来帕子拭尽她唇上药汁,喂她清水漱了口,才将密枣送到她唇中。 “阿远,我不在,你要好好吃药,别任性,倒耽误了自己身体。”他握住她的手,细细摩挲着。 “你不在的时候,我何曾任性过?”俞眉远轻声叹了叹,道。 所有任性与撒娇,只因为他在,他会包容会呵护会宠溺,所以她才能肆无忌惮地像个孩子。他不在身边,她的任性便没了存在的理由,她自然还是从前的俞眉远。 霍铮漂亮的眼眸微垂,淡笑道:“也是,倒是我把你闹出这臭脾气来。” “谁臭脾气了……”她不悦拔高声音。 “等我回来,你把往后这些时日的臭脾气加倍发出来,我兜着。”他笑着打断她。 “哼!我不稀罕。”俞眉远吐舌做了个鬼脸,与往常一样调皮。 “阿远,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霍铮伸手抱住了她。 “我会的,你也一样。”她把头倚在他肩上,指尖抚过他的下巴,缓缓而上,划过唇鼻眼眉,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 “时候不早了,睡吧。”霍铮亲亲她额头,将她抱起。 俞眉远勾着他的脖子,“嗯”了一声,霍铮抱她走到榻边放下,她忽然在榻上站起,个头便与他平齐。 “霍铮,你记我一句话。解药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你才是最重要的。我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不在乎我还能活多久,若能痛快地活着,便是一天也已足够;若不能痛快而活,哪怕给我百年寿命,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场折磨。而没有你的日子,便是我的劫难。” 一席话,说得霍铮失语,只凝望她的容颜。 “答应我!霍铮!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因我涉险,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五年时间给我已经足够,你要知道上辈子,我就连五天的幸福都不曾有过,这一生我够了,没有遗憾。” 她揪住他的襟口,将他往自己身前一拉,扬声开口。 连日来的不舍,全都化作这些话。 既然留不住他,也无法跟着他,那她只求他平安,再无其他。 “阿远,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 霍铮紧紧拥住她。 此去再回,他与她今生必定永无别离。 …… 一夜无眠,便是黑暗,她也不想浪费这一刻相守。 翌日两人都起个大早。这清晨与往日一般无二,俞眉远服侍着他穿好衣裳,替他挽了发髻,亲手将青龙长簪插/过发间,这才与他携手出了宫门。 因要远行,霍铮先去坤安宫向崔元梅辞行。 崔元梅早就在殿里等他们,而极其难得的是惠文帝竟也在陪在旁边。霍铮带着俞眉远向帝后二人磕头,可膝还未落地便已叫崔元梅拉起。 这些年他呆在宫中时间不多,母子两之间早就习惯分别,可每次崔元梅都要伤感,这次也不例外,惠文帝便在一旁软语劝慰,崔元梅不爱在他面前示弱,便收了伤感,只拉着霍铮与俞眉远两人叮嘱了半晌才放二人离去。 回到昭煜殿,俞眉远取来霍铮的随身包袱,交至他手中。 “走吧。早些出发,才赶得及天黑之前赶到驿站。”她眉眼平静,口吻与往常一般。 霍铮不动,垂目看她。 她非常平静,像一潭无波清池,可池水太清,池底一览无余,像她眼底的不舍。 “阿远,父皇已经恩准,若你在宫中呆腻了,随时都可以向母后请旨出宫,你不必拘在宫里,只是要注意安全。我让老七进京了,这几天他会到京中,就住在西福巷甲字门里,你如果有事,只管找他,不必怕麻烦他。另外要是闷了就找长宁和皇嫂霍翎玩耍,其余人你不用理会。药记得喝,衣裳添减别嫌麻烦,还有,饭也要好生吃。你如今喝着药,脾胃虽大不如前,但还是得多吃些……” “这些话,你已经与我说过很多遍了,我都记牢了。”俞眉远扬唇笑了,眼中难过一扫而空。 “怎么?这么快就嫌我啰嗦?”他揉揉她的脑袋,佯怒。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啰嗦。我不嫌,我等你回来,听你啰嗦一辈子。”她说着,拉起他的手往殿外走去。 两人便均不言语,只静静往外走着。 北宫门偏僻,往来的人很少,清晨里只有洒扫的宫女在宽敞的道路上懒懒打扫着。大安朝的皇宫大极了,俞眉远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天祭那日坐在霍铮马上,他带着她骑马看尽整个皇城,那时她何等惬意洒脱,不想第二次来这里,竟是与他告别。 已经有人将霍铮的马牵到宫门口,马儿甩着尾巴站在阳光里,霍铮上前拍拍马鞍,又朝她开口: “阿远,我要走了。” “嗯。”她点头,手却攥住他衣袖。 他拉过她,深拥,久不愿松。 “走吧,时间已经不早了。”最终还是她推开了他,仍是笑着开口。 霍铮摇头:“阿远,你回去吧,我不想你看我离开。” 呆在原地看另一人消失的那个人,注定更加难过些,他不愿让她看着自己离去。 俞眉远沉默良久,硬了心道:“好。你保重。” 她转身,迈步回去,走出一段距离,她转身,那一人一马仍旧伫立在宫门前的阳光之下,远远望着她。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她咬牙再度转身,加快离去的步伐。 春日阳光渐盛,她如山间俏桃,自他眼前飘过,缓缓消失在风中。 宫门口空空荡荡,不见她的身影。 霍铮心口与这宫门一般空去,他又站了许久才翻身上马,一勒缰绳令马儿调头,朝宫外疾驰而去。 远处的宫墙之后,俞眉远身影又现。 她目送他离去。 清风万里,愿君长安。 …… “霍铮离宫了,还要动手吗?上次叫他侥幸逃过一劫,这次不会再失手了。” 夜沉如水,女子细音响起,像夜里凭空传出的声音。 “动手?你们能寻到他踪迹?”魏眠曦坐在庭院荷池旁的石桌前,慢慢品着手中烈酒,宛如自言自语般说着。 只是若仔细看去,借着月色清晖,便还是能看出,夜色掩藏之下女人的轮廓,这人一身黑衣,几乎要融进黑暗间。 俞眉婷听出他言语音的嘲讽,只是挑挑眉。 又被他看穿了,霍铮擅长易容,武功又高,在出宫门没多久,他就已经摆脱了他们埋在暗地里跟踪的人,如今他们并没有他的下落。 “仔细寻找,总有蛛丝马迹可寻,有何好担心的。”俞眉婷不以为意,“你只需告诉我,要不要动手,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就行。” 上次任务失败,她已经在他面前好一场没脸,这次她存了立功之心,想叫他另眼相看。 说起来,她倒很欣赏魏眠曦这样的男人,绝情、狠辣,不择手段,叫她心甘情愿臣服。只可惜他还是有弱点,还不够完美。只有除掉他的弱点,他才会更强大吧,才能带月尊教成为真正的武林霸主,否则她始终担心有朝一日,他利用完了他们,便会翻脸不认。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不必了。你上次告诉我,霍铮也中了慈悲骨?”魏眠曦将酒饮尽才抬眼看她。 “是啊,他自小就被皇帝送来月尊教当质子,救出时被长老下了毒用来牵制皇帝,谁知被云谷的鹿长天给破坏了,原来你不知道?”俞眉婷说道,“不过这些年云谷也不过是在用药勉强替他续命罢了,就算我们不杀他,他也活不长久。” “俞宗翰也离京了。”魏眠曦忽然转移了话题。 “怎么?他与我们商议之事有关?”俞眉婷上前一步,冷道。俞宗翰常年在外,极少见她,而她从小又被母亲教养长大,日夜灌输着关于月尊教的一切,早没将自己当成俞家人了,父女情份更淡薄如纸。 “宫里探子回报,徐苏琰把皇陵地图送给皇帝了,而霍铮与阿远成亲不过一月便着急离京,他身中慈悲骨,而慈悲骨的解药藏在皇陵中,你猜这其中可有牵连?”他反问她。 说起来真是可笑,慈悲骨的解药下落,还是他亲口告诉给阿远的。 不过也好,如此一来,他便有机会一箭双雕。 “你的意思是……”俞眉婷即刻领会,“我父亲是去找皇陵,而霍铮也跟去了。” 她大喜。 “你们不必找霍铮下落了,他肯定不会以真面目示人。你找人跟着俞宗翰就行,他那里人多容易跟,不过也要小心,别打草惊蛇,只要跟着。” “为什么只是跟着?我们不出手夺图吗?”俞眉婷疑道。 魏眠曦冷嘲她一眼:“蠢货。这世上还有第二个比俞宗翰更在行的探墓高手?跟着他们,等他们找到皇陵,替我们挖通盗洞,破了机关,我们再出手也不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俞眉婷咧唇笑开,蛇般阴冷。 “可别让霍铮拿到解药,最好能在皇陵里就除掉他。”魏眠曦又摸起腕上佛珠,“京里大事已到紧要关头,我不能离,皇陵之事交给你们。你叫你的人给我盯紧一点,别出纰漏!” “是。” 俞眉婷领命。 深夜风起,刮得院中草木簌簌,明日大概是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老实交代,在我心里,全文唯一虐点,就是接下去这段了……(顶锅盖,别打我) 我家小霍要消失比较长一段时间,以及女主开始SOLO,真正崛起,当然这个还是爽的。 终于看到一点点结局的曙光,哈哈哈。 ☆、第168章 猜忌 兆京五月,繁花盛开,满城香暖。昭煜殿后的玉兰树开了花,枝梢上挂着一簇簇莹白的花朵,风一过便全院飘香。 “小世子,你慢些儿,小心伤了自己。” 青娆正带着小霍翎在树下钩玉兰花玩。俞眉远很喜欢玉兰香,每年都要收集许多玉兰做香囊,一到花开的季节,她就会让人打下许多玉兰,或用绳串了挂在屋里,或扔在清水里,熏得满屋花香,连香料都省了。 钩玉兰的器具是根长竹杆,一头绑着小铁钩,人站在底下举着杆,瞅准了花一钩,便能钩下完整的花朵来。竹杆很长,足有三个霍翎高,霍翎费力举着杆子,有模有样地学着大伙钩花,将青娆看得心惊胆颤,母鸡似的护在小奶娃身边,极力想劝他放弃这项兴趣,奈何霍翎乐此不疲。 别看他人虽小,耐性却出奇的好,钩了一阵没钩下花来也不急,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梢头花朵,小嘴抿得紧紧,如临大敌。 众人就见他小藕似的手臂一挥,枝梢簌簌响了几声,竟真给他钩下几朵白兰来。 小霍翎绷紧的脸这才松开,露出孩童的笑来。他得了花便将杆子丢开,小腿儿颠颠迈开,奔向站在不远处的江婧。 “娘亲,给你花。父亲不在,阿翎代他送。”嫩生生的童音咬字都带着奶味,含糊却甜人,说得江婧眉开眼笑。 玉兰树下坐着的俞眉远抬了头,酸酸道:“那我呢?婶娘也是娘呢。” 小霍翎眼睛眨了眨,又飞奔过来,扑到她膝前,俞眉远忙把手里的信往旁边一放,伸手抱住了他。 “这朵给你……阿翎代叔叔送。父亲说了,阿翎是男子汉,要保护疼爱女人,娘亲和婶娘,阿翎都疼。”霍翎年纪小小,说的话却十分有条理。 俞眉远心都被他甜化了。这霍家的男人,倒真是一个比一个会哄人,她可以相像小霍翎长大了该多讨姑娘欢喜,恐怕霍汶霍铮两兄弟加起来都比不过他去。 霍铮一走便是两个月。这两个月多亏江婧和长宁时常带着小霍翎来寻她,叫昭煜殿里多了人气,排解了她寂寞,初时疯狂的想念被压下,如今虽依然想着,可心情到底平静下来。 昭煜宫的门不常开,俞眉远难得安分,几乎不踏出殿外。宫里可比俞府后宅复杂,她不愿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勾心斗角上,便索性远远避开,只同江婧和长宁往来。其他人要想拜访她,都通通被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拒之门外。 岁月似乎静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等他回来。 风缓缓拂来,放在一旁的信纸被吹飞,叫人拾起。 “亲亲阿远……”有人念出声。 俞眉远脸大红,将小霍翎抱到一边就立刻跳起来,从那人手里抢回了信。 都怪霍铮,每回写信回家都内容直白,就跟在她耳边说情话一般。他每月都寄两封信,这已是他寄回的第四封信了,俞眉远昨夜才收到。她看了一夜没够,将信贴着里衣藏了,只希望想他了就能看看信,解解想思之苦。 “想不到二皇兄是如此肉麻之人,看不出……嘻嘻……”长宁被她劈手夺回了信,也不恼,只是笑着坐到她身边。 “你怎么又来我这里?今天母后不是替你安排了赏荷会,听说召了不少青年才俊进宫来,你不去选婿,跑我这来做什么?”俞眉远将信仔细折好,收进怀中。 天已渐热,宫里诸人早就换上单薄的衣裳,俞眉远躲在昭煜宫里更是只着一身素色绫袄,凉快得很,倒是长宁这个整日嚷着“热”的人,今日却规规矩矩穿了厚重的华衣,倒叫俞眉远想起这事来。 也不知在她离京那段时间里,长宁和左尚棠之间发生了何事,长宁绝口不提左尚棠这人,左尚棠也再没出现过。长宁年岁渐长,因帝后宠爱故在宫里多呆了两年,如今也到了非嫁不可的年纪了,帝后二人便开始频繁地召见京中才俊,想替她挑个如意郎君。 “都说了随便他们挑,还非要我亲自看,我烦。”长宁随手拾了朵半开的玉兰,将花瓣一片片剥下。 她脸上毫无羞涩,不似一般待嫁女儿。 俞眉远虽不知她与尚棠出了何事,但大抵也明白,她还不能忘记这个人,因而便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 “到底是你要嫁人,还是父皇母后要嫁?自己的夫婿,是要对着一辈子的,若是挑错了,悔的可是你一生。长宁,哪怕只是看看,也许真能遇上对的人,人生在世,有时不必太过执着。”俞眉远轻声劝道。 “你怎么也开始劝我这些了?好没意思。”长宁撇撇嘴,不悦道。 俞眉远知道长宁听不进耳,这般大的姑娘,有几个心里没些牛脾气的,尤其是在爱情这上头,她自己从前还不是比长宁更执拗,非抓着一个魏眠曦不放。 “好了,不说你行了吧。”俞眉远摇摇头,看到小霍翎已经跑到江婧怀里,她记起一事,又问, “我瞧着江婧皇嫂近日愁眉不展,可是太子在西北大营那边出了状况?” “你两耳不闻窗外事,还看得出来这个?”长宁打趣了她一句,正色道,“不止是西北大营出事,京里也不太平。西北监军曹如林数月前被人满门灭口,曹如林本人更被发现死于西北大营中。不过曹家还留了个活口,这几日进京求到张轶府里,只说一家上下均因查探通敌叛国一事被杀,如今凶手仍逍遥法外,他想求父皇彻查此事,替他们报仇。” “曹如林?通敌叛国?”俞眉远心里一惊。这事在她回京之前就已经发生,为何到了这时才被人捅出,还有那曹家几曾有什么活口留下?分明已经全部死绝了? “这与太子又有何关系?”她再问。 “张轶前几日在早朝之上已将此事禀明父皇,并将人带到了乾华宫里,曹家那人虽未明言,可字里行间却含沙射影直指太子哥哥,如今朝野上下猜测纷纷。这两年太子哥哥诸般不顺,朝中大臣早有不满,若非父皇一力压着,再加上太子太傅江家辅佐,早就有变故了。倒是五皇兄近年来办成了几件大事,有张轶辅佐,如今再算上魏家,简直是如虎添翼,朝中早有更换储君的言论。如果通敌叛国之罪被坐实,就算父皇再想保他,又如何堵得住天天悠悠众口?” “曹家活下来的人是谁?”俞眉远奇道。 “说是曹大人的庶子,曹家被灭门之时他恰好外出访友,故逃过一劫。”长宁掰散了花,抖到地上,脸色颇沉。 “庶子?那他可曾提到通敌叛国的证据?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若是涉及太子,没有证据怎可胡乱攀咬?”俞眉远思忖问道。 “这我就不知了,我只知后来父皇与张轶密审了此人,至于他们说些什么,我就不知了。”长宁拍拍手,换上笑颜,“好了,父皇疼爱太子哥哥,只要他没做过,父皇必定不会叫他受屈,你别操这些心。还是二皇兄好,闲散人一人,什么都不用理会,你也可以做个逍遥王妃,不像婧嫂嫂,操尽了心。” 俞眉远心中并不轻松,反倒有些沉重。 通敌叛国的证据是她与霍铮保下,再由霍铮亲自交到李辰征李大人手中送回兆京,这其中并无变故。霍铮回京后亦在惠文帝那里见过密匣,一匣一锁,没有被人打开过的痕迹,里面的东西不可能被调包。可若其中真是通敌叛国的证据,惠文帝早该发难,怎会一直秘而不宣,压到如今被张轶捅到殿上? 除非,密匣中的证据牵涉之人对惠文帝而言很重要,因此他才隐而不发。 “阿远?阿远?怎么呆了?”长宁见她发愣不由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俞眉远回神,拢紧的眉头松泛,若无其事笑道:“这几天若外头还有什么事,你也告诉我一声。虽然如今我不爱管外事,但太子与我们同为一体,共损共荣,有些事还是早点知晓为好,你我也能应变。” “好。”长宁喜欢她那句“同为一体,共损共荣”。 帝王之家无手足,可霍汶霍铮大概是异数。 …… 惠文帝头很疼。 大安朝与狄蛮在漠北征战了足八年才宣告完结,还未等休养生息完全,萨乌又进犯西北疆域。因着战事连连,如今国库空虚不说,西北战事胶着,胜负难测,现在又冒出太子通敌叛国之事来,简直是火上浇油的麻烦事。 “启禀皇上,太子殿下……不肯回宫。”站在书案对面的锦衣男人躬身禀事,说话间有些犹豫,似在斟酌用词。 “你说什么?”惠文帝蓦地睁眼,目光冰冷。 太子通敌叛国之事早就传到他耳中,密匣中所收之物赫然是霍汶与萨乌二王子暗中所传之信,他本就压着不放,只派人去西北暗查此事,探子回报确有可能,他方令人传旨先命霍汶回京,不料两个月过去,霍汶竟抗旨不从,执意留在西北大营。 想起密匣中所藏之物,惠文帝的脸色越发沉冷。莫非霍汶真有反意?这两年来因为他待张淑妃、霍简越发亲厚,也越来越看中霍简,再加上张家扶持,魏家辅佐,霍简声名早已超过霍汶。霍汶那孩子心思沉,很难叫人看透他的想法,难道已因此对他这父亲心生龃龊?觉得他有易储之心? 要知生在帝王之家,弑父纂位之事并不在少数。 若是这样…… 惠文帝倏地握紧手中盘玩的玉石。 “太子殿下不愿回宫,亦不同意将皇权交给黄将军,不过他承认自己确与萨乌二王子有所接触,不过为的是西北战事。殿下还请皇上相信他,再给他一个月时间,他便能扭转西北战局。” “砰——” 玉石被砸到这人脚边,碎作两块。 “朕已经给他很多时间了,还不够吗?朕再给他时间,那谁给朕时间?张轶已经带着人逼到朕面前,要朕给曹家一个交代!这事朕已经压了两个月!” 想起今天秘审曹家庶子时张轶说的话,他就火冒三太。 什么叫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便是太子也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那张轶是越来越嚣张,言语间竟还暗指他早就拿到通敌叛国的证据却迟迟不问罪,显有包庇之意! 这是存心要叫他废太子。 这两年,张家的野心被他宠得越来越大! 近日朝中废太子的声音越发大了,也就太子太傅江家尚一力支持霍汶,只是若通敌之事坐事,只怕是他这个皇帝老子都救不了他!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一手毁了崔家!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求见!”紧闭的书房外传来广胜的声音。 惠文帝回神,朝面前那人使了眼色,那人便一颌首,迅速从窗中离去。 “进来吧。”惠文帝这才开口。 房门被人打开,崔元梅带着汤望琴站在屋外,正欲行礼,惠文帝早已先行一步到了门前将她拉进。 “你怎么来了?”他收了满脸阴沉,温言道。 书房这地方,她向来是不愿意来的,今日也不知是为何而来?莫非是为了霍汶? 心念一闪而过,他不显于脸上。 这两月他与她关系已缓和许多,虽然加不到从前如胶似漆的时候,但能平静聊些话,还能抱抱她,已是不容易了。他真不想叫她再因别的事与他生分。 “天气渐热,京中干燥,近日臣妾又闻朝上诸多烦心事,恐皇上火旺伤身,故命小厨房炖了清热滋阴的枇杷露给皇上送来,望皇上龙体安康。”崔元梅一边说着,一边进屋。 惠文帝望了她一眼。他不喜欢她这样说话,端庄得体无可指摘的态度与言语,像这后宫大部分妃嫔,小心翼翼地待他。这不是他的崔元梅,这只是大安朝的皇后。 “你费心了。”他坐回椅上,看着崔元梅从汤姑姑手里接过炖盅,将橙色枇杷露倒进杯盏,再亲自送到他手中。 这样示好的作派,崔元梅很少有。 她这是来打探他对霍汶之事的态度? 惠文帝难免猜测。 崔元梅只是淡淡地服侍他喝枇杷露,却没再开口。 “元梅,你不问问朕关于汶儿的事?”到底惠文帝忍不住先问出声。 “皇上自有皇上的主意,后宫不可干政,今日过来,臣妾只是为了这盅枇杷露。”崔元梅徐徐说着。 服侍惠文帝用了一盏露,她又将炖盅盖好,留在桌上,告辞离去。 再无二话。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都不理我?一听虐就要跑你们这些小妖精……T.T ☆、第169章 弑君·相杀 兆京越来越闷热,天空一丝云朵都没有,如此一来便让人深切体会出在宫里的好来。俞眉远是帝后两人都疼宠的儿媳,尚宫局的人自然不敢怠慢,窖藏的冰块早早被送到昭煜殿里。不过她如今怕冷,并不爱用冰,故也只留了一点。 大殿里所有的窗子都敞着,院中的风徐入,她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信。 笔尖醮了墨,落笔却不知要写什么。 离上次长宁告她太子之事,已又过了数日,时局却更加紧迫,即便她整日呆在昭煜宫里,外头的事也已传进她耳中。如今后宫和朝廷都绷着弦,这弦抓在惠文帝手中,只要他一发话,这弦便断,但他却迟迟不肯作声。 听说今日早朝时首辅张轶已带着几个重臣跪在乾华殿外,已明言太子有罪,要皇帝降旨将太子从西北调回。殿上众目睽睽,只太子太傅江北翔一人为其说话,只道储君乃国之根本,未有确切证据之时,切不能妄下断论。 朝廷里众说纷耘,各站各营,一时间储君之争逼到风头浪尖。 这一次显然五皇子霍简有备而来,与上一世她的记忆出了偏差。离五皇子与霍汶争皇位,原还有五年之久,然而如今有了魏眠曦,若这五年起了变数,她与霍铮当如何应对? 墨汁滴下,在纸上绽开,她不知该报平安,还是该如实告诉霍铮京中的动荡。 魏眠曦将妹妹嫁给霍简,显然已是归附霍简,他比她更了解上辈子朝廷争斗,若是未雨绸缪,改变上辈子的轨迹,那么……也许他们不会等到五年之久。 还有,那被皇帝死死压下的木匣中,装的到底是何物? 真是太子通敌叛国,密谋造反的证据? 她不相信。 这两年太子办差频频出错,声威大降,惠文帝派他去西北,是存着让他立功的心思,他既有此心,霍汶定然明白皇帝并没动废太子之意,那他何必多此一举? 可密匣没打开过,里面东西会被人调换,除非……整个匣子被人换过。 俞眉远被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惊到。 密匣一直在他们手中不曾外露,除了白雪岭上那场虫蚁之战…… 魏眠曦也在! …… 崔元梅已经连续给惠文帝送了数日的汤水,今日她又带汤望琴去探望惠文帝。 只是这次,她没能进惠文帝的书房。 才踏到玄天阁外,隔得老远,崔元梅就听到书房里传出的喝斥声与重物被扫落的砰砰动静。书房的门紧闭,院里跪了几个臣子,都是来替张轶说话的。 “皇上,张大人还在玄天阁外跪着,正午太阳毒辣,张大人又已上了年纪,恐他吃不消……” “朕没逼他跪,是他自己要跪!”惠文帝的喝声透过屋门传出,“他要跪就让他跪着吧。” 崔元梅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他在其它地方发这么大的火了。 “娘娘,你看今天这情况……”服侍惠文帝多年的广胜一见她便悄然跑到她身边,躬身道。 “行了,我知道。”崔元梅摆摆手,“这食盒里有雪梨银耳,你替我交给皇上吧。” 她说着命汤望琴将食盒递给广胜。 广胜忙恭敬接下。 崔元梅不再多言,转身便离。踏出院门之时,身后紧闭的门却忽然开了。 “滚回去告诉张轶,三日之内朕必查清此事,给他们一个交代!” 三日? 崔元梅脚步一顿,寡淡的表情里起了丝变化。 …… 落地的胆瓶前站了个宫装的丽人,薄袍之下只有主腰并一条石榴红裙,长发披背,婀娜妖娆。 “已经找人告诉皇后了?”她拿着花剪修去蔷薇的枝条,再将花一枝枝□□胆瓶。 青葱似的指尖是嫣红的豆蔻,与枝头的蔷薇一般鲜艳。 “禀淑妃娘娘,已经告诉她了。”身后,有人回话,“找的是以前崔家的旧部,如今混进后宫在明霞殿当差的蔡志远。” “蔡志远?就是那个一心想为崔路鹏报仇的小子?”张淑妃将花剪一扔,回过身来。 “正是。蔡志远在宫里藏了这些年,极得皇后信任。由他去说,皇后定然不疑有他。” “呵……办得不错。”张淑妃夸了一句,缓步走到榻前。 她轻轻坐到榻上,弯腰抚过床头并放的两个枕头。 “皇上好久没来这里了,不知这回愿意陪我多久。” “每次他与崔元梅吵架,都要到我这里让我陪他喝酒……” “天又热了,皇上怕热,殿里的冰块太少,明日叫人再送点过来……” …… “我也知道,你嫁进天家,如今又是一国之母,崔家之事再与你无关。你替他育有两子一女,其中一个又是当今太子,你夹在崔家与他之间必左右为难,故我想替将军报仇也从未求过你。但是元梅,如今朝臣步步紧逼,张家权势渐大,五皇子隐有取代之势,霍铮太子之位不保。难道你什么都不想做吗?” 尖细的声音在偌大的坤安殿中响,显得尤为冰冷。 崔元梅站在窗前深默地看这个儿时伙伴。窗外的月色清冽,屋里烛火暖黄,把蔡志远的脸照得时冷时热,像阴阳交界的混沌。他是她父亲收养的孤儿,年纪还比她小两岁,自小与她青梅竹马般长大。她待他如幼弟,后来却听说在她出嫁那晚,他一个人喝光了十坛烈酒,酩酊大醉,从此他不再叫她名姓,只唤她“梅姐”。 崔家覆灭,旧部四散,只有他铁了心要报仇,隐姓埋名进了宫,心甘情愿做了太监。 转眼……已是十多年,他们都老了。 昔日眉目坚毅的少年,成了宫里的小蔡公公。 “仇,我可以一个人报,但你真的不在乎霍汶的太子之位吗?他若失了太子之位会是怎样下场,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三日之内要对朝臣和天下作出交代,你可知他手中握着曹家搜集回来的证据,若真与太子有关,便百口莫辩。皇帝……可是连废太子的诏书都已拟好……” “够了!”崔元梅一声厉喝,打断了蔡志远的话。 “难道到了今时今日,你还相信他这个人?昔日他为帝位置崔家死地,如今为了江山大业、帝王圣名,你以为他会顾念夫妻情分,父子情深?你别天真了。”蔡志远冷笑道。 “夜深了,你回去吧。”崔元梅摆手,倦容沉甸。 她不再理他,转身进了内殿。 离三日之期,只剩最后一天。 …… 天又更热了一些,惠文帝遣退了众人,只留一个广胜在屋外随侍,四周寂静,只除了殿外蝉鸣叫得人心烦。殿里的冰块化了些,冒出丝丝凉意,却仍浇不熄他心里烦躁。 曹如林灭门之案压不住,通敌叛国的罪证直指霍汶,派去西北调查的探子还没回来,几桩烦事压来,山似的沉在胸口。三日之期已达,他必需先给朝臣一个态度,然而召太子回京彻查此事的旨意虽已拟好,可若是宣了,无异于告诉众人,霍汶确与此事有关…… 正烦着,广胜声音传来:“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惠文帝两天没见她,既想见,又怕见。 沉默片刻,他方开口令她进屋。 “皇上,我给你送柚茶来了。阿远教我做的,清肺解渴,前些日子皇上在我那里喝过夸了好。” 崔元梅说着走上前,将柚茶取出搁在桌上。柚茶被冰湃着,杯壁结了层水珠,看着便凉快,惠文帝二话没说便从她手里取走茶仰头饮下,酸甜冰爽的滋味由口入心。 “痛快。”他将空去的瓷碗撂回桌面,靠到了椅背上。 “皇上看起来很疲倦?”崔元梅走到他身后。 “嗯,头有些疼。”他把头往后一仰,闭上眼,揉起眉心来。 一双手忽然按到他两侧太阳穴上,轻缓转按着,酸涩的感觉浮起,畅快十分。 “元梅……”惠文帝有些受宠若惊。 “皇上这些日子辛苦了,我服侍皇上松快松快。”她淡淡说着,指尖又沿着他的眉梢划过。 “元梅,谢谢。”惠文帝不疑有他,只觉得脑袋松泛不少,倦意浮起,眼皮渐沉。 不多时,他便睡去。 …… 玄天阁的光线亮堂,将一切都照得明晰,桌椅格架,书画奏折……崔元梅蹑手蹑脚地在屋里翻了半天,却始终没能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屋里是冰块带来的凉意,可崔元梅却已出了一头细密的汗。 她找不到密匣与圣旨。 蓦地,她想起旧年他在皇子府的习惯来。 拭去颊上潮汗,崔元梅沉下心走到书案旁边,惠文帝还歪在椅子上睡得熟,唇鼻间发出细长的呼吸声,她站在他椅边蹲下,探手到了书案底下。 摸了两下,她果然摸到一处极细微的机关,轻轻一扳,书案底下开了道口,露出暗格。她伸手进去,摸到了沉手的木匣子与圣旨。 崔元梅面上一喜,将匣子取出。她捧着匣子站起,匣子上的锁已被开启,并未再锁上,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从其中取出一叠书信。 一张一张展开仔细阅过,崔元梅的脸越看越白。 果然,匣中所装之物全是霍汶与萨乌二皇子往来的书信。为了怕书信被人调包,每封信的背后都盖了曹家的印信。 “怎么会……”崔元梅心中大乱,又急急展开圣旨。 圣旨并不是废太子的内容,是召告群臣要除了太子军职,将他押回京中交由大理寺审理的内容。 若有人执意陷害霍汶,他回京进了大理寺,哪里还有活路? 崔元梅拿着圣旨的手开始颤抖。 “元梅……你想做什么?”一直沉沉睡着的惠文帝忽然睁眼。 崔元梅一惊,手中圣旨落地,她也不捡,只骇然望向惠文帝。惠文帝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眼里的陌生是她一生从未见过的冰冷。 “怎么会?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不是在我的茶中下了药?”他目光掠过桌上柚茶,里边埋了丝无法察觉的痛。 “你怎知我下了药?”崔元梅往后退了一步,靠到墙边的西洋落地座钟旁。 惠文帝冷冷看她:“香炉熏的是清心明镜香,有解毒之效。元梅,在我面前,你藏不住心思。” 她竟真的向他下药!还是处心积虑的下药。这么多天她天天过来,为的就是等这一刻时机。 崔元梅轻轻一嗅,空气中浮动着淡淡香气,惠文帝每次见她,每次和她一起……身边都是这样的香气。 “你从来没相信过我?”她醒悟。 “你也没信过我。”惠文帝缓缓站起。 “你既然这么怕我杀你,为何还要吃我给你的东西?为何这些年还来寻我?为何不从一开始就别立我为后?”崔元梅攥紧了拳头,压抑着愤怒问道。 “不知道。”惠文帝摇摇头,他没有答案,只是防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下手了。 “不,知,道……”崔元梅重复着他的话,眼底一烫,似有泪水涌出,她心中却是一醒,目光落在他书案散落的信件上。 脑中又乱又伤,她满心只剩一件事,便是这所谓证据绝对不让他交出去,否则她这辈子困守在这樊牢中所有的期待都成了空。 “元梅,你想做什么?想杀我?还是想拿着霍汶谋逆的证据一走了之?”惠文帝看穿她的想法,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向桌上那撂信纸。 “砰——”崔元梅忽将身边座钟朝他推倒。 惠文帝迫不得已后退躲避,座钟轰然倒地,置在钟面上的透明琉璃罩被砸得四分五裂,碎片落了满地。 “皇上!”广胜听到异响就要进来。 “别进来。朕没事。”惠文帝阻止了广胜。 广胜不知里边出了何事,又不敢擅闯,只好忐忑地守在外边。 崔元梅已趁惠文帝退后的空隙迅速夺走了那叠纸。 “就算你拿走了信又能如何?我要治他的罪,又何需这些东西!”惠文帝看着满地狼藉,心头怒火大炽。 崔元梅颤抖地捧着信。是啊,她拿了这叠信又有何用? 惠文帝朝她走近,脸色沉冷无情。 “你别过来!”她忽然害怕。他的表情,与二十年前从她身边抱走霍铮时一模一样。 脚步退去,踩到一样东西,她猛地俯身拾起那物,紧紧握着,将尖锐之处对准了惠文帝。那是琉璃罩的碎片。西洋的透时琉璃打磨得极薄,碎裂后的边缘或锋锐如刃,或尖如匕首。 “把这东西放下!”惠文帝怒喝一声,死死盯着她手指缝间落下的血。 碎片可伤人伤己,她还未伤到别人,先伤了自己。 崔元梅摇着头,她已不知要如何收场,只是不想他靠近自己。这么多年,她终于发现,除了恨,她还害怕他。 “你真想弑君?你考虑过后果没有?”惠文帝无惧她手中利物,一步一步逼近她。 心被愤怒与疼痛塞满,似要炸开。他疼她手中之血,伤于她下毒之心,怒她弑君之意……她真的想杀他?! “你走开!走开!”崔元梅退到墙根。 “元梅,把东西给我,我不会伤害你,你不要做傻事。”疼意似乎超越了怒火,他看着她手不断涌出的鲜血与惊兔似的表情,不禁放缓了语气。 “不会……伤害我?”崔元梅却似乎听到天大的笑话,不可扼制地笑起。 惠文帝已离她很近,他缓慢的脚步与动作骤然快起,伸手要夺她手中利器。她虽笑着,却早防着他出手,人往旁边一闪,脚步不太稳,撞向了身后的多宝格。 “元梅,闪开!” 宝格之上的青瓷瓶被撞得摇晃不已,眼见从多宝格上滚下。 崔元梅就站在那青瓷瓶下。 他伸手想拉她,她却误以为他来夺她手中之物,还要往后退。 惠文帝心里大急,冲上前去不由分说拽了她的袖摆就往自己怀里扯来。因怕她又不管不顾地后退,他的力气很大,崔元梅被扯得身体不稳,重重扑进他怀中。 他抱着她,朝后倒下。 “砰——” 又是一声瓷碎之响。 广胜这次再也忍不住,破门而入:“皇上!” 惠文帝躺在地上,崔元梅趴在他胸膛上。 听到广胜的声音,她挣扎着爬起,而且,眼眸骤睁。 血一滴一滴落下,分不清属于谁。 她只看见他胸口的血色染红明黄绸衣,冷锐的碎片……扎在他心口中。 她竟真的杀了他? 他睁大了眼,看她。 “元……梅……”他唤了她一句。 “不……不会……”崔元梅看看他胸口的血,又看看自己的手,唇颤抖着,语不成句。 “皇上——”广胜尖叫起来,才要呼人。 “广胜!闭嘴!”惠文帝用尽全力喝止了他。 力气越来越少,连说话都觉得累,这一次……他真的无法再护她了……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不要……慌……广胜……去把长宁叫来……”惠文帝一动不动平躺着,“不……不要叫长宁!免得叫她看见你我相杀的模样。还是叫孩子们留点好的画面……去把……铮儿媳妇叫来!” 霍汶不在,霍铮不在,江婧太柔……只剩下…… 俞眉远。 ☆、第170章 驾崩 俞眉远把厚厚几页信纸折好,小心翼翼地塞进信封,以火漆封缄,在封口处盖了朵漂亮的玉兰花图案,她的心情便好了。 一封信斟酌了几天才写好,她最终还是选择将京中复杂的情况告诉给霍铮。虽也怕他挂心京中局势,然事关他母兄,她想他不希望自己被瞒着。 按照路程,他应该已经到了鸣沙关那里,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俞眉远一边想着霍铮,一边将信压到书下,预备晚些叫青娆拿给福林送出宫去寄了。 午后她照例要小睡一会,寝殿里没用冰,只是把四周的窗子打开。昭煜宫四周都是花树,风一过便沙沙作响,颇为阴凉,再加上青娆命人在屋外洒了水,热度消退,以俞居远目前这身体情况,便不觉得热了。 她才褪下外袍,便听到外间脚步匆匆而来,停在她寝殿入口处。 “王妃,皇上身边的小林公公求见。”青娆在殿外道。 “何事?”俞眉远便又披衣下榻。小林公公?她有些印象,是跟在广胜公公身边的小太监,也是皇帝身边的人。 “禀晋王妃,皇上请王妃速去玄天阁。”小林公公弯腰回话。 珠帘一阵颤动,俞眉远掀帘而出。 “小林公公,可知皇上请我去玄天阁所为何事?” “小人不知,请王妃速随小人过去。”小林公公摇头。 俞眉远见他满脸是汗,说话间还急喘着气,脸颊发红,显然是一路急来。看他那模样,莫非发生了何事?可到底出了何事要召她去玄天阁呢?要知玄天阁那地方是皇帝的书房,他私下见臣子,批阅奏折、处理国事都在那里,后宫平时除了皇后偶尔会踏足之外,再无人可进。 心里虽直犯疑,俞眉远也不再多问,只随小林公公朝玄天阁行去。 …… 午后阳光炽热,没走两步路就叫人浑身汗粘。俞眉远跟着小林公公走到玄天阁的入口处,远远地就看到大日头底下站着的广胜。 他也不往树荫下避凉,就守在玄天阁入口处,毒日头晒得他满头满脸的汗雨似的滚下,衣裳背上也湿透。 “广胜公公……”俞眉远上前几步,打了招呼。 她心里更加怀疑。广胜是皇帝跟前的老人,做事稳妥内敛,可今日不知怎的,竟一脸的慌乱,脸色更是煞白,整个人魂不守舍似的原地直转悠。 “小林子你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进来。晋王妃,请速随咱家来。” 才见到她,广胜连礼都顾不上行,更不顾身份地拉了俞眉远的手腕就往玄天阁的三层殿冲去。 俞眉远这才发现广胜在发抖。 …… 惠文帝怕热,玄天阁里冰块放得多,俞眉远才踏入就被冷得一哆嗦。屋里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熏炉弥漫出的淡香中掺了些异样的气息,她嗅了一口,以为自己错觉,便揉揉鼻再嗅一口。 不是错觉,这屋里弥漫的是血腥味。 俞眉远不禁蹙了眉头。 “皇……皇上……晋王妃来了……”广胜绕过大殿才进次间的书房,他就“砰”地一声跪到地上,颤抖着开了口。 俞眉远听出他声音里的泣音,心头疑思正慢慢扩大,待她也一样进了次间,正要行礼,那声“父皇”死死卡在了喉咙了,她连礼都惊得忘了行。 眼前这一幕让她如遭雷殛。 高大的紫檀木书案四周散落了满地的纸页与破碎的琉璃和瓷片,一人高的座钟砸在地上,上面的精致小件零落滚出,而在这满室狼藉间,惠文帝平躺于书案旁边,绸衣胸口被血染透,血色间插着锐利的碎片。 崔元梅跪在他身边,人僵得像石块,脸色惨白如纸,目光死了似的晦涩,染满血的手紧紧握住惠文帝落于身侧的手。 “皇上……”广胜已经跪地掩面哭泣。 “父……皇……母后……”饶是俞眉远见惯各种惊险场面,此刻也不禁震愕地小退了半步。 “阿远来了……”惠文帝涣散的目光在她的声音之下渐渐清明。 “出了什么事?父皇你伤成这样,御医呢?”俞眉远定定神,扑跪到帝后二人身边。 “没用了……”惠文帝面若金纸的脸上浮出丝笑来。利刃穿心,他自己知道命不久矣。 “是我……是我杀了你……是我……”崔元梅眼眶中陡然掉下泪来,唇嗫嚅着,反复说同一句话。 俞眉远骇然,只怔怔盯着惠文帝胸口成片的血。她也看出来了,这碎片所刺的位置,就是神仙下凡也难救,只要那碎片一出,他就会立时气绝,可要说皇后动的手?怎么可能? “别……哭……我时间不多,让我把话交代完。”他气若游丝,神志却似乎很清楚。 去寻俞眉远之前,他命广胜给他服下保命丹,护住他最后一丝命脉,如今已是回光返照。千算万算,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日子里突然死去。他怕死,所以总悄悄防着身边人的暗算,即便是她也不例外,然而真到了要死的时候,那些恐惧反倒都散了,只不过还有太多事放不下,叫他拼着最后一口气。 萨乌未除,塞北未定,朝廷不安,储君不稳……他有太多事要操心。作为一个帝王,他无愧于天下百姓,无愧于大安朝的这片大好河山,可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始终亏欠他们母子良多。 余生,本想着破镜重圆,与她再修旧好,可不想,只不过一点风波就毁了他与她之间所有的期待,也许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早就无法回头了。 这爱情,就是他少年时泼去的一盆水。 覆水难收。 “我死后……把屋子清理干净……把我的衣裳换了……抬到……到寝殿里……秘!不!发!丧!”惠文帝忽然重握崔元梅的手,眼眸却狰狞一张望向俞眉远,话里透出属于帝王的肃杀之气,“霍汶、霍铮都不在……京城,没人……能帮你们……我的死……你们能瞒多久……就多久……” 俞眉远拼命点着头,眼眶已红,她死死压抑着泪水。说不上来是悲伤多点,还是惊愕恐惧更多些,她心思乱极,只能记牢他说下的每句话。 “我死之后,怕京城要大乱,霍简和张家不会容许汶儿坐上帝位,他们必会想尽一切办法抢占先机,拥立霍简为王,给霍汶安上通敌叛国与谋逆的名头。时间太紧迫,来不及等汶儿回来,他们必会先在京中设下陷阱,所以,不要叫汶儿一个人回来。”他断断续续说着,看向崔元梅,“传位于霍汶的遗诏,我早就立好,藏在你画像的轴中,玉玺在我床边暗格中,这两样东西你们想方设法带出去交给他,以示正统,到时候带兵回京,也师出有名!” 说来真是可笑,他这皇位就是与兄弟争抢回来的,如今到了他儿子身上,竟也要面临同样的局面。 手足相杀。 崔元梅只是摇着头,一个字都已吐不出来。 “你们再记几个人……宫里东仪门的羽林军统领郭杰与西仪门的孙川,都是我的人,必要之时,拿我信用找他们!”惠文帝说了良久,气息越来越弱,目光亦开始涣散,“还有……如今镇守塞北的镇远大将军姜梦虎,可信!把兵符带给铮儿……要他找姜梦虎,助汶儿一臂之力!兵符与玉玺放在一起,都带走!” “都记住了?”惠文帝言罢,似乎很疲倦地闭了眼。 “霍远寒,不许死,你睁开眼!”崔元梅悲泣着把头低到他脸前,散下的发垂到他脸颊上,她染血的手抚过他的脸,一声又一声叫他的名字,“霍远寒,不许死!你欠我的东西,一死难抵,你不许死,你要用一辈子赔给我!怎么能说走就走?怎么能把什么都留给我?你不许死,霍远寒……” 惠文帝又缓缓睁了眼:“元梅,我有许多年没听你叫我的名字了,真好听,你再叫两声好不好?” “霍远寒,霍远寒,霍远寒……你别死,我一辈子都叫你的名字给你听!”崔元梅眼中泪水不绝,似夏雨滂沱。 恨了这个男人二十年,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还在爱着他。 “真好听。”惠文帝笑笑,忽道,“你们都听着,别把今日实情告诉汶儿、铮儿和长宁……朕是为救皇后而逝……绝非皇后弑君!都记住了!记住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再度闭眼。 “元梅,我先走一步,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你别怨……我……” “霍远寒!”崔元梅泣鸣一声,用力抱起他的头,将他搂在怀中。 他不再睁眼,手软软垂下,无力再握她的手。 …… 俞眉远捂紧唇,起身退到墙边,压着声沉默落泪,她耳边全是崔元梅与广胜哭泣的声音,满屋的血腥味越发的浓烈,催得人胸口一阵一阵发闷,冰块化了许多,她手脚冰冷,如置严冬。 脑中嗡嗡作响,像无数蜂蝇一拥而入,搅得她难以静心。 她难受至极,手不自觉地抚向胸口。夏日衣薄,她指尖触到了颈间挂的龙影玉,温润的触感入手,像霍铮抚过她的手。 想到霍铮,俞眉远乱糟糟的脑袋似乎涌进一团温暖的火焰。霍铮……他不在京中,如今这里只有她。皇帝突然驾崩,所有人都会措手不及,皇后的命,长宁的命,霍汶霍铮的命,江婧霍翎的命,还有她自己的命都悬而难测。她不能乱……不能乱! 就这么呆呆站在墙角半晌,她突然一收悲色,开口:“广胜公公,马上把这里收拾干净,一点痕迹都不要留下。” 广胜哭哭啼啼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去寻打扫的笤帚。俞眉远走到崔元梅身边蹲下,轻声道:“母后,父皇的衣裳脏了,你去替他……找身干净的衣裳换了吧。” 崔元梅抱着惠文帝,目光落到他胸口。 成片的血色触目惊心。 是啊,衣裳脏了,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穿着怕不自在…… 她松手,把他轻轻放到地上,失魂站起,往里间的寝殿走去。 “广胜公公,等父皇换过衣裳,抬入寝殿榻上,这里全部打扫干净后,你叫人拿冰块来,越多越好。”俞眉远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探向惠文帝颈间。 他已毫无活的迹象。 她咬咬牙,寻布裹了自己的双手,握住那片碎琉璃用力往外一拔。血液跟着她的动作飞溅而起,她迅速按住他胸口伤口阻止血往外涌出。 布用了一大卷,血才渐止,惠文帝的脸已无一丝血色,苍白得像冬日白雪。 “一会等换过衣裳,这些衣裳和布都烧掉。”俞眉远站起,将被血染透的布扔下。 她低头看看自己,刚才一番动作,她衣裳已经染上血色。她需要回昭煜宫一趟,把这身衣裳给换了,也需要出去冷静冷静,想想之后应该如何做。 本以为与霍铮成了婚,她便能远离从前尔虞我诈的日子,不想老天并没放过她的意思,倒叫她陷入更加难测的苦厄之中。 惠文帝比上辈子早了五年驾崩,她也不知会出现怎样的变数。 霍铮……她好想他。 …… “还是候爷此计最妙,换掉了曹如林的密匣,既逼皇上不得不将太子从西北召回定罪,又让太子名声全失,还能叫帝后生隙,一举三得!即使不能叫皇上立刻废了太子,只怕此事一过,太子之名也已立不住脚。”首辅张轶坐在自家昭远堂的首座上,隔空向魏眠曦敬酒。 魏眠曦并不答话,只是懒懒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他身侧两个服侍的姬妾见状忙妖娆万状地替他再满斟一杯,又夹菜送到他唇边,他通通受了。 “明天三日之期就满,不知皇上会有什么决断。”张轶不知想起什么,哈哈笑着又饮了一杯酒,端正的脸上已被酒意染红,“话说曹如林的密匣一匣一钥,他家印鉴也独一无二,侯爷是如何知晓其中奥妙,能仿得以假乱真?” “家中养着一班巧匠罢了。”魏眠曦淡道,旁边姬妾把酒凑到他唇边,他又一饮而尽。 上辈子他与曹如林有过接触,那匣子和曹家印信他早就见过并交由家中匠师研究,要想仿出同样的东西并不困难,这辈子不过沾了上辈子的光,占了个先字罢了。 重生就是有这点好处,能料知这辈子的后事,霍汶这几年本该一路顺遂才是,可魏眠曦这辈子不打算拥他为王,又怎会叫他再顺遂?暗中动些手脚,坏了他几件大事,叫他再不能如上辈子那样博得贤名。 “原来如此,候爷有先见之名。”张轶拈须一笑,朝旁边侍从使了个眼色。 堂间乐音响起,一群身姿曼妙的少女从堂外飘然而入,臂如细柳,腰如水蛇,簇拥着一人款款而舞。当中那人,身着白裙,脸上薄纱轻扬,叫人不经意间可窥纱下精致容颜。 魏眠曦喝着酒,漫不经心看着堂上献舞。 张轶见状举杯从座上下来,走到他身边,与他碰杯。 “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候爷,张某敬你一杯。”他饮尽杯中酒后将酒杯倾倒,示意自己已满饮此酒。 魏眠曦少不得陪饮一杯,仍是淡淡谦道:“张大人过奖。” “听说候爷身边仍空着,候爷虽然年少英雄,却也早到了娶妻的年纪,我听人说候爷心中有人,可那人已嫁作人妇,候爷仍苦守,这份痴情叫人唏嘘。不过……事已成定局,候爷是不是也该将目光移开,天下芳草何其之多,解语花不是只有那么一朵。” 张轶正说着,堂中领舞的少女忽然折腰飘来,软软拧腰在魏眠曦身旁,薄纱飞起,露出张精致明艳的容颜,正是张轶的孙女张宜芳。 魏眠曦心下了然,霍简要他娶张宜芳被拒,便换了张轶亲自来说,这是非将他与张家绑在一起,他们才安心。 “张大人,五皇子大事未定,魏某无心男女之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魏眠曦自罚了三杯酒,将杯一扔,面无表情又道,“张大人今晚这好酒好菜,改日魏某再还。今夜我府上还有要事,就此告辞了。” 言罢,他拂袖便离,不给张轶半分面子。 他的妻子,除了俞眉远,没人配得上。 重生之路,他握了先机,就算一招棋差,日后也必扳回,江山和阿远,他通通不放。 皇位和阿远,不过徐徐图之,他不急,有的是时间。 …… 重生能料先机,却不知轨迹早改,这辈子势必与上一世再不相同。 帝王早逝,宫中一场剧变,谁都始料未及。俞眉远没有料到,施计的魏眠曦也没有料到,所有人……都没料到。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171章 雨夜如泣 俞眉远避过众人回了趟昭煜宫,将身上衣裳换下后交由青娆烧去,她换了身百合纹的绫袄裙,上袄衣摆的里面,已缠了她的碧影鞭。鞭子紧紧缠在腰上,让她强烈的不安感稍稍减缓。杨如心交代过她不能擅动内力,她本以为自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碰不到这根长鞭,现在看来似乎不太可能了。 天边的火烧云沉沉压来,大半个皇城都笼在这团火焰中。她隔着上袄压着腰间长鞭,仰头望向远空。那云烧得真是漂亮,可惜近暮,夜色很快就至,所有一切都要归入黑暗。 “青娆,你替我备马,入夜我要出宫一趟。”俞眉远收敛心绪,转头看向青娆。 青娆正在处理那身血衣,她不知出了何事,心里犯疑,一听此话不由道:“入夜?那时宫门早已落匙,如何出去?王妃,可是出了事?” 俞眉远并未答话,只是静静看她。 青娆已经跟了她十几年,这些年也陪着她走南闯北,早不是上辈子那个毫无城府的小女孩。幼时平凡的脸蛋长开,青娆美得越发妩媚,含水的眼眸和小巧的菱唇,这样的青娆不论搁在哪家哪户似乎都是惑主的狐媚子,可偏偏就是这样的青娆,生了颗最忠诚的心,两辈子都不离不弃地跟着她,叫俞眉远放不下,也愿意护着她的天真。 “出宫之事我自有办法。你也准备一下,和我一起出宫。” 她沉默片刻才开口,语毕便转身,离了昭煜宫。 …… 火烧云很快退去,她再回到玄天阁时,天已暗下,云黑沉沉地从远空飘来。玄天阁里的狼藉已被打扫干净,摔坏的西洋座钟被搬走,换成紫檀花几,上头搁了盆被松鹤盆景,皇帝的书案已然整好,一切井然有序,叫人难以想像上一刻这个地方发生的惊/变。 屋中烛火已明,书房与往日无异,云纹绕龙的座椅空着,少了那个时常坐在椅上的男人。从今往后,那个人不会再出现,不会再在这书案上提笔批红,不会在这里或笑或骂或沉思。这屋里处处都有他的痕迹,但他这人却没了。 他成了寝殿榻上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代帝王,不想竟走得如此仓促意外。 人死不复,所谓对错,也只对活着的人有意义。不知他会不会像她一样有重生机会,然就算真有,只怕也不会出现在她这一世了。 这夜,悲凉又壮烈。 俞眉远缓步进了最里间的寝殿。寝殿里冷得叫她不住颤抖,榻上的褥子已收走,铺了一床的冰块,冰块之上压了惠文帝喜欢的青玉簟子,惠文帝静静躺在上面,身上盖着薄被,乍眼看去,他似睡着一般。 崔元梅坐在床边,木然看着榻上躺的男人。她的泪水已停,面色苍白,目光里没有生气,俞眉远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好上前温言道:“母后,这儿太冷,你去外头坐坐?” “陇西比这儿冷得多了,以前每到冬夜我都手脚冰凉,便是泡了脚抱着汤婆子都热不起来,烧炭盆我又容易犯嗽疾。每晚都是他先进被子,把被子焐热了才拉我进去。他说他是男人,身上火旺,可以借我取暖。如今……如今……我借他取暖吧。” 她淡淡说着。陇西是霍远寒做皇子封亲王后的封地,也是个苦地方,老皇帝不喜欢他这个儿子,就将他远远赶走。他和她在陇西住了几年,霍汶就是在那里出生的。那个时候他年轻气盛,心怀大志却困在陇西,每每苦闷了便拉她说他心里的宏图霸业,他说他是皇子,她就是皇子妃,他是亲王,她就是亲王妃,他若有朝一日登上大宝,她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么多年过去,他确实做到了他的承诺,可两人却越走越远,对她而言最幸福的时光就是他心里最不堪回首的陇西。回了兆京,他登基为王,帝后二人各拥一宫,便不再像从前那样夜夜同床而眠、相拥取暖。 崔元梅拣了些好的回忆缓缓说给俞眉远听,沉缅过往的目光现了些笑意。俞眉远并不打断她,只是静静听着。屋外云层越发厚起,一道蛇电自云间闪去,劈亮了黑沉的夜。电光一闪而过,随之而来是惊雷炸响,轰地一声落地。崔元梅眼中回忆被这雷声打散,她似乎受了惊吓,猛地扑到惠文帝身上,将头埋进他的脖间。 夏夜阵雨,似天地哀恸,滂沱而至。 俞眉远看了眼窗外,风雨飘摇,时辰已经不早了,她咬牙:“母后,时辰不早了,我们还需早作打算。江婧皇嫂、霍翎、长宁都等着我们,还有太子殿下与晋王……” “我知道。”崔元梅仍扑在他身上,声音幽沉,“阿远,我知道你有些本事。你带着玉玺、遗诏和虎符走吧,别留在这里了。” 他冰冷僵硬,不再像从前那样回应她的温柔,真叫人哀伤。 “母后,我不能走。便是要走,也要皇嫂和霍翎先走,我们需要保证他们的安全。他们两个是太子殿下的软胁,若是留在京中,即便日后太子带兵攻回京城,五皇子若以他二人为质,太子殿子恐怕反受其迫。我打算让皇嫂和霍翎明晨动身,带着遗诏与玉玺前往西北寻找太子殿下,只要他二人平安,太子才没有顾虑。” 从昭煜宫回玄天阁的路上,俞眉远已将后事盘算妥当。 霍汶那人平日虽不苟言笑,骨子里却是个极疼妻儿的男人,若江婧和霍翎逃不出去,他日这两人必成他最大的掣肘。 “虎符我会交给云谷的人,托他带去鸣沙关交给晋王殿下。”她继续说着,“我们不能同时都离开,会叫人起疑。我与母后留下,替他们争取时间。” 能瞒住霍简几人的时间越长,他们成功离开的机率才越大。 “按你说的做吧。”崔元梅起身,“广胜,把虎符、遗诏与玉玺交给阿远。” 广胜应喏,取来三件东西交到俞眉远手中。 “母后,我今夜要出宫一趟,明日不知能否在早朝之前赶回。若不能及时赶回,这里的事少不得要母后先撑着了,还望母后节哀,以大局为重。”俞眉远叮嘱道。 “去吧。”崔元梅点头。 俞眉远转身离开。 踏出玄天阁的门,她才惊觉自己已全身冰冷,那里边……真是冷到了骨头里。 …… “阿翎,已经说了三个故事了,你还不睡?”烛火温暖,照出江婧脸上一片温柔。 霍翎倚在她怀中,眼珠子一转,奶声奶气道:“打雷,娘怕。阿翎是男人,阿翎要保护娘。” 说着,他便伸手抱住江婧的臂。 孩子体弱,经不得冰气,所以屋里没放冰块,江婧正替他摇扇,被他一抱就摇不下去,瞧着他鬼精的眼不禁莞尔:“娘不怕雷电,是阿翎害怕?” 霍翎被母亲戳穿了小伎俩,脸一红,嘴硬道:“阿翎不怕,阿翎保护娘。” 江婧笑得更温柔些,才要开口,就听屋外传来急声:“太子妃,晋王妃求见。” 她的笑便敛了。这么晚,外头还下着雨,平时不爱出昭煜宫的阿远怎会来访? 亲了亲霍翎的额头,她宽慰了他几句,将霍翎交给奶娘照看着,她披衣出了屋。外头雨势暂歇,只余绵绵细雨,一人身着宽大的斗篷提着盏琉璃灯站在院中,琉璃灯发出的光将她身畔的雨丝照得格外清晰,如针一般落下。 “阿远,你一个人过来?快随我进屋里说话。”江婧忙上前。 俞眉远也不将头上遮了半张脸的兜帽摘下,只是匆匆掩了她的唇。江婧已然猜着必有异/事,当下也不多语,只将她拉进了自己的屋里,并遣退了所有人。 “皇嫂,我长话短说,你切莫惊慌。”俞眉远听了听周围动静,确保屋里屋外都没人听壁角才开了口,“父皇驾崩了。” 一句话,说得江婧脸色骤变,往退了两步。 “父皇驾崩,秘不发丧,但也瞒不了多久,太子不在东宫,京中恐有大动,你趁夜把东西收拾一下,明日一早以去素清宫祈福为由出宫,即刻带着这两样东西去西北大营找太子。”俞眉远手从斗篷下钻出,将一包东西塞进江婧手中。 “这是何物?”江婧声音已然打颤,只是勉强逼自己冷静。 “传位给太子的遗诏和传国玉玺。父皇临终交代,要交给太子。”俞眉远伸手按住江婧的肩膀,安抚她的情绪,“如今外界有诸多眼睛在盯着东宫,为免被人瞧出破绽,你们去西北大营不能带上太子的人。” 一旦太子留在东宫的人也跟着离去,必会立刻叫人察觉东宫的异常情况。 江婧咬唇点头。 “我会让俞家的暗卫护送你们。他们会在城外三里坡等你,具体事宜待我安排好了之后再遣人通知你。你们切记,万事小心。此去西北山长水远,中间也不知要遇多少危险,你们一定要保重。”俞眉远又把兜帽戴上,要在一夜内将诸多事情安排妥当,她没有多余时间浪费。 “阿远。”江婧扯住她的衣袖,“父皇……为何突然……” “他与母后争执,打碎了钟面琉璃,两人摔在地上,父皇为护母后,不慎……被地上的碎琉璃扎中……”俞眉远话语一顿,片刻方道。 有些事实,还是烂在心底。谎言虽然可恨,但终究人生在世避不过谎言。 “对了,你带上长宁一起。还有,父皇驾崩之事,你切不可告诉第三者。你这里耳目众多,若是一不小心叫人将此事泄漏,恐有大祸。”俞眉远提起灯往外走去,“我有诸多事宜要安排,先告辞了,你记着我的话。” 江婧还想说什么,却见她神色匆匆,已快步迈出房门,踏入雨夜化成一团暖黄的灯很快走远。 …… 夜越发深沉,大雨又起,敲更人无法外出,兆京的街巷间只剩下雨声。“嘚嘚”马蹄踏响夹在雨声间,听不清晰。马蹄声在西福巷甲字门前停止,换成“砰砰砰”的雨夜惊门声,敲门有些节奏,不是一味乱敲,不多时那门就被打开,一个男人撑伞走出。 “是你们?”他压低了声音,探身往外左右一望,很快将门口的人迎进屋里。 油灯点起,俞眉远这才将兜帽摘下,骑马时大雨扑面,她的脸颊与发丝全被打湿。她身后的青娆倒好些,因为坐在俞眉远背后,脸和发倒都干着。 “长话短说。老七,你是霍引最信任的人,故我也不与你客气,此番前来,我有两件极其要紧的事要拜托给你。”俞眉远拭去脸上的雨水。 “嫂子只管吩咐。”见她神色凝重,老七便也正色以待。 “这第一件要紧的事,就是帮我将两样东西交给霍引。一是塞北镇远军的兵符,二是这封书信。”俞眉远从怀中取出被油布裹好的兵符与书信交到他手中。书信是她新写的,将京事之事交代得清楚。 “宫里出了何事?”老七接下东西,眉头紧拢。若非宫里出了大事,她也不会将兵符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 “皇上驾崩,京中祸事将起。”俞眉远简而言之,“此事尚无人知晓,你们不可走漏风声。” 老七和青娆都同时变了脸色。霍铮与霍汶都不在京中,皇帝的死会带来的种种祸事他们就算不涉朝堂也已有数。 “我来不及和你们解释,都写在那信上了,你替我转交霍引。此事事关家国社稷,你一定要交到他手中,他如今人在鸣沙关那里寻前朝皇陵,你到那里寻他便是。为防夜长梦多,你今晚即刻动身。” 晃动的烛火下,她的脸庞前所未有的冷凝。 “老七记住了,一定替嫂子办成这事。”老七拍着胸脯道,“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送青娆去云谷。你两的婚事,我准了。我把这丫头交给你了,你千万替我护着她!”俞眉远望向青娆。 “好!”老七既惊又喜。 “什么?我去云谷,那你呢?”青娆却顾不上害羞,一把攥住俞眉远的手。 “我要留下,若是都走了,便没人替你们争取时间。”俞眉远按住她的手,目光柔和了几分,“青娆,你的嫁妆,姑娘我来日再给你补上了,你听我的话,乖乖跟老七走吧。宫中出了此等大事,我亦无力护你,能走一个是一个。” 她说着拉起青娆的手交进了老七手中。 老七握着青娆的手按到自己腰间弯刀之上,发誓:“嫂子,老七用性命给你担保,你托我的两件事,就是死我也替你办妥。” “多谢。来日回了云谷,我再请你喝酒,不收你一分酒钱!”俞眉远扬唇笑起。 “王妃……”青娆已落下泪来,她不想走,可她却知道自己留下只会是累赘。 “放心吧,你我一定还有再见之日。”俞眉远摸摸她的发,又朝老七道,“老七,若是见到霍引,请代我转告他一声,就说……‘相逢终有期,阿远会活着等到你。’” “好。”老七郑重点头。 青娆已泣不成声。 “保重,我要走了。”俞眉远将兜帽盖上,转身离开。 雨夜如泣。 …… “咳。”连夜奔波了几处地方,俞眉远觉得体力有些不支,潮寒侵体,她喉中干痒,一边骑马一边连声嗽着。 马儿在俞府的北门停下,那里早就有人等着了。 出宫之前,她就已寻了俞宗翰安插在宫里的人福林,要他想方设法提早通知俞章敏等她,并命俞家所有暗卫都集中到俞府。 “阿远,出了何事?”俞章敏没待她下马就已冲上前去扶她下马。 “哥哥。”俞眉远落地,喘息着开口,“宫里出事了。” 俞宗翰由始至终都是太子一脉,若是出事,俞府难保。这一次,她和俞家站在了同一边。 ☆、第172章 发难 东仪门寅时开启,百官陆续进宫于乾华殿外等候上朝。惠文帝是个极自律的人,卯时准点上朝,逢五休一。他与张轶等人约定的三日期限已过,故今天上朝的人来得特别早,都等着如何交代。 寅时天还黑着,下了大半夜的雨停止,皇城中到处都还汪着水渍。俞眉远奔波一夜,寅时末才与俞章敏商妥对策从俞府出来,赶回宫里。到西仪门时,开朝的时间已过。她将信物递予守门将领,那人不多问便将她放进。信物是从惠文帝那里拿的,凭此物可从这里自由进出皇宫。 悄悄赶回昭煜宫,她换过衣裳,重新梳整了头发。镜中的人脸上倦意很重,她揉揉眼,给自己上了个比往常要浓的妆,这才寻来昭煜宫的太监,叫他去打听今日上朝的事。 不多时那太监就回来了。 “禀王妃,小人还没到东仪门,在石林那边就遇上在乾华殿洒扫的小董,他说今日没没上朝,皇上龙体欠安,正在玄天阁里歇着。” “那来上朝的大臣们都回去了?”俞眉远随意取些点心,就着茶一边吃着一边问道。昨天从中午到今晨,她都没吃过东西。 “大部分都回去了,不过张大人、魏候爷与其他几位大人去了玄天阁,说是想见皇上。”那小太监又回道。 俞眉远将手里最后半口酥饼塞进嘴里,灌了一大口茶,方起身去了玄天阁。 …… “侯爷,你说皇上打的什么主意?怎么挑今日病了?”张轶与魏眠曦并肩从玄天阁走出。 他们没能见到皇帝,在玄天阁殿前就被拦下。惠文帝勤政,便是偶有小恙也都按时早朝,极少出现这样的情况,若是搁在平时他们自不好多说什么,但今日是三日期满,他却称病避人,委实叫人怀疑。 “皇上也是凡躯,怎么不会病?张大人不要操之过急。”魏眠曦抚着腕上佛珠随意道。 “你倒沉得住气。”张轶摸摸下巴上才修剪过的山羊胡,斜睨着他道。 “不沉住气还能怎样?皇上的脾气,将他逼得急了反倒不好。”魏眠曦说着话,忽然目光一凝,指尖紧紧扣进两颗佛珠的间隙里。 俞眉远看到他们停远远停了脚步,见他望来只略点了点头。 “张大人,你先行一步吧。”魏眠曦撇下张轶,径直朝她走去。 自她成婚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她在昭煜宫深居简出,外人极难见着,他只听京中人提过晋王与晋王妃如何恩爱,如何羡煞旁人。今日一见,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确比从前更美,从前她的明艳多少带着张牙舞爪的气息,而如今她的娇俏明艳浑然天成,便无需言语和动作,只是静静站着,就能叫人迷惑。 “晋王妃。”魏眠曦抱拳施了礼,目光从她身后跟的宫人身上扫过。陌生的面孔,青娆并不在其中。 “侯爷。”俞眉远亦还礼。 “你与晋王殿下大婚,我还没好好恭喜过你们。”魏眠曦静道。 “侯爷客气了,多谢。”她低了低头,似乎还有些新婚的羞涩。 魏眠曦攥拳,又松开:“听说晋王殿下前些日子领了差使离京,你一个人在宫里可还习惯?” “我很好,多谢侯爷关心。侯爷公务繁忙,我就不耽搁侯爷了。”俞眉远淡道。 她和他无话可说,无旧可叙。 魏眠曦便闪身退到一旁,让她先走。俞眉远轻轻颌首,带着宫人自他面前缓步而过。 …… 进了玄天阁,崔元梅仍坐在惠文帝床前。惠文帝的脸上已蒙了白绢,屋里彻夜未开窗,弥漫起一股古怪的味道。 这个早晨是避过了,然而后面呢?俞眉远心里也没底,她将昨夜商定之事与崔元梅说了,崔元梅只道:“就依你之计吧。” 俞眉远也不知如何劝人,就转身吩咐广胜好生照看皇后,她便又离开玄天阁去找江婧。 江婧一夜未眠,早已将东西收拾妥当。长宁一听可以出宫玩耍,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依长宁的性子,若知道了实情,恐怕死也不会离宫,江婧便打定主意瞒着她。 车马备妥,俞眉远将这一路上的计策细细交代给江婧,至辰时中方让她离宫。 余下的事,就是拖延时间。 …… 是夜,有人急行进靖远候府。 “侯爷,太子妃与世子失踪了。” 魏眠曦正在拭剑,闻言动作一停。他在东宫一直安插有眼线,午时就已得到消息太子妃去素清宫祈福,他本没放在心上,只命人像平常一样跟踪着,不想此时探子竟回报两人失踪。 “什么时候发现的?” “傍晚到达素清宫门口时,才察觉车内无人。” 魏眠曦冷眼望向回话的人,那人只觉被利刃扫过,不禁瑟缩一下。 “路上可有异状?” “并无可疑。一路上马车只在三里坡的茶寮前停下歇了歇。说来也奇怪,今日出城的车马颇多,那茶寮附近就停了四辆车马。”这人细细回忆着一路发生的事。 “四辆?”魏眠曦蹙了蹙眉。 “嗯,四辆一模一样的马车,马车上面没有任何标志。” “江太傅府上可有异常?”他再度低头拭起剑来。 “太傅府上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去,派人查清楚那四辆马车。一定要把太子妃与世子的行踪找出来。”魏眠曦挥动长剑,剑尖指向了回话之人。 这人背上顿生汗意,忙躬身领命,退出了屋子。 魏眠曦看着锃亮剑身上自己的倒影,心中疑窦丛生。好端端的,太子妃怎会带着世子悄悄离宫失踪?就算因通敌叛国的事要问罪太子,他们也不至于需要逃跑的地步,那他们的失踪是为了什么? 他想起早晨皇帝称病的事来。 …… 第二日,惠文帝仍旧称病不能上朝,群臣连宫门都未进就已被遣回,如今已疑窦丛生。惠文帝从没超过三日不上朝,上一次是因为狩猎不慎折了腰,方在后宫歇了三日,纵是这样,他还召了几位重臣在玄天阁问话议事,可这次……虽只两日,但这两日里皇帝一声未响,所有奏折送入玄天阁后就再无下文,要见皇帝的人一个都没见着他。 “魏将军,我命人在宫中打听过了,自前日下午起,就没人见过皇上。”霍简一早就驱车去寻了魏眠曦。 魏眠曦才刚到侯府门口,便迎霍简一道进门。 “张淑妃可前去求见皇上?” “母妃听说父皇病了,昨天早上就去了,被皇后打发回来,夜里又去了一次,仍被打发回来,并没见到父皇。”霍简脸色不虞,正是要对付太子的当口,他可不希望出岔子。 “皇上身边都有哪些人?” “只有广胜公公,皇后娘娘在玄天阁里照顾着,其余人一概不准踏入。噢对,还有晋王妃,只有她在玄天阁进进出出了多次。”霍简回道。 魏眠曦脚步一顿。 阿远? 这事的确透出不对劲来。 “去太医院查过皇上的诊病记录吗?” “去了,太医院说皇上并未宣召御医进宫诊治。” “没有见着皇上的人,可有人听到他的声音?” “声音?这我倒没问,不过没见到人,听到声音又有何……”霍简话说一半,骤然色变,“将军,你该不会猜测我父皇……” “你速回宫去,叫张淑妃今晚再去玄天阁一探究竟。我要准备一下,明日早朝若皇上还不出现,就上玄天阁要人。”魏眠曦眼眸一眯,快步踏进了书房。 霍简心脏怦怦直跳,若真如魏眠曦所料想得那样,那皇位就近在咫尺。 …… 俞眉远午后就接到俞章敏递进宫的消息,俞府已被人在暗中严密包围监视起来,四周全是陌生脸孔。兆京局势似乎在一夜间变得紧张,街巷间骑马往来奔走的人变多,各处城门守卫盘查越发严厉,进京出京都困难。 她心里便有底,惠文帝的事只怕瞒不下去了,然她暂时无暇顾及,因为长宁回来了。 江婧瞒不住她。 长宁硬闯玄天阁,如今已进了寝殿,谁也拦不住。 寝殿里传出压低的哭声,催得人难受。俞眉远索性坐到玄天阁大殿的椅上,将里面的空间留给崔元梅与长宁两人。说起来长宁是崔后三个孩子之中最幸福的一个,她出生于惠文帝登基之后,一出生就备受瞩目,是帝后二人最为宠爱的公主,在后宫中的地位无人可及,因此比起两个哥哥,她和皇帝的父女情分要深得多。 如今皇帝驾崩,长宁一时间恐怕极难接受。 俞眉远坐了半晌,听见里间哭声渐歇,方才迈入。现在可不是悲伤的时间,她们要想的是如何脱身。 …… 天色又渐暗,一日将过,后宫诸人已沉不住气,在玄天阁周围鬼鬼祟祟打探消息的宫人越来越多。夜里无风,玄天阁内的烛火彻夜未熄,亮如白昼,长宁陪着崔元梅守在寝殿。俞眉远趁夜去寻了西仪门羽林军统领孙川。 打点好一切,已又到午时末。天黑沉得吓人,夜风清冷,俞眉远咳了几声,觉得身上倦怠不堪,只凭着最后一丝精力咬牙撑着,她已两天两夜未阖眼过。 寅时,宫门并未如期打开。皇帝仍命太监传旨,早朝取消,直接将百宫拒在了东仪门外。四处宫门的羽林军都添了不少人,静夜之下,剑拔弩张。 “广胜公公,张淑妃与五皇子还有几位大人都过来了。”广胜的心腹小林公公急匆匆跑到玄天阁外,隔门回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广胜开门探出脑来,只说了一句话就将门再度关上。 内殿之中,俞眉远劝崔元梅与长宁。 “母后,长宁,已经瞒不住了,你们不能再留下。我和西仪门的统领孙川打过招呼,马车已候在宫门口,我们离宫吧。” “母后,走吧。”长宁咬咬牙站起,她眼睛红肿,声音却还冷静。 不过短短数日,她的人生天翻地覆。 “阿远,你带长宁先走。”崔元梅站起,一整衣冠,哀恸神情全去,换上素日威仪。 “不要,母后不走,我也不走。”长宁抱住了母亲。 “你先随阿远去西仪门等我,我有些事要见见淑妃。”崔元梅温柔抚过她的发,再将她重重推到了俞眉远身边,“阿远,带她出去。” 俞眉远咬咬牙,攥住了长宁的手:“长宁,先跟我去西仪门。” 不能再拖了。 …… “长宁,别担心,玄天阁还有广胜公公照应着,一时半会他们闯不进去。你先去西仪门等着,我一会回头再去接母后。你记着,若是卯时末我们没有回来,你就先走,不要再回来。”俞眉远带着长宁飞奔去西仪门,一路跑一路叮嘱。 她如今担心的是,崔元梅根本就不想离宫。惠文帝一死,她眼里已无生意,只怕…… “阿远,母后她会不会……”长宁亦看出来了。 俞眉远却忽顿住脚步,一把捂住长宁的嘴。 西仪门近在眼前,但是不太对劲。 这里太安静,静到有些奇怪。宫门前停着辆马车,确实是她安排的那辆,孙川独自站在马车前等她,并没异常,但俞眉远心头莫名浮起不安。 西仪门原有孙川的羽林军把守与巡逻,但现在除了孙川外,这里的羽林军都去了哪里?俞眉远心里电光闪过,想起一路跑来时,都没遇见这里巡逻的羽林军。 不对。 “长宁,我们回去。”俞眉远拉着长宁就要往回跑。 可才转身,她就停步。 一道人影从她眼前闪过。 “阿远,你们要去哪里?”魏眠曦落在离她数步之地,目光如刃。 随着他的声音,城楼上忽冒出无数箭尖,直指二人。 长宁一惊,咬牙不出声,只倏地攥紧了俞眉远的衣袖,她将长宁往身后一揽,冷声道:“魏将军,你怎会在此地?” 她说着看了眼四周,站在马车前的孙川忽然软软倒下,车上跳下一人,正是原来在东仪门的郭杰。郭杰原也是皇帝的人,只不过看来不知何时已倒向了魏眠曦。 “你们这是要逼宫?”她扬唇笑了。 “皇后弑君,我们这是要去救皇上。”魏眠曦往前走了两步,朝她伸手,“阿远,别作困兽之斗,过来吧,我不会伤你。” “你不会伤我?呵……曹家的木匣是你换走的吧,白雪岭上的陷阱也是你布的吧?我被你害得跌落悬崖,如今你竟说你不会伤我?”俞眉远嘲道。 “那是意外,我不想。”魏眠曦想起福家村的事,神色温柔了些。 “你不想?好,你既不想伤我,那就让出道来。”俞眉远手按上腰间,解下长鞭。 鞭声响过,炸地而起。她很久没有摸碧影鞭了,此时握起只觉得格外怀念。 魏眠曦低头笑了笑,朝郭杰扔了一样东西,道:“把公主拿下,送回公主寝宫。” 郭杰劈手接下,愧疚地望了俞眉远一眼,挥手下令。夜色虽浓,俞眉远依然看清,魏眠曦扔给他的是一只瓷盒。 “长宁,我挡着他们,你去找御膳房的福林,叫他想办法带你出宫。”俞眉远甩起长鞭,转头朝长宁细语道。 “你呢?”长宁往旁边退去。 “放心吧……魏眠曦不会对我怎样。”俞眉远推了她一把。 长宁拔腿,可才跑两步,就僵住身体。 “母后……”她抬头。 远空中一道火光冲天,正是玄天阁位置。 ☆、第173章 毒发 黎明未至,天仍是暗的,星辰明晰错布于空,像一盘未完的棋。玄天阁正对东方,每到破晓之时便能遥观太白星,于黑暗之中带来光明。 这是一天之中最黑的时刻。 “啪!”响亮的耳光声响起。 张淑妃被崔元梅掌掴在地,脸颊顿时红肿半边,她被吓一跳,怔了片刻方从地上跳起。 “你竟敢打我?”她暴怒。 “打你又如何?你目中无人,以下犯上,连皇上都不放在眼中,我今天就赐你杖责三十。你想见皇上,先领完这三十杖责再过来见他吧。”崔后冷冽的声音从玄天阁的大殿上传出,“来人,赐张淑妃杖责三十!” 殿外等候的人都变了脸色。 “母妃。”霍简更是急道。 他们带着几位大臣赶至玄天阁前本要强行求见惠文帝,不想崔元梅竟先开了口,只说惠文帝要单独见张淑妃,故而只有张淑妃一人进了殿,其余人则到玄天阁前的太白广场上等着。她进殿之后,玄天阁的门仍旧紧闭。众人正忐忑地守在殿外,不想张淑妃态度不敬,惹怒崔后,二人在大殿上吵起。 殿门“咿呀”打开,广胜出来:“张妃以下犯上,赐杖责三十!” 此语才落,守在殿外的便见大殿上的张淑妃怒不可扼地朝崔元梅所站之处冲过去。 “让开,我要见皇上。”她不愿平白受罚,一心只想先进内殿,搞清惠文帝的死活,便要往里强冲。 崔元梅在她冲来之刻拦到她眼前,张淑妃下意识出手推开她,崔元梅一闪,她竟推到了崔元梅身边立着的烛架。烛火倒地,不知怎的竟化成火蛇眨眼蔓到柱下纱缦,瞬间涌进次间。 “张妃,你竟纵火烧宫,意欲谋害皇上?”崔元梅厉喝一声。 声如落雷,惊了殿外的人。众目睽睽,确是张妃推倒烛台。 “皇上——张妃纵火焚宫,谋害皇上!”广胜脸上已是泪水纵横,他跟着叫了声,转身跑进了玄天阁。 “救火!快救火!”张轶惊醒,立刻吩咐人来救火,但玄天阁这里的宫女太监早被遣退,一时间救火的人手不够,众人如惊弓之鸟,四下寻水救火。 那火起得离奇,转眼焚成火海。 “我……我……”张淑妃在大殿上看着四周涌来的火光,皮肤被热浪烫到,她心中惊吓至极,踉跄着殿里跑出。 “救皇上!”崔元梅见她跑出大殿,唇边扬了抹笑,转身迈步,走进早已被火舌舔舐的内殿去。 这已是她能替霍汶做的最后一件事。一把火烧干净一切,没人知道惠文帝的死因,没人知道是她失手杀了他,秘密永远都是秘密。 “皇在,后在。霍远寒,我与你同赴地狱。” …… 大火烧红了半边天,远处喧嚣四起,西仪门处的异/变却未受影响。 “放开我,我要回去找母后!”长宁来不及逃开,被人反剪双手押往她的漱玉斋。漆黑瞳眸间印的全是远空火光,她已泪流满面。 “滚开!”俞眉远眼眸泛起猩红血丝,分不清是泪意还是疯色。 她被魏眠曦拦着,手中长鞭不断甩落,鞭鞭挥向他。魏眠曦步步后退,只是避开她的鞭子,并不出手。 如今赶回玄天阁已然不及,她满心痛怒化成长鞭之力,直想将眼前男人劈成碎片。 “你们去玄天阁。”避了许久,魏眠曦微一蹙眉,朝郭杰下令。 郭杰领命带着西仪门的羽林军赶往玄天阁,俞眉远也想往玄天阁那里去,可魏眠曦仍旧死死拦在她身前。随着郭杰的离去,四周静下来,破晓的光从天际透出,天将明。 魏眠曦身形一改,鬼魅般穿过她的鞭影,欺至她身侧。俞眉远虽已听到动静,却没能逃开。 “阿远,这不是你的实力。你怎么不用内力?”魏眠曦不急着抓她,他有些奇怪,她的鞭子虽甩得快且准,却没有从前的震山之力。 俞眉远握着长鞭的手一紧,远处冲天火光落进她眼底,烫得人发慌,她将心一横,侧身出掌。 掌风如雷,藏着千钧之力,压向已近她身侧的魏眠曦胸口。魏眠曦眼眸陡然一睁,速退了十步,拔剑震出剑气,方挡下她的气劲。 好霸道的力量。 俞眉远手心聚起的内力正源源不绝地自经脉中涌来。既然已经出手了,她便不再顾忌。脚尖点地,她凌空飞起,似虹影一道。 “你想死,我就让你见见我的实力!” 长鞭如电,自半空劈下,未落地便扫出一片庞大气劲,如奔腾海浪直奔魏眠曦。魏眠曦闪身而起,长剑眨眼间幻化出数十种招式。同是用剑,他与霍铮的剑有着天壤之别。霍铮君子之剑,快而凌厉,他的剑却走的诡道,出剑招式角度诡异,阴狠毒辣。 俞眉远将全部内力催到极致,耳目之力也全部打开,《归海经》的内功毫无保留施展,在他不断幻化的剑影中腾挪飞移,长鞭勾着鞭花卷向魏眠曦,一时间与他竟战成平手。 “鞭法不错,内力也霸道。”魏眠曦面无表情夸了她一声,身影忽然在她眼前消失。 可惜,对敌经验仍是浅,假以时日若让她在刀口上滚爬几场,经历了生死莫测,恐怕她会是一个很可怕的对手,然而现在,她还嫩。 这话他没说。 俞眉远眼前失了他的踪迹,只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来袭的剑气,便一个转身。 身后空无一人。 魏眠曦出现在她原来面朝的位置,她一转身,就将背后暴露到他面前。他改剑为掌,一掌印在她的背心。她轻哼一声,朝前踉跄出数步。 “别打了,你打不过我。”魏眠曦又一闪身,出现在她面前。 只刚才这一招,已够她死十次了。 俞眉远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一手揪紧了衣襟。 “阿远?”他觉得她奇怪,可她低着头,他瞧不出她的神色,便往她那里靠近。 俞眉远猛地抬头,手中长鞭劈向他。魏眠曦眼神一冷,侧身避过,眨眼间逼到她身畔,手刀砸在她手腕上。 长鞭落地。 “咳。”她重咳着,唇中鲜血喷出,血珠自唇瓣滚落,滴落衣襟。 “阿远!”魏眠曦低吼一声,迅速闪到她身后,接下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怎么回事? 刚才那两掌他都没用大力,以她的内功,根本不会受伤才对。 “别碰我!”俞眉远开口,只觉得出口的话都带着血的腥甜。 她的身体已寒如冰,丝丝缕缕寒气游走在四肢百骸间,针扎似的痛起,然而丹田的内力却如火般涌出,不受控制地在经脉里乱窜,与这股寒气对抗。 杨如心说过,有内力的人中了慈悲骨的毒与普通人不同,若是她擅动内力,便会引发寒毒与她内力间的对抗。 她这是毒发了。 魏眠曦已将她拥入怀中,急急抓起她的手腕探去,才查了片刻,他便发现她体内内力紊乱。 俞眉远抽回手,咬牙又骤起丝内力往他面门攻去,魏眠曦不费吹灰之力便抓住她的手腕,化解她的攻击。 “唔——”更为突兀的痛苦钻入心肺,她痛得闷哼几声,无可奈何地垂手,连站也站不住,被迫落进他怀里。 魏眠曦脸色已然黑沉,他手一沉就将她抱起。 她再咳一声,口中涌出更多血来。 “阿远,怎么回事?”他急道。 俞眉远抿紧唇,脸白如纸,唇红如血,一个字都吐不出。 他仰头看看远空火色,心里挣扎片刻,抱着她纵身跃起,直奔靖远候府。 …… “砰——” 一脚踹开房门,魏眠曦将人抱进屋里。 宽敞华丽的屋子,织金缦帐垂落,墙上挂着长弓,窗前摆着琴案,琴案上搁着乌沉的琴,琴尾雕了梅枝,旁边刻着两个小字——梅骨。 这是间女人的屋子。 魏眠曦把俞眉远放到床榻上,她立刻就极其痛苦地蜷成一团。 “把宫里的御医给我找来,快点!”他转头吩咐一句。 跟他进屋的下人立刻应声而出。 “冷。”俞眉远意识已经涣散,半闭的眼眸前只剩混沌,除了冷和痛,她已无别的知觉。 那冷与痛,如附骨之蛆,狠狠啃噬她的骨头。 魏眠曦便又命人搬来厚被盖在她身上。她身上衣裳已被汗浸湿,可身体却寒如冰,他探手触及她的脖颈,只摸到成片的冰意。她瑟瑟颤抖,缩成一团,口中含糊不清地反复说着同一个字。 冷。 他眉头拢成结,不知该如何帮她,输进她体中的内力似乎会加强她的痛苦,他无法引导她体内紊乱的真气归位。想了想,他坐到榻上扶起她,从后面拥住她。她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似乎找到救命稻草般靠了上去。 意识已经模糊,她颤抖着贪婪汲取身后的温度,嘴里碎念着。 魏眠曦听到她的声音。 “霍铮。” 他表情与手臂均是一僵,紧接着更加用力抱住她。 “霍铮,你回来了……我很想你……你别走了,好不好。好冷啊,你抱抱我……霍铮,你抱紧点儿……” 一声一声,如利锥钻心。 魏眠曦不说话,他抱紧她,将唇印于她发间。担心、心疼、嫉妒……种种情绪充斥于胸,像要炸开。 不知多久,有人推门进来,御医到了。 魏眠曦仍抱着俞眉远,她身上盖的厚重被子将他焖得汗湿重衣,脸颊上的汗水似雨水滑落。他没离开,只让御医就这么替她诊治。 才把了一会脉,御医就摇头站起。 “候爷,请恕老朽无能,这位……姑娘的病,老朽无能为力。”御医已经认出俞眉远来,然而她出现在靖远候府的后宅,又被魏眠曦拥在怀里,他只好当成不认识。 “无能为力?”魏眠曦目光一凛,杀气弥散。 “姑娘不是得病,而是中毒,且这毒……乃是天下奇毒——慈悲骨。”御医被他一眼望得遍体生寒,忙道。昔年晋王毒发时也曾召他进宫诊治过,是以他对此毒并不陌生。 魏眠曦一怔,道:“慈悲骨……怎么可能?” 这辈子,她不是已经远离这毒了吗? …… 天已大亮,宫里霍简派了三四拔人来请魏眠曦,均被他打发回去,他没心思再顾其他的事。 俞眉远仍没一丝好转的迹象。御医留了张方子就离开,魏眠曦叫人照方抓药煎了汤汁喂她服下,却没起半点效果。她的痛苦越发强烈,面上血色尽退,唇愈发鲜艳,整个人颤抖不已,双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不放,口中痛哼不断,一会说着冷,一会叫霍铮的名字。 除了抱紧她,把体温借她取暖,魏眠曦别无他法。 她已痛到流泪。 她嫁他十二年,他也没见她因为哪种病痛伤而落过泪,可想而知,这痛苦已超出常人承受范围太多。他心乱如麻,自也无暇再管她嘴里叫唤的是什么人,只想早点解她痛苦。 脑中忽然记起一物,魏眠曦从袖内摸出一只瓷盒来。 青色的瓷盒打开来,里面是纯白的膏体,他以指尖挑起一小坨置于她唇间。 “阿远,张嘴。”她紧抿着唇,他劝她开口。 俞眉远正被一阵陡然浮升的刺疼扎的神智一醒,眼眸半睁,先看到了魏眠曦的脸,而后目光又落到他手间瓷盒。 她认出此物。 欢喜膏。 拼着最后一丝清明,她挥开他的手。 “魏眠曦,是你?你别碰我!也别指望能用这东西来控制我!” 她开口,声音都是颤抖的。 “我没想控制你,欢喜膏虽然能让人上瘾,但是也能镇痛。阿远,你吃一点,就不会这么难受了。”魏眠曦解释着,急劝她。 “你以为我会信你?”俞眉远咬牙切齿道,她用尽全身余力劈手夺过他手中瓷盒,往地上用力一砸,瓷盒四裂。 魏眠曦失语,看着碎裂的瓷盒,心头怒起。 “俞眉远!”他怒吼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可看到她沾着泪痕的脸,又将怒气咽下。 半晌,他埋头进她脖间,低声道:“我没想控制你,只是不想看你痛苦至此,你何必如此倔强,何必……” “离我远点。”她挣了挣,挣不开他。 门外又有人推门而入。 “你这么急地唤我过来,就是叫我看你们亲/热?”进来那人看到屋里情景,先是一愣,而后尖锐地嘲起。 俞眉远转头,模模糊糊地看到这个人。 魏眠曦见到来人就将俞眉远缓缓放到榻上,他下了床,忽然间身形一晃,化成疾电掠到那人眼前,手掌毫不留情挥出,重重拍在那人胸口。 一声砰响,进来的这人猝不及防地被他震飞,后背撞壁落下。 “俞眉婷,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对她出手了,你竟敢给她下慈悲骨?” 怒恨的目光望来,夹着杀意,像割喉的刀刃。 “咳咳。”俞眉婷咳了两声,挣扎站起,“我没有。” “你没有?慈悲骨是你们月尊教的东西,若你没下毒,那她为何会中这毒?”魏眠曦手凌空一抓,将剑抓到手中,他要杀了她。 “我真没有。慈悲骨一共只有三颗,是前朝皇帝跟前的太监所炼制的奇物,毒方并没流传下来,所以这毒用一颗少一颗。二十年前给霍铮用了一颗,十多年前喂了她母亲一颗,只剩一颗,现在还留在我那里。你若不信,我可以拿给你看,你也可以去教中问问,此毒是不是只有三颗。”见他真起了杀心,俞眉婷急道。 “那她身上的毒是从哪里来的?”魏眠曦握紧剑柄,并没放过她的意思。 俞眉婷捂着胸踉跄走向床边,抓起俞眉远的手腕,握着她的脉门探了许久,方道:“真是慈悲骨……” 她也觉得奇怪,思忖了一阵忽道:“我知道了。慈意斋……悲航道人有一门独创针法,可以引血而出,将毒化进另一人体内,昔年他就用这针法解过鹿长天的毒。杨如心是他的亲传弟子,自然也会这门针法。她身上的毒……是霍铮的。” 魏眠曦沉默了。 只不过他虽不开口,俞眉婷却觉得他更加可怕起来。 “霍铮!你口口声声爱她,却将毒引到她身上?”片刻后他狰狞笑起。 难怪霍铮一个人去了皇陵也没带上她,原来如此。她上辈子因慈悲骨而亡,恨了他一世,这辈子仍中了此毒,她为何不恨霍铮? 这并不公平。 俞眉婷不敢接话。 “你可有办法先解她现下痛苦?”他收笑问道。 “可以。她目前的痛苦是因为妄动内力的缘故。慈悲骨对普通人是不会造成痛苦的,但是中毒的人若有内力,一旦动了内力就会引发寒毒侵体。你想解她痛苦,封了她的内力即可。” 俞眉婷说着又笑了。 “封了她的内力,她便失去武功,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第174章 血簪 床上的人终于睡去。许是连日来的疲倦加上毒发时的痛苦,俞眉远筋疲力尽,这一觉睡得极沉。 京中局势大变。一场大火将玄天阁烧成了灰烬,帝后二人都在火海中离去,广胜自缢殉主,惠文帝的死因自此成谜。诸人只知众目睽睽之下张妃推倒烛台引发这场大火,崔后扑进火海救驾,一时间京中猜测纷纷,然而所有言语到底驾不住霍简、张家与魏家的猝然发难。京畿要地落入魏眠曦手中,张轶控制了朝堂,两人拥立霍简为王。 情势紧张,魏眠曦的事很多,然而这几日他却一反常态地呆在靖远候府,足不出户,不论是霍简还是张轶来请都没能将他请出,只将事务搬到俞眉远屋子的外间处理。俞眉远被他封了穴道,内力全失,痛苦已去,他稍安了些心,然而到了第三日早上,她仍旧没醒,他又有些沉不住气。 坐到她身后,让她倚在自己胸前,魏眠曦方从丫头手里接过拧干展好的帕子,细细擦拭她的脸颊。神采奕奕的脸庞如今苍白憔悴,鼻间气息浅弱,叫他心里一紧。 擦过脸颊后,丫头又捧来药汤,他便拿了瓷匙舀了药撬开她的唇,这几天都是他亲自喂的药,她没醒,喂药只能用灌的。几口汤药灌下,有些药汁沿唇角溢出,他没照顾过人,手脚忙乱,只拿指腹拭过她的唇。 她的唇被药浸得湿润,一触之下软糯细腻。他手僵了僵,目光落在她唇上。挥手遣退房里服侍的人,他俯头印上她的唇,轻轻摩挲着。染了药的唇尝来苦涩,于他而言却是难喻的甜。他有多久没这么碰过她了……他记不清,回忆里她唇瓣的味道和身体的绵软,都让人彻骨思念。 俞眉远做了个很长的梦,可意识回归后她却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眼皮颤了颤,她缓缓睁眼,第一眼入目的,是男人靠近的脸庞。她脑袋迟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个男人在做什么,心惊起,她想也没想便聚力出掌。 奋力一掌打在魏眠曦胸前,只将他推离几分,却没能伤到他。 她以手背狠狠拭唇,心里却惊疑万分,她没办法再聚起内力了。 “阿远。”见她醒转,他眼里绽出喜色,并不介意她的动作和厌恶。 “啪——” 响亮的耳光声响起。 魏眠曦再度靠近时,她没有丝毫犹豫地扬手甩了他一耳光。 “魏虑曦,别靠近我。”森冷的声音响起,俞眉远离开他的怀抱。 房里安静下来。 他目光风云变化,良久方沉。 …… “这是什么地方?你把我带来这里要做什么?” 知道内力被封,俞眉远反而镇定下来,她只想知道如今外面的情势和魏眠曦的打算。 魏眠曦已盘膝坐到屋中的方案前,案上有壶酒,是他夜里在这儿守她时饮的,还差了半壶。 “你不记得了?这是你住了十二年的屋子,这里是你的家,我只是带你回家而已。”魏眠曦取来酒杯,缓缓倒酒。 俞眉远转头四望,打量起房间。墙上的弓,窗下的琴,记忆渐渐清晰,这里的确是上辈子在靖远候将军府所住的屋子,樊笼似的地方。 她被他带回靖远候府了。 “这屋子我已经准备了很久,不过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找人重新修缮。”他呷了口酒,温言道。 听他话中似有软禁她的意思,俞眉远眉头大蹙,赤足踩到地上走到他面前,居高而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再娶你一次。” “你是不是疯了?我已经嫁人,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是晋王妃,霍铮的妻子!”俞眉远无法理解魏眠曦的想法,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没明白过这个男人,“你可知你若娶我,外人会如何诟病你?你的仕途官道都不想要了?” “不会有人敢诟病我,多话的人通常都活不长久。”魏眠曦从来都不担心这些,若手中握有重权,便能藐视天下所有礼法,一切……他说得算。 “我记得我已经与你说得清清楚楚,我不会嫁你魏眠曦。皇陵的地图已经不在我手上了,如果你想要《归海经》,只要你放了我,我就给你。”她当务之急就是离开这里,可她武功尽失,深陷候府,要想离开只能想办法与他交易。 魏眠曦忽然笑起。 “我娶你不是为了这些。” “那你为了什么?”俞眉远握紧拳,忍着怒问他。 “因为我爱你。”他满饮一杯酒。 “你爱我?魏眠曦,到今时今日你何必还与我说这些?你以为我会信你?”她冷笑。 他不答,她便又道:“好,你说你爱你,那你先把俞眉婷杀了。那天晚上在这里出现的人是她吧?上辈子杀我的人,也是她吧?你把一个杀我的人留在身边,却说你爱我?” 俞眉婷与她母亲的声音很像,以至俞眉远一直以为当年自己死后听到的那个声音属于丁氏,后来俞眉婷身份曝露,她知道月鬼有两个之后方察觉不对。一直以来和魏眠曦有接触的人都是俞眉婷,可见上辈子他接触的人也是俞眉婷,丁氏只是对她母亲下了手,而对她下手的人则是俞眉婷。 魏眠曦没有解释,只是拔着佛珠站起:“阿远,我想你弄明白一件事,我已经不需要你相信我了,也不必你爱我。你只要知道,上辈子我没同意与你和离,这辈子我也不会允许你另嫁他人,你是我魏眠曦的妻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不在乎你信不信我,也不管你心里有谁,我不会放手。” “……”俞眉远气得胸口起伏不停,却找不到言语能反驳。对魏眠曦,她连骂他都觉得在浪费时间。 “你好好休息,我过一会再来看你。候府你可以随意走动,不过别想着离开,这儿才是你的家。”魏眠曦说着往外走去,“俞眉婷现在不能杀,不过我答应你,等我事情了结,就将她交给你处置。” 俞眉远从桌上抓起酒壶朝他掷去,铜壶落地,酒水四溅,魏眠曦迈步离开,未沾半分。 失了内力,深陷候府,她要如何离开? …… 俞眉远在靖远候府逛了一整天。她对候府已经没剩多少记忆了,只剩些轮廓而已。魏家是将门之家,府邸虽比俞府大,却不如俞府漂亮。没有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的江南景致,侯府的园景与屋舍院落皆方方正正,格局很简单,府里只有一个净莲池尚算雅致,还有个偌大的校场,上辈子是俞眉远最喜欢去的地方。 这一天下来,果如魏眠曦所言,候府所有地方任她走动,无人拦她,然而不管她走到何处,身边都有人跟着,不仅如此,她耳目聪敏,能察觉到暗中还潜着好手盯着她。 她没有自由。 憋了满腹怒火回到屋里,已到晚饭时间,丫头将饭食摆上。饭菜香气飘散,她在床上躺了三日,白天又凭怒气撑着在园里走了许久,这时闻到香气便饥肠辘辘。她没有多想,也无需人劝就坐到案边,沉默地捧了碗吃饭。 魏眠曦进来时,她已用了小半碗饭。他默不作声走到案边盘膝坐下,丫头自觉地盛了饭端到他面前,半稠的肉糜粥,里面夹着剁碎的菜叶,极为清淡,桌上小碟里装的也只是些下粥的酱瓜、小卷等物,并不算丰盛,却让人胃口大开,他端起碗便吃。 才吃了两口,他就发现俞眉远撂了筷。 “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我叫人重做,你想吃什么?” “看到你,我吃不下。”她冷嘲。 “那你要习惯习惯,以后每顿饭我都会和你一起吃,如果你不想饿死,还想活着见到霍铮,最好勉强自己看着我吃下去。”魏眠曦不以为意,自顾自吃起。 她想将那碗粥盖到他脸上。 沉默着吃了饭,丫头将桌上碗碟收拾下去,稍顷就有人把俞眉远的药端来。 “你的药,按杨如心开的方子抓的。”他解释一句。 “你搜了昭煜宫?”俞眉远想到昭煜宫的暗格里藏的东西。 “喝药吧。”魏眠曦不多说。 她攥攥拳,忍下怒气,端起碗仰头饮下,药汁是熟稔的涩口味道,果然是杨如心开的方子。 “听说你怕苦,给你准备了蜜枣……”他话没说完,就见她把喝尽的碗扔到木托盘上,那上头搁的一碟蜜枣被震得滚出碟子。 她是怕苦,但除了霍铮,她不会再在第二个人面前示弱。 “魏眠曦,我母后与长宁如今怎样了?”她以清水漱了口问道。在这里除了他,没有人敢开口和她说外界的事。 “玄天阁大火,皇后为救皇上一起共赴火海;长宁公主安然无恙呆在漱玉斋,没人会动她。”魏眠曦摆手让人将药碗与蜜枣都端下。 “你们要拥立霍简为王?”她悲恸片刻,又问他。 他不答反问:“阿远,是你送走了太子妃和世子吧,玉玺和遗诏在他们手里?” 她转身坐回床上:“是又如何?” 他笑笑,走到窗前躺椅上倚下,随手拿起椅边的书翻阅,不再看她。 窗边清风徐来,吹得屋里灯火微晃,将他的脸庞照得朦胧,年轻的皮相之下苍老的灵魂,他死的时候,已经四十岁,孤独了太久。 俞眉远见他并没离开的意思,只好曲腿坐在床上。身体还未恢复,精神仍是倦怠的,可她想起过去种种,不敢松懈。魏眠曦翻完一篇才转头看她,她蜷靠着床角,也不知睡了没睡。 他走到床边扯来被子,俯身要盖到她身上,她却倏尔睁眼,手中紧握的东西电般闪过。他一惊,往后避过,却仍叫那东西刮过脸颊。刺疼浮起,他看清她手中握了只木簪,簪尾染着血。他伸手在自己脸颊上抚过,指腹沾上了血珠。 “别靠近我。”她无惧而望 “你以为凭这东西就能阻止我吗?”他伸舌舔舐自己的指腹。 俞眉远冷冽笑开,将木簪尖尾对向自己咽喉,一字未吐。 魏眠曦眼底怒光闪过,手猝然间在她腰间一点,将她穴道封住。她动弹不得,他倾身压下,唇贴至她脖间,她咬紧牙,半声不吭,任他的唇游移而上。他抱紧她,吻至她的嘴角,她唇瓣有些颤,紧紧抿着,不知怎地让他想起上辈子的某个夜晚。那一夜过后,她恨他入骨。 沸腾的血突然冻结,他逐渐冷静。 “不要拿你的命来威胁我。若是你死了,我保证俞家一个人都活不下来。”他松手,解了她的穴。 俞眉远恨然盯着他,道:“卑鄙。” “多谢夸奖。”他笑里布满阴蛰,起身下榻。 见她仍蜷在床角,满眼惕色,他又冷道:“你大可放心,在你我正式成婚之前,我不会碰你。俞眉远,别耍花招,否则吃苦的只会是你自己。” 语罢,他拂袖离去。 她裹紧被子缩坐在角落里,不停地拿被子擦拭着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彻夜未眠。 …… “昨日收到鸣沙关传回的消息,俞宗翰一行已探到皇陵位置,正想法子下墓。”俞眉婷站在园中向魏眠曦回报消息。 她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太好。 魏眠曦一颗一颗掐过佛珠,脸上覆了层冰。 “要我传消息过去,让他们抢药吗?”俞眉婷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替我准备一下,十天后我出发去鸣沙关。”他沉声道。慈悲骨的解药他若不亲自拿到,心就不安,再加上原来他下的命令是毁药杀人,他消息传来传去出了差子,而其中还有个俞眉婷,她上辈子给了假药,这辈子要想再在这药上作文章也不无可能。 他不相信其他人。 “京中局势未定,你挑在这时候去鸣沙关?”俞眉婷觉得这男人一碰到俞眉远就失去了理智。 他转身离去。 “魏眠曦,你因为一个女人要放下筹划了这么久的事?你到底在想什么?她真有那么重要?”俞眉婷尖锐地质问他,她既然选择跟着他,自然希望他是个没有弱点的人。 一个会被儿女情长所困的人,满身都是弱点。 “我不需要向你解释,你照做就是。”他并不准备向她解释,冷冷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离开。 …… 转眼五日过去,京城天翻地覆。 霍简动作很快,控制了京城的第三日就已下了即位诏书,立时继位为帝,惠文帝的丧礼为期一月,新帝的登基大典会在一个月后择吉而行。朝中开始一*清洗,霍简铲除异已,原来太子一脉的人都被各寻了由头尽数下狱,其中太子太傅江家首当其冲,俞家也在其中。只不过因为俞宗翰不在京中,再加上俞眉远的关系,暂时只是罢免了俞章敏的官职,俞家被严密监视起来。 朝堂之上人心惶惶,京中实行宵禁,百姓亦跟着惶惑不已。 这消息还未传到西北,天下已风云变色。 俞眉远在候府后宅,无法接触外界消息,对一切并不清楚,这五日她夜不能安,每晚只敢坐在床上小憩,她如今只挂心江婧与青娆两边。 江婧那边自不必言,青娆的行踪却与霍铮有关。俞眉远既希望老七能顺利寻到霍铮,又担心霍铮得了消息按捺不住立时进京,如今京里被魏眠曦等人控制着,他若贸然进京,无异羊入虎口。 这五日里魏眠曦倒没为难她,如先前所言一般,每天只是到她屋里用饭,然后坐在一旁看书,两人并不说话,只不过到了第五日,魏眠曦难得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陈永发现青娆的行踪。 俞眉远只是听着,并不回答。 第六日,他脸色变得难看。 陈永死了。 ☆、第175章 索命 田垠外草坡上的草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月黑风高的夜,四野静谧,原该漆黑一片的草坡亮起数道火光,和顶军帐扎在坡上。夜已深,除了放哨的人外,这小营地里的人都已休憩。 “长得真是标致……”陈永喝了酒,满面潮红地盯着角落的女人,心里早将魏眠曦交代的话抛到脑后。不过是个女人,就算他上了,大不了娶回去做小,就算魏眠曦要责罚,他这么多年的军功,也罚不到哪里去。 如此想着,他将身上盔甲一松,用力甩到地上,眼里迸出兽类的光芒。青娆缩在角落里,目光恐惧却没叫喊,无声的惊慌更叫他兴奋,恨不得立时推倒了听她求饶的声音。 魏眠曦在发现江婧失踪的那天就命人分成两批追赶江婧和青娆。玉玺不知在哪个人手里,但俞眉远肯定会命人去寻霍汶与霍铮,他们只要沿着去西北和去鸣沙关的必经之路搜下去,就必能找到,陈永搜的是通往鸣沙关的必经之路。 果然,老七和青娆逃了七天,仍是在岩川与协阳交界之地被陈永追上。他们人多,老七要护着青娆,不敌负伤,青娆被抓,落进了陈永手中。陈永见过青娆两次,至今念念不忘,他本就是酒色之徒,如今怎肯放过。 “啊……”山峦似的黑影压下,青娆无法扼制地尖叫出声。酒气冲来,陈永的手已探向她衣襟,青娆挣扎避让,却敌不过他的力气。 粗重的喘声与慌乱的尖叫声响起,帐篷上印出的人影重叠在一起,不断缠扭着,巡逻的士兵走过,相视一眼,嘿嘿笑着走远。一道人影自旁边树丛里快速掠过,刀刃在帐篷上劈过,将帐篷割开半人高的大口。 老七提刀双目赤红地钻进裂口,看到帐中景象时瞳孔却陡然一缩。 陈永半身裸/裎地挂在青娆身上,双目暴瞪,喉上是道细长的刀口,血溅了青娆满身。她两指之间夹的刀刃薄如蝉翼,正往下滴血。 她杀了陈永。 虽然面色惨白、浑身哆嗦,她仍是颤抖地伸手摸向陈永腰间,从他身上翻出被抢的兵符和陈永的信物。 “青娆!”老七低声唤了句。 青娆如遇救星,转头已泪流满面。老七见她衣裳虽乱,却还都穿在身上,心里稍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挥刀劈出刀气,将帐中火把熄灭。 他没想到,青娆竟能杀人。 …… 俞眉远从魏眠曦口中知道这事时,已是第八日了,她仍被困在候府后宅。 “哈哈哈……”她怔了片刻,猛地爆出一串长笑,这是连日来她听到的最痛快的消息了。 魏眠曦的脸色与口吻仍平静,眼眸里却风雨大作,陈永是他的左膀右臂。 暮色已深,屋里烛火已上,俞眉远怕冷,屋里没有冰块,魏眠曦身上出了些汗,正拿着柄羽扇轻摇。饭刚用罢,案上摆了些水果,俞眉远一直没有胃口,听了这消息心情大好,随手抓了颗苹果咬起。 从案前站起,她踱向魏眠曦。 “魏眠曦,你知道吗?我只教了青娆一招。”俞眉远走到他身后,一手拿着苹果,一手转着那根凤簪。 青娆并非学武的料,然而俞眉远始终记着前世她的惨死,故而在离开俞府之后,俞眉远只逼她学了一招,算是未雨绸缪。 俞眉远说着跪到他身后,手里凤簪的簪尾从后探到他咽喉前。 魏眠曦垂目看她的手,道:“你教了她什么?” “割喉索命的招式。”她的笑陡然全消,只剩冷冽杀气,凤簪簪尾刺向他的喉咙。 近身之后割喉索命的招式,是她专门为了对付陈永设计的。虽说这一世陈永与青娆并无交集,但她还是对上一世的事有阴影。这辈子,只要他敢再碰青娆,便是自己将命送给了阎罗王,怨不了任何人。 魏眠曦手一抬,轻而易举地箍了她的手腕。 俞眉远反手挥起,簪尾划过他虎口,他松手。 “不知道是不是报应,上一世他毁了青娆,这辈子,青娆索了他的命。”她收回手,咬了口苹果,又笑道,“杀人报仇很简单,一招足矣。魏眠曦,我重归而回本只是想好好活着,你别逼我。那一世的仇,我可剩了很多没有讨回来。” “这辈子的仇也已经很多了,再添上上辈子的,足够你留在我这里一辈子。阿远,我等着你来杀我。”魏眠曦羽扇一摇,漫不经心道。 “那你可别叫我看出你的弱点来,否则就算我没了武功,一样能杀你。”俞眉远咬着苹果走回自己位子上。 魏眠曦只看到她轻扬的裙裾和裙下踩着木屐的脚。 就算是沦为他的阶下囚,在最初的惶惑过后,她的张扬仍旧如初。 “拭目以待。”他起身离开。 他的弱点?不就是她。 …… 虽说玄天阁一把火将一切化为灰烬,但皇帝的丧礼还是要办。棺木漆过七七四十九道方成,钦天监择了入殓吉时,放得乃是皇帝衣冠。宫中一片哀恸之声,后妃宫人并百官皆着素服,每日于帝灵前哭丧。 国丧期间,城中所有宴饮婚嫁皆禁,兆京白幡挂满街巷,迎风而动,全城同悲。 出灵那日,绵长的送灵队浩荡而行,从京中至皇陵足有数百里路,每隔一段便设路祭芦殿,一路上哀声震天,直至皇陵。 崔后却未能入陵。太子通敌叛国,谋逆作乱,连带崔元梅一并被霍简废除后位,并无谥号,不入皇陵。与此相反,张淑妃晋为皇太后,而魏枕月则册封为后,两人的册封礼皆在登基大典后一并举行,一时间张魏两家风头无双。 这些事,魏眠曦也没瞒着俞眉远,每日用饭时都一一说给她听。俞眉远不置可否,亦无悲喜。崔元梅本就不愿为后,不过因霍汶霍铮的关系才在后宫挣扎多年,如今帝后皆亡,她与霍远寒尸骨同灰,再难分离,倒胜过浮生虚礼,同不同陵已无分别。 魏眠曦送惠文帝入陵回来,褪了丧服,只着一袭白衣去了俞眉远那里。 俞眉远这些日子已把侯府逛得彻底,如今要了笔墨正将侯府的构造图一处处画下。坐以待毙并非她的风格,她总要找法子离开这里。 “阿远,俞府的四辆马车,我已经找到了。”魏眠曦踏进屋里,瞧见她站在窗前提笔作画,天空蓝的薄绫袄将她染得温和,叫人看着舒服。他寻了话头和她说话,平时她不搭理他,只有他说起这些事时,她才会给他反应。 皇帝的丧事已妥,他马上要去鸣沙关,便想多同她说两句话。 “哦?那你寻到江婧皇嫂了?”俞眉远头也没转。 “你明知故问。”魏眠曦走到她身后,低头看她的画,发现她在画侯府的构造图并不惊奇,她若什么事都不做,他才奇怪。 俞眉远也没瞒他,在这屋里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怎么?没找着人?那你可要多费些心思了。”俞眉远醮了墨汁,开始在画上标记各处园名。 “这里错了。”他伸手敲敲纸上某处,替她纠正后方又道,“四辆马车都是空的,不过是你施的障眼法,江婧被你表哥徐苏琰带着走了水路,对吗?” 俞眉远的笔一顿,转头笑道:“你都猜到了,还问我?” 确如他所言,江婧并不在俞府暗卫所护的那四辆马车中,俞眉远临时改了主意,谁都不知。江婧被她托付给了徐苏琰送往大西北,那马车只是她用来骗魏眠曦的障眼法。四辆马车走了四个不同的方向,没想到魏眠曦这么快就发现了。 “猜是猜到,可我还没找到太子妃与小世子,以及玉玺和遗诏。”魏眠曦索性替她研起墨来。 “那你可要多费心找找了。”她继续画着。 “我已经派人前往西北报丧,你说太子听了会不会即刻回京?若是太子死了,就算有玉玺和遗诏,也都无用了。阿远,不如你直接告诉我他们的下落,我可以向皇上求情,换他们一个生路。”他看到她手背沾上些许墨汁,便要替她擦去。 俞眉远转身将笔撂在砚台上,墨汁溅起,染上他的白衣。 “皇上?哪门子的皇上?你在说霍简?呵,名不正言不顺,连传国玉玺都不在手里,也配称帝?” 魏眠曦对白衣上的那几点墨汁不以为意,只往她那里倾身,将她拘在了双臂之间。 “霍简的确不配,你放心,只是暂时的。” 他抓起她一缕长发轻嗅。 在候府后宅,他不许她作妇人打扮,也不许她绾发,就算是下人也都只能唤她“郡主”,无人敢提及她晋王妃的身份,她的衣饰发型仍以少女模样示人。 听了他的话,俞眉远挑眉:“你想做皇帝?” 他的心思,她一眼看穿。 “我明日就去鸣沙关替你找解药,待我回来就请皇上下旨赐婚你我。你放心,这辈子我仍旧会让你风风光光嫁给我。乖乖在这里等我,别做浪费时间的事。”他不回答她的问题,目光从桌上的图纸扫过。 俞眉远心里一惊。 他要去鸣沙关?此去鸣沙关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三个月,他不在府里,她逃跑的机会大大增加,可是…… 霍铮也在鸣沙关。 …… 魏眠曦第二日果然离府去了鸣沙关。 他不在,靖远候府闭门谢客,再无人上门。京中局势一日三变,霍简的狠辣手段此时方现,旧年忠心惠文帝或者曾不满于他的官员尽数下马,更别提站在太子那一脉的人,朝堂大清洗,各处要职成片替换,全换上他的人。 张家在京里权势滔天,族中众人越发肆无忌惮、横行霸道,想较之下魏家便安静得多了,虽同样是从龙有功的重臣,靖远候府却在此时悄无声息,颇有韬光养晦之意。 候府安静非常,俞眉远却轻松了不少。没了魏眠曦在身边虎视眈眈,她晚上不必担心有人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床边别有所图,也无需每日绷紧心弦应付魏眠曦,夜里能睡个好觉,白天也不必总疲于应对。 然而……她还是没能逃离候府。 魏眠曦临行之前下了死令,若是她逃离候府,看她的人便全都处死,故而她身边的所有人虽不敢干涉她在府里行动,却个个都睁大了眼盯紧她,再加上埋伏在她四周的数名好手,这候府看着虽平静,却杀机暗藏,比魏眠曦在的时候戒备还要森严数倍。 她根本逃不出去。 如此过了近三个月,她尝试了数次逃跑,最终都宣告失败。 被囚的日子,她一筹莫展。 鸣沙关那边,前朝皇陵已启。黄沙之下,甬道通冥,庞大地宫缓缓浮现。 这是座位于桑陵城下的巨大陵墓。 地上为城,地下为陵。 阴阳只隔着厚重黄沙,世人难料。 慈悲骨的解药,就在陪葬坑尽头的地底佛堂之间。 ☆、第176章 冥沙 桑陵是座沙城,四周一片黄沙荒漠,这里雨水稀少,常年干旱,气候炽热。今日天上难得降了场大雨,这雨和着沙子浇下,烈日被尘沙掩盖,天空像笼着厚重黑云,城中却响起一片欢声,民众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取了坛罐等储水之物跑到户外,跪地谢雨。 雨水来得急,浇得城中一片泥泞,众人谢雨之后便顶起陶罐踩着满地泥泞雀跃起舞,只是才转了几个圈子,地底却猛然传出一阵颤动。众人的脚步便都停止,惊疑不定地望着脚下。 沙城以南的怪石林中,一个黝黑幽深的洞口暴露在空气中,其下不断传出震动与异响,仿似有异物要撕裂土地冲出黑暗。洞口之下是看不到尽头的甬道,甬道很小,只容一人弯腰通过,此刻甬道四周的泥土被震得纷纷往下碎落。 “走!” 甬道尽头传出惊吼声,有人往外急跑着。 “东西拿到了,先出去再说。”一个声音急道。 “别乱碰!”另外一个声音吼起。 “啊——”提醒的话未落,惊叫声便响起。 …… 甬道尽头有一条静止的河,河水黝黑,河那头是空旷的地宫。地宫宛如微缩的城池,那条黑水河便是护城河,河前立有石碑,繁复的古字并非活人能懂之物,俞宗翰说过,碑上题的是“黑水冥沙”。 过了这条黑水河,霍铮就能进入甬道,而后爬出地面。这座前朝皇陵远比他们想像中的要大要复杂,危险的程度也已超过俞宗翰从前探过的所有墓穴。这趟下墓,他们花了一个多月时间甚至没能进到主墓,所幸慈悲骨的解药被供在陪葬坑后的地底佛堂里,霍铮得手之后就不再往里,当即折返,而俞宗翰几人有皇命在身,必须探得皇陵宝物方能复命,因此仍往里探去。 墓里百折千回,稍有失察就有生命危险。地底幽黑,只有角落里燃烧的火焰发出幽蓝的光线,这火不知以何油为燃料,数百年都不灭,照着地宫里静谧诡谲的一切。霍铮按了按背上俞眉远亲手缝的牛皮背包,心中稍安。 慈悲骨的解药就收在包里。 可才接近黑水河,他就发现异样。 黑水河上没有桥,他们进来时用的三爪飞勾索勾了墓前的镇陵石兽,搭了索桥,他们攀索而过,可如今河上的飞勾索却已不见。 有人跟在他们后面进来了? 霍铮心里惊疑不已。 正思忖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突然涌来,霍铮心头一动,纵身跃起。 数只长箭破空而来,交织成箭雨,猝然发难。 黑水河的四周,埋有伏兵。 …… “嗤”一声裂响,牛皮包被一柄锋锐的飞刀割破,里面的东西哗啦几声全部落地。伏兵太多,又都躲在暗处放冷箭,霍铮一时不察便着了道,堪堪避过致命的攻击,却叫飞刀割破了背包。 慈悲骨的解药封在一方玉盒中,落地后巴掌大小的玉盒在幽蓝的火光下泛着莹光,十分明显。 霍铮挥剑劈断近身的几柄暗器,转身欲拾玉盒,手才探出,便有几只细如发丝的银针无声无息射来,他急急缩手,银针尽数扎进玉盒旁的地面上。 又是一阵急如雨的暗器朝着玉盒所在位置飞来,他被迫朝后退去。 一道人影自他身后掠过,趁着他分心应敌之时,将玉盒抢进手中。霍铮心一沉,剑光闪过,隔空挥向四周藏匿在阴影之中的伏兵,只听几声闷响,暗中埋伏的人从藏匿处跌出,已然被剑气破喉,气绝身亡。 暗器雨停止,霍铮面如沉水望向来人。 “魏眠曦,那是阿远的解药!” 他怕魏眠曦在抢夺之中毁了药,故急道。虽不知魏眠曦为何会突然出现,到底目的何在,他只想先保住慈悲骨的解药,再言其他。 魏眠曦一手握着玉盒,一手抓着道青索,青索的那头扣在河对岸甬道的石缝间。听了霍铮之言,他回了句:“殿下,多谢。” “魏眠曦,你果然与月尊教狼狈为奸。”霍铮已然认出这四周埋伏的人都是月尊教教众。 “是又如何?”魏眠曦摩娑着玉盒,脸上生了丝笑。 “那是阿远的解药,不是这墓里的宝贝。”霍铮又解释一句,魏眠曦既对俞眉远有情,自然不会毁了那药。 “我知道。此番我亲自前来鸣沙关,为的就是她的解药。阿远毒发了。”魏眠曦一边说着,一边如愿以偿看到霍铮变了脸色,“不过你放心,阿远如今在我府里,还活得好好的,只要我将药带回给她,她便性命无虞。” 为了这解药,他也已离京两个多月,在鸣沙关守了近半月,终于叫他等到霍铮。 “她为何毒发?”霍铮心绪已乱,俞眉远的毒被压在体力,只要不动内力是不会发作,她既然毒发便肯定是擅动内力,如果京中平安她自无需用到武功,会有这样的结果只可能是……京中出了大事。 “你将她独自留在京中,不知她都经历了什么吧?皇上驾崩,京中大乱,皇后秘不发丧,阿远一个人扛走你霍家的所有事,你说你爱她,就是这么爱的?甚至于把你的毒引到她体内,叫她替你承受这种苦?你应该清楚,慈悲骨毒发的时候有多痛苦?她在床上痛到神志不清,昏迷了整整三日。”魏眠曦虽在笑着,语气却冰冷愤怒。 “父皇驾崩……阿远……”霍铮脸色骤变,素来沉稳不惊的他,方寸已失。 心绪杂乱,他待要再问,却忽见魏眠曦行至河边,缓缓伸出手。 “魏眠曦,你要做什么?” 霍铮惊问。 魏眠曦伸出的那只手手掌中,托着玉盒,只要他反掌朝下,那玉盒就会落入黑水河中。 …… “要么你跳下河,要么我将解药扔进河里,你自己选择。”魏眠曦的声音幽冷,像这地宫里诡谲的光。 黑水河静谧无声,乍看之下宛如巨大的黑色裂口,能吞噬一切。 壁上的火把照着阴森地宫,镇墓巨兽的影子落在地上,狰狞得像要从地上爬起,然而这里的一切再阴森狰狞也比不过人心恐怖。 霍铮沉默片刻,方道:“那是阿远的解药,你用她的命……来作威胁?” 他真的爱俞眉远吗? “你死了,我才能真正拥有她,否则对我而言,都毫无意义。”魏眠曦说着,手作势翻下。 “不要!”霍铮眉拢成结。 黑水河全名黑水冥沙河,河中之物并非水,而是冥沙。冥沙乃是镇墓鬼物,举凡落入其中的东西,只要沾上一点,便会被冥沙侵蚀包裹,拖入河底。传说之中冥沙下接九幽炼狱,落入其间便有去无回,脱离六道,神佛难救。 魏眠曦要他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你死,或者她死,你跳不跳?”他漠然开口,眼中毫无怜悯,亦无半点犹豫。 霍铮的手紧攥成拳后缓缓松开。 “魏眠曦,你果然不配得到她的爱。” 他说着朝河里迈步。魏眠曦可以用俞眉远的命作赌注逼他,但他却无法冒一点风险。只要想想没了解药她将要面对的苦楚,他便无法冷静。 “我不在乎,她能在我身边就可以。五年、十年、二十年……她一定能忘了你。她本来就是我的妻子,是你把她从我手里夺走,我只是拿回原本属于我的女人。”魏眠曦笑着看他一步一步走下黑水冥沙河。 冥沙似有感应,在霍铮的脚踏进沙面的那一瞬间,便争先恐后沿着他的脚往上爬去,霍铮脸上并无惧意,他有些怜悯魏眠曦。重活一世,魏眠曦仍旧不明白她为何不再爱他,即便他做得再多,阿远也不会再和他在一起。 不是因为他曾经伤她多深,也不是因为他负她多少,而是因为由始至终,他都不是她心里爱过的那个少年。她曾经深爱的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少年英雄,坦荡光明,是天下人的赤胆忠心,亦是她心里的赤胆忠心,可魏眠曦不是。 他骗了她,他只是个心如蛇蝎、不择手段的男人,不是她爱过的人。 俞眉远只是看清了这个事实而已。 霍铮半身已陷入冥沙之间,黑色的细沙朝他胸口覆去,他的人缓缓陷入沙中,魏眠曦收回玉盒,拉紧手中青索,打算飞到河对岸。 “魏眠曦。”霍铮挣了挣,发现身体已动弹不得,呼吸亦渐渐困难,他艰难开口叫住魏眠曦,“回去之后,不要告诉阿远我死了,她没你想得那么坚强。” 魏眠曦便又罢手,冷漠地看了霍铮一眼,他忽然将手中玉盒抛出。 “魏眠曦!”霍铮大惊。 玉盒落入黑水冥沙,顷刻就被冥沙吞没。 魏眠曦回过头,将手掌一翻,掌中静静躺着一只青瓷小瓶,正是玉盒中装有解药的瓶子。 “别装出那副深情模样。你以为我真会用她的命来威胁你吗?是你太蠢。”魏眠曦冷笑道。他早将盒中之物取出,用以威胁霍铮的不过是个空盒罢了。 霍铮沉默,片刻后自嘲笑起,他竟然被这种拙劣的伎俩骗了 冥沙爬至霍铮脖颈,脑中娇如桃李的容颜闪过。 他向她做过的承诺终究又要食言了。 黑沙倏地窜起,霍铮整个人猛地沉下,陷入河中,黑水冥沙再度平静。 魏眠曦飞过河面,头也不回地离去。 …… 夏日已远,秋寒又盛。转眼三月已去,靖远候府种的红枫渐黄,秋风萧瑟,吹得满院落叶。 “郡主,出来吧。”盯着俞眉远人站在候府北角的墙根下,面无表情开口。 他面上虽无表情,心里却有些无奈为难,这已是俞眉远第三次逃跑了。这三次逃跑一次比一次难抓,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还是有办法悄悄地避开众人耳目,要不是魏眠曦临走之时千叮万嘱要他们死守着她,恐怕早就叫她溜出这候府了。 如今他只盼着自家主子早点回来,因为这位安怡郡主太难搞,他们又无法下重手,伤她不得,每次只能客气劝回,简直叫人伤透脑筋。 俞眉远躲在树中看了一会,发现树下的人并没离开的意思,她知道自己的行踪是真的曝露了。 真是可惜,就差一步,这北角是他们防御的死角,只要她能绕过眼前这人的耳目就可以顺利从这里翻出候府了。 下次再努力吧。 她没过多惋惜,拔开树叶就往下跳。 心头忽然有一线痛楚闪过,仿佛长针陡然刺入心肺般,又似冥冥之中某种预感,叫她在落地之时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霍铮…… 不知怎地,她想起他。 “去叫大夫。”守着她的人沉着脸往后喝了一声。 俞眉远回神,手上刺疼浮起,她低头望去,自己的虎口之上一片血痕。 “不用了,只是擦伤。”她甩甩手,不以为意。 “候爷命我等好好照顾郡主,一点伤都不能有。”那人躬身回道。 “你们还‘照顾’得不够好?”俞眉远冷冷嘲道。 那人便不作声。 “不如……我替郡主上点药吧,不用叫大夫了。”旁边传来清脆的女音。 “是你?”俞眉远转头,看到个熟人,“阿……远……” “郡主,我叫初九,魏初九,候爷给的名字。”魏初九站在不远处的树旁,扬起善意的笑。 树缝间的光影斑驳,依稀间俞眉远像看到另一个自己。 ☆、第177章 解毒 魏初九一直住在侯府北角的小院里。院子偏僻,四周只栽了些零星草木并几块大石,有些荒凉,然而俞眉远一踏进这院子,便觉得眼前一亮。魏初九是个会过日子的姑娘,小院布置得很惬意,她似乎有双巧手,随意拣来的碎瓦青石垒一垒便成了小巧的景致,花草种在豁口的坛罐里,用细麻绳垂在屋前,便是另一种清新的风情。 “你这儿好漂亮。”俞眉远没料到候府里还有这样的地方,由衷赞道。 “郡主过奖了。”魏初九有些羞涩,还有些紧张。 俞眉远觉得眼前的姑娘跟第一次见到时不太一样。 盯着俞眉远人都守在屋外,俞眉远跟她进了屋。屋里的陈设仍旧很简单,魏眠曦虽然把她带回候府,但也没放在心上。她没名没分地呆在这里,府里人自然不会对她有多好,不过这屋子简单归简单,但各处摆的东西都花了心思。碎布头拼接缝出来的小枕、空酒坛捆出来的瓶器、窗纱上随意勾出的花草…… “你自己做的?手好巧。”俞眉远随手拿起柜上放零碎的木制九宫格。 “嗯,都是捡回来的东西改的。”魏初九更不好意思了,“我以前是个孤儿,一个人住在窑洞,里面空荡荡的,我习惯在镇上捡些别人丢弃的东西回来修修补补。这些都是在园子里捡的,让郡主见笑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从斗柜里取出些伤药,俞眉远看到她那伤药摆放也与别人不同,是用木格托着,一个格子放一件东西,极有条理。 “谢谢。”俞眉远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把手伸了出去。 魏初九垂头对着窗外的光,仔仔细细检查她掌中的伤口。伤口里沾了许多碎沙砾,她格外温柔地吹着,拿沾湿的帕子轻轻擦去,清理干净后才往上面倒药裹绷带。 “好了。”魏初九处理好伤口,俏皮地眨眨眼,“郡主的手很冰,要多穿些衣裳才好。” 俞眉远抓握了两下手,觉得她包扎的技术很好。 魏初九转身收拾起东西来,俞眉远便又开始打量她这屋子,屋里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特别多,俞眉远看得颇有味道,不经意目光掠过,她看到魏初九扔在软榻上的木玲珑。 木玲珑被放在锦垫之上,旁边是个小藤筐,装着拆下来的小零件,俞眉远看得出来,魏初九对这东西珍而重之。 “我笨,候爷教了我两次,我还是不会玩。”魏初九转身时见她目光落在木玲珑上,便道。 “你很喜欢它。”俞眉远上前,拾起木玲珑。 魏初九听不出她问的是人还是物,便轻轻嗯了一声。不管是人还是物,她都喜欢。 “候爷在战场上救了我,又把我带回候府,我……” 俞眉远笑了笑,坐到榻边,将那木玲珑在手里翻了两下,道:“你既然喜欢,我教你吧。” 这世上的人事物,总有人视如弃履,也总有人爱逾性命。爱情这东西,不过我之□□,你之蜜糖。 …… 俞眉远在靖远候府有了说话的对象,日子稍稍好过一些。 魏初九是个聪明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心知肚明,两人见了面要么俞眉远教她玩木玲珑,要么她教俞眉远做些小玩竟,关于候府和外界的消息,她竟一句不漏。俞眉远从她嘴里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也不介意,时不时走动走动,排遣寂寞。 秋尽冬初,京城雪落,她在魏家已经呆了整整四个月。按说不管有没找到解药,霍铮和她父亲都该从鸣沙关回来了,也不知老七把京里的消息告诉他没有,这么久没收到她的信,霍铮也该急疯了,他若知道她的消息会来这里救她么?……她希望他来,又不希望他来。京城就像一个巨大的陷阱,只要霍汶和他踏进,就有生命危险。 这四个月,她与世隔绝了一般。 真是可恨,她什么都做不了,像被拔了爪牙的老虎。 “喝杯热茶暖暖,我这没有地龙,冷。”魏初九往她手里塞了杯茶。 俞眉远回神,她身上穿的衣裳是魏初九的两倍多,可她还是冷。擅动内力之后,慈悲骨蔓延的速度要比从前更快了,除了冷,她的触觉也开始不大灵光了。 喝了两口茶,她心里有些暖意,便拿起木玲珑:“还差一点,我拼给你看。” 言罢,她示范了一遍才将球交给魏初九。魏初九开始拆解,她动作很慢,不如俞眉远干脆利落,每一次都斟酌许久才下手,可就这样磕磕绊绊,她终于把木玲珑彻底拆完又完整复原。 “我学会了!”魏初九很高兴。 “恭喜。”俞眉远微笑。 “郡主,候爷回来了,他请郡主过去。”屋外有人高声禀道。 俞眉远的笑瞬间冷凝。 “郡主……”屋外的人催道。 “知道了。”她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回头看见魏初九有些喜色却落寞的眼,“你要一起过去吗?” “不了,候爷不想见我。”魏初九摇头,“我真羡慕……郡主。” 俞眉远自嘲笑起,她恨透了眼下的境况,不想竟有人羡慕自己。 “羡慕什么?我倒想与你换换。” “郡主说笑了,这哪能换的。不过若是能让我变成郡主,哪怕一天,我也愿意。”魏初九对自己的感情没有避忌。 俞眉远看到她眼里有些孩子的天真,和他们这些人都不一样。 “变成我……如果会死呢?” “我不怕。” …… 雪下了一夜,早上晨刚停,俞眉远回到自己屋里时,已冻得直打哆嗦。屋里地龙和炭盆全都烧得暖烫,比魏初九那屋子暖和多了,可俞眉远一踏进屋心情就烦躁。 魏眠曦正坐在榻上等她。他只穿一件檀色夹衣,发半散,有些湿,在进屋前他沐了浴,已将全身尘埃洗去。 “这么冷的天你不呆在屋里?”看到俞眉远抱着双臂进来,他不禁问道。 四个月没见,她清减许多,脸色更差了。 “怎么我在候府里走动,你也有意见?”她离他很远就停了步伐。 他从榻上走下,从怀中摸出碧青瓷瓶。 “解药。” 俞眉远瞳眸一缩:“你遇到霍铮与我父亲了?” 霍铮去寻的药,如今怎会落入他手里?她的心高高悬起。 魏眠曦没回答,她又问:“他们人呢?如今怎样?你与他们打了照面?” 他仍旧不答,只盘膝坐到桌前,倒了杯水,又将瓶里解药倒出。赤色药丸才滚进他掌中,便散出一股清香,在陵墓中保存了百多年,这药的香气竟一点没减少,也不知如何存放的。 “回答我!”她冲到他身畔,看也不看那药一眼。 “吃了解药,我便告诉你。”他将药与水一并递到她眼前。 俞眉远按下急怒,拈起药丸随意丢入口中,干咽而下。 “说!”她只想知道霍铮的情况。 魏眠曦站起,仔细打量她:“有什么反应?可有不适?” 上辈子她服药后的模样还烙在脑中未散,他怕再见到那样的画面。 “我没……”俞眉远话未说完便一把揪住自己衣襟,胸口忽然浮起火似的灼烫之意,摧枯拉朽般在她体内肆虐起来。 身体火烧般热起,裹在身上的厚重衣裳山似的沉,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并艰难。魏眠曦见势不对,心头一紧,伸手要扶她,她反手一抓,用力抓住他的手臂。 “说,霍铮呢?”她艰难问道,指甲掐入他肉中。 魏眠曦竟被她一眼看得语塞。 “我抢了解药先离开,解药不在主墓中,你父亲要探陵,故他们还陷在陵中,不知如今怎样。” 想起霍铮和他说的最后那句话,魏眠曦竟不敢告诉她实情。他妒极恨极,却已无发泄对象。 俞眉远狐疑地看了他两眼,胸口沉闷难当,她“哇”一下吐出两口黑血,眼眸跟着闭起。 人事不知。 …… 俞眉远的意识很清醒,只是不能动弹。她知道自己出了许多汗,衣裳与身下的被褥都被汗水浸透,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替她换下湿衣,魏眠曦坐在床边不断擦拭她的汗,喂她清水。她又吐了两茬,来给她诊病的大夫说吐的都是毒素,等吐完便好了。 果然,吐完那两茬之后,她胸口的沉闷消失,身上灼热减轻,倦意袭来,她才终于睡去。 再睁眼时,先前的疲惫一扫而空,她觉得精神爽利了不少,身上暖融融的,再也没有先前的冰凉麻木,她一骨碌坐起,被子滑落,她却并不觉得冷。 毒真的解了? 旁边有人递来杯水,她正口干舌燥,便想也不想就接过仰头灌下。温热的水润过唇,带起一阵刺疼,她舔舔唇,自己的唇已干枯起皮。 身边的人说了些话,她没听进耳去,只是低头看自己的手。之前因为慈悲骨的关系,她一用内力便会毒发,故无法冲穴,如今毒既然解了,她就能施力冲破魏眠曦封起的穴道,只要武功能回来,她就可以逃出这鬼地方。 可这念头才在脑中闪过,她腰上便忽然一麻。 魏眠曦鬼魅似的坐在她身后,伸手抚过她的长发:“阿远,有我在,你不需要武功,我可以护你平安。” 他看透她的想法,在她的穴道上又加了一重力。 魏眠曦的点穴手法霸道无比,被他封住的穴位若想冲破,起码得花上三日功夫全力冲穴,她如今困在这里,时刻有人盯着,要想心无旁鹜地冲穴是不可能的。 可恶。 她仰头恨恨瞪了他一眼。 …… 魏眠曦一回京,靖远候府便又热闹起来。 他离京四个月,京中张家一家独大,越发不可一世。魏眠曦虽比较低调,却手握重兵,势力比起张家只强不弱,如今在朝堂上也只有他能制衡张轶。 霍简登基,张轶野心颇大,又想把持朝政,魏眠曦便成了他的大敌。前几日张轶欲在如今的张太后那里求了懿旨,要与魏家结亲,想把张宜芳嫁进魏府,被魏眠曦当面驳回后便记恨在心。既结不成亲家,拉拢不了魏眠曦,张轶便另想法子削弱他的权势,故而将目光放到了俞眉远身上。 确如俞眉远当初所言,魏眠曦将一个亲王妃藏在家中,本就是于世不容、遭人诟病的污点,如今被人上了奏折弹劾到霍简面前,又被揪出几件陈年旧案,魏眠曦竟都没辩解,只任由张轶在外生势,霍简震怒,一时间魏眠曦的地位岌岌可危。 却不料异/变陡生。在弹劾魏眠曦的第七日,张家贪污渎职、强占掠夺、私建行馆等数条罪状并证据被搬到霍简案前,竟在桌上堆叠半人之高,桩桩件件无一不是赅人听闻。张太后当夜便哭着求到霍简跟前,并以死相逼,霍简只命人将她送后慈文宫,再不见她。 翌日张轶便下狱,魏眠曦亲自带兵察抄了张轶府邸,张家上下尽数入狱。此举雷厉风行,大出人意料,随后不过十日,张轶便被判斩首,张家诸人流放,张太后因此一病不起。与此相反,魏眠曦竟被封摄政王,拥有代替霍简理政之权。 如此一来,魏眠曦成了这近千年历朝历代唯一的一位异姓摄政王,朝堂上下,无人敢与之比肩,甚至就连皇帝也让他三分。 魏眠曦权倾朝野。 一举将张家拉下马,被封摄政王,魏眠曦之名在京中无人能及,连带着他的婚事也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 霍简一纸圣旨,赐婚他与俞眉远。 无人敢再有异议,有异议的人,都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冬天的,感谢各位的暖心,今天不放防盗章了,半小时后,我双更下一章。 唔,争取把这段快点写过去,我这么有诚意,你们的刀片是不是可以少寄一些给我呢? 爱你们!!!! ☆、第178章 第二更 魏眠曦拿着赐婚的圣旨进入俞眉远房中时,俞眉远正靠坐在窗棂下摩挲着龙影玉。 玉色清透,其间龙影游动,抚之生温,叫她想起霍铮。 “阿远。”他唤她一声。 俞眉远没理他,她知道今日皇帝下旨赐婚,但那又如何?她不愿嫁,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魏眠曦蹙眉。从她毒解那日起,她就再没同他说过半句话,哪怕他提及外界之事,她也无动于衷。 “皇上下旨赐婚了。”他瞧见她手里的东西,目光一沉,言语间便带上几分肃杀。 俞眉远对他视而不见。 “江婧和霍汶逃回西北了,你棋高一招,我认输。”魏眠曦又寻了别的话头。 千算万算,他还是算错了,江婧根本没有去西北,而是由徐苏琰护着蜇伏在建新,俞眉远算准了魏眠曦会找人骗太子进京,她只让他们守在进京的必经之路,半途与霍汶会和,一起逃往西北。 她太了解他了,这一局,他输了一子。 有遗诏与玉玺在手,霍汶便是正统,大可兴兵攻回兆京,只不过西北与萨乌战势正急,在攻回兆京与先抗外敌之间,霍汶选择了后者,魏眠曦算准了时机就算他回到西北,一时半会也攻不回兆京。 所幸,霍汶早先与萨乌二皇子频繁的接触起了作用。原来那二皇子不满大皇子苛毒,亦觊觎皇位已久,霍汶用了离间计,又助他夺位,他则窃取萨乌军机给他以作交易,借大安之手除去大皇子,是以霍汶在回京之前大胜了两场战,在西北军中威望甚高。 “待你我完婚之后,我便要出兵讨伐霍汶。阿远,你随我去赤潼关吧。从前你说过你想跟我离京,陪我征战沙场,我带你去,可好?”魏眠曦轻言细语,不复从前冰冷。 俞眉远将龙影玉塞进衣襟,霍然起身,仍旧一字不回。她与他擦身而过,手肘撞上他的手臂,他手里圣旨落地,她一脚踩上,傲然而去。 他倏地攥紧拳。 外间又有人传话:“王爷,皇后娘娘有赏。” …… 冬夜天黑得快,今日到了饭点,魏眠曦也没过来,俞眉远很快喂饱肚子,免得见到他吃不下饭。魏眠曦过来时,屋里的丫头正收拾碗筷,看到他吓得跪到地上,饭点过了许久他也不来,照顾俞眉远的丫头便把饭菜给上了,不料前脚俞眉远才用完饭,后脚他就来了。 “滚。”魏眠曦语气不善地令屋里所有人都退下。 天寒地冻,俞眉远早就缩坐到床上,拿被子盖了膝,正垂头把玩手里的东西。 “阿远……”他唤了她一声,有些酒意。 俞眉远心一紧,这人在外头喝酒了? “宫里赏了你做嫁衣的料子。”魏眠曦往她那里走去。 她悄悄地将木簪攥在手心。 “是赤霞锦。”他自言自语。 “呵……好料子。”俞眉远这次笑了。 赤霞锦啊,上辈子他用来装裹她尸身的料子。 “不许笑!”他见到她的笑,终于忍不住怒起,她这笑和上辈子一样,尖锐冷漠,目中无他。回想起刚才拿到的那匹布料,赤色霞纹,光华万太,若裁作嫁衣必风华无限,可他却只看到她死时模样。 她还是像上辈子那样,不愿和他说话,就算他娶了她,她也对他视如无睹,她的眼中……早已无他。 她的眼中,只有…… 魏眠曦骤然间冲上前,从她手里夺过龙影玉,掷到地上。 一声脆响,玉碎作两半。 “你要做什么?”俞眉远又气又急,手中木簪划向他的手,逼他退了半步,她掀被去拾玉,手却又被他狠狠抓住。 “俞眉远!霍铮死了!死在陵墓的黑水冥沙之下,他不会回来了。上辈子你是我的妻子,这辈子你还是我的人,不要再想别的男人!”他受不了她呆在自己身边日复一日地思念另一人,却对他视若无睹。 他的自欺欺人终究骗不过自己,他在乎她的心,他嫉妒到疯狂。 俞眉远动作僵住,许久之后才僵硬地转头。 “你说什么?”她迷惑开口。 “霍铮死了!他不会再回来!”魏眠曦借着酒意狠道。 她漂亮的眼睛一瞬间荒芜,泪水就那么无声滚落。 …… 魏眠曦后悔了。 他所认识的俞眉远,哪怕再苦再难的境况,眼里都有股韧性。不论是喜悦还是悲伤,亦或生气愤怒、冷漠尖锐,种种情绪都藏在她那双会笑的眼睛里,哪怕她隐藏得水泄不通,那眼睛也因此而透亮迷人。 可如今,她眼里空无一物。 即便他靠近她,拥抱她,甚至于亲吻她,她都没有半点反应,不再像过去那样会愤怒地叫他滚开,也不会再拿簪子戳他,甚至连那裂作两块的龙影玉,她都没再看过一眼。 就像死了似的。 他应该相信霍铮的话,不该告诉她……霍铮死去的事实。 魏眠曦有一瞬间想到,如果上辈子他没与她闹到那般田地,若他战死沙场,她大概也会是这副模样。他忽然觉得那样死去,也许是件好事。 他羡慕霍铮。 …… 不知谁将屋里的窗户敞开,冬日寒风簌簌灌入,吹得俞眉远手发冷。 “霍铮,帮我把窗户关上吧。”她不知想到什么,嘶哑着声音开口,“冬天又到了,再过几个月又是我的生辰,你要送我什么礼物?” “上个生辰你给我做了寿面,这次你给我捏个寿桃好不好?”她“嘿嘿”笑起,揉揉鼻子,“你说过的,岁岁年年月月日日,都如我的生辰,你说过你会守我到老。寿面不断头,长命又百岁,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她说着说着忽然哽咽:“你答应过我那么多事,一件都没完成,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你这个骗子!骗子!” 她越说越大声,仿佛发泄般,忍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泪如雨下。 魏眠曦守了她两天两夜,朝中有要事,皇帝已命人三番四次催他进宫,到了第三日,他再也推不得,方放下她进了宫,可他前脚一走,俞眉远后脚便崩溃。在屋里照顾她的丫头见势不对,忙出了屋子寻人。 魏眠曦进了宫,丫头自然找不到他,半道上遇见了魏初九,将事情一说,魏初九就急急进了俞眉远屋里。 俞眉远正怔怔看着凤簪的簪尖。 霍铮是她两辈子唯一的期盼,从少时相逢,总角相交,一路行至今日,已经十二年了,他这个人已经刻进她的灵魂,与她同生。他既然不在,这场重生于她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也许死了,她还能回到和他相逢的最初,重来一次。 哪怕只是个假想,她也愿意尝试。 异魂而归,就让她再异魂归一次,哪怕魂飞魄散,也好过枯守半世。 “郡主!”魏初九惊叫一声,冲到她身边。 俞眉远手里的簪尖从脖上划过,拉出一长道红痕,把魏初九吓得脸都白了。 “郡主,发生何事了?”魏初九一边问着,一边掰她的手,想抢下那支簪子,奈何俞眉远握得死紧,她怎样也掰不开。 “他死了……”俞眉远木然道。 “谁死了?”魏初九坐到床沿问道。 “霍铮。”俞眉远目光又落到簪上。 “你怎知他死了?你呆在候府足不出户,哪里来的消息?就算是有消息,你见过他的尸首?既没见着,怎么能妄下定论?”魏初九急道。俞眉远眼中死志太明显,所有劝慰的话对她都没用,不如……给她希望。 她这么个聪明的人,一定听得懂。 俞眉远忽然愣住。所谓关心则乱,霍铮于她而言,太过重要。 手渐渐松开,魏初九将木簪从她手里抽走,才刚松了口气,便听她又道。 “你说你想成为我?如果我给你这个机会,让你代替我活在魏眠曦身边,但代价是……你可能会死去,你愿意吗?” 冰冷的声音幽幽在她耳边响起,让魏初九打了个寒颤。 她转头,看俞眉远的表情不似开玩笑,只思忖片刻便咬牙道:“愿意。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好,我给你这个机会。” …… 魏眠曦才从宫里出来,就接到属下的禀报,他连马车也顾不上坐,夺过下属的马便翻身而上,回了如今的摄政王府邸。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替我好好守着她吗?怎还会出这种事?” 他落马便快步朝她屋子行去,屋外守的下人纷纷上前行礼回事。 “是奴婢的错。”照顾俞眉远的丫头们低头认错。 “她现在怎样?”他快步走着,眼神冷凝。 “回王爷,已经请御医来瞧过了,说郡主昏阙是因伤心过度,再加上多日没进食,以至体虚而晕,并无大碍,初九姐姐正在里头陪着郡主。” “初九?”魏眠曦脚步一顿,眉头微蹙。 正思忖着,里间屋里忽然传来几声匆促脚步声,有人赤足跑出,正撞到他胸前。 “唔!”那人立时捂了额头。 “郡主。” “阿远!” 魏初九和魏眠曦的声音同时响起。撞上他的人真是俞眉远。 她穿着单薄的寝衣,一身纤瘦,不知怎地,和平时有些不同。 他看了两眼,目光就胶到她脖间。 红痕刺目。 “你的脖子怎么回事?”魏眠曦冷起,他虽望着俞眉远,问的却是身后服侍的人。 后边的人通通跪到了地上,只是还没开口,俞眉远却先出了声。 “魏……哥哥?” 魏眠曦猛地愣了。 他认真望去,俞眉远的眼眸清澈如水,狡黠明亮,全然不似从前。 她叫他……魏哥哥? 时光仿似回到初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奉上。 ☆、第179章 较量 “阿嚏。” 耳畔传来一声小小喷嚏声,叫魏眠曦回神。 “你怎么穿成这样跑到风口?”他快速褪下披风,抖开便往俞眉远背上披去。 俞眉远低头,脸猛地涨红,她只穿了一身寝衣,虽没什么露骨之处,但要见外男却也非常失礼。迅速把披风拢紧,她转身回了屋里,缩进床上被子里。 “怎么回事?”魏眠曦转头问魏初九。 魏初九略低了头:“适才……郡主有轻生之意……” 魏眠曦脸色一变,望向屋里。 “我虽抢下她手中发簪,可还是阻止不及,叫她伤到自己,也晕了过去。”魏初九简单回答道,“已经请大夫诊治过了,郡主并无在碍,只不过……” “不过什么?”魏眠曦已进了屋里,看到床上的俞眉远回瞪他。 “她不记得我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魏初九亦看了眼俞眉远,有些忧心。 魏眠曦走到床边,坐到她身旁,温言唤她:“阿远……你记得我吗?” 俞眉远裹着被子跪坐到他旁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遍:“魏哥哥,你真当我摔进池塘撞傻了吗?” “摔进池塘?”魏眠曦狐疑地转头。 “没……今天郡主就没踏出过屋子。”身后服侍俞眉远的丫头全都跪下。 “这什么地方?还有,她是谁?”俞眉远拽起他的袖子,目光抛向魏初九。她才刚睁眼就见到这个人守在自己床畔,瞧她衣裳不似下人,又与自己熟稔,便觉奇怪。 “她是……”魏眠曦想起自己先前与魏初九种种,怕她介怀,便道,“她是初九,府里下人。初九,这儿没你的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魏初九只是躬身一礼,一语不发地和屋里众人退了出去。房间静下来,烛火摇曳,照着俞眉远的脸庞有几分不真实。 “发生了什么事?阿远,告诉我。”魏眠曦见她面上悲恸全无,也不似从前冰冷,便试探着握住她抓着自己袖子的手。 她的手只是微微一缩,竟随了他。 “还不是你那妹妹做的好事,办什么赏桃宴,请了诸家姑娘过来,结果就是想看我笑话,与阿安合谋戏弄我,叫我摔进池塘里。这是候府吧?你们怎么没将我送回家去?是不是怕我伤了,你们不好同我父亲交代?”俞眉远十分生气地倚在他身畔坐下。 “……”魏眠曦深深看她。 “你为何这般看我?我知道,你母亲妹妹不喜欢我,你说过,我们无法在一起,既然如此,你还来见我作什么?”见他沉默,她更气了,自他掌中重重抽回手,她背过身去。 “阿远,你今年……多大了?”他心里浮起一个荒谬的念头。 “你今天好奇怪,前两个月不是才送了我及笄礼?怎么又问起我的年纪?”俞眉远疑惑地看着他,忽然觉得不对劲,“你……你怎么……和我前两日见的时候不一样了?” “及笄?十五岁?”魏眠曦呢喃两声,道,“阿远,现在是冬天,没有桃花,何来桃花宴。” “冬天?”俞眉远愣住,她四下望望,发现屋中生着炭盆,烧着地龙,她猛地冲下床,把窗一推。 才下过雪,园里一片白茫茫。 “怎么会?”她迷惑茫然地往后一退,被魏眠曦拥进怀中。 她又重生了? 这次回来的,是十五岁那年的她,心中只有一个魏眠曦,没有其他人。 伤害开始之前的她,曾经如此生动。 是她吗? …… “承和十二年……不可能……我明明才十五……”俞眉远抚着双颊,盯着镜中的自己。 这张脸,娇艳明媚,确实是她的,可又不一样。少女的青涩褪去,眼角眉梢都染着风情,脸颊比她早上照镜子时要瘦了些,脸色也差了,脖子上更是有道不知从何而来的伤痕,这肉身壳子是她的,可种种细微却又不一样。 不止如此,魏眠曦也和她几日前见过的模样有了些差别。 他正站她身后轻抚她披爻在背的长发,眼神复杂地盯着镜里的人。 “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她显然对“重生”这一说法无法接受,眼里全是愕然诧异。 也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异魂重生本就是天方夜谭,若非他亲自经历,也绝不相信世上竟有这等荒谬之事。 “阿远,我会慢慢告诉你这几年的事,你不用担心。”他俯到她脸侧,温柔说着,唇轻轻印去。 俞眉远却突然站起:“不成。你快送我回家。我一个姑娘家平白无故在你府上住着算怎么回事?回头这事要是传了出去,我还如何自处,你那母亲妹妹又要诟病于我。你既不能娶我,也不愿想法子娶我,我们俩……我们……” 她说着,眼神黯然。 魏眠曦想起上一世,她十五岁那年,正是他哄她爱上自己,他却拿家中母亲不允为由迟迟不向她提亲,逼得她最后在皇帝面前自求姻缘,从此与他绑在一起。 错落的过往叫人悔恨,如今重来…… “阿远,现在是承和十二年,不是三年前了。皇上已经下旨赐婚你我,一个月后就是我们的大婚之期,你不用担心这些。”他拥住她。 “赐婚?”俞眉远愕然抬头,撞上他的下巴。 “嗯,你只需安心待嫁便成,阿远,你会是我的妻子。”魏眠曦笑着低头,揉着她被撞疼的额头。 “可就算这样,我也没理由留在这里。”她一片混沌,脸色微红,带着少女的小心思。 “你不能回去,太子谋逆,如今是五皇子继位,京中危机四伏,你父亲又去了鸣沙关办差,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呆在俞家怕有危险。放心留在我这里,我妹妹……如今已执凤印,我母亲不在府里,去素清宫静养了,这里没人会拘着你,只要你别出府,你想怎样都可以,乖。”他说着忽将她拦腰抱起。 “魏眠曦。”她惊叫一声,唤了他的名字。 “夜深,你该睡了,旁的事我明日再好好告诉你。”他抱她到榻边才放下。 她瘦得没有份量,抱在手里轻飘飘,让人心疼。 “我在这里,那你……”她裹着被子,有些警惕,又有些期待地看他。 “我待你睡着了再走。”魏眠曦坐下,将她被子掖好,指尖弹出气劲,灭了烛火。 俞眉远的手不安分地从被里钻出,拽了他的袍角,咕哝两声,不多时便气息绵长,进了梦乡。 黑暗中她裹成一团,安静乖巧。没了十五岁往后和他之间种种过往,她变回少不知事的姑娘,成了猝不及防涌来的温柔,将他彻底包围。 他丢盔弃甲,在这突如其来的温柔里溃不成军,几乎要将心掏出送她。 可是…… 魏眠曦的指尖抚过她脸颊旁边散下的发,轻轻道。 “狡猾的小狐狸,你可千万不要骗我……不要骗我……” 夜渐沉,他呆了许久方才起身离去。 床上的人倏尔睁眼,目色冰冷如刃,无一丝茫然。 他不该爱上她,因为一旦爱上,她就成了他的弱点,从前欠下的所有感情,她会一分一毫地讨回来,这个樊笼,她誓要走出。 霍铮,等她。 不论生死,她都相随。 …… 婚期已定,俞眉远在魏府的日子变得忙碌。魏眠曦如今是摄政王,同亲王制,他的妻子便也是王妃,一应婚服头冠全由宫中按制督造,宫里除了派人过来给她量体裁衣之外,亦派人出来教她礼仪。此外,魏眠曦亦命京中商铺将布匹、首饰、衣裳样子等种种东西送进府里任她挑选,俞眉远每日应付这些,叫苦连天。 “我不嫁了!”连试数身衣裳,她发了脾气。 恰逢魏眠曦进来,听到这话眯了眼。 “不嫁?”他佯怒威胁,“你不想随我去赤潼关了?” “不去就不去,在京城也挺好的。”她转头见到他,骄傲地仰起下巴,并不吃他的威胁。 红景白梅的衣裳,让她愈发明艳,她脑后长发分作双髻,仍是少女的娇俏,他怎样都看不够。这些日子她安分地呆在他身边,会撒娇会气恼,会拉着他的衣角,会蒙他眼睛,会笑着叫他名字……她从未离他这么近过,近到触手可及,近到他觉得像场梦。 近到……他生怕自己一个眨眼,这梦就醒了。 手一伸,他将她抓进自己怀中:“想都别想,你就该牢牢跟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许去。” 她脸大红,垂了头咕哝:“我还没嫁你呢,你别离我这么近。给人看见又该诨说我们了。” “谁敢说你我?”他蹭蹭她的发,沉声问。 “说正经的,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回家?总不能让我在你这里出嫁吧?”俞眉远推开他,正色道。 “在这里有什么不好?我们的婚礼在宫里行,从哪里出门都一样。”魏眠曦从妆奁上拾拣了一只攒丝红宝石的簪子,在她发间比了比,轻轻插在她鬓边。 “哪里一样了……”她还要反驳。 “我舍不得你离开,你乖乖的别闹。”魏眠曦语气温柔,却不容置喙。 俞眉远狠狠瞪他一眼,背过身去不搭理他。 他还是不相信她。 …… 天又大雪,冻得树上挂下冰棱来,一簇簇像白色宝石晃花人眼。 南疆那边出了差子,羌人见萨乌与大安朝打得不可开交,也想趁乱分杯羹,便集结了数万大军压在南疆境外,与大安打了两场,各有输赢。因为这事魏眠曦被叫进宫里商议了两日,回府后又召了下属进屋闭门议事,连着几天不眠不休。 俞眉远带着魏初九在他书房外犹豫着。她一个人在魏府住着,没个说话的人,难得有个魏初九与她年龄相仿,又不像其他人那样说话拘谨,俞眉远便时常寻她来玩,魏眠曦初时不大同意,后来见两人确实交好,又看她高兴,便也随了她们。 “郡主,王爷他不喜欢有人在他办公时打扰他,我们还是回去吧。”魏初九不安地拉拉她的手。 俞眉远见她这副模样便一跺脚,道:“你在这等我,我自己过去。” “郡主。”魏初九叫了一句,没能阻止她。 俞眉远手里拎着食盒,跑了两步还没靠近书房门口就被人拦下,魏眠曦果然不让人靠近。也不知说了什么,俞眉远忽然就绕过了守门的两个人,直往门口奔去。 “砰。”她才跑到门前,书房的门就被人从里边震开,一道剑气挥出,叫她停了脚步。剑气掠过,削下了她颊边一缕发丝,她呆住。 “阿远?你怎么上这儿来?”魏眠曦神色不虞,见是她便收了手上的剑,从屋里出来。 他身后跟出好些人,都稀奇地盯着俞眉远。 “我……”她捂着胸口,脸被吓得泛白,“你几天不休,我来看看你罢了。” 魏眠曦将脸色放缓,挥挥手让身边人都退下,亲自将她拉进屋里。 书房的门再度关上,他拉着她走到书案之后。 “这是什么?”他指着食盒问她。 俞眉远正眼珠直转,打量着他的书房,被他这么一问方才记起自己的目的,忙将食盒往桌上一放,从里头取出一碟糕点与一壶茶来,没好气开口:“王爷,奴婢只是想来看看您,惦记着您商量军国大事忘了身体,所以做了糕点给您送来,您不领情便罢,怎还想杀我?” 魏眠曦听笑了:“哪个人敢不领你的情,哪个人敢杀你,我替你教训他!” “明知故问。”俞眉远撇撇嘴,将糕点往他面前一推。 他看了眼碟中糕点,小巧可爱,泛着甜香,讨喜得很,很久以前她也曾经做来讨好过他。 “你做的?”他拈起一块玫瑰糕。 “尝尝。”她点头,有些期待地望向他。 他便不语,拈着玫瑰糕往嘴里送,可糕点才沾唇,他忽又停下。 眼眸一垂,便无人看清他的目光,他把玫瑰糕放回碟里,轻道:“阿远,谢谢你,我一会再用。” “……”她的笑渐渐凝固。 “我们说说话吧。”他抬眼,笑着扯开话题。 俞眉远抿紧唇,欲言又止,而后伸手拈起碟中的玫瑰糕往自己口中塞去。 “阿远,你做什么?”魏眠曦拉住她的手,可她却又用另一手飞快拈起碟中糕点,一块一块往自己口中塞去。 他忙倒了茶喂到她唇边,她将头一扭,只从食盒里捧出自己泡的那壶茶,直接往嘴里倒去。琥珀色的茶水沿着唇角流下,她咽了好几下,方把口中塞的糕点咽尽。 “阿远!”他心疼极了,以指腹拭她唇边茶液,不知她突然发怒是为了什么。 “你不相信我,对吗?怕我在这糕里下毒?魏眠曦,这三年发生了什么事?你根本就不相信我,又为何要与我成亲?”她吸吸鼻子,有些哽咽开口。 魏眠曦语塞,他被她看穿了。 他的确无法相信她。 俞眉远转身,头也不回跑出书房。 这一发火,她便没理过魏眠曦。这丫头执拗起来,脾气比牛还倔,他放低身段哄了她好几天,也没能哄好她。细想想也是他有错在先,叫她委屈得比海还深,可他并没多少哄女人的经验,只能依着她的性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故而,他终于松口,答应她十一月初一带她出府。 俞眉远这才转怒为喜。 所谓重生,不过一场心尖较量。爱着的那个人,注定一败涂地。 作者有话要说:  冷啊,今天请假在家蒙头睡……大家保重别病。话说,谁记得上回我那个打脸的送红包承诺是在哪章……30号快到了…… ☆、第180章 机会 十一月初一,是兆京的迎年日。按往年的习俗,迎年日这天京城中有迎年礼,会有游神与烟花会,热闹非凡,不过这迎年礼是民间百姓的节庆,俞眉远从前长于深闺,并没见过,因而这次魏眠曦愿意带她出来,她十分高兴。 只可惜今年惠文帝才丧,国哀未过,边疆战事又紧,故京中所有喜庆事都不能大办,这迎年礼的烟花会就取消了,游神也游得静悄悄,锣鼓爆竹声皆禁,只剩小倌的唱曲声咿咿呀呀,和着冬夜的风吹来,倒显得更加清冷凄婉。 俞眉远本来兴致勃勃地出来,听了这曲子反而添了愁绪。 不过三年而已,大安朝天翻地覆,内忧外患,他们异魂而归,终究将这世界的命数彻底颠覆。 “怎么了?”魏眠曦从后面走来。 这趟出来,他仍没同意俞眉远走到街巷上,只包下了临河的一家酒楼,让她在二楼最好的位置上远远看着。她虽有些不悦,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表情落寞地趴在窗棂上眼巴巴看着外头游神的队伍一路行去,倒叫他心疼。 “三年……变化这么大吗?”她懒懒趴着,无精打采,“我记得以前游神的声音隔着几条街和我家的院墙,都能清清楚楚听到,可热闹了。” 魏眠曦揉揉她后脑的发,淡道:“只是暂时的。” 俞眉远看了半晌,觉得无趣,便闷闷地转过身拉下他的手:“魏哥哥,我出去一下。” “要去哪里?我陪你。”他捏紧她的手。 她斜睨他一眼:“茶喝太多,你说我要去哪?” 语罢,她抽回手,飞快跑出了包间。 魏眠曦暗道自己太紧张,这酒馆四周全是他的人,不论进来还是出去,都不可能。他只觉得自己近日有些紧张过头,总担心她突如其来的变化像场梦,一不小心便是镜花水月。 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等她,酒过三杯,他仍未见她回来。 心里一紧,他拂袖而出。 俞眉远并没去净房,也没出酒馆,可酒馆上上下下都没有她的人影。 …… 酒馆临河而建,河面已经结冰,魏眠曦脸色铁青地从二楼望下,俞眉远正猫着腰蹲在冰面上。他大意了,以为后面是河道难以脱逃,便将大部分注意放在前面,不想她竟能利用河面结冰逃离。 这几日果然都是假的。 怒火瞬间涌起,他自二楼长廊飞下。 “阿远,你要去哪里?”魏眠曦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 俞眉远轻呼一声“疼”,口中急道:“我没去哪里。” “你别白费力气骗我,我不会让你再离开,你死了这条心。”魏眠曦抬高手,将她的手腕紧紧箍在掌中。 她踉跄一步,手里的东西落地,正要开口解释,忽然闻得“嗤”的细响。引线被人点燃,冰面两侧放好的烟火同时绽放。都是小型的火树银花,两侧连着十多枚一路盛放,将结了冰的河面与河畔垂柳上挂下的冰棱照得夺目万分,连带她的容颜,也在这烟花间盛开,美到极致。 魏眠曦一怔,看着满目璀璨失了神。这景象,至死难忘。 “魏眠曦,今天是你生辰,所以我求了铁护卫帮忙,想逗你乐一乐。”俞眉远察觉到他手上力气变小,便从他掌中收回手。她低头看去,自己手腕上整圈都红肿,他下手还真不客气。 铁护卫便是魏眠曦派来看守她的人,官府不让大肆放烟火,她才请铁护卫帮忙,拿了些小烟花,本想今夜给他个惊喜。 “阿远,我……”魏眠曦想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 他的生辰,早没人记得,连他自己都忘了。 “我不知道这三年发生了什么,能让你如此不信任我,甚至于将我当成你的战俘,日日派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不让我回家,也不让我出府。”她只是没说,并不代表她不知,“魏哥哥,我不想嫁给你,不想做你的妻子,我想回家。” “阿远。”魏眠曦的心陡然一沉,像塞进了河畔树梢挂下的冰棱,他急急拉住她。 烟火璀璨,却到不了永远,转瞬便黯,河面很快又被夜色浸透,寒风袭来,刮得人通透生冷。 “你放手,我要回家。”她甩手欲离,却被他用力抱入怀中。 “别走,别离开。是我的错,我不该怀疑你,不该如此……本就不该如此……”他道歉。 她并不接受,仰起的脸庞上滚下泪珠,眼眶通红,鼻尖通红,脸颊也通红,看得他心化成水,又酸又涩。 “让我回家,我要回家!”她不管不顾地地推他。 魏眠曦任她又捶又推,笨拙哄道:“好,依你,都依你。” 俞眉远猛地停手:“真的?送我回家?” 他卡住,片刻后方回答:“好,送你回家,等我们大婚前一日,我就送你回家,让你在自己家里出门就是。” “……”俞眉远唇又一抿,委屈道,“小气,不能早点吗?” “不能。”这是他的底限了。 再早,他怕自己真会失去。 …… 婚期临近,年节也临近,宫里又赐了许多东西下来,魏眠曦要进宫领恩拜谢,俞眉远成天在宅子里嚷着闷,把他折腾得没办法,索性带她一起进宫。 十五岁的俞眉远,还没见过大安朝的皇城。她什么都新鲜,像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小狗,瞪着清透的眼睛看外面的世界,惊奇的时候会从马车车厢的小窗探出手去,指着远处红墙琉璃瓦问他,没什么仪态,很直接。 魏眠曦把她拉进车里,把她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安分一点,外头风冷,手都冻僵了。下了车再好好看。” “哦哦。”俞眉远乖乖坐下,一双眼睛还不住地瞟向窗外。 他想起上一世,她的眼睛便是如此纯粹,可他竟未曾好好看过,也不曾给过半点回应。她曾经掏心挖肺地对他好,只因为他是魏眠曦,别无其他。她像一株藤蔓,轻软缠来,他奋力挣扎以至放火烧毁了这株藤蔓,最后才发现毁掉的,还有他自己。 “一会在宫里别乱跑,我已经知会过娘娘了,她会带你到处逛逛。”他叮嘱她。 “知道了,宫里规矩大,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她不以为意。 “麻烦?呵……宫里没人敢给我麻烦。”他捏捏她的下巴。 她撇开头:“你呢?” “我去见皇上,有些事要商议。等过了午膳我来接你。”他说话间,车马已停。 下了马车,魏眠曦去了乾华殿见皇帝,她则被宫女带去见皇后。 如今大安朝皇后,正是魏枕月。 …… “四姑娘在哥哥府里住得可还习惯?”魏枕月携了俞眉远的手,状似亲热地在后宫中逛起。 “都习惯,谢娘娘关心。”俞眉远想将手收回,无奈魏枕月拉得紧。 一段时间不见,魏枕月又比从前瘦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要见她的关系,魏枕月身上套着皇后的常服,虽华美非常却累赘得很,头上戴的是赤金三凤冠,压着她打了厚厚脂粉的脸庞,精气神都像跑光了似的沉重。 “哥哥虽要我带你在宫里好好逛逛,但后宫太大,一时半会哪逛得完,少不得以后你多多进宫,我再带你一一逛去。”魏枕月温和笑笑,目光却有些古怪。 “劳娘娘费心了。”俞眉远垂了头。 “走了半天你也乏了,我们去里头歇歇脚。”魏枕月领着她在一处宫殿前驻足。 俞眉远望去,心脏猛地一收。 昭煜宫。 “昭煜宫……”她跟着魏枕月往里迈去。 “四姑娘真不记得这里了?”魏枕月迈进昭煜宫的大门,回头笑问她。 俞眉远目光扫过昭煜宫的前庭,依稀间又瞧见霍铮练剑的身影,衣袂飞舞,笑容灿烂。 “娘娘,阿远从前来过这里?”她甜笑问道。 魏枕月不答,只领着她继续往里头走。 殿后的白兰已谢,树下挂着幔帐的软榻已落满枯叶,亭间棋盘满是尘坛,花凋叶散,满园萧瑟,看得俞眉远脸上的笑几乎坚持不住。 回忆铺天盖地涌来,顷刻间占满心肺,叫她连呼吸都觉得疼。 “哥哥说你病了一场,失了忆,我起先还不相信。”魏枕月缓缓行过花园,一步踏入昭煜宫的大殿。 重生一说匪夷所思,魏眠曦只告诉魏枕月她失了忆。 “这是先皇二皇子,晋王霍铮与晋王妃的寝殿。”魏枕月往里走去。 殿中一切仍与俞眉远走的那日一般无二,只是到处都落了层灰。饶是如此,魏枕月仍是痴迷地望过这殿上所有一切。 “晋王殿下?我认识吗?”俞眉远握紧了拳,又松开。从前与霍铮相处的日子历历在目,鲜活像发生在昨天,他拥来时的温暖,唇间温热的气息,还有无时无刻不在的温柔体贴,通通都藏在这寝殿中。 魏枕月已进到内殿,殿里尘埃很多,她捂了唇并不回答俞眉远,只自顾自说着。 “晋王妃重病,晋王为替妻子寻药去了鸣沙关的地底陵墓。” “然后呢?”俞眉远站在铜镜前,伸指拂过铜镜上的灰尘,擦出几道痕迹。 “太子谋逆,晋王与太子同党,哥哥去了鸣沙关地底陵墓抓他。墓中有一处黑水冥沙,下接炼狱,活人进入便是死路一条。哥哥抢了晋王妃的药,以药威胁,逼晋王进了黑水冥沙。晋王爱妻心切,竟不顾一切跳进冥沙中,被拖入无底深渊。”魏枕月转身望向俞眉远。 俞眉远背着对她站在铜镜前,五指指尖从镜上狠狠刮过。 这话像利刃,猝不及防刺进她心脏,搅得五内血流不止,她转身却还要笑脸以对。这世上至苦,大概便是有泪流不得,所有的痛都和血咽下,不叫人看出半分。 霍铮那个傻子,他怎会傻到那般田地……怎会那么傻…… “晋王殿下倒是痴情。”这话若无其事,却是她毕生说过的最艰难的话。 痛入心扉,无法流泪。 她要笑着面对仇人。 “魏枕月!你把她带到这里做什么?”暴喝声自寝殿门口骤然响起,惊雷一般。 魏眠曦人未至,声已到。 魏枕月的故事结束,往外走去。 俞眉远并未立时跟出,她胸口剧烈起伏着,用尽全力平息着急涌而来的悲怆,趁着魏枕月走到外间与魏眠曦说话的空隙,她以最快的速度打开暗格的机关。 幸好,暗格中的东西都在。 她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界动静,一边伸手将暗格里的几样东西迅速取出。 云谷令与那两张面具并几瓶易容所用的药,霍铮教过她用法。 她正愁要如何来取这几件东西,本想借魏初九之手传信与俞章敏,叫他找福林,奈何魏初九始终是魏眠曦的人,不到最后一刻,她不敢把这点底透露给她。如今机会自动送上门来,她岂有不用之理。 前后不过闪神的功夫,她东西已到手,并贴身放好后才朝外走去。 那两兄妹正在外头争执。 …… “我只是不相信一个人好端端地会平白无故失忆,想试试她罢了,哥哥何必如此紧张?若她真的失忆,自然不会对你杀了霍铮的事有反应。可若她是假的,哥哥,你不怕她转身就杀了你么?”魏枕月对魏眠曦的愤怒不以为意。 “你从哪里得知我杀了霍铮?”魏眠曦眸中温柔尽失,杀气毕露。 “俞眉婷送药给我的时候告诉我的,怎么?哥哥你还怕人知道不成?”魏枕月素来害怕他的杀气,这次不知怎地却毫无惧意。 “你想替霍铮报仇?”魏眠曦朝她逼近半步。 魏枕月只得后退。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好好做你的皇后,多余的东西,想都不要想。” “皇后?哈哈哈……哥哥,你借我之手给霍简喂毒,弄得他毒/瘾深重,被你摆布,我和他不过是你的傀儡。我这大安朝皇后,能当到几时?”魏枕月仰头笑起,神情扭曲,“恐怕在你心里,大安朝的皇后只有她一个吧?” “你知道就好!”魏眠曦毫无怜惜。 “凭什么,她得了霍铮的爱,转头说忘就忘,连一点悲伤都没有,高高兴兴地再嫁,来日还要做这大安朝的皇后,而我却要守着被你当成狗似的霍简,坐在这毫无意义的后位之上!”魏枕月凄厉道。 “啪。” 魏眠曦扬手甩了她一巴掌。 “凭她是俞眉远。你要不想做这皇后,多的是人想做,我不缺你这个棋子。我能捧你上去,一样能让你摔下来。” 冰冷的话语响过,无一丝兄妹之情。 魏枕月捂着脸颊恨然地望着他。 魏眠曦却转身,脸上冰雪尽融,温暖如春。 “阿远,走了。” 俞眉远已出现在玄关处,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你们两……”她有些担心地望向魏眠曦。 “没事。走吧。”魏眠曦朝她伸手。 俞眉远笑起,将手搁进他掌中。 …… 魏眠曦没带俞眉远回府,而是去了乾华殿。 “这就是皇帝上朝的地方?好气派!”俞眉远看着乾华殿前三段九级玉阶与盘龙的红柱,满眼兴奋。 魏眠曦打量着她,她毫无异色,并未因魏枕月说了霍铮的事而有丝毫不同。若是从前的俞眉远,恐怕早要杀他了。 “跟我过来。”他拉着她朝乾华殿走去。 四周的宫女太监见了纷纷低头,巡逻羽林军见了他都驻足行礼,果然在这宫中,魏眠曦已是一人独大。 俞眉远悄悄皱了下眉。 “你带我进乾华殿?这不合礼制,魏哥哥,你逾矩了。”她赶紧拽住他。 “不用担心,跟我走便是。”魏眠曦微微一笑,揽了她的腰。 “可是……”她还待要说什么,却见乾华殿里走出数人。 被几个太监宫女簇拥的少女,一身华衣,神色冰冽,拾级而下,看到魏眠曦和俞眉远一愣,脸上冷漠消失,只余复杂的恨意。 “这是长宁公主。”魏眠曦一边在她耳边低语,一边留心她的反应。 俞眉远只有些惊奇。 “羌人以南疆为胁,乞求我朝降公主以和亲,长宁便是要出使南疆和亲的公主。”他紧盯着她。 “南疆蛮荒之地,公主金枝玉叶,去了羌人之地,岂不是……”俞眉远目露同情。 也仅仅只是同情,再无其他。 “我朝内忧外患,萨乌进犯未除,狄蛮虎视眈眈,若是羌人再掀硝烟,恐怕我大安朝国将不稳。如今朝中并无适龄公主,长宁公主乃是自请和亲。”魏眠曦便解释道。 这倒是实话,霍简对这个妹妹倒有些感情,本欲在宗族内找个姑娘顶了公主的名头嫁去南疆,岂料长宁竟自请和亲,倒叫人大出意料。 “公主义举,是国之大幸。”俞眉远望着长宁感慨道。 二人交会一眼便各行其道,并无言语,仿似从未相识。 这几个月魏眠曦与她大婚之事传遍京城,长宁只怕已经误会。 昔日不谙世事的娇贵少女,如今弱肩挑起家国之事,直叫人心疼。长宁曾言,没了左尚棠,她嫁谁都一样。帝后皆亡,兄长远在边境,这和亲之举,也只是她离开京城的途径吧。 长宁…… 俞眉远心中愁肠百回,面上仍是不显。 手被魏眠曦牵起,他带着她继续往乾华殿行去。 殿中只有霍简并一个太监。太监一见魏眠曦便谄媚上前请安,好似他才是这乾华殿的主人,霍简面色苍白,双眼佝偻地坐在金銮殿上,像个长久不见天日的人。 “皇上龙体不适,不宜过多操劳,还不带他回寝宫歇息。”魏眠曦冷冷吩咐,一边拉住要行跪礼的俞眉远。 那太监连道几声“是”,转头搀了霍简便往外走。 霍简一字未吐,满目恨意。 俞眉远怔怔站着,心中却想起那日福家村魏眠曦毒/瘾发作时的模样。 欢喜膏之毒,当真霸道无双。 “阿远,过来。” 温和的声音自殿上响起,魏眠曦已几步踏到龙椅前,拂衣坐下,朝她伸手。 俞眉远自他脸上已找不出半点熟悉的模样。 眼前的男人,像野心膨胀的老虎,趴在这天下至尊的位置上,他的爪牙都淬了毒,比蛇还可怕。 狩猎的人,迟迟未至。 …… 魏眠曦与俞眉远的婚期离年关很近,两人成了婚,没几日就能在一起过第一个年,是以魏府这几日越发忙碌。 摄政王妃的婚服已好,由宫里送到俞眉远手中试穿。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由几个丫头一起服侍着才穿戴妥当。 从屏风后走出时,魏眠曦眼眸一亮。 大衫霞帔,织金云凤,端庄华贵,将她衬得恍若神仙妃子。 挥手遣退了众人,房中只剩他二人,魏眠曦上前拢起她未绾的长发,轻道:“阿远,你真美。” 俞眉远看着镜中的自己,只是羞涩笑着,心却结冰似的寒冷。 “我帮你绾发。”他俯到妆奁前替她挑拣发簪。 俞眉远手里已握着只尖锐的簪子,他的脖颈毫无防备地曝露在她眼前,只要她将这簪子戳下,也许就能了结他的性命,替霍铮报仇。 魏眠曦忽觉身后杀气涌来,冰如冬寒,他一个激凌,本能转身。 身后,她巧笑倩兮,将手中簪子递到他眼前。 “魏哥哥,用这只吧,我喜欢这只。” 金灿灿的发簪十分华丽,簪上的蝴蝶双翼微微颤动,镶在其间的宝石绽出夺目光彩。 “还是你的眼光好。”魏眠曦接过发簪,替她绾发。 杀气?是他的错觉? 俞眉远悄悄攥了拳。 他太多疑,时至今日还是未能信她,她没有合适的机会下手。 只能先逃。 …… 十一月二十,俞眉远大婚前两日,魏初九留书离府,不知所踪。 魏眠曦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十一月二十一日,俞眉远大婚前一日,魏眠曦信守承诺,将她送回俞府,并派下重兵团团守在了俞府外围。 冬夜冰寒,俞眉远终于回到她的暖意阁,这里已是物是人非。 “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要以我的面目留在他身边?你要知道,若是叫他发现,你只有死路一条!” “我愿意。”这声回答毫无犹豫。 “这些日子你跟在我身边,已将我的习惯脾性学了泰半,关于我和他的旧事,你只要知晓我同你说过的这些便可以,其他的不需要知道,切记。这里有我临过的字帖,为防万一,你悄悄地练着。能教你的只有这么多,余下的便要你自己应变。”俞眉远轻声道。 “好。”她答得干脆。 俞眉远便取出另一片薄如蝉翼的面具,不舍地抚过。这面具还是当初霍铮思念她时所雕之物,真是个傻子,天下第一大傻子。 “把你脸上的面具取下,我替你重新易容!” 许久,她收了思绪,沉声道。 与魏眠曦周旋了这么久,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第181章 妻主 霍铮一共给她留了两张面具,一张是陌生的面孔,一张是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魏府里耳目众多,戒备森严,若她直接换上陌生面孔,一旦出现在魏府便即刻要被人抓起。俞眉远只能等,等到回俞府的这一天。 魏初九比她早一日离府,她的踪迹无人放在心上,一出府她就戴上那张陌生面孔的面具,拿着俞眉远的信物去俞家找了俞章敏,成了俞府的一个普通丫头,如此方能在俞眉远回家成婚这日顺理成章地进入她屋里服侍。 自魏初九脸上取下那张陌生面孔的面具,俞眉远以湿帕拭净她的脸,在烛下仔细端详起来。魏初九生得确实与她有几分相像,甚到比她还要清秀灵透,可今后这张脸庞便要被藏起,魏初九永远都只能披着她的皮生存,扮演着另外一个人。 为了魏眠曦,她竟甘愿成为一个替身,这世间情爱种种,总会有人为之犯傻,飞蛾扑火却甘之如饴。 “他救下我时,唤我的第一声,就是阿远。那时我想,我要是阿远该有多好,我就不用每日在他身边醒来都怕他说我不是阿远,不必难过他的目光总是穿透了我看另一个人,也不必担心有一天真的阿远回来,他再将我丢弃。” 魏初九坐在妆奁前,任俞眉远替自己易容,一边轻声说着。她是个聪明人,以前从没见过俞眉远,却能从魏眠曦的表情里揣摩出俞眉远的脾性来,她做了什么动作或者表情能让魏眠曦动容的,便是属于俞眉远的那部分,而哪些习惯动作魏眠曦无动于衷,那就是属于她自己的,她便割舍。 就那样,她一点一点为了这个男人抛弃自己,慢慢变成他眼里的阿远。 “郡主,多谢你成全我。”她说着闭上眼。她不想再变回从前的孤儿,她爱他温柔的眼眸,爱他拥来时的温度,为此,她愿意舍弃曾经的自己。 她只想留在他身边。 纵死不言悔。 俞眉远不再多说,她加快了手上动作。 …… 长夜渐渐过去,屋里的红烛烛泪从烛台上溢出,叠了厚厚几层。大婚之日,俞眉远该早起准备,服侍的人进屋唤她时,她早已端坐在妆奁之前。 面目普通的丫头正站她身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替她净面。寂静的夜到了尽头,黎明喧嚣,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屋里,小丫头捧着面盆退了出去。 大婚要忙的事很多,俞府里的人却并不上心,只派了几个丫头过来。俞眉远毕竟已是晋王妃,魏眠曦的作法无疑是夺人妻子,俞家面上并不光彩,满城碎语也不过因为魏眠曦的关系而被强行压着,只因如今朝野上下他一人独大,就连皇帝都不放在眼中,无人敢与其为敌。故俞章敏对这桩婚事表现得十分冷淡。 今日是整个冬天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明媚,照着东园繁盛树木。吉时到,俞眉远被簇拥着走向瑞芳堂,魏眠曦早已一身红衣等在那里。 瑞芳堂外早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貌不惊人的小丫头也躲在人群之中,踮着脚好奇地望过去。 魏眠曦神采飞扬,亲自携了俞眉远的手往外行去,喜轿已恭候在堂外。 一切,都像极了霍铮迎娶她那日。 上轿之前,魏眠曦却忽然回头,一股离奇的风涌来,吹开俞眉远的盖头。 红巾飞起,露出张娇艳如桃李的面容,正含羞带怯地望向他,她眼里有些薄嗔,唇角勾着,笑颜无双。 他放下心,亲自拾起红巾覆上她的容颜,将她送入喜轿。 这一世,他如愿以偿,再娶她一次。昔日种种,滴墨入池,从此便都消散。 轿起,乐响,他迎她回家。 有人跟在轿后给四周围着的人赏银钱,魏眠曦跨上马,目光居高临下一扫,瞧见人群中貌不惊人的小丫拿了赏银欢天喜地地捧着…… 迎亲的队伍渐渐远去,俞府安静下来,貌不惊人的小丫头捧着银钱避了人悄悄躲进园子角落无人居住的院落里。 她还不能出去,被魏眠曦封住的穴道还没打开。 …… 月明星稀,床上幔帐轻扬,女人光洁如玉的背压在柔软的绣被上,脑后青丝披覆成浪,满室旖旎。魏眠曦的指尖自她背脊缓缓划下,温柔的触碰叫她颤栗。 嘤咛两声,她不安翻过身来,满脸羞涩,双目迷乱,如春雨过后的俏桃花。 魏眠曦神色一沉,俯身而下。 多少年没有如此碰过她了,他已算不清楚,好在她终于回来,仍是他的妻子。 阿远…… 低吼一声,他拥紧身下女人。 …… “啪——” 一声清脆鞭响,炸地而起。荒芜的院落里,有人自屋里飞出,手中长鞭凌空扬起,鞭梢甩过院中小树,枝叶“簌簌”乱响,那树被折成两段。 俞眉远在地上站定,捏紧长鞭。 有《归海经》的心法,她要冲破魏眠曦加在穴道上的阻力只是时间问题,三日转眼便过,她的内力已复。 城中风平浪静,俞府也毫无异常,魏眠曦派在俞府四周盯梢的人马少了许多,想来魏初九顶着她的脸嫁给他之后,还算顺利。 她可以离开了。 俞眉远换过一身粗衣衣裳,腰间缠好碧影鞭,趁着黎明时分天还未亮的间隙往西边角门行去。才到西角门,她就见到那门已悄悄打开,有只马儿停在门前,不住甩着尾巴。 俞章敏站在马旁。 “哥哥?”她小跑上前,低声一唤。她有些惊讶,与魏初九易容之事,虽只有俞章敏一人知晓,但前因后果并往后的计划,她都没说与他听。 “拿好。”俞章敏二话不说先往她怀里丢了一袋银两。 俞眉远道声谢便收下,她的身家都在昭煜宫,并未带出。 “哥哥,家中少不得要你多加费心。太子他日必会反攻回京,到时你的处境必更加艰难,若有可能尽量想办法离京。阿远要走了,你多保重。” 她想了想叮嘱道。 “我自有分寸,你快点走。”俞章敏摆摆手,不让她多说。俞家本就是太子一脉,霍简登基,他们本就难以保全,不过是因为俞眉远的关系,魏眠曦并未动到他们,只是严密监视罢了。 俞眉远利落地翻身上马。 “叱。”轻斥一声,她勒紧马缰,纵马出了角门,再也没回过头。 …… 嘚嘚儿马蹄声一路飞踏而去,寒风凛冽自颊边刮过,俞眉远身上只是简单的粗布冬衣,并没皮裘斗篷,那风猛灌入胸,冷得人打颤,她只能伏低身体。 头发被吹得凌乱不堪,手指关节冻得僵直,只有心头一口血几乎要沸腾。 她终于离开魏眠曦。 一路疾驰至京外的赵家庄,日已近午。按着先前约定好的方式,她进了庄子南面的一个堆秸秆的地方,点燃了其中一堆草垛子。浓烟滚滚而起,不多时便有十多名庄稼汉打扮的人出现在草垛四周。 俞眉远手执玉扳指表明身份。 “少主。”一见她手中信物,这几人便单膝跪地。 “俞凯,太子妃如何了?”俞眉远并没多余的场面话,只挥手令诸人起身,留下他们之中的领头人在身边问话。 眼前这十多人便是俞家暗卫。俞家暗卫的数量约有五十来人,其中有一半跟着俞宗翰去了鸣沙关,剩下二十人留在京中照应。惠文帝刚逝之时,她为了护送江婧和霍翎离京而动用了十多名暗卫,余下还有十名暗卫,她交给了俞章敏。 暗卫人数不多,魏眠曦那里守卫森严,好手众多,若这些人贸然出手救她,反而曝露身份,陷入险境,是以从一开始她便命这十多名暗卫任务结束之后按原先约定好的法子蛰伏在赵家庄等她。 “禀少主,太子妃与徐公子已顺利见到太子,并回了西北大营。西北军与萨乌之战已到最紧要关头,接连夺回先前失守的两城,如今正一路西下攻往萨乌大营。”俞凯禀道。 俞眉远站在草垛旁边,平平无奇的面目上眸色沉敛,思忖片刻方又问道:“可有我父亲他们的消息?” 俞凯狠狠一按草垛:“有。前些日子刚传回的消息。主人下墓被月尊教的人偷袭,以至下墓的弟兄折损许多,主人也受了重伤,目前滞留桑陵城中。不过月尊教的人也并没讨到好去,那墓穴古怪,没人进得了主墓,月尊教的人也全都折在主墓外的机关之中。” 俞眉远握紧拳,声音仍是冷漠:“那晋王殿下呢?” 听到晋王之名,俞凯却突然失声,片刻才开口:“殿下陷入黑水冥沙,恐怕……” 虽早已知道答案,听到时俞眉远心口仍旧仿佛被人重重捶了一拳,压抑了许久的痛楚没了束缚,化作沉闷的痛,她闷哼一声,唇间沁出血来。 “少主!”俞凯忧心不已。 “我没事。”她以手背拭去血色,毫无悲色,“还有其他消息吗?” “现下局势很乱,自五皇子登基以来各处皆有大小战乱,西北与南疆两处尤其严竣。萨乌人手段凶残,每过之处必掠夺屠戮,之前被占的青渊关和嘉寅城,如今虽已收复,也都是空城两座。赤潼关是魏眠曦的驻军,镇守北疆,防止狄人入侵,不过近期局势有变,恐怕魏眠曦要兴兵讨伐太子。百姓为避战乱已往中原腹地迁移,这一路下去恐怕都是乱象。”俞凯沉重开口。 情况不容乐观。 “少主,你打算去哪里?”他说完问道。 俞眉远揉揉眉心,她心里也是一团纷乱,从前在后宅与各种阴私作斗,她虽游刃有余,但如今涉及国事战事,就不再是她能揣测看透的东西了。 “武林之间可有什么动荡?”想了想,她又问。月尊教既为魏眠曦所用,那必涉江湖武林。 “武林……听闻半个月前,江湖传出云谷之主亡故的消息,月尊教已将云谷重重围困,欲要攻下云谷。”俞凯回道。 俞眉远闻言垂了头,自袖内摸出一方令牌。 令牌玉色通透,上刻云海仙宫之图,是霍铮亲手交到她手中之物。 霍铮不在,云谷无人主持大局,月尊教蓄谋已久,又有魏眠曦暗中扶持,显然是趁着霍铮生死未明之机想要攻下云谷。云谷在中原武林里有超然地位,若被月尊攻破,则中原武林堪忧,如此一来,能制约月尊教的力量被大大削弱,来日必成大患。 魏眠曦不止想要江山,还想连武林也一并控制。 她抚过令牌上的云海仙宫图,霍铮临行前的话语尤在耳边。 夫死,则妻为主。 妻为主。 她也是,云谷之主。 “先去云谷。” 作者有话要说:  喵喵喵,汪汪汪……么么哒…… ☆、第182章 崛起 云谷三面环山,进出云谷只有一条道,谷外机关阵法重重,是个易守难攻之处。月尊教的人将云谷重重包围,已经困谷长达月余。谷外有玄云仙林阵,此阵乃霍铮亲手所布,以五行为根,借助云谷之木石水灵,繁复精深,很难破除。是以月尊教的人数虽多,却一直被拦在谷外,只能截断这条进出谷的唯一一道路。 然而阵法再精深,云谷毕竟只是世外之所,非军事之城,若是寻常江湖教派想攻进的确困难,但如今月尊教有魏眠曦扶持,背后是军方势力,便与普通的武林之争差别甚远。破阵无功,月尊教竟借来军用投石车,将火种与毒/药投入云谷之中。 云谷之地多山林树木,火种一入便是烧山的风险,云谷山庄中人被迫将玄云仙林阵关闭,想要突出重围。云谷内有云谷镇,云谷镇上有半数是不会武功的普通百姓,云谷山庄首先要保住的就是这批手无寸铁的百姓,而另外一半人则是江湖流落进来,隐姓埋名居于此地的武林豪杰,这些人多少曾受过云谷之恩,皆有铮铮铁骨,逢此乱世大难,少不得重拾刀刃,携手抗敌。 折剑碑下,云谷无血。 誓约虽好,终敌不过浮世变幻。 云谷镇已乱作一团,风声夹杂着兵刃相交的尖锐鸣响与高吼低喝啸音,隐约还有女人惶惑的叫声与孩子的泣音,晃动的人影在街巷间翻飞,街巷间到处都有伏倒在地的人,亦或是惨淡的血色,火光在阳光下并不耀眼,只有刺目的黑烟,自镇上各处屋舍与周围的山林间滚滚而上。 一切,像是被撕毁烧坏的画轴,染了血浸了墨。 “所有百姓都已退到云谷山庄里,连二哥,现在怎么办?”云谷排行第四的萧祁提着长剑飞到连煜身边,喘着气急道。 剑刃覆血,丝丝缕缕流下。 霍引不在,只剩连煜苦掌大局。他虽一介书生,然素读兵书,亦久涉杀场,胸中自有韬略。 “令所有人都退回云谷山庄,关闭山门。”连煜骑在马上,立在半山处,居高而望,“你们不必护我,去助其他人吧。” 这话他是对一直护在自己身边的云谷老六——独眼孟乾说的。可惜他没有武功,在战场之上还需要别人保护,若是霍引在就好了。 今日之局难破,退入山上不过撑得一时半会,终非长远之计。 孟乾徒手掐下远处飞来的一支箭,没有开口。他双手戴有金乌软甲,水火不侵,刀刃不伤,这手便是他的武器。 “连二哥,他们说霍引死了?”萧祁点点头,忽又痛声道。 连煜面色一冷,道:“谁说霍引死了?那是敌兵攻心之计,为破士气,切不可妄信。” “知道了。霍引没死就好。”萧祁挽出一朵剑花,折身回了战场。 “那里,起火了。”孟乾突然指着谷外道。 连煜迅速拿起观远镜望去,谷外被月尊教包围之处果然升起滚滚浓烟。 救兵来了? …… “观柔,小心!” 骆少白劈剑挥退身边一个月尊教教徒,朝着向观柔喊去。 向观柔正往投石车上安炸药,炸药才绑好,旁边黑影闪过,刀刃寒光朝她的脑袋招呼去。她猫腰一闪,反身挥出一剑,手中火把掉到地上,被人踢开。 可恶! 她不顾一切去拾,身侧掌风来袭,是股极其强劲的内力,将她撞出数步。骆少白心急,挥剑如雨,想去救她,奈何身边回防的月尊教徒人数众多,一时半会他攻之不出。 月尊教从赤潼关魏家军手里调来投石车,魏家军又调派数百精锐乔装扮作月尊教众,悄悄进了云谷范围,此等异状被骆少白获悉。骆少白如今是清晏山庄的乘龙快婿,自将此事禀明向老爷子,向老爷子大惊。 朝廷军队与魔教勾结,还是素来被称作“赤胆忠心”的魏家军,这事叫人骇然,再联想到近月京中之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派出探子打听到云谷被困之后,向老爷子当即召集一批人马,由骆少白带领着赶往云谷支援。赶至云谷时,正值云谷被困最难之时。他们趁月尊教攻入云谷镇时自后方突袭,意欲攻其不备,将其辎重烧毁。 故而便有了向观柔要炸投石车这一安排。 可惜月尊教的人很快回来,向观柔来不及引爆便被人缠住。缠住她的男人衣着与普通月尊教众不同,玄袍之上绣有星月图腾,长发结辫绑在脑后,一双眼眸色如琥珀,额间是赤红星图。 这是月尊教新立的星神使,萨乌人图瑞。 “哼。”图瑞冷哼一声,以萨乌话骂了两声,趁着向观柔被撞倒在地之时将长刺挑向她咽喉。 向观柔无法再动,落入图瑞手中。图瑞伸手揪向她的衣襟,将向观柔高高举起,以腔调古怪的中原话高吼:“再不停手,我就杀了她!” “观柔!”骆少白用尽全力将剑气四下扫了一圈,逼退身边所有敌手,可终究晚了一步。 清晏山庄的其余人眼见向观柔被抓,少不得被迫暂缓动作。 图瑞歪起嘴角狞笑:“把剑扔了!你们赶来送死,也省得日后我教再逐一找上门去!” 向观柔被勒得呼吸渐难,面色发白,双手紧掐着图瑞箍紧的手,双脚悬空踢起。 骆少白握了握剑,正要往地上扔,远处一点青芒如疾电闪来。 “咻——” 细细的破空声响过,羽箭掠来,正对着图瑞的喉咙。图瑞大惊失色,往后一仰,羽箭擦过他颈上皮肤,改了轨迹,重重扎进他抓着向观柔的那只手臂上。 图瑞吃痛,迫不得已松手,向观柔落地轻巧一跃,飞到了骆少白身边。骆少白再度握紧长剑,与她背靠背对敌。图瑞摸了摸脖子,摸下一手血来,这箭只差分毫就要了他的命,现在想来后怕连连,他大怒,朝着箭来的方向望去。 一匹马自后方飞跃入月尊教敌众之间,马上持缰的男人另一手正握有长/枪,横扫身边敌众,月尊教的人被攻个措手不及,只四下逃开。 马匹的后面还有一人,这人正从马背之上跃飞到半空。 “骆少白,向观柔,清晏山庄的人,让开!” 清泠泠的喝声响起,熟悉的声音,陌生的容颜,跃到半空的是个女人。璀璨阳光之下,她身姿仿佛凝固在半空,手中长弓拉到极至,扣着三支羽箭,箭尖火光一簇,对准了炸药。 “不好!快拦下她!”图瑞惊喝着同时飞起。 要拦,已然太晚。 骆少白拉起向观柔的手,剑光如雨,快速打开一个缺口,与向观柔飞出了月尊教众的包围圈子。 身后,爆炸声轰然而起,汹涌热浪涌来。 三支羽箭尽数射在炸药之上,投石车被炸得支离破碎,四周未及逃开的月尊教亦倒地哀嚎不已。 “进云谷镇!”那人射出三箭之后落下,仍站于马上,疾吼一声,换弓为鞭,迎上图瑞。 随着她一句话,道路两侧悬岩上的草丛忽簌簌一动,滚落无数巨石,数道黑影闪起,暗器如雨纷至。 俞家暗卫,最擅长伪装与暗杀。 长鞭如蛇似电,与图瑞的长刺缠斗,招招都是必杀之击。 未经生死,便不明何为战场。 不染鲜血,便不知何为修罗之道。 昔年杨如心曾教她认穴,为的是让她少造杀孽,可修罗战场,眨眼生死,她已无法手软。 挥鞭缠住旁边一人脖颈,那人喉骨尽碎。 “进谷!” 俞眉远再度高喝。 惊马高跃,自众人头上飞过,俞眉远在空中腾身飞挪之后,再度跃至马后,领着身后诸人进了云谷。 …… 炸药的响动震彻山谷,连煜又惊又喜。他收了观远镜,正要从半山腰上驱马下来,身边的孟乾忽然将他拉住。 二人身边忽然出现了三名面色苍白,双目无华的男人。 刀、剑、掌齐出,对上孟乾。这三个男人内力高深,招式绝妙,皆是江湖上可独挡一面的好手,孟乾以一敌三,又要护着连煜,才过了十数招便已落了下风。 “咯咯,我的药人无惧生死苦痛,孟乾,你斗不过的,不如乖乖束手就擒,我还能让你少受点苦。你一身武功,要是被制成药人一定很厉害。”少女乖戾的笑声从身边山间传出,声音的方向飘忽不定,无迹可寻。 孟乾咬牙苦撑。 “你们的霍引已经死了,云谷没了主人,只剩下这书生主持大局?哈哈哈,百无一用!乖乖儿的投降,我或许可以饶你们云谷诸人一条性命。”那声音还在继续着。 “嗤”的轻响,孟乾臂上吃了一剑,鲜血喷出,他动作一滞,胸口再中一掌。 “孟乾,别管我,你先走!”连煜急道。 对方的目标显然是连煜,霍引不在,他便是云谷主心骨,抓了他,云谷无人主持大局,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孟乾心知肚明,死不退让。 刀剑来袭,中间夹着幻化而来的掌风,孟乾避得一桩,避不开所有,他只能将身后连煜推。 掌风当胸而至。 孟乾眼前却是一花,有人掠至他身前,海潮般的内劲散开,迎向那阵掌劲。两股内劲半空中撞在一起,掀起大风卷开乱石。 “谁告诉你云谷无主?”甜脆声音响过。 风过石落,孟乾身前已站着一个女人。 “这是药人,俞凯、骆少白,你们先帮他撑着,我来找躲在暗里的那只老鼠。”俞眉远并不回头,朝后冷喝一声,便纵身而起,追着那阵几不可闻的铃声掠入林间。 不过片刻,就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林中飞出。藏在暗处操纵药的俞眉婷已被她寻到。长鞭卷着气劲,裹向俞眉婷的脚踝,俞眉婷闷哼一声,从半空中跌下。俞眉远长鞭不停,重重一挥,长鞭带着俞眉婷砸向了旁边的小树。 轰地一声响,俞眉婷背部撞上小树,从树上落下,树杆半折,她喷出一大口血,手中铃铛滚出老远。 没了铃声控制,药人即刻停止攻击。 “你……是谁?”俞眉婷捂着胸口仰起头,惊疑不已地看着手执长鞭的人。 眼前这人面目陌生,但长鞭与弓……不可能……那个人应该呆在魏眠曦身边才对! 这个问题,连煜、孟乾、骆少白与随后赶来的老九严欢与其他几个云谷镇高手,都想问。 俞眉远给俞凯使了手势,俞凯上前将俞眉婷缚起。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是……”连煜搀起孟乾,朝她问道。 俞眉远从衣襟内摸出一物。 “云谷的另一个主人,我是俞眉远,霍引之妻。”她一手将云谷令高举而起,另一手自脸上撕下面具塞入衣中。 熟悉的脸庞娇艳不再,只余薄冰如刃,她长发高束,不曾绾髻簪钗,脸色素淡,衣裳普通,再不是从前神箭俞眉远,亦不是陪着霍铮浪迹江湖的四娘,她是云谷新主。 俞!眉!远! 众皆失神,惊之。 …… 投石车被毁,然而月尊教的人始终已攻入云谷镇,谷外的玄云仙阵已无法再开启,连煜只能先命众人退入云谷山中,将山中石门降下,才算暂时解了燃眉之急。 云谷镇上隐姓埋名的侠士众多,这一役月尊教也损失惨重,一时之间难再攻谷,再加上辎重被烧毁大半,如今暂时在云谷镇中休养补给,计划下一次攻谷。 俞眉远与连煜等人退回了云谷山庄。 云谷山庄建在山中,并非华丽之所在,却十分宽敞,可容千人。如今云谷山庄中正一片忙乱。山庄的大殿之上躺满伤者,杨如心正带着两个徒弟并药童替受伤的人治疗,伤情区分轻重缓急,分而救之。 “王妃!”青娆正按杨如心的指挥替伤者包扎,才忙完一个,抬头就见俞眉远从殿外见来,便即刻惊喜跳起,朝俞眉远跑去。 俞眉远正与连煜等人说话,不妨被她抱个满怀。 “青娆。”俞眉远拍拍她的头,“难为你了。” 想起从魏眠曦口中得知的一切,再加上眼前这一切,从小胆子就小,毫无城腑的小丫头,如今也已长成可独挡一面的人了,俞眉远半是欣慰,半是心疼。 “不难为。老七去鸣沙关寻殿下了,可是我听说……” “青娆。”杨如心从旁边走来,喝止了青娆接下去的话。 “俞……”连煜眼神一沉,开口叫道。 “你是连二哥吧。霍引与我提起过你,叫我阿远吧。”俞眉远面无异色。 “好,阿远,你们先随我进来。”连煜将她叫进了殿后的厢房里。 有些关于霍引的话,他不得不说。 作者有话要说:  哦耶,亲妈要给她开大挂了…… 想见小铮铮的同学再等等,嘻嘻。 ☆、第183章 红衣·素缟 山岚渐重,云谷被白雾环绕,半山腰的云谷山庄在雾中时隐时现,缥缈得像山间仙宫。 俞眉远站在厢房的窗前,沉默地望着窗外千杆翠竹,耳边除了簌簌风声,还有大殿上的哀鸣低泣,细细幽幽,像凉夜笙箫,愁绪绵长。 青娆煮好一壶茶,倒了两杯分别送到俞眉远与连煜手中。茶杯入手暖烫,俞眉远方觉自己指尖已冰冷并且正微微颤抖。与杨如心等人打过招呼之后,她便被连煜叫进这厢房里,可进了厢房,却谁都不开口,大概是知道即将要交谈的内容是何事,故没人愿意先开始。 半晌,还是俞眉远先出了声:“连二哥,你唤我进来,是为了霍引之事吧?我在京中听闻霍引在鸣沙关遇险,如今生死未卜,不知连二哥可有确切消息?” 连煜听她语气平静,又见她白日行事爽利,便忍不住打量她。他没见过俞眉远,只听小九严欢提起过她,严欢说她像个小丫头似的,甜甜的像颗糖,那时他还觉得霍引怎会喜欢上这样粘人的小姑娘,竟还为了她把自己折磨得半死不活,他心里并不喜欢她,只觉得儿女情长害人不浅。 但今日一见,他方惊觉,霍引中意的女人,并非他相像中的粘人小丫头。 可到底怎样,他却又看不清。 “你父亲……俞大人已经派人送消息到云谷了,霍引他……确实遇险。有人亲眼见他身陷黑水冥沙。这黑水冥沙乃是镇墓鬼物,不论死物活物,只要沾上便会被拖入沙中,从无生还。所以……”连煜不忍往下继续。 “所以他是死了,尸骨无存。”俞眉远面无表情地替他说下去。 连煜竟不知要回些什么,凡俗劝慰话语堵在胸中,吞吐不出。 “王妃……”青娆捧着茶壶的手一颤,眼中已盈满泪水。 “青娆,替我准备一身丧服。”俞眉远捧着茶杯,滴水未沾。那杯再暖,都化不开她满身冻结的冰。 “不行,不能服丧。”连煜轻声急道。 俞眉远转头,漠然无光的眼睛望向他。 他一身书生打扮,玉色襕衫染着血污,头上方巾已落,模样狼狈,神色却还从容。 “外界霍引之死不过是坊间传闻,并无定论。如今霍引是云谷之主,同时又是北三省盟主,他不能在这时候传出死讯。若是死讯一出,云谷先乱,武林中也再无号召之人,正中了月尊教下怀。”连煜解释着。 这就好比两军对战,若是将帅先亡,则此战先输了□□。霍引是云谷主心,若他一死,对云谷乃至整个北三省武林的打击,都会很大。 如今鹿长天与四象尊者出海云游,三年五载难回,能代替霍引的人也不在,所以霍引死讯万不能传出。 “你的意思是……我连替他服丧守孝的机会,都没有?”俞眉远淡道。 一字一句,如疾箭利刃,剜心撕肺,叫连煜觉得自己残忍至极。 可再残忍,他也要说。 “不止如此,你手中握有另一枚云谷令,又是霍引之妻,如今除了你之外,没人能代替得了他,你需得留下主持大局。”连煜狠心道。 哪怕只是什么话都不说,她只要在这里,便代表了霍引,足可成为云谷的精神支持。 俞眉远没回答。 “我知道我这是强人所难,可是阿远,如今情势紧迫,为大局着想,我这个做哥哥的少不得要作此不情之请。”连煜言罢,一掀衣袍,竟要跪下。 俞眉远衣袖拂过,挥出刚柔气劲,将他托起。 “连二哥如此大礼,阿远愧不敢受。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她转过身,又望向窗外。 连煜虽还有事要同她商量,然闻此言也无法再开口,便暂与青娆退出屋外。厢房的门才一关上,两人便同时听见屋里传来呜咽声音,青娆心里一急,想要进屋,却被连煜拉住。 屋里,俞眉远抱着膝蜷缩在窗下。 低鸣哀哀,如困兽之泣,无人可解。 等众人再见到俞眉远之时,她已换过一身衣裳。 红衣如火,压着襟口一点白色,她站到云谷之巅,以一袭艳衣遮去白绫丧服。为了天下,她着这红裳;为了霍铮,她藏尽素缟。 霍铮,云谷之名我替你守着,这大安朝的江山,我为你看着。 你且……安心。 …… 云谷诸人一见她出来,便尽数围过来。 从她表明身份那一刻开始,云谷所有的目光便都注视到她身上,除了想问霍引生死之外,他们还对俞眉远这人感到好奇,毕竟霍引大婚是在京中而不在云谷,云谷中除了极个别人外对她都十分陌生。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近日坊间有传我夫君已死的消息,我知道大家关心他的生死下落,今日想先同诸位说清他的事。”俞眉远行至大殿正中,望着殿上诸多陌生面孔,拱手行礼。 “谷主到底如何?”底下有人按捺不住叫起。 “对啊,云谷情势如此危险,他何时才归?”有人接茬吼道。 严欢、孟乾、杨如心等几人也都围了过来,只有连煜在看到她一身红裳时,神色顿时一松,随即却又满眼悲凉。 俞眉远摆摆手,令众人稍安勿躁。 “霍引的身份想必大家也都清楚,他乃是当朝晋王。如今京中剧变,二皇子与魏眠曦狼狈为奸,趁太子殿下远在西北与萨乌死战之机,夺走皇位,又与月尊教勾结,意图连中原武林一并收服,以至云谷陷入如此危机。太子手中拥有先皇所立遗诏与传国玉玺,是为正统,待将萨乌驱逐之后便会兴兵攻回京师,我夫君既为亲王,如此国事自当义不容辞,故而如今他正奉太子秘令行事,行踪不得透与外人知晓,诸位不必担心,他还活得好好的!” 此言一出,殿下哗然,俞眉远居高而望,明显看到众人脸上露出喜色。 “话虽如此,可云谷被困多日,苦无应对之计,谷主又不出现,我们该如何是好?” 霍引仍活着的消息虽叫人振奋,可形势严峻,仍有人提出疑议。 “云谷令一共两枚,夫妻共持,同为云谷之主。他将这枚云谷令交至我手中时,如此叮嘱于我。我既然也是云谷之主,云谷之事必在所不辞。今后我会代他留下,与诸位同生死,共存亡,直至他回来!”俞眉远将手中云谷令高高扬起,说话掷地有声。 “你?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能有什么作用?”殿下有人置疑她。 这也难怪,她锋芒不现,未在江湖扬名,无人识她,一切不过沾了霍引之名。 “她怎么没有作用?你们知道她是谁?她是神箭俞四娘,四年前就曾在宫中与谷主力挽狂澜,一箭射杀逆王霍远庭!”人群中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俞眉远望去,说话的那人正是从前住在饮者楼隔壁的绿衣姑娘程秀,那时她最爱听的就是神箭俞四娘的故事。见俞眉远望去,她俏皮眨了下眼睛,俞眉远便回了个笑容。 小姑娘这么一说,众人倒想起神箭俞四娘的名头来,殿下便传出些窃窃私语声来。 “不止如此,昔年东平地动与水患之大难,亦是她出手相助,才解了东平的大厄。我与东平知府乃是知交,他曾与我提及东平之事,其中艰险非常人所料,到如今东平府百姓还建有一座四姑娘庙,以谢她大恩。难得她宅心仁厚,有此侠义之举却从不叫外人道,连某甚是佩服。”连煜亦慢条斯理开口。提及神箭俞四娘,他方才记起这件事来。 “一年多以前,她亦在北三省盟主的比武大会上力敌九华掌门唐奇,冒死揭露其身为月尊教徒意欲为害中原武林的阴谋,随后又与我霍引师叔带着北三省豪杰共同押运赈灾银两前往涂州,期间与月尊教生死相斗,北三省各帮派同去的几位同袍都还记得这事。”这次开口的却是骆少白。 向观柔不甘寂寞,亦扬声道:“还有,刚才一箭炸了投石车,又救下连公子的人,可也是她。噢,对了,她还抓住如今的月尊教教主!你们怎么能说她毫无用处?” 俞眉远自己都记不清自己曾经做过的这些事了,她只想起霍铮。 似乎她所做的每一件为外人所称颂的事,霍铮都陪在身边,而这一次,只剩下她一人。 “好了!别说了!”俞眉远眼见青娆与杨如心也蠢蠢欲动,有想替她说话的举动,忙抬手打断,“如今情势紧急,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不敢托大,也的确未经大事经验尚浅,然而此时并非逞匹夫之勇的时候,便是霍引在此,凭他一人之力也是双拳难敌四手,靠的还是众人合力。眼下情况,我会与连二哥并几位云谷兄弟商量一个对策,诸位与月尊教周旋一日,如今也乏,不如趁此机会好生休整,明日恐怕又是一场恶斗。” 她三言两语压下群情,朝连煜施了个眼色,便朝殿后迈去。 …… 俞眉远迈步走到了云谷峰上的观岚台,观岚台前无遮挡,亦无山岚,可望到云谷镇。山风潮冷入骨,刮得她红衣猎猎作响,她却无动于衷,只是望着山下。 云谷镇上火光点点,远观而去,如红星燎原。 “阿远,你要不要先歇歇。听俞凯他们说,你一路从京城赶来,几乎不曾好好休息过。”杨如心走到她身边,心疼道。 从京城到这里,她只用了一个月就到达,可见一路上几乎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俞眉远摇摇头,她不能歇,一旦休息便满脑子都是霍铮。 转过身,她看到身后已站满人,连煜已将人带到,骆少白与向观柔在其中。 云谷十人,除了排行老大的霍引,去了鸣沙关的老七顾念期,送江婧去西北的徐苏琰之外,全部都在,杨如心一一替她引见。 老四竺默海,以紫玉箫为刃,一曲《穹尽星海》冠绝天下;老五秋芍白,人称毒罗刹,昔年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魔女;老六独眼孟乾;老八沐沉沙,以轻功独步天下;老九严欢,是个赌棍,曾在关外赢下一座城池。 俞眉远挨个见礼。霍铮说得没错,都是些怪人,和她从前的世界天差地别。 “霍引什么时候回来?”杨如心才介绍完,最为沉稳的孟乾先开了口。 看得出来,他不太相信她与连煜的话。 俞眉远沉默。 “老六!”连煜低喝一声,想要阻止。 “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想见到他,但我真的不知他何时归来。战乱流离,别说他何时归来,就是我能不能活到见着他的那一天都是未知数,这个问题我给不了答案。”俞眉远望向云谷镇,伸手指去,“但我知道,不管他回不回来,有些事我们都要做。” 一席话说得孟乾无言可对,事已至此,不论霍铮是生是死,都已难改云谷的困局。 “小妹妹,我从外头赶回来的时候,可是听说你要嫁给魏眠曦?”秋芍白拔着耳边长辫,娇声道。 “那你也应该听说,魏眠曦已经与我成婚。霍引离开之前曾留给我一张面具,如今在魏眠曦身边那人,只是易容乔装的。”俞眉远被问得不耐烦,将语气一沉,“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你们的怀疑之上。我与晋王殿下成婚是事实,他将云谷令交到我手中也是事实,我只知道我亦是云谷之主,故而才冒死回到云谷。眼前的困局不除,别管你们这样那样的怀疑,最后通通都会死在这里。” “好狂妄的口气,你……” 老八沐沉沙不悦开口,却被连煜打断。 “够了。大敌当前,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争执!”连煜怒喝道,“如今只是暂时将他们隔绝在云谷镇里,待他们休整完毕,我们还是面临一场恶战。” “恐怕不是恶战这么简单。”俞眉远目力远胜常人,已望见山下影影绰绰的人。 “此话何解?”竺默海问道。 “我们如今齐聚山上,倒给了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我们一网打尽的机会。”俞眉远又指向远处,“他们要放火烧山。” 此语一出,众人皆变了颜色。 “那该如何是好?”严欢将手中三枚骰子转得飞快,“我看不如开了山门杀进去,能杀几个是几个!” “开了山门,我们就丢了最后一处藏身所在,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只有死路一条。”杨如心当即否绝。 “放弃守谷,带他们逃出去。”俞眉远决然开口。 包括连煜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住。 放弃守谷,也就意味着将放弃云谷,从此之后,云谷便不复存在。 严欢最快跳脚:“不可能!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云谷里!” “我不会离开。”孟乾当即摇头。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只有杨如心转头问向连煜:“二哥,你觉得呢?” 连煜长叹一声,下定决心:“我同意弃谷。” “书呆子!”严欢无论如何都没料到最迂腐的连煜竟也同意弃守。 “我们手里还有月尊教的教主,以她为人质,谅他们也不敢真的放火烧山,再逼他们退出谷去,有何不可?”竺默海想起一人来。 俞眉远冷冽笑起:“你们太不了解魏眠曦了。俞眉婷只是他利用来控制月尊教的棋子而已,如今月尊教的大部分力量都已集中到他手中,他又怎会顾及俞眉婷的性命。外面围困的人虽然都作异族打扮,但实际上大部分人马都是魏家军乔装打扮,他们根本不会听月尊教的指挥,那边必然还有其他指挥的将领。以俞眉婷逼退他们不可能,但我们可以逼俞眉婷说出谁才是这批魏家军的指挥。擒贼先擒王,我们将其拿下之后,他们必会起骚乱,我们再趁此机会杀出血路,赶在他们援军来之前逃出去,也许还有活路。” “既能拿下他们的指挥,为何不留下守谷?”竺默海仍不愿放弃。 “你还不明白?只要魏眠曦不愿意放过云谷,他就必然会再派援军,到时人数必然更多。云谷高手虽众,却也难敌万人兵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留得青山。”俞眉远目光如炬,无惧众人望来的愤怒置疑目光,一一反驳。 “确实如此,留得青山,再修云谷。”连煜点头赞同,“只是离开云谷,我们要去哪里?” “鸣沙关,桑陵城。那里是西北军攻回帝京的必经之途,也是前朝皇陵所在之地,地下埋有重宝。如今国库空虚,军队粮饷不足,魏眠曦必不会放过桑陵城。我们赶在魏眠曦占下桑陵之前先行进城,守住桑陵,等太子攻回。”在上观岚台之前,俞眉远便已打算好了一切是。 “这是朝堂之事,我们江湖中人为何要插手?就算离谷,我们也不必为太子卖命。”沐沉沙不同意她的想法。 “大难临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江湖家国本就一体,国将不保,中原武林又如何能独善其身,月尊教会攻入云谷就是最好的证明。霍简和魏眠曦今日可以为了一已私欲,不顾西北边境安危,冒着被萨乌攻破疆域的风险引发内乱,又与月尊教勾结,先屠曹如林满门,再将魔教渗透中原腹地,如今又灭云谷,不过是借月尊之手逐步蚕食中原武林而已。” 她说着顿了顿,再道:“我不妨再告诉你们,魏眠曦给霍简服了欢喜膏,令其成瘾。如今霍简只是他的傀儡,不止是霍简,他还悄悄给朝中诸多大臣与羽林军统领服食了欢喜膏,以至京畿重地受他摆布。这样的人,若是叫他得了江山,呵……我无法想像天下会变成何等模样。” 她一大段话说完,无人再言。 “好,同意的人就随谷主去桑陵!不愿去的,连某亦不强求。云谷之缘,暂且别过。出了云谷,先将云谷百姓护送至昌阳妥善安置,我们再以云谷之主与北三省盟主之名广发英雄贴,令各路豪杰齐赴桑陵!”连煜不再犹豫,当机立断。 “云谷屹立江湖百年,历风雨飘摇不灭,全赖昔年云谷奇主带领江湖豪杰与朝廷协力抗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方创下这番不朽基业,如今危难当头,我孟乾愿意听从谷主之令,胆肝相护,誓死追随,同赴桑陵。”孟乾亦拱手低头,沉声如雷。 连孟二人话中之“谷主”,说的便是如今的俞眉远,再无他人。 桑陵之守,势在必行。 …… “咳。” 昏暗的营帐中响出干涩的嗽声,在床上躺了许久的人终于有了清醒的迹象。 漫长的黑暗过去,眼眸缓缓扯开一线缝隙,他只看到摇曳的烛火。 那烛火忽然晃起,有人听闻他的声响,捧着烛台快步行至床边瞧了瞧他,而后面露喜色地冲到营帐门前叫人。 床上的人嘴唇干裂,身体四肢缠满白纱,口中只是含糊不清地叫着同一个名字。 “阿远……” 不多时就有数人掀帘而入,当前一人盔甲加身,脚步沉沉,行至床畔喜道:“霍铮!” 霍铮的眼眸扯开更大缝隙,他看到陌生的营帐与熟悉的人。 “皇……兄……” 他怎会在这里? ☆、第184章 破困 在床上又躺了五日,霍铮才能起来。 “皇叔,我父亲说你还不能起床!”他还没下床,就有道小小的人影飞扑到床沿,压在了他的被上。 “翎儿。”霍铮抬起缠满绷带的手抚抚霍翎的小脑袋,沙哑开口。 这里是西北军的营帐,江婧已带着霍翎随霍汶回了西北,徐苏琰也跟了过来,这意味着魏眠曦与他在陵墓里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京中巨变,帝后双亡,霍简夺了帝位,而阿远……深陷虎口。 他情不自禁攥紧拳,可才用了点力,身上便传来一阵刺痛。 “霍铮,你怎么起来了?”帐帘被人掀起,霍汶快步进帐。他身披狐皮大氅,底下穿了件锁甲,腰间别着长刀,神情肃然。 “皇兄,我想回京。”霍铮拳头一松又再捏紧,适应着身体的疼痛。 霍汶两步迈至床前,将霍翎抱到手里,道:“你昏迷了一个月,身上的伤到现在都没大好,不能回京。” 想想霍铮刚到西北营时的模样,他到现在都还惊骇。 霍铮是被云谷顾念期在离桑陵城十多里的月芽泉边上找到的,找到之时他已不醒人事,也不知已趴在月芽泉的石岩上被阳光晒了多久,浑身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下百道,哪怕是缠上绷带也止不住伤口里渗出的血水。 鸣沙关那时有月尊教的人,顾念期便不敢带他回桑陵,而往东是回京之途,一路遍布魏家军,他只得雇了辆马车,带着霍铮直奔西北大营。到西北大营时,霍铮一身的伤口早已红肿溃烂与绷带粘在一起,叫人看了触目惊心,他更是烧得糊涂,偶尔开口也只喊一个人的名字。 所有人都不知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然而就在连军医都束手无策,只是尽人事听天命地给他用了最重的药的情况下,他竟熬了过来,一点点地恢复。 “我的伤已经没事。”霍铮掀被下床,咬牙站起。 霍汶一掌按在他肩头。 他心头所想,霍汶如何不知。 “阿远已经不在兆京了。魏眠曦带着她同赴赤潼关,你就是去了也见不着人。” “她和魏眠曦一起?”霍铮捂着胸口的伤,低声道,心里却松口气,魏眠曦既然与她一起,肯定是将解药给她服下,她的毒应已无碍。 霍汶却面现犹豫,斟酌许久才道:“魏眠曦在京中已与她大婚。” “你说什么?”霍铮猛地抬头。 “霍铮,魏眠曦既与她成婚,自然不会伤害她。他既然亲自到赤潼关,势必是准备与我一战,只有我死了,他才能安心地扶持霍简做傀儡皇帝,将大安朝的江山不动声色地夺走。霍铮,如今并非意气用事的时刻,你一个人对付不了魏眠曦。”霍汶劝道。 霍翎眼珠子一转,见到霍铮神色压抑苦痛,便将圈着父亲脖子的双手抚上他的脸颊。 “西北与萨乌之战已到了最紧要关头,只要能将萨乌击退,我便能将所有兵力收回,主攻京城。霍铮,留下帮我。” “你有何计划?”霍铮捏下霍翎的小手,压住胸中海浪般翻覆的情绪,朝小家伙露了个笑。 “我本与萨乌二皇子合作,我助他谋夺皇位,扳倒大皇子,他则将萨乌军机泄露给我。不过此人狡猾,野心甚大,既想借我之力谋得皇位,又想谋得皇位之后继续进犯西北疆域,故一直没有给我确切消息让我彻底击溃萨乌。”霍汶按住腰间长刀,有些怒意。 “有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霍铮坐回床上,捏着手臂的肌肉沉道。阿远等不了那么久,他时间不多,不可能等他们慢慢击溃萨乌。 “一劳永逸?除非萨乌皇帝与大皇子、二皇子都死了,那么萨乌十年之内都难兴兵作乱。”霍汶弯腰把小霍翎放到地上,小霍“蹭”一下爬到霍铮床上。 “好,我替你杀了他们。”霍铮放下手,断然出口。 “你疯了?这三个人要这么好杀,我还等到现在?”霍汶脸色一变,低喝道。他虽求胜心切,却也没打算拿兄弟的性命冒险。 “这你不用管。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杀了这三人之后,你把姜梦虎的兵力交给我。”霍铮抬头,目中透出噬血之色,再不是从前的清明。 俊朗的脸庞仿似被乌云遮掩的明月,掩着狰狞的怒兽,撕空而至。 霍汶看了他良久才终于点下头。 锁甲行动时的铁磨声远去,霍汶出了营帐,帐中只剩下霍铮与霍翎两人。霍铮无语,坐在床沿转着手臂,目光垂落地面,旁边的霍翎瞅了他半天忽然跪坐到他身畔,奶声奶气地开口:“皇叔,你是不是想婶婶了?” 霍铮动作一僵,点头回他:“是啊,我想她了。” 好想好想。 “那我陪你想。”霍翎眨眨眼。 他也想爱笑的婶婶、大惊小怪的青娆姑姑,还有老爱逗她的姑母长宁…… …… 黎明前的夜色深重,正是万物沉眠的时分。云谷山的山脚下人影憧憧,低语声时不时响起,几队人搬来无数干草堆叠于山下草木繁盛之处,又取来数坛酒,一坛坛浇在四周。 浓烈的酒香顿时四散,融进山间草木气息之中。 火把的光芒晃动不安,照出夜色间诡谲的脸庞。 “放火。”有人低喝着,先将手里火把扔出。 暗夜中破空一响,一物飞来,猛地撞上火把,将那支火把撞飞出老远。下令纵火之人脸色一变,退后数步,挥手正要令周围随从放火。 “你们想连她也一起烧死吗?”孟乾掠空而至,罩着金丝罩的脸庞在火色中尤显阴郁。 严欢跟在他身后,手里拽着被反缚双手的俞眉婷,再往后跟着那两个药人。 “教主!”旁边立刻有人叫出声来。 本欲放火烧山的人都停下手,聚到山前来。 俞眉婷本正垂着头,闻言目光从散覆的发丝间望去,扬起丝古怪的笑来。 “不想她死的话,就让你们的人退到谷外去!”孟乾的手掐上俞眉婷的喉咙。 “不得了,教主竟被你们给抓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后面上来一人,推开了站在身前的教众,又从这人手里拿走了火把。 借着火光,孟乾瞧见这人白天指挥投石车的月尊教的星神使图瑞。他阴阳怪气地说着,脸上却无丝毫惊色,眼珠左右转了转,斜扬着唇笑了。 “你们退出五十里,我就放了她!”孟乾说话间手指一用力,掐紧俞眉婷的喉咙。 “啧啧啧,退出五十里?这买卖可不划算。你们中原人做买卖最讲求公道了,你这里上千条人命,只用她一人的命来交换?”图瑞晃着手上火把,猛地盯紧了俞眉婷,“灭了云谷,我月尊教日后才能独霸中原武林,为了月尊教的未来,教主必定愿意舍生取义。放火!” 说罢,图瑞将火把投入草堆。 果如俞眉远所料,这些人根本不将俞眉婷放在眼中,她不过只是挂名的教主,没了她,魏眠曦再扶持一个人也轻而易举,这图瑞正打着教主之位,若是俞眉婷在这里死了,他正好上位。 孟乾踢飞图瑞的火把后与严欢对望一眼,严欢拽着俞眉婷往后退了半步,孟乾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某处后向严欢点点头。图瑞身后的众人犹豫了片刻,也跟着将火把纷纷扔进草堆。火蛇蔓延,瞬间燃起烈焰。严欢将手里的俞眉婷往图瑞那里一推,人跟着纵跃而起,手中骰子飞出,骰子六面生出六片薄如翼的利刃,在空中转了一圈,眨眼前取了三人性命。孟乾亦不手软,金乌软甲无惧刀刃,他劈手握住身边挥来的刀,用力一握便将那刀握断。 图瑞被俞眉婷迎面撞来,不禁往后退了两步,扬手正要出掌震开她,她却忽然抬头,冲他眨了眨眼,口中吐出几缕冰冷幽针直奔他面门。他惊急之下往旁边一滚,避开三枚针,肩头仍吃了一枚。 “你不是俞眉婷?”他定睛一看,眼前这人哪里是俞眉婷,分明只是个与俞眉婷身形相似的女人,她穿了俞眉婷的衣裳,腰上又坠了俞眉婷的铃铛,身后跟着药人,借着夜色遮掩,竟叫人错认了去。 “小姐姐我姓秋,闺名芍白。”秋芍白双手一挣,轻而易举地挣断缚手的绳索。 图瑞踉跄两步,道:“毒罗刹秋芍白?针上有毒?” 秋芍白脚步轻点,身影在半空似魅影闪过:“抱佛散,阎王惧,嘻嘻。” 图瑞脸刷地惨白,秋芍白以暗器与毒名扬天下,抱指散是她的独门□□,除她之外没人有解药。他试着运了运功,胸口果然传来一阵刺疼,这毒极为霸道。 “叫你的人退到镇子西边去!否则你就只有死路一条。”秋芍白冷喝。 “就算我的人退到镇西,你们也逃不出去。这里除了我之外,还有月尊那一系的人和魏将军的兵马,他们都不听我号令,没用的。你快把解药给我,我兴许还能救你一命!”图瑞捂着胸口道。 “我只要你退到镇西!”秋芍白双手一甩,手中扣的暗器如孔雀开屏散开,逼退围上来的人。 图瑞咬咬牙,扬声一喝:“退!” …… 山门的南侧,几道人影已趁着孟乾缠住图瑞等人之机,从崖上以悬索落下,朝着谷外疾掠而去。黎明之前的黑暗虽深却很短暂,他们必须趁着光明来临前将一切了结。 冷风掠过,俞眉远回头看了眼云谷山,火势已起,照亮了半座山谷。 “这边没人!”她很快收回目光,将《归海经》的心法施到极致,目力与耳力同时打开,把身边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轻功最好的沐沉沙与她并肩,见她掠飞的动作,夸了句:“轻功不错。” 俞眉远笑笑:“多谢。” 他却不屑搓搓鼻:“不过比我差了一大截,一会不要扯我后腿。” 她用尽全力才跟得上他的步伐,这么冷的天,她已出了一背的汗,闻言也不气恼,只是小声道:“我的轻功是霍引教的。” 沐沉沙顿时沉默。 离谷外敌兵营区还有一段距离,俞眉远有些担心谷中情况,便道:“不知连二哥的计策是否管用。” 自从打定主意弃谷去桑陵之后,连煜便很快和俞眉远及众人商议着计划布置。不愧能被云谷尊为第二的人,他虽无武功,可满腹筹谋并未让他逊色于任何一个人。一旦有了决算,他的谋略可谓信手拣来,叫俞眉远自叹不如。 这一夜的计划,几乎全都出自连煜之手,而每个人的长处都被他利用到了极至,连俞眉远也不例外。 俞眉婷已将魏家军指挥的位置告诉他们,她今夜的任务是协助沐沉沙暗杀云谷外营区里的魏家军指挥。 “别瞎操心了,连二哥和霍引一样,从没失算过。”沐沉沙不自在地安抚她一句。 俞眉远便点头不语。 身后大火已熊熊而起,山中也已起风,风向正如连煜所算,是往西面吹去,如此一来,火势必被引往西边,那里是荒石崖,很少有可燃物,而这夜云厚,山中湿气极重,连煜推测天明时分将有大雨,这火烧不长久。 虽说他们要离,可云谷的基业,也不能被这样毁于一旦。 “你站在这里守好便可,不要叫人发现。”沐沉沙在接近营区的山崖上拉住了俞眉远。 “我与你一起下去,不会给你拖后腿,我的耳力与目力都能帮你。”俞眉远蹙眉道。 这地方离营区有些远,就算她发现异状,也通知不到他,连煜要她和他同来这里,本就是想利用她的耳力和目力,替他潜入营区寻找最好的时机。 “听说你以前是公候小姐,久居深闺,我不需要娇滴滴的姑娘帮忙,你在这里看着就行。”沐沉沙甩下她,转身要跳下山崖。 “沐沉沙,这并非你耍性子的时候!”俞眉远一把把他扯了回来,山崖之下恰有一队巡逻的守卫路过。 沐沉沙撇开头,叹口气道:“你说霍引没死,骗骗外人还成,其实我们兄弟几个心里都有数。霍引这人没对什么人上过心,你既是他的妻子,自然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人,他必不希望看你涉险受伤,我会替他护你周全。你安心呆在这里,很快就好。” 他说着用力拂开俞眉远的手,纵身掠下。 论及轻功,云谷之内连霍引都比不上他,俞眉远就更加追不上了,她气得站在崖上却也无可奈何,想了想,她盘膝坐下,隔着这段距离仔细聆听。 听了一小会,她蓦地睁眼。 他们被俞眉婷骗了,魏家军的指挥使,根本就不在她所指的帐中。 那厢云谷的火光冲天,已烧红了半边天,西北面的山道上,忽然冲下无数黑影,像是惊慌逃窜下山的人影,云谷镇顿时乱起。 ☆、第185章 逃离 沐沉沙轻功了得,转眼已经接近俞眉婷所说的那处帐篷,帐篷里只透出些许光亮,极为安静。他猫腰藏在帐篷旁的一棵大树上,并未贸然上前。帐篷里并无动静,帐中的人似乎已经沉睡,他观察了一会,待巡逻的守卫从帐前巡完离开时,方轻巧跃下。 袖中滑下一只匕首,他收敛气息,悄然上前。 步伐才迈开,耳畔便有轻微破空声响传来,他快速往后退了半步,就见一支羽箭从眼前掠过,扎进了身畔的树杆间。 沐沉心头一惊,转头朝箭飞来的方向望去。 幽沉暗夜中,他只看到悬崖上模糊的人影。 箭是俞眉远射出的。夜色虽重,但她仍是看到沐沉沙望来时愠怒的神色。四野静谧,细小的声音被放大,她虽站在悬崖上,却仍能清晰听到帐篷里的响动。 那帐篷中连一丝呼吸声都没有,静得就像没有活物的存在。 俞眉婷生性狡诈,她的话不足为信,俞眉远对此心头一直存疑,若那帐篷里无人,她也不会平白无故就指出这个位置,这其中定然有诈,或许有陷阱在等着他们。 如此一想,俞眉远背脊生凉,追上沐沉沙已然不及,她当下挽弓发箭,拦住了沐沉沙的动。可这一箭并不能拦住他,沐沉沙有些自负,不喜别人干扰他的行动,当下便心生愠怒,只碍于现下无法出声,他只得忍了怒火再度迈步。 “咻——” 接连两箭,从他身畔掠过。 这一次,她并没朝着他发箭,而是将箭对准了帐篷。 篷布被利箭穿透,发出嘶啦的裂响。 沐沉沙大怒,这两箭无异打草惊蛇,他只能先折身而回,可身子才转,便听帐篷里传出“哐”的巨响,仿佛有铁物落地。四周忽然间亮起,不知从何处钻出数十人来,手里举着明晃晃的火把,将营区照得通明。 他看得一怔,心里却马上了然,脚尖一点他便朝俞眉远掠去。 这里设了陷阱,她救了他。 营区人影虽多起来,却毫无喧哗,看起来并不像江湖人士,倒更像是久经沙场受过训练的兵士。有人从旁边帐篷掀帘而出,快步走到这里,把被俞眉远打穿的帐篷掀开,只看了一眼便又从帐中出来,目光如矩,顺着箭来的方向直望悬崖处。 “喂,你……”沐沉沙已经掠到俞眉远身边,压低了声音怒道,虽被她救下,他心里还是不痛快,她的举动太过冒险。 俞眉远一把拉下他:“闭嘴!他们发现我们了。” 她已经看到那人抬手指向他们两所在的位置。 沐沉沙往下一看,下面的火把光芒开始晃动,朝着崖上移来。 “里面是诱捕的陷阱,俞眉婷说了谎,只要我们进入便着了道儿,她就能以我们来要胁连二哥把她放了。”她小声解释。 “走,我先带你离开这里。”眼见情势不对,沐沉沙不作犹豫。 “等等,我找到这批魏家军的统领了。老八,你帮我一把,替我挡着后面的人,别让他们过来。”俞眉远说着站起身。若她没料错,指出他们位置所在之处的那人,便是这批魏家军的统领,只要换个位置,她有把握箭杀那人。 “不行,太危险了!”沐沉沙跟着起身,一把将她拉住。 俞眉远反手一挣,轻巧脱离他的束缚,二话不说便朝旁边的悬壁掠去,沐沉沙拉她不及,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后头追兵已经寻来,他只得反身先行攻去,为她掩护。 右侧的悬壁并过落脚之处,俞眉远攀着凸出的石块快速从悬壁上纵过,悬壁上有株斜松,她脚一勾,以倒挂金钟之势勾在了斜松上,斜松跟着震了震。 身边传来打斗声响,松树枝杆幼细,仿佛随时要被她拉断,她统统不顾,只以倒挂之势取下弓来,扣箭瞄准了远处的人。她只有一次机会,若是一击不中,那人必然藏起,不会再给她下手的机会。 如此想着,她当即沉心稳手,将弦拉到极致。 羽箭破空的声响与斜松断裂之音同时响起,羽箭直没入夜色,如一道暗电疾射向那人胸口。俞眉远身体却是一沉,人已从悬壁上掉下。 山风灌入衣裳,猎猎作响,她已无多余想法,甚至连害怕都来不及。旁边忽有人影窜过,迅速揽了她的腰肢,往另一头掠去。夜风送来营区骚动的声响,俞眉远听到有人惊声叫喊。 她那一箭即便没有杀了那人,也已将他重创。 沐沉沙拎着她掠出数十丈,缩进另一处石壁的拐角里才停下。 “你跟着霍引也这么胡闹?”他喘息着一边低喝,一边立即将手收回。 俞眉远扬唇笑了:“他一向信任我,从不觉得我会这种情况下胡闹。” 沐沉沙语塞。 远处的火光已经冲天,隐隐约约传来骚乱声响,匆促的脚步声在夜里忽然间大了起来。 “连二哥他们开始了!”俞眉远转头望向云谷镇方向,正色道。 “回去帮他们!” “好!” …… 云谷镇已经大乱。云谷山西面忽有数百黑影冲下,被火光一照像是飞奔而来的人,仿佛云谷山庄里的人倾巢而出。图瑞与月尊教的月尊者将月尊部众全部集中到此处,在山脚下围攻。 可待到山上黑影冲到山脚,他们方才看清这数百黑影并非活人,而是在山间放养的牛羊,这些牛羊背上绑满稻草人,影影绰绰看着便像是人。 月尊者心知受了调虎离山之计,想要回防之时,图瑞却猝然发难,偷袭了月尊者。 山风渐大,将火势往西面引去,东面的火情很小,云谷山庄里藏的人从山门东侧隐蔽的石路悄然而出,直奔云谷外。 云谷的人数近千,其中一半为江湖人士,另一半是普通百姓,如今便由这五百侠士护着百姓往外逃窜,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云谷镇口。 黎明之前的黑暗如同深海之下无光的世界,人渺如蝼蚁,在山间行走奔逃。近千人的庞大队伍像一条游移于山石间的巨蟒,远离蛰伏多年的居穴。 “不知老八他们得手没有?”在最前面领路飞奔的竺墨海望着越来越近的云谷镇口道。 连煜被孟乾背着,与竺墨海并肩而行,他沉静异常,只道了句“放心吧”,便再无其他话。 镇口近在眼前,竺墨海先出,并没看到巡逻的人,营区那里骚动连连,早已乱作一团,他脸上一喜,沐沉沙他们得手了。 正想着,两道人影凌空掠来,一前一后落到他身边。 “不错,跟上我了!”沐沉沙冲俞眉远一挑下巴。 俞眉远没理他的自负,只道:“连二哥,得手了,营中大乱。” “很好!辛苦你们了。按原计划,老六,你带三百人迎战魏家军;老八、老九,你们两个等所有人都出来之后把玄云仙阵打开;老四、老五,你们两个带剩下的人护送百姓离开云谷,我们昌阳见!” 连煜咳了两声,让孟乾把自己放下来。 他的计策甚妙,先让月尊教集中到镇西,再引他们内讧,他们便能趁乱趁黑从东面摸到云谷入口。入口处镇的都是魏家军,沐沉沙和俞眉远击杀了这批魏家军统领,使得魏家军大乱。待云谷中所有人都出来后,他们再将玄云仙阵开启,就能将月尊教的人困在镇中,他们只需面对群龙无首的魏家军。没了指挥,人数又少了一大半,论武功不及云谷里的江湖好手,他们要击退魏家军,护送百姓离开并非难事。 “连二哥,我去帮六哥!”连煜虽没提到俞眉远,但她却也摩拳擦掌。 连煜拽住她:“够了!先前是情势危急才要你助老八一臂之力。你是一谷之主,是这么多人的将领,这时候你必须呆在这里主持大局,哪里都不许去!” “不是有你吗?”俞眉远纳闷道。最初她的出现虽然安定了人心,后来也是她说服了云谷众人,然而真正出谋划策的人仍旧是连煜,行军作战,她可没有经验。 “我代替不了你。哪有统帅亲自上阵的,你给我老实点呆着。”连煜摸摸头上的巾帽,这是他的老习惯,然而手一摸头才发现巾帽早就不知掉在哪里了。 “……”俞眉远握着手里的弓,竟不知如何反驳。 已经掠出两步的沐沉沙回头:“连二哥说得没错,你就好好和他们在一起吧,嫂子。”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嫂子的脾气果然和霍引一样,就爱和二哥对着来,不安分!”严欢吹了声哨,打趣一声和沐沉沙一道飞走。 “嫂子,别学霍引!”最沉稳的孟乾离去前也抛下一句话。 护送他们的秋芍白娇笑着附和了一句:“小姑娘家家的,不要学那些臭男人打打杀杀!” “嗯,你们都到后面去。”竺墨海手高挥,令跟着他的人都团团上前。 俞眉远和连煜被挤到了后头,哭笑不得。 霍引身边这都什么怪人,看起来只有杨如心是最正常的。不过他们都不约而同喊她“嫂子”,这算是一种认同吗? 她低头摸上腰间他送的碧影鞭。 霍引的世界,她一步一步踏入,似乎这样,她便觉得安心,仿佛还在一路陪着他。 …… “唔!”黑暗之中,一个男人被人紧紧捂住了口鼻,眼睛正死死瞪着捂住他口鼻的人,四肢乱蹬着。 殷红的血从他颈间喷出,转眼湿透了他身下床褥。 手脚挥蹬的力气越来越少,瞳孔渐渐涣散,割喉之伤不过片刻就要了他的命,他表情凝固,仍满眼疑问地盯着眼前的人,似乎想不明白为何一转身,自己最信任的属下就要了他的命。 一双被鲜血染红的手缓缓阖上他瞪大的眼眸。 霍铮面无表情地起身,从怀中掏出帕子,将手中薄刃与染了满手的血尽数拭净后,他方从脸上撕下伪装的面具。 门口人影晃晃,并无人发现此间异状。 他坐到桌边,借着烛火,对着床上死人的模样,开始雕刻新的面具。 长夜转眼逝去,烛火燃尽,屋门打开,霍铮大摇大摆出了门。 廊前行走的侍从见他出现纷纷低头行礼:“大王子。” 用的萨乌话,听着艰涩。 霍铮无视众人,倨傲而行,藏于袖中的手却将薄刃转过几番。 据说,萨乌王是个疑心极重之人,便是重臣、姬妾乃至儿子,也难近他的身,要杀他,还需从长计议。 …… 寒冬急马,一路风霜,马蹄踏入赤潼关时,已出年关一个月多。 将坐在胸前的女人从马上温柔抱下,年轻将军清俊的眉眼染了晨曦的光芒,不再冰雪满眼。 “累吗?”他并未将她放到地上,而是拦腰抱了她往府邸行去。 “不累。”她抬头,巧笑倩兮,脸颊生羞。 从京城到赤潼关,长驰共骋,是她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好好休息两日,得空了我带你去尝尝赤潼关的小吃。这地方干燥,风沙大,你若是外出记得戴面纱。”魏眠曦低头看倚在胸口的人,柔情满怀。 “知道了!”她不耐烦地回了句,眼里却满是喜色,“我叫下人煮些润肺的梨汤,你不许嫌甜不喝。” 魏眠曦失笑:“好。” 她便甜甜笑起。 “将军,云谷来消息了。” 两人才踏进府中,便有人上前禀报。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进去。你有事去忙吧。”她推推他的胸。 魏眠曦便将她放下,仔细叮嘱了她身边的下人后,才放她离去。 “以后不要在王妃面前提起任何和云谷有关的事。”她身影消失之后,他脸上表情顿冰,笑意不再。 不管怎样,他都不愿冒一点风险,让她有机会想起错失的那几年。 “是。” “有何事,说。”他边走边道。 “李奚被人射杀,月尊教主被俘,月尊教内讧,云谷虽然被我们攻破,然而云谷里的人全部逃离。” 魏眠曦猛然间煞住脚步,转头冷漠望他。 “逃了?他们怎会放弃云谷出逃?” “似乎是云谷老二连煜出的计策。” “他们往哪里逃了?”他再喝问。 “昌阳方向。我们要派人追去吗?” 魏眠曦蹙眉稍作沉吟,立有决断:“不必,只要把月尊教的长老叫来见我。” 不过一群江湖中的乌合之众,云谷即破,霍铮又已死,群龙无首,在江湖中闹不起多大水花,不足为惧,他眼下最主要的目标,还是太子霍汶,以及…… 桑陵。 …… 盖着云谷印的北三省盟主令,已如雪片发往西北诸省武林豪杰手中,各种豪杰蠢蠢欲动,自四面八方聚来。云谷诸人将百姓安全送达昌阳之后,便一路西行,奔赴桑陵。 大安朝越往西北,便越荒凉,景色已与京中大相径庭。 俞眉远长这么大,从未见过黄沙铺天之象,如金浪沙涛,气势广大。 桑陵百里外有座铜骨城,虽名为城,却不过是个大客栈,以云谷谷主和北三省盟主之名发下帖子召开的英雄会,便在这铜骨城中。 比起上次在昌阳清晏山庄向老爷子的寿宴,这次来的人,更多。 而这一次,她要以云谷之主及霍引之妻的名义列席其中,再不是从前藉藉无名的少女了。 …… 千里之外,萨乌的大营之中,中原来的献宝者正带着玲珑百变的傀儡走到萨乌王的营帐之外。 “尊贵的萨乌大王,我是来自中原的匠师,前来献上我的作品,希望能得到您的赏识。”清瘦的中原男人穿着萨乌的服装,按萨乌礼节朝萨乌王施礼,他脸上挂着温和讨喜的笑,说着一口并不娴熟的萨乌话,英俊的模样叫旁边的侍女频频望来。 “你要给我父王献何物?”萨乌大皇子不屑问道。 “这是中原匠人的秘宝——千机傀儡。”萨乌二皇子冲大皇子得意一笑,对这宝贝信心十足。 “有什么特别的”萨乌王坐在营帐正中,擦拭着手里的弯刀,不以为意问着。 “父王看了便知。”二皇子坐在下首,朝帐外的匠人做了个手势。 表演开始。 ☆、第186章 铜骨 萨乌人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兵强马壮,此番进犯中原西北疆域,举国之力,由萨乌王亲征,所到之城皆被屠戳掠夺一空。上月西北军大胜两场,将萨乌大军逼退到西疆喀尔山以北,如今萨乌的军营便安扎在喀尔山北脚之下的草场上。 萨乌王的帐篷与普通军帐不同,由四面四座小帐围成正中一座圆帐,帐旁高挂青红二色大纛。大纛迎风而展,营帐之间青甲士兵往来巡逻,各种岗哨□□手齐布,戒备森严。 帐房内,萨乌王与两个王子的目光紧紧盯来,徐苏琰镇定自若地开启千机傀儡,开始演示这尊机关傀儡。 机关傀儡雕琢得与真人一般无二,穿上衣裳便足以以假乱真,众人就见傀儡在原地起舞,四肢关节灵活,动作生动,就连脸上表情都鲜活无比,若非异于生人的木色皮肤,只怕无人知道这是木制傀儡,而最关键的一点,它的动作不需要有人在旁控制。 用巧夺天工来形容这尊傀儡,不足为过。 萨乌王看得双目圆睁,从座上站起:“这东西除了会跳舞,可还有别的机关?” “禀大王,此物体内暗藏机关,不过先前二王子吩咐过在下,说为了安全起见,不可在大王面前放肆。”徐苏琰躬身回道。 “无妨,本王准你演示。”萨乌王不以为意挥手。 话虽如此,随着他一句话,军帐前却立刻围来数名兵士蹲于帐前,将手中虎狼大盾立在身前,连成一排,将萨乌王护在了身后。 “父王,这不妥当。”大王子忙向萨乌王劝言,说话间又警惕地看了眼二王子。 二王子知他担心自己讨了父亲欢心,当下便讥笑道:“大哥,我萨乌都是虎狼之后,不过看个傀儡,你为何如此惧怕?” “我……”大王子待要辩解,却被萨乌王打断。 “好了,别说了,本王准了。”萨乌王不耐烦喝止了他们。 帐外徐苏琰俯身领命,走到千机傀儡身后,扬手指着营区百步外一棵小树,手一按机簧,傀儡手掌便裂开方形豁口,两道火光同时发出,轰然一声击中小树。火光焦烟升起,小树被烧去大半。 “好!”二王子当即鼓掌。 萨乌王满意地点头,如此傀儡若能加以利用,足胜诸多武器。 徐苏琰便又将傀儡另一只手抬起,对准了右边的石堆,众人都朝傀儡所指的方向注视而去。徐苏琰朝帐中人看了一眼,双手在傀儡身后机关处点下。 轰——两声轰鸣同时炸响。 一声发于石堆,一声却发于萨乌王的帐篷。 傀儡的檀口已开,口中露出黑深圆管,管口冒出一缕白烟,这第二次攻击正从此处发出。 “保护父王!快!二王要弑君,拿下他!”帐篷里的大王子猛地从座上跳出,冲到萨乌王身前护他。 帐篷已被烧着,前排拿盾的萨乌人却未受伤,气势汹汹朝徐苏琰而去,四周士兵全都聚拢而来,箭矢毫无犹豫射来。徐苏琰双手在傀儡机关身后连点数下,傀儡忽然裂作数片,他往里一缩,这尊千机傀儡便化作坚不可摧的铠甲覆在他身上。 箭矢扎在傀儡甲上,发出钝响,尽数折断。 “父王,我没有!”二王子气急败坏,想要靠近萨乌王解释,可这千傀儡乃是大安太子所赠,此时说出就暴露了他与西北军秘密往来之事,反更招人怀疑,故一时之间他竟也无从解释,只在心里将霍汶恨到不行。 “不要过来!先拿下他!”萨乌王多疑,对自己儿子亦不信任,当下便命身边人捉拿二王子。 大王子趁乱横刀护在萨乌王身前,另一手却悄然朝后隔空拍出。庞大气劲如海,骤然倾泻。萨乌王本人就是萨乌有名的高手,若在莫说无法近身,便是近了身也难以三招两式刺杀成功,而他身边护卫甚众,若不能立刻得手,便后患无穷。但是此时萨乌王注意力全在二王子与徐苏琰身上,身边人手又都朝着这两人攻击,他并未防备身边的另一个儿子。 霍铮这一掌,结结实实印在他胸口上。 以霍铮武功之高,他的全力一击,又在如此近的情况下,足以震碎对方脏腑经脉。萨乌王暴睁了眼睛往后退了数步,话都来不及说上半句,便气绝而亡。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待旁人警觉不对时,霍铮已提刀而至,纵身飞入围攻二王子的人中,手起刀落,血溅青帐,一击得手。 “大王子!”帐中诸人惊呆。 霍铮挥刀扫开帐中一众人,飞身出帐,掠向徐苏琰。徐苏琰正藏在傀儡铠甲之中,以护甲之臂挡去周围刀刃,一时半会竟无人奈何得了他。 “走!”霍铮抓起傀儡之手,往被徐苏琰炸毁的小树方向掠去。 那里浓烟随着风往下飘散,烟中藏了迷/药,一路下去的守卫都被迷倒不少。徐苏琰在半空放了枚响箭,早已压在两军对垒交界处的西北军已整装待发。 …… “嗤”的轻响,长箭被人从肉中拔出,血肉模糊的伤口之上立刻压上纱布。 纱布转眼就被血染透,军医很快又换过一块厚实纱布。 “箭上没毒,还好。”他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说着。 地上已扔满被血染透的纱布,满屋药味。霍铮裸着上半身坐在床沿,额上细汗遍布,脸上却无丝毫表情,仿佛那箭不是扎在他的后肩。 虽计划妥当,但萨乌敌营危机重重,他逃出时受伤仍不可避免。 霍汶掀帘进来,胄甲之声传来。 “霍铮,萨乌大军已开始后撤,此役胜利在望。”他满脸喜色,待见到地上染血的纱布又皱了眉头,“这伤可有大碍?” “回殿下,此箭未伤及二殿下筋骨要害,并无大碍。”军医已开始上药缠绷带。 “那就好。霍铮,这次多亏有你。”霍汶眉宇微展。 “你我兄弟,何必客气。”军医包扎完毕,霍铮试着抬抬臂,“皇兄,萨乌退兵,西北军大捷的消息,不要外传。魏眠曦如今已到赤潼关,桑陵是他的必争之地,亦是攻往西北的重要补给处。趁他还未接到西北大捷的消息,我们可以攻其不备,兵分两路,一路攻向桑陵,另一路绕过桑陵走鬼沙岭,奇袭赤潼。” 霍汶遣退军医,开口道:“我正有此意。姜梦虎的兵力给你,你发兵桑陵。” “姜梦虎兵力十万,我只要两万,剩下的你带往赤潼。只要赤潼一破,我们便能长驱直入,攻回兆京。”霍铮斟酌开口,脸上仍无喜无悲。 “两万?”霍汶有些意外,忽想起一事,从衣内摸出一封信递给他,“你看完这个再作决定。” 信封内是云纹压花的帖子,霍铮将帖子打开,一眼扫去,目光立时便凝。 帖子是云谷特制的英雄帖,帖上字迹方正大气,霍铮熟得不能再熟,帖子落款为云谷之主,印着云谷印信。 云谷印信便是云谷令上的云海仙宫图,除了拥有云谷令的人,无人可以发出此帖。 云谷令共有两枚,一枚在他身上,另一枚在阿远手中。 “阿远……”他抚过右下角的落款。 “你去萨乌这几日,云谷已被月尊攻破,不过据闻云谷中人弃谷逃出。这是鸣沙关附近的探子带回的英雄帖,有人以云谷之主与北三省盟主之名广发英雄帖,召开武林大会,共商桑陵守城之事。”霍汶无需再多说什么,余下的霍铮心里自有定数。 “阿远……”霍铮呢喃着,唇边渐渐扬起这数月以来的第一个笑,“她怎么逃出来的?是了……我给了她两张面具,这丫头鬼精,怎么可能乖乖嫁给魏眠曦,定是易容骗过了魏眠曦。” 好大一个惊喜。 “你不多带点人过去吗?”霍汶又再问道。 两万兵马对上魏眠曦,太少了。 “不用,人多了容易露出破绽,叫魏眠曦看穿我们的计划。两万足够我和她撑到你攻下赤潼关,届时你再派援兵过来。”霍铮将帖子压在胸口,眼中喜色满溢。 她在桑陵,已经离他很近很近了。 …… 春雨降下,将赤潼关前的沙场打得泥泞不堪,因为有了雨水,沙砾不再被风刮得到处跑,空气反倒干净不少。沙场上已聚满整装待发前往桑陵的兵士,雨水并不大,兵士也不曾用雨具,笔直地站立沙场任由雨水洗礼。 魏眠曦正站在点兵台上远望,有人快步踏过泥水,冲到他身边单膝跪下。 “将军,鸣沙关急报。” 他从此人手中接过被雨水浇得微湿的信,抽出一张云帖并一封信。 “云谷之主?霍引之妻?”扫了两眼信上内容,他倏然将信揉起。 霍引之妻?阿远…… “将军!王妃突然晕阙!” 正惊疑着,魏眠曦忽闻身后传来他派在“俞眉远”的护卫禀报声。 将信与帖子迅速收入怀中,他不再多想,身后大氅飞起,他自点兵台上飞下,稳稳落在自己的坐骑上。扬声挥鞭,马儿转头朝着关内疾奔而去。 …… 急奔回府,魏眠曦一下马便往府中快步行去。 春雨绵密,他没穿雨具,发间与大氅的狐毛领上都沾了细小雨珠,湿气很重,进屋之前他就将大氅褪下丢给后面的侍从,随手拔了拔发,这才迈步进了房中。 “怎会突然晕阙?可请了大夫?” 房里本有些絮语笑声,一见他进来便沉寂,服侍“俞眉远”的丫头上来行礼,还没等开口便被魏眠曦打断。 “大夫已经诊治过了,王妃她……” “菊意,你先出去。”床上的“俞眉远”忙开口阻止丫头。 魏眠曦望去,她已醒来,正坐在床上,满脸羞怯温柔,像春日和煦。 菊意便捂了嘴,窃笑着领着众人退下去。 “为何不让她把话说完?”魏眠曦走到床边坐下,抓起她的手便问道。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她不答反问,又探过身轻轻拭去他眉梢上挂着的雨珠。想必这人是听了消息急匆匆地赶回来的,沾了一身的雨也不管不顾。 “听到你晕过去的消息就赶回来了。”他微微一笑,拉下她的手,“你还没告诉我,为何不让菊意把话说完?大夫到底怎么说的?” 她闻言低头,面上浮起丝红云,目光落在自己腹上,想了想,她拉来他的手探进被中,隔着寝衣按在了自己腹上:“魏哥哥,你要当爹了。” 魏眠曦一怔,旋即被巨大惊喜的占满:“阿远,你有身孕了?” 她点头,眼眸亮晶晶地望他,星星般迷人。 他手一伸,将她拥入怀中。 他和阿远的孩子……上辈子他想都无法想的事,她恨他恨到不让他近身,便是他强要了她一次,她都不管不顾地服下避子汤,不愿替他生儿育女。 “魏哥哥。”她轻唤一声,乖乖倚到他胸口,满足地笑了。 魏眠曦轻轻按着她的小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可忽然笑意一减。 “阿远,记得第一次见你,你挑着盏兔儿灯,还像个孩子,到现在都没长大多少,却要为人母了。” “你又笑我!”她轻捶了他胸膛一下,不悦道。 魏眠曦笑着轻抚向她的脸颊,指尖摩娑着往她耳后碰去。 她并没听出来,他们初逢时,她手上没有挑灯,她的灯被俞眉安扔到地上烧成了灰。 指尖刮过她的耳廓,待要抚下时,他却又缩了手。 如果眼前这些都是假的,他该如何是好?一瞬间,他竟不敢求真相。 并非没有怀疑过那些细微的差别,只是这些时日的幸福来得委实不易,足已叫他将所有疑虑都抛之脑后,只求现世静好。 可他害怕的事,正在一步一步逼近。 如果她不是他的阿远,那便意味着这辈子……他和阿远将永远没有可能了。 他不敢揭穿。 …… 铜骨城中已人满为患。客栈虽大,却也容不下千来号人,故而客栈外的土丘石岩边也都坐满了人。 云谷召集的英雄会就在今日。 客栈里已人满为患,到处都坐了人,连客栈二楼的栏杆上都有人坐着。 “啪——”长鞭扬起,击裂了右边第二的桌子。 众人瞠目,连主持英雄大会的连煜都没反应过来。 “阁下不断说我夫君已故,到底出于何因?我夫君活得好好的,你却咒他?”清脆冰冽的声音与鞭响同起,扬鞭出手的人是从开始就保持沉默的俞眉远。 坐在桌旁的人当即跳起,怒目望向挥鞭之人,手中抓了一把筷子当作暗器朝她射去。 俞眉远震鞭将筷子一一扫下,红衣如云霞掠空,已飞身前去迎战。 “说又如何?他若没死为何不出现?虚挂北三省盟主之名,却要一个女人替他出头行事?朝廷之事又与江湖之争有何关系,我等豪杰岂可为朝廷爪牙?”说话这人也跟着跃起,他是江湖成名已久的刀客宋阳,在北三省威望甚重。 两人在客栈间就交上了手。 “西北疆域与南疆相继告急,大安朝内忧外患,江山不稳,几处城池被屠戮劫掠一空,百姓流离失所,奸臣当道,与异域魔教勾结,大安危在旦夕。你不言匡正扶持便罢了,自取明哲保身之道就是,如今却处处与侠义之士作对,又危言怂听,与月尊教一样造谣我夫君亡故的消息,到底有何目的?” 俞眉远每抽一鞭,便快语一句,她口齿伶俐,道理说来一套套,对方虽是江湖出名的人物,然到底只是粗人,被她抢白的无法反驳,气得哇哇直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说来宋阳的想法倒也是在座许多人内心想法。霍引生死未卜,北三省盟主位置悬空,不能平白落到一个女人手里,而替桑陵守城与魏眠曦为敌之事又危险重重,更是叫人犹豫。 不过其他人想归想,到底不像宋阳这般目中无人,口口声声霍引已死,又说他躲到人后,让女人出面,倒叫俞眉远忍无可忍。 说什么都好,她就是不能允许有人说霍引。 “若无昔年云谷奇主抛弃成见与朝廷协力抗敌,又何来今日你们坐享这大安江湖,称霸一方?我便是一个女人,也知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知道事涉大义不能退缩!我夫君明明是皇家之尊,却为天下为江湖奔劳半世,何曾言过半声苦?如今他人在边境为战事劳心劳力,我身为他的妻子,自当全力相助。你们不愿出手便走,无人会拦,但若是有人敢诋毁我夫君半句,我绝不善罢干休!” 俞眉远说着,化作一片红云与宋阳飞出了客栈。 她一番话说得客栈中齐聚一堂的江湖豪杰尽皆失语,胸中热血似被激起,冲向四肢。 连煜跺跺脚,朝旁边的孟乾急道:“还不快去阻止她。看着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如此不成熟!果然与霍引一个脾性!” 孟乾没动。 “书呆子,你也说嫂子和霍引一个脾性,谁拦得住啊!再说了,我也不想拦,早看那宋阳不顺眼,嫂子不出手,我也要出手了。看不出来,嫂子的功夫倒真不赖!”严欢转着手里骰子,盯着客栈外交手的两人笑道。 “这妹子对我胃口!她说得不错啊,不愿留下走就是,谁要敢再诋毁霍引,我秋芍白也绝不放过!”秋芍白嘻嘻笑着,手腕上盘的小蛇“嘶嘶”吐着蛇信。 她声音颇大,说得堂上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江湖事,自有江湖的解决办法,光靠嘴皮子不行,嫂子打败了宋阳,他们就知道嫂子的厉害了!”竺墨海双臂环胸,悠哉看着热闹。 杨如心从后头走上,冷言道:“云谷十人一体,谁对我兄弟姐妹家人不敬,便是对我不敬,对慈意堂不敬,我慈意堂不收不敬之人。” “好一句十人一体!云谷不求人!要留便留,要走便走,谁再敢诋毁霍引,我们几人可都不会善罢甘休!”沐沉沙坐在二楼栏杆上,闲凉抛下话来。 云谷这十个人,随便哪个都是棘手的人物,若一下全都惹了……堂上众人不禁同情起外面的宋阳。 宋阳已取出长刀,与俞眉远战到正酣。 谁也没看出来,看着模样甜美的小姑娘,一手鞭法竟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而最叫人惊愕的,竟是她的内力。 ☆、第187章 扬名 碧影鞭裂地而过,扬起满天碎石砂砾,鞭响不断,炸得鸟兽尽逃。长刀挥出银光织成网,密不透风,刀刃劈过,大漠上半枯的树应声而折。原本守在客栈外的人都识相地远远跑开,以免被两人波及。 刀与鞭在半空撞上,庞大震力从鞭上传回,俞眉远被迫在沙上退了十步,才稳住了身形,对面宋阳并没比她好太多,刀上传回的内力也逼得他后跃了两段。 两人相向而立。 俞眉远一身红衣,长发紧束脑后,打扮得像常年在黄沙大漠里行走的旅人,头上兜着与衣裳同色的长巾,长巾在脖间绕了一圈,从背后垂落。 孤阳长空,大漠荒沙,她那身红褪去了艳丽,像一抹陈旧的血迹,莫名有些悲凉,却也勇敢无畏。 “你若能赢过我手里这把刀,我就信你,跟你进桑陵!”宋阳眉头紧锁,目光冷凝,他不该小看眼前的女人。动听的话像裹着蜜糖的毒/药,让人无法分清真假,刀口舔血的日子对生死没有畏惧,他是个漂泊的刀客,不懂什么国家大义,他只相信手里这柄刀。 “嘿,赢了宋阳,我们跟你进桑陵!”有人凑热闹喊起。随着这一声高喝,四周附和声连连响起。 江湖事,江湖了。 “好!”俞眉远抖开长鞭,笑容如大漠棘花。对比逞嘴皮功夫,她更喜欢这样痛快的解决一件事。 “刀剑无眼,生死自负!”宋阳手中长刀划开一道半月光,人飞跃至半空,朝她攻去。交手短短十数招,她已不是他眼中的无妇孺,而是一个对手,真正的对手。 俞眉远甩鞭迎上,化火色一道。 刚才只是互探虚实,如今便要动真格了。 …… 论综合实力,俞眉远比不上宋阳。宋阳此人虽然粗犷暴躁,但一用刀像换了个人似得变得冷静犀利。他的刀法并不花哨,刀稳且快,每一招都冲着要害,毫无手下留情之意。俞眉远光凭他的刀法,便能看出这是个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刀客。 只有习惯了生死,他的招式才能如此干脆精准,没有犹豫,所有的交锋,都只有两种结局,非生即死。 俞眉远只觉得山峦般的压力从他刀上传来,比起宋阳刀刀致命的招式,她的长鞭显得有些儿戏。虽说修练长鞭有些年头,但她并未把时间全都花在武学之上,再加经验不足,对上强敌便捉襟见肘,她能够倚仗的,只不过是她比宋阳更加灵活的轻功。 然而腾挪躲闪久了,却又暴露她的另一重弱点,她的体力无法支撑长久的缠斗。 胸口剧烈起伏着,她不断喘息,刀光自身侧不断闪过,稍有闪失她的小命便要交代。不是没有恐惧,只是在这般情况之下,已不容她害怕。 霍铮曾说,江湖可不是她想像中的那般美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反面,就是生死无常。 这此时日,她才算真正领悟何谓江湖。 长刀横劈而下,气势如山,她气力已有枯竭之势,虽说耳目聪敏,已捕到他长刀痕迹,身形跟不上,避让之时仍是慢了一步,长刀从她手背划过,顿时血流如注。 她吃痛,手一松便丢了鞭,却也不及去看自己手上伤口,只在地上狼狈一滚,方堪堪避开宋阳紧随其后的第二刀。 没了武器,她更是陷入下风。 宋阳的刀没有间断地向她挥去,只要一招没有及时避让,就是血溅当场。周围原还有些喝彩声,如今却鸦雀无声,众人皆被这场比斗的惊险所吸引,情不自禁替俞眉远捏了把汗,另一方却也莫名兴奋。 俞眉远又闪了两次,勉强避开宋阳的刀。 只是这么避下去不是办法,她目光四下一扫,碧影鞭离她很远,不过……她就地一滚,冲到客栈的墙根边,那里有一截埋在沙中的麻绳。她不作多想地从沙中拾起麻绳,脚尖点上墙朝后一跃,躲开宋阳。 再转身之时,麻绳已紧紧绑在她受伤的手掌上,鲜血渗进绳间,她已不知疼痛。 霍铮授她鞭法时曾云,鞭法不必拘泥于固有招式,一切以应变为上,可演无数变化。 既然不必拘泥固有,那么任何一样东西,就都能够成为她的武器。 一计上心,她便凝心静气。此战不宜久拖,她要速战速决。 宋阳见她露了个破绽,便以迅雷之速跃到她身前,长刀劈下,目光如虎。俞眉远避无可避,亦不想再避,她双手绷紧麻绳,迎上他的刀刃。 以绳对刀? 宋阳眯了眼,她这是在做最后的垂死之挣吧?可惜了…… 刀刃劈下,重重斩向麻绳与俞眉远。 意料中痛快的滋味并没传来,刀身猛烈一震,似遇上坚不可摧的硬物,他定眼望去,她手中麻绳已聚满气劲。 宋阳心头一惊,刚要收刀,不料那麻绳又变得丝般柔软,他心道不妙,已然不及。 俞眉远扬唇狡黠一笑,《归海经》的内力灌入绳中,麻绳可随她心意变化。趁他刀刃压下之时,她又迅速将麻绳缠上他的长刀。宋阳只觉得手中长刀如落入蛛网的蝇虫,被无数柔软却坚韧的力量紧紧缚住,不论他如何施力都无法抽离。 这一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俞眉远另一手已松开麻绳,掌心聚满内力,扬手挥出。宋阳只知她鞭法了得,却不知她小小年纪,已修练《归海经》长达十二年。若以内力论,宋阳还差她一大截。 “砰”地一声巨响,宋阳竟被她一掌击飞,长刀脱手。俞眉远一甩手中麻绳,长刀化作箭影,随之飞去。宋阳五内俱沸,吐了两口鲜血,才勉强站住,眼角余光便已瞥见自己的长刀掠来,他惊惧非常,却已避之不及。 刀刃从他颈前划过,狼牙项链断落,颈上红痕闪现,却只是擦破了他的皮。 俞眉远手下留情,没有要了他的命,众人却都看得分明,这刀差一毫一厘宋阳就已见了阎王,这样的准头,力道拿捏之巧,当世少有。 这场生死之斗变化太快,以至所有人都傻眼,就连宋阳自己也怔怔站在原地,成败变化太快,一瞬颠覆。 倒是客栈口站的云谷诸人都松开了手里悄然扣紧的武器,心头各自一松。沐沉沙、竺墨海、孟乾等人相视一笑,意会而不言传。那一瞬间若是俞眉远没力扛宋阳长刀,只怕此刻他们都已出手相救。这结局,倒真真叫人惊讶。 “技不如人,我甘拜下风。桑陵我宋阳和你们同赴。”宋阳拾起长刀,抹了抹颈上血迹,干脆认输。 俞眉远喘着气,闻言冲他抱拳,并不说话,她已累到说不出话。 客栈外的喝彩声这时方起,附和声此起彼伏,这一战委实精彩,出人意料。 碧影啸金沙,红云震山河,俞眉远一战成名。 “嫂子不知道和自己交手的人是道上数一数二的刀客吧”严欢小声笑道。 “初生牛犊不怕虎。”连煜悬起的心总算放下,佯怒道,“冲动误事,你们几个不许学她。” 他的话才落,孟乾已大步一迈,冲四周扬声:“各位去留云谷自不强求,但若还有人要质疑霍引,质疑云谷,还想痛快打一场,我们哥几个乐意奉陪。” “……”连煜的话被当成了耳旁风。 俞眉远揉着鼻子,满身沙砾的走回来,杨如心一步冲出,瞪她道:“手给我。” 她一愣,乖乖伸手。 纤白的手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沾满沙砾与绳草,看得周围几人均皱了眉。 “和小霍一个德性,总是要人操心!”杨如心拉着她就往里走去,一面走,一面数落。 “杨姐姐,没事。”俞眉远待她发泄够了才讪讪开口。 杨如心猛地回头,眼眶通红:“小霍不在,你照顾好自己。” 俞眉远便没了声音。 …… 不知是否因为有了身孕的关系,魏初九这几日心神不宁,她总觉得魏眠曦对她的态度起了些变化,可待要细究,她却又找不出哪里生了变化,他仍像刚成婚时那样待她,衣食住行样样照顾周全,并无差别。 从前常听别人说怀孕的头三月身体各种异常状态,但她肚子里这孩子倒叫她省心得很,并没让她难受。刚刚扮作俞眉远嫁魏眠曦时,她是抱着必死之心留在他身边,为的只是那一丝贪恋,那一点温柔,她像他随意捡回的一只流浪猫,他厌烦了随手可弃,她却无法遗忘,只想着就是死也要死在他身边才甘愿,可如今……她有了孩子。 生命的空缺被莫名填满,她有了牵挂,便再也无法义无反顾地扑火。 “在想什么?”魏眠曦端着燕窝粥走到床边,竟要亲自喂她。 她忙接过那粥,阻止了他的温存。 “没想什么。这几日在屋里呆得发闷,你什么时候得空了,带我去城中逛逛?”她搅了搅粥,并不想吃。 “最近……怕是不得空了。”魏眠曦伸手到她耳根后。 魏初九心里一凉。他最近总爱做这个动作,耳后是面具的粘合处,虽然平抚摸不出异常,然而若是有心人,多用些力就能将面具撕下。 “军务繁忙?”她捧粥的手一颤,若无其事道。 魏眠曦只是将她的发勾到了她耳后便收回了手。 “明日我要出发去桑陵,要三四个月才能回来,你一个人好好保重。”他又她手中取回碗,舀了匙粥小心喂到她唇边。 她却抓住他的手:“去桑陵?这么急。” 她从没听他提过要去桑陵的事。 粥沾了些到她唇角,他取过帕子替她拭去,温声道:“是啊。军机不可泄露,所以一直没说。” “那你带上我!”她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放,“你说过的,到哪里都要带着我。” “你有了身孕,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不合适,在这里等我回来。”他笑着再舀了匙粥到她唇边。 她开口含下这粥,他满眼宠色地望她,竟叫她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不多时,一碗粥便喂完,魏眠曦起身。 “你先歇着,我去去书房。” “魏哥哥……” “嗯?”他不解问道。 “你……一会早点回来休息,我冷。” 她终于察觉了,他这两日不再唤她“阿远”,想问他原因,一开口,却成了另一句话。 “好。”他点头,转身离去。 魏初九便呆呆看着膝上盖的锦被,心里忽然空洞。 …… 才出屋子,魏眠曦便停了步伐,怔怔看着自己的手。 他试了很多次,只要他愿意在她耳后用点力,他立刻就能有答案,可他这手却迟迟不敢下。 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杀了她?还是就这么将就一世? 两世为人,他对敌杀伐果决,却偏偏于情之一道畏手畏脚,既不愿舍弃,又无法得到。她的重生,骗去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真是个……狡猾的狐狸。 “将军。”夜幕间跑过来一人,向他俯身行礼。 魏眠曦回头望望寂静的屋子,往外送迈出一大段距离后才开口。 “邓维,你不必随我去桑陵了,留下来保护王妃吧。如果……战局出了异/变,你就带她离开这里。”他说着顿了顿,才续道,“不要带她回京,把她带去南边吧。” 他不想知道她是谁,哪怕只是场欺骗,他也要当成是这两辈子与阿远一场夫妻所得到的真正幸福。 到了桑陵,一切便是天翻地覆,他势必要割舍。 诚如阿远所言,他是个魔鬼。 …… 萨乌仓促退兵,西北边境的消息被严密封锁,这场本该举国欢喜的大捷悄无声息,连一丝庆贺之意都没放出。军营篝火熊熊,满天星斗棋布,有人清唱一曲家乡小调,本是欢快的曲子却被粗哑的嗓门唱出无限悲凉。 战事未歇,家乡无归,沙场埋骨,荒冢哀哀。 霍铮站在星空之下,头戴雪羽战盔,身着银灰战甲,手中九霄长剑换作红缨枪,他眉似锋刃,眼如剑魄,敛了少年的笑,褪了旧日的涩,如他手中这杆红缨枪,冰冷无情,沙场夺命。 他本不是噬血残酷之人,然执戈之手已染尽鲜血,若这双手能护国护家护她,那他心甘情愿从此长执刀刃,以武止戈。 阿远,再等等他! …… 桑陵靠近鸣沙关,西接西疆,东临赤潼关,西北面有片灼热的鬼沙岭亦可通赤潼关,南边就是南疆。因靠近几处边境,桑陵是西北与南疆交结处唯一的一座城市,故而此地便成了各族商人往来行商之地,不过桑陵地处荒漠,缺水少粮,虽贸易往来繁华,但桑陵城却依然资源匮乏,极为贫穷,历朝历代都放任其自生,到了大安朝也不过是在这里建了个简单的卫所,设了卫指挥使一名,在这里镇着,麾下不过两千人。 如今这位指挥使洪涛已焦头烂额,城外聚集了一千来个江湖人,正往城中涌来,而另外又有探子回报,魏家军已集中大批兵力,往桑陵这里来了。 个中原因,洪涛心里也大概明白,皇帝的儿子争位子,死的都是旁人。 这桑陵在大安朝境内,本非兵家必争之地,然而如果魏家军要与西北军开战,这城就成了鸣沙关这里唯一的补给点。 魏家军有十五万的兵力,就算只派个零头过来,也不是他区区两千人能敌得过的;西北军虽与萨乌战了几年,但兵力也不容小觑,少说也有十万之众。 自古战起皆凶兵,他这小小的桑陵城哪里撑得下来? 如此想着,他急得头发一大把一大把的掉。 最后还是俞宗翰终结了他的焦虑。 当然,俞宗翰不是替他解决了问题,而是将他的焦虑升级成了恐惧,再顺便替他做了选择。 “洪大人,桑陵之下埋有前朝皇陵,魏家军与月尊勾结要占桑陵,有一半是为了皇陵下埋藏的重宝。可是洪大人,你可知道,桑陵和前朝皇陵是两座镜城,上为阳世之城,下为阴世之府,大小格局一模一样。皇陵由九九八十一根撑天柱撑起阳世桑陵,主墓就在桑陵城正中心下方,主墓墓门后设有乾坤连环锁,只要锁被破坏,这八十一根撑天柱就会被埋在柱心的火药炸毁,皇陵便会慢慢崩塌。” “什么意思?俞大人能说得简单些吗?”洪涛听不懂俞宗翰满口玄机。 “意思就是,如果他们进主墓盗宝,桑陵就会塌陷,黄沙倒灌如海水啸岸,整城覆灭。”俞宗翰换了通俗易懂的说法。 ☆、第188章 战起 桑陵是座沙城,触目所及,皆是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黄沙。夯土城墙绵长古老,虽有箭楼瓮城,然久经日晒砂蚀,早已残旧。 俞眉远与连煜正愁该如何让洪涛放他们进城,不想才到了东城门之外,俞眉远只报了名姓,不多时城门便大开,守门的统领亲自将他们迎进城中。 风灼热刮过,稍不注意就能吹得人满嘴沙砾,沙子细小,无孔不入,直往人领口袖口鞋里钻,一天下来到了晚上把衣服一脱能抖下一堆沙砾,故而在这里生活的百姓人人都以长巾从头覆到脚。入目的一切皆沾了一个“金”字,再鲜亮的颜色到了这里也像染上层喑哑的光,被这大漠孤烟的风景衬得无限宽广寂寥。 俞眉远的装束已与这城中街巷上行走的百姓一般无二。华服褪去,她身着两重单衣,一重丧服藏在里头,外罩着红色长袍,腰间勒着碧影鞭,一方红巾由头披下,压去满头青丝,也掩去昔日娇色。 在卫所里见到了洪涛和俞宗翰,她才明白洪涛为何放他们进城。 “皇陵一破,桑陵城便沉?”俞眉远和连煜都极其惊讶。 皇陵主墓一破,撑天柱便毁,整个陵墓塌陷,桑陵城不保。 这墓盗不得。俞宗翰本已写了折子要递进京给惠文帝,不料却遇上帝后双亡,京中惊/变。 魏眠曦想要墓中宝物,以他的手段,必然会想尽办法破墓毁城。洪涛要守这座城,便只能与选择与他们并肩作战。 这一战,不仅事关大安江山之争,也涉及了桑陵全城百姓。 俞眉远忽然间沉默。 上辈子不论战乱如何,都不曾祸及一城,这辈子却因她将皇陵地图带出而给桑陵城带来大劫。重生之世,因果相连,他们改了一点,便已将全部历史改写。 惠文帝、崔皇后、霍铮、霍汶、桑陵…… 这场重头来过的故事,早就面目全非。 …… “这地方是不是很美?”俞宗翰将俞眉远带到了城墙的瓮城里,远眺城外连绵沙丘,淡道。 落日几乎融进沙峦,骆驼远远行过,在沙间踩下一串足印。 俞眉远点点头,目光转到他身上。俞宗翰脸色很差,说几句话就咳上一阵,他长发随意束着,鬓角散下几缕乱发,和在京城时相比落拓不少,满身风霜。 “你伤还没好?”她想起连煜提过的事,此行探墓俞宗翰也受了重伤。 “新伤旧患,好不了了。”俞宗翰没有瞒她,这趟下墓本就存了死志,不想竟还能再见她一面。 “父亲,不管怎样,活着回京城吧。”俞眉远向前一扑,双手攀在了城楼石栏上。 “殿下的事,你都知道了?”他不接这话题,而是问起了霍铮。 “知道,但要装作不知。”她面不改色,只望远空残阳渐隐。 “当初他说,你适合这条路的时候,只怕没有想过这条路艰涩至此。”俞宗翰口中的“他”,便是他心里的另一人。 俞眉远笑了:“他比父亲了解我,因为即使如此艰涩,我也没后悔过。” 她有些想念那个藏在俞宗翰身体里的“人”,也不知是否已经消失,她甚至没和那人道过一声再见。 俞宗翰忽也失笑。 “父亲,我想下趟皇陵。”俞眉远随手捡起块石子,远远掷出,“我想去霍铮死的地方看看。” “嗯,你是该下趟皇陵。桑陵城加上你们总共只有三千人,以这点兵力想守城很困难,唯一可以利用的就是地形。皇陵建在桑陵城下,这意味着桑陵地底四周布满机关陷阱,若是利用得当,我们或可拖上一段时间。” 洪涛已经派人快马加鞭送信去了西北军营,只要霍汶愿意派援兵过来,桑陵便能守住,而他们要做的就是至少撑到霍汶的人马到达。 “除了你之外,我们这里已经无人可带人进入皇陵了。”俞宗翰说着自袖中取出一物交到她手中。他身体已经衰竭,无法再用此物。 终究,这东西还是要交到她手里。 俞眉远耳边莫名响过一声虫鸣,像是某种热情的招呼。 古旧铜灯,往音魂引。 …… 进了桑陵,时间变得紧迫。 前方急报传回,魏眠曦已然派兵前往桑陵,从赤潼过鸣沙到桑陵,若是急兵,前后十日不到就能到达。倒是西北迟迟没有确切消息传回,只是听说西北军与萨乌战况仍胶着。 战事迫在眉睫,就是霍汶不派援兵,这城也要守着。 横在他们的难题十分之多,首当其冲便是粮水问题。沙城本就少水,桑陵粮食存量又不足,向来靠鸣沙关那边的商队补给,如今战事既起,商队不愿冒险前来,水粮便都成了问题。 好在连煜有先见之明,在到桑陵之前已先令骆少白与向观柔回了清晏山庄请向老爷子帮忙,筹集粮饷送来桑陵,如今他们只要确保这批军资能赶在魏眠曦的军队到达之前送抵桑陵便可。 时间太短,要做的事太多,他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城防之事交给了洪涛,连煜则将江湖豪杰分作十队为奇兵,派到城外几处要地布下震天雷阵以挡骑兵,往后又设下几重陷阱,以防敌兵近城。 杨如心领着普通百姓在城中建起简易医站,将城中能搜集到的药草都齐备此地,秋白芍则炼制□□分给箭楼上的□□手。 情势虽急,一切却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到桑陵的第三日,俞眉远准备妥当,带着俞宗翰的人下墓。 往音烛在手,她便是新的掌灯人。 只是这一次,她不是盗墓,而是守陵。 …… 右手的伤口还没好,俞眉远的手上包了厚实的绷带,她捏了捏手,将火把拎在手中。 “走了!”往后扬声招呼一句,她率先跳下一早打好的盗洞。 盗洞打在桑陵的石林之中,四周全是土石,俞眉远跳下之后就沾了满身石尘。盗洞之后是狭长的甬道,只够人弯腰前行,因为只有一条道,也不需地图。这甬道越走越宽,到了后面俞眉远已能直起身,就越行越快,不过一个时辰,她就已经到了甬道尽头。 从甬道里跳出后,她眼前豁然开朗。 地底之城庞大幽深,她所见所及不过沧海一粟。 “主子,过了这黑水冥沙,就是地宫入口了。”说话之人就是俞宗翰的幕僚邵信已。 东平之行时俞眉远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当时他便曾言她就是掌灯之人,不过无人信他亦无人同意,岂料星移斗转,一切竟如他所言。 俞眉远挥手令所有人停下,邵信已手中火把在黑水河前的石碑上照过,繁杂的文字无人可懂。 “给我三爪飞钩。”俞眉远忽然冷道。 吴涯将飞钩递给她,她不假思索就飞钩抛过黑水河,三爪钩钩入河对面镇墓石兽的石隙间,她也不搭索桥,抢先一步扯着飞爪凌空掠过了黑水河。 “主子!”邵信已一急,隔岸吼道。 俞眉远只将那三爪飞钩从对岸又抛了回来,她自己则走到黑水河前某地蹲了下去。 地上有几件散落之物,她目光扫过,眼眶不由发烫。地上的东西,她熟得不能再熟,几乎都是她亲手替霍铮整理的。粘着纸条的药瓶、随带的绷带、匕首……还有一幅……她的小像。他很听话,她要他带的东西,他都乖乖带在身上。 她捂紧了口,强忍几近沸腾的悲怆,起身行至黑水河边。 黑水冥沙,下面到底是什么?竟能将人吞噬?她倒真想试一试,如果下去了,是不是能见到霍铮? “主子,不要!”旁边冲来一人,急急将她往后一拽。 俞眉远这才发现,恍惚间她已将脚伸了出去。 “这东西碰不得,主子,你要节哀!”邵信已向吴涯和胖子使了眼色,令这两人跟紧了俞眉远。 “对不起。”俞眉远重振心情,压下痛意,抬头沉静道,“我们走吧。” 再痛,这时候也要全部放下。 …… 地宫广大,虽然俞宗翰早已探得线路,然其间危机四伏,想要在短短几日内再走一遍是不可能的。 俞宗翰在皇陵地图上标出了她此行的目的地。 皇陵与桑陵一般大小,主墓就位于桑陵正下方,全墓格局便如前朝帝京,中为皇城,四周环绕为帝京街巷要所,陪葬的俑人皆依京中百姓寻常生活形态所制,一眼望去,这阴城里人影幢幢,倒像一处永无天日的地底城市。 俞宗翰将此陵称之为天阴地城。 天阴地城与皇城一样,有护城河与城墙。黑水冥沙便是护城之河,连着镇墓石兽的夯土墙便是所谓城墙,城门共有四处,这四面城门外便有俞宗翰要她寻的机关。 这四处机关都与桑陵城有关。皇陵在建造之时,前朝皇帝也担心后人大举侵城盗墓,故设下这四处流沙陷阱。这四处是四间陪葬坑,坑中放有许多诱人财物,只要居心叵测的人踏入,便会引发机关,到时陪葬坑的精铁门会将坑封死,天穹裂开,与地面相接,其上覆的流沙全数涌入,将人活埋于此,顺便封死了进出皇陵的四处城门。 俞宗翰所打的主意就是将这里的机关改作由他们控制,如此一来便可引诱魏眠曦的兵马到这四处地方,他们打开机关,地上的人便会陷入沙漩,一起被埋到地底。 “东城门,对应的是桑陵东南方外五百步之地,应是此处无误了。邵先生,可以动手!”俞眉远看完地图后对邵信已道。 邵信已点点头,道:“主子,交给兄弟们吧,你去一旁歇歇。” 俞眉远道了声“好”,并没客气。这一路寻来机关太多,多处需要她用往音烛查探后方能避过,往音烛极伤元气,她必须抓紧时间恢复。 不知多久,有人过来拍她的肩。 她睁眼,眼前景物有些花。 探路加上改机关,他们一进古墓就是四天时间,四处机关才改好三处。 还差一处。 为缩短时间,俞眉远和邵信已决定走捷径。 …… 这条捷径先前俞宗翰并未探过,是一条窄长的巷道,根据前朝皇城图所示,过了这条巷道便是最后一处城门。当日俞宗翰因要探主墓,便未走这巷道,而选择了绕路,如今他们想节省时间,这条巷道是最好的途径。 因是未走过之路,俞眉远与众人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 巷道与普通街巷并无差别,左右两侧皆是阴沉沉的民屋,道路上的俑人栩栩如生,宛如在地下生活般,他们小心翼翼地避过这些俑人,都是盗墓的老手,知道哪些能碰,哪些不能碰,没有人有多余的举动。 俞眉远心里却浮起些古怪感觉来。 她总觉得这街巷哪里不对。 “主子,邵先生,出口到了!”前面有人高喊一声。 俞眉远抬眼望去,果然巷道前面是个出口,只是那出口一片幽暗,隐约有些绿光闪过,不太像是地底城门。 “别过去!” 手中往音烛忽然自行轻颤一下,仿佛示警,俞眉远当即疾喝。 然仍是迟了。 最前面探路之人已一脚踏出。 “啊——”惊叫声响过,却倏地一下又归于平静,那人瞬间失了踪影。 变故来得突然,众人猝不及防,均吓得当即停步。 俞眉远从胖子手里劈手夺过火把,几步冲到巷口处,将火把往外一照,脸色顿变。 这外头哪里是城门 触目所及,是一片宽大的冥沙黑水池,宛如一方巨大墨砚,先迈出步子之人并未察觉脚下是黑水池,差之一步,便即刻被吞噬。黑水池上是个被藤蔓树根织起的大洞,看得出来,树往地面生长,他们是在树心正下方。 这么大棵的树…… “这是桑陵南城墙外的鬼树树底?”邵信已皱眉。 俞眉远听过这棵鬼树之名,鬼树其实是由数棵生长在一起的巨树扭结生长在一起所组成的怪树,是这沙城里难得的植物,然而这树却会要人命,每每有活物靠近,便会莫名其妙失踪,不知何故。 如今看来,失踪的人大概都进了这树的肚子。 “回去,快回去,别呆在这里!”俞眉远忽厉喝一声,重推了身边的吴涯和胖子。 邵信已惊疑望去,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用了往音烛。 俞眉远脸色苍白,指尖血丝不停涌入灯内,铜灯绽出淡红光芒,她却已神色大急。 “这里头还有别的东西,过来了,快回头!”她已感知到空气中传来的气流变化与细微翅鸣声。 很大一群东西正蠢蠢欲动,寻活物而至。 众人听了她的话不疑有它,拔腿就往原路跑。可原本微不可闻的翅鸣声眨眼间就大起来,化作沙沙响声,由远及近。 不过片刻,那洞顶的藤蔓根隙间就飞出无数斑斓彩蝶来,聚到一起,像团浮在黑暗里的七彩云霞,朝着他们飞来。 “仙衣蝶?”邵信已脸色已变。 “何谓仙衣蝶?”俞眉远执灯跟在最后。 “仙衣蝶又名鬼母蝶,群居,吸食活物血髓而活,其毒能令人丧失理智,从前我与俞大人探墓时曾经遇过一小群,棘手无比,叫我们折损了半数人手,如今这么大群……”邵信已不敢多想。 “先用火试试!” 那蝶已追到他们身后,俞眉远右手执灯,左手拿着火把点燃最近的俑人衣服,再飞起一脚,将烧着的俑人踢到蝶群间。刹时间数只仙衣蝶烧着,发出阵刺耳虫鸣。趁着这间隙,俞眉远催着身边众人快速往回奔逃。可不过片刻,那蝶群竟散开,而后气势更汹地朝俞眉远扑来。 俞眉远挥着手中火把驱赶仙衣蝶,往后退了几步,一只仙衣蝶往她眼珠上扑去,情急之下她抬起右手去挡。往音烛中魂引忽再度一颤,那只仙衣蝶竟突然停在她眼前。 她心有余悸,往后退了两步,仙衣蝶又再逼进两步,似乎与她保持着某种距离。 往音烛? 她将铜灯往仙衣蝶处一推,仙衣蝶便往后飞了一点。 这虫子怕往音烛。 不,不止是害怕。俞眉远试着将灯往旁边一挥,仙衣蝶仿佛有灵性般,竟跟着往音烛飞去。 这灯能控制这群鬼蝶。 身边传来慌乱的叫喊和碰撞声,俞眉远也顾不上验证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只将手掌一张,彻底覆上铜灯。 鲜血如注,倾入灯中。 灯中魂引高鸣而起,似要从灯中跃出。 嘹亮的虫鸣令所有鬼蝶都忽然停止,铜灯里红光大作,照亮俞眉远全身。 她将手中铜灯一挥,厉喝一句:“回去!” 只闻一阵羽翼沙响,仙衣蝶竟真的重聚而回,转眼隐入树洞之中。 众人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后怕不已,俞眉远却只留意四周动静,直到再也闻不得半丝虫声,方才放下心来。 “唔。”精神一松懈,她脑中便一阵剧烈刺痛,逼得她双手抱了头。 火把与往音烛都落到地上,她扼制不住这股可怕痛意,身体一软便倒在地上。 适才为驱鬼蝶,她透支精血施展往音烛,如今遭到反噬,连《归海经》的心法都缓解不了。 眼前一黑,她便人事皆无。 …… 黑暗幽长,再度睁眼时,俞眉远已回到桑陵城中。 昏迷不知时日过了几多,然而她先前已在地下呆了五日,加上之前的三日,至少已有八天时间。魏眠曦的大军应该马上要到了。 她掀被下床,急步冲出屋子。 屋外正是破晓时分,天色黑沉,然而全城慌乱,尽皆喧声。 魏眠曦的大军已至,而昌阳的军资被阻,他们困于桑陵,粮草尽断。 到如今,已是开战后第三天。 ☆、第189章 不死无休 破晓之前本是万籁俱寂的时刻,桑陵内却满城乱声,街巷火把光芒簇簇晃动。俞眉远的耳边除了风沙啸响,还有远远传来的马蹄声与厮杀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隔壁的屋子全是空的,她冲出住所,随意拉住了街巷上奔来的人问起。 “魏家军已经困城三日,前两天没有攻下城来,今日歇休战歇了半天,到晚上又发起夜袭,聚集人马攻过来。” 那人说了两句就匆匆跑走,俞眉远以指节压着还隐隐作疼的额头,算不出自己到底昏迷了多少天。她又往城中临时所建的医馆掠去,才跑了几步,便闻得城外一声炸响轰得地面颤抖,也不知是哪路人马踩到了震天雷。 医馆处灯火通明,人满为患。临时所设的医疗床已不够安置,伤情稍轻些的都只能席地而卧,杨如心正在其间忙碌,四周一片哀嚎声。 “杨姐姐。”俞眉远唤了声,冲到她身边。 “你醒了?”杨如心拭拭头上的汗,手上的动作没停。 “我晕了多久,战况如何?”她问道。 “你耗损精血过度,足足晕了五天,是邵先生他们将你带出来的。战况不是很妙,桑陵已被魏眠曦的兵马团团困住,昌阳的粮草到不了,城中剩余的粮食撑不了几天,而魏眠曦的兵马数量远胜我们太多,若是三日之内没有援军抵达,桑陵城必破。”杨如心快速处理完手上这个伤者才转身看俞眉远。 说起粮草,她才想件事来。 “拿去。”杨如心从腰间解下水囊递到她眼前,“你这五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我们忙得也顾不上你,你先喝点水。如今城中粮水皆不够,先要紧着前线的战士,每个人配给的粮水都少,你将就一下。” 俞眉远这时方觉嗓子眼干得要冒火,唇也起皮,见状也不与她客气,拧开水囊往嘴里灌了两口水。冰凉的水有些苦涩,不好喝,却仍是润了她的口唇。摇了摇水囊,囊中的水只剩下一半,她不舍再喝。 杨如心正从随身小包里摸出包得严实的油纸,一层层打开后露出块炉饼。 “我给你留的,快吃点。” 俞眉远刚想拒绝,却见她满眼关怀,又兼自己腹中确实空空,大战既起,她少不得要花费气力,故此时并非客气谦推之时,她就接了炉饼,三两口胡乱塞进嘴,又喝了口水送下,方才开含糊道:“战况竟如此恶劣?洪大人、我父亲还有连二哥他们呢?” “俞大人正带人负责城门几处皇陵陷阱,洪大人与连二哥在南城门处。你们在皇陵里遇险,你昏迷之后,邵先生他们无法再改陷阱,只急急带你出来,所以现在南城门处没有流沙陷阱,他们都在那里商议。” “知道了,我去找他们。”俞眉远将水囊递还给她,又向她要了两卷绷带,这才转身朝南门奔去。 …… 跑到南城门时,洪涛正与连煜在瓮楼商议事情。 情势非常棘手,东西北三处皆有流沙陷阱,为些连煜设计诱使魏眠曦的人马往这三地攻去,只等他的人马踏进,他们就能一举引发陷阱,不说能一举歼灭,至少也能动到他的元气。但魏眠曦竟不知如何看出他们的打算,使了招将计就计,只派了部分人马攻向这三处,他自己则亲自领了一队精兵朝南门这边悄然逼近。 等到连煜几人发现,已然晚了。 若是城南门被破,不用等三天,桑陵就已经守不下了。 洪涛急得团团转,连煜一时半会也无计可施。 南城门? 俞眉远早已到瓮楼里,他们在屋中议事,她便靠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听着,另一边将绷带往自己左手上一层层缠紧。如今她两手都伤,右手手背是被宋阳的刀所伤,左手掌心却是下皇陵时为驱仙衣蝶而不顾一切地按到往音烛上,叫铜灯上的虫雕刺伤了手掌所留。伤口虽已都包了绷带,但她若想用鞭和弓,这伤不多包几层,一旦用力伤口就要迸裂。 裹好了左手,她却没动右手。 “南墙外是不是有棵鬼树?”她忽然问道。 “是有这么棵树?”洪涛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你们先别出手,都呆在城墙上,魏眠曦和他的人,交给我!”俞眉远说着看了眼远处的天,天地交接处已有隐约光芒。 长夜将去,破晓已近。 “你一个人?”连煜大惊。 俞眉远摇摇头:“叫沐沉沙过来,我有事请他帮忙。” …… 绵长的沙丘之上,无数黑影正快速朝桑陵城奔去,从沙丘之上望下,桑陵城的火光点点,已能望见。 “将军,为何我们舍了最易攻打的东北两门,转而攻向南门?”魏眠曦的亲信于平骑着马,与他并肩而行。 “东北两门声势虽大,可守城的人却不如南门多,相较之下,南门静悄悄,可守城的人却多出数倍,这显然是诱敌之计。南门必是桑陵防御最薄弱的地方。”魏眠曦道。 他身着玄甲,头戴赤盔,背上的玄色披风迎风而展,目光如这长夜寒星,直落桑陵城。 不知道她在不在这里? “其实我们已经截断他们的粮草,只要困上一个月,桑陵城便不攻自破,何必折损这么多兄弟攻城?”于平点点头,还有疑问。 “西北军和萨乌最近有些太平静,恐其中有变。若是知道桑陵被困,霍汶极有可能派兵援手,亦或是……直取赤潼,我们没时间等,只能速战速决。”魏眠曦说话之间已将腰间佩剑拔/出高高扬起。 一挥而下。 “破城门。” …… 桑陵城外的月芽泉,有一支百人小队悄无声息地聚集。 月芽泉在神女峰下,魏眠曦的兵马并没到此。 “底下危险甚大,你们都要跟紧我,切勿触碰所有东西。进了桑陵城就按计划行事,你们手中都有流火箭。我们就以流火箭为信,只破魏军北路包围。”低哑的声音冷静吩咐着,作最后的嘱咐。 “是,殿下。”百人齐声,只发一语。 “准备好了,走吧。”霍铮轻喝。 到底还是迟了一步,他没能赶在魏眠曦围困桑陵之前进城,如今桑陵被魏军围得密不透风,他的两万兵马只能蛰伏在魏军后方窥探。 所幸……黑水冥沙之下的地狱,给了他另一条通往桑陵的路。 “卟嗵”几声,水溅接连响过,转眼又恢复平静。 霍铮与这一百人早已换过水靠,潜进了月芽泉底。月芽泉底有皇陵的另一入口,水底的墓洞就与黑水冥沙下的地狱相连。 当日他被魏眠曦所逼跳下了黑水冥沙,跌进了冥沙下的幽闭空间,那是个蛇窟。 在蛇窟中求生的日子,他不愿回想,但如今为进桑陵,他少不得再回想起这鬼地方来。 泉底有个只供一人可过的洞穴,霍铮率先游过去,便到达蛇窟尽头的小水潭。 水潭浑浊,洞中腥臭不已,四壁洞中无数小蛇闻得异动纷纷游出,却在接近霍铮的时候“嗤啦”游开。他从潭中走出,所行之处,蛇类皆避。 霍铮目光四下掠过,想起暗无天日的时光,时间没了概念,只剩下眼前没有尽头的幽长洞窟,四壁与地上都是盘踞的大大小小蛇类,这些蛇没有毒,然而却会将人生生咬死。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条蛇,也不懂被咬了多少口。 饿了生食蛇肉,渴了便饮蛇血,最后他杀了这蛇窟尽处最大的一条双头巨蚺才得以脱逃。杀巨蚺时他曾生饮蚺血,这蛇窟中的蛇类以蚺为王,他身上带着蚺的气息,故四周的小蛇不敢靠近他。 后面游进来的人便没那么幸运了。 “杀过去。”霍铮没有废话,手中长剑划过,眨眼间就将旁边两条花蟒斩成两截。 蛇血飞溅,他跟着掠起,带着众人朝外一路飞奔,一路大开杀戒。 …… 大军压至南城,急行攻向南城墙处。巨大的鬼树静立南墙外三里处,这树的枝干扭曲抱团,枝叶很少,只剩下细长的枝条,在黎明的浅光与风沙里飘摇得像巨兽诡异的触角。 这棵鬼树长在他们攻城必经之路上。 一道红影自城墙头轻飘飘飞来,站到鬼树旁的沙丘上,手执长弓,箭尖指向鬼树树杆。 沐沉沙安好火药,从树上飞回,想要接近那道红影。 可才走了两步,脚前便落下一箭。那人不肯他再留下,沐沉沙握握拳,耳边喧声渐沸,他狠下心来折身飞回了南城墙上,和洪涛、连煜并所有守城战士一起远望。 俞眉远一力守城。 大军逼近,不远处的沙丘忽然尘烟弥漫,无数人从丘上冲下,朝南门涌去,冲锋的嘶吼响起,大地开始震颤,沙砾不安地跳动。 俞眉远眼眸一眯,扣紧三只羽箭,箭尾燃着火焰,倏然射去,扎进树杆上沐沉沙绑好的炸药中。 轰—— 震响惊天。 远处拿着观远镜的魏眠曦蹙了眉。 他看到冲天的烟尘中一缕红影飞起。 鬼树树杆被炸出巨大豁口,沙沙的拍翅声被轰声压过,无人可觉。冲锋在前的将士只见前方巨树被炸,却没伤及他们半分,谁也不知出了何故。 攻城的脚步没有半刻停歇。 鬼树的豁口之间,忽然飞出一团彩霞,那道红影轻灵灵飞上这团彩霞,仿佛仙人临世。 很多年之后,西北疆域都流传着一个故事,世代守护桑陵的神女不忍见古城被毁,便化作人身协助城中的三千儿郎守城,留下了焦黑的半棵鬼树被当作神迹。 然而这一刻,不论是城墙上的连煜、洪涛与守城将士,还是远在沙丘上观战的魏眠曦,都惊得无法言语。 俞眉远的右手已重重覆上往音烛,血源源不绝地流进灯中,魂引鸣声不断,铜灯中的红光大作,将她整个人都笼入光中。 执灯之手凌空一挥,五彩斑斓的仙衣蝶如霞光般涌向最近的一批攻城的士兵。 “啊——”凄厉的叫声从被仙衣蝶覆上的士兵口中发出。 血色溅上这片金沙,尸体一具接一具全下。 铁器交鸣的铮响嗡然不断,被仙衣蝶咬中的人不死也神志涣散,不分敌我挥刀乱砍。 后面的士兵见此异状惨象,纷纷驻足,不敢往前。 这一幕不像人力所为,非鬼神不可。鬼神这说,历来能惑人心。 “这……这是什么?”于平也不可置信地望着前头的红云。 魏眠曦不语,只冷眼看着。 大战还在继续,天边第一缕破晓的阳光洒来,照上这片斑斓云霞。俞眉远手中落下第一只仙衣蝶的尸体,而很快,这些仙衣蝶如落叶般纷纷飘落。 都是墓中鬼物,见光便死。 俞眉远咬咬牙,执灯之手再度一挥,令这些仙衣蝶飞回树杆之中。天亮了,仙衣蝶无法再用,而且她的精血已耗不起了。 攻城的士兵被震慑在鬼树前数百步开外的地方,惊愕地望着已飞至眼前小沙丘上的女人。 刚才这些,都是她一人之力所成? “若想死,就继续上来;若不想死,就叫魏眠曦出来!” 冷冽声音像月芽泉的泉水叮咚,远远传去。 “王妃……”很多人都认出了俞眉远来。 魏眠曦终于见到她。 “于平,下令大军暂退。”魏眠曦冷冷一语,纵马跃出。 …… 魏眠曦身着玄甲,手持□□,望着城门外沙丘之上站的女人。 天色已大亮,烈风灼人,砂砾刮肤,吹得人鼻里口中都是沙,她嘴唇干枯,面色苍白,已无昔日艳色,然红衣猎猎,衬她眉间毅色,却又当得起风华绝代四字。 他沉默地望着她。 俞眉远浅浅一笑,缓缓解下腰间束巾。细长红锦入手,她用力一震,红锦尽碎,化碟而去,露出其下裹的黑青长鞭。 红袍松去,她随手一褪,那袭艳裳便如云霞远去。 魏眠曦眼眸一痛,仿如有箭刺入。 红衫之下,孝服哀哀。素白丧衣,悲凉入骨。 “魏眠曦,我同你打一场,不死无休,如何?” 白衣素缟的俞眉远开口,笑得更加鲜艳。鲜血自她袖中掌心滴落,溅在沙上,转眼也就干涸。 终于,可以不用再着红衣了! 霍铮,你看到了? 她果然骗了他。 魏眠曦以为自己会像从前那样愤怒,可见到她的这一刻,他却突然平静。 这世上,除了她以外,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有力不从心之感。他耗尽全力,费尽心神,软硬施过,想要她回头,仍是求而不得。 他与她的感情本有着这世上最动人的开始,他是守家护国的少年将军,她是为他一箭去敌的孤勇少女,可最终却走到了如斯地步。 不死无休。 说得真好。 “乐意奉陪。”魏眠曦手中长剑挽出一朵剑花,人从马上飞起,朝她疾掠。 …… 长鞭扬起,飞满天金沙如雨。白衣胜雪,在金沙与剑影之间穿行。 魏眠曦的剑冰冷无情,如他这人,布满阴戾,像那地底的毒物,总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攻出,咬紧猎物。俞眉远就是他剑刃之下的猎物,与他相比,她的鞭法显得太过仁慈。 她的实力离他确实还有一段距离。 魏眠曦步步进逼,她则步步后退,长鞭密织成网,只防不攻。 “嗤”地轻响,她臂上衣袖被他长剑划过,血染白衣,他转身又是一掌击出,直印上她的胸口。 俞眉远避之不及,生受他这一掌,如断线风筝般飞进了鬼树的树杆豁口间。 魏眠曦皱皱眉,不假思索飞到了树杆的豁口前,探目望去。 这一望,他神色顿改。 树杆内是巨大树洞,其下是一大片的黑水冥沙。他目光在里面一扫,没有发现俞眉远的身影。 她莫非……掉进了黑水冥沙? 魏眠曦握紧剑,有些失神。 惊/变顿起。 黑青长鞭蛇似的从树壁上游来,猝不及防缠到他握剑的手腕上,长鞭之上传来巨大力量,将他往下一扯。灌了《归海经》内力的长鞭,宛如荆棘之藤,紧紧缚在他腕间。 俞眉远的身形从树壁上显出,受那一击也只是诱他前来,她并未落到黑水冥沙里,只是缩在纠结的树隙里,躲过他的视线,让他轻了敌。 为的就是这一刻。 “魏眠曦,我们不该一起回来的。既然一起回了,那就一起死吧。” 俞眉远松开攀着树藤的手,拽着魏眠曦往黑水冥沙里坠去。 他怎样杀的霍铮,她要他一分不差的还回来。 哪怕赔上这条性命! 瞪大的眼眸毫无惧意,仿如上一世她在万隆山上救他时的眼神。 “阿远……”他轻轻唤她一声,被长鞭缚住的手反掌一握,竟拽住了她的碧影鞭。 长鞭一震,她手中伤口剧痛,不由松手。他抢了她的碧影鞭往树藤勾去,另一手伸出,想要拉她。 衣袖拂过,他没能拉到她的手。 “阿远——”他眼睁睁看着她往下坠去。 白影急沉,似星辰殒落。 她无惧。 这一世,她已活得痛快,不论生死。 足矣。 俞眉远将眼眸闭上。 她很累很累了。 “轰——” 树洞忽剧烈一颤,四周栖息的仙衣蝶纷纷如枯叶般被震落,地上的黑水冥沙被底下的东西炸开,黑色冥沙飞了满天,化成点点细蝇。 有人从下面飞出,似撕裂苍穹而来鬼神。 俞眉远精力已竭,神志已模糊,耳边声响仿如隔着一个世界,不再属于她了。 她整个人只是往下沉着,沉着…… 忽然,无底的沉坠似到了尽头。 她被一双手臂拥住。 “阿远。” 熟悉的声音与容颜…… 霍铮? 她这是死了? 未能问出最后这句话,她在他怀中晕去,只留白衣之上斑斑血污。 ☆、第190章 长守不离,同衾同穴 毫无知觉的沉眠突然间消失,意识海浪般冲进脑中。 俞眉远骤然睁眼,盯着顶上的梁木一动不动。她好像做了个冗长的梦,可到底梦到些什么,却通通记不起来。屋子的窗户敞着,风和沙一起吹入,带来沙城特有的气息。 这屋子很眼熟,正是她在桑陵临时的居所。 她不是掉进了黑水冥沙?不是应该死了?为何睁开眼看到的仍旧是桑陵城的屋子? 失去意识前,她似乎看到了霍铮。 霍铮?! 俞眉远猛然坐起。 痛! 她轻嚎一声。身体像被碾过似的,从肌肉疼到骨头,脑中也钝痛难当,胸口一阵阵发闷,她只好又虚弱地往后挪挪位置,靠到床头。她身上的衣裳还是那套素白丧服,白衣上染着的斑斑血污已干涸暗去,看来有人救了她之后把她送回城里。 谁救的她? 俞眉远脑中闪过熟悉的面容,旋即又晃晃头,把不切实际的幻想抛开。过度使用往音烛会使人神智不清,他的出现像是她的幻觉,可空荡荡的屋子,遥远的战火声都让人清醒。现实残酷,容不得半点幻想。 可若不是霍铮,那里只有魏眠曦?是魏眠曦救了她,又将她送回城中?这不可能,除非……桑陵城被他攻破了。 如此一想,俞眉远冷汗顿生,正兀自惊疑着,门外有人推门踏入。 她闻声转头,看到一人逆光而来。这人身着泛着黑青铁光的战铠,一手抱着雪羽战盔,雪白的羽饰上沾染的殷红血色格外醒目,越发显得他形容沉肃,步伐坚毅。 他缓步行来,由暗至明,眉目鼻唇都是她心心念念的模样。俞眉远的目光渐渐凝固,身体也跟着僵硬,她只怕自己一眨眼,一动弹,门口的人就会烟消云散。哪怕一切只是幻象,她也不愿移开目光半分,只想就这么看着。 世界仿佛一分为二,马嘶鼓擂的战音被剥离成遥远的声响,仿佛儿时俞园戏台上咿咿呀呀唱得热闹的曲子,刀光剑影、锣钹笙箫,她看得酣畅淋漓,然而不过墙角钻出的一朵正当盛放的桃花,染着阳光闯入眼中,就能叫她忘记戏台上的恩怨情仇,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角落的风情。 霍铮便是她心底无可取代的那朵桃花。 一个角落,就是她的全世界,只要他还在那里。 “阿远,我回来了。” 霍铮见她怔怔望着自己,不由扬唇浅笑。只这一笑,便打碎了他在人前冷酷肃然的模样。从孩童长成男人,他依旧是她心里笑容灿烂的少年。 他给过她的每一个承诺,都与重逢有关,而似乎每一次重逢,要么出人意料,要么九死一生。然而老天到底厚待他们,不论岁月如何,他们终能相逢。 眼前的姑娘为他着过嫁衣,为他穿上丧服,为他扛过生死,为他力敌千军,他曾许她相守一生,护她终老,可到头来却都是她在守他护他。 他爱她,穷尽碧落黄泉,哪怕踏上阎王殿,他都要回来。 这是他给她的承诺。 俞眉远动动唇,却没说出半个字来。她忽掀了被跳下床,赤着双足冲到他面前,踮起脚尖用力攀上他的脖颈,将自己的身体贴到他胸口。 “咚”的一声,霍铮手中的战盔落地,他回应了她的拥抱,双臂缠上她细瘦腰肢,将她紧紧圈到自己身前。 她呼吸急切,双手颤抖地摸过他的眉眼鼻唇,再将自己的脸贴上他的脸颊。 温热暖暖传来,所有的不真切渐渐成了可以触碰的真实。 “阿远,我回来了。”他在她耳边又重复一句,以颊轻轻蹭着她的侧脸,“我答应过你我会回来,就算阎王想收我,我也要从黄泉路上走回来。”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俞眉远才说了一个字,便已泪流满面。她狠狠埋头,将脸藏进他脖弯里,肩头不住耸动颤抖着,难以扼制悲喜交加的情绪。 霍铮抬手抚上她脑后的发,将哭得像个孩子的她拥在怀里,烫人的泪水沿着他的脖子流到他心里,化作心头热血,流向四脚百骸。 “真的是我,我没死。”待她哽咽的发泄稍缓,他才伸手挑起她的脸颊,柔声开口。 眼前一张被泪水洗过,哭得眼鼻通红的脸,让他怜意遍生。 他的阿远几曾在人前如此哭过? 拭干她颊上泪痕,他以唇啄去她眼睫上的泪花,方看着又渐渐脸红的姑娘道:“我不会再走了,阿远。若生,我护你;若死,我陪你。不论生死,你我长守不离,此生同衾同穴!” 不论生死,长守不离,此生同衾,同穴! 再修来世。 …… “霍引,嫂子的药!”门口处传来沐沉沙的声音。云谷山庄的人虽有排位,可平日相称却不按排位与年龄,他们都直呼霍引之名。 门“咿呀”一声打开,霍铮从里头伸出手来,沐沉沙好奇地从门缝里往里望:“嫂子可醒了?” “醒了。”霍铮端走药就要关门。 “醒了就好。连书呆说啦,让你看了嫂子安安心就回去找他们,还有一屁/股的事等着你呢。”沐沉沙对霍铮说着话,手却朝屋里的俞眉远挥挥,算是打招呼。 俞眉远已坐回床上,见状弯了眉眼笑起。 沐沉沙却不由一愣。这笑甜美,与前两日判若两人。 “知道了。”霍铮将门“砰”一声关上。 他真不想有人打扰他们。 “你又下床做什么?”一回头,他就看到俞眉远又下了床。 “连二哥找你必有要事,我和你一起过去。你快和我说说如今战势怎样了?魏眠曦呢?那日你救我之时,魏眠曦也在的。”此时显然并非与他互诉感情之时,她情绪已然回复,很快就想起先前的事,忙不迭问道。 霍铮将她拽回床上坐好,端起药到她身前:“你虚耗精血过度,又被魏眠曦打伤,这是如心开的安神化淤之药……” 他话没全说完,就见她已快速端起药碗,转眼喝完。他眸色一沉,心里酸楚浮现。 “好了。”她把空碗一放,一转身就被他抱住。 “不怕苦了?”他吻上她的额。 她脸微红:“怕,不过还是吃得了。” 从前闹药,是因她知道,这人会宠着哄着她,她能肆无忌惮像个孩子,后来这人不在了,她就将所有的柔软都收起,如今虽然重逢,可情势急迫,并非闹腾的时候。 他笑笑,变戏法似的往她口中塞了颗松子糖。 “哄你喝药,我怎会忘了带糖?” 俞眉远舌尖拔了下松子糖,那甜像要融掉她的心。 “你还没告诉我外头情况怎样了?” “我从西北带了姜梦虎的两万兵马过来,趁魏眠曦大举进攻南城门时从北城突围进城。如今这两万兵马已经守在桑陵城中,魏眠曦的人一时半刻攻不进来,你大可安心。” 两万?可魏眠曦带来的兵力约有七万,他们还是处于弱势。 这话俞眉远并没问出,她想起另一事来。 “你怎么会出现在墓里?魏眠曦呢?” “当日被魏眠曦打落黑水冥沙,我侥幸没死,发现了黑水冥沙下的暗道,暗道与城外的月芽泉相通,故我这次带兵突围时想先行潜入城中,与你们里应外合,攻他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墓道变化,我误打误撞竟救了你。”想起当日之事,霍铮仍满心后怕。 这丫头胆子肥得他害怕,竟打算豁出性命要和魏眠曦同归于尽。若是他再晚一步,她进了黑水冥沙就生死难料了。 好在皇陵中机关隐秘,当日他们未探的那条巷道乃是七星照鬼路,若是有人踏入便会启动陵中机关,巷道会偏移原有位置,通向另一个地方。这本是大凶之局,不料她却因此而遇见仙衣蝶,他也因此而救下了她。 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魏眠曦看到我救下你,就从树洞里离开了。” 可恨他抱着她,她又受了伤,他急着带她进城找人医治,只能眼睁睁见魏眠曦从自己眼前逃开。 俞眉远点点头,并未多问,探脚下地打算穿鞋。 霍铮俯身,一把握住她的双足。 “老实躺着,你的伤没好。城中诸事有我在,你不必操心。” 她缩缩脚,双脚仍被他握在掌中。 “可是……” “没有可是。好好歇着,等你好了再来帮我。”霍铮的口吻不容置喙。 “那你快去连二哥那里吧,他不是急着寻你。”俞眉远有很多话要同他说,京中帝后亡故之事,魏眠曦与她的那场大婚,云谷与铜骨城的生死相斗……但如今他们并没说长话的时间,就连见面也只能匆匆。 “再急也不差这一时半会。”他将她的脚捧到床上,送入被中,这才起身转头。 “你找什么?”她见他在自己的包袱里翻拣着,不禁问道。 “找你的衣裳,替你更衣。”他挑了身朱槿色的衣裳走回。 俞眉远一低头,看到自己身上那套素白丧服,顿觉不吉利:“给我吧,我自己换。” 霍铮没理她,只伸手将腰间束带拉开。 进桑陵城之时事态紧迫,他只来得及将她交给杨如心,确认她并无大碍后就匆匆离去。她晕了一天一夜,可除了中间来看过她一次外,他还没在她身边尽过半分心,如今只想借着这点时间亲手照顾她罢了。 俞眉远忙要按住他,可一伸手就是两只包着扎实绷带的。在他不动声色的坚持下,那手只能又讪讪缩了回去。 她手臂上亦有剑伤,霍铮极尽温柔地抬了她的手,将素衣袖子从她臂上褪去,又小心翼翼替她穿好了干净衣裳,理好她的襟口,将系带仔细打了结,这才罢手。 “好好休息,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他抚过她的长发,叮嘱她道。 俞眉远点头如捣蒜。 不管怎样,只要他还活着,便是她人最大的幸事。 …… 大漠的夜来得晚,长空万里无里,星斗便一颗一颗清晰闪起。沙丘绵延起伏,满目的金涛虽说气势壮丽,然而看久了也显得单调,倒叫人怀念起京城的繁华,江南的细腻来。 攻城战暂歇,营帐如一朵朵小蘑菇,安插在了宽广的沙漠上。 于平在将军帐外禀了一声后,便匆匆掀帐而入,才踏里帐里,他就一怔。 魏眠曦正坐在帐中喝酒。 军中有禁酒令,魏眠曦又是极其自律的人,从不在行军作仗时饮酒,这次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一小坛酒,沉默地喝着。 想起前两日在桑陵南城门外看到的那一幕,于平大抵也能猜着他为何饮酒,只是赤潼关那边明明已经有了一个王妃,这桑陵又出现一个,倒叫人匪夷所思。 心中虽有千种计较,于平也不敢问,只是走到他身旁,躬身道:“将军,人已集齐,随时都能出发。” 魏眠曦点点头,仍只是小口小口地饮着酒,他喝得很小心,仿佛每喝一口都是最后一滴。 “将军,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于平忍不住问他。 “下墓。”魏眠曦终于虽到最后一滴,他仰头将酒坛全倾,直至坛上再难倒出半滴酒后,方才开口。 他们既将墓穴入口送到他眼前,他没道理不进去探个究竟。 墓穴在桑陵城下,就算他们将石林里的盗洞封上,他们一样也能再找个出口进入城中,顺便能将这皇陵洗劫一空,亦或是逼他们出兵迎战。 这一战,他一定要胜。 此生与她既无法厮守,那便从此为敌。 不死无休,说得真是好。 ☆、第191章 危机 俞眉远趴在窗上,看屋外嚣扰火光。战事未了,城里还乱着,婴儿啼哭声与猫叫犬吠一起传来,隔着几条街都清晰如在耳侧。夜已很深,星斗密布如棋,她却了无睡意。 不想睡,也不愿睡,她只怕一觉睡去,再睁眼又打回原形,今日之事成了她的梦。 “怎么还不睡?”一张脸从窗户上边倒挂下来。 她往后一退,嗔了句:“你这人有门不走,非要钻窗户么?” 脸上是薄怒,唇角却不自觉上扬,俞眉远眉梢挂上喜色瞪着这人。能叫她又喜又气的,除了霍铮之外别无他人。 高束的长发倒垂着,马尾似的晃来晃去,他穿着战甲却没戴战盔,一张脸在月光下英挺明亮。 “走门得绕路,跳窗户省时间。”他笑嘻嘻开口,趁她退后的间隙攀住了窗户的里边,轻巧跃进了屋里。 “你怎么又过来了?一会连二哥又该跳脚找你了。”俞眉远靠到床柱上,咬唇问他。 屋里只有盏小油灯,光线不清,地上的人影模模糊糊只剩下些浅淡轮廓。 傍晚她醒来时与他见过面后他就再没来过了,直到此时。 “本王要看媳妇,还要挑良辰吉日,请示过所有人不成?” 提起这事,霍铮气就不顺。他一回来,这城里所有人像有了主心骨似的,明明还是处于弱势,却都喜上眉梢。战事仍旧吃紧,洪涛、连煜几人逮着他不放,每日要么在卫所里商量对策,要么去城中各处布置防守,他压根脱身不得,连来瞧她一眼都难。 “你好几天没休息了吧?偷空自己要歇歇神。我在这里又不会跑,等我精神好了就去给你打下手。”俞眉远瞧着他眉心间淡淡的倦色很是心疼,可惜往音烛的反噬力太强,她到现在精神都不济,怕跟在他们身边反倒添乱,因此一直老实呆屋里,否则她早就和他们一起商议对策了。 “我是挺累的,你帮我消消乏?”霍铮倚在窗口,借着月色打量她。 “你哪儿乏,我替你捏捏。”俞眉远便道。 “不用你花力气。”他拉起她的手,轻抚过她手上绷带,“你只要跟我说一声‘小霍哥哥好相公’,我什么乏都散了。” 俞眉远便知他又在打趣人,道了句“不正经”,转身便走。 “在外头太正经,见了你就不想装正经了。”他把她拽进怀里,指腹摩过她的唇瓣。她的唇色很浅淡,也没了从前花瓣似的软糯,他心里一疼,不由分说便俯下头。 她“唔”了一声,背靠到床柱上,任他粘住自己的唇。明明已经成了婚,两人早已有过更加亲密的事情,可他每每吻上来,她仍是不可扼制地心如擂鼓,“咚咚”直跳。 月色如霜,薄染鸳鸯。她目光如酒,化他胸膛万千相思,这世上多少的春光明媚,都抵不过她欢颜如歌。 这一吻浅尝辄止,他意犹未尽却也不忍过多要求,只将鼻尖摩娑她的鼻头,轻道:“这么晚了你为何不睡?” “睡不着。”她满脸通红,倚在他胸口。战铠冰冷坚硬,她却觉得温暖。 “我哄你睡。”他说着将她拦腰抱起。 俞眉远还不及开口拒绝,就已被他抱着跃出了窗户。羞涩被惊讶取代,这人说要哄她睡觉,怎么哄到外头去了? 沙城夜里的风微凉,从她身畔拂过,带去白日的灼热。他几个腾跃,抱着她飞到了阁楼的屋顶上。 “在这睡舒坦。”他二话不说躺在了屋顶上,把她放在自己胸口上。 “要滚下去了。”俞眉远嘴里虽说着,人却顺从地趴到他胸前。 他大掌一揽:“不怕,有我在。你只管安心睡。想要我如何哄你睡?给你唱支曲儿好不好?” 她“噗呲”笑了:“不要,我又不是孩子,静静躺着就好。” 他一手枕在自己脑后,一手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背,笑道:“那好,以后唱给我们的孩子听。” 俞眉远再也忍不住,脸埋进他胸膛,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天被星灯,夜云为伴,真像醉极后做的梦。 风轻柔拂过,她只听到他温柔的笑声便已觉得安心,哪怕身下躺的是悬崖峭壁,她也无惧怕。身体仍是倦的,疲惫叫嚣着铺天盖地涌来,睡意侵蚀了她的脑袋,眼皮就渐渐搭上。 霍铮被她紧紧抱着,耳边有她含糊不清的咕哝:“小霍哥哥好相公……” 他侧头吻上她的发。 纵战火纷扰,柔情未减半分。 …… 自从霍铮离京后,她便无好眠,后来京中巨变,她深陷魏府更是彻夜难安,每夜都不过躺在床上装睡,从魏眠曦身边逃出,她又劳心奔波,直至桑陵与他重逢之前,她就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这一觉香甜无梦,委实难得。 只可惜她被外间传来的刀剑厮杀声吵醒了。 天才微明,破晓刚过。她不知何时已被霍铮抱回屋里,霍铮并不在她身边,想是他见她睡着了才离开的。外头的厮杀动静很大,怕是魏眠曦又发动攻城。 她因见着霍铮才松下的心瞬间又悬起。 迅速坐到床沿要穿鞋,她头一扭,看到床边小几上放的东西。 铜托盘上放着一碟炉饼,一份被温在棉絮桶里的清粥,还有几颗松子糖。 托盘下压了张方笺,上头的字迹行云流水,出自霍铮之手。俞眉远拈起方笺看去,笺上是他的叮嘱,要她醒了就好好用饭,糖是留给她解馋的,只是不许一下子吃多,吃了饭若她身体好转,嫌在屋里发闷,便出屋转转。战事紧迫,他不能时刻守着她,望她好生照顾自己。 字里行间,全是他的心意,好似他这人就站于她眼前,向他温声叮咛。 俞眉远收了方笺,按他说的乖乖吃饭,寡淡粗糙的饭食却胜过她平生所吃过的种种精美菜肴。 粥饼下肚,再含上颗糖,她身上顿时有了力气,精神也好上许多。外界纷扰传来,她看看自己的手,心中主意一定,便没有犹豫地出了屋子。 虽说还是无法上阵杀敌,但去城中帮杨如心救治伤患,她还是可以的。 …… 出了屋,街巷上传来各种啼哭与慌声,温存情意消退,俞眉远的心又坚硬起来。城中仍旧很乱,她所过之处皆能望见神色委顿的百姓,青壮男子都被叫去卫所守城,只剩下老弱妇孺在屋前无助等待,粮水短缺,大军压城,所有一切都叫人惶恐难安。 俞眉远将剩下的几颗松子糖送给了屋前啼哭不止的小男孩,小男孩破涕为笑,拆了颗糖不舍地舔了两口就高兴地飞奔回家,要给他母亲也尝尝。俞眉远笑笑,快步朝城中心走去。 到医馆寻了一圈,她都没找着杨如心,恰巧沐沉沙背着个受了箭伤的人进来,医馆里的人各自忙碌着,无人抽得出手上前,俞眉远便上前帮沐沉沙将那人扶下,找了席位躺好。不多时就有大夫过来诊治,俞眉远和沐沉沙这才放手。 “嫂子,谢了。”沐沉沙朝她道谢,匆匆要离。 “等等。”俞眉远叫住了他,“我听城外厮杀声激烈,可是魏家军又攻城了?如今情况怎样?” 这些话她本要问霍铮,然而他们每次见面都匆忙短暂,她找不着机会问。 “不是攻城,是他们要下皇陵。”沐沉沙将她拉到一旁,小声道。 “什么?”她一惊,随即明白,“他们是想从南墙鬼树的入口进去?” “是啊。”沐沉沙点点头,见她神情渐凝,便又道,“嫂子莫担心,霍引早已料到魏眠曦的打算,已提前在鬼树的入口之处布下战阵,引他入瓮。如今两军在南墙外打得正急,我们虽打不退魏眠曦,但一时半会他也奈何不了我们。我们只需熬到太子攻破赤潼,他们就会派大军支持桑陵。” “太子的兵马不是还被困在西北与萨乌作战?”俞眉远讶然。 “霍引秘潜萨乌大营,刺杀了萨乌王和两个王子,萨乌群龙无首,早已退兵。为了杀魏眠曦一个措手不及,西北军隐瞒了大捷的消息,只令霍引带了两万兵马过来,其实余部已随太子攻向赤潼。”沐沉沙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后才轻声回答。 “他一个人潜进萨乌军营刺杀?”她握了拳,难以相像他一人面对萨乌大军的艰险。 “是啊,他自己想的计策,只找了老十给他掩护,那场刺杀可谓凶险万分,他受了一箭逃出……”沐沉沙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发现她的表情不太对,“你不知道他受伤的事?” 俞眉远冷着脸问:“他伤到哪里,可严重?” “这……我不清楚,应该无大碍,如心替他诊治的,你问问她去。”沐沉沙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事了,忙找了借口脚底抹油,“前线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就失了踪迹。 …… 因牵挂霍铮的伤势,可他又在城墙那里主持大局,俞眉远只能找杨如心询问,可她在医馆帮了许久忙,却迟迟未见杨如心回来。 杨如心医者之心,断不是会放下这里诸多伤者的人,而医馆又因为她不在,许久棘手的伤症无人敢接手,众人也开始着急,俞眉远心里恰也担心她,便放下手上的杂事,去寻杨如心。 附近几个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圈,俞眉远始终没见到杨如心。 “才刚见到杨大夫好像往城北去了。”最后,她在城中找到了一个见过杨如心的人。 俞眉远狐疑。 城北是桑陵城最荒芜的地方,离医馆有些远,这急要关头,她跑去那里做什么? 如此想着,她提气纵身,朝石林处疾掠追去。 …… “杨姐姐。” 俞眉远在北城墙前的小巷里见到了杨如心。 杨如心正带着她的助手站在巷口仰望着北城门。从俞眉远的角度望去,可以看清站在阳光里的杨如心,然而她身边的助手却躲在屋檐的阴影里,低垂着头,看不清模样。 “阿远。”杨如心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 “医馆那里有几个棘手的伤症,没人敢接手,大家都在急着找你。”俞眉远往前走了两步。 杨如心并无异样,可她身后那助手却不动声色往阴影里移了移。 俞眉远微蹙了眉。杨如心的助手她认识,是个爽利的少女,眼前这人虽是一模一样的打扮,身形也一样,可她总觉得不太对。 “医馆里少了几味草药,我先前在这边见过,所以过来找找,马上就回。”杨如心拭拭额上的汗,声音里透着不着痕迹的急,“阿远,你回医馆等我吧。” “好。”俞眉远二话没说便点下头,转身就走。 几根银针自她背心悄无声息射来,她却早有防备,转身踢起地上几块石子。石子飞到半空,“铮铮”几声,将那几枚银针撞到地上。 她跟着纵身朝她们掠去,可身形才到半空,她便被迫收回攻击,落到地上。 “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戴着指套的手掐上杨如心的喉咙,指套尖锐,泛着青光,淬着毒液。一直站在杨如心身边的助手抬了头,露出熟悉的面容来。 “俞眉婷!”俞眉远脸色一凝,杀气倾泻。 俞眉婷一直被关在卫所的牢里。当初众人因想着她是月尊教教主,来日若要剿灭月尊教尚需用到她,便暂时留她一命,这些日子他们忙着桑陵城,便倒把她给忘了,也不知怎地竟叫她给逃了出来。 “你既已抓我为质,为何还对阿远下手?”杨如心脸上笑顿失,一边怒道,一边朝俞眉远道,“阿远,你快走!” “我改主意了。”俞眉婷看着俞眉远笑得阴冷,“你不如她好使,哈哈哈!” “你想怎样?”俞眉远冷道。 “拿你自己来交换她!”俞眉婷说着将指套尖对准了杨如心的咽喉,“否则,我现在就杀了她!” 杨如心大急,奈何被俞眉婷反剪着双手,无计可施,只能扬声:“不行,不能换!阿远,你快走!” 俞眉婷嫌她烦,手在她颈间一敲,杨如心顿时晕去。 “换还是不换?”森冷的声音从俞眉婷口中吐出,她的指尖往里,已压进杨如心的肉。 俞眉远攥紧了拳,道了声:“好。” “哈哈哈。”俞眉婷爆出一阵笑声,令她自缚双手仍不放手,手中又朝她扔出几枚银针。 银针刺入俞眉远的穴道,她只觉得穴道一麻,身上要穴已被封住,无法再施力。 俞眉婷这才扔下杨如心,转而将指尖抵上俞眉远的背心。 “走吧,晋王妃,我要出城。”她娇媚得意道。 晋王霍铮的宝贝,不知道……够不够一个桑陵城的分量。 ☆、第192章 半寸之差 日头毒辣辣地照着,沙子已被晒得滚烫,远处的烟尘弥漫,厮杀声音近在耳边。起伏的沙峦间,一匹马顶着烈日狂奔,在沙海间落下一长串的脚印。 俞眉远被晒得双颊通红,身上的汗雨一般流下,她感觉自己快要融化了。俞眉婷坐在她身后,一手掐着她的喉咙,一手控着马缰,喝令马儿朝南城墙前魏眠曦的营地奔去。 “你已经离开桑陵了,还想怎样?”俞眉远问道。她双手被绑在身前,身体穴道被银针封着,仍旧使不上力。 “想怎样?”俞眉婷指尖挑起她的下颌,“自然拿你这个活宝贝与晋王殿下做笔交易,看看是你的命重要,还是桑陵城重要。” “桑陵城不是他一个人的,就算你用我威胁他也没用。”俞眉远将头一偏,远离她的指套。 俞眉婷便掐住她下巴:“有用没用,试过便知。本以为你在魏眠曦身边乖乖做他的王妃,我还正愁要怎样杀了你,你竟自己到桑陵送死。” 风呼啸而过,吹得她尖锐的声音几近飘散。 “你既然知道魏眠曦想得到我,又将我送到他身边?你就不担心我利用他杀了你?”俞眉远面不改色地盯着越来越接近的烟尘。 “哈哈哈……你没有这个机会。”她会杀了俞眉远,只有俞眉远死了,魏眠曦才没有弱点,她才能放心地跟着这个人,她不想像她母亲一样,为了教义,为了族人像蝼蚁一样躲在中原,她只想为了自己寻得权势与力量,依附着一步步爬上去。 “俞眉婷,你也是俞家的女儿,生于兆京长于兆京,俞家虽不是什么好地方,却也不曾亏待过你,你为何……”俞眉远一直不解俞眉婷的想法。 上一世她中慈悲骨,倒可能与她母亲徐言娘一样的原因,盖因慈悲骨的解药在皇陵里。他们想要找到皇陵所在之处,又无法从她身上套出地图的下落,就给她下了这毒,以为她为了救自己的性命必要去寻药,奈何她对皇陵一无所知。 可最后,俞眉婷为何仍不放过她?那时她已嫁进魏府,熬了十二年,本就命不久矣,俞眉婷就算想骗魏眠曦合作,又为何要拿催命的□□来给她? “我是待价而沽的货物,俞府当然不会亏待我。不过自小到大,我想拥有的任何一样东西,哪怕近在眼前都要费尽心机才能得到,我只能靠我自己的力量。我厌烦这种日子,我只想随心所欲的得到。” 连她母亲都把她当成一件货物,一件能杀人的武器,只因为她身体里有一半中原人的血,她还需要那些无用的感情做什么?从她被教导着杀第一个人开始,俞眉婷就知道,她的血已经凉透。活着一日,她就追一日权势力量,她不许自己的弱点,自然也不允许她追随的人有弱点。 她欣赏魏眠曦的不择手段,但她痛恨他的感情。他既然不能割舍,少不得她帮他动手。 俞眉远问不出所以然来,她与俞眉婷无法沟通。 马儿在石山悬崖上被勒住了脚步,厮杀的声响已经很近了,满天烟尘已经被风刮到她们眼前,再往南就是战场,俞眉婷想要带她去找魏眠曦,就必须跨过半个战场,才能抵达魏家军的军营。 而现在,战场厮杀正烈。 俞眉远坐在前面,已能望见前沙丘上前扑后继冲向南墙的人,两军对垒处一片混战,像无数的黑豆子被人从山上倾倒,又仿如传说中的仙人撒豆成兵,有只隐形的巨手压在了沙丘之上。 刀剑无眼,要想跨过战场极为危险,俞眉婷停在山上,从头上发簪里拔出一枚细小的火弹引燃。 金色火焰带着蜂鸣似的啸响,窜天而起。 …… 魏眠曦正站在最高的一座沙丘上,拿着观远镜俯瞰战况。阳光晒得他不住出汗,只觉得像要烧了一般。 霍铮大出他的意料,竟直接派兵攻出,以进为退,在鬼树与南城门前布下巨大战阵,将他们通通围堵在鬼树之上。 早就听闻霍铮精通奇门之术,昔年能凭一人之力大破萨乌战阵,他心里已有数,却不想竟棘手至此。底下看似无奇的战阵,可不论退防进攻都暗合八卦之数,俨然是一盘精深棋局,他看了半日都未能看出其中破绽。 战势胶着,天又如此炎热,作战耗体甚大,再这么下去,别等桑陵城断水断粮自绝而亡,他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将军,赤潼关急报!” 于平从军营处急奔而来。 “拿来。”他放下观远镜道。 于平掏出战报呈上。魏眠曦快速阅过,脸色越发难看。 太子霍汶兴兵攻往兆京,赤潼关告急。看情况萨乌已经退兵,西北军前线的牵制已经不在了。 可恶。 魏眠曦放下手,冷道:“全部兵马集中,明天天亮以前,不计代价攻下桑陵。” 不能再磨了,他要速战速决,赶回赤潼关。 正沉思着,他又听到于平声音:“将军,那里?” 魏眠曦顺着于平所指之处望去,金色焰火在天空炸开,连着三发。 “俞眉婷?她还没死?” 这信号是他和俞眉婷之间接应所用,他自然认得。 “俞教主逃出来了?那个方向是城西,我们要派人去接应她吗?”于平问道。 魏眠曦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不用了,没有时间浪费在她身上。”他又举起观远镜,俯瞰战场。 俞眉婷的死活,他并不关心。 …… 城墙的瓮楼上,霍铮接连推开身边的人,要往城下冲去。俞眉远被俞眉婷带走的消息,过了许久才传到他这里。 他们才重逢两天,只见过两面,他甚至没能好好陪她说说话,她受伤昏迷他也没能在她面前尽过半分心,可一转头,她又陷险境。 外面兵慌马乱,战势正急,俞眉婷又是个心思狡诈、手段毒辣的人,再加上魏眠曦……霍铮只要稍稍一想她可能面临的处境,就已心神大乱。 冲到门口处,一道黑影倏地堵来。 “让开!”他不再冷静,满眼急怒,手中挥出一掌想推开眼前挡路的人,可挥到一半他才看清来的是连煜,那一掌便急急收回,“连二哥,让开!” “霍引,你不能走。”连煜并没退步,“我知道你心急阿远,但是桑陵城之战已到紧迫关头,魏眠曦集中全力攻打南墙,你此时离开,无人指挥战阵,桑陵城必破!” “让开,我要去找她!”霍铮没时间听他长篇大论讲道理,也没时间耗在这里与他舌战,他只想离开。 “要我让开,除非你杀了我。”连煜神色坚毅,毫无退让。这个坏人,他今日当定了,只要能救下桑陵,他便是死也值了。 “连二哥,你别逼我!”霍铮眼底冷霜遍布。 “二哥,小霍……你们别……” “书呆子!” “霍引!” 杨如心、严欢与竺墨海同时赶到,看到这场面都急了。 “就算连煜求你了!先救桑陵,再寻阿远。”连煜挥手推开拦到自己身前的严欢,缓缓跪下。 “晋王殿下,看在桑陵这么多百姓的份上,求你留下。”洪涛从后面赶上来,壮硕的身躯“砰”一声跪下,露出愁得花白的发顶。作为一城之守,他已无计可施。 俞宗翰站在离他们数步远的城楼栏杆前,既不开口劝留,亦不出声劝救。 霍铮将拳攥紧。 “霍引,嫂子的事,交给我们几个,我们拼死也会把嫂子好好带回来的。你安心在此守城,城外的兄弟们,都还指着你。”竺墨海开了口。 霍铮沉默盯着他们。 城外随他前来桑陵的战士,哪一个不是把命交到他手里?城里的百姓又有哪一个不是在期待这劫难尽快结束?哪怕是阿远,为这场战争也付出了许多。 救一个人,还是救一座城? 这世间种种选择,都如山峦般沉重。 …… 烈日从正上空开始缓缓西沉,俞眉婷在悬崖上等了很久,都没等到魏眠曦的回应。俞眉远已从马上下来,寻了岩石下窄细的阴影坐着,阳光照得人眼花,那点阴影随着阳光方向的变换渐渐消失,她侧身靠在石壁,干渴疲倦地闭了眼,仿佛睡去似的。 “起来!走!”俞眉婷粗暴地将她从地上拽起。 “去哪里?”她踉跄一步,开口就是沙哑声音。 俞眉婷并没回答她,只是将她拉到了马上。接应的人迟迟不来,按魏眠曦的脾性,她恐怕已经被他放弃,她不想再这么等下去了。 双腿一夹马肚,她纵马朝战场驰骋而去。 “你要闯进战场?你疯了吗?”俞眉远猜到她的想法,不禁扬声喝道。 回答她的只有耳畔风声与被风吹进嘴里的苦涩沙砾。 马蹄飞踏而过,载着两人冲进滚滚尘烟之中。尘烟中刀光剑影闪烁,人影交织,厮杀的呼喝与凄厉的哀鸣就响在耳边,血腥气迎面扑来,举目四望,都是手起刀落的绝决。 这是狰狞战场,容不下半丝仁慈,所有人卯足劲地杀敌,仿佛与之对战并非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只牲口,随意屠戳。 地狱般的景象。 俞眉婷冲进战场的位置离魏眠曦的驻地已经很近,可战乱之中敌我难分,她们突然闯入,谁也辨不清是哪方人马,身边的刀剑便尽数往她们这里招呼。 马儿忽然凄厉嘶鸣一声,被人扎中了后臀,顿时翻下。俞眉婷只得拎着俞眉远跃起,施展轻功在人群上空点头而飞,然而战场中杀机四伏,暗器四飞,俞眉婷又带着一个人,一时间也捉襟见肘,险象频现。 好不容易她才将俞眉远带到魏家军驻地正前,身边战况稍缓,她才歇口气,腰上却忽然一麻。俞眉远身上的两枚银针从穴道上弹出,毫无防备地刺进了俞眉婷身体。 俞眉婷神色骤变,当即出掌拍向俞眉远。 俞眉远自半空转身,双手施力,将早已被悬崖石壁的刃石磨得半断的绳子挣开。她在悬崖上时已窥中壁上尖石,不动声色地躲进阴影里磨去绳索,又在暗中运功逼出体内银针。俞眉婷的内力不如她,这银针封不住她的穴道。 “砰”地一声,俞眉婷胸前生受一掌,从空中落下。 俞眉远得了自由,却陷入魏军战区。 …… “她怎么会在这里?” 俞眉婷带着俞眉远纵马飞入战场之时,魏眠曦就已看到她们。 他虽自问着,可转念一想,随即明白,必然是俞眉婷抓到了俞眉远并将她带回,故而刚才俞眉婷才发信号通知他。 残阳西沉,天已近暮,这一日很快便要过去。不管是桑陵城的守军,还是攻城的魏家军,在一天的曝晒下都已疲惫不堪,可这场战还没完结。 如果抓到俞眉远,那就是霍铮最大的软胁。 魏眠曦扬起丝笑,不过这笑很快被眼中萧瑟掩去。 他们这一世,注定为敌。 “传我军令,困住俞眉远,我要活捉她。”他朝于平下令,人已翻身上马。 马蹄扬起满天尘砂,于平未及回答,魏眠曦便已纵马而去。 …… “阿远?!”霍铮从城墙之上探身而出。 遥远沙漠中,一道人影艰难躲过身边的刀光剑影,向桑陵城方向靠近,横在她眼前的是千军的厮杀,她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你要去哪里?严欢几人已经去救她了,不用你亲自出手!”连煜忙伸手拦他。 霍铮紧紧攀着城墙,指上已沾染墙上青苔。他已经勉强自己在这城墙上守了很久,每一个呼吸的时间他都过得极其煎熬,如今还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在敌营挣扎求生,他办不到了。 “徐苏琰,你来替我掌阵。”霍铮沉喝出声。 “好。”徐苏琰倒并没劝阻他,点头干脆接下他的交托。 “霍引!”连煜急喝着,仍想拦他。 霍铮已直接从城墙之上跃下。 “连二哥,算了,拦不住。”徐苏琰拉住连煜。 “我只是想说……那边是魏家军的敌营!”连煜回头,双目赤红。 两军正值交战之间,他独闯敌营,那不是送死吗? …… 衣裳已粘在身上,汗水不住的滚落,她已无知觉,眼前只剩下不断挥来的刀光剑影,阳光被反射出白花花的耀眼光芒,闪得人眼花缭乱。厮杀的喝声响彻云霄,她握着不知从哪个人手里夺来的长刀,出手的招式已经没了章法。 满脑袋不过四个字。 活着回去。 非生即死,战斗已无胜败可言,她每一刀都挥得艰难。朱槿色的衣裳染了血,颜色愈发深了,刀刃砍过,切肉断骨,她已无法仁慈。 四周的人不知何时渐渐多起来,都朝她聚拢,她目光跟随着身边不断挥过的刀剑,耳朵里却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喝声。 “将军有令,活捉她!” 她便顺着那声音望去,看到了站在人群之外的魏眠曦。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冰冷,像她身畔的刀光剑影。 她心中一凉。若是叫他活捉了她,霍铮便要受他掣肘,要是再像寻药时那样以她的性命逼迫霍铮,霍铮那傻子不知道又要做出什么事来?一瞬间,霍铮的性命,桑陵城的命运,这城下万千儿郎的性命,还有那段被魏眠曦囚在靖远候府的日子,所有一切通通在她脑海中闪过。 不论如何,她都不能再被他捉走。 就这一恍神时间,身侧刀刃劈来,她避之不及,叫那刀削近她脚踝,她只能凌空而起。 长索远远抛来,缠住她的脚踝,将她往地上用力一址,俞眉远顿时从空中落下,重重摔在沙上,那长索便缠着她的脚往回收去,她的身体在沙上滑过,沙砾刮得她全身刺疼,她已无暇顾及。 “将军,晋王来了。” 有人急喝一声。 俞眉远便又听到魏眠曦的声音:“敌营都敢闯?来得正好,□□准备,这次要他有去无回。” 她艰难地自地上抬起头,看到霍铮的身影从远处掠来。 “放箭。”魏眠曦没有丝毫犹豫,沉声发令。 羽箭如雨朝霍铮飞去。 俞眉远心神大乱,趴在地上拼命摇头,看霍铮在箭雨之中穿行,与死亡擦肩,仍朝她这里掠来。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会死! 她该如何是好? 她只有一个人,一双手,敌不过千军万马,她能杀的……只有一个人。 杀了那个人,这场战斗就结束了,而这一世最大的桎梏也彻底消失。 可她要怎么杀他? 心间无数念头错乱而过,她忽记起自己当日对魏眠曦说过的话。 要杀一个人,很简单。 一招足够。 一招。 魏眠曦有一个弱点。 她要赌一把。 若赢,她与霍铮同生;若输,她与霍铮同亡。 …… 残阳如血,从天际倾倒满沙鳞光。 魏眠曦坐在马上,冷眼看霍铮在箭雨中挥剑闪避,像看着一个垂死挣扎的人。 凭他霍铮再高强的武功,在这箭雨之下也撑不了多久。 箭射完一批,他挥手下令,又是一批箭雨即将发出。 “魏眠曦!”清泠泠的声音响过,像她与他初逢时那一声叫唤。 魏眠曦转头,瞳眸骤然一缩。 俞眉远不知何已挣脱了束缚,冲至最近的□□手身前,羽箭已发,她在如血残阳之下站得像杆旌旗。 “阿远——”远处的霍铮见状痛吼一声。 他离她太远,援手不及。 魏眠曦脑中空去。 她离他很近很近。 直觉的反应,永远胜过所有的决断,割舍不下的仍旧割不断,放不下的也依旧放不下,不管再多的决心,都敌不过生死瞬间最真实的选择。 俞眉婷说得没错。 俞眉远也猜得没错。 他确实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是她。 一招,便可定下输赢生死。 …… 俞眉远迎着□□手而站,身侧疾箭如雨,不断飞过,她却安然无恙。 有人快了一步,站到她身前。 她赌对了。 然而,毫无喜意。 “将军——”有人凄厉吼起。 箭雨渐渐弱了。 魏眠曦面朝她而站,双手按在她肩头,本是想拥她入怀的动作,不知怎地却又将她推离半步。 她低头,看到穿透他胸口的羽箭,箭尖离她的胸口不过半寸。 只这半寸,这一辈子,他永远无法抱到她。 俞眉远缓缓抬头,望见他凝固在她脸上的眼眸。 他似乎有些话想说,却只是看着她,只字不吐。 他的容颜有些憔悴,不是她记忆里神采飞扬的模样,脸上沾了一滴血,正沿着脸颊滑下。 俞眉远伸手,想拭去他脸上这滴鲜血。 可突然之间,热血喷溅而出,浇了她满头,站在她身前的男人转眼只剩一具躯体撑着枪站在她眼前。 “魏眠曦死了!魏家军,你们的将军死了!” 云谷诸人带着几个江湖豪杰赶到,不知是谁下手割去了魏眠曦的头颅提在手中,骑着马闯入战场,扬声高喝。 战场是个屠戳地狱,没有任何仁慈。 看着眼前没了头颅的躯体,俞眉远开始颤抖,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猛然间掏空。 “阿远!”霍铮赶到她身后,从背后将她拥入怀中。 她转头,泪水毫无意识流下:“帮我……留他一具全尸。” 语毕,她再难支撑,倒在霍铮胸前。 魂魄离体。 ☆、第193章 离魂 晨曦的光崭新而透亮,笼罩着沧桑陈旧的桑城,黄土灰木的屋舍接着天尽头的绵延沙砾与湛蓝的天,像一幅缓缓展开的古老卷轴。 “沙,沙,沙……” 铁链刮过桑陵城的地面,磨着地上的砂砾,发出喑哑的响动。行走在巷间的人迎着阳光,在身后拉下长长的细影。 “你要带我去哪里?”俞眉婷声音嘶哑开口。 她双手被长铁链缚着,铁链的另一端被前头的人紧紧拽在手里。她疲乏困倦,身上已经使不上劲,只能踉跄走着。被俞眉远打落战场后,两人便被迫分开,她在厮杀中勉强活下,逃了一劫,却被人抓住。 抓她的人,是她父亲俞宗翰。 如今魏眠曦已死,满盘皆乱,她心中不甘,却已无计可施。 俞宗翰背对着她,没有回答。 俞眉婷认得这条路。 这是通往石林的路。皇陵盗洞的入口,就在石林间。 “你要带我去皇陵?”俞眉婷站住脚步。 俞宗翰仍旧朝前走,他用力拽拽铁链,俞眉婷被拽得朝前踉跄一步,不得不继续跟他走着。 铁链在地上划下浅浅的痕迹,两人都走出一身汗,才到了皇陵的盗洞入口。沿着盗洞爬进陵墓,幽暗的墓穴像建在地狱的城市。俞眉婷早已来过,本无畏惧,今日却不知为何心里一阵发凉。这次进陵的只有俞宗翰和她,偌大的墓穴便显得格外寂静。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俞眉婷喘着粗气问他,她已经很久没喝过水,喉咙似要冒烟,身体也疲惫难当。 “皇陵……还缺个守陵人,你留在这里吧。”俞宗翰拭拭额上的汗。他老了,很多事力不从心。 守陵人?! “不要,我不要做守陵人!我不想留在这里!”俞眉婷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中渐渐露出惶恐。若要她永远留在这里,她情愿被他们一刀杀了。 “你既不想留在俞家安稳嫁人,离了俞家又为祸四野,不如就留在这里吧。皇陵的阴城中有一座通天塔,塔顶接着圣山的泉眼,你就留在塔里,替桑陵守着这座阴阳两界城吧。”俞宗翰拉着她慢慢踱进皇城。 通天塔的秘密,除他之外,无人可知。 “父亲,不要。我求求你,求你!”俞眉婷拼死拉着铁链,不肯再往前半步。 “我不是你父亲!”俞宗翰终于转头,露了个古怪的笑,“我是他的老朋友。” “……”俞眉婷一愣,不知此话何意。 俞宗翰便走到她面前:“你母亲骗了我,你也骗了我,我最讨厌人家利用言娘骗我!好好在这里呆着,每个月会有人往泉眼里扔食物,你不会死,你会活下去的,活得……像这座古老的皇陵一样。” 他心里的恶魔从未消失,早已与他共生。 铁链从地面划过,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墓穴里格外冰冷。 “三天之后,我们会用泥浆将皇陵外围全部灌满,以后……就没人能进来了。”俞宗翰一边走,一边说,也不管身后俞眉婷凄厉的尖叫。 通天塔的秘密,主墓室的秘密,都会被淹没。这世上再也没有阴阳两界城,她会是这里唯一的守陵人。 永远,存于黑暗。 …… 魏眠曦首级被人提着冲进战场上示众,魏家军失了将领,士气大跌,再加上群龙无首,才入夜桑陵城外的攻势就已经弱了下去,到了半夜攻城大军就已退回驻地,又在城外呆了两日,竟举兵急行回赤潼关,放弃攻打桑陵。 压在桑陵城头上的巨大阴霾被扫清,城中众人都松了口气,第四日,被挡在城外的商队进了城,再加上昌阳的军资送达,桑陵百姓欢喜异常,在城中办了篝火宴,通宵达旦的庆祝。 饮酒作乐的欢声传遍全城,喧嚣不眠之夜仿佛永远止境,接连三日。 卫所的议事厅里多了张软榻,榻上半倚着一个人,长发松挽,穿一身松花色的家常袄裙,安安静静睡着。软榻就搁在窗边,细碎的阳光会洒在她松花色的素面裙上,像一朵朵黄梅花。大军虽已退去,但不知往后是否还有祸事,而赤潼关战起,大安朝仍旧处于忧患之中,霍铮并不得空,每日都要来议事厅和洪涛、连煜等人商议事情。 他每天都把俞眉远抱过来。起初众人很是惊讶,后来只剩同情。 俞眉远七日未醒。 杨如心诊不出问题,俞眉远一切如常,身体毫无异状,却长睡不醒。 他不想再抛下她一个人,不论去到哪里,他都要带着她,长守不离。 “把他的尸首装殓了,回京时一并带回去吧。毕竟也是我大安朝的将军,昔年在西疆与狄蛮苦战八年,这些年又镇守赤潼,是非功过已难数清,人既已死,便留他一具全尸。” 霍铮坐在议事厅正中面无表情地吩咐着,眼中没有悲喜,亦无痛苦,平静得像是毫无波澜的井水,所有的事他都一桩桩一件件地处理着,有条不紊,冷静异常,反倒让人担心。 但再担心,旁人也无从劝起。 俞眉远一日不醒,所的劝慰于他而言都是累赘。 处理完魏眠曦尸首之事,这一天的事务差不多了结。天色已暗,厅中众人散去,霍铮便走到她身边,俯身将她抱起,回了居所。 俞眉远缩在他怀里,眉目恬淡。 这辈子,她可从来没有如此乖巧安静过,可他却深深怀念她从前折腾人的那股劲儿。 到了居所,青娆已将饭菜备好。她与老七一起从昌阳护送粮草过来,三天前才得以进城,一进城她瞧见俞眉远的模样就哭得两眼肿似核桃,待要接手照顾,霍铮却没让。 俞眉远倚在桌前的大藤椅里,不仔细看就和以前懒散缩在大椅里撒娇似的,没有坐相。 “我来吧。”从青娆手里接走瓷碗,他坐到俞眉远对面,亲自喂她。 碗里是熬得稀烂的粥,一勺喂进去,有小半勺都沿着她唇瓣流下,他便拿起湿帕拭去。半晌才喂好一碗粥,他又起身倒了清水,拿干净的帕子醮水替她擦脸。 帕子温柔抚过她的眉眼,他一边擦一边说:“阿远,魏眠曦的尸首已经安排人装殓了,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他留一具全尸。” 俞眉远没反应,仍只闭着眼。 “商队进城了,有时令的香瓜,又脆又甜,京城里吃不到这么新鲜的瓜,不想尝尝吗?”他想了想,又继续道,“还有酒,这里盛产葡萄,故酿制的葡萄酒天下闻名,可惜我们没把皇兄送的夜光杯带出,‘葡萄美酒夜光杯’,可是绝配。回京的时候我们带些回去?” 他温柔说着,像在与她叙家常。 没人回应他,屋里只有他的声音。 …… 俞眉远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只是在战场上漫无目的地寻找着。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战场的尘烟已散,尸骨被收走,血迹和散落的盔甲刀剑已被新沙覆盖,很快便再也看不出曾经战过的痕迹,只有破损的城墙依稀留着斑驳的记忆。 日月交替,昼夜更迭,时间却仿佛静止。 午夜子时将至,这一天又该彻底结束。 “你在这里找什么?”忽然有个声音于她身后响起。 俞眉远猛地停步,迟缓转身。 她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鲜血淋漓的人,然而身后的人干干净净。 他穿着赤铠,长发高束,像多年前她躲在闺阁里偷偷画过的一幅画。 “你在找我?”魏眠曦离她三步之遥,静道。 “那天,你有话想和我说?”她问他。他死的时候,似乎有话想说,可惜来不及说出便已结束。 “不记得了。”他摇摇头。很快的,他大概连她是谁都会忘记。 她便不开口。 魏眠曦又笑起:“战场之上不容许心慈手软,我对你心软,有这样的下场没什么可怨的,你不必耿耿于怀。成王败寇,非生即死,从我决定走上这条路的那日起,就已经做了准备。无谓对错,无谓生死。” 一将功成万骨枯,赢了,便是青史留名,帝王将相;败了,就是遗臭万年,尸骨无还。 任何事都有代价,大小之别罢了。 所有的选择,他从无后悔,除了一个她。 “你看得倒透。”俞眉远道,目光与他眼眸相交。 她心知,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有件事我骗了你。上辈子我不是战死沙场,在你走后第十年,我被人毒杀在酒宴上,所以这辈子能死在战场上,也算是求仁得仁。”魏眠曦看看天空,星斗移转,时间快到尽头,又道,“难得你愿意与我说话,我再和你说件事吧。上一世你毒发亡故之后,我曾远征南疆,遇见南疆苍羌国师。苍羌巫蛊盛行,传闻有起死回生之术,国师尤为强大。我曾与苍羌国师聊起,要如何才能令你我重逢,他说世上并无药可肉白骨,我想见你,唯有逆转命盘,异魂而归。他教我逆天之术,要我焚拜秘佛,每日以血浇之,将你我魂魄相联,同生而回,他日也只能同亡而散。所以你会出现在这里,必要和我一起离去。” “你说什么?”俞眉远闻言一惊,神色顿凝。 魏眠曦看了看她,忽纵声长笑:“鬼神之说,不足为信。你居然当真?我骗你的!” “很好笑吗?”俞眉远闻言心一松,讥诮道,“骗来骗去,你不累么?” “累。”他说了实话,“阿远,我想起来我要和你说什么了。” “你想说什么?”她问他。 “那天你飞身弓/弩阵前,是料到我必定会来救你,对吗?” 俞眉远沉默了。这个办法赢得委实不光彩,她尝过被人利用感情之苦,也深憎利用感情之事,可最后,她却不得不用这个办法杀了他。 “对。”她承认了。 “那么……你终于相信,我是爱你的?”他收了笑,凝重问道。 她思忖片刻,认真回答:“是,我相信。” 最后的最后,她终于信了他一次。 “多谢你的答案。”他点点头,伸手指向桑陵,“你该回去了,我也要走了。” 子时已至,他要离开。 “多谢你来送我这一程,走吧,别回头。”魏眠曦先行转身。 俞眉远望向桑陵,桑陵城中灯火已黯,只剩城头不灭的火光,有个人还在那里等她,她是要回去了。 转身,她与他背道而行,永无交集。 行出几步,魏眠曦回头。 此生已无路可进轮回。 戴在左手的佛珠忽一颗一颗断落,化成金色佛头,转眼散成碎光,像泪水一般。每减少一颗佛珠,他的身体就淡上半分,直至最后一颗佛珠消失。 烟消云散。 …… 第八日,天晴无风。 桑陵城的事已基本了结,前来协助的各路豪杰相继离开,然赤潼关的大战才刚开始,大安朝的皇位之争正式拉开,霍铮的事未了。大军收拾行囊,整装待发,出发时间定在了第二日晨。 留在桑陵城的最后一日,霍铮偷了闲,将杂事交给了其他人处理,他自去照顾俞眉远。 “殿下,水放好了,我来帮……” 青娆话没说完就被霍铮打断。 “不必,我来就可以,你出去吧。”他将青娆赶出屋子。 这是间净房,房门前搁着屏风,屋中央放着大木桶,桶里放了水,水气氤氲而上,染得满屋雾气。俞眉远躺在长藤椅上,仍在睡着,霍铮上前,抽去她发间簪子,散下她的长发,又缓缓褪去她身上衣裳,这才弯腰将她抱起。 马上又要踏上征程,他想帮她沐浴。 “哗啦”一声水响过,俞眉远被他轻轻放进桶里。桶里早放了小杌子,她软软倚着桶壁坐好,双臂被横展在木桶双沿。霍铮托着她的头搁到桶沿上,将她长发拔到桶外后又往她脑后塞了软枕,叫她脖子爷得舒坦些。 “哪家姑娘像你一样,没事就把自己折腾得一身伤?”他目光从她手臂上的累累伤痕扫过,一声轻叹。 原本玉白的手臂上除了两道又深又长的伤口外,还有许多细小的擦伤,都是那日被人在沙地里拖行时留下的伤,这样的伤,她身上还有许多处,虽说伤都已结痂脱落,可在他看来,却仍是扎眼扎心的疼。 水温适中,染得她一身肌肤微红,脸颊也跟着浮起红晕。 霍铮搬了张小杌子坐在桶后,从脚边的小水桶里拿瓜瓢舀了水顺着她的额顶往后倒下,水缓缓流过她的发,滴落地上。 她的长发被水浸湿后又卷翘了几分,抓在他手里像不安分的水藻,他拔散她的发,在大漠呆了这么久,她发里夹了不少沙砾,他便细细的冲着,再用香胰抹了她全发,拿手指给她缓缓捏着头,搓着发。 “阿远,青娆那丫头说了,你一天不醒,她就一天不嫁人。我瞧着老七都快愁哭了,为了老七的终生幸福着想,你快些醒醒吧,咱们一起把他们的事给办了,也免得老七每天都愁眉苦脸地站在我面前……” 霍铮每天都和她闲话家常,没有人回答他,他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话说上一辈子都不完,他不会说腻,她一定也不会听腻。 揉净她的发,他又舀了水往下冲。 “你说,要给青娆准备哪些嫁妆?女人的东西,我不懂,有点伤脑筋,万一委屈了青娆,你岂不是要心疼了。” 水声和着他的声音,掩过了桶里的水音。 替她沐好发,他拿来大巾子裹起她的湿发,人才走到她正对面。 他俯下身,探手水中,握上她的脚踝,想要抬高来替她捏捏小腿肚子。 “谁要嫁人……”梦呓般的声音传来。 霍铮手一滑,她的腿落下,溅起的水花浇了他一脸。 俞眉远缓缓睁眼,只看到满室氤氲的水雾中被水浇湿的他,浑噩的意识逐渐回归,她手一动,落进水里。 水?! 她低头,看到自己浸在水中,在他的目光下毫无遮掩。 “……”沉默片刻,她跳起,“霍铮,你在干什么?” 霍铮还没开口解释,跳起来的俞眉远又直直倒下,重重摔进他怀里,将他的衣裳彻底湿透。 她八天来都只吃流食,身上毫无力气,猛地一跳,自然后继无力地软倒。 两人抱在了一起。 裹发的长巾落地,黑卷的湿发披爻满背,将她一身玲珑遮去,只留身前曼妙,压在霍铮胸口…… ☆、第194章 一世新娘 俞眉远脑袋一片懵。 她费了一点劲才意识到,自己正一丝/不挂地粘在霍铮身上。 “不许看。”她抬手捂住他的眼睛,以防止自己在他灼热的目光下被烧透。 虽是夫妻,但光天化日“坦诚以待”也显得过了,况她才睁眼就看到自己被浸在水里,这惊吓委实不小,心里正疑惑想问,她就觉得腰上一紧。抱着她的手臂忽然收紧,将她更用力地抱在胸前。 他的拥抱一向温柔,这还是俞眉远头一次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阿远……”他一开口,声音都是颤的。 俞眉远只好踮起脚,双手缠上他的脖子,有些不解:“霍铮,你怎么了?” 他不止声音颤抖,整个人也在颤抖。 “你醒了?终于醒了!” 俞眉远纳闷,她睡了很久吗? 他还在说着。 “对不起,我不该总是扔下你一个人。阿远,你应该生我的气,应该怨我恨我,但是请别离开……”霍铮情难自己,自责满怀。 每每想着这些年与她之间的艰辛,想着她一个人在刀光剑影之间苦苦挣扎,一个人冲到箭雨前冒死对付魏眠曦,他就蚀骨的疼。杨如心说她身体无恙,毫无理由的昏睡,他们找不出任何办法叫醒她。他想了很多的原因,甚至于他怀疑她是不是怨他恨他,她明明可以过得更逍遥自在,却因他陷入种种困境。 他憎恨自己无能为力。 若她不醒,若她不归,霍铮不知自己余生要如何度过。 “不离不离,永远陪着你。”俞眉远俯到他耳边,唇擦过他的耳廓。 他埋头在她发间,肩头耸动,像孩子般无助与害怕。这样失态的霍铮,她也是第一次见。 “阿远。”他终于抬起头,俯眼望她。 清墨似的眼眶里蒙着层水雾。 俞眉远想了想,捧住他的脸,将唇献上。 这男人,需要哄哄了。 霍铮眼眶倏地一张,嘴已被她的糯唇粘上,她生涩地磨蹭着他的唇瓣,有些羞怯的大胆,他将手穿入她的藻发间,按住她后脑,反客为主。舌尖挑开她的唇温柔探入,他从她的唇瓣吮到她的舌,温柔渐渐被迷乱霸道取代,他情不自禁越吻越深。 空气变得稀薄,桶里的水仍热着,叫她身上出了些汗,身体越发虚弱绵软,像被他擎在掌中的一抷沙,一捧水,贴在她腰上的手上下抚移着,撑着她几乎要融化的身子。她胸口剧烈起伏,一呼一吸间不断贴上他的胸膛。 他只着单衣,被水浸湿后宛如无物,便能清晰感觉到她身体的柔软与饱满,各种绮念疯狂涌入脑袋,充斥满身体。 吻的力道就又加强了。 俞眉远晕晕的,“唔”了两声才将脸颊转开,让他放过了自己的唇,可他仍从她的脸颊吻到她耳畔,一口含住她的耳珠,小口小口的吸吮着,间或用牙轻轻一咬,又麻又痒的滋味便立刻传遍她全身。 “霍铮……别……”她有些吃不消。 霍铮慢慢收了动作,长长地吸了口气后方缓缓吐出。 “阿远,对不起。”他勉强将手一松。 俞眉远却拽着他的衣襟不允许他后退。 “衣裳!我要穿衣裳。”她咬牙切齿开口。他要是一离开,她便又要曝露在他的目光之下。 霍铮下意识低头望去,俞眉远只好又贴近他,两人贴得严丝合逢,他才看不到一点旖旎。她以为这样能解了自己的尴尬,消了他的念头,却不知道那覆在身上的柔软更加要命。 他竟要运功调整自己的内息,才打消了种种念头,伸手从桁架上取来浴衣展披到她身上。她拢紧襟口,他半蹲着替她系紧了衣上系带,拦腰抱起她,将她从水桶里捞了出来。 她身上已经一点力气不剩,满脑袋只剩下一件事。 “霍铮,我饿。” …… 寝室里多了张宽大的藤椅,能让俞眉远整个人缩在里头,此刻她便坐在这藤椅上面对桌前的简单的饭食。 稀烂的肉糜粥,两小碟酱瓜。 拒绝了青娆喂饭的打算,她自己埋头喝得香甜,不知不觉便是两碗粥下肚。 “王妃……”青娆看着她递过来的空碗,为难地看了眼霍铮。 “你是我的身边人,老看他眼色行事是怎样?”俞眉远不乐意了。 话音才落,后头忽然伸来只手,将她手里的空碗拿去。 “饿了八天,不宜一下子进食过多,粥给你煨着,一会再吃。”霍铮把空碗递给青娆,仍旧拿了手里的棉巾子给她绞干头发。 俞眉远眼巴巴看着青娆把桌上的饭食收走,闷道:“我昏迷了八天?” “嗯,今天第八天。”他回答她。 她往后一仰,靠进藤椅里,懒洋洋坐着。 今天是第八日,那昨晚便是魏眠曦死后的第七日,坊间常言,人死之后七日回魂,她昨天见到的是魏眠曦的魂魄?可鬼神之说,多为无稽之谈,她分不清自己与魏眠曦的最后一面,是一场梦,还是真实。 若是梦,那又太过真实。 若是真实,却又显得荒谬。 “发什么呆?”耳边传来霍铮声音。 “没什么。”她回神。 人死不复,终究她欠了魏眠曦一回,可今生已成定局,多想无益。 “才刚听青娆说,我们明天就要启程去赤潼关?” “我正打算与你商量这事,我想叫大军先行,我与你再在桑陵城呆几天。”霍铮拔拔她的发,长发已干了七分,他放下棉布巾子,将她的发一绺绺地卷上自己的手指。 “别扯我发。”她抗议一声,又道,“我们为何要推迟出发?” 霍铮倒了杯温热的水递进她手中,道:“这一路赶去赤潼关,可没多少休憩时间,我仔细想了想,你身体这么虚弱,还是别随大军出发。” “那你先与大军出发赤潼关,我随后赶上你们。”俞眉远不假思索开口。 “不好!”他回答得更加干脆利落,“阿远,我不会再扔下你一个人,不管是天下江山,还是江湖恩义。” 前几次的分离叫他打心眼里害怕出来,如今不管谁来和他说道,他都不会同意和她分开。 俞眉远脸一红,道:“那我们就随军出发吧。” “不成,你的身体无法骑马。”霍铮摇头。 “我没打算骑马。”她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哪有体力骑马,“不是有你在?” 有他? 霍铮突然会意。 “你的意思是,要与我共骑一匹马?”他凑近她,笑出两个酒窝来。 “明知故问,你很烦。”她把脸扭开,双腿一曲,缩进藤椅,“这不行那不行的,日后是要将我拴你腰带上吗?” “倒是好主意。”他大掌压上她的脑袋,拔拔她的发,忽然起身一把将她抱起,唇在她脖子上呵了呵痒,“这么快嫌我烦?今后怎么办?” 她“咯咯”直笑,不住扭头逃开,嘴里只道:“你不让我安生呆着,又要干嘛?” “明日就要走了,带你看看你豁出性命守下的这座城。” 他一边说着,一边纵身跃出了屋子。 …… 桑陵城最高的一处建筑,是从飞鹰崖前悬建出的三层阁楼。飞鹰崖乃因崖顶有座酷似飞鹰展翅的巨大石岩而得名,这三层阁楼的最高一层恰建在鹰嘴之下,远远望去阁楼就像被老鹰叨起的食物,故这三层阁楼名曰鹰食楼。 霍铮将俞眉远带到了第三层阁楼上。 阁楼有向外延申的眺望台,站在其上便可俯瞰整座桑陵城与城外连绵金沙。 站在城中时并无多少感觉,如今俯瞰而去,俞眉远方觉大漠的恢弘。 沙峦起伏如涛,鳞光铺地,万里长空湛蓝无云,只一轮烈日璀璨生辉。古老城池沧桑静谧,街巷间的行人微渺如蚁,在阳光之下奔劳生存,各自悲喜。 这般景象,上一世深居闺阁与后宅的她无法想像。 人一旦走出某种桎梏,便不愿再停留。 岁月琐碎,如指尖流沙,抓不住也留不下,不如乘风入海,聚沙为峦。 悬楼之上风大,扬起衣袂如蝶舞,沙砾被刮得老高,打着旋儿飞来,迷人眼眸。 俞眉远眨巴着眼睛,想眨出可恨的沙砾,眼前却忽有阴影沉下。 霍铮绕到她身前,挑起她下巴,往她眼中轻轻吹气,俞眉远睁大了眼,瞳中印出清晰的他。沙砾很快被吹走,他却未从她身前离开,双手绕过她的耳侧,抖开宽大的纱巾,将她兜头罩起。 虹霓般的颜色,是这座古老的城池送给她最好的祝福。 “这是桑陵城百姓送你的礼物。在这里,除了最尊贵的长者可以拥有虹纱外,一个女人一辈子在嫁人之时,也能披盖一次。阿远,你是桑陵城最尊贵的客人,也是霍铮的一世新娘。”霍铮温柔如水,看着眼前姑娘红去的脸颊,比她头上这方虹纱还要鲜艳。 “霍铮,快看。”俞眉远忽往前一扑,兴奋异常地扑到栏杆上。 霍铮转头,跟着她望去。 远空之上,竟缓缓现出奇景。 千里之城,屋舍俨然,远山近水,横展于空。 “海市蜃景……”霍铮跟着站到她身后,将她圈在胸前,讶然开口。 他在江湖行走多年,还未曾见过真正的海市蜃景。 一个人一辈子都难得见的景象,她竟撞上了,这样的机缘,委实叫人感慨。 他转眼望去,见她满脸惊奇,眼睛都不舍眨一下,直直看着海市蜃景,他便不由失笑。 俯下头,他在她脸颊上轻啄一口,她也没反应,仍是专注看着前头,他就将下巴轻搁在她肩头,与她一看远眺海市蜃景。 此生绵长,最美不过,万里河山风景共赏。 ☆、第195章 贴身相公 俞眉远一醒,来探她的人便络绎不绝,尤其是云谷的人,全都聚到了她院里,霍铮只让杨如心进屋给她诊了脉,其余人都被他给轰走了。俞眉远的精神仍旧很差,才去鹰食楼呆了一会,回来的路上就在他怀里又睡过去了。 杨如心诊不出问题,便蹙着眉头开了安神固本的方子回去再翻医书。 俞眉远一觉睡到天黑,睁眼就见霍铮正坐在床沿给她打扇。蒲葵扇扇出的风很舒服,让她丝毫不觉屋中闷热。她的脑袋有些沉,塞了团棉絮似的重,揉揉眼睛她撑着床要坐起,霍铮忙将她扶起,端茶倒水照顾她漱口净面,一件件事亲力亲为做下来,倒叫俞眉远笑了。 “殿下这是又要当我的贴身丫头了?”她一边受用他的体贴,一边打趣他。 霍铮正将晚饭端到床上,闻言一点她额头,道:“可以换个词吗?贴身相公什么的,本王觉得更贴切。” 俞眉远笑出声来。 贴身相公?亏他想得出来。 “你还没吃饭?”从他手里接过碗,她见他又舀了碗粥放在自己身前,便问道。 屋外天已全黑,早过了饭点。 “没,等你一起。”霍铮摇头,给她夹了筷菜。 “真是个傻子。”她嗔了一句,低头喝粥。 不过是顿家常晚饭,于她而言,却似乎已经盼了好久。 大家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不过霍铮这人从来不是讲规矩的人。饭慢慢吃着,话随意聊着,一顿饭吃了颇久,俞眉远脸上那笑越来越大,寡淡的饭菜亦变得有滋有味。 与他闲话家常真真是件开心事,若是有酒就更妙了。 酒? 她偷偷看了眼他。 现在说喝酒,他必是不让的吧。 想了想,她只得按下自己的小心思。 …… 用罢了晚饭,霍铮陪着她到院里走了一会就回屋。青娆已将她的药端来,霍铮又拿松子糖哄她喝药,她嘴里含了颗糖才开始喝药。趁她喝药的时间,青娆又将屋里的行囊清点一遍。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屋里的行囊早已收拾妥当,当然这些事已不用她操半点心思。 喝过药,青娆点完行囊,便退出了屋子,屋里又只剩他二人。 “明日一早就要出发,早些休息吧。”霍铮拔散了自己的发,褪去外袍,只着一袭素青寝衣,将烛台端到了床边。 俞眉远正俯腰铺被,不防被他搂住了腰。 “我来吧。”他把她抱到旁边。 “……”俞眉远想,这人是什么事都不打算让她做了吗? 霍铮铺好被子,转身正要唤她,却见她就在自己身后。 “坐下。”俞眉远一推他胸口。 霍铮顺势坐在床沿上,就见她蹬掉鞋爬上床,跪到了自己背后。 “你要做什么?”他不解地要转头,却被她按住了双颊。 “别动。”她取出一把小巧牛角梳,从他的发顶顺着梳下,动作轻缓温柔,一下一下,将他黑长的发梳开。 霍铮顿觉头皮松懈。那牛角梳一边是密齿,一边是凹凸弧度,她除了梳直他的长发外,又用圆弧处在他脑上几处穴道点按轻转,每一下都让他觉无比放松。 待要拉下她的手叫她歇歇,他又有些舍不得这一刻的温柔,便半闭了眼道:“阿远,仔细手酸,一会我替你捏手。” 她不理他,只按自己的节奏替他舒缓解乏。霍铮这段时日神经绷得像满弓的弦,又要应付外敌又要照顾她,满心都沉着难以言喻的担忧,虽然面上不显,但他也着实累。 疲倦在她的温柔下成倍涌来,他长舒一口气,睡意渐深。正昏昏欲睡着,他不妨被人从后头抱住了脖子,绵软温热的身体贴来,两只手不安分地往他衣襟里探去。 手? 霍铮猛然一醒,大掌按住在自己胸前窸窸窣窣的手。 “阿远?你在做什么?”他疑惑道。 “脱你衣裳呀。”她答得特别坦荡。 “……”霍铮愣住,他身上只着这一件寝衣,若是脱了,就…… “快脱呀。”她手游啊游,游到了衣裳系带处。 他回神忙又按停她的动作:“明日要早起,你身子未好,我们……” 俞眉远闻言涨红了脸:“你在想什么?” 她手一用力,就将一段系带扯开,衣襟敞开。霍铮转念一想立刻明白过来她想做什么,忙拢起衣襟,可到底晚了。 她已看到他胸前的几处伤痕,如何肯罢休。 “把衣服脱了!”颐指气使的语气,已不是先前撒娇似的口吻了。 “阿远,我没事。”霍铮转过身,对上她微愠的眼。 “你自己脱,或者我帮你脱。”俞眉远给他两个选择,不多废话。 他叹口气,无奈地松了衣裳。 寝衣滑到腰间,露出他半身遒劲结实的肌肉与其上遍布的大大小小十多道伤痕,背上一处伤痕更是狰狞可怕,伤口里新生的肉还呈粉色,显是才刚愈和没多久。 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就听到重重的抽气声。 “为什么会这样?这些伤……是哪里来的?这么多……”俞眉远将大大小小的伤痕一处一处看过,心口如钝刀剐肉似的疼。 “阿远,都已经好了,没事了。”他伸手把她揽入怀中。 她便将脸贴在他心口,听他心跳砰砰作响,方觉心里好受些。 “没事了,都过去了。别难过,以后不会再受伤,我不会,你也不会。”他抚着她的发安慰着。 她瓮声瓮气开口:“霍铮,你要把这些伤的来历都告诉我,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受的伤,受过哪些苦。” “好,有时间我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但是现在晚了,明日我们要赶早出发,先睡吧。”他点点头,指尖弹出气劲熄了蜡烛,另一手将她一搂,带着她倒在了榻上。 一年多时间没与他同床共枕,俞眉远忽有些不自在,转身就去寻枕头接被子,离了他身侧。霍铮见她拿背对着自己,便伸手一搂她的腰,将她给搂到身侧。 他身上清冽的草木香气笼来,滚烫的身体似能触之生火,忽叫她记起才成婚时与他床第之间的荒唐事。 “躺那么远做啥?” 黑暗中,只剩两人絮语,压着嗓,哑着声,撩人遐想。 “我寻枕头。” “枕头哪有我手臂舒服,过来。” “挨太近热。” “那我给你打扇子。” 蒲扇摇动的声音轻轻响起。 “唔,你打扇就打扇,干嘛老……” 亲我。 后两个字被他吃了。 “阿远,等战事了结,我们回云谷再成次婚吧?” “啊?为什么?”成婚那么累的事,她才不想再来一回。 “阿远,云谷的众兄弟很喜欢你,当日你我成婚他们都没参加,已经抱怨过数次了,我们欠他们一顿酒。” “说话就说话,你别老咬我耳朵。成婚那么多繁文缛节,我不要。” “你忘了云谷是什么地方了?没有规矩的地方,只有菜管够,酒管醉。” 她便想起当日和他参加的一场婚事,不由笑出声来。 “那倒是,和宫里差得远。”说起宫里,她忽想起一事,笑容便又沉了,“不知宫里如今怎样了?” “霍简服食欢喜膏,被魏眠曦控制,朝政也叫他把持着,如今他死了,月尊教被中原武林联合追剿,这药断了来源,恐怕……” 恐怕又是一场大乱。 “我只担心长宁。” 听到这个名字,连霍铮都沉默了。 “听探子回报,和亲的队伍,已经到南疆边境了。” …… 南疆,虎跳岭。 虎跳岭是苍羌与大安朝的交界之处,过了虎跳岭便是苍羌地界。南疆为多族并存,有十二部众,以苍羌为首。苍羌国力强大,占据了南疆大半地域,剩余的地域方为其余十一部瓜分。 苍羌王才继位三年,是个心怀苍生、励精图治的帝王,有一统南疆十二部众的雄心壮志,亦有教化羌人蛮域的远见。他深慕汉家文化多年,故才藉着大安朝内忧外患之机提了和亲的要求。 和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从兆京一路南下,走了三个月方到到虎跳岭,结果却在这里遇到伏击。 “悉晚!”长宁才被从小跟到大的宫女塞进了鸾驾底下躲着,就见车座前的泥地上洒落一道殷红血色,悉晚的身躯缓缓滑落,她在缝隙间看到悉晚来不及闭上的双眼。 刀刮过地面,碰到尖锐的石头便发出刺耳的声响,长宁只能捂紧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藏多久,和亲的仪仗与护送公主的侍卫已被人赶尽杀绝,一个都没逃掉。 生死存亡之际,忽有哨声远远传来。 接着便是奔跑的蹄声传来,并不像是人类的脚步。 “嗷呜——”正狐疑着,长宁就听到兽鸣。 狼群? 她躲在车底,看不到外头景象,心悬得老高。 不知道被人杀死和被狼咬死,哪种死法更舒服一些? 她苦笑。 外头响过无数凄厉惨叫,和着兵刃交锋的锐响,还有她听不懂的话语,一股脑地塞进她耳朵里。她只听懂,除了狼群之外,另外还来了一拔人。 不知多久,外的声音才渐渐消失。 “我们还是来迟一步。”有人开口,说的是汉家官话。 并无人回应这话,只有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长宁看到双乌金靴子停在了车驾前。 她的心悬到了喉咙口。 那靴子在车驾前停了许久,又转身要离,长宁悄悄松口气,忽然间那靴子的主人猛地转身,蹲下身弯腰朝车底看去。 长宁只看到双琥珀色的眼眸,他脸上覆着半张骨制面具,五官不清。 “出来吧。”他朝她伸手,却见她不敢出来,便叹口气,将面具掀开,“长宁,是我。” 长宁惊呆。 他们分别两年,不想竟在此地相遇。 “左尚棠……”她呆滞地从车底爬出,“你不是中原人?” “我是苍羌人。”左尚棠复又将面具戴上,只余琥珀色的眼眸静静看着她。他的眼睛从前被霍铮用过易眸术,改了瞳色,回苍羌后便卸去了假色。 长宁便不再问他,她环顾四周。 满地都伏着尸体,血色侵染天地,空气中全是叫人反胃的腥锈味。 送她和亲的人,一个不剩。 她生于宫中,长于安宁,就是帝后死的那几天,也没见过如此多的死人,当下胃里一阵翻涌,转头干呕不已。 “这些人是南疆除苍羌之外最强悍部族巴雅族的人,为了挑起苍羌与大安间的战争,所以伏击了和亲的队伍,想坐收渔人之利。”左尚棠并未上前安慰她,只是面无表情说着。 长宁呕了几声缓过劲来,转头望向他。 他很陌生。 “长宁,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不去和亲了。”左尚棠见到她的眼神,却不由自主软了语气。 带点无奈的温柔,就像那年宫中九王作乱,他挡在她身前时的模样。可岁月变迁,他和她都回不到从前。 “长宁?”见她怔怔的,他以为她吓着,便朝前一步,向她伸了手。 山风清冷,四野血味浓郁,尸横遍地,一切都不真实得像个梦,只有他的声音和模样,是熟悉的,可也陌生…… 若是那年春天,他和她说了这句话该多好。 她曾放下公主身份,放下公主骄傲,告诉他——左尚棠,带我走吧。 如果那时,他能这么说,该多好? 她便不是大安朝的公主,只是他的长宁。 可如今…… 她缓缓抬手,指尖触向他朝她平展的掌。左尚棠见她犹豫着,便反手抓去,她却猛地缩回手,让他抓了个空。 “我不能和你走。”长宁一整衣襟,高傲抬头。 她发髻已乱,沾着几根杂草,一身华服染了血污沙砾,狼狈不堪,却不过一眼,便散出天家矜贵,再也不是从前在他眼前娇憨的小丫头。 “为什么?你说过要跟我走的。”左尚棠蹙眉道,胸中钝痛弥漫。 “可你拒绝了。”那是她一生之中最无畏的时刻,豁出所有的乞求,要他带她离开,她愿意随他浪迹天涯,可他没有接受,从此她便不再是他的长宁。 “那是因为……”他想解释。 “不管因为什么,你都拒绝了我。”长宁打断他,“今天站在你眼前的是大安朝的长宁长公主,不再是昔年长宁。公主有公主的责任与使命,我既然同意来和亲,便身负两国交好之责,就算是我死了,尸体也要送到苍羌王手中。” 大安内忧外患,已无法再经得起一场血战,若和亲失败,南疆又起战事,大安朝的江山便真的危在旦夕。这皇位不管是谁坐,都还是她霍家的江山,她既享了公主之尊十多年,自然有她该担的责任。 她不能任性。 “长宁……”左尚棠竟无言以对。 “左统领,多谢你今日相救。若左统领还顾念你我昔日之谊,本宫请你……护送本宫前往苍羌和亲。此恩本宫必铭记于心。” 长宁说着双手在胸前交握,朝他行了宫礼。 公主威仪,无人可及。 从此,她也只是公主。 …… 猎鹰于空盘旋一圈之后扑下,悬崖上站着的白衣男人抬手,那鹰便稳稳落在了他手腕上。 “国师,他们真会将大安公主护送到王身边吗?”一个青衣小童好奇问道。 他抬手让鹰站到了自己肩头,道:“会的。” “国师料事如神,好厉害。”小童顿露倾慕。 “走吧。”他揉揉小童的头,转身朝山下行去。 “现在我们要去哪里?”小童快步跟在他身边。 “鸣沙关,桑陵城。往音烛已破,魂引被人放了出来,我要去收回。”他转头朝小童一笑。 容颜清俊,似玉琢而成。 苍羌国师云照,人如其名,如云光曦照。 ☆、第196章 完结章(上) 黑暗撕开一道狭长的光缝,夜幕才破,桑陵城外的将士已经齐集。 风有些大,吹得沙砾乱飞。 俞眉远已经侧身坐在马背上,被霍铮的斗篷裹着,睡得正酣,并没看到眼前万军齐发的场面。昨日白天她睡得太多,到了晚上睡不着,天明才阖上了眼,如今睡得天昏地暗。 霍铮并没打算叫醒她,只将她牢牢护在怀里。 一声令下,出发的号角随之吹响。 马蹄踏沙,大军缓缓动起,远观而去,如盘伏沙间的蛟龙。 俞眉远在马背上被颠了两下,眼睛睁开一条缝,只看到乏着光泽的铠甲,她蠕了蠕,双手自觉缠上了他的腰。霍铮低头,见她粘他越来越紧的模样,不由自主扬起个笑。 “阿远,我们出发了。”他一手搂紧了她,另一手一抖马缰,双腿猛地一夹马腹。 原本缓行的马儿一步跃出,朝前路奔去。 桑陵城渐行渐远,很快被大漠起伏的沙峦遮去。 天已透亮。 …… 承和十三年的春末,晋王妃俞四娘带三千儿郎困守桑陵,晋王霍铮带两万兵马突围而入,与妻同守沙城,守城一共战了五场,最后一役,魏家军统帅魏眠曦战死,魏家军退回赤潼;同月,太子霍汶率兵秘攻赤潼,与十万魏家军在赤潼关前的秋水原上血战,大破赤潼关。 承和十三年夏末,太子霍汶为帅,晋王霍铮为前锋,率二十万兵马一路往东,直奔兆京。 承和十三年秋,宫中异/变。新皇霍简突然发狂,在后宫挥剑斩杀妃嫔一十五人,被人关入成渊殿,皇后魏枕月独揽朝政。魏眠曦战死,月尊教遭中原武林联合追剿,欢喜膏来源被截断,京城中服食欢喜膏的官员接连发狂,不受控制,朝廷岌岌可危。欢喜膏之秘东窗事发,朝野上下俱震,魏后手段狠辣,铲除异已,弄得京城人人自危,不服者日渐增加。 承和十三年冬,大雪封城,霍汶大军杀到兆京。霍铮与俞四披甲临城,一人挥红缨长/枪,一人舞碧影长鞭,率军攻城。京中正因欢喜膏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又兼霍简被囚,魏后临政,朝野上下不服者甚众,又有霍汶手执遗诏玉玺在外,没有几日兆京城门便被人从里打开,迎霍汶入城。魏枕月带着霍简由魏家军余部护着,从兆京往东逃往济阳,躲在了济阳的行宫中,想改都济阳,另立新政。 同一时间,霍汶在兆京登基为帝,命晋王霍铮追剿霍简和魏枕月。追剿的兵马分作三路,三军齐下包围济阳,姜梦虎得封镇远将军,为左中两路兵马之将,右翼兵马则由俞四挂帅,三路大军皆由霍铮统领。俞家四娘眉远成为大安朝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女将,被民间称作红巾神箭,军中皆称其——俞帅。 霍铮与她,并肩沙场。 承和十三年冬末,济阳城破,大军包围济阳行宫,霍简在宫中眺天台上自尽。 一切尘埃落定。 …… “娘娘!他们攻进来了,皇上已经被逼自尽,如今正往这里来,您快逃吧。” 宫女慌张而来,满面涕泪地跪在空荡荡的殿中央。 魏枕月挥手,叫她离开。 济阳行宫不如兆京的皇城,这里很冷。岁末的寒意夹着凛冽的风,从敞开的宫门涌入,似乎再穿多少件衣服都挡不住寒意。 魏枕月平静坐在殿中,听宫外喧嚣的刀刃声与渐渐逼近的脚步。 充满刀光剑影的厮杀声里,忽有几个声音传来。 “俞帅的鞭法越发了得,改天与我切磋切磋吧。”一个浑厚声音响起。 “镇远将军过奖了,若要切磋俞四随时奉陪。”接着便是清脆的女音,悦耳动听,入耳便觉精神十足。 “呵,你可莫忘了你这鞭法是谁教的。当日苦苦要我收你为徒,我现在给你机会,你拜我为师如何?”清润的男音仿佛有形,似冬日暖阳。 殿上的魏枕月眼中起了波澜,涂了正红胭脂的唇缓缓扯开些笑,像回忆起某些遥远的日子,无忧的少女时光中有个人忽然闯入,叫她记了一辈子。 “当时不收,现在你没机会了!”一串铃般笑声跟着响起,无丝毫改变。 “也罢,比起当你师父,我还是更愿意做你夫君。”清润的男音跟着笑起,朗朗长笑,散雾拔云。 魏枕月目光盯住大殿门口,殿口的光芒之下,有人疾步而来。 霍铮与俞眉远并肩入殿。两人身着同样的铠甲,头上皆是雪羽战盔,霍铮的英俊添了沉稳,俞眉远的娇俏添了英气,谁也不会遮去谁的光,谁也抢不了谁的风采,像一分为二的两枚半月玉壁,合在一起时方成圆满。 天造地设似的合拍。 进了殿,他们便收起在外头时嘻笑怒骂的模样,俞眉远目光随意从殿上扫过,最后落在魏枕月身上,魏枕月便觉得她这目光犀利逼人,与从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一年的沙场征战,俞眉远身上早就添了果毅沉着,无需言语便带三分威慑气势。 浸过血的眼眸,自有不动声色的凛冽。 与她一比,魏枕月顿觉得自己这身皇后的行头可笑可悲,像重重束缚,紧紧把她绑在这里。为了今日的相逢,她特地穿上了厚重繁复的皇后冠服,往脸上擦了一层又一层脂粉,她想着,即便是死,她也要从从容容,叫他惊艳。 可如今,她忽然发现,他身边那人便是素面朝天,不着红妆,也胜她万分。 而从她做选择的那日起,她就已经一败涂地,这爱情,她连战场都没有踏上过。 霍俞二人并不说话,只将一切交由姜梦虎处理。姜梦虎还算客气,开口请魏枕月出殿,并没动粗。毕竟是皇亲,名字都记在皇家宗谱之上,他自然也要将他们带回京城听凭霍汶发落,只是可惜霍简自尽了,只留下魏枕月,且无子嗣。 魏枕月整整衣冠站起,这衣服压得人透不过气,然而她仍要一步一步,在他们目光下从容走过。 行至殿口,她止步。 借着殿门口的阳光,俞眉远看清楚了盛装的魏枕月。 分明正值大好年华,却透出垂暮死气。 “霍铮,她到底有什么好,能叫你与我哥哥如此痴恋?”到底心有不甘,她转过头,尖锐开口。 霍铮和俞眉远对视一眼,淡道:“无关好坏,她纵有万般臭脾气,我也恋她,因为她是俞眉远。” “……”臭脾气,他在说她?俞眉远瞪他一眼。 “是吗?你真不计较她与我哥哥的事?怕是你未亲眼所见吧,她在我靖远候府与我哥哥柔情蜜意,又与他大婚,满城皆知她一女二嫁,当真水性……” 尖厉的嘲笑未说完,就被长剑出鞘声打断。 霍铮抽出腰间佩剑,剑刃压在魏枕月颈上,他的温和沉敛被汹涌杀气取代。 魏枕月吓得心一颤,第一次觉得心里温柔无双的男人如此可怕。 “我想你需要明白两件事。第一,就算她真的被迫嫁给你兄长,只要她心在我身上,纵天涯海角我也誓必追回,其余的事,无关紧要;第二,她从没嫁给你兄长,嫁他的另有其人。若再让我听到这般言论,我手上这剑神佛难挡,必诛之。带走!” 沉喝如雷,敲入耳中,叫魏枕月神色委顿。 姜梦虎在她背上重重推了一把:“魏氏,快走!有功夫说这些诨话,不如想想自己的死活。” 两人远去。长剑归鞘,霍铮转头对上俞眉远似笑非笑的眼。 “你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她揉揉他眉心,将他紧蹙的眉揉开。 从她踏出俞府迈入江湖,抛弃了闺阁束缚开始,她便对这些事无谓了。再好的名声,也搏不来一个自由自在的前程,她既放开手,便不会再在乎这些。 重生之时,她告诉过自己,这辈子哪怕只得一日,她也要痛快而活。 率性而为,恣意而活,那才是她这辈子所求之物。 而霍铮……他是她这辈子的意外之喜。 他拉下她的手,脸色放缓:“不想你受委屈。” “别人委屈不到我,这天下能叫我委屈的人,只有一个。” 他便用食指指着自己:“你是说我吗?” 俞眉远挑挑眉,往外走去,不回答他。 他两步追上,与她并肩同行。 殿外阳光正灿,照着行宫四处结的冰,愈发璀璨。 …… 承和十三年岁末,俞眉远和霍铮在回朝的征途中过了年。 大军驻扎在桂丰城外的三里坡上,因为攻打济阳大捷,再加上又是过年,故而霍铮下令在此休整三日。 伙夫搭灶生火,拿硕大的锅煮了满满肉,肉香四飘,馋得人口水几乎流下。 篝火生起,烤架支起,从城中采买的整只整只的羊被架在火上,撒上香料,勾得人两眼发直。 美中不足之处,便是行军过程中仍不能饮酒,但有肉也足慰军心。 入了夜便是所有人纵情之刻。 篝火熊熊,照着着人脸红红火火,痛快地吃了一顿肉,有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三弦,咿咿呀呀弹起,唱一曲思乡之情。这场战从萨乌进犯开始,已经长达五年,将士们五年未归过家。 终于,战事了结。 “我军大捷,你唱那丧气的劳什子做什么。回了京论功行赏,就能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如今要唱就唱点痛快的。”姜梦虎抓着羊腿走到篝火前,笑声如雷,“取战鼓来,随我再唱一曲战歌,愿我大安千秋万代永世长安,再无战事,愿我与诸位同袍之义永存。” 战鼓擂动,震彻河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姜梦虎放声吼起,四野将士附和,声传百里。 战歌叫人沸腾,有人冲到篝火前踩着鼓点跳起舞来,很快就其他人也跟上,手舞足蹈。 “晋王殿下,俞帅,难得大伙如此高兴,你们一起来吧!”姜梦虎吼过几阙,转头看到霍铮和俞眉远站在帐外朝着这里直笑,便喊道,“兄弟们,快把殿下和俞帅拉过来!” “得令!”几人行了军礼,而后嘻笑着围向霍铮和俞眉远。 霍铮和俞眉远被众人拱得不行,只得上前。 “久闻俞帅昔年天祭弓舞英姿,与晋王殿下九宵长剑绝妙,不知今日兄弟们可有缘一饱眼福。兄弟们,来!请殿下和俞帅与我们共舞!”姜梦虎又是一声笑喝。 “晋王!俞帅!晋王!俞帅!”四野便响起他二人之名。 “弓没带在身上,我用长鞭,给殿下奏曲舞剑吧。”俞眉远便不再推脱,扬声长笑。 霍铮将长剑出鞘,剑花轻挽,笑望她。 长鞭三响,她娇喝:“起鼓!” 战鼓再起,战歌再兴,长鞭落地如裂,与战鼓同动。 九霄剑舞如蛟龙,瀚海清光,长芒掠空。 俞眉远轻叱一声,纵身掠起,折身拧腰,碧影鞭空抖,带起四周落叶卷向霍铮。霍铮长剑疾挥,接下这阵落叶于半空疾划。 震剑长鸣,如龙吟撕空,落叶卷成凤形,尽数奔入篝火,燃起一阵青烟。 他飞至她身边,揽过她的腰,与她一起落地。 这一生,她是妻,是友,也是同袍,是他一世所守。 作者有话要说:  注:“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诗经·国风·秦风》 此章如名,明日完结! 结局处请容我皮厚地广告一下新坑——《白月光与朱砂痣》 主要是求个预收藏!!坑址为:xet/onebook.php?novelid=2523385 暂定的简价: 姜桑梓与江善芷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两个姑娘,都是八字一样命盘也该相似,可偏偏这两人南辕北辙,一个朱砂痣似的娇艳,像人间妖花;一个白月光般灵透,像水间清莲。两人简直天生宿敌。 一不小心,太皇太后老眼昏花外加耳背,搞错了太子妃人选,把姜桑梓指给了霍翎。 洞房花烛夜,两人……不幸魂穿。 (此文双男主,双女主,四位主角,欢脱轻松言情向,大概有无脑宫斗宅斗,逻辑死,考据无,阅文时请别带脑,属于正经文写多了所以写点不正经的) 以下是小段子: 1、姜桑梓这辈子有个宿敌,就是太子太傅家嫡出的姑娘江善芷。 她们两人同日同时出生,就像约好似的,连名字都取得差不多,故而从小到大就被对比着长大。 都说她们一朵是高岭白莲,一朵是人间妖花。 江善芷善良清纯如同池间清莲,于是她就成了祸国殃民的小妖花。 对,没错,因为太皇太后老眼昏花外加耳背,听错了名字,把江善芷听成了姜桑梓,然后她就成了太子妃,再接下去就要开始祸国……殃民了…… 都怪那该死的江善芷! 还有就是,怪她长太漂亮咯? …… 江善芷很冤枉,她什么都没做过,偏不知为何就成了众人口中的小白莲。 她脑袋不太好使,反应太慢,只好拿眼睛瞪人。 那些人便管那叫无辜。她这一无辜,别人就受不了了,恨不得掏心掏肺给她! 怪她脑抽咯? 喜欢她的人很喜欢她,不喜欢她的人恨不得吞了她! 比如镇远候家的大姑娘姜桑梓。 姜大姑娘阴差阳错之下替她嫁给了太子哥哥,她一直很想当面谢姜姑娘。 可姜大姑娘每次见到她,那眼神就恨不得……把她生吞了! 嘤嘤……她好怕,可又好想跟着姜姐姐。 怎么办? 2、朱砂篇 红烛摇曳,依稀如她大婚那日屋里的情景。 “阿梓,那日你和善芷说,‘若是她愿意代你与我圆房,你是不介意的’?”霍翎走到床边问她。 姜桑梓想了又想终于记起,大婚那天她和江善芷魂魄刚换,两人正商议着要不要把这事向霍翎和盘托出。江善芷不敢,于是她恐吓这丫头——“我是嫁给太子的人,你不告诉他,就等着哪天你顶着我的身子和他帮我把这房给圆了吧。我是无所谓的,就怕你吃不消,太子可是如狼似虎。” 江善芷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没想到,那天的话竟给他一字不差都听去了。 “在你心里,是不是不管什么人和我上了这床,都和你没关系?嗯?”霍翎笑得特别温柔。 姜桑梓心道不妙,霍翎这人黑心,越笑越坏。 她讪讪一笑,往床里头缩了缩。 “如狼似虎?嗯?”霍翎坐到床边,说话跟唱歌似的。 “殿下……如狼似虎……我在夸你,夸你能力强。”姜桑梓勉强笑笑,又道,“那个,你是太子,将来是大安朝的君王。为君之道,泽被苍生,雨露均沾,不管谁上你的床,都是你的恩泽,我懂的。” “雨露均沾?”霍翎唇角一扬,脸上那酒窝就十分明显,很无害的模样,“那今晚,你就让泽被一下,沾沾我的雨露,嗯?” “……”姜桑梓脸一垮,刚要逃,就被霍翎抓住了脚踝。 也不见他怎么用力,转眼间她便已坐到他腿上,倚进他怀里。 3、白月光篇 左一江有张娃娃脸,笑的时候很暖,有些神似俞眉远,不笑的时候带点傲气,像极了其母长宁。京城里的人对这位半路出现的皇亲国戚曾经抱以极大的热情,可这热情很快就消散,因为左一江封候之后就毫无出息,如他的爵位名号一样,安乐安乐,安于享乐。 京城有名的安乐小候爷,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就是不爱正业。 到了成婚的年龄,帝后亲自过问他的婚事,岂料家家户户都把闺女藏得严实,生怕自家女儿被指给这纨绔子弟。 于是除了霍翎的亲事,帝后又替这个亲外甥的婚事操起心来。 好不容易给他求到门亲事,结果姑娘一听安乐候的名字,当场阙了过去,醒了就要死要活不要嫁他。无奈之下这亲事不了了之,左一江成了全京城笑柄。 宫里办赏花宴时,江善芷见到了传闻中的这位安乐小候爷。 他有些忧郁地站在莲池旁边,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池水。 江善芷就想,这人真是可怜,幼年无母,虽有锦衣玉食却无人教导,年纪轻轻却一事无成,整个京城都没人愿意嫁他,好容易寻门亲还叫女方退了婚,成了大笑话,今日花宴上正被人说个没停,难怪他不愿意赴宴,要躲在这里。 “小候爷,你别难过了,公主殿下请你过去呢。” 左一江抬头看去,只看到个穿着松花色衣裳的姑娘站在树荫里,梳两个抓髻,面容模糊。 “你是谁?”他不认识这人。 “是我,太傅家的江善芷,你以前唤我江姐姐。” 哦,对了,其实他两小时候见过面,不过江善芷不知道他记不记得。 左一江想了半天,没想起来这谁,但是这天下竟然有人敢认是他姐姐? 他甜甜笑了,乖巧说了句:“江姐姐好。” 江善芷顿时心都化了。她自己的弟弟可没他这般讨喜。 那时她还不知道,眼前这人真真是个笑面寒心的人。 后来,姜桑梓嫁给了霍翎,这人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斜眼睨她,漫不经心说:“还好不是你嫁给霍翎。” 她不解这话的意思。 他就解释给她听:“要是你嫁给霍翎,那我就只好抢了他的江山,再把你抢过来。” 云淡风轻的语气,刀光剑影的眼神。 江善芷就傻眼了。 4、穿越篇 姜姐姐与太子大婚那日,江善芷正在三公主的圆和宫里,陪她泡汤…… “阿芷,你别垂头丧气了。姜家那妖精抢了你的太子哥哥,这仇我帮你报了!”三公主一边说着,一边走上汤池,身上还冒着丝丝热气。 江善芷昏昏欲睡,半搭拉着眼皮想,报仇?报什么仇? “我知道你喜欢太子哥哥,可太皇太后下错了旨,生生拆散了你们,可怜你们情深,却叹缘浅……”三公主感慨,穿上大袖浴袍一甩手,竟哼起曲来。 江善芷划开水,跟着往池上走去。 什么情深缘浅,什么拆散他们? 三公主戏听多了吧? 她从头到尾就没喜欢过太子。 “熙平,我和太子哥哥没私情,今日是他大婚,你说这话要让人误会的。”走到池边,她抬头解释。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她就更让人误会了。 三公主熙平蹲到池边,伸指勾起她的下巴,怪腔怪调道:“啧,瞧你这小脸红的,瞧你这小眼水的,说话都让人心疼。没事,有本公主帮你,快上来,咱们去会会那姜家的小妖精!” 江善芷急了。脸红是温泉热的,眼睛水那是天生的,说话软绵绵那是她娘逼的…… 怎么就成天让人误会呢? “熙平,别!我真没有。”江善芷大急,踩着池中台阶往上走。 石阶滑,她走得急,一不留神滑了。 只听“卟嗵”一声,水花四溅! 江善芷仰面跌入温泉里。 三公主霍熙平吓一跳,急忙命人捞起她。一通忙乱后,江善芷才被人捞上岸,像尾滑不溜秋的鱼平躺在池边。 “阿芷!嘤嘤,你别有事,你要有事,我……我就替你去找那姜家小妖精报仇,都是她闹的!”霍熙平一边哭一边说。 地上的江善芷忽然弹坐起来。 “你找我报什么仇?” “啊?” “我就是你口中所说的姜家的小妖精……这是哪儿?” ☆、第197章 完结章(下) 霍铮和俞眉远回到兆京已是年后的事了。 兆京正值春寒梅盛的时节,战事彻底完结,举国欢庆。霍汶回京之后便行了登基大典,改年号为天元,大安朝历经一场劫难,百废待兴。 这是俞眉远重生后的第十四个年头。 大军回京,霍汶论功行赏。俞眉远以女将的身份踏足朝堂,与文武百官并立,这还是百多年来的头一个。朝野上下对她褒贬不一,奈何她从龙有大功,又有战功在身,无人可以撼动。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她坦然领受战功,只要霍汶求请重建云谷,霍汶当朝允了她的要求。领恩谢旨之后,她便请旨卸职,将兵马交回。 虽然惊讶,霍汶却知晓霍铮与她的脾性,并未有异议。 从朝堂出来,她一身戎装未换,站在霍铮身边英姿飒爽。 “我不想住在宫里。”俞眉远挨着霍铮,一边说话,一边向四周投来的目光报以微笑。 “怎么了?”霍铮问道。 江婧早已将昭煜宫打扫干净,只待他们搬入。 “……”俞眉远沉默看着远处,红墙琉璃瓦,檐角飞兽,重楼高阁,繁华无双,可天知道她在这里经历了什么。 她有一个永远无法出口的秘密。 帝后的死因。 知道霍远寒和崔元梅真正死因的人,除她之外都已经不在了。霍远寒临死之前既然说了自己是因救发妻而亡,那么他的心里大抵也不愿意要崔元梅背负弑君之名,不愿他们的儿女面对这样的事实,她少不得要替他们隐瞒下去。 这是她与霍铮之间唯一的秘密,这个秘密会烂在她的心里,永世不被提及,只不过回到宫里,面对熟悉的景象,难免叫她想起那三日的无能为力,与后来困在魏家的煎熬。 记忆鲜血淋漓,叫她每每想起,总觉得这样的平静会在不知名的时刻被突然打破,她习惯了生死,却无法习惯分别。 “不住就不住,咱们去香醍别苑。反正皇兄继位,你我也不适合再住宫里了。”见她怔忡,霍铮便不问答案,握住她的手往后宫走去,“不过皇嫂备了宴,咱们用过饭再离。出宫的时候刚好赶上鹤颈街的评弹,咱们一起去听。” “好。”俞眉远甜甜笑了。 想想可以看到小霍翎,她心情又好起来。 …… 这顿家宴设在畅春阁里。园中梅花吐蕊,开得正艳,江婧正在这里会客。她今日还邀了自己娘家嫂嫂陆氏,结果又恰逢镇远大将军姜梦虎携妻子进宫面圣受勋,姜梦虎被封为镇远候,他的妻子潘氏自然也得了诰命,特地过来她这里领恩。 这陆氏与潘氏都已有孕。算了算时间,两个人的产期差不多,还差两个月,倒是有缘,再加上江婧又是生育过孩子的,性子温软,俞眉远来的时候,三个人正围绕着孕产育这话题聊得起劲。霍翎一个人站在陆氏和潘氏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对圆滚滚的肚皮充满疑惑。 “小霍翎!”俞眉远老远就叫了一声。 霍翎转头看他们,便把大肚皮的疑问丢开,欢腾地迈开步伐朝他们飞奔去。 因要衬梅景,园里积雪未除,足有十寸深,霍翎人小,才跑了两步就一脚陷在了雪地上拔不出来,把俞眉远看得直笑。霍铮两步上前,将他从雪地里抱出来,小霍翎规矩叫了声:“谢过皇叔。” 俞眉远却看到他冲自己摆了个鬼脸。 畅春阁里的宫人都迎了出来,陆氏与潘氏也起身要行礼,却被江婧拦下。 “你两有孕在身,这礼就免了吧,他二人不会介意的。” “皇嫂所言甚是。”霍铮抱着霍翎踏入楼里。 俞眉远正跟在他身后逗霍翎。霍翎小小年纪脾气倒不小,心高气傲,见俞眉远笑他就不肯理她,把脸转到另一边,偏俞眉远就爱逗他,他脸一转,她就跟过去,因此小霍翎趴在霍铮身上像拔浪鼓似的摇头晃脑的。 多玩两次,他也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和俞眉远乐此不疲地玩着幼稚的游戏。 “阿远很喜欢孩子呢。”江婧捂嘴笑嗔,而后拉过俞眉远偷偷道,“这两位夫人好孕,一会摸摸她们的肚子,沾些福气,你也给霍铮怀一个。” 霍翎已从霍铮身上爬下,正拽着俞眉远的裙角要她陪自己玩,不想竟听到自家母亲的话,当下嘴角一扁,急道:“我不要大肚皮……” 众人一愣,旋即撑不住都笑出声来。 刚才,他摸了两位夫人的肚皮好几下呢。 他想他完蛋了。 霍铮便将泪眼汪汪的霍翎抱起,转身往外:“别害怕,你的肚子大不了。走,皇叔带你去园子里玩。” 畅春阁里都是女人,他呆着不方便,便寻了借口离开,留俞眉远和她们说些体己话。 俞眉远的脸老早红了。 “潘姐姐,在京里可还习惯?如今住在哪里”她忙将话题扯开。 行军作战一年,她和姜梦虎很熟,自然也与姜梦虎的妻子熟稔。 “托王妃的福,一切都好。现如今我们住在雁乙街,不过皇上体恤臣子,已赏了老桂角的宅子给我们作府邸,只等重新修缮妥当便能搬入。”潘氏便回道。 “那是个好宅子。”俞眉远略低低头。 霍汶赏给姜家的宅子,正是前靖远候府,她呆过十二年的地方。 从此,权倾一时的魏家不复存在,赤胆忠魂……只剩下记忆。 …… 不管霍汶、江婧如何挽留,霍铮和俞眉远只在宫中用罢午饭便离宫,不在宫中留宿。 年节刚过,兆京街巷上还留着些喜庆的味道,孩童打闹的声音远远传来,只叫人觉得时光安逸。俞眉远静静倚在霍铮怀里,从小窗里看外边的人情百态。 茶馆里的评弹一天两场,午场和晚场。他们从宫里出来恰赶上午场评弹。清茶一壶、茶食两碟,便能消磨整个下午。评弹弹唱的内容,正是桑陵之役,这一段故事从铜骨城开始说起,直说到俞帅一人独对千军,晋王率军突围…… 霍铮听得津津有味,俞眉远却笑得不行。 每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的事,俞眉远都觉得不真觉,就好像那些事不是她做的一样。 转眼间,竟然过了一年。 霍铮与她都已将兵权交还给霍汶,只是有些事还需善后,一时半会仍不得空闲。 这不得空闲的日子到了二月下旬方才结束。 二月下旬,俞眉初大婚,嫁给徐苏琰。 …… 徐苏琰从龙有功,官职连升三品,调去了工部。他精通机关与算学,又研习了地质风水,霍汶隐隐有令其接任俞宗翰之职的意思。自此,徐家从商贾世家朝官场迈入,而俞眉初嫁进徐家,便有诰命在身,一时间也成了京中被议论最多的女人。 她等了徐苏琰六年,从正值婚龄的少女蹉跎至今,本应在家庙了此残生,不想一朝跃上枝头。俞眉远按其母意思,求了俞宗翰将她记到徐言娘名下,庶名不再,俞眉初以嫡女身份嫁进徐家,从一介庶女成为了正五品的诰命夫人。 真真羡煞京中许多女子。 出门前一日,俞眉远回俞府给她送嫁,又赠了几套头面与她添妆。 “这大抵便应了一句老话,守得云开见月明!” 瞧着俞眉初满面□□,娇羞如花的模样,俞眉远捂着嘴笑了。 这么长久的坚持,总算换到一个如愿以偿的结局。 这辈子比起上一世,好太多了,不管是她自己还是她在乎的人。 到俞眉初出嫁这日,霍铮和俞眉远亲临徐府,为二人主婚。徐府上下修葺一新,檐下枝头都挂了大红灯笼,堂间龙凤烛火光不灭,徐家舅母脸上的笑合不拢,眼中却似有水雾。徐家没落了二十多年,终在徐苏琰手里东山再起,不由叫人感慨。 所谓十三年河东,十三年河西,若徐言娘还在世,看到这一幕,只怕也要笑着流泪。 霍铮与俞眉远端坐上位,他见她满面笑意,娇艳不可方物,心中一动,轻轻捏捏她的手,她转头回了温柔的笑,尤似初嫁他时那般容光照人。 …… 俞眉初的大婚过后,俞眉远在京城的事就彻底了结。 日子已到二月末,正是草长莺飞的春深时。 俞眉远早上一睁眼,就已看到霍铮站在自己床头直笑,活似她脸上生花似的。满心狐疑地起身更衣洗漱完,她更加疑惑了,霍铮一直笑眯眯地跟在她身边,她要净面,他给她绞帕子;她要梳头,他便递梳;她要饮茶,他便倒茶…… “你今儿是怎么了?莫不是又要做我的贴身丫头?”俞眉远一边疑道,一边走以外间。 “贴身丫头那事,留着夜里与你做。”霍铮神神秘秘地凑过头来,岂料却说了这么句话。 俞眉远顿时脸庞全红。 这两日他们都闲着无事,躲在香醍别苑里过逍遥日子,这人到了夜里就变本加厉,翻着花样与她挑/情欢喜。前两天他不知哪里冒出的古怪念头,幔帐垂落后,他竟在床榻间扮她丫头。扮自然也不是真扮,他只是享用“贴身”这一过程,口中唤着她“姑娘”,唇手却将她“服侍”个遍,真把她臊得第二天一整天都没眼看他。 如今她不经意一提,他意有所指地回答便又叫她红个彻底。 讨嫌的无赖。 俞眉远横他一眼,要去外头寻人上早饭。 脚才踏出房门,后头就兜来一件厚实的狐皮大斗篷,斗篷领上的狐毛挠得她脖子痒痒。 “这都马上三月了,你怎么还拿这大毛斗篷出来?”俞眉远蹙了眉。 春日虽还有些寒,但根本穿不着这大斗篷了。 霍铮绕到她身前,嘻嘻笑着,替她将斗篷系好。 “一会你就知道了。”他笑着把兜帽兜到她头上。 “……”她已经开始出汗了。 霍铮怕她再问,索性弯腰一把抱起她,几个纵步掠树而去。 “你要做什么?”俞眉远勾着他的脖子问道。他的容颜在阳光下有着近乎透明的光泽,她便不由自主以指尖在他下巴上划着圈圈,他头一低,在她手指上咬了一口。 “别闹。”下巴那里,是他身上难得的敏/感处。 俞眉远笑出声来。 “到了。”他将她放在了翠鸽林外。 一阵不属于春天的寒意袭来,让她觉得奇怪。 眼前只是片再寻常不过的园林,并无特别。 “来。”霍铮握紧她的手,往林中走去。 脚一迈入林里,俞眉远立时惊呆。 林中应该是被他施过阵法,只要踏进触发法阵,眼前平平无奇的景象便彻底改变。 她终于知道那阵寒意人何而来,整个林子里都是冰。 他不知从哪里请来了雕冰的匠人,竟将冰块雕琢成了各种模样。 剔透的冰花、晶莹的小兽,皆随阳光变幻颜色,盘树的龙,振翅的凤,栩栩如生。树上垂下无数冰棱,冰棱中冻着各色鲜花,花色变得透亮,仿佛永恒不谢。 他拉着她,每走过一步,四周景像就变了一番。 “这是……”俞眉远傻傻看着。 路的尽头,是一匹马,两个人,相依共骋,像那年他画过的《竹林踏马图》,分明就是他与她的模样。 霍铮只笑着,仍不答话,又拽了她的手踏出一步。 冰景顿改。 翠鸽林深处的六角亭已被花海淹没,亭中各处摆满形状、颜色各异的糖果、糕点,有些俞眉远连见都没见过。 他拉了她跑过花海,步入亭中,俞眉远目光已不知要往哪里摆放,看了这处看那处,永远看不完。 “霍铮,你……”她一转身,就看到身后的人从花丛里捧起一碗面。 面还热着,往上冒着热气。 细白的面上两颗蛋,撒着青翠葱花,只是极为简单的一碗面,俞眉远却立时明白。 “阿远,生辰好。霍铮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他笑似长空暖阳,能融世上所有阴霾,“我答应过你,每年都陪你过生辰的,去岁少了一次,今天加倍补上,以后每一年我都不会再缺席。” 俞眉远鼻根一酸,眼中泪水便没忍住。 “霍铮!”她扑进他怀中。 霍铮捧开了面碗,单手拥紧她。 “乖,莫哭。霍铮守你到老。” 温柔的声音盘旋耳边,她听一辈子,都不腻。 …… 出了四月,梅雨季节结束,天渐渐热起,厚重衣裳换成色彩绚丽的薄袄。 车轱辘碾过京城街巷的石板路,细细听去,那声响与她幼年第一次回京时的声音一样。 这两年历经劫难,至此终了,霍铮带她离京。 天高海阔,纵马江湖。 出了城门,俞眉远掀帘望去,兆京气势恢弘的寅武门在她的目光下渐远。 她六岁回京,与他相识,到今日已有整整十四年。 这一生辗转尘世,几经风浪,她终得偿所愿。 总角相交,行至白首。 方寸后宅,焉困飞凰。 ————END———— 本书由(胭脂有毒)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