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娇假千金(重生) 作者:弥枣   文案   越棠当了十六年的郡主,到头来才知道自己是个假的   真千金归位,亲情、封号和婚约,她都乖乖还了回去   然后被悄无声息地抬进襄阳侯府嫁给了一个哑巴   不管是嘲讽还是羞辱她都可以坦然接受,没想到还是难逃一死   弥留之际,她亲耳听到燕霁之声音嘶哑:“不许闭眼!”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往后十余载,他如何同那些人针锋相对。   燕霁之生来就是弃子,空有世子之位,却要遭受娶假千金为正妻这种羞辱   他冷心冷情,敌视整个襄阳侯府,唯独不能无视自己后院中开出的那朵娇艳的海棠花   她闭眼之时,海棠花也开到了他的心里   他用尽一生为她报仇,却依然遮掩不住孤寂和绝望   再睁眼,赫然回到了两人初成亲,全京城等着看他们笑话的时候。   重活一次,越棠深以为,既然‘哑巴’夫君可以不哑,还是得早日让襄阳侯世子实至名归才行。   就是……就是她的假意投怀送抱,他怎么就欣然笑纳了呢?   燕霁之搂着越棠不盈一握的腰肢,满心想着要护好这朵海棠花,再也不给她见任何风吹雨打。   却不曾想,她是假千金,却也是真明珠。   1、孤僻冷情侯世子×明艳娇软假千金   2、双重生,相互扶持逆袭   3、架空,请勿考据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甜文   主角:越棠 ┃ 配角:燕霁之 ┃ 其它: =================== 第1章 第零零一章 越棠知道自己的意识快消散了。   刚死的时候还能随着心念四处飘荡,如今却离不得燕霁之太远,想来,留给她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没错,越棠已经死了,死于一杯毒酒。   她站在院中的海棠树下,海棠花开得烂漫极了,她却无暇去欣赏盎然的春意,目光依然锁在立在窗边的燕霁之身上。   越棠永远都能找到最好的角度和距离去观察燕霁之,比如现在,她能清楚得看到他拧在一起却依然好看的眉峰,看到他偶尔一抬眼时的疲惫和孤寂,还有……她抬手在他的腰腹处比划了一下。   “真是,又瘦了。”越棠忍不住嘀咕着。   “小海棠……”燕霁之忽然抬头向窗外看来,目光如炬,那一瞬间迸发出的希冀看得越棠心尖一颤。   她抬手在燕霁之的面前晃了晃:“应该看不到的吧。”   果然,燕霁之眸中的光一点一点熄灭,重新沦入沉寂,他深深看了一眼院中开得烂漫的海棠花,目光又落在了刚刚完成的画卷上,手指虚虚得在画中人脸颊处点了一下。   “再多的海棠花……也不是你。”   越棠心中微微一酸。   其实她不太明白,在她活着的时候燕霁之还对她百般冷遇,视她为毕生之辱,而她死于那一杯毒酒之后,他不但强行开口说话,还用了十二年时间将那高高在上的人拉入深渊,将所有在她落魄后嘲笑她的人一一清算,将襄阳侯府欺辱过她的人通通处理。   更想不明白的是,明明燕霁之已经是手握重权的襄阳侯,他现在还在最好的年纪,却仍然守在这偏僻的院落中,日复一日描绘着她的画像。   看得她实在太难受了。   “小侯爷。”越棠趴在窗台上,明明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却还笑盈盈地看着那双好看的眼睛,看着对方的目光越过自己凝在海棠树上,轻声道,“算了吧。”   都已经过去了,她死都死了,死了的人哪里就会比活着的人更重要了呢?   她是个偷龙转凤的假郡主,嫁到襄阳侯府当世子妃一点都不亏。虽然过得不是那么开心,但他也没有欺负过她,更没有对不起她。她前半生太顺遂了,得知自己的顺遂都是偷来的后也没什么好委屈的。她和他不一样,她知道自己遭受的一切都是应得的,除了……死实在是太疼了。   他不曾亏待她,实在没有必要为她做这许多。   越棠抬手轻轻抚住燕霁之的脸颊:“都已经这么瘦了,再折腾下去都不好看了,放过自己,好不好?”   她的手透明的几乎看不到了。   越棠轻轻皱了下眉,而后又笑了:“哎,非得留我晃悠这么久,也好,生前没看的,死后都看到了,也没什么遗憾了,就是……”   “小侯爷,你得好好的呀。”   这么好看的小侯爷,总愁眉苦脸的,多不好。   燕霁之似有所觉一般,忽然抬手覆在越棠手抚过的位置,目光怔怔:“小海棠……小海棠?”   如风般拂过脸颊的凉意瞬间消失,燕霁之的心头的伤疤仿佛被重新撕开,开始撕心裂肺得疼,疼得他眼前一黑。   “小海棠!”   越棠意识彻底昏沉之前,耳边便是燕霁之嘶哑的声音,与十二年前她毒酒复发之时如出一辙。   如果……如果有来世,还是不要让你这么伤心了罢,太难看了。   越棠自认是没什么遗憾了,可万万没料到老天又让她重新睁开了眼,她又有了明媚春光。   “姑……世子妃,明儿就是回门的日子了,世子却还扎在书房没出来,您……要不要去看一看?”玉叶是自小就跟在越棠身边的,一时还改不了口,此刻更是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家姑娘。   越棠恍如未闻,只怔怔地看着光秃秃的院子。   燕霁之此时在侯府的境遇实在不算好,自打他亲娘去世,他就成了一个哑巴,待等到继母入门生下了侯府的嫡次子,他就空有个世子的名头,愈加没什么存在感了。前世,越棠出嫁之前对于燕霁之的不受宠还没什么概念,却也知道,自己对于燕霁之来说算得上是羞辱。   等进了襄阳侯府的门,则愈加发现这府内上上下下都是歪的。堂堂世子居然住在这样偏僻的院落里。   越棠慢慢回过神,看了一眼玉叶,起身往外走去:“找几个人,把院子好好打理下,外头花都开好了,咱们这儿连个叶子都没有。”   “是。”玉叶原本想跟上,听到自家姑娘的吩咐又住了脚。   自从主子的郡主被收回去,身边的人各寻出路,便是嫁到了襄阳侯府当世子妃也没有陪送些家仆,侯府更是不上心,院子不大,能使唤的人也少。   越棠几乎是下意识地走到了燕霁之的书房门口。   不同于她作为一股意识四处飘荡的时候,此时的书房房门紧闭,窗户更是关的严严的。   此时此刻,她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是活过来了,能跑能跳、能吃能睡,站在哪里都会有脚踏实地的感觉,再也不会轻飘飘的,仿佛没有哪里是归处。然而,她此时站在这里就是归处。   越棠深吸一口气,又看了紧闭的窗户一眼,转身便准备提着裙摆离开。   她是不打算说服燕霁之和自己一起回门的,实际上,她自己也不太想回去。越家终于将她打发走了,想来,也不太欢迎她回去。   她在越家多站一刻,都是碍越竹筠的眼。   越家疼惜越竹筠至极,怎么会愿意让她回去碍眼。   却在此时,身后发出了刺耳的‘吱呀’声。   越棠下意识扭头,便见紧闭的窗扇已经被推开,窗内站着一个俊美无俦的青年,他负手站在那里,轻轻看了她一眼,便让她忍不住想要捂住‘怦怦’直跳的小心肝。   唔,眉间还是一如既往的阴郁,爱答不理的样子也那么熟悉,但都抵不过有一张好脸啊。单凭这张脸,便是燕霁之不理睬她,她也愿意主动凑上去招惹招惹的。   “小侯爷?”越棠颇为诧异地看着燕霁之。   她从来没想过对方会打开窗户,毕竟自己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不速之客了,本就十分不受欢迎,别说才新婚两日了,便是一个月不见她也十分正常。   事实也的确如此。   前世她想着怎么也是嫁人了,总不能连夫君的面都不见,于是拉着玉叶在书房门口摆了桌椅饮茶绣花,却连续一个月都没见到燕霁之的影子,若不是饭菜还正常进出,她都要以为对方跳窗逃了。   此时才稍稍往窗前站了一会儿便能见到他,实在是意料之外。   听到越棠的称呼,燕霁之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他单手按在书案上,定定看了越棠片刻,抬手拎起了一张宣纸,上面是他刚写好的四个字,铁画银钩:“明日同去。”   越棠怔了怔:“去哪儿?”   话音落下,她又想起来什么,不可思议道:“小侯爷要陪我回门?”   燕霁之的气息稍稍凝滞,他微微垂下眼帘,按在书案上的右手不自觉地摩挲了两下,片刻才稍稍点头,而后又将窗户关上,再没有其他声响。   越棠看着那窗户,愈发糊涂。   “莫不是出现错觉了。”窗户其实没开过?刚刚都是她乍然活过来后难免出现的幻觉。   “世子妃。”这次是书房的门打开了,燕霁之的书童从里面飞快地钻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对着越棠行了礼,“世子吩咐小的帮您准备明日的回门礼。”   原来不是错觉。   越棠暗哂,而后笑眯眯地看着那小书童:“备礼?搬两罐子腌菜便好。”   “什……什么?”沉墨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位世子妃出身越家,纵然是个假千金,那也是被扶华长公主和越尚书放在膝下亲自教养长大,当了十六年的郡主,礼仪教养人人夸赞,怎么竟准备搬两罐子腌菜回娘家?越尚书还不得将他们给打出来!   “越家什么都不缺,更不缺我回门。”便是这两坛子腌菜,越棠也是给扶华长公主准备的。   真千金甫一归位,越家翻脸不认人,倒是做了她十六年便宜娘亲的长公主尤有几分关照,但也眼睁睁看着越家给她安排了一门糊涂亲事。   本来越棠是没有怨尤的。   她占了人家亲生女儿的位置十六年,越竹筠这十六年过得虽不清贫,却远远比不上越家富贵顺遂,她本来就亏欠越竹筠的,让她干什么都好,怎么样都无所谓。越竹筠不想同襄阳侯府嫡次子成亲,襄阳侯的继夫人想要羞辱燕霁之,于是原本的婚约变成了这样,她也无甚可说。   只要越竹筠撒了气便好。   可为什么要让自己死呢?越棠想不明白,她能还的都还了,却没有欠越竹筠一条命,对方却十分想要她这条命。   那些人在自己这里,也只值两罐子腌菜了。   越棠想了想,又道:“虽是腌菜,也包得精美一些,越家总归更喜欢脸面的。”   再精美也是腌菜啊!沉墨心中叫苦不迭,眼见越棠走了,他连忙同世子禀报,询问该如何是好。   燕霁之捏着狼毫的手微微一顿,眼角稍稍弯了弯。   奋笔疾书,也不过给了四个字而已:“随她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媳妇儿好可爱,比心~   -------------------------------   枣子原定是准备开《落魄嫡女》这篇的,但是撸了三版开头都没找到感觉,临时换梗,抱歉TAT 第2章 第零零二章 沉墨可不敢真就只准备两坛子腌菜。   他纠结再三,还是顶着管事们的白眼从公中赊了些银钱,从街上置办了些尚且看得过去的东西,一股脑儿打包塞到了马车里。   自打襄阳侯的继夫人入了门,燕霁之过得便十分拮据,许是襄阳侯不想承认自己有个哑巴儿子,便也不常理睬,隐隐约约的,燕霁之这个世子在襄阳侯府就如同透明人一般,名存实亡。   便是娶回来个世子妃,也悄悄的,没有十里红妆,更没有宾客云集。   侯府内外都在猜测,燕霁之这个世子……约莫是当不久了。   沉墨不想让自家世子陪着世子妃回门都瞧不起,但条件有限,公中不开库备礼,也不肯出能衬得上越家的财帛,他也只能看着自己跑完东西市买回的东西们叹气。   越棠刚出门就看到沉墨牵着马立在那里发呆。   她先是掀开帘子往马车里瞅了瞅,而后慢吞吞地叹了一口气:“沉墨啊。”   “世子妃请吩咐。”沉墨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   “你家世子这些年十分不易。”越棠语重心长地看着这个才与自己一边高的小书童。   “是。”沉墨几乎快哭了,何止是十分不易,分明就是特别艰难,没想到世子妃竟然都将自家主子的不容易看在了眼里,“好歹是将您盼进了门,再难也会好起来的。”   说到底,燕霁之这也算成家了,府里也不能再拦着他立业。   越棠却是话锋一转,挂上了笑眯眯的神情:“不必要的开销还是免了吧,把这些东西都搬回去,咱们院子留着自用。”   “世子妃?”沉墨瞠目结舌,“尚书府那边……”   “两坛腌菜留下。”越棠想起曾经的那个家,心中已经荡不起一丝一毫的涟漪,面上的神情更不会有什么变化,犹自笑道,“越尚书并不会介意的。”   有了越竹筠,谁还会在意一个假女儿送的是什么。尤其,这个假女儿嫁给了最没有前途的襄阳侯世子,想来,连维持脸面的闲心都不会有。   “诶。”越棠指挥着玉叶将东西搬下来,往门内瞅了一眼,“你回去跟小侯爷讲一声,要么他别跟去了,反正也是进不了门的。”   话音刚落,门内便拐出一道修长的身影,长身玉立,俊美挺拔。   燕霁之负手站在那里,凤眼微眯,轻飘飘地扫过越棠,显然,刚刚她的话是听到了,却不准备当真,又向前走了两步,从沉墨手中接过了缰绳。   越棠原本看呆了,见他这番动作,立刻回神。   “小侯爷。”她想往前走两步,可念及前世对方的冷淡和疏离,又站在原地有些踟蹰。   出乎意料的,燕霁之竟然真的停下动作扭头看她。   “您还是别去了。”越棠便是回门也只是意思意思,要知道,前世她也没能真的进了尚书府的门,所以如今更不抱什么希望,何必让燕霁之跟着自己一起去丢脸呢。   燕霁之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动了动,却仿佛扫在了越棠的心尖上,让她呼吸都小心谨慎起来。   真是要了命了,她的哑巴夫君怎么可以这么好看呢。   “世子妃。”沉墨轻声道,“世子平日都扎在书房里,难得想出门,今儿……”   他欲言又止,越棠已经清楚明白。   燕霁之本来就孤僻,老往府里闷着确实容易憋坏,既然他终于想出门了,她也不好扫兴。大不了把东西扔在越家门前就走嘛,她虽然活着的时候没怎么真真切切地逛过京城,死后倒也去了不少地方,定能给燕霁之解闷。   如此想着,越棠干脆利落地钻进了马车。   越尚书与扶华长公主同居尚书府,但当今圣上也没省了长公主府,反而将长公主府赐在尚书府旁边,两座宅邸打通,长公主想怎样住便怎样住。这样的府宅自然离襄阳侯府也远不到哪儿去。   马车在尚书府门前缓缓停下。   越棠坐在原地定了定神,才要掀开帘子出去,便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帘子外探了进来,手心朝上,十分自然地放在那里,仿佛在等着什么搭上去,它就会牢牢握住。   越棠看燕霁之描摹了她的画像十二年,他的手是什么样子的,她记得清清楚楚。此时,看着虚掩的帘子和那只好看的手,她却怀疑自己记忆出了差错。   她扫了玉叶一眼:“玉叶,别忘了东西。”   说着,她径自钻出了马车,却没选择搭上那只手,反而毫不犹豫地自己跳了下去,再看向燕霁之的时候,便见他负手站在尚书府门前,抬头看着‘越府’那块牌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越棠心中微哂,倒不是她不识好人心。只是作为一个刚让燕霁之蒙受羞辱的存在,她还是得认清自己,尽量乖乖巧巧,别蹬鼻子上脸。   正想着,沉墨已经去叩了门。   门房打着哈欠拉开门:“谁啊,这么早……哟,是三姑娘和姑爷回门啊。”   对方脸上堆着再虚假不过的笑容,念到越棠的序次时还有些许不屑。越棠原本在越家姑娘中行二,越竹筠迈入这道门后,便成了有名无实的三姑娘。对外便说,到底是教养了许多年,总不能真将人轰出去,只当认了个养女也是好的。   谁不称赞越家仁义。   仁义?越棠笑着让玉叶将两坛腌菜抱了过去:“尚书大人和长公主殿下事务繁忙,我们便不多加叨扰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沉墨嘴角抽了抽,不忍去看门房的脸色,他家世子妃这可是真正的小小心意。   “哟呵,小的可不敢慢怠贵客,三姑娘且等小的去通禀一声,看看殿下和尚书大人的意思。”说着,也不等越棠回答,转身小跑进去,将众人撂在了外头。   越棠皱皱眉,扭头看向燕霁之:“小侯爷,您要不先随意去转转,我稍等片刻便去找您。”   燕霁之挺拔的身形丝毫不动,他轻轻摇头,脾气好的让越棠不敢相信。   “小侯爷。”越棠无意识地踢了下地上的小石子,“您……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不痛快的?”   不痛快?燕霁之眉头微皱,神色冷了冷,抿唇别过头。   若说最不痛快的,就是新婚妻子之前差点成了他的弟媳,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恨不得先回襄阳侯府把那人揍一顿。幸好……幸好他的小海棠是假千金,不然怎么能开到他的院子里呢。   燕霁之抬手摸了摸喉咙,眸色暗沉。   但,该属于小海棠的荣华,半点都不会少。   越棠见燕霁之周身的气息都变了,下意识躲得远了一些。果然,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小侯爷,永远都是生人勿近的模样。她前世可有闲心没事逗一逗,如今……   想想自己死后燕霁之那副模样,越棠琢磨八成是让自己逗出来的,结果自己一死了之,对燕霁之倒很是不负责任。   这辈子她虽不想那么死了,可死不死的……也不是自己说了算。   在确定不能躲过那些无妄之灾前,她还是少逗些,免得又教他伤心了。   正胡思乱想着,门房已经小跑了出来,依旧堆着假笑:“三姑娘,三姑爷,请吧。”   却是连一声世子都懒得叫的。   越棠怔了怔,怎就让她进去了呢?她有点糊涂,那两位应当是十分不愿见她的,或者……她的视线扫过燕霁之。   唔,应当是因为他跟来了,长公主和越尚书还是想见见的吧。   “小侯爷?”越棠征询地看向燕霁之。   燕霁之嘴唇微抿,负手大步迈了进去,玉身徐行,任谁见了都要夸赞一声‘好气度!’   侍女将越棠和燕霁之引入花厅,越尚书同长公主端坐在正中央,捏着茶盏的尚书大人连头都没抬,只轻轻吹着杯中的茶叶,并不是想理会二人的模样。   扶华长公主示意两人坐下,好好将燕霁之端详了一番:“从未听襄阳侯提过,世子竟然这样一番好相貌,阿棠此番到也算如意了。”   越棠稍稍皱了眉。   世人皆知,她曾经是有一桩婚约的,对方正是襄阳侯的那个嫡次子。尚且年幼的时候,越家拿她当千娇百宠的郡主,给她定亲都要选个好的,当时拽了一水儿的半大小子让她偷看,据说,她只回了一句:“便要那个最好看的吧。”   于是便和襄阳侯的嫡次子定了婚约。   越棠当年有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她有些记不清了,但这些年,她好美色的名声半点都没弱过,且在襄阳侯嫡次子信马游街后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越棠是个假千金的事情曝光后,两家凑在一起一寻思,一家不愿意给爱子娶个假千金,一家不愿违了好不容易寻回的宝贝女儿的意,竟琢磨出个让越棠嫁给燕霁之的馊主意。既能成全两家姻亲的情份,又让双方都舒坦。   燕霁之那个继母的儿子长得虽好看,也确实没有燕霁之好看。而越棠一个假千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只是,原本退婚就能解决的事弄成了这样,却还要说成是她得偿所愿,终于寻了个美人夫婿……越棠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嘲。   越棠捏起茶碗遮掩住眉宇间的讽意,便见燕霁之信笔写了一行字给上位的两人看。   “亲人可曾寻到?” 第3章 第零零三章 越棠在看清那几个字的瞬间,有些失语。   燕霁之当了多年的哑巴,一手字是练得十分好看的。   就她知道的,对方至少会十余种笔体,而单拎出这几个字来说,竟让她品尝出些许煞气。   真值得挂心的,却还是话语中的含义。   越家半年前将越竹筠从一个七品小官家中带了回来,就凭那与长公主极为相似的容貌,没人会怀疑她的身世。然而那七品小官却说越竹筠是别人放在门前,他们夫妇才收养的。   真千金和假千金调了包,可假千金却来路不明,谁都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越家佯装着仁义,信誓旦旦表示一定会帮越棠把亲人找回来,可打心眼里恨不得捏死这个不知道用何手段占了鹊巢的鸠。   本来越棠自己都没上心的事情,燕霁之却问了出来,她狐疑地看向身边的俊美青年。   他是不是想休了自己,所以赶紧给她找个下家。   燕霁之不知越棠所想,他一直在关注着越尚书和扶华长公主的神色,见长公主笑容愈发不自然,顿时心中冷笑,又提笔写了一行。   “越府已然正轨,她也是。”   燕霁之其实一点都不在意越棠的亲生爹娘到底何人,总归他都要把她关在自己的身边,做她唯一的依靠。但前世沾手了那么多是非,他总觉得越棠的身世有些微妙。   谁会有胆子把长公主的女儿换走?那也是皇家血脉!   越尚书不动声色地咳了一声,仿佛只是简单的清清嗓子:“当年护国寺起火,事发突然,谁也没能料到殿下会在护国寺产子……这许多年,已然断了线索,很不好找。”   他的话语里其实有两个含义。   浅层的意思是,找越棠的亲人很难。   深层想表达的则是……当年之事必然是有人存心算计,执意追查,也不过是自找麻烦。   越棠堆出一个愉快的笑容:“尚书大人费心了,便是再难,也该认祖归宗的。”   她有些奇怪,越家不是应该最着急查清这件事的吗?   越尚书瞬间面色沉如水,他刚要开口说什么,便被长公主截住了话头:“阿棠,老太傅若泉下有知,怕是要伤心了。”   越棠神色僵住。   越家人变得太快,她是郡主的时候有多尊敬爱护她,等她跌进尘埃里就有多踩她。唯有一个人,越棠绝不相信他会放弃自己,即便那个人三年前就已经去世,她再也无从知道对方的答案。   这个人就是她的祖父,越尚书的亲爹——越太傅。   越太傅对越棠宠爱至极,常说小阿棠就该是娇生惯养的小海棠,要永远放在最明媚的春光里。   那样的老太傅……一定不会舍得让她无家可归的。   想到祖父,越棠喉咙仿佛被什么梗住了一样,她微微低下头,不想再说话。   她若是有一丝半毫和越家离心,都会被当作不念及祖父。   燕霁之见状拧眉,又是奋笔疾书:“越太傅必也不愿看到此番情境。”   完毕,他将草草书就的纸揉成一团扔在桌案上,弯腰拉住越棠的手腕,将她往门外拉去。   他们不说,他也可以去查,也不过就是快慢的问题,何必指望着两个本来就不将她放在心上的人呢?说不定心中还有什么龌龊怕被挖掘出来。   燕霁之攒了些许的戾气,脚下更是生风。   越棠被虚握着手腕,明明稍微挣扎就不用这样拼命跟着他跑,却还忍不住紧紧追着,好像这样心中才能踏实一点。   出了越府的大门,燕霁之才将越棠放开,他依旧负手站着,神色晦暗不明。   “小侯爷……”越棠犹豫地叫了一声,“你是不是……生气了呀?”   燕霁之侧头看了越棠片刻。   这就是个小傻子,越家和她还有半点关系吗?哪里就值得让她难过了,被那样说了,难道就不会反击吗?   “世子妃。”沉墨见气氛不妙,先是戳了戳玉叶,无果,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开了口,“世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您看……”   略带暗示地看着越棠。   越棠的腮帮子鼓起来,又慢慢瘪下去,她看着燕霁之沉如深渊的双眸,竟还是硬生生挤出一点勇气来:“小侯爷,京城里好吃的好玩的可多了,你不要生气呀,我保证再也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燕霁之一定是因为在越家耽误了太多时间,所以才这么生气。   她想着,又露出明媚的笑容,轻轻捏住了燕霁之袖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摇了摇:“真的,我保证。”   燕霁之深深看着越棠。   这样傻,他哪里敢放开呢。 第4章 第零零四章 越棠本意是想让燕霁之散散心。   可才转了一条街,燕霁之不是皱眉便是冷脸,一看就知道他兴致不高,她鼓着腮帮子想了想,终于放弃了再转下去的打算。   小侯爷实在太难哄了!自打从越府出来,就没个好脸色。   她刚要招呼着沉墨把马车赶过来,便听一阵马蹄声急急切切,和人们的惊呼声混在了一起。   抬头朝声音来的方向望去,便见一匹高头大马横冲直撞而来,眼看就要朝他们几人撞过来。   越棠刚想躲开,就被一股大力拽向了一边,再抬头,燕霁之高大挺拔的身躯在她面前挡得严严实实,此时还牢牢攥住她的手腕,手心的温度隔着衣料传递到她的肌肤上,又烧进了她心里。   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想要遮掩面上腾起的温度。   小侯爷又好看又厉害!越棠忍不住心里尖叫。   前世的她没有见识到燕霁之有多厉害,可死后,却亲眼看到他如何手段非凡,把一个个政敌拉入深渊。如果……如果不是戾气那么重就好了。   所以,燕霁之现在虽然还是个哑巴,还是襄阳侯府里名存实亡的世子,那个很厉害的标签依然烙在了越棠的心里,如此,便看他干什么都觉得是厉害的。   “大哥。”极为倜傥风流的语调打断了越棠默默无闻的崇拜,甚至,这声音后面还拖出了一个略带笑意的尾音,“嫂嫂?”   燕霁之没有动,握住越棠手腕的力度却稍稍重了些。   “大哥今天好兴致,也对,嫂嫂刚入门,你们也是该培养培养感情,四处走走。”话音轻快,仿佛有多么熟稔一样。   越棠不自觉皱了皱眉头,踮起脚尖从燕霁之的肩膀后面探出小脑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锦衣华服的青年,眉眼和燕霁之有三分相似,可连笑容都让人觉得滑腻。   襄阳侯和继夫人的爱子,那个一心想将燕霁之取而代之的二公子。   燕霁之察觉到越棠的小动作,侧了侧头,削瘦的下颌便挡住了她的视线,拉着她手腕的胳膊稍稍向下使了一点力,少女一时重心不稳,整个人都贴在了燕霁之的后背上。   “呼,好痛。”越棠鼻尖一酸,眼泪都差点冒出来。   燕霁之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后背也这么硬!   “大哥,嫂嫂还是个小姑娘,对她好一点呀。”燕行岳眸中盛满了笑意,只是稍稍带上了那么一点遗憾的意味,他身后的朋友们便想起来……   那个越棠,本来是燕行岳的未婚妻的。   一时间,青年公子哥们彼此挤眉弄眼,甚至有人用肩膀碰了碰燕行岳,满是揶揄的笑意。   越棠咬了咬牙,揉着鼻尖便道:“你们这些人,街头纵马,我可要到京兆府去喊人抓你们了!”   笑声立刻哄作一团。   “小嫂嫂,实在是误会。”不知道哪个开了口,“燕二看到别家惊了的马,主动跑出来制伏。”   油腔滑调,一听就不是好人。   “好了。”燕行岳轻咳一声,又满是笑意地看向燕霁之,“大哥慢慢逛,我等要去参加十七皇子的文会了,改日再聊。”   言谈举止倒真是个风流贵公子。   只是……把十七皇子搬出来,想要吓唬哪个呢?   越棠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鼻尖皱了皱。   燕霁之骤然松手,头也不回地朝着沉墨走去。   “小侯爷。”越棠被松开了手腕,也没来得及看有没有被攥红,小跑地追了上去,“小侯爷,你不要理会他们那些风凉话啊,都是一群纨绔子弟,整天锦衣玉食地伺候着,也没什么脑子。”   燕霁之没有反应,径自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自行打道回府了。   “世子妃。”沉墨目送着自家莫名其妙闹脾气的世子远去,苦笑了一声,“您请上车,小的送您回去。”   越棠看着燕霁之消失的方向,稍微歪了歪头,轻声道:“燕行岳自来都是这般同小侯爷说话的吗?”   “二公子从来都是掌握分寸的。”沉墨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露出个一言难尽的神情,“侯爷和继夫人总归是……”   身为家仆,不好说府中的主人,沉墨也仅仅是意思了意思。   越棠了然。   前世因为自己身份尴尬,也努力在襄阳侯府做个隐形人,同襄阳侯和继夫人接触的机会并不算多,但也知道,这二位从来不会踏入燕霁之道院子。   甚至就在她嫁给燕霁之的第二年,襄阳侯亲自递了奏折,请求另封次子为世子。   只是,当今驾崩,这件事被压了下来。   之后种种……越棠闭了闭眼睛,不再去想。   “不许闭眼!”耳边又响起那嘶哑的声音,强势又霸道,还带着铁锈一般的磨砺感。   越棠猛然睁开眼睛:“先不回府,带我去永乐坊。”   “姑娘?”玉叶有些惊讶。   再看越棠,她已经爬上了马车,焦急中还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兴奋:“快,快点,不然要赶不上了。”   永乐坊在城东,宅院不算贵,环境也还好,自来是朝中一些清流寒门居住的地方,和越棠长大的永春坊虽然只差了一个字,却是大相径庭。   世家子弟的马车出现在这里,向来都是格格不入的。   燕霁之能配备的马车虽不华贵,但也十分显眼。   越棠指挥着沉墨在坊内拐了两次,在一座不大起眼的宅子前停了下来。   “世子妃?”沉墨有些迟疑。   他不曾来过永乐坊,也知道这四周住的什么人。他们世子妃到底也是在越尚书和长公主膝下长大的,怎么会认识这里的人?   正想着,一个大约六旬的老人挎着一个小木箱从门内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又头也不抬地将门合上,门前停了这样显眼的一架马车,仿佛就没有看到一样,扭头便要离开。   越棠从车窗探出了头去,见到老人,立刻喜笑颜开:“可算是让我赶上了。”   老人步伐顿了顿,慢吞吞看向越棠。   越棠笑容更盛,连忙钻出去跳下马车,手脚利索地把老人的箱子拎了过来:“您啊,今儿就跟我走吧。”   “不去。”老人说话也慢条斯理的,但是格外坚定。   “程爷爷!”越棠加重了语气叫了一声,又缓和语调,近乎撒娇道,“求您了,是我自己的事情。”   老人的表情严肃,丝毫没有因为越棠的撒娇而软化:“另请高明吧。”   “您这样说,我就知道您可以的!”越棠抱紧了老人的小木箱,后背抵在大门上,“您要是不跟我去,今天我就住在这里了!”   “你都已经嫁人了。”老人终于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捋了一把胡子,“别淘气。”   越棠不为所动,只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老人。   沉墨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玉叶拽了拽,他扭头看过去,玉叶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比划了一个口型。   他的嘴巴瞬间张得老大。   妙手回春程庆堂,十八岁便入宫做了御医,二十岁已经是太医院院首,除了深得当今信任外,更是因为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当今如今也有七十,这在皇家是十分少见的,其中便少不了程庆堂的功劳。   只是这位程院首五年前便告老还乡,当日还是当今圣上亲自送出城外。   对啊!程庆堂不是告老还乡了吗,怎么还在京城?   若不是知道越太傅和程院首关系匪浅,越棠不可能认错人,他都要当这老头是个敢冒充太医的骗子了。   想到这一点,沉墨微微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骗子就行,不然可他不好和世子交代。   等等……世子?沉墨看向越棠的目光带起了火热。   谁都没病没灾的,若说真有人需要看大夫,就只有自家世子了呀!   那边,程老太医已经成功让越棠让开地方,径自打开了门:“先进去说吧。”   越棠长舒一口气,只要能让进门,那就什么都好说了。   她让沉墨在门口等着,径自带着玉叶进了门。   程老住的地方不算大,前后院子都种满了草药,四处都弥漫着新鲜或是炮制好了的药材的味道,或苦或涩。   两个小药童见有客人来了连忙过来迎接,程老便随便点了几个药柜格子:“去沏些药茶来吧。”   然后便伸了手,示意越棠把手放在腕枕上。   “程爷爷,您知道的,我没事,不用您把脉。”越棠连连摇头,“祖父从您这里开了那么多方子喂给我,我没问题的。”   程老收回手,阖眸不语。   “当年您留在京城,藏在这么个地方不被人知道,祖父也是出了力的。”越棠低声道,“求求您了,帮帮我吧,就这一次。”   既然燕霁之能说话,就证明他的哑疾是可以治的,她思来想去,还是得让他早点好,这样也不用再受这样多的气了。   “棠丫头。”程老缓慢开口,“并不是我不想帮你。”   这孩子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真有难处,怎么可能不帮呢?   越棠听了却是眼睛一亮:“您有什么不方便的都可以讲,我来帮您解决。”   “襄阳侯世子的病,我治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沉思……   胖枣子忽然想……《娇娇假千金》这个名字会不会更醒目一点。   小可爱们要是不反对,我下次更新就改了哈哈哈哈! 第5章 第零零五章 跟随越棠到襄阳王府的仆从并不多,但无一不是忠心耿耿。昨日自家主子才说要布置院落,那些人便捏着为数不多的银子搬了花花草草进来。   尤其是海棠树。   燕霁之站在窗前,眉头微拧地看着下人在院里挖了一个又一个坑,带着花骨朵的海棠便被栽值了进去。   等树坑被填平,他目光在满地不慎被磕碰掉的花瓣上停顿了片刻,又挪到院落门口,表情愈加不悦。   有心留意到这一幕的下人心中更加戚戚然。   这位新姑爷实在是反常,自家姑娘进门两日他都是大门紧闭,今儿陪着回门却又一个人先跑了回来,站在书房里就这样看了大半个时辰。   莫非是回门的时候被长公主和越尚书给了难堪?   想到越棠还在尚书府时的尴尬境地,几人都不由为她未来的处境更加忧心了。   不知下人心思,燕霁之不由自主地用指尖在书案上划了一下又一下。   时间未免太久了,便是路上再怎么耽搁,也不该此时还没见到人影。况且,沉墨也不是什么不靠谱的性子,倘若真惹了什么是非,也会先传消息回来,莫不是……   他指尖顿了顿,在某一个点骤然用力,心中升起悔意。   怎么能把他的小姑娘扔在原地呢?   指尖挪开,他慢慢抚过桌面,仿佛这样就能把一些难以言喻的印记抚平。   太在意了。   她那般喜欢一切明艳又鲜活的事物,而燕行岳又是她曾经亲自挑中的,自己这个哑巴在她心中自然比不上燕行岳好看。   想到这一点,燕霁之心中微微酸涩。   但,那是他的小海棠,也只能是他的。   眸光穿过刚刚根植在庭院中的海棠树,落在拐进院门的那个身影上,微微暗沉。   越棠才回了院子便见到焕然一新的风景,心中因为被程老拒绝而攒下的两分沉郁一扫而空。   她歪了歪头,低声叮嘱:“记得我的话,别多嘴。”   如果程庆堂都医不好燕霁之,她暂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不能白给对方一个希望。   玉叶对越棠言听计从,自然不会多说什么,这句叮嘱是给沉墨的。   沉墨嘴里发苦,却也只能点头应‘是’。   再抬头,越棠已经到了书房窗前,站在刚刚栽植好的海棠树旁,将手中的油纸包放在窗边,言笑晏晏。   “小侯爷,没能带你好好逛,这是赔礼。”   燕霁之一眼便认出那是开在同乐坊的冯记醉仙鸡,越棠一直那么鲜活,好吃的、好玩的和好看的,从来都不肯错过。   哪怕局限在小小的院落里,也会偶尔让下人去采买些许吃食来改善生活。   同乐坊……原来是为了这个才耽搁了吗?   越棠看燕霁之面色不善,已经做好对方会直接关窗拒绝的心理准备,谁知那疏离的眉眼骤然柔和下两分,修长好看的手指将那油纸包拎了起来,然后便一直盯着她看。   她被看得毛毛的,一时分不清燕霁之究竟是喜是嫌:“怎……怎么了吗?”   燕霁之垂眸,精挑细琢般的手指仔细将捆在油纸包上的结解开,又慢条斯理地拆分起鸡肉来。   越棠单看着那双手都有些痴了:“果然……好看的人干什么都好看。”   声音太轻,迅速溢散在风里,离她最近的玉叶什么都没听到,燕霁之却忽然飞快抬了眼,眸光微动。   他将醉仙鸡最嫩最入味的部分拆成一丝一缕,堆在了青瓷碟子里。隔着窗户,他将小碟递到了越棠的面前。   越棠却看着那指尖沾着的那些许油光,忍不住想要擦拭。   陌上人如玉,平白就这样沾了烟火气。   她印象里的小侯爷,不是这样的。他应该高高在上的看着她,总是平静无波的神情,不将整个侯府看在眼里,更对她的招惹无动于衷。   而眼前这个燕霁之,让她的心跳又莫名加快几分。   “小侯爷……一起用晚膳?”她试探着询问。   燕霁之不喜她这个代表着羞辱的新婚夫人,足足在书房里闭门两日,莫说圆房,便是膳食都没一同用过。   越棠开口之后便是后悔,明明知道会被拒绝,却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尝试索求,若想要他日后安好,她就该安安稳稳老老实实,互不打扰才是。   总是这样招惹他,倘若她依旧没逃过一劫,岂不是又拖累了燕霁之的年华。   燕霁之目光停在少女如墨如云的发间那一抹意外落下的海棠花瓣上,轻微颔首。   前世,她和他提过很多次想一起做的事,他却连一顿膳食都没能满足过。如今,她想要的,他皆会一一满足。   越棠立刻睁大了猫儿一样的眼睛,娇美面庞上的诧异连掩饰都没有,怔了些许,见沉墨立刻识趣地去嘱咐膳房,才绽放出一个笑容。   “小侯爷,谢谢你。”少女眸中带着亮光,那是没有参杂半点其他情绪的喜悦。   就在燕霁之同意的那一刻,她心中有一道壁障轰然破碎。那是从前世身份颠倒后就一直存在的无所适从,也是被灌下毒酒后在人世间的流离迷茫。   不管燕霁之为何变了样,此时此刻,她都觉得安心又喜悦,因为他肯接纳她,那个……明明已经没有家了的她。   越棠将手帕递了过去,示意燕霁之擦手:“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便是因为身份的隔阂做不成夫妻也没关系,这般相安无事就很好。   燕霁之垂眸接下,掩去眸中的惊艳,目光落在手帕一角那朵绣工不算精致却很娇艳的海棠花上,这就是他的小海棠,人世间最鲜活的色彩,落在哪里,哪里就是春光,哪怕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帕子,都会变得十分明媚。   越棠没有进书房,燕霁之也很有默契的没有提出回去住,沉墨有眼力见地将晚膳布在了刚刚打理好的庭院内。   燕霁之在府中不受重视,膳房在饮食上自然也有诸多亏待,沉墨端回来的晚膳简单又清淡,石桌上竟然只有越棠带回来的那只醉仙鸡一道肉食。   每每看到这些,越棠都忍不住捏紧筷子。   到底还是侯府世子,更是襄阳侯亲子,又不是什么庶出,更不是从外面捡回来的什么猫猫狗狗,亏待至此,到底是图什么?   她忍了忍,终究道:“我若没记错,西边那间是小厨房。”   沉墨立刻道:“的确是小厨房,只是……荒废了许久。”   到底是世子住的地方,小厨房还是给配备上了,可是不给厨子也不给仆从,有小厨房又有什么用。   “玉叶,明儿你着人把那厨房收拾出来,跟着我再出去一趟。”越棠铁了心要做些改变,前世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敢做太多余的事情,如今……无论是襄阳侯还是侯夫人,她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前世没得罪那两位也落了个短命,如今便是得罪了,她只要小心着趋吉避凶,也总该能多攒些命数。   既然不怕了,头一件便该让燕霁之和自己的日子好起来。   越棠打定主意,便夹了一筷鸡肉送入口中,燕霁之   冯记每日的醉仙鸡都先卤上一天一夜,然后又在炉中吊足了时辰,外酥里嫩,轻微的酒味混合着果子的清香慢慢填充在口腔里,越棠尝到熟悉的味道,满足的眯起了眼睛。   她的郁郁来得快,消散的也快,燕霁之每每看到这样的少女,心中都愈加明朗。   怎么……怎么就没早点发现呢。   燕霁之不能说话,越棠打小便是按照正经金枝玉叶培养的,也一直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是以,一顿饭吃得十分沉默,气氛倒不算凝重。   只是越棠心里装着程老的话,多少觉得沉甸甸。   “世子失语之时老夫便去看过,能用的药都用过了,是他自己不想开口。”   “久而久之,他便真的不会言语了,如今想让他说话,需要刺激才行。”   可是要什么样的刺激才行?越棠迟疑,总不能自己再当着他的面死一次吧。还是得想个更稳妥的法子。   为何先侯夫人的病逝会给燕霁之造成这么大的刺激?   正想着,院中忽然热闹了起来。   “世子妃。”一名浅紫衣衫打扮的妙龄少女带着三五个婆子,笑得客气,眉眼间却很淡漠,“侯爷同夫人请您过去。”   是侯夫人身边最得脸的流岚。   说是请……越棠目光定在流岚身后五大三粗的婆子身上,她如果拒绝,请要变成押了吧。   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又净过手,才慢慢吞吞站起来:“劳烦姑娘带路了。”   说起来也是可笑,她进门三日,却连襄阳侯和侯夫人林氏的面都没见过。   紧接着,燕霁之也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   “小侯爷……”越棠直觉不想让燕霁之去和那对夫妻面对面。   燕霁之却径自挡在了越棠身前,表情不悦地看着流岚。   流岚看到这位没什么存在的世子竟然呈现出一副保护的姿态,不由怔了怔:“那便请吧。”   一个是被侯府厌弃的世子,一个是天下皆知的假千金,她也懒得多说什么客套话,裙角甩出一个行云流水的弧度,没有丝毫犹豫地便朝外走去。   真是寒酸又让人嫌弃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大枣枣回来啦!   因为之前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都不是特别好,就拖的久了一点,现在状态恢复的还不错,日更咯!   这篇文主要想尝试一下日常和感情,所以也不算太长,希望各位小甜甜不要嫌弃,拽着裙角羞涩地看着甜甜们~ 第6章 第零零六章 在越棠还是郡主的时候,襄阳侯夫人对她自然是千般好万般好。   一朝归位,连看一眼都成了多余。   原本林氏想要见她并不是什么大事,可捎带上了一个襄阳侯,这里头就不免让人多想了。而襄阳侯夫妻二人在看到燕霁之也一同来时,也颇有几分意外。   “世子好体贴。”林氏表情不悦,连表面上的客套都懒得维系,“我们还能把她吃了不成。”   话说得不客气,襄阳侯轻轻瞥了妻子一眼,略含警告:“行了,说正事。”   越棠乖乖巧巧地站在原地,燕霁之只稍微侧头,便看到了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就好像扎了一根刺。如果自己还固步原地,她便要这样给别人低头,受这种委屈。   林氏看到越棠就有些憋气,轻轻哼了声,别过头不想开口。   襄阳侯沉吟片刻,才故作关怀地看向越棠:“这两日在府里可还算适应?”   越棠顿时有些懵,前世她自打进了襄阳侯府的门就鲜少见到这两位,更遑论这种关心,更何况……她悄悄抬眼看了下林氏,瞧这位的模样,也不大像想要关心她。   燕霁之却勾了唇角,眉眼间尽是嘲讽。   他拿指尖蘸了茶水,飞快在几案上写了几个字:“别遮遮掩掩。”   襄阳侯噎了噎,张嘴便要怒斥自己这个不讲尊卑的儿子,可瞅到越棠娇娇软软的模样,又想起来了自己的目的,不得不再次忍回去。   “我听下人说……”襄阳侯缓缓道,“你去永乐坊见了个人。”   越棠眼皮跳了跳,强忍住没抬起头来。   襄阳侯这是什么意思?   她努力回想今天出门带的人,除了玉叶和沉墨,便是两个护卫。沉墨和玉叶绝不可能把她的行踪报给襄阳侯……那就是那两个护卫!   想到这里,越棠心中又怒又急,一是没想到燕霁之在侯府里竟然真的没有可用之人,随时都活在监视中;二是忧心程老还在京的消息竟然就这么暴露了出来。   她还是太掉以轻心了……   想到这里,不由自责。   “明……”襄阳侯刚想念出越棠的郡主封号,又意识到什么,骤然收声,换了一个称呼,“阿棠如今和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然能同程老太医交好,何必再藏着掖着。”   燕霁之蓦然扭头,看着越棠在听到襄阳侯说话后微微颤抖的肩膀,眯了眯眸子。她今日………是去找程庆堂了,为什么?   想到永乐坊个同乐坊恰巧挨着,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侯爷误会了。”越棠掐了掐指尖,尤自镇静道,“程老肯见我,是碍于祖父的面子,其余的……我也是有心无力。”   还好……还好他们不知道她和程老说了什么。   襄阳侯面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阿棠,你还年轻,不晓得轻重,霁之是世子,这件事与他也是有利的。”   你们真的把他当世子吗?她悄悄看了一眼燕霁之,青年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显然已经不耐了。   转瞬,越棠心底又浮起一个疑问:襄阳侯和夫人没病没灾的,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要结识程老?   她被娇养许多年,却不蠢。   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明年将要发生的那件大事——当今驾崩。所以,圣上已经病了,病到就连襄阳侯都忍不住为他搜寻名医。   可从程老太医身上下手,却不像襄阳侯想的那样简单。无他,昭仁帝十分清楚自己最为重用的太医尚在京中,却不曾将他召回,可见,这病要么是他本身就不想治,要么是就连程庆堂都无法治好。   越棠呼吸滞了滞,便见到燕霁之再次伸出如玉雕琢的手指在茶几上勾勒几个字:“不亲自上门去求,何见诚心。”   落下最后一点,燕霁之的神情愈加讥讽,想落得好处,却放不下身段,真是这位的一贯作风。   而后,他便要握住越棠的手腕将她拉走,可莫名又想起白日里将少女拉疼了的样子,唇角又朝下弯了弯,蓦然自行离开。   “小侯爷!”越棠见他不由分说就走,有些急切地叫了一声。   她匆匆向襄阳侯屈了屈身:“侯爷,程老太医退隐已久,便是祖父在世时也未能成功劝说他出山,此事阿棠确实无能为力。”   语必,便加快脚步追了出去,却连燕霁之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他怎走得这样快!   越棠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是看他刚刚那般神情,明明想要带她走,却又忽然收手,她莫名酸涩起来。明明关系刚缓和一点,被襄阳侯和林氏找了一番,仿佛又回到原点了。   他应当是怪她隐瞒与欺骗的。   而今日从襄阳侯那里隐约听出来的一点苗头,也足够让她心烦意乱,昭仁帝一旦驾崩,十七皇子就会继位,等十七皇子继位,她就……   想想就是心慌。   她忧心忡忡地绕过一座假山,再抬头,便看到新绿的柳树下站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夜色正浓,明月挂柳梢。   燕霁之只负手站在那里,就是绝佳的风景。   听到动静,他微微撇头,朝越棠看来。   越棠心中一紧生怕对方已经久等了,不免加快了几步。   “小侯爷……”她恨不得三步两步就到对方面前,却没留神脚下已经隆起的树根,结结实实地拌了一脚,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眼看就要在燕霁之眼皮底下摔个狗啃泥,一双臂膀牢牢箍住她的身体,她鼻尖触碰到的是并不算多好的绸缎,以及隔着绸缎炙热的温度。   越棠砸在了燕霁之的怀里。   “多谢小侯爷。”难以抑制地心跳如鼓让她迅速从青年的怀中退了出来,却没注意到对方顺势扶住她的手臂,免得她再次跌倒。   越棠恨不得把头扎到树根里去,自然没看到燕霁之眸中浓浓的关怀和自责。   他想等等她,却不大是地方。   少女穿着轻薄的春衣,掌下隔着一层衣物便是她细腻如瓷的肌肤,温热几乎不带多少遮掩地就被他轻而易举感知。若是白日,想必稍稍一低头就能看到她红透的耳垂,精巧又可爱,又该是什么神情呢?   想到这一点,忽然更舍不得放手了。   燕霁之无声一笑,放开她的臂膀,却又牵起手。   “小侯爷?”越棠努力平复心情,抬起头,便觉得手心痒痒的。   青年眼帘微垂,正专注地在她掌心描摹着。   一笔一划,又轻又痒,让她几乎难以分心去看对方写的什么,只一心想着把手抽回来。然而,青年抬头看了看她,见她没有反应,又重新落下字迹。   越棠终于分辨了出来。   “急什么。”   “我没有急……”越棠的目光落在燕霁之的肩头,“我只是……”   燕霁之依然看着她,等她一个结果,甚至都没有放开她的手。   “只是有些心慌。”越棠的声音低若蚊蝇,“好怕京城会乱起来。”   等京城乱起来,她的命,也就没了。   燕霁之的手骤然加重了力道,想到自己牵着的那只手是如何细腻娇气,又马上放开,然后定定看了越棠一眼,轻轻拍了拍少女的发顶,带着安抚的意味。   越棠心中的憋闷和惊慌稍稍缓解,又挂出明媚的笑容:“小侯爷,我们回去吧。”   燕霁之看着这样的越棠,抿了抿唇。   两人一起走向偏僻的小院,失去灯火的陪伴,身影融入漆黑的夜里。   能够相伴同行,与他就是光明。燕霁之如此想到。   第二日清晨,院中的小厨房已经洒扫干净,越棠兴致勃勃地进去转了一圈。   “姑娘。”玉叶还是改不过口,“厨房有了,食材也能采买,厨子可怎么办?”   “去雇一个回来。”越棠到底当了十几年的郡主,越家再怎么挤兑她,也不至于连小金库都没收,她手头倒还有些银子能度日。   玉叶犹豫了下,终究道:“到底是在侯府,从外面雇人怕是不大合适,而且……也不太好。”   虽说世子不得襄阳侯的心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可要从外面聘个厨子可就是明晃晃指责襄阳侯偏心。   “而且,哪儿会有厨子来呢。”   给一个失宠的世子做饭,银钱给的未必比酒楼高,还没前途。   “若是总顾虑许多,咱们怕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越棠笑了笑,“便当这院子已经从襄阳侯夫人单出去了吧。”   反正襄阳侯不想让燕霁之当世子,早晚要轰出家门。   “小侯爷呢?”越棠忽然想起来什么。   她记得燕霁之总是起得很早,整日便关在门里练字读书:“他应当也没用早膳吧,不若邀请他一同出去,早的话,还能赶上城西那家馄饨没卖完。”   “世子好像早早就带沉墨出门了。”玉叶想了想,“听下人们说,他们正洒扫厨房的时候,世子也来转了一圈,然后再没回书房。”   燕霁之出门了?越棠有些意外。   可想想他整日都闷在院子里,终于肯出门了,那也很好。越棠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了月亮的弧度,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肯做些改变,但都是好兆头,不是吗?   而早早出门的燕霁之,此时正站在永乐坊一间略普通的民居旁,将一个老头堵了个正着。   老头抬眼瞅了他一眼,脸都皱成了苦瓜:“你们一个两个的……唉!”   作者有话要说:   程老太医:呵,撒狗粮撒到我这里来了。 第7章 第零零七章 程庆堂亲手泡了一杯药茶。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端坐在对面的青年,上一次如此面对面还是十年前,襄阳侯尚对这个儿子有几分上心,再次把自己请入府中为对方诊治。   如今再见,孩童的稚嫩已经褪去,而性格……也愈发让人琢磨不透了。   “你应当不是为了同一件事来的。”程庆堂道。   他的答案十年前就给的清清楚楚,而燕霁之本身也并没有什么医治的意愿。   燕霁之捏了一张笺纸,字迹端方周正:“襄阳侯知晓她来找你。”   竟是连‘父亲’二字都不曾有。   “你是想问……”程庆堂难得有了迟疑。   便见燕霁之又书写道:“果真不可治?”   他想了一夜,如今能把昭仁帝治愈是最好的,若不能治,时间就紧了许多,也颇为麻烦。   执掌太医院数十年,程庆堂自然知道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满朝文武总能摸着些风吹草动。实际昭仁帝身边的人也曾悄悄找过他,他意图进宫觐见,却被昭仁帝回绝了。   “爱卿安心养老罢,人都有生老病死,这不是你常说的吗。”近六旬的帝王只让人传了话出来,连面都没见到。   “当今有一心结。”心结解不开,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心病,他治不好,而病人也不想治。   “心结何解?”燕霁之又垂眸书写四字。   昭仁帝虽不能称上什么千古帝王,却也励精图治,使百姓安居乐业,在位几十年,应当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才是。   程庆堂算是昭仁帝的心腹,对此事讳莫如深。   自那件事后,他心里时常煎熬,也不知是愧是憾,将太医院安安稳稳交出去后便匆匆递了辞呈。可都已经风平浪静十几年了,再掀出来又能如何呢。   依旧是不能更改的结局,依然不能解开帝王的心结。   想想当今曾耗费的心思,程庆堂深深叹了一口气。   燕霁之自知问的多余,勾了勾唇角,飞快写下:“如此,叨扰。”   那里面的弯弯绕绕太过隐秘,探知太多对他并没有好处,还是得抓紧时间想些别的法子,好将越棠仔细护下。他将笺纸仔细叠整齐,塞进了炭盆里,亲眼见到那薄薄的纸完完全全变成灰烬才站起身,掸了掸衣袍。   程庆堂见燕霁之如此不拖泥带水的要离开,甚至没有多询问一下关于他自己的哑疾,忍不住张了张嘴。   “你好好照顾棠丫头,比什么都好。”   越棠从小被越太傅娇养长大,几乎没受过什么委屈。越尚书和长公主虽然对她也好,却并没有投入多少感情,只是如世家大族最常见的那样教养罢了。   越太傅不一样,他去世时都挂念着越棠。   而如今,那丫头从云端跌入泥土里,依然想装作自己很好的样子,着实让人心疼。   燕霁之看着程庆堂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一道灵光划过,却又没完全捉住,不自觉地摩挲着食指指节微薄的茧子,眸光微沉。   对方不欲透露,他更不想多问,只矜傲颔首。   小海棠,自然是归他照顾。   云鹤楼在京城是数得上名号的酒楼,进去随便到雅间溜达一圈,就能见到许多平日里只能耳闻的达官贵人。而其出色的菜品也使得它人声鼎沸。   起初,玉叶跟着越棠到这家门口的时候,也以为自家姑娘要进去用膳,谁曾想,越棠只抬头望了望牌匾,挪开步子便去了对门。   一家自从云鹤楼开张后就门可罗雀的食肆。   没有一个客人,荒凉到甚至小二都不曾再请,只剩下掌柜愁眉苦脸地拨弄着算盘,见越棠进来,先是叹了一声,而后才道:“客官,小店准备关门了,您还是去别家吧。”   “这才刚过巳时,就要打烊?”越棠笑吟吟地问了一声,自行在一窗边的位置坐下,“快些拿菜单来。”   “不是打烊。”掌柜愁眉苦脸,“是准备关张了,店已经盘出去,下午买家便要来收。”   越棠目光放在窗外,看云鹤楼门外排着的长队以及因为热闹不断擦汗的店小二,她蓦地问了一声:“厨子也要转给下家吗?”   “啊……”掌柜不明白越棠为何有此一问,但见这姑娘一身绸缎价值不菲,也不好轰人,只得端了一盘瓜子上来,“对,买家也准备开酒楼。”   “云鹤楼这样热闹,开酒楼都是要亏掉的。”越棠务必笃定。   她记得清楚,这家换了东家之后的确又开起了一家酒楼,饭菜的味道也很不错,可她死后游荡的那段时间里,眼睁睁地看着这地界因为生意冷清,换了一个又一个的牌匾。   而云鹤楼则一如既往地红火。   越棠看着云鹤楼那块描金的匾,眸光微黯。全都是因为……这家酒楼背后站着的是十七皇子啊……   当今宠爱贵妃,而十七皇子也才值弱冠的年纪,比起那几位已经渗透朝堂手握重权让圣上忌惮的王爷,实在是太值得偏心了。   而这份偏心,也给了十七皇子足够发挥的空间。   无论如何,他最后能压下头上成群的兄长成功登基,不能小觑。   “您说得对,这么多贵人光顾云鹤楼,别的店哪里还活得下去呢。”掌柜叹了声。   云鹤楼仗着有贵人撑腰,拉客手段实在下作,不但直接从门口拉人去他家吃饭,还故意请了人来找茬栽赃,这样一来二去,也就半年,这家食肆就垮了。   “小的也同买家说过,他却不在意,想来是有应对法子的。”   越棠摩挲着杯沿:“糖醋排骨,酱烧茄丁,快去做吧。”   掌柜顿时噎了噎:“可是……”   “既然还没关张,也是该待客的。”越棠笑着道,“我既然来了,也懒得换个地方。”   “客官请稍等。”掌柜犹豫了片刻,扭头朝后厨去了。   “姑娘。”玉叶颇为不解,起初她以为自家姑娘是想用午膳的,可看到她的话头,又想起她们这趟出来是想找厨子,可却没有丝毫对这家食肆的厨子感兴趣的意思。   “嗳,别急嘛。”越棠的声音轻快,“反正都出来了,我……”   她原本随意扫着外面,忽然声音顿住,可再细看过去,又怀疑自己眼花了。刚刚某个瞬间,她好像从云鹤楼的某个窗口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转了过去。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小侯爷才不会到云鹤楼吃饭呢。   于是又继续道:“如今这样子在侯府是不行的,那点月钱什么都做不了,我也没什么嫁妆,之前祖父给的东西都让他们收了回去,手里没点底子怎么行。”   先不说燕霁之的哑疾什么时候能好,日后要让他步入官场,成就前世那般基业,襄阳侯是指望不上的,无论是打点关系还是收取幕僚,都得靠他们自己。   “那您可有什么法子了……”玉叶为自家姑娘振作的速度感到钦佩。   更何况,不为银钱而苦恼的生活过了十几年,现在还能迅速想出挣钱的法子,还能比越棠更聪慧的人吗?   “当然没有。”越棠干脆利落的回答,让玉叶一时失语,然而,少女的眼睛却是弯弯的,里面满是希望,“我多看看,总会想到的。”   她死后游荡的时候几乎逛遍了整个京城,知道什么价涨,何时地跌,也晓得外面的天灾人祸,更清楚哪些人才如今还被埋没。   可手里钱财有限,也没有底牌去做大事。   只能先从小的地方考虑。   越棠若有所思地吃完一顿饭。   她本来想和这家食肆的厨子谈谈,就记忆里来说,这位厨子确实手艺还不错,这里开酒楼接连倒闭后,他也是先到私人宅院里做了一段时间攒了些家底,于是又在西城开了个小馆子,生意也很不错。   可如今已经有人肯先接手,在不知新东家如何的情况下,那位厨子肯定是不愿意和自己走的,她也没打算废口舌,结了饭钱便要出门。   谁知,迎面却进来了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   “小嫂嫂?”站在略微中间的人看到越棠后发出了极为讶异的一声。   越棠眼皮直跳,暗道出门没看黄历,竟然又碰到了燕行岳这厮。要知道,这人昨日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不算好,她也懒得理会,只是抬头看清面前这几人的时候,却忽然怔住了。   为首的人面若冠玉,手中捏着一柄折扇,看向越棠时眸光微亮,噙着一抹难以言喻的笑容,若在别人看来,那自然是风流倜傥。   “明阳?”他挑着眉,“好久不见。”   明阳是越棠原先的郡主封号,越竹筠归位,她的封号自然被削了个干净,为了安抚扶华长公主,当今给自己才认祖归宗的亲外孙女起了个更好的——凤还。   “十……”想到还在外面,越棠的声音哑了哑,匆匆行了个礼,“您玩笑了,这两个字,小女不敢当。”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那个不简单的十七皇子。   沈见深。   “小嫂嫂,今儿怎么没见大哥陪你。”燕行岳是沈见深的伴读,十分交好,说话也更随意一些,见了越棠便在大堂里扫视了一圈,企图把燕霁之挖出来。   越棠微微皱了眉头。   “贵人,您来了。”掌柜刚把越棠吃剩的饭菜端回后厨,才一出来便见到这样一幕,顿时心中一惊,“您先请里面坐,小的去给您拿明细来。”   越棠心中咯噔一声。   盘下这家店的是沈见深?她的视线越过这群公子哥,落在对面云鹤楼的牌匾上,忽然觉得自己脑子不大够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弟弟你等等,让你多活一章。 第8章 第零零八章 云鹤楼三层,视野开阔,偌大的雅间里只坐了两个人。   茶台后,燕霁之自顾自地摇盏洗茶,没有任何要交流的意思。   “我还以为你不肯见我。”另一青年负手站在窗边,语气中带着调侃,却也没期待燕霁之的回应,转身坐到燕霁之的对面,“叫我出来什么事。”   燕霁之垂眸,只专心地盯着自己面前的这一杯茶。   青年哑然失笑:“明明是你把我约出来的,这样算什么?”   燕霁之抬了抬眼皮,在几案上写了两个字:“查事。”   “你自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能有什么想查的事?”青年仿佛觉得索然无味,自己从茶壶里倒了一大杯,驴饮下去,“数年未见,你还是这般脾性,好似我欠你一般。”   “没有我,你才很好。”燕霁之深知自己对青年来说其实是个拖累,他抹去桌上几个字,又写到,“只此一次。”   青年却忽然恼怒,撑着茶台怒视对方:“燕霁之,你就这么看我?你以为我怕他们!”   当然不怕。   燕霁之眸光中带了一点笑意,可后面的几年,不也一样会被挤压得自请驻扎南疆。   “我再不济,也还不至于对兄弟不管不顾。”青年咬牙切齿。   兄弟?燕霁之轻轻摇头:“惺惺相惜。”   他和青年的境遇相似,有了好出身,却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人,他尚且还能活命,而对方却是一旦行差步错就会跌落深渊。   “燕霁之。”青年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却有些气馁。   对方的顾虑自然有道理。   自己尚有母族支持,所以做的每一个选择都要瞻前顾后,燕霁之的确有能力,却身患哑疾,难以步入朝堂。他想帮对方又怎样,那些指望着他活命的人会允许吗?   “殿下好意,我心领了。”手书八个字,燕霁之垂眸。   十六皇子沈阅其,同十七皇子年岁相当,甚至母妃也位列四妃之一,在中宫空悬的情况下,两人的地位应该不相上下。然而,十六皇子出生那月,大燕灾祸连着战事,钦天监道此子生时不祥。   纵然昭仁帝没那么迷信,可众口砾金,那些负面的议论声终究是逼着沈阅其的母妃到佛山剃度修行,为儿子积福。   没有母亲在后宫弗照,而不祥之身的存在也让宫人疏远。沈阅其也越来越没存在感,久而久之,昭仁帝也好久都不会想起这个儿子。   也就是他母族在京城颇有底蕴,才保住他没能不声不响夭折在宫里。   兴许是推己及人,沈阅其也是为数不多对燕霁之这个‘废人’释放善意的存在。   燕霁之重生归来后考虑过要同沈阅其合作,但时候未到,他纵然知晓后事,却也没足够的本钱去说服沈阅其的那些追随者相信自己。   然而,却有一事悬在他心头,让他不得不麻烦对方。   沈阅其咬了咬牙,不知该如何劝说,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又起身站到窗边,百无聊赖地看一看街景。   许久,他才听到茶台上杯盏磕碰的声音。   扭头,便见到十分清晰又有力度的一行字:“十六年前,护国寺起火。”   燕霁之迅速将字迹抹掉,又抽出帕子细细地擦拭手指。林淑妃在佛山敬提庵出家,护国寺也在佛山之上,沈阅其要想查这个事,刚好能打幌子。   “你这是……”想到京城里甚嚣尘上的传言,以及燕霁之前几日刚刚迎娶的新妇,沈阅其面色变了变,“怀疑什么?”   “没什么。”燕霁之只是直觉越棠的身世另有蹊跷。   堂堂长公主就算是因为意外被迫产子,身边也该十分周全,没道理让人轻易把孩子换掉。   且抱走孩子的人显然对这个孩子的去处精挑细选过。   多年无子,远离京城,品性尚可也不穷困潦倒。   若不是那家夫人忽然带越竹筠回京城探望重病的亲戚外,只怕即便发现越棠身世有问题也要成亲许久之后了。到时候,越棠夫家贵重,越府并不会将她如何,而她也不会妨碍刚刚回家的越竹筠。   想到这里,燕霁之不知是该心疼还是庆幸。   心疼她落入了如今这种境地,也庆幸她落在了自己身边。   “我会秘密安排人手去查探。”沈阅其欲言又止,“我劝你还是从我长姐身上下手。”   扶华长公主是昭仁帝第一个女儿,深受宠爱,所以早早便晋成了长公主,这些年也是安分守己,无论哪个兄弟登基,一个大长公主是免不了的了。   “长公主不敢说。”   燕霁之写下这几个字。   不是不肯说,是不敢说,他昨日看得清清楚楚,越尚书面色微变却底气十足,反而是扶华长公主……第一反应是目光稍稍往越尚书那边偏离了些,然后才堆出勉强的笑意附和越尚书。   她不敢让越家人知晓真相。   “你对新婚妻子倒是上心。”沈阅其叹了一声,“你知不知道,现在有一半人都在等着襄阳侯府把这个假千金赶出来。”   想了想,又道:“还有一半人,在琢磨你这个世子还能当多久。”   “你俩真是倒霉到一堆了。”   燕霁之却是耳朵微微动了下,忽然起身,冷着一张脸走到窗边,凝神向外面看去。   “我看了半天也没什么好看的啊。”沈阅其嘀咕着也将目光投向对面,“咦,那是……”   “诶,燕霁之,你去干什么!”   锦衣华服的公子哥们堵在食肆的门前,沈见深不开口,谁也不敢进去落座。   越棠强忍住纷飞的念头,终究摆出一个自己最擅长的笑容:“殿下既然还有正事,小女就先告退了。”   她意图绕过沈见深,面前却忽然被一柄折扇挡住了去路。   扭头看过去,沈见深笑得温润又倜傥。   他将折扇收回,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心:“笑得这么勉强,这段时间不如意?”   简直就是废话。   从被捧在手掌心的娇娇郡主到一个身世不明的假千金,这样大的落差,又怎么可能如意。   更何况……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免在燕行岳身上兜了一圈。   襄阳侯府的世子同这位比起来,差距也是有点大。   越棠声音娇脆:“我挺好的,劳殿下费心了。”   说着,她就又要往外走。   “越棠。”沈见深声音中的笑意不见了,他把少女叫住,唇角抿出并不怎么愉快的弧度,“你求求我,曾经的那些荣华富贵,还能回到你手里。”   他这些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屡屡在这个娇娇侄女手里吃亏,偏偏对方如今已经不再是那个倍受宠爱的明阳郡主,却还不肯对他服软。   “我是假的,怎么也成不了真。”越棠的眼睛通透至极,带着那一点笑意,几乎要把沈见深心里的那股子邪念烧个干净,“不属于我的,到我手里也留不住。”   她不想和沈见深多说什么,视线掠过一脸莫名的燕行岳,又抬起了脚。   “你求我。”沈见深咬牙道,“假的也能成真。”   越棠忽然觉得好笑,她一脸郑重地看向沈见深:“您这话……传到圣上耳朵里,圣上会怎么想?”   沈见深面色一白。   他在昭仁帝面前得宠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因为没有野心,仿佛无欲无求。   其实不是的,他两三个月前是有求过的。   只是没有人同意。   越棠和他自来八字不合,偏偏总是一副娇娇软软的样子,笑能让人开怀,不笑又让人心疼,每每和他言语有不愉快,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他欺负了这个小丫头。   他们越是护着她,他就越想欺负她。   然后,她不是郡主了,没有皇室血脉了,更不会有人护着她了。他第一反应就是通知越尚书,他可以纳这个假千金为侧妃。   却不成想,这种稳赚不赔的好事越家竟然拒绝了。   兴许是担心昭仁帝真动了类似心思,扶华长公主还亲自跑了一趟宫里,于是他被父皇母妃叫去狠狠训斥了一番。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就起心动念而已,不成自然不会挂怀。   可偏偏今天又让他看到了她,依然笑得那样明媚无忧。   “越棠。”沈见深忽然道,“出了这道门,日后你再想求我可就不成了。”   “小嫂嫂。”燕行岳含着笑意,仿佛面前的人不是自己曾经的未婚妻,“你就给殿下服个软吧,要知道,殿下可极少这般纵容什么人。”   越棠骤然捏紧了袖口。   她算是看出来了,要是不让沈见深满意,恐怕今天很难出这食肆的门。   可明明是沈见深故意找茬,凭什么让她服软。更何况,这些人难道心里不清楚沈见深想让自己求他什么吗?   想到这一点,越棠面上带了羞愤,一双眸中带着泪意。   “我倒要瞧瞧,十七皇子当街逼死了良家妇女,是不是还真的能独善其身。”   “你……”沈见深和一众贵公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到越棠一头朝旁边的梁柱上撞去,皆是齐齐变了脸色。   就在此时,从门外冲进来一人,一手捂住少女的额头,防止她真的撞上去,另一只臂膀牢牢搂住那单薄的肩膀。   感受到怀中少女原本的冲力,燕霁之眸色暗沉,捏住越棠肩膀的手都忍不住用了些力气。   作者有话要说:   沈十七:你求我呀!   小侯爷一脚踹过去:求你mp! 第9章 第零零九章 燕霁之把少女好好的护在怀里,没舍得让她蹭破一丝皮。   但如果能开口说话,他一定要问问越棠:“疯了吗?”   “小侯爷?”没想到燕霁之会突然出现,越棠有些怔愣,她抬起头,就看到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布满了阴霾。   燕霁之舍不得对她撒气,将目光移到了依然杵在那里的一群公子哥身上。   他不敢想,如果自己晚过来半步,他的小海棠是不是又要不见了。   明明下定决心要护着她。   那群公子哥刚从差点出人命的惊异中缓过口气,就看到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襄阳侯世子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们,视线若有实质,必然已经化成了千万把刀子。   “大哥。”饶是燕行岳反应快,也被那样的目光先扎了扎,“殿下不过是想跟小嫂嫂开个玩笑。”   言下之意便是怪不得他们几个,都是越棠自己开不起玩笑。   沈见深挑眉看了燕霁之片刻,又把目光挪到越棠身上:“明阳,你看看你,世子开不了口,你这不是给人家添麻烦……”   最后一个语气词还没落下,沈见深腹部骤然一痛,整个人朝后面仰去,紧接着耳边就是此起彼伏的惊呼。   “殿下!”   “十七殿下!”   公子哥们七手八脚地把沈见深扶稳,一致颇为忌惮地看向燕霁之。   而燕霁之刚把腿收回去,慢条斯理地掸了掸下摆,甚至拧着眉扫了一眼靴子,仿佛这只鞋已经脏掉了。   “大哥!”燕行岳急切道,“都说了,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然而,他内心深处却是浓浓的不甘和恐慌,刚刚竟然没看清燕霁之是怎么出手的,太快了!一个在侯府后院已经养废了的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身手。   “小侯爷。”越棠快走两步到燕霁之身边,她几乎被一系列变故惊呆了,没想到燕霁之竟然敢对沈见深动手。   沈见深挨打,她心里固然痛快,可却也很为燕霁之担心。   如今的他们,面对沈见深如同螳臂挡车。   燕霁之默不作声地把越棠挡在身后。   “燕霁之!”沈见深捂着腹部,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神色冷淡的青年,对方明明踹了他一脚,却纹丝不乱,“你竟敢对我动手!”   燕霁之挑了挑眉。   虽然没说话,但所有人都读懂了他的意思:“有何不敢。”   燕行岳深吸一口气,随即心中又有几分幸灾乐祸。   对皇子动了手,态度还这般强硬,他大哥这个世子之位恐怕是真留不住了。   正想着,燕霁之冷淡的视线扫过他,让他心里不由突突了两下。   “燕霁之。”沈见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站直身体,眯着眼睛看向青年,“护着她,把自己赔进去,值得吗?”   “咦,十七弟。”人群后忽然穿插进一个笑吟吟的声音。   看到来人,沈见深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怎么这个扫把星也在这里。   沈阅其却好像没看到对方的目光一样,依然笑得温和又带着一点小心:“你也是来迎八哥的?”   “什么?”沈见深面色变了变。   “十七弟不知道?”沈阅其稍稍带着一点惊异,然后又更加小心,“我也是听六哥提了一嘴,说八哥今天回来,说不定还能带些江南特产,就特意等着看一看。”   沈阅其在这群皇子中向来没什么存在感,没有跟谁很好,也没有跟谁特别不好,但也因为他有个扫把星的名头在身,反而那几个年长的王爷都对他温和许多。   但对沈见深就不见得如此了。   昭仁帝或许会被幼子哄住,但那些王爷对自己这个年幼的弟弟打得什么算盘,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捏到他的把柄,定然不会轻轻放过。   沈见深面色变了几变,视线狠狠扫过沈阅其,又落在将越棠护得好好的燕霁之身上:“但愿下次见到世子,一如既往。”   他格外在‘世子’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燕霁之唇角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十七弟你这就要走了?”沈阅其讶异地看着沈见深,“不等等八哥了?”   “要等你等。”沈见深甩下四个字,颇为不耐地带着几个人离开。   见到一众公子哥吃瘪离开,沈阅其先是无声地勾出一个弧度,随后又逐渐咧开笑容,最后干脆变成了捧腹大笑。   他抬手砸了一下燕霁之等肩膀:“你可以啊,居然真敢打他。”   越棠小心翼翼地从燕霁之身后出来,有些犹豫地看着沈阅其:“多谢十六殿下。”   “客气什么,举手之劳。”沈阅其无所谓地摆摆手。   燕霁之的面色依然没有好转。   “小侯爷,你生气了啊?”说起来,这的确是她给燕霁之惹的麻烦。   “他有什么可生气的,明明是老十七太过分了。”沈阅其若有所思地将视线投在食肆内部,“说起来,对面不就是他的云鹤楼吗?他不去对面,跑这里来做什么。”   越棠心知,这位殿下和沈见深年纪相仿,性格却截然不同,沈见深是金尊玉贵养大的,而这位却吃了不少苦头,也更平易近人一些。   再加上前世自己死后好几年,看到燕霁之想方设法把他从南疆弄了回来,便知道两个人是有些交情的,是以也没瞒着。   她瞥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刚刚沈见深拦下她的时候,掌柜就怕担上什么事,躲里间去了,此时依然没有出来。   “十七殿下仿佛想要盘下这家店。”   沈阅其登时拧眉:“云鹤楼想要扩张?”   越棠心里苦笑,哪里有那么简单,如果前世时候这家店的东家也是十七皇子,那么一直以来经营不善又一茬接着一茬换牌匾,就很值得深思了。可她偏偏不能把这件事拿出来说。   只是,这次让他们几个搅了一搅,沈见深这店恐怕是盘不成了。   正想着,掌柜从后厨钻了出来:“哎呦喂,贵人走了,我这店可怎么办啊!”   燕霁之却在这时抬眼看了一下沈阅其。   “你什么意思?”沈阅其惊了,“我可不会经营酒楼。”   越棠指尖也动了动,她是没有钱,可沈阅其想必是有的,如果能和云鹤楼对门,日后倒也方便。   “随你。”燕霁之写下两个字。   沈阅其看着那两个字拧眉纠结一番:“如果不经营酒楼,倒也是可以……就是……”   这食肆规模本就不小,更何况这地段自来是达官贵人们享乐的多,要是随便卖点什么别的也很难卖出去。   越棠却将目光放在掌柜身上:“这位公子想盘下你的店,却不接手厨子,不若让个厨子给我吧。”   “诶,我……”沈阅其目瞪口呆地看着越棠,想不明白怎么忽然这夫妻俩就替他拿下主意了,还进展到商讨厨子去处的地步。   “您……”掌柜看得出来,还是得沈阅其亲自拿主意,不由看了过去。   “去吧厨子们叫出来吧。”思前想后,沈阅其确实不愿意放过一个和沈见深做‘邻居’的好机会,摆了摆手,“让嫂夫人挑一挑。”   总算有厨子了。   越棠笑眯眯地看向燕霁之,却见他面色依然不豫,刚刚浮上来的喜悦便消失了个干净,颇有些忐忑道:“要不,回头再挑吧,我们先回府?”   她想,燕霁之定然是不好在外人面前让她难堪,等回去以后,是罚是骂,她都认了。   燕霁之何尝看不出少女的忐忑。   内心更是沉得慌,现在知道怕了,怎么打算撞柱的时候那般决绝呢?   想到晚一点就要见到她头破血流的模样,他心底便是惊慌,前世看她倒在自己面前口吐鲜血的模样历历在目,哪怕面前站着如此鲜活的她,那画面都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了。   已经失去过一次,怎么可能容忍第二次。   他牢牢抓住少女的手臂,张了张嘴,却没吐出任何音节来。   一时有些颓然。   他不是不想开口,多么希望能够亲自对他的小海棠说出所有的念想和心意。重生后他练习了许多次,都发不出任何声音,而前世的时候却好像突然开窍……   “等你。”燕霁之在她手心留下两个字,转身到窗边去坐着了。   等她挑好厨子再一同回去。 第10章 第零一十章 越棠如愿以偿雇到了厨子,小院的伙食也好转起来。   只是自那日回来后,燕霁之又恢复了成日埋在书房里的状态,只有三餐会出来露个面,和她一起吃,却没有多余的交流。   越棠心中始终惴惴。   尤其这半月以来,沈见深始终没有朝燕霁之发作,如同悬在头上一把刀,却不知何时会落下。   轻轻放过,这决计不是沈见深的作风。   她对此颇为忧虑,总感觉对方在憋着坏。   京城里倒也有好消息,六王爷的长孙出生,洗三那日将大宴宾客。   皇室又添新丁,这不是小事。   更何况,六王爷的这位长孙也是当今圣上第一个曾孙。   当今少年即位,如今已在位四十余载,膝下皇子齿序都已经排到了十七,但依然在世的皇子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其中最大的就要属三王爷,而后便是六王爷。   喜得曾孙,对于年迈的帝王来说,也是一种慰藉。为此,特地一道圣旨把六王爷的同母弟弟,一直被罚守皇陵的十皇子召回了京。   而对于朝堂上那些政治家们来说,六王爷无疑又多了一道筹码。   “一定要去吗?”比起外面普天同庆的喜悦,越棠看到请帖时多少有些犹疑。   玉叶在厨房刚蒸好的蛋羹上浇了些温热的牛乳:“世子妃总该和别家夫人多联络些的,之前那些花宴诗会没人肯请,如今倒是个好机会。”   从前越棠还是郡主的时候,一群夫人姑娘紧巴巴地围着她转,如今却是冷冷清清,可还在京城贵族的阶层,总该想办法融回那个圈子的。   越棠当然想重新回到那个圈子,别的不说,广交人脉对于以后的发展也会颇有助益。   但那可是六王爷的宴会。   六王爷和八王爷自来不对付,十皇子守皇陵数年就是八王爷的手笔,八王爷会眼睁睁看着六王爷含饴弄孙、别样风光?   越棠想想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前世这个时候扎在后院里哪儿都没去,可是听说圣上亲临宴席,而回宫之后却大发雷霆。   更何况,燕霁之和自己怎么会收到请帖?想起之前刚得罪了沈见深那一茬,她口中的牛乳蒸蛋都不是滋味了。   “人呐,果然想死容易,想要活着却很麻烦。”她叹了一声。   窗前却传来一阵响声。   她抬头望去,就看到燕霁之拧眉站在那里。   “小侯爷。”越棠笑了,“你不要总皱着眉头嘛,都不好看了。”   她那日惹了麻烦,到底是理亏,所以也时常想哄着燕霁之一些,谁知燕霁之的脸就像八月的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阴,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变就变。   她想着对方到底是一个人惯了,性格难免有些偏差,索性就顺其自然。   后来却发现,只要自己同他开玩笑,他的脸色便会好很多,不由又忍不住想要言语撩拨这清冷的青年。   燕霁之沉沉看了一眼笑得明媚的越棠,将自己手中的笺纸递了进去。   越棠接过一看,锐利的笔锋几乎要穿透纸背:“大宴那日跟着我,一步不离。”   “可……女眷不是分开的吗?”   燕霁之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越棠立即了然,他情况特殊,身为世子妃自然要为世子分忧,不由眯着眼笑了:“夫君请放心,妾身一定伴君左右。”   不防听到越棠的一声‘夫君’,燕霁之怔住,少女巧笑盼兮的模样在他心口绽放出了一朵朵粉红色的花,全身都腾起了莫名温度,几乎立刻就想把那娇软的身躯拥入怀中。想到这里,他骤然清醒,随即转身,有些狼狈地离窗口远了两步。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在想什么?   现在的他,根本配不上她。   低低呼出一口浊气,燕霁之又回头瞅了一眼立在窗子里的越棠,少女依然是那副动人模样。   将她从女眷那边支开,一方面是不想让她自己离开自己视线太远,另一方面就是……女眷那边才是麻烦的源头。   他怕她应付不过来。   “小侯爷。”越棠又叫了一声。   燕霁之不知道从那张樱桃般的唇里还会吐出什么动他心扉的话,一时不知道是应还是不应。   “十六殿下的生意开张没,之前说好要去给他捧场的。”   提到这个,燕霁之骤然黑了脸。   他抿着唇沉沉看了越棠一眼,扭头干脆利落的走了。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我好像还看到他唇角往上弯了弯。”越棠迷茫道,“怎么忽然又阴天了。”   玉叶跟鹌鹑一样缩在越棠后面,明明世子沉着脸的模样让人好生还怕,偏偏自家姑娘还喜欢去逗,真是每次都忍不住提心吊胆,生怕对方忽然翻脸。   “玉叶,你去打听打听,十六殿下的生意什么时候开张。”越棠颇为好奇,沈阅其到底把那食肆改成什么了。   燕霁之回到书房,先用冷水洗了一把脸。   水珠从长长的睫毛上滚落回盆里,激起一层层涟漪,他双手撑着铜盆的两侧,看着水中的倒影由扭曲又恢复原状。   她喜欢好看的,可是她选夫婿的时候选最好看的那个却是燕行岳。   她喜欢富有朝气的,可自己却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   燕霁之尝试着张了张嘴,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书房都寂静无声。   为什么?明明他已经会说话了不是吗。   她甚至还为他去找了程庆堂,却依然没有办法让他发出声音。这样的自己,一定让她失望了吧。一个不符合她任何期待的……夫君。   “世子。”沉墨在门外轻声道。   燕霁之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慢条斯理地用面巾将脸上的水渍擦拭干净,然后才轻轻叩了叩桌面。   沉墨推门进来。   燕霁之捏起小狼毫,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打小跟在自己身边的书童,示意他可以说了。   “十六殿下不想改主意,并且已经布置起来了。”沉墨口中发苦。   果然,燕霁之的面色更加沉郁,捏着毛笔的指节都有些泛白。   “胡闹。”这两个字干脆又迅速,如果可以,他的力度恨不得刻在桌子上。   “十六殿下说,也没什么不好的。”沉墨的声音越来越低,“反而倒很方便打听消息。”   燕霁之舌尖抵着牙根微微用了些力度。   他当然知道沈阅其的想法是现实并且有用的,如果是他自己,当然也会采用这个最优选。然而,越棠却对这件事十分热心,三番五次提出想去给沈阅其捧场。   他怎么可能让那些媚俗的东西脏了她的眼。   燕霁之深吸一口气,提笔:“这段时间,世子妃那里给我瞒严实了。”   等有了新的事物,她转移了注意力,自然不会再想沈阅其到底开了家什么店。   只是,想想这些,他心底就泛起些酸涩。   她现在……看他也是就图个新鲜吧。等什么时候看倦了,哄乏了,自己依然不能回应她的笑语,她也就扭头忘记他了。   抿了一口茶,用苦涩压下酸意,他又提笔这次却写了满满一张笺纸,然后装在信封中,封上火漆,才又提笔写道:“交给沈十六,告知他是之前所请之事的报酬。”   待沉墨看清后,燕霁之又将笺纸烧掉。   六王爷有野心,八王爷有抱负,沈见深在筹谋,难道沈阅其就什么都不想吗?不可能的,他也想。   淑妃娘娘因为他在敬提庵过着清苦的日子,他最大的念想就是把母妃从那地方光明正大的接出来。   燕霁之看他顺眼,愿意帮他一起铺这样一条路。   前提是,他的第一次请托,对方真的能够交出一份不错的答案。   想到这里,燕霁之垂下眸子,又捏过一张宣纸,在上面描绘起来,神情专注柔软,笔下也格外小心,生怕一失手就留下难以逆转的污点。   沉墨悄悄退出书房,借口采买再次出了府。   信是他亲自交到沈阅其手中的。   这位十六殿下轻轻摩挲这火漆,将信撕开,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而后倒吸一口凉气:“燕霁之可还说什么了?”   沉墨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沈阅其不由苦笑:“这哪里是交换,分明是催着我动作快一些,可哪里有那么容易……”   燕霁之交代的事情他是真上心了。   可护国寺当年的主持已经圆寂,而其他能接触到扶华长公主的僧人,要么出去云游,要么改到别的寺庙挂单,唯有一个长老还在寺中,却闭关多年,他也没理由非得见人家。   于是护国寺那边的线索就算断掉了。   可要从别的地方入手,更是艰难。   想到护国寺起火是在林淑妃入敬提庵之后,沈阅其都想着要不要改天亲自上山去和母妃聊聊了,看看能不能听到点别的消息。   沉墨见沈阅其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由想为自家世子说两句好话:“世子知道您难,可他那里也不容易……”   沈阅其挥挥手打断了沉墨接下来的话:“我知道,想要打开局面,光现在这些还不行……转告你家世子,让他放心,沈阅其必不负所托。”   他把信纸叠好,一缕一缕撕开,变成了窄窄的一条,然后才投入火盆。   除了燕霁之托他办的事,信里这一桩他也要处理好,才能显示出自己有合作的能力。   想到这里,沈阅其骤然一笑。   就凭燕霁之这瞌睡来了送枕头的及时,谁能相信这位襄阳侯世子真在后宅荒废了近二十年? 第11章 第一十一章 春深花盛。   六王爷府前车水马龙,无论是交情好的还是没什么往来的,都愿意趁着这个机会过来沾沾喜气。毕竟,这是圣上近年来第一次明确说要驾临哪个皇子的府宴。   六王爷这一举得孙,可以说讨得了个龙心大悦。   既是来吃席的,自然是喜气洋洋,只有少数几个知道更多内情的,颇为冷静。   燕霁之和越棠到的早,没有和看不惯他们夫妻的那几位一同出行,且离着六王爷府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弃了车马改为步行。   倒真让他俩瞧到了热闹。   一车一马对峙在街口,让原本就有些拥堵的街道更加难走。   越棠小心地捏着燕霁之的袖口,借了一点力道踮起脚尖,朝着人群中央看去,口中还碎碎念:“虽说圣上会等开宴后才到,但挑今天在六王爷府周围闹事,有点太不讲究了吧……”   等看清牵着马站立笔直的那个人和那辆没有主人露面的马车上标志,越棠微微睁大了眼睛。   “真是造孽。”她低声道。   燕霁之自然也认出了处在核心的两方。   他拉起越棠便要离开这桩是非,可少女却往人群里多看了两眼,对眼前的闹剧有些恋恋不舍。   算了算了,现在不是看热闹的时候。越棠努力说服自己,转身缩在了燕霁之的身后,准备跟他一起离开,谁知道燕霁之反而不走了。   牵着马站立之人身材笔挺,约莫二十七八岁,面上却有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沧桑,整个人看起来都饱受风吹日晒,和一身锦绣华服格格不入。   尤其是神情中积淀的沉寂,心里受到的磨砺想必比身体更多。   “十哥,好久不见。”车帘掀开,终于有个青年探头出来,嬉皮笑脸地看着牵马男子,“也是巧了,会在这里遇见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闻言,牵马男子皱了皱眉就要离开,显然不愿生事。   “话不能这么说。”马车里的青年反应极快,“就算差点成了庶人,血缘上的关系还是断不了的,哥哥这话听了可真让人难过。”   他面上笑着,可语气里没有半点笑意,反而带了一两分的愤恨。   越棠倒吸一口凉气,十二皇子真是疯了,当街就敢说这种话!   再扭头看十皇子,面上波澜不兴,不像有什么触动的样子。   “沈十二这么疯,沈十一不管管吗?”越棠轻轻念了一句。   话语刚落,马车里就传出了另外一道极为相仿的声音:“好了,今天是六哥的好日子,你别闹得大家都不愉快,走吧。”   说完就要让马车调头。   露出脸的青年依然不服,阴鸷地扫过十皇子:“们的好日子,我当然愉快不起来,你倒是会充好人。”   却也没有阻止车夫动作,显然对马车里说话的另外一个人十分包容。   只是在马车调头的时候,车帘晃晃悠悠,露出了端坐在里面的青年,他阖眸淡然,且有着一张和十二皇子一模一样的面孔。   世人皆知,十一皇子和十二皇子是一对胞胎,出生之时被认为是天降吉兆于皇家,生母因此被抬到妃位,而八王爷这个同母兄长也因此沾了不少光。   “既是双胞兄弟,怎么性格差距这么大。”越棠看着马车离开,叹了一声,“不过就沈十一那个样子,没看破红尘已经不错了。”   燕霁之看少女那样子,似乎还有点为十一皇子惋惜。   他抿了抿唇,悄悄把手放在少女能轻易触碰到的地方,只要对方一抬手,就能拉住他的衣袖。   “小侯爷,当年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吧。”越棠以前哪怕在自家屋里不动,也有许多小道消息主动送到她耳朵里。因为有个长公主母亲,其中也少不了皇家阴私,她曾经的那些‘舅舅’,可以说没一个省心的。   燕霁之默不作声地点头。   “至今都是比扯不清的烂账。”越棠扫了一眼还牵着马站在原地的十皇子,“倒是十皇子……”   原本以为这是可以重回京城的机会,谁知六王爷的府宴之后,圣上又急不可耐地将他打发回皇陵去了。   守皇陵啊……几乎听不到人声,有的只有风呼啸呜咽,然后日复一日对着那些冰冷的建筑,静思己过。越棠想想就忍不住发抖,如果是她,说不定已经疯了。   越棠拉住燕霁之的袖口,寻求了一丁点安全感。   “他们斗了这许多年,图什么?”   图什么?燕霁之垂眸思索。   人各有志,有的是为了争权夺利,有的是求个平安还有的是……要有能力保护想保护的人。   越棠没想过能从燕霁之那里得到什么回应,没成想却忽然被握住了手。宽大的掌心将她的手包裹住,甚至能感受到指节处的薄茧。   她呆了呆,面上泛起红晕。   虽然被燕霁之拉了许多次,但每次心里都会有砰砰直跳的感觉。明明,他只是想让她牢牢跟紧,不要走丢。   然而,越棠没想到,自己还没平复心情,就也被如同十皇子那样被堵了一遭。   “妹妹。”声音清清冷冷,十分吻合开口人的气质。   越棠抬头,忽然发现好久没见到越竹筠了。   虽然前世是越竹筠将她召入宫中,而后在宫中饮下了毒酒,可在她记忆里停留的那个越竹筠却不是皇宫里那个锦衣华服的女人。   越棠始终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越竹筠的时候。   在越府的前堂,越竹筠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一身衣裳显得十分朴素,但气质卓然,如同腊月寒梅一般,清冷又文雅,同被娇惯了许久的自己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当然,最值得瞩目的是越竹筠的面容,和扶华长公主何其相似。   所以她在被告知真相的时候,连骗自己的理由都没有。   她已经惊慌失措至极,难以想象怎么待了十六年的家,叫了十六年的爹娘,忽然都不是自己的了。而越竹筠始终镇定自若,鲜少开口。   越棠听她讲最长的一句话,还是在长公主和越尚书商量要将她们两个对外称作双生姐妹的时候。   “如果你们舍不得她,我会和爹娘回武县。怎么,她占了我十六年的人生,我以后要如何过,还得让着她?”越竹筠的思路很清晰,长公主和越尚书不公布真相,越棠就还是郡主,甚至在这个圈子里会比越竹筠这个刚从小门小户认回来的更受欢迎。   越尚书更重视几个儿子的学业,很少关心越棠,长公主虽然心疼越棠,但也更重视自己的血脉。更何况,越棠几乎是被老太傅抱在身边养大的,他们夫妻俩对她也没那么难以割舍。   决心下定的很快,越棠一朝失去所有,被弃之如履。后来她安慰自己,这十六年其实是自己赚到了,心底却一直隐隐惧怕越竹筠。   毒酒之后,她的阴影更深了。   越竹筠就像她生命里的一道坎,无论自己如何挣扎,只需要对方轻飘飘一句话,自己都会一无所有。   现在想想,却是从离开侯府后,她也没再见过越竹筠,一直到死。   如今越竹筠又出现在她面前,两个同龄少女四目相对,皆是面色复杂。   越棠更甚,心中的阴影被瞬间放大,让她手脚冰凉。   察觉到少女的变化,燕霁之默默将她的手包得更加严实。   越棠张了张嘴,却不能坦然叫出‘姐姐’二字。   越竹筠上下打量着越棠。   不得不说,那对养父母即便只是个七品官员,也是知书达礼的家世,将她养的十分端庄,这样一站,穿上京城最流行的服饰,也让人丝毫看不出这姑娘原本不能算是京城里的贵人。   而这样的越竹筠自然是不会出口讽刺的。   可对于越棠来说,这种端详打量,远远比那些随处可见的冷嘲热讽更让她难受。   就在燕霁之准备立刻把他的小海棠拉开的时候,越竹筠终于开了口。   依然是平铺又清冷的调子:“有时间回去看看吧,母亲也是挂念你的。”   然后转身就走,仿佛叫住越棠只是为了这一句。   越棠怔在原地,没搞明白越竹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明明很讨厌自己,恨不得自己死了再也不碍她的眼,却还要说这样的话。   再让自己回去见识一下尚书府的人情冷暖,还是仔细看一看长公主对自己的宠爱终究不及她?   越棠无力地笑了笑,早就不抱希望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第12章 第一十二章 燕霁之拉着有些出神的越棠到了六王爷府门前,他不能言语,只是将请柬掏出来递给管家。   管家打开请柬,又多看了燕霁之一眼,吩咐仆从和侍女将两位分别引到宴席上去。   “不用了。”越棠回过神来,到底没忘记燕霁之叮嘱过她的事情,朝管家扯出一个客套的笑容,“世子不方便,我同他一起。”   “可……”管家瞅了瞅燕霁之身后都沉墨,这不是有书童嘛。   襄阳侯世子再怎么拮据,何至于让世子妃陪席。   燕霁之适时地把越棠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唇角抿起,沉默而倔强。   “倒也不是不行。”想到这两位的到来本就是模棱两可,想来安排在角落里也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于是干脆利落地打了个手势,“请吧。”   从前门到花厅的一路上,举目皆是人影,小道边,花丛后,长廊内,大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   一个才出生的孩子造就了这般盛况,倒不知是福是祸。   忽然,越棠眼角余光扫到了什么,脚步不由顿了顿。   燕霁之随时留意着越棠的动作,于是停下步子,随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不远处的长廊里,一名头戴汗巾看起来有些虚弱的女子正拉着六王爷长子的袖口,苦苦哀求着什么,几次想要跪下,都又被男人强硬地拉了起来。   涉及六王爷府中私密,越棠不敢再看。   “那个不会就是孩子的生母吧。”   她其实也隐隐听说过,六王爷这个小孙子的生母不是正室,只是孩子生下来就被记在长子嫡妻名下,至于生母身份,很是含糊。   不过这也不是他们该关心的。   “霁之。”后面有一人快步赶了上来,不露痕迹地扫了长廊方向一眼,“你们来得倒是很早。”   “十六殿下。”越棠笑眯眯地叫了一声,“你也很早啊。”   沈阅其意味深长地看了燕霁之一眼:“不早点不行啊。”   “十六殿下是有什么安排吗?”越棠听了,随口问了声,“要是有什么要事,还是快些去办了好。”   “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早来早送礼,也好早走一些。”沈阅其格外痛快道,“毕竟今儿生意开张,我怎么也得过去瞅一瞅的。”   他话音刚落,燕霁之便警告般地看了他一眼。   沈阅其却是笑,丝毫没当自己说漏了嘴是什么大事。   “今天开业?”越棠果然来了兴趣,“什么时辰。”   “酉时二刻。”   越棠顿时惊讶起来:“天都黑了,那时候开张还有人去嘛,就算要避着那谁,也不用这么静悄悄的吧。”   沈阅其顿时露出一个‘你不懂’的眼神。   瞬间又收获来自燕霁之的一记眼刀,他知再说下去,这位恐怕得把他生吞活剥,不由摸了摸鼻尖,讪笑道:“咱们坐一处,坐一处。”   然后又道:“六哥的府邸分的早,尤其记得还是当年他带兵立功,于是父皇赐了前朝亲王府,当时六哥还是郡王,他亲自把超建制的地方给拆了改了,后来封亲王后又复原回来。”   “像我们后面这些皇子,分府时候都是自己挑地方建宅子,就底蕴来说可比不上六哥这里。”   越棠却是笑了:“那可真是机会难得。”   实际,昭仁帝赐给扶华长公主的宅子可比这亲王府气派多了,越棠不大喜欢太过匠气的东西,于是也一直没好好转过。   那时她想,反正是她的家,什么时候看不行,去哪里都可以。谁知,这才多久,就要羡慕别人的大宅子了。   想着,越棠骤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但是飞快看了燕霁之一眼后,又悄悄地压了下去,如今他们举步维艰,还是日后再说吧。   燕霁之不方便说话,沈阅其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越棠聊上几句,等三人寻了一个偏僻的地方落座,他才隐约惊觉什么。   看向越棠的目光变得有些微妙。   他在宫里不受宠,以前和越棠也很少接触,却知道这丫头是越老太傅的掌上明珠,千娇百宠,说含在嘴里怕化了也不为过。   从娇娇郡主到假千金,还嫁给了燕霁之这个不被世人看好的世子。   这才过了多久,她竟然没有郁郁也不曾愤世嫉俗,谈吐依然自在随性,还是那么鲜活通透,这得多好的心态。而他刚刚随意从城南聊到城北,从衣饰说到吃食,她竟然也都能接上,可见这许多年也不是局限在后宅里的真娇花。   燕霁之真是捡到宝了。   沈阅其这样想着,也没吝啬把羡慕的目光投给燕霁之。   燕霁之原本唇角抿的直直的,可内心却忍不住骄傲,就连微微上翘的唇角都差点压不住。   他的小海棠,当然是最好的。   花厅里热热闹闹,他们所坐的一角却被刻意忽略,几乎没什么人会主动与他们搭讪,越棠只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雕梁画栋,便忍不住发起呆来。   宴席未开,桌上只摆了茶水,燕霁之却始终留意着越棠的杯盏,只要稍稍有了凉意便倒掉添新的。   就在他倒掉第三杯茶时,不速之客站到了他们旁边。   沈见深依旧捏着那一把扇子,端的是风流倜傥:“些许时日不见,世子与世子妃愈加伉俪情深了。”   听到这个语调,越棠打了个哆嗦。   燕霁之沉沉看了沈见深一眼,没有任何表示,自顾自为越棠添上新的热茶。   “嘶。”沈阅其无奈道,“十七弟,你最近有点……”   闲得慌啊。   沈见深却好似没看到自己这个月份相差无几的哥哥一般,不由分说地坐了下来,目光在燕霁之和越棠直接游离。   “再添一副碗筷来。”他懒懒扬声道。   见沈见深竟然打定主意不走,她微微皱了眉头,悄悄往燕霁之身边凑了凑。   “瞧瞧,那边那几个不是我的好外甥嘛。”沈见深捏着扇子敲了敲手心,视线往某个方向瞥过去,“真是,留意到阿棠在这里,也不来打个招呼。”   越棠唇角不自在地抿了抿。   越太傅对她很好,可对她的兄弟都很严苛,偶尔她被欺负了,那些兄弟便会遭到严厉的训斥,久而久之,她与哥哥弟弟的关系便不是很好。   如今在这种场合遇见,对方不落井下石已是不错,沈见深拿这个说事,还不是想磕碜她。   堂堂皇子,这般作风。   沈见深见桌上三人都不理他,似笑非笑地将手中折扇把玩一番,眸底暗沉一片。   越棠直觉想远离这个麻烦。   这人这么久没有发作,今天却忽然无事发生一样坐在这里,只简单的揶揄两句,说他没有抱着别的目的,越棠是不信的。   指不定挖个什么坑。   这边东花厅看起来尚风平浪静,女眷所在的西花厅却已经起了些波澜。   越竹筠被昭仁帝封了凤还郡主,足见圣上疼爱之意,便有不少人围住她猛献殷勤,而她却依然对谁都是淡淡的。   周遭皆是同龄闺中少女或者初嫁新妇,聊起来便没有什么顾忌。   她们见越竹筠少语,便有一搭没一搭说起别的事情来。   “听说王妃病了。”   “世子妃入门多年,却还是让旁人生下长子,想来王妃也觉得面上难堪,不愿意路面吧。”   听到‘世子妃’三个字,越竹筠微微抬了眼皮,随即反应过来她们说的世子妃是这六王爷府上那位,于是又垂下眼帘。   “无论如何,这位世子妃都落了个儿子。”   “听说,那孩子的生母不大能上台面,这才认在了世子妃的名下。”   说话的是八王爷的小儿媳,听到她开口,越竹筠眼皮跳了下。   也就在此时,世子妃带着微笑款款走了过来。 第13章 第一十三章 昭仁帝的出场如同刻意卡着时间一样,众人刚刚落座,便听到抑扬顿挫的唱和声。   “圣上驾到。”   所有人又整齐划一地站了起来,面向花厅入口方向下跪:“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昭仁帝没有过多停留,直奔六王爷专门为他留的上座而去。   等到他正式落座,跪在地上的人们才敢站起来。   越棠坐回刚刚捂热的位置上,不由自主看向了那个遥远的身影。   她从来没有离那个位置这样远过。   昭仁帝这些年对她其实也还算宠爱,论受重视程度,在孙辈中还算靠前的。   只是她是个假的,从前的所有,都成了欺骗。   因为距离太远,昭仁帝在她视线里的身影是模糊的。越棠忽然记不清这位年迈的帝王什么模样了。   如今隐约看着,确实苍老了,也不再如她儿时那般中气十足,但越棠确实能听出来,他今天很是喜悦。   再看帝王的左右,分别跟着两个后妃。   一个慈眉善目,约莫也有五十多岁,保养却十分得当,不见老态,是六王爷的生母,齐敏妃。   另外一个则年轻许多,举手投足都是风韵,始终眉眼含笑,让人见而难忘,那便是依然荣宠不衰的柳贵妃。   这个搭配简直毫无争议。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越棠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明显,几乎到了让她坐如针毡的地步。   果然,柳贵妃端坐片刻后便视线在场中逡巡起来,随即侧头贴附在昭仁帝的耳边,似乎在说什么。越棠虽然看不清,但也猜到对方此时的表情依旧是笑着的,只是对方笑得越明媚,她心里觉得越凉。   意料之中,下一刻,帝王的视线落了过来。   “老十七,你坐那么远干什么。”昭仁帝的声音有一点沙哑,但威严仍在,他一开口,几乎宴席上所有的目光都落了过来。   越棠感觉自己在密密麻麻的视线中无所遁形。   沈见深却十分自然地站了起来,语调中还带着笑意:“父皇,儿臣是看十六哥和襄阳侯世子坐在这偏僻角落太过冷清,于是过来给他们分享下得了小侄子的喜悦。”   沈见深是皇子,沈阅其也是皇子,没道理前者有喜悦可分享,后者便故意躲着热闹的地方去找冷清。   越棠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却觉得沈见深这话说完后,沈阅其要有段时间倍受冷落了,尤其在昭仁帝眼中,六王爷对这个弟弟还算优厚,沈阅其若是不高兴,那就是白眼狼。   这还不算完,沈见深不但说了对沈阅其不利的话,还把燕霁之引到了昭仁帝的视线中。   对于一个已经当了十几年透明人的世子来说,并不是好事。   果然,昭仁帝连提都不提自己那个排行十六的儿子,语气不辨喜怒:“襄阳侯世子,燕……霁之?”   越棠听到这个声音念到燕霁之的名字,她莫名抖了下,而被提到的人已经顺从地站了起来,长身玉立,令人瞩目。   襄阳侯想要另立世子的心路人皆知,然而燕霁之虽哑,却没犯什么大错,唯一能决定世子之位何去何从的,便是昭仁帝的心情。   如果昭仁帝觉得一个哑巴不堪重用,那燕霁之多半是保不住自己世子之位了。   而燕行岳又借着十七皇子的光刷足了存在感。   一边是寂寂无名的哑巴,一边是已经初露锋芒的俊杰。沈见深故意让燕霁之暴露在众人的视野里,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啊……这个人原来还是世子啊。   不出越棠所料,昭仁帝的声音带着一点失望:“还是不会说话吗。”   襄阳王恰是时机地站了出来:“陛下,犬子愚钝……”   “走上前来,让朕仔细看看。”昭仁帝却忽然打断了襄阳侯的‘谦逊之词’。   燕霁之走得很稳,如翠竹、似青松,不卑不亢,气质卓然,然而他只走了几步便忽然停下,侧头朝身后看了看。   越棠微微一怔,想起对方的叮嘱,只略微纠结了下,便也跟了上去。   寸步不离,她说到做到。   等两人走近了,昭仁帝才忽然看清,原来燕霁之身边跟着的不是婢女。   他想了想,终于记起,扶华是和他提过的,越棠那丫头身份不尴不尬,能嫁入侯府已经很好了。对,就是嫁给了襄阳侯世子。   本意原是觉得这个襄阳侯世子虽然是哑巴,但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却气度不斐,才想仔细看看。   可等两人走上前,昭仁帝的目光却放在了越棠身上。   这丫头幼时,他便觉得眉眼熟悉,后来越长越大,就这模样来说,扶华告诉他,这孩子不是皇家血脉的时候,他还是不大相信的。   可比起这一个,那一个才认回来的才是与扶华如出一辙,由不得他不信。   可是越棠这丫头,却长得更能勾起他某些回忆?大抵还是有些缘分的吧。   混淆皇家血脉不是小事,可这个孩子又何其无辜。   昭仁帝的目光柔软了些。   “霁之虽哑,可曾荒废读书?”   燕霁之稍稍往越棠这边侧了侧头,越棠知道这是自己发挥的时候了,连忙道:“世子一直泡在书房里,诗史文法均有涉及。”   实际她连燕霁之的书房都没进去过,只是忽然意识到,昭仁帝态度缓和,或许算是个机会。   昭仁帝略微一思忖,对坐在他旁边的六王爷道:“命人拿纸笔来。”   这是准备当场考校了,只是燕霁之不能开口,只好书写。   沈见深直觉不对,顿时笑着道:“父皇,您也太心急了些,这么多人看着呢,襄阳侯世子若是发挥不好,可就丢面子了。”   “深儿说得是。”柳贵妃自然同自家儿子站在一边,“陛下,席上诸位还等着用膳呢。”   越棠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两句。   昭仁帝却忽然抬了抬手:“襄阳侯年轻时便才华横溢,霁之既是世子,总不能一直藏着,若因为人多便发挥失常会丢了面子,索性连里子也没必要了罢。”   这句话是把双刃剑。   表现好,就是燕霁之的机会,表现不好,永远翻不了身。   即便知道燕霁之的能力,越棠也免不了手心沁出汗来。   襄阳侯和燕行岳却是内心一喜。   这些年燕霁之能把握的资源他们再清楚不过,连正经的先生都没请过,即便燕霁之内心再怎么聪慧,也终究学问见识有限,成不了大器。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   昭仁帝未必没有一一看在眼里,可他还是这样说了,把压力放在了燕霁之的身上。   能不能把握住机会,全然看燕霁之自己。   而这个机会,昭仁帝是看在越棠的面子上给的。他终究不太忍心曾经真心疼爱过的小丫头,落得这般冷清凄凉。   燕霁之的表现依然十分镇静。   他神色淡然地等着笔墨纸砚。   六王爷府的下人很快搬上来了一个几案,笔墨纸砚一一摆放在上面,都是如今的燕霁之书房里始终不能拥有的上品,他面上却没有任何异样,后背挺直地跪坐下去。   旁边的下人当即便要磨墨。   “我来吧。”越棠连忙打断了那人的动作,接手了这项工作。   她到不是担心有人会使坏,只是手里有些事情做,会让她比在旁边干等着要更安心一些。   墨条一圈一圈细细研磨下去,燕霁之也提起了毛笔,垂眸等待昭仁帝的考题。   “仁义,何解?”   考虑到燕霁之的实际情况,昭仁帝先是提了一个比较宽泛的问题,然后又仿佛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一般,接连丢出了四个问题,皆是名句,释无可释的那种。   越棠微微用了些力气,险些让手里的墨条滑出去。   她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几乎快要忘记手上的动作,只目不转睛盯着燕霁之奋笔疾书。   燕霁之专注的目光投在宣纸上,依然是规整的蝇头小楷,速度很快,但字体好看的如同印刷出来的一样,更没有出现参差不齐的情况。   越棠看着这样专注的燕霁之,有些微微出神。   他的睫毛真的好长,但许久才会微微眨动一下,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她还记得之前他的皮肤还有些苍白,这段时间伙食好了些,倒也养回了些,变得有光泽起来,唔……有点滑滑的,想必触感也要好很多。   而且,小侯爷真的好厉害。   陛下一口气问了五个问题,他一下子全记住了,此时奋笔疾书也没有丝毫停顿,洁白的宣纸上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墨点。   如果他能开口说话……   越棠忍不住想起来了前世那个口若悬河的燕霁之。   谁都不能再压下他的光芒。   想到这里,越棠满眼都是愉悦的笑意。   而此时此刻,燕霁之也落笔,他抬眼先看了越棠,只见少女眸中亮晶晶的,仿若星光。他心中最后那一点因为沈见深引起这许多事的不满,也不见了。   只要她欢喜,再多的麻烦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起身,将宣纸规规整整地递给了昭仁帝身边的内侍总管赵一德。   赵一德接过宣纸,只略微扫了一眼便满是惊艳,连忙小跑着去呈给昭仁帝。   昭仁帝接过第一眼,便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字!”   虽然只是蝇头小楷,刻意收着笔锋,但不难看出燕霁之书法功底尤为不错,若不是还有满满一份答卷等着他阅览,他此时定要先让燕霁之写一副大字来看看。   再细细将宣纸上的文字看下去,昭仁帝面上的赞叹收敛起来,愈加认真专注。   在场众人一时也分辨不出这位帝王是喜是怒。   作者有话要说:   小海棠:我们小侯爷是最厉害哒!叉腰大笑。   小侯爷:我的小海棠是最可爱的。   品品这措辞,狗粮,啧。 第14章 第一十四章 昭仁帝看得十分缓慢,花厅内也极为安静。   越棠也顾不得会不会触犯龙颜,只目不转睛盯着昭仁帝的神色,仿佛那个被检阅才学的是她自己。   她自然是相信燕霁之的。   可燕霁之的风格惯来冷僻又犀利,她不知道昭仁帝会不会喜欢这样的答案。   久久,昭仁帝才默不作声地将那宣纸叠好,却不放下,反而揣进了自己的袖口中,盯了燕霁之片刻。   燕霁之泰然处之。   有切身利益相关的人都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朕若没记错,霁之今年也有十八。”昭仁帝终于开口,再看燕霁之时,已经全然是新的审视。   “是,比行岳虚长两岁。”这次开口的是襄阳侯。   燕行岳年方十六,已经才动京城,而燕霁之却还寂寂无名,任谁都会忍不住比较。   “十八……刚刚好的年纪啊。”昭仁帝叹了一声,似乎在追忆什么,而后便是轻飘飘的一句,“先入翰林院做个六品编撰吧。”   众人闻言齐齐一惊。   翰林院为天子掌笔编书,能进翰林院的无一不是天子所重视的青年才俊,燕霁之那一篇,当真如此出色?   “陛下……”襄阳侯想要出言劝阻,“霁之他……”   随即又噎了噎,有哑疾又有什么要紧,编书用的是笔,又不是嘴。而自己那位长子,便是有才学又怎样,不会说话,便也止步于此,这辈子都摸不到重要官职的边。   如此一想,襄阳侯反而不推辞了。   到底是自己儿子,有个官身也好,日后没了世子之位,还不至于会饿死。   想着,便紧接着道:“臣替犬子谢恩。”   六王爷也是知情识趣的,当下便道:“儿臣恭贺父皇又觅得一良才,嘿,父皇在儿臣宴上钦点六品翰林,传出去又是一桩佳话。”   紧接着便是喜不自胜地看向襄阳侯:“本王也祝贺侯爷。”   仿佛丝毫不为抢了风头而懊恼。   越棠提着的心终于稳稳落地,眼角眉梢的喜悦遮都遮不住,忙不迭地扯住燕霁之的袖口,拉着他下跪:“谢陛下隆恩。”   “棠丫头。”看到越棠开心的模样,昭仁帝忍不住开口,“只是一个六品编撰,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只要摸到了官场的门,就再也没人能拦住燕霁之高歌猛进。   当然,这话是不能和昭仁帝说的。   她挂着愉悦的笑容:“能有俸银进账,当然值得开心。”   而燕霁之,始终在越棠的身侧,全部的注意力都做少女身上,内心一片温柔。他只需这么一点就能让她开怀,噎绝不会让她失望。   “你这丫头,以前可没见你这般财迷。”柳贵妃笑道。   听这位贵妃娘娘提到以前,昭仁帝唇角的笑容收敛了一些。   以前越棠是郡主,吃穿不愁,当然不会在意银钱。而现在越棠落得如此境地,也有他一部分原因。昭仁帝不认为自己做错,可看她清贫也有些于心不忍,这才拿官身给了燕霁之做补偿。   帝王不想做了好事还被埋怨,也认为越棠总没理由可怨他的。   帝王安安静静地等着越棠的回答。   越棠却格外轻快道:“贵妃娘娘有所不知,小女嫁了人才知道操持家事不易,一桩桩一件件,都处理的磕磕绊绊,确实不如待字闺中时候省心。”   昭仁帝听了,面色稍稍缓和一些:“既然成亲了,是该稳重些,精打细算了也好。”   而越棠一席回答差点让柳贵妃把手里的帕子拧断。   谁不知道,虽然昭仁帝宠爱她 ,册封她为贵妃,在四妃之首,可后宫事物一向是齐敏妃和李慧妃一同打理,她沾都沾不上,这丫头故意说这种话刺她呢!   想到儿子同自己说的事情,柳贵妃心中又是恨恨。   她出身低微,和齐敏妃、李慧妃不能比,好在儿子还算争气,当下正得名望的勋贵子弟结交了一半,襄阳侯的次子燕行岳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若是让燕霁之坐稳了世子位,她儿子就要失去一大助力,这让她如何甘心。   她咬着银牙扯出一个笑容:“听闻……”   话音未落,忽然一名宫中侍女凑到了齐敏妃的身边,附耳低语,齐敏妃面色霎时一变,不动声色地朝昭仁帝看了一眼。   “何事?”昭仁帝拧眉。   越棠心头当即一震,来了。   齐敏妃尽量压低声音:“许是要老六和江儿到那边去一趟。”   “满堂宾客都在这里,让他们去女眷那里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直说。”柳贵妃笑道。   齐敏妃瞬间面色不愉。   原来竟是女眷那边有了事端,越棠心中暗自想着,却没错过齐敏妃瞥向宴席角落时露出一丝担忧。   见昭仁帝不愿松口让儿孙去西花厅,她只得压低声音,将听到的事情如实禀报。   西花厅,女眷之间气氛僵持。   “世子妃!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会乖乖听话,再也不见哥儿,哪怕只让我留在府内打扫也可以,我真的无处可去了。”憔悴的女子跪在地上,冲着主位上的人磕头痛哭。   “姐姐,庆王府也不缺这一口饭吃,就算是孩子生母,也没必要赶走吧。”八王爷的小儿媳似笑非笑地看着世子妃,假意好心地说道。   “妹妹多心了。”世子妃皮笑肉不笑回应了一声。   越竹筠听着两个女人的对话,心下微沉。   也许她多想了,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当下看着席上精致的饭菜都没什么胃口了。   开席之前,这些贵妇中间便是一顿唇枪舌剑,关于世子妃不是孩子生母这件事冷嘲热讽,甚至还有人想拉着她站队。   越竹筠十分谨慎。   她知道,将妾室的孩子抱给嫡母是世家大族很常见的做法,更何况这是六王爷长孙,便是为了好看,记在嫡母名下显然是最合适的做法。   八王爷的小儿媳会牢牢拽着这点不放,显然是有问题的。   而此时,这个所谓生母又如此闯到了宴席上来,丝毫不顾及庆王府的颜面。   越竹筠拧眉,她仍忍不住拿自己和越棠比较。   如果是越棠,一定不会只像自己这样,怕惹到麻烦而一言不发。   她到底是没有越棠那般优渥的成长环境。   越竹筠心中泛起酸意。   紧接着便听庆王世子妃冷了声调:“是谁同你说,我要将你赶出府。”   没料到世子妃不是安抚而是诘问,跪在地上的女子怔了怔,随即又哭哭啼啼道:“没有谁,只是奴家这出身……”   “你什么出身。”世子妃果断打断了女子的话。   “奴家……”女子瞬间失语,看着前两日还对她和颜悦色的世子妃,对她已经全然逼迫的意味,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和她想的不一样了,心中惊慌,“我是……”   “你原本是六王爷买回的歌姬。”庆王世子妃没有丝毫遮掩,坦坦荡荡,只是面上的冷色愈加浓郁,“但是你却爬上了世子的床,因你有了身孕,府上待你也不薄,你生了长子,本来世子有意纳你为妾,你却听信谗言,屡次吵闹。”   女眷们没想到在别家需要遮遮掩掩的事情,庆王世子妃会如此直白说出来,顿时面面相觑。   女子更是面色发白。   这……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今日是府上喜事,你却仗着有满堂宾客,刻意让王府丢丑,可见也没有真的拿自己当王府中人,既如此,也留不得你了,你便是求仁得仁,直接出府罢。”   竟是让女子连月子也不坐完。   “我没有。”女子见成了真,再也顾不得其他,“都是……都是小翠说的,她说听见了王妃和您谈话,等出了月子便赶奴家走!”   越竹筠听了,更是皱眉。   还真是蠢了,那个叫小翠的,分明就是想让这女子在宴上把事情闹大。   为什么?   女子心中也是惶惶,她不知王府上对宴席的布置。小翠本来是建议她悄悄跟在王妃后面,王妃必定是和王爷一道出席的,听说圣上也会驾临,到时将自己的苦楚一倾诉,便能如愿。   谁知王妃突然称病,她只好盯紧了世子妃的去向,跟过来后才发现是如此孤立无援。   “世子妃,奴家知错了。”   “错?”庆王世子妃冷笑。   她知道此时有多少人要看热闹,也庆幸提前得了消息,也捂住了给这女子的消息。不然事情一旦闹得不好看,不仅龙颜震怒,只怕王府上下都落不了好。   教唆这女子的那个人实在可恨。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她拉走!”庆王世子妃挥挥手,就想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她挑破了这女子闹事的恶意,其余宾客也不好再说什么。   更何况,能坐在这里的人,各个都人精一样,想到这女子的出身和行径,再联想圣上讳莫如深的那件事,哪里还猜不到这其中关节。   只有越竹筠一个人仿佛被蒙在鼓里一样,心里觉得憋得慌。   她不敢直问,只旁敲侧击和她有意交好的几人。   却没人敢答她。   庆王世子到底是来了一趟,也没进西花厅,着人问了世子妃,世子妃笑着让众人自便,而后款款绕出花厅,再回来时,满面轻松,显然事情解决的还不错。   越竹筠待着无趣,心中又惦念着事情,一见时间差不多,便连忙告辞。   刚走到门口,便看到越棠和燕霁之两人也准备立刻了。   越棠面上轻松明媚,显然有什么喜事。   “妹妹。”越竹筠不知抱着什么心思,叫住了越棠。   越棠回头,笑意一点点收敛,变得拘谨起来。   越竹筠看了越棠片刻,鬼使神差道:“孩子的生母是六王爷买下的歌姬。”   然后她就眼看着越棠眸中有了与那些贵女贵妇一般的了悟,而她,和这些人格格不入。 第15章 第一十五章 越棠端坐在马车里,有些出神地看着几案上放置着的点心。   怪不得前世这场宴席之后,十皇子又回了皇陵,连六王爷府也被冷落很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不太一样了。这世看起来,显然昭仁帝没有勃然大怒,甚至不太关心的样子。   难道因为小侯爷的那份试卷格外讨得圣上欢心,都可以不计较了?   她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坐在对面手里拿着书卷的燕霁之。   燕霁之察觉她的视线,放下书卷,指尖沾了少许茶水:“想什么?”   越棠迟疑,可又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只是在想,有十皇子的事情在前,圣山为何没有勃然大怒。”   燕霁之的指尖顿了顿,他当然知道为什么。   他提前将事情透露给了沈阅其,沈阅其为了不让六王爷和八王爷过早出现两败俱伤的局面,自然会运作一番,这件事只要六王爷府上处理得当,圣上不会有太大反应。   他又写道:“就那么告诉她了?”   越棠看着那行字抿了抿唇,她其实不想和越竹筠有太多交流,却也看不得对方一无所知的样子,于是还是坦然将事情高柱了对方。   “圣上昔年有一采女,后来却让人见到与十皇子私相授受。”   事情一出,即便那采女只是后宫一摆设,昭仁帝也无法容忍儿子染指后宫,此事闹得很大,十皇子差点被贬为庶民,后来还是考虑到家丑不可外扬,只随便寻了个借口远远打发到了皇陵。   而六王爷买的歌姬爬上府内世子床这种事,与之前十皇子所犯之事大同小异。   六王爷与十皇子一母同胞,若真闹大,难免不会让昭仁帝怀疑这支血脉里是不是有什么污秽,自然厌恶至极。   但六王爷府上行事磊落,没有避讳,也挑明是有心之人寻生事端,反而后果没那么严重了。   越棠没有讲事情和越竹筠掰得特别细致,只悄声的一句话,足以让对方想清楚。   燕霁之知道他的小海棠心思通透,对于置换身份这种事情并未放在心里。可仅仅一个照面,他便觉得自己对越竹筠的芥蒂比越棠还要深,如果不是这个人,越棠不会惨死。   如果是他,绝对不会坦诚相告。   想到这里,又有些感慨,所以,他不及她。   “那个圈子刀光剑影,魑魅魍魉。”越棠无意识地勾了勾唇角,“她早些融进去,也许就能无视我了吧。”   她其实清楚,越竹筠是多么骄傲的人。前世在得了新太后欢喜,新皇后的欢心后,越竹筠还能惦记着让她去死,因为,在自己夺了对方十六年人生,对方归位之后实在辛苦。   京城的贵族圈里,举步维艰,生怕一不小心,骄傲就丢了。所以,她越来越恨自己。   “小侯爷,你讨不讨厌燕行岳?”想到燕霁之明明是世子,却处处被燕行岳压一头,她忍不住问道,“想让他消失的那种讨厌。”   燕霁之眸光暗了暗。   她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自己讨厌燕行岳,她会怎么样?   忽然,越棠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栽去,燕霁之眼疾手快将少女扶正,几案上的茶杯却没能幸免,骨碌碌地滚落下去,茶水洒的哪里都是。   越棠抬眼看了燕霁之一眼,见对方眉头紧皱,于是赶紧问道:“沉墨,怎么回事?”   “是有个车队过去了,看起来不太好惹。”沉墨回道。   车队?   越棠好奇地掀开车窗帘,想要看看是谁家。   燕霁之的神情却微微一变。   “好像是刚刚进京。”越棠嘀咕了一句,才恍然大悟道,“啊……难道是江远侯世子?”   江远侯手握重兵,一直驻扎西北,然而,随着昭仁帝年迈,皇储之争日益激烈,远在西北的江远侯也不再那么能轻易赢得信任了,不过江远侯也算乖觉,主动把世子送进了京城。   越棠依稀记得,前世约莫也是这个时间,那位世子到的。   如此,她更加好奇了。   燕霁之原封不动地坐了回去,拿起书卷,仿佛刚刚就没有挪动过一样,只是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越棠,都没注意到……他竟然把书拿反了。   越棠兴致勃勃道:“听说江远侯世子貌比潘安,是大燕第一美男,倒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能见识到。”   燕霁之默默握紧了书卷。   她或许没见过,但他曾有过一面之缘,那些传言确实不虚。   想到如果越棠见到江远侯世子一定会心生欢喜,燕霁之心中泛起醋意。   可他就算想让她多看看自己,都无法言语。   茶水淌在桌上已然冰冷,还随着马车的前进而有所流动,那水,仿佛也浇在了心上。   等回到襄阳侯府,越棠才察觉,怎么燕霁之又不高兴了。   “小侯爷?”她试着叫了一声,非但没能叫住,反而让对方走得更快了。   “小侯爷又怎么了?”看到紧闭的书房,越棠疑惑道。   越棠,越棠,越棠……   燕霁之一遍又一遍地在纸上描绘这个名字,他害怕失去她,想牢牢把她困住。想到这里,他双目赤红,充满隐忍。   可如果她不开心,他会不会愿意放她走。   没有答案。   他只能努力让她喜欢上自己,和他在一起就是开心。可怎么才能让她喜欢自己,让她开心?燕霁之有些迷茫地停下笔,一滴墨点落在了纸上。   想到随便说两句话就能哄别人开心的沈阅其,燕霁之有些迟疑地捏了一张笺纸出来。   然后封了三层的火漆交给沉墨。   沉墨捏着这封信,看自家世子十分慎重的模样,简直提心吊胆,万分小心地送到了沈阅其的手上。   沈阅其看着那三层火漆也是面色沉凝。   他小心地打开了这封信,深吸一口气细细看下去,谁知等看清了那列字后便是面上一呆,而后大笑。   “殿下,您笑什么。”沉墨想起自家世子那严肃的模样,怎么也不会觉得这信里写的是什么好消息。   “回去转告你家世子,今夜我新店开张之时,恭候他。”   沉墨瞠目结舌。   这位殿下的新店不是……歌舞坊吗。 第16章 第一十六章 虽是午间在六王爷府上吃了席,却因为一系列的事情并未如何裹腹。   越棠早早让厨房炖上了鸭子,当小院里气味飘香的时候,她看到燕霁之的房门终于打开。然而,对方却没有和她一起用晚膳的意思,带着沉墨便匆匆出了门。   她疑惑地看着燕霁之离去的方向,慢吞吞进了厨房。   主厨正掀开锅盖看卤色上的如何,见越棠忽然进来,吓得手一哆嗦。   “世子妃,您怎么来了。”   越棠嗅着浓香的气味,心中却有些失落:“我就……随便看看。”   随即,又道:“晚膳随便炒两个菜就好了,鸭子要卤久一点才能入味,明日再吃吧。”   一个人吃饭,什么都觉得没滋没味的。   主厨看着前一个多时辰还兴致勃勃说要吃鸭子,现在却一副蔫茄子模样的越棠,有些意外,但依然顺从应下,准备另外起锅炒菜。   “直接送到我房里就好了。”越棠又扫了一眼蹲着鸭子的锅,慢吞吞地挪了出去。   “我是又有哪里得罪小侯爷了吗?”越棠忍不住问玉叶。   玉叶却更加迷茫:“世子……不是一直如此吗?”   喜怒无常的。   越棠抿了唇角,看着窗外黄昏的颜色渲染了枝叶:“你不明白。”   她看了燕霁之许多年,知道他其实只是习惯将自己全副武装,毕竟在他成长的环境里,没有什么人是可以相信的。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她以为自己是值得对方相信的。   可无论有什么事情,他还是选择独自一人。   这种感觉很不好。   “姑娘,如今世子既然已经有了官身,少不了要有许多应酬,总不会时常在院中的。”玉叶只当越棠觉得这院子太过清净,才想着和另外一位主人搞好关系,可那位哪里是那么好相处的,于是又道,“不然您也出门逛逛,总比闷在屋里强。”   以前的日子多热闹啊,如今是太过清冷了。   “出门?”越棠听到这句,顿时眼前一亮,“说起来,十六殿下的生意也是今儿开张,不如我们也去瞅瞅?”   见越棠兴致好些,玉叶内心松了一口气,从食盒里把饭菜摆出来:“您呐,还是先用膳,到时候,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明天我想再去程老那里看看。”考虑到前些时日襄阳侯和林氏想要让她引荐认识程庆堂,越棠好些时日没敢再去永乐坊。   可自己给对方惹了麻烦,定也让老爷子被盯了些日子,合该道歉的。   “到时候你备些礼。”越棠捏着汤勺在碗里搅拌了两下,“程老自来朴素,倒也不用多精致,一会儿我去十六殿下的铺子转转,你去采买些常见的药材。”   这些年,程庆堂多在坊间贫苦人家行善,偶尔还会去城外村里坐诊,遇到实在困难的,便会免掉医药费,要不是攒了多年的底子,如今怕是已经捉襟见肘。   越棠想,支援些药材,倒也算一份心意了。   她用膳的速度加快了些,又叮嘱道:“多看仔细些。”   “姑娘,程老太医真没办法为世子医治吗?”玉叶叹道。   越棠抿下最后一口粥,神色有些凝重。   之前也就算了,可偏偏燕霁之已经得了圣上的青眼,六品编撰,这个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表现的好,未来将有无限可能。   但这些可能不会属于一个哑巴。   越棠不忍心让燕霁之受这些掣肘。   云鹤楼的对面,今日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燕霁之沉着脸坐在雅间里,周身气压极低。面前茶杯里的水已经凉透,却没有人敢上前来为他添上一杯。   许久,雅间的门才被拉开,沈阅其一脸笑意。   “霁之,让你久等了,实在是我不方便露面,因此颇费了些周折。”哪怕他们和十七皇子都心知肚明,但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就得瞒着。   燕霁之抬起眼皮,沉沉看了沈阅其一眼。   “看到你的信,我实在是惊讶。”沈阅其摸了摸鼻尖,“可是这种事情,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和你讲清楚的,只能将你请了过来。”   燕霁之攥着茶杯的手微微用了些力度,想到自己目前能聊的只有这一人,终究忍了下来。   门外是靡靡乐声,以及不断起哄叫好的声音。   沈阅其忽然道:“你猜我刚刚在外面看到了谁?”   燕霁之摇头。   “周宴。”沈阅其道,“你说他都进京了,第一件事不是去皇宫请安,反而来这里寻欢作乐,是几个意思?”   燕霁之的表情不虞,沉沉看向沈阅其。   “这小子也有点意思。”沈阅其假装没看到燕霁之的神情,慢条斯理道,“听说他在西北的时候就十分荒唐,姬妾都有一群,这样的人……啧。”   假的。燕霁之心道,这个人回西北后就与自己联手,肚子里的黑水可一点都不少。   只是……   果然,就听到沈阅其道:“霁之啊,你虽然也是世子,但千万不要同他一样,那些女孩子口里说着不在意,但还是希望夫君一心一意的。”   周宴至少表面不是个好东西,燕霁之默默记下。   “还有……”沈阅其抬手拍了拍手掌,一众美人鱼贯而入。   燕霁之立刻身体紧绷起来,警惕地看着沈阅其。显然,他十分清楚沈阅其这里有什么额外的服务。   沈阅其笑道:“放心,没打算让你碰。”   八位美女各有特色,或小家碧玉,或文采斐然,或国色天香,或媚骨妖娆……单是站在那里,就能联想到沈阅其搜罗这些人有多费心。   此时,这些美人站在一起就让人大饱眼福。   “说说看,你们都喜欢什么。”沈阅其笑着捏出了一枚金元宝放在桌上,“答得好就赏给她。”   几位美人面面相觑,这钱也来得太容易了。   越棠站在一笑馆门口,看着穿着舞衣迎来送往的美娇娘,听着里面缠绵的丝竹音,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怪不得要晚上才开业,她还以为沈阅其已经委屈地要避开沈见深了,原来竟是歌舞坊。   一时间,她站在门口踟蹰了。   “姑娘,来了为何不进去?”舞娘笑吟吟地拉住了越棠的手腕,“我们东家这些时日网罗了不少好颜色,包你满意。” 第17章 第一十七章 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就被当成客人了。   当越棠懵懵懂懂被舞娘按在一处稍微偏僻的座位上时,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才知道所谓‘好颜色’是怎么个意思。   清俊的两个少年人,一个捏着笛子,另外一个膝上摆着一把古琴。气质周正,也确实都有一副好相貌,只是越棠看着他们就有种坐如针毡的感觉。   沈阅其的生意做得挺大,连女客都可以招待。   越棠一面钦佩沈阅其的脑子,一面暗恨自己怎么就坐进来了。说好了要照顾生意,此时晾着这两个人也不合适。   “今儿店里热闹,委屈姑娘了。”舞娘安置好了越棠,便又要去门口拉客人,“姑娘若觉得听曲儿不尽兴,咱们过会儿还有表演。”   越棠木然点头。   看着舞娘捏着纱袖摇曳生姿的背影,越棠松下一口气。她平时爱吃也爱玩,这种地方却鲜少了解,如今让她点曲子,她却绞尽脑汁都想不上来。   于是捏出了一锭银子:“你们随便吧。”   捏着笛子的少年扫了一眼银子,却笑着坐到越棠身边,为她斟酒:“这是专门为女客准备的果酒,不醉人,姑娘尝一尝。”   少年还有些柔软的身躯紧贴着越棠,越棠不自然地往另外一端挪了挪。   顺便又捏了一枚干净的杯子,自己从酒壶里倒了酒。   清甜的气味刚接近鼻端的时候就把越棠震了下,她细细抿了一口,是梨子味道的,带一点酒的味道,但又像吊了许久的梨汤,浓郁的甜味霸占味蕾,但是又不过分甜腻。   “咳,去奏曲儿吧。”她轻咳一声,示意少年不要再在自己身边坐着。   少年轻笑一声,终究捏着笛子又回到了抚琴少年的身边。   两人低声商量了两句什么,清越的曲声才响了起来。   越棠目光看着两个专注的少年,小拇指却悄悄勾住了酒壶的把手,慢慢挪到了自己面前。   她对曲乐不甚了解,却也能听出来这两个少年弹的也算过得去。   想想这热闹的一笑馆,想想才貌双绝的艺人,还有口味独特的果酒。越棠忽然意识到,都说十七殿下沈见深如何如何,可沈阅其才是不一般的那个啊。   明明在宫里颇为不讨喜,但攒下的资本可一点都不少。   她又抿了一杯果酒,尝着其中滋味。   思绪纷杂,六王爷和八王爷都瞧不上他们这等无权无势的,沈见深更不可能和他们走在一路,如果十六殿下有心,倒也算是个不错的合作对象。   更何况,燕霁之和沈阅其的关系看起来还不错。   至少前世,让他舍得顶着沈见深这个新皇的压力把沈阅其从南疆弄回来。   可是,她该拿什么和沈阅其谈?   正想着,两个少年已经弹完了一曲,抚琴少年按着琴弦,看向越棠。   “怎么能找到你们东家。”越棠忽然道。   两名少年面上皆是一愣,随即便有些难堪:“姑娘,您若是不满意,我们也可……”   话未说完,便听到一道清朗的声音,凉凉的,断了大堂中所有的靡靡。   “这是什么意思?”   越棠顺着声音看了过去,眸中顿时全是惊艳。   大堂另外一角站这一名青年,凤眸朱唇,五官精致艳丽,若是扮作女装,便是倾国倾城也毫不违和,而这迤逦的青年此时正睇着一个人,眉目流转,肆意风流。   “姑娘,那贵人不是我们馆里的。”吹笛少年见越棠已经看愣了,生怕对方以为那是他们的人,起了不该起的念头。   越棠怔了下,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我知道。”   沈阅其还掏不起这样的价格。   她虽然没有见过这个青年,但是却能认出青年身上的衣着,是西北那边盛产的初云缎,再联想今日江远侯世子入京的消息,已经不难猜出。   这就是传说中大燕第一美男周宴。   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却听周宴兴致不高道:“小爷到你们这里来,就只拿这些货色伺候小爷,不是说你们有八美吗。”   越棠哑然失笑,恐怕一笑馆的花魁再美,也没这位世子美。   却听管事点头哈腰:“东家那里有些事,把姑娘们叫过去了。”   “嘁。”周宴意味不明地笑了,“新店开张,他一个人却要霸占八个美人,真是好大的架势!”   “世子您稍微等等,说不定些许时间,姑娘们就出来了。”   “不必了。”周宴断然拒绝。   管事才松了一口气:“那小的去……”   “小爷亲自去会会你们东家!”周宴不由分说打断了管事的话,抬脚便往楼上走。   越棠眼前一亮,她正巧也想见见沈阅其,却不知道对方在何处,这也倒是个机会,想着便悄悄跟在了后头。   “姑娘。”抚琴少年见越棠要走,不禁有些着急。   越棠忍着心疼有丢了一角银子:“别捣乱。”   周宴已经上了楼,管事没能拉住他,顿时就是一头汗,谁知道一错眼,又见到一个姑娘也跟了上去。   当下更是着急:“诶!上面都是贵客!”   周宴轻车熟路地到了最豪华的包房门前,扭头便冲着越棠勾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小丫头,你跟着我干什么。”   “什么小丫头。”见周宴语气轻佻,越棠顿时憋红了脸,“我也是来找人的。”   “啧。”仔细观察了越棠的打扮,周宴忽然笑了一声,“来找夫君啊?”   大燕女子成亲前后在穿着打扮上倒没有刻意区别,但许是京城时兴,婚后的女子花式更多,色调也更张扬,越棠的衣裳都是玉叶给配的,按理说比起别家贵妇还算朴素,但依然让周宴看了出来。   “世子,您话忒多了些。”越棠不欲理睬周宴,“您若是不进去,我便先去看看了。”   越棠抬手便要推门,周宴却笑着压住她的手腕:“先来后到。”   恰在此时,房门开了。   视线越过沈阅其的身体,越棠便看到燕霁之被八个环肥燕瘦的美人众星拱月一般哄在中间。   而燕霁之,也一抬眼就见到周宴的狗爪子压在越棠的手腕上。   气氛当下有些凝重。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骗砸!说好了女人不喜欢这种人呢!狗爪子拉了我小海棠的手,骗砸!   小海棠:震惊,说好了孤僻寡言的小侯爷呢,这么多妹子……   今天晚上不出意外还有一更,补周一哒。 第18章 第一十八章 燕霁之几欲起身,八美如惊弓之鸟一样骤然散开。   刚刚还巧笑嫣兮说着什么,此时一个个都蔫了一般站在后头,一个个低着头,挂着不尴不尬的笑容。   只有胆大的还悄悄看了同伴一眼,用眼神示意:瞧,世子爷想讨好的正主儿来了。   燕霁之将毛笔撂下,不动声色地仔细叠好写满了字迹的笺纸,也不往袖口塞,反而贴着胸口揣入怀中,竟不知是写了什么机密要闻。   然而,做这些的时候,他还没忘记紧紧盯着周宴那狗爪子。   周宴状若无事地收回了手,笑吟吟地看着屋内:“原来这一笑馆是十六殿下的产业,没想到襄阳侯世子也在此处,巧的很,巧的很。”   燕霁之冷冷看着他,到底是不是只是巧合,很难说。   他冲着越棠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越棠看着霜打了一般的鲜花们,却犹豫了:“小侯爷,我……我就随便看看,没想打扰你们。”   她没想到燕霁之饭也不吃跑出来,原来是为了来这里。   “嫂夫人先……”沈阅其话还未说完,管事和抚琴吹笛的少年都追了上来。   “姑娘,这里不是您该上来的地方。”   “姑娘,我们用不得这样多的赏钱。”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都是冲着越棠来着,而周宴则似笑非笑地看着越棠,神情颇有几分玩味。   “姑娘不收我们,银子拿多了不合规矩。”吹笛少年顶着屋内瘆人的目光,硬着头皮把银子塞回给越棠。   越棠有些呆滞地攥着银子:“给你们,你们收着就是……”   做甚还送上来。   再看燕霁之,她莫名有些虚,说起来,她也认认真真坐在下面听曲子了。   “你们先回去吧,这都是我的客人。”沈阅其轻咳一声,让开了大门,示意越棠和周宴都进去。   越棠迟疑了下:“我还是先回去吧。”   “不必不必。”沈阅其笑着看了一眼燕霁之,又对八位美人道,“事情问完了,你们去招待客人吧。”   周宴却抬手拦下:“我来就是为了几位美人来的,你把她们都轰走,算是怎么回事。”   燕霁之骤然起身。   越棠被他的气势惊得向后退了两步。   “襄阳侯世子妃?”周宴仿佛此时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人一般,饶有兴趣地看向越棠,“京城的传闻,我也听了一些。”   “周宴!”沈阅其和周宴没什么交情,却自认为和燕霁之关系还不错,见周宴这般随意,也恼了几分。   “十六殿下急什么。”周宴眼看燕霁之神色愈加冷淡,几乎马上就要过来揍他,才笑了一声,“便是越家不上心,难道越姑娘自己便没想着去寻根吗。”   越棠心里一紧,也顾不得再留意燕霁之,连忙问:“听这意思,周世子知道些什么。”   周宴的笑容愈盛,却带了些许诡魅,让人莫名觉得邪气:“那场大火,家母在世时提过两句。”   燕霁之便亲眼看到,越棠的眸中燃起了火光,那样灼灼的目光,也点燃了他的危机感。   “小丫头,我这里的消息,可不是白给的。”周宴搂过了一个最清冷冒着仙气儿的美人,哼着小调又要再上一层楼。   楼上是八美们的住处。   越棠抿了抿唇。   燕霁之已经走到她的身边,轻轻握住手腕,正是刚刚周宴压住的位置。他拧着眉头朝越棠摇摇头,不赞同她追过去的想法。   “小侯爷。”越棠却是收回视线,抽了抽鼻子,“怎么你身上没脂粉味儿。”   倒是墨的味道更重一些。   燕霁之面色一僵,这才想起,偏偏就是那些人围过来看他记得全不全的时候,沈阅其听见外面有动静打开了门。   想到这里,他瞪了沈阅其一眼。   沈阅其摸了摸鼻尖。   然后冲着越棠道:“嫂夫人也别急,霁之已经托我去打听这件事了。”   他刚做错了事,迫不及待想卖个好给燕霁之。   越棠顿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燕霁之:“小侯爷?”   从生到死,又由死向生。   她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能知道自己的身世,见到亲生爹娘,该是什么样子的,至少,应该还有血脉相连的亲人在惦念她吧。   可是后来她又想,如果真的惦念她,为什么没有来找她呢。   但是这些想法她只能埋在心底,不单单怕找不到,也怕找到了之后,留给她的只是偌大的失望。   如今却知道,原来还有人很上心她的身世,为此嘱托了别人。   无论燕霁之目的为何,她内心都不免感动了起来。   燕霁之看着越棠微红的眼眶,想的却是怀中笺纸上的第三句:做了什么事,要让她知道。   可是如果她知道以后会变成小兔子,还是算了吧。   沈阅其又道:“目前还没什么眉目,这里稳定了我准备上佛山一趟,倘若霁之和嫂夫人有兴趣,也可以一起。”   越棠指尖微微动了下。   燕霁之颔首,轻轻拽了下越棠的手腕。   “那……我们先回去了。”越棠抬头看了一眼楼上,周宴显然已经沉浸在了温柔乡里,仿佛刚刚那句话不过是随口一说。   也是,自己这里,有什么值得拿去换的呢?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哂,十几年的事情了,查起来尚十分困难,江远侯先前那位夫人又能知道什么,背后之人做的如此严密,怎么可能会传西北去。   越棠顺从地跟在了燕霁之的后头。   “小侯爷。”越棠轻轻念了一声,“我让厨房准备了卤鸭,可你没吃就走了。”   还是来这种地方。   越棠想起沈阅其这生意做得如此五花八门,脚尖踢了踢地面。   燕霁之拉起越棠的手,煞有介事地在上面描绘了两个字:“情报。”   这种水粉之地,收集情报可比酒楼快多了。   燕霁之虽然话不假,可他所要的情报和越棠理解的那个情报却是两回事。   但也足够越棠带了些羞愧:“原来……原来是这样吗。”   燕霁之也不解释,径自将越棠带出了一笑馆,又执手写到:“你不要来了。”   “哦。”如果是为了收集情报的话,她在这里确实比那些勋贵还要惹眼。   “我明日准备去看望下程老。”越棠想了想,还是交代了行踪,“之前的事终归给他老人家惹了麻烦,不闻不问不太好。”   “程老出城了。”燕霁之写得很慢。   越棠总觉得燕霁之在自己手心里挠痒痒一般,总不自觉地想要合拢手心,却还偏偏要仔细看他写的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越棠歪了歪头。   燕霁之抿唇,他想把事情原委写出来,可是太长了,终究变成了三个字:“回去说。”   玉叶也恰在此时赶了过来:“奴婢收了些药材先拉回府里了,也是奇怪,这些药材商好像手里的存货都不大多,跑了好几家才凑了一车出来。”   “那先回去吧。”越棠道。   平时襄阳侯府没有人在意他们是何时出去的,也不大留神他们又什么时候回去。更何况燕霁之的院子还开了角门,若再同主院间封上一堵墙,简直与两家无异。   如今,他们院子的角门前却候了个人。   “世子和世子妃总算回来了,请吧。”   借着角门上挂着的昏暗灯笼,越棠认出这是侯府的管家王福,对方显然不是十分客气。   “去哪儿?”越棠皱眉。   “侯爷想要见世子,世子妃若是愿意,跟着倒也可以,还能侍奉世子笔墨。”王福语调轻慢,完全不拿燕霁之当回事。   谁不知道,侯府中有侯夫人林氏当家,世子名存实亡,月钱和寻常份例都是他们拿捏着,想给便给,不想给就拖着。   越棠默默攥紧了拳头。   这襄阳侯府从来不把她的小侯爷放在眼中,如今让人等着把他叫过去,想来也是为了白日里圣上突如其来的赏识,真要去了,指不定还要听到什么糟心的话。   “不去。”越棠硬邦邦回道。   王福冷不丁被越棠一怼,顿时笑道:“世子妃可想好了,今儿侯爷还想见一见世子,明儿可就不一定了,世子,您说呢?”   这□□家似笑非笑地看向燕霁之,还把‘说’字着重强调了下。   燕霁之察觉到越棠快要压抑不住的愤怒,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腕,示意她无妨。   越棠却有些抖。   无视也好,冷落也罢,都没有这样明晃晃的来踩脸让人气愤。   连下人都如此,在她没有看到的过去时间里,襄阳侯夫妇该是如何?   “你回去禀告侯爷。”越棠深吸一口气,“今日天色已晚,明天世子还要上任,有许多东西要准备。”   王福认认真真看向燕霁之:“世子当真不去?”   燕霁之颔首。   “那……小的就只好祝世子仕途顺利了。”说罢,王福揣着手离开,不可一世。   “他什么意思。”越棠咬牙,“不过就是个管家,也敢如此,他哪里来的底气。”   燕霁之扯着越棠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一并进去,正巧,玉叶收到的药材刚卸下车,正在院子里分类。   越棠道:“明日还要拉出去,卸下来做……”   话未说完,她的目光微凝,俯身捏起一截根须状的药材,细细碾过后凑到鼻端闻了闻,然后放下,又取了另外一种药材的叶片,仔细端详打量。   如此反复观察了十几种,她面色有些凝重:“这些药材不太对。”   带着点疑惑,以及不确定。 第19章 第一十九章 燕霁之原本心里存着事儿,听到越棠的话,神情愈发凝重起来。   他扫过院子里虽然普通但量大的药材,眉头微皱。   “最近世面上药材很吃紧吗?”越棠没留意到燕霁之的凝重,只不断看着这些药材,“虽然我没刻意学过这个,但小时候先天不足,祖父托程老给我喂了不少药。”   燕霁之示意越棠跟着自己到书房。   她知道燕霁之应该是有话和她说,但到了书房门口的时候还是迟疑了:“我就……不进去了吧。”   他却不由分说将少女拉了进去。   这是她第一次进燕霁之的书房,因为怕他介意,便是死后游荡的那些年里,都只是隔着窗户看他。   书房不算大,却也井井有条。   越棠不敢多看,便跟着对方到了桌案前,只见燕霁之提笔便是:“那些药有什么问题。”   皱皱鼻子:“有的是假的,有的是次品,还有的,可能已经没有药力了。”   燕霁之听了,又奋笔疾书:“城外有一村落起了疫病,程老下午便拎着药箱出城看诊,若后面疫情扩大,需求药材的时候恐怕会出岔子。”   “疫病?”越棠心中一凛。   她隐约记得是有这样一茬的,闹得人心惶惶,只是前世这个时候她本来就鲜少出门,听说圣上严明,也没让疫病传入京城,所以也没太在意这事。   可如果里面还有假药这种事。   越棠忍不住抖了抖。   她存的消息有限,不知道那个时候,京城禁闭的外面疫情到底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这些药材可都是玉叶从不同药材商人那里收的。”越棠忽然意识到什么,“那岂不是……”   各家医馆都有自己收购药材的渠道,也不可能分辨不出来药材是好是坏。   这些药材商人坑的就是那些没什么门路的小郎中,甚至是没钱去医馆看病,只能拿着药方出去买药的小百姓,更可怕的是,在疫情爆发的时候,官方需要大肆收购药材,未能一一辨别,就让这些草药掺了进去。   越棠很难想象这些药材流入疫情的高发区后会怎么样,甚至,前世到底是什么处理的。   她不知道,可燕霁之却很清楚。   疫情一开始发展并不迅速,却没能控制住,京城药材告罄,高价又从南边收了一大批药材,但运到京城也要耽搁时间,一开始疫情发展的村落已经十分严重。   当时流言四起,都说这次的疫病怕是无药可治,甚至因为担心控制不住疫情让其发展到京城,昭仁帝迫于无奈下令烧了最早发现疫病的三个村庄,患病的村民无一活口。   若不是南边那批药材到位及时,又有皇宫的太医相继奔赴疫病区域开方看诊,恐怕就是怨声载道。   大多数人都以为是开始时候诊治方向不对。   然而,真的是一开始的药方没用吗?   是药材。   燕霁之虽然清楚这些,可他却不能如实告知越棠,一是他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有先知,二是程庆堂已经进了疫病村,他若说得太严重,怕让越棠担心。   “程老……怎么会知道有疫病的。”越棠奇怪道。   燕霁之沉默了下。   是他说的,他以为前世疫病不能早早控制是药方问题,程老医术精妙,说不定能扼制在开始。可如果是药材有问题,程老哪怕能治好几个,也不可能控制疫病的蔓延。   后悔的情绪蔓延开来,程老对待越棠与孙女无异,他却把人送进了火坑。   越棠喃喃道:“这明明就是后面有人在给这些药材商人提供货源,是谁?”   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就不怕遭天谴吗。   “此事我明日与沈十六去查。”   这后面必然有京城权贵的手笔,寻常商贾不会有这个胆量。   “我会让玉叶把这些药材烧掉。”越棠忧心忡忡道,“当务之急是如果大量需求药材,要去哪里采购。”   燕霁之想起前世种种,眸色微微一沉。   他还思考如何去查,如今却有方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感觉精神不太好,少更一些   么么哒~ 第20章 第零二零章 然而燕霁之并没有来得及去查假药材之事,程老出城之时他颇为不放心,找沈阅其借了人暗中保护这位老人家。第二日,沈阅其的人便送了一条消息上门。   程老出城看诊揭穿了假药材之事,黑心商人心狠手辣,果真要对这位老人家下手了。   燕霁之当下做了两个决定,一是建议沈阅其请示昭仁帝,封闭城门,禁止任何人进出,且最好派太医出城;二是大量收购药材,由越棠把关。   "程老那里什么情况还尚未可知,为了避免疫情进一步扩大,必须坐好准备。"燕霁之笔下不停,"程老那里我带人去救,你先把药材收上来。"   他这是写给越棠看的。   越棠皱了皱眉:"我也想去。"   但她心里也知道,自己不会骑马,又克服不了颠簸,去了也是白白添麻烦,于是改口道:"那你……多多小心。"   燕霁之深深看了越棠一眼。   前世程老一直销声匿迹,就连昭仁帝驾崩都没出现,心中隐隐预感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如今看起来,说不定就是在这个节骨眼被害了。   在外人看来,程老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老头,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是名声赫赫的太医,自然也不会关心死活。   更何况,昭仁帝日染沉疴,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包藏祸心。   他这路上,必然不会太过顺利。   "我离京之后,你多加留意,有事及时联系沈十六。"   越棠看着那一行已经有些张扬的字迹,微微抿了下嘴唇,不大能接受自己为什么已经重生回来了,却还什么都做不好,只能乖乖的等着被保护。   但她不想让燕霁之担心,还是咬咬牙应下了。   燕霁之带着从沈阅其身边借来的人轻骑出城,而襄阳侯一直盯着他们这间小院的眼线也报了上去。   "他和十六皇子搅和在了一起?"襄阳侯皱了皱眉,神情厌恶。   林氏却笑道:"到底是年少,不晓得轻重,侯爷何必放在心里。"   襄阳侯府已经决意站队十七皇子,毕竟这位才是简在帝心,而那两位王爷做了太多被忌惮只是,日后前程如何还尚未可知。而十六皇子本身不怎么出色,又颇为晦气,燕霁之和他搅和一起简直让襄阳侯彻底放弃了这个儿子。   "岳儿呢"襄阳侯到底还有些想法,沉思了下道,"让他去找十七皇子打探下,外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还能出什么事,八成是想出城玩了。”林氏虽然知道燕霁之被赏了官,却没亲眼见识到昭仁帝对他的赏识,只以为自己这个继子捡了大便宜。   襄阳侯却是皱眉,就凭那日在宴席上的表现,足够让他看出自己这个儿子心思深沉,玩?不可能。   “让你去就去,废话什么。”他有些烦躁和不安。   而就在燕霁之出了城门后不久,皇宫内就传出一道召令,封闭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任何听到这个消息的人皆是一惊。   “你说,是老十六进了乾清宫后出的这道召令?”   没有任何理由的封城,惹得人心浮动。甚至有人怀疑,是不是昭仁帝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不行,不能让老十六占了这个便宜。”柳贵妃眸间闪过狠厉,“走,去看看。”   “母妃!”十七皇子从外面走了进来,眉头紧皱,“您要去哪里?”   “封城了,你知道吗,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儿子,柳贵妃仿佛才有了主心骨,她长舒一口气,“是不是那边有了什么变故。”   “您想到哪里去了。”提到这个,沈见深眉目间多了幸灾乐祸,“六哥八成要栽了。”   六王爷刚刚因为得了长孙大为风光,而挑拨六王爷后宅的名头也落到了八王爷的身上,八王爷早朝刚吃了挂落,眼看六王爷更胜一筹,谁知道偏偏东窗事发,沈阅其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城外疫病已经有段时间了,却有人借机兜售假药,囤积真药,想要借机发财。   沈见深早就在盯着两个年长的哥哥,自然清楚六王爷的动向。   “您不用担心,如今六哥和八哥相争皆是伤痕累累,恐怕要恢复元气不那么容易。”   柳贵妃彻底放下心:“无事便好,只要陛下还没松那个口,就千万不能出事。”   比起根深蒂固的六王爷和八王爷,沈见深根基太浅。   “沈阅其动作倒是快。”沈见深眉目不悦,“要是等事情闹大再把这件事揭出来,老六那才叫伤筋动骨。”   “那岂不是要耽误不少人命。”柳贵妃一惊。   沈见深却沉沉道:“母妃走到今日,手上沾的血还少吗?怎么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呢。”   柳贵妃定了定心:“你说得对。”   燕霁之快马加鞭到了程老的藏身之地,心中蓦然沉了沉。   年迈的老人肩上被利器划出一道血口,却依然目光炯炯地在地上书写着什么,燕霁之凝神看过去,却是一味味草药。   “你来了啊。”程老喘了口气,“快带我回那个村子,我将方子改了改,,都是常见草药,发动村民去山里找,能找多少是多少。”   他撑着拐杖站了起来,身体有些巍巍颤颤。   本来身上的伤并不严重,他是一个医者,稍微处理下也是可以,他自己却顾不上这些,只一遍又一遍地想着疫病的事情,更改药方,让那些普通村民及时得到救治。   便是燕霁之,心下也有些发涩。   同程老相比,那些奸商,还有奸商后头的权贵,是多么另人不耻。   燕霁之亲手将药方抄下,抬头看了一眼阴霾的天空,飞快写道:"咱们需要快一点,程老您身体受得了吗?"   “可以。”   燕霁之将程老扶上马背,多少还是控制了些前进的速度。   当他们赶到村落时,整个气氛都是愁云惨淡的。没有人会在得知自己或身边的人得了传染性极强的疫病后还能放宽心。   “程大夫?”有人看到在一行人中间的程老,惊讶出声,“程大夫回来了。”   “那些药材商人走了吗?”程老当了多年太医院院首,还是颇有气势。   “您刚被救走,他们就纷纷去追您了,您怎么又回来了。”说话的人面露沮丧,“我们……我们一个村子的人是不是治不好啊。”   现在阻止疫病蔓延的方式十分有限,便是平民老百姓也听说过不少放火烧村的事情。   他们不是没有想过要跑,可是能跑到哪里去呢?留在这里,或许朝廷还会派人来诊治,贸然逃去别的城镇,只要被发现是疫病所在户籍的人,往往会面临更可怕的后果。   “有药就能治,有药就能治。”程老擦了擦汗水。   那些药材商人突然发难,他被救走的也很匆忙,没有和村民及时说清楚。   “现在所有还没有染病的都不要再接触已经染病的亲人,村长找几个壮劳力和我一起上山采药,如果动作快的话,今天就能把第一批染病患者所需要的药材找齐。”   听到的村民立刻做鸟兽散,纷纷跑去通知。   燕霁之看了程老一眼,决心跟着一起上山。   他带来的人帮助村长对患者进行隔离消毒,争取不让疫情进一步扩大。   “这个病其实不算严重,就怕拖,拖越久就越不好治,也越容易传染,体质强些的还好,往往……第一批染病的都是老人和小孩。”程老一边辨认山里的药材,一边和燕霁之絮絮叨叨,“所有能传染的病大抵都是这样子。”   “棠丫头小时候身体弱的不行,稍微有个苗头就能染上,还曾经得过天花,把越太傅给吓得啊……生怕这个独苗苗……”   程老忽然住了嘴。   燕霁之却是浑身一震,程老一定是知道什么!   “什么,你说程庆堂,那老头还活着!”柳贵妃面色阴沉地听着自己宫中大太监的汇报,“不是说已经死在告老还乡的路上了吗!”   “而且……他现在就在佛山附近。”大太监颤颤巍巍道。   柳贵妃面色一沉,她好不容易把那些事情遮掩过去了,怎么可能再让这老头出现勾起昭仁帝的回忆,哪怕他什么都不知道。更何况,那些旧人的心不死,她就危险一日多过一日。   “你说……他和谁在一起?”   “襄阳侯世子,燕霁之。”   “燕霁之?”想到这人的表现,想到沈见深说对方和老十六日渐亲近,柳贵妃油然生出一种危机感,“他们……”   “说起来,奴才却想起来一件事。”大太监颇有些小心翼翼道,“之前以为越棠是长公主亲女,所以也没什么感觉,可如今却知道那人是个假千金,且没有来处,您不觉得,她长得有些眼熟吗。”   柳贵妃心神一震,莫名就想起来些许不堪的过往。   “哪怕是个女孩……哪怕是个女孩……”她喃喃道,忽然,就下定决心一般,阴狠道,“除掉那个老头!还有……命人把越棠给我带到宫里来!”   空气中带了几分湿意,似乎是风雨欲来。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越棠听闻宫中传召的时候尚有些奇怪。   “贵妃娘娘?”她和柳贵妃并没有什么交情,如今对方却找她,还是在这种关头,显然不算什么好事。   “姑娘。”玉叶低声道,“若是不去,怕是不妥。”   是了,倘若她还是郡主,随便称个病还能躲一躲,可如今也只是个不怎么讨喜的襄阳侯世子妃而已,便是鸿门宴,不去也得去了。   更何况,她不能总躲在后面。   "我去更衣。"越棠看了一眼来传召的太监。   她转身进了院子,悄悄拉了玉叶的手:“你让沉墨去尚书府跑一趟。”   如今她只能赌,赌长公主对她的情谊没有消失殆尽,关键时候还能拉一把。   玉叶悄声应下。   偌大的皇宫,越棠去过不少次,可却从来没有一次如现在一般忐忑过,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这个皇宫如今就是一道深渊。   柳贵妃依然仪态万千,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越棠:“世子妃真是贵人事多。”   在越棠出现之前,她想过无数的方法来折磨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可真当越棠站在这里,看到她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柳贵妃心中又全是厌恶,恨不得让她立刻去死。   凭什么,都这许多年了,还要如此忌惮。   柳贵妃挥了挥手,身后有位太监端上一个托盘。   看清托盘中的事物,越棠瞳孔微缩。   她永远都无法忘记自己前世死前的场景。   沈见深作为新皇登基,柳贵妃荣登太后之位,特意将京城的贵女嫡妻们邀入皇宫,她自然也不例外。而当时,越竹筠和新皇后关系甚好,她刚刚出现在宴席时,越竹筠便开口讽刺她。   她向来秉承着安分守己的样子,也没有和越竹筠争辩。   谁知,竟在越竹筠眸中看到了寒凉和惋惜。   然后,她便饮下一杯酒为越竹筠赔罪。   后来呢?腹腔中如万虫啃噬,痛得她恨不得当下死去。   而对她来说最印象深刻的,就是越竹筠看向她时那双清明的眼睛。是她,自己终究还是碍事,所以新皇后愿意为她撑腰,让自己去死。   她一直都是这样以为的。   然而……越棠此时此刻看着面前的一杯清酒却迟疑了。一模一样的杯子,甚至相差无几的酒香气息,她猛然抬头看向柳贵妃。为什么?自己同柳贵妃也没什么仇怨啊。   “贵妃娘娘。”越棠扯出一个笑容,“您这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意思。”柳贵妃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深儿不懂事,总是为难于你,本宫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一杯薄酒,算作赔罪。”   “娘娘客气了。”越棠的心吊在一半。   脑中飞速转动着。   沈见深还不是太子,昭仁帝也还未曾驾崩,柳贵妃再如何胆大也做不出毒杀臣子家眷的事情来。   可看柳贵妃如今的模样,分明对她没有丝毫善意的。   越棠捏起酒杯,指节泛白,柳贵妃便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仿佛将她架在了火架上烤。   "娘娘,扶华长公主和凤还郡主求见。"   “来得倒是快。”柳贵妃笑了一声,“还不速速请进来。”   越棠紧绷的肩膀微不可见地松弛了一些,心中也是诧异,没想到长公主真的回来,甚至还把越竹筠也一起带来了。   扶华长公主进门便匆匆扫了一眼越棠。   越竹筠跟在后面,目光却没从越棠身上挪开,目光冰冰凉凉。   仿佛越棠就是个麻烦一般。   “殿下到底是慈母心肠。”柳贵妃摇着手中的团扇,笑得却带了些许嘲讽的意思。   “娘娘在说什么。”扶华长公主笑了笑,“只是恰巧想带凤还来看望看望娘娘罢了。”   柳贵妃虽然是昭仁帝的后妃,但却比扶华长公主还年纪轻些,更何况这位长公主殿下又颇有圣宠,所以在面对柳贵妃的时候也仅仅是有些许客气罢了。   “殿下。”柳贵妃神色冷了冷,“您可是忘记凤还这些年受的苦了?还是说忘了十几年来的提心吊胆,若是让陛下知道殿下的所作所为,又该如何想?”   扶华长公主的神色变了变,有些不甘看向越棠。   越棠心中恍惚。   “娘娘。”越竹筠忽然出声,“若是皇外祖想要发落,您还没有到能越俎代庖的地步。”   偌大宫殿中瞬间寂静无声。   京城郊外的山林中,燕霁之始终跟在程老的左右,一半心神分辨着手中的药材,一半观察着周围,决心牢牢把这位老太医保护好。   忽然,空气中隐约出现了哭喊声。   燕霁之耳朵动了动,遥遥朝自己来时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飞快奔了两步,又扭头看向认真采药的程老,甚至来不及在地上写一个字,便搀扶住了老人家,将东西丢下,大步朝着山林外的方向而去。   才出林子,便看到浓烟滚滚。   “怎么可能,谁敢这时候放火烧村!”程老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哭喊声愈加清晰,浓烟的气味也顺着风一道吹到了他们的鼻端。   燕霁之吹响竹哨,原本四散分开采药的侍卫纷纷冒了出来,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这些人去救火,自己却搀扶着程庆堂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你要带我去哪里?"猛然意识到什么,程庆堂失声道,“冲我来的?”   话音刚落,破空之声响起。   燕霁之立刻拔剑,将来人的利器招架住。   五六个黑衣人讲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谁派你们来的!”程老意识到形势十分严峻,颤颤巍巍开口,“我自认没有得罪过谁,为什么会对我下如此杀手。”   他心中模模糊糊有了一个概念,却依然不敢相信。   如同几年前骤然隐退一般,心中一直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他不敢说,也不能直说,如今却发现,并不会有人因为他的隐世就真的放过他。   所以,是谁?   燕霁之没有专门的习武师父,虽然有些天赋,但在面对五六个专职杀手的时候还是捉襟见肘,尤其还要护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   到底是让人捉到了可乘之机,一剑刺入程庆堂的腹部。   献血疯狂氤氲了出来,程老瞪着一双已经有些混浊的眼睛,不甘地向后面倒下,当下便没了生息。   燕霁之心神巨震,出手愈加狠厉,可这些黑衣人招架他招式的同时,开始有条不紊地撤退,燕霁之长剑不停,可却只伤到了两个人,依然让对方逃掉。   他追了两步,又回过身,紧张地将程老扶起。   程老缓慢睁开眼睛,有些发散的瞳孔在看清是燕霁之之后,骤然清亮了许多,他抬手牢牢拽住燕霁之的衣领,嗓音沙哑,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为!九皇子……翻案!”   而后骤然失力垂下。   天际炸响一道惊雷,细细密密的雨珠倾盆砸下。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殿下的慈母心肠,在全家安危面前恐怕全然不够看罢。”柳贵妃的笑容愈加娇媚,“不然为何会匆匆忙忙就宣布和她再无关系了呢,你也是怕的。”   她不喜越竹筠,却更讨厌越棠。   于是又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窝藏乱党余孽,长公主殿下,如今可是戴罪立功的好时候哇。”   什么乱臣贼子,什么乱党余孽?   越棠迷茫地看向扶华长公主,喉咙中仿佛被什么哽住一般,压在她心头让她喘不上气来。   许久,才一点点找到了自己的思维。   十六年前,在护国寺的大火里,她被趁乱换给了扶华长公主。   而十六年前,谁叛乱了?   整个大燕都讳莫如深的九皇子。   仿佛有什么清晰了起来。   九皇子是当年中宫皇后亲子,也是昭仁帝唯一的嫡子,从小便极为出众,越太傅曾说那是他最得意的学生,所有人都说,九皇子离太子之位一步之遥。   但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九皇子一系轰然垮塌,满朝文武再也没人敢提起。   她……是九皇子的血脉?   柳贵妃的目光定在越棠手中已经颇为不稳的那杯酒水上:“诛杀乱党余孽,是替圣上分忧,长公主又有什么可以避讳的呢?”   原来如此……越棠心中愈加清明。   柳贵妃丝毫不担心,竟是师出有名吗?   更让越棠觉得难堪的是,扶华长公主仿佛动摇了,而越竹筠看她的目光愈加悲悯。   “殿下……”越棠的笑容带了些许虚弱。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如今的情况,如果九皇子当年之事真的涉嫌谋反,那说她是乱党余孽,一点都没有错,甚至自己都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想到越太傅对她的关爱,越棠心里是止不住的发苦。   如果她足够有良心,就应该自己选择了断,也免得牵连了越家,辜负越太傅的一片苦心。   她想,当年越太傅为了保下她一定是煞费苦心,甚至不惜把自己亲生的孙女给替换了出去,难怪长公主本身就和她不甚亲近,越尚书或许不知,但长公主心知肚明,她无法面对自己代替了她原本那个女儿。   还是一个一旦东窗事发就会牵连到所有人的孩子。   “殿下。”越棠又唤了一声,她捏着酒杯的手都在抖,明明心理都清楚,可是……不想死啊,她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   还有小侯爷,如果他回来了,却看到她死了,心里要多难过啊。   “我就必须是吗?”越棠稳了稳心神,“贵妃娘娘开口闭口就是乱党余孽,又是哪个乱党,哪里来的余孽?敢问贵妃娘娘是有人证还是有物证?”   柳贵妃噎了噎。   她确实没有证据。   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越棠和她的亲祖母,也就是原先那位中宫皇后眉眼有多相似。且那天真起来的模样,就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便是她入宫之时,那位皇后已经稳重了许多,却依然被昭仁帝保护的好好的,任何人都无法去碍那位的眼睛。   李慧妃算得了什么,齐敏妃又算得了什么。   昭仁帝喜爱皇后,对九皇子也是爱屋及乌,数次都说,阿九肖似朕,阿九可造盛世。在知道九皇子妃怀有身孕后,渐渐有了传言,只要九皇子这个孩子是儿子,必然就稳稳踏上太子宝座了。   昭仁帝听了竟然不生气,只笑道:“阿九这第一个孩子是女儿又何妨,朕也是喜欢的,并不妨碍立阿九。”   女儿又何妨?   柳贵妃看向越棠的目光怨毒极了。   就是这个孩子都出现,险些让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付诸东流,她怎么可能容得下越棠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   "物有相类,人有相似。"越棠勉强地勾了勾唇角,“只是眉眼有些像,算得了什么呢。”   扶华长公主终于张了张嘴:“她的事情,我不清楚。”   越竹筠仔细打量着越棠,心中颇有些异样。   从刚回越家,她就觉得整个氛围十分不对,扶华长公主把她留在身边住了几日,几乎日日都能察觉到自己这位母亲大人总是半夜惊醒,然后牢牢把她搂住,念叨着,我不想的,真的不想的。   起初,她还以为是没有想过把她丢了。   后来却发现每每提起越棠,对方都是闭口不谈,仿佛许多年的母女情分都是虚妄一样。   有时候,她不免为了母亲的凉薄而为越棠感到悲哀。发现不对后,她第一时间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日日被秘密折磨的扶华长公主在面对亲女的质问时,终于隐忍不住,几乎崩溃一般对她吐露出了真相。   越竹筠想,她应该为自己悲哀的。   为了保全一个谋反之人的血脉,她竟然被亲人放弃。   “如果我是个男孩,祖父也会把我换出去吗?”   “会的。”   越竹筠闭了闭眼睛,沙哑着声音开口:“贵妃娘娘毫无凭据,还是谨慎些才好。”   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了燃烧村庄的火焰,滚滚浓烟也沉了下来。   燕霁之抹了一把面上的雨珠。   他示意侍卫互送程老的遗体回京,自行翻上了高头大马。   程老的死十分突然,而他透露出的讯息却隐隐指向了一点,十六年前关于九皇子谋反的那桩案子是冤案,而造成冤案的人,按捺不住了。   燕霁之想了很多,许多讯息都清晰起来。   程老说昭仁帝有心病,对越棠的格外关照,以及为何换了真假千金的人会处心积虑给真千金还要谋一个好去处。   如果他的判断是正确的,程老遇袭,而他的小海棠也不安全了。   前世他清算了那样多的人,可始终查不到越棠真正的身世。   原来是因为知情人都一一埋在了地底,而在世的人,却想不到将一个娇养长大的小姑娘和那个被挫骨扬灰的九皇子能有什么关系。   所以,让她喝下毒酒的那个人……   燕霁之咬了牙,恨不得立刻飞回京城。   沈阅其正等在城门口,看到燕霁之的身影立刻就是一惊,却连问的时间都没有,连忙翻身上马紧随其后,看着这个人先冲回了侯府。   “世子妃被贵妃娘娘请进宫中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皇城被大雨笼罩,朦胧地让人看不清晰。   越棠听着雨滴敲在房檐与石砖上的声音,手指微微一松,瓷杯骤然坠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即便柳贵妃说的是对的,她也不想死。   她看向扶华长公主,心中滋味难辨。想让这位曾经的母亲带她走,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柳贵妃到底投鼠忌器,即便昭仁帝身体不好,可六王爷和八王爷依旧势大,她若是此时轻举妄动,首先被掐灭的就是她和沈见深。可是如今越棠就在她眼前,放走又很不甘心。   要知道,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让越棠能离开这皇宫里。   “越棠,如果让襄阳侯世子知道你的身世,你当如何?”   柳贵妃能讨得昭仁帝喜欢,靠的就是对人心的把持,她不信一个仕途刚刚起步的男人会容忍妻子是最大的污点。   越棠呼吸滞了滞:“劳娘娘费心了。”   “你若肯死个干脆,在燕霁之眼里还是干干净净的,他也不会拿你当成屈辱。”   “贵妃娘娘。”越竹筠骤然开口,“母亲同我还在这里,您的言语还是少一些为妙。”   她扭头去看越棠,却发现少女已经面色苍白。   莫不是真的起了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想着,越竹筠又急道:“倘若你死了,她真的什么都不会说?”   被越府养大的女儿,怎么可能这么天真?如果越棠真的信以为真,自己可是太失望了。还以为一辈子都比不过越棠,想想,自己终究是没她那么蠢。   越棠清了清喉咙:“我只是在想,他说不定已经知道了,说不定……”   话音未落,宫门轰然大开,一阵阵凉风猛地灌了进来,越棠不防,呛了两口凉气,猛咳几声。   “阿棠!”嘶哑又熟悉的声音。   沙哑,仿佛又带着铁锈般的感觉。   说不定,他已经来了。越棠默默在心里补上这句,骤然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仿佛在这一刻,她所有的恐惧和惊慌都消失殆尽。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的声音很沉,一如记忆里一般。   “没有,已经很早了。”她没有再体会那种痛楚,也不用虚无缥缈的四处游荡,只要他在,她就会很安心很安心,那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信任和依赖。   她知道他所向披靡,也知道他无所不能。   他会来救她。   “咳。”一声不怒自威的轻咳。   越棠这才留意到,昭仁帝也在,瞬间,浑身被一股寒凉席卷,燕霁之却将她拥的更紧。   谁知,昭仁帝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却流露出一瞬的沧桑,然后便错开,看向柳贵妃,声音不闻悲喜:“当年……沈望然谋逆一案尚有蹊跷,推翻重审,在此期间,越棠于襄阳侯府禁足,任何人无权处置。”   “至于柳贵妃,越俎代庖,意图谋害臣妻,贬为柳嫔,禁足冷宫,待水落石出之日,另作惩处。”   柳氏脚下一软。   贬位也好,冷宫也好,起起落落都是后宫里最常见的,然而最让她战栗的,是昭仁帝决定为九皇子翻案,誓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当年事发迅猛,又有六王爷和八王爷落井下石,昭仁帝痛心之下难免忽略了许多细节,她虽有过遮掩,却也知道就凭当年自己的那些手段,未必不能找到蹊跷。   一旦被发觉。   柳氏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如她所想。   这日之后,朝堂掀起了莫大波澜。   昭仁帝要给已经沉寂了十几年的九皇子谋逆案查个水落石出,忽然能开口说话的燕霁之被钦点主审此案。整个前朝被大换水一番,人心惶惶,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越棠窝在小院子里,一连半月都只是和燕霁之匆匆打个照面,又看着他去忙碌。   他会说话了,可她还没来得及道一声恭喜。   “他会说话了,当年的事情他一定会查下去的!”这个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越棠还没绕过这座假山,却听到了这样一句。   “夫人,您要冷静,侯爷那边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他的儿子,不管哪个出息了,他当然都是乐意的,顶多心里有愧罢了。可我不一样,当年她病得那么迅速,若是让他知道有我的干系,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越棠听了,心里微微一惊。   从语境里,几乎迅速就能分辨出来代指的都是谁。   先夫人的病有蹊跷?   “那也是余氏自己心思太过敏感脆弱,夫人只是和侯爷走得近了些,她便受不住,忧郁成疾。”   “可是那时候燕霁之已经记事了!”林氏的声音极为尖利,“如果她和燕霁之说了什么,就凭他现在的手段,我能怎么样?!”   “以前是个哑巴也就算了,一辈子都起不来。冷落他,疏忽他,理所应当,可他不哑了,还被陛下重用了!这些年受过的委屈,他会不讨回来?”   原来先夫人是被气病的。   越棠不想再听,念着有机会就找燕霁之说说这件事,刚抬起脚就听到两人提到她。   “再怎么样,他也是有软肋的,咱们府里,不是还有个世子妃呢吗?”   越棠指尖微凉。   为什么,这些人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甩不开心中的恶意呢?   因为她还不够强。   就在此时,庭院外的喧哗声由远及近:“世子妃去哪里了?”   “宫里来人传旨了,快去找世子妃。”   越棠脚步错开半步,绕了个方向跑回了院子。   玉叶正在院门前张望:“姑娘,宫里来人传旨了,您快到前头去吧。”   “我去换身衣裳。”   越棠深吸了一口气,从那些找她人的口气听来,应该不是坏事,但也是一件大事,若说大事,思来想去,也就那一件了。   她的生父……九皇子沈望然的案子终于查清。   越棠此时还有一种割裂的感觉,她十几年的人生里有一群人从未出现过,而那些人在她出生之前就被扣上一顶难以承受的帽子,处死的处死,自尽的自尽。而她,想起这些人的时候总觉得些许微妙。   说不上是亲昵还是陌生,又或者两者皆有。   她就这样抱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去接旨,明明是和她相关的事情,她却好像游离在状况之外。   冗长的修辞,为她的父亲母亲沉冤昭雪,为那位曾经荣华却郁郁病死的中宫皇后恢复封号,甚至加封了已经亡故的沈望然为贤安太子。   沈望然没有儿子,昭仁帝驾崩后新皇不必担心正统问题,有了贤安太子,日后追封一个皇帝是少不了的。   足见荣宠。   理所应当的,越棠被封为了明阳公主。   太监合上旨意,对越棠十分客套:“圣上挑来挑去,原想给殿下挑个更好点封号,可想着这个封号殿下用了许多年,本就十分喜欢,若殿下念旧的话,定是舍不得换掉的。”   不过'念旧'两个字,越棠却又想了许多。   究竟是让她念着越家的恩情,还是想要她惦着从未谋面的爹娘。   她想不上来,便也客客气气地让玉叶塞了个红包,又和和气气地把人送走。   再回头,襄阳王府的人看她目光都变了。   哪里还是那个人人可欺的假千金,当今圣上有多疼曾经的贤安太子,有多少愧疚,就会加倍的对这位明阳公主好。   公主这一个封号哪里就够了呢?接下来定是公主府,无尽的赏赐,甚至连带着燕霁之一同加官进爵。   风光无限。   越棠却想不到这些,她想的是,既然案子已经水落石出,那么,她的小侯爷也该回来了罢。   她站在海棠树下,夕阳余晖温柔又缱绻。   亲眼看着修长的身影一步步走近,心中再也没有别的念头,只余欢喜。   “小侯爷。”越棠甜甜的笑了一下。   燕霁之将越棠拥入怀中:“阿棠。”   不复沙哑,低沉又温柔。   他终于能亲口念着她的名字,说出存在心里许久的话:“我心悦于你,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所以……只看我,好不好?”   越棠心跳如鼓,一时之间竟然僵住。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贤安太子虽然翻了案,但却只是将那些疑点一一修正。   他这一脉是清白了,可那些污水又是谁泼上去的呢?   众人心知肚明,只看柳氏一族被严加监控,十七皇子被昭仁帝频频冷脸,六王爷和八王爷相继吃了挂落,就能品出个一二三四,可事情太久远,一时竟然还翻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   做下这些事的人并没有因为没有证据而安心,反而察觉到悬在头顶的那把铡刀,整日惶惶不安。   就在这时,纨绔到被众人遗忘的江远侯世子冒了出来。   他拿着一叠口供,是许多年一点点搜集而来。   其中,还夹着一封带着点点血渍的遗书,是江远侯夫人亲笔。   江远侯夫人原为京城贵女,同越棠的亲娘是闺中密友,姐妹情深,当初九皇子谋逆之事事发,九皇子妃恰巧面临临产,原本想把孩子悄悄远送西北,托江远侯夫人照拂,却不想越太傅当时帮了一把,甚至不惜将亲孙女替换出去。   但九皇子妃却有一封信准确无误到了江远侯夫人手中。   九皇子妃曾在九皇子书房外看到一个下人,可事发之后却不见了,只是她虽然把这件事说出来,却无人肯信她,于是只好画了一幅小像,希望在自己被处斩后,江远侯夫人能继续追查这人下落。   江远侯夫人果然不负所托。   她手中能借到江远侯的势力,顺着线索就摸到了一些端倪,而就在这些端倪浮出水面的时候,江远侯夫人遇到土匪受了重伤,救回来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但依然强撑着这口气写下一封遗书。她认定,自己遇到土匪同幕后之人脱不了干系。   江远侯痛失爱妻,怎么可能不介意。   这一查,就是许多年,终究让江远侯府悄悄查到了柳氏一族的身上。   十几年,柳氏一族从京城最不起眼的世家小族,到现如今的如日中天,即便比不过根基沉稳的世家,却也在朝中扎根了不少,一下子被连根拔起,前朝又换了一拨人。   而柳氏本人,也被悄无声息的处死。   十七皇子更是被贬为庶人,关押于天牢之中。   从要为九皇子翻案,到给柳氏一族定罪,区区十几天,燕霁之已经从翰林院五品编撰一跃到了大理寺卿。   风头无人能及。   而于燕霁之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他唯一在意的就是,给了越棠一个彻彻底底的交代。   他的小姑娘在他告白之后就羞红了脸,然后足足好几天都躲着他。   燕霁之想,总要有个什么法子把人捞到自己身边的。   “去看看程老吧。”还没想出行之有效的主意,越棠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裳,主动站在了他面前,手里还拎着一个小篮子。   昭仁帝待程老为半生至交,得知他遇袭身亡,悲痛不已,亲自挑了一处风水宝地为墓穴。   越棠凝神看着圣上亲笔题写的墓碑,默不作声地将一叠叠纸钱从篮中取了出来,还有她自己一只只折好的金元宝。   燕霁之见状,心中多少愧疚:“是我没有保护好程老。”   越棠轻轻摇头。   程老用最后的力气,让燕霁之救了她一命。   一如越老太傅当年不顾一切悄悄把她换进了越府。   这些都是她的恩情,其实本来就与燕霁之无关,她本来也怪不到燕霁之的头上。   细细的烟从纸钱上冒了起来,又逐渐变粗,然后迅速膨胀,一阵风吹来,烟火气呛进她的鼻腔,瞬间带了泪出来。   燕霁之牢牢握住她单薄的肩膀,在这种时候给了她些许软弱的理由。   她红着眼眶将头埋在燕霁之的怀里。   “其实都是我没用,我谁都保护不了,也什么都做不到。”   甚至怯懦地不敢面对他的那份情谊。   明明一切都清楚了,却不敢畅想太久远的以后。   “小海棠已经很厉害了。”燕霁之竭力放轻声音,也尽量让语调不那么干巴巴的,“你已经够坚强了,现在,想哭就哭吧。”   她和任何娇气的贵女都不一样。   越棠抓着燕霁之的衣襟,肩膀轻轻抽动:“其实我也不想的。”   不想旁若无事,不想裹住自己,不想把情绪都叠得整整齐齐,她怕一切都是假的,自己稍微肆意一下就消失殆尽了。   而此时此刻,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扎在燕霁之的怀里号啕大哭。   “现在我什么都有了,但是好像又什么都没了。”   燕霁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怎么会,你还有我。”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哪怕是披荆斩棘,也会到你的身边。   然后是彻头彻尾的宣泄。   越棠哭得小巧的鼻尖都变得通红,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她吸吸鼻子,又恢复了那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燕霁之轻轻叹了一声,正想着怎么她又缩了回去。   越棠却小心地勾住了他的小手指:“小侯爷,我有没有说过,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他们都没有你好。”   “我……我也心悦你。”   明明已经春过叶盛,燕霁之却觉得整个京城的海棠花都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END   因为想练习下日常和小甜文,所以一开始也没想过写很长,结果放了一段时间后再回来码,捋了下剧情发现比自己想的还要短,绝望脸。   对手指,下篇……下篇估计要年后了,大约是专栏里两个预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