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年岁，谢晓峰约摸五十，以一个江湖人而言，还不算太老。
但是见到了谢晓峰本人之后，所有人连他究竟是鼎岁盛年，还是迟暮老朽，都无从辨认了。
谢晓峰给众人的印象，就是谢晓峰。
在场的武林人士，都听说过不少关于这位剑神的事迹，也想象过剑神的风度，未见谢晓峰之前，已经在脑中构成了一副图容。
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几乎就是那想象的影子。
或潇洒，或出尘，或冷峻，或朴实，每个人对剑神的希望，都在谢晓峰身上得到实现。
谢晓峰就这么一路走过，踏上一叶扁舟，身不动，手不移，轻舟已经朝着湖中心电射而去。
千百双眼睛都瞬也不瞬望着碧水湖上，这一刻，骄阳将落未落，湖水上陡然升起万丈金波，两叶轻舟越来越近，两道身影也遥遥相对。
谢晓峰双手抱剑：“请！”
高天心单手持剑：“请！”
呛然两声龙吟，万丈金波上已多了两道剑气，落日、金波与剑气相映，大放光明……
第08章 剑神一笑
群豪目光一眩，只觉得心驰神迷，不敢逼视。
回到船上的小仙女龙却看得最清楚，卓立在船头的高天心身姿如枪一般直，赫炎剑尖斜斜下垂。
对面船头的谢晓峰则剑身平举，轻舟虽在不停晃动，他剑尖却始终不离固定的一点位置。
轻舟相距更近，两人目光凝视着对方，莫说旁人，恐怕就是泰山崩于身旁，目光也绝不会为之一颤！
两人的眼神兴奋中透出狂热。
两舟相距数丈，高天心平平一剑削出！
这一剑剑势没有丝毫诡奇变化，但寒芒颤动，眨眼间已急震数十余次，将谢晓峰前胸、双胁、下腹、喉头全部大穴俱都笼罩。
谢晓峰手腕转动，掌中长剑连变数十个方位，却仍没有在递出去，两人就好似隔空对舞，偏偏又找准了对方所有的气势与变化。
进攻与防守，在这一刻融为一炉。
然而剑势可以隔空，浪头打来，两舟却猛然对撞……
轰！
电光火石的一剑在两舟碰撞的霎那对撞，在滔天的湖水中，两人倏然交错，分开。
交换一招后，身形又自恢复原来形态，那涌到岸边的武林人世无论瞧不瞧得清楚，都觉心神一阵紧张，直到现在才能稍稍喘一口气。
又是一个浪头打来，两舟转了个向，再有碰撞之势。
这一回，高天心与谢晓峰却是同时拔身而起，虎跃龙游，乍合倏分，双剑在空中刹那间交换了百多击，却没有人下堕了半分。
这种交锋，只要一个人有半分差池，立刻就是一面倒的压制，哪怕不是万劫不复，也是必败无疑。
然而高天心与谢晓峰完全是斗得旗鼓相当，直到一口内气全部尽了，才悠悠然飘落，重新立于船头。
海风呼啸，舟身摇荡，两人身形石像般木立在动荡轻舟上，小仙女龙距离最近，看的是如痴如醉，与古墓派武学印证，只觉得那低武的桎梏都有了突破征兆。
她的心里自然是百分百希望高天心能赢，但这一刻不知怎么的，都油然地生出一种两人就这么不分胜负，一直打下去的感觉……
这种赏心悦目的剑神对决，实在不忍心中断。
然而下一刻，战势再起变化。
就听嚓咔一声，双方所立的小舟竟然同时开裂，除了脚下所站立的那块木板外，其余部位都分离开来，海上风浪如山，金波万丈，这两道身影突然乘风破浪，剑光直指天穹。
他们脚下的木板却自发性地做出种种变化，激荡出道道剑气，劈波斩浪。
战斗已经由单纯的剑，延伸到了天地万物。
万物都可为剑。
但这时，夜色终于降临了。
不光是夜色，同时来到的还有一抹又厚又重的乌云，挟着闪动的电光，正由碧水湖外迅速移来。
那铺天盖地的气势，让众多武林人士的目光终于朝天上望去，然后又飞速地重回两人身上。
那两位立在万丈碧涛上，犹如天府飞仙、凌波虚渡般的剑客！
谢晓峰：“高天心，你实在让我感到高兴。”
高天心精神一振，同时也福至心灵，不再称呼前辈：“谢晓峰，能有这一战，我同样很荣幸！”
谢晓峰笑道：“不错不错，我一直都在成功中，所以领受失败的教训太迟，你却一开始就遭受了挫折，以后的进境很难说了，希望你能给出更大的惊喜吧！”
这句话听得高天心一震。
挫折？
失败？
先抑后扬，先扬后抑？
这不同的两种方式，正巧适用于风云世界的无名与剑圣。
剑圣从小无敌，自持剑那一刻起，他就没有败绩，而无名则是天煞孤星，天赋虽高，路途却一直坎坷，几经起落。
不同的心境，无敌的天赋，造就了两名剑客不一样的辉煌，也为剑圣与无名交锋的胜负埋下了伏笔。
这一刻，高天心突然刺出了夺命第十四剑。
狂风暴卷！
轰隆！
那道乌云终于到达了碧水湖的上空，一道电光金矛般穿云刺下，在两人头上裂成无数根状的闪光，历久犹存。
明月失色，乌云盖顶。
滂沱大雨漫天打下，直接将谢晓峰的身形淹没在了茫茫的风雨雷电中。
但那如电的神目依旧，那凌厉的剑锋依旧，那绝世的剑意依旧……
双剑交击。
高天心剑芒大盛，谢晓峰的剑光却首度黯淡下去。
不同于燕十三，早早在各大世界游历，见识过各种绝学的高天心再经过魔刀磨砺，创出的第十四剑其实已经完全凌驾于燕十三之上。
单纯以威力论，间于正版的第十四剑与第十五剑之间。
所以谢晓峰能够破去燕十三的第十四剑，面对高天心的却感到一股无比狂暴凶厄的剑气狂涌过来。
然而他的脸上却浮现出祥和的感觉。
剑锋转动，心神趋至前所未有的宁和平洽，眼前惊心动魄的骇人情况，没有使他的心神有半分撼动。
他感到在狂暴凶厄剑气的背后，深藏着天地难以言喻的层次与美态。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一战。
当燕十三夺命十五剑如同地狱底层的恶魔降临大地，扼杀一切生机之时，自然是世间杀戮噩梦的到来。
但，对于一位剑者却是梦寐以求的剑道极致。
故而谢晓峰与燕十三一起享受那一剑。
可是下一刻，燕十三就做出了一个外人看来绝对难以理解的行为，历经千辛万苦攀登上剑道最顶峰时，选择的不是神仙的飞升，而是自我的毁灭。
那毁灭的光芒却照亮了大地与星空。
远远超过这时。
所以谢晓峰的剑迎了上去，两者的剑尖在这一刻粘在一起，高天心只觉得脑海一轰，霎那间仿佛跨越时空，看到那一身黑衣的冷漠身影。
同样，接触到了那种精神——
把生命供奉在剑道的祭坛上，追求剑道的极限。
在求道之路上忍受宿命的沉重，孤独求索，献身于道，直至于殉身于道。
在外人看来，这是悲剧的毁灭，可在燕十三心里，这却是完美的解脱。
在毕生剑道献身的痛苦中达到剑道极限的无比光辉，并且在剑道的受难中超然解脱。
别说燕十三，连劫后余生并且大彻大悟的谢晓峰，不都是羡慕不已吗？
极限的最高点却是毁灭，看似荒谬的悖论，如飞蛾扑火般近乎残酷疯狂，对于求道之人却是毕生渴望的极限之美。
“灭天绝地剑廿三……”
“一生极于剑，于寿元的最后，打出最为灿烂的一剑！”
“这就是剑圣在挥出这一剑的意境？”
“不错！！！”
当高天心挥出夺命十四剑的一刻，岸边的武林群豪只瞧得心动神驰，死寂一片，无人敢大声喘一口气，只闻心跳之声咚咚不绝，人人俱是汗透重衣。
突见那海波上又闪耀起万丈金光。
金光闪动，急如飞蛇闪电，在一刹那之间，就见高天心与谢晓峰粘在一起的剑又分了开来。
蓦地两人同时仰首大笑，之前冲天的战意化为相逢永恒的无上欣喜，连头顶的雷电风雨声都掩盖不了。
朗声长笑中，谢晓峰转身，小舟箭矢般射回，独留下高天心一个人负手而立。
“这一战打得，到底谁胜谁败？”
几乎是所有人都涌起了这个念头，然后就见到天地刹白一片。
众人猝不及防下，受不了刺眼的强光，一时都下意识地转过脑袋，哪怕那些性格执拗的人，在强烈的光芒下，亦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大概半盏茶的时间后，眼前的景象才逐渐清晰。
在心颤神荡，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艘孤舟在湖水上飘浮着……
再也不见高天心的身影。
……