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 全世界最好的你 作者:容光 =============== ☆、第01章   第一章   三月末的吴镇草长莺飞,日头渐暖。   正值放学时,朝校门外涌来的人潮熙熙攘攘,唯独南桥头顶的那把蓝色阳伞最为醒目。   沈茜烦躁地扒拉了一把那头板寸:“我说这才刚到春天你就嫌太阳大了,等到夏天你可还怎么得了啊?”   南桥眯眼看着和煦的太阳,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皮肤,多晒一下就要起斑。”   “起斑怎么了,我还长痘呢,你——”   话没说完,刚巧班长从后面走了上来,闻言乐不可支地回头说:“那可不是?南桥你还是少晒点太阳吧,免得今年又成了雀斑侠!”   沈茜飞起一脚朝他屁股上踹过去:“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班长抱着汽水健步如飞窜远了。   南桥不吭声了。   她从小皮肤就敏感,晒多太阳会长斑,多挠一下就起红印,好半天都消不掉。最可怕的是如果一不小心摔跤了,摔破的地方结疤以后会长成小小的肉痕,医生说这是疤痕体质。   她不自在地摸了摸刘海,小心翼翼地把它扒拉整齐。   心里原本不太高兴的,却在目光触及奶茶店门口站着的人时又雀跃起来。   沈茜凑过来似笑非笑地说:“喂,情郎在等你,我就不耽误你啦!”   “胡说八道些什么?”南桥推她一把,脸倏地红了。   “那我先走了。”还在偷笑。   南桥跟她挥挥手。   奶茶店门口站着的是个少年,年纪比南桥大不了多少,却没有与同龄人一样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他手里捻着一小截快要燃尽的香烟,细碎的刘海快要遮住眼睛了。   来往的学生对他敬而远之,因为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是众人口中的“不良少年”,但仍有不少女生偷偷瞟他。   看见南桥来了,他把烟扔在地上踩灭。   南桥忍不住批评他:“不许乱扔垃圾。”   他的嘴角蓦然弯起,刘海也没能遮住弯成新月一般的眼睛。   “好,知道了。”他弯腰捡起烟头,听话地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你在这等我?”南桥拽了拽衣角,没抬头看他。   “嗯。”   “今晚有演出?”   “嗯。”   “要我帮忙?”   “嗯。”   南桥终于忍不住抬头瞥他:“除了嗯,你还会不会说点别的什么?”   “嗯。”他点头。   南桥真想踩他一脚,耷拉着脸转身往前走,听见他跟上来的脚步声时,又忍不住扬起嘴角。   身后的少年拉住她的衣袖,递来一杯奶茶:“刚才买的。”   “给我的?”   “嗯。”   “每次演出都找我帮忙,一杯奶茶就想换取廉价劳动力……”她一边小口喝,一边嘀咕。   浓郁的奶香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心情忽然就好了。   所谓的演出不过是巷口搭起的简陋台子,台上有一只被贴纸装饰得花花绿绿的架子鼓,一只锈迹斑斑的麦克风架子,拉起的横幅不知道用过多少次才会这么脏兮兮的,上面写着:Wind-Chaser,乐队之最。   架子鼓后坐着个胖乎乎的少年,肚子圆滚滚的,大老远看见南桥了,拿着鼓架朝她们挥手:“小桥,阿靳,总算把你俩盼来了,等得我肚子都饿了!”   南桥脚下一顿:“糟了,忘了给胖子带吃的。”   靳远拉起她继续往前走,漫不经心地说:“不用搭理他,每次都让你带吃的,他算老几?”   最后一句刚巧被胖子听见,立马就抗议起来:“我家小桥善解人意,每次都体谅我饿得快,哪像你这么狠心?”   靳远的眼神一下子犀利起来,扫他两眼:“你家小桥?”   胖子吓得脖子一缩,赶紧换台词:“你家的,你家的……”   台后正在捣鼓音响的大春哈哈大笑起来:“阿靳你也是够了,这么爱计较!明知道胖子胆子小,还老吓唬他。”   南桥也笑起来,侧头正好撞见靳远的眼神,他看着她,眼眸像是黄昏之中的落日,宁静悠长。   她脸上一红:“看什么?”   他答:“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哪里都好看。”   南桥差点没呛到,想了想,这又完全是靳远会有的回答,意料之中。   七点半,演出开始。   围观的大概只有二十来个人,稀稀拉拉的。   南桥负责在台下调音响,台上三个人,大春是贝司手,胖子是鼓手,靳远背着电吉他,同时担任主唱。   那完完全全是属于少年的声音,清澈温柔,又带着变声期特有的一丝沙哑。   他唱着:   像是一场漫无目的的逃亡,   一路狂奔,跌跌撞撞;   从未得知明天是什么模样,   不过一只渺小的飞蛾,   在漫长无尽的黑夜里追寻一束火光。   音响不够好,间或有尖锐的噪音响起。同龄人背着背包在台下有说有笑,认真听的没几个,多是议论主唱长得怎么样。   但台上的人很认真,大春努力弹着贝司,胖子挥汗如雨地打鼓,靳远闭着眼睛唱歌,双手熟练地操作着电吉他。   南桥抬头看着他们,落日的余晖恰好将少年们的影子照在地上,孤零零的三个人,不知为何有种苍凉的感觉。   没一会儿,背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南桥以为是父亲问她为什么还没回家,拿出来一看,才发现来电的是二姑。   她起身走了几步,离音响远些了,才接起来:“二姑。”   素来温和的二姑却在那头慌慌张张地尖声叫道:“南桥,你在哪里?快回家,你爸爸不行了!”   南桥定在原地没动,空洞地问:“你,你说什么?”   “你爸爸又喝醉了,脑溢血,已经,已经……”那头的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急切地喊,“你快回来,快点回来!”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   南桥拽着手机就往外跑,绊倒了音响也不管,刺耳的杂音轰然响起,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   舞台上的乐队停止了演出,靳远不明就里地扔下吉他追了上来,叫着南桥的名字。   南桥只知道拔足狂奔,已经再也没有心思理会身后发生了什么。   ***   十七岁这年,南桥的父亲去世了。   花圈与黑白布幔是天生挚友,共同装点起沉闷的灵堂。   南桥站在大门外,每当有人进来,身后的二姑就会嘱咐她:“跪下去,南桥。跪下去说谢谢。”   其实也没有跪太多次,因为来看南一山的人太少太少。   零零星星就那么一堆亲戚。   南一山没有朋友。   张罗这事的大伯请了所谓的“道士”做法,南桥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只觉得他在装神弄鬼。   二姑不住地提醒她:“哭出来,南桥。这个时候要大声地哭出来。”   南桥死活哭不出来。   葬礼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有人吵了起来。   一丁点火苗迅速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   争吵有关于南一山留下的那笔钱和一套房子,他们人人都说自己有份。   南桥站在灵位前,回头看了眼父亲的照片,没有说话。   照片上的南一山温柔地笑着,像个慈祥的父亲。   人群里,大伯在大声说:“我是他大哥,从小到大帮他收拾烂摊子,这钱难道不该留给我?”   三姑插嘴:“当初妈死的时候,那套房子本来说好留给老三,结果二哥太穷,这么多年我们一直让给他住,也没收过他钱。现在他走了,这钱怎么说都该给我们吧?”   “笑话,他没工夫管南桥,这么多年一直是我们在照顾他女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我看这钱该留给我们家!”   ……   南一山有四个兄弟姊妹,每个人都拖家带口地站在这里,为了他留下的钱和房子争执不休。   然而并没有人悲伤。   南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这场争论似乎永远没个头。她默不作声地走出了殡仪馆,可笑的是竟然没有人发现她的离开。   四月初的吴镇,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大门外的梧桐树下,靳远淋着雨站在那里,细碎的刘海被浸得透湿,贴在额头上几乎挡住眼睛。   见南桥走出来,他焦急地迎上去:“南桥。”   南桥应了一声,顿住脚步。   好半天,他才问:“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   南桥也想问自己。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到处走走。”   “到处是哪里?”   “……”   “我陪你。”   那一天走了多久,南桥自己也记不清了。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母亲去了遥远的大城市,有了新的家庭。父亲就变本加厉地酗酒,清醒时会给她钱用,多数时候都是醉醺醺的,从不过问她的一日三餐。   人走茶凉,如今她还在,亲戚们就开始争钱争房子了。都拿走了,她又该去哪里?   淋了很久的雨,南桥的头开始发烫,脚步也不稳了。   她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闭了会儿眼,没想到这一闭,就再也睁不开。恍惚中,有人在耳边叫着她的名字。   她费力地拽住那人的衣角,说:“送我回家。”   ***   四月初,南桥生了一场大病。   发烧的三天里,她记不清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依稀记得自己拨通了很久没有拨打过的号码,一边哭一边叫着妈妈。   有人一直在照顾她,生涩地喂她喝药,替她冷敷额头降温。   有个夜里她似乎还握住了他的手,呢喃着:“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没有人要我了……”   少年的声音温柔而无措,却奇异地让她平静下来。   他说:“有我在,南桥。我不会不要你的。”   后来是很长很长的一个梦,她梦见了很小的时候父母都在的场景,可是后来父母都走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两个场景反反复复。   直到最后清醒过来,她看见窗外耀眼的太阳。阳光下,母亲端着药从门外走进来,担忧地叫她:“南桥,你醒了?”   有那么一刻,她还以为自己仍在梦里。直到她看清母亲眼角比记忆里多出来的一丝皱纹,和青丝里的几根白发,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母亲含泪拉着她,不断地说:“跟我走吧,南桥,以后和妈妈一起住,好不好?”   南桥做梦一般点点头。    ☆、第02章   第二章   离开吴镇的那天,春雨依然在下。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外,下车来的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妈妈带着南桥站在屋檐下,有些局促地说:“南桥,这是你易叔叔。”   南桥抬头看着那个神情温和、眼里带笑的男人,又看了一眼那辆引人注目的轿车,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妈妈拉拉她的手:“叫人呀,南桥!”   “没关系。”易重阳笑起来,“南桥是女孩子,害羞是难免的。”   行李都收好了,不多,只有一箱。   易重阳一手拎起一只沉甸甸的箱子,再回过身来时,低头询问南桥:“南桥,你能帮我撑伞吗?”   妈妈有点紧张。南桥看着他温和的眼眸,慢慢地点了点头,余光察觉到妈妈紧握的手指终于放松开来。   这是南桥第一次坐高档汽车。   她从小到大没有出过省,少有的几次去市里参加演讲比赛也是坐的学校的面包车,很旧,空空荡荡的。但这辆车不同,当她打开车门时,瞧见脚下铺着的是米白色的毛毯,一时之间竟不敢踏上去,生怕留下几只泥泞的脚印。   妈妈在她身后说:“没关系的,南桥,有人专门清洗。”   她方才有勇气战战兢兢地上了车。   汽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梧桐伴着摇曳的春雨掠过眼前,一幕一幕都是语焉不详的怀念。   南桥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离开的事,包括沈茜,包括靳远和胖子他们。潜意识里她是不想离开他们的,但她很想离开吴镇,想到一秒也不愿多待。   既然要走,又何必徒增羁绊?   妈妈在易叔叔来之前跟她说起过,家里还有个哥哥,比她大三四岁的样子,正在念大学。   “嘉言是你易叔叔的儿子,是个好孩子。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南桥没吱声,却在车上反反复复地想象着那个哥哥的模样。那毕竟不是她的家,妈妈收留她,并不代表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在大城市过上幸福生活。如果他,那个家里的大少爷不喜欢她……   她的日子一定会很艰难。   南桥幻想过很多古怪难相处的形象,但她完全没有料到的是,当她下车以后,站在入户花园门口迎接她的,会是那样一个哥哥。   彼时她已坐了一整天的汽车,头昏昏沉沉的,双腿发软。   北城不像吴镇那样在下雨,昏黄的落日宁静美丽,照在那座像是小小城堡一般的住宅上,宛若仙境。   她虚弱地扶着车门走下来,抬眼便看见了易嘉言。   易嘉言穿着白衬衣站在黑色栅栏门前,耳朵里挂着黑色耳机,见车来了,便将耳机摘了下来,随意地挂在脖间。   他平平地朝她看过来,目光相遇的瞬间,有笑意蔓延开来。   “爸,黄姨。”他走过来帮父亲接过后备箱里的一只箱子,侧头对她笑道,“南桥,你总算来了。”   不是“你怎么来了”,也不是“你居然来了”,她预料中的那些不友好根本连影子也没有。相反,他说的是“你总算来了”。   就好像多年的老友,等待了许久只为今天这个相聚的日子。   南桥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而他拎着箱子上了台阶,拉开了花园的门,回头笑着问她:“怎么不进来?”   她微微抬头,仰望着暮色之中的红色房子,与红砖墙和牵牛花前的那个哥哥,眼眶蓦地一热。   就好像憧憬多年的一切终于到来,尽管姗姗来迟,她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了归属感。   易嘉言从鞋柜里拿出替她准备好的拖鞋,一对毛茸茸的小兔子。南桥很努力地克制住惊喜的表情,只腼腆地说谢谢。   “这是餐厅,右手边是厨房。”他带她一间一间参观,“书房、休闲厅还有爸爸和黄姨的卧室在楼上。前几天听说你要来,黄姨前脚刚走,我爸后脚就请了公司的人来,把一楼的客房重新装修了一下,总算有小姑娘喜欢的浪漫气息了。”   “这,这太麻烦你们了。”南桥有点受宠若惊。   易嘉言微微一顿,回头笑道:“我爸的公司是搞建筑和装修的,所以这个算他头上,花不了什么钱。”   他替她推开门,淡蓝色的花纹墙纸与一地米白色的地砖引入眼帘。窗户没有关严,春风将米色窗帘吹成鼓鼓的帆,又在空中卷起层层的浪。窗外是摇曳的梧桐,有细碎的阳光照进来,一地跳跃的碎金。   “我爸不知道年轻小姑娘喜欢什么,我就自作主张帮你选了这些。”易嘉言带她走了进去,指指白色的公主床、墙上的爱丽丝插画、还有角落里已经装了好些书的书柜,“我请教了下我同班的女生,她也帮忙出了点主意。如果你不喜欢,我们也可以再换,毕竟是你的房间——”   “我,我很喜欢!”南桥忍不住打断了他,面上微红。   易嘉言不再说话,只是抿唇笑,犹豫了片刻,伸手摸摸她的头发。   只是刘海是她太过于敏感的部位,几乎是他的手伸来的同时,南桥就下意识地偏了偏头。于是那只手落在了她的刘海上,拨动了些许发丝。   易嘉言明显一愣,目光定格在她的额头上。   南桥的脸色一下子白了,挡住额头接连后退好几步,定定地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见了。   他一定看见那道疤了!   她紧紧地握住手心,觉得最难堪的一面已经暴露了。   片刻后,易嘉言疑惑地问她:“你怎么了,南桥?”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我弄痛你了?”他好脾气地走过来,“不好意思,因为从小听黄姨说起你,潜意识里一直把你当成妹妹,所以忍不住想示好。是我太突然了。”   他的眼里完全是一派兄长的宠溺眼神,南桥横在头部的手也终于慢慢松开。   还好,还好他没看见。   她转过身来看着这个就连梦里也不会出现的房间,喃喃地说:“谢谢你,易,易嘉……”   她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直到他笑了起来,朝她眨眨眼:“叫我嘉言哥哥吧,我小表弟就是这么叫的。”   如果说过去的十七年里,酗酒的父亲与残缺不全的家庭让南桥彻底丧失了对亲情的热忱,而今便有新的渴望在暗地里埋下了种子。   南桥在宽敞明亮的浴室里洗了澡,换好了妈妈替她备好的崭新家居服。   晚餐前易嘉浓来询问她想要吃点什么,她连连摆手,却见他笑着说:“因为家里煮饭的阿姨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所以拜托我专程来问问你。”   见她仍然有些迟疑的样子,他又补充一句:“我点了个糖醋排骨,阿姨不让我继续点了,说是留个荤菜给你点。”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青椒肉丝,可以吗?”   易嘉浓哈哈大笑:“阿姨还怕你狮子大开口,万一家里食材不够就惨了,哪知道你就是这么狮子大开口的!”   南桥松口气,不知为何也跟着他笑起来。   晚饭吃得其乐融融。   易叔叔和妈妈坐一边,南桥与易嘉言坐一边。   煮菜的阿姨特意留下来,直到南桥每样菜都尝了一口,抬头说“很好吃”,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她小口吃着碗里的饭,并不怎么夹菜,反倒是易叔叔给她夹了好几次。   “谢谢。”她把碗收回来,扒拉了一口。   对面的男人叹了口气,轻声说:“南桥,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不需要这么客气。”   她抬头,恰好对上他的目光。   易重阳说:“其实你很小的时候,我和你妈妈就想把你接过来,但你爸爸不同意。你妈妈为了这件事去找了他很多次,只是他态度强硬,而我也认为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有你陪着也许会好一些,所以……”   片刻后,他对她笑,“所以你不用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   生平第一次,南桥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家的含义。   她坐在明亮宽敞的餐厅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饭,忽然觉得满眼的热泪就快要掉下来。   她只能拼命往嘴里扒着饭,低头说“嗯”,最终还是有滚烫的液体落进了碗里。   易重阳并不知道,其实她恨过他,恨了很多年。   她总是把自己十七年来的不幸福全部怨在他的头上,如果妈妈没有离开家,如果妈妈没有嫁给他,如果妈妈还在她身边,她怎么可能是那个孤零零的南桥?   可是这一刻,所有的怨恨都没有了。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笃定他所说的一切并非虚情假意,只是那双眼睛,她只需要看一眼,就明白他说的是真是假。   餐桌下,旁边的少年偷偷递来一张纸巾。   她胡乱接过,余光却看见他镇定地在吃饭,声色从容,仿佛压根没有察觉到身侧的人在偷偷地伤春悲秋。    ☆、第03章   第三章   南桥已经念高三了,只剩下半年便要高考。   妈妈担心这时候转学会影响她的心情,还特意请新学校的领导和班主任老师吃了顿饭。   校长客客气气地说:“易太太,您放心,我们学校的教学质量是全国出名的。南桥在我们这里一定会得到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照顾。”   顿了顿,他还笑着打趣:“您和易先生还挺有意思,嘉言跟他姓,南桥就跟您姓。”   妈妈只是笑着看了一眼南桥,没有过多解释。   后来南桥问她:“嘉言哥哥也是在北市中学读的高中吗?”   “对。”妈妈点头,摸摸她的头发,“你嘉言哥哥那时候很厉害,高考是全市第二,你可千万要拿他当榜样,知道吗?”   全市第二啊。   南桥心里咯噔一下,开始感到莫大的差距。   这时候易嘉言已经在读大三了,而她站在他曾经生活的校园里,看着这座大得不可思议,也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学校里,真真实实地感受到吴镇的日子已经远去了。   班主任把南桥带进班里,和蔼地让她坐在了第三排的正中央。就连做介绍时,她也热情地告诉全班:“南桥是易嘉言的妹妹。易嘉言你们都听说过,三年前从我们学校毕业,考了全市第二名,当时也是我教他语文。”   大概是她提过很多次这个名字,全班都露出了悟的神情。   南桥坐在座位上,听见后座的男生凑近了问:“你哥那么厉害,你肯定也是学霸吧?”   她面上发烫,胡乱摇了摇头。   班主任果然很照顾她,头一周还常常把她叫去办公室询问学习状况。   然而并非所有事情都能轻而易举地通过特殊照顾解决。   南桥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刘海里的秘密,一旦有风吹来,她会第一时间保护好刘海,不让它飞起来。就连体育课跑步时,她也会捂着刘海往前跑,从来不松手。   直到第二个周五傍晚,晚自习下课后,她因为值日而留到最后一个离开。   天色渐晚,她脚步匆匆地往外跑,却在教室门口撞上了赶回来拿作业的后桌,徐希强。   因为两人都跑得很快,而南桥比较瘦弱,所以撞在一起时,竟然往后一倒,仰面摔在了地上。   徐希强慌里慌张地伸手去拉她:“哎,幸好你还没走,我英语作业忘在抽屉里忘拿了!瞧我这——”   话说到一半,他愣住了。   南桥在看见他的眼神那一瞬间,下意识地伸手捂住额头,可是晚了。   徐希强惊讶地看着那条有小指头那么长的疤,提高了嗓音:“南桥,你额头上怎么……怎么有条疤啊?像肉虫子似的。”   徐希强能坐在第四排正中央,家里至少也是有一定背景的。像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说话随性惯了,很少理会别人的感受。   所以在南桥听到“肉虫子”三个字时,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是所有的血液都往面上冲。她飞快地爬起来,拎起落在地上的书包夺门而出,丝毫不理会徐希强的大喊大叫。   那天晚上,她站在浴室里很久,对着镜子撩开了厚厚的刘海。   那道疤很醒目,泛着淡淡的粉红色,横亘在她光洁白皙的额头上,也横亘在她的青春里。她永远也没有办法把刘海高高地梳起,像别的女孩子那样露出光洁漂亮的额头。   最后她放下了刘海,一言不发地走出浴室,却恰好撞见从卧室出来的易嘉言。   “作业写完了?”易嘉言问她。   “还没有。”她再次摸了摸刘海,确认它把秘密藏住了。   “有没有不会做的题?”   “没有。”她很快否认。   “就知道我们南桥很聪明。”易嘉言对她笑,“不过如果遇到不会做的题,可以来问我。”   南桥点头,准备回房,却又一次被他叫住。   “明天黄姨会陪爸爸出差,你明晚几点下课?我来接你一起去吃饭。”   “七点半。”   然而南桥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切都变了样。   自打她走进教室起,就有人不断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指指点点,那些目光滚烫得快要将她点燃,精准地投向她的刘海之下,额头之上。   南桥一忍再忍,直到下午第二节课下课,后座的徐希强忽然探过头来问她:“喂,南桥,你额头上那条肉虫哪儿来的啊?天生的,还是后天长的?”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足以令周围的人瞬间安静下来,竖起了耳朵探听下文。   南桥紧闭嘴唇,抄笔记的手重重一杵,纸张都被蓝色墨渍划破。   身后的声音还在继续:“哎,问你话呢,你怎么不说话啊?额头上长条那玩意儿,多吓人啊!我昨晚还做了噩梦呢,梦见你变成一只大虫子一直往我身上窜,恶心死我了!”   周围一片哄笑声。   南桥把笔一扔,转过身来忍无可忍地冲他吼:“关你屁事啊!你闭嘴行不行?”   素来安安静静的女生忽然间发火了,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几欲喷出火来。   徐希强面子上过不去了,明知自己理亏,仍旧扯着脖子凶她:“你吼什么吼啊!怎么就不关我事了?你长那种东西,恶心自己就行了,还非得恶心我。我晚上做噩梦全是因为你,你说关不关我的事?”   这一次动静太大,整间教室都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侧头看着他们的争执,炙热的目光像是要把南桥的刘海烧得精光,最好能暴露出她藏在下面的秘密。   年少轻狂的男生并不知道一时的气话带给对方的伤害有多致命,还兀自嘴硬。   南桥看着他年轻气盛的脸,还有那双眼睛里因为占了上风而露出的洋洋得意,心里像是荒原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她不顾一切地从桌面上随手拿起一本书,朝着徐希强重重地砸了过去。   一声惨叫之后,徐希强捂着受伤的额头站起身来,恼羞成怒地把南桥一把推到了地上。   桌椅间的间距并不大,也因此,南桥的腰重重地撞在了一旁的桌角上。剧痛让她直不起身来,她捂着腰死死咬着嘴唇,面色惨白一片。   易嘉言下午没课,一直在家看书。原本是打算七点的时候去学校接南桥的,却不料下午六点不到就接到了学校打来的电话。   “喂,请问是南桥的家长吗?”   他顿了顿,回答说:“我是她哥哥,请问有什么事吗?”   班主任一下子辨别出了他的声音,叫出了他的名字:“嘉言吗?我是李老师。你现在能不能来学校一趟?”   “是南桥出什么事了吗?”他一下子紧张起来。   班主任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她,她和同学打架了……”   ***   易嘉言推开教务处的门时,南桥与徐希强都在。   校医院的医务人员简单地替徐希强处理好了额头上的伤口,倒是南桥,因为伤的是腰,没办法检查,只能坐在一边。   他看见南桥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头垂得低低的,整个人又瘦又小,看不清表情。   听见开门声,她怯怯地抬头看来,眼里一片惊惶,像是闯祸后被家长抓了个正着的孩子。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走到她面前,沉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南桥红着眼睛望着他,只轻声说了一句:“不要告诉我妈妈。”   班主任很快走过来,解释说这就是同学之间的一点小摩擦,不要紧的。易嘉言听说南桥的腰被撞到了,低头问她:“有没有事?”   她摇头,还是那句话:“不要告诉我妈妈,好不好?”   易嘉言不说话,拉着她往外走,却见她疼得嘶了一声,缩回了手去。   “可能是腰上撞得厉害了点,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班主任搓搓手,有些尴尬。   易嘉言低头看了眼疼得泛起了泪光的南桥,蹲在她面前:“我背你。”   南桥没动。   他又转过头去看着她,替她擦了擦眼泪:“好,我答应你,不告诉你妈妈。但是你要乖乖听我话,跟我一起去医院检查,好不好?”   南桥咬着嘴唇,慢慢地趴在他背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医院里,他跑前跑后地为她挂号、问诊,背着她去了三楼的外科急诊室,又是照X光,又是向医生询问她的状况。   等待出片结果时,南桥就坐在白炽灯下的长椅上,看着不远处的易嘉言眉头紧锁地与医生交谈。他似乎很紧张,神情严峻,直到最后一刻才松开了眉头,笑着向医生道谢。   她惴惴不安地等来他居高临下的注视,他反倒没好气地笑了:“医生说没什么事,就是有点淤青而已。”   她还是不安地看着他,“你答应我不会告诉我妈妈的……”   “不告诉,不告诉。”他笑出了声,低头想揉揉她的头发,却看见她又一次下意识地偏过了头去。   手顿在半空中,他又收了回来。    ☆、第04章   第四章   走出医院的路上,易嘉言问南桥:“为什么打架?”   “他骂我。”   “骂你什么了?”   “……”她闭口不谈。   易嘉言侧头看她,发现她手背上刚才蹭破了一点皮,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红色的於痕半点也没有消褪的迹象,反而有些红肿,微微鼓了起来。   他一怔,似乎猛然间想明白了什么。   晚饭是在必胜客吃的。   一走进大门,南桥便好奇地东张西望,看着别人桌上的食物一脸新奇。   易嘉言笑起来,问她:“以前没有来过?”   “没有。”她收回目光,面上微红。   易嘉言笑起来,把菜单递给她:“看看想吃什么。”   菜单上的标价把南桥吓了一大跳。   她没有吃过这么贵的东西。吴镇没有必胜客,肯德基和麦当劳也没有。她只去过一家名叫汉堡包的餐厅,一个汉堡四块钱她都嫌贵。   可是在这里,最小份的披萨也不止四十。   南桥把菜单推开,轻声说:“我不知道要吃什么。”   易嘉言看她片刻,点头:“那我帮你点。”   等餐的同时,易嘉言会跟她聊天,问她以前在吴镇爱吃些什么。   “牛肉面。”她的回答也是让易嘉言哭笑不得。   “为什么是牛肉面?”   “那时候我爸爸基本白天都不在家,我就在三姑家吃饭。三姑,三姑不喜欢女孩子吃太多,还说吃肉会长胖,所以我每顿只吃半碗米饭,也很少吃肉。”   易嘉言的笑容收敛了一些。   南桥说:“巷子口有个婆婆卖牛肉面,她是沈茜的婆婆——沈茜是我最好的朋友。有时候沈茜会请我去吃,靳远也常在晚自习之前给我们送到校门口……”   猛然间提到吴镇的事情,南桥的声音慢慢地消失了。   半个月以来,她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他们,想起吴镇,可是从来没有梦见过。   她记得史铁生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因为想念它而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而梦也梦不见它。   如今,她算是体会到了。   披萨端来了,晶莹透亮的果汁也端上来了,易嘉言还点了意面和小吃,洋葱圈、嫩牛卷都是南桥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别提吃过了。   她咬了一口易嘉言递来的披萨,喝了一口冰冰凉凉的果汁,头顶是暖黄色的灯光,身侧是亲切交谈的人们,就连空气里也充斥着食物香气。   这一切,都是她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可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从前。从前的晚自习前,她总会听到教室门口有人叫她:“南桥,大门口有人找!”   她拉着沈茜一起跑到学校大门口,门外站着靳远,一手拎着一只饭盒。   他从大门的栏杆缝里小心翼翼地把饭盒递给她:“小心烫。”   沈茜笑嘻嘻地接过一盒,俯身猛地一闻,开心极了:“是阿婆的牛肉面!”   靳远也不说话,站在栏杆外看着她们,连笑也是很浅很淡的那一种。   那些年里,这样一碗简简单单的牛肉面便是南桥最大的满足。   可是如今,她一个人坐在繁华的城市里吃着昔日不曾肖想过的美味,身边却没有了昔日的伙伴。南桥吃着吃着,忽然觉得难以下咽。   易嘉言察觉到了,问她:“怎么,不好吃吗?”   她胡乱摇头,声音黯哑地说:“很好吃。”   必胜客里总是光线充沛,头顶的那束灯光打在南桥稚气未脱的面庞上,有的东西是无所遁形的。   易嘉言看着那个埋头一口一口吃东西的小姑娘,她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拼命隐藏着少年的伤春悲秋,努力想要融入这样的环境里。   说不清是种怎样的冲动驱使着,他忽然很想帮她一把。   这样想着,他就真的伸手在她嘴边轻轻一抹,在她怔忡的眼神里温和地笑起来:“吃慢点,芝士沾到嘴角了,小吃货。”   南桥望着他,没有说话,嘴角被他碰到的地方有点烫。   易嘉言把披萨全部推到她面前:“慢慢吃,没人跟你抢。如果喜欢,改天我再带你来。”   他还似笑非笑地打趣她:“以前吃碗牛肉面就满足了,如今有这么多好吃的摆在面前,岂不是都要感动哭了?”   南桥的眼底有些发热,她看得出易嘉言在努力地对她好,像是真正的哥哥那样。而他笑得越温柔,她就越想哭。对亲情的缺失与渴望交替上演,整颗心都像在燃烧。   易嘉言在看清她泛红的眼眶时,没有再笑了,只是呼出口气,摇摇头:“还真是一点吃的就把你感动哭了,要不要这么没出息啊?”   南桥又笑起来,低头继续啃披萨,最后小声说:“谢谢你,嘉言哥哥。”   她其实很少叫他,总觉得这样的称呼太亲密了点,所以宁愿用笑容来打招呼,能避免叫人就尽量避免。   所以当她破天荒地主动叫他时,易嘉言还愣了愣。   灯光下,她虽低垂着头,但面颊是桃花一样的色彩,像是有火在薄薄的皮肤下灼烧。   他忍不住莞尔:“哦,原来一顿好吃的就能换来一声哥哥。”尾音上扬,他好笑地说,“看来今后得常常带你出来吃东西了。”   那抹桃花越来越艳,头却越垂越低。   ***   四月底,就连黄昏的风也是带着些许暖意的。   南桥跟在易嘉言身后,沐浴在夜幕来临前的橘色光芒之中,仰头看着前面那个高高的身影。察觉到经过的人都会不自主地侧目看他,她不知为什么有了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南桥挺直了背,面上是一种“看,这是我哥哥”的自豪感。   年轻的男生背影挺拔修长,白衬衣外面套了件薄薄的灰色针织衫,黑西裤挺括合衬,从头到脚都显露出主人的干净简单。唯独肩上背着的那只书包略微陈旧了些,褪色发黄的边缘让她有点汗颜。   因为那是她的书包,他很自然地就帮她背了。   他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低头看了眼时间,南桥注意到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   十指修长纤细,指节轮廓分明,那是一双透着艺术感的手,让人无法忽视。   想到刚才他就是用这只手替她擦去嘴角的芝士,南桥面上发烫,不由自主地傻笑起来。   迎面而来了一声:“易嘉言!”   南桥停在了男生身后,探出个脑袋去看。前面走来两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生,一个扎着时下很流行的丸子头,一个披着大波浪,妆容惊人的一致,都像是韩剧里跳出来的女神。   易嘉言站定了,跟她们打招呼:“真巧。”   面上是礼节性的笑容,完全不同于两个女生露出的惊喜表情——从这一点,南桥判断出他们大概只是普通同学。   “你怎么会在这里?”其中一人挑挑眉,“之前不是说晚上有饭局,不能来给班长庆生了吗?怎么又跑来了?”   语气似乎很嫌弃,但表情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从眉毛到嘴角都透露着欣喜的意味——从这一点,南桥判断出她可能不止想和易嘉言做普通同学。   另一人笑着说:“哦,难道是想给班长一个惊喜?”   “确实有饭局,刚巧也在市中心罢了。”易嘉言侧了侧身,把南桥让了出来,“这是我妹妹,约好了今晚请她吃必胜客。”   奇怪的是,南桥其实一直站在他左后方,只是在他出声以前,竟然完全没人注意到她。   两道突如其来的目光让南桥有些不自在,但她还是礼貌地笑了,又侧过头去看了眼朝她笑着的易嘉言。   “你有妹妹?”   “长得不像啊!”   “是不太像。”   两个人随意地上下打量着南桥,目光有意无意地停留在她的校服上,还刻意在她那双洗得发白的白球鞋上多驻足了片刻。   南桥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恨不得宽大的校服裤脚能垂下来把鞋子遮住。   左边的人终于得出结论:“是远房亲戚吧?”   南桥的思维停顿了两秒钟。   第一秒,她想起了红楼梦里前来投奔贾府的林黛玉,小门小户出生,怯生生地初入大观园。   第二秒,她回过神来。远房亲戚说得挺委婉,大意应该是指从农村来的亲戚吧?   脸上火辣辣的,她拽着衣角,一声不吭地低头站在易嘉言身边。   片刻后,黄昏的风将他的回答送到耳边。   “不是。南桥和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是我最疼爱的小妹。”   南桥身子一僵,蓦地抬头看他,却只看见一双宁静深远的眼眸。那双眼眸因为温和竟仿似笼上了薄薄的一层光晕,成为这暮色四合里最璀璨的两只小小灯笼。   易嘉言拉起她的手,只说了声“再见”,便与两人擦肩而过。   身后传来不甘的呼喊。   “哎,怎么就走了?反正你们也吃完饭了,要不跟我们一起去班长那儿唱歌吧?”   “易嘉言?喂,易嘉言你怎么不理人啊!”   南桥的手小小巧巧的,和她本人一样,被易嘉言一握,几乎悉数被他笼在了掌心里。她有些畏寒,还好他的手温暖得不像话。   她出神地想着,原来化学课上学的热传递并不确切。并不是只有两个相互接触的物体才会发生热量的传递,不然与他接触的明明是手,为什么被温热的却成了心呢?    ☆、第05章   第五章   南桥忽然间有了零花钱。   那天与易嘉言一起回家以后,他似乎和父亲说了什么。第二天早上,南桥在出来吃早餐的时候,发现餐桌上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摆着一小叠钱。   妈妈把牛奶端上了桌,摸摸她的头:“你嘉言哥哥说你也是大孩子了,该有自己的零花钱。你瞧瞧,妈妈整天忙着给你房间添这添那的,居然连口袋要添也给忘了。这是你易叔叔给你的,今后每周末,你都找他领‘工资’!”   南桥看着那叠钱,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她从来,从来没拥有过这么多可以自由支配的钱。   从小到大,每逢交学费,都是她最苦恼的时候。   她需要酝酿很久,等到三更半夜,才能迎来带着寒气与酒意醉醺醺归来的父亲。她不得不怯生生地对他说:“爸爸,明天该交学费了,老师说再不交学费,学校没办法把书本发给我……”   而那个醉醺醺的父亲总要反复听上好几遍,才大致明白她的意思。   “钱,钱,钱,又是钱!”他骂骂咧咧地摸钱包,发现自己看不清张数后,只能摇摇晃晃地把钱包扔给南桥,“赔钱货,你自己拿!反正把我掏空了,你就只能喝西北风!”   南桥其实是知道的,父亲不过是守厂房大门的,一个月工资那么点,哪里够支付她的学费?生活费和学费都是妈妈寄来的,他却拿了大半挥霍在喝酒上。   还在出神地想着以前的事时,易嘉言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背了个黑色运动包,一身红白相间的运动服,手里还拿了顶黑色棒球帽。   “黄姨,我今天和同学约好了一起打网球,早饭就不跟你们一起吃了。”他的声音像是清晨的日光,穿破云层无比清晰地抵达耳边。   经过餐厅时,他又折了回来,伸手拿过桌上那杯已经为他泡好的牛奶,一口饮尽。   “抱歉,昨晚忘了提前说,害您已经给我做好了。”他不好意思地冲对面的女人笑,然后顺手拍拍南桥的肩,“今天有什么安排?”   南桥一愣,“今天,今天没安排……”   易嘉言一下子笑起来,指指她左手边那沓钱:“约同学出门逛逛街,买点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扎头发的,还有漂亮衣服。”   他看眼手表,说了句“快来不及了”,然后拎着背包身姿挺拔地朝门外走去。最后一眼看见他时,他站在门边,冲南桥挥了挥手,笑得像春日的白杨。   “等我晚上回来时,记得让我看见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南桥!”   南桥坐在餐桌前,一直到他已经出门了都还在傻乎乎地挥手。妈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方才明白自己的举动有多蠢,讪讪地缩回手来。   ***   一楼是奢侈品专柜,二楼是内衣专柜,三楼是少淑装,四楼是时尚丽人。   南桥犹豫地在三楼徘徊着,并不敢走上前去挑选衣服。   服务员从一旁走过来,笑容满面地说:“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她急忙摆摆手,落荒而逃。   一个人在街上孤零零地走时,她想起了沈茜。   南桥自己有一头很漂亮的长发,总是扎成马尾束在脑后。而沈茜却留着一头板寸,像个女汉子。   也因为沈茜并不爱打扮,所以南桥从前也不曾在这方面多下功夫。   要不然,干脆就这样吧?   她不确定地想着,却在抬头看见街上来来往往的漂亮女人以后又挪不动步子了。   她想起了昨天遇见的易嘉言的同学,精致好看得像是从屏幕上走下来的韩国女星,她们诧异地看着她,像是在好奇如此不起眼的她怎么会是易嘉言的妹妹。   咬咬牙,她又一次转头走进了商场。   下午的时候,南桥扎着丸子头回了家。   她没敢买那么昂贵的衣服,只买了些扎头发的小玩意儿。   妈妈在书房里画图纸,见她回来了,笑着问她:“买衣服了吗?”   她摇摇头。   “看见好看的了吗?”   迟疑片刻,她又点点头。   妈妈看她片刻,没有说话,晚些时候亲自带她去添置了几件衣服,包括她看上了,却并不敢买的那条裙子。   南桥站在一旁,看着母亲专心地为她挑选衣服,不时地在她身上比划一下,遇到好看的时,还会弯起眼睛满意地笑,“去试试这个。”   抱着衣服走进更衣室的那一刻,她几乎控制不住试图夺目而出的热泪。   其实是再寻常不过的场景,可对她而言却是多年来难得拥有的一刻。   再晚些时候,妈妈给易叔叔打了个电话,说不回家吃饭了,然后带她去吃了顿火锅。   隔着热气腾腾的烟雾,对面的女人看上去依然美丽温柔,可是她还是老了,早就不是南桥记忆里那个年轻的母亲了。   妈妈给她夹菜,催促着:“吃啊,怎么不吃?这些年也不知道你爸爸给你做了些什么吃,瘦成这个样子。”   语气里带着心疼。   南桥垂眸,半天才问了句:“妈妈,你后悔当初嫁给我爸爸吗?”   女人一下子沉默了。   要怎么去判断那些曾经以为永不会后悔所以才慎重做出的选择呢?你以为你选对了人,可是真相都在时间的背后。   都是吴镇的人,毕业后进了一个厂工作。她是调度,在厂房里检查时总会看见那个充满活力的青年。他的机床前总是围满了人,一片欢声笑语里,他永远是最意气风发的那一个。   身为调度,她不得不走上前去驱散人群:“都不干活吗?怎么上班时间凑在一起聊天啊?”   人群一哄而散,而他就站在那里无辜地看着她:“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过来了,我也正纳闷呢,害得我工作都不好进行。”   真能瞎掰,明明罪魁祸首就是他!   她瞪他一眼,小声说:“要是你下次再这样,小心我告诉主任去!”   他立马挺直了身板,敬个礼:“报告领导,下次再也不会了!”   结果呢?   隔天又被她逮到他和一群人工作时间聊天!   这一次她气呼呼地走上前去,直呼其名:“南一山,你昨天跟我保证的什么?”   南一山无辜地望过来,挠挠头:“我一个字也没说,就听他们说而已!”   她是想生气的,可是看着那个扮猪吃老虎的人,不知为什么又气不起来了,说好的要告诉主任,结果还是没狠得下心去告状。因为告了他的状他的工资就会被扣,而她知道他家里还有个年迈的母亲,家境并不好。   后来她问他:“南一山,你为什么老喜欢上班时间和别人聊天啊?”   南一山看她两眼,小声嘀咕:“还不是为了你?”   “什么?”她没听清,疑惑地凑近了些。   “我说——还,不,是,为,了,你!”他的声音陡然间大了数倍。   “为,为了我?”   “你就只有上班时间会经过我的车床,要是我努力工作,你远远地看上一眼就走了,哪里还会走近点跟我说话?”他好像还很理直气壮?   她一愣,面上慢慢地开始发烧。   “你不知道万一我告了你的状,你会被扣工资吗?”   “知道。”他答得斩钉截铁。   “知道还这么做?”   “只要你肯每天来跟我说话,每天都扣掉工资也无所谓。”   “你,你这个人……”她开始慌乱,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没工资了你吃什么?喝西北风?”   “能每天跟你说上两句话,我什么都不用吃,心里已经很满足了。”   她就这样走进了南一山的世界。   后来顺理成章地在一起,结婚,生子。只可惜爱情到最后慢慢消退,男人的本性暴露出来。   南一山好酒,不思进取,总爱喝得醉醺醺的。不管她怎么说,他始终嘴硬:“那是我唯一的爱好!”   她是调度,算是中级干部,而他只是个小工人,工资始终不如她。   再后来,她慢慢地对他感到失望,因为在女儿三岁那年,她发现他不止每晚出去喝酒,还和别的女人在外胡来。   彻底失望后,她选择了离婚。   可她一个单身女人,离了婚,在吴镇那个小地方也待不下去了。她想要带着女儿一起离开,但这时候就连工作也辞了,她拿什么去养活女儿?   她一个人离开了那个地方,临走时每一步都泪流满面,因为她的青春和爱情全都葬送在了那里。   她的女儿,她每想起来都会觉得无法呼吸的,被她扔下的女儿。   可是热气腾腾的烟雾后,女人只是平静地笑了,温柔地注视着南桥。   “我不后悔。”   “为什么不后悔?”   “因为如果当初没有嫁给他,我就不会生下你。”她从桌旁伸手过来,覆在了南桥的手背上,“我很庆幸我曾经嫁给你爸爸,也感谢他送给我一个你。”   世上原来真有血浓于水这件事。即使在成长过程中缺失母爱,南桥发现自己也依然爱着她。   她肯定了自己,承认了自己,南桥眨了眨眼,眼泪倏地掉进了茶水里,然后很快消失不见。   ***   易嘉言回来的时候,夜幕低垂。   南桥在房间里看书,听见有人敲门,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   她回过头去,看见易嘉言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只袋子。   “南小姐,您有外卖到了。”他一本正经地取下棒球帽朝她颔首致意,像是古老的电影里那些绅士会做的事情。   南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起身接过口袋:“这是什么?”   其实心里是紧张忐忑的。   他会注意到她的新发型吗?会看到她穿的新裙子吗?会不会觉得她变好看了?   易嘉言送来的袋子里是必胜客的外卖。   她愣愣地抬头看他,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而他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然后慢慢弯起嘴角,很坦然地夸奖她:“很漂亮。”   那是不管商场的店员用多么热情洋溢的语气毫不吝惜地夸赞她也难以匹敌的喜悦。南桥拎着口袋,像是从头到脚都被人淋上了一层果酱,晕乎乎的,甜得浑身发烫。   他却伸手指了指她拎着的袋子:“我晚饭吃得很少,有没有兴趣分我一点,一起吃宵夜?”    ☆、第06章   第六章   南桥在学校的日子忽然间变得不好过了。   徐希强就坐在她的后桌,不再把她的伤疤挂在嘴边后,逐渐找到了新的法子对付她。   某天早上刚坐下来,正准备把书包放进抽屉时,南桥被一只死老鼠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再后来,她经历过蝙蝠,小蛇,蟑螂……徐希强似乎有意在她的抽屉里上演一出《动物世界》,而赵忠祥老师那动人的解说就被他那张扬刺耳的笑声替代了。   “哈哈哈哈哈,南桥你这是得罪了谁呀?一天到晚都有小动物来找你!”   南桥抱着书包站在座位旁,慢慢地回过头去盯着他,居高临下地说:“哦,可能是得罪了哪个孙子吧。”   徐希强一下子就不笑了。   他蹭的一下站起身来,怒道:“你说谁是孙子呢?”   “谁斤斤计较,抓着别人的痛脚不放,谁孙子。谁整天吃饱了没事做,往别人抽屉里放些恶心的东西,谁孙子。”南桥一字一句,目不斜视。   徐希强的手霍地高高扬起,南桥仰头看着他,冷冷地说:“有本事就打下来。”   只要他敢打,她就敢拿自动笔戳花他的脸。   她死死地捏着手里的那只金属笔,指甲都快陷进肉里。   徐希强最终还是没有打下来,只是眯眼看着南桥:“还挺有种啊,我倒想看看你能硬气多久。”   那一天来的很快。   两周后的体育课短跑测验。   南桥气喘吁吁地靠在一旁的栏杆上喘气时,体育老师正在问:“谁帮我收拾一下测验仪器?”   徐希强大声说:“老师,南桥想帮你!”   老师的眼神有点迷茫,在人群里询问:“南桥?谁是南桥?”   一群人哄笑起来,指了指栏杆前面的人:“这个,这个就是南桥。”   “哦,这个就是南桥同学啊!”老师笑起来,指了指一旁的仪器,“那就谢谢你了。”   南桥远远地看了洋洋得意的徐希强一眼,没吭声,走过去开始收拾仪器。   体育课的所有仪器都是放在与教学楼单独隔开的实验楼的。实验楼很大,但没有教师办公室,只有化学实验室、物理实验室,还有一些不到关键时刻都无人问津的地方。   体育老师优哉游哉地回办公室去了,南桥一个人拎着只大袋子,把那些沉甸甸的仪器往一楼走廊尽头的器械室抬。   实验楼在小树林旁边,潮湿阴暗,空气里有一股腐朽陈木的味道。   南桥把大袋子拖进了器械室,弯腰把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往架子上放。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咔嚓一声。   再回头时,刚才还打开的大门已经被锁上了。   她扔下手里的东西,跑到门口试图打开大门,但门从外面反锁了,她只能徒劳无功地拧着门把。   片刻后,她安静下来,对着门外的人说:“徐希强,你把门打开。”   那人轻笑两声,没说话。   “你要还是个男人,就把门打开。有什么事情当面解决,不要来阴的。”   没有回应。   南桥有些急了:“不就是打了一架吗?你至于恨我恨得这么要死要活的?你把门打开,想报仇你打回来就是了,把我关在这里面算什么?”   门外的人优哉游哉地说:“你不是挺能耐的吗?打不怕,骂不怕,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怕什么。”   “你这样很幼稚。”   “我幼稚?是,你成熟,你全家都成熟,有本事就在这里待上一晚上,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成熟!”徐希强冷笑两声,开始往外走。   南桥在屋子里不断拍门大叫:“徐希强,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可是没有人搭理她,脚步声最终消失在走廊上。   手机在教室里,实验楼在安静的小树林旁。器械室背阴,阳光晒不进来,空气潮湿而阴冷。   南桥在窗口去看了看,发现窗户正对小树林,叫了好半天也没人搭理,最后只能坐在一张已经染了灰尘的软垫上。   其实没什么好害怕的,只是这种孤零零一个人被锁起来的现状让人有点难受。   她的性格是不太阳光,以前在吴镇的时候人缘也不见得多好,但那个时候她有沈茜。   沈茜打篮球,踢足球,不管男生女生,她都能把关系处得很好。而她是沈茜最好的朋友,沈茜去哪儿都带着她,自然而然的,大家也就接纳了她。   只是现在……   南桥靠在墙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头顶陈旧的天花板,开始幻想会不会有个神仙从天而降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上课铃响了。   ——不知道老师会不会好奇她去了哪里。   下课铃响了。   ——大扫除开始,徐希强大概又要开始拿扫把在公共卫生区玩幼稚的打仗游戏了。   晚自习开始了。   ——今天是数学晚自习,她一向不太喜欢跟数字打交道,侥幸逃过一劫,感谢徐希强。   ……   不知道过了多久,放学了。   南桥盼着有人能从小树林附近经过,可是在窗口探了半天,又叫了半天,一个人也没有。   难不成还真要在这儿过夜?   她找了点小型实验仪器去砸门,但门是防盗门,结实牢固,纹丝不动。   天色晚了,气温也跟着降下来,她拢了拢衣服,坐回了软垫上。   好半天过去,南桥耳边只有树林里的风声与虫鸣,直到一个细微的动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窗外有细细的猫叫声。   她扒着窗户上的栏杆努力往外看,无奈头伸不出去,看不见猫在哪里。就在她失望地松开手时,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忽然跳到了窗台上,吓得她后退好几步。   那是一只黑色的小猫,比手掌大不了多少,蓝眼睛。   它站在窗台上舔舔手掌,冲着南桥喵了一声,安静地站在那里。   南桥觉得有趣,慢慢地探手给它,它又倏地跳下了窗台。   视线里没了小猫,南桥失望地站了一会儿,又坐回了垫子上。   猫叫声一直在附近,南桥就静静听着,直到那只小猫不但又跳上了窗台,还从栏杆隙缝里钻了进来。   夜深了,她回过头去看着小心翼翼朝她靠近的猫,忽然记起口袋里还有半块巧克力。   不知道猫吃不吃巧克力?   她把包装纸剥开,慢慢地伸手去喂它,小猫起初有些犹豫,慢慢地还是凑拢了。   先是很快很快的一小口,粉红色的舌头飞快地在上面舔了一下,它惊奇地叫了两声,试探性地又靠近了些,继续舔。   到后来完全不怕了,它专心致志地靠在南桥身旁吃巧克力,一副很享受的表情。   南桥觉得有趣,试着拿着巧克力在空中绕圈,小猫不满地喵了几声,两只小爪子一下子扒拉住了她的手,然后继续舔。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就在南桥以为自己真的要在这里过夜时,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在开门。   小猫受了惊,倏地一下窜到了架子后面,南桥坐在那里抬头看,一直处于断电状态的实验楼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总闸,有人伸手按了开关,器械室的灯一下子亮起来。   白炽灯很刺眼,南桥眯着眼睛,伸手挡住视线,所以看不清来的人。   直到有人叫出她的名字:“南桥?”   她猛地放下了手,看见有人越过门卫走到了她的面前。   易嘉言。   大脑有好几秒钟处于混沌状态,南桥叫了一声:“嘉言哥哥?”   好像是不敢相信他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易嘉言看到她嘴唇冻得有些发紫,一言不发地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后伸手给她。   白炽灯下,他的影子逶迤一地,被拖得很长很长。   南桥把手交给他,愣愣地往外走,却忽然间听见了一声细细的喵。脚下一顿,她松开手又折了回去,重新抱起了那只小猫。   易嘉言看着她,并不说话,只是伸手帮她拢了拢衣领,又一次牵着她往外走。   “谢谢你,这么晚还麻烦你。”他在校门口跟门卫道谢,看门卫转身走了,才回过身来望着南桥,“徐希强,对吗?”   借着一旁的路灯,南桥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了。   素来温和的易嘉言不苟言笑地看着她,嘴唇抿得很紧,像是一条薄薄的线。   他的眼神里不再是柔和的星辉,这一次,带着些许她看不懂的锋利。   “我没事。”她解释说,“就是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没什么事。”   易嘉言看着她不说话,眼神落在她过分没有血色的脸上,眉心更紧了些。   两人少有这么面对面沉默过。   南桥抱着小猫不知该说点什么,最后只能把猫往他怀里递,小声说:“我可以养它吗?”   易嘉言低头看了看,伸手接过那只一丁点大的猫,手背险些被挠了一下,还好南桥又很快把它抱了回去,尴尬地说:“它认生,其实它很乖的——”   “好。”   “要是养熟了,它不会——哎?”南桥愣住,“你同意了?”   她很容易满足,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开心得眉梢眼角都挂上了笑意,压根看不出刚刚还因为被人挤兑而锁在阴森森的屋子里出不来。   易嘉言看着只到达他肩膀的小姑娘,她那么小,小到和她怀里那只无家可归的猫一样脆弱。   小猫兀自叫着,奶声奶气的。   而她眼巴巴地望着他,同样稚气未脱的脸。   易嘉言终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重新握住她的手:“我们回家吧。”   他并没有看见一旁的南桥一手抱着小猫,一手牵着他,慢慢地低头看了一眼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她听见胸腔里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砰砰地跳着,充满了未知的力量。   就好像长夜漫漫,她也有了不再惧怕的勇气。   ——其实还有好多话想问的,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为什么会来找我。想知道你听说我被同学排挤以后,是否看轻我。想知道你对我更多的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   但那些话都问不出口。   南桥只是由他牵着,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家。   他的家。   他们的家。 ☆、第07章   第七章   那夜回家的路上,易嘉言问她:“南桥,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南桥回答说:“很普通的女孩子。”   “那你想不想变得不普通?”   她疑惑地侧头望着他。   暖黄色的路灯下,易嘉言回头微微笑:“如果你不善交际,却又想要成为大家喜欢的人,那就努力变成优秀的人。”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这世上有两种人会让人不由自主想要靠近,第一种是有亲和力的人,第二种——”他眨眨眼,“是优秀的人。”   一旦你足够优秀,不管你多冷漠,都会有人趋之若鹜地簇拥上来。到时,你的不善言辞不善交际根本不是问题。   南桥变得更努力了。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她把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   她也不再碍于脸皮薄,不敢去请教易嘉言了。   很多个夜里,她会怀着满心喜悦去寻觅那些不会做的题,一旦找到,便可堂而皇之地悄悄隔壁的门,探个脑袋进去笑眯眯地说:“嘉言哥哥,这题我不会做。”   易嘉言不当老师真是可惜了。   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拿过她手里的习题册,轻而易举解开那些古怪的问题。间或有一两秒的斟酌时,还会微微蹙眉,神情专注地在纸上来回演算。   南桥总是定定地看着他,一看就容易出神。   你说他的眉毛和眼睛为什么总是藏着这么多情绪呢?思考时微微蹙起,一旦解出题来,便立马舒展开来,好像高山之巅的冰雪也在这一刻冰消雪融。   他把笔和书还给她,“还有什么不懂吗?”   南桥摇摇头,心里又很惆怅。   她宁愿他不要这么聪明,不要这么快就解开那些难倒她的题目,这样她就可以多逗留片刻,多看他片刻。   然后是徐希强,他转学了。   南桥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就要转学,也曾经怀疑过是易嘉言的缘故,但提起这件事时,易嘉言只是疑惑地问她:“徐希强?哪个徐希强?”   他都不记得徐希强是谁了!   南桥干笑两声,“没什么,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心下也很疑惑,好端端的,徐希强为什么忽然从全市最好的高中转走?   但易嘉言这样清风霁月般的人,她根本没有理由怀疑,也绝对不会怀疑。   ***   临近高考时,南桥如愿以偿进入了年级前列。   她代替了易嘉言,成为了班主任挂在口中的宝贝。办公室的老师总是爱怜地看着她,私底下常常讨论她在高考时会不会出色发挥,顺利为北高捧回殊荣。   易嘉言说的没错,当你变得最够优秀了,不论你多么不善交际,自有人会围着你转。   南桥的人缘变好了,不少人虚心地捧着题来问她,她总是回想着,如果是易嘉言,他会怎么教她解题思路呢?   然后一点一点,凭借记忆,成为第二个易嘉言。   南桥是有虚荣心的,但最大的满足并不在于老师的喜爱,而在于追逐他的脚步。   她也许永远没有他这么厉害,但她一直都在努力,努力地追随着他的脚步,希望每一天,每一天都离他更近一点。   只可惜易嘉言实习期满就不常回家了。   他学的是建筑工程,还未毕业就已签下业内二十强的公司,成为了年轻有为的建筑师。   他开始各国飞,有时候是参考国外建筑风格,有时候是参加业内会议,有时候是为了签合同,有时候……   其实大多数时候,她并不知道易嘉言在哪里,在忙什么。   高考前一天,她满心欢喜地等着他回家,因为妈妈说了,嘉言哥哥会回来替她加油。   只可惜丰盛的晚宴并没有他的参与,易叔叔无奈地说:“他还在希腊,没赶回来。会议临时增加了一些内容,要明天下午才结束。”   南桥难掩心中的失落,却还是懂事地说:“没关系,工作最重要。”   不知不觉,她已经习惯了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   易叔叔和妈妈帮她加油打气,陪她聊学校里的事情,她看着灯光下那两张关切的脸,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是她的家。   睡前,妈妈端了杯热牛奶到她卧室里,嘱咐她别紧张,睡个好觉。   她刚躺下不久,就听见客厅里的电话响了,不知为何,心里似乎早有预感,她鞋子也没来及穿就赤脚跑到了门边,竖起耳朵去听。   易叔叔接了电话:“喂?”   ……   “嘉言?会开完了?……哦,刚开完啊。”   果然是他!   南桥的心都快跳出来了,雀跃着,欢呼着。   但她一动不动,只是用力地扒着门,切切地等待着下文。   他会问一问她吧?他打来是为了关心她明天的考试吧?   万籁俱寂里,她听见客厅里的人笑着说:“南桥呀,不紧张,状态挺好的……只是你电话来得太晚了,她已经睡下了——”   “没有没有,我还没睡!”这一刻,南桥几乎是立马从门里钻了出来,赤脚咚咚咚地踩着木地板跑到了客厅,眼巴巴地望着易叔叔,“我还没睡,易叔叔,让我跟嘉言哥哥说两句话吧!”   她穿着睡衣,头发蓬松地站在原地,眼神急切得像是有小兔子要蹦出来。   易重阳一愣,一边笑一边把电话递给她:“这个傻孩子,怎么鞋也不穿……”   生平第一次,南桥发现电话于她而言有这么这么珍贵。   她小心翼翼、如获至宝地将那只白色的移动电话捧在手中,拿到耳边,怯怯地说了声:“嘉言哥哥,我是南桥……”   听筒里传来一片大海的声音。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他站在圣托里尼的海边,倚着白色的砖墙,眺望着远处的夜景。   伴着海风,他的声音缓缓传来。   “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她深呼吸。   “很抱歉没能赶回来,之前是打算陪你一起过这两天的。”他解释,“会议延迟了一天,我没能——”   “我知道。”能说上几句话的机会太宝贵,她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她已经知道的事情上,所以迫不及待打断了他。   然后是片刻的岑寂。   最后易嘉言笑了起来,声音宛若贝壳里的珠玉,润泽温厚,光华婉转。   他说:“南桥,我等你的好消息。”   一句话,南桥捧着电话忘了回答。   短短九个字,仿佛承载了一颗心的重量,他在等她。   这一夜,她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入睡的,翻来覆去念着那一句:“南桥,我等你的好消息。”   带着他的殷切希望,她踏上了战场。   十年寒窗苦读,皆为此刻。   而她熬灯夜战,奋笔疾书,不过为他一人。   ***   真正的考试其实过得太快太快,快到与高中三年的时间来比,犹如沧海一粟,转瞬即逝。   南桥最后检查了一遍机读卡,交卷离开了教室。   班主任等在门外,见她出来了,难掩情绪地迎了上来:“提前交卷了?”   看得出,她有点紧张。   南桥笑着点头:“都检查好了,应该不会有问题。”   女人的眉头舒展了一点点,但也只是一点点。   “你这孩子,都说了不要提前交卷,你怎么……算了算了,检查好了就好。”   她还在那里迫切地询问着题目难不难,有没有拿不准的,以及一系列其他问题。但南桥偶然间抬头望去,就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她是在小学的考场参加考试的,门外有很多等着考生的家长。而在一片零零散散的人里,她看见了易嘉言。   年轻的男子安静地立于大门口,白衬衣,黑西裤,袖口微微挽起,清爽得像是初秋出来的一阵风。   他不过随意地进入了那个画面里,却连周遭的空气也变成了令人难以忘怀的景致。   南桥忽然间扔下了班主任,不顾一切地朝他跑去。   “嘉言哥哥!”   她大声叫着,像是枝头乍起的麻雀,闹嚷嚷的。   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   十天,半个月,还是一两个月?   也许并没有那么长,但于她而言却好像度日如年。   在南桥朝他跑去的第一时间,易嘉言就看到了她。   她扎着马尾辫,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烁着夜空里才有的星芒,像只小麻雀一样朝他欢快地跑来。   他忍不住莞尔。   难得看见她这么活泼。   “感觉怎么样?”他帮她接过书包。   “还不错。”她红着脸看他,“你,你怎么来了?”   “迟到了一次,可不能迟到第二次了。”易嘉言笑着眨眨眼,将手里拎的纸袋递给她,“毕业礼物。”   那是一只很简单的白色纸袋,英文标示是南桥没见过的品牌。   她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轻手轻脚地打开它,蓝色天鹅绒盒子里装着一只小巧精致的手工水晶发卡。   “在圣托里尼的小镇上看见的。”他低头拿过那只发卡,想要帮她别上,见南桥下意识地浑身一僵,想要偏开,他力道不轻地按住她的肩,说,“别动。”   南桥真的没有动。   但她呼吸急促、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易嘉言拿着发卡的指尖。   他替她拢了拢刘海,然后……   然后固定住了它们,让它们牢牢地披散在她的额头上,哪怕风起,也再也没有什么会让她的疤一不小心露出来。   南桥怔怔地抬头看着他,却见他似乎一无所知地笑道:“我就知道你戴上会很好看。”   抬手看看手表,他询问她:“还是必胜客吗?”   她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猜测着他究竟是知道,还是仅仅是装作不知道。    ☆、第08章   第八章   易嘉言回来了三天。   第一天,他带南桥去吃了晚饭,一起散步回家。   第二天,他有事出门,下午的时候带了奶茶和外卖回家,和南桥一起在家看了一部电影。   第三天,他收拾行装准备回公司开会。   南桥听说他又要出差,站在他房门口问:“这次是去哪里?”   “法国。”   “那么远啊……”她忍不住失落。   “很远吗?”易嘉言回过头来笑,“没办法,这是工作。”   南桥不说话了。   片刻后,易嘉言想起什么,又问她:“高考成绩多久出来?”   “十七号。”   “到时候我会第一时间打电话回家恭喜你的。”   南桥忍不住反问:“万一我没考好呢?”   “没考好?”易嘉言把充电器放进行李中,拉好拉链,侧头看她一眼,“没考好,我就更要努力工作了,不然怎么养得起混吃等喝的你?”   他要养她啊……   南桥涨红了脸,忽然就不吭声了。   易嘉言觉得奇怪,走到她身旁伸手探了探她的脸:“是不是发烧了?怎么这么烫?”   南桥的脸红得更厉害了,转身就跑,边跑还边说:“热死了热死了,这鬼天气怎么这么热啊!”   易嘉言侧头看窗外,阴雨连绵,秋风阵阵……   热?   ***   十七号晚上,南桥在电话里查到了高考分数。   六百四十七分,比一本线高出了一百三十二分。   易嘉言说到做到,第一时间打了越洋电话回来。她像个急功近利的孩子一样匆匆报出分数,然后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直到终于等来那句:“恭喜你,南桥。我早就知道你可以做到。”   是中规中矩、一丝不苟的夸奖,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简单到还比不上班主任在电话里的充沛情感。   南桥却握着电话呼吸急促,胸口一起一伏,波动得很厉害。   他的平静,源于他对她的信心。   她可以这样理解吗?   ***   南桥报了北市的C大,以她的分数,其实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可以出省,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但在妈妈和易叔叔给予的自由之下,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C大。   不是不想离开,而是因为他在这里。   她越来越多地把易嘉言当成了远处的灯塔,望着他,盼着他,日复一日地试图接近他。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朝着他奔去,只知道有一种无法遏制的力量在驱使着她。   军训,入学,上课。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人生的正常轨迹在进行。   易嘉言每月回家一次,其余时间在国内外飞来飞去。而每月他回来的那几天,便是南桥最愉快的日子。   ***   有的人说走就走,可恨又可气。   南桥不告而别后,沈茜只从她的亲戚那里打听到她随母亲一起来了北市,其余的一无所知。   她气急败坏之下,却仍然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填报大学时选择了北市的大学,一直有意无意地打听着南桥的消息。   十月初,国内著名的青年建筑师在她就读的A大演讲。   当时沈茜正与室友在一起说话。   陈楠欣说:“喂,不是说工科多屌丝吗?这男的长这么帅,简直不要太有违常理好吗!”   李倩用书挡着,拿着手机开始三百六十度地拍照:“发朋友圈发微信发微博发空间发人人!”   沈茜一脸“呵呵你们全家”的表情,烦躁地扒拉了一把板寸,不耐烦地说:“狗屁学校,一天到晚开演讲。有这功夫不如把请人开讲座的钱用来整修宿舍,妈的六人间居然连个厕所也没有,每次去厕所都被无数人的大号熏得神魂颠倒……”   “你怨言真多。要是每个开讲座的都是今天这种大帅哥,我可乐意天天来听讲座。”李倩习惯性地照完相打开天天P图的APP,却又摇摇头,“肤白貌美身材好,根本不用P。”   沈茜不耐烦地玩着手机,耳边断断续续传来一些被她有一搭没一搭听进去的内容。   建筑师说他几乎一直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   ——搞笑,飞来飞去做什么,机票不用钱买吗?好好地在工地上待着不行……   他说他大学的时候并没有谈过恋爱,一是因为时间不够,而是因为精力不足。   ——呵呵,这年头还有这种死学霸?不知道情商该有多低……   他笑着说:“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这么年轻就这么拼。大概是因为我还有个妹妹吧,想要做她的榜样。”   ——这也太矫情了好吗?做妹妹的榜样,他当他在演偶像剧啊?   台下有人提问:“那您的妹妹今年多大了?您作为一个好榜样,她有没有受到您的影响?”   年轻男人没有多想,下意识地说出了妹妹的名字:“南桥本身就是个很出色的孩子……”   这一刻,沈茜忘记了吐槽,猛然间一怔,倏地抬起头来。   他说什么?   南桥?   他的妹妹叫南桥?!   沈茜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在数百人的大礼堂里鹤立鸡群。   室友被她吓了一大跳,拉着她小声说:“干啥呢干啥呢,人家在讲话,你干啥啊?”   沈茜比较毛躁,爱说脏话,动不动像个男人一样撸袖子拍桌子。室友怕她听讲座听得不耐烦,要公开造反。   她却跟傻了一样忽然间开始上下挥手,吸引台上人的注意。   “喂,沈茜你中邪了?”李倩死命拉她,“公众场合不要跳广场舞好吗?”   “卧槽,系主任在瞪你,系主任——”   台上的男人看见了沈茜,人群之中,胡乱挥舞双手的她格外引人注目。   “请问那位同学有什么问题吗?”易嘉言停了下来,微微抬头望过来。   沈茜开始激动地大声嚷嚷,可是离主席台太远了,她没有话筒,台上的人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她急匆匆地越过拥挤的人群,朝主席台的方向挤过去。   “让一让,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   走得太匆忙了,快到主席台前时踩到好些人的脚,被踩的人好像有点不满意,刻意不相让。   情急之下,沈茜爆了粗口:“你他妈挡什么挡啊?让我过去行不行!”   吓得对方一愣,不由自主地缩回了脚。   因为所有人都在注视她,所以全场都很安静。而她的声音太洪亮,就连台上的男人也朝听见了。   她费力地越过人群来到他面前,情绪激动地说:“南桥是你妹妹?是从吴镇来的南桥吗?瘦瘦的,不太爱说话的南桥?大概这么高,总是留着刘海,爱看书,不爱吃苦瓜,动不动就脸红,怕蟑螂怕得要死,但是不怕老鼠……”   她噼里啪啦说着一大堆。   系主任的脸都要黑了,却见易嘉言诧异地看着她,终于问了一句:“你认识南桥?”   沈茜都快哭了。   “我他妈不止认识南桥,我还要揍死她这没良心的傻逼丫头,操!”   易嘉言:“……”   ***   那天夜里,南桥端坐在餐桌前,与妈妈和易叔叔一同等待着易嘉言的归来。   他上午才从国外回来,下午就应邀去A大发表演讲。她本想去看看他,第一时间和他说上几句话,却无奈下午课满,逃都逃不掉。   她伸长了脖子望着大门的方向,盼着他快些回来。   终于,大门口传来开门声。   她的心跳越来越急促,呼吸也不由自主乱了节奏。   门开了。   年轻的男人拎着行李箱走了进来,哪怕风尘仆仆,却依然气质出众,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的视线越过父亲,越过继母,直直地停留在南桥面上。   南桥几乎连心跳都要停止了。   下一刻,他忽然侧身,让出了身后的人。   一头扎眼的板寸,凌厉出众的五官,还有那双充满怒气和感情的眼睛。   南桥的眼神蓦然一动,整个人都震在了原地。   “沈,沈茜?”   大门口,那个像女汉子似的姑娘鞋都不换地冲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着:“南桥你这个没良心的傻逼丫头!你他妈一声不吭把我扔了,看我不打死你!”   一室寂静,妈妈和易叔叔震惊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女生,大门口的易嘉言几乎忍俊不禁。   而沈茜气势汹汹地一路杀到南桥面前,正准备朝她脑门儿上重重地砸几下时,却猛然间看见了她泛红的眼眶。   那双眼睛里有热泪蕴出。   沈茜又忽然间顿住了脚,高高举起的手也落不下去了。   南桥又哭又笑地扑进她怀里,带着哭音嚷嚷着:“沈茜!沈茜!你终于来了……沈茜!”   一声一声,叫得人心颤。   沈茜莫名其妙地吸了吸鼻子,朝她背上重重一拍:“你他妈叫魂呢?我又没死,你这么哭得肝肠寸断地叫什么叫啊?”   南桥又笑出了声,尽管眼泪鼻涕都挂在脸上。   易嘉言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从餐桌上抽了张纸巾递给她,笑而不语。   她尴尬地接了过来,胡乱擦擦眼泪,抬头再看沈茜时,眼睛又红了。   这一晚,沈茜留了下来,和她睡在一张床上,说着那些她走以后的事。   学校扩建了,校长换了,第一名考上了清华,那个在本班谈了六个朋友的女生最后一个也没跟,嫁回老家去了……   太多太多。   不过半年时间,好像很多事情都变了。   南桥一直小心翼翼地听着,直到沈茜终于停了下来,呼吸沉重地说:“南桥,你真狠心,一声不吭就把我扔了。”   南桥侧过头去看着她,黑暗里,沈茜的眼睛格外亮,像是黑夜里的星子。   她闭上眼睛,把脸贴在她的肩膀上,小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知道吗,跟你一起待了那么多年,我以为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的。阿婆去世的时候,我哭得昏天暗地,却想着如果你在我身边,那该多好……”   “阿婆——”南桥浑身一僵,“阿婆她……”   “她去世了。”   “……”   沧海桑田,也不过就是弹指一瞬。   在南桥连说点什么也做不到时,却听沈茜侧过头来沉声说:“你为什么不问问靳远怎么样了?”   南桥浑身冰凉地躺在那里,所有尘封的回忆都朝她涌来,像个溺水的人一样,她说不出话来,惊慌失措。   黑暗里传来沈茜的声音:“你走以后,靳远都快疯了。”    ☆、第09章   第九章   南桥从小就是听话的好孩子,因为父亲的缘故,她白日里都在三姨家吃饭。三姨有些爱计较,她也就规规矩矩吃饭,饭后主动洗碗抹桌子。   久而久之,性子也有些逆来顺受。   她乖乖地念书,乖乖地跟在沈茜身后,乖乖地做着老师要求的事情,连女孩子难以避免的臭美也敬而远之。   因为她没有闲钱可以臭美。   所以这样的南桥,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和靳远有任何交集。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是知道靳远的。   两人一个住在吴镇的南边,一个住在北边。她是老师眼里的好孩子,他是众人心目中的不良典范。   听说靳远的父母从他生下来起,就外出打工了,他只有一个阿婆。   后来阿婆在他初二的时候中风瘫痪,失去了自理能力,人也不清醒了。   那一年,靳远辍学了,开始和胖子、大春一起玩所谓的摇滚,成为了后来吴镇上人人提起都是那句“离他远点”的不良少年。   南桥和他正式认识的时候,正是初二那年。   那个夏天,她还扎着马尾,把光洁的额头露在外面。   学校组织学生在吴镇的各个社区探望孤寡老人,南桥和沈茜刚好被分到靳远家里。   那是个很简陋很破败的两室一厅,老人家躺在床上,窗帘紧闭,屋子里阴暗潮湿,有股异味。   南桥和沈茜面面相觑,尝试着和老人说话,但老人目光浑浊地看着她们,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后来沈茜就开始帮忙收拾屋子,南桥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替老人捏捏手,按摩腿脚。   直到靳远回来。   他看见家里多了两个人,一个正在动电视机上的全家福,一个正在阿婆身边不知道做什么。   “拿来!”他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夺走了沈茜手里的相框,浑身戾气地收入怀里。   “哎,你这人……”沈茜莫名其妙,“干什么这么凶啊?”   紧接着,靳远走到南桥身旁,一把把她拉开,像是护食的兽类一样挡在阿婆面前,带着敌意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让开。”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因为他猛地一拉,南桥一个趔趄,险些被旁边的凳子绊倒。   沈茜怒气冲冲地冲了上来,一把将南桥拉到自己身后护着,怒道:“你这人也太不识好歹了,咱们好心好意替你探望老人,又是打扫你这脏兮兮的破屋子,又是帮你臭烘烘的阿婆揉肩捏脚。也不图你说句谢谢,你他妈好歹有点做人的基本道德,不要恩将仇报吧?”   脏兮兮,臭烘烘……这些词语是在不经意间说出来的,但沈茜并不知道对于一个敏感孤单的少年来说,它们可以是致命的匕首。   靳远的脸色比前一刻还要难看。   他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冷冷地说:“不需要你多事,你们走。”   沈茜撸袖子想干架,却被南桥拉住了。   “走吧,我们走。”她拽着沈茜的衣袖往外拉,“不要争了,没有意思。”   沈茜一边被她拉着往外走,一边争辩:“不是,这人也太可恨了,不教训教训——”   “你打不过他。”   “哎哎!你看不起我?”   “……他比你高了一个头还有多。”   “打架又不是光看个头!”   ……   那就是他们第一次正面冲突。   再见到靳远已是几周后的事了,南桥和沈茜放学以后共同走了一段路,然后分别。   回家的路上有一条小巷子,南桥走在昏暗的路灯下,忽然听见前面有不小的动静。   □□个人围着一个人,带着脏话骂骂咧咧的,个个撸着袖子……要打架的征兆。   她听见有人笑着说:“还挺硬气嘛,这种情况还不道歉,想死啊?”   “信不信我们把你打得今后再也唱不出歌来?哎,还是把你那手给挑了吧,弹不出吉他的人还搞什么音乐啊?”   哄笑声不绝于耳。   一片嘈杂中,人群中的少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漠然地说了一句:“要打就打,尽说些屁话浪费时间。”   那群人被激怒了,立马开始动手。   南桥本来是转身想跑的,这样的场景不是她有胆量直面的,不惹事才是第一准则。   可她跑了没几步,又顿住了脚。   她认出来了,那个直挺挺的身姿,那个冷冰冰的声音……是他。   她莫名其妙想起邻居闲谈时说起的那些事,父母不要他了,他四处厮混打工,想要攒钱给阿婆治病……   其实恨不起来。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大声叫起来:“警察来了!快跑啊,警察来了!”   那群人呼啦啦一下像是受惊的鸟,转身四散开来。   南桥也拼命往巷子外面跑,却被一个追上来的人抓住马尾往旁边的墙上耸去。   那人骂道:“是你他妈报的警?”   南桥答不出话来,因为墙上有凹凸不平的砖块,她的额头重重地撞了上去,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沿着轮廓慢慢地淌了下来。   剧痛难当,但她怕的却不是痛。   伸手惊慌失措地一摸,她看见了暗红色的血液,心乱如麻。   会留疤。   会长成难看的印记。   去不掉了。   那人跑了。   南桥蹲在原地都快哭了。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慢慢地走到了她旁边。   “你,没事吧?”他的声音有些迟疑。   南桥转过头来,红着眼睛看他,不说话。   他的样子比她狼狈了不知多少倍,头发乱七八糟的,脸上青了一块,下巴也有点肿。   看见南桥流血了,他有点无措地蹲下来,想找点什么替她止血。   实在没带纸巾在身上,他有点尴尬,想学电视里演的那样撕下一块衣角替她包一包,结果……可能是衣服质量太好了,撕了好几下,纹丝不动。   结果更尴尬。   南桥破涕为笑,摆摆手,从书包里拿出红领巾,往额头上轻轻地碰。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   结果抬头再看靳远,他的表情比她还扭曲。   实在是很想笑。   靳远问她:“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南桥想到会长疤这件事心里就难受,摇摇头,把红领巾收了起来。   “这下才真是鲜血染红的了。”她自嘲地说。   “起来吧,别坐地上。”靳远把手伸给她。   南桥抬头看,那双修长的手长了很多茧,厚厚的,也许是做了太多家务,也许是弹吉他所致。明明是很好看的一双手,却充满了与他年纪不符的岁月感。   她握住了那只手,稳稳地站起身来。   靳远一声不吭地送她回家。   她间或问一两句:“他们干什么找你麻烦?”   “搞音乐,争场子。”   “这么小年纪不读书,你觉得搞音乐有前途吗?”   “那你觉得,读书有前途?”   “有。”   “对我来说没有。”   ……   那一天,虽然若无其事地和他说着话,但南桥其实很煎熬。   她小的时候曾经狠狠摔过一跤,大腿上摔破了,留了疤,后来长成了难看的肉痕。   她心知肚明额头上的这道伤口最后会变成什么。   可是靳远总是忧心忡忡地侧过头来看着她的伤口,一脸愧疚,却又说不出口道歉的话。   她忽然又闭口不言,不愿再提起这事。   他把她送到家门口,最后才低声说了一句:“今天,谢谢你了。”   南桥笑了:“举手之劳。”   转身欲走,却又被他叫住:“那个,还有那天的事……”   她疑惑地转过身来,却见少年红了脸,盯着地上的石子,慢慢地说:“那天的事,是我不对。”   她停顿了片刻,这才明白他在为那天她和沈茜被他无礼轰出去的事而道歉。   “没事,每个人都有不想被别人看到的一面。”她指了指额头,“这儿破了,之后结疤会很丑,我也不想被人看见。”   靳远看着她没说话,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但南桥并没有,她松不了这口气,也明白靳远不会理解她的心情。   只可惜第二天,当沈茜看见她额头上的疤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里怎么回事?”她急切地拉住南桥,“怎么会受伤了?谁干的?”   “不小心磕在墙上了。”   “你胡说!”沈茜比南桥本人还要急,都快跳起来了,“你从来都小心翼翼的,走个路都慢吞吞的,就怕摔跤。怎么可能不小心磕在墙上?”   后来知道了发生的事,她气势汹汹地拉着南桥去找靳远。   南桥拼命阻拦,却抵不过沈茜这个怪力少女。   当时靳远正和人一起搭简易舞台,沈茜大老远就开始大喊大叫,他疑惑地转过头去。   夕阳下,一头板寸的姑娘拖着后面那个不情不愿的人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叫:“姓靳的,你给老子滚出来!”   大春开玩笑说:“阿靳,你马子杀过来了?”   “什么马子,前面那个分明是汉子。”胖子哈哈大笑,“那头板寸比我的还短。”   靳远跳下了台子,迎了上去,并没有理会沈茜,率先问了南桥一句:“伤好点了吗?”   南桥没来得及答话,就被沈茜粗鲁地打断。   “好点了吗?你以为这是普普通通的小伤口?你以为结个疤就好了,你就什么都不欠她了?”   她脸红脖子粗地撸袖子,“你知不知道她的疤好不了,只会越来越糟?你这个臭流氓,自己爱打架就自己去打,连累别人算什么?”   南桥终于一把拽住了沈茜的手臂,“不是这样的,你冷静一点。他没有要求我做什么,是我自己要上去帮忙的。伤口不关他的事,都是我自找的——”   “有你什么事了?一边儿老老实实呆着去!”沈茜恶狠狠地瞪她一眼,然后转过身去看着靳远,“南桥是疤痕体质,伤口结疤以后永远好不了。为了你,她这算是毁容了,你自己说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靳远下意识地侧过头去看一旁的南桥。   她似乎因为疤痕体质的事情被说出来了有些难堪,尴尬地低着头,手也紧紧地拽着书包带子。   盛大的黄昏下,他看着她慢慢红起来的脸,再看看她光洁的额头上忽然多出来的疤,心里蓦然一软。   也许就是那天起,他对她莫名其妙多出了一种奇怪的责任感。   就好像她为他在额头上多出一块疤来,他却在心上也长出了同样一块疤。   那块伤疤的名字,叫南桥。    ☆、第10章   第十章   “你知道吗,你走以后,靳远都快疯了。”   黑暗里,南桥一动不动地躺在沈茜身侧,一声不吭。   她定定地凝视着天花板,好像很久很久也没有想起这个人。   可是更多的记忆像是忽然被打开了阀门,从狭窄的深处轰然涌出。   十三岁的时候遇见他,从此上学放学,但凡回头,总能看见他远远地跟在后面。   十五岁的时候,他站在舞台上弹着吉他,低头凝视着人群里的她,唱着:“若有朝一日身披霞光,最渴望是有她在身旁。”   十六岁的时候,他的阿婆去世,他直挺挺地跪在灵堂里,谁来了也不说话。直到她出现,一声“靳远”,他像是忽然醒来的石像,从混沌一片的悲伤里大梦初醒,靠在她肩上如同无助的小兽一般低声啜泣。   十七岁的时候,他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状况下自顾自地唱着歌、玩着摇滚,每每被人说是无所事事,对不起死去的阿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过头来,微笑着问她:“这歌怎么样?”只要她说好,他就再也不在乎他人的轻视与指责。   可是在十七岁的尾巴上,她把他丢了。   吴镇是她的梦魇,在那里,她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父亲。在那里,她是一无所有的南桥。   她不想这样的,她渴望一些明亮温暖的东西,渴望那些不再暗淡的未来。   所以连同靳远一起,她把过去抛在了吴镇。   “你为什么不说话?”沈茜转过头来看着她,“你把他忘了吗?”   黑暗里,一只黑乎乎的小团子跃上了床,细细地喵了一声,吓了沈茜一大跳。   南桥把它按住,抱进怀里,轻声唤它:“小北,别叫。”   沈茜蓦地不说话了,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最后才松口气。   她没有忘记靳远,因为她和靳远曾经在学校大门口捡到一只猫,靳远说:“你是南,它就叫北吧。”   那只猫后来被人带走了,成了家猫。而今她养了一只猫,名字仍然是小北。   “南桥,你喜欢靳远吗?”沈茜歪着头问她。   南桥正在抚摸小北的手倏地一顿,半晌才听见沈茜笑着说:“我开玩笑的,睡吧,已经很晚了。”   ***   隔日,南桥和沈茜起床的时候,易嘉言已经和父亲一起坐在餐桌旁看报纸了。   看见两个女生总算起床了,易嘉言笑着看过去:“太阳都晒屁股了,终于舍得起来了。”   南桥脸一红,正欲分辨,却听沈茜大大咧咧地说:“天凉好个秋,不睡搞个球。”   “……”   易重阳正在喝牛奶,闻言手一抖,险些没咳出来。   易嘉言一边笑一边去帮他抹洒在桌上的牛奶。   南桥红着脸帮沈茜解释:“她没有恶意的,就是说话比较大大咧咧的,不太顾及什么……”   “没关系。”易嘉言笑了,视线转向了沈茜,虽未说什么,眼神里明显是带着笑意的。   他没有认为沈茜粗俗——南桥松了口气。   早饭以后,易嘉言看天气正好,提议带两人一起去打网球。   沈茜撇撇嘴:“那是有钱人家玩的东西,我从来没碰过——”   南桥伸手朝她腰上一捅,慌慌张张地说:“我想去!”   沈茜转过头来看着她,“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网球感兴趣了?你运动细胞基本先天性死绝,你……”   南桥的表情太迫切了,几乎是央求似的望着她,眼巴巴地盼着她不要继续说下去。   沈茜一愣,没有再吭声。   易嘉言开车带她们去网球场时,沈茜小声问南桥:“你怎么了?这么想打网球?”   南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几秒钟以后才找到好的理由:“我们大三的时候有网球课,我已经报了名,提前练一练比较好。”   沈茜不疑有他,怎么会知道南桥不过是为了多和易嘉言待上片刻呢?   只可惜南桥的运动细胞果然如沈茜所说一般——死绝了。   拿着球拍上上下下跑了不过几趟,她就气喘吁吁地顿在原地,上气不接下气,明明易嘉言发球已经很温柔了,她却还是跟不上他的速度,总是接不到球。   沈茜看不下去,一把抢过她的球拍:“算了算了,你还是一边儿去吧,我看都看会了,你还打不会。”   换了沈茜上场,局面立马就变了。   沈茜从小到大都很擅长体育运动,跑步跳远样样行,如今换了网球,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几乎是易嘉言随口指导几句,她就能有模有样地接上球了,易嘉言再帮她调整一下姿势,她就颇有几分专业网球运动员的样子了。   南桥坐在一旁的阳伞下,捧着手里的矿泉水,忽然就不吭声了。   球场上,沈茜的表现太出色,易嘉言赞不绝口。   她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打,就请教易嘉言。易嘉言站在她身侧,帮她调整姿势,间或亲自示范。   沈茜有模有样地学着,得到夸奖时,露出一口白牙哈哈大笑,侧过头来叫她:“南桥,你看,我是不是很牛逼?”   易嘉言也笑着看过来。   即使面上僵硬,南桥也仍然扯开嘴角笑了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明明从小到大都知道沈茜擅长体育,明明早就习惯了这些,可是到了今日,当她看见自己只能笨拙地被赶下球场,而沈茜却能敏捷迅速地学会网球,被易嘉言夸奖时,忽然觉得憋得慌。   她以前从来没有嫉妒过沈茜的。   她在嫉妒沈茜?!   这个念头像是火星子一般点燃了她,南桥开始焦灼不安。   午饭还是在必胜客。   沈茜嘀咕着:“必胜客又贵又不健康。”   易嘉言从后视镜里瞧了南桥一眼,笑着说:“但是南桥喜欢。”   “你喜欢这些东西?”沈茜怀疑地盯着南桥。   “喜欢。”她说了假话。   世上有很多东西会莫名其妙地得到你的青睐,比如因为美味而让你迷恋的食物,又或者是即使并不好吃,却因为其特殊意义让你执着地一定要吃的食物。   必胜客对于南桥来说就是后者。   那是易嘉言第一次带她去吃的东西,她喜欢的并不是披萨的味道,或者那些垃圾食品。她只是单纯享受坐在明亮的灯光下,吹着空调里的暖风,低头咬一口披萨,抬头便能看见朝她微笑的易嘉言。   沈茜大概不常来吃,用刀叉的姿势很笨拙,间或赌气地埋怨两句:“明明都是中国人,用什么刀叉啊!”   易嘉言笑而不语,替她切好一块,送入盘里。   沈茜脸红了,一边说谢谢,一边恶狠狠地叉起披萨往嘴里送,然后点评说:“没我阿婆的馅饼好吃!”   “那你别吃了,都留给南桥。”易嘉言开玩笑。   “想得美。好不容易有土豪请客,我不吃到扶墙来、扶墙去,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肚子?”沈茜把一堆吃的往面前拢。   南桥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地咬着嘴里的食物,从前会让她觉得有幸福感的味道忽然变质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应该独自坐在易嘉言的对面,听他询问她的学业或是近况,他会拿纸巾帮她擦掉嘴角那点“不小心”留下的酱汁,会把饮料推到她手边,笑着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可是现在,他看着沈茜,笑着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南桥一下子就懵了。   他怎么可以对别人也这样?   他明明只是她的嘉言哥哥。   易嘉言注意到南桥忽然停下来了,侧头问她:“怎么不吃了?”   “……”她拿着那剩下的半块披萨,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是她的哥哥,沈茜是她的好友,他对沈茜好,也是出于对她好。她怎么可以忽然计较起来?难道她希望易嘉言不给沈茜面子,把自己的面子也给抛在脑后?   心里乱糟糟的,她却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把半块披萨往嘴里硬塞。   那晚,易嘉言先是驱车把沈茜送回了A大,然后载着南桥一起回家。   南桥一路都沉默着,他把车停在路边,侧过头去看她,轻声叫道:“南桥。”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   易嘉言说:“你不开心。”   是啊,她不开心。   南桥索性不再掩饰,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为什么?”易嘉言蹙眉。   为什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南桥茫然地看着他的眉眼,那尽是关切的眉眼。   她为什么会不开心?他对她那么好,连带着她的朋友,他也无微不至地照顾到了。她有什么理由不开心?   南桥拽着手心,那里面是一片潮湿的冰冷。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卑劣的人,可她却不知道这种卑劣的来源。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私了,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宠爱,就再也舍不得分哪怕一丁点给沈茜了?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她明明宁愿自己饿着,也要把好东西留给沈茜的。   南桥觉得心里仓皇又煎熬,望着易嘉言,一句话也说不出。   易嘉言却揉揉她的头,说:“南桥,再过几天我又要走了。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想带你去玩一玩,你怎么不开心呢?”   “去哪里?”她又慌了。   “老样子,四处飞,四处考察。”他捏捏眉心,哪里好像有一丝倦意,“这个世界上好像总有修不完的建筑。修了拆,拆了修。”   南桥忽然很想哭。   她要怎么告诉他,这样日复一日地盼着他回来,这样迫切地等待着他归家,可是每逢他归家,欢喜不到几天,就又要接受他的离开,对她而言真的太煎熬太煎熬。   他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待在家里呢?   哪怕她待在自己的卧室里,可是知道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他正坐在明亮温暖的灯光下看书,她便会心生欢喜。   可是她为什么欢喜,又为什么失落呢?   第一次,南桥察觉到自己抱有太多复杂的喜悦与伤感,这些情绪从何而来,又为何产生,她说不上来。   她只能呆呆地重复着妈妈的话:“你,你这么每天飞来飞去的,有什么女孩子会跟着你啊?”   这样说,也不过是盼着他能留下来罢了。   易嘉言却倏地笑起来,“傻瓜,你以为我一个人飞来飞去?整个团队那么多人,喜欢你哥哥的女生多了去了。”   他还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怎么小小年纪就和黄姨一样,学会催我谈恋爱了?指不定哪天你哥就带回来一个嫂子,到时候嫂子凶你,我又不敢帮你,可有你受的。”   南桥浑身一僵,刮鼻子这样亲昵的小动作也无法让她喜悦了。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第一次回味过来,也许有朝一日,易嘉言真的会带回一个女生。他会宠她,爱她,时时刻刻与她待在一起。   到那一天,南桥将不再是易嘉言唯一的宠溺。   这样想着,仿佛是有人从她头顶淋下一盆冰水,冰渣子硌在心里,疼得要命。 ☆、第11章   第十一章   易嘉言周二又要出差了,南桥赶在周一下午逃课回家。   她鲜少逃课,但为了多和易嘉言待上片刻,于是义无反顾地跑了。   没想到的是校门口有人等她。   “南桥!”有人等在她每天的必经之路上,看见她咧嘴一笑。   南桥脚下一顿,侧头望过去。   有几分眼熟。   “还记得我吗?”那人笑得很灿烂,明明已是深秋,天气转凉许多,他还只穿着件衬衣。   南桥记起来了,他是音乐学院的,上一次校庆的时候,两个学院的组织部一起办活动,他还挺热情地配合她。   貌似是叫……   “余成东?”   “你还记得哦?”余成东笑起来,走到她面前,有几分自来熟地伸手去摸她的头。   南桥后退两步,及时地避开了。   “有什么事吗?”   余成东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然后又自在地落了下去,□□裤子口袋里:“请你吃个饭。”   “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上次活动办得很成功,多亏你了,所以作为音乐学院的组织部长,想请你吃个饭,表示感谢。”他耸耸肩。   那眼神有些炙热,南桥看出来了,所以只是笑了笑:“不是我的功劳,学院的事情大家都在努力,请吃饭什么的就算了吧。”   她还有些急,低头看了看表,盼着能赶回去要易嘉言请她看场电影什么的。   余成东不让她走,拦着缠着非要请吃饭。   “别这么不给面子呀,我可是等你好一阵了,也不知道你到底多久下课。好不容易等到你了,连吃顿饭的机会都不给哦?”   南桥再三推辞,余成东却抱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念头,一直不肯退让。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她急了,干脆转身就走。   岂料余成东忽然追上来抓住了她的手,吓得她把手一抽,连连躲闪,“你干什么!”   平心而论,余成东长得很不错,也会打扮。   C大的音乐学院学费昂贵,一般就读的人都是家里有门有道的。余成东自然也不例外。   但在南桥看来,他更像是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就像之前搞活动时,他只会呼朋唤友唱歌喝酒,做实事的时候全都是她的学院在动手。为此,部里可没少埋怨学校的安排。   南桥眉头一皱,不再软言软语:“余成东,我不会和你吃饭,你不用再纠缠了。”   余成东终于笑不出来了,定定地站在那里,问她:“我哪点配不上你了吗?”   “吃顿饭没有什么配不配,只有我想不想。”南桥看着他,“我们不是一路人,又何必呢?”   ***   没想到的是,这个余成东还真是不懂得什么叫放弃。   那天以后,他开始频频出现在南桥面前。   食堂里,他总是四处搜寻南桥的身影,然后端着盘子往她身旁一坐,笑眯眯地说:“真巧啊,南桥。”   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南桥的课程表,每逢下课,他就倚在教室门口,转过头来冲她笑:“下课啦,南桥?”   他甚至能在图书馆找到南桥,抱着一摞书坐在她对面,到头来书是没看上两眼,光顾着看她去了。   南桥真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开了朵花,怎么忽然这么吸引这只花蝴蝶?   她跟沈茜埋怨,沈茜装模作样看她两眼:“我看看我看看,是不是女大十八变,咱们南桥也长开了?”   这样死缠烂打半个月后,余成东埋下的□□爆炸了。   南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经历这种狗血又可笑的情节,富家女开着豪车停在学校大门口,高高在上地坐在车里看着来往人流,直到看见她。   当时南桥正和同学一起往外走,忽然被人叫住了名字。   白色的玛莎拉蒂里有一个打扮精致的年轻女人,因为穿着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一些,以至于南桥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她的真实岁数。   大概有二十四五的样子?   年轻女人叫住了她,从车上踩着小高跟走了下来。   “南小姐是吧?我们谈谈。”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只要她开口,南桥就会跟她上车跟她谈。   “我不认识你。”南桥抱着书,不卑不亢。   “我认识你就够了。”女人笑了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弹了弹那闪亮夺目的水晶指甲,“我姓沈。我知道你认识余成东。”   南桥顿了顿,问她:“你是谁?”   “余成东的女朋友。”   南桥一直都知道余成东很烦人,但从来没有想到他在有女朋友的情况下还四处招蜂引蝶。   她看着这个女人,了悟地说:“你可能误会了,我跟余成东没什么关系,你用不着找我谈什么。”   那女人笑着说:“我知道你们没什么关系,但也只是暂时的。”   “以后也不会有。”   “你就那么肯定?”她问得似笑非笑,“余成东家里有钱,人长得也帅,被他拿下的女生也不是一个两个了,我还不信他这么痴情地追下去,你会不动心。”   那种眼神像是要把人看穿一样,好像这世上所有人无非两种,一种是余成东看不上的人,一种是他一旦看上就一定会得到的人。   南桥不耐烦地换了只手抱书,说:“沈小姐,你多虑了。在你看来余成东是香饽饽,在我看来不过是块橡皮糖。你有功夫来跟我谈,倒不如去跟余成东谈,谈谈他为什么有了女朋友还在外面任意妄为,谈谈别人明明对他没有意思他还一天到晚死缠烂打。”   说完,她转身就走。   “南桥!”那个女人叫住了她,终于变了脸色,“我今天来找你,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最好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余成东我会管教,但你也最好管住你自己。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你没给他好脸色,他怎么可能忽然看上你?”   南桥顿了顿脚,没回头。   那人好像觉得自己说中了,语气又有些趾高气昂:“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我见多了,欲拒还迎不过是种手段罢了,谁知道你嘴上说着没兴趣,心里又在盘算些什么?心里有事,骨头也轻了,被人哄哄就上了——”   “沈小姐。”南桥倏地回头,一字一句地说,“不要拿自己肮脏的思想去揣测别人的念头。你骨头轻,被他骗了,是你的事,别把人人都想得那么轻浮随便!”   女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你,你说什么?”   南桥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以后,余成东也来找过她几次,但她理都没理,对方也就没怎么来了。南桥还以为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却没料到竟然还有下文。   十一月初,易嘉言参与的一个工程项目在东欧竣工,得到国际建筑界的好评。   公司连同北市政要一起举办晚宴,庆祝这次的项目大获成功,也借此机会与北市有头有脸的人物聚一聚,拉投资。   前一天夜里,南桥坐在客厅里吃水果,听见妈妈笑着与易嘉言开玩笑:“明晚的晚宴,想好了要带谁去参加没?也让我们提前看看是哪个大美人啊!”   易嘉言笑着说:“哪里来的大美人?我一天到晚飞来飞去的,见到的都是大老爷们儿。”   “团队里有女孩子吧?”   “太熟了,不好下手。”   ……   南桥听着他们开玩笑,心里乱七八糟的。   她很怕很怕,怕易嘉言真的带回来个大嫂,怕他真的如他所说那般从今以后唯夫人是从,不再帮着她宠着她。   她好不容易有个哥哥,不想这么快就失去了。   正在发呆之际,忽然听见易嘉言问她:“南桥,明晚有课吗?”   她抬头,“啊?”   “找不到黄姨要的大美人,只能借一借她心爱的小美人来帮我撑一撑了。”易嘉言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南桥几乎是心神一震,空白之后,狂喜冲遍了四肢百骸。   他要带她去参加晚宴?   他没有别的女伴,她会是他唯一的选择?   这一刻,她觉得全世界的星星都落下来,砸在了她的头顶,晕乎乎的,可是绚烂至极。   南桥毫不迟疑地点头:“去,我去!”   妈妈笑了起来:“南桥去啊?南桥可没出席过那种正规场合,你就不怕她光顾着吃好吃的去了,给你丢人?”   南桥的脸倏地红了,争辩道:“我才不会!我没那么爱吃!我绝对不会丢——”   “她不会丢我的人。”易嘉言把话接了过去,朝她眨眨眼,“只会帮我吸引全场的目光,对不对?”   好像是胸腔里安了一颗□□,一下一下,她清晰地听见了倒计时的声音。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为什么要吸引全场的目光呢?   只要他看着她。   只要他看着她,就好。   ***   隔日,易嘉言很早就去学校接到了南桥,先带她去了服装店,再带她去做头发、化妆。   她像是忐忑不安的小玩偶一般,在琳琅满目的衣服堆里晕头转向,却由着他来挑选,在她试穿的几套衣服里颔首微笑,然后随手一指:“这个好看。”   她怀疑自己其实压根不记得刚才穿过那一件了,反正他说好,她就晕乎乎地跟着点头,哪怕穿的说不定是只麻袋,她也乐呵呵地接受。   做头发和化妆的地方是一所很雅致的玻璃屋。   大抵搞这一行的都爱把所有最夸张的东西往脸上头上弄,所以叫Henry的造型师才会看起来那么浮夸。   南桥胆战心惊地指了指那头五颜六色的火鸡头:“我,我不会也变成那样吧?”   Henry看了易嘉言一眼,幽怨地竖起兰花指:“你瞧瞧你,给我带了个什么人来。小姑娘家家的,这么不会说话!”   南桥脸一黑。   这男的怎么这么……这么软绵绵的?   却见他翘着兰花指从下到上地抚摸一遍火鸡头,情深意重地说:“我可是做了六七个小时才做出来我这发型的,爱不释手呢!”   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快掉了。   南桥一头黑线地坐在那里,却看见镜子里的易嘉言似笑非笑地说:“不用担心,他对自己的审美定位虽然歪了点,对顾客的定位还是很准的。”   Henry哼了一声,摸了摸南桥的头发:“发质不错。”   南桥的心才刚刚提起来,就听见易嘉言说:“刘海不用动,就那样。”   “刘海多土啊!不行,不能这样!”Henry看来是固执惯了,对自己的判断十分信任,眼看着就要伸手去撩拨她的刘海。   易嘉言几乎是立马伸出了手,精准地握住了Henry的手腕,沉声念出他的名字:“刘恒瑞!”   目光如炬,言辞凿凿。   气氛僵持了两秒,Henry看他两眼,收回手来。   “成成成,不动刘海,不动总行了吧?”他翻了翻白眼,“真他妈服了你,认识那么多年,还是这么欺负人。”   易嘉言瞥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我欺负人?哪次来这儿没被你宰?一会儿刷卡的时候我只求你不要欺负我。”   南桥怔怔地从镜子里看着他,心情似是海上起起伏伏的一叶扁舟。   为什么不动刘海?   他早就知道是不是?   却见易嘉言只是带着笑意瞥她一眼,接着便坐到了一边,随手拿了本书看。   南桥的目光移不开,只能一直追随着他。   Henry眼睛很尖,不过是扫了几眼,就隐约看出了她刘海之下的秘密。   可南桥不在乎,她在乎的从来就不是陌生人的眼光。   Henry压低了声音问她:“去不掉吗?”   “疤痕体质。”   “要不要我给你遮一遮?”   “这么突兀,遮也遮不住。”   Henry迟疑了两秒钟,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以前腿上有块疤,去医院用液氮处理了,现在虽然有印记,但也不会是肉痕了。”   南桥诧异地抬头看他。   他却微微一笑:“小姑娘,怕痛吗?” ☆、第12章   第十二章   灯火辉煌的夜,流光溢彩的晚宴。   南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合,华衣香鬓,显贵云集。   易嘉言的车停在大门口,一身正装的接待生替他们开了门,彬彬有礼地说着:“欢迎光临,易先生,南小姐。”   车窗外,无数身着晚礼服的男男女女昂首挺胸地往大厅里走,脖上耳尖的珠光宝气格外耀眼。   南桥有些紧张地拽着裙角,却见易嘉言先下了车,回过头来将手递给她:“来,南桥。”   她有些羞赧地把手放进他的手心,温热的触觉好像勇气之石,稍微安抚了她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南桥从前没怎么穿过高跟鞋,今天却受到Henry胁迫,破天荒地穿了八厘米的锥子跟,一直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生怕摔跤。   易嘉言注意到了,将她的手挽在他的小臂上,侧头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从门外踏入大厅,总有人跟易嘉言打招呼。   南桥知道他要忙很多事,懂事地陪他入场后,就独自穿梭在甜品台与酒水台之间,间或听听旁边的人在谈论些什么。   她好多次从别人口中听到易嘉言的名字,或是夸他年轻有为,或是念叨着他的老总挖到宝了,这次的项目轰动全城。   虽听不懂商场上的事,但南桥心里仍然很满足,就好像她已有一只脚踏进了他的世界。   钢琴师一曲接一曲地弹奏着。直到耳边响起熟悉的旋律,南桥一下子辨别出来,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绿袖子》!   易嘉言很喜欢钢琴曲,但凡在家,客厅里总是回荡着他喜欢的音乐。   而这一首是他经常放的。   南桥拿着蓝色起泡酒,一下子回过身去,越过人群搜寻着易嘉言的身影。   不远处的易嘉言似乎也有所感应,正与三两人端着香槟在说话,听到钢琴曲,也微微侧头朝她看了过来。   南桥看见他的唇角微微弯起,眼神里也带着笑意。   宛若万千星辉同时绽放。   她慢慢地小啜一口蓝色起泡酒,很甜。   再伸手摸摸刘海之上那枚他送她的水晶发卡,这一夜的流光溢彩似乎都涌进了她一个人的心里。   在尝一块粉红色马卡龙的时候,南桥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南小姐。”   她转身一看,居然是那天在校门口堵住她的富家女。   沈悦蓝穿着一身蓝色晚礼裙,狐疑地站在那里,看着同样盛装出席的南桥,慢慢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南桥把盘子放在了甜品台上,抬头看着她:“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哦?我以为你已经傍上了余成东,没想到你志存高远,他那样的都入不了你的法眼。”沈悦蓝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南桥一眼,“你是想来这儿找比他更有钱的?”   “我没你这么深谋远虑。”南桥也笑了,踏着高跟往人群另一面走,“沈小姐有这种志向,不代表人人都和你一样。”   “你站住!”沈悦蓝提高了嗓音,南桥身边几个正在交谈的人朝她们看了过来。   “是沈总的女儿。”有人低声说。   “哪个沈总?”   “还能有哪个沈总?北市有几个沈总?不就那一个嘛!”   ……   南桥听见了,沈悦蓝也听见了。   “我们谈谈。”沈悦蓝说。   南桥不置可否:“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那你的意思是,你想在这里当众出丑了?”   南桥眼神一滞,看了一眼不远处正与人谈笑的易嘉言,最终一言不发地跟着沈悦蓝向后花园走去。   这处会所素来有天空之城的美誉,后花园是空中花园,可以俯瞰半个北市。   沈悦蓝翘着二郎腿坐在阳蓬之下,身后是花团锦簇。   南桥站在她对面,说:“你有什么要说的,说吧。”   沈悦蓝盯着她:“余成东还有没有继续找你?”   “没有。”   “真的没有?”   “如果你不相信,又何必问我?”   沈悦蓝笑了两声,看着南桥不说话,好半天才问:“你说说,他究竟看上你哪一点?”   “这个你应该问他。”   沈悦蓝的笑容倏地没了影,将手里的那杯香槟重重地朝南桥身侧砸去,杯与酒声音清脆地撞击在地面上,碎了一地。   南桥身体一僵,再看沈悦蓝,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冷。   “问他?我上哪儿去问他?”沈悦蓝咬牙切齿地说,“他爸那点狗屁产业,我压根看不上。当初要不是因为我,他爸哪里来那么多签不完的大生意?他口口声声说着将来我们结婚了,他会对我好,我也就一天到晚哄着我爸给他家好处。没想到区区一个你,他就跟我说他醒悟了,金钱也好,权势也好,统统比不上爱情和自由。”   南桥站在原地,发现那个有钱有势的沈悦蓝一旦歇斯底里起来,也不过是个被人抛弃的年轻小姑娘罢了。   到底也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就算见惯了勾心斗角,见惯了大风大浪,毕竟没有经历过爱情的失意。   余成东的父亲不过是个小公司的老板,因为余成东攀上了沈悦蓝,从此在生意场上无往不胜,平步青云。   两年多了,余家发展得叫所有人都羡慕,但余成东的心也慢慢变了。   这个年轻的毛头小子,大都随心所欲,与沈悦蓝的爱情变得平淡无奇以后,他忽然开始向往别的人。   他喜欢的也许不是南桥,是南桥带给他的新鲜感,是那种与沈悦蓝完全不同的性格与心境。   到最后,他跟沈悦蓝摊牌:“我不爱你了,我也不稀罕你家的钱和权了,再多钱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我只想去追求我自己想要的人,想要的生活。”   沈悦蓝把所有的怨恨都怪在南桥一人的头上,如果没有她,余成东就不会变。   “南小姐,我奉劝你离他远一点,只要你安分守己,我可以给你钱,给你你想要的东西。你这个年纪,想要的无非是房子、车子和票子,这些我都可以给你。”沈悦蓝像是在演电视剧,除了物质,也拿不出别的东西当做底气。   南桥只觉得匪夷所思,原来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大概会以为这种俗烂的情节只会在小说与肥皂剧里上演。   “我不缺钱,也不缺你能给得起的东西。”她就这么平静地站在原地,反而有些同情沈悦蓝,“那些东西连余成东都不稀罕,我又怎么可能稀罕?不过你大可放心,余成东对我来说,比你刚才要提供给我的这堆东西更廉价,更让人不稀罕。”   “你骗谁啊!你要是没给他希望,他怎么可能跟我摊牌?”沈悦蓝倏地站起身来,指着南桥的鼻子说,“姓南的,你别蹬鼻子上脸,天堂有路你不走,非要我帮你下地狱是不是?”   她的态度忽然变得很极端,尖尖的指甲直指南桥,眼神里是一种巴不得把南桥碎尸万段的恨意。   南桥也皱眉,加大了嗓音:“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跟他什么事也没有,你有这功夫找我,为什么不去找他说清楚?”   “找他?我还找得到他?我要是找得到他,我何必找你?”   “有钱人都这么无理取闹吗?”南桥也怒了,“他出轨是他的事,他不爱你了也是他的事,你三番两次找我发气算什么?你——”   话没说完,沈悦蓝一个巴掌重重地朝南桥打了下去。   那一巴掌来势汹汹,最先触到的是刘海,长长的指甲将那颗水晶发卡都打落在地。   啪——   很干脆利落的一声,水晶碎成三瓣,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了无生气。   与此同时,沈悦蓝凝神盯着南桥的额头,眼神一怔,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你,你的头上……”   南桥恍若未闻,猛地蹲下身去,从地上捡起那三瓣水晶,双手都在发抖。   碎了?   碎了!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死死地捏住散架的发卡,一手霍地高高举起,朝着沈悦蓝也是一个重重的耳光。   沈悦蓝几乎被她打得一懵。   “你,你敢打我?”她尖着嗓音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打我?你信不信,你信不信我可以让你从今以后在北市消失,一辈子都回不来?”   天台上有风,已入深秋,风里也带着瑟瑟寒意。   南桥看着她,还未来得及答话,忽听一旁的花坛与大理石柱后传来一个云淡风轻的声音:“沈小姐要把我家南桥送去哪里啊?”   一刹那,风也止住了。   那人穿着黑色西装,一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一手松了松方才扣得太过严肃正经的领带,仿佛闲庭信步般从石柱后走了出来。   他这个人,好像生来就带着三月的春风与日光,眉眼间有落落清风,举手投足是风光霁月。   易嘉言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了南桥身旁,伸手一带,将她护在身后。   与此同时,他含笑朝沈悦蓝看去,眼神里是与唇边的笑意截然不同的肃杀,是严冬时分的朔风凛冽。   沈悦蓝又怎么可能不认识他?这几年里,若说北市有什么重大事件,易嘉言绝对算是首屈一指。   因为他,他所在的公司成为北市的翘楚。   因为他,国内外的建筑界都知道了北市。   政要官员想笼络他,企业巨头想将他收入麾下,就连她的父亲也成日念叨着若能挖角,如虎添翼。   这样一个易嘉言,根本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个不起眼的南桥竟然是易嘉言带来的女伴。   沈悦蓝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她是你什么人?”   易嘉言还是那样平静地看着她,没答话,只说:“沈小姐,我敬重你父亲在商多年,仍能保持心性。今天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侧头看了眼南桥有些红肿的右脸,他的目光定格在被打散的刘海上,发丝隙缝里,伤疤若隐若现。   南桥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挡,艰难地说:“别看……”   因为手背的遮挡,她看不见易嘉言愈加冷冽的眼神。   好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空气都静止了。   抬头再看沈悦蓝时,易嘉言一字一句地说:“不好意思,我反悔了。今天的事,记在账上,我们回头再算。 ☆、第13章   第十三章   易嘉言提前离开了晚宴。   从天台离开时,他将西装外套披在了南桥身上,然后把她带到大门口,一言不发地又踏入会场。   所有人都看到他彬彬有礼地致歉离开,好似真有急事,但言谈举止仍旧从容淡泊,自有风骨。   他像是疾风一般走到南桥身旁,带她一同上车,然后再也没有说话。   车内像是陷入了低压状态,哪怕开着空调,也冷得吓人,压抑得可怕。   南桥死死拽着那枚发卡,咬着嘴唇,好半天才侧头看他一眼,叫了一声:“嘉言哥哥……”   易嘉言没有答应。   她又说:“你这么提前离场,他们会不会觉得你很没礼貌?”   仍然是一片沉默。   南桥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生气了?”   看到的是那两片抿得过分平薄的唇,像一条线。   她为自己分辩:“我只是——”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易嘉言终于说话了,侧脸对她,没有转过头来。   南桥一怔,“我,我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   “我,我额头上……”她还有些难于启齿,低头下去小声说,“我是疤痕体质,那块疤——”   “我说的是沈悦蓝的事。”易嘉言总算把头转过来了。   南桥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问的根本不是她的疤,她张了张嘴,解释道:“就是有个可笑的人死缠烂打了几天,沈悦蓝找了我一次,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云里雾里的还以为事情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易嘉言反问一句,视线落在她的右颊上。   南桥不自在地别开脸:“我也没想到今天会碰见她。”   “那你为什么要跟着她去后花园?”易嘉言蹙眉,“她那个人从来都娇生惯养、任性妄为,你根本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就这么被人呼来喝去,让你跟着走你就跟着走?”   这一次,南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她娇生惯养,任性妄为。我也的确不会保护自己。但我不想在那么多人的场合和她发生争执。”   易嘉言看着她,眼神一动。   南桥侧过头来,低声说:“我只是,只是不想丢你的脸。”   很久很久,车里都没有任何声音。   直到易嘉言闭眼叹了口气,伸手摁了摁眉心,低声换她:“南桥。”   “嗯?”   “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哪样?”   “不要给别人任何伤害你的机会。”他睁开眼来看着她,伸手碰了碰她的脸,“我的脸,丢了就丢了,没什么要紧的。你的脸……”   “……”她仰头,呼吸急促地感受着他在她右颊上轻轻触碰的温度。   “你的脸,是小姑娘最珍视的容貌,是比我的脸面还要重要很多很多的事情。”易嘉言叹口气,目光落在她的额头上,仿佛穿破它看见了下面的疤。   南桥下意识地又别开了脸。   她可以不在乎别人看到它,可以不在乎别人的嘲笑与轻视,但她做不到不在乎他的反应。   易嘉言将她的难堪与窘迫尽收眼底,到底是没能说出想说的话,只能伸手覆在她有些冰冷的手背上。   “南桥,你这性子这么软,我又成天飞来飞去的,没人看着你,我很不放心。”   这样一句温言软语,刹那间融化了车内的寒冬凛冽。   南桥保持着侧头盯着车窗外的姿势,却没有将任何景致看进眼里。因为眼眶内是一片滚烫的液体,摇摇欲坠,摇摇欲坠。   良久,她调整好呼吸,维持着那个姿态,慢慢地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只要知道你会担心,我就好像有了源源不断的勇气,去做一个勇敢的南桥,做一个让你放心的南桥。   ***   易嘉言送给南桥的那只水晶发卡坏了。   一整块经过精心雕琢、打磨的水晶碎成了三瓣,她四处寻找可以修复它的饰品店,但得到的回应都是:“不好意思,这种程度的损坏是不可修复的。”   南桥一遍一遍执意要把它修好,终于被沈茜拉住了:“你在干什么啊?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发卡而已,坏了就坏了啊,这么费老大的劲儿去修它干什么啊?”   南桥说:“不是普通的发卡。”   “哪里不普通了?”   “哪里都不普通。”   她不会懂。   就好像连南桥自己也不懂,为什么易嘉言送她的一只发卡会被她当做这么宝贵的东西,她珍视它,在乎它,想要时时刻刻看着它完好如初的样子。   在南桥拿着那只碎成三瓣的发卡闷闷不乐好几天之后,沈茜一气之下夺过她手里的发卡,扔进了路边垃圾桶。   却不料南桥惊呼一声,竟然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就这么徒手在垃圾桶里四处翻找。   “你疯了?”沈茜惊得一把拉住她,“你在干什么啊?这可是垃圾桶!”   大老远都能闻到酸臭味道的垃圾桶。   可是南桥仿佛闻不到那些气味,只是不顾一切地寻找着她的发卡,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怎么可以把它扔了?怎么能扔了?”她这样带着哭音一遍一遍念着,终于被沈茜一把拖到了旁边。   “你给我站在这儿!我来找!”   沈茜把袖子撸得老高,气急败坏地把垃圾桶翻了个面,在一堆乱糟糟臭烘烘的残骸里替她找发卡。   当那三瓣水晶总算回到南桥手里时,她居然差点喜极而泣。   沈茜懵了,看着她捧着水晶红了眼眶,好像拽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一样,慢慢地好像明白了什么。   “南桥。”沈茜握住她的手,“你,你是不是……”   南桥抬头,眼眶仍旧是红的。   “你是不是……”沈茜仍在迟疑。   “是不是什么?”南桥茫然地问。   那句话在舌尖打转,只要心一横,便能说出口。可沈茜看她半天,最后只能徒劳无功地松开手。   “没什么。”   如果真是她想象的那样,如果南桥真的喜欢上了易嘉言……沈茜眉头深锁地看着南桥,心里乱糟糟的。   他们是兄妹啊!   几乎就在这一刻,她的心头倏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如果靳远来了呢?   如果有靳远在她身边,她还会不会这么心心念念着易嘉言?   ***   北市的夜色总是与阑珊二字不沾边,夜生活多姿多彩。   沈茜骑着自行车赶到湖边的酒吧一条街,被大门口的保安拦住了:“哎哎哎,这里是步行街,不许把车骑进去!”   沈茜索性跳下了车,把车往旁边一扔:“那你给我守十分钟,我出去找个人,马上出来啊!”   “哎,哎哎,你搞什么啊,我又不是守车的……”保安还在嚷嚷着什么,却被沈茜全然抛在脑后。   她一头扎进人来人往的酒吧街上,冲破拥挤的人潮,一直挤到一间很复古很有格调的酒吧门口,抬头看了看。   远冬。   是这里了。   踏着摇滚乐与鼓点的鼎沸之音,她走进了大门。昏暗的灯光里,木质舞台上是正在演奏的乐队。   挥汗如雨的是鼓手,忘我弹奏的贝斯手,歇斯底里像是用生命在唱歌的是主唱兼吉他手,乐队的名字叫Wind-chaser,追风者。   台下的男男女女都像是疯了一样,在酒精的作用下与台上的人一同吼着,他们不顾一切地呐喊,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忘我歌唱的人。   沈茜站在原地,看着这光怪陆离的一幕,又忽然很想笑。   一曲终了,台上的人睁开眼睛,于人群中看见了沈茜。   他跳了下来,拨开闹嚷嚷的人潮,一路走到沈茜面前:“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低沉而略显沙哑的嗓音。   沈茜递了瓶矿泉水给他,却被他拒绝了,他随手拍拍一旁的女人,指了指她手里的酒杯。那女人红光满面地递给他,明明年纪挺大了,眼睛里还有少女一样的火光在燃烧。   他一饮而尽,面容沉静地看着沈茜:“问你话呢,找我有什么事?”   沈茜看着他,好半天才说:“我找到南桥了。”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年轻的男人指间蓦地一松,酒杯顺势而下,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然而台上的鼓手还在拼命打着架子鼓,贝斯手也在拨弄着令人热血沸腾的旋律,这点声响根本不足以引起什么动静。   可是对于靳远而言,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按下消音键。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隔了好几秒,忽然伸手握住沈茜的肩:“你找到她了?她在哪里?”   “就在北市。”   靳远年轻的面庞上骤然间闪过很多情绪,惊喜,讶异,不可置信,还有失而复得的喜悦……统统都被沈茜尽收眼底。   她感受着肩上那双手似乎在隐隐颤抖,而面前的男子也仿佛从刚才那种迷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眼里是很久很久都没有重新燃起过的星光。   “你要去找她吗?”她问。   “为什么不去?”他松开手,把吉他取了下来,咧嘴一笑,随手递给旁边的人,“走!”   “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   他忽然间爽朗地笑起来,步伐轻快地走出了酒吧。   胖子和大春在台上不知所措地叫着他:“阿靳,你去哪里啊!”   靳远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一路奔进了苍茫夜色里。 ☆、第14章   第十四章   九点三十分。   易嘉言拎着行李出了门,助理已将车开至家门外。   南桥站在大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又一次踏上远行。   “回去吧,南桥。”易嘉言把行李放进后备箱里,回过头来看着她,“外面风大。”   南桥没动,总觉得少看了一眼似的,他这一走,不知道下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了。   易嘉言看她傻愣愣地站在门边,忍不住笑起来,又走到她身旁,替她拢了拢外套,低头看着她惆怅的样子。   “怎么,舍不得你嘉言哥哥?”   她摇头。   “摇头的意思,是舍得还是舍不得?”他笑意渐浓。   “舍不得。”南桥老老实实地回答。   “傻孩子。”易嘉言笑出了声,想摸摸她的头,但碍于她对这个动作太敏感,所以转而捏捏她的鼻子,“十天半个月而已,会回来的。”   十天半个月,而已?   南桥望着他不说话。   易嘉言看了眼手表:“好了,再不走,一会儿赶不上飞机了。”   他上了车,降下车窗朝南桥笑:“照顾好自己。”   轿车很快远去。   南桥从家门口一直走到了路中央,直到车尾已消失在转角,她还站在原地忘了离开。   深秋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冷,她总算拢了拢外衣,快步朝家门走去。   “南桥。”身后忽然有人叫她。   她疑惑地转过头去,发现对面的花园篱笆下站着个人,路灯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晕在地上成了一道模糊不清的影迹。   她犹疑不定地站在那里,警惕地问了一声:“谁?”   那人从篱笆下慢慢地走了出来,整个人像是从水墨画里捞出来一样,逐渐褪去了一身素净,因灯光的缘故被染成了彩色。   那眉,那眼,都是十分熟悉的。   他从路的对面走来,穿着单薄的T恤与夹克,哪怕时隔多年他已长得很高很高,哪怕穿着打扮也变得彻彻底底,但只一眼,南桥便认出了他。   她像是被施了咒一样定定地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叫出她的名字:“阿靳?”   ***   灯红酒绿的夜。   消失了一个多小时的主唱终于回来了,一言不发地走上了台,在一片尖叫声中背上了电吉他,握住了麦克风。   原本吵闹不堪诸多抱怨的人群一下子又欢快起来。   “阿靳,阿靳,阿靳……”   尖叫的女人居多,但也不是没有男人。   “去哪儿了啊?”大春在他身后压低了嗓音骂他,“一声不吭就走了,留下一堆烂摊子,老方急得都快弄死我们了!”   老方是远冬的老板,此刻正坐在柜台后面狠狠地瞪着靳远。   胖子笑嘻嘻地说:“肯定是看上哪个妹子,追出去泡妞了。”   靳远瞥他一眼,在吉他手随手播了几下,低声说:“唱《逃亡》。”   “这么久没唱了,怎么忽然要唱那首?”胖子不解地问,“我都快把节奏忘了。”   靳远没说话,握着吉他,视线落在角落里那人身上,身姿笔直地站在昏黄的灯光里,俨然已经准备好了。   鼓点将寂静的夜色也点缀得喧嚣沸腾,贝司与电吉他撞击出炫目的火花。   光怪陆离的酒吧里,台上的人低沉温柔地开了头,却在副歌部分声嘶力竭地唱着:   像是一场漫无目的的逃亡,   一路狂奔,跌跌撞撞;   从未得知明天是什么模样,   不过一只渺小的飞蛾,   在漫长无尽的黑夜里追寻一束火光。   他的视线一直定定地注视着那个角落。   而你是黑夜。   是火光。   是我盛大的逃亡。   明明跻身于无人察觉的角落里,南桥却有种错觉,仿佛全世界的灯光都齐齐聚在了她的身上,无处遁形。   靳远的音乐不是技巧性的,不够华丽,也不花哨。   他只是这样安静地看着你,用足以撞击灵魂的力量与情感唱给你听。   那样的歌声,很容易让人想起从前的事情。   初二那年,靳远唯一的亲人中风偏瘫,失去了自理能力,从此卧病在床。他辍学回家,一边在外打工,一边照顾阿婆的起居,玩音乐是他唯一的坚持。   南桥第一次看见他拿着吉他拨弄,是她的额头上已然有了那道因他而生的疤之后。   那天,靳远在她放学时等在校门口,忽然问她:“要不要去听音乐?”   她疑惑地问:“听音乐?什么音乐?”   少年的脸微微发红,却还佯装镇定地说:“跟我去了就知道了。”   盛夏的风燥热难耐,他坐在旧居的庭院里,低头拨弄手里的吉他,轻声唱着。   多年后,南桥虽早已记不清他那天唱的是什么,但那个场景却格外鲜明地烙在了记忆里。   傍晚与落日,蚊香的味道盘旋在空气里,他额头尚且带着晶亮的汗,闭眼唱歌时的样子却宁静温柔,仿佛天边橘红色的云朵。   他睁眼问她:“怎么样?”   她笑着鼓掌:“厉害厉害!”   他一下子红了脸,却还努力克制住羞赧,微微一笑:“那你觉得,我把音乐当做理想怎么样?”   南桥一下子愣住了。   潜意识里,用人生来追求音乐这条路似乎是很难走通的。   可眼前这个人,什么都没有,一贫如洗,唯一拥有的是屋里那个死气沉沉的老人,是一肩膀沉沉的担子……   顿了顿,她说:“只要你想,没有什么不可以。”   那一刻,她看见抱着吉他的少年双眼一亮,灿若星辰。   只可惜当时她并不知道,她是他活了十六年来,第一次肯定他梦想的人。   后来就有了更多的事情。   靳远第一次带她去见大春和胖子,她在破破烂烂的桌球馆里看见了那个其貌不扬的胖子和咧嘴傻笑的大春,一只被贴纸贴得花花绿绿的架子鼓和一把花里胡哨的贝司。   靳远第一次带她观看他们的“演出”,他们卖力地演奏着,而她是台下唯一的观众。   ……   南桥听着靳远的声音,脑子里回溯着曾经的一切,有关于吴镇的一切。   直到一曲终了,喧嚣的人群拉回了她的意识。   靳远从台上跳了下来,穿过人群,如披荆斩棘的勇士,一路来到她面前。   胖子手里的鼓棒倏地落在台上,大春张大了嘴,而他却只是定定地站在南桥面前,笑着问她:“怎么样?”   一如那个黄昏时分,他明明忐忑不安却还故作镇静的样子,哪怕耳根子都已染上了一抹杏红。   南桥张了张嘴,说:“很棒。”   他却摇摇头,不赞同地说:“当初你可不是这个反应。”   “……”   “你应该笑着鼓掌,说厉害厉害。”   这么多年过去了,南桥从未想过他们会这样重逢,更没想过靳远来到了她的城市,从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摇滚少年变成了今天这样的人。   他在台上兀自唱着,满室的人都为他疯狂。   可他站在她面前,微微一笑,羞赧的笑容里却完完全全还是当初那个少年。   她笑着鼓掌,声音黯哑地说:“厉害厉害。”   撞进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里时,她却蓦地红了眼。 ☆、第15章   第十五章   大三一开始,几乎是百分之六七十的人都开始准备考研。南桥一早也有所准备,她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希望往计算机辅助翻译的方向继续学习。   而年级上有十二个保研名额,接到辅导员的通知时,南桥有些发愣。   因专业成绩突出,她有资格参加保研考试,与年级前二十四名一起竞争那二分之一的名额。   南桥一向不活跃,但专业课成绩很好,所以三天后的保研考试很顺利地通过了。   妈妈在电话里像个少女一样惊喜地叫着:“你拿到保研名额了?南桥,你简直太棒了!”   她在这边不好意思地笑,心里也好像有滚烫的热巧克力缓缓淌过。   妈妈还在那头继续张罗:“想好了去哪所学校没?啊,我得让你易叔叔替你好好打听一下,你要学什么来着?那个,那个什么CA,CAT是吗?计算机辅助翻译?这个专业好像北大就挺好的……”   南桥没来得及说什么,妈妈已经开始着急地思索她的去向了。   北大?   离开这里?   她愣了愣,忽然说:“妈妈,我还没想好。其实我不想离开北市。”   妈妈一下子停了下来:“你,你不想出去读书?”   “我只是不想离你太远……”也不想离他太远,离家太远。   “所以你要留校?”   “我还没想好,再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我回头再给你打电话。”南桥匆匆地挂断了。   保研的机会,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省去了考研的麻烦,可以专心准备自己这一年想做的事情。坏事是多数保研的人都不会选择留校,而希望在研究生阶段更上一层楼。   可是南桥怔怔地想着,如果她真的去了别的地方,那岂不是连一个月与易嘉言见一次的机会也错失了?   保研名单才刚刚公布,所有榜上有名的人都欢天喜地着,唯独南桥开始惆怅。   她从大一开始就申请了走读,没有住校,但每天中午还是会回寝室和室友一起午休。   从办公楼出来之后,她回了寝室,却在几步之外就听见了虚掩的门内传来的对话。   “不是说了保研资格会给成绩优异,并且担任过至少是年级以上干部的同学吗?现在这算什么?”说话的是朱熹,也参加了保研考试,只可惜最后落榜了。   “是啊,南桥她虽然成绩很好,但是从来没有担任过干部的职务,也没有参加过任何学生活动,这个确实是和制度不符的。”孙雪梅也这样说。   “所以她凭什么空降,拿到了那个名额?”朱熹的声音变得很冷很尖锐,“如果没有她,我是可以进前十二的,既然连干部都没当过,她何德何能抢了别人的保研资格?”   罗丹迟疑地说:“可是南桥的专业课成绩确实是很拔尖,再加上上学期代表学院去参加了全国大赛,也拿了一等奖,这个也是很多人没有的能力——”   “没有的能力?你看到保研章程上哪里说了拿过这种奖就有资格保研了吗?我只看见章程上清清楚楚写着至少是担任过年级干部的!”   “熹熹,你也别这么着急。保研资格又不是拿了以后人人都能保上的,要有真本事,外面的高校才会接收啊!其实南桥她真的很厉害,我觉得她一定可以保上很好的学校,给我们学院争光,这个可能也是院领导考虑过的因素,毕竟——”   “毕竟你一心向着她,又怎么会知道我心里的苦?”朱熹冷冷地打断了罗丹的话,砰地一声将书砸在了桌上,“领导考虑的究竟是她的才华,还是她家里那个有钱有势的继父?”   “朱熹,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怎么说话了?区区一个继父,何必对她那么好?嘘寒问暖,豪车接送,好得跟亲生的似的,我看他们之间十有八九有问题!”   寝室里一下子没了声音。   片刻的岑寂后,朱熹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我一会儿就去找书记,告诉他保研名额出了纰漏,南桥没有担任过学生干部,没有资格保研。那个资格是我的,我一定会拿回来!”   南桥原本拎着一袋砂糖橘。   寝室里的姑娘都爱吃这个,初冬才至,砂糖橘也刚上市,价格还居高不下。从办公楼回来的路上,她看见水果店门口摆着这个,就买了一大袋,想着带回来给大家尝尝。   朱熹家境不好,罗丹和孙雪梅的父母也不过是普通工薪阶层,大家平时都很省。   能分享的,南桥自问从来没有吝啬过。   每逢妈妈和易叔叔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她总会拿出来与她们分享。朱熹看上她的围巾,不过是羡慕地说了几句,隔天她就把那条只围过一次的围巾洗得干干净净,摆在了朱熹的桌上。罗丹爱吃,她就把易嘉言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巧克力分一些给罗丹。孙雪梅总是丢三落四,南桥几乎每天都会叮嘱她需要做的课件。   寝室里一片静默,她明明可以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地推门进去,却无论如何也没有那种出色的演技。   手里的砂糖橘一下子变得重如千斤。   勒手得慌。   她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在图书馆趴了一会儿,下午有课,她拎着橘子去了教室。   室友们一向是坐在一起的,她进了门,看见她们留给她的空座,脚下只是顿了顿,也便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刚经过水果店的时候看见有砂糖橘卖,就买了一点。”她把塑料袋放在桌上。   “啊啊啊,南桥你真是大好人!”罗丹几乎是双眼放光地伸手去拿橘子。   朱熹没什么表情,也没伸手去拿橘子,只说:“天气有点凉,我胃不好,就不吃这么凉的东西了。”   她这么一说,本来想伸手的孙雪梅也是一愣,然后跟着笑起来,摆摆手说:“我也不吃了,天气好冷哦!”   虽然没有人说破什么,但是从这样的状况来看,南桥也明白,她们是对她心生芥蒂了。   离上课还有一会儿,她坐了下来,翻开书安静地看着。   这种尴尬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下课时,南桥在收拾书,忽然听见朱熹问了一句:“拿到保研资格的感觉怎么样?”   南桥抬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朱熹的表情几乎没有什么恶意,但南桥看出了她眼神里的嫉妒和不甘。她问:“我听说有人去跟书记说了你没资格保研,因为没担任过学生干部,所以你很有可能被取消保研资格,你知道这个事情吗?”   南桥从容不迫地把那本书收进帆布包里,然后掀了掀嘴皮,不咸不淡地说:“这个事情,你不是最清楚吗?”   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寝室里的三人与南桥站在窗边。   朱熹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说:“是啊,我是清楚,因为就是我去书记说的!你明明没有保研资格的,你明明知道我从大一开始就多努力想要拿到这个名额,你明明知道我妈妈一直希望我能保研,你凭什么抢了我的资格?”   朱熹的母亲是残疾人,因车祸失去了一条腿,也丧失了劳动能力。父亲是骑三轮车的,如今北市管得很严,不允许三轮车上路,他每天早出晚归,在一些城管很少去的地方艰难地做生意,身体也不好。   这些,南桥都是知道的。   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对朱熹的厌恶感消失了一些,更多的是同情。   可是朱熹却以为她理亏了,尖着嗓子冲她说:“南桥,你别以为有你那个继父给你撑腰,你就能一步登天,什么都有了!谁知道你们俩做过些什么龌龊的事情?我早就怀疑了,平白无故的他为什么对你那么好?开车送你上学,给你买这买那,就是亲生的也不至于好成这样。你但凡有点良心,就不该仗着这种肮脏的关系来欺负人,你们——”   啪——   南桥给了她一个清脆的耳光。   朱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问她:“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   南桥气得手都在发抖,却还声音稳稳地说:“因为你脏。”   朱熹也霍地扬起了手,试图把耳光还给她,却不料一旁忽然冲上来一个人,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南桥侧过头去,看见靳远站在那里,面容沉静。   他的左手还端着一杯奶茶,显然是在等她。   朱熹的眼眶里泛起了泪光,很疼,却一声不吭,只是拼命挣扎,想要抽回手来。   片刻的僵持后,靳远终于松开了她,转而拉起南桥的手,“走。”   这个时候,南桥也没有任何拒绝的念头了,头也不回地跟着他走出了教室。   下午三四点,天却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阳光。   靳远安静地走着,把奶茶递给她,却没说话。   “你怎么来了?”南桥问他。   “以前不也接你放学?”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上课?”   “沈茜。”他言简意赅。   这么又走了一会儿,南桥问他:“你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银杏树下,靳远停住了脚步,侧过头来看她:“如果你想讲,你知道,我一定会听。”   南桥一时无言。   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会做不会说的人。   从初二到高三,他连她自己都经常忘记的经期也记得一清二楚。她体寒,容易痛经,他就给她熬好了红糖水送到学校门口。她马虎,不会照顾自己,经常做家务时手上多出了一道小口子也不知道,他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总是随身带着创可贴。   她因额上的疤被人嘲笑,他一声不吭地拉着她走了,回头却带着胖子和大春去跟那群男生大打出手。   南桥想了一会儿,才说:“她家里条件很不好,妈妈是残疾人,爸爸骑三轮车。一家人指望着她能保研,拿奖学金,顺顺利利改变家里的状况。但保研名额有限,她只差了一名,所以想把我挤下去。”   靳远问她:“所以你想放弃名额,把机会给她?”   南桥摇摇头,又点点头。   靳远只是看着她,伸手欲摸她的头,被她侧头躲过以后,顿了片刻,手落在了她的肩上:“南桥,世上可怜人千千万万,你能让一时,难道还能让一世?”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寂静安详,可神色间却带着南桥不熟悉的锋芒。   南桥一愣,记起了他从前在吴镇上就经常因为争地盘之类的事情和别人发生冲突。而如今,他混迹的是酒吧那种灯红酒绿的地方,这些事情是少不了的……   她抬头看着他,忽然问他:“阿靳,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靳远一时没能答出话来,片刻后低头看她,微微笑着反问:“你这是在关心我?”   ***   南桥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来。   朱熹的专业成绩总是不够突出,如果考研,也不知道考上的几率有多大。相反,她自己的应试能力一向很好,如果硬考也没什么问题。   那天晚上,南桥没有回家,而是转身回了寝室。   没想到在寝室的只有罗丹一人,看见南桥回来,她很吃惊:“你,你今晚不回家吗?”   “有事想跟朱熹说,说完就走。”   罗丹的表情有些尴尬:“南桥,其实朱熹也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心胸不太宽广,一直想要拿到保研机会,结果失之交臂,心里有怨气,你别放在心上啊。”   “嗯,我知道。”   然而等来等去也没等到朱熹回来。   南桥打电话去,也没人接。   还是隔壁寝室的女生来接热水时提到:“哎,半个小时之前我从操场回来,看见朱熹好像是往琴房走了。”   琴房在音乐学院教学楼,平时也对外开放。   周五晚上几乎没人练习,整座大楼都空空荡荡的,选在这时候去练琴也清净。   南桥不疑有他,跟罗丹道别后就往琴房走。   大楼黑漆漆的一片,走廊上倒是亮着灯,教室里都黑得吓人。   她本来有点不敢进去,走进大厅时试探着给朱熹打了个电话,隐约听见二楼传来了她的铃声,这才又大着胆子往上走。   电话很快被掐断了,朱熹大概生气得厉害,不愿意接。   南桥走到了二楼,听见左手边的走廊尽头似乎有动静,就朝那间教室走了过去。   朱熹也很奇怪,明明是来练琴,为什么教室的灯都不开?   她还在出神地想着这个问题,就听见几步开外的教室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腿分开些,对,就是这样。”   声音很耳熟。   南桥来不及思索,就听见朱熹的声音接着响起:“你答应我的,会把那个名额给我,不许反悔。”   “不反悔。当然不反悔。”男人笑了起来,嗓音暗哑,听上去就是不怀好意的笑。   钢琴的声音杂乱无章地响起,像是有人无意识地伸手按在了琴键上,嘈杂难听。   伴着这些动静,南桥听见了别的声音。   朱熹在shen吟。   男人低沉的满足声也间或响起。   电光火石之间,南桥猛然顿住了脚步,张着嘴站在一片黑暗里,伸手扶住了冰冷的墙。   她分辨出来了,这个声音是系主任的……   那么朱熹她——   教室里还在接连不断地响起那些难耐的靡靡之音。   南桥握着手机,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系主任年仅四十,大腹便便,平日里总是满面油光,选干部时尤其喜欢把颇有姿色的安插在身边。   寝室里每次讨论这个,朱熹都是一副唾弃的口吻,说看见系主任就觉得看见了一只油光水滑的色狼。要不是为了顺利拿到两委的工作证,以后好就业,她才不愿意去当什么办公室主任。   可是如今——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南桥猛地回过神来,转头悄无声息地疾步走出大楼。   苍茫的夜色里,她心慌意乱地接起那个电话,却听见易嘉言的声音伴着月色翩然而至:“在干什么,南桥?”   那些心慌意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至,却又在这样一句饱含笑意的问候里被止住。   她仓皇地逃窜出来,站在银杏树下,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易嘉言听出她声色有异,顿了顿,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室友因为保研的事情与我反目,而我于心不忍,想要把机会给她,却意外发现她为了区区保研的名额与系主任做出了龌龊的事情,出卖自己的身体。   ……   南桥抬头看着夜色苍茫,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有太多不美好的事情。   可易嘉言的声音在耳边温柔地回荡着,她又真真切切地觉得,于她而言,这便是最美好的一切。   她想要抓住他。   想拥有他。   想要一辈子,一辈子待在这样美好的人身边。 ☆、第16章   第十六章   看见琴房的那一幕以前,因为主意要把保研名额让给朱熹,南桥让靳远先回去了。   而此刻,她拿着手机站在梧桐树下,并没有看见不远处站着的靳远。   夜这么深,他又怎么放心让她一人独自回家?   于是站在马路对面等着她,好不容易等到了,却听见她软声软语地叫着嘉言哥哥,看着她面上安谧温柔的笑意。   靳远原本想要过马路的,可是这一幕让他忽然就迈不动步子了。   南桥长大了,穿着好看的大衣,绑着松散的丸子头,像是一株春日的青草,清新美好。   他找她许久,为她来到北市,一心想要找到以前那个有些怯懦的小姑娘,却不料只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她。   初二那年,得知她的疤痕体质与她额头上只会永远留下来的疤痕,他莫名有了一种责任感,想要把她护在身后。可是如今看来,南桥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庇护了。   他听得真切,她低声说着:“我没有想过她会为了区区保研资格做出这样不爱惜自己的事,我该早一步来的,早一点把机会让给她,她也不至于这么糟蹋自己了。”   不知道易嘉言说了什么,南桥忽然又睁大了眼睛,右脚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圈,神情却慢慢放松下来。   她问:“这样真的行得通吗?她会不会大受打击?”   片刻后,她弯起了嘴角:“好,我听你的,嘉言哥哥。”   初冬的夜很冷,她却浑然不觉,像是童话里走出来的精灵一样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微笑着轻声与电话那端的人交谈着,唇边是甜美的笑意。   那声“嘉言哥哥”让靳远心里有些空空落落的。   片刻后,她挂断了电话,一抬头就看见了马路对面的人,一愣。   “阿靳?你,你怎么还没走……”   “在等你。”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唇边漾开一抹笑,“太晚了,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南桥小跑着过了马路,责怪地看着他:“这么冷的天,都让你先回家了你还等我。”片刻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现在住在哪里?”   “远冬附近的出租房。”   “条件好吗?”   “也就那样。”   见南桥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忽然问她:“要去坐一坐吗?”   “现,现在?”   “现在。”   南桥犹豫了片刻,点头:“好。”   对于靳远,她从来都没有什么防备心的,也不需要什么防备心。   靳远租住的房子只有三四十个平方的样子,陈旧的居民楼,阴暗潮湿的一楼。   他去厨房给她烧热水,南桥便自己参观这小得可怜的屋子。   墙上挂着几把吉他,沙发上散乱地摆着好些唱片,地上有烟头,有吃过的泡面盒子,茶几上是一堆散乱的谱子和他涂涂改改正在写的歌。   南桥注意到窗台上有一个相框,凑近了去看,却发现那是她的初中毕业照,一时之间有些怔忡。   那张照片她一直没有拿到过,沈茜说靳远要了去,她找靳远,靳远却说放在她桌上了。   后来的事情无疾而终,她一度以为是谁拿走了那张照片,却没想到他一直好端端地保存着。   照片上的她瘦瘦小小,躲在人群里丝毫不起眼。   木质相框的侧面一角光滑平整,与四周的粗糙质地不太相符,似乎是有人长年累月地摩挲着,才会让那块木头变得如此圆滑。   “水烧好了。”靳远不知什么时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站在客厅门口看着她。   南桥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去,正对上他深幽平静的眼眸。   “那个,那个是我的毕业照……”她有些迟疑地说。   “我知道。”   “你不是……”不是说放在我桌上了吗?   “我骗你的。”   “……”   南桥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靳远走到了她的面前,把水放在茶几上好不容易空出来的一角,侧头看着她:“我从来没有一张你的照片,所以就拿走了它。”   说得这么平静,毫不隐藏什么,就和他直截了当望向她的眼神一样。   南桥有些不自在地后退了一步,笑了两声:“拿走就拿走吧,反正也不是多重要的东西。”   靳远看她片刻,说:“对我而言很重要。”   “……”南桥说不出话来。   她慌乱地低头去捧起那杯水,假装若无其事地说:“这些年,你都在唱歌?什么时候来北市的?”   “两年前。”   “那么早就来了啊!”她笑着说,“所以是和沈茜一块儿来的?”   顾左右而言其他,却并不敢问他一句为什么来这里。   靳远沉默了片刻,伸手去撩她的刘海,被她挡住了。   “让我看看,我想知道它变成什么样子了。”   “还是老样子。”南桥别开头,“别看了,就那样。”   “让我看看。”   靳远的语气很坚持,南桥别无他法,还是掀开了刘海让他看了一眼。   那道疤长大了一些,粉红色的增生组织让它看起来有些突兀,原本光洁的额头也因此只能按不见天地藏在刘海之下。   他想伸手去碰,南桥却忽然间放下了刘海。   “阿靳,你不用自责。其实我并没觉得它有些什么不好,也已经习惯了。反正我额头本来长得也不好看,有刘海反而更可爱一些。”想了想,她还笑着说,“哈利·波特额头上不是也有一道闪电形状的伤疤吗?”   靳远拿下了她挡在额头上的手,一声不吭地隔着刘海触了上去。   南桥一怔。   他深深地看着她,很久很久也没有说一句话。   ***   隔日,书记在办公室和南桥谈话,客客气气地表示保研资格仍然是她的。   “昨天接到了易先生打来的电话,和他交流了一下你的情况。虽然学校是规定了没有干部经历的同学是不能保研的,但是考虑到你代表学院参加了全国大赛,也荣获殊荣,为学院增光不少,这个我也和院长讨论过了,是可以弥补干部经历不足的。”   南桥点头:“谢谢书记。”   “不客气,这是你自己争取的机会,我们是很公正的,绝对没有偏袒任何人。”书记笑着拍拍她的肩,“之后要好好努力,争取保上名校啊!”   昨夜与易嘉言谈到朱熹的事情时,南桥告诉他想要放弃保研资格,把名额让给朱熹。但易嘉言不同意。   他冷静地给她分析:“如果你把机会让出来了,她只会认为是她的选择替她争取到了这个机会,她不仅不会感谢你,还会认为是你害她落到这个地步。”   “我不需要她感谢我,我只是觉得她的父母很不容易,而考研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   “所以你更不能让。”易嘉言反驳得干脆利落,“你的同情是因为你善良,但她弱不代表你就该相让。南桥,你想想看,如果经过这件事情,她觉得任何机会都可以通过出卖灵魂和卑鄙手段得到,今后她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南桥说不出话来。   “如果一时心软反而害了她,你这不是帮她,是把她推向了更深的谷底。”   易嘉言似乎总是这么一针见血,思路清晰。   那一刻,南桥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听着他温柔的声音,忽然觉得没什么可迷茫心软的了。   他在通话的最后低声笑了:“南桥,你的性子一向是很软的,但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你都不去争取,轻易拱手让人,将来又怎么能把握住更好的机会,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呢?”   “……”   “我希望你过得很好,没有束缚。你要知道,没人任何人任何事能够牵绊住你的脚步,所以那些无关紧要的软弱,今后都抛开吧。”   从书记办公室走出来,盘算着易嘉言那边正好是夜里九点,她走在难得的阳光下给他打电话。   电话是前一天夜里他打给她的那一个,说是酒店房间里的座机。   心情是愉悦而轻快的,就好像真的如他所言抛掉了一些束缚她已久的东西。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人接起。   她正张嘴想要叫一声嘉言哥哥,就听见一个轻快悦耳的女声问她:“喂,你好?”   南桥一愣,那声嘉言哥哥被堵在了喉咙里。   “喂?请问是哪位?”那女人疑惑地问。   “我,我找易嘉言……”南桥的声音变得有些空洞。   “哦,嘉言他在洗澡,请问你有什么事,我能帮你转达的吗?”   夜里九点,他的酒店房间里有一个女人,而他在洗澡,对方问她有没有需要转达的话。   南桥拿着手机站在原地,忽然之间浑身冰凉。   冬日的暖阳也变得不再暖。 ☆、第17章   第十七章   “有人打电话来?”易嘉言从浴室里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年轻雅致的面庞上泛着一抹健康的红润。   他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揉了揉头发,拉开凳子坐在书桌前,打开了笔记本,开始查看次日的会议进程。   一旁的沙发上盘腿坐着个年轻女人,支着下巴一脸欣赏地望着他。   “罗格先生约我明晚一起吃饭,你如果有空,陪我一起去吧。”易嘉言侧头看她。   “是盛情邀请我陪同你出席,还是只是因为你没有女伴,所以拿我凑个人头?”卢雅微翻了翻白眼。   “理论上来说,是后者。”易嘉言微微一笑,却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但从情感角度出发,我是真心诚意邀请你陪我共进晚餐。怎么样,要不要陪我?”   他唇边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微微颔首,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哪怕卢雅微见惯了他这种绅士风度,也知道他没有半点旖旎的意思,但看见这个男人朝自己俯首微笑,眼神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内心还是升起一阵莫名的喜悦。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朝着他手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少装腔作势,没有高富帅的命,别给我演偶像剧!”   易嘉言笑了两声,摸摸自己的脸:“失算,失算。南桥总跟我说我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害我信以为真,把自己当成了高富帅。”   “她是你妹妹,不帮你帮谁?”卢雅微嗤之以鼻,“就跟你似的,成天都南桥南桥挂在嘴边,经过Godiva百忙之中也不忘给她买巧克力,大老爷们儿一个还跑去饰品店挨个挨个挑手工发卡……我都懒得说你,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妹控!”   易嘉言的眼里蕴起了温柔的笑意,想到南桥,那个柔软腼腆的妹妹,他总是忍不住多疼她一点。   “妹控又如何?只要能让她高兴,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哎,我问你,她又不是你亲生妹妹,也没半点血缘关系,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她啊?”卢雅微忽然想到了什么,好奇地抬头望着他。   为什么那么喜欢她?   这个问题把易嘉言也给难倒了。   想一想,其实在南桥随母亲一起来到北市以前,易嘉言就早已对她很熟悉了。   南桥的母亲嫁给易重阳后,生活美满。易嘉言随父亲的性子,对亲情与家庭看得很重,加之有些早熟,并没有对这个继母产生所谓的敌对情绪。   黄姨温柔贤惠,弥补了这个家庭的两个男人因不善言辞而造成的过于刻板的氛围,易嘉言很快接受了她,并且从心底里喜欢她。   只是后来他发现黄姨常常一个人在书房里发呆,有一次他去书房叫她吃饭了,发现她眼眶红红的,有些慌乱地擦了擦眼睛,勉强笑着走了出来。   后来他去书房找书,无意中在柜子里发现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梳着两只小鞭子,害羞地对着镜头笑着,双手有些紧张地拽着身上的碎花裙,两颗小虎牙也一不小心露出了踪影。   易嘉言记起父亲曾经提过,黄姨有一个女儿,随她的前夫一起住在吴镇。   照片上的小姑娘与黄姨很有几分相似,黑漆漆的大眼睛里藏着羞怯与温婉,怯生生地望着你。   他几乎是立马得出了结论——这大概就是南桥。   后来下意识地问起黄姨有关于照片的事情,黄姨果然点头说:“那是我女儿,南桥。”   提起南桥时,她明明不是个话多的人,却总是忍不住多说几句。   “南桥小时候很喜欢跳舞,每次牵着她出门,遇到商店里在放歌,她就跑到镜子前面手舞足蹈的,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她怕生,好多次过春节时带她去串门儿,叫她开口喊人,她总是躲在我身后扒着我的腿一声不吭,怎么叫都不肯出来。好不容易把她拉出来了,她就不情不愿地低头噘嘴,弄得我又好气又好笑。”   “南桥很懂事,她五岁的时候,我生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她就哭着去厨房给我做饭,虽然她压根不懂怎么做,只是依照我平时做的那样胡乱淘米,最后煮出一锅半生不熟的东西。”女人说到这里时,忍不住笑了出来,但眼眶却红得厉害,声音都哽咽了。   易嘉言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从那以后,他常常充当黄玉兰的临时听众,安安静静地听着她讲述关于那个小姑娘的事情。   黄玉兰每年都会回吴镇去看望南桥,带着一大堆衣服和零食,回家后的一段时间总会很沉默。   他也因此听说了更多的事。   南桥学会骑自行车了。   南桥会做饭了。   南桥长高了一点,但是仍然瘦瘦小小像颗豆芽菜。   南桥期末考试拿了班上第一名,老师很喜欢她,说她在数学方面很有天赋。   南桥……   仿佛是在看一场放映多年的电影,一帧一格,格外清晰。   于是他的脑海里也不由自主多出了这样一个动态的画面,那个叫南桥的小姑娘从六岁时扎着两只小辫子、露着两颗小虎牙咧嘴笑的模样,一点一点长高了,长大了。   她骑车时也许会笑得肆无忌惮地欢呼,像只闹哄哄的小麻雀;做饭时不再和五岁时候那样一边哭一边傻乎乎地做出一锅半生不熟的米饭,而是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拿到第一名了,她昂首挺胸像是一个小士兵,阔步走向讲台接受老师的嘉奖……   后来,易嘉言仿佛有了一种错觉,其实他早已认识南桥很多年,有关于她的一切都烂熟于心。   南桥喜欢天蓝色,爱看书,爱音乐。   她也喜欢裙子,喜欢女孩子钟爱的一切美好事物,得到小礼物时会欣喜得眉开眼笑。   她的父亲对她不够好,所以她有些早熟,还有些不够开朗,但她善良得像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小姑娘,可以把她省吃俭用很久才省下来的一点钱全部捐给灾区人民。   于是他不自觉地想象着那个小姑娘当初是如何筹划着要拿这些钱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许是一只发卡,也许是一本小说,也许是别的什么。可是当她听说某个地方受灾,有人在受苦,吃不饱穿不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她又沉默了。   那个下午,她在放学后跑回家里,摩挲着存钱罐里的那些零零散散的钱币,最终咬唇下定了决心,一言不发地把它们放进了书包里,第二天整整齐齐地摆在老师面前。   南桥一直以为自己初次见到易嘉言是在搬来北市那一天,但她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她十三岁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她了。   那年他十八岁,大一,刚拿到驾照不久。   黄姨要回吴镇看望南桥,父亲出差,没有时间送她去,他便主动提出由他来开车载她。   因为担心南桥得知母亲有了继子会不开心,所以去吴镇的三天里,易嘉言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在南桥面前,只是远远地看着。   他把车停在树下,目送黄姨走到旧居门口,生平第一次看见照片上的小姑娘活生生地走出了单薄如纸的记忆。   她瘦瘦小小的,扎着马尾辫,穿着一身淡黄色的连衣裙,朴素而淡雅。   推开门,看见母亲站在外面,她惊呼一声,一头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像一只咋咋呼呼的小麻雀。   母亲抱住了她,弯下腰来亲她,而她充满渴望地抬起头来迎接母亲的吻,眼眶红红的,有泪水的影迹。   易嘉言一言不发地坐在车里,看着不远处的这一幕,却不知为何也跟着动了心。   他似有感应一般,能够察觉到她内心深处的激动与喜悦,那个小姑娘深深地爱着自己的母亲,每一天都盼望着能够见到她,拉着她的手叫一声妈妈。   那三天,他看着她们在吴镇的小餐馆吃饭,看着她们在商场里试衣服,看着南桥笑得一脸自豪地拉着母亲的手,逢人便说:“这是我妈妈!”   他也会忍不住笑。   怎么会有这样生动的小姑娘呢?大眼睛黑漆漆的,像淬了光的宝石,会说话。   她高兴的时候仰起头像一只骄傲的小狐狸,蹦蹦跳跳的样子也很好笑。   她会把帽子试戴在头上,回过头来冲母亲笑:“妈妈,好看吗?”   还有更多时候,她一直不断地叫着妈妈。   “妈妈,好吃吗?”   “妈妈,我想要那个。”   “妈妈,你好像比去年要瘦了一点。”   “妈妈,妈妈我去那边玩好不好?”   短短三天,她似是要把这十多年错过的妈妈都一次性叫完似的。   而离开那天,她更是哭得泪如雨下,抱着母亲不肯撒手,呜咽的样子叫人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易嘉言远远地站在梧桐树下等着黄玉兰,眼睁睁看着那对母女一起流泪。   黄玉兰哽咽着安慰女儿:“妈妈再过两个月还会回来看你的,你乖乖的,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好吗?”   “我不,我不!”南桥哭得像个得不到糖的小孩子,“我不要你走,妈妈,你不走好不好?”   她说:“我会很乖,我会好好学习,我会一直拿第一名,我还会每天给爸爸做饭,妈妈你不走好不好?”   那些哭声一下接一下,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悲痛与不舍都化作言语的力量来挽留母亲。   易嘉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却忽然很想给她一个拥抱。   那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小姑娘,父亲不爱她,小小年纪的她却要反过来照顾父亲。   她渴望被爱,渴望亲情,可她不懂得如何表达,也不善言辞,所以她总是用那样迫切的眼神看着一切她想要得到的事物,但只是那样眼巴巴地望着,却不吭声。   因为吭声了也没有用,因为没人在意她想要什么,因为反正也得不到。   后来,三个月以后,当他从黄姨那里得知南桥的额头受伤了,多了一道疤后,也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着他,他竟然独自驱车去了吴镇。   一天半的车程,他不知疲惫地开着。   直到抵达吴镇,他开到了那所旧居门外,依旧是那颗梧桐树下。   可到了这一刻他才发觉自己很可笑,因为她根本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的存在,他有什么立场来看望她呢?   他甚至不能与她说上一句话。   整整两天时间,他都这样无所事事地待在吴镇,远远地看着她。   她去上学了,额头上似乎贴着创可贴,低着头拽着书包的带子,也不说话。   她的身边有一个留着板寸头的女生,大大咧咧的,总爱和她开玩笑,自己却笑得比谁都厉害。   她的目光总会在路边的面包店橱窗里停留片刻,露出那种渴望的眼神,然后又一言不发地骑车继续前行。   两天后,易嘉言的谎话到期了——他告诉父亲他与同学去临市参加一个科创活动,结果却翘了那个项目,来到了吴镇。   是在临走前的那一天,他走进了南桥频频回望的面包店,买了一只与橱窗里的模型一模一样的鲜奶蛋糕,趁着她在上学时摆在了她家门口的台阶上。   他一直躲在车里,看见她放学归来,看见她猛地停在家门口,看见她不可置信地弯下腰去抱起那只盒子,然后惊喜地看着那只憧憬已久的蛋糕。   她四处看着,像是在寻找是谁送她了这个惊喜。   哪怕车窗贴着膜,外面看不进来,易嘉言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真可笑,她看不见他,他躲什么躲啊?   他忍不住笑话自己,可是唇边蔓延开来的笑意似乎并不全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那个小姑娘眉梢眼角的喜悦。   回忆像是一阵风,总是无法说停就停。   直到卢雅微叫他好几次,他才终于惊觉自己竟然走神了这么久。   “喂,你在想什么啊,想得这么出神?”卢雅微不满地说。   “很晚了,你该回去睡觉了。”易嘉言收回心神,开始赶人。   “喂喂喂,怎么对一个女孩子说话这么不客气啊?我没说走,你怎么能开口让我走?”   “好了,雅微,回房休息。”易嘉言揉了揉眉心,“我累了。”   卢雅微虽然还振振有词,但也还是顺从地起身走了。   尽管她没说什么,但她知道,易嘉言一定是又想到南桥了。   南桥,南桥,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竟然让他这么心心念念。   她哼了两声,心想,总有一天她要让易嘉言也这样把她捧在手心上!    ☆、第18章   第十八章   整整一夜,南桥失魂落魄,彻夜难眠。   只要一想到他,只要一想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间屋子里,那些纷繁芜杂的念头就像是洪水一般汹涌而来。   他们在做什么?   ……还需要问吗?   那个女人是谁?他的女朋友吗?   ……这重要吗?   那她呢?她又该怎么办?   ——南桥猛地愣住,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躺在床上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她在想些什么?   她为什么会问自己这种问题?   易嘉言是她的哥哥,总有一天会有女朋友,不只这样,他还会成家立业,会娶妻生子,会带着一个不知多美好的女人回到这个家里。   而她,南桥,到了那一天,不得不含笑叫她一声嫂子,看着他们如一对璧人般浓情蜜意地站在那里。   黑暗里,南桥失神地盯着天花板,只觉得屋内的空调似乎坏了,否则冬夜的空气怎么会从窗外汹涌而入,攫住了她的肺,让呼吸都变得奢侈起来?   那她呢?   如果易嘉言属于别人了,她又该怎么办?   生平第一次,她摸着跳动的心脏,发现那里不知什么时候起住进了一个人,在她还后知后觉的时候;而今,她似乎连拥有的滋味都没有尝过,就已然失去了他。   而最令她感到失望的是,易嘉言竟然由始至终也没有回她一个电话。   ***   次日清晨,妈妈把南桥叫进客厅,说是易重阳最喜欢的一对袖扣坏了。   “明晚他要去参加一个晚宴,之前就决定了会用这一对。”妈妈把盒子摆在桌上,“这是去年我们结婚纪念日的时候我买给他的,他很喜欢。但是今天我要去画室上课,之前跟学生说好了,也不能临时反悔,所以你帮妈妈把袖扣拿去店里修一修,行吗?”   南桥点点头,好奇地拿起那只盒子:“非要用这对不可?”   妈妈面上微红,低声说:“因为这和我的手链是一对。”   南桥恍然大悟。   袖扣是在国际知名品牌买的,地点位于市中心的商场。   南桥和妈妈一起来过几次,但因为她还是学生,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也不太适合她,所以她一向不太喜欢。   听说市里很多阔太太都喜欢在这里逛街,南桥推门而入时,拉了拉身上略显稚气的学生风大衣,拎着袋子走了进去。   服务员很热情地接待了她,得知袖扣的一角有磨损后,请她现在一旁的沙发上休息一下,工作人员会立即处理。   南桥坐了一会儿,有些无聊,就站起来四处走走,好奇地看着柜台里的饰品。   她一向不知道男士会用些什么饰品,如此一看,再经服务员一介绍,才得知原来男士也可以这么讲究。   “那年轻男士一般会喜欢哪一种袖扣呢?”她好奇地趴在玻璃柜上,出神地看着那些精致漂亮的小东西。   服务员笑着询问:“大概在什么年纪呢?”   南桥的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了易嘉言的面容,轻声说:“二十六七的样子。”   “那我推荐这一款。”服务员从玻璃柜里拿出一只盒子,然后又开始搜寻第二只,“还有这一款,都是很简约的款式,细节设计很时尚,不会老气。”   南桥伸手碰了碰那两颗冰冰凉凉的袖扣,细致的纹路在指尖若隐若现。   正想要询问更多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哟,这不是南小姐吗?”很浮夸的语气。   南桥转身一看,正对上沈悦蓝似笑非笑的眼睛。   她看了沈悦蓝一眼,回过头来继续看那对袖扣。   沈悦蓝却不放过她,踏着高跟鞋走到她身旁,随意地拿过那只盒子看了看,“哟,在选袖扣?”   “……”南桥把盒子拿了回来。   “给易嘉言选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吗?”南桥终于出声了。   一旁的服务员却很热情地问了一句:“易嘉言?风原集团那个特别出名的易先生?”   沈悦蓝笑了笑,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可不就是那个易先生?”   服务员笑着对南桥说:“所以这位小姐是易先生的女朋友吗?今天是来给他挑选礼物的?”   “我不是。”南桥把盒子推了回去,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她当然不是了,易嘉言怎么会选她当女朋友呢?”沈悦蓝弯起嘴角微微一笑,伸手去碰了碰南桥的刘海,却被她一巴掌打了下来。   啪——   很清脆的声音,南桥这一下打在她的手背上,毫不留情。   服务员的表情顿时有点尴尬。   沈悦蓝却只是收回手来,似是不在意地揉了揉手背,含笑道:“易嘉言就是瞎掉了,也不至于选一个毁了容的女人当女朋友啊……”   毁了容,三个字,服务员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了南桥的脸。   这样的国际品牌专柜,店里的人一般都很少很少,眼下更是只有沈悦蓝与南桥两个顾客。   所有的服务员都看着她们。   沈悦蓝却又笑呵呵地对服务员说:“你这样是看不到的,人家的伤疤在额头上,被刘海遮住啦,好长一条呢!”   她伸手比了比,状似有些迟疑地说:“大概,大概有这么长的样子——”   “你说够了吗?”南桥冷冷地打断她。   “如果我说没说够呢?”沈悦蓝不笑了,抬头直视南桥。   其实心里是很气的。   因为这个叫南桥的女人,余成东弃她而去。   因为这个叫南桥的女人,易嘉言对她大发雷霆,亲自登门拜访她的父亲,也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总之他走以后,父亲雷厉风行地对她实行了禁足的惩罚,不许她参与任何社交活动。   要不是母亲的生日快到了,恐怕她也不会有机会跑出来逛街,还成天困在那个空荡荡的家里。   南桥转身就朝沙发走去,对服务员留下一句话:“袖扣修好了叫我一声。”   却不料沈悦蓝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你以为易嘉言护得了你一时,护得了你一世?”   南桥倏地抽回手臂,冷冷地看着她。   沈悦蓝笑了:“南小姐,做人贵在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你别以为仗着易嘉言一时宠你,肯冲冠一怒为红颜,你就真的是飞上枝头的麻雀了。你顶着这张脸,难不成还真能拴住他一辈子?”   “……”   “他如今对你好,只是因为高高在上,生活无忧,所以看见路边受伤的野猫野狗,同情心泛滥了,忍不住拉你一把。像他那样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他得不到?等他见得多了,发现你不过就是个摇尾乞怜的小野猫,你以为他还会继续留在你身边,吃饱了撑的保护你?”   “我是野猫也轮不到你多嘴。你以为你就比我好得了多少?余成东不要你,你也不过是条丧家之犬罢了。”南桥一字一句地说。   沈悦蓝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你说什么?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南桥拿起一本杂志,坐在沙发上埋头看书,不再理她。   沈悦蓝胸口大起大伏好一会儿,不知为何又平静下来。   她踏着高跟踢踏踢踏往外走,走到一半时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对南桥微微一笑:“哦,对了,不知道你看了这期的《时代》没有,报道里有易嘉言和罗格先生共进晚餐的消息。”   南桥没抬头,也没有搭理她。   “你都不好奇吗?”沈悦蓝挑衅似的抬高了嗓音,“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提前看一看他的新欢长什么样,又是什么来头,总好过不明不白就被人抛弃了,还连情敌是谁都不知道。”   她又一次趾高气昂地退场,仿佛这番话就代表她赢了,毕竟在她眼里,南桥也不过是条丧家之犬罢了。   店内又岑寂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息。   南桥起身往点外走,服务员叫住她:“诶,小姐,您的袖扣——”   “我一会儿回来取。”   南桥头也不回地走出商店,一路走到了不远处的报亭。   “一份《时代》。”   她气息不稳地展开那份新到手的报纸,时尚版块,头条新闻,彩色的照片上,易嘉言笑得温和有礼,一身灰色西装处处彰显着他的雅致从容。   而在他身侧,罗格先生的对面,有一个高挑美丽的女人挽着他的小臂,一身晚礼服将美好的身材凸显无疑。   她飞快地阅读着文字内容,终于找到了那句话——   “……陪同易嘉言出席此次晚宴的是风原集团的董事千金,卢雅微,年纪轻轻就已拿到剑桥的金融法律双学位硕士。听闻风原集团的卢总早有意向将女儿托付给易嘉言,如今看来,大概传言属实,小编认为两人确实很般配……”   南桥出神地看着那张照片,很久也没有动。   最后她合上报纸,一下一下把它折成了小方块,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报亭老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举动,而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一边往回走,一边拿出手机再次拨通了易嘉言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她就直截了当地问:“昨晚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回我?”   那边的人一愣,听到是她的声音,又低声笑了起来:“是你打来的?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找我有事吗,南桥?”易嘉言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像是来自遥远的天际,那泛着鱼肚白的温柔黎明。   南桥拿着电话,定定地站在原地,问他:“昨晚接电话的人是谁?”   其实他答话的时间总共也不过几秒钟时间,于她而言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心脏仿佛是搁在砧板上的鱼,待人宰割。   直到他说——   “卢雅微,我的同事,也是我顶头上司的女儿——”察觉南桥态度有异,他反问一句,“怎么了,南桥,有什么事吗?”   卢雅微三个字以后接的称呼是“我的同事”以及“顶头上司的女儿”。   南桥的心蓦然一松,仿佛压在身上的所有重担都烟消云散。   不是女朋友,只是同事。   不是未来嫂子,只是上司的女儿。   她忽然间大笑出声,一边笑一边跑了起来。   易嘉言在那头莫名其妙地问她:“怎么了啊,南桥,在笑什么?”   笑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但她发誓,这一刻真的是她人生里最快乐的一刻之一。   不,不,没有之一! ☆、第19章 第十九章 在你的生命里也许有这样一颗星星,它触摸不到,遥不可及,可是你一抬头总能看见它。 它那么亮,那么灿烂,好像有与全世界的钻石媲美的光彩。 很多年以后,南桥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 原来她想要得到那颗星星。 想要摘下它,藏起来,从今以后都不让别人觊觎。 易嘉言就是那颗星星。 拿到袖扣回家以后,南桥的脑子里一直回荡着沈悦蓝的话。 “南小姐,做人贵在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你别以为仗着易嘉言一时宠你,肯冲冠一怒为红颜,你就真的是飞上枝头的麻雀了。你顶着这张脸,难不成还真能拴住他一辈子?” “他如今对你好,只是因为高高在上,生活无忧,所以看见路边受伤的野猫野狗,同情心泛滥了,忍不住拉你一把。像他那样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他得不到?等他见得多了,发现你不过就是个摇尾乞怜的小野猫,你以为他还会继续留在你身边,吃饱了撑的保护你?” 她一边为易嘉言还没有女友而喜悦,一边却又反复想起沈悦蓝的这番话,心里像是傍晚的潮水,起起落落。 最后忍不住给沈茜打电话,却得知沈茜在远冬看靳远的演出。 “怎么想起去看阿靳了?” 那头一片嘈杂,南桥把手机拿远了一些,听见沈茜反问了一句:“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走就是那么多年,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不说,再见面也依然不把他放心上?” 南桥一怔。 “沈茜……” “废什么话呢,赶紧过来啊,就差你了呢!”沈茜的声音一下子又大了起来,还是老样子,总爱嚷嚷,听着很凶,但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 南桥松口气,刚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好,我来。” 已是晚上十点,南桥难得出门这么晚,临走前妈妈再三追问。 她只说:“沈茜和阿靳在外面吃宵夜,叫我一起去聚聚。” 并不敢过多透露靳远的职业,毕竟搞摇滚和混酒吧这种东西向来不为长辈所接受。 赶到远冬时,靳远已经没有再唱歌了。沈茜和大春胖子他们一起坐在角落里喝酒,靳远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南桥走过去,问了句:“阿靳呢?” “喝多了,外面吐呢。”沈茜指了指侧门。 “你们都不去看着他?”南桥的语气有些埋怨的成分。 大春呵呵笑:“就指望你来看着他,我们看顶个什么用啊?” 胖子跟风附和:“那可不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阿靳的脾气,从来就没人真的能劝得住他,除了你。” 南桥没动。 胖子推她一把:“快去快去,真要他倒在外头你才去啊?” 南桥顿了顿,然后往侧门外走去。 大概是从初三那年,靳远的阿婆去世开始,大春和胖子就开始把她视为靳远的女朋友,不管她怎么解释,他们永远都乐呵呵地开着她的玩笑。发现解释没有用以后,南桥索性也就不再解释,随他们说。 那年夏天,靳远在某个黄昏演出完回到家后,发现阿婆已然没有了呼吸,只剩下床上那具干枯冰冷的躯体。 老人家其实病了很久了,医生也说过就是这几年的事,靳远早该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是至亲离世这种事情,就算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又如何?有的伤口不是说不痛就不会痛的。 那天晚上,南桥正在家里做饭,忽然听见大春和胖子在外面叫他:“南桥,你出来!” 声音很急促,吓南桥一大跳。 她赶紧把手从淘米水里伸出来,在门口的帕子上随意擦了擦,然后跑出了门。 院子外,胖子满头是汗,大春的脸色也很难看。 “怎么了?”她迟疑地站在门口。 却听大春哑着嗓子说:“阿靳他,他阿婆走了……” 南桥扶着门框,心一沉,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最后她艰难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下午的事。刚才演出完了,我们一起回家,阿靳进屋后我们就走了,没走上几步忽然听见他在屋子里大叫阿婆,赶紧跑回去看,结果……”胖子和大春面面相觑。 “那他现在在干什么?” 大春说:“他一声不吭,好像丢了魂似的,抱着他阿婆不肯撒手,我和胖子怎么拉都没用——” “胖子那身肉是拿来干什么用的?阿靳那么瘦,拉他都拉不动吗?”南桥急道。 胖子委屈极了:“可是他打我!我去拉他,他又抱着他阿婆,阿婆差点就从床上掉下来,他回头就是一拳……”指了指自己那发乌的颧骨,胖子都快哭了,“他下手可重了,我根本不敢拉啊!” 南桥正准备跟他们一起赶去靳远的家里,却不料父亲忽然回来了。 醉醺醺的男人指着大春和胖子质问她:“他们是谁?在我家院子里干什么?” 大春说:“我们是南桥的朋友——” “你不是桥头那个老王的儿子吗?搞,搞摇滚的?”男人揉揉眼睛,“你个小臭流氓,不读书,还来骚扰我女儿?” 拎着酒瓶子,他一个箭步摇摇晃晃地冲过去就想打大春。 “爸,爸爸!”南桥吓得赶紧冲上去拉住父亲。 “你,你给我少罗嗦,回,回屋去!”男人推推搡搡地拽着她往屋子里走。 “爸,我好朋友的阿婆去世了,我得赶去看看他——” “他阿婆去世了关你什么事?他算哪根葱?这些流氓玩意儿,敢来找我女儿?”男人开始骂骂咧咧。 那一夜,南桥被父亲关在屋子里,压根出不去。 大春和胖子赶回去陪靳远,南桥就心急如焚地在窗口张望,不知如何是好。 这些年来,阿婆一直体弱多病,靳远四处打工,所有的收入都拿来给阿婆治病。可是他能力有限,阿婆的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好的,他受了苦不说,阿婆的病还越来越严重。 南桥是知道的,阿婆对靳远来说就是人生的全部。 他的父母从他小的时候开始就去了北方打工,后来音讯全无,有人说是死了,有人说是过上了好日子,就忘了家里这两个无关紧要的拖累。 靳远从小到大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阿婆。 天蒙蒙亮的时候,南桥听见大春在外面小声地叫她,跳下床,她扒着玻璃窗朝外看。 大春说:“你能出来吗?” “房门被我爸锁了。”南桥不知所措。 “能从窗子那儿爬出来吗?” “窗户是锁死了的,打不开!” 大春像是急得要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四处寻找什么,片刻后捡了块砖,照着窗户就砸了下来。 南桥往后退了两步,听见咣当一声,玻璃碎了。 大春拿着砖又是几下,把周围的玻璃一起敲掉,伸手来拉她:“快点,快出来!” 南桥听见父亲的打鼾声停止了,像是被巨响惊醒了,他开始扯着嗓子喊南桥的名字。 她吓得一把抓住大春的手,也不顾窗棂上尖锐的玻璃碎片,想也不想地就往外跳,然后在沉沉的黑夜里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 就连自己的手臂被划破了好长一条口子都不知道。 凌晨四点半,南桥到了靳远的家里。 那个家阴暗潮湿,味道很不好闻。屋子里暗沉沉的一片,没人开灯。 她看见那个身躯单薄的少年直挺挺地跪在床前,抱着老人的身体一动不动,像是一株寂静的白杨,活得无声无息,活得卑微迷茫。 大春说他死也不肯松手,谁劝也没用。 南桥站在那里许久,才慢慢地叫了一声:“阿靳。” 靳远没有动。 她走近了些,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阿靳,你把阿婆松开,她已经走了——” “她没走!”靳远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打掉南桥搁在他肩上的手,“你们走,你们都走!你们都要带走她,你们谁也别想带走她!” 被他一打,南桥才察觉到手臂上的伤,血流成了一道长长的线,弯弯曲曲的,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她捂着伤口,低声说:“阿靳,阿婆她不会希望你这个样子……” 靳远没有吭声。 她去拉他的手:“你清醒一点,如果这时候你都这个样子,谁来送阿婆最后一程?你是阿婆全部的希望,你是她的骄傲和依靠,当着她的面,你真的要让她看见你这么孩子气的样子?” 靳远茫然地抬起头来,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 黑暗里,南桥一点一点扒开他抱着阿婆的手,而他终于大梦初醒,一把抱住了南桥,痛哭失声。 那一夜,南桥第一次看见靳远哭,也是最后一次。 他哭得像个茫然失措的孩子,撕心裂肺,不顾一切。 她只能抱着他,一遍一遍安慰他:“阿靳,别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很多年后,她和易嘉言一起看过一部法国的老电影,在那部影片里,小女孩也曾茫然无措地问那个冷血杀手:“是不是人生总是这么艰难,还是只有当你是个孩子的时候,它才这么艰难?” 那个杀手平静地看着小女孩的眼睛,说:“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会这样。” 南桥不知道人生究竟是什么面目,又会不会一直这么艰难,但那一刻,那一夜,她是真真切切希望老天能给靳远一点眷顾,让他从这样艰难的命运里挣扎出来。 给他一点希望吧。 给他一点关爱吧。 只可惜很多年以后,似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就是那个应该给他希望给他关爱的人。 南桥知道身后的几道目光都跟随在她的步伐之上,她很想告诉他们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希望,自己的关爱,对于靳远她能给的只有友情,其他的都给不起。 可是她只是匆匆走出了侧门,看着那个在花坛旁边吐得昏天暗地的人,叹了口气。 “纸。”她把手里的纸巾递了过去。 靳远身躯一僵,没回头,“你离远一些。” “既然怕我嫌弃,又知道他们不会管你,你喝那么多酒做什么?”南桥问。 “那你会嫌弃吗?你会管我吗?”靳远用衣袖擦了擦嘴,回过头来,依然是酒气熏天。 南桥摇头:“不嫌弃,也不会不管你。但是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为什么不能管一世?”靳远走近了一步,忽然有些咄咄逼人,“南桥,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你看不出我喜欢你吗?你看不出这么多年我一直喜欢你吗?” 如果不是酒醉,他绝不会说出这样直白又毫无掩饰的话。 南桥却好像松了口气。 说了也好。 说了就不用再藏着掖着。 她把纸巾送了过去,放在他手心。 “靳远,我可以一辈子给你递纸巾,可以在你每一次喝醉的时候赶来看你,也可以在你每一次受伤的时候来为你包扎。”顿了顿,她轻声说,“可是我只能做到这一步,我不能亲自帮你擦一擦嘴,不能帮你擦洗喂你喝解酒药,也不能彻夜照顾你。” “……” “那些事情,都不是我想做的,我无能为力。” “为什么不想做?”靳远看着他,目光里是与黑夜相同的深沉与悲哀。 “因为我喜欢上了别人。”生平第一次,南桥说出了口。 靳远却忽然反问她:“易嘉言?” “是。” “你是不是疯了?”靳远一把抓住她的手,“他是你哥哥,他是你户口本上的亲哥哥,是你一辈子都不可能也不可以在一起的人!你他妈发什么疯?” 南桥任由他拽,任由他捏地手腕发痛。 最后也只是怅然一笑:“你就当我发疯好了,反正也疯了这么多年,好是好不了了。” “那我呢?那我怎么办?”靳远的声音哑得可怕,“我找了你这么多年,我喜欢你这么多年,我又该怎么办?” 南桥看着他,只觉得这一夜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心上。 “阿靳,我爱上一个人,一个我明知道不能在一起也不会有结果,甚至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回以我同样感情的人,我爱得这么没有缘由、没有希望,你却问我你该怎么办?” “……” “你就当我自私好了,我连我自己该怎么办都不知道,哪里又知道你该怎么办?” 南桥抽回了手,后退两步。 既然不能在一起,那就离你远远的。 让你痛一时,总好过像我一样不知道痛到何时。 ☆、第20章 第十九章 灯红酒绿的夜,本该是喧哗沸腾的酒吧街,气氛却因为南桥说的那番话霎时寂静下来。 靳远看着她,目光里是沉沉夜色,酒精也化不开那片氤氲雾气。 侧门里却忽然走出来一个人。 “没喝酒的人脑子不清醒,喝了酒的人反倒比你还清醒。”沈茜笑了两声,站在不远处看着南桥,“你跟易嘉言是什么关系?你俩会有什么结果?你喜欢他,他知道吗?他把你当妹妹,一心疼你宠你,要是知道一片好心被你想入非非,你想过没有他是什么心情?” 南桥站在那里,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她没有想过沈茜在这个时候也会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在她的印象里,沈茜从未对她发过脾气,哪怕恨她软弱被人欺负时,也总是气势汹汹地嚷嚷着,转眼间就帮她撑腰,挺身而出。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源于对她好,她是知道的。 眼下,沈茜走到她面前,直视她的眼睛:“你喜欢他?喜欢他什么?喜欢他家境优越,学历优秀,还是喜欢他温柔善良,谦谦君子?” “我喜欢的只是他这个人,不是别的什么。”南桥说。 “他如果没有这些,你会喜欢?” “我不会去想如果的事。” 沈茜笑了:“南桥,不清醒的是你,哪里是阿靳呢?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易嘉言吗?因为他代表一切你在人生的头十八年都不曾拥有的东西。他生活在美满的家庭里,他从不需要为经济发愁,他没有你那样的酒鬼老爸,没有我那样上了年纪还要起早贪黑卖面的阿婆,更没有靳远那样残缺不全的家庭,和他不得不背负的重担。” “……” “你喜欢他,是因为他代表了阳光,代表了温暖,代表了美好,代表了幸福。他拥有你最羡慕的一切,所以你以为你喜欢他,其实你喜欢的根本不是他,分明是他所拥有的东西。” 沈茜咄咄逼人,一字一句犀利无比。 南桥看着她,半天才反问一句:“那又怎么样?我喜欢他,自然喜欢全部的他,他的好,他所拥有的一切,那些都是我喜欢的。” “所以你只是想逃避你的过去,你喜欢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他能带给你的生活!” 南桥沉默很久,才摇摇头:“你不是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替我做判断。我喜不喜欢他,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那阿靳怎么办?你想过没有,你抛下的是另一个人对你的情真意切,只为了追求一段根本不会有结果的虚无缥缈的爱情,这样值得吗?” “值不值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去做,我一定会后悔。” 再多的劝说都于事无补,沈茜忽然冷静下来,抬头看着南桥的额头:“那你想过没有,既然你的易嘉言那么好,事事完美,没有缺陷,可你不是那样的人。” 短暂的沉默后,南桥听见她说:“你的额头上有疤,就连基本的容貌都做不到没有缺陷,这样的你,真的有足够的自信可以站在他旁边?你知道易嘉言是什么人,他活在万众瞩目中,他活在聚光灯下,他会时常出现在杂志社、报纸上、电视上,这样的你要怎么站在他旁边?” “……” 南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茜并不知道今天的她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沈悦蓝对她说的那番话,她以为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嫌弃她,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那道疤,只要她在乎的人不在乎,她就可以做到不在乎。 可是如今,这样的话从沈茜口中说出来,南桥忽然就找不到安慰自己的理由了。 当初受人奚落,沈茜总会气势汹汹地替她挺身而出,对着别人破口大骂。安慰她时,沈茜总会拍拍胸口,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南桥你放心,这道疤根本不算什么,谁敢因为这个事情嘲笑你,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也许是时间过得太久,消磨了感情,也带走了当初的信誓旦旦。 南桥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样的话会从沈茜口中说出来。 她慢慢地伸手摸着那道疤,惨淡一笑:“缺陷?” 不是说是纪念吗,不是说是青春的礼物吗?怎么如今就变成了缺陷呢? 三个人立在原地,相互对望,可是眼神里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早已和当初的三人行不一样了。 南桥看着他们,轻声说:“我有我的坚持,你们有你们的想法。我仍然当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这辈子也不会变。” 即使在你们眼里,我已成了彻头彻尾的失心疯。 我也会疯到底。 *** 隔日是个大晴天,阳光明媚,空气里都漂浮着尘埃的味道。 南桥坐在处置室的凳子上,双手紧紧地拽在一起,掌心都蕴出了湿热的汗渍。 手术前,沈茜打来电话,问她在哪里。 南桥顿了顿,说:“医院。” 沈茜明显一愣,声音抬高了些:“医院?你在医院做什么?” 医生已经在等她了,南桥见状,对沈茜说:“现在有点事,晚些给你打电话。” 然后便挂断了。 医院这种地方,永远是洁白一片,纤尘不染,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刺鼻又难闻。 穿白大褂的医生在一旁戴口罩,消毒,一边有条不紊地做准备,一边说:“疤痕体质比较特殊,痛感可能也比较敏锐一些,一会儿我用液氮给你把增生的新肉烧掉,过程可能有点长,有点难以忍受。” 南桥点头。 “你也不要紧张,特别痛也要忍住了,因为我要全神贯注地给你清理疤痕,你得自己克制住了自己,不能乱动。否则液氮烧到其他地方,那可就要多出一条疤痕了。” 她继续点头。 医生掀开她的刘海仔细观察了一阵,“已经有好几年了,都长成型了,就算烧掉,也肯定会有粉红色的印子。现在是突出来了一点,不太好看,但是你就是用了液氮烧掉,指不定过几年也还会长出来一些……你确定要做这个?” “我做。”南桥平静地说,用黑色的发卡把刘海别再一旁,闭上了眼睛。 医生叹口气,一边摇头,一边说了句:“那你忍着。” 他的操作很娴熟,丝毫不拖泥带水,用镊子夹着医用棉沾了液氮便朝那道疤痕摁了上去。 肌肤与液氮相触的那一刻,南桥险些尖叫出声。 冷到极致,便有了火烧皮肉的痛感。 就好像有人在皮肤上点了火,千万条虫子在啃噬她的肉,她神经质地颤抖着,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她听见皮肤上有嘶的声音,绵延不绝,像是有肉被烧焦一样。 短暂的半分钟,于她而言比半生还长。 南桥竭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动,不要尖叫,也不要跳起来。 去掉它吧,从此以后摆脱它,她再也不要做那个伤痕累累的南桥。她想要做一个没有缺陷的人,她想要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地站在易嘉言身侧。 当医生拿开那块棉花时,南桥已然泪流满面,下唇都生生咬出了两个齿印。 “小姑娘还挺勇敢,做了这么多次祛疤操作,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一声不吭的人。”医生夸奖她。 南桥却恍若未闻,只是慢慢地指着凳子站起身来,浑身是汗都走到镜子前面。 镜子里的人满面泪痕,头发凌乱,额头上全是汗。 可是那道疤不见了,只剩下淡淡的粉红色蔓延在肌肤上,没有了难看的突起,只是颜色有些异常罢了。 “小姑娘之后也可以学着化化妆,用点粉底液啊遮瑕膏什么的,应该就看不出来了。”医生笑着拍拍她的肩,“你是疤痕体质,一受伤就容易留疤,今后可要小心点儿了,别再不小心磕着碰着,特别是脸。你们小姑娘家家的爱漂亮,千万要爱惜自己的脸。” 南桥点头,低声说了句谢谢医生,有些虚脱地往外走。 是在医院大门外撞见那辆恰好停下来的黑色轿车的,她一愣,看见易嘉言推开车门,沈茜也从副驾驶跑了下来。 沈茜看见了南桥,像是疯了一样冲过来,却又在看见她露出来的额头时脚下一滞,再也迈不动步子。 南桥静静都站在那里,目光越过沈茜,定定地定格在易嘉言面上。 他看上去很严肃,不苟言笑。 还穿着西装,领带也一板一眼都系在里面,大概是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家换身衣服。 他看着她,眼神里不知是什么情绪,波涛汹涌。 沈茜终于抓住了南桥的肩,几乎是不可置信地问她:“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在干什么?” 南桥伸手摸了摸光滑的额头,笑着说:“你看,没有了。” “你是不是疯了?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居然……你居然……”沈茜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昨晚我说的那些话?我错了,南桥,我喝多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对你说那些话,我——” “不是因为你。”南桥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性地一笑,“真的不是因为你。” 目光再一次投向不远处的人,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你回来了,易嘉言。” 这一次,不是嘉言哥哥,也不是哥哥了。 只是易嘉言,只是那个我喜欢,所以想要与之并肩的,易嘉言。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易嘉言接到沈茜的电话时,还正在开车回家的路上。 车停在红绿灯口,他侧头瞥了眼副驾驶上放着的几只礼物袋子,唇角有笑意蔓延开来。 南桥喜欢那些精致的小玩意儿,他便在北欧的手工商店里转了又转,选出了一些他认为她会喜欢的。 绿灯亮了,他继续前行,电话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 当初把沈茜带到南桥面前时,曾经存了彼此的号码,但从未通过话。所以当易嘉言看到屏幕上的沈茜二字时,还愣了愣。 他接通了电话,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沈茜在那头急切地说:“易嘉言,你在哪里?回国了没有?” 他一怔,问:“刚回来,还没回家。怎么了?南桥她有什么——” “南桥她去了医院,你赶快跟我去看看她!” 几乎是一瞬间,易嘉言重重地踩下刹车,红绿灯口,后面有车在按喇叭,司机把头探出窗口冲他大喊大叫:“你他妈吃饱了是不是,在十字路口急刹车?” 沈茜的声音不太真切地从手机对面传来,报上了自己的位置,要他赶快接她一起去医院。 易嘉言不顾后面的车主还在吼着什么,掉头便急速开走。 沈茜在路口等他,打开车门钻进来,一股脑把副驾驶座位上的所有袋子往后面扔。 易嘉言想说什么,却又顾不上再说,只问她:“南桥怎么了?” “她——”沈茜的表情有些懊恼,焦躁地抓了把那头板寸,有些泄气地说,“昨晚我喝多了,跟她说了些狠话,她,她可能要去医院把额头上的伤疤处理掉……” 易嘉言的表情瞬间变了,眼神一沉,几乎是厉声问她:“怎么处理?” “她高二的时候我陪她去医院问过,医生说,说是用液氮可以把疤给……给烧掉……” 易嘉言猛地踩下了油门,因为惯性,沈茜的背部一下子撞在了椅背上。 “你知道是哪家医院?”她的声音变弱了一些。 易嘉言不说话,只以惊人的速度不停超车。 这些年来,南桥的习惯他怎么会不知道? 她喜欢在三岔口的那家早餐店喝皮蛋瘦肉粥,喜欢在大学城的玩偶店收集龙猫,喜欢在耳机里塞满adele的歌。 她习惯性地在背包里带一盒创可贴,受伤了第一时间去医院处理,而哪家医院他又怎会不知道? 她第一次从楼梯上踩滑了摔下来,磕到了膝盖,还是他亲自送她去的那家医院。 易嘉言一声不响地开着车,表情很是凝重。 他双唇紧抿,因为严肃而变成了一条薄薄的线,片刻也不愿开启。 沈茜沉默了很久,忽然转头问他:“你很关心南桥?” “……” “非亲非故,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片刻后,易嘉言终于开口:“她是我妹妹,又怎么称得上非亲非故?” “妹妹又如何?她跟你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值得你对她这么好?”沈茜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 易嘉言却不苟言笑地回答她:“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竟然会有如此惊人的巧合。 沈茜坐在那里,脑子里回想起昨夜的南桥。 她站在沉沉黑夜里,背景是昏暗得似乎要吞噬她的夜色,而她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说:“值不值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去做,我一定会后悔。” 这样想着,一直以来坚定地相信着自己是在阻止南桥做傻事的沈茜也愣住了,她定定地看着易嘉言,忽然问他:“你知道南桥为什么想去掉那块疤吗?” 好半天之后,易嘉言才反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你。” 三个字,易嘉言慌了神。 他紧紧地合上了嘴,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 马路上呼啸而过的是车影与风声,而更多的是心里头的嘈杂之音。好像有人在心脏上凿了个洞,风声呼啸而入,空洞又凛冽。 医院近在眼前,而他最终还是迟了一步,在下车时只看见迎面而来的小姑娘。 素来整整齐齐地搭在额头上的刘海被发卡别了起来,而她破天荒地露出了光洁的额头,一如她十四岁那年他初见她的时候,在阳光下仰起头冲妈妈甜甜地笑着。 那是还不曾有疤痕的南桥。 那是还不懂自卑不懂隐藏的南桥。 沈茜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急切地说着什么,而易嘉言忽然挪不动步子,只能定定地站在原地,举步维艰。 他看见南桥越过沈茜朝自己看了过来,眼神平静深远,很多被她刻意掩饰起来的情绪似乎都被释放出来。 下一刻,她走近了他,目光清醒,声色从容。 她说:“你回来了,易嘉言。” 这一次,不是嘉言哥哥,也不是哥哥了。 她叫着他的名字,熟稔而自然,有拨开云雾后的澄澈坦然。 易嘉言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心神不定的变成了自己。 他看着南桥的额头,看着那道浅浅的粉色印记,忽然间说不出话来。好半天,他才问出口:“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去掉它?为什么明明知道那个过程痛苦到难以忍受,还一定要这样做? 他不是没有陪南桥的母亲去医院问过,要去掉疤痕体质的增生疤痕,目前的医学手段粗暴直接,过程痛苦到很多成年人都后怕。 那时候他就想着,就让它好端端留在那里吧,他从不因此嫌弃南桥,更不觉得有了疤的她就变得不可爱了。他宁愿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假意对此一无所知。 他也曾经想过,若是今后南桥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对方因此就嫌弃她,那只能说明那个人配不上她。 因为他的南桥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小姑娘,值得最好的人呵护她,也值得拥有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易嘉言站在原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看着南桥,看着她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无法抑制地想象出来刚才的画面。 他想着她是如何一声不吭地忍受下所有的痛苦,感受着额头上被烈火灼烧的煎熬。 他曾经小心翼翼保护着她,只盼着这世上最有的黑暗和痛苦都离她远去,可是如今,她却因为他选择了独自承受。 “还痛吗?”他慢慢地伸手,在半空中触到她的额头,却不敢用力触碰。 南桥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唇边露出一抹笑意:“不痛。” 再多的痛,比起这一刻的喜悦,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驱车回家的路上,易嘉言未发一言。 南桥坐在副驾驶,侧头看着他,盼着他能开口说点什么。 车没有停在家门口,而是停在一所公寓楼下。 “开到这里干什么?”南桥不解地问。 易嘉言却只是言简意赅地回答说:“找人。”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低声说:“雅微,下楼来一趟。” 南桥敏感地捕捉到了雅微两个字,脸色一变。 卢雅微? 他找她干什么? 不一会儿,卢雅微从私人公寓里下来了,穿着大红色的风衣,一头卷发俏皮可爱,唇角还有一抹动人的笑意。 她大老远地朝着车里的人摊摊手:“才刚刚分开,就又迫不及待来找我了?喂,易嘉言,我怎么不知道你想我想得这么厉害?” 易嘉言打开车门,从后座拎起了那些被沈茜粗暴地扔在座位上的袋子,走了几步,悉数递给卢雅微。 卢雅微表情明显怔忡了片刻,不解地看了眼坐在副驾座表情复杂的南桥,来不及细看这个她早就想一睹真容的小姑娘,只是压低了声音凑过去问易嘉言:“诶,你搞什么鬼?不是买给你妹妹的吗?” 易嘉言看着她,声色从容地说:“知道你喜欢,就假意是买给我妹妹的,实际上,都是送给你的。” 年轻的男子站在原地,身影被阳光笼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彩,仿佛三月的柳梢,四月的湖水,一路淌着鎏金。 他背对南桥,因此,南桥只能听见他语气里饱含笑意馥郁芬芳的温柔。 他正对卢雅微,因此,卢雅微能瞧见在那样温柔动人的情话之下,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缱绻,只是刻板的,一板一眼的公式化。 越过他的肩头,卢雅微看见了车窗里那个泫然欲泣的小姑娘,心下一动。 她接过了那几只袋子,笑容满面地踮脚在易嘉言面颊上亲了一口:“那就谢谢你啦,大土豪!” 压低了嗓音,她以南桥听不见的音量补充了一句:“帮了你这么个大忙,易嘉言,你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易嘉言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多谢。” 卢雅微翻了翻白眼,歪头拎着几只袋子朝车窗里的南桥摆摆手:“小姑娘,我就先上楼去啦!你嘉言哥哥这么挥金如土地追妹子,你回家可要好好告他一状!” 捕捉到南桥眼神里的受伤,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却又假装开心地重新回公寓去了。 这两个人,又是何必呢? 一个演戏演得哀伤,一个看戏看得心碎。 她摇摇头,心想原来易嘉言也是个普通人,会有七情六欲,会为情所困。切,她一直都以为他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男神呢,啧啧啧,这下子好了,男神也没神格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冬日难得有这么晴朗的天气,阳光像是奶油一般融化在头顶,暖意顺着发梢蔓延而下。 南桥却如坠冰窖,坐在车里动弹不得。 那个穿着火红大衣的漂亮女人朝她眨眼笑着,欢快地拎着那些礼物跑进了公寓,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那是一团耀眼的火焰,而她不过是块乏味的冰块。 南桥手脚冰凉地看着易嘉言转过身来,眉梢眼角是还未来得及融化的暖意。 他步伐轻快地走了过来,打开车门,坐进车内。 “她……”南桥怔怔地望着他,只觉得这一瞬间似乎已然失去语言能力,“不是说,不是说只是同事吗?” 不是说好是顶头上司的女儿吗? 为什么对她笑得那么温柔,为什么才刚刚分别就又见面,为什么把过去只给我的礼物都送给了她……那么多的为什么,可南桥一句也问不出口。 易嘉言唇角微弯,似有些不经意地说:“和雅微共事几个月了,她很有趣,相处起来也很愉快。” ……所以呢? “所以——”像是知道她心里所想一般,易嘉言转过头来朝她眨眨眼,“如果能够有所发展,我爸和你妈大概很快就能放宽心了,用不着老担心我会成大龄单身男青年。” 他像是在讲笑话一样,表情是如此愉悦。 但南桥笑不出来,一颗心悬在半空,像是被人用手提着,一旦放手,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你,你喜欢她吗?” 然后用满怀希冀的目光看着他,小心翼翼,迫切不已。 求你了。 别说喜欢。 千万不要喜欢她。 狭小密闭的空间里,空调嗡嗡作响,热风吹在面上燥热到近乎沸腾的地步。 易嘉言点头,说:“喜欢。” 然后是一句更加肯定的:“我喜欢她。” 砰。 那只手猛然松了开来,心脏从高空坠落,狠狠地摔在地上。 南桥呼吸急促地坐在那里,忽然间无所适从。 她觉得可笑,她做了那么多,下了那么多决心,义无反顾地抛下了所有自尊所有牵绊,自以为可以不顾一切奔向他,到头来却忘了问一句他的心里是否留了空给她。 他说喜欢。他喜欢上了别人。 有热泪在眼眶里沸腾,就快要泛滥成灾。 她猛然间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双手紧紧地拽着衣角:“回家吧,我们回家。” 就连声音也是极力压制住的,怕抽噎出声,怕他为难。 她死死掐着手心,咬着下唇,告诉自己不要哭。 而她并不知道,坐在一旁的易嘉言在她转头后的那一刻就再也没有了笑意。他看着她单薄瘦弱的侧影,看着她攥的紧紧的手,耳边是她那拼命克制住哭音的声音,忽然间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不是故意要这样做的。 他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想要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伤害,可是没想到到头来伤她的却是他自己。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开车,低声说:“好,回家。我们回家。” 那个家,是他们共同的家,时刻提醒着他,他们是兄妹,不该有的牵绊就该一刀斩断。 *** 家里的阿姨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全是南桥和易嘉言爱吃的。 见他们一同回到家里,妈妈有些诧异地问:“怎么一起回来了?” 却不等他们答话,就震惊地看着南桥露在空气中的额头,急切地走了上来,“你,南桥,你……” 南桥伸手摸着那道凭空消失的疤痕,对她抿嘴笑:“没有了,我把它去掉了。” 妈妈张着嘴站在那里,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眼眶却蓦地红了:“你,你怎么这么傻?” 南桥慢慢地摸着额头,最后低声笑了:“是啊,我也想知道我怎么这么傻。” 客厅里,易嘉言站在那里沉默不语,连扯开嘴角笑一笑也做不到。 一顿饭吃得异常沉默,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他这次出差的情况,他答得含糊,思路也不太清楚。 只要一抬头,就会看见坐在对面的南桥。 她一定以为她掩饰得很好,却不知只需一眼,他就能看出她拼了命隐藏住的伤心。 南桥没吃多少就回屋了。 易重阳问他:“是你陪南桥去的医院?” 易嘉言摇头:“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做完手术了。” 做母亲的人沉默不语,自责地坐在那里。易重阳拍拍她的手:“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有的事情是可以自己决定的,你不需要怪自己。” 这样的气氛让易嘉言心情很沉重。他很想告诉黄姨,南桥之所以会做这个决定全都是因为他,可他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 睡前,他思量再三,敲开了南桥的门。 南桥穿着睡衣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他。 他与她对视片刻,合上身后的门,终于说出了口:“南桥,我们谈谈。” 谈什么,从何谈起,这些都是困扰他的问题。 易嘉言走到窗边,背对她站了一会儿,才说:“卢雅微和我从各方面来说都配,对黄姨和我爸而言,她是最佳人选。从事业上来说,她的父亲也希望我们能够有所发展,这对他、对我而言,都是好事。” 南桥没说话。 他低头看着书桌上的那些龙猫玩偶,每一只都是他陪她挑的,伸手摩挲着一只她最喜欢的,他轻声说:“我知道对你来说,我一直都是你的嘉言哥哥,当妹妹的难免会害怕哥哥有了女朋友,担心会因此失去哥哥,这些我都能理解。” 松开那只龙猫,他自我安慰似的笑了笑:“但是南桥,你放心,在我心里,你一直都会是我最疼爱的小南桥。不管谈恋爱也好,有了自己的家庭也好,没有什么会影响我们的关系。” 他全盘否认了她对他的特殊情感,把一切归结于女孩子的敏感和占有欲,归结于妹妹对哥哥的依赖。 南桥听他说着这样的话,看着他始终不曾转过身来的背影,心里一下一下钝钝的疼。 不是这样的。 根本不是这样的! 她从来没有把他当哥哥看过!在她眼里他一直都是易嘉言,是那个没有缘由接受她、对她好,永远出现在她最难堪的时候,保护她安慰她的人! 他可以拒绝她,可以不接受她,但他不能否认她的心意。 这样想着,南桥忽然上前两步从背后抱住了他。 怀里的人身躯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拉开她环抱住他的双臂。 南桥死也不肯松手,牢牢地抱住他,转眼间就泪流满面。 她带着哭音说:“就一下,就一下好不好?” 几乎是卑微的乞求。 易嘉言的手顿时停了下来,再也拉不动她。 是短暂的半分钟,耳边只有窗外的凛冽北风,和胸腔里沉顿的心跳。 生平第一次,她得以张开双臂毫无阻碍地拥抱他,用她坦诚一片的真心,哪怕他自始至终不曾转过身来回应她。 她还恍惚地想着,至少有过这样一个拥抱。 当她老了,看着他儿孙满堂时,至少还能记起她和他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亲密的举动,记得她曾带着满腔孤勇,不辞冰雪为卿热。 爱情是毫无缘由的事情,有一天你遇见一个人,心跳忽然快了几秒钟,而他走过转角处不见踪影时,你才忽然发现自己明白了何为怀念。 那是如此简单的事情,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从何而终。 就是看见你,想起你的时候,心会跳。 就是看不见你,想见到你时,心会痛。 半分钟的时间如此短暂。 最后,易嘉言还是拉开了她的手,转过头来帮她擦掉了眼泪。 他说:“傻瓜,你不会失去我的。”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看着他心疼的眼神和温柔的神情,有那么一秒还以为自己又有了希望。 可是下一刻,他却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说:“南桥,你永远,永远是我妹妹。” 他用这样温柔缱绻的话语,一刀斩断了她所有旖旎的念头。 *** 这一次,易嘉言在家里连三天时间都没有待满,就又一次收拾行囊踏上了旅途。 他去了法国,选择留在那里监督一个项目,从头到尾大概要半年时间,他说要趁此机会好好历练。 卢建明坐在办公室里,诧异地看着他:“我以为你不喜欢常年奔波的,还打算让你这次回来就不要再飞了,留在公司里帮我。怎么,忽然又改变主意了?” 易嘉言平静地站在那里,越过卢建明俯瞰着这座大厦下的半个城市。 “是,我改变主意了。” “那雅微……”卢建明沉吟片刻,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雅微有自己的主意,她的决定我不干涉。”易嘉言淡淡地笑了,“而我也有自己的主意,我们俩的事情,卢总你也不要干涉了。” 三天后,易嘉言飞走了。 南桥没有去送,只是站在窗边看着他把行李拎上车,然后远远地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笑着跟他挥手。 阳光太耀眼,她眯着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也朝她挥了挥手。 依稀记得她来到这个家的那天,他站在门口,姿态闲适地朝她笑,温柔地说了声:“南桥,你来了。” 我来了,而你却走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易嘉言走以后,南桥的生活平静很多。她认真地看书,认真地学习,认真地听好每一堂课,认真地准备保研面试。 也没有必要继续执意留在北市了,能去远方,那就去远方,反正北市也没有什么牵绊她的人或事了。 她申请了上海的大学,想要看一看张爱玲笔下那个五光十色的城市。 “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如此,安好。” 只是像易嘉言这样的人,总是活在众人的瞩目当中,不管走到哪里,他总会时不时地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报纸,电视,新闻,他人口中……信息世界真的很可怕,走到哪里都能遇到他。 南桥总会在杂志上读到他的专访,得知他又在法国赴宴了,受邀去总统府上参观了,与某某知名法国明星共进晚餐了,与国际公司洽谈合作项目了……而无一例外的,他的身旁都有个漂亮女人的陪伴。 卢雅微,那个女人总是笑得优雅俏皮,任何场合都不会逊色于那些高挑白净的欧洲女人。 见多了,南桥的心好像也死了。 她不得不承认他们很配,是从各个方面都很协调合衬的那一种。 聚光灯下他们同进同出,相视一笑也带着十足的默契。 南桥也总算安心了,看他过得不错,她也就没什么理由自怨自艾了。背上行囊,她挥别北市,踏上了去往上海的旅程。 临行前与沈茜和靳远聚了聚,几个月前的事仿佛成了一道难以丈量的沟壑,三人相对无言,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放任自如。 沈茜说:“一定要走吗?” “要走。”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北市呢?你的家在这里,为什么一定要选择那么远的地方,要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里浪迹天涯?”她有些急切地说,“我和阿靳都在这里,你就不能留下来吗?” 目光定格在南桥光洁的额头上,她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南桥,你还在怨我,是不是?” “要怨也是怨我吧。”一直没有出声的靳远慢慢地开口说,“如果你觉得看见我会不自在,我可以不出现在你面前。南桥,你没必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南桥笑了:“你们在说些什么?我是去读研的,在同一个地方待了这么多年,也该换个环境独立生活了。至于什么浪迹天涯,要不要说得那么诗意?” 她曾经读到过这样一段话:“一个人至少拥有一个梦想,有一个理由去坚强。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那里都是在流浪。” 所以在北市还是在上海,有什么不一样吗? 那一夜,南桥和沈茜与靳远一同沿着北市的河沿走了很远。 河堤两岸都是复古造型的路灯,在苍茫的夜色里散发出暖融融的光。这么冷的天,白鹭却像是觉察不到寒意,依旧乐此不疲地从河面上一跃而起,盘旋在暗沉沉的天际。 这样走着,走着,竟忽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在吴镇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们骑车在河堤上说笑打闹,大声吼叫。 沈茜提议说:“来来来,我们一人大吼一句自己的梦想,要用尽力气把肺吼破,以示决心!” 说罢,她第一个大吼:“我,沈茜,今后一定要做一个很有钱很有钱的女强人!我要开自己的公司!要有花不完的钱!要傲娇到全世界的男人都臣服在我脚下任我挑选!” 回头瞪着哈哈大笑的南桥和靳远,她吹胡子瞪眼睛:“笑什么笑?该你们了!快点!” 靳远双手放开车把,也跟着大吼:“我,靳远,今后一定要做一个很厉害的摇滚歌手!我要开演唱会!要有满场为我欢呼的观众!要写很多很多歌,让全世界都用心听!” 沈茜欢呼着鼓掌,南桥也情不自禁笑着拍手。 “你现在就有为你欢呼的观众了!”她说。 靳远眼神璀璨地望着她,但笑不语。 沈茜嚷嚷:“好了,到你了,南桥!快,大声吼出来!” 南桥茫然地思索了片刻,却始终找不到梦想所在。 为了不扫兴,她只能大声喊道:“我,南桥,今后希望和我最爱的朋友一直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始终不离不弃,永远永远做最好的朋友!” 沈茜没好气地对着她的后脑勺不清不重地一拍:“什么鬼?让你说自己的梦想,你这是什么破梦想啊?” “可我的梦想就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啊……”南桥弱弱地分辨。 “做人总该有点志气啊!你这是轻而易举就能实现的事,根本不算梦想!”沈茜还在翻白眼。 靳远就只是笑,一声接一声,最后轻声说:“在我看来,这个梦想也很好,一定会实现。” 多年后,再一次走在河堤上,地点不同,心境也不同了。 沈茜问:“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玩过的游戏?” 南桥笑道:“就是那个把梦想大声喊出来的游戏?” “对。” “当然记得。” “那不如,再玩一次好不好?”沈茜侧过头来望着他们。 南桥点头,“好。” 靳远也跟着点了点头。 “那这次,还是我先开始。”沈茜扶住河边冰冷的栏杆,对着沉沉夜色大喊,“我,沈茜,我希望不管过多久,我们始终会是最好的朋友!我做过那么多伤人的事,说过那么多伤人的话,可我希望在你们心里,我一直都是那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人!我希望不管明天变成什么样子,我们还能重新在一起!” 转过头来时,她的眼眶竟然有些红。 坚强如沈茜,难得会有这样的一刻,她眼含热泪地看着南桥,似乎想要得到她的谅解。 靳远跟着踏上前去,也对着夜幕大喊:“我,靳远,一辈子都会是沈茜的好朋友!一辈子——”他微微侧头,看着南桥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都会守在她身边,保护她,爱惜她。” 那话是对沈茜说的,目光却由始至终定格在南桥面上。 南桥收回目光,静默片刻,才跟着扶住了栏杆。 “我,南桥,永远会把你们当成最好的朋友,不管身在何处,不管明天如何。”她攥紧了拳头,用尽力气大喊出来,“从今以后,我会努力争取我想要得到的一切!不懦弱,不胆怯,不害怕,不退缩!我要做一个勇敢的南桥,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爱的人!” 有的事有的人,哪怕错过了,成了遗憾,也不能影响我的明天。 回忆还在,勇气还在。 时隔多年,都已成年还在做着这样矫情又幼稚的事情,三个人抱成一团哈哈大笑,却在最后都红了眼。 最美不过少年时。 奈何少年回不去。 *** 到上海的第一个月,南桥忙得焦头烂额。 初到这个人挤人的陌生城市,虽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但找路也成了很头疼的一件事。 忙着办理入学手续,忙着和导师交流研究生阶段的计划,忙着搬入新的寝室和新的室友相处,忙着应付妈妈每天一个的问候电话。 新的课程开始了,南桥给自己选了一堆能把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课,忙得晕头转向时,却又觉得异常充实。 开学第一周,易嘉言打来电话,一声南桥红了她的眼。 她有些哽咽,又觉得很可笑。 之前在家中他每周打来电话时,她总是假装很忙的样子,鲜少去客厅接一次电话。只能在每个他来电的夜里倚在房门口,听着客厅里的易叔叔和妈妈与他交流。 又怕,又渴望。 她渴望听一听他的声音,却怕听到他亲口谈起卢雅微。 倒不如不听。 每一次听到客厅里的人说:“南桥啊,她最近很忙呢,申请学校,准备论文,毕业答辩……一大堆事情。” 她也会欣慰。 欣慰他始终惦记着她,哪怕不是以她渴望的那种方式与情感。 而这天晚上南桥在寝室里忙着研究新买回来的创意台灯,好不容易空下来逛了一次宜家,看上了这盏创意台灯,便忍不住买了下来。哪知道买回来的是一堆零件,还得自己组装,真是愁坏了她这个手残星人。 室友朱恬恬在一旁也是与她面面相觑,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 南桥正头疼地拿着一只不知道该往哪里拼的零件时,就听见书桌上的手机响了。 她爬起来拿起手机一看,顿时愣在原地。 屏幕上端端正正的三个大字:易嘉言。 她慌忙拿起手机往阳台上走,也忘了室外没有暖气,才刚推开门,就被迎面而来的冷空气冻得浑身一个激灵。 也顾不上那么多,她站在阳台上呆呆地接起电话:“……喂?” 易嘉言的声音从遥远的异国传来,熟悉又陌生。 他说:“南桥,最近过得好吗?” 三个月没有与他说过只言片语了。 三个月都麻痹自己把他抛在脑后,告诉自己随时准备好接受他和卢雅微的结婚喜讯吧。 三个月都很平静坦然地想着,反正也就这样了,时间会治愈一切的,半年后再相见时,也许她真的就只把他当成嘉言哥哥了。 可是三个月的谎言也不过薄纸一张,轻轻一戳就破了。 她拿着电话,浑身发抖地站在原地,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天气太冷了,还是心情太微妙了? 易嘉言像是察觉到了她的难以开口,轻声说了下去:“之前你忙,也没有接过一次电话,我只能从黄姨和我爸那里得知你的近况。南桥,我很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她红着眼睛,努力克制着那些就要盈眶而出的热泪。 直到听到他缓慢而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用那种无可奈何的语调说出那一句:“还有,我很想你。” 一瞬间,泪水就忽然断了线。 她真是一个矫情到无法言喻的人,这么容易就哭了。 南桥一边拼命擦眼泪,一边用平静到令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声音说:“我也很想你,嘉言哥哥。” 你说过的,只是我的嘉言哥哥。 如果放弃才能靠近你,那我索性彻彻底底地投降吧。 忍了三个月,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和什么抗衡着,但这一刻我才发现,与其日日煎熬,克制自己不与你相见,不与你通话,还不如若无其事当你的南桥妹妹。 这样想着,好像终于又找到了和他亲近的理由。 南桥听见他在那头轻轻笑了起来,如释重负地说:“这样很好,南桥。这样很好。” 她擦着那似乎永远擦不干的眼泪,笑着说:“这样是怎样?我们不是一直都很好吗?” 年轻的男子笑声不断,一声一声撞击在她的心脏之上,蠢蠢欲动,却又不能动。 她长呼一口气,冷空气快要把肺冻住了,可心情却又愉悦起来。她想问一问他的近况,却忽然听见他说:“帮我开门,南桥。” 六个字,猝不及防地闯进耳朵,南桥惊呆了。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问:“什,什么?” “我说,帮我开门,南桥。”易嘉言重复了一遍她刚才听到的话,“我在门外。”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仿佛被全世界的流星砸中了脑袋,南桥晕乎乎地站在那里,晕乎乎地走进室内,晕乎乎地一路来到大门口,再晕乎乎地打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 不是……不是说好在门外的吗? 南桥一下子清醒过来,刚才那股突如其来的狂喜将她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狂喜。而此刻狂喜褪去,她才发现一颗心迅速下沉,像是撞击到冰山的那只游轮,沉入冷冰冰的海底。 早该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了。 她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头顶的白炽灯冰冷耀眼。于是又拿起电话,佯装愠怒地说:“好哇,你居然敢骗我!?” 手机里传来他低低的笑声,也许是太过想念,温柔缱绻竟好似来自身边,回荡在空空荡荡的走廊上。万籁俱寂中,她听见他含笑说了一句:“南桥,回头。” 那种晕乎乎的感觉又来了。 她猛地转过身去,看见有人从转角处慢慢地走了出来,一步一步(似爪牙似魔鬼的步伐……),像是踏着一地白月光。 而她心底的某个角落也终于被照亮。 “嘉言哥哥!”她大声叫着,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 易嘉言张开双臂迎接她,恍惚中看见了初到吴镇那一天,小姑娘打开家门,不可置信地看着立在院子里的母亲,然后像只咋咋呼呼的小麻雀,一边连连尖叫,一边猛地扑进母亲怀里。 他含笑抱住了她,隐约觉得这样的一幕其实由来已久。 他其实早就想给她一个拥抱的。 头顶的感应灯光只有十秒。在两人相拥之后的十秒内,因为没有声音,灯光又很快熄灭。 黑暗里,南桥不敢吱声,只是紧紧抱着他,生怕灯一亮,这个梦就会结束。 他是真的。 是真的在她怀里,踏踏实实地存在着。 好半天,她才听见头顶传来他饱含笑意的声音:“南桥,虽然不想煞风景,但是我从下机到现在都没吃过任何东西,要不,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尽尽地主之谊让我饱腹一顿?” 南桥笑出了声,后退两步,眨眨眼:“你求我啊!” “……”易嘉言注视她片刻,摇摇头,“调皮。” 已是夜里九点过,食堂早已关门,校外除了些小馆子,高档一点的也几乎不再营业。 南桥不确定地问他:“面条可以吗?” “可以。”易嘉言从善如流。 从寝室楼一路走到校门口,十来分钟的路程也变得格外短暂。 南桥注意到身边来来往往的有很多成双成对的情侣,他们十指紧扣,谈笑风生。而她低头看着路灯下她与易嘉言的影子,心里也霎时间柔软一片。 易嘉言问她:“刚才在干什么?” “接电话以前吗?”南桥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花了一个多小时安装刚买回来的创意台灯,结果手残,愣是没搞明白原理。” “手残哦……”易嘉言颇有深意地沉吟片刻,点头表示赞成。 南桥脸一红,心知肚明他是想起了当初她心血来潮买回家的一千片拼图,那时候可是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跟他保证:“你放心,不出三天,我一定给你一副威尼斯!” 因为拼图成片便是浓墨重彩的威尼斯夜景,南桥第一眼便喜欢上了。 易嘉言笑而不语,好半天在回她一句:“那好,我就拭目以待了。” 结果呢? 结果到最后,她的一千片只完成了大概一百来片,那些颜色相近的小方块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难辨认,压根不知道往哪儿放。 最后易嘉言摇摇头,一边感叹“我们家南桥没有动手细胞”,一边把被她抛弃的拼图拿回了自己的房间。三天后,摆在南桥面前的是那副完完整整的威尼斯夜景图,浓墨重彩,令人神往。 想到那件事,南桥红着脸不吭声,易嘉言却还低声笑起来,不紧不慢地说:“那盏台灯该不会沦落到那套拼图的下场吧?” 南桥瞪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然后大步流星地朝前走。 易嘉言看着恼羞成怒把自己撇下的人,也加快了脚步跟上去:“没想到你这么狠心,不过逗你几句而已,竟然要把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人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我可不担心你会自生自灭,毕竟像易先生这种优质男青年,只要弯弯嘴角向过路的美女讨个好,多的是要帮你引路的小蜜蜂!” 易嘉言侧头看她,发现不过三个月而已,他记忆中的南桥似乎改变不少——不再胆怯,不再软弱,会说俏皮话,会变着法子撒娇——这样的她生动了很多。 他见她出门太匆忙,连围巾也没有戴,毛衣以上便是裸露在空气中的脖子,忍不住取下自己的围巾替她围上。 于是南桥尚未来得及反应,眼前便是一花,那条浅咖啡色的围巾就被那双修长纤细的手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下意识地想后退两步,却被他按住了肩膀:“别动。” 她呼吸一滞,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路灯下多的是这样的情侣,也许男生只是想要帮她拢一拢衣领,或者整理一下头发,结果女生俏皮地一踮脚,吧唧一口亲了上去。 只可惜南桥不敢动,只能睁大了眼睛抬头望着他,看见他专注地替她整理好围巾,将所有露在空气里的皮肤都严严实实捂好了。 他的头顶是一盏暖黄色的路灯,从高空散落下来的光线将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色,也在他的眼睑处投下了一圈温柔的阴影。那么长的睫毛……南桥心下一动,伸手去摸了摸。 易嘉言错愕地愣在那里,片刻后收回了替她围围巾的手:“怎么了?” 纤细的手指触到他的睫毛,他忍不住眨了眨眼,有一种痒痒的感觉在眉眼间蔓延开来。 南桥也缩回手,惊觉自己的举动太不恰当,只得讪讪地笑:“你睫毛好长,好嫉妒……” 易嘉言失笑,看她有些面红耳赤还拼命假装镇定的表情,又觉得很有趣。但也不便戳穿她,于是摸摸肚子一脸幽怨地说:“已经瘪了……” 换南桥大笑出声,加快步伐往大门外走:“到了到了,马上到了!” 从前都是易嘉言带南桥出门吃好吃的,必胜客是常去之处。而今忽然换了身份,变成了南桥带他出去吃东西,地点也从必胜客变成了狭窄逼仄的小馆子。 南桥坐在长凳上,隔着一张有些油腻的小桌子看着对面的易嘉言吃面。 他居然要了三两! 南桥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为什么这么失望地盯着我?”把嘴里的那口面咽下去后,易嘉言从容不迫地抬头看她。 南桥感慨说:“我以为男神都只吃二两面的,三两是我们学院那些满脸痘痘体重超标的工科宅男才会点的……” 易嘉言啼笑皆非,真想用筷子敲她脑袋。 “南桥,我开完八小时的会就直接从里昂上了飞机,一路上因为时差问题都在闭眼休息,错过了午饭,也没吃晚饭。吃个三两面而已,你还要表达对我的失望和不满,我也是委屈得不行。” 竟然没吃午饭也没吃晚饭啊……南桥心里有点疼,却又不能说什么,最后只能撇嘴挥挥手:“算了算了,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你还是高高在上的易男神好了,我不会出去告诉大家你这么狼吞虎咽地把三两面解决完了。” 没过一会儿,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她问他:“不是说要在法国待半年吗,怎么这就回来了?” 易嘉言说:“只是休息一下,回来看看你,过几天还会回去。” 南桥一愣:“只是,只是专门回来看看我?” “有什么问题吗?”这一次,对面的男人似乎有点不满了,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有的人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一个人跑来这么远的地方玩独立……”顿了顿,他说,“她没有良心,可我不放心。” 逼仄的小餐馆里,他褪去了新闻报刊上的浓墨重彩,只穿着灰色的休闲大衣坐在她对面。没有了西装革履,也没有了应酬式的礼貌客套。 他的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还在冒烟的面条,油腻腻的灯泡还在头顶发亮。 若是你仔细看,会发现他眼睛下的那两轮若隐若现的黑眼圈,神态里有一丝倦意,但注视你的时候眼眸清明澄澈,充满了温情。 南桥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是为她而来的。 他为她跨越千山万水,从遥远的法国一路飞了回来,不辞辛劳,只为看一看她的近况,只因为她任性妄为,不接他的电话也不回他的短信。 这世上还找得出第二个易嘉言吗? 这辈子,她还会遇见第二个对她这么好的易嘉言吗? 心里是喜悦难当的,也是酸楚不堪的。如果遇不上第二个,就会一直牵挂着第一个。 难道就真的逃不掉了吗? 闹哄哄的小餐馆里,易嘉言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放下筷子,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南桥也看见了。 “卢雅微。” 心里咯噔一下。 “我出去接个电话。”他起身推开玻璃门,走出去的时候贴心地又把门关上了。 南桥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看见他身姿挺拔地立于街边,一手插在大衣衣兜里,一手持着手机贴在耳边。 他的侧脸好看到频频有路人侧目的地步,说话时唇边有温柔的白雾溢出。 他在说什么? 卢雅微在查岗吗? 她也知道他是回来看她的吧? …… 南桥的脑子里乱糟糟地闪现过无数念头,连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是当他结束通话,又转身推开玻璃门走进来时,她还是笑了。 女朋友又怎么样?她还是他的南桥,独一无二的南桥。 你看,此刻女朋友远在千里之外,而他好端端地坐在她对面,眼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 这就够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结账的时候发生了一件窘事。 因为出来得太匆忙,南桥随手拿了件大衣披在身上,忘记带钱包了。而易嘉言也才刚刚回国,随身携带的欧元还未来得及兑换成人民币。因此谁也没钱结账。 一碗牛肉面十元,区区十元,竟然让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老板娘站在一旁看着他俩,没说话。 易嘉言尴尬地拿着钱包,问:“请问可以刷卡吗?” 老板娘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不太开心地说:“呵呵,不好意思啊,店小,薄利经营,没法刷卡。” 大概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来吃牛肉面还问能不能刷卡的。 南桥可怜巴巴地问老板娘:“那个,阿姨,我出来得太匆忙了,忘记带钱包,他才刚回国,包里又都是欧元,能不能先赊账,我明天一早把钱拿过来?” 老板娘说了两句上海话,南桥没听懂。 厨房里走出来她的丈夫,挥挥手:“算啦算啦,让他们走吧,一碗面而已啦,也值不了几个钱。” 老板娘不乐意了,声音抬高了些:“哦哟,一碗面不值钱,一天多送几碗,这个钱你给我补上吗?”应该早就对丈夫有气没出发,找到个理由就没完没了,女人开始不断数落丈夫,“一天到晚好吃懒做,哪天早上不是我一个人起来做生意?你就只知道睡,只知道喝,只知道享清福!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跟着你……” 巴拉巴拉一大堆。 店里还有几个顾客,见状都有些尴尬。 易嘉言眉头微蹙,从钱夹里拿出一张卡,递给南桥:“我在这里等你,你去附近的atm取钱。” 南桥点头,刚走没一会儿,老板娘对着易嘉言眼睛一瞪:“哦哟,没听见吗?这个死老鬼不收你们的钱!你们赶紧走赶紧走,趁着我还没反悔!” 易嘉言抬头看她片刻,没有说话,将钱夹收进大衣衣兜里,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门,追上了南桥。 “不是,不是让我去取钱吗?”南桥回过头来,有点茫然,“怎么一起出来了?” “太晚了,不安全。”他的回答也在意料之中。 南桥抿嘴笑。 易嘉言却不清不重地侧头瞥她一眼:“请客的人不带钱包,害我被人奚落一顿,请问南桥小姐,你哪里来的好心情,竟然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笑你也有吃霸王餐的一天。”南桥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易嘉言也终于笑了出来,问她:“附近哪里有atm?” 南桥说:“前面转角就有一家。”伸手指了指。 最后还是取好了钱,亲自回小餐馆把面钱付了。老板娘絮絮叨叨地还在骂丈夫,也没给他们俩什么好脸色。 南桥把钱递过去的时候,老板娘还瞥她一眼:“小姑娘,别看现在的男人穿得人模狗样的。看着金贵,一碗面都想赖账,这种人跟着有什么前途啊?就跟我家的死鬼似的,当初可也是这种派头,我劝你年轻的时候还是多擦亮眼睛吧,别跟了个好吃懒做的穷酸还一副捡了宝的样子。” 易嘉言见南桥表情一变,默不作声将她护在身后,正欲说点什么。谁知道南桥忽然又扒开他的手站了出来,一点也不客气地说:“按理说你好心好意地想要为我指点迷津,我是该感谢你的。但你胡说八道一堆,我也是不知道你在说谁。你识人不慧是你的事情,但麻烦你别做人身攻击。你摊上个好吃懒做的穷酸,爱过过,不爱过就离。我找到的是什么人,我自己心里有数。” 说完,她拉着易嘉言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灯下,易嘉言侧头看她,还瞧见她双颊气鼓鼓的模样,两团因为怒火而浮现的红晕鲜艳夺目,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忽然间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南桥犹自沉浸在怒气之中,侧头瞪他,“诶,我可是帮你说话,你在这儿穷开心什么?” 唇边的笑意渐浓,易嘉言看她片刻,莞尔:“你帮我说话,我自然是开心的。” 南桥一怔,脸上烫得更厉害了,刚才还蕴了满腔的怒火却倏地消失不见,好像是沸腾的热水,眨眼间变成了轻飘飘的水蒸气,将心脏填得轻盈又飘飘然。 易嘉言在学校附近订了酒店,住两晚。回去休息以前,他先送南桥回宿舍。 还是那条路,林荫道上影影绰绰,灯火昏黄。 南桥低头看着两人的影子,听见他说:“我之前一直不放心你一个人来上海,没有人照顾你,没有人陪着你,我很担心。” “……” “但是来了以后,看见你过得很好,我也就安心了。一个人独立生活是必须要经历的阶段,人要成长,须得如此。只是我一直想要护着你,所以就像老母鸡似的不肯撒手。”易嘉言笑出了声,侧过头来看着她,“诶,是不是做一个男神,也必须要时刻谨言慎行,不能把自己比作成老母鸡这种东西?” 南桥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她只能揉揉眼眶,假装嫌弃地往前跑:“老母鸡是什么鬼?原来我一直把一只老母鸡当男神!” 身后传来易嘉言的笑声。 她又回头补充一句:“还有啊,你就算说你是老公鸡也好,何必连性别都给变了?” 夜色里,她匆匆一瞥,看见的那个仿若闲庭信步的男人。 他是那样神色清明地望着她,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眉眼间有浓到化不开的温柔。 大概,就连易嘉言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对她的宠溺竟然已到这种程度。 送至宿舍楼下,不能再送。 南桥眼巴巴地站在那里跟他挥手,难受得要命。 易嘉言却说:“我陪你上去。” “哎?”她一愣,“宿舍里还是很安全的,其实不用陪着……” 当然,如果你想陪,我自然还是很开心的=v=。 易嘉言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全,是担心那只台灯的安全。” 说完,竟然先她一步往前走去。 南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边追上去一边问:“所以你是要帮我组装吗?” “我只是心疼它生得好没死得好,竟然到了你手里,出于同情,帮它一把。” 他答得有趣,南桥又忍不住雀跃起来。 说那么多,还不是要帮她? 最后,她站在屋子里,把那对零件全部塞进纸箱里,然后把纸箱塞进易嘉言的怀里。 “那我先回去了。”易嘉言站在门外跟她挥手,“明天早上请我吃早饭吧。” 末了还不忘眯眼一脸严肃地补充一句:“记得带钱。” 南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是是,一定带钱!” 待他转身走了两步,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追到了走廊上:“哎,嘉言哥哥,你等一下!” 易嘉言抱着纸箱转过身来。 她从脖子上胡乱取下围巾,踮起脚尖替他围上,像他替她做的那样。因为身高差距,她踮脚很辛苦,易嘉言体谅她,便俯下身来,让她可以不用那么辛苦。 指尖在发颤,因为这样的姿势,他离她真的太近太近。 头顶是炫目的白炽灯,眼前是他放大数倍的容颜,他的睫毛他的呼吸他的嘴唇……那些美好的诱惑离得太近了,整颗心都快要跳出来。 她战战兢兢地替他一圈一圈围上围巾,极其不熟练地整理着衣领,指尖是他温热的体温,要多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注意那双近在咫尺的嘴唇? 最后一下理好了围巾时,她有些失望,有些如释重负地松开了手,谁知道头顶的灯光竟然有如此巧合地熄灭了。 走廊上一片黑暗。 唯有他没来得及直起的腰,和他们依然保持着的亲密姿态。 南桥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好几秒的时间里,易嘉言也没有动。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听见南桥急促的呼吸声,看着黑暗里她那亮得过分的眼睛。 吴镇初见时那只欢快的小麻雀,双目蕴泪地叫着“妈妈”。 电话里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心惊胆战地对他说:“我,我找我妈妈……” 额头受伤时,她贴着纱布一个人低头向前走着,浑然不觉有人在身后将她的失落她的挣扎尽收眼底。 眼巴巴地将自行车停在面包店门口时,她用充满渴望的眼神望着那不属于她的甜美礼物。 …… 太多的时候都与这双明亮的眼眸有关,她话不多,却能用眼神让你觉察到所有汹涌澎湃的情感。 最后,易嘉言看到了初到北市的那个南桥,从汽车上走下来,茫然无措地看着这座大得过分的房子,眼里有惊喜,有恐惧,有新奇,有跃跃欲试。 他看着她胆怯的模样,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喜悦,只是淡淡一笑,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你来了,南桥。” 你不会知道,这一幕我竟好似渴望多年。 是因为生活在明亮的世界太久太久,骤然间见到了一个黯淡而不起眼的你,起初是同情,后来是怜惜,我就这样看了你很久很久,仿佛在看一部能够感染我的老电影。 是从哪一天开始,忽然就把你放在了心上。 是从哪一天开始,忽然就难过你的难过,欢喜你的欢喜。 易嘉言从来没有这样迫切的渴望,渴望保护一个人,把自己拥有的一切美好事物拱手相送。 他想,这大概就是他与南桥的缘分。缘分二字虽然俗气,但正是命运的玄妙之处。 黑暗里,他看着他玄妙的命运,看着那双明亮得璀璨夺目的眼睛。 竟然有那么一刻,他想要伸手覆上去,蒙住它。 不要这么亮。 不要这么诱人。 不要这么坦诚而又情感充沛地望着我。 黑暗里的诱惑总会比光明之下要强烈无数倍。 他听见心跳骤然加快的声音,口干舌燥,血液奔腾,四肢百骸都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南桥?”走廊尽头,有人踏着楼梯走了上来,疑惑的询问声将熄灭的灯光再次点燃。 头顶的灯光将黑暗里的诱惑尽数驱散。 易嘉言后退一步,直起腰来。 南桥侧过头去,看见双手拎着外卖餐盒的室友疑惑地站在那里,也只得笑着朝她挥挥手:“恬恬,这是我哥。” 她看向易嘉言,他笑得从容,朝朱恬恬微微颔首,表示礼貌。 片刻后,他转过头来看着她:“那我先走了,明早见。” 然后快步消失在转角处。 朱恬恬拎着两盒酸辣粉走了过来:“你哥?亲哥哥?怎么没听你说过啊!” “不是亲生的。”南桥言辞含糊地解释了两句,指了指她手里的酸辣粉,“给我也买了一盒?” “嗯,刚才看剧看饿了,就下去买了两碗。”朱恬恬还紧紧追着刚才的话题不放,朝着易嘉言离开的方向看了又看,“我说你命也太好了吧?居然有个这么帅的哥哥!我天,这就是别人家的哥哥!” 南桥一边低头笑,一边摇头开了门。 ——你不知道,我可巴不得他不是我哥哥。 两人坐在客厅里吃酸辣粉,朱恬恬是四川人,南桥是知道她的,每一次出去吃饭总是让老板拼命加辣椒。这次的酸辣粉也不例外,看着上面飘的那一层鲜红鲜红的小米辣,南桥硬着头皮吃了下去。 朱恬恬还在问:“哎哎,你哥有女朋友了没?” 南桥顿了顿,点头:“有。” “哎呀,我还指望近水楼台先得月,看来是没戏了。” “我哥那人,成天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我就是有心给你介绍,他也没空跟你发展□□。”南桥一副“你快死了这条心”的口吻。 朱恬恬来了劲:“那可不一定,我朱恬恬是谁啊,为爱走天涯这事儿我又不是做不出来!你要真肯帮介绍,我就是踏遍千山万水也要去把他捧在手上好好供养!” 南桥想笑:“可他这不是有女朋友了吗?怎么,难不成你还想挖墙脚不成?” 朱恬恬哼了一声:“俗话说得好,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 南桥一口粉没咽下去,呛得立马就咳嗽起来。又因为面汤太辣,她咳得撕心裂肺,面红耳赤,难受得要命。 朱恬恬慌了神,赶忙又是倒水又是拍背,“诶诶诶,你悠着点,悠着点,你要是被一口酸辣粉给呛死了,谁帮我实施挖墙脚的革命大计啊!” 于是南桥又成了边咳边笑,眼泪都出来了。 后来洗了个热水澡,吹干头发躺上了床,却久久没睡能着。 她翻来覆去想着易嘉言,想着他今晚说过的所有话,最后想到了走廊上的那一幕。 灯光熄灭,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两颗星。 他是这样安静地望着他,眼里有很复杂的情绪,似要吞没她。 那片刻的对峙里,他在想些什么? 她不得而知,却又止不住奔腾的思绪。 他,他会不会也心跳加速?会不会也觉得那一刻温柔美好,像是电影里的画面?会不会,会不会有那么一刻,他其实也想再凑近一点…… 停! 南桥钻进被窝里把自己拧成了麻花,天哪,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不是说好要心如止水,好好放弃才能好好留在他身边吗? 心如止水心如止水□□空即是色…… 她开始闭眼默默叨念着一堆“静心经”。 *** 隔日起了个大清早,敷了张面膜,化了个淡妆。 朱恬恬睡眼惺忪地起来上厕所时,被客厅里正在敷蚕丝面膜的南桥吓了一大跳,说这才是真正的险些被“吓尿了”。 化好妆后,南桥就坐在客厅里频频低头看手机,等待着易嘉言的召唤。 间或看一眼镜子,不确定地想着,这样会不会太夸张了? 好不容易等到手机响起,她手忙脚乱地拿起来,却发现电话是研究生办公室的研二学长打来的。 学长高她一级,名叫凌云,在研究生里也算是个呼风唤雨的人了。听说大一的时候就创办了自己的工作室,和电信学院、计算机学院的几个好友一起做出了几个反响还不错的app。 南桥来校以后,导师把她推荐给了凌云,并且嘱咐凌云好好带她。 南桥接起电话,对方问了一句:“起床了吗,南桥?” 她答:“起来一会儿了,学长有什么事吗?” 凌云说:“昨晚双十二,我们的app和主业因为同时段浏览人数太多,服务器瘫痪。今天正在加紧修复中,但是人手不够,想请你来帮忙。” 南桥一愣,随即下意识地说:“今天啊……” “你今天有事?” “我哥从国外来看我——” “不会耽误你太久,初步预计只需要两三个小时。只占用你上午的一部分时间,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可以吗?”凌云的声音从容不迫,带着长期身处高位的果决。 南桥还有些迟疑。 凌云又补充说:“这也是朱老师的意思,她知道我这边出了状况,就让我找你来练练手,也给你累积些经验。” 把导师都抬出来了,南桥要是继续拒绝就太不给面子了。她只好答应:“那我半小时以后过来。” 凌云的工作室就在校外的科技园里,步行过去,十分钟左右就能到。 挂了电话后,南桥拨通了易嘉言的号码,告知他今天上午自己有事要忙。 “你去吧,我就在酒店处理点文件也好。”易嘉言倒是不以为意。 南桥却遗憾得不得了,最后坚持说:“早饭一起吃,吃了我再去!” 清晨的薄雾里,男人穿着灰色大衣,站在校门口等她。 越过来往车流,随着无数过街的人潮一起走过马路,然后站定在他面前,这样的过程让南桥感到安心。 因为知道有人在那里望着她,等着她。 她扬起红彤彤的面颊看他:“吃什么?” “吃什么都好。”他微微笑。 最后果然是吃什么都好的节奏。 南桥随便挑了家饺子馆,然而与他对坐从头吃到尾,她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他身上,最后竟然没尝出这碗饺子是什么味。 她忍不住埋怨说:“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还要被人召唤过去凑人数,学长真是太狠心,不让我和你多待一会儿。” “说不定是学长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呢?”易嘉言似笑非笑。 南桥朝着碗里的那只残留下来的饺子一戳,白生生的饺子皮上多了个洞。 “我可不想和他多待。” 易嘉言一路把南桥送到了科技园的大厦下面。 南桥看看表:“他说的大概十一点半以前就能完事。” “那我十一点半到楼下来接你。” 南桥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大厦。 每一次回头,都能看见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含笑望着她,像是要她宽心,他不会就这么消失不见。 南桥叹口气,拖着沉重的身躯踏进了电梯。 说不想和凌云多待并不是气话,也不单单只是因为他占用了她和易嘉言相处的时间。凌云这个人大概有一种天才的孤高感,待人待事都比较刻薄,不近人情。 他厉害是真,为学院捧下无数大赛奖杯是真,单枪匹马找到了一群能人一起创业,并且还创得风风火火也是真。南桥第一次听见有人叫他凌总的时候,还吃了一惊。 这么年纪轻轻的人,竟然就是老总了? 只可惜inhasitstwosides——这话是从小到大英文写作的高频率佳句,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凌云这个人,真真是不好相处。 南桥第三次踏进他的工作室,因为这里的工作狂们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埋头于电脑世界里,所以她也已经习惯了被人当做空气。 透明隔间里,她看见凌云在跟两个程序员急切地讨论着什么,便站在门外敲了敲玻璃。 凌云只是看她一眼,没有任何表情,用口型对她说:“等一下。”然后便继续与程序员讨论方才的问题。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十五分钟。 南桥不停看表,所以清清楚楚地计算出来,凌云搭理她是在她站在门口等待十七分钟之后的事了。 他把门打开,眉头微蹙:“怎么来的这么晚?” 南桥说:“吃了个早饭,大概是跟你通话结束三十四分钟后到这里的,说好的半个小时,也没有迟到多久。” 凌云看她一眼:“四分钟的时间,足以让服务器全体瘫痪了,是没多久。” 绕过她往外走,他头也不回地说:“是朱老师让我多给你机会锻炼一下的,你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帮忙吧。” “怎么帮?”南桥一头雾水。 “没看见这里所有的人都在忙吗?谁需要帮忙,你就力所能及帮一帮。” 因为他这句“力所能及”,南桥就开始了一上午的打杂生涯。 “那个谁,快点,帮我把这个季度的数据表格找出来!”有人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 南桥见没人动,确定对方是在跟自己这个闲人说话,便走到书架上开始替他找所谓的季度表格。 “新来的?”有人匆匆忙忙从她身旁经过,抓着她的手焦急地说,“妈个鸡,我一人操作两台电脑忙不过来了,你快来,帮我把指令输进去!” 南桥又被一把拖到了电脑前坐着,开始不间断地输指令和代码。 更多的时候,她还要兼具保姆的职能。 “哎,这里两杯咖啡!”有人对她喊。 她茫然地问身旁的人:“哪里有咖啡?” “楼下星巴克。” “我去?” “不然难道我去吗?”那人不耐烦地瞪她一眼。 南桥只得认命,下楼买咖啡。 十一点一十五分,她端着两杯咖啡急匆匆地跑进电梯,心想总算快到点了。 还有十五分钟。十五分钟以后她可就要逃离这个人间地狱了。 电梯门开了,她端着咖啡快步朝工作室走去,推开玻璃,她单手捧着咖啡往最里面呼叫“咖啡服务”的那个女人走去。不料半路上有个程序员忽然从格子间里蹦了起来,嘴里骂了句:“我日哦,是哪个死人给老子——” 话没说完,已然听见一声尖叫声。 因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椅子被他往后一撞,生生撞在了南桥腰上。冲击力太大,南桥手里的咖啡顿时撒了下去。 一杯滚落在地,贱得一地咖啡色污渍;另一杯砸在了他的桌上,咖啡淌了一键盘,还迅速沿着桌角往主机上留去。 一瞬间,主机里爆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电脑屏幕一黑,死机了。 也就在同一时间,整层楼的电力系统都瘫痪下来,白炽灯一盏接一盏熄灭,电脑屏幕也一台接一台黑屏。 南桥几乎懵比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看着忽然暗下来的大厅。 此起彼伏的咒骂声响起。 “搞什么鬼啊?” “吗比的老子代码还没输完啊,草,怎么断了!” “一上午的工作都白费了吗?我操,工资还有没有啊!?” “工资你麻痹啊,服务器继续瘫痪,你哪来工资可以赚啊?” ……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听见面前的程序员也慌乱地说:“你,你怎么会在我后面啊?妈的,我哪知道你在我后面还端了两杯咖啡?” 都怕摊上事。 与此同时,凌云的办公室门开了,他站在门口看着漆黑一片的大厅,冷声道:“徐东,去工程部找人检修电路。阿t,马上去主业发布公告,服务器紧急维修,时间延迟至下午三点。剩下的人把笔电拿出来,继续抢修——” 说完一长串,他的目光总算移到了南桥身上。 “你,来我办公室。” *** 南桥从来没有这么窘迫过。 满大厅的人似乎都对她恼恨至极,因为她毁了所有人一上午的努力。 她一面觉得委屈,一面又惶惶不安,只得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凌云的办公室。 凌云坐在书桌后面,低头忙着在笔记本电脑上操作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你有什么话想说?” “……”她确实没什么好说。 “朱老师说你很有天分,拿过国际编程大赛的一等奖,所以一等奖就是这么拿的?”凌云声色从容,没有怒气,也没有情绪,片刻后问她,“你端咖啡做什么?让你来帮忙,你就是帮忙下楼去星巴克买杯咖啡上来坐着看热闹的?” “我——” “热闹没看够,还想再添一把火,让大家更热闹?” “咖啡不是我——” “你看看大厅里的人现在在干什么,因为你的一杯咖啡,所有人的努力都白费了。”凌云抬头看她,面无表情地说,“拖延的几个小时里损失的一切费用,外面泡汤的人力物力,你自己看着办。” “……” “愣着干什么,出去!”最后两个字是加重了力道的,冷冷的,毫不留情的。 南桥呼吸一滞,几乎挪不动步子。 她是不甘的,让她帮忙做力所能及之事的是他;指使她做这做那帮忙打杂的是外面那群人;她买来咖啡,如果不是那个程序员忽然来了出鸡飞狗跳的戏码,又怎么会撒了一电脑,害的电路出故障? 可是如果不是她急匆匆的,单手拿着咖啡,也没端稳…… 她的脑子里闪现过无数念头。 最后回响在耳边的是他的话:“拖延的几个小时里损失的一切费用,外面泡汤的人力物力,你自己看着办。” 她拿什么看着办? 南桥一言不发地夺门而出。 十一点三十五分,她走出了科技园大厦。 心情是沉重低落的,是愤怒委屈的,是怀疑不安的,也是茫然到毫无头绪的。 凌云会向她索赔吗? 她哪里赔得起? 他会找律师强制要求她为这事负责吗? 她要如何跟导师跟家里人交代? 那么多的念头纷繁芜杂地充斥在脑海里,她连一点头绪也没有,只能这样迷茫地走出了大楼,把自己暴露在冰冷惨白的阳光下。 却忽然看见那颗枝叶繁茂的法国梧桐下站着的人,一身干净温和的灰色大衣,一条纤尘不染的米色围巾,眼里是三月的落落清风,眉眼间有和煦温暖的笑意。 他与她目光相对,唇角微弯,笑意渐浓。 不知怎的,南桥眼圈一红,忽然就克制不住滚烫的热泪。 她一言不发地跑了过去,一头撞进他怀里,热泪无声地肆意横流。 “怎么了?”易嘉言没有察觉到她在哭,只是被她撞得后退了一小步,笑道,“大街上这么多人,你矜持一点好吗?” 南桥死死地把额头抵在他胸口,无声大哭。 最后他似乎总算察觉到哪里不对,伸手拉开她,抬起她的下巴,终于看见她满脸的泪痕。 “发生什么事了?”他的笑意一瞬间消失不见。 南桥很想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情,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擦干眼泪,说:“就是忽然很想你。结果一抬头,发现你就在眼前。”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大街上人头攒动,唯有易嘉言和南桥安静地站在原地。 他看着她胡乱地擦着面上的泪痕,低声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南桥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总共就回来这么两三天,她还要拿她这些焦头烂额的事情去烦他,他该多失望,她又该对自己有多失望? 擦干眼泪,她重新展露笑颜:“陪我去看场电影吧。” 因为相处时间太少,南桥并不想拉着他又是坐地铁又是转公交地去市中心看场电影,那样的过程太耗时间,而她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最后就选在了学校附近的一家私人影吧,她和朱恬恬来过一次。 所谓私人影吧,似乎是这几年才兴起的,像是ktv会所一样,分别一个一个的包间,很好地给了前来观影的人一个私人空间,而不像电影院里那么嘈杂。 “看点什么?”南桥选片的时候迟疑不定。 柜台后的小哥自来熟地凑了过来,笑眯眯地说:“要不要看看前段时间特别火的这个?” 他指的是一部美国剧情片,thefaultinourstars。南桥只看过原著,侧过头去看易嘉言,他很坦诚地说:“你喜欢就好。” 看样子是没看过了。 她忽然间心下一动,若无其事地说:“我也没有看过,要不然,就这部好了?” 究竟为什么要假装没看过,又为什么会内心窃喜于这部电影的恰好出现,很快有了答案。 电影是由约翰·格林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来,讲述了两个患有癌症的青少年有关爱情、生命与死亡的过程。 影片伊始,那些鲜活的阳光与耀眼的青草地编织成有关青春的绚烂场景,美好得不可方物。而换上癌症的少女明知自己没有充足的时间和旺盛的精力去爱一个人,却依然在逃避的过程里无法避免地爱上了那个少年。 ifellihhimp:. 我像是陷入沉睡一样爱上了他,起初是慢慢的,然后迅速沉溺。 影片里的少女一点一点衰弱下去,却满脸阳光地去爱着,像是死亡也阻止不了她。 “我爱你。我知道爱这个字犹如对着虚空呐喊,有朝一日它必然会被遗忘。因为我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总有一天所有的努力都会化为灰烬,总有一天太阳会吞没这颗星球。但我还是爱你。” 南桥看着那在眼前飞速闪现的不熟悉的画面,耳边却是那些耳熟能详的句子。 其实很早就喜欢上这本书了,因为所有的话语都像是写给她的一样,每一句,每一个词,都无法更贴切地去描述她对身旁这个人怀有的同样的情感了。 字幕出现在屏幕上,她无声地随着女主角一同念着那些话语。 befelt. 所以你呢,坐在我身旁的你,是否也能同样感知到我内心深处的煎熬与渴望?想要与你在一起的念头是美好的,可是因为得不到,就变成了一种痛苦。 tdealwiththerain. 他们说如果想要得到彩虹,须得先经历大雨的洗礼。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在我走到你身边以前,现在所经历的所有痛苦都是为了与你并肩时可以仰望那道彩虹? 后来,在少女的身体一天一天更加衰弱的时候,少年与他们共同的朋友为她一起举办了一场模拟葬礼。 他说:“葬礼并不是为了纪念死人,而是为了安慰活下来的人。” 打开那封早一些好的信,少年一字一句念着他一直以来想要告诉心上人的话。 一直以来,你都怕你的爱会伤害到我。但你其实并不知道,人生来虽无法选择是否会受到伤害,但却可以选择是谁来带给你伤害。 如果那个人是你,那我心甘情愿。 包间并不大,柔软的双人沙发,摆满爆米花和饮料却无人问津的茶几,还有前方闪耀着微光的屏幕。 在这样狭小安静的空间里,易嘉言听到了南桥沉重的呼吸声。 他侧过头去望着她,于黑暗里看见了她遍布泪痕的面颊。 她在哭,虽然没有声音,但真真切切地哭得厉害。 他想说点什么,最后只能伸手覆在了她冰凉的手背上,摇头叹气了一句:“傻孩子。” 南桥却忽然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他,几乎是与电影里的人同时说出那句台词:“aforeverwithinthenumbereddays,andi’ful.” 你在我有限的生命里创造出了永恒,我很感激。 易嘉言一怔,顿时说不出话来。 她并没有看屏幕,但她知道这句话,并且一次不差地背了下来。所以,电影是她刻意挑选的,这句话,也是她早就想说的。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又能回应她什么呢?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眼里一片迷茫。 那天夜里,南桥重新站在了科技园大厦楼下,说要上去办点事。 “我可以自己回去,就一小段路,校园里人来人往,不用担心我的安全。”她跟易嘉言挥手,“你先回酒店吧。” 易嘉言说:“没关系,我等你。” “真的不用,我也不知道要忙多久。”她冲他笑,“学长要我来帮忙,我早上提前翘掉了,现在可能得老老实实认错,然后补上。你先回去,说不定一会儿学长会亲自送我回宿舍。” 易嘉言顿了顿,点点头。 做错事了总要有个担当。 南桥深呼吸,重新踏入了十二楼的工作室。 大厅里一片漆黑,只有凌云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她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却没听见有人回应,再往里看,发现凌云趴在桌上似乎睡着了。 她大着胆子走了进去,正准备叫醒他,却看见他的手边摆着一堆拆了封的药,还有一只体温计。轻手轻脚地拿起来一看……三十八度五。 他的电脑还亮着,软件主页已经修复好,看样子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南桥踌躇着,要不要将功折罪,去帮他接杯热水,然后乖乖地把药递到他手上,求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跟她这个菜鸟一般见识? 这么想着,她又蹑手蹑脚地去大厅接热水,结果发现大家走之前似乎把电源关掉了,压根没热水——还好楼下有家星巴克。 南桥以光速坐电梯往一楼的星巴克赶去,盼着凌云不要醒过来,一定要给她留个负荆请罪的机会! 星巴克的小哥很好,因她早上来买了咖啡,他还记得她,所以向他要杯热水也很顺利。南桥再三道谢,兴高采烈地捧着热水又往大厅里的电梯前跑。 夜幕中,大厦外的梧桐树下还站着那个人,原以为她这么快就下来了,却不料看见她急匆匆地跑进星巴克,又捧了杯咖啡急匆匆地冲回了大厅。 他记得她说过是十二楼……抬头看了看,十二楼漆黑一片,唯有靠窗的办公室亮着灯,落地窗里光线充沛。 大概只有她的学长还在加班加点。 他又想起南桥提到那个学长时抱怨的语气:“谁想跟他多待啊?” “那个工作狂,忙起来就没完没了,神烦。” …… 听说小女生都喜欢说口是心非的话,明明是欢喜,说出来却成了埋怨。因他大老远从法国赶回来看她,所以她过意不去,硬要抽空陪他,但到底放心不下学长,所以大晚上的还是赶回来继续相伴……这么一想,所有的事情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那她中午跑出来的时候为什么会哭? 易嘉言似是大梦初醒般站在原地,也许是她丢下学长非要来陪他,所以两人吵架了? 那,那看电影时那一句台词又作何解释? aforeverwithinthenumbereddays,andi’ful. 她感激他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创造出了永恒……易嘉言浑身一僵,似乎察觉到了这句话是过去式。 告别过去,拥抱现在。 那才是她的真正意思,是不是? 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原本因为等她而察觉不到的寒意忽然间就变得刺骨起来。 他问自己,他这是怎么了?南桥是他的妹妹,他一直以来宠她爱她,盼着她能找到一个好男友,从今以后替他好好照顾她。如今她也许找到了,他又在惆怅个什么劲? 又或许只是不放心,不放心那个人的人品和企图,万一他不是真心对南桥好呢?万一他只是个玩弄小姑娘感情的骗子呢?万一,万一南桥陷得太深,结果受到伤害呢? 那么多念头仅仅因为一个南桥下楼买咖啡的画面就倾巢而出,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侵袭了他的大脑。 他忽然就慌了神。 南桥端着那杯热水小心翼翼地跑回凌云的办公室门前时,只看见空空荡荡的屋子。 人,人呢? 她愣愣地站在那里,端着热水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见身后的黑暗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找我?” “啊——”她吓得手一松,杯子眼看就要滑落,好在凌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 “上午才打翻了咖啡,现在就想历史重演了吗?”他皱眉把杯子重新塞回她手里。 南桥瞥见大厅里的饮水机亮起了灯,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概是她跑得太匆忙,他又没开灯,所以她直接忽略了在大厅里开电源的他。 她低头讪讪地说:“我,我看你发烧了,又没吃药,就想着给你接杯热水——” “好给你个机会将功赎罪?”凌云接过话茬。 南桥脸上一红,不吭声了。 “上午闹了那么一出,我让你看着办,结果你头也不回就给我撒手跑了,这就是你的看着办?”凌云的声音有些暗哑,大概是发烧的缘故,听上去竟然也没那么不近人情了,还有些温和。 南桥低头说:“我,我反正赔不起你的精神损失和这样那样的损失,不,不跑的话,难不成留下来被那群恨死我的员工给活生生用眼神杀死?” 凌云竟然还笑了出来,低哑的几声,很动人。 南桥震惊地抬头看他,真是巴不得退后三大步,看看他是被什么邪灵附身了。 他早上骂她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凶得跟鬼似的,冷冰冰的声音像是刀子一样可以把她给分尸了! 他眯眼看她:“你瞪那么大眼睛做什么?” “你,你居然笑了!”她怀疑的样子像是下一刻就像挖出眼睛擦干净,然后放回去再仔细瞧瞧。 “我就不可以笑?” “你上午还不是这样的!” “我上午什么样?” “凶神恶煞,面目可憎,火冒三丈,厉鬼附身。”南桥指控似的一口气吐出四个成语。 凌云是想生气的,结果一下子没忍住又笑了出来,在南桥更加惊悚的表情里,他朝她探出手来。 南桥猛地退后,贴在了玻璃门上,没头没脑又怕兮兮地嚷嚷:“不许打我!” 凌云一言不发地从她手里猛地夺过那杯热水,然后拉着她的手臂把她拖到一边,打开玻璃门重新进了办公室。 “诶?”南桥愣愣地看着她。 “你想象力还挺丰富。”凌云瞥她一眼,就着热水把桌上的发烧药喝了下去,“我不过是想开门,你就衣服我要打你的样子。我让你把自己留下的烂摊子处理了,你就以为我要你赔钱。” 南桥呆呆地看着他,“所以,所以你不是要我赔钱?” “要你赔钱?十个你都赔不起,我做那种毫无意义的事情干什么?”凌云再瞥她一眼,“再者,因为你的咖啡,外面的一群人都要气疯了,我如果再给你好脸色,他们岂不是更气?都是计算机学院的学长学姐,人虽毕业,关系毕竟在那摆着,哪一个去告你一状,你都吃不了兜着走。被我骂一顿,他们好受些,你觉得划不划算?” 南桥惊呆了。 所有的既有观念都被颠覆,这样的感觉确实奇妙。 所以凌云并不是一个刻薄又不近人情的人?所以他只是一个工作狂和一个尽心尽力的好上司?所以他骂她凶她都是为了她好? 诶? 诶诶诶? 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却听见凌云没好气地皱眉说:“傻站着干什么?我还有一点代码没有做好,看见病人也不懂得分担一点,过来,给我把代码做好!” 还是那种颐指气使的语气,高高在上,神情还特不可攀附。 但南桥倏地笑起来,把背挺得笔直,响亮地打到:“遵命,*oss!” 不用她赔钱了! 不用她赔钱了那真是太好了哈哈哈哈! 这个*oss看起来还是很好嘛,她斜眼看他,肤白貌美一身正气不苟言笑,这不是活脱脱的禁欲系美男子吗? 真是顺眼,顺眼极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从工作室离开的时候已是半小时以后了,南桥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我敲完代码了。” 书桌后的男人抬头看她一眼,点头:“走吧。” 听到解脱指示,南桥转身就走。 又忽然听见他的声音:“站住,你干什么?” 诶? 她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去:“不是你让我走的吗?” 凌云瞥她一眼,起身从衣架上取下大衣,穿戴整齐,然后才越过她往前走:“这么晚了,送你一程。” 是从容的,毋庸置疑的语气。 电梯缓缓下行,明亮的灯光打在人脸上,从镜面玻璃看过去,可以清楚地看见男人的睫毛和眼睑处的阴影,面颊上还有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病态其实也蛮好看的。 南桥出神地想着,易嘉言生病的时候她也给他倒过热水递过药,那时候他是什么样子来着?唔,面色很苍白,看上去有几分孱弱,但是看她的时候眼里笑意不减,还是那么暖融融的。 凌云忽然开口问她:“读完研以后有什么打算?” “才刚开始读,哪里知道读完以后的打算?”南桥回过神来,对上他黑漆漆的眼睛,有些讨好地说,“我又不像学长你,研一的时候就已经创办工作室了,我就是小人物,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你代码写得不错。”凌云突如其来地夸她一句。 南桥抿嘴笑:“所以今天上午闯的祸可以忽略不计了?” 镜子里的男人瞥她一眼:“你想得美。” “……” 看她一脸愿望落空的表情,凌云还不紧不慢补充一句:“今后每个周末,没事做就来帮忙吧,算是补偿你闯下的祸。” “……”南桥的脸色又垮下去了一些,不情不愿地嘀咕说,“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像你这种业界精英成功人士,何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细枝末节?”凌云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需要我给你看看今天上午损失的营业额吗?我也想看看那点数据算不算得上是细枝末节。” “……”南桥乖乖闭嘴。 走出电梯时,凌云对她说:“如果不是朱老师跟我推荐你,嘱咐我千万好好锻炼锻炼你,你以为一般人能随随便便进我的工作室?” 南桥赶紧跟了上去,咧嘴笑道:“那我真是谢谢学长的好意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唯有做牛做马报答你了!” 凌云笑了两声,哪会听不出她这话里的揶揄?瞥她两眼:“牙尖嘴利。” “你可是第一个这么夸我的人。” “你确定我在夸你?” “反正我就权当夸奖听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异常和谐地往返校的路上走着。星巴克的落地窗内却坐着个手捧咖啡的人,定定地看着两人的背影。 明知会有人送她,却还是放心不下,仍然在这里等她。 终于等到了,看见她平平安安地被人护送着,却又更加不放心。 那两个背影靠得很近,男生比女生高了一个头,看上去异常和谐。他时而侧头对她说些什么,她仰头望他,笑得像个孩子。 眼里忽然一阵刺痛。 易嘉言一言不发地将那杯动了没几口的咖啡扔进了垃圾桶里,推门走进了寒风里。回到酒店,脱了大衣便走进浴室冲澡。 水流里他看到了很多画面。 他看着她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长成如今的大姑娘,有欣慰,有骄傲。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不再单单只依赖他一人,可是想归想,当这一刻真的到来,他却又难以接受。 他嘲笑自己,大抵天下所有的兄长都是如此,并不单单是他一人会为这样的改变而失落不已。 可她走在他身侧,眼里似乎只有他,再也看不见第二个人…… 烦。 烦得全身上下都像是有火气没处发。 易嘉言关掉水龙头,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出浴室,顺手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却看见了一道未接。 ……是南桥打来的。 他动作一顿,也不顾湿漉漉的头发便将浴巾往沙发上一扔,重新拨通过去。 南桥接通电话的那一瞬间,软软地叫了一声:“嘉言哥哥,你睡了吗?” 就好像三月的阳光穿破云层照耀下来,霎时间春暖花开,冰消雪融。那些火气与烦躁纷纷化为尘埃,尽归于土。 他察觉到了这种古怪的心态变化,似乎有些不妙的预感,可到底只能抛开那些疑虑,努力告诉自己,他不过是太在乎南桥。 太在乎这个妹妹。 “还没睡。”他低声笑了起来。 因为在等你,等你报一声平安,道一句晚安。 *** 短暂的三天很快就过了。 事实上也不能怪时间仓促,因为南桥其实很怀疑就算易嘉言留下来三年,她也同样会觉得时间不够。毕竟他们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六年,如今回想起来,依然会觉得不过弹指一挥间。 三天时间,她小心翼翼,他温柔宠溺。 恨不得把时间紧紧攥在手里不放开,可是时间像流沙一样,攥得越紧,却好像溜得越快。 临走之际,她坐在候机大厅里陪着他,看着屏幕上的登记时间越来越近,心如刀割。 易嘉言却忽然对她说:“那天我见到你的学长了。” 南桥愣愣地侧头望着他:“学长?” 片刻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凌云? “他……”像是在酝酿措辞,易嘉言顿了顿,笑道,“他看上去很不错,相貌好,个头高,前途也很好。” 南桥没说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却听见他轻声说:“有他在身边照顾你,我也放心了。” 轰。 一颗心沉入谷底。 他说什么? 有他在身边照顾她?照顾她这种事跟凌云有什么关系? 来不及思索易嘉言是什么时候见到凌云的,南桥只是忽然间沉下了脸色:“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易嘉言还当她是第一次被识破了恋爱,过于害羞腼腆,所以笑着说:“不用不好意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恋爱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努力抑制住心里那点隐隐泛酸的情绪,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她:“前些年我爸你妈操心我的婚姻大事,如今也该操心你的了。南桥,如果你找到了很好的人,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把握机会。” 让他照顾你,在我力所不能及的时候。 让他爱慕你,给你远在天边的我无法给予的一切。 南桥倏地站起身来,冷冷地看着他。 这算什么?给她介绍对象?还是一个他只见过一面的对象? 他看出什么了?看出她对他的小心思了,巴不得把她推出去,巴不得她立马有了男朋友,从今以后都不再对他抱有非分之想? 失望,沮丧,不甘,愤怒……很多的情绪一同涌上心口,南桥失望透顶。 “你回来看我,我是很高兴的。”南桥看着他,慢慢地开口说,“但谈恋爱这种事情,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不需要插手,也插不了手。” 易嘉言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拖延太久,其实早就该安检的,此刻沉默地对望着,却忽然听见广播里传来了催促他登机的声音。 他还是站在那里没动,说:“我只是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对你好的人,我不在的时候,也有人照看你——” “我是小孩子吗?一定要有人看着我吗?我已经成年了,自己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南桥仰头看他,像是在挑衅。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都要走了,为什么忽然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她不该这么强硬的,她应该叫他一声嘉言哥哥,好好地跟他告个别,让他照顾好自己的。 可她受不了他总把她往外推,往外推就算了,还替她做媒,催她恋爱! 易嘉言拎起行李,最后也只能低声说一句:“好,南桥,那你好好照顾自己。” 他想,她大概是极其护着那个学长的,宁愿自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也不愿意辛苦他半点。大概这就是她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只想尽心尽力对那个人好,自己却半点也不想麻烦别人。 他想伸手摸摸她的头,目光停在那道几乎难以察觉的粉红色痕迹上,却又觉得此刻的气氛已经不允许他做这样亲密的举动,于是只得对她笑一笑,转身离开。 南桥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南桥了,没了疤,更自信了,也更漂亮了。 她不再是那个黯淡无光不起眼的小石头,而是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从今以后不只是他,所有人都能抬头看到她的美。 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南桥了。 人来人往的机场里,南桥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似乎很失望地拎着行李走向了安检。 她想要追上去,想要抱住他,想要告诉他她多开心他千里迢迢赶来看他,想要告诉他她是多么不舍他就此离去。 可是她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挪不动步子。 你还在痴心妄想些什么呢?他真的就只是把你当妹妹啊。 他的牵绊在法国等着他,而你,他希望你也有所牵绊,从此不要再痴痴地惦记他。 那个人走过了安检,转头朝她挥手,一脸温和惆怅的笑意,像是望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妹。 南桥踮脚跟他挥手,却在他背影消失不见的那一刻泪如雨下。 易嘉言,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看到我的心呢?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像一个女人喜欢心爱的男人一样。 我多痛恨我是你的妹妹! 机场里有无数送别的人,有热烈拥抱的,有踮脚亲吻的,可那些都不是她和他能做的事。她就只能静静看他远去,末了还要假装开心地扬起笑脸挥挥手,转过背才能掉几滴泪。 南桥蹲在机场门口痛哭失声。 她真的,真的受够了这种日子这种忍耐这种暗不见天日的煎熬!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周三上午,南桥没课,外面阳光正好,她把窗帘拉开,坐在客厅里看书。 老校区里有很多教职工居住的居民楼,和她们这几栋新修的宿舍面对面。不同于新宿舍的红白砖墙,居民楼是没有贴瓷砖的那种最老式的水泥墙壁,爬山虎和一些不知名的红花点缀在墙壁上,青苔和泥土反而给人一种寂静又活泼的美感。 也看不进去书,她盯着窗外失神。 片刻后,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噼里啪啦在放鞭炮,一群人欢天喜地地喧闹着。她忍不住合上书,走到窗台边上去看。 原来是在办喜事。 新郎官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笑吟吟地站在一楼的楼道前,有人在吆喝:“新娘子,你老公来接你啦!赶紧开开门!” 周围的人笑得前仰合后。 大概是新娘子那边的亲戚在门里也跟着吆喝:“要我们新娘子开门,先把红包掏出来,看看够不够大再说!” 新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好几只红包,恭恭敬敬地从门缝里递了进去,不一会儿,大门忽然开了,一群人欢欢喜喜地冲了出来,把他围作一团。 “我的呢我的呢!” “我也要红包,姐夫,给我红包!” “哎哎,还有我的!” …… 南桥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这热闹的一幕,却注意到在这喧哗的旁边,有个小姑娘躲在居民楼侧面的小巷子里。她穿着很漂亮的裙子,看样子应该也是来参加婚礼的,却不知为什么独自坐在巷子里,埋头不吭声。 朱恬恬起床了,从厕所里洗漱完毕,伸着懒腰走出来,没好气地说:“还指望睡个懒觉呢,结果外面闹嚷嚷的不知道在干嘛,我在被窝里挣扎了半个小时,最后还是只能爬起来。” 她凑到南桥身旁往窗外看:“哦,搞半天是在办喜事。” 她也很容易就注意到了楼下的那个小姑娘,禁不住疑惑地问:“诶,你看她,人家都欢天喜地的,这小孩儿怎么埋头坐在那儿?是,是在哭吗……” 正说着,小姑娘的妈妈就开始找她,一边到处搜寻,嘴里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云云,云云?” 她闷声答了句:“我在这儿!” 她妈妈跑到了巷子里,一把拉起她:“躲在这儿干嘛啊?快点,你哥哥的婚礼要开始了,咱们得坐车去酒店了!” 小姑娘往后一缩,红着眼睛嚷嚷:“我不去,我不去!” “你哭什么呀,今儿是你哥哥的大喜日子,你少给我掉眼泪!多不吉利啊!”女人着急了,伸手就去抹她的眼泪,“你这孩子在哭个什么劲儿啊,好端端的,叫人看了又得说你不懂事了!” “我不要哥哥结婚,我不要!”小姑娘一把拍开妈妈的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要他结婚,不要新娘子!” 小姑娘也就六七岁大的样子,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还直抽抽,上气不接下气的。 她妈妈急了,伸手要打她,新郎却闻声而来,几步跑来将小姑娘护在了身后:“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就哭了啊?” 他蹲下身,把小姑娘搂在怀里:“跟哥哥说说,谁欺负你了?” 一边说,一边给女人做手势,示意她先走,他来安慰小姑娘。 女人又低声说了两句:“那行,你赶快,她就这脾气,一天到晚老爱哭。要实在劝不了,你忙你的去,新娘子还等着呢,哪有时间让你在这儿哄她这小孩子脾气?” 朱恬恬看得无聊,走到客厅里去拿昨晚买的早点,还问她:“诶,这儿有蛋糕,你也来吃点吧?冰箱里好像还有牛奶,我去热一热。” 南桥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巷子里的那一幕。 西装革履的新郎将小姑娘搂在怀里,轻声问:“怎么了,怎么哭了?” 小姑娘一边抽噎一边指控他:“你,你骗人!大骗子!” “呵,我怎么就成大骗子了?”新郎有些好笑,刮刮她的鼻子,“原来是我把你惹到了?说吧,我哪里做得不对了?” 他一问,小姑娘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说:“你,你答应过我的,说好了等我长大娶我当新娘子,你,你答应过的……” 说到后来,已然变成了呜咽声,再也听不清她在念些什么。 男人哑口无言,片刻后笑出了声,一把将她抱住了:“傻孩子,真是傻孩子……你要知道你永远是我的妹妹,哥哥就算有了新娘子,也绝对不会不要你的。” 他觉得这样的妹妹很可爱,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可是小姑娘只是一个劲哭,眼睛红红,鼻子红红,双颊红红。 男人安慰了她一阵,外面有人叫他了:“新郎官跑到哪儿去啦?再不来,你家新娘子要被人拐走咯!” 他回头应了两声:“就来就来,马上就来!” 抱起妹妹,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安慰,很快就消失在南桥的视线里。 朱恬恬从厨房里走出来,端了两杯热牛奶招呼她:“诶,还站那儿看什么呀,结婚嘛,又不是没见过。快来快来,把牛奶喝了,一会儿我想去书店逛一逛,刚好今天太阳好,你陪我去,成不成?” 没听见南桥应声,她疑惑地端着牛奶走到窗边:“干什么呀,看得这么失神?” 拽了拽南桥的手臂,看清南桥的表情之后,她一下子呆住了。 “你,你怎么哭了?” 窗户边上,暖融融的阳光从头顶洒进了屋子,一地细碎的金黄。 南桥站在窗边,大梦初醒般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脸,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她慌忙擦着那些好像永远擦不干的眼泪,连勉强的笑容都很难挤出来一个。 朱恬恬看看窗外,再看看她,表情慢慢凝重起来。 回想起前些天在走廊上拎着酸辣粉时看见的那一幕,黑暗里相距咫尺的兄妹……她忽然把牛奶放在了一边的柜子上,一把拉过南桥。 “你过来,我们谈谈。” 谈什么? 有什么好谈的? 她的秘密是一份难于启齿的感情,不能说,也不能忘。从十七岁那年爱上一个人,做梦般在他的庇护下成长至今。他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却也是她永远没有办法得到的人。 *** 回程很漫长,易嘉言坐在飞机上却忽然兴致缺缺。来时觉得窗外那司空见惯的云层也美得令人屏息,却没料到离开的时候心情会如此低落。 他该欣慰的,毕竟南桥一个人过得很好。 不,不是一个人,她已经找到了可以照顾她的那个人,今后只会过得更好。 里昂的机场,卢雅微站在出口处等他。 易嘉言从大厅里走出来,看见她一身火红的大衣,忍不住笑起来:“怎么,提前过圣诞吗?” “没有,就是喜欢当人群中的焦点而已。”卢雅微笑着伸手去接他的包。 “我自己来。”易嘉言没有同意。 “你一个人又拎箱子又背包的,我打空手像什么话?毕竟我也是来接人的,好歹让我拿出接人的样子吧?”卢雅微瞪他。 “没事,我自己来。”还是那句话,一模一样的语气。 卢雅微有些泄气,跟在他身后往外走的同时,噘着嘴嘟囔:“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都追你大半年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就算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也总该动心了吧?何况我还是个明艳动人的大美女……” 易嘉言似笑非笑地回头看她:“当初一起来法国的时候,我分明说了只是同事关系,谁同意要和你发展什么了吗?你自己心怀不轨,还怪我不为所动?” 卢雅微看着他,看着那张雅致的面庞上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忽然就不笑了。 她走上前去问他:“见到南桥了?” “见到了。” “她过得怎么样?” “过得很好。” “那你这下总该放心了吧?手头上事情这么多,还非得千里迢迢赶回去看她,之后几天有你受的。” “……”易嘉言没说话。 卢雅微再看他片刻,忽然来了气。 “你骗谁啊,说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过,所以说什么也要跑回去看一眼。如果她过得不好,你露出这副伤心欲绝的表情也就算了,可你也说她过得好,你现在又在担心个什么?” “我没有担心什么——” “你够了吧,易嘉言,骗骗自己也就算了,何必把别人都当成和你一样的傻子呢?”卢雅微仰头看他,平静地说,“我也跟了你这么久了,不见得比你聪明,但我也不是傻子。你想什么筹划什么我也许不知道,你有了什么新的合作计划我可能也不清楚,但有一件事我看得很明白,你心里一直惦记着她。” 易嘉言站在那里没说话,片刻后才说:“她是我妹妹,惦记她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你妹妹?亲妹妹?有血缘关系?你们朝夕相处一起长大?”卢雅微笑着抛出一连串的问题,最后好笑地问他,“我也有哥哥,我们是亲生兄妹,从小到大朝夕相处,好得跟穿连裆裤似的。可我自问我和他关系这么亲近,也绝对没有像你惦记南桥这么惦记他,我不会看到什么都想起她,我不会走在街上总是问自己他这个时候在干什么,需不需要我,我能为他做点什么,我更不会把她当成自己生活的全部,拒绝一切爱情的可能性,就好像自始至终都在等他。易嘉言,你对人对事都很聪明,可在这件事情上你真是傻得可怜——” “雅微。”易嘉言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看着卢雅微,“不要自作聪明,也不要总是妄图去揣测别人的心意。” “我只是看不下去你这么骗人骗己!” “我有没有骗人骗己,我自己心里清楚——” “你清楚个鬼!”卢雅微忽然拉起他的手腕,倏地将他的衣袖一把撸了上去,白皙的手腕上露出一条红绳子,“你是在搞笑吗?她毕业的时候送了你一条幸运绳,你一戴就是这么多年,洗澡的时候取下来,睡觉之前放在枕边,有一次都飞走了,想起绳子忘在酒店,又立马坐飞机回去拿。我问你,你是有病吗?一条绳子而已,对你来说有那么大的意义?我见过很多人宝贝自己的珠宝首饰,见过很多人一天到晚炫耀结婚钻戒,可我没见过你这种神经病,自己的妹妹送一条绳子而已,你就宝贝成这样!你扪心自问,你要真当她是你妹妹,会这么神经质地惦记着她,以至于一条绳子都当成命一样去护着?” 易嘉言面色一沉,倏地收回手来,将衣袖重新挽了下去。这一次他动怒了,拎起箱子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卢雅微追了上去:“你不喜欢我就算了,你不想交女朋友也就算了,你这么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我为什么喜欢你,因为我觉得你头脑清醒,对人对事都很用心,可是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你对谁都用心,唯独对你自己没用心!你成天考虑别人的感受,成天想着如何把事情做得最好,达到于人于己利益最大化,可是你把你自己放在什么地方?你也有心,你也有感情,你像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去面对它不行吗?” “你说够了没有?”生平第一次,这个素来温和的人再也没有了半点温和,面色一凛,几乎是忍无可忍地回头看着她,“别人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需要你说个不停?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有分寸,用不着你一直指指点点。” “你有分寸吗?你爱上谁了你都不知道,你做不到放手去爱,也做不到让自己不爱,你这叫什么分寸?”卢雅微也冲他大吼大叫,“你不爱我就算了,你对自己好点会死吗?你非要这么忍着痛着藏着掖着,你敢不敢不懦弱,你敢不敢拿出点男人的样子?” 易嘉言面色铁青地伸手拦下机场出租车,将箱子塞进了后备箱里,然后一言不发地上了车,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卢雅微还在外面大吼大叫,他却再也不想理会她,只是把窗合上,沉声跟司机报出地址。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看他,用法语问了句:“不用等外面那位女士吗?” 他斩钉截铁地说:“不用,请直接开走,谢谢。” 此时此刻他心乱如麻,只想摆脱卢雅微,摆脱掉那个自以为是胡说八道的女人。 出租车疾驰在机场高速上,易嘉言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没说话,可是胸腔里似乎被人安装了一只复读机。哪怕卢雅微不在车里,她说的那些话也反复循环在他的身体里,撞击着他脆弱疲惫的四肢百骸。 他惦记着南桥,从来没有像惦记她一样惦记过别的人。 他在乎她的一切,在乎到无时无刻不是牵挂着她,无时无刻不在揣测她的近况。 他记得她一切的喜好,记得她流泪的样子和欢笑的样子,哪怕只是想起来也会忍不住跟着她一起难过一起狂欢。 可她是他的妹妹。 她是他的妹妹啊! 易嘉言心乱如麻,指尖蓦地蜷缩起来,手握成拳,青筋毕露。 烦。 烦。 烦透了! ☆、第30章 第三十章 法国与中国的时差大约是六小时。 下飞机的第一时间,易嘉言给南桥发了平安抵达的信息,原本想回到酒店后与她通话的,但这个念头却因为卢雅微的一番话而搁浅。 他在酒店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看看时间已是下午四点,书桌上的手机响个不停,无一例外都是卢雅微打来的。他顿了顿,没有理会那只手机,转身走出了房门。 里昂是法国东南部大城市,罗纳-阿尔卑斯大区的首府,也是法国第二大都市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里昂是著名的文化艺术之都,尤其以壁画、美食和艺术著称。 易嘉言所住的酒店位于里昂的旧城中心,这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中世纪建筑与教堂,和新城的繁华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走在古老的街头,看见形形□□的人虔诚地进出在教堂内,斑驳的砖墙与爬满植物的小巷像是某部老旧电影中的场景。 是哪一部呢?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然后终于想起来了。 在南桥高三那年,他每周都会陪她坐在沙发上看一部电影。某个黄昏时分,她挑了一部法国导演拍摄的著名老片,他虽已看过,但仍然耐着性子陪她又看了一次。 巧合的是,电影的男主角名字恰好就叫做里昂。 电影里,十二岁的小姑娘一脸认真地看着对面那个上了年纪的杀手,说:“我想我爱上你了,里昂。” 一向冷漠的杀手噗地一声把牛奶喷了出来,呛得窘迫难当。 小姑娘继续说:“这是我的初恋,你知道吗?” 杀手一边擦去身上的牛奶渍迹,一边尴尬地说:“你从来没恋爱过,又怎么知道这就是爱?” “我感觉到了。” “从哪里感觉到的?” “这里。”小姑娘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腹部,“我的胃现在很暖和,从前这里总是有个结……现在没有了。” 那时候他觉得这一幕很好笑,荒诞又可爱,可是身旁的南桥看得很认真,一脸“我很感动”的样子。 杀手是怎么回答小姑娘的呢? 他模模糊糊记得,那个素来从容淡定的杀手好像忽然慌了神,尴尬地逃避着小姑娘的视线,含含糊糊地说:“玛蒂尔达,我很高兴你的胃痛好了,但我认为那并不代表什么。” 小姑娘看着他,最终也只说了一句:“我不想失去你,里昂。” 那时候南桥问他:“你觉得玛蒂尔达对里昂的感情是爱吗?” 他下意识地摇头:“是依赖吧,大概类似于亲情。” 南桥却反驳他:“不,是爱情。” “怎么可能?他们年龄相差那么大,况且玛蒂尔达不过十二岁,这么小的姑娘,哪里懂什么是爱?” “就是爱。” “大概是一同生活久了,产生了依赖和牵绊。”易嘉言还在纠正她,“依赖和爱情是不一样的。” “就是爱。”南桥好像变成了鹦鹉,除了这三个字,其余的什么都不会说了。 那时候,易嘉言好笑地看着她,问出一句:“你怎么知道那是爱?” 南桥却忽然间不说话了,只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侧过头去看着屏幕:“反正我就是知道。” 时隔多年,在异国的街头,易嘉言却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想明白了她固执强调“就是爱”的原因,想明白了她那时候看他的眼神里那些无法动摇的依赖。 可他呢?他一直知道他的南桥依赖着她,也愿意永远做她的依赖,可是依赖和爱情是不一样的——这是当初他对南桥说的话。 可是不一样在哪里? 他又说不上来。 步行街上有godiva专卖店,他下意识地就要挪动脚步走进去,因为南桥喜欢。可是走到门口,他又站住了脚步。 要这样有意无意地时刻把她放在心上多久呢? 这世上那么多的商店,难道每看到一家南桥喜欢的,他都要像个傻子一样痴痴地进去帮她选一件礼物,就为了一想到她拆礼物时的惊喜模样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吗? 他的世界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似乎处处都是南桥? 教堂里的人们在唱着颂歌,头顶的五彩玻璃投射进来的夕阳变得斑驳破碎,却又有一种破碎的美感。 易嘉言坐在教堂最末一排的长椅上,看着虔诚的人们轻吟浅唱,心头却一片迷茫。 如果世上真有神明,可否为他指明方向? *** 南桥陪朱恬恬在书店里闲逛。 朱恬恬爱书如命,光是在书架之间来回晃荡就用去了一个多小时,南桥站累了,选了两本书坐在一旁的咖啡区休息。 她随手拿了本张爱玲的短篇小说集,看着这个一生都对爱情悲观绝望的女人将婚姻和婚礼都描写成寂静的死亡状态……“黑色礼服的男子们像云霞里慢慢飞着的燕的黑影,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有活过来的尸首,有一种收敛的光。” 她出神地想着,张爱玲在写着这样本该幸福的场景时,心里该是何等绝望,才会将犹如新生的新人写成复活的尸首…… 而这一刻不知为何,咖啡区的主管忽然从室内走了出来,表情焦急地将头顶的壁挂电视从音乐模式跳到了新闻频道。 书店里素来不该有这样的吵闹,南桥下意识地抬起头,往电视望去。与她一样的是零零散散坐在咖啡区的人,也都不明就里地看着新闻里的画面。 画面上,播音员神情严肃地播报着:“北京时间,上午十一点十七分,法国巴黎市中心一餐馆和法兰西球场附近等多处发生枪击和爆炸事件,与此同时,在法国中南部的里昂市中心、南部的马赛以及北部的里尔纷纷发生同类事件,目前伤亡人员人数暂时没有确定。因为爆炸缘故,多个事故发生地点出现通讯信号中断的现象。这些袭击事件同时发生在多地,法国政府已发表声明,认为这是多起有预谋的恐怖袭击,如今恐怖分子仍在事发地点挟持人质,疯狂屠杀,法国政府已进入紧急戒备状态,派出上千名武装警察前去事发地点营救被挟持人质。目前尚未确定被挟持的受害人里是否有中国公民……” 后面的新闻几乎没有听进去,南桥已然浑身一僵。 里昂? 里昂市中心! 易嘉言,易嘉言就在那里! 像是有人从头淋了一盆冷水下来,她几乎是哆嗦着从衣兜里掏出手机,面色发白地给易嘉言打电话。按下号码那一刻,她连呼吸都停止了。 求求你。 求求你不要有事。 求求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只要你平安,我可以从今以后都不再对你抱有任何非分之想。 求你,求你了。 然而电话没有拨通,易嘉言的手机无人接听。 南桥一遍一遍地打着,手脚发抖,浑身冰凉,只盼着他能接起她的电话。 法国时间,下午五点半,这个时间他不可能在洗澡,也不可能在睡觉,刚下机的下午他也不会急着开会赴约,不会不接电话的。 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样的煎熬里等待了多久,直到电话忽然通了,一个女人在那头说了句法语,南桥先是狂喜,然后一愣。 为什么不是易嘉言接起的电话? 她听不懂法语,只能急匆匆地用英语询问:“hello,i’uldyoupleasema” 那个女人似乎没听懂她情急之下吐字太快的询问,用带着浓重法国口音的英语反问了一句:“” 南桥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i’kingll-.” 这一次,女人听懂了,含含糊糊地用语法错乱的英语回答她:“w.” 南桥呼吸一滞。 易嘉言把手机丢在了那里?他为什么会把手机丢了?难道,难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她觉得心脏都快要爆炸了,只能喘着气再问一句:“wifhe’w” 那个女人慌乱地回答说:“’ises......i,i” 话音未落,她忽然惊声尖叫,“’ackingus!hehasagun!” 然后是一连串的法语,南桥正惊慌失措地想要追问下去,通话在一声枪响后结束了。 那声枪声像是致命一击,明明发生在远隔万里的里昂,却如同正中她的胸口。 易嘉言的手机与他本人失散了。 枪击事件发生在了他手机丢失的地方。 电话再也打不通,无论她播去多少次,都再也没人接听电话。 南桥慢慢地松开手,那只还处于无人接听状态的电话砰然落地,屏幕顿时黑了。 她双目失焦地慢慢抬头,盯着新闻里还在播报的男人。 “……如今恐怖分子还挟持上百名人质,每隔几分钟就毫无人性地屠杀一名人质,这种疯狂行径已然激起全球人民的愤怒……” 有模糊不清的画面出现在屏幕上,像是有人用手机从远处拍下的画面,恐怖分子从音乐大厅里拎出一名人质,走到了大门口,然后将人质一脚踢在地上,砰地一声,以枪声结束了一条生命。 南桥浑身一震,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不,也许还剩下一幕。 她看见了易嘉言。 屏幕上的人质似乎猛然间变成了易嘉言,他干净漂亮的容颜沾上了血污,毫无知觉地倒在了一片血泊里。 也就在这一刻,南桥猛然跑出了咖啡区,像是一团烈火似的推门而出,在大街上狂奔起来。 车,她需要车。 她需要护照,她需要钱,需要身份证,需要坐飞机。 她要立马去法国!她要赶去里昂! 易嘉言不能死。 她连一句爱他都没有说过,她还没有亲口坦白自己的心意,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出事?! 南桥不顾一切地狂奔在人潮汹涌的街上,对自己面上汹涌肆意的泪水一无所知。 这一刻,也许全世界的人都在为法国祈祷,为逝者默哀,可是没有一个人和她一样,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兵荒马乱,那是全世界像被撞击后的冰山一样轰然倒塌的惨景。 易嘉言。 易嘉言你等等我。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朱恬恬从书店里跑出来时,南桥已经跑出了十来米远。她不明就里地跟在南桥后面,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南桥,你去哪里?” 南桥像是聋了一般,不顾一切地在人群里奔跑着。 书店离学校很近,转过一条街就到了,朱恬恬一路小跑着,最终仍是没能追上南桥。她气喘吁吁地扶着腰往宿舍的方向快步走着,边走边骂:“这神经病,平常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怎么一跑起来就跟博尔特似的!” 一路赶回寝室,大门开着,屋子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朱恬恬莫名其妙地走到南桥房间门口,看见她手足无措地在柜子里不知翻着什么东西,一头雾水地问:“你是不是出门忘吃药了?忽然跑什么跑啊,也不跟我说一声!” 南桥一声不吭,只是继续翻箱倒柜,箱子里多余的东西被她扔了一地。 “南桥?”朱恬恬察觉有异,走近了些,“你在找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她去拉南桥的手,却被南桥一把甩开。 “我没有时间了!”南桥几乎是神经质地说出这句话,然后继续倒腾行李箱。 “什么没有时间了?你要干什么去?”朱恬恬一把拽住她,“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能帮上——” “不要说话,我没有时间了,我没有时间了!”南桥转过头来又一次重复。 这一次,朱恬恬愣住了。她看见南桥泪流满面地重复着翻箱子的动作,细看之下才发现,南桥浑身都在发抖。 “发生什么事了?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朱恬恬也急了。 “法国,法国发生恐怖袭击了。”南桥终于找到了她的护照,匆匆装进背包里,她手忙脚乱地把包背上,满脸泪光地往外冲,“易嘉言在里昂,就在里昂城中心。” “南桥!”朱恬恬似乎猛然明白了什么,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你要去法国?这个时候,你要没头没脑地跑去法国?” “易嘉言在里昂。”南桥几乎是泪眼朦胧地转过头来看着她,“他在里昂,就在恐怖袭击发生的地方。” “可是,可是那也不代表他就有事啊!”朱恬恬拽进了她的手腕,不肯放松,“你不要着急,他不一定有事。况且恐怖袭击受害者每次也就几个人,里昂那么多人,你怎么知道出事的是易嘉言呢?” “他的手机和本人失散了,有个法国女人捡到了,跟我没说上几句话就,就有枪响……”说到这里,南桥发抖得更厉害了,那声枪响犹在耳侧。 朱恬恬放慢了声音,很坚定地跟她说:“南桥,你不要自己吓自己,易嘉言不会有事,你相信我。就算有事,你这个时候去也没有任何意义,那里一片混乱,你去了只能是冒着生命危险做些无用功。听话,好好待在这里,等他的消息就好——” “万一等不到呢?”又是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掉下来。 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呢?里昂发生恐怖袭击,恰好他在那里,手机不在身边,捡到他手机的人又惊慌失措地说有人拿着枪闯进来了,然后再无音讯…… 这个时候,就算是有人拿着高音喇叭在她耳边嘶吼,一遍一遍告诉她易嘉言没有事,她大概也无法相信了。 南桥抽回手来,透过泪光绝望地看着朱恬恬,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他有事,我要在第一时间陪着他。” 是死是活,我都要陪着他。 那么遥远的异国他乡,那么陌生的城市街头,至少有我守着他。他就是死了,也死得安心。 朱恬恬手一松,连南桥的衣袖都没能拉住,眼睁睁地看着她绝尘而去。 *** 袭击发生得很突然,第一声爆炸声响起的时候,易嘉言正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听人们唱着颂歌。 忽然间地都颤动起来,耳边是巨大的轰鸣声,教堂的顶窗玻璃骤然碎裂,玻璃碎片朝地上没头没脑地砸来。 前排的人们惊恐地尖叫起来,颂歌声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满恐惧的喧哗。所有人都开始仓皇逃窜,拼命往教堂外面跑。 易嘉言茫然地跑出了教堂大门,看见远处里昂旧城中心的一栋标志性建筑正轰然倒塌,前一刻还宁静安谧的落日黄昏骤然间被铺天盖地的尘土模糊了,留下一片火光与空气中浓浓的刺鼻气味。 大街上是惊慌逃窜的人们,更多的是从家中走出来不明就里一脸惊吓的人。 “qu’est-qu’ilya”无数次,他听见这句法语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 这也是他想问的。 有人从事发地点的方向跑来,一边跑一边用法语大喊着:“恐怖袭击!是恐怖袭击!” 这样的叫声像是一点微弱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早已躁动不安的人群。 与此同时,空气中的能见度还在降低,大楼倒塌带来的尘土像是日食一样将光线掩埋其下。 重装警察从不同的方向跑来,呼吁着人们不要乱跑,不要焦虑,待在家中,不要出门。仍在公共场所的游客请停留原地,不得随意乱跑,教堂会提供一个暂时的安全庇护所。 易嘉言退回了教堂,与一众茫然无所的人们一起,很多人跪在地上祷告,神色惊慌地祈祷着上帝带走一切灾难。 他听见旁边有人惊魂未定地说:“听说恐怖分子冲进了皇冠酒店,挟持了几十名人质,如今酒店里无人进出,政府派出的军队守在外面,却又不敢强行闯入,场面已陷入僵持状态。” 几乎是第一时间,他呼吸一滞,动弹不得。 皇冠酒店? 那是他下榻的酒店,也是卢雅微居住的酒店。 易嘉言倏地转过头去,用英语对身侧的男人说:“你带了手机吗?麻烦借我打个电话,行吗?” 那人犹豫了片刻,把电话递给了他。 他拨通了卢雅微的电话。 “喂?”大概是响了四五声以后,卢雅微接起了电话,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正常,环境也没有很吵闹。 “我是易嘉言,你现在——” “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呵呵,易嘉言,哪个易嘉言啊?我怎么不认识哪个王八羔子叫易嘉言?”卢雅微显然是余怒未消,声音里仍带着火气。 易嘉言很快追问:“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哪里?你管我在哪里?我就是死了,你也不会掉半滴眼泪,你管那么宽做什么?” 他没有理会卢雅微的气话,只是细听了片刻,听到了飞机起飞的声音,还有机场广播。 “你在机场?” “你怎么知道?” “要去哪里?” “回国!”卢雅微没好气地说,“追了你大半年了,你也没半点动心的迹象,还一直惦记着别的女人。我是有多没脸没皮才会一直赖着你不放手?我卢雅微可也是有自尊的人,我——” “你没事就好,雅微。”易嘉言是真的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换了一只手拿电话,他言简意赅地说,“现在就回国去,不要到市中心来了。这里发生了恐怖袭击,现在一片混乱,你即刻坐飞机启程,回国好好待着。” 卢雅微一愣,随即惊慌地追问起来:“恐怖袭击?里昂市中心?那你,你现在在哪里?你快来机场,我们一起回国啊!” “我在市中心,这里现在已经被封锁了,军队和警察都出动了,要求市民不得随意行走。你先回去,我不会有事,等封锁解除就立马启程回国。” “那我——” “雅微,听话,就这样,我先挂了。”易嘉言毫不迟疑地挂断了电话,用英语再问机主一句,“再打一个电话,一个就好,可以吗?” 男人点头,“你打吧,远在异国,家人必定很担心,报个平安是很有必要的。” 易嘉言从未觉得法式英语听上去如此温暖动听,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小舌音,男人对他笑着,颇有安抚之意。 他给南桥打电话,可南桥的手机显示的是关机状态,一直无人接听。 他担心父亲和黄姨看见新闻会担惊受怕,于是又给家中去电,只说里昂发生了恐怖袭击,但他一切安好,不在事故地点,请家人放心,他会尽快赶回国。 黄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电话那边还不时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显然家中时刻关注着法国的动态。易重阳的声音要厚重一些,平稳一些,他一边安抚妻子,一边对儿子说:“没事就好,你凡事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简短的字句里,是父亲对儿子的嘱咐,千言万语到底抵不过语气里的关怀。 易嘉言说好,最后还是问了一句:“南桥的电话我打不通,她和家里联系过了吗?” 父亲说:“没有,她大概还在她学长的工作室帮忙吧,最近事情很多,她哪有时间看电视?应该还不知道恐怖袭击的事情。” 在凌云的工作室? 易嘉言顿了顿,不知此刻该欣慰于她还蒙在鼓里、毫不知情,还是该计较她不知他的险境,竟然还与凌云在一起安享二人世界。 里昂市中心陷入一片混乱与焦躁之中,易嘉言与行人一同待在教堂里,耳边是妇人们虔诚祈祷的声音,眼前是昏暗的灯光里神情肃穆的雕像与壁画。 教堂是一个很宁静的地方,将外界的恐慌混乱与室内的温和平静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而他站在那里,忽然回想起几个小时以前的场景,如果他没有因为心烦意乱而离开酒店,如今又会是怎样的场景?他会被劫持,也许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也许已经死去。 如果他的生命到那一刻就结束,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会是什么? 是按照父亲的心愿优秀成长至今,却从未体验过叛逆的滋味,还是一直以来都是那个冷静自持的易嘉言,从未做过半点放纵之事,一直活得循规蹈矩? 他没有抽过烟。 没有谈过恋爱。 没有追过女生。 没有和父母大吵大闹过,哪怕有争执,也是商量着解决,从未红过脸。 他的人生和他本人一样,平静,温和,一帆风顺,凡事都理智而行。 哦,大概也并不全是理智而行,毕竟他也曾经逃过课,说过谎,瞒着父亲和黄姨偷跑到了吴镇,只为瞧一瞧那个额上留下疤痕的小姑娘,然后傻傻地跟了她两天,为她买下橱窗里的同款蛋糕,小心翼翼地送去她家门口。 想到这里,易嘉言忽然笑了。 竟然是南桥成全了他的不理智,把这点遗憾也变得圆满起来。 想到南桥,他的唇边露出温柔的笑意,可是笑着笑着,又忽然笑不出来了。 如果他死了。 如果他死了,在这世上最遗憾的,想要做却没有做的事情,会是什么? 寂静的教堂里,他的心跳声忽然间被放大了数倍。 似乎有人说过,在神明面前你无法说慌,因为你的心会替你说出真相。而说来奇怪,人有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欺骗自己,却喜欢自己骗自己。 易嘉言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如果这一刻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最放心不下的,最无法割舍的,是南桥。 是那个一直以来被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 是他想要保护,想要护在羽翼之下不让她收到半点伤害的小姑娘。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飞往巴黎的航班已经正式停飞,索性去往里昂的航班还没有取消,南桥拿着签证与护照,侧头看着机场的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气,心也跟着没有了阳光。 签证是半年前就办好了的,那时候得知易嘉言要去法国出差,一去就是大半年。她没有去机场送他,也没有给他打电话,只是一个人翻来覆去在电脑上查看着法国地图,寻找着里昂的位置。 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城市,她在百度百科里也堪堪能找到关于它的只言片语,全是官方说辞,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里昂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名城,拥有诸多璀璨辉煌的壁画、艺术名家和传奇故事。” “里昂是法国第二大工业城市,素来有外省首都的美誉。” …… 她想知道的并非那个城市有多么辉煌的历史,也不是它的旅游业或者工业有多么发达,她只不过想知道易嘉言会转过哪些街角,会走过哪些小巷,也许会在某个转角处想起她,想起她的时候也许会微笑,也许会皱眉。 她是一个很不称职的妹妹,他理应皱眉。 可她想做的从来就不是他的妹妹。 后来,鬼使神差的,她开始着手去办去往法国的签证和护照。如果可以,她也想出其不意地飞去那座城市,那里不是五光十色的巴黎,也没有辉煌壮丽的凯旋门,但那是里昂,是易嘉言所在的地方。 他从来都说建筑是脚踏实地地与泥土和大地打交道的工作,但筑起的却不仅仅是房屋桥梁。 南桥想去看一看出自他手中的那个梦。 可她从来都只敢在梦里去到那个地方。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竟真的踏上了去往里昂的班机,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易嘉言生死未卜的时候。 她坐在飞机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屏幕上的地图,上海与法国之间的那条弯弯曲曲的黄色线条像是昭告着航程有多么短,可她明白那不过是看上去罢了,跨越小半个地球,她要去的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身旁坐了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脖子上挂了只牌子,上面写着“托运”二字。他从随身携带的小背包里掏出了一只透明的罐子,抓出一把彩色的橡皮熊,想了想,摊在南桥面前,笑嘻嘻地说:“请你吃糖,姐姐。” 南桥恍恍惚惚地侧过头去,看到那只胖乎乎的小肉手,和手心里的彩色糖果,忽然间很想哭。 是在什么时候看见过这样的小熊呢? 是在十四岁那年,她初二的时候,额头上第一次出现了那道疤。 为靳远受伤后的几天里,她都过得极为煎熬,成日里担惊受怕,生怕额头上的伤口长成可怕的蜈蚣,就连做梦时都梦见她捂着额头在众人的嘲笑声里仓皇而逃。 清醒过来时,她会蜷缩在被子里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逞一时之能,明明是和她毫无瓜葛的人,她却偏要出手相助,把自己也拖下了水。他倒是没事了,剩下她和这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的伤口,当真可怜。 那段时间,她还很向往巷口那家蛋糕店,每天骑车经过那里的时候都会停下脚步多看两眼。 在那个装潢精致的橱窗里摆着一只白色的鲜奶蛋糕,同色奶油裱花,彩色小熊造型的糖果装饰中心。可她没有零用钱,从成天都喝得烂醉如泥的父亲那里要点学费尚且不已,又如何开口要来什么零用钱呢?难不成告诉他自己想买蛋糕?那他大概会生气地揍她一顿,然后把她锁在屋子里不许她出门。 然而就在额头受伤后的第四天,南桥放学回家的时候,忽然在门口发现了一只包装精美的纸盒,那盒子……竟然和她之前在同学那里见过的蛋糕包装盒有几分相似。 白底,蓝边,巧克力色的光滑缎带系成了漂亮的蝴蝶结。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人,不可置信地蹲下身去抱起那只盒子,颤抖着伸手拆开了缎带。 小心翼翼的,她将盒子打开,目光凝滞在盒子里那只精致好看、散发着牛奶香气的奶油蛋糕上。 白色的花朵,彩色的小熊糖。 像梦一样的蛋糕,像梦一样的时刻。 她忽然间抱着盒子向四周来回搜寻着,是谁注意到了她的愿望,是谁把这只蛋糕送到了她的家门口,是谁在暗处发现了她的小秘密,是谁愿意满足一个小姑娘这点微不足道却强烈至极的渴望? 她眼睛红红地到处看着,想知道谁是送来蛋糕的好心人,可是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落日微笑着挂在天边,用橘黄色的半透明羽翼将天地都笼罩其中。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一刻,那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神秘馈赠,虽然长大后回想起来时,才发觉那不过是一只蛋糕罢了,但那一刻的喜悦是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 半年前,就在易嘉言离开中国,启程法国以后,南桥和母亲一起替他收拾屋子,将那些搁置的书收入箱子里,为他房间里的所有家具都铺上布罩。 在他的书柜里,她发现了一只盒子,里面存放着他平日里所有的票根与一些很有意义的收据。 母亲说:“嘉言和他爸爸一样有这个习惯,总觉得这些东西是很有意义的,有时候拿出来看看,会发现自己过去去了很多地方,买了很多东西,看了很多场电影,又或者是听了很多场演唱会。” 她与易嘉言从来没有谈论过她来以前的事情,在南桥的印象里,易嘉言似乎没有童年,从她认识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是这样温柔美好的嘉言哥哥。所以她捧着那只盒子问母亲:“我想看看盒子里的票根,可以吗?” “应该也没什么私密的东西。”母亲只是笑,“你也对这个感兴趣?” 不是对这个感兴趣,是对他感兴趣——南桥在心里默默地补充。 却没想到原本是想要拼凑一个易嘉言的过去,竟叫她发现了那个不可思议的秘密。 那天夜里,南桥捧着盒子坐在床上一张一张地浏览着票根。 他看过《加勒比海盗》,从第一部到最新一部,一场都没有落下。 他去听过凯伦·安的音乐会,她知道那个歌手,温柔得像是雨后的一株青草。 他每年都在动漫店里买一堆龙猫回来——她心下一动,忽然间笑起来,因为那些龙猫如今都好端端地坐在她的书柜里。 他买过一只篮球,票根上用黑色的小字写着:我的第一只篮球。 他买过一只生日蛋糕,收银票有些泛黄,还有些褶皱,不太清晰的印刷体写着“佳慧饼屋”——南桥猛然愣住。 佳慧饼屋? 她用手一点一点捻平那些皱皱巴巴的棱角,不可置信地在台灯下仔细去看那些模糊不清的小字。 日期是十年前的夏天,地点是佳慧饼屋,蛋糕的价格是六十七元,而饼屋的地址是……是…… 是吴镇。 是清水街18号。 是她居住的街道,是她十七岁以前的童年,是她有生之年头一次得到神秘馈赠的地方。 那一刻,南桥手一松,那张票根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却又是沉沉的,沉沉的,压在了她的心上。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她曾在十七岁来到这座屋子以前见过易嘉言,更不记得自己曾和他有过任何交集。 可是他为什么会是那只蛋糕的主人? 他为什么会买下那只蛋糕送给她? 她不顾一切地跑出房间,询问母亲易嘉言过去是否见过自己,母亲正在客厅织毛衣,闻言笑着说:“是啊,嘉言见过你,只是你没见过他罢了。那年你好像才十三四岁的样子,你易叔叔出差,我又不会开车,嘉言刚好十八岁,拿了驾照,就跃跃欲试地要送我来吴镇。但是怕你看见他心里不高兴,他就只是远远地看了你一眼,没有上前来打招呼。” 不,不是那一次。 南桥清楚地记得,收到蛋糕是在母亲离开后的第二个月,那时候母亲并不在吴镇,易嘉言又如何会在吴镇? 她有太多的困惑与疑问。 只可惜那时候她与易嘉言尚在冷战,不,也只是她单方面的冷战罢了。易嘉言去了法国,她开始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只是埋头读书,一心要离开这座已经没有他的城市,飞往上海,飞往一个孑然一身的未来。 所以自始至终也没能问出口,那只蛋糕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什么会摆在她的门口。 而这一刻,在小男孩摊开肉乎乎的小手,咧嘴笑着叫她吃糖时,南桥忽然间红了眼眶。 那些彩色的小熊。 那些有他参与而她却不曾踏足过的年月。 她从小胖手里捻起一只小熊,轻声道谢,然后送入口中。 当我想起你来,大约就是这样的滋味。 甜得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可却遗憾这样的甜在糖果融化后就会消失。 可是易嘉言,我希望你不要消失。你应该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潇洒自在,活得从容恣意。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你,知道你过得很好就可以了。 只是在那之前,请让我问一句你的过去,然后我会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你的未来。 哪怕那个未来,没有我。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从上海到里昂,一路上,南桥都在不由自主回想着与易嘉言相处的点点滴滴。 身旁的小男生奶声奶气地问她:“姐姐,你去里昂干什么呀?” “找人。” “找谁?” 南桥顿了顿,回答说:“我爱的人。” 小男生似懂非懂地眨眨眼,从罐子里掏出一只小熊糖果塞进嘴里,一边伸出粉嘟嘟的舌头舔舔手指,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我是去找我爸爸的。” “那你妈妈呢?”南桥忍不住问。 “我妈妈和爸爸离婚了。”小男生笑眯眯地说,“我偷偷听到妈妈和小姑姑说话,说他们离婚了,要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南桥迟疑地看着他,渐渐明白过来,也许他压根不明白所谓离婚是什么意思。 小男生又拿了一只糖送入口中:“我都一个多月没见到我爸爸啦,他在法国工作,妈妈说今后让我和爸爸住在一起。” 南桥心下一动,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我爸爸对我可好了,每次都给我买一大堆玩具和新衣服回来。”小男生笑嘻嘻地比了一个“一大堆”的姿势,然后仰头问她,“诶,姐姐,你爸爸呢?他对你好不好?” 南桥沉默片刻,才说:“我爸爸啊,他大概在天上吧。” 小男生一愣,傻里傻气地说:“可我们现在就在天上啊!” 南桥也是一愣,紧接着就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低声说:“嗯,我们也在天上。” 回过头去看着窗外厚重的云层与蔚蓝色的天际,她想,也许这一刻,她真的离爸爸很近很近。 这小半年以来,易嘉言一直住在皇冠酒店,南桥是知道的。 下机以后,她匆忙赶到出口大厅,在大门外拦下了一辆机场出租车,坐上去后就用英语报出了地名。 谁知道司机一听到皇冠酒店四个字就连连摇头,叽里咕噜说这一串含含糊糊的法语。 南桥告诉他自己不懂法语,司机才又生涩地用英语告诉她:“no,ican’ttakdrivethere.” “butwhy?”南桥不明就里地询问原因。 司机面色凝重地告诉她:“d.” 你知道里昂发生了恐怖袭击,而那家酒店正是爆炸和袭击的事发地点。 南桥的脸色倏地白了。 她死死地抠住坐垫,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司机问她接下来去哪里,她咬住嘴唇想了片刻,才声色艰难地说:“去皇冠酒店附近,能靠多近你就开多近。” 胸腔里像是有一颗炸弹被引爆,那些汹涌澎湃的气流与碎片将一颗心搅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南桥已经一连十八个小时没有睡觉了。 没有睡意,哪怕疲惫得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她需要休息,但眼睛闭不上,思绪也停不下来。 出租车停在旧城的边缘,司机指着正在冒烟的建筑劝说她:“还是不要靠近了,这里很危险,为了自己的安全,有什么事情都先放一放吧。” 南桥掏出匆忙中兑换来的欧元,也不等他找零就匆匆跑了。没跑上两步,又转过头来问他:“皇冠酒店往那边走?” 司机一脸惊恐:“你,你要去皇冠酒店?” 南桥顿住。 她要去皇冠酒店吗?那个恐怖分子劫持人质的地方? 她还不至于理智全无,来到里昂已是疯狂之举,自杀式的冲动压根没有必要。 摇摇头,她再问一遍:“警察局往哪边走?” 这是一座很小的城市。 法国原本就很小,缩小以到城市为单位,就更是小得似乎跑上几个小时便能绕城一周。 南桥去了警察局,艰难地询问着目前已经确认的受难者信息,死亡的名单上没有易嘉言,目前被困的人员名单尚未确定。 警察忙得焦头烂额,并没有多少人愿意搭理南桥,更别提安慰一两句。 还是一个做文员的法国姑娘看她茫然又悲哀的神情,于心不忍,才走过来好心告知:“你要找的人不一定在酒店里。里昂的黄昏很热闹,事发的时候恰好是黄昏,酒店里的人并不多,大多数都在街上,在教堂,在商店里。” 南桥茫然地抬头看着她,轻声说谢谢。 那个姑娘安抚地笑了,面颊上的小雀斑看上去很亲切。她想了想,又说:“现在旧城的人基本上都在家里闭门不出,游客和无家可归的人被安置在教堂。要不然,你试着去教堂找找?” 她亲自带着南桥出了门,指着往东的街道:“那边是福维尔的里昂圣母院,往南走是-,你可以都试试。” 说到名称的时候,她的速度很快,用的是法语。 南桥道谢后往前走了几步,再回头看时,那个姑娘还在门口,一面朝她笑,一面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可是哪怕听不懂,也似乎能够感知到话里的内容,大概是“祝你好运”或是“祝你的家人平平安安”。 她一面朝教堂的方向走,一面告诉自己:如果易嘉言可以平安无事,她这辈子都不需要什么好运气了,就让所有的好运气都降临在他的头上吧,让他长命百岁,让他健康无忧。 光是这样想着,都似乎有滚烫的热泪在眼眶里沸腾。 南桥找了很久很久,第一所教堂,第二所教堂,第三所教堂……里昂的教堂全是中世纪遗留下来的,也算是一笔辉煌的文化遗产了,换做平时,南桥一定会驻足欣赏,可是此时此刻她只恨哪里来这么多的教堂。 每一所教堂里都是暂时安置的人们,她每站在一所教堂的大门口,都会心急如焚地在人群里搜索易嘉言的身影,实在不行就放声大叫他的名字。 总会有无数人回过头来望着她,可是那些蓝色的灰色的绿色的眼睛里,总是没有她所熟悉的那双黑色眼睛。 那双眼睛总是蕴着浅浅的笑意,朝她微微笑着时,会有星芒盛放。 每一次满怀希望地踏进教堂,换来的都是更加失望沉重的打击。 直到她走到了街角的那所不算大的教堂。 里昂的清晨有阳光盛放,老天从不理会这世间的悲伤与灾难,兀自绽放着自己的光彩,将朦胧的羽纱遍洒一地。 南桥几乎是大老远就开始心跳加速,从一路疾行到最后索性小跑起来,不顾一切地奔向教堂门口。 如果是这一所呢? 也许会是这一所呢? 胸腔里似乎住进了一只蠢蠢欲动的白鸽,鼓舞着她飞快地跑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她站在了教堂门口,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索起来。 那些黄色的褐色的灰色的金色的银色的头发。 那些高的矮的瘦的瘦的宽阔的纤细的背影。 她穿过人群,不断看着那些人的脸,直到忽然间,有一个修长的背影撞进眼底,她脚下一顿,像是生了根。 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这样来回跑着,从后脑勺一路看到正脸,从头一直看到脚。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对她而言,只需要一个背影,哪怕人潮拥挤,哪怕时间仓促,只需要一个背影她便能认出易嘉言来。 错不了。 也不会错。 南桥骤然停在原地,视线落在了柱子旁那个微微俯身的人身上。 黑色的头发,黄色的皮肤,不那么笔挺的西服有些许皱褶的痕迹,可是他就是他,走到哪里、多么狼狈,也都是那个气质出众的易嘉言。 此刻,他弯腰安抚着身旁的一个小姑娘,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正呜咽着,满脸通红。 那只藏在心里的白鸽骤然间张开了翅膀,呼啦一声飞走了,剩下的是一片浩浩荡荡的喜悦。 南桥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竟然忘记了这一刻该做点什么,是该放声大笑,还是失声痛哭。 她统统不知道。 她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觉得全世界都在这一刻明亮起来。 上前去吧,去抱住他。 有个声音在心里说。 不是说好了要让他明白你的心意吗?你险些一辈子都错失他,现在就去坦白心迹吧,不论结果如何,仅仅是为了安心,为了下一次再发生这种可怕的意外时,你不会因为未曾告白而痛苦绝望。 南桥迈开了步伐,像风一样朝他跑去。 不够宁静安谧的清晨,不够辉煌敞亮的教堂,不够浪漫唯美的地点,不够喜悦安乐的时间。但这些统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在那里等着她。 他平平安安的,一切安好。 她也就带着滚烫的热泪,笑着朝他奔去,从背后踏踏实实地抱住了他。 易嘉言几乎是浑身一震,被人从身后抱住,他是迷茫的,不知所措的。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开那双环住自己的双臂,可是才刚刚握住那两只纤细的手腕,他就好像有所察觉一般,猛地定住不动了。 人群在说话,气氛很嘈杂。 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慢慢地,慢慢地叫出两个字:“……南桥?” 是与上一次一模一样的姿势。 她不顾一切地从背后抱着他,死也不肯松手。 那一天,他做了最决绝的事,亲手把他的小姑娘推开,一字一句斩断了她所有的希冀,就好像要齐根斩断她对他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感情。 而这一刻,他忽然间再也没有力气把她的手臂掰开。 南桥隐忍很久的眼泪在这一刻忽然就崩腾而出。她抱着他的腰,面颊贴在他的背上,那些水渍像是从年久失修的水龙头里爆发出来的一样,根本停不住。 她一遍一遍叫着他:“易嘉言,易嘉言……” 我多开心你还活着。 我多开心还能再一次这样抱着你。 就好像知道这一刻你还活着,能够亲眼见到你,亲手拥住你,此后死去也不可惜。 在这样嘈杂的人群里,她拥住的人还是一点一点掰开了她的手,然后回过身来。 南桥知道,那个拥抱到这一刻就该结束了。 旖旎的一刻也该结束了。 她抬头看他,泪眼朦胧,正欲将“易嘉言”三个字转换成“嘉言哥哥”,正欲齐刀斩断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就看见他忽然间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里。 是比她方才还要用力无数倍的一个拥抱,死死地,像是要把她嵌入身体里一样。 “南桥……”他哑声叫着她的名字,不顾一切地抱着她,这不单单是一个拥抱,是要将她融入骨血,融入生命。 南桥整个人都放空了,大脑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她错愕地抬头看着易嘉言,却还未能来得及看清他面上的表情,就感受到突如其来的阴影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易嘉言低下了头,覆在了她的唇上,所有滚烫的情感与温热的气息都变成了一个深刻绵长的吻,印在了南桥的嘴唇上。 轰。 有什么坚实的堡垒骤然倒塌,她魂飞魄散,茫然无措。 是在做梦吗? 梦见她找到他了,而他回应了她的感情? 她像是灵魂都被人抽走,心脏都被人掏空,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可是那颗在胸腔里跳得越来越厉害的心脏却在提醒着她,她还活着,他也活着。 他撬开了她的唇,将温热的气息尽数渡了进来,那不是一个温柔的吻,是放纵的,狂浪的,是不顾一切的。 是大难不死,得以再见挚爱的喜悦。 是抛开一切,从此无畏相爱的勇气。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那个拥吻也许只持续了须臾,可只有亲吻的人才知道为了这一刻他们等待了多么漫长的时光。 教堂里的人忽然间欢呼起来,因为爱是夜空里的焰火,哪怕见证它的人素不相识、语言不通,但抬头仰望同样的璀璨夜空时,也会为同样的美好而心动。 易嘉言离开了南桥的唇,低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依旧是那双熟悉的黑眸,澄澈透亮如高山之巅的皑皑冰雪,少了些许柔和的笑意,却多了一些深刻的情感。 他拥着他的小姑娘,那么纤细的身躯,那么脆弱的灵魂,却不知哪里来的满腔热血不远千里为他而来。 南桥却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地红了脸,几乎不敢直视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只是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小声说:“这,这么多人看着呢……” 易嘉言不为所动:“所以呢?” “所以,我们还是不要这样了……”南桥的心里其实有些挣扎,羞赧有之,不舍有之。 “这样是哪样?”易嘉言低声问她。 南桥的脸一下子红成了烧得正旺的火光:“就,就刚才那样……” 易嘉言点头,松开了拥着她的手,轻声说:“以后不会那样了。” 什么? 南桥一下子慌了神,语无伦次地解释说:“不是,我不是不喜欢那样,我只是……下次没有人的时候,其实可以——” 她慌乱地抬头看他,却在看清楚他唇角那抹隐忍的笑意时顿住了。 她好像……上当了? 易嘉言看着她呆呆的模样,终于展露笑颜,是两天以来难得的笑,开怀而肆意。他拉着南桥的手坐在后排的长椅上,问她:“连夜赶来的?” “嗯。” “在飞机上睡了吗?” “没有。” 他低头覆住她的手背,说了一声:“傻孩子。” 南桥却忍不住反驳他:“你也只比我大四岁。” “四岁还不多吗?”他把她的头轻轻摁在自己的肩膀上,“睡一会儿吧,南桥。” 她顺从地靠在那只肩膀上,却低声说:“不敢睡。” “为什么不敢睡?” “怕醒过来后,发现现在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梦。” 易嘉言久久没说话,最后慢慢地用力,握住了掌心里的那只小他很多的手掌。 “其实你能来里昂,能够找到我,能够像现在这样踏踏实实靠着我,对我来说已经是个梦了。” 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梦,一个永远也不想醒过来的梦。 *** 南桥睡着了,哪怕之前再三嘱咐自己闭眼休息一下就行,别真的睡过去了,但长途跋涉和通宵不睡的疲倦化作睡意袭来,几乎没过几分钟,她就在低沉冗长的人声里睡去。 也许是教堂这个地方容易给人一种平和宁静的安全感,也许是周遭的人们窃窃私语着她一个字也听不明白的语言,总之她昏昏沉沉地陷入沉睡中,一睡就是很久。 醒过来的时候,有一缕阳光透过头顶的窗户射进来,明晃晃的,险些睁不开眼。 南桥动了动,发现自己躺在长椅上,面颊下枕着的是易嘉言的毛衣,折得整整齐齐,变成了一只小方块。身上搭的是他的西服外套。 主人却不见了。 她有点心慌意乱的,生怕之前一语成谶,一醒过来他就消失不见了。于是把外套掀开,站起身来四处张望。 教堂里没有他的身影。 南桥慌慌张张地走出了教堂的大门,看见夕阳都快落山了。 她居然一觉睡了这么久? 所幸她略一搜寻,就找到了易嘉言。他在离教堂十来米远的地方,大概是一家面包店的门口。 夕阳如画,朦胧的橘红色光芒把他笼罩其中,因外套与毛衣都拖给她好眠一场,他只穿着一件白衬衣,外面套了件毛衣背心。 天气还有些冷,他身影单薄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店员将他的面包打包。侧脸在融融的光线下很漂亮。 南桥走近了些,听见他在跟年轻的店员说英语:“麻烦帮我把牛奶热一热,加糖。” 店员笑着问他:“先生,你喜欢甜牛奶?” 他摇头:“不是我,是——” 是什么呢? 南桥屏住呼吸,听见他含笑道出:“it’smmilk.” 心脏一下子像是被什么击中,四肢百骸都开始融化。 南桥就在离他几米开外的地方,店员看见了她,转过头来亲切地笑着:“iselle.” 日安,小姐。 易嘉言不经意地侧过头来,顿时与她视线相遇。 店员大概把南桥当成顾客了,用法语询问她想要买点什么,南桥指了指易嘉言,用英语回答说:“’danything.i’mjust......” just什么呢? 本想说她只是来找人的,但心念一动,南桥忽然间弯起嘴角,轻声说:“i’d.” 我就是刚才他提到的那个女孩——“mygirl”。 再看易嘉言,他的面颊居然有那么一点红。南桥忍不住开怀大笑,他却把店员打包好的牛奶与面包拎在手里就往回走。 “不是买给我的吗?”南桥笑着追上去,“快给我啊,我都快饿晕了。” 易嘉言头也不回地说:“我是说买给mygirl的,你就那么肯定你是那个girl?” 中英夹杂的话说起来总是很滑稽,哪怕是易嘉言也不例外。 南桥笑着凑过去:“不是我,还能是谁?” 恰好走到教堂门口了,易嘉言随手在人群里指指点点:“可能是她,是她,是她……或者是她。” 表情竟然还那么一本正经的。 南桥笑得停不下来,最后干脆一把拿过他手里的那只纸袋,坐在最后一排的长椅上拿出长棍就啃起来。 易嘉言坐在她身旁,忍俊不禁:“小姑娘家,这么没吃相。” 她一面啃面包,一面含含糊糊地反驳:“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我没必要装。”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在我面前总是素颜朝天,吃吃喝喝也毫不避讳,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不悦我?”易嘉言从纸袋里拿出那瓶热牛奶,掀开盖子,送到她手边,“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南桥把长棍掰成了两半,因此腾不出手来接牛奶。易嘉言见状,也就顺势把瓶子送到她嘴边。 她状似平静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里有淡淡的甜味,一路蔓延到了心坎里。 再抬头时,她目光浅浅亮亮地看着他:“不悦的话,就不会一个人对着网上的化妆教程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练习了,不会买来一大堆化妆品反复琢磨应该先用哪个再用哪个,不会请室友吃饭,只为虚心请教我适合哪种装扮,更不会成天旁敲侧击想从妈妈那里打听你喜欢哪种风格的女孩子了。” 易嘉言挑眉:“可我从来没有见你精心打扮过。” 南桥低头笑,声音慢慢地变轻了:“越是想漂亮,越是不敢漂亮。想让你看见我最好看的样子,却又怕你疑心我为什么会盛装打扮,怕你察觉到我那些不堪入耳的小心思,怕你识破以后就会对我敬而远之。” 所以哪怕学会了怎么变漂亮,也根本不敢在你面前变漂亮。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却没人说过心悦君兮君不知时,又哪敢为君容? 小姑娘低头垂眼,声音小小地讲着那些只属于女孩子的敏感心思,却不知道这副模样在他人眼里是怎样的生动如画。 易嘉言也不说话,看着手里的牛奶瓶出神,他不是一个善于剖析心事讲给他人听的人,很多事情只在心里透彻。 只是鬼使神差的,他把牛奶瓶凑到嘴边,就着刚才南桥喝过的那一小块尚且带有牛奶渍迹的玻璃,轻轻地贴了上去。一口温热的牛奶顺着口腔淌下去,隐隐约约带着她的气息,好像她整个人都在他的身体里。 南桥久久没听见他说话,于是忍不住悄悄抬头去看他,结果恰好看见这一幕。 他,他竟然…… 唰的一下,她的脸烫得快要爆炸。 “那个,我喝过——” “我知道。” “你,你其实可以喝另一边——” “我故意的。” 南桥呆呆地看着他,脸红心跳,不明白为什么做这种羞人事情的是他,结果他看上去那么淡定,她却心慌意乱,都快要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却见易嘉言用手摩挲着那一小块玻璃,含笑说:“南桥,别脸红。” “它自己就红了,我有什么办法啊……”南桥红着脸嘀咕,有种埋怨的意味。 “所以你要克制住。”他居然还能一本正经地下命令。 南桥抬头有些无语地瞪着他:“我克制不住怎么办?” 他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间低头在她唇上碰了一下,蜻蜓点水般,稍纵即逝。然后是更加一本正经的语气:“既然你克制不住,那我就只好放任自己了。” 南桥的脸轰的一下,简直快要炸开了,不,炸开的是胸口,是心脏,是胸腔里那颗即将爆棚的少女心。 她只能用迷茫的眼神望着他,浑然不觉这样的眼神有多么生动。 像是早春枝头红杏闹,冰消雪融。像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烟火漫天。 易嘉言叹口气,暗暗握紧了牛奶瓶。 真是可笑,小姑娘不过红了下脸,他竟然就克制不住想要吻她。当真是禁欲多年,如今一碰到她,那些所谓的矜持沉稳就都灰飞烟灭了吗? 他侧头有些无奈地看她,一看之下,小姑娘面色嫣红,烟波如水…… 妈的,还是别看了=_=、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这一夜是在教堂里度过的。 易嘉言与南桥并肩坐在长椅上,没人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依靠着彼此。 他间或侧头问她一句:“冷吗?” 她摇摇头,末了又点点头。 易嘉言失笑:“到底是冷还是不冷?” 她唇角弯弯地往他怀里钻,伸出小手环住他的腰,轻声说:“这样就不冷了。” “不害臊。”易嘉言很肯定地下了评语,低头看着那只落在他腰间的小手,却又忍不住伸手覆了上去,另一只手揽过她的肩。 “你也不害臊。”南桥在他怀里闷闷地说。 “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这是被迫回应你,免得你主动抱我,我还不为所动,到时候你面子上过不去。”易嘉言轻描淡写地说。 南桥像是被逆着摸了毛的小猫,蹭的一下就要缩回手来,哪知道男人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暗暗用了力,她试了几下也没抽出手来。 “诶,不是被迫回应吗?现在我要把我的手拿回来了。”南桥挑衅地看着他。 易嘉言从容地望进她眼里,微微一笑:“你拿回去啊。” 她又用力了两次,依然没能抽回手来,只能一脸“你在耍我”的表情。 易嘉言镇定地侧过头去不看她了,轻飘飘地说了句:“是你自己不抽走的,不关我的事。” 南桥哼了一声,片刻后凑过去仔仔细细地看他的脸。 “看我做什么?”易嘉言问她。 “看看你脸痛不痛。”南桥一脸认真地说,“一而再再而三自打脸,我都心疼你了。” “……” 易嘉言失笑,可是斟酌片刻,又觉得她说得的确在理。因为她,他自打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教堂里的光线昏暗,大理石的雕像在朦胧的昏黄里有一种寂静的美感。 他握住手心里的小手,轻声问:“南桥,你恨过我吗?” 南桥侧头看他,没说话。 “一再把你推开,无视你的感情,假装我们之间只是兄妹的关系。那么多次离你远远的,可又总是忍不住飞到你身边关心你,让你死灰复燃,反复地失望和渴望……”易嘉言低笑两声,自嘲地说,“我明明已经察觉到自己古怪的行为实在太不光彩,却又刻意忽略这种心情,劝服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所以一再逃避。” “……” “我只是——”他似乎迟疑了很久,才轻声叹口气,侧过头来重新看着她,“南桥,我爸和黄姨那边,也许不好处理。” “我知道。”南桥下意识地回握住他的手,低声说,“我妈和易叔叔都是很传统的人,也压根不会想到我们之间……我们之间会有什么事。” 气氛一时之间静默下来,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教堂外面的夜风孤寂地游荡在黑夜里。 很久很久,南桥才侧过头去,贴近他耳边,软声说了一句:“来日方长,不用担心。只要我知道在这里你是我的易嘉言就好;在他们面前,你还是我的嘉言哥哥。” 那声嘉言哥哥轻快柔软,像是纯白的棉花糖,而她温热的气息就在耳边,抵达面颊时仿佛就变成了滚烫的汽水。 一面叫着他哥哥,一面又做着如此亲昵的举动,易嘉言只觉得喉咙有些干。 又一次,他不敢回头看她了,怕一看到她,自制力就灰飞烟灭。 *** 恐怖袭击发生的四十八小时后,恐怖分子被击毙,幸存的人质被救出,灾难终于结束。 里昂的街道解除了宵禁,教堂里的人纷纷离开,紧张的气氛终于消失了。 易嘉言在警察局补□□件,南桥站在一旁等候。因为皇冠酒店现在已经被封闭,遗留在那里的东西必须经过登记,由警方代为取出。 南桥在门外看着易嘉言,那个指点过她的法国姑娘笑着走到她身旁,指指屋里的人:“那个就是你之前在找的人?” 南桥点头,笑着又一次道谢。 “不客气,不客气。”法国姑娘连连摆手,好奇地又往屋子里看了两眼,“他看上去很眼熟啊,好像是,啊,他是不是姓易,是个中国人?” “你认识他?”南桥有些诧异。 法国姑娘一下子笑起来,很肯定地说:“在里昂,你说起易先生,恐怕大半的人都认识他呢!” “他,他这么有名?” “是啊,他来里昂很多次了,和里昂的建筑师一起设计了很多建筑。中心公园,圣心教堂,还有新城区的街角花园……我弟弟最喜欢去新城区的花园了。在里昂,大家都知道有个很厉害的中国建筑师,并且易先生长得很好看,很多女孩子都想见见他呢。” 南桥唇角弯弯地听她说着易嘉言的“丰功伟绩”,有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只是对方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她:“对了,那位卢小姐呢?” 卢小姐? 南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卢雅微。 “他们俩是不是快结婚了呀?之前在中心公园的晚会上远远地看见过他们,大家都说是一对璧人,出席各种场合都出双入对,相视一笑就好像能够明白对方在想什么,感情真好。”法国姑娘露出了羡慕的神情,颇有些遗憾地说,“我的亚克就不喜欢陪我去我想去的地方,也不了解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没一会儿,她又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出了几张照片,开心地地给南桥:“喏,你看,我这里还有几张上次给他们俩拍的照片呢!” 是在一次晚宴上,易嘉言与卢雅微携手从红毯上走来,男人西装革履,面容俊美;女人一身晚礼服惊艳夺目,笑靥如花。他们手挽着手,当真如他人所说是一双璧人。 “你看,我以前都以为中国女人小小巧巧,没想到卢小姐个子这么高挑,身材真好!”那姑娘自顾自地说着,片刻后才发现南桥的脸色有些难看。 “呀,你怎么了?”她关切地问了句。 南桥摇摇头,说没事。刚巧一旁的办公室里有人走出来,说了几句法语,那个姑娘匆匆跟南桥说了声抱歉,就赶了过去。 易嘉言从办公室走出来时,看见南桥低头站在门口,笑着问她:“等得很无聊吗?走吧,已经登记完了。” 南桥点头,跟上了他,却没说话。 从警察局里一路走到警察局外,南桥一路沉默,易嘉言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侧过头去看她:“怎么了?” 南桥摇头不语。 清晨的里昂街道,行人不多,有白鸽起舞。 易嘉言停在原地,慢慢地加重语气叫了一声:“南桥。” 她抬头望着他,看到那双眼里的关切,有些烦躁地低下头去,闷闷不乐地说:“刚才警察局里那个文员认识你。” “然后?” “她还认识卢雅微。” 易嘉言眼神一顿,似乎明白她是为了什么闷闷不乐了,但仍然很镇定地继续问:“然后?” “她还给我看了你们一起参加晚宴的照片,说你们真是一对璧人。” “继续。” “继续什么呀?”南桥皱眉瞥他一眼,不高兴地说,“她还问我你们什么时候结婚,说你们感情真好,一个眼神都浓情蜜意,她都快要羡慕死了。” “那你呢?” “我——我什么我?跟我有什么关系?”南桥的脸都快要拧出水了,赌气似的往前走,边走边说,“我也替你高兴呀,你们郎情妾意,情投意合,一个眼神都能搞出那么多幺蛾子,作为妹妹,我真是开心死了。” 她越说越不高兴,心里像是有只漏气的气球,冷风嗖嗖地刮着。 偏偏易嘉言还笑了,笑就算了,还笑出了声?! 她加快脚步,心想她再也不要理他了。但其实潜意识里还盼着他快点追上来——给你三秒钟,三秒钟还不追上来我就真的生气了。 她一边状似生气地加快步伐,一边又忍不住告诉自己,别太快了,他腿虽然长,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追上来…… 等了好几秒,总归是超过三秒了,她急匆匆地走着,他居然真的没追上来!南桥生气地回头去看他,却发现他就站在原地没动,十来步的距离,他当真不来追她? 她气急了,又怒气冲冲地快步走回他面前,抬头质问他:“诶,你就让我这么走了,也不上来解释解释?你不怕我真的扭头走了,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吗?” 易嘉言含笑看着她:“你这不是又回来了吗?” !!! 南桥越来越生气,真恨不得咬他一口,只能气急败坏地指责他:“他们都说你和卢雅微天作之合,金童玉女了,你就跟我解释解释怎么了?况且,况且你上次还当着我的面给她送礼物,你还说你要和她好好发展,你还说她是最适合你的对象,她,她……易嘉言!”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可他居然一直就这么好整以暇地含笑望着她。 南桥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酸酸的,又气又急。 偏她这么大声地叫他的名字,他还就真的特别温和地应了一声:“嗯,怎么了?” 怎么了? 她真想揍他! 南桥看他片刻,最终一言不发地鼓着腮帮子把头拧开了,气得都快炸掉了。 易嘉言终于没忍住,凑到她耳边若有所思地问了句:“吃醋了?” “吃,吃你妹啊!”南桥又惊又怒,面红耳赤地转过头来瞪着他。 却见易嘉言唇角含笑,眼眸亮得像是皎洁月光,一脸“我很愉悦”的模样,语气轻快地说:“我只有一个妹妹,吃掉了,上哪儿找第二个?” 南桥语塞,片刻后又哼了一声:“卢雅微啊,找她去啊!” “哦,那我去了。”易嘉言从善如流,煞有介事地低头看了眼手表,“这时候她应该在北市了,要不然我们去机场,十四个小时以后就能找到她了。” 他抬腿要走,却被一双小手死死地拽住了衣角。回过头去,正对上一双又是委屈又是生气的眼睛。 南桥鼻子发酸,却还强硬地说:“不许去!” “是你让我去的。” “我让你去死你去不去?” “去。”他答得毫不迟疑。 南桥一愣,又连忙改口:“不许死!” 这一次易嘉言笑了,还笑出了声,伸手在她脑门儿上不清不重地弹了一下:“笨蛋。” 南桥没吭声,垂着脑袋不说话,片刻后他抬起她的下巴,才发现她眼圈红了。 她说:“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你和她怎么样,见不得你们俩亲亲热热,就好像,好像真的是他们口中的璧人一样……” 哟,小姑娘鼻音都出来了。 易嘉言终于无可奈何地伸手捏捏她的鼻子,再说一句:“笨蛋,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了?” 他一边低声笑,一边伸手牵住她:“别人说什么都是别人的事,我管不住,也懒得去管。”抬头,拉着她在里昂的日光下脚步轻快地走着,他含笑,头也不回地说,“因为我只看得见你,这里也只装得下你。” 南桥偏着脑袋去看他,却只看见另一只没有牵住她的手意有所指地拍了拍胸口。 她低头嘟囔一句:“谁知道那里还装了些什么呀?” “还装了南桥的笑,南桥的哭,南桥的眼睛,南桥的鼻子,南桥的嘴巴,南桥的眉毛。” 明明眼眶还泛红,她又忍不住笑出了声,边笑边说:“胡说,眼睛鼻子嘴巴眉毛都好端端长在我身上!” 他侧过头来睨她一眼:“可你整个人都在我心里。” 南桥的脸刷的一下红透了。 这,这个人,真是太不害臊了! 可是,可是真的好喜欢=v=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易嘉言的行李和证件都需等上一天才能取到,他带着南桥下榻在旧城区的一家酒店,前台的服务生笑着询问:“一个蜜月套房?” 南桥脸一红,却听易嘉言回答说:“两个单人间。” 她看他一眼,其实有点失落,大床房虽没有指望,但她还盼着能有个标间什么的。 走进电梯里,她低头看着两人的影子,说:“拿到行李和证件就回国吗?” “嗯,拿了就回。” 她又忍不住侧头看他:“我,我好不容易来里昂,要不然,你带我四处逛逛?” 易嘉言转过头来,反问一句:“你不上课了?” 南桥顿时语塞,几乎是这一刻才记起,她已经整整两天没上课了,辅导员和导师那里也没请过假。手机早在一天半以前就没电了,她和国内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络。 果不其然,进了房间把电充上以后,屏幕上竟然显示了十二个未接! 南桥慌慌张张地打开通话记录,三个来自辅导员,两个来自导师,剩下的七个通通是妈妈打来的。 房门是虚掩着的,易嘉言推门进来,提醒南桥打电话给家里,免得失去联系两天家人担心。话音未落,南桥的手机忽然响了。 低头一看,是妈妈打来的。 几乎是接起电话的那一刻,她就听见妈妈那因为急躁而略显尖锐的声音:“南桥,你在哪里?” 然后是一句声音略微小了些的:“谢天谢地,她终于接电话了!” 大致可以猜测到,后面这句话是对一旁的易重阳说的。 南桥一顿,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在酒店……” “哪里的酒店?”妈妈的声音又大了些,焦躁地问她,“你在里昂是不是?你跑到法国去了是不是?假也没请,招呼也不打,你居然莽莽撞撞飞去了法国。你,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快急死了?” 南桥没有想到妈妈已经知道她来法国的事了,顿时就慌了神,不知该怎么解释。 黄玉兰向来是个温和的人,性子不急,对人对事都很有耐心,从她急切又严厉的语气听来,这一次她是真的动怒了。 “南桥,你说话,告诉妈妈你到底在想什么。一声不吭飞去里昂就算了,还偏偏挑在这个时候。你难道不知道因为你嘉言哥哥在那边,家里已经急死了?你还偏在这时候跟着飞过去,是想让妈妈和你易叔叔为你们俩担惊受怕到寝食难安的地步吗?” 声音一句比一句来得及,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你两天都没去上课了,辅导员打电话给你也是关机状态,后来还是从你室友那里知道你去了里昂。你知不知道接到辅导员的电话,我都要吓死了?”黄玉兰的呼吸声都加重了,声色俱厉地说,“南桥,你说话,跟我解释一下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南桥忽然间就失去了说话能力。 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对妈妈解释,难道说她是因为太过担心易嘉言,所以不顾一切跑到了里昂? 如果真这么说了,妈妈再追问一句:“你以为我们就不担心他了?”难道她该继续解释“可我比你们都要担心他”吗? 在妈妈和易叔叔的眼中,她对易嘉言的感情绝不应该深刻到这种地步,更不应该冒着自身安危不顾一切地跑来里昂找他。如果如实说,只会引起他们的猜疑。 她拿着手机,茫然地坐在床边,却找不到一个字来回应妈妈那一声比一声严厉的追问。 还是门口的易嘉言无声地走了进来,伸手拿过了她凑在耳边的手机,因手机在床头柜上充电,数据线不够长,他便坐在了南桥身侧,以便接听这通电话。 南桥只感觉到身侧的床垫微微陷下去了几分,然后就听见易嘉言从容地对电话那头说:“黄姨,我是嘉言。” 妈妈大概愣了愣,然后回应了他。 片刻后,他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是这样的,南桥上周和我通话时,提到这周没什么课,恰好我这边也空了下来,就答应接她过来玩几天。您知道的,她平时也不爱看什么电视,来的那天法国发生恐怖袭击她也不清楚,就糊里糊涂地上了飞机。而我这边因为事发突然,手机也不在身边,再跟她联系时,她都已经在飞机上了,也没法接听我的电话,所以她到了里昂以后才知道这边的情况很危险。这个事情是我考虑不周,没能提前通知到她,很抱歉让您和我爸担心了。” 南桥呆呆地看着他,而易嘉言一边打电话,一边瞥她一眼,声音却还带着那种与生俱来的从容理智。 “……是,我知道,这事我应该提前跟你们说的,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嗯,您放心,这边已经安全了,没什么危险。我听说她还有课,明天也准备送她回国了……对,我也会回来,这次遇到突发状况,还是回国待一段时间,也免得您和我爸担心。” 通话又持续了一会儿,易嘉言把手机递给南桥:“黄姨还有话和你说。” 南桥胆战心惊地接过手机,却听见妈妈的声音柔和了很多,总算是没那么急切了。 “南桥,既然要去里昂玩,就应该提前和家里说一声。都上飞机了还没想过给家里打个电话,你就这么不把我们放在心上?不知道妈妈和你易叔叔会担心你吗?” 南桥嗫嚅着说:“我,我翘了几节课,怕跟你们说了,你们不同意我来找嘉言哥哥……” “不同意你就不说了?如果你的要求合情合理,我们不会那么不通情理。你自己想想,将来如果你做了母亲,有了孩子,得知她忽然一声不吭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并且那个地方还刚刚发生了恐怖袭击,你又跟她联系不上,你是什么样的心情?” 南桥面上有些烫,心里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这一次冲动得离谱,也因此让妈妈担惊受怕了。她放低了声音,很是愧疚地承认错误:“我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对不起,妈妈。” 那边的人也很快叹了口气,没了怒火,只是如释重负地说:“行了,你没事就好,听你嘉言哥哥的话,在那边事事小心点。” “嗯,好。” “让他也注意安全,尽量别出门。” “嗯,知道了。” “别光答应,记在心上。” “是,遵命。”南桥一本正经地说。 妈妈终于笑了:“明天就周末了,和你嘉言哥哥一起回家吧,我这口气还没消,非得当面狠狠批评你才行。” 南桥也笑起来:“那我可不敢回来了,怕你揍我。” 和妈妈又说了一会儿,南桥结束了通话,把手机放在了床头柜上,抬头对上易嘉言若有所思的表情,她问:“诶,你在想什么?” 易嘉言回答说:“在想如果下一次你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我一定赶在黄姨动手以前,亲自揍你一顿。” 南桥说:“我妈才不会揍我。” “那我更要亲自动手了。” “我也不信你会揍我。” 易嘉言眉心微蹙:“真不信?” “真不信。”南桥很肯定地眨眨眼。 却没想到下一刻,易嘉言竟然伸手捏住了她的面颊,拇指与食指往外不清不重地一拉,然后就不松手了。 她歪着脑袋,脸被他挟持了,又不敢往后缩,一缩就会疼,只能张着嘴啊啊啊地叫着。 房门没关,走廊上有人在走动,原本有说话声传来,听到南桥的叫声后不知怎的,忽然就没了声音。 易嘉言猛地松了手,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南桥莫名其妙地问他:“诶,怎么走了?” 易嘉言没回头,只是脚下微微一顿,说:“下次别这么叫了。”然后像是火烧屁股似的,加快步伐走出了门。 留下南桥一头雾水地坐在那里。 下次别这么叫了? 她刚刚叫了什么吗? 不就是啊啊啊……啊!她面上猛地一红,像是有人从头泼了盆滚烫的油下来,四肢百骸都烫得她忍不住跳起来。 她只能一头钻进被窝,用被子捂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 丢人。 丢死人了。 可是脸这么红着红着,没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嘿嘿嘿地笑出声来,又羞又好笑。 她哪里知道隔壁的易嘉言刚进屋没一会儿,又想起该提醒她休息半小时就去吃午饭了,于是又拔腿走了过来,还没进屋,就在门口看见被子里鼓起了一只小山丘。小姑娘傻乎乎地把自己闷在被窝里,显然是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看样子应该是不好意思了。 他也没有多想,只是又停了下来,想着这会儿她正害羞,还是别进去让她更尴尬了,哪知道还没转身呢,居然听见被子里又传来一阵偷笑声。 他侧过头去,惊讶地看着那只小山丘一直在微微地颤抖,然后小姑娘开始裹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真是……真是傻得没法说。 坏心眼上来了,他忽然清了清嗓子,在门口咳嗽两声,故意叫她的名字:“南桥。” 0.01秒内,被子里的人猛地僵住了。一只小脑袋从被窝边缘慢慢地弹了出来,在与他视线相对的第一时间又一下子钻了回去。 她又开始把自己裹成粽子在床上滚来滚去,一边滚一边嚷嚷:“你出去,出去出去出去!不许进来!” 易嘉言站在门口,浑然不觉自己已经笑得眉梢眼角都快融化。 这是他的小姑娘。 可爱,可爱到他满心满眼都是难以言喻的喜爱。 下午的时候,易嘉言带着刚睡完午觉的南桥一起去逛了旧城区,那些古老的壁画与长廊,狭窄的小巷与石板路,弯弯曲曲的步行街和广场,无一不是欧洲童话里的场景。 落日下有白鸽在飞。 露天阳台上有玫瑰花盛开。 南桥只觉得触目所及都是难以忘怀的美丽,正欲偏头对易嘉言感叹两句,却发现他由始至终都看着她,片刻也没移开过目光。 她一愣,呆呆地问他:“你,你看着我做什么?” 他但笑不语。 南桥脸红了,移开目光,小声说:“那么多美景不看,看我有什么意思?” 易嘉言与她并肩走着,没有牵手,也没有揽着她的肩,大概是相处多年,其实并不习惯忽然从兄妹变成恋人的模式,也还有太多需要慢慢适应的亲昵举动。 他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她从耳根蔓延上来的那抹杏色,含笑说:“你有你的美景,我自然也有我的。” 轰的一下,那抹杏色变成了猪肝色。 他又忍不住坏心眼地取笑她:“刚才是粉色的,算是美景,现在变成猪肝色就不美了。” 南桥又忍不住侧过头来瞪他,可是瞪着瞪着,又忍不住和他一起笑了出来。 天色渐晚,夜幕低垂。他们并肩走了很远,又掉头慢慢走了回来。 买了一块巧克力分着吃,一杯热牛奶一起喝,在公园的长椅上小憩片刻,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携手走过面前,天真的孩童在空地上你追我赶, 南桥忽然想起了曾经读过的一本书,那本书的结尾很美很温馨,她曾经反复看着念着,直到可以轻而易举背出来。 “于是那天我们一直待在老房子的花园里,直到薄暮初上,连踢球都看不见了。我们在夕阳里幸福地笑着,为一家人的团聚,母亲和儿子,妻子和我们的女儿,无比珍视这风和日丽的天气和以后的所有时光。隔壁的猫,满天的星光注视着我们,注视着我们的尽情欢笑。” 她侧头看着身边的人,整颗心都陷入了一种奇异又美妙的温柔里,易嘉言察觉到了,捧着牛奶转过头来,也不说话,只是把牛奶朝她递了递,无声询问她是否要喝。 南桥摇摇头,笑了。 易嘉言把牛奶放入她手中让她暖手,也跟着笑了。 这一刻,广场上的白鸽,满天的星光也像是在注视着他们,注视着他们的相视一笑。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易嘉言的手机因为恐怖袭击的缘故,先是遗失在酒店,后来不知所踪。离开里昂的前一晚,他与南桥一起去选手机。 易嘉言对手机的需求只限于打电话、发短信,走进店里也没有过多犹豫,指着玻璃柜里的最新款:“就这个吧。” 是和之前那只一模一样的。 忽然想到什么,他侧头问南桥:“你的手机是不是摔过了?屏幕边缘好像有点裂痕。” 上午用她的手机跟黄姨说话时他就注意到了。 南桥记起来了,在书店里看到法国发生恐怖袭击的新闻时,因为太慌张,她把手机给掉在了地上,大概是那时候碰裂的。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果不其然,屏幕边缘有两道裂纹,不仔细看倒是不太明显。 易嘉言拿过来看了看,说:“你也换一只吧。” “不用,这点裂痕不影响使用。” “是真的不想换新的,还是只跟我客气一下?”他斜眼看南桥。 南桥眨眨眼:“当然是真的——跟你客气一下而已。” 对于自己的手机易嘉言倒是没有什么要求,但考虑到南桥是女孩子,他就要用心一些了,开始询问店员最近在年轻女性中比较受欢迎的款式。 店员用英语和他交流,很热情地推荐着几款色彩比较绚丽、样式也比较好看的手机。 他拿出两只看了看,侧头问南桥:“你觉得怎么样?” 南桥没有多看它们两眼,只是指着易嘉言选择的那款:“我也要这个。” 易嘉言选择的是黑色,南桥选择的是白色。店员询问他们要不要用盒子包起来,易嘉言说不用,直接用就好。 两只除去颜色以外几乎一模一样的手机摆在柜台上,南桥抿嘴笑,走出商店的时候侧头问他:“诶,像不像情侣机?” 易嘉言一本正经地想了想,摇头说:“这都算情侣机的话,全球大概有好几千万的人都跟我是情侣了。” 南桥想说他真煞风景,可余光察觉到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了,诶,这是在偷偷笑? 隔日拿到行李和证件后,易嘉言与南桥一同从里昂启程回国。 易嘉言常年出差,行李里自然备有u型枕,在飞机上落座后,他把枕头递给南桥:“航程很长,枕着这个休息吧。” 南桥偏不要,只把u型枕套在他脖子上:“你用,你自己用。” “那你就着靠在座椅上?” “我自有办法。”南桥神秘兮兮地说。 航程开始没有多久,机舱内的光线暗了下来,大部分旅客们都戴上了机上提供的耳机,靠在座椅上开始休息。 易嘉言几次提出把u型枕给南桥,南桥都固执地拒绝了,最后心安理得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双手搂着他的手臂,笑眯眯地说:“我用这个就好。” 原来这就是她的自有办法。 易嘉言失笑,任由她枕在他左肩上,闭眼小憩。 沿途偶遇气流,飞机会微微颠簸,有些许失重感。他睁眼确定南桥会不会不适应,看见她安稳地靠在他肩上,一脸平和甜美的睡颜,呼吸均匀的样子,总会忍不住失神。 *** 抵达北市是次日凌晨,走出机场,原以为外面会是黑魆魆的一片,谁知道刚出大门,就被一片银白色的积雪乱了眼。 诶,竟然下雪了? 南桥有些惊喜地跑进了纷飞的小雪里,回过头来冲身后的男人笑。 易嘉言也笑了,但却不是因为雪。 她又小跑回来牵住他的手:“真好,下雪了。” 他侧过头来对他笑:“嗯,真好。”和你一起回家了。 已是凌晨一点过,两人准备坐机场外的出租车回家,却不料只是牵手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回头,一辆黑色的汽车就停在他们身后几步开外,车灯明晃晃的,耀眼得紧。 南桥几乎是瞬间松开了手,神经质地往旁边迈了一步。 是易重阳的车。 易嘉言不动声色地看了南桥一眼,朝着父亲走了过去,有些诧异地问:“爸,这么晚,你怎么亲自来接我们了?” 易重阳把车窗降下,说话的时候唇边有白气溢出:“天冷,又下雪了,你黄姨怕你们冻着,让我来接你们,说是一下机就能立马回家,好好睡个觉。” 他说话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带着温和的笑意,没有别的情绪。 南桥跟着上了车。易嘉言主动提出他来开车,于是坐上了驾驶座,易重阳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一人坐在后座。 汽车缓缓启动了,她仍然有些后怕地坐在那里,反复想着易重阳是否看到了两人牵手的动作。 后视镜里,她忽然对上了易嘉言的视线,那双眼睛漆黑透亮,带着安抚的意味,眼睛的主人微不可查地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多想。 从机场开回家需要四十多分钟的车程。 易重阳从副驾驶抵了一只保温杯给南桥:“这是你妈妈给你们熬的鸡汤,说是天气冷,下机以后喝点暖暖胃。” 南桥先喝,鸡汤还热气腾腾的,很香很暖。喝了几口以后,她把杯子递还给易重阳,又忍不住问了句:“就,就一只杯子吗?” 意思是,不是给我们俩熬的鸡汤吗?难道我们俩要共用一只杯子? 易重阳顿了顿,失笑:“是你妈妈考虑不周了,还把你们当做小孩子一样,可以共用一只杯子。” 南桥从后视镜里再看易嘉言一眼,只看见他坦然平和的神情。可回想到在里昂的时候,他们共用一只牛奶瓶的情景,不仅是同一只瓶子,还从同一处瓶嘴……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途中,易重阳问起了里昂的状况,以及事发时儿子在哪里,有没有遇到危险。易嘉言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却不料父亲忽然问起了卢雅微。 “你们俩不是在一起吗?怎么这次回来,没有看见她?” 易嘉言说:“事发的时候,雅微正好准备回国。” “那你怎么不跟她一起回来?” “我的行李都在酒店,事出突然,酒店被暂时封闭起来了,拿不到证件,我就没法回国。” 易重阳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和雅微现在怎么样了?” 后座的人一动不动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表情有些不自然。 易嘉言回答说:“我和雅微能怎么样?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我听他父亲说起过,雅微追了你很久了,我以为你们在法国待了这么小半年,应该也有革命感情了。”易重阳微笑着侧头看着儿子,“我也不是不看书看报的人,新闻上经常有你们同进同出的照片,媒体也把你们描写成佳偶天成。怎么,你是看不上雅微,还是心有所属了?” 易嘉言停顿片刻,有些好笑地说:“爸,你怎么也学着八卦了?这些事情我有分寸,你不用担心。” “不是八卦,我是关心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工作固然要紧,但也不能忽略了自己的婚姻大事。雅微是个好孩子,学历高,人品好,对你的心也是有目共睹的。”易重阳说着,还回头对南桥笑了,“南桥,你也劝劝你哥哥,这个年纪的人了还没谈恋爱,这是打算当老光棍了?” 南桥赔笑,笑容僵硬又尴尬。 似乎是关心完了儿子也应该关心关心女儿,易重阳又不经意地问起南桥:“前段时间听你妈妈说,你在帮一个学长做事,听说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有自己的工作室了,很有前途。你妈妈还说每次给你打电话,你都跟他在一起,她觉得你们俩是不是发展得还不错啊?” 南桥一口否定:“没有的事,只是工作上的来往。” “不打算发展?” “不打算发展。” 她说得坚决,那语气有几分急切。易重阳忽然笑起来,看看南桥,又侧头看看儿子,摇摇头:“你们兄妹俩是串通好了吗?都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了,结果一个个都这么一副死活不肯谈的样子。身边有好的人选,可偏偏眼比天高。怎么,是约好了你不娶我不嫁吗?” 南桥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扭头去看后视镜里的人。 易嘉言没有看她,只是沉默片刻,微微笑着看了父亲一眼:“我这是在努力工作,给南桥攒嫁妆。南桥大概也在等,等我攒够钱了,有足够的积蓄送她风风光光出嫁了,才肯嫁人。” 到家时,黄玉兰从卧室里出来接他们,又是问他们饿不饿,又是拉着南桥想跟她念叨一番私自跑去里昂的事。 折腾好一会儿,南桥总算说服她先去睡觉,有什么事第二天再说。然后她去浴室冲了个澡,吹干了头发走出来,在进屋前一秒犹豫片刻,趁着走廊上没人了,轻轻地敲了敲易嘉言的房门。 易嘉言压低了声音说:“进来。” 她穿着睡裙钻进了他的屋子,合上房门。 “还不睡?”易嘉言也已经换好了家居服,坐在床边看着她。 “想再和你说说话。”南桥站在门口,看着熟悉的屋子,熟悉的人,忽然觉得心口很踏实。 易嘉言笑了,张开双臂,说:“来。” 南桥露出大大的笑脸,一下子扑了过去,险些把易嘉言扑倒在床上。 他的怀抱很暖,静静地拥着她,用面颊摩挲着她的发丝。 南桥低声说:“你说,易叔叔今天有没有看到我们……” “他一直在车里,当然看到了。” “那怎么办?” “只是牵手而已,我以前也会牵你的,不用多想。” “嗯。”南桥放心了些,忽然又吃吃地笑起来。 易嘉言问她:“笑什么?” “那他们要是发现我半夜三更在你房间里抱着你,你猜他们是什么表情?” 话音刚落,走廊上忽然传来了开门声,然后是几声脚步声。有人走到了易嘉言的门口,敲门问:“嘉言,你睡了吗?” 是妈妈的声音! 南桥浑身一僵,猛地从易嘉言的怀里跳了下来,慌得脸色都白了。 易嘉言把被子掀开,无声地动了动嘴唇:“进来。” 南桥来不及多想,和他一起钻进了被窝里,躲在他和墙壁之间,一动不动地躺着,大气也不敢出。 易嘉言这才开口说:“刚睡下,怎么了,黄姨?” 所幸门外的人没有推门进来的念头,只是隔着门问:“你的卡还没有办好,手机打不通,我刚记起今天卢小姐打了几通电话来,说是找你有事,但联系不上你。我怕是有什么急事,所以赶着跟你说一下。” “我知道了,今天太晚了,我明天回她电话。”易嘉言说,“黄姨,您也早点睡吧。” 黄玉兰嘱咐他也赶紧睡了,片刻后,脚步声才又消失在走廊上。 南桥还躲在被子里不敢出来,还是易嘉言一把掀开被子,低声问她:“怎么,要把自己憋死?” 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易嘉言一边笑,一边把她拉出来:“那你说说,他们要是看见你藏在我的被窝里,会是什么表情?” 竟然将就她的问题又给抛了回来。 南桥一边瞪他,一边跳下了床:“为了我的清誉,那我还是先回去了。” 没走上一步,又被床上的人拉了回去,力道较大,她一下子坐回了床上。天旋地转间,一个轻飘飘的吻落在额头上。 易嘉言在她耳边笑着说:“等我,南桥。” “等,等什么?”她还云里雾里的。 “等我攒够了你的嫁妆,让你再不用藏着掖着。”他低声笑,笑声一下一下撞在她心上。 南桥的心痒痒的,忍不住抬头看他:“确定不是攒够嫁妆送我出嫁?” 想亲耳听见他说:“不是送你出嫁,是娶你回家。” 可他却偏偏不说,只是帮她理好了衣领,一本正经地说:“晚安,南桥。” 她等他一眼,不甘心地走出了门,蹑手蹑脚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迎接她的是书桌上暖暖的台灯,以及台灯下无数只朝她咧嘴笑的龙猫。 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他替她挑选的,在她来之前。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改变过这里的一丝一毫,除了他后来亲手替她添置的一切。 她忍不住含笑摸摸那些龙猫,然后钻进被窝里。 只要想到他在隔壁,只是一墙之隔的地方,心里都忍不住踏实。 *** 很奇怪对吧,小说里、电视里,那些轰轰烈烈的爱情都告诉我这世上最美的便是怦然心动,最让人期待的便是热恋时分。 可于我而言没有所谓的怦然心动,也没有热恋时分。 因为自我遇见你那天起,就好似一点一滴融入了你的生命,我仰望你,追逐你,崇拜你,就这么追着追着,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竟然只看得见你,原来那种仰望在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深入骨髓的习惯。 易嘉言,我对你没有一见钟情,也没有怦然心动。喜欢你是在毫无察觉之际,而当我明白过来,已然深爱。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一家人难得一起吃顿午饭,就连家政阿姨也很开心,大清早就去市场买了一大堆南桥和易嘉言爱吃的菜,忙活了一上午。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除去妈妈对南桥私自去里昂这件事情少不了的一顿批评。但有了易嘉言父子帮忙,南桥还是很轻松就逃过了这一关。 妈妈问起两人下午有什么打算,南桥说去书店逛逛,易嘉言说先回公司一趟。 “还想着你们好不容易回来,我们可以一家人一起在家包个饺子什么的。”妈妈有些闷闷不乐。 易嘉言笑着说:“那不如晚餐之前我们都赶回来,陪您吃顿饭,晚上全家人一起去电影院看场电影?” 易重阳说:“那是你们年轻人爱做的事。” 妻子转过头来瞥他一眼:“我也还年轻,我也爱去看电影。” 南桥捂嘴笑起来。 易重阳只能搁下手头的报纸,无奈地看她一眼,然后摇摇头:“行行行,你年轻,那我也只好跟着年轻了。” 午饭后休息了一会儿,易嘉言先出门,开车回公司。十来分钟之后,南桥背着小包也出了门,说是去书店。 她关上门,步伐轻快地沿着街边走,走过转角处时回头看了看,然后一头钻进了路边停着的车里。 汽车内,易嘉言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拿着只她爱吃的红豆饼:“再来晚点,红豆饼都凉了。” 她笑眯眯地接过来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说:“快开走,一会儿要是被看见了,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就这点出息。”易嘉言发动了汽车,瞥她一眼,“就不能说我在这儿等人,刚好碰见你从家里出来,顺路载你去书店?” “我可没你这么会说谎,还脸不红心不跳。”南桥摸摸自己的脸,“我脸皮薄,从小到大都是个诚实的好孩子。” 易嘉言觉得好笑,伸手过来捏住她的面颊,听她哎哎哎直叫唤,然后才收回了手,点评说:“未必见得比我薄。” 南桥一边揉脸,一边忿忿地侧身去捏他,结果易嘉言微微一偏头,不偏不倚恰好把她的指尖咬住了。 南桥面上轰的一下红了,触电一般,赶紧缩回手来:“变,变态!”她面红耳赤磕磕巴巴地骂他。 易嘉言但笑不语,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条指控。 汽车一路开到了公司,他有自己的工作室,电梯上了十四楼直接左拐,偌大的地方都是他的。 南桥第一次踏进来,敞亮的大厅里装潢时尚简约,不同于普通的格子间,每个隔间里都有自己的风格。她好奇地在易嘉言身后探头探脑,看着那些风格迥异的隔间,很是惊讶。 隔间的主人是女人的话,就会有粉色黄色的明亮墙纸,可爱的摆设。主人是男人的话,就会少去一些装饰,色彩也要低调简约一些。 易嘉言对她解释说:“都是搞建筑设计的,很有自己的主意,我也就不干涉他们的想法,由着他们自由发挥。” 虽是为卢建平当左右手,但能让易嘉言心甘情愿留下来,卢建平自然也不是一般的boss。他给予易嘉言足够的空间去建起一只自己的团队,易嘉言便也将同样的自由赋予自己的团队。毕竟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上下级关系,能让他们心甘情愿跟着他一路做下去,需要的是同僚情谊与朋友关系。 沿途不断有人探头探脑地打量南桥,易嘉言只管把她护在身后,朝最里面自己的办公室走。 有人笑嘻嘻地打岔:“老大,怎么从法国带了个美女回来啊?” “就是,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有人佯装吃醋,用酸了吧唧的语气说。 易嘉言一本正经地侧头瞄他们一眼:“一会儿开会,你们一人交一份两千字的报告,汇报一下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说话的两个人瞬间闭嘴,乖乖地做回格子间里。 南桥低头偷偷笑,跟在易嘉言身后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屋子很大,有一整面墙都是内嵌式的书柜,书桌对面是一张柔软干净的米白色长沙发,地上有同色系的毛毯。 “书柜里很多书,不止建筑类的,其余的也有,你随意翻,在沙发上休息就好。”易嘉言安置好了她,又去替她泡了杯咖啡,“我现在要去开个会。” “所以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把我晾在这里一个人看书?”南桥捧着咖啡斜眼睨他。 易嘉言蹲下身,把小姑娘的一只手握住了,忍不住把玩片刻,低头含笑道:“是啊,就是这么贪心,哪怕自己有事,抽不开身陪你,也希望你能在这里等着我。” 如此一来,推门便能看见你。 南桥一下子笑起来,在咖啡滚烫的热气里注视着眼前的男人,轻声说:“你去吧,我等你。” 结果他才刚站起身来,她又叫了句:“等一下。”跟着站起来,她随手把咖啡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伸手去替他把领带与衣领重新整理一遍,然后才仰头弯起唇角,“现在好了。” 她的背后是一整面落地窗,明亮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一地碎金,流光溢彩。 她脱下了大衣,只穿着白色的宽松毛衣,整个人都像是缩在其中的一只懒洋洋的小猫,眯眼笑望着他。 易嘉言忽然叹口气。 “怎么了?”南桥不解地问。 “不想走了。”他如实招来,揽住她在额头上亲了亲,“想把门锁住,哪儿也不去,就赖在这儿看着你。” 南桥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推推他:“快去快去,大家都在等你呢,老大。”顿了顿,她再添一句,“易老大。” 这称呼把易嘉言也逗笑了,他松开手,揉揉她的发,“好,我去了。” 易嘉言虽不是啰嗦之人,但因为常年奔波,每次回来开会也有很多事情需要亲自过问,因此会议虽不冗长,但也绝不是几分钟就能完事的。 只是这一次,奇怪得很,他连语速都放快了不少。手下的人若是汇报到什么他已经知道的,他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耐心地再听一遍,而是直接抬手示意:“这个我已经看过电子档了,你继续说下一项。” 左边角落里的大刘侧过头去小声说:“诶,朱朱,你有没有发现老大今天特别诡异,好像在跟时间赛跑似的,急急忙忙的。” 朱朱笑嘻嘻地说:“那还不是因为办公室里有个小美人在等他?” 左手边的人也加入了八卦行列:“诶,我怎么听说**oss的千金才是未来的大嫂啊,办公室里那个什么来头?” 右手边的人偷偷凑过来:“好哇,老大脚踏两只船,在家坐拥美人,在外还红杏出墙。” 这边的人交头接耳得正热闹,就听长桌尽头的人不紧不慢地问了句:“聊什么聊得那么热闹,大点声,也说给我听听。” 几个人立马手忙脚乱地挪开了,正襟危坐。 大刘说:“报告老大,这几个无聊的人在刺探你的闺房私事,我替你深入内里,打探情报,所以这个压根不关我的事,都是这几个——” 几只手从桌下伸过去一把掐住他的大腿,大刘痛得跳了起来,嗷嗷直叫,话都没法说了。 易嘉言想笑,又忍住了,把剩下要说的话说完,散会了便站起身来往外走。只是走了没几步,他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说了句:“我和卢雅微只是r而已,以后不许胡说八道了。” 众人连连点头,待他走了没两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咦,老大为什么只解释了和**oss千金的关系?那屋里那个小美人…… 一派了悟的神情。 回到办公室时,南桥没有在看书,而是凑在书桌上看他的模型。 书桌很大,最中摆的电脑,侧面是一只玻璃箱子,里面是微型建筑模型,他闲来无事便会动一动,将一整套房屋与家具变来变去,摆出不同的造型。 推门而入时,南桥正跪坐在他的椅子上,探着身子去摆那些模型,房屋已成型了大半,家具也摆得整整齐齐。 她似乎觉得有趣,见他回来了,还笑着招招手:“诶,易嘉言,你过来看看我设计得怎么样。” 他依言走过去,看见她理想中的那套公寓式建筑。 她还在摆,一边摆一边解释说:“我不喜欢太大的房子,公寓就好。唔,书房里要有一整面墙的书柜——我要放很多简·奥斯丁的书,卧室要有衣帽间——我得填满一整柜的漂亮衣服,客厅旁边必须是休闲厅——老了以后可以在里面打麻将,预防肩周炎……” 她念叨着一些零零碎碎的细节,易嘉言忽然伸手动了动她的厕所:“你只装了一个厕所。” 南桥一愣:“好,好像是……” 但是整体已经装得差不多了,上哪儿再去添一间厕所?她有点迷茫。 易嘉言低头看着她,一丝不苟地建议道:“那不如这样,我们就装一间大一点的厕所,安两只马桶——”他一边说,一边又拿了一只马桶模型放在那间厕所里,与原先那只并肩挨着,“然后在两只马桶中间挂一条帘子,两个人一起上厕所的时候还能聊聊天,谈谈人生和理想。” 南桥噗的一声笑出来:“你这想法好恶心,哪有两个人一起拉屎的?” 易嘉言一本正经地说:“我听人家说,结婚多年的老夫老妻别说一起拉屎了,就是互相帮助擦屁股也是没有问题的。” 这这这,这话题走向也真是醉了。 南桥捂住耳朵摇头:“不听不听不听,听了晚饭都吃不下了。” 易嘉言也没往下说了,只是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模型上,间或询问一句:“电视机放这儿会不会不大合适?往左边挪挪吧。”“单人沙发放这边空间会更合理一点。”“这只床太小了,将来主卧的双人床需要大一些,更舒适。” 他站在她身后,从她的头顶伸出手臂来,在玻璃箱子里帮她调整所有的细节,这姿态似是将她整个人都拥在怀里。渐渐地,南桥也听不进去他究竟在说些什么专业意见,只是定定地抬头望着他,耳边是他舒缓柔软的字句。 易嘉言说着说着,发现怀里的人没了动静,忍不住低头看她:“怎么了?” 一看之下,才发现她的眼里星星点点的亮光,像宝石,像萤火虫,明亮耀眼。 她弯起唇角甜甜地笑着:“诶,易嘉言,你说我们像不像是在布置以后的家啊?” 易嘉言一本正经地反问一句:“所以,以后我们要在卫生间里安两只马桶,一起蹲大号吗?” 南桥脸一黑,不情不愿地拍了他的手臂一下:“喂,我在跟你说那么温馨的话,你怎么说这种恶心的东西?” 易嘉言也笑了,看她这样一会儿笑一会儿生气的样子,心里痒痒的,忍不住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笨蛋。” “说谁笨蛋呢!”南桥反驳。 “我,我笨蛋。”他从善如流,再亲她一下。 南桥心满意足地舒展眉心,伸出手臂迎接他的下一个亲吻,像是孩童一般,全然信赖面前的这个人。 她不知道的是,自她离开办公室这天之后,那只玻璃箱子里的模型便再也没有改变过。 易嘉言把所有无关紧要的东西都挪出了箱子,只剩下南桥亲手布置的一切。 我一生都在为他人建造砖与墙,如果可以,有朝一日希望亲手为你建造这样一间房子。你负责梦想,我负责实现。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南桥是和易嘉言一起回到家里的。 妈妈从厨房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走出来,往餐桌上一放,抬头随口问了句:“咦,你们一块儿回来的?” 南桥立马回答说:“我在书店待太久了,一看时间才发现都到饭点了,怕家里饭都做好了我还没回来,赶紧打电话给他。他刚好下班,就开车来书店接我,所以一块儿回来了。” 巨细靡遗,一本正经。 妈妈好笑地看她一眼:“我随口问问,你怎么一口气说这么多?” 南桥:“……” 回头正好对上易嘉言止不住笑意的眼睛,像是在嘲笑她怎么这么不淡定。 她脸上发热,嚷嚷了一句:“我回屋换件衣服。” 妈妈在厨房说:“晚上不是要去看电影吗?换什么衣服啊!” 南桥没吭声,往房间走,身后跟着同样没吭声的易嘉言。在走廊上她回过头去,小声地呵斥他:“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我就是不像你那么脸皮厚,心里紧张而已。” 他无声地继续笑,点头不语。 南桥看着那笑容就烧得慌,伸手去捂住他的嘴,不许他笑。谁知道手心忽然一热,柔软的舌尖抵了上来,不清不重地舔了她一下。 她就跟触电似的,猛地收回手来,一张脸红得快要爆炸了。 “你,你……”她瞪着他,恶狠狠地说了句,“变态!” 开门,回房,然后重重地把门合上,一气呵成。但抵在门上时,她又忍不住捂脸笑出声来。 捂着捂着又发现,哎呀,刚才他舔过这里……赶紧嫌恶地把右手挪开了些,挪着挪着,发现四下没人嘛,又凑过来飞快地亲了一下。 不嫌弃,一点也不嫌弃。 她笑得眉眼弯弯,心里是说不出的喜悦。 饭后全家人按照计划的那样一起去看电影,易嘉言上午便在网上订好了票,六排正中央的四个座位。电影是这段时间非常火的台湾青春片,《我的少女时代》。 当然,电影是南桥和妈妈一起选的,易嘉言父子俩对此没有发言权。 因为是晚上的黄金时段,电影又很火,开场前门口便排起了老长的队。易重阳鲜少来这种热闹拥挤的地方,穿着衬衣和略显严肃的黑色大衣,看上去像是某个参加商务宴会的男士走错了地方。 四人里他打头,黄玉兰第二,南桥与易嘉言排在他们后面。 见电影快开场了,易嘉言说:“我去买爆米花和饮料。” 易重阳嘱咐了一句:“我和你黄姨不吃这些,你买你和南桥的就行。天气冷,别买冰的。” 易嘉言刚走,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年轻人就捧着爆米花挤了过来,刚巧站在南桥身后。几人不住地伸长脖子去看检票以内的地方,嘴上抱怨着:“大地每次都要等特久,神烦,说好了五十开场,结果都四十五了上一场都还没散。等会儿还有十来分钟的广告,什么无痛人流了,前列腺又有问题了,看着都够了。是一晚干了多少次,前列腺才那么容易出问题?” 南桥往前挪了几步,靠母亲近了些。 另一个红头发的女生笑嘻嘻地说了几句脏话,食指与中指间还夹着只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吐出来的时候恰好吐在南桥侧脸上。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南桥下意识地把头偏到了一边,皱眉捂住鼻子。那个女生注意到了,更是肆无忌惮地再吸一口进去,这次干脆把头凑到南桥旁边,似笑非笑地吐了出来。 “受不了烟味?”她的嘴唇上涂着厚重的深红色唇釉,问得很是挑衅。 电影院里很嘈杂,黄玉兰在和易重阳说话,并没有注意到身后这一幕。 南桥松开手,指了指墙上的牌子,面色从容地说:“电影院禁止吸烟。” “你装什么纯啊?我他妈偏要抽,你管得着?”又是一口吞云吐雾。 南桥还没见过这么蛮横的高中生,有些好笑,又不想过多交涉,索性回头不理会了。 身后传来那几个人的继续交谈声。 “诶,看到那边那个买爆米花的男人没?” “哪个?” “那个啊,个子蛮高的,穿浅灰色大衣那个。” “哦草,看背影很帅嘛,大长腿,在床上缠着肯定很爽。”那人顿了顿,说,“要转过来了,看看正面。” 浅灰色大衣?南桥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见柜台前捧着爆米花和四杯咖啡的男人刚结完账,面容温和地一手拎着咖啡袋,一手抱着爆米花桶,远远地对上她的视线,朝她弯了弯唇角。 身侧抽烟的女生有些兴奋地说:“喂喂,看到没,他对我笑了!” “对你笑?看上你哪点啊?”一旁的女生笑起来,戳戳她的脸,“该不是看上你的姨妈色嘴唇了?” “说不定看上我的34d了?”她得意地笑了两声,余光察觉南桥转头盯着自己,不客气地凶了回去,“看个屁啊看,阿姨?” 南桥淡淡地说:“那可不是,就是在看屁。” “妈比——”那人没料到南桥不清不重地来了这么一句,恼羞成怒地把烟往地上一扔。 旁边有人来拉她:“诶,诶,别跟她闹,帅哥朝你走过来了。顾那头,啊。这女的不要紧。” 女生又狠狠地剜了南桥一眼,理了理头发,转过身去朝易嘉言笑。 十余步的距离,易嘉言目不斜视地朝检票的队伍走来。女生的朋友还在她耳边低声汇报:“来了来了,就是朝你来的,注意啊,马上就到了。” “哎哟我草,你这是踩了什么狗屎,居然有帅哥看上你?” “你闭嘴行不行,让他听见等会儿就尴尬了。” 女生的脸红了,神情有些不自然,还在拼命扯衣角。 易嘉言走近了。 她连头都快不敢抬,紧张地小声问朋友:“诶,我身上有烟味没?” 更近了。 “妈比我好紧张啊……”她咬着下唇偷笑。 直到易嘉言终于走到她面前,她抬头含羞带怯地笑了,却发现……他径直走过了她的身侧,停在了南桥身旁。 “还是热的,喏。”他把爆米花送到她怀里,低头含笑说。 南桥微微笑着接过了爆米花,侧头看了看表情还有些呆滞的女生,收回目光后,捻起一颗凑到易嘉言嘴边。 易嘉言看了眼父母的背影,摇头。 南桥的手没动,还停在他嘴边,眼神含笑,执着地要他吃下去。 他顿了顿,张嘴,含住了那颗爆米花,唇瓣碰到了她有些凉的枝尖。 南桥笑了,转过身去不再看身后的人。刚才还叽叽喳喳喧哗得过分的几个人一下子没了声。 心里有些若有似无的得意感,像是小时候和伙伴们玩过家家,每个小姑娘都争着抢着要当王子的新娘。她不善于争,也不够漂亮,所以总是被冷落到一旁当个抹桌子的女佣。那时候每次看到最后抢到新娘之位的小姑娘满脸神气地搀着王子的手,像个真正的公主一样昂首阔步地走来,指挥大家做这做那,心里都忍不住泛酸。 诶,我也想当那个公主啊。 我也想站在王子旁边。 喧哗的电影院里,她侧过头去看了眼身旁拎着咖啡、气质卓然的人,嘴角一点一点扬了起来。 易嘉言注意到了,问她:“笑什么?” 她摇摇头,也不说话,只是又捻起一颗爆米花送到他嘴边,趁着父母没有回头,飞快地要他吃下去。 笑什么? 笑一辈子都没抢到过新娘的位置的我,竟然站在了真正的王子身旁。 *** 电影正如其名,能够狠狠地戳中你的少女心。 色彩清新的画面上,头发乱糟糟、还戴着滑稽眼镜的少女憧憬着篮球场上那个干净好看的校草,走到哪里都忍不住搜寻他的身影,可平凡渺小如她,哪里有资格得到王子的眷顾? 偏偏从天而降的一个不良少年闯进她的人生,她从厌恶他畏惧他,慢慢地变成心疼他想要帮助他。 俗套却耐看。 狗血才能让人少女心泛滥。 南桥和妈妈坐在中间,易家父子坐在两边。 捧着爆米花,南桥起初还能一颗一颗往嘴里放,可是看到后来,已然忘记怀里还有爆米花这回事。 阴差阳错的两个人组成失恋联盟,各自去追心上人,谁知道在这个过程中却喜欢上了彼此,喜怒哀乐都不再是为从前的人。 电影里有很多少女心十足的画面,比如青草地上的气球大战,比如被涂鸦染得花花绿绿的天台上一同养狗的场景,比如在露营的时候对着天边的流星许愿。 可是后来毕业了,分离总是无法避免。那个为她变好为她上进的少年去了美国,留给她的是一沉不变的生活和再一次平庸沉寂下来的前路。 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喜欢,从来没能来得及说明自己的心意,到头来只能捧着他留给她的东西一圈一圈在滑冰场上独自伤心。 南桥和周围的很多人一样,情到深处不由自主地哭了出来。 随着插曲《小幸运》的响起,观众也跟着女主角一起在片段里回忆着那个已经远去的少年,和他留给她的美好时刻。比如他为她打架,也为她心甘情愿放弃还手的资格,被打得血流满面;比如他带着浑身的伤还不忘去书店门口抗走刘德华的画像,当做生日礼物摆在了她家门前;比如他留下的那只录音带里还循环播放着“我喜欢你”这句轻声呢喃‘比如…… 比如忽然间从黑暗里探过来的一只手,轻轻地覆在了南桥的手背上。 朦胧泪光里,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瞬间从电影里抽离出来。 所有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大屏幕,左手边的母亲,还有母亲旁边的易叔叔。但南桥知道,易嘉言没有望着屏幕,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可她不敢动,生怕自己的任何举动都会引来母亲的侧目。 她只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察觉到他慢慢地收拢了指尖,将她的手包覆在其中。 她又惊又怕,有些心慌地想要把手抽走,却给了他机会再一次抓住了她,这一次,他灵活地挑开她的手指,与她十指紧握。 牢牢地,完全无法挣脱的力道。 闪着荧光的巨大屏幕,煽情播放的电影插曲,唏嘘不已的观众人群,啜泣声不断的密闭空间里。 南桥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甚至忘记了前一刻的自己还在为电影而流泪感慨。她只能又惊又怕地一面担心着左手边的母亲会发现她和易嘉言的秘密,一面又忍不住感受着他的手心传来的温热触觉,很踏实,很窝心。 他挠了挠她的手心,另一只手从座椅下面递来了一只手机。 黑色的,崭新的,与她的那款一模一样。 她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低头看见屏幕上刚打好的一行小字。 “没办法帮你擦眼泪,所以别哭了,南桥。” 她又忍不住破涕为笑,笑的同时还不忘一把把手机扣在腿上,生怕母亲看到。 那只手还牢牢地握着她,好像没有松开的意思。她想了想,又慢慢地拿起手机,拿到和他之间的空隙中,单手打字,速度奇慢无比。 “那你要不要帮我擦?” 男人对了片刻,没有去接手机,只是凑到她耳边低声问了一句:“怎么擦?” 她胡乱把爆米花放在一旁的扶手上,对妈妈说:“我去下洗手间。” 然后匆匆离开。 片刻后,易嘉言侧头对女人说:“黄姨,我出去接个电话。”紧跟着南桥的步伐,快步走出放映厅。 影院的外面有一条长廊,以前是另外几间放映厅,后来内部扩修,外面的几间就没有再用,黑漆漆的一片。 易嘉言紧跟南桥的步伐走进了那条长廊,刚走过转角处,就被她一把拉进了黑漆漆的放映厅里。 黑暗里,她忽然间踮起脚尖,急不可耐地吻住了他。 唇与唇之间是亲密无间的温热气息,是摩挲着摩挲着,无限上升的温度。 她踮脚环住他的脖子,片刻后离开他的唇,轻声说:“不是腰帮我擦眼泪吗?” 是含笑的语气,哪怕面上还有泪光。 易嘉言没伸手,也没动,片刻后轻哂两声,凑近了她的脸,用嘴唇覆住了那片湿漉漉的痕迹。 然后一点一点啄去。 一点一点吻干。 喉头一片滚烫,心上也近乎沸腾。 他们没有做过如此亲密的事情,过去的亲吻都是点到即止,但这一次—— 这一次,南桥环住他的脖子,不顾一切地回应着,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像是鱼与水的关系,密不可分。 恋人的吻足以点燃一起躁动不安的情绪,和身体里那些轰然而出的情与欲。 他们拥吻着,恨不能将彼此揉进身体里,从此再不分离。 ☆、第40章 第四十章 好像身在舞台之上,幕布之后。你知道帘幕随时可能会被拉开,你和身边的人也随时会暴露在众人眼前。离那一刻越近,你就越紧张。 可你也知道那一刻终究会来。 但就在这样薄得可怜的幕布之后,南桥却仿佛体会到了一种更加刺激的滋味。在这里,在极有可能下一刻就被人发现的隐秘角落里,她攀附着男人的肩,整个人都被他牢牢拥住。 唇与唇之间的距离化为零点,比任何一刻都要离得更近。呼吸相融时有彼此的味道,抵得过这世间最昂贵最馥郁的香水。 南桥放纵自己去吻他,浑身都在不自觉地微微战栗着,包括心脏,包括灵魂。 黑暗里,这样的诱惑像是令人失却心神的海妖的歌声,一点一点把残存的理智都拉入深不见底的海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们不知疲倦地拥吻时,南桥的手机蓦地响起。 两人微微一震,拉开了距离。 南桥低头去拿手机,看见屏幕上的两个字:妈妈。 女人在那边低声问她:“南桥,你去哪儿了啊?” 她倚在易嘉言怀里,若无其事地说:“上厕所啊。” 那头的人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你在厕所?” “嗯,在厕所。”南桥笃定地回应她。 “你和嘉言一个上厕所,一个接电话,然后就十来分钟都没回来,一会儿电影的结尾都赶不上了。”做母亲的还是担心孩子,埋怨了几句,最后叮嘱她,“快点回来啊。” 南桥笑着回答说好,然后挂断了电话。 屏幕还亮着,借着这点微光,她仰头去看易嘉言,却只看见比这点光线还要亮的一双眼。 他伸手过来摩挲着她的嘴唇,最后在上面蜻蜓点水一下,拉起她的手:“走吧,回去了。” 她却在走出这片黑暗以前,从他身后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了他,低声说:“可我不想回去。” 男人身形一滞,伸手覆在她手背上,含笑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回去。” 又拖延了两三分钟,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最终易嘉言还是带着她拉开了帘幕,走出了这片黑暗。 而另一边,光线充沛的厕所里,黄玉兰拿着手机,看着空无一人的女厕所,好一会儿都没动。 她是担心南桥久久没回到座位上,也许是经期到了,所以特意来看看,但厕所里的人来了又走,直到所有隔间的门都打开,她也没看见南桥。 打去电话的时候,她就站在空无一人的厕所里,问南桥:“你在哪里啊。” 南桥如此笃定地告诉她:“我在厕所。” 而她握着手机,愣愣地看着空空荡荡的隔间,最终也没能问出一句:“我也在厕所,没看见你人呢?” 黄玉兰最先回到座位上。 黑暗里,她弓着身子,从六排的边缘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在丈夫身旁落座。 易重阳侧头问她:“南桥呢?” 她顿了顿,说:“马上回来。” 没一会儿,南桥和易嘉言相继回来了。南桥要早一点,易嘉言比她迟了两分钟。 坐下以后,南桥小声跟妈妈说:“有点拉肚子。” 妈妈看她一眼,黑暗里,女儿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面颊上有一抹杏色,眼睛也水汪汪的,唇角还带着笑意。 她点头,说:“今晚回去早点休息,多喝热水,还拉肚子就吃点药。” 然后是易嘉言回来了,落座后也没有解释,只是把手机放回了大衣的衣兜里,表示通话结束。 大屏幕上,已经长大的林真心站在刘德华的演唱会外面,有些紧张地拿出手机给纸条上那个号码打电话,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偶像给她的惊喜。 谁知道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茫然地回过头去,看见那个早已远走高飞离开她人生的少年头一次以一副成人姿态出现在她面前,嘴角含笑,从耳边慢慢地将手机放了下来。 虽然迟了很多年,但他终归还是带着她的梦想回来了。 那首插曲又一次响起。 “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原来我们和爱情曾经靠得那么近。那为我对抗世界的决定,那陪我淋的雨,一幕幕都是你一尘不染的真心。” 歌手的声音清亮动人,宛若冬日里的暖阳数缕,带着遗憾和惆怅,带着深情与怀念。 下一秒,电影院的灯亮了起来,人群纷纷起身离场。 曲终人散。 南桥在第二天下午坐飞机回上海了,送行的是妈妈和易嘉言。 在机场大厅候机时,易嘉言帮她排队取票,妈妈就和她坐在椅子上,嘱咐着独自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 南桥一面点头,一面忍不住在队伍中寻找易嘉言的身影,看到那个修长的背影安稳立于人群中,替她做着这些平凡琐事时,唇角的笑意就忍不住想蔓延开来。 可是不能蔓延,妈妈就在旁边,她得好好收敛住。 虽然很爱妈妈,但是在这种离别的时候,南桥其实很遗憾不能单独和易嘉言道别。 她只能规规矩矩地在过安检的前一刻和妈妈拥抱,然后矜持内敛地也跟她的嘉言哥哥抱一抱,连拉拉小手都做不到,更别提亲亲小嘴这种事…… 所幸与易嘉言拥抱时,他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个字。 南桥的心情一下子又仿佛升入高空的气球,轻飘飘的,轻飘飘的飞走了。 她一路走过安检,最后一次回头朝他们挥手,然后消失在转角处。离别的情绪被那两个字冲得极浅极淡,几乎再也没有一丝半点的惆怅。 因为他附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等我。” *** 回寝室的第一时间,南桥被朱恬恬狠批了一顿。 说来奇怪,南桥自忖并不是一个很棒的朋友,不够有亲和力,不够尽职尽责,甚至在很多时候因为性格缘故略显淡漠,对很多事情都不怎么上心,但却在很短的人生里收获了几个很好的朋友,沈茜,靳远,还有如今的朱恬恬。他们都是那种可以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的热血人,和她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和他们很不一样。 当她失意时,他们可以拉着她喝一通宵酒,唱一整天歌,可以去疯去闹,甚至,他们比她自己还要投入,情绪来得还要激烈得多。可她不一样。她能做的就是替他们倒杯热水,坐在一旁安静地听她们诉苦,她可以牺牲大部分的时间来陪伴,但她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安慰他们。 这世上大概统共可以区别出两种人来。一种是感情轰轰烈烈,对人对己都感同身受爱憎分明的人;一种是温吞平和,能够时刻陪伴却很少开口的人。 你看,就连朱恬恬在恨恨地骂着她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是不是不要命了的时候,南桥也只是一边笑,一边低声说:“好好好,我下次一定听你的话。” 朱恬恬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顿时说不出话来。她哼了一声,然后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我问你哦,你和他……” 他字后面跟着一个意味深长的转音。 南桥还没来得及答话,手机就响了,朱恬恬与她一同低下头去,看见了屏幕上的“易嘉言”三个字。 “啧啧啧啧……”朱恬恬开始发出一阵了悟的咋舌声,“你行啊你,南桥,和哥哥乱来这种事情也做得出。” 用词虽夸张,但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赞同的情绪。 南桥跟她比了个嘘的手势,接起电话:“易嘉言。” 朱恬恬坐在沙发上,看着南桥走到阳台上,一边搓着手,一边缩着脖子打电话。这姑娘安静,话不多,平常时间多半是侧耳倾听,偶尔微微笑着用眼神回应你。 可是这一刻的她看上去生动美好,像是一颗陡然间灿烂起来的小太阳。 相爱的人有什么错呢? 朱恬恬看着她的侧脸,慢慢地捧着热水靠在沙发上,笑容一点一点褪去。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相爱的人,却并非每对恋人能够在一起。能在一起的,是幸运,也是奢侈。 南桥从阳台上走进来时,就看见朱恬恬面容浅淡地坐在那里,手捧热水,神情在热气腾腾的烟雾里显得有几分落寞,有几分冷清,全然不似平常那副咋咋呼呼的样子。 “怎么了?”她不解地走过去。 朱恬恬却只是出神地盯着茶几的一角,勉强弯起唇角笑道:“没事,就是看着你开心的样子,我也很替你开心。” 南桥盯着她,片刻后说:“你这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开心。” 朱恬恬却只是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揉了揉眼眶,伸伸懒腰:“困了,睡午觉去。” *** 自从南桥去了上海读书以后,很少与靳远联系,十天半个月会发短信询问近况,但都只是隔靴搔痒地传达着一些难以更深入的关心。电话是太奢侈的事情,她找不到拨通的勇气,也难以用那种若无其事的语气与他谈天说地。 短信几乎清一色地维持着这样的模式: “阿靳,在忙吗?” “在忙演出的事情,怎么了?” “没有,想关心一下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很忙,很充实。你呢?” “我也很忙很充实。”南桥迟疑很久,努力地搜索着一些能跟他继续聊下去的话,“导师介绍了一个很优秀的学长,让我平时学习之余帮着他做事,对我的专业也很有帮助,学到了很多课外的东西。” “那很好,你会越来越好的,南桥。” 话题到了这一步几乎就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南桥只能匆匆结尾:“你也是,阿靳。加油加油!” “嗯,我会的。” 靳远是一个太独立太内敛的人,知道南桥心有所属,就宁可离得远远的,再也不上前打扰。 这一点,南桥也清楚。 她和她的阿靳总归是回不到以前了。 和沈茜倒是会时常通电话,因此更多关于靳远的消息竟然是从她这里得知的。 靳远在酒吧做得越来越好了,很多人慕名而来听他唱歌,远冬几乎每晚都挤满了人。 大春他们换了新的贝司和架子鼓,听说是有人赞助的,价格不菲,可把他们乐坏了。赞助的人好像是个唱片公司的头目,很欣赏他们,不知道会不会给他们什么好机会。 靳远瘦了些,最近半年抽烟抽得厉害,劝了也没用,他说写歌需要灵感,灵感源自抽烟。 ……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南桥能做的也只是在短信里多加一句:“阿靳,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零零散散知道了很多靳远的事,直到终于有一天,沈茜在电话里告诉南桥:“阿靳不在远冬继续做下去了。” “那他去哪里?他,他不唱歌了?”南桥愣愣地问。 下一刻,沈茜爆发出了一阵尖叫声,欢呼着告诉她:“还记得那个唱片公司的人吗?他让阿靳跟他去公司录了只小样,参与了选题会,大家一致通过阿靳是个值得发展的潜力股!” “所以——”南桥还有些转不过弯来。 “所以阿靳要跟唱片公司签约了!他要成明星了!要出唱片了!”沈茜在那头不断深呼吸,像是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根本控制不住,只是一个劲大笑,“你相信吗,南桥,阿靳终于要实现他的愿望了!” 对于南桥来说,唱片公司,明星,以及小样和选题会这样的东西都是异常遥远的,它们不存在于她的世界。但因为靳远,她的血液同样沸腾起来。 她一直没有忘记过那个盛夏的黄昏,她站在橘色的落日下,看见靳远背着吉他唱着歌,歌声像是来自什么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像迷,像雾,却又动人美丽。 她希望那个少年一路勇敢无畏地追寻梦想,也希望他最终如愿以偿。 所以靳远,你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吗? 南桥在图书馆里笑起来,回过头去看着窗外盛大的落日,仿佛又看见了昔日的少年。 接到易嘉言的电话时,她的语气里还带着些许笑意:“是啊,在图书馆。” 易嘉言听说来了,沉吟片刻,问她:“心情很好?” “嗯。”她坦诚地点头。 “因为我吗?” “一小部分。” “那还有一大部分是因为什么?”笑意骤减的声音。 南桥笑了起来,声音愉悦地告诉他:“是阿靳。我听沈茜说阿靳要跟唱片公司签约了,以后不用在酒吧驻唱了。” “所以只给小部分的开心给我,大部分的都留给你的阿靳了?”易嘉言冷静地指出这一点。 南桥笑得更厉害了,“我说,你该不会在吃醋吧?” “是又如何?”他竟然承认了。 南桥存心逗他,还在这边煽风点火地说:“谁叫你离我那么远啊,我都快忘了易嘉言是谁了。” “那我岂不是该慌了神,立马飞来你身边?”那边的人低低地问了句。 “那你飞过来啊。”南桥声音软软的,片刻后含笑说,“我很想你,易嘉言。” 男人沉默片刻,然后才开口说:“回头。” “什么?”南桥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左手边的玻璃被轻声叩响,笃笃,很沉闷干脆的两声。 她诧异地拿着电话转过头去,就看见隔着一道玻璃墙的走廊上站着个人,一身黑色大衣,手里拿着黑色的,从容安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她。 她呆住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飞快地跑出大门,一路飞奔到他的面前。 “你,你怎么来了?”是不可置信的声音。 却看见他好整以暇地收好手机,伸手把她揽入怀中,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再不来,我怕你眼里只有你的阿靳,连易嘉言三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了。” 她窝在他胸口闷闷地笑。 男人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姑娘黑漆漆的发顶,忍不住低头轻轻地啄了一下,只字不提他几乎沿着图书馆绕了一整圈,才终于找到她的事情。 失算,失算。看来下一次要再想给小姑娘一个惊喜,做点浪漫的事情,还得先做好功课,弄清楚这复杂的地形才是。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惊喜之后,南桥忍不住问他:“你怎么来上海了?不用做正事吗?” 仍是担心两人的感情会影响他的工作。 易嘉言侧目看她,声音稳稳地说:“你就是我的正事。” 虽然脸上发烧,但南桥还是追问:“到底会不会耽误工作?” 看她一脸认真不依不饶的样子,易嘉言笑了:“上海这边有个签约仪式,大老板派我来出差,我就顺道过来看看你。” “所以说半天,原来我只是顺道来看看?”南桥也故意瞪他。 易嘉言笑了,把她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答非所问:“走,吃晚饭去。” 有的事情她不需要知道,他自己明白就好。 事实上签约仪式是不需要他这种身份的人来参加的,公司可以随随便便指派一个部门经理或者hr过来就好,但他就是在众多人选之间停顿片刻,然后把名单还给了助理。 “我亲自去一趟吧。” 大刘的眼睛都瞪大了:“亲,亲自去一趟?” 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国际大公司,也不是什么金额大得惊人的顶顶重要的单子,按理说不管派谁去,总之不可能是易嘉言。 大刘还忧心忡忡地凑过来:“老大,这么打着出差的幌子出去旅游是不是也太明显了点?要不,派我去,我给你多照点照片回来,你过过眼瘾?” 易嘉言还一本正经地把名单塞进他手里,说:“这笔单子很重要,必须亲自去一趟。” 反正大刘是左瞧又瞧,也始终没瞧出来这单子究竟是哪一点重要到他飞去不可的地步。 圣诞节要到了,小姑娘喜欢热闹,不爱孤零零的。虽说不是中国的传统节日,但是街上都闹哄哄的时候,他也希望他能陪在她身边。 所以义无反顾地飞过来了。 临行前,上海这边的合作方得知是他亲自过来参加签约仪式,受宠若惊,还特意在报刊上都登出了这个消息,易嘉言三个字前面自然而然多了光环与前缀,什么“国际知名建筑家”,什么“曾一手设计出里昂一角的天才设计师”。 大刘拿着那些报纸在工作室的一群妹子中间耀武扬威,活像那报纸上写的是他,易嘉言不动声色地从他背后凑近了些,才听见他在说些什么—— “里昂一角其实也不能说是老大一个人设计出来的,毕竟我也不是吃闲饭的人,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我大刘虽不能说鞠躬尽瘁,但好歹也算得上死而后已。我殚精竭虑,把我所有的创意和灵感都奉献给了建筑事业,这才和老大一起打下里昂的半壁江山,为国际建筑领域做出了新的贡献,添上了一笔难以抹去的壮丽色彩……” 说到一半,看见妹子们的表情忽然都从崇拜变成了尴尬,其中一个还拼命朝他眨眼。大刘稀里糊涂地回头一看,吓得报纸都没拿稳。 “老,老大……” 易嘉言莞尔:“口才不错啊。” “哪里,哪里哪里……”大刘心虚地弯腰去捡报纸,手都颤颤巍巍的。 易嘉言顺势拍拍他的肩:“以后的演讲和会议报告就不麻烦文编那边了,你一块儿给做了吧,这口才不用也可惜了。” 大刘的腰咔嚓一声,都没能直起来,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的尔康手,悲催地喊着一句撕心裂肺的“哦多克”。 其实是想过很多惊喜的,比如带小姑娘去看场电影,在几十层楼高的空中餐厅吃顿晚饭,去热闹的商场逛逛,买些礼物,新年要到了,也该买只表、买条手链送她。 他看大刘每年都大张旗鼓地张罗着给女朋友买礼物,问这个问那个,拿着小本子一本正经地记下很多建议,最后选出一个创意爆表的,神秘兮兮地说一定让女友泪流满面地扑进他怀里,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曾经觉得不过买个礼物而已,哪里值得这么浮夸这么慎重以待。可是如今有了光明正大送南桥礼物的资格,他才真正意识到,因为在乎,所以恨不得将全世界拱手相送,大刘那点算什么? 可是真到了上海,才发现很多事情是想得容易,做起来难。 因为空气污染,十二月底的空气差得要命,城市病严重到下午两三点的天空看上去也昏黄一片,雾霾将整座城市笼罩其中,行人来去匆匆。 他没法带着小姑娘去逛逛街,这个天气吃空中晚餐也是浪费得紧,难道坐在三十几层高的大楼上看雾霾吗? 最后竟然是陪着她去校外的一家汤锅店吃了一锅珍菌排骨,点了两个小菜。都是大学附近开给学生的餐厅,环境好不到哪里去,图的是实惠与味美。 隔着热气腾腾的烟雾,他和南桥低头喝着汤,玻璃窗外是雾气迷蒙的上海,五光十色,忙碌热闹。 但心是暖的,是充实平和的。 因为一抬起头来,总能看见她微笑的眼睛。 于是那张略显油腻的餐桌和这并不太优美的环境也变得可爱温馨起来。 南桥很偏爱这家的汤锅,平日里也总爱叫上朱恬恬一起来吃,今天也不例外,吃着吃着,仍然忍不住心满意足地感叹一句:“真好喝。要是我知道这汤怎么煲的就好了。” “喜欢的话,常来吃不就行了?” “那不一样。”南桥捧着碗又喝了一小口,羡慕地说,“要是我也知道怎么做这个汤,以后在家就能天天喝到了。我又不是一辈子都会待在上海,以后回家了,难不成想喝这儿的汤了还专程从北市赶过来?” 易嘉言递了张餐巾纸给她,从容地说:“我知道。” 南桥一愣:“知道什么?” “这很简单,尝一尝其实就知道他加了什么料在汤里,如果你喜欢,将来我做给你喝。” 南桥有些不相信,毕竟他再怎么会做饭,也不是厨师界的天才,那可能喝一口就尝出来这汤是怎么做的?她有些怀疑地追问:“那你跟我说说他怎么做的,都加了些什么料?” 易嘉言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不能说,家传绝学,祖传秘方,说了就不灵了。” “你唬我。”南桥瞥他一眼,很直接地揭穿了他。 谁知道易嘉言笑了,低头喝了口汤,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望着她,含笑说:“没唬你。真想知道的话,嫁给我,我就把家传绝学传给你。” 轰的一下,南桥的脸变成了热气球。 她呆呆地看着易嘉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慌慌张张地埋头喝汤,喝了一半忍不住抬头去偷偷瞄他,谁知道他那里一本正经地喝汤,完全不像刚才说过什么羞人的话。 心下又有些空落落的,她没憋住,小声问他:“诶,你刚才是认真的?” “哪句话?”他从容不迫地看着她。 “每句话。”她没好意思指出最后那句,只能小声这么说。 易嘉言没稳住,看她那副患得患失的样子,最后还是低低地笑出声来,却没有再说别的什么。直到最后吃完晚饭,走出了餐厅,他与她并肩走在夜色里,才说:“尝一口就知道汤是怎么做的,是假。” 她侧头看他,假意不满的样子。 他却再添一句:“但想学会它,将来每天做给你吃,是真。” 她又绷不住脸皮,挪开视线继续发烧了。 雾霾将五光十色的夜景也染得有些模糊不清,但这样看着,不去感受它是污染物,倒还有几分意境。 易嘉言从大衣口袋里拿出口罩,递给南桥:“戴上。” “你的?”她接过来。 “我的。” 她又有点迟疑了,诶,这可是戴在嘴上的,他戴了,又给她戴……不待她多想,一只好看修长的手凭空身来,又拿走了那只口罩,不容置疑地替她罩在鼻端与嘴前,两只手轻轻一勾,便将口罩的两端细带戴在了她的耳朵上。 他还低头看了一眼,确定鼻子和嘴巴都遮住了,才松开手:“走吧,这样就不怕了。” “怕什么?”她从口罩后面模模糊糊地问他。 易嘉言牵起她的手,含笑说:“想带你去逛街,但雾霾天气不易出门。这样就好了,不用担心你会呼吸到不干净的空气了。” “口罩又不是万能的,不能完全阻挡污染物。”她一本正经地为他解释。 易嘉言却把她往怀里一拉,让她的面颊严严实实地靠在他胸口的大衣上,在她不明就里之际,声音稳稳地说:“那这样呢?” “……” “这样会不会好一些?”他的声音里染上了笑意,似乎是存心逗她,想看她害羞的样子。 南桥果真害羞了,小小地挣扎了一下,低声说:“大街上,好多人的……” 如果不是真顾虑到这是公众场合,易嘉言早已忍不住揭开才替她戴上的口罩,吻住她的唇了。 就好像真的见不得,一见到她,他的沉稳就统统消失不见,想时时刻刻都做些亲昵的举动,想时时刻刻都提醒自己,过去忍了六七年,而今他的小姑娘真真正正地属于他了。 最后当真去买了块表。 易嘉言要买的表自然是价值不菲,南桥不肯接受,连那家灯火璀璨的店都不愿踏进。 他很认真地说:“南桥,我从不以价格去判断礼物的好坏,送你一条围巾和一块手表在我看来其实没有太大的价值上的区别。但你还有两年就要毕业,如今也要慢慢融入这个社会,适应职场,我认为你需要一只很好的手表,是个纪念,也是种鼓励。” 南桥分辨说:“那么多表h的也没问题,几百块钱就好,没必要买这家啊……” 店名是大气简洁的英文,她认得,几千到几万元一只的表。 其实易重阳对她这个继女从来不曾亏待过,吃穿用度都很好,但是易家也并非奢侈无度的地方,对于子女的教育,易重阳和黄玉兰都很注重他们的价值观,因此不会给太多的零用钱,也不会买太昂贵的衣物。就像南桥的上一只手机还只是三星的note2,3和4都出来了,而她的手机没坏,妈妈也一直没让她换过。 这样一块表对于还是学生、没有经济独立能力的她来说是非常昂贵的。 易嘉言没有强求,带她去商场楼上的甜品店坐了坐,最后又散步回了学校。 只是在南桥的寝室楼下,他要送她上楼之前,从包里拿出了一只盒子……他还是买了? 南桥先是一怔,随即很快醒悟过来:“在甜品店你说去洗手间——”顿住,她有些生气,“都说了不要了,你这样算什么?易嘉言,我又不是贪你的钱,买了手机又买名表,那下一个呢?下一个准备买什么?要不要干脆买间公寓把我藏起来,然后珠宝首饰都给我堆进来?” 她不喜欢这样,太物质的感情让人难以心安。 易嘉言没有说话,只是把盒子打开,将自己亲手挑选的手表替她戴上。她想要缩回手腕,他就牢牢握住不放手。 “南桥。”路灯下,他很认真也很平静地叫她的名字,“我知道你并不贪心,对于我的钱没用任何企图。只是我也是个很普通的男人,我希望你对我有依赖,也希望自己能够尽我所能博你一笑。我承认我庸俗,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的穿戴你的日常生活你的一切都可以由我来负担,不是因为这样能掌控你,或者有满足感,我只是很希望自己能为你做点什么,也能让你依赖我更多。” “我已经很依赖你了——”她试图解释。 易嘉言却只是低头一言不发地替她戴好那块简洁的金属手表,然后才说:“因为能给你的没有太多,只有一颗心,所以明知物质并不能带给你太多的喜悦,也仍然忍不住做着这种傻气的事。希望你看到它就会想到我,这样每一次你低头看时间,都会看见我。” “……”南桥终于停止了争辩,不再去埋怨。她有些无措地看着这块表,最后抬头看着易嘉言,慢慢地笑起来,“你总说我是笨蛋,其实你才是。” 哪里只是低头看表的时候会想起你呢?你不知道的是,我每分每秒都未曾停止过想你。 你就在那里,只要我的思维还在转动,就从来没有离开过你。 *** 三天时间,南桥除去上课以外,会陪他去开会,去谈合约事宜。他在大厦内,她就坐在他的车里等着,看着那块表,数着时间,然后一点一点盼到他重新回到视线里。 异地恋真是难以忍受的煎熬啊,不见的时候每天盼着,好不容易相见了,又时刻担心他会离开。 所以巴不得把所有的时间都紧紧撰在手里,片刻也不松手。 只可惜伴着这三天仿佛到上海以后度过的最好时光的过去,南桥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炸弹。 就在圣诞节那天,签约仪式的前一天,距离易嘉言告诉她“因为是有媒体出席的晚宴,主办方希望我携伴出席”还不到一个小时,变故突如其来。 当时南桥正窝在易嘉言下榻的酒店里看书,间或侧头看看他埋头于笔电的背影,心里一片满足,丝毫未曾意识到下一刻自己的世界就会翻天覆地。 可是随着朱恬恬从微信上发来的一条网页链接,以及下面接着的无数条充满感叹号的消息,所有的平静都被打破。 那条链接是知名的八卦周刊网页版,这一期的大标题并未留给什么金融巨鳄,也没有留给哪个网红,不是谁谁谁出轨了,也没有哪个娱乐圈的和谁好上了。相反,这一期的标题留给了一个从来没有染过花边新闻,也和娱乐界不相干的人。 易嘉言从来都是以国际知名青年企业家和建筑家的身份登上报刊,而今却一举成为如此一本八卦神刊的核心人物。 “独家揭秘建筑界男神易嘉言不为人知的**私生活。” **两个字,像是霍桑笔下的红字,就这样以耻辱的姿态生生烙在了易嘉言的头上。 看清标题的那一瞬间,南桥的心跳就停止了,全身的血液都凝固在此刻。 伴随标题而来的,是几张拼接在一起的大图,有易嘉言为她戴好口罩时把她的面颊抵在胸膛之上的画面,有她坐在车里等他归来,打开车门的瞬间仰头给他一个亲吻的画面,还有她与他并肩走入酒店的画面…… 轰,有炸弹袭来,像是□□一般投在她心上,恐惧像是蘑菇云一般升腾起来,如影随形。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这个世界上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大事发生,好的坏的,悲的喜的。每个人活在各自遥远的角落里,听着看着亲自经历那些事的人笑着哭着。 “独家揭秘建筑界男神易嘉言不为人知的**私生活”——这样一则新闻像是上好的美味佳彦,被投在了乏味无趣的人潮里,那些嗷嗷待哺渴望新鲜事物的人们立刻上钩,不顾一切地咬住了这只钩, 霎时间,铺天盖地都是这则新闻。 网络引擎上出现了搜索频率异常高的名字:易嘉言。 “易嘉言是谁?” “易嘉言是干什么的?” “易嘉言**?” 如果你搜索易嘉言三个字,百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易嘉言,中国工程师,世界知名建筑设计师,以艺术建筑和桥梁构造闻名,曾多次受邀参与设计世界知名建筑,并独立设计了威尼斯、都柏林、曼彻斯特桥梁,同时在里昂新城区参与设计了中心公园、城市艺术中心以及众多重要建筑…… 紧跟其后的是更多了不起的建筑群资料,可是搜索到资料的人对此并不会过多关注,他们不断地下拉,下拉,孜孜不倦地搜索着自己感兴趣的一切,比如感情状况,比如私人生活,比如最至关重要的那两个字:**。 微博出现了热门话题:易嘉言**。 腾讯开始推送热门新闻:知名建筑师与其妹**。 还有更多的推送平台,一一推送着这条红极一时的新闻,人们不知疲倦地探索着一切,就好像这个名叫易嘉言的人与他们关系甚为密切,就好像他的一举一动都应该为他们所知。 与此同时,酒店的大门外已然被媒体堵住。 易嘉言是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名誉教授,加之他年纪轻轻、颜值颇高,经常登上大小报刊,对媒体来说并不陌生。只是如今猛然间曝光于一则与以往类型截然不同的新闻之下,他的光环刹那间被打破,剩下的是耐人寻味的无数秘密。媒体们都出动了。 南桥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内的床上,手指像是不知疲倦一般不断下拉,下拉,更多的网民评论进入视线。 “易嘉言我知道,那女的是谁?别跟我说是他妹妹,我只想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有这么大魅力把哥哥拿下。” “妹妹???亲生妹妹???卧槽!!!” “这年头同性和同性恋爱都不犯法,人家兄妹俩关起门来爱干啥干啥,管太宽【再见】。” “我只想知道这两个人有没有想过父母的感受,知道自己子女**,恐怕精神都要崩溃了,太自私。” …… 她茫然地触着屏幕,下拉,下拉,脑子里已然失去任何念想。 消息是这世上传播最快的东西,任何交通工具都难以匹敌。 与她料想的一样,屏幕上的消息推送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妈妈的来电。她猛然间松开手,看着手机跌落在床上,一声一声震动着,嗡嗡嗡的声音是这世上最可怕的,最让她恐惧的动静。 易嘉言从窗口往楼下看了片刻,沉默着拉上了窗帘,转过头来时,就看见南桥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正在震动的手机,面上一片茫然。 他走到她身边,叫她的名字:“南桥。” 她仿佛没有听见。 “南桥。”他再叫一声,拿走了那只手机,关闭了震动,这才等到南桥如梦初醒的一个抬头,顿了顿,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屏幕上写着黄姨,仍然是黄玉兰打来的。 这一刻,易嘉言也终于沉默了,看着屏幕上那两个字,仍未做好任何接起这通电话的准备。 他早就知道他和南桥的事情瞒不住家里,就算能瞒一时,也总有一天会被父母知道,被所有人知道。他一直在等着那一天,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漫天的谣言与不耻中,以“**”二字为父母所知。 手机震动了七八下,易嘉言终于拿起来,按下了接听键,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赤脚从床上跳下来的南桥一把抢走,然后挂断。 她死死攥着手机,一字一句地说:“不能承认。” “……” “不能现在承认。”她机械地重复着,眼睛忽然间红了,“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不能让她知道,不能让她相信,至少不是现在。” 没有人知道南桥有多在乎母亲,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日日担心自己不够好,难以赢取母亲的喜爱。 她曾经在吴镇生活十七年,前六年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而后十一年彻底失去母亲。 从懵懂无知的孩童时代起,她就经常面临他人的探寻:“你妈妈呢?” 起初是迷茫鼎回答一句:“我不知道。” 后来就开始追问爸爸妈妈去了哪里,可是喝醉酒的男人被掀开了伤疤,只是一把推开了她,恶声恶气地告诉她:“你妈死了,今后不许再提她!” 一次,两次,直到妈妈回到吴镇背着爸爸偷偷看她,然后就明白了,妈妈其实并没有如他所说的那样死了,只是死在了他们曾经的婚姻里,他和南桥曾经的生活里。 然后就这样长大了。 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妈妈接到这个家里来,这个家里没有吴镇那样灰暗的童年,没有冷冰冰的空屋子,没有三婶家做不完的家务,也没有每日喝得烂醉如泥的父亲。相反,这座房子像是童话里的小屋,有明亮温暖的灯光,有严厉却不失慈爱的易重阳,有妈妈的微笑,还有一个易嘉言。 十七岁那年,初次踏入这个家,南桥曾经泪眼朦胧地缩在被窝里感谢老天爷对她如此厚爱,可是感谢着感谢着,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她又开始患得患失。她怕自己是个包袱,怕自己不够好,怕她额头上那道丑陋的疤,怕有一天妈妈忽然不喜欢她了,让她离开这个家。 你最在意的,往往会是你最害怕失去的。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你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南桥转过身去,看着那道禁闭的房门,像是恐惧一打开它,外界的恶意与伤害就会接踵而至。 易嘉言无声地走到她身后,伸手捉住她微微发抖的手,把她拉转过身来,再揽入怀里:“南桥。” 他很用力地拥住她,片刻后才开口:“不用怕,有我在。” 南桥茫然地抬头看着他,喃喃地问:“我们该怎么办?” 易嘉言从她手里拿过自己的手机,拨通助理的电话,几乎是拨通电话的第一时间,南桥站在一旁都能听到大刘心急如焚的连声追问。 “我的天,你到底去哪了?电话一直打不通,现在在哪里?你知不知道一群记者堵在公司门口,死守着我们的人,一有人出去就疯狂追问你的事情?你和你妹现在在一起是不是?你——” “先听我说,刘一天。”易嘉言打断他的话,思考片刻,沉声说,“首先在微博和工作室主页发表声明,澄清我与南桥并非亲生兄妹、也并无血缘关系的事实。其次,说明我本人的私事与公司和工作室没有任何关系,希望舆论不要将两者混为一谈。最后,不要透露任何与南桥有关的私人信息。” *** 半天的时间里,南桥与易嘉言的世界都疯狂地骚动起来。流言是一把利刃,握在看热闹的人手中,刺向流言的主人公和与其有关的人。 南桥不敢接电话,最后直接关掉了手机,缩在易嘉言的被窝里一动不动,短暂的半天里,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昏天暗地了。 易嘉言站在窗前一通一通地打着电话,明天的签约仪式照常参与,公司门口的记者礼貌打发,南桥在学校的学习暂时停止一周……有太多需要处理的事情,他纵然能有条不紊地一一解决,但回头看到躲在被子里的南桥,一颗心却又慢慢地沉了下来。 他太了解她,太了解此刻的她一定是在后悔。 后悔不应该放纵自己的感情,后悔不应该为了自己的一晌贪欢和他在公众场合出双入对,后悔不应该因为两个人的感情让父母陷入痛苦之中,后悔不应该亲手造成今天这样舆论满天飞的局面。 …… 他只能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去厨房煮了一碗面。 傍晚的夕阳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昏暗的房间,也照在那个鼓起的小山丘上。他仿佛看到了在里昂时的那一幕,她躲在被窝里偷偷笑着,翻来滚去像是一个小孩子。 只可惜回不到那样的平静时刻了。 他端着面条走到床边,轻轻拍了拍被窝里的人。 南桥动了动,却未曾回头。 他把面碗放在床头柜,站在床边,听不出情绪地问了一句:“你后悔了吗,南桥?” 被窝里的人一动不动。 说不出心里是怎样的感受,有茫然,有无奈,有低落,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他看着被窝里的她,轻笑两声,摇头道:“你知道的,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会支持你。如果你在意我爸和你妈的感受,后悔了我也不会怪你,我——” “我不后悔。” 被窝里的人慢慢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像是大梦初醒的人,回过身来抬头看他:“我从来都不后悔和你在一起。” 从喜欢上你那一天开始,我就没有后悔过。 昏暗的房间里,他和她四目相对,静默片刻。 他莞尔,将床头柜上的面递给她:“既然不后悔,那就吃掉它。既然是一场硬仗,那就打起精神来,赢得漂漂亮亮。” 南桥红了眼,却坐起身来,接过那碗面,大口大口吃起来。 如果真是一场仗,能和你并肩作战,虽败犹荣,死不足惜。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看到那篇新闻时,靳远正在公司录第一支歌,录了七遍,然后通过了。录音室的玻璃窗外站着几个人,有人拍手,有人朝他竖大拇指。 大春和胖子坐在他身旁笑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喜悦。 挖掘他们的郑雨欣把玻璃门打开,招呼他们出去,克制不住面上的喜悦之情,她笑着拍拍靳远的肩:“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对上大春和胖子的眼神,她又笑着补充一句,“果然没看错你们。” 郑雨欣让他们休息二十分钟,她要去讨论一下这支单曲的后续该如何处理,是先在网络上打榜,还是发表数字专辑,是通过微博和其他平台推出wind-aer这支乐队,还是通过更好的电视节目让他们走入公众视野。 郑雨欣是挖掘他们的人,也是他们的经纪人。她手上曾经捧出个红遍大街小巷的男歌手,在业内小有名气。 近两个月来,她带着靳远三人去了大大小小的很多场合,见了很多圈内人,也带领了一整支团队为他们策划今后的发展路线。选歌,选平台,发公告,拉人脉……但凡能想到的,她都想到了。 她果然如她当初所说的那样,有条不紊地把能提供的最好资源都拱手送上。 当初在远冬连续听了半个月后,她终于让人请来了刚从台上下来的靳远,对上他疏离不解的眼神,她只是笑着举起手里的酒杯:“有没有想过签约,成为职业歌手?” 靳远的眼神凝滞了,看她片刻,反问:“你是谁?” 她喝掉了酒杯里的液体,将杯子轻轻地放在桌面上,杯底与桌面相碰的声音清脆好听。 “我是郑雨欣,如果你同意,就会是你将来的经纪人,负责帮你们红起来,并且红到底的人。” …… 她从录音室离开以后,靳远和其他两人坐在沙发上休息,捧着咖啡,踩着厚厚的毛毯。吹在面上的空调温度适宜,将寒冬都装点成暖春。 大春说:“八年,唱了八年才走到今天。” 是很感慨的一句话,带着笑意说出来,说完却又沉默片刻,忽然觉得眼眶都有些湿润。 胖子捶他一拳:“装什么逼呢,我给零分。这时候该开心,说这些有的没的,也不嫌自己矫情!” 大春嘿嘿笑:“就是太高兴了啊,普通的台词难以表达出内心的喜悦与激动。嘿,你说我们怎么就要出专辑了呢?还上电视,上微薄,还打榜?我的妈呀,我妈要是知道了,指不定抱着我亲一百下!”他偷偷擦眼泪。 “这画面听起来怎么这么恶心?”胖子嫌弃地看他一眼,“哟,我说,胖子诶,你哭了?” “哭你妹,这是出汗了,空调温度太高了!” 胖子也不戳穿他,只啧啧称奇:“我以为只有我这种胖子才皮糙肉厚容易出汗,没想到你这种瘦子也这么爱出汗,肯定是体虚。”眼光若有似无地朝某个地方瞟。 靳远坐在一旁笑,笑完习惯性地从包里摸出包烟。 胖子赶紧抛弃了大春,侧头瞪他:“喂,都是要当歌手的人了,抽那么多烟干什么?对嗓子有影响你不知道?” “今天一天都没抽,刚才又录了那么多遍,有点累。”靳远掏出一根烟,朝他比了比,“就一支?” 胖子哼了一声。 结果准备点火时,摸遍全身才发现没带打火机,靳远失笑:“我下楼买只打火机。” “快去快回,不然错过了郑姐的通知,我绝对不会再跟你重复一遍我们即将如何走红的全过程。”胖子一本正经地傲娇。 大春随手拿了张d盒子扔他身上:“行啊你,还没走红就有巨星范了?” 靳远边笑,边推门走了出去。 大厦外面有家报亭,他走到窗口,递了十元钱过去:“一只打火机。” 老板接过钱来,抬头问了句:“有一块的,两块的,五块的,十块的,你要哪一种?” “随便来一只就成。” 老板说好,弯下腰去从柜子里给他拿打火机。趁着这个空隙,靳远随意地在书摊上扫了几眼,移开视线后的一刹那,他仿佛忽然回过神来,猛地又盯了回去。 是今天的报纸娱乐版。 他看了两秒钟,一把从书摊上拿起那份报纸,哗的一下抖开,急不可耐地看起来,拿住报纸两端的手起初只是微微颤抖,到后来已然拿不住报纸。 老板果然是会做生意的人,放着便宜的打火机没给他,从柜子最下面拿了只十块钱的打火机,直起腰来说:“这种可以不?比较适合你们这种年轻帅哥,金属质感,有个性。” 看见靳远神情专注地盯着那份报纸,他仰头瞄了两眼,笑道:“哦,在看那个建筑师**的事?哎呀,现在的年轻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前途一片光明,又是知名人物,偏要做这种败坏风气的事情,啧啧啧……” 靳远仿佛没有听进去,只是飞快地把那些文字纳入眼底,然后再一次看着那张拼接大图。画面并没有太清晰,但也足以认出上面的人了。 是南桥和易嘉言,在不同的场合做着亲密的举动,面上是浓到化不开的甜蜜,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老板还在说话:“你说他们父母看到这种东西可不得气死?一双儿女居然**,哎哟,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怎么……这种事情说出来都丢死人,不知道他们以后该怎么抬头做人。” 大概是一个人做生意,没人聊天也闲得发慌,他就一个人絮絮叨叨地念着那些和他毫不相干的事情,说着一堆悲天悯人的话。 靳远终于回过神来,猛地把报纸扔回书摊上,一言不发地快步走了。 老板一头雾水地在后面叫他:“诶,诶,你的打火机还要不要了?帅哥,帅哥?” 但靳远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远了,走着走着,忽然变成了一路奔跑,在街边招手拦下一辆计程车,头也不回地坐了进去。 他开始给南桥打电话,只可惜冰冷的忙音提醒他对方已关机。他又给沈茜打电话,得知沈茜也刚看到那则新闻,和他一样依然没拨通南桥的手机。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居然上了报,成了热门新闻!”沈茜在那边心急如焚地说,“我看了手机,几乎所有的网络平台都在推送这个新闻,就好像易嘉言是多了不起的大明星似的,闹个绯闻也值得闹成这样!南桥该怎么办啊?” 南桥该怎么办? 靳远拿着手机一言不发地坐在计程车上,片刻后在沈茜的连声追问中,缓慢却坚定地说:“我现在立马赶过去。” 沈茜一愣,下意识地反问:“去哪里?” 片刻后又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问他:“你要去上海?去找南桥?” “是。” “你不是在录音室录歌吗?不是要发单曲了吗?你现在在哪里?”沈茜静默片刻,听到了公路上的喧哗声,急不可耐地吼起来,“你走了?你已经在去上海的路上了?阿靳,你理智一点,南桥的事情我们都心急,但是插不上手也帮不上忙。她有易嘉言,易嘉言有那么多人脉那么大的能力,所有事情都会解决的。你的当务之急是把自己的梦想做好,你唱了多少年了,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个机会,难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赶去做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 “无能为力是一回事,做不做是一回事。”靳远平静地叫她的名字,“沈茜,唱歌这种事情,我唱了那么多年,再缓一缓也不要紧。但是南桥不可以缓,她现在正在经历的事情容不得她缓,也容不得我缓。” “你去了又能帮得上什么忙?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心心念念地凡事都把她放在第一位?你难道不知道她根本不喜欢你吗?她眼里只有一个易嘉言,你这么眼巴巴地跑过去到底是为了什么?”沈茜已经控制不住情绪了,在电话那头歇斯底里地吼起来。 靳远沉默片刻,才轻声说:“就好像你守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也知道我眼里一直都只有南桥,那你又是为什么这么眼巴巴地等着我?” 刹那间,电话那头没了任何声音,前一刻还在歇斯底里的人像是被按下消音键,失去了语言能力。 沈茜拿着手机,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 他知道? 他竟然一直都知道。 是,她来北市并不完全是为了南桥,而是为了他。因为他来了,所以她来了。 不是因为南桥心有所属,所以才在和她重逢的半年后才告诉靳远这个消息,而是因为舍不得,因为私心里其实并不希望他们也重逢。 其实她一直在盼着有一天,有一天靳远回过头来,发现是她一直陪在他身旁。 …… 脑子里纷纷杂杂的念头乱成一团,而她听到靳远平静地说出了结束语:“就这样吧,我到机场了,有什么事情再联系。” 她还未曾来得及再说上一个字,通话就终止了。 *** 另一头,易嘉言与南桥相拥而眠一整夜,人生里头一次共同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失去了那种平和喜悦的心情。 楼下的记者不知道走了没,南桥只是缩在他的怀里,慢慢地放松下来。 但睡着的时候仍然会下意识地紧张,每每醒过来时,都会又惊又怕地回想起那则新闻,忍不住去想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又会有什么新的噩梦。 每一次,易嘉言都能察觉到她的惊醒,只是一言不发地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于是她又恍惚有了种错觉,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他替她撑着。 岂曰无衣,与子偕行。 这样想着想着,半夜里又慢慢地睡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 她揉揉眼睛,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坐起身来时,才看见床头柜上的字条,是易嘉言的笔迹,一笔一划,苍劲有力。 “南桥,待在酒店里,好好休息一天,看场电影。厨房里有早餐,牛奶热一热再喝。我去参加签约仪式了,你放心,一切都会顺利解决的。等我回来。” 她一愣,赤脚跳下车,跑到窗户边上拉开窗帘往外看,大门外的媒体已然消失不见。大概是易嘉言要出席签约仪式,所以所有的记者都追了过去。 签约仪式。 一想到这四个字,她心里一紧,紧张到胃都有些抽搐。 真正的战场,不正是今天的签约仪式?还说什么与子偕行,他居然丢下她一个人跑去面对那场枪林弹雨了…… 南桥眼眶一热,咬着嘴唇松开手,那张字条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三十层高的大厦,热闹非凡的会场。 除了原本通知的十三家媒体以外,现场涌入了更多媒体,远远超过了当初的预计。主办方尚在犹豫地商量着是否放行,那群扛着摄像机、拿着麦克风的人就已经潮水般涌进了大厅。 现场已然无人关心所谓的签约仪式是什么,跨地域合作是什么,这个项目又能为公众带来什么便利什么好处,这些统统不重要。重要的是,易嘉言马上就来了。 是的,易嘉言,国际知名建筑设计师,一天前因为和其妹**的八卦成功跻身微博头条,关于他的新闻这两日随处可见。 现场的主管站在角落里跟高层打电话,询问该如何是好,现场的热度超过预期太多,为媒体准备的座位供不应求,空间有限,提供的宾客供给也出现短缺现象。 电话那头的人顿了顿,反问一句:“有这么大的关注度是好事,怎么你倒显得忧心忡忡的?我们从来都不怕媒体来,只怕请都请不来。” 最后一句是带着笑意说出来的。 主管放了心,笑着点头:“是是是,是我没远见,就想着现场供给不够怎么办,没想到这一层。” 大厅里灯火通明,摄像头与麦克风都架了起来。 早晨十点整,一辆黑色凯迪拉克停在大门外,随着男人推门下车,媒体都轰动了。记者举着麦克风争先恐后地冲出了门,齐齐堵在红地毯上,将来人围作一团。 匆忙赶来的大刘和另一名助理架都架不开,司机也下来帮忙,但纯属白费力气。 无数只麦克风伸向了男人,记者们争先恐后地发问:“易先生,您对于昨天的新闻有什么话要说吗?” “此次与光原集团的合作在上海举行签约仪式,您从前并未代表公司出席过类似活动,请问这一次破例来了上海,是不是为了表面上出差,暗地里与南小姐见面?” “请问你们的父母知道这件事吗?” “公众对于您与南小姐的关系有诸多猜测,听说您与南小姐下榻于同一间酒店,同一间房,请问这算是坐实了昨天的新闻标题吗?” …… 易嘉言沉默地站在人群里,像是一株白杨,笔直,安静。 那些麦克风争先恐后地朝他探来,其中一只还打在了大刘的侧脑门儿上。大刘拦都拦不住,扭头皱眉骂了句:“看着点儿伸啊,乱伸什么呢,差点儿打着我脸了你赔得起吗?” 可是没有人搭理他,所有人都在这里等待着易嘉言的到来,他一来,现场就乱了套。 易嘉言一直没开口,只是艰难地和助理一起向前移动着,直到听到突如其来的一句质问:“听说南桥小姐正在上海就读研究生学位,请问这件事情会对她今后的生活造成影响吗?您又打算如何解决?” 他猛地顿住了脚步,抬头看着那名记者。记者先是被他那样一个锋利冰冷的眼神吓得一顿,片刻后不甘示弱地补充了一句:“难道您还不知道您和南桥小姐的信息已经在网络上被人公布出来了?我只负责搜集资料,信息并不是我爆出来的。” 所以南桥的学校和其他资料都统统被爆了出来? 易嘉言眉心更沉几分,伸手剥开那些伸在他面前的麦克风,一言不发地朝会场走去。 大刘在后面跟着嚷嚷:“让一让,让一让,今天的主题是签约仪式,有什么事情请留到仪式结束再说,不要耽误了正事。麻烦让一让。” 所谓的仪式无非是领导发言,发言,再发言。那些赘述着项目的未来多么辉煌的发言没有任何听进去的必要,易嘉言由始至终漠然地坐在主席台上,直到最后一刻起身接过酒杯,举杯喝下了香槟。 台下的闪光灯多半都集中在他身上,所有相机噼里啪啦闪着,咔嚓的声音是最突兀的伴奏。 他知道,他们也知道,所有人不过是在进行片刻的修整,一切都只为了最后的那个环节:媒体发问。 十点四十分,主持人有请现场媒体发问,所有的眼睛都在这一刻亮了起来。 媒体争先恐后站了起来,高声询问着易嘉言与南桥的事情,问题来来去去都是那些,虽无人明说是**二字,但万变不离其宗。 第一个站起来的记者迫不及待地问道:“请问对于昨天的新闻,易先生是打算否认,还是承认?” 全场陷入短暂的寂静中,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易嘉言身上。 主席台上的男人平平地投来一眼,一字一句地说:“否认。” 然后就是一片哗然,现场就跟炸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 有人追问:“可是关于你们的亲密照片已经巨细无遗地被人披露出来,您怎么解释那些照片上的行为?” 易嘉言仍然平静地说:“我与南桥并无血缘关系,我姓易,她姓南。且不提我们有没有谈恋爱,就算是谈了,也绝对构不成所谓的**一说,我为什么要承认?又为什么要解释?” 他这几句话说得平淡冷静,可字字句句都犀利至极,眼神更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 现场竟然又凝滞了片刻。 然后立刻又有记者发问:“虽然您与南小姐并无血缘关系,但从名义上来说你们仍然是兄妹,同处一个屋檐之下,拥有共同的父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您难道不觉得从兄妹的关系转变成情侣,或者更亲密的关系,不管是对你们双方还是你们的父母来说,都是很尴尬很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吗?” “尴尬与否,我想只与我们和我们的父母有关系,家务事就不劳媒体朋友操心了,我与家人自会好好处理。”易嘉言端坐在那里,对着一众闪光灯丝毫没有半点惧意。 “所以言外之意是您的父母也知道这件事情?”那人继续追问。 众目睽睽之下,摄像机与麦克风环绕一室,易嘉言很想镇定地说一声知道,但这些画面,这些言语大概都会成为明天的报纸头条,或者直接以视频形式公之于众,他无法面对父母说出这样的谎言。 就是这片刻的沉默给记者抓住了把柄,看起来不容攻破的铠甲也终于有了漏洞。 “您的父母还不知道这件事?” “那昨天的新闻曝光以后,您是否和父母联系过了?” “请问您的父母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他们是否支持,赞同您与南小姐继续发展这段感情?” “如果他们不同意,您又打算如何处理您和南小姐之间的关系?” “如今网友们仍然有一大部分坚持认为你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仍然属于**,您又打算怎么处理这些舆论?” “请问这些舆论是否会对您和南小姐今后的继续发展造成阻碍?” …… 更多的问题铺天盖地地涌来。 易嘉言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见大门外有人快步走了进来。他走得很快,一路闯过保安的阻拦,踏上了红地毯。 后排有人被这点动静惊动了,回过头去看,却见来人是个年轻的男子,穿着烟灰色的外套,瘦瘦高高,面容清隽。 他忽然间站定,一动不动地看着台上的易嘉言,然后高声说:“易先生,你不用帮我和南桥隐瞒了。” 这一次,不只是后排的人,全场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记者们纷纷转过身来。 易嘉言眉头倏地皱起,才堪堪站了起来,就只来得及听见他说出下一句:“南桥是我女朋友,和易嘉言没有半点私情,他们只是兄妹关系而已。” 媒体瞬间炸开锅,现场陷入一片沸腾状态,谁也没想到事情到了这一步怎么又冒出来一个正派男友。 易嘉言认得他,从南桥十三岁那年,他亲自去了吴镇开始,就认识靳远了。 他知道那道疤的来源,知道靳远一直守在南桥身边,知道他们的很多事情。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靳远竟然凭空冒了出来,说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蠢话。 他以为他在干什么?帮南桥? 易嘉言沉下了脸,眉头紧蹙地对靳远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 靳远却视若无睹,对着一众记者沉着地说:“我和南桥从小就认识了,因为我,她的额头留了疤;因为她,我离开家乡一起去了北市。我喜欢她很多年,很庆幸最终和她在一起了,但是因为我之前签约了音乐公司,合同上有保密协议,不得未经公司允许擅自公开个人感情生活。所以在易嘉言与南桥的绯闻爆出来之后,不能及时站出来澄清这件事,这是我的失职。” 就连媒体都愣住了,没人发问,只是齐齐把摄像头对准了他,闪光灯又一次接连不断地亮起。 靳远还在人群里,远远地看了易嘉言一眼,说了最后几句话:“因为我的懦弱,让易先生背负了骂名,受到舆论的谴责,我很抱歉。但我希望媒体不要再对这件事多做文章,易先生有他的事业和前途,我和我的女友也只是两个普通人,需要空间与个人生活。” 说完,他转身就走,再也没有丝毫顾虑。 身后的媒体试图追上来,但有人比他们走得更快。易嘉言不声不吭追上了靳远,一把拉着他的手臂进了大厅里的电梯,把所有人都关在了外面。 他怒声质问靳远:“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靳远侧头看他,清晰地答出两个字:“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刚才编了一堆谎话,想骗谁?你以为你随随便便站出来说南桥是你的女朋友,事情就到此结束了?那些人就不会继续咬着不放了?”易嘉言头一次动怒,一声比一声严厉,火气溢于言表,“我和南桥如果要在一起,这些事情迟早会被公众知道,现在只是提前罢了。我已经想好要一步一步走下去,你这么平白无故冒出来搅和,你知不知道他们会把事情写得多精彩?”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站出来这么说,南桥又该怎么办?她才来上海不到一年,你让她以后怎么在学校里生活?每天顶着骂名,被人说和自己的哥哥**?”靳远反驳得犀利,“你有没有想过她要顶着多大的压力和你在一起?父母怎么办?她有多爱她妈妈你知道吗?你们要怎么面对你们的父母?” 易嘉言的拳头倏地一下握了起来,青筋暴起,指尖泛白。 “这些都是我的事,是我和南桥的事,就算要面对,也是我们一起面对,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但凡有点脑子,就该知道你刚才说的话根本经不起半点考验,时间一长,必然会露馅。到时候他们发现你在说谎,只会往南桥头上再扣一顶帽子,说她朝三暮四、私生活混乱——”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露馅?”靳远忽然笑了,安安静静地看着易嘉言发怒的样子,“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发觉今天的风波都只因你而起,如果换一个人,换一个人陪在她身边,所有的压力都会消失,也不会再有人因为她喜欢谁而辱骂她,她也不需要再担心自己的感情会让母亲难受?” “……” “易嘉言,你就这么笃定她不会发觉自己选错了?你就这么看低我,觉得我没有本事让她离开你?” 电梯停在了顶楼。 易嘉言伸手重新按下了-1楼,直达停车场。只是片刻的沉默,他回过头来不动声色地看着靳远,然后微微一笑,所有的火气都变成了眼神里的笃定。 “她不会。” 他说得这么肯定,面上是没有任何疑虑的神情,倒是叫靳远忍不住一怔。 “那我们赌一把,如何?”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那我们赌一把,如何?” 易嘉言静静地看着靳远年轻气盛的面容,片刻后从重新打开的电梯门走出去,回头给了靳远一个很浅很淡的笑:“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你一定会输。” 靳远忍不住抬脚追了出去:“还没发生的事,你怎么知道结果一定如你所想?” 易嘉言没有回头,走向了停在车库的那辆凯迪拉克,没有留给靳远任何辩驳的机会。 果不其然的是,靳远的出现为本来就精彩纷呈的流言又注入了新的血液,什么“真假男友之争”,“易嘉言原来是后宫”,“独家解析易嘉言兄妹恋的真相”……更多的话题诞生了,热度只增不减。 接到南桥的电话时,靳远正独自走在寒风之中。 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应声,两人竟沉默了片刻。 良久,南桥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帮你。” “你真的觉得这是在帮我?” “……”起初是这样觉得的,直到看到网上那些各式各样的言论,他才明白自己帮了倒忙。 南桥与易嘉言的亲密照铁证如山摆在那里,如果两人真是兄妹,亲吻和拥抱的姿态也着实匪夷所思。因此群众们又有了新的猜测,譬如南桥一脚踏两船,譬如靳远这个旧爱其实是来找易嘉言这个新欢单挑,譬如…… “对不起,是我想得太简单了。”靳远站在白雾茫茫的河滩上,仰头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慢慢地呵出一口白气,“是我自以为是了。” 南桥沉默片刻,放软了声音,叫了一声:“阿靳。” “我在听。” “我知道你的心意,也谢谢你大老远赶来为我解围。但这是我和易嘉言的事情,当初选择在一起,就知道事情不会进展的那么顺利。如今遇到的困难虽然远比预想的要更大,但我们谁也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 “阿靳,回去吧,回北市去。你的大好前程在那里,改变命运的机会也在那里,我很感谢你为了我可以抛下一切,包括自己正在追求的梦想,但是这对你而言是不公平的。你没有必要为我付出这么多,我也没有资格从你那里索取这么多——” “我们见个面吧,南桥。” “……” “见个面,然后我就走。”他慢慢地说,抬头再看一眼远方,雾好像更浓了。 和南桥见面以前,靳远接到了数通电话,有沈茜打来的,大春打来的,胖子打来的,还有郑雨欣打来的。 前三个都是不断追问他为什么这么冲动,心急如焚的语气,最后一个是冷静的质问:“你知不知道你违约了,合同上白纸黑字写明了未得到公司允许不得擅自曝光个人感情与私生活,而你今天做的蠢事足以把我给你铺设的前程毁个彻底?” ……他知道。 郑雨欣说:“当初看上你,是觉得你身上那种不顾一切的气质让人着迷,就好像你站在台上唱起歌来,就算天要塌下来你也可以不管不顾。但如今看来,是我考虑太少,憧憬太多,你这么不管不顾,撒手就去接下个烂摊子,自毁前程,你觉得我能怎么办?” 电话挂断以前,郑雨欣跟他下了最后通牒:“今晚自己回公司,跟其他人解释一下你的行为。是否违约,要不要继续打造你,全看大家的意思,我不会再帮你。” *** 南桥听到有人敲门,问了句:“谁?” “是我。” 听到易嘉言的声音,她将酒店的门打开一条缝,很快让他进来了。易嘉言一边将外套脱下,挂在衣架上,一边侧头看她。 她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色毛衣,站在那里神色安然地看着他。 他走过去低头认真地搜索着她眼里的情绪,最后问了句:“怎么一点也不担心我是不是被媒体为难了?” 她努了努下巴,朝桌上的手机看去:“网上都爆出来了,我都知道了。” 易嘉言顿了顿:“你知道靳远来了?” “知道。” 易嘉言走到桌边,拿起她的手机,随手翻了翻网页和微博,回过头来时,他问她:“被人写得越来越难看,不难过?” 她小小地思索片刻,然后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摇摇头:“跟我不相关的人,说我什么也跟我不相关。我只是,只是担心我妈那边……” 她走到他身旁,拿起手机把未接调给他看:“我妈妈,你爸爸,都打了无数通电话,你不在,我们没有商量过该怎么告诉他们,我没敢接。” 易嘉言的视线离开了那只手机,转而看着南桥,沉默片刻,他说:“我们回家吧。” “这个时候回家?” “这个时候回家。”他平静地看着她,伸手将她耳边的一缕头发撩到耳后,“与其在这里忐忑不安,不如亲自回家面对他们。电话里的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该坦白的始终要坦白。” *** 南桥发短信告诉靳远,有什么事情留到回北市以后再说,要见面也在那里见,然后跟着易嘉言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航程。 北市的天气并不好,雾蒙蒙的一片,阴冷潮湿。 从机场出来以后,两人打了个车。离家越近,南桥就越心慌,她连努力露出一个笑容都难以做到,只能拽着衣角侧头看窗外。 一只干燥温热的手从旁身来,覆在她的手背上。 “安心。”易嘉言这样对她说,“这是最后一关,不管有多难,过了就是晴天。” 她点头,努力牵起嘴角笑了笑。 途中,计程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从人行道上走过,身影颤颤巍巍,行进速度缓慢,但他们始终牢牢地搀扶着彼此,紧紧依偎。 南桥的目光随着他们一点一点移动,然后察觉到身旁的人侧头来看着自己,她才收回视线,也回望着他。 易嘉言笑了,问她:“羡慕吗?” 她点头。 “我们也会的。”他把她的手放进手心,慢慢收拢来。 她低头笑:“八字没一撇,就想着白头偕老了,你怎么知道将来搀着我的那个人一定是你?” 他反问一句:“除了我,你还想谁来搀着你?” 她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张三,也可能是李四。” “还可能是王二麻子。” 她笑出了声:“麻子就算了。” “你还歧视面容不够好的人。” “……” 气氛总算轻松了些,她能给放松地笑一笑,易嘉言的担心也稍微少了些。他低头一下一下拨弄着小姑娘的指头,轻声说:“再等等我。走过这一关,说服了父母,我会光明正大牵你的手。” 南桥莞尔,笑着说:“好。” 只是千算万算,深思熟虑,却没有人料到回家的第一刻,迎接易嘉言的是易重阳盛怒之下的一记耳光。 当时南桥与易嘉言并肩站在门外,都已做好万全的准备,不论父母是什么样的态度,他们也会不卑不亢地把他们的认真与坚持摆出来。只可惜门一开,易重阳看清门外的人,第一时间高扬起了手,一记耳光就重重地落在了易嘉言面上。 南桥几乎脑子一懵,倏地转过身去拉住易嘉言:“你有没有事?” 那一巴掌太重太重,响亮干脆地打在他脸上,五个红印也霎时浮现出来。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要冲出眼眶了,转过头来看着易重阳,重重地叫了一声:“易叔叔!” 黄玉兰很快从客厅走了出来,不过短短两天时间,她好像憔悴了很多,看见南桥的第一时间,她在原地顿住了脚,然后才叫出一句:“南桥?” 易重阳面色铁青地指着易嘉言:“你还有脸回来?” 易嘉言看着他,没有急着说话。 他怒气冲冲地质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一个人发疯就算了,为什么要把南桥也拖下水?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事情让我和你黄姨也脸面尽失?你到底是吃错什么药,才会把自己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说着,他又想给易嘉言第二记耳光。 南桥倏地站出身来,挡在易嘉言面前,带着哭音叫他:“易叔叔!” “让开,南桥!”易重阳怒声呵斥。 “不是他的错,祸是我们一起闯的,真要打他,你连我一起打好了。” 易重阳面色铁青地加重了声音:“我让你让开,南桥!” 南桥没动。 直到易嘉言终于出声,也伸手拉住了南桥的手臂:“你让开,南桥。”是很轻很轻的一句话,他把南桥往旁边带了带,坦坦荡荡地站在了父亲面前。 对上易重阳盛怒的神情,他语气平平地叫了一声:“爸。” 是和以往二十余年一模一样的语气,他从小到大都这样坦荡磊落地做人,像他教他的那样,哪怕做错了事,也一定要挺直脊梁站出来。 易重阳略微失神,那只高高扬起的手却最终没有落下来。 易嘉言拉着南桥走进了屋子,将门合上。 转过身来的第一刻,他对易重阳夫妇说:“没有提前告诉你们我和南桥的事情,是我的错。因为我的缘故,让媒体把这件事情曝光出来,影响了你们的生活,是我的错。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一时间没有跟你们解释清楚事情始末,让你们继续担心,是我的错。” 南桥想要说话,却被他一把按住了肩。 他抬头看着父亲,从容不迫地说:“但我与南桥并非亲生兄妹,没有血缘关系,喜欢她是我自愿的,也是我控制不了的,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错事。所以对于这一点,原谅我不能向你认错。” 南桥的眼泪几欲落下,她几度想要挺身而出,也将自己的感受说出,可是那只按在她肩上的手很用力,片刻也不曾放松。 他就这样站在她面前,一个人承受住所有压力,一字一句地说:“你曾经教过我,做人理应坦坦荡荡,无所遮掩,无所畏惧。我不怕流言,不怕诋毁,是因为我想坦坦荡荡面对自己的感情,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什么值得让我放弃这份感情。” 纵然面上还火辣辣的,他依然像是石雕一样站在原地。 “我喜欢南桥,和你喜欢黄姨一样,不管外人怎么看怎么想,我只在意南桥一个人。” ☆、第46章 第45章 易重阳是个传统了一辈子的人,正派,正直。自前妻因病去世后,他一直未曾再娶,另有朋友介绍对象他也推辞说儿子年幼,不适合在这个年纪接受新的母亲。 一个单身男人,尤其是像易重阳这样条件好到足以令人忽略掉他曾经结过婚并且育有一子的事实的男人,就算是自己没那个意思,有意无意撞上门来的女人那也是多不胜数,可他从来没有动过别的念头。 他爱着自己的亡妻,也不愿这个家中多出第二个人来取代第一个人的地位。 遇见黄玉兰是个意外。 那年他的公司生意蒸蒸日上,因业务拓展,需要再招一些岗位。这些事情多由人事部门负责,他只是粗略查看一遍新进人员档案即可。 偏偏新人实习期间,他在电梯间里碰见了一个面生的女人,本来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那女人穿着白衬衫和黑裙子走进来,见了他也没打招呼。 这公司里大大小小的员工见了他无不笑容满面叫一声易总,这女人倒是奇怪,进来以后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由始至终也没正眼瞧他。 出电梯门的时候,他在格子间的大厅里停留片刻,看见她面有难色地现在主任办公室门口徘徊。待她进去后,他站在门外听了听,恰好听见她请假的事情。 她说:“李主任,我知道实习员工没有轮休的资格,但我真的希望您能准我这个假。我是从吴镇过来的,还有个年幼的女儿在家,她年纪还小,并不知道我去了这么远的地方,听我邻居说她每天都哭着现在家门口等我回去。我可以不要这一周的实习工资,能不能麻烦您签个字,同意我这个周末回去四天?” 主任面有不悦,板着脸说:“我们公司每年都招新,从来没有这种实习生还要轮休的事。你做的是会计,刚好又到了年末,你不是不知道这种时候公司有多忙!你才刚来多久啊,就开始这么个请假法?我告诉你,不是我心肠硬,确实是公司有规定,你在这个时候请假,实习期满多半我们是不会要你的!” 那个女人放低姿态说了些好话,但李主任就是不为所动。 “我是一个母亲,不管这份工作多么好,对我来说始终是自己的孩子最重要。”最后她这么轻声说道,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她回了吴镇,瞒着前夫第一次偷偷见了南桥。邻居在电话里告诉她南桥日也哭,夜也哭,她在电话里听着就已经泪流满面。她一定要回到南桥身边见上一面。 接到一通陌生的电话是一周后的事了,一个男人在那头问她:“你好,请问是黄玉兰女士吗?” 她说:“我是。” “我是易重阳。”男人说完顿了顿,听见女人反问了一句“易重阳”,他失笑,无可奈何地承认了她不仅与他面对面的时候认不出他就是她的老板,还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他自报家门,片刻后在她的愣神里告诉她:“假条我给你开了,回来销假吧。实习期内,每个月我都会给你开一周的假条,不扣工资,也不算工时,你可以回家陪你女儿和丈夫。” 黄玉兰惊呆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道谢,于是又连声说谢谢,谢谢大老板。 后来日子长了,易重阳发现这个叫黄玉兰的女人春节和大假从不回家,永远选择勤勤恳恳待在公司加班。但奇怪的很,她总挑在每月中旬请假回家看女儿。 哪有这样的? 后来有天晚上,加完班走出办公室,他发现她还在格子间里忙碌,忍不住敲了敲她的桌子:“还不下班?该有人说我虐待员工了。” 她抬头轻笑出声,解释说:“明早我还得回家看我女儿,今晚必须赶完这些文件。” 他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惑已久的问题:“为什么法定节假日不回家,非要远在每个月中旬?” 女人怔了怔,仿佛没料到他怎么会注意到这个问题,苦笑两声,她解释说:“我和前夫离婚了,女儿归他抚养。他恨我离开那个家,不让我回家看女儿,我只能……” 她有些迷茫地抬头看他,眼神里是一片怅然。 后来他知道的更多了。 再后来他忍不住同情她,同情着同情着,就变得成天都在看着她。 最后他竟然会为她的皱眉而心神不宁,为她的欢笑而猜测诸多。 和她在一起这件事也受到了外界的诸多流言蜚语,因为黄玉兰不是一个多么美丽多么优雅的女性,她出生小镇,性格温软,只有高中文凭,甚至没有出色的外表和出众的个性。 那些对他抱着私有化念头的女人对他的选择嗤之以鼻。 曾为他介绍对象的朋友背地里说他鬼迷心窍,当初还装正经拒绝他们的引荐。 他和她的开始是不被众人看好的,也是连他们自己都有些茫然无措的。 很多往事在脑中一一闪现,最后易重阳的耳边回响起了儿子的话:“你曾经教过我,做人理应坦坦荡荡,无所遮掩,无所畏惧。我不怕流言,不怕诋毁,是因为我想坦坦荡荡面对自己的感情,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什么值得让我放弃这份感情。” 他忽然间松了手,站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 可是不能这样。 嘉言与南桥明明是兄妹啊! 他面上一片阴郁,眉心紧皱。外人会怎么说,怎么看?就这两日他都已经见识到舆论的可怕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懂什么? 他们比他当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不懂得人言可畏。况且这在他看来尚且不是一段正常的男女关系,他们,他们真是糊涂! 易重阳抬头看着儿子,一字一句地说:“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南桥,你回屋。易嘉言,你回公司去,我已经和卢建平打过电话了,他会安排你去欧洲出差。你们两个,暂时不要见面了。” 作为父亲,他哪怕再气儿女做出这种被人不齿的事情,也依然会出面帮他们扫尾。 毕竟,是自己的一双儿女。 易重阳将南桥拉进屋里,然后一言不发地将儿子关在了门外。 “玉兰。”他转过身来看着一直沉默着的妻子,把南桥交给了她,“你们母女俩好好谈谈。” *** 南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 黄玉兰形容憔悴,显然是为他们的事情担惊受怕了整整两天。南桥想出门追上易嘉言,要走一起走,可看到母亲这样的神色,她却又走不动了。 “妈妈。”她艰难地开口,尝试着去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我是真的习惯易嘉言,我不是有意要让你们失望的。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喜欢他了,但我确实没有把他当成我的哥哥……” 易重阳已经一言不发地回到了书房,客厅里只剩下南桥母女俩。 南桥看着母亲默不作声的样子,有些着急地想要跟她解释清楚自己的想法,却听见她慢慢地说了一句:“感情的事情,也许会因为一时冲动蒙蔽了你的眼睛。” “我没有冲动,我——” “当初嫁给你爸爸时,我也认为我没有冲动。我以为我是为了我的爱情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可是事实证明,那就是一时冲动,在尚未看清这个人和我们之间的未来时轻易做出选择,到最后,追悔莫及。” “妈妈,你看了易嘉言那么多年,我不信你还看不见他的人品!”南桥着急地说,“你比谁都知道他的好,他不是我爸,也不会变成我爸,我们不会像你们那样的,我——” “可你们会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是,嘉言的确是个好孩子,可是南桥,他是你哥哥!所有人当知道他是你同一个屋檐下的哥哥!且不提这个,跟他在一起压力有多大你想过吗?就算我们闭口不谈你们是兄妹这个事情,但他的身份他的前途是处于聚光灯下的,总会有人提起来,总会有人在街上认出你们。有人能接受,有人不能接受,你们能顶得住压力在一起吗?” “能!”南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口。 “能一辈子活在这种压力下?” “能。” “你答得太快了,你还太年轻,不知道轻率地选择一段爱情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黄玉兰有些焦躁地站起身来,在原地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看着南桥,“你冷静两天,看清楚自己的行为有多冲动,等到你的感情冷却下来,你就会发现自己只是因为和嘉言待的时间太长,所以产生了错误的念头,错把对兄长的崇拜当成了爱情。” 南桥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 抬头望着母亲的眼睛,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确定,这么清楚地意识到,我爱易嘉言,从我来到这个家那天开始。我爱他像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那样,做出的每一个努力都只为跟上他的脚步,每一刻都希望自己足够出色,出色到可以与他比肩。” 素来胆怯自卑的小姑娘不卑不亢地抬头望着母亲,片刻也不曾退群过,只是定定地与她对视。 “如果没有易嘉言,就没有今天的我。我努力了那么多年才追上他的脚步,再也不会轻易退缩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南桥没有吃晚饭,留在房间里不吵不闹,也没有急着离开家去追随易嘉言的脚步。 她给他打电话,易嘉言开口便说:“南桥,你留在家里,不要来找我。” 她才刚张嘴,听到这句又忍不住笑了,一颗心也慢慢地放松下来。她说:“你放心,我没想过追出来。既然说好了要一起说服我妈和你爸,总不能遇到点挫折就两个人一起跑了。总要有人留下来继续游说。” 易嘉言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跟着她一起弯起了嘴角。 “南桥。”他叫她的名字。 “嗯?” “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 她在那头边笑边说:“这叫珠联璧合。” 易嘉言听着她的笑声,先前还有些紧缩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片刻的安静后,他缓缓舒出一口气:“我先回公司,准备去欧洲出差。你留在家里,听黄姨的话,不要发生争执。” “好。” “不要理会网上的风言风语,不要去看八卦杂志,要是黄姨和我爸看了,在气头上,你也不要出声,安静地坐在一旁就好。” “好。” “黄姨瘦了,我爸也总是愁眉不展。你多照料一些,让阿姨做点他们爱吃的东西,监督他们好好吃饭。” “好。” 易嘉言叮嘱完了这些,听她一直乖巧地答应着,眉眼间也染上了些许暖意。他换了只手拿电话,低声再嘱咐:“你也照顾好自己,不用为我担心。我很快回来,让他们看见……” 他停在了这里,只剩下一片沉默,却没了下文。 看到不管相距多远,时隔多久,我们都始终不会放弃在一起的念头。 看到我们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真真切切地相爱着。 南桥再莞尔,仍旧只回应了一个字:“好。”像是知道他那些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 易嘉言走后,南桥如他所说,安安心心在家陪着父母。 易重阳在客厅看报,她就默默去厨房泡了茶,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旁,把茶杯搁在他手边,然后离开。 每日他的报纸都被人送到大门外的邮箱里,南桥总是起个大清早,替他从门外拿回来,整整齐齐地摆在茶几上。 黄玉兰没有食欲,南桥就和阿姨一同去市场买菜,学着挑选食材,学着讨价还价,学着动手下厨。虽然头一次做糖醋藕丁就失败了,一碗黑乎乎甜腻腻的藕丁最终进了垃圾桶,但最终还是做出一道看上去还挺可口的清蒸武昌鱼。 寒假将至,南桥在家没能参加期末考试,好在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每天可以在电脑上完成导师下达的任务,考试也申请了缓考,下学期开学等到流言消退些了再返校。 生活忽然变得很简单,看看书,看看电影,偶尔下厨做饭,烤些小点心摆在茶几上给父母。 也读到过一段很喜欢的话:“不做不可及的梦,这使我的睡眠安恬。避开无事时过分热络的友谊,这使我少些负担和承诺。不说无谓的闲言,这使我觉得清畅。我尽可能不去缅怀往事,因为来时的路不可能回头。我当心的去爱别人,这样不会泛滥。我爱哭的时候哭,我爱笑的时候笑,我不求深刻,只求简单。” 她简简单单地活着,简简单单地爱着,简简单单地等待着,等待着易嘉言的归来。 每日也会和他打电话。 在夜里十点整,他总会用微信发来语音通话,南桥窝在床上,把玩着他送她的那些龙猫,在昏黄的灯光下听着远方的风声与水声,听着他在那里的见闻与经历。 他会告诉她:“今天我去了布鲁塞尔,看到了拿破仑战败的战场。平原上草木茂盛,风景很好,叫人想象不出当年的战争盛况。” 他会小小地埋怨一下:“这里的巧克力种类很多,应有尽有。比利时人很喜欢巧克力,这里有一种很受欢迎的行业叫做巧克力设计师,专门设计各种各样的精致巧克力。报亭里,书店里,食品店里,咖啡厅里,到处都是巧克力。可惜你不在……” 他会眼红她:“今天参加了一个晚宴,吃到了比利时的著名佳肴,法兰德斯式的芦笋、布拉邦式的野鸡、根特的鸡汤、还有比利时的干酪屑和烤苣菜。对了,昨天吃的是雪维菜炖鳝鱼、阿登高地的梅酱兔肉、野味和越橘。” 每当他这样说着时,南桥总会缩在被窝里一个人欢天喜地地笑,却不出声,只怕打断了他。 易嘉言从来不是个话多之人,却为了她把自己每天的衣食住行都记在脑子里,什么法兰德斯式的芦笋,布拉邦式的野鸡,还有什么根特的鸡汤……这些绕口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背下来的。 他的用心,南桥都知道。 也会小声问他:“你每天到处跑,又是签订单,又是画图,还要抽空给我汇报行程,会不会太辛苦了?” 他略一沉吟:“好像,是有那么点辛苦啊,要不,不打电话了?” 南桥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不,不打了?” 声音里都带着点怅然若失、心急如焚的意味。 易嘉言又一下子笑出了声:“笨南桥。” 她不服气:“我哪里笨?” “到处跑会辛苦,签订单会辛苦,画图也会辛苦,但是做完这些,能够跟你打一通电话,告诉你我一天以来做了什么,知道你这一天又经历了什么,就再也不觉得辛苦了。” 他明明骂了她笨,她却气不起来了,一个人坐在灯光下傻笑。笑完不忘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多吃一点饭,天冷就多穿点衣服,别熬夜。” 他在那头一边应声,一边说她是管家婆,她就笑啊笑,到最后反问一句:“那你的意思是嫌弃我了?” 他失笑:“怎敢嫌弃?欢喜还来不及。” 是这样一通又一通没有什么目的的电话,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轰轰烈烈的见闻,只是我今天做了些什么你今天又读了些什么,只是我想你了,想知道你是否也同样惦记着我。 可是相爱的人,总是乐此不疲。 很多个夜里,黄玉兰就这样站在南桥的门外,从虚掩的门缝里看着南桥的背影,听着她轻言软语地细细叮嘱着易嘉言,偶尔会笑,偶尔会撒娇。 那不是她所熟悉的南桥,一直以来,因为家庭环境所致,南桥总是显得内敛敏感,从来都不多话,也不够活泼。可是在易嘉言面前,她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公主,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她笑着哭着悲伤着欢喜着,所有情绪都毫不遮掩,活得恣意。 黄玉兰于是出神地站在门外,看着这样生动活泼的南桥,最后默不作声地合上门,回了屋。 年轻时候,黄玉兰很爱读一个女作家的书,她一直真切地记得这样一段话。 “爱情如果不落到穿衣、吃饭、睡觉、数钱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中去,是不会长久的。真正的爱情,就是不紧张,就是可以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地打嗝、放屁、挖耳朵、流鼻涕;真正爱你的人,就是那个你可以不洗脸、不梳头、不化妆见到的那个人。” 她见到如今很多的小姑娘在恋爱约会时精心打扮着,花枝招展地前去赴约。然而南桥的电话仿佛让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他们不聊风花雪月,不聊诗词歌赋,不聊情情爱爱,只是简简单单地汇报着自己一天里做了些什么,读了些什么,见到些什么。 那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是不紧张的,无所顾忌的感情。 半月后,某个阳光充沛的下午,南桥从厨房里烤完点心,刚端到茶几上,就被阳台上晒太阳的母亲叫了过去。 “南桥。”黄玉兰坐在椅子上叫她,整个人都晒在暖洋洋的阳光下,仿佛要融化了一般。 南桥走到了阳台上,应了一声。 “坐,我们聊聊天。” 她依言而坐。 远处有一片湖,波光粼粼,湖光山色。近处有些红白相间的小别墅,绿荫掩映,风过叶动。 黄玉兰看了片刻,才说:“春天快来了。” 她点头:“过完年就是了。” “快过年了,嘉言也该回来了。” 南桥倏地抬起头来看着母亲,不吭声了。 片刻的沉默后,黄玉兰说:“我曾经以为嫁给你爸爸,生下你,我们一辈子都会这样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过下去,可惜后来很多事情都变了。我恨过你爸爸,觉得他耽误了我的一生,可是后来恨着恨着,遇见了你易叔叔,才发现有时候一时的逆境并不意味着永远的不幸。再后来,你爸爸走了,人不在了,也根本没有了恨。” “天冷的时候,我觉得冬天很不讨人喜欢。可是天热的时候,我又开始在酷暑怀念冬天的凉爽。年轻的时候巴望着自己早日有所经历,有所沉淀,可是老了以后又发觉,还是年轻好,还是不要老去为妙。” “南桥,人这辈子有很多事情都是自以为是,先入为主,只有时间会让你明白,什么才是最好的,什么才是你最想要的。” 南桥以为母亲又在劝服她放弃易嘉言了,平静地说:“从我认识易嘉言开始,到今天已经有七年了,我对他的感情足以经历时间的考验,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冲动了。” 黄玉兰侧过头来看着她,看着她在阳光下年轻稚气却满是坚定的面庞,忍不住笑了。 南桥反问:“你不信?” 正欲多说,却听见母亲忽然说:“我信。” 那些已经在肚子里转了几圈的草稿瞬间卡在了嗓子眼里。她有些愣愣的,又反问了一句:“你信?” “我信。” “三言两语不能使我信,甜言蜜语不能使我信。可这半月以来,你为他展露的笑颜使我深信不疑,不论是你们是名义上的兄妹,还是别的什么,至少他是那个能让你全心全意热爱生活感谢命运的人。” 回暖的风,温柔的光,远处的湖水与近处的树荫,在这样清新美好的山水画里,南桥听见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去吧,南桥。去找他回来,快过年了,也是时候全家团聚了。” 那些在受到万千阻挠时也不曾落下的泪,在这一刻忽然就奔腾而下。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欧洲的小火车是童话里才有的斑斓色彩,载着南桥一路奔向心上人。 车窗外有温软的风,翠绿的草,澄澈的湖,明亮的光。 车窗内有嘈杂的声,成群的人,走动的脚,躁动的心。 她跟易嘉言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里,得知他在瑞士的酒店里,含笑问:“哪家酒店?” 他说出酒店名字,末了打趣:“怎么,你要来找我?” “我倒是想来。”南桥玩味地回答,“那你等着啊,我这就来。” 易嘉言笑了,侧头看着窗外的阿尔卑斯山,山下是郁郁葱葱的林木与蜿蜒溪流,山顶是淹没在云雾之中的皑皑白雪。 他说:“南桥,真希望你也在这里。” 如此一来,美景与你都在身侧。 南桥侧头,看着远处阿尔卑斯山脉的影子,偷偷弯起嘴角:“那你得等等,让我召唤出翅膀,马上飞到你身边。” 翅膀没有,车票倒是有一张。 她一路望着窗外的风景,盼着能快些奔向那个人身旁。 从火车上下来以后,又打车行了半个小时才到阿尔卑斯山脚下。黄昏时刻,抵达酒店门口。 她在前台询问易嘉言的房号,却被告知为了保护客人*,必须得到客人的亲自应允,酒店才能将信息告知访客。 南桥说不用了,将手里的小行李箱放在地上,发短信问易嘉言:“不是让我来找你吗?酒店地址和房间号都告诉我,不然怎么找你?” 末尾还加了一个小小的吐舌头表情。 易嘉言大约真以为她在开玩笑,摇头笑了,也就认认真真把地址与房号发给她,再添一句:“那我等你吃完饭,饿着肚子的呢。” 但他并没有当真,发完信息之后,一看时间,已是晚上七点,于是合上了笔记本电脑,起身准备去一楼的餐厅就餐。 从电梯出来,右转进入咖啡厅,有餐点,有饮品。 电梯门开,他瞥见门口有个扎着两只辫子,头戴一顶白色绒绒毛线帽的女生,低着头拿着手机站在那。擦身而过,他目不斜视地往右手边走。 没走上两步,他忽然脚下一顿,表情一滞,猛地转过头去。 电梯门口,那个前一刻还垂着脑袋的小姑娘已然抬起头来,笑盈盈地望着他。目光相接时,她噘嘴说:“好哇,易嘉言,只是半个多月不见,你居然认不出我了!” 易嘉言本该解释点什么,依他的聪慧,随随便便也能答出一句:“那是因为太想你,想到魂不守舍了。”可是此时此刻,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南桥,片刻后粲然一笑,眉梢眼角都染上了难以言喻的笑意。 “所以真的认不出我了?居然连解释也没有一句?”南桥瞪大了眼睛。 却见易嘉言忽然间张开双臂,笑着唤她一声:“来。” 那样一个笑容像是皑皑积雪之上的一轮暖阳,足以融化寒冬里最顽固的坚冰,又何况是这胸腔里一颗炽热的心? 南桥手一松,那只小小的行李箱闷响一声,被人无情地扔在了地上。箱子的主人笑成了傻瓜,没头没脑地奔进了那个朝她张开的怀抱里。 察觉到自己被箍得紧紧的,她也用力回抱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易嘉言,我好想你。” 他说:“我也是。” “我每天都在盼着你回来。” “我也是。” “可是你老不回来,我只好,只好亲自来找你了。”她抱得更紧了。 小小的姑娘像是一只无尾熊,就这么彻彻底底地挂在他身上,软软地说着自己的依赖与思念。易嘉言难以克制,手臂一伸,按亮了电梯的按钮。 片刻后,门开了,他抱着他的小姑娘,拎起地上的行李箱,一言不发地闪身进了电梯。 门再次合上的第一刻,南桥抬头看他,却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的神色,就被一片温柔的阴影笼住。他低下头来,不置一词地吻住了她的唇。 想念的力量足以把温柔的亲吻也变得轰轰烈烈。 辗转反复,唇齿相依,气息交融,昏天暗地。 南桥气息不稳地想要伸手抵住他的身体,太重了,太沉了,太狠了,太烫了。可是他不容她抗拒,只是将她抵在电梯的内壁上,反复厮磨着,一下一下亲吻着。 背后是冰冷的墙壁,面前时滚烫的拥吻。南桥几乎窒息,却又觉得此刻就是死了也死得痛痛快快,心甘情愿。 电梯门何时开的她已然不知,易嘉言抱着她,拎着行李箱,快步走到了房门口。刷卡,卡门,一气呵成。 再一次,那只可怜的行李箱被人无情地扔在地上,他将门重重关上,然后将她抱到了书桌上,恰好在笔记本电脑的旁边。 书本,资料,因为这个动作被推至一旁,散作一团。他却再也不在乎。 他就这样再一次俯下身去覆住她的唇,一寸一寸品尝,一刻一刻回味。 可是解不了渴,止不了痒。 没有人知道他是怀着何种心情出差的,踏入机场,踏出机场,每一秒都忍不住后悔,想要回到小姑娘身边,与她一同面对困难。 阿尔卑斯的皑皑白雪,阿尔卑斯的郁郁林木,阿尔卑斯的袅袅云雾,风光再美,心里却始终空着一片。 直到此刻,她就在他的怀里,才终于踏实了,安心了。 易嘉言的体温滚烫得吓人,温热的气息一次一次渡入她的唇内,仿佛这世间最甘甜馥郁的芬芳。 南桥昏了头,失了心,丢了魂,入了神。 她回吻着他,不顾一切,直到不知不觉已然攀在他身上,任由他站在她的腿间,而她亦抵在他的变化之上。 睁眼,她迷茫地看他片刻,然后反应过来。 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眸像是淬了光一般,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像宝石,像琉璃。 她忽然间轻笑出声,在他耳边问了一句:“喂,易嘉言,你硬了。” 男人眉头一皱,不因这句话本身而羞赧,反倒板起脸来教训她:“跟谁学的,这么不害臊?” 南桥一边笑一边眯眼反问他:“硬的是你,又不是我,到底是谁不害臊,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他盯着她不说话。 南桥低头去瞥他抵住她的地方,他却又往她这里再近一步,贴得更近,明明只是为了不让她看到,却没想到触觉上反而更加灵敏。 她面上发烫,不吭声了。 易嘉言反倒弯起唇角,低头去看她杏色的面颊,然后忍不住轻啄两下。片刻后,想要抽身离开,否则只怕这把火越燃越旺,难以自制。 却不料她忽然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膛之上,低声说了句:“别动。” 他不动了,低声问她:“别动?” 她慢慢地腾出一只手来,慢慢地往下,往下,直到捉住了某个地方。 易嘉言浑身一僵,心跳倏地停止。 他用暗哑的嗓音问她:“南桥,你在做什么?” 她却不看他,也不答话,只是用另一只手牵起他的手,慢慢地放在自己的腰上,最后才轻声说:“诶,抱我去床上。” “……” “你抱还是不抱?”她说了这种羞人的话,做了这种没脸没皮的事,结果还没得到他的回应,面上简直快要烧起来了,只能抬头对他怒目而视,“喂,你到底——” 话未说完,她被人猛地打横抱起,天旋地转,眨眼间落在了柔软的大床之上。 理智,教条,冷静,礼仪。 人类从原始社会以来学会了无数方式去克制自己,因而才有了璀璨的文明。可是不管过去多长时间,*是最远处的冲动,是永远也不可能被掩盖被隐藏的憧憬与渴望。 南桥只来得及看清天花板上那盏耀眼冰冷的水晶灯,就又被人覆住了唇,灯的影子也消失不见。 剩下的是他放大数倍的脸,和一个难以克制情、欲的吻。 索性闭上眼,不顾一切地去体验,去放任。 在这阿尔卑斯的小镇。 在这云端的城市。 她伸出双手,静静地拥住了他,去迎接属于自己的纵情时刻。 我爱你。 易嘉言。 所以那些未知的一切,我都甘愿与你去体验。 共赴云端。48 ☆、第49章 番外一 番外一.岁月为歌,留在山河 靳远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总听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周围议论他:“就是这孩子,真可怜,爹不疼娘不爱的,只有个年老多病的阿婆,也不知道他阿婆走了,剩他一个人该怎么办。” 靳远并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每天由阿婆接送上学,回到家里的小面馆时,阿婆会笑吟吟地为他煮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小面馆的臊子种类不多,但牛肉杂酱总还是有的,他总会换着换着吃,而阿婆疼爱他,从来都不会吝啬给他多舀上两大勺。 吴镇有一群和靳远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他们总爱混在一块儿,骑马打仗,爬树下河。偶尔累了饿了,靳远就像个小皇帝似的带着孩子们去阿婆的小面馆一坐,很快每人面前就多了一碗香喷喷的面条。 冲着这面条,小孩子们都很喜欢和靳远在一起,他有他们所没有的特权,他们都很羡慕他。 那时候的靳远觉得自己很幸福,有阿婆,有好吃的牛肉面,有一群年纪相仿的孩子和他一起疯一起闹,生活是这样无忧无虑。 哪怕偶尔他也因为好奇问起过阿婆:“他们都有爸爸妈妈,为什么我没有?” 阿婆总会把他搂在怀里,一边揉揉他的短发,一边温柔地说:“你爸妈在外面赚钱呢,等着将来回吴镇,接咱们祖孙俩去城里过好日子。” 靳远点点头,觉得现在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父母这种东西离他很遥远,他们跟他好像没什么关系,有没有对他来说大概也没什么关系吧。 直到有一天,随着年纪增长,他忽然就没那么无忧无虑了。 他发现开家长会时别人的家长都是父母,只有他的家长是年迈的阿婆。 他看见镇上的孩子都穿着花枝招展的衣服,只有他的袖口和裤脚总是短了一大截。他也曾偷偷把衣服裤子弄破,假装是爬树时磨坏的,但阿婆能干,在小面馆打烊以后,借着昏黄的灯光在夜里缝缝补补一阵,第二日就又把衣服好端端地摆在他面前了。 靳远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个小脑袋看着阿婆眯缝着眼睛辛苦缝补的样子,终于还是按捺住了满心不情愿,重新穿上那些破旧短小的衣服。 上语文课时,老师让大家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家》。靳远坐在台下,听着同学们一个个站上讲台朗诵作文。 “我的爸爸是一名医生,每天救死扶伤,忙碌在手术台上。我的妈妈是一名工人,她赚钱很辛苦,从小都教我要节约,要当一个比她更有出息的人。” “我的妈妈没有工作,爸爸上班去了,她就负责照顾我,每天都给我做很多好吃的。” …… 靳远坐在座位上,慢慢地攥紧了手里的本子。耳边是那些饱含自豪感的话语,而他低下头来,只看见本子上短短的几行字。 “我的阿婆开着一家小面馆,卖牛肉面和杂酱面。阿婆很爱我,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我。她说我的爸爸妈妈在外地工作,将来等我长大了,他们就会来接我去城里过好日子。” 可是所有人都在讲述着自己的父母做着什么工作,是怎样的人,只有他,他不认得自己的父母,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更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靳远拿起笔,咬着嘴唇把最后那行字全部叉掉,在轮到他上台朗诵时,固执地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吭,沉默地反抗。 老师有些愕然,却又猛然想起办公室里的老师们曾经说起过靳远家的情况,顿了顿,她挥挥手:“那好,靳远你就不用上台朗诵了,下一个同学。” 靳远下意识地抬头看着老师。那道来不及收回的目光里有某种奇特的情绪,慢慢的,慢慢的,靳远才明白,原来这就是那些人所谓的可怜。 就是这时候开始,他开始盼着父母能够回来。阿婆与阿婆的小面馆逐渐失去了从前能给予他的幸福感,变成了他不愿启齿的秘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特殊的,更不愿意人人提起他的家都是一种同情的语气。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终于开始期待阿婆口中的那一天,当父母赚了钱,就会回来接他和阿婆去过好日子的那一天。 只可惜成长带来了更多的心智,那些成熟与懂事却没有让他看到父母回来的那一天,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又意识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父母也许根本不会回来了,他们自从离开吴镇的那年起,就和家中断了联系,从此杳无音讯。 他们也许忘记了在这个小镇上还有一位年迈的母亲,也许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天真稚嫩的孩子,又也许是因为命运的叵测而遭遇了什么隐秘又不为人知的灾难,所以不得已才回不来。谁知道呢? 总之,他们是完完全全消失在了靳远的人生里。 有很长一段时间,靳远一直觉得自己是一株野草,也许是被来往的候鸟无心播撒在土壤里,竟也长成了无人问津的生命。 初二那年,他辍学了,起因是他上课的时候看课外书,被英语老师抓了个正着。 他的英语一向不好,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又总是很叛逆,总爱和英语老师对着干,自然而然的,英语老师也不喜欢他。 那个黄昏,他抬头看着年轻的女老师,死死地拽着手中的书,不肯松开。 老师年轻气盛,既然说出要没收他的书这种话,没达成目的也就搁不下脸面,便与他僵持着。 “你松还是不松?”她紧皱眉头,神情不善地瞪着靳远。 靳远也毫不示弱地盯着她,说:“我不松。” “你以为你不松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是吧?”老师的声音里有一点不耐烦了,但仍然忍着怒气数落他,“靳远,你说说你怎么就这么不上进呢?别的同学每天都在努力念书,只有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将来长大了想要干什么?你不像别人,有父母,有家底,你也不看看自己家里是个什么状况,有什么底子供你这么折腾?你爸妈不要你,阿婆年纪又大了,你将来是不是打算去捡垃圾养你阿婆?” 这样一席话宛若投向湖中的巨石,在靳远心里砸出了水花四溅的效果。 从小到大,他听过很多人说他的家境,但当着孩子的面,大人们怎么也会有所顾忌,从来没有一个人像眼前这个英语老师一样,这么□□裸地将他的不堪他的匮乏揭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靳远攥紧了手中的书,面色发白地看着眼前的老师,接着便意识到全班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太多太多的情绪,好笑的,同情的,不以为然的,看好戏的……十四岁的靳远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发。 老师的耐心终于被磨灭,她伸手一把抓住了靳远手中的书,试图将它拉扯出来。只可惜靳远几乎是下意识地使出了最大力气,死死攥住手里的书,不让人将它夺走。 最终,那本书在一记响亮的破裂声中化为两半,一半捏在老师手中,一半留在靳远手中。 在老师饱含怒气的斥责声中,靳远不顾一切地夺过了她手中的那一半,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教室。 那个黄昏,他和那本残破不全的书一起在吴镇游荡了很久,最后书的主人决定带着它逃出从前的生活,踏上另一条不一样的路。 那条路,和音乐有关。 那本书,是吉他弹唱的入门教程。 从那以后,靳远就变成了众人口中的不良少年。他不读书,不上学,成日抱着吉他和一群和他一样不三不四的少年在吴镇晃荡,白天去餐馆或是网吧打工,用微薄的薪水买来他的第一把吉他,第一个调音器,第一串霓虹灯,第一次所谓的演唱会。 他从小到大是最听阿婆话的,但只有这一件事,无论阿婆怎样苦口婆心,他都始终不肯回头。 很久很久以后,他对南桥说起这段时光时,曾经说过这样一番话:“我无法决定我生在一个怎样的家庭里,拥有什么,缺少什么,渴望什么,和纵然渴望也永远得不到什么。我这个人生来就一无所有,但至少我还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自己掌控的,那就是我的人生,我能够放弃什么和追求什么。” 人这辈子也许会缺乏很多,但梦想是足以填补所有空白的存在。 大概也是因为他的孤注一掷,南桥这个出现在他人生里的第一个真心诚意支持他的人也就显得尤其的弥足可贵。 他永远都记得在那个有些燥热的夏日黄昏里,她站在闷热潮湿的小院中,红着脸冲他笑:“我觉得很棒,真的非常棒。”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全世界都在反对你做一件事时,你义无反顾地背道而驰,可当有人给你一句微不足道的鼓励话语,你便动容不已。 靳远抱着吉他,站在十四五岁那个夏天,却好像看到了遥远的将来,他站在星光无限的舞台上,陪伴他的是他最爱的阿婆,和这个一直一直说要支持他的女生。 这个女生沉默胆小,却敢于在他打架时挺身而出,为他留下了额头那道也许会一辈子褪不去的疤。 这个女生按部就班,却在全世界都反对他辍学追求音乐梦想的时候微笑着对他说:“我觉得很棒,真的非常棒。” 她没有多么漂亮的面孔和多么惊人的才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甚至有些怯懦的初中女生,可是当她真诚地望着他时,他竟觉得那双眼眸里似有星光万千。 那个星光万千的舞台,和她星光万千的眼睛,于是成了他年少时候唯一的信仰。 她爱吃蛋糕,可家庭条件不允许她有那么多可供自由支配的零花钱,他就把打工赚来的钱留下一部分,每日去学校门口接她放学时为她带一只小小的蛋糕。 她不喜欢说脏话的人,他就让胖子和老方管好自己的嘴,绝对不可以在她面前说半句粗口。 她总有那么多女孩子担忧不尽的烦恼,他就耐心当她的垃圾桶,收留她所有的坏情绪,哪怕他笨拙口生,不会安慰人,永远只能点点头,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放在心上。 当她似笑非笑地埋怨他:“我不吃香菜的,吃个牛肉面而已,你干嘛给我加这么多呀?” 他点点头:“我记住了。” 从今以后,给她带的所有便当都不再有香菜,哪怕餐厅里的菜里有,他也小心翼翼帮她挑出来。 她因为身体不好,一感冒就很长时间都在咳嗽流鼻涕,他永远比她更细心,包里常常备着手帕和含片,在她需要的第一时间送到她面前。 靳远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个阿婆,和几个狐朋狗友。对他来说,南桥是和这些人不一样的存在,她和他没有血缘关系,没有志趣相投,他们本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因为一次打架事件闯入彼此生命。她额头上那道为他留下的疤痕像是一个晦涩的隐喻,昭告着他们从今以后都难以分割的命运。 甚至在阿婆离世的那一刻,也只有南桥能把他从仿佛深渊一般的痛苦中拉回来。那个少女用单薄的身躯支撑着他,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告诉他:“阿靳,你醒醒,你看着我。阿婆她不会希望你变成这样,你还有我啊,还有老方和胖子,还有音乐啊。” 他从似乎没有尽头的黑暗中抬起头来,看见了这道唯一的光。 那一天,他写了一首歌。 像是一场漫无目的的逃亡, 一路狂奔,跌跌撞撞; 从未得知明天是什么模样, 不过一只渺小的飞蛾, 在漫长无尽的黑夜里追寻一道火光。 只可惜就在他以为他和南桥会永远这样彼此陪伴下去的时候,南桥忽然消失在了吴镇,消失在了他此后三年的人生里。 南桥的父亲去世了,她忽然从单亲家庭的孩子变成了孤儿,一个和他一样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一边为她的痛苦而痛苦,一边却又萌生了一种不为人知的喜悦,好似他和她越来越相似,越来越能够彼此理解。这样的话,也能更依赖更依靠彼此吧? 可他做梦也没想到,南桥竟然就这么人间蒸发,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吴镇,离开了他。 他发疯一样日日去南桥的家门口敲门,可是回应他的永远都是一片岑寂。 校门口不再有那个撑伞的少女步伐轻快地走向他。 演唱会不再有那个满脸笑意的小粉丝在观众寥寥无几的台下朝他挥手、为他鼓掌。 没有人第一时间聆听他的新歌了。 南桥走了。 忽然间一切都变了样。他从那个尚有音乐与她陪伴的世界里被放逐出境,从今以后生命里只有音乐,不再有她。 后来他终于又找到了她,那个时候她身边却已经有了一个易嘉言。 后来他终于被经纪人赏识、发掘,那个时候他却已经成了孤身一人。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靳远终于站在星光万千的舞台之上,看着四周呐喊的人群与耀眼的灯火,才忽然发现其实这万千星光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璀璨绚烂。 在巨大的声浪与欢呼声中,他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恍惚中看见了十四五岁时的那个夏日。他怀抱吉他站在空气燥热难当的校园里,忐忑不安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女,期盼她能给予一句肯定。 而当她终于笑出来,对他说出那句“我觉得很棒,真的很棒”时,每一处燥热的空气都仿佛变成了秋日的风,凉爽轻柔,让心都飘飘荡荡起来。 那时候,他还没有那么多听众,没有昂贵的吉他,没有水平精湛的乐队。 那时候,他甚至一无所有,为了生计不得不在餐厅与网吧奔波,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 然而那时候,他也拥有一切——音乐和她,是他拥有以后便可不再奢求的一切。 靳远闭着眼,恍惚中听见那个少女含笑叫着他的名字,一声一声,温软似三月春风。他再睁眼,那个夏日又消失在了人潮中。 他听见乐队奏出最后的旋律,拿起话筒,轻轻地,唱出最后一段歌词。 而你是黑夜, 是火光, 是我盛大的逃亡, 和终其一生无法到达的远方。 本书由新鲜论坛(凝涉)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